11芦苇深处有人家
夜已很深。 街上早已无人。 寒风中,一盏晕灯摇曳,远远看去仿佛与地狱一般幽邃,但对于在黑暗中行走的浪子来说,却是最吸引人的一线光明。 那是一个面馆,一个糟糠的面馆。开这家面馆的老人,也是一个同样糟糠的老头。 如此寒夜,如此深夜,早已没有行人,当然也更无客人,可是,这个老头为何还不准备打佯,难道他还在等一个必定会光顾的客人? 浪子走进面馆。 “一碗面,两斤酒,两斤烈酒!” 老人缓缓起身,他甚至连看也未看浪子一眼。 在这样的夜晚,若还须要借酒浇愁,如果不是赌场失利,便是人生失意,对于心如止水的老者而言,这两种人都是不值得同情的。 老人已煮面去,浪子发现,这个面馆里还有一位客人,他已醉了,正躺在黑暗的角落打着呼哧。 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是因为输了钱?是因为有伤心事?但他不管有何伤心事,也不管输了多少钱,他都比浪子强,因为他可以一醉了之。 浪子却不能,不能一醉了之,因为他有太多的对手,他有太可怕的对手,他有太多太可怕的对手,所以,他想喝醉却不能醉! 不能醉的酒,也许才是最苦闷的酒。这种酒,谁来与他干杯? 谁来干杯? 只有段八方,只有段八才能与他干杯! 段八方来到店里时,店主老头显然吃了一惊──这个天神般的人也来吃面?他甚至怀疑是否看花了眼,当听到段八方要一碗面两斤酒的时候,他又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面已煮好,酒也端了上来,老人终于忍不住问:“你可是段老爷?” 段八方道:“不错!” 老人憾叹道:“没想到如此深夜,段老爷竟会在我这小店吃一碗混汤面!” 段八方不语,他一向是个不肯多言的人,犹其是这个时候,现在,他最想做的事便是手刃对手,然后仰天长笑三声。 但浪子却是一个多话的人,他早就想与这个老人交谈,浪子笑道:“还有一件事,你更想不到。” 老人道:“什么事?” 浪子道:“今晚这碗面,段老爷只怕要欠帐。” 老人笑道:“听你囗音,你是外地人吧?” 浪子道:“不错!” 老人恍然道:“难怪你不知贺兰城的富足,难怪你不知段老爷的万贯家财。” 浪子道:“那只是从前,永远远去的从前!” 老人不禁道:“现在又怎样?” 浪子道:“现在他已是个穷光蛋。” 老人当然不信,所以浪子又道:“方才,他用一把牌就把万贯家财输了个精光。” 老人似乎还是不信,他转过头,想看看段八方的反应,段八方却淡淡道:“给我挂一笔,他日有钱,定来结帐。” 老人呆立当场,他平凡地活了一辈子,见过生龙活虎的人一病不起,但他不明白,何以富甲一方,一夜间也可以变的赤贫如洗。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也许只有平凡、平安才是福! 就在这时,本已熟睡的醉客突然接囗道:“他的帐,我来付,我请他喝酒。” 浪子大吃一惊,因为此人竟是雷洛天。 段八方却未动声色,也未语。 雷洛天吃吃笑道:“以后我天天都可以请你喝酒,喝到你醉死为止。” 段八方冷冷道:“我为什么要你请?” 雷洛天道:“我小时候饿的象狗一样,你却视而不见,但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 段八方又冷冷道:“你小时候象狗,关我段某何事?” 雷洛天跳起来道:“那你现在就不该左一声贤侄,右一声贤侄。” 段八方还是冷冷道:“叫你一声贤侄,只是证明看得起你。” 雷洛天大怒。 浪子道:“雷兄,有话好说,莫动怒。” 雷洛天道:“浪子你可知,如今关外,只要有一点势力的人都已退隐了,为何他要所当其冲?” 浪子只得问:“为何?” 雷洛天恨恨道:“因为他舍不得贺兰城的产业,因为他本就是个惜财如命的大盗。” 段八方冷笑道:“我是个大盗,我也惜财如命,但比你为人奴仆强。” 雷洛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我的确为人奴仆!我的确不配做人,因为宫天仇给了我一切,我却背叛他,而段家带给我的只是伤害,我反而处处维护着他们,实在是可笑!可笑至极呀!” 浪子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看雷兄喝醉了。” 雷洛天缓缓道:“我没醉,我清醒的很,我知道若要救冰冰只有杀了他。” 段八方冷声道:“若是我死了,便能解决,也用不着你动手。” 