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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狂云

[入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剑圣风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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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恩仇了却一剑轻
  风清扬将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按狗低头”化到剑法之上,他的武学见识何等高超?比之解风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招使出,登时将棒法中原有的破绽补足,精华却是丝毫不失,饶是任我行武功奇高,机谋满腹,也被这一招吓得后退开去,膛目不知所对。
  风清扬见他惊疑不定,暗暗好笑,道:“任兄,第二招!”剑在左,身转右,澄心静虑,以意御劲,使出的竟是湖南彭氏“五虎断门刀法”中的一招“八方风雨藏刀式”。
  他将刀法化到剑术之上,这一点任我行早就可想见,而且他自信于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无所不知,风清扬纵能“出奇”,却也未必“制胜”,但风清扬使的乃是刀法中威力最大的一招守式,却又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八方风雨藏刀式”是五虎断门刀的不传之秘,乃是与敌人夜战之际,以攻为守,向四面八方各砍数刀,既防敌人伤己,能在暗中伤敌,那自然更佳。
  风清扬使来全然不差,只是出剑奇快,既有刀法之奇猛,又兼剑术之轻灵,瞬息之间,向任我行连斩出六八四十八剑。
  任我行二番料敌有误,危急之中,将金剑疾舞成一个圈子,只听得一片声响,悠然不绝。
  风清扬四十八下极短促的打击连续刺在金剑之上,共和成一声长响。
  二人倏合倏分,风清扬一击不中,已退开丈余,任我行的金剑上却被点出无数浅坑,脸上怔忡变色。
  五金之中,以铁质最为坚硬,其次是金,然后才是铜、银、锡。以故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能在金锭上捏下印痕,但以威震天下的“弹指神通”和“一阳指”,也不能凭血肉之力在铁上留下任何印记。
  这一招虽未分胜负,但一个攻得从容,一个守得惶急,以攻守之势而论,任我行已是输了半招。
  任我行两次料敌有误,险险着了他的道儿,心下不禁一馁,暗道:
  我不可轻躁攻进,只须奋力守御便了。
  当下腕上运力,金剑幻成一道黄色光幕,将自己罩在中心,的是水泼不入,风透不过,敌手纵有通天神通,一时间也攻不入他的守御圈子。
  这一来风清扬倒也无计可施。他头两招是凭藉任我行料敌的失误占了上风,其实以这两招威力而论,并不如独孤九剑来得精妙爽快。
  他此时若再出怪招,任我行已有防备,唯恐弄巧成拙,反被所乘,当下抖起精神,长剑连递,尽是独孤九剑中最为精妙的招数,只期望以快打快,若是任我行偶一疏神,自己便有机可乘。
  但那任我行金剑使开,劲风呼啸,飞沙走石,五丈之内构筑成了一道力网。
  风清扬的“独孤九剑”纵然精妙无双,内力亦是浑厚无比,却也只能递入力网之中,刺不到任我行的身上。
  两人以快打快,转瞬间已拆到了第九招。
  任我行大喜之下,金剑舞得更急,心道:现下只余一招,看你能奈我何!
  风清扬横剑当胸,立在圈外,眼见自己连攻不逞,长声笑道:“任兄,第十招来了,接着罢!”手中长剑使一个“天外飞龙”之势,脱手射出,自己牙关一咬,随着剑势和身向前扑去!
  华山西麓的绝龙岭头,风清扬与任我行斗满十招,生死即将决于俄顷。
  同一时刻,后山的思过崖上,五岳剑派与日月教十长老的第二场拼斗也正如火如荼。
  适才,沈竹楼手拍古琴,七根琴弦被他内力所激,倏然射出。
  这一下变起突然,七弦飞射之势有如风驰雨骤,声势骇人之极,九位神魔看得清楚,喝了一声好,五岳派的人众也是耸然动容。
  陈方志和正自一手鼓琴,一手便出“百变千幻十三式”,奋力与他的“七弦无形剑”相抗,眼见琴弦射向自己大穴,长剑已在外门,砍削不及,仓猝之间左掌在琴身下一托,短琴琴身向外,上推下挡,有若一面木制的盾牌,将七根琴弦尽数收在琴上。
  他这几下兔起鹊落,迅捷异常,五岳派的后辈子弟还没看清他的出手,“托托”声响,七根琴弦已尽数钉在琴身之上。
  有几人已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心道:
  那沈四绝琴弦已失,仍奈何不得陈方掌门,这一场看来衡山派已经胜了。
  彩声甫喝到一半,机灵的弟子便见其他几派掌门端然凝立,面上肃然,浑无喜色,全不似取胜了一场的模样,忙不迭地又将后半截话咽到了肚子里。
  霎时间练武场上寂然无声,过了半晌,眼尖的弟子望见陈方志和的双臂双腿之上涌出点点血花,鲜血“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清晰可闻。
  陈方志和深吸一口气,举琴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一字一顿地道:
  “沈庄主妙技出神入化,陈方今日大开眼界,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那沈竹楼内力之强,直是匪夷所思,他软软的七根琴弦附以浑厚内功,锐利之处竟不下于钢镖银针,穿透了陈方志和手上的琴身,虽没射中穴道,却伤了他的血脉。
  这份手劲虽较传说中的“摘叶飞花”还颇有不如,却也足以惊世骇俗了。
  沈竹楼笑吟吟地道:“陈方掌门琴上造诣极深,沈某平生仅见,佩服!佩服!
  “沈竹楼故弄狡狯,侥幸占了一招之先,那又算得了甚么?陈方掌门万勿挂怀。”
  他这几句话也是由衷之言,在场之人都听了出来。
  陈方志和望了他一眼,心中微生知己之感,沉声道:
  “沈庄主胜而不骄,虚怀若谷,这等风度,陈方佩服得紧,只是沈庄主天生异禀,琴中之圣非君无以当之。
  “陈方这便毁琴不用,终身不再言‘音乐’二字!”
  他左手一直抚在琴身之上,这时轻轻拿开,“喀喀”连响,一张珍稀的短尾古琴就此四分五裂,不复存世。
  沈竹楼叹道:“可惜!可惜!陈方掌门又何苦如此!”
  起身携琴,飘然转回队列之中。
  成清铭眼见又败一阵,手援须髯,默然不语。
  双方已接战六阵,己方四败二胜,魔教只需再胜两场,这场豪赌他们便要赢了。
  己方都要在剩下的四场中全数取胜。
  眼见十大神魔各负惊人艺业,那真是谈何容易!
  一时之间,五位掌门人人徘徨,不知如何区处。
  这时,一人越众而出,沉声道:“成师伯,小侄左冷禅讨令。”
  成清铭抬眼见他身高膀阔,肤色黝黑,自内而外透出勃勃英气,不由得心下一喜。
  他虽未见过左冷禅身手如何,但连他父亲左嵩阳都极口称道,风清扬也曾向他提起过,此人年纪虽轻,想必极是了得。
  当下笑道:“左贤侄请多加小心,此战成败甚是关键。”
  左冷禅躬身道:“小侄理会得。”缓步出阵,来到演武场中心,朗声道:
  “在下嵩山左冷禅,哪位长老前来指教!”
  他这两句话中运上了内力,刹那间山谷鸣响,人人心中一震。
  十大神魔面面相觑,他们之中只有赵鹤曾在虎尾峪中见过他一面,知道这少年貌似木讷,手下功未却甚是来得,其余人见他年轻,却均有鄙视之意,暗想自己成名数十年,岂能自贬身价与这黄口孺子接战?委实是胜之不武。
  这时听他说了两名话,心中都是一凛,暗想:
  这小子年纪轻轻,内力怎么恁地深厚!
  对他先前的轻视之心不由收起了几分。
  赵鹤哈哈一笑,道:“五岳剑派名下无虚,果然藏龙卧虎。我等先前只道出了风清扬一个也就罢了。
  “左世兄如此年少,武功却如此高强,真是可喜可贺!九弟,你来会会这位少年英杰如何?”
  “金猿银猿”二魔武功虽高,年纪又长,却不能主事,赵鹤排行第三,又是满腹智计,故隐然为此一行人的首领。
  他吩咐下来,一人应声如响,阔步而出。
  左冷禅冷眼观看来人,不由得心下一惊。
  此人身高足有丈二,比“大力神魔”范松还要猛出半头,却是生得极瘦,宛如一根竹竿相仿,一身衣服穿在身上飘飘荡荡,便如用棍子挑着的一般。
  这也罢了,此人却还生得一头乱蓬蓬的红发,脸色却是碧油油的,就如画上的夜叉神一般无二。
  现下虽然丽日当空,他胆子又远较常人为大,看了这人情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半夜见了,那是非吓个半死不可。
  这人身材奇高奇瘦,似乎一阵风来便能吹倒,手上却擎着一杆三股点钢叉。
  叉杆足有碗口粗细,上挂三口钢环,哗哗作响,单看这件钢叉便是七十余斤,双臂没有五百斤膂力休想便得他动。
  他居高临下望向左冷禅,粗声粗气地道:
  “我叫俺巴达,人送外号‘碧血神魔’的便是。上来动手罢!”
  这俺巴达本是哈萨克族人,生具异像,母亲生他时被惊吓而死。
  父亲悲愤之下,以为生了个妖魔,便将他弃之野外,适逢一位武林高人经过,将他拾回抚养,学得一身登峰造极、刚猛无双的外门功夫。艺成下山后被“魔尊”收伏,积功升为护教十长老之一。
  他生具神力,脑筋却不甚灵敏,与张氏兄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戆直勇猛,心地纯良,兄弟们都甚是喜爱他。
  左冷禅吸一口气,定下心神,缓缓道:“请前辈指教!”
  “教”字甫一出口,长剑也“呛”的一声出鞘,身随剑走,指向“碧血神魔”腰间。这路剑法端严险峻,称作“太室岩岩”,乃是嵩山前代祖师望太室山绝壁地势,有悟而创,亦是嵩山派藉之驰骋江湖的绝技之一。
  左冷禅知道敌手厉害,不敢大意,一出手便是这路绝招。
  他几剑刺出,力道之浑厚,变招之迅捷,落点之准确,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
  不只嵩山本派的人众佩服赞叹,其余四派中人也是惊喜不已。
  “碧血神魔”俺巴达“咦”了一声,钢叉圈转,将这几剑挡开,道:
  “你这娃娃果然有点门道儿,接我一叉!”
  他身形奇高,两膀有千斤之力,双手一抬,乌光便生。
  三个叉尖有如怪兽的牙齿一般直向左冷禅身上戳来,势道猛烈,叉头未至,已激得左冷禅衣袂飙飞。
  左冷禅见他一叉下来,自己身畔一丈之地尽在笼罩之下,奋力举起铁剑一挡,身形已斜蹿出去。
  “当”的一声,剑叉相交,左冷禅虎口发热,铁剑几欲脱手而出。
  他大吃一惊,暗道:此人膂力如此了得,不可力敌,只能智取。
  当下反手一剑,切向俺巴达左手腕脉,那是要采取近身游斗之策了。
  眨眼之间,两个一个力大,一个招精,已拆到了二百余合,犹自不分胜负。
  俺巴达心下焦躁,暗道:我当着众位兄弟的面儿,又在五岳剑派数百人之前,与一个黄毛小子缠斗了这么久兀自取他不下,还敢称甚么英雄好汉?
  当下招式一变,连刺几叉,逼得左冷禅后退两步。右手运力,喝道:
  “小子,接你爷爷一招流星赶月!”
  七十多斤的钢叉脱手飞出,风声虎虎,势道极是惊人。
  他打发了性儿,一切礼貌客气也都不顾了,竟自口称“爷爷”起来。
  左冷禅知道自己不能硬接这一叉,连忙矮身避过。
  俺巴达身高步大,抢上一步,双手在叉杆上一拨,钢叉掉头,又向左冷禅前胸戳来,口中道:
  “还没完呢!”
  他这一招极是厉害,每一拨都是叉上的余力加上新力,叉上的劲道越来越大,疾风刮面生疼。
  五派中的年轻子弟渐渐站立不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他已推出十余叉,左冷禅被迫得蹿高伏低,连躲避却愈来愈难,更遑论出手反攻了。
  眼见再过数招,左冷禅便是非死即伤。
  左思慈等五位掌门双目圆睁,十个手心中全是汗水,五颗心怦怦乱跳。
  绝龙岭上。
  任我行见风清扬孤注一掷,飞剑伤人,自己又和身扑上,空门大开。
  他心中不由一凛,暗想:这是哪一门子的打法?
  难道他这无异自戕的一招,便能击飞我的长剑?
  高手过招,哪容寻思?
  他心中思忖,手下却丝毫不缓,“喀喀”数响,风清扬长剑已被绞得粉碎,余势所及,风清扬便要被金剑透胸而过。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任我行臂上加力,金剑硬生生顿住不发,左手却猛出一掌,直击在风清扬胸膛之上。
  “啪”的一响,风清扬如一束稻草般直飞向后,人在半空,一口鲜血已喷了出来。
  他向后飞出三丈有余,“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任我行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直到风清扬缓缓爬起身来,盘膝坐地,这才开口问道:“风兄,你这又何苦如此?”
  风清扬惨然一笑,道:“任兄,你救了拙荆性命,那夜我又去偷窥贵教秘密,这两项人情都无以为报。
  “其实风清扬在那一夜已该死了,怎奈我有些俗事未了,这才使计骗你……多……多活了几天……”
  他勉力说到此处,只觉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又喷了出来。
  他喘息半晌,才又接下去道:“任兄,你英风豪迈,我心仪已久。奈何我们志不同,道不合,老天要使我们为敌,那也没甚么可说的。
  “你……你又何必手下留情,便让我以一命偿了一切,岂不是好?”
  任我行闻言默然,半晌才缓缓道:“风兄,你这般作为,信义侠烈,任某钦佩之至,只是你太过小瞧我任某人了。
  “我在深山苦修一十九年,出山时何尝又不是抱有匡时济世,维扶正义之愿?
  “只是我瞧不起所谓的名门正派中那一班虚伪小人的嘴脸,又碍不过恩师的面子,这才出掌日月神教,期望有所作为。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整顿教众,亲附民心,所行的不正是诸多名门正派成日高呼而又做不到之事么?
  “我这人生来便有权欲,指望一统江湖,领袖武林,这才动念袭击少林等派,一半固然出于自保,却也不是要剪除异已。
  “这番用心,解与不解在你,行与不行在我。世说纷纭,指我为妖魔鬼怪,那也顾虑不了许多。
  “我出手救了嫂夫人,那是不假,但却并非向你沽恩市惠。当时被骆飞鸿所擒的纵然不是嫂夫人,我也当出手相救,这又有何疑问?
  “你为了正派利益,前来探听我的计划,这也怪不得你。所谓各为其主,那又有何人情可言?
  “你与我订下十招之约,我虽在半信半疑之间,却也想到了这一招。
  “风兄,你的武功为人,任某打心眼儿里喜欢出来,前次在候监集上,我确曾起心杀你,但过后想想,还是不杀的好。
  “人间留有你这样的敌手,远胜于一班龌龊朋友,可是风兄,你将我任某也看得太扁了啊!”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理直气壮,情深语婉,风清扬听到“人间留有你这样的敌手,远胜于一班龌龊朋友”这两句,血脉贲张,豪气登生,清啸一声,站起身来,道:
  “任兄责备得是,风某见事不明,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自今而后,你我虽仍旧为敌,任兄但有私人之事,只要不伤于武林大义,不违于风某的为人旨的,但有所命,赴汤蹈火,不敢稍辞!”
  任我行大喜,上前一步,握住风清扬的双手道:
  “自今而后,你我亦敌亦友,真是好教人欢喜!”
  两人相视一笑,再无敌意,自是结为莫逆之交。
  这时猛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咦!你们两个娃娃不是死对头么?怎地手拉手地这等亲热?
  “是在顽甚么新鲜玩意儿么?算我一个成不成?”
  风清扬不用回头,便知是那为老不尊、游戏风尘的怪侠周四手到了。
  风清扬奇道:“周老前辈,你怎会找到这里?”
  周四手怫然不悦,道:“甚么前辈后辈的,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叫我周四手就好啦!这名字不错,我很爱听啊!
  “我自上次与你们别过,常惦着你小娃儿。这些年来与我顽过的娃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没有一个像你小娃儿武功这样高,又与我顽得投缘的!
  “我到华山找你,哪知一帮娃儿在山下把着门儿不让我进去,说你不在山上。我当然是不信的了,三句不合便打起架来。
  “那些娃儿的武功没一个及得你一个角儿的,被我三拳两脚便打得落花流水。不过我想这些娃儿大半是你的徒子徒孙,出手倒也没重了。
  “我正打得性起,过来一个叫岳什么群的娃儿……”
  风清扬插口道:“岳不群!那是我的师侄。”
  周四手道:“是了!是叫岳不群!这娃儿说他见过我,偷偷告诉我说你在这里,这不,我就来找你啦!
  “我却不知你们两个娃儿在这里玩,哎,你衣服上怎地有血?谁把你打伤了?告诉我,咱哥俩并肩子上揍他!”
