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少年人虽形事有些莽撞,却并无必死的罪过。”这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历经沧桑的人独有的沉稳,话音虽急却不失从容。最奇的是,司越听到这话,手臂突然一阵酸麻,他莫名的觉得自己突然不受控制起来,手慢慢的放下了,而且自己脸上挂着的笑,和蔼的好象邻家老头,肥肥的脸蛋皱纹堆叠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忍不住大吃一惊。最奇的是,四人全神戒备,竟然是不知这个中年人是怎样出现的。 “老夫苏错,几位小英雄可否能赏我几分薄面,到老夫茅庐下一叙?老夫隐居至此,今日冒昧打扰,总是失礼了。”苏错一口一个老夫,颇有些颓废的感觉,试问江湖人等哪个自我介绍时不扬眉挺胸,口中自道在下,其实在上的很。苏错这样近乎弱势的口吻自报家门,却是真真把三人吓了一跳──除了司越,他还能扯着嗓子锵锵:“去去,哪儿来的上哪儿去,别在这里添乱。” 启转云心一点点提起来,道:“请问,前辈小字为何?” 苏错微微一愣,道:“老夫苏错,表字诚君,不知小兄弟何来如此一问?” 启转云细觑他不似假装,这才信了,翻身下马,举手一拱道:“小子启转云,方才冒犯前辈还望恕罪。”他看了眼铁砚道,“你自去吧,以后莫要再回破碎大陆就是。” 铁砚呸了一声,迈步就走,苏错却拦下他来:“你叫铁砚?你知道暗的事情?” 铁砚一怔,忽然撒腿就跑,苏错微微叹息,转过来对这启转云道:“多谢各位放过故人之子,一别廿年……嗯,不知启少侠所为何事?” “破碎大陆黄沙镇一女子,托我们带此物带给苏诚君前辈。”启转云从怀里拿出长木盒,交与苏错之手,“拥兵任务完成,我们就走了。” 苏错接过长木盒的同时,启转云忽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头,苏错眼中一直清澈,而此时,蓦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辉,启转云反应极快,此时已然无法把木盒收回,只得变送为挑,微一使力整个盒子顿时飞起,窜到半空。 启转云不待苏错醒悟,招呼那三人围攻,自己去取那木盒,转头时却见那盒子在半空划过已摔落到地上。盒子已然打开,那幅卷轴也滚落出来,落在远处。 “诚君、诚君。”当那女子在太阳底下幻化出来的时候,本正纠缠的几人顿时止住了动作。 “诚君、诚君。”那女子轻轻的呼唤着,“这回,是真的你了么……” 她穿着一席清淡如雪的薄纱,长发柔柔的披散着,只拖到地。大大的眼睛微微眨着,清澈里蔓延着黄沙的颜色,瞬间的闪耀却在看清苏错之时暗淡下去。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点向苏错,哀婉的道:“你、你为什么要装成诚君,他是一个,你又是一个……” 启转云稍一思量,便即了然,恨声道:“尚凌天!” 尚凌天易容之术本就高明,想来若是他想要那藏宝图太过心急,此时早已到手,哪会有这许多事情,他也不由冷笑:“嘿,能得启焰城主叫一声前辈,荣幸之至。” 月奴刚见那女子出现早就花容失色,待看她楚楚可怜泫然欲泣不由心里一软,小声道:“呃,你是要找苏诚君么?嗯,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么?我带你去找他啊!” 影衣听闻这话先是一喜,又是一悲:“他、他哪里会记得我呢,我我见他,又能有什么用呢。” 月奴不由诧异,奇道:“怎么,你这千里迢迢来到南京,不就是为了见那个苏诚君么?”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人物罢了,他怎么还会记得……”影衣摇了摇头,“算了算了。诚君,诚君,你我毕竟没有缘分,二十年之前如此,二十年后又是如此……”她笑得很苦却很美,“诚君……” 她慢慢的扬起头,看向蓝天:“黄沙镇的天,永远是黄色的呢,原来外面的天,是蓝色的,真好……”影衣对启转云说:“不管怎样,多谢你陪我二十余日,这些日子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时光,帮我转告诚君,影衣廿年之约无法守了。” 月奴捂住了嘴,因为她看见那勉强幻化出来的人形正逐渐退色。 “魂魄出世,哪能见阳!你这个树妖,也太过莽撞。”尚凌天是术法大家,忍不住道,“你就不怕身魂俱损么?!” “能见诚君一面也是好的,可惜,见不到了。”影衣笑道,“记得转告他,让他守护黄沙镇啊,哪个地方,我呆了二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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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一步。 