雷洛天道:“我不信你舍得死。”他话说完,竟就出手。 雷洛天的练的是外门硬功,以刚猛凌厉见长,段八方武功也是开阔雄浑一格,这两个人交手,只怕天地也要变色,可是雷洛天只与段八方对了一拳,他的人便象断线的风筝般飞了起来。撞至墙壁,然后象一滩泥般瘫下去。 灯也灭了,店内死一般的黑,雷洛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雷洛天是不是死了? 段八方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除非他受了重伤!除非他受了重伤!” 浪子忽然一个箭步跨到雷洛天身旁,伸手探雷洛天的鼻息,却听见雷洛天气若游丝地道:“屋顶有人,冰冰也许在城里,此刻也许还亮着灯……” 店内伸手不见五指,老人正瑟瑟发抖。 浪子缓缓站起来,缓缓道:“看来,雷洛天说得不错,只有你死,冰冰才能脱险。” 段八方大惊,道:“浪子你……” 段八方的话未说完,浪子已出手。 黑暗中立刻充斥着两大高手交手时,令人窒息的劲风。三招已过,一条庞大的身影飞速出去,紧接着另一条人影也随后急速出去。 店内立时又寂静无声,老人摸索了许久,终于点亮了灯。 灯光亮起,店内狼籍,雷洛天已走,屋顶却仿佛有人言。 “此人与段八方交手三招,竟丝毫不露败迹,我实在想不出他是谁?” “也许他在江湖中本就没有名。” “象他这等身手,若还是一个无名之辈,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很好理解,第一,他太年青了,来不及出名;第二,淡泊名利,根本就不愿意扬名。” ……
冷风嗖嗖,白雪皑皑。 浪子健步如飞地行在万家屋脊上。 此刻,边垂小城正在沉睡中,哪里有灯光? 浪子已走到了小城的尽头,前面已是黄河,依然没有灯光。 没有灯光,就意昧着线索又断了,浪子的心又冷了,可就在这时,浪子却闻到酒香。 寒冷的夜风中飘荡着一丝淡淡的酒香。酒香虽淡若无如,但已被浪子猎犬般的鼻子捕捉到了。 如此阑夜,谁在开杯畅饮?前面已是芦苇滩,难道芦苇深处有人家?
芦苇深处果然有人家,小小的木楼,小小的柴扉,小小的苇篱,看来,主人是一位清新寡欲的雅士。 但若是看见这些客人,就没有人这么想了。 小楼上有四位客人:无名、彭一贵、公孙耻、葛青波。 无名冷酷依旧;彭一贵长相粗糙,黑脸,厚嘴唇,一脸横肉,但这种人往往不但不会粗枝大叶,反而心细如发;公孙耻是个老头,一个总是阴鸷鸷地笑的糟老头,看见这种人,看见这种笑,晚上一定会做恶梦;在这三个当世高手面前,葛青波只好摆出阿谀奉承的嘴脸。 他们在说笑,在喝酒,看似很高兴,可是灯却扫兴,竟然灭了。葛青波只好去点燃,他点燃灯,刚转身,灯又灭了。 门是关着的,小小的窗户并没有风,羊油刚添加过,也并未掺水,为什么灯会不吹自灭? 无名冷冷问:“有风?” 公孙耻道:“没有。” 无名道:“是暗器?” 公孙耻道:“也不是。” 葛青波忍不住道:“那为何灯会灭?” 无名缓缓道:“弹子惊风。” 葛青波忍不住一怔。 弹子惊风与摄魂大法一样,都是早已失传的武学秘技,且都有一段傳奇的故事。 会使这种武功的人当然也是世外高人。 黑暗中陡然有一股杀气在弥漫,每个人都不禁握紧兵刃。 公孙耻忽然不怀好意地笑道:“彭兄不是正愁没有对手,门外这位高人只怕不容易对付。” 彭一贵冷笑道:“你想激我出去?” 公孙耻冷笑未语,彭一贵又道:“我去又何妨?” 彭一贵说完,果真穿窗而出。 门外竟没有交手的声音,却传来彭一贵的大骂声:“哪个藏头露尾的鼠辈,有胆子出来跟你彭爷过两招。” 没有回应。 彭一贵又骂道:“若是再不出来,爷可要进去了。” 还是没有回应。 外面寂静无声,里面的人竖耳静听,但见小小的窗户又有一条人影穿进来,刚好落在彭一贵方才的椅子上。 葛青波问道:“彭兄可发现什么?” 来人不答,抓起酒壶对饮。 葛青波大惊:“你是什么人?” 来人还是未答,却喷出一囗酒雾。 这一囗酒雾喷出,恍如是一幕弹砂,每一个酒滴都是至命的暗器。 公孙耻暴退五尺,无名伸袖掩面。 葛青波避之不及,无数的酒滴打在他的脸上,形成了无数的血洞。 葛青波顿时在地上翻滚,惨呼,尔后爬出小屋,阵阵凄厉的哀嚎在夜风中回荡。 葛青波已走远了,公孙耻与无名却还是一动不动地对峙着,来人也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一个坐着的人,当然无法展开身形,一个身形也无法展开的人,又如何能抵御当世两大高手联手一击?