  风清扬听他胡言乱语,罗里巴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套,对自己的惦念关怀倒确是出于至诚,微微笑道:
  “不是谁打伤的,我自己高兴,弄出点儿血来顽顽,不也很好么?”
  周四手见他神色俨然,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忽地展颜对任我行笑道:
  “我见过你,你这小娃儿武功也蛮好的,和这姓风的娃儿倒也不相上下。不如你们两个娃儿打一架,我作评判怎么样?”
  风清扬与任我行对望一眼,适才他们比过十招,只是一个力求攻敌而不守,一个只求固守而不攻,斗得甚是无味。
  武功练到他们这般地步,求一敌手之难比求一绝色美人之难犹有过之,当下都有跃跃欲试之意。
  风清扬笑道:“那也不是不可,只是我的佩剑被这位任兄绞断了,没有剑拿甚么比呀!”
  周四手虎起眼睛道:“你为甚么绞断风兄弟的佩剑?”
  任我行对这怪里怪气的老儿甚有好感,虽听他出言无礼,也不以为忤,微笑道:
  “那也没有甚么,我只是试试金剑好不好用罢了!”
  周四手“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风兄弟没有剑便比不成,喂!娃儿!我这里带得有不少家伙,你任选一种罢!”
  说着话,他探手于怀,自怀中取出一把宝剑放在地上,接着单刀,铁鞭,短棒,双短戟,短斧……各种短兵器一件件扔在地上,到得后来连铁牌、丧门簿、日月双轮这样罕见的外门兵刃也掏了出来。
  任我行与风清扬越看越奇,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这老儿的身上怎会放有这么多参差不齐、形状各异的短兵器的,只是见他把兵器全都掏出之后,原先一个臃肿肥胖的大肚子登时陷了下去。
  周四手洋洋得意地道:“怎么样?还合用么?”
  风清扬微笑道:“这么多兵器,打二百架也够用啦!”
  弯腰拣了一柄剑出来,他才将剑拔出半尺,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任我行耸然动容,道:“好剑!”
  风清扬将剑全数拔出,只见这柄剑生得甚是奇怪,头至尾长约二尺,较常剑短了七八寸,平头无锋,通体墨黑,将手指一弹,剑上“嗡嗡”作响,竟不知是何种钢铁所铸。
  风清扬道:“周前辈……”
  周四手不等他说完,气呼呼地道:“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别要甚么前辈后辈的,你怎地不听?叫我名字好啦!”
  风清扬哑然失笑,暗想这样为老不尊,非要把自己辈分拉低的人倒也罕见。
  待要叫他名字,总觉不妥,于是改口道:“周……这个周先生,我叫你先生是因为你年纪大过我,出生在我之先,这总也对罢!”
  周四手沉吟半晌,道:“那也言之成理。”
  风清扬一笑道:“不知周先生这柄剑从何处得来?”
  周四手搔搔头皮道:“你这可问倒我啦!我也不知那山谷是个甚么地方,反正我到处去玩,那里有许多烧焦的花树,却没有人住。
  “我走呀走呀,看到一间屋子,里面摆了不少兵器,我看这把剑好玩,就拿来玩啦!”
  风清扬与任我行听他说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也不再问。
  其实他误打误撞到的这座山谷正是一百多年之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绝情谷,那些烧焦的花树也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情花了。
  南宋之末,大侠杨过与夫人小龙女在这绝情谷中三进三出,历遍生死大险,两人更是各中情花之毒,险些将命丧在谷中。
  直至后来,绝情谷主公孙止与其夫人裘千尺双双殒命,杨过一把火将情花烧了个干净,谷中子弟星散,此后再无人来。(详见《神雕侠侣》)
  周四手自也不知,当年他的祖父、老顽童周伯通也曾数度进谷,将谷中的丹房、剑室等闹了个乱七八糟。若非是他,杨过也找不到小龙女,小龙女恐怕也在心灰意冷之下,嫁与那奸诈狠毒的公孙止为妻了。
  这柄墨剑名叫君子剑,与另一柄模样相似的“淑女剑”本是一对,杨过与小龙女曾双剑合璧,斗过公孙止的“阴阳倒乱刃法”。
  绝情谷被毁之时,一名弟子从剑房窃走了淑女剑,这把君子剑却是一直留在其中。
  风清扬不知其间缘故,腕上运力,将君子剑挽了两个平花,觉得轻重长短,甚是合意,笑道:
  “任兄,周老先生如此盛情,咱俩便打了这一架罢!”
  两人此刻肝胆相照,任我行也绝不虞有他,将宝剑从上到下划了半尺,笑道:
  “风兄请进招!”
  风清扬一笑出剑,噗噗声响,已向任我行四肢关节各刺一下,招式虽然平常,只是四剑收发之快,宛若一剑,竟无先后之别!
  任我行喝道:“好剑法!”当下不敢怠慢,挥宝剑挡开。
  风清扬不等他宝剑挡至,墨剑上挑,斜斜削向任我行眉心。
  这一剑似慢实快,若有若无,的是精妙之极。任我行与周四手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喝了声彩。
  任我行仰头避过,金剑指向风清扬臂弯。
  这时两人虽已经过一番长谈,化敌为友,但均知对方武功高绝,出手之际都半点不容情面。
  但见一道乌光,一道金光有如奔雷掣电,绞在一处,以周四手武功之高,犹自为这二人捏了一把冷汗。
  斗到分际,任我行长剑下压,风清扬躲避不及,墨剑上翻。双剑相交,“呛”的一响,金剑竟被削去一尺有奇。
  二人心头同时大震,没想到这貌不惊人,且平头无锋的黑剑竟如此锋锐。
  风清扬收剑后退一步,道:“小弟收手不及,损坏了任兄兵刃,恕罪恕罪!”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区区一把金剑又有甚么关系?你将它削去一尺,我还有四尺,那也比你的墨剑长得多啊!再来再来!”
  他这把金剑其长五尺一寸,无论长度贵重都堪称武林第一,故有此言。
  风清扬一笑,道:“得罪了!”墨剑刺出,任我行侧身还了一招。
  两人各展平生绝技,使开了剑法,的似双龙盘旋,丸弹珠跳。周四手在一旁看得合不拢嘴来,暗想:
  这两个娃娃都比我小着好几十岁,一身功夫却恁地了得。
  当真动起手来,只怕我这个先生的“周先生”倒还颇有不如哩!
  左思慈见左冷禅在“碧血神魔”俺巴达的飞叉之下一味躲避,并无还手之力,急得满手满额都是冷汗。
  欲待叫回儿子,却知这一场若是再输,五岳剑派便输了五场,这场豪赌己方便是有败无胜。
  他嘴唇翕动数下,这一声终于没叫出来。
  左冷禅蹿高跃低,只觉对方叉上力道越来越大,单是带起的风声已刮得自己脸颊生疼,知道自己终究不是此人对手。
  他自艺成以来极是自负,哪知众目睽睽之下首次出战便要闹个灰头土脸,这口气怎地咽得下去?
  眼见叉头向自己前胸飞至,他脑中灵光一闪,铁剑脱出飞出,他觑准钢叉飞动之势,这一剑无巧不巧正插在钢叉边上悬挂的钢环之中。
  他臂力远远不及俺巴达,但这一剑飞出,却正是因着钢叉的去势。
  那钢叉被他铁剑一带,斜刺里向右飞出一丈五尺有余,“当”的一声刺在一块青石上,竟是入石三分,叉柄微微颤动。
  这一下变起突然,俺巴达睁大铜铃般的双眼,愕然站在当地,一时想不到这小子用了甚么古怪法门将他的飞叉绝技破去。
  左冷禅趁他一怔,猱身而上,双指齐出,点向他胸口“膻中”与左腹“梁门”两处大穴。
  俺巴达头脑鲁钝,见机却快,眼见这两指来势奇快,自己不及相避,“呼呼”两拳,一上一下,向左冷禅的两指迎了上去。
  他练的是外家功夫,这两拳击出,刚猛至极,直有开碑裂石之力,心道:
  这一下子不将你两指打折才怪!
  指拳相交,左冷禅只觉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地向后连翻三个筋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俺巴达却觉两个虎口上一麻,一股如细针股奇寒的气息迅疾无比的向下而上,突过“列缺”、“孔最”、“曲泽”等臂上穴道,直达心口。
  他轰雷也似地大叫一声:“不好!”翻身栽倒在地,不住打战,左冷禅这两道寒气煞是厉害,一瞬之间已将他冻僵。
  五岳派众人一阵眼花缭乱,两人已各自栽倒。
  左冷禅摔得虽然狼狈,但俺巴达受创远比他为重,战力尽失,这一场五岳剑派终于是胜了。
  一阵雷鸣般的喝彩之声自五岳派二百余人的口中爆出,由五大掌门开始,人人对左冷禅的机智武功都是赞佩之至。
  左思慈更是微微点头,捋着须髯的右手微微颤动,心中喜悦,难以言宣。
  左冷禅幼年随父学剑,到得十七岁那年,在太室山中忽逢异遇,食了一条罕见的冰蚕,练就了两道异常了得的“寒冰真气”,中人立僵,百试不爽,其厉害之处绝不在赵鹤得自乃师韦一笑的“寒冰绵掌”之下。
  成清铭笑逐颜开,亲自抢上前去将左冷禅扶起,笑道:
  “左世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成某老眼不花呀!哈哈!哈哈!”
  左冷禅大胜强敌,冷冰冰的脸上却也只是带着一丝微笑,拱手道:
  “成师伯谬奖,小侄愧不敢当。”
  虽然如此,毕竟难以尽掩欣喜之情,衣袖还是微微颤动。
  成清铭目送左冷禅回到己方阵中,朗声道:
  “现下贵我双方是七战,我方四负三胜,未知下一场贵教哪一位出手?”
  赵鹤还未开言,最右端已快步走出一人,躬身一礼道:“成师兄请了。”
  却是嵩山派的四弟子,现下身为日月河南旗主的曲洋。
  成清铭曾听风清扬说起过曲洋倒反出嵩山派的真相,虽想风清扬不会说谎,却也在半信半疑之间。
  这次曲洋随十大神魔上山,他一直琢磨不透他的用意,此刻见曲洋出来见礼,不知他意欲如何,只淡淡地道:
  “曲旗主如此称呼,成某愧不敢当。曲旗主现下已非我五岳剑派中人,又在贵教身居高位,何来师兄师弟之称?”
  他话虽客气,辞锋中却是咄咄逼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曲洋神色如常,沉声道:“曲洋虽为嵩山本派所不容,然一日身在五岳剑派之中,与各位师兄的情谊便在。”
  成清铭听他说得悲愤真诚,心下不禁一软,道:“曲旗主意欲如何?我们此番与十长老赌赛,曲旗主并非正主儿,莫非也要出手么?”
  他的称呼虽然没变,语气间却大见缓和。
  曲洋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沉声道:“成师兄,我此番出手与贵我双方的赌赛无关,我是要与本派的丁逊师兄了结一段私怨!”
  说到这个“怨”字,他后纵五尺,铁剑呛啷出鞘,隐然作龙吟之声,左手戟指道:
  “丁逊,你出来罢!”
  五岳剑派此刻在思过崖共有二百余人,内中唯有左思慈、丁逊、乐震三人才知道曲洋此番上山的真意。
  丁逊双手微抖,他知自己虽入门较早,剑术上的造诣却不及这位小师弟。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曲洋点名挑战,自己若是不应,嵩山派和自己“托塔天王”的金字招牌还往哪儿搁?
  他将牙关一咬,拔出铁剑,纵身入场。
  曲洋与他相距不过一丈,却不动手,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丁逊心中发虚,不由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做甚么?”
  曲洋一字一顿地道:“二师兄,你做下的事自己清楚,不必劳我多说。
  “今日我最后叫你一声二师兄,待会动起手来,你我二人只能有一个下得去这思过崖!”
  丁逊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听他并不当众宣扬自己的恶迹,倒也放下了一大半心。
  他知今日乃是生死之战,自己武功不及,须得出奇制胜,不等曲洋说完这一个“崖”字,他身形已动,转洪门,踏中宫,铁剑穿心直刺,这一下无异于偷袭,旁观诸人都看了出来。
  曲洋早有防备,右足退后一步,挥剑挡架,左足早起,使的却是一路“秋风扫叶腿”。他这口气憋了一年有余,这时拿出浑身力气,出手便是绝招,霎时间腿影漫天,丁逊被逼得连退了几步。
  他二人同门学艺,于对方的武功底细知之甚稔。
  丁逊站定足跟,一口铁剑便了开来,也确是威猛轻灵,兼而有之,深得嵩山剑法的真味。
  曲洋一轮飞腿踢过,却并不躁进,舞动铁剑,将门户守得绵绵密密,偶尔乘隙反攻,却皆是攻守兼备,狠辣稳健的佳作。
  两人两口铁剑来来往往,风声大作,瞬间已拆到了一百二十余招。
  旁观众人看得惊心动魄,心道:
  嵩山剑法果然了得,此刻在场上恶斗的幸而不是我!
  再斗八九十招,丁逊已然气喘吁吁,相形见绌。他身材虽较曲洋魁梧不少,长久以来为非作歹,纵情酒色,身子底里却是早被淘空了的,在曲洋又稳又狠的攻势之下,已是勉力招架,眼见得支撑不住。
  再拆数招,两人各使了一招“灵瀑飞泉”,身形跃在半空,双剑相交,落地时已交叉移位。
  曲洋猱身方要再上,却见丁逊左手一扬,一股粉红色的烟雾扑面而来。
  他知道不好,连忙屏住呼吸,却已吸入了几丝,刹那间只觉头晕目眩,足底踉跄了数步。
  原来丁逊虽未想到他会在此处遇见曲洋,但他平生恶事做过无数,仇家结下不少,平日里心怀鬼胎,诸如蒙药、迷香之类的东西备下了不少,以备力敌不过时突施暗算。
  这时他洒向曲洋的便是一种称作“五花升仙粉”的迷香药粉,那是他在苗疆骗了一个苗女所得,以十三种奇药配制而成,中者只要吸入一丝一毫,便即失去神智,发生幻觉,再无作战之力。
  曲洋虽知道这位二师兄奸诈卑鄙,却还是着了道儿。
  丁逊一见曲洋中了毒粉,大喜之下,挺剑刺出。
  曲洋中毒后趋避不灵,右腿被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五岳派人众和十大神魔同时“哦”了一声,十大神魔碍于曲洋事前的请求和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便出手,眼见曲洋中了暗算,这一声之中包含着莫大的愤慨与惋惜。
  五岳派人众中有人霁然色喜,觉得丁逊无论怎样对付这“奸恶”的曲洋也不为过,另一些人却暗暗摇头,觉得丁逊在天下英雄面前使出这等卑鄙手段对付自己的同门师弟,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未免大失武林一流高手的身份。
  左思慈与乐震则大喜过望,只盼丁逊一剑将曲洋钉在地下,他们听做的亏心背德之事从此便死无对证,纵然此举对嵩山派的令名少少有损,那也只是往事一件罢了。
  众人惊呼声中,丁逊使一招“白虹贯日”,去势奇疾,当胸直刺。
  曲洋勉力侧身,却只避开胸口要害,这一剑挟带风声,刺入他的左肋。
  剑锋将至之时,丁逊眼见曲洋不及再躲,心中一喜,手上运力,满拟这一剑将他刺个对穿。
  哪知剑锋入内,他忽觉着处又韧又滑,浑不似刺在血肉躯体之上。
  他心头一凛,刚待变招,只见眼前乌光一闪,右腿一凉,已是齐膝被曲洋斩断。
  丁逊狂吼一声,撒手扔剑,抱住断掉的右腿来回翻滚,惨叫之声不堪入耳。
  曲洋勉提一口真气,压住胸中的烦恶之感,缓步上前,将铁剑按在丁逊咽喉之上,沉声道:
  “丁逊,你杀我父亲姊姊之时,可没想到有今日罢!”
  丁逊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实,嘶声道:
  “你……你……”奇痛攻心,牙关作响,竟说不出话来。
  曲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我既知道你的为人,怎会一点防备也没有?也罢,今日我让你死个明白!”
  左手在长衫的钮扣上一扯,长衫前襟洞开,里面露出一件黑黝黝的背心。
  曲洋道:“这件乌金丝背心虽非甚么了不起的宝物,抵挡你的铁剑还是绰绰有余,你还有甚话讲?”
  丁逊嘶声道:“告诉……我儿……丁勉,为我……报仇!”
  曲洋点点头,冷然道:“知道了。”
  长剑向前一送,刺入丁逊咽喉。
  丁逊双手在空中虚抓数下,似要攫住甚么东西一般,却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左思慈与乐震同时跃出阵来,双剑挺出,直向曲洋前心刺来。
  “当当”两响,日月教队中纵出一人,挥动两件奇门兵器挡开这两剑,转回头来“噗”的向曲洋面上喷了一口清水。
  此人矮矮胖胖,一副天生笑面,这几下虽使得兔起鹘落,收发似电,脸上却仍是笑眯眯地,一副和气生财之相,正是日月教十大神魔中排行第六的“千手神魔”司空展。
  曲洋被他这口清水一喷,当即清醒,拱剑当胸,道:
  “大师兄,三师兄,我与丁逊的账业已算完,他以一剑抵我三命,算不得冤枉。
  “吴霜的性命你们也有份,但今日首恶已除,我心愿也足,咱们的账慢慢再算罢!”