当真正隐居在此的苏诚君察觉妖气冲天赶到此处的时候,他将将赶的上一场满天花雨。 或者那不是雨,而是雪。 会瞬间绽放又瞬间枯萎的雪。 也许,那不是人间唯一的亮色,却是这个时间,他们能感触到的最好的东西。 怎样去颜色可以形容这相隔廿年的花雨?是泛着古拙的旧白?是染上薄尘的微黄?还是氧化后的焦黑? 不,都不是。 调皮的它像躲在瀑布后的精灵,闪烁着的,使人间最炫目的七彩华光。 她像灵魂的碎片在指尖流逝,雪色的樱花踏着凌波微步旋转着飘零,他们所组成的无比壮丽的瑰丽图景,猛烈的撞击着他们的视线与感知。 他们,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动人与纯澈的舞蹈了。 她所洗涤的不仅是干涩的空气,更是心。 苏错呆看着这雨,心在一点点地抽搐,可他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他慢慢的走向那幅画,弯腰拾起,展开,笑:“还是用这样低劣的术法呢?不是我碰,你自己,不也是出来了么?”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他刚刚听启转云复述了所有经过,种种情思,已不知能表达哪一种。 而尚凌天从震惊中醒来,一个箭步冲到画旁,想要一察究竟。却被苏错躲了开去。 “尚凌天,我要去找那宝藏。”苏错卷起那幅画,话音极为坚定,“你如果和我去,那宝藏,我大可分一半给尚香城。” “慢来。”尚凌天刚本吃了亏,本不指望这次能有所得,见有这等好事不由疑惑,“为何是我?” 苏错沉了口气道:“据说你曾在沙漫天客下暂居,对破碎大陆想必有不少了解,而这宝藏,正在破碎大陆内部,不找你,我找谁呢?” 尚凌天听苏错提起自己在沙漫天帐下的事禁不住脸一红:“那好说,不过也要不了那么多,给个十之三四就罢。” 苏错点了点头,转向归心似箭的四个拥兵:“谢谢你们为我传信。佣金想必影衣已经付过,可否交与我一看?” 启转云知这位长者会如此说定有其道理,连忙把那十万两银票交付出来,递给苏错。 苏错看了看,笑叹一声,抬起手,把那十万两顿时绞的粉碎。 启转云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司越却不乐意了,一步冲到苏错眼前,大骂不已:“你TM的有病啊,赔我们银子来,靠,你要不赔,我老越就算和你耗死在这里,也决不让你走!” “司越,不得无礼。”启转云连忙一把拉过他,低斥,“前辈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你猴急什么?” 苏错失笑:“影衣不过是树妖,哪会有什么银子给你们。”他抬起手指给他们看。 随着他的手,众人看向半空。仿若暮春时节,那些破碎的纸张还成了原本的形状,纷飞的蝴蝶也没有他们此时的艳丽,漫天的银色精灵,不知比那绚丽纯洁美好多少倍。那是樱花落尽时才有的满天花雨。空中弥散的樱花香,不一会儿便随风而逝,而那清新淡雅的香气,却沁人心脾直至永久。 “这是四十万两的银票。”苏错递给启转云,“算是拥兵的费用。诸位如果愿意,我们倒不妨交个朋友,日后若是有用的上我的,只要知会声,我定全力相助。” 启转云也不推辞,接过银票,分给三人,翻身上马,持缰一拱手:“前辈,后会有期。” 酒虫等人也随之上马,唯司越还是不忿:“他拿整个宝藏,咱就拿四十万,岂不太亏?” 苏错听到这话,呵呵一笑:“那宝藏嘛,我决不多贪一分,还要尽我所能分给天下百姓,小兄弟你可满意了?” 司越被堵住了话头,撇撇嘴,也不行礼,揣着十万辆银票,追随启转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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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当年不把那宝藏挖出来?” “为安边疆。” “难道那宝藏挖出来了,就有可能会威胁朝廷?” “是。” “那么,现在为什么又决定挖出来了?” “百姓为上。” “不怕朝廷拿前辈试问?” “百姓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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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转云之前并不明白苏错的这席话是什么意思。但那铿锵有力的话音一直深印在脑海,不敢或忘。 “城主,尚香城城主亲自修书,望两城休战,共抗外敌,您看,咱怎么回?” 司越扯着嗓子嚷嚷:“去他娘的休战,给他扔出去。” 启转云仅一思索便下决断,抬手止住:“慢!派使者去尚香,说启焰愿修百世之好。” “老大!”司越大急,“你,你干什么啊?尚凌天那小子得便宜卖乖,你还真的准了他!” “百姓为上。”启转云品了一口香茗,幽幽的道,“不能再争下去了,对谁都不好。” “呃?”司越一愣,不认识的看着启转云,“老大你转性了?” 