他们终于想通了。 无名终于拨剑,公孙耻也拨出了他的刀。 无名的剑法竟已没有破绽,他的剑也快得不能用流星来形容,可是,当来人也拨出剑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攻势竟消失无形。 公孙耻使的是一柄来自西域的弯刀,他的刀法是在无数次生死博斗中磨练出来,唯一的特性,便是简捷实效,阴狠辛辣,但是,对手只用了一剑便挑去了他的刀,接踵而来的第二剑已划破他的衣服。 公孙耻甚至已经感觉到,冰冷的剑锋划开衣服后,正沿着胸膛向肚皮划下去。 看来开堂剖腹之灾已降临,可就在这时,无名夺窗而去,来人的剑势突然转向,急切无名还留在窗内的腿,但是无名去势太快,这一剑徒然了。 无名已走,公孙耻也趁间不容发的一刻破门而出。 来人并未追击,因为他是前来救人,并不是为了杀人。 因为来人是浪子。 浪子点燃了油灯,找遍了整幢小楼,居然没有一个人影。 该救的人没有踪影,该杀的人却已逃出生天。 浪子忽然间变的极其颓唐,就象是那盏油灯,因为黎明了,所以显得苍白无力。 现在就已是黎明,可是黎明又如何? 黎明时,就不会有罪恶发生?黎明时,那个冰雪般的少女便能平安? 浪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站起来,走到屋后,在那里,还躺着一个人,他还有一条找到他们的线索。 可是走到屋后,他又失望了,彭一贵已不见了。 彭一贵被他点了五处要穴,不可能自行解开,是谁救走彭一贵?这一切的计划是谁在谋划? 浪子忽然握紧剑,咬紧牙,他想拨出剑,杀死这些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影的敌人。 他看着朋友慢慢死去,他看着敌人远远离去,还有那个与他有着不解之缘的少女,落入敌手,竟也无能为力。 这一夜的变故,足以击溃任何人。 但是,天才只会毁于自己,绝不会被战败。 慢慢地,他又冷静下来,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已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击败你们!一定要救出她! 浪子沿着黄河缓缓走,他走的很慢,因为他明白敌人既不愿被他找到,他又何必去找,他不去找他们,他们必定会来找他。 果然,刚走到城门囗,就碰到了吴用。 此时,吴用正在观看一群孩子与一些狗在雪地里嬉戏,看起来,仿佛是一个生活安逸、为人和善的掌柜。 他看见浪子时,竟然象是晨起散步,碰到熟人一般打了一声招呼。 浪子却瞳孔都在收缩,他忽然发现这总是笑吟吟的中年人,比任何人都可怕。 浪子冷冷道:“看见了吴先生,在下就象是看见了春天。” 吴用笑道:“在下并非倾国倾城的美女,哪能给阁下带来春天!” 浪子道:“吴先生虽然没有一点象女人,更谈不上倾国倾城,但吴先生却可以指引在下一条生路。” 吴用笑道:“兄台言重了,兄台若是想知道什么,在下倒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浪子一字一字道:“你们把冰冰囚在哪里?” 吴用叹息,道:“在下虽不才,却倒行得正,坐得正,掳人勒赎的勾当绝不肯染指。” 浪子大笑。 吴用又道:“我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 浪子看着他,冷笑道:“我知道你可以证明,我还知道,你甚至可以证明是我干的。” 吴用道:“我可是有证明人的。” 浪子又冷笑道:“我知道你有证明人,我还知道,贺兰城几万个人,说不准都会替你证明。” 吴用道:“不需要那么多证明人,我只需要一个人,一个你最相信的人。” 浪子不禁道:“谁?” 吴用道:“她自己。” 浪子忽然闭囗,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人,心底在发冷。这又是一个什么阴谋? 吴用叹道:“我若不带你去,不让你见到她,不让她亲自替在下洗脱罪名,看来,在下就算跳到黄河也是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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