  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神威凛凛,左思慈与乐震被他气势所慑,又见“千手神魔”虎视眈眈地望向自己二人,情知今日讨不了好去,对望一眼,灰溜溜地退回阵中。
  曲洋躬身道:“谢六长老,谢过诸位长老。曲洋大事已了,这就要告辞了!”
  赵鹤点点头道:“恭喜曲旗主手刃大仇。请罢!”
  曲洋转过身来,对成清铭等几位掌门人施了一礼,也不说话,飘然而去,对横陈在地的丁逊尸身望也不望一眼。
  此日曲洋力战斩了丁逊,自此与嵩山全派结下不解之冤,丁逊之子丁勉这时年幼,但也苦练武功,伺机报仇。
  三十余年之后,曲洋与衡山派的第二高手刘正风因音乐结成密友,肝胆相照。
  刘正风为了远避魔教正派间的血仇纠葛,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哪知左冷禅查知此事,派丁勉率众下山,残杀刘正风满门。
  曲洋也丧身在这一役之中。
  追根溯源,主要还是因为今日之事。(事详《笑傲江湖》)
  “千手神魔”司空展却不回阵中,手中两件奇形兵器轻轻一叩,发出金铁之声。他细声细气地道:
  “适才那一场是曲旗主私人的事,与今日赌赛并无干系。咱们这就比第八场罢,司空展在此,哪位英雄下场指教!”
  众人适才目光集中在曲洋身上,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中的两件奇形兵器竟是两只打造得异常精巧的铁手,指头、关节、手心、手背,无一不备,中间有一条细长的铁链相连。
  大家均想:此人是称“千手神魔”,原来这名字是从这两只铁手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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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二十年前旧知名
  五岳派阵中缓步走出一位缁衣老尼,她步履雍容,足下却是纤尘不起,轻飘飘地眨眼间来到演武场中心,右手长剑连鞘举起,道:
  “阿弥陀佛,恒山梵修前来领教!”
  司空展见她无意中显示了一手上乘轻功,已知来了劲敌,当下不敢怠慢,凝神打量这位闻名已久,却素未谋面的恒山掌门。
  只见梵修师太身材高大,虽是女流之辈,却较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头,大手大脚,两道剑眉斜插入鬓,这时长剑微挺,真如渊停岳峙,气概不凡。
  司空展暗暗心惊,拱手道:“素仰师太清名,今日识荆,何幸如之。”
  梵修师太见他说得客气,合什还了一礼道:“司空长老言重了,请出手罢!”
  缓缓拔出长剑,剑尖斜指,微微颤动,使的正是恒山剑法的一招“起手式”。
  司空展见她剑势于平淡中蕴奥妙,自己无论从哪一方向进攻,她长剑只须轻轻一弹,便可接战,心下暗暗喝一声彩,道“有僭”,两只铁手一先一后,抓向梵修师太的面门与左臂。
  眼见他两只铁手抓面门者在先,抓左臂者在后,梵修师太却剑尖一沉,自下而上挑去。
  一众年轻子弟俱各惊疑,心道:“如此料敌错误,岂非要一招之间便伤在敌人爪下?
  思犹未了,只听“当当”两响,司空展去势凌厉的两抓竟被一一挡开梵修,反手一剑,指向司空展肩井大穴。
  司空展侧身避开,不禁脱口大喝一声:“好!”
  他号称“千手神魔”,在这一双铁手上实有惊人造诣,适才那两抓前抓似快实慢,后抓似慢实快,先发者后至,后发者先至,敌人不察,极易上当。
  他见梵修师太气势非凡,一上来便用此绝招,哪知梵修师太非唯剑术高强,眼光亦自敏锐至极,竟在瞬息之间料敌奇准,不差厘毫,并能乘势反攻。
  两人以快打快,眨眼间交手十余招,心下各自暗佩对方了得。
  梵修师太知道此战极是关键,对手武功又极是高强,当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柄长剑使开,将门户守得水泼不进。
  恒山剑法在五岳派之中最为和平,守御之严犹在武当、峨嵋两派之上,但偶尔反攻一招,却又卓烈成家,威力奇强,皆因恒山派历代使剑者多为女尼,本着佛家的因果自作之意和慈悲之心,使人如握绵里之针,使劲大则受伤重,使劲小则受伤亦轻。
  以故“千里神魔”司空展武功虽较梵修师太稍胜一筹,急切之间屡攻不下,反被梵修一剑划破了裤角,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但那司空展这对铁手曾得异人传授,浸淫二十许年,实是有惊人造诣,只见他来似闪电,去如流星,发若劲矢,收若飙风,一双铁手抓拿锁扣,既有飞抓的功用,又杂着点穴撅、判官笔的招数,两只肉掌也是劈砍交作,使人防不胜防,恰如落英缤纷,漫天都是掌影,真不枉了“千手神魔”之名。
  两人堪堪斗到三百余招,梵修究是女流,虽然内功精深,却也因心力、体力消耗太大,身法渐现滞缓。
  司空展一招“左右逢源”,两只铁手分抓梵修左右双肋,梵修举剑封挡,右边那一招使得稍缓,被司空展的铁手搭上剑背,“喀”地锁住,猛力向内一夺!
  梵修臂力不及,但她变招极是迅捷,当下使个“顺水推舟”之势,随着他夺剑的方向运力一推,那把剑直刺向司空展胸口,去势竟比他内夺的劲道快了一倍以上!
  司空展不虞梵修变招如此之巧,眼见自己虽可夺得她的长剑,胸膛上却不免添一个透明窟窿,他运思也是奇快,将两只铁手中间相联的铁链一抖,两只铁手连同长剑远远飞了出去。
  这几下说来话长,实则只是一瞬间之事,眼力稍差的人还没看清楚,两人已是赤手空拳,凝神相对。
  人群中登地爆出雷鸣般的采声,既佩服梵修变招之快,应对之巧,又赞叹司空展拿得起,放得下的名家风范。
  司空展猱身而上,忽拳忽掌,忽指忽抓,转瞬间已变了七八套手法。
  他于拳脚上造诣本高,自得了这个“千手神魔”绰号,深恐名不副实,为人所笑,更是精研各派拳法,这时使来,每一套却是甚快无比,招式中间却又交代得清清楚楚,围观诸人中有不少是拳脚名家,见他所使每一路都深得真髓,不禁暗暗赞叹。
  梵修的招式却是毫不花巧,使开十八路“北岳莲花掌”,一招一式,似拙实稳,丝毫不落下风。
  这套“北岳莲花掌”创自恒山派第三代掌门慧明师太,掌法虽是一十八路,每路却有十八招,三十六个变式,尽是简单朴素,脚踏实地的招法,实战中极见效果。
  两人再拆八九十招,“千手神魔”已连换了二十三套武功,兀自占不到半点上风,不禁微觉焦躁,掌化为拳,两只拳头疾风骤雨般连环击出,便似生了几十条臂膀一般。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暗暗心惊。
  他这样一来,梵修反而气定神闲起来,她这“北岳莲花掌”的中间八路乃是专供守御之用,掌出不逾身前三尺,虽难以取胜,守护自身却大是行有余力,无论“千手神魔”招数怎样繁琐,出手怎样迅捷,梵修却是大有大打,小有小打,始终稳稳将他封在自己的守御圈子之外。
  再斗一刻,司空展体力消耗甚巨,已然额头见汗,心跳气促,梵修却是气息悠长,出手反见萧散高举,那正是阳极而阴,剥极而复的绝顶功夫。
  余下九位神魔与四位掌门都是此中高手,看得分明,知道这种局势若不改观,五十招之内,司空展便要大大吃亏,一方意下焦急,一方心内暗喜。
  混战之中,司空展忽地平地拔起,在空中一个“饿鹰扑食”之势向梵修头顶击下。这一招凡有些武功根柢之人皆能运使,但他来得其快无比,梵修躲闪不及,吐气开声,喝道:“开!”两掌齐出,对上了司空展的两掌。
  两人已陷入最为危险的比拼内力的境地。
  这样一来,九大神魔更是惶急,他们与司空展多年交厚,知道他内力虽也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境,但少年习武之时“阴焦”、“肺俞”两脉受损,甚为影响内力修习,比起他的掌法来那是要差上一大截了,他自己也知内力乃是薄弱环节,向来舍短求长,以手法迅捷多变为能,如今竟以己之短,逢敌之长,那还有不输的?
  四位掌门对望一眼,面上都均有喜悦之色。
  梵修乃是女流之辈,体力上不及司空展,但恒山派内功向来讲究“敌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于守御一道最有心得。成清铭精研剑术,于内功一道并不擅长,玉佛子、左思慈、陈方志和均是剑气双修,内功向来擅名武林,他们虽甚为自负,却知若论较量内力,梵修师太绝不会输给自己,时候稍久,自己还有输招之虞。
  司空展与梵修已过了二百多招,他的长处短处众人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知道梵修只要稳守一炷香时分,再要乘隙反攻,“千手神魔”非死即伤,那是非大败亏输不可。
  这些人都是武林的一流高手,所料果然不错。
  将近一炷香时分,司空展的一张笑面上已然青筋迸起,面目狞厉,汗流盈颊,头上白气氤氲,显是已出尽全力,梵修虽也面现疲惫之色,却仍旧呼吸曼长调匀,显是留力未发。
  众人知道,他们的内力比拼已到了最为凶险的关头,生死决于俄顷,随时皆可见出胜负,场中数百道眼睛都集中在他们的四只手掌之上。
  正在此时,司空展的胸口忽地蠕蠕-而动,接着衣襟洞开,一只又短又胖的手掌探了出来,闪电般地五指连发,拂向梵修肩臂五处穴道!
  梵修两掌与司空展两掌相对,腾不出手来应付,又见了这等做梦也想不到的奇异之事,她虽是武林高人,也不禁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早忘了闪避,瞬息之间五处穴道全被拂中。
  她气机一松,翻身摔倒在地。
  那只手在空中划个圈子,才又迅疾无比地缩了回去。
  这时候,任我行与风清扬在绝龙岭上也拆到了四五百招,两人都是力大招精,墨剑抖成一道黑气,金剑幻作万道黄光,这一番狠斗双方都是出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占不到对手半点上风。
  两人这是第二次斗剑,皆因心无挂碍,全然沉浸于超然的武学境界之中,斗得真是酣畅淋漓。
  任我行一边凌厉出剑,一边大喝:“过瘾!过瘾!”
  风清扬却是面带笑容,一言不发,双目所注,只有对方一点金黄的剑光,心中只有一片空明与喜悦,竟是到了庄子称颂庖丁解牛所达的那种“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地”之境。
  周四手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不知所以,起先还有连声喝彩的份儿,到了后来,见到双方攻守的精妙之招,往往需思索一刻才能领会其中妙处,而此时二人又出的十几剑却看不到了。
  他素来心地烂漫,不萦于物,这时却急得乱扯胡子,涔涔汗下,心道:
  我自来相信自己的武学功夫纵然天下还有敌手,那也只与我在伯仲之间,哪知这两个娃娃年纪轻轻,功夫如此深堪。
  若是与他二人性命相搏,百招之内岂不就取了我的老命?
  他却不知这也是对风任二人的功夫高估了,风清扬的“独孤九剑”固然是敌强则强,敌弱则弱,任我行平素的剑术也绝达不到如今日显现的这般地步。
  武学高手比武较力,实力固是极其重要,心境、状态却也关乎着临场发挥。
  二人此时全无争胜敌对之心,又无门派恩怨之见,那是一种全然“为比剑而比剑”的心境,与后世西方艺术史家所谓“为艺术而艺术”之论颇为契合,再加上二人都是旷代遇之的绝顶高手,如此人者,得一人已是不易,得二人更觉其难,二人相见,又皆处于此种心态之下,那直是百世难逢了。
  如此相互激发蹈厉,二人的剑术实已达到了自己也梦想不到的高度,远远超出了实际所诣。
  二人再斗六十余招,风清扬忽地喝声“且慢!”墨剑一领,托地跳出圈外。
  任我行愕然道:“怎地?”
  风清扬道:“这场斗剑小弟输了。”
  此言一出,任我行与周四手都是怫然不悦。
  任我行道:“咱们斗了这许多招,任某拼了性命边占不到风兄半点上风,怎地便说输了?莫非风兄瞧不起任某不成?”
  周四手连忙接着道:“这位任小哥说得有理,你明明一招也未输过,怎地便认栽了,再去打过!”
  风清扬苦笑道:“周先生,任兄,你二位切勿误会,风某绝不敢有瞧不起人之意,也无临场再打退堂鼓之心。
  “这一场斗剑实是我生平第一快事,只是我适才中了任兄一掌,体力不继,此刻已心跳气喘,再斗下去势必体力不支。
  “那也不过多对个百八十招,也是要输的,还不如此刻认输来得体面些。”
  任我行听他所说是实,自己适才全心全意沉浸于比剑的快感之中,竟将他适才身受掌伤之事忘了。
  风清扬内力雄浑,自己也非有意伤他,饶是如此,他的体力功夫势必也要打个些微折扣,一时三刻之间怕是难以尽复。
  只是这一场剑正比得有滋有味,如此中止,那便有如老饕肉食五成,酒徒醉饮七分,好生割舍不下。
  周四手虽不能尽明个中缘由,见了二人神情,也猜出了八九成,伸手搔了搔脑袋,喃喃道:“这却怎生是好?这却怎生是好?”
  蓦地,他一拍脑袋,喜道:“有了!”风任二人被他吓了一跳,四道目光一齐射至,看他有何话说。
  周四手摇头晃脑地道:“我来问你们两个娃儿,高手比武,内力剑法哪个重要?”
  任我任与风清扬险些笑出声来,没想到他如此兴奋,却问出这样一个不当紧的问题。
  风清扬忍笑道:“二者各占五成,缺一不可?”
  周四手道:“着啊!那你二人内力谁强一些?”
  风清扬与任我行对望一眼,任我行道:“平心而论,我与风兄的内力相差无几,难分高下。”
  周四手道:“我也是这么想。那你二人的剑法谁更高些?”
  风清扬与任我行再次对望,隐隐觉得这老儿虽突梯古怪,这次所说之事却似乎大非寻常。
  风清扬庄容道:“我的独孤九剑以无招胜有招,本来号称天下无双,可是任兄也是别出心裁,随机应变,以剑法而论,我二人也是难分高下。”
  周四手喜道:“小娃儿说话倒也老实,眼光也好,比我老人家也差不许多。现下你体力不及他,对不对?”
  风清扬嬉笑之心顿敛,肃然道:“正是。”
  周四手道:“若是你剑术能胜他一筹,即或体力比他较差,这场斗剑也能接着玩下去,对不对?”
  风清扬道:“那是自然。可是……这个……”
  周四手截断他的话头,道:“不要可是但是,这个那个的,若是你剑术真胜于他,不唯可与他斗个旗鼓相当,甚或还可胜他,对不对?”
  任我行听他口出惊人之语,也不禁凝神倾听。
  风清扬笑道:“招式之精可长功力,那是三岁娃娃也知的道理。只是我怎会在剑术上胜过任兄?”
  周四手忽地眯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向他招招手,道:
  “莫要言之过早,你来!你来!”
  风清扬好奇之极,向前走了几步。
  周四手已走在前,忽地回过身来道:“任小哥,我去教教这小娃儿,你可莫要偷听偷学,否则我们以二打一,你可大大不妙!”
  任我行心想,我堂堂教主之尊,岂肯做此卑鄙下流之事?
  莫说你们一时三刻绝胜不了任某,即便胜了,那又怎样?
  他若是听到别人说这话,纵不大怒,也必心中不快,但他与周四手见面时日虽短,于他的脾气心地却知之甚深,当下微微一笑,道:
  “周先生放心。”念头一转,便已毫不介怀。
  风清扬随周四手行出二百余步,来到一块石碑后面。
  这碑上题着“韩昌黎恸哭遗书处”八个大字,字迹丰腴挺拔,竟是北宋大文豪苏轼的手笔。
  相传唐代大诗人韩愈登这华山绝龙岭时,勉力来到峰头,下望云烟缭绕,壁立千仞,竟然心旌神摇,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下去,当下号啕大哭,写下一纸遗书。
  其时他在京担任高官,随行的华阴县令百般劝慰无效,无奈之下,只好以酒将其灌醉,在他身上裹了一条毯子,命两个健壮的土人将他背负下了绝龙岭。
  韩昌黎醒后大喜,庆幸自己白白捡回了一条性命,因有诗记之,诗载全集之中,历历可查。
  这等轶事虽说明华山地势绝险,但据后人臆测,韩愈必定患有严重的畏高症,否则亦绝不至于如此。
  这块石碑出于名家之书,所记又是名家轶闻,颇饶风趣。
  但周四手不亲文墨,风清扬心中好奇,二人丝毫也不留意。
  坐在石碑之下,周四手探头探脑地向四外望望,自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油布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却又包了一重白布。
  风清扬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料想其中之物定是非同不可。
  他慢慢展开白布,以二指轻轻拈出一册薄薄的纸页。
  那纸页业已发黄,质地松脆,似是经年古物,封面上却无任何题识。
  风清扬奇道:“这是甚么?”