启转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话音坚定:“百姓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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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宝藏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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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水也算得上宝藏的话。 很普通的一天,当黄沙镇的人们拉开窗帘,准备迎接晨曦的时候,这一天才变得不平凡起来。 破碎大陆的中心,黑云滚滚压来,呼啸着席卷过境,带着黄沙,仿如不真实的梦境。 “啊。那是,那是要下雨了么?!”黄沙镇的人们吃惊的呼喊起来,而声音却被铺天盖地的硕大雨点所吞噬。好像无数细小的虫子爆炸涌现出来的强大的冲击力,瞬间把空气点燃。或者说,沸腾的不是空气,而是人群。 下雨了…… 整整二十年未落滴雨,在这一日仿佛把冥界的水全部引来,天河倾斜,万物混沌,一切在雨的滋润下恢复了原始的模样。 尚凌天终于明白,他为何能用小小的幻术召引来奈何之桥、忘川之水。原来,在这苍茫大陆上,禁锢着这样一道水脉。一道在天间盘旋,与地底流淌的水脉。 然而,当这阵毁天灭地的雨,流泻在这广袤的土地上,于是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再没有那棵大的不靠谱樱花树,流传的除了故事,只有那一片空洞。那根系处所涌出的阵阵清泉,掩盖了她所有的等待与她的梦。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该出现却最终没有出现的,一切安然湮灭。 当初苏错的刻意隐退,不过是因为朝廷为了安定边疆,怕有了水源,破碎大陆的那些“逆贼”会起兵谋反。苏错受了帝的“恩惠”,被迫带着同位三圣的暗修来到黄沙镇,用尽几乎全部功力植下樱树封住水源。 而那棵樱树的原身,却是一个名为影衣的青楼女子。
尾声:
黄沙镇古拙的街道上,喧嚣的只是人群,而苏错孤身一人。他空茫的眼神中多了许多温柔,岁月不过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纹路,一切,同他初来那日,是何等的相似。 不过这一次,他手里拿的不是从不离手的剑,而是一幅画。纸卷半旧,透着一股子酥酥的黄,招摇的宣示着急急流年,正伴着生命自在身边匆匆而过。 苏错伸出手想要挽住什么,却只触碰到她曾存在过的气息。 那张所谓的藏宝图上,铺满了细碎的樱花瓣,远处那株巨大的樱花树,布满了娇滴滴的艳丽,妩媚却不奢华。笔墨泼洒得恰到好处,树下拾樱的女子的背影,淡的像与背景融为一体,而仔细一看,却又觉得,那纯白的影子,是如此灵动而鲜活。苏错存着厚茧的手,轻轻的抚过那缥缈的人影,最终,停在了一行小字之上。 “樱花成印,相思无依。廿年之信,君归无期。” 朱笔清淡的勾画、娟秀温婉的小字可是沾着她的血泪写就的么?字已有了偌大的进步,那时的玩笑话,她还真当了真去。 就如同那株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樱花树,可是伴着她的哀怨长成的么?却被我那样残忍的毁去了,连一句道别都没有。 苏错忽然微笑起来。 毕竟他很早很早之前知道,他在决定寻出那宝藏的时候,就注定是无法见到她了。 不过他还是来了,他最终还是来了,他站在了这里。 他站在她曾站立过的地方,看着她曾孤独守望了二十年的风景,深吸着她曾呼吸过的空气。涌上心头的不是感伤,竟是一种超越于生命存在的解脱。 廿年之约,我虽未守,却应让你安眠吧?他深深的呼吸着,噙着笑。我会替你继续守护着这里的人们,这就是最好的吧──不美好,却也并不悲伤的结局。 有谁知道,那充斥在这淡去的岁月以及那抹不变的生命间的究竟是怎样一种颜色? 冥冥之中,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喃着什么了。浑浊的嗓音带着历史独有的厚重,穿过天上地下重重阻隔,越过所有人间心域的种种桎梏与羁绊,那些曾徘徊在碧落之中,却在滔滔逝水中流去的音韵,迈着轻巧的步伐,踱回到了他的身边来了。 他只得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那唯有心才能触碰到的调子便蓦然清晰起来了!
“记得 有一幅画 画着樱花 画着牵挂 有一个人 等着花开 等着归来”
[完]
夜行诛神 20070502~200705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