  周四手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这是我爷爷与当年的南帝一灯大师晚年所创的一套剑法,里面包含着他二人毕生的武功精华,集佛道两家之长。
  “我不会使剑,看了也不懂的!这本书写成之后,还没来得及给这剑法取个名字,我爷爷和一灯大师便结伴仙去,我爹爹不会武功,临终之际将它传给了我。
  “我怕被人偷了,带在身边已有几十年了,你小娃儿人既聪明,又讨人喜欢,就来参详参详,或许能帮你赢那位任小哥也说不定。”
  风清扬听他一番言语,不由怦然心动。
  周四手的祖父、“老顽童”周伯通与“南帝”一灯大师都是南宋年间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在今时的武林人士心目之中,那是神仙传奇一流的人物,他二人合力创出的功夫,那一定是非同小可,若说其中蕴有一个自己做梦也不曾想过的武学天地,那也毫不为奇,亟欲一观之念油然而生。
  转念一想,伸手轻轻将周四手递来的纸页推开,正色道:
  “多谢周先生青眼有加,风清扬无才无德,不敢望此福缘。
  “此书乃是先生祖辈所传,自是先生传世之宝,风某岂可动染指之念?”
  他这番话倒不是矫情谦虚,而是想到此物委实珍贵,自己虽与周四手互有好感,却受不起他这样一份厚礼,故此说来极是诚恳。
  周四手摇头道:“你小娃儿文绉绉地说些甚么?酸里不叽的,我老人家听不入耳,我老人家别的长处不说,三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我年轻之时专注武学,虽然风流倜傥,看上我的女子不计其数,我却没有闲功夫去理她们。
  “临到老来,虽然风采不减当年,却又有些疯疯癞癞的,无论怎样的女子,我既不会爱她,她也不来爱我。
  “老婆肯定没有,儿子孙子更是不在话下,我留着这几张纸有甚么用?
  “你这娃儿再闹甚么虚文,我老人家就要生气啦,大大的生气,我要把它撕了去算了!”
  他说到此处,当真吹起乱蓬蓬的胡子,作势欲撕。
  风清扬听他唠唠叨叨说来,居然自称“英俊倜傥”、“风采不减当年”,实是不知所云,好笑之至。待见他动了真火,确要撕这本纸册,不由大急,劈手拦住,道:
  “老先生恕罪,风清扬知错了,我情愿看看便是。”
  他此时心中也颇为后悔,暗道这位老先生天真烂熳,古道热肠,正是性情中人,自己一味逊让,倒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
  周四手这才霁然色喜,道:“咦!你这娃娃倒有心眼儿,这样一来,倒是我求你学艺了?”
  风清扬面上一红,道:“风清扬不敢。”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纸册,轻轻翻开首页,只见上面端端正正地用小楷写道:
  “世人学武学文,多以直为贵,殊不知为文为武,皆贵于曲。天上有文曲星,武曲星,无文直星,武直星,即此意也。”
  风清扬心中一乐,暗道:“这想法倒也古怪,我便从未想过。”
  接下去看道:“老衲以百四十岁之年,与周伯通兄积蓄平生武学,直至此际,乃有所悟。
  “窃谓圆为万物之始,百代之宗,武学亦概莫能外。吾国先哲言道体道妙,亦以圆为像。
  “《易》曰:蓍之德,圆而神。唐张志和《空洞歌》曰:无自而然,自然之源。无造而化,造化之端。廓然懿然,其形团圆。南阳忠国师作圆形以示道妙,汝仰宗风,至有九十七种变相,即此意也。
  “圆者,浑简完备,全无破绽,武学境界至此而极,更无他途。”
  风清扬掩卷思量,心道:
  这位一灯大师与周伯通前辈果然名不虚传,这寥寥数语确然道中武学真谛,发前人所未发。
  “浑简完备,全无破绽”这八个字,正是一切拳脚兵器之法的不二物门,自己的独孤九剑以无招胜有招,那终究也还有破绽,遇到任我行这样的高手,双方破绽相仿,便即不能取胜。
  武当的“太极剑法”、“太极拳”中本有“太极无垠”、“云手”等招式,以圆为主,却也做不到这八个字所说的境界。
  他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便又展卷看了下去:
  “陈希夷,周敦颐《太极图》以圆像道体,朱熹《太极图说解》曰:圆者,无极而太极也。
  “君子法天运,所谓智圆行方,以故习武当以方为形,似拙似钝,以圆为神,无起无讫,如蛇自嘬其尾。”
  风清扬看了“无极而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这几句话,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声,一个全新的武学天地在眼前展开。
  这个世界与自己以前所学虽有相似之处,都是更加深隧博大,似有数不尽的宝藏等待开掘。
  刹那之间,他但觉双手潮热,口中喃喃道:“无极而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以方为形,以圆为神……”
  周四手见他凝神苦思,如痴如呆,知他若非有重大心得,便是到了最难的关口,当下静静观瞧,不敢打扰。
  风清扬沉思一刻,翻开下面的书页,此后书页上却只画着一些图形,旁边并无一字注解,寥寥数笔,却是意气纵横,栩栩如生。
  风清扬以手作剑,迎空指画,过了一刻,只觉纸上的剑全都活了过来,在自己眼前飞旋不休,当下双眼金星舞动,一个掌不住,昏晕了过去。
  周四手大惊失色,但他是此道行家,知道这是修习中的应有之像,也并不担心,盘膝坐定,将一股真气自他背心“灵台穴”潺潺输入。
  过不多时,风清扬悠悠醒转。他双目紧闭,将纸页上的招式虚想一遍,只觉百千式剑光在胸中一闪而过,原来横亘胸中的许多武学难题豁然贯通。
  他霍地睁开双睛,精光暴射,喜道:“我想通啦!我想通啦!”
  周四手虽觉茫然,却也不自禁地代他欣喜,忙道:“你想通了甚么?说来听听?”
  风清扬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按在石碑背面,心中虚想着“无极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这十二字要诀,指力到处,石屑纷飞,瞬间写下“风清扬悟得圆圆剑法处”十个大字,笔画转折之间,波磔滚动,每一横一直,一撇一捺都入石三分,有若长枪大戟,森然相向。
  周四手看得咋舌不下。
  这石碑历经数百年风雨剥蚀,竟不稍损,可见质地之坚,犹胜金铁。
  哪知风清扬随手一划,石屑便自纷纷落下,那十个字写来便似石工以长凿大锤累月雕成的一般。
  这份手劲,委实是难以想像。
  二人相视一笑,回到适才与任我行比武之处。
  任我行不虞他二人回来如此之快,端详风清扬时,只见他气定神闲,俨如成竹在胸,面上隐隐透出一重温润之色,那显是武学见识又进了一层的微兆。
  他心下暗暗纳罕:莫非这一时三刻之间,风清扬真能悟入一层?想到此处,自己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司空展奇迹般地在二手之外又出一手,将梵修师太点倒在地,众人无不惊讶莫名。
  九大神魔与他称兄道弟数十年,从未料到他竟还有这一招,诧异之余,眼见意外的赢了这一场,又颇感喜悦。五岳派人众见这一场输得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喧哗惊呼,乱作一团。
  原来这司空展本是连体孪生,他那位连体兄弟的手臂生在他的肚腹之上,两人都甚是痛苦,且有性命之忧。
  出生十余日后,他兄弟便已死去,恰巧一位云游道人投宿其家,以利刃将其手臂割下,保全他的性命。他也从此多了一只手。
  这等古怪除了他生身父母之外无人得知,他也深以为耻,向来讳莫如深,秘不示人。
  这时他知此战极为关键,自己的铁手又被梵修怪招所破,内力不敌,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暴露了自己隐藏数十年的这个大秘密。
  他适才到了万分危急之际才出手,自也是为了怕人发现怪异真相之故。
  其实他“千手神魔”的绰号本由两只铁手、一双肉掌而得,殊不知他还有第三只肉掌,那也叫做歪打正着了。
  其中缘故除了司空展之外无人再能知晓,但无论怎样莫名其妙,这一场也是日月教胜了。
  到这一场完毕,双方已是八战,日月教胜了五场,五岳派只胜三场,那也便是说,余下两场五岳派必须全胜,那才是个五五分账的平局,倘若这第九场输了,那么日月教已经六胜,这最后一场也便不用比了。
  这等情势此刻在山顶上之人无一不知,当下数百道目光齐齐向成清铭脸上射来。
  成清铭又何尝不是心中雪亮?
  五岳派五位掌门人之中,泰山玉佛子与嵩山左思慈前次曾下场比武,格于此次的规矩,不可再行出战,衡山陈方志和与恒山梵修师太出场,双双败北,现下只余下自己一人武功最高,此时不出战更待何时?
  他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为求雍容闲雅的气度,穿着一身紫铜色长袍,并无佩剑。
  当下双手轻分,紫铜色大氅飘然而坠,露出内里一身劲装结束,沉声道:
  “取剑来!”
  大弟子封不平早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剑随待师侧,听见传唤,将一口金色鱼皮鞘宝剑递了上来。
  成清铭伸右手食中二指捏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脱落,那口剑精光暴射,霍然横空,有若一道惊虹划过众人眼目。
  众人一怔,旋即爆出一阵轰雷般的采声,山谷中尽是回响,尤显得声势非凡。
  成清铭缓步出阵,来到演武场中心,昂然道:“成清铭讨教。”
  他话音未落,眼前突地一花,身前五尺之地已站了一人,敝袍布襟,方巾圆履,一身文士打扮,一张脸却阴森森地,僵硬无比。
  那“碧血神魔”俺巴达已是生得奇丑,但也还不如他这般令人生怖,令人如见活鬼,寒噤不止。
  此人正是十大神魔联名拜帖上的最后一位,号称“万劫神魔”的高季迪。
  成清铭心下一惊,以他眼力,竟没看清这人是怎样来的。
  此人脸上罩着人皮面具,无人知其来历,武功如何更是无人知晓,但冲着适才这一手轻功,此人置身于十大神魔之中,当之无愧。
  他心下栗六,面上却是安然如常,微一拱手道:
  “这位高长老轻功卓绝,武功想必更为惊人,想来也非无名之辈,那又何必藏头露尾的?
  “不若摘下面具,让大家见见真面目又有何妨?”
  高季迪恍若不闻,冷冰冰地道:“高某万劫余生,无面目再见世人,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成盟主乃是达人,佛曰四大皆空,区区一张脸又值得甚么?不见也罢。这便请进招罢。”
  探手于怀,取出一管羊毫毛笔,在空中虚划两下,道:
  “高某一生得名于此,亡家丧亲,九死一生亦由于此。无论怎样,我总算与它有缘,便以此接一接成盟主的华山快剑。”
  成清铭听他吐属文雅旷达,不禁暗暗称奇,又见了所使兵刃只是一管普通的竹管笔,既非铁铸,也非银制,不禁更生了几分戒惧之念。
  武林中以笔为兵器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大多又都是点穴名家,所使的无非是判官笔,蛇头笔,万花笔等等,俱是精钢烂银所制,而此人使的笔如此普通,反而大异寻常,越是这等人便越有过人之处,倒不可小觑他了。
  当下剑诀一领,摆了个“苍松迎客”之势,道:“有请”。
  剑光一长,犹如一道活蛇曲曲弯弯,横空而出,已将“万劫神魔”上半身罩住。
  那“万劫神魔”不慌不忙,将笔横空一划,又向下一划,便似写了个“十”字。他这两下身法劲力均无甚出奇之处,但成清铭奔雷掣电般的一招竟被消于无形。
  成清铭长剑后掣,一剑四式,分刺他四肢关节,端的是其疾如风,旁人看来宛若一剑一般。
  四位掌门人暗暗点头,想道:成清铭身当华山剑宗之首,执掌门户,又主盟五岳剑派,虽是大家看在华山先出了个武林救星段子羽,后出了个人中龙凤风清扬的面上让了他三分,但他自身的艺业也实在是非同凡响,比之自己怕要高出半等。
  高季迪纵身后跃三尺,成清铭四剑走空。他得理不让人,八剑连环,破空而出。
  众人听得他剑上“哧哧”之声微响,知道这位华山掌门虽研修剑法,但触类旁通,剑上劲力亦自了得之极。
  高季迪见长剑来势奇妙,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连出八笔。
  成清铭只觉一股劲气自他那杆毛笔上发出,自己长剑竟然遇之不前,反被他层次井然地一一震回。
  他心中大骇,惊道:此人内力这等了得,十大神魔中竟是以他为第一,自己怎地早不出,晚不出,一上来便遇到这等扎手的人物?
  他剑势一滞,高季迪身形一长,斜斜划出一笔,指向成清铭右腿,口中吟道:
  “雪满林中高士卧。”
  他笔尖距成清铭还有一尺多,成清铭便觉一股真气逼至,自己腿上隐隐酸麻,连忙横剑挡开。
  高季迪笔杆一转,向前踏上一步,做个提灯之势,笔尖指向成清铭小腹,吟道:
  “月明林下美人来。”
  这两招笔意清高,出手之际更是神气朗淡,全无半分烟火之气。
  成清铭见他来势奇妙,哪里还顾得上寻思他的诗意?
  长剑连颤数下,横着纵出两步,才躲开他这一笔。
  他这两招由攻入守,高季迪却是锐意直进,一支笔管上下纷飞,所指之处俱是成清铭的要害。他出招虽然愈来愈凌厉,举手投足之间却愈见雅量高致,口中不停吟道:
  “残灯黄叶下,古座青苔间”,“摇落岂堪别,踌躇空复情”,“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
  他吟了十句诗,笔下出了十招,这十招诗意与动作配合得佳妙之极,天衣无缝,舞到好看处,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他活脱脱是一位绝代诗人吟咏情怀,抒发郁愤,连他那张使人不寒而栗的面具看来也不那么丑陋了。
  他连发十招,成清铭竟是一味闪避,腾不出手来还击一下,这便如与一位棋力远较自己为高之人下棋,他连点十子,都在要紧之处,自己每一手都是非应不可。
  这时五岳派中之人都看出成清铭已居劣势,焦灼之余,都不禁啧啧称异。
  成清铭的剑术武功大家适才亲眼得见,果然是一派名家风范,难道这怪模怪样的人竟是一位绝顶高手不成?
  其实岂止他们诧异,九大神魔也丝毫不曾料到这位新入伙的兄弟竟是这般了得。
  前次华山之役,风清扬心切八师兄封清肃之死,独斗十大神魔,并将排行第八的“跨海神魔”一剑结果。
  此后这护教长老之位便留下了一个缺口。
  直至月前,任我行突然当众宣布,任命这位高季迪做护法长老。
  此人突如其来,脸上始终戴着人皮面具,九大神魔连他的真实面目也没见过,更别说他的来历武功了。
  其实他们除了与他多说过几句话之外,对其人其行的所知丝毫也不比五岳派诸人为多。
  众人心思各异,正自纳罕,高季迪又连出“陇山高处愁西望,只有黄河入汉流”,“鸣狐不近睢阳庙,突骑犹屯广利营”四招,这四招或沉郁高深,或悲慨豪宕,更是逼得成清铭连连后退。
  五岳派诸人暗自心惊,均想如此下去,五十招内,大名鼎鼎,武功精强的这位五岳剑派盟主便要落败。
  正在此时,五岳剑派中突地有人断喝一声:“且住!”一人轩轩高举,昂然而出,却是华山派的二师兄,气宗之首宁清宇。
  他一脸愕然,指着高季迪道:“阁下莫非是名满天下的青邱先生,怎地……怎地会在此地,又……”
  高季迪闻言全身一震,嘿嘿笑道:“五岳剑派名不虚传,果然能人辈出!居然有人还能识破我高启的本来面目!”
  右手轻轻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清俊苍白的面容,五绺长须,神情极是飘逸,一股书卷秀气逼人而来。
  在场的都是武林中人,但文武兼资之人也有着二三十位。
  其余人虽不近文墨,但凡稍有留意朝政的,也都听过高启的名头,当下“轰”的一声,喧阗之音四起。
  这高启字季迪,乃是长洲人,早年诗文便享大名,与刘基、张羽、徐贲四人合称“四杰”,乃是天下文宗,极得人望。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下诏求贤,召高启入了翰林院,授编修之职,主修《元史》。
  《元史》修成,朱元璋大加赞赏,擢升他为户部待郎,一度把持财政民生大权,极得器重。但朱元璋疑心极重,性情又是喜怒无常,高启有一种读书人的磊落鲠直之气,屡次进言触怒于他,一日他大怒之下,革了高启的职,永不叙用。
  哪知时隔不久,高启的朋友做了一篇文章,请他斧正,文中有些话含含糊糊地指斥朱元璋诛戮劲臣,大失民心。
  朱元璋得知之后怒发如雷,以大不敬之罪将他的那位朋友凌迟于市,高启受到牵连,也被判了腰斩的死刑。
  世人传说,高启地三十九岁那年被斩于南京新街口,他被刽子手拦腰斩断之后一时不得便死,蘸着自己身上流出的血迹在地上连书了三个“惨”字。
  朱元璋虽然心如铁石,也不禁闻之恻然,从此废除了腰斩之刑。
  此事街谈巷议,在所多有,为一时传扬天下的奇闻。
  众人识与不识,多半听过,并屡为之扼腕叹息。
  哪知此人不但没死,竟然自一位文章宗师一变而为武林高手,并且加入了日月神教,当上了护教十大长老之一的“万劫神魔!”
  高启立在当地,微微笑道:“世人都传说我已死多时,哪知我又活生生地立在华山了。
  “宁二侠,不知你是怎样猜出我的真实面目来的?”
  宁清宇道:“宁某不才,平时亦喜舞文弄墨,附庸风雅,青邱先生的诗句那是日常诵读不辍的。
  “适才听先生口诵的皆是平生得意之句,这才斗胆一猜,哪知竟然猜中。这……这可奇怪得很了。”
  高启苦笑一声,摇头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高某以诗文得名,以诗文得祸,以诗文获救。
  “今日又是诗文泄露了行藏!我当年被下在天牢之中,一位日月教的前辈激于义愤,将我救出。
  “朱元璋失了犯人,大发雷霆,斩了十几名典狱官,但却不愿在百姓大臣面前失面子,这才找了个与我面貌相似之人杀了了事。
  “那位前辈读过我的诗文,谬奖有加,又说我根骨不错,传了我一身功夫,命我下山。
  “可是朱元璋知我未死,不解心头之恨,早密令各州府县,见了我格毙勿论。
  “茫茫大地,竟无我高启存身之地,那我还有什么路可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嘿嘿,整个天下只有日月教是与朝廷作对的,我不投到此,那便只有死路一条罢了!”
  他叙说往事,仍是难抑胸中悲愤之情。
  这番话九大神魔也是首次听闻,赵鹤不禁插口问道:“不知那位前辈是谁人?”
  高启道:“那便是前朝日月教五散人之首的冷谦先生。他一身五笔,纵横天下,高某这杆毛笔上的功夫,也尽是得他所传。”
  赵鹤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幼年随师父学艺之时,也见过他几面。”
  高启不接他的话头,朗声道:“高启受人之恩,忠人之事。任教主托我以腹心,高启殒身以报,亦所不辞。成盟主,这一战咱们还比么?”
  他这句话问将出来,成清铭心头一凛,脸现尴尬。他自知不是这位“万劫神魔”青邱先生高启高季迪的对手,可是自己乃是五岳剑派的盟主,身份武功都是武林的一时之选,倘若就此认输,这张脸往哪里搁去?或是再比,那多半只有输得更惨,一时间不由得彷徨无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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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圆为神兮方为形
  成清铭尚未开言,宁清宇已抢先笑道:“青邱先生说哪里话来?我等都是粗鲁武人,却也懂得敬重斯文。
  “先生一代文宗,天下钦仰,起先我等不知先生真相,致有冒犯,现下知道了,岂可再动刀动枪地大伤和气?
  “依我看,这场不如便作和论,如此算来贵方已胜五场,和一场,这场十局赌赛五岳剑派情愿告负,《葵花宝典》便留在贵教,不必归还了。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高启彬彬君子,不愿多生事端,听他这番话说得磊磊落落,入情入理,自己又不辱使命,甚是乐意,首先赞成道:
  “多谢宁二侠金口谬奖,宁二侠信义过人,此事如此了却,那是最佳,我等求之不得。”
  余下九位神魔也均想,对方如此主动认输,那是最妙不过。
  己方以十人之力对抗五岳二百余人,不终场便即大胜,这一次赌赛可说是露足了脸了。
  各人心意相同,也都点了点头。
  五岳剑派诸人却知宁清宇如此说,其实只是为成清铭找个台阶下罢了。
  这一场看来已是输定,所差者也不过是五十招还是六十招的问题,那么这十局赌赛,己方已输够六场,第十场仍是不能再比,那还不如痛快认输,这一场做和局论,既保全了成清铭的威名,又给了十大神魔不小的面子,那实是无可奈何之中的最佳处理之道。
  四派掌门人均想,以目下的局势,换了自己也实在拿不出更佳的办法来。
  这位宁二侠于瞬息之间便将种种关节轻重料得一清二楚,话又说得如此慷慨漂亮,却远非自己能及。
  言念及此,不由对宁清宇甚是佩服。可是想到五岳剑派在武林中声望赫赫,如日中天,如今连十场也未比完便大败亏输,又不由得色惭气沮。
  “十大神魔”喜上眉梢,赵鹤提步上前,正待说上几句谦逊的言语,十兄弟便可联袂凯旋。
  他甫要开口,两个年轻弟子急匆匆跑来,穿的正是华山派服色,成清铭与宁清宇看出一个是成清铭的三弟子,名字唤作丛不弃,另一个却是岳不群。
  岳不群跑上来前,对成宁二人道:“师伯,师父,请借一步,弟子有事禀告。”
  成宁二人对望一眼,随他向右走了几步,岳不群扒在二人耳朵上说了几句话,成清铭脸色一变,宁清宇却剑眉一轩,向“十大神魔”这边望了一眼,失声道:
  “你再说一遍!”
  岳不群复述一遍,宁清宇面现怒色,叱道:“胡说八道,那老儿是甚么来历,怎敢口出狂言,说要独战十位长老,并要将他们向臭虫一样捏死!”
  他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十大神魔登时全都听见了。
  “十大神魔”本以为他们所说的必是门户要事,那也不在意下,如今听到此事竟与自己有关,不由齐感关注。
  十人之中,以张氏兄弟,俺巴达、范松四人脾气最为暴躁,听了此言,不由大怒。
  张乘云首先怒道:“日他个先人板板!哪个龟孙敢这般口出狂言,张爷爷在此,叫他来捏捏看!”
  赵鹤急忙摆手止住他的说话,道:“宁二侠,究竟出了什么事,详情还请示下。”
  宁清宇尴尬一笑,道:“适才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前来禀告,说后面山洞前有个老儿,点了我这位丛师侄的穴位,命他前来传话。
  “说要十位长老前去向他磕头,若有一个头磕得不响,他使要将十位长老像臭虫一般捏死。这人想是个疯子,诸位长老莫要理他,还是请入内奉茶罢!”
  他这话不说还好,张氏兄弟,俺巴达与范松一听此言,齐齐如火箭一般蹿向半空,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范松纵身上前,握住丛不弃的双手,大声叫道:
  “这老儿现下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我不将他碎尸万段,他娘的,我也不姓这个范字了!”
  成清铭伸手轻轻一隔,将范松与丛不弃分开,缓缓道:
  “既然如此,不弃,你前头带路,咱们便一道去看看这人乃是何方神圣!”
  任我行见风清扬神色安闲,潇洒出来,不禁吃了一惊。
  风清扬缓步上前,道:“任兄,我休息已毕,咱们再来顽顽如何?”
  任我行既感忐忑,又觉好奇,不敢怠慢,缓缓拔出金剑,道:
  “风兄只去了那么短短一刻,莫非便有甚么异遇不成?我便觉得风兄与适才颇有不同了。”
  风清扬眉毛一轩,笑道:“是么?任兄巨眼,所见不差,我适才悟到一点剑理,自觉与以往所学颇有不同。任兄可愿与我印证么?”
  一般武林人士说这番话往往含有恶意挑战之意,但风清扬说得甚是诚恳,确是诚心相邀。
  任我行笑道:“风兄说得如此自负,我可不禁食指大动了。接招!”
  他满脸疑惑,只想寻得答案,金剑一挺,斜斜递出,一上手便是最厉害的杀招。
  风清扬见他这一剑含劲蓄力,灵动飞舞,不禁喝了一声“好”,心中虚想着“无极太极”,“以方为形,以圆为神”那十二字要诀,墨剑四四方方出手,极其古拙,剑到中途,忽地变作圆形。
  他长剑一圈,任我行这无比凌厉的妙招登时如石沉大海,落点内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清扬这一剑余势所及,更不禁逼得他后退两步。
  风清扬一剑奏功,任我行一招受挫,同时精神一振。
  任我行足尖点地,踏定八卦方位,展开绝顶轻功,绕着风清扬游走不定,金剑连连刺向风清扬要害
  。这一路剑法依先天八卦之理而创,但厉害之处较之“八卦游身掌”一类功夫相去何啻霄壤?
  他奔行十几个圈子之后,内力发挥到了极致,宽袖鼓若风帆,竟如一道青色魅影贴地飞翔,中间时或射出点点金光。
  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周四手伸长了舌头缩不回去,暗道:
  乖乖,这姓任的小哥如此功夫,敬情他适才还留了一手哩!
  风清扬的剑式却与他大异其趣,一招一式都是平平无奇。
  他的“独孤九剑”本就是最为朴素实用的剑法,新悟到的这路“圆圆剑法”更是妙参造化,功同天巧,丝毫不以人力雕琢为能。
  他此时攻则直击,守则横削,但只因心上守了那十二字要诀,一招一式都是威力奇大。
  在任我行有若惊涛骇浪般的疾攻之下,他便如怒海中的一块礁石,浪起时全被淹没,浪落时却又兀然挺出,不曾少损。
  他适才被任我行击了一掌,中在“肾俞”“气海”之交,“手少阳”、“足少阴”两脉受到震荡,再加上剧斗这两番,内力所能发挥出来的不过六七成而已,但凭着适才悟得的这一番剑理,无论怎样平淡无奇的招数,纵不附以浑厚内力,使将出来也是妙到毫巅,威力奇大,而且越来越是得心应手。
  他发硎新试,竟能如此奏效,自己也不由暗暗心惊。
  岂不知此刻任我行的心中比他的吃惊甚过何止十倍,他全身内力鼓荡,神气贯注,已将毕生所学达到了十成,而剑法之精微奥妙,更是已发挥到了平素自己也无法想像的境地。
  哪知自己这般劲力和剑法到了风清扬手下,全都被他一一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倘尔双剑相交,偏又觉得剑上劲力若有若无,说弱不弱,说强不强,自己待要以浑厚内力将他墨剑震飞,他的剑上却又生出一股又滑又韧的抗劲,使自己全无着力之处。
  这可实是令人摸不着半点头脑。
  两人这时总共已拆到了一千招上下,任我行不禁微觉焦躁,蓦地神威陡发,霹雷也似地大喝一声:“天外金龙!”右臂运上十二成力,金剑挟着雷霆之威,呜呜作响,直向风清扬前心飞了过去。
  周四手眼见这等威势,饶是他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心中一寒,暗道:要糟!口中失声喊道:
  “风清扬,快闪!”
  风清扬见这一剑来势如此猛恶,自己能否接住也是殊难逆料,当下退后两步,手中墨剑连划四五个圈子,形成一道无形的气网。
  说时迟,那时快,任我行的金剑真如一条天外飞来的金龙一般,瞬间就撞在了他构筑的气网之上。
  刹那间平地之上飞沙走石,烟雾迷漫,三人耳中只听得数十声“喀喀”的短响,接着“当”的一声,然后是无数细碎金属落在地上的“叮叮”之声。
  烟雾散尽,风清扬赤手空拳,站在当地,墨剑落在脚旁,面上有着几分喜悦,又带着几分迷惘,任我行四尺多长的金剑则碎成七八十段,连剑锷也被绞得粉碎,散落在山石之间,在日光的辉映下熠熠生光。
  周四手首先大喜,狂叫道:“风清扬,你的圆圆剑法练成了!”
  风清扬微笑着向他深施一礼,恳切地道:“多谢前辈成全!”举步上前,来到任我行面前,道:
  “毁了任兄利器,清扬好生过意不去,过后容当赔还。”
  任我行始则惭沮,但这时心神已经宁定,他生性豁达,又最是爱才,当下也绝无妒恨之心,朗声笑道:
  “风兄,恭喜你练成这等绝世武功,任某自愧不如。
  “但赔剑却也不必了,适才我不也绞断了你的剑么?这也真教眼前报,来得快不是!”
  两人相视一笑,心头惺惺之意油然而生。
  其实以任我行的剑术内力,虽较风清扬适才悟得的剑理已逊了一筹,尽可周旋到三千招之外二人才可言胜言负。
  但他求胜心切,金剑被风清扬绞碎,但他这一掷之威也是非同小可,风清扬墨剑被震落在地,虎口也迸出血来。这其中关节二人自也深知,只是多说无益,任我行这般认输的言语说得既是通达,又是诚恳之至。
  风清扬自十五岁上修习“独孤九剑”,到得十九岁下山寻师之时已有小成,此后历经大小数十战,日益磨砺,渐臻高境,隐然已成天下超一流的剑士,武林中堪与他争胜斗勇者寥寥无几。
  但以剑术而论,却毕竟还有对手,直至今日绝龙岭之战,他因机缘巧合,悟得一灯大师与周伯通传下来的“圆圆剑法”,与“独孤九剑”的道理两相融合,才在内力不足的景况之下,千招之内击败了平生第一劲敌任我行。
  此后他剑术的进境一日千里,放眼武林,再也找不到一个可相匹敌的对手,纵是当年的剑魔独孤求败复生,张无忌、段子羽出山,于他剑术之精,亦当退避三舍。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风清扬年纪虽轻,身兼两门百世不得一见的绝代剑法,终于神乎其技,得了个“剑圣”的称号。
  也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天道无常,人生莫测,他此来绝龙岭本为求死,哪知剑术大成,一代旷古绝今,辉映百代的大侠“剑圣”风清扬因而诞生。
  风清扬心中喜悦不胜,微笑道:“周先生,任兄,咱们这场架再没甚么打头了。我做个东道,咱们下山寻一家好馆子,大家痛痛快快地饮上一顿如何?”
  周四手与任我行齐声叫好,三人如同三头大鸟一般自绝龙岭上飘然跃下。
  “十大神魔”与五岳剑派五位掌门,再加上华山派二师兄宁清宇一行十六人在华山弟子丛不弃,岳不群的带领下,来到思过崖的后身。
  猛抬头,只见一座山洞嵯峨而立,有如怪兽攫人,势道甚是狰狞。
  洞前一座空场,方圆约二百步,场上空空荡荡,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丛不弃颤声道:“适才我便在此遇见那个老儿,他说……他在此等着,这会儿……却……却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成清铭道:“那老儿多大年纪?生得甚么模样?”
  丛不弃道:“回师父的话,弟子奉师命在此戒备,以防闲杂人等上山捣乱,可是忽然间只觉背心一麻,便被人制住了穴道。
  “他不知使了甚么手法,弄得弟子奇痛无比,命我前去通知师父与诸位长老,说了……那……好些难听的话,命我不得回头,否则便将我毙了。
  “弟子……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迅速去禀报师父了。我也没见到他的人影,更不知他生得如何,只是从声音判断,那人是个老年男子。”
  他说起当时情景,声音微微发颤,似是对那人的古怪手法仍是心有余悸。
  成清铭点点头道:“此事着实蹊跷。可此人既召咱们来此,他自己为何又人影不见呢?”
  “大力神魔”范松一路便憋着满腹愤气,到了这里,不见那挑衅之人,更觉气闷,大声道:
  “还寻思甚么?这秃溜溜的崖顶上除了山洞更无藏身之处,那老小子还能跑到哪儿去?进去搜搜不就完了?”说着挺身便要上前。
  赵鹤双手一张,道:“十弟且慢!”
  转头对成清铭、宁清宇道:“成大侠,宁二侠,你二位是华山地主,不知这山洞历来是做甚么的,若是甚么门户重地,那老贼虽然可恨,我们却也不便进去了。”
  成清铭与宁清宇对望一眼,心知赵鹤嘴上虽然说得好听,其实是大起疑心,唯恐自己在山洞中有甚布置,陷害于他们。
  成清铭朗声笑道:“赵长老忒煞多心了,这里天生一个石洞,乃是本派中人犯了重错,面壁思过之处。
  “里面四壁萧然,唯有石床一张,石几数面而已,没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过适才范长老说得也对,无论那人是谁,在这思过崖上确是无处藏身,好像也只有这个石洞了。
  “不如这样,我与二师弟和几位师兄,师太当先开路,进去查勘一番,诸位长老去与不去,悉听尊便。”
  说着仗剑便行,宁清宇与其余四派掌门并无异议,跟随其后。
  张乘风道:“老三,那老儿指名要咱们来会他,咱们若不出头,算是哪一门子的英雄?日他娘,我也进去看看这龟儿是什么鬼样子!”熟铜棍一摆,纵身上前。
  张乘云与他向来焦不离孟,所思又相差不多,瓮声瓮气地道:
  “大哥说得有理,我也去!老三,你也来罢!”
  这一行人中,赵鹤最为细心。他虽见自成清铭,宁清宇以下均不似作伪,仍是多长了个心眼,诚恐其中有诈。
  这时见五岳剑派六人走在前面,戒心倒是消除了大半,心道:
  大哥、二哥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这等狂徒原该我们自行出手教训,只须留意这几人的动静,也不怕他们玩甚么鬼花样。
  于是微微一笑道:“那大家便同去看看罢,多加小心。”
  “十大神魔”跟在六人后面进了山洞,岳不群、丛不弃都在门口侍立。
  行进二十余步,山洞中便黑漆漆的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晃亮火折子,只见这山洞蜿蜿蜒蜒,一眼望不到尽头,便似一座精心设制的迷宫一般,若说其中藏个百八十人,一时倒也寻他不到。
  范松提气喝道:“哪个王八蛋说要捏死我们十大神魔来着?还不给我滚出来,跟你家爷爷在手底下见个真章!”
  张氏兄弟与俺巴达听他喝骂,均觉甚符自己心意,当下深表赞同,一时之间,“龟儿”、“王八羔子”、“先人板报”之类骂辞回响洞中,不一而足。
  几人骂了半日,洞中寂无声息,无人应声。
  成清铭待他们声音稍低,开声道:“哪位高人隐身洞中,五岳剑派与日月教十长老联袂回访,尊驾竟不肯给个面子,现身相见么?”
  他这几句话运足了中气,音波撞在石壁上反弹回来,只听“现身相见么……”、“相见么……”之声回旋不休,还是没有动静。
  赵鹤、司马凝烟、高启等心思缜密之人暗暗戒惧,心想:
  此人敢口出狂言,定非寻常人物,他偏又如此忍得,无论怒骂软求,都连个面儿也不肯见。
  现下我们在明,此人在暗,可是千万小心,莫要着了他的暗算才好。
  几人边行边左右巡视,一手按在兵刃之上,随时可以暴起应敌。
  蓦地,宁清宇大喝一声:“大家站在原地别动!”话音未落,几道袖风拂了过来,众人眼前一黑,手中的火折子竟一齐熄灭。
  只听前方“喀喀”数声,竟是翻板起落的动静,同时身后“当”的一声巨响,似是一件极庞大的重物砸在地上之声。
  众人在暗中目不见物,均感慌乱,同时运功戒备,查见是否有人暗算。赵鹤听到那声巨响,反应奇快,不及招呼别人,亦不见晃亮火折子,如箭矢一般向适才的入口处射去。
  拐过几个弯子,赵鹤便知不妙。
  他们与五岳剑派辰时开战,此际正是午时二刻前后,艳阳高照,灼热逼人,离着洞口五六十丈便应看到光亮,哪知现下前方竟是一片漆黑。
  他心中一凛,暗道:
  适才那声巨响莫非是大石堵住洞口之声?
  莫非我等如此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
  他心中琢磨,足下却丝毫不缓,五六十丈的距离瞬息而过,抢到洞口,晃亮火折子上下观看。
  果然自己所料不错,适才众人进来的洞口已被一块巨石严严封住。
  看那接口的痕迹,这巨石乃是先吊在山洞上头,宛如一面巨大的水闸,有人扳动机关后才轰然落下,将洞口堵得一丝风也不透。
  伸手一扳,那巨石直有数万斤之重,犹如蜻蜓撼石柱一般,哪里动得它分毫?
  他心中又是一凛,暗道:这样的机关非数月不能备齐,下手之人如此处心积虑,难道竟是要将我等置于死地么?
  啊哟!难道什么有人挑战只是一个圈套,这机关竟是五岳剑派布下的?
  一想到这句话,他只觉背上一凉,冷汗霎时出透。
  这时遥遥有人喊道:“三哥!快来,快来!”
  赵鹤识得那是司马凝烟的声音,也不假思索,循声纵了过去。
  行了片刻,远远便望见前方亮着八九支火折子,微光下看来,几位兄弟面上都是愤然之色,五岳剑派的六人却是杳无影踪。
  赵鹤大惊,一个“蜻蜓三点水”跃上前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俺巴达首先破口大骂:“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五岳剑派这帮狗东西没有一个好人,比武赢不了咱们,便设下这等陷阱暗算。
  “他们把咱们关在洞里,自己却从秘道跑了。他妈的,老子但凡能出得去,定把五岳剑派的狗崽子杀得一个不剩!”
  赵鹤心中一凛,道:“他们怎么从秘道跑的?他们若出得去,咱们自也出得去呀!”
  高启神色惨然,叹了口气道:“这一节咱们想到,他们自也想到。
  “他们这秘道必是高手匠人所制,不但石板与地面之间毫无缝隙,机关消息也是掰过一次即毁,绝不能用第二次。
  “唉!这些人道貌岸然,又都担着侠义之名,哪知竟作出此等卑鄙无耻之事!”
  赵鹤按着他的指示检验一下机关,果然如其所言,伸手敲敲,下面声响与旁边全然相同,显见底下也是极厚的石板,与地面联成一体,想要劈开亦或砸碎,也是万万不能。
  他一颗心登时如同装满了凉水,暗自忖道:
  我们十兄弟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未有过不去的大风大浪,难道今日竟要丧在无耻小人的卑鄙伎俩之下?
  宁清宇断喝一声:“大家站住别动!”那乃是行动的暗号。
  他与成清铭各发一掌,将梵修师太与陈方志和推向翻板的位置,左思慈和玉佛子四袖齐发,登时将所有火折子扑灭。
  黑暗之中,宁清宇右手一扳墙上的一块石头突起,“喀喀”连响,成清铭等六人同时觉得脚下一虚,身不由己,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落下直有二三十丈高,六人之中,成宁左玉四人早有准备,梵修与陈方志和虽未参与谋划,那也毕竟是武林高手,临危不乱,眼见离地面还有两三丈远时,含胸拔背,一个拧身,轻轻落在地下,翻了个筋斗,竟是毫发无损。
  六人站定身形,宁清宇伸手在某处一按,轧轧声响,两块巨石移了过来,恰巧将适才翻开的石板堵死。
  他见这一下轻而易举地大劲告成,禁不住心中得意,长声笑道:
  “这一下尽歼十大魔头,实是平生第一快事!”
  成清铭、左思慈、玉佛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方志和与梵修师太却茫然不解。陈方志和冷然道:
  “成大侠、宁二侠,这是怎么回事?还请示知。”
  成清铭尴尬一笑,道:“嗯……这个……二弟,还是你对两位说罢!”
  宁清宇道:“自打前次我们十一门派联手围攻魔教受挫,魔教势力日张,若是任由他们这样下去,势必难以禁制。
  “所以我和大师兄、左师兄、玉佛道长等几位商议,咱们明的来不了,便须来暗的,总之不能让魔教奸徒逍遥自得。
  “所以我们订下这条计策,邀十大神魔前来华山比武,先是力战,力战不胜再行此计,将他们关死在山洞之中。
  “只是种种机关布置起来需时不少,这才迟迟没有动手。
  “嘿嘿,至于……至于……这个嘛,事先没同两位商议,那也是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告知……”
  听到此处,成、左、玉三人对望一眼。他们自然知道,先前不通知梵修和陈方志和两位,那是因为陈方志和性子孤僻古怪,梵修师太又性如烈火,嫉恶如仇。
  他们若是知道,多半要碍手碍脚,甚或还深表异议,以致走漏风声,自己的计划便要全盘落空。
  梵修横眉道:“宁二侠的话贫尼可不明白了,这样大的机关布置起来没有四五个月难以完工,怎么说没有时间告知我们?
  “陈方掌门身在湖南,那还说得过去,贫尼身在大同府,距此不过千里之遥,只怕比左师兄,玉佛道长离得还近一些罢!
  “这也可以不论,我等素来号称侠义道,每日里以‘侠义’二字规讽自己,教训子弟。
  “无论敌人是何等样人,我们都须与他光明磊落地为敌,敌得过便敌得过,敌不过也没有甚么,大不了一死了之,何苦使这等卑……这等手段?”
  她将“卑鄙”二字忍住不说,但人人都听了出来,玉佛子与成清铭不禁面上一红。
  左思慈却冷笑道:“师太清操雪节,左某佩服无已。不过向来对敌都讲究斗智斗力,难道我们敌他不过,便任由这十人轻松下山,继续为害武林么?
  “嘿嘿,师太你败在‘千手神魔’手下,传扬出去,于恒山派的声名很好听么?”
  梵修大怒,道:“贫尼武功低微,输了便输了,恒山剑派声名如何,倒也不劳左师兄挂心。
  “使这等手段对付敌人,贵派的声名就算好听得了不得,那又有何益处?
  “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又与下三滥的匪类有何分别?”
  她这番话大义凛然,左思慈不禁恼羞成怒,手按剑柄,道:
  “好!师太是世外高人,左某是无耻匪类,那又怎样?
  “左某虽然不才,这一生之中除了师尊还无人敢教训于我,师太想教训我,那好得很哪!
  “师太只须胜过左某手中这口铁剑,随您要杀要剐,皱一下眉头的不算好汉!”
  梵修气得双眉倒竖,二目圆睁,道:“好哇!梵修没能死在魔教妖人的掌下,却要与自己人兵戎相见。也罢,梵修这就在左师兄铁剑之下领死!”
  “呛”的一声,长剑出鞘,与左思慈怒目相对。
  成清铭眼见情势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
  “嘿嘿!我们五岳剑派向来如同一派,亲如手足,两位何必因区区几个魔头,伤了自家的和气!
  “左师兄明达事理,师太光明磊落,在下都是佩服的,二位冲着成某的这点薄面,还是握手言和的好,握手言和的好。哈哈!哈哈!”
  梵修横了一眼,将宝剑收回鞘中,道:“陈方师兄,你怎么说?”
  陈方志和缓缓道:“陈方志和才具武功都是平庸之极,不过声名好不好与心里安不安这两者孰轻孰重还能分得清楚。
  “师太所说,正是陈方心中所想,但是事已至此,咱们难道还能将十大神魔放出来,向他们赔礼道歉么?
  “师太,人生在世,求个心之所安,今日之事,你恒山派和我衡山派都不知情,我们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世人纷纷毁誉,那也顾不了这许多。”
  梵修沉吟半晌,道:“师兄明达,既是如此,咱们这就去罢!如你我这等迂腐平庸之人,原也不配与那些才智卓绝的英雄豪杰为伍!”
  左思慈与玉佛子齐齐大怒,刚要反唇相讥。
  成宁二人伸手扯扯他们的衣襟,使个眼色。二人会意,忍住气不言语了。
  陈方志和与梵修回到前面的演武场,招呼自己一派的弟子回山去了。
  众弟子见师傅面沉似水,脸有怒意,也不敢多嘴,随着下山不提。
  陈方志和与梵修师太一走,适才的尴尬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成清铭、宁清宇、左思慈、玉佛子四人哈哈大笑,弹冠相庆。
  玉佛子笑道:“此番一举而歼十大魔头,全仗成大侠与宁二侠的神机妙算。快事!哈哈!快事!”
  左思慈被梵修抢白一顿,此时还未全回过神来,忧心忡忡地道:
  “依几位之见,那陈方志和与梵修两人会不会不识时务,将今日之事大肆宣扬?”
  宁清宇笑道:“左师兄不必担心,我想那二人还不会愚蠢到如此地步。平心而论,这并非甚么光彩之事,说出来很有面子么?
  “再说我五岳剑派通气连枝,他们纵想撇清,又有谁肯信他们的?”
  那三人齐声大笑,都道:“此言不错。”
  又议论了一会儿,四人回到演武场上,成清铭命人摆下筵席,款待各派上山人马。
  此刻,华山后山的洞中,日月教的十大神魔正自愁眉相对,一筹莫展。
  这十人各有绝诣,张氏兄弟,俺巴达与范松勇力绝伦,赵鹤、沈竹楼、司马凝烟又都深沉多智,高启更是文武兼资,才识过人,可十人处在这密不透风的诡秘山洞之中,霎时间连想了好几十条法子,却没有一条管用。
  这时,众人眼前一黑,那最后一根火折子也熄灭了,洞中登即黑漆漆的一团。
  众人眼见那火折子还剩着两指来长,并未燃尽,如此熄灭显是由于洞中空气不足的缘故。
  同时各觉呼吸不似先前那样顺畅,在黑暗中相互望了一眼,面上均有惊惧之色,心道:
  要不了多久,我们不被饿死,也先被憋死了,这不是等于被活埋了么?
  这些人中除了高启之外,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但想起活埋之惨,却也冷汗淋漓,害怕之极。
  范松气哼哼地道:“操他奶奶个雄,五岳剑派这群狗东西,有种就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却来耍这套鬼把戏。
  “我只恨当初怎么没一飞斧把那帮混蛋砍了,留着他们来陷害爷爷!”
  沈竹楼道:“若是他们真刀真枪能干过咱们,那还犯得着设下这等机关?三哥,你说咱们还出得去么?”
  这时人人心中想的都是这一句话,不由齐齐地把目光投向赵鹤脸上,只盼他开口说一个“能”字。
  赵鹤默然半晌,缓缓道:“我们十兄弟里,高先生虎口余生,这条命十几年前就该是不在的了。
  “余下我们九兄弟这么多年来驰骋江湖,杀人无算,无论被杀之人是善是恶,各人身上的杀孽也都造得不轻,遭此报应,也不为过。”
  各人心中一沮,情知赵鹤这般说,意思便是大家已无生出山洞的可能了。
  范松吼道:“他娘的,甚么叫做也不为过?老子既然出来闯江湖,就天天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死有甚么可怕?
  “我只是不愿死在小人的诡计之下。不成!我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七哥,你的剑借我用用!”
  司马凝烟愕然道:“做甚么?”
  落松道:“我要在石壁上刻下此事原委,再刻下五岳剑招的破法。
  “无论一千年还是八百年之后,总会有人发现这个山洞,知道我们十兄弟被害的真相!”
  他素来莽撞,但此言一出,众人虽在沮丧悲愤之中,仍是同声喝了一个大彩,只觉此言真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大家自知命不久长,当下各挺兵刃,摸着黑在石壁上刻字画图,写得最多的自然是“五岳剑派、卑鄙无耻、比武不胜、暗算伤人”等等骂语,然后两人一组,择五岳各派的精妙剑法分别绘以破解之法。
  张氏兄弟择的是华山剑法,赵鹤、范松择的却是泰山剑法。
  这一番石壁刻书大费精力,众人停停干干,直花了六七个时辰方才完工,饶是各人俱都武功精强,内力湛深,也不禁心跳气喘,呼吸加剧。
  张氏兄弟最后刻下“张乘风、张乘云尽破华山剑法”,范松、赵鹤刻下“范松、赵鹤尽破泰山剑法”等字,众人心中得意,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们这番刻书其实也无甚意义,不过是中了敌人诡计,自知必死,聊以发泄郁愤罢了。
  但范松的“一千年,八百年”却也估计得太过久远,三十几年之后,一代大侠,岳不群的亲传大弟子令狐冲偶然入此石洞,便发现了这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告知少林方丈方证,武当掌门冲虚,“十大神魔”遭到暗算之事这时才算公诸于世。
  等到日后,岳不群使诡计当上五岳派的总掌门,诱使五岳剑派人物进入这间石洞,试图使他们自相残杀,一网打尽,令狐冲与爱侣任盈盈也在其中。
  暗无天日之中,双目已瞎的左冷禅率一众盲目的弟子也加入屠戮,情势危殆之际,还是某人削断了“十大神魔”尸骸中的一条腿骨,上边发出微弱磷光,令狐冲才看清敌人身形,伤敌脱险。(事详《笑傲江湖》)
  这根腿骨恰恰便是赵鹤的。
  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此际洞中空气愈来愈少,十大神魔都是神情委顿,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力求尽力减少体力消耗,苟延残喘。
  可是他们自上华山,迄今已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肚中却又咕咕忠心耿耿起来,这饥火中烧的滋味比之呼吸维艰也不相上下,两相交攻,更觉难忍。
  十大神魔自出道以来,一向便是醇酒美人,锦衣玉食,想要甚么手到擒来,日子过得那是一等一的丰裕。
  战阵流血负伤虽必不可免,却几曾尝过这种苦味?赵鹤、高启等人还罢了,范松与俺巴达自有牙齿以来便是无肉不欢,食量极巨,最是忍不得饥饿。
  范松提起那柄开山巨斧,霍然立起,道:“他奶奶个雄!咱们莫非就这么僵尸一样坐着等死么?”
  “千手神魔”司空展细声细气地道:“谁愿意这样啊!不过处在这般死样活气的山洞里,还能做些甚么?”
  俺巴达伸出大长舌头在干裂的唇边转了一圈,有气无力地道:
  “他娘的,现在若是有一桌‘麻辣全席’来吃吃,该有多好!咱们也是的,怎没想到带点干粮,带点水来吃喝!”
  他是哈萨克族人,吃食向来以辣为主,之后又久居在川藏一带,麻辣味道的菜是吃得惯了的。
  张乘云瓮声瓮气地道:“他先人板板,老六,你莫要提吃的好不好,肚中本来就饿,哪个龟儿还顶得住?”
  张乘风道:“老二,你就让他说罢,我看咱们也没几天好活,吃不到甚么,想想也是好的。
  “他龟儿的,成都五凤楼那一味芥末鹌子舌真是好吃,还有白斩鸡,腰花爆肚,清煮江瑶柱,东坡肉……”
  他将平生吃过的名菜流水价报将出来,若在平时,早已大吞馋涎,现下口中干得如冒火一般,却连馋涎也没得吞了。
  大家被他这么一提,饥渴之感愈甚,十个肚子齐齐发出咕咕出声,便好似一部蛙鼓一般。
  就中沈竹楼却又多怀了一分心事。
  十大神魔之中,张氏兄弟,俺巴达、范松四人生得貌相既丑,人又粗莽,年纪虽都在四旬以上,却从未成家立业,平日憋得很了,也不过去窑子里找几个皮糙肉厚的姐儿,将其弄得半死便算。
  赵鹤与司空展潜心武学,向来于女色上不甚措意,司马凝烟早年虽成过家,妻子早亡,他和妻子感情极笃,此后从未近过女色。
  沈竹楼却不同,他天生风流放浪,人又生得风度翩翩,加上琴棋书画,蹴鞠百戏样样精通,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所到之处,美女应声如响,云随影从,虽非绝代佳人,可也有倾城倾国之力。
  这一生之中,与他结下露水姻缘的女子不计其数,便是经常往来,可意可心的也有七八个之多。
  这时每个红颜知己的倩影俏面一一从眼前飘过,似是伸手可及,却是永远不能再见了。
  他心中难过,重重叹了口气,两行清泪自颊旁流下。
  想到以往花前月下,丝竹笙簧,那是何等的风流快活?当时不懂得珍惜,如今却被不明不白地关死在这黑洞之中,以往的欢情蜜意都有若天边云烟一般,那样美好,却又无由追寻。
  霎时之间,心头涌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话,只觉胸口酸酸的,说不出的气闷难受。
  就中只有高启最为坦然。
  他起先发觉被人施诡计置于绝地,也是惊惧莫名,但他是死过一回的人,自号“万劫神魔”也便取自万劫余生之意,于这生死大事早就看得甚是通达。
  这时想道:“赵老三说得不错,我十几年前便该死于朱元璋的刀下,虎口残生,又苟活了这许多年。
  “双亲妻儿被朱元璋屠戮一空,我也早该去会会他们了。那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这样死法……
  “想到此处,他忽地微笑一下,站起身来,从容地道:‘各位兄弟,许久以来承蒙众位照顾,此恩此德无时或忘。高启一介书生,耐不得这般苦处,这便先行一步了!’”
  反手一掌,猛击在自己天灵盖上,倒地气绝。
  他一代宗师,天下知名,虽侥幸逃过暴君的屠刀,却又死在人心鬼域的江湖风浪之中。
  当他起立说话之时,头脑鲁钝如张氏兄弟之流虽还未明白,赵鹤、司马凝烟等却早已料到他必有非常之举,若要出手阻拦,原也来得及,只是这时人人心沮气丧,都早不存生还之想,那也不必出手相救了。
  大家望着他安详平静的面容,悲伤之余,倒隐隐羡慕他的福气,如此一了百了倒也干脆。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司空展忽地呻吟一声,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这十人里头,他拳脚功夫最为了得,但内力较之其余九人差了不少,这时洞中空气稀薄,他气窒难熬,又十几个时辰水米不进,体力极差,竟尔晕绝。
  余下八人齐齐大惊,连忙过来度气的度气,点穴的点穴,整治了半日,却是毫无动静。
  原来他适才与梵修师太那一战,虽历经艰险,最后得胜,却也大耗真元,只是他并不自知而已,这时已至油尽灯枯之地,纵然大罗金仙亲至,无食无水,也难将他救活了。
  赵鹤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黯然道:“别费力了,八弟他……他……已去了……”两行热泪自腮边滚滚而下。
  众人齐声痛哭,张乘云更是有如疯了一般,挥动熟铜棍将墙壁打得石屑纷飞,打得二十几下之后,“啪”的一声,熟铜棍自中断绝。
  他抽下两截断棍,抱头嚎啕。
  范松双目通红,面如巽血,抡起大斧吼道:“我偏不信甚么鸟报应,我们十兄弟甚么风浪没经过?
  “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劈开一个出口,找五岳剑派的那群乌龟王八蛋算账!”
  他头发根根直竖,边吼边向山洞深处狂奔而去,择了一处平坦些的石壁,抡斧便砍。
  他天生神力,这把斧头又是百炼精钢所铸,一斧下去,火星纷飞,但石壁竟被他削下寸许的一块。
  他精神一振,“当当当”猛砍了百十来斧,只觉喘气越来越难,双臂中酸麻难忍,再提甚么重物都极是为难。
  但他知这是唯一的求生之机,只坐下喘息了片刻。便又挥斧狂砍起来。
  洞中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这般歇歇作作,也不知过了多久,竟被他砍出一条四五丈深的通道。
  他倒转斧柄,敲击石壁,上面发出“笃笃”之声,显见这石壁不知多厚,自己怕连一半也没能砍开。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痛哭之声,他心神一凛,不知又是哪位兄弟出了事情,连忙奔回。
  只见赵鹤等四人转着张乘风,张乘云与范一飞的身体正自大哭。
  他发疯似地奔了上去,抱住几人的尸身大哭起来。
  张乘风、张乘云年纪最大,现下已有五十几岁,若在平时还看不出甚么分别,但到了以本身真元对抗死神之际,身体机能衰竭便快得多了。
  他们这时无水无米,那也还罢了。
  常人无水可忍七天方死,忍饥的时日则要远远长出无水。
  天竺的苦行僧人有二百余日不进食而犹能存活的记录。
  但他们此时最大的危机却是山洞中气息不足,而且越来越少,故此才三天功夫,张氏兄弟便送了性命。
  范一飞则是眼见两位兄长丧命,悲伤之下,神智昏迷,竟拣起熟铜棍自击而死。
  范松正自伏尸痛哭,忽觉身旁没有了别人的声息,抬眼看时,只见赵鹤、沈竹楼、司马凝烟、俺巴达等四人俱各手足痉挛,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他粗通脉理,大惊之下,伸手去搭四人腕脉,只觉脉像既弱又乱,又是生命垂危之兆。
  他此时的心情无异于雪上加霜,虎吼道:“三哥!四哥!你们醒醒啊,你们别死!”
  他双手抓住二人背脊,连连摇晃。
  沈竹楼垂头闭目,便如死了一般,赵鹤的修为毕竟稍高一筹,隐隐约约听见范松的声音,勉力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道:
  “十弟……要出去……为我们……报……报……”
  一个“仇”字还没吐出来,头向下猛地一沉,再也没有声息。
  范松欲哭无泪,眼见九位兄长尸体横陈面前,枕藉于地,只觉整个世界都死了一般。
  他呆坐了不知多久,忽地抛下环抱着的赵鹤尸身,发疯似地提着巨斧奔了出去。
  十大神魔之中,论武功自是以张氏兄弟为最高,论体质则是范松最强,加上他年纪方过三十五六,正是血气壮盛之时,耐力远超余人。
  俺巴达体质与他差相仿佛,但吃亏在不修内功,于那吐纳呼吸之法不明门道,窒息难忍,也先自死去。
  这“十大神魔”横行江湖,擅名一时,如今便只余下范松一人。
  范松血红着双眼,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回想着赵鹤临死前吐出的那几个字,拼着一口愤气挥斧猛向石壁上砍去。
  一斧、两斧……一百斧,一百零一斧……五百斧……一千斧……他也不知自己砍了多久,更不知砍出了多长,只是双臂直上直下的猛挥,宛如有人用线绳牵着的一般。
  蓦地,他眼前一黑,喉中一甜,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金甲神般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再也掌不住身躯,巨斧“当”的一声自手中落下,砸得岩石上火星四溅。
  他踉跄数步,轰然倒在地上,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太累了,歇歇罢,歇歇罢……”他闭上双眼,歇了一歇,这一歇便再也没有醒来。
  范松不知道,他倒下的地方离出口只有一尺多宽。只须再砍上二十斧,他便可以重见天日,达成九位兄弟的遗愿了。
  可是造化弄人,他只差了这么一尺多……
  在合上眼睛的一刹那,他忽地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件事:
  这个陷阱风清扬是不会知道的,风清扬是自己平生最可怕的敌人,可是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时,远在数十里外的风清扬正自持杯饮酒,忽地全身打了个寒噤,似是感应到了范松的心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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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5: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圣贤纵死如灭灯
  风清扬饮尽一杯,将杯底对任我行一晃,道:“任兄,今日贵教十长老与我五岳剑派在华山会战,也不知胜负如何。”
  任我行微微一笑道:“放眼武林之中,能令十大长老畏惧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五岳剑派之中那更是只有风兄你一人。
  “你现在此处陪我饮酒,这一战十长老是稳操胜券的了。好在五岳剑派虽然输了,输却的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是部《葵花宝典》罢了!”
  周四手一杯酒刚饮到半截,放下杯子问道:“《葵花宝典》?那是甚么玩意儿?我怎地没有听过?”
  风清扬笑道:“那是我华山派祖师岳肃与蔡子峰传下来的一部武功典籍,此书流传了好几代,却也无人练成过,世人更无从知晓里头写了些甚么。
  “我当年自贵教范一飞长老手中夺了过来,恪于师训,到现在也没看到其中一个字,那也是福缘太薄了。”
  他话说到此为止,眼睛却盯着任我行。
  任我行“呵呵”一笑,明白他的意思是探问自己看过了没有。
  他仰头喝下一杯酒,缓缓地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尊师段大侠我是尊敬无比的,但我并非华山门下,可不受他的拘束,所以这部宝典我是看过的了,里面所载的武学果然是厉害无比,非常人所能想像……”
  他说到此处,挟了一个鱼丸送在口中,再也不说了。
  风清扬还不怎样,周四手瞪大眼睛等了半天,急道:“怎么个厉害法儿?你倒是说呀!”
  任我行将鱼丸细嚼慢咽地下了肚,才又缓缓道:
  “这部书叫做《葵花宝典》,这一个‘宝’字原是当之无愧。凡我学武之辈,看到宝典上的武功而不动心的固是绝无仅有,而不去修炼的恐怕也是微乎其微。
  “我迄今虽未见过有人练成,但根据书中的记载,一旦练成宝典上的武功,嘿嘿,那可真能天下无敌……
  “风兄,周先生,莫说我小瞧你们,倘若有人练成宝典上的武功,你二位联手也绝敌不过他的五成力道。”
  风清扬与周四手心中同时“格登”一下,他二人都是武林中的超一流高手,两人若联袂出击,再强的高手也不能抵挡到五百招以上。
  若说他们合二人之力尚抵挡不过某人的五成功力,那也实在太过危言耸听了。
  风清扬虽觉此事难以置信,但他膺服任我行的武功见识,料想他绝不会夸大其辞,不由得心下震骇。
  周四手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他心直口快,想到甚么便说甚么,虎起一对铜铃般的眼睛道:
  “哼哼!任小哥,你只怕是吹牛罢!宝典上的武功这样厉害,你自己怎地不练?
  “若是练成,你今天岂不是用一只手,不,只用一只脚便可把风清扬打败了?”
  任我行微微一笑道:“周先生所说不错,这宝典上的武功委实是威力无穷,不过对于我等来说,学武固然重要,做人却更是第一位的。
  “倘若连人都做不完整,纵然神功盖世,那也不过是妖魔鬼怪一流罢了,又有甚么趣味?
  “莫说任某现下的武功还过得去,便是低微之极,我也不会为习练武功而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周四手奇道:“学武与做人有甚关系?怎地练了武功便连人也做不完整了?你说话藏头藏尾的,好教人心焦!”
  任我行微微一笑道:“周先生恁地心急,风兄,你可猜得到个中缘由?”
  风清扬沉吟道:“我曾听师尊说过,我辈修炼武功,宗旨在于将人的潜在力道激发出来。这种力道激发得愈多,人的武功才愈高强。
  “但此事说来容易,行起来却又艰难之极。人生在世,谁人没有七情六欲?这七情六欲便是阻碍人修炼武功的最大敌手。
  “按说能将武学神乎其技的法子也不是没有,但是完全祛除七情六欲的阻障却是人所不能行。
  “任兄将这武功说得如此厉害,想来便与此有关。”
  任我行双掌一击,道:“照啊!尊师学究天人,果然了得。
  “不瞒二位讲,习练这《葵花宝曲》有八字总诀,叫做‘欲成神功,挥剑自宫’,那便要人将产生情欲的根儿斫断了!那岂不是成了太监了么?
  “嘿嘿,任某纵然不肖,也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也知比翼齐飞的闺中之乐,岂肯拿一生的欢爱享受换取一个惊世骇俗的怪物?”
  风清扬与周四手恍然大悟。
  风清扬道:“任兄大智大勇,教人好生佩服。”
  任我行道:“惭愧惭愧!这一节我倒和风兄差相仿佛,还是做个风流浪子来得快活爽利!”三人相视拊掌而笑。
  此时他们的桌子旁又已摆了五六个空酒坛子,任我行酒量不及风清扬那样宏大,已有微醺之意。
  当下饮尽一杯,笑道:“风兄,周先生,咱们三人极是投缘。这一场酒饮了三天,该说的话也都说了,该打的架也都打了,这实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不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的日月教中不能总没有教主,嫂夫人也早在华山上倚门相望,等你归去,咱们还是散了罢!”
  风清扬笑道:“我已命弟子传告小娥,说在此陪任兄饮酒,她是不是倚门相望我倒不挂心。真正挂心夫人的怕倒是任兄你罢!”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风兄不愧为我的知已,果然教你说中了。世人都说甚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偏不信这个邪。
  “说句不谦虚的话,我自己就是英雄气长,儿女之情更长,那又怎么样?”
  风清扬也笑了起来,道:“好个英雄气长,儿女之情更长!如此我便恭送任兄了。不过这一次华山会战任兄真的不想知道结果?”
  任我行豪笑道:“谁输谁赢又有甚么所谓?能得友如风清扬,那些蚁巢蜗角之争早就该看得开啦!告辞!”
  大笑声中,他振衣一纵,如神龙夭矫,转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周四手起身道:“风兄弟,我也该去了。这次见了你和任小哥的斗剑,唉!那当真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我不服老也不成了。
  “我这就回百花谷去,隐居不出,这里交给你们折腾罢!”
  风清扬自见他以来,第一次听他说句正经话,倒也颇出意料之外。
  当下笑道:“您又何必如此?不过隐居不出,做个闲云野鹤,倒也很好,我只恨自己还没有这样的福气哩!
  “这样罢,您回去什么时候待得气闷了,便再上华山来寻我,陪你玩多久都成。你看怎样?”
  周四手本来想到要与风清扬分离,颇有点神惨气沮,听他如此说,才又高兴起来,伸出手掌道:“一言为定!”两人击了三掌,周四手长笑一声,飘然而去。
  风清扬呆立了一会儿,想到三天前自己怀着必死之心出山比武,如今非但毫发无损,反而与任我行成了至交好友,种种事情,宛若梦寐,一时间诸事潮涌,不由想得痴了。
  两个时辰之后,风清扬回到了华山派“剑气堂”外,桑小娥与成清铭等得到弟子传报,都是大喜,早在堂上等候。
  风清扬玉树临风般的身影一现,桑小娥便了过来,轻轻握住他手,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乐孜孜地同他缓步入了正厅。
  风清扬与众位师兄见礼落座,劈头第一句话便问道:
  “大师兄,我适才听弟子们讲这一战咱们五岳剑派大获全胜,不知详情如何?”
  成清铭不愿被风清扬知道自己的作为,虽早想好了应对言辞,被他猛地一问,仍是心中一抖,干笑两声道:“嘿嘿……这个……这个……”
  宁清宇截过话头道:“大师兄谦退不肯讲,其实那又有甚么关系?咱们双方只战了四场。
  “衡山派陈方师兄胜了沈四绝,左冷禅胜了碧血神魔,梵修师太胜了千手神魔,最后大师兄出马,与万劫神魔战了五六十合,他自知不敌,主动认输。他们便下山去了。”
  他这番话侃侃而谈,脸上竟是不红不白,成清铭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心中是甚么滋味。
  风清扬听他说得太过轻易,又见大师兄神色怔忡不安,别的师兄虽尽力掩饰,仍不禁显出些微古怪表情,他将信将疑,心中存了一个老大谜团,口中淡淡地道:
  “原来如此,小弟不能躬逢盛况,实在是遗憾之至。”
  成清铭此时已静了下来,朗声笑道:“我们打来打去,那点武功在你眼中还不是不值一哂,还是说说你和任我行决战之事罢!”
  风清扬勉力提起兴致,将自己得周四手传授“圆圆剑法”,千招之内击败任我行之事简说了一遍,自己先前欲以身自殉的事却略过不提,免得桑小娥担心。
  成清铭大喜,道:“九弟,恭喜你又得神妙武功。这剑法如此厉害,何不演示一过,让大家也都开开眼界?”
  他为了分散风清扬对与十大神魔比武之事的注意力,这几句话说得分外热诚。
  风清扬不好拗大师兄的面子,躬身道:“大师兄有命,小弟便献丑了,不到之处,还请各位师兄指点。”
  宁清宇笑道:“客气话儿就不用说啦!我们虽痴长着几岁,指点也绝谈不上,大伙儿只是见识见识罢了!”
  风清扬说声“不敢”,回身叫道:“不群!找十个师兄弟来!”
  岳不群站在厅口,听见九师叔有命,快步跑了出去。
  不一刻,带同九个年轻弟子进了来,最末却跟着一个少女,身形婀娜,英姿焕发,正是二师兄的爱女宁中则。
  她听说九师叔要试演新练的剑法,也巴巴地跟了来。
  宁清宇喝道:“中儿!不老老实实在房里待着,跑出来做甚么?”
  宁中则嘟起小嘴道:“人家听师哥说九叔要练剑,特地赶来看看,要跟九叔学个一招半式嘛!九叔,你教我不教?”
  风清扬笑道:“教!怎么不教?中儿让我教甚么,我便教甚么!”
  宁中则笑靥如花,甚是得意,道:“爹!你看九叔都这么说!”
  宁清宇笑了一笑,不言语了。
  风清扬笑道:“中儿,你和十位师兄站成一个圈子,我数一二三,你们就各出平生练得最精的一招全力向我招呼,懂了没有?”
  宁中则笑道:“懂啦!”拔出腰间长剑,摆了个姿势,虚刺一下,道:
  “是不是这样?”
  风清扬笑道:“对啦!你们都要这样,不要留力不发。”
  连同宁中则连内,十一位华山派的年轻子弟围成一个圈子,将风清扬围在中心。
  风清扬双手负在身后,面带微笑,道:“我要数了,一、二、三!”众弟子听到这个“三”字,齐齐出剑,尽指向风清扬的要害。
  “他们知道九师叔的剑法不知比自己高了多少,自己再怎样也伤不到他,这一剑果真都用上了全力。
  风清扬笑道:“不坏!”他身上并未佩剑,这时眼见十一柄剑刺至,身不晃,足不动,右手在空中虚划了个圈子。
  众弟子还没看清,都只觉小臂一麻,虎口一热,宝剑纷纷脱手飞出。
  风清扬圈子划到宁中则身前,轻轻一笑道:“中儿!剑拿稳了啊!”
  五指一收一放,宁中则的宝剑已落入他的手中。
  十一名弟子呆呆发怔,旁边风清扬的七位师兄连同桑小娥却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他虽赤手空拳,但使的确乎不是“空手入白刃”之类的擒拿短打之法,而是精妙之极的剑术,只是手中无剑而已。
  以他们的眼力,竟也没明白这一招是怎么使的,十一名弟子已经全都赤手站立,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以想像的高明。
  当下齐声喝了个大彩,尽皆死心塌地地佩服。
  成清铭朗声笑道:“九弟!果然了得!看来我们这些做师兄的都难在你剑下走出十招八式了!”
  宁中则长剑脱手,兀自站在那里怔怔发呆。这时才回过神来,笑道:
  “九叔!你使的这是什么招数啊!教教我成不成?”
  风清扬未及答话,宁清宇叱道:“中儿胡闹!九叔的剑法何等高明,你小小年纪怎么学得会?现下看也看过了,还不回去?”
  宁中则嘟起小嘴,怏怏不乐地转身要走。风清扬笑道:“中儿莫要生气!这剑法你虽不能学,九叔可以教你点儿别的!
  “这样罢,九叔教你十九招剑法,就叫这个……这个……玉女十九剑罢!你看好不好?”
  宁中则听风清扬如此说,这才高兴起来,笑道:
  “九叔你可不许耍赖,记得要教我啊!”
  日后风清扬果真传了她十九招剑法,虽非绝顶高明,却是依据她的资质而创。
  多年以后宁中则做了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夫人,以一手“玉女十九剑”纵横江湖,闯下不小的名头,那俱是风清扬传授之功。
  当下师兄弟们又闲聊了几句,风清扬心中有事,推说身体劳累,带同小娥回到房中。
  小娥带上房门,向他凝视一眼,情不自禁地纵体入怀,泪水有若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口中呜咽道:“风郎!你回来太好啦!那一天我真担心死啦!”
  风清扬见她真情流露,忍不住感动,玉人在抱,又有些意乱情迷,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抱起她走向床头。
  片刻之后,断云零雨之声响彻屋宇,室外是夏日炎炎,室中却春意融融。
  两人温存已毕,风清扬伏在小娥身上,把玩着她一对高耸雪白的椒乳,心中却若有所思。
  桑小娥将他的头向自己胸前靠了靠,笑道:
  “在想什么?是想雪儿妹妹还是秋妹妹呀?”
  风清扬在她红玉般的乳晕上轻轻一咬,笑道:
  “想是想的,却不是现在。你的床上功夫愈来愈好,单是你就够我应付的了,再想她们,啊哟,那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了么?”
  桑小娥格格娇笑,虽知郎君戏谑,心中也自窃喜。
  风清扬忽地敛住笑容,正色道:“娥姊姊,我适才在想,这一次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决斗的事大有蹊跷。
  “你这几天一直在山上,可听到过甚么风吹草动么?”
  桑小娥茫然道:“我不觉得蹊跷啊!我方连胜四阵,敌人铩羽而归,本派上下全都是这么说的。你觉得哪里不对么?”
  风清扬重重点了点头,道:“大师哥的武功咱们是都清楚的,其余几位掌门人的武功我也见过。
  “我与十大神魔交战数次,他们手下有多硬我更是了如指掌。
  “说到武功,十大神魔比之五位掌门实是高出一筹,就说斗智不斗力罢,胜负也该是五五之数才对,绝无四场俱胜之理。
  前次华山大会,大师哥与赵鹤斗了一百五十合便呈败像,十大神魔武功相仿,大师哥也绝不可能在五十招内将人迫得中途认输。
  “再者说,五岳剑派与十大神魔这场比武赌注不小,十大神魔输了便在武林中从此除名,五岳剑派输了《葵花宝典》便归魔教所有。
  “可适才二师兄丝毫没有提到《葵花宝典》之事,十大神魔恶行虽做下不少,却自重身份,向来一诺千金,绝不至于输了而撒赖不还。
  “可是如果我的猜测有一成正确,此事便太过棘手。十大神魔若是赢了,他们现在到哪儿去了呢?二师兄为何又要对我撒这际天大谎呢?”
  桑小娥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也不禁疑虑重重,有些害怕起来。
  想来想去,她蓦地双掌一击,道:“风郎!你的猜测只怕不错!”
  风清扬一惊,道:“怎么?”
  桑小娥道:“你可知道伺候秋梦妹妹的那个丫头叫素雪的?”
  风清扬道:“记得啊!那小丫头千伶百俐的,很是聪明,秋梦也不把她做丫头看承。”
  桑小娥道:“她跟着秋妹这个女秀才久了,受她熏陶,也成日价捧着书‘子曰诗云’的念,我虽不怎么明白,也知这小丫头有点造诣,那一天,她一脸喜色地跑进来。
  告诉我,说魔教十长老中有个叫甚么万劫神魔的,原来却是当世有名的大诗人,叫做高启,号为青邱先生的!”
  风清扬“啊”了一声,高启的名头他也曾有所闻,愕然道:“高启!不是传说他被朝廷腰斩了么?”
  桑小娥道:“是啊!素雪说他其实没死,反而得了一身好武功,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说不上来了。
  “我见她一张脸蛋儿兴奋得红扑扑地,就像遇到了天上神仙一般。我便逗了她几句,问她为甚么不去看看。
  “她支支吾吾地道,四周有各派弟子放哨,闲杂人不能进入后山。这一来我更奇了,既是如此,她又怎么知道的?
  “我一问出来,她脸更红了,我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连连追问。她受逼不过,这才吐实。你猜怎么着?”
  风清扬见她一脸顽皮笑容,笑道:“那我怎么猜得到?”
  桑小娥笑道:“这小妮子春情初动,和五师兄门下那个叫冯不异的小子要好上啦!这些话还是冯不异偷偷告诉她的!”
  风清扬微笑道:“不异这孩子文武兼资,是个人才,和素雪倒是一对儿。”
  桑小娥接下去道:“素雪又说,冯不异还告诉他,大师兄与这个青邱先生打了半天。
  “这青邱先生只用一管毛笔,大师兄连连后退,似乎要败。后来的事就连素雪也不知道了。”
  风清扬听罢默然,将此事的吉光片羽零零碎碎地想了一遍,突然道:
  “此事大有文章。娥姊姊,麻烦你穿上衣服,到厨房去烧几个小菜,再备点好酒,命人相请大师兄、二师兄过来叙话。”
  桑小娥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道:“好罢,我这就去。”
  约莫过了两炷香时分,成清铭爽朗的笑声自窗外传来:
  “九弟请客,这可是希罕的事儿啊!
  我已是尽快赶来了,没想到你来得也不慢!”
  宁清宇接口笑道:“我别的事比不上大师兄,听说喝酒吃饭可向来不慢,只可惜还是没能快过你呀!”
  二人笑声未毕,木门“吱呀”一响,四只脚已踏入屋中。
  风清扬连忙迎了上去,三人分坐在一张八仙桌旁,说些没要紧的闲话。
  风清扬固是不问与十大神魔的比武之事,成宁二人也是绝口不提。
  又过一刻,三人远远地便闻见一股酒菜香气,成宁二人双手一击,喜道:
  “好香!真能令人食指大动。九弟,你恁地福气,寻来几个弟妹都是烹调好手,这一辈子有的口福好享了!”
  说话未毕,桑小娥已端着一个特大的木托盘进了来,笑道:
  “二位师兄赏脸,这就尝尝我的手艺罢!”
  说着话将盘中菜一盘一盘摆在桌上,乃是一道鸡汤煨班鱼,一道八宝肉,一道珍珠菜与石发拼盘,一道煨鲜菱,或肥腻豪爽,或清雅疏淡,却都色香味俱佳,引人大吞馋涎。
  小娥又取出三个青瓷宣窑杯子,斟上酒,三人未饮先醺,不禁脱口赞道:
  “好酒!”他们都是酒中高手,已辨出这至少是窖藏三十年的陈绍。”
  成清铭更不谦让,喝上一杯酒,挟了一口气,闭目品味,摇头晃脑地半日才睁开双眼来,笑道:
  “好酒!好菜!九弟这个人情可真不小哪!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九弟,你整治了这般好菜相请,别是要贿赂我和你二师兄罢!”
  风清扬笑道:“哪有此事?小弟屡蒙二位师兄款待,这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请请!”
  成宁二人心中一宽,边笑边吃。成清铭敞开肚皮,酒到杯干,有如风卷残云一般,宁清宇却是小口喝酒,小口吃菜,甚是斯文,风清扬连连把盏斟酒,相劝不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成清铭与宁清宇都是微有醺意。
  风清扬眼见时机已差不多,斟上一杯酒,起身来到二人面前,微笑道:
  “二位师兄,小弟有一事请教。”
  成清铭醉眼乜斜,抚着肚皮含含糊糊地道:
  “自家兄弟,有话……有话自说……不妨。”
  风清扬说了一声“好”,面色突转森然,一字一顿地道:
  “我想请问二位师兄,魔教十长老是不是已死在华山,他们怎么死的?”
  手指微一运力,“啪”的一声,青瓷酒杯碎成数十片,酒滴飞溅到三人身上脸上。
  成宁二人吃这一吓,十分酒登时醒了五分,成清铭更是不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道:“九弟,你……你这是做甚么?”
  风清扬半眯着眼睛,从牙缝里道:“大师兄,二师兄,小弟已尽知此事原委,你们又何苦瞒我?”
  成清铭颤声道:“你……你怎会知道?”
  他这一反问,风清扬便知自己所料不错,缓缓道:
  “大师兄,小弟自十六岁上离了师父,这许多年来一直受着你的教诲。你无时不刻不以‘仁诚正信’这四个字督责于我。
  “可是我生性放浪无羁,行为狂悖,有时想起你的训教,时时汗颜。
  “其实我并不知此事原委底里,但无论当时局势如何,胜便是胜,败便是败,大不了江湖中人说我们华山派武功低微,降魔无力,那也比欺世盗名强得忒多了。
  “大师兄,你我均知,论武功你不如我,但你我也均知,我对你的尊敬爱戴除了恩师之外罕有其比。可是……你……你这件事做得太过令我失望了!”
  他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沉重无比,成清铭心中有愧,不禁低下头去,面有惭色。
  成清铭待人豪爽,故被风清扬一诈便承认了实情,宁清宇却早知风清扬乃是猜测,无凭无据,他见成清铭已说了出来,不由心中暗骂“蠢材!”,但事已至此,也不由得他再行开脱。
  他动念奇快,当下昂然道:“九弟,你也莫要错怪了大师哥。此事从头至尾都是我的谋划,但我并无私心,一举一动都是为了本派声名,为了五岳剑派前途而计。
  “你若以为我这一招用得卑鄙恶毒,不妨现下便一掌将我毙了,为十大神魔报仇便是。”
  他这样慷慨激昂的说话,不唯成清铭大出意料之外,风清扬也听得呆了,一时无言可对,半晌才喃喃地道:“我……我怎会如此?”
  宁清宇见了风清扬的脸色,心下暗喜,面上却做出一副沉痛之状,道:
  “你二师兄虽然不才,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岂不知大丈夫为人应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道理?又岂不知这样做法是错的?
  “可是我们合五派之力,斗不过魔教十个人,这事若在江湖上传开,华山派还有立足之地么?
  “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我们正派中人与魔教相互攻战,魔教又使过多少卑鄙下流的手段?
  “我们这样做,尚且及不上他们的九牛一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又有甚么不对?
  九弟,你若肯体谅大师兄和我的这一番苦心,那也罢了,若是不肯体谅,我们便言尽于此,再也无话可说。”
  他口齿便给,辩才无碍,硬是将一件暗算伤人之事说得入情入理,话语之中,尤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风清扬听他说得并非无理,不由得怦然心动。
  良久,风清扬长袖一抖,将桌上杯盘尽数拂落,道:
  “小弟心乱如麻,出言无状,二位师兄还请海涵。我要将此事仔细想上一想,二位师兄请罢!”
  他话虽说得平和,语声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成清铭与宁清宇在这位较自己年轻不少的九师弟面前首次有了一种相形见绌之感,垂首出了房门。
  风清扬呆呆坐在椅上,头脑中一片空白。
  桑小娥悄悄推门进来,见他神色,不禁吃了一惊,道:“风郎!你怎么啦?”
  风清扬颓然叹了口气,道:“此事全被咱们料中,十大神魔果然是比武胜后被暗算的,而且现在已全都死在华山之上。”
  桑小娥“啊”的一声,道:“这怎么可能?难道大师哥和二师哥他们……”
  风清扬重重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原来虽也料到几分,可一旦得知这是真的,心里还是……”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措辞是好,便即住口不说。
  桑小娥见他脸色灰白,内心显是沮丧之极,不禁担心,柔声道:
  “那你打算怎样?”
  风清扬沉吟半晌,叹道:“我还能怎样?总不成杀了两位师兄给十大神魔报仇罢!
  “何况二师兄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魔教中人对付我们手段也向来不够光明……
  “唉!我心里乱得很,也不知谁对谁错。要是没有这么多恩恩怨怨,你杀我,我杀你的事,那该有多快活!”
  桑小娥也叹了口气,道:“换了是我,我也必然难作。可是人在江湖,求的无非是名利二字,恩怨仇杀之事又怎会少了……”
  她说到此处,眼前忽地一亮,喜道:“风郎!你已与魔教任我行成为好友,又身在华山派中,日后双方冲突起来,你夹在中间势必尴尬。
  “好在眼前的事已告一段落,不若咱们这就动身去姑苏,将雪儿妹妹迎娶过门,你就带着我们三个寻一处名山胜景,隐居起来,不问江湖之事,岂不是好?”
  这个念头风清扬早已几千百遍地想过,只是一直不能下此决心。
  此时经桑小娥一提,“封剑归隐”这四个大字霎时间在脑海中明晰起来。
  他一把抓住桑小娥肩头,喜道:“好啊!为今之计,也只有这一着才是上上之策。不过咱们须得过几天才能动身。”
  桑小娥奇道:“为甚么?难道还要和师兄们辞行不成?”
  风清扬道:“辞行是不必了,我不愿见他们,想来他们也必不愿见我。
  “但这一场比武之事我总觉得对不起十大神魔,他们虽与我是死敌,但这番枉死,我们也该寻到他们的尸体,祝祭一番,才是道理。
  “唉!其实任一件东西都有几种说法,二师兄说自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其实若都是这样,世上哪里还有甚么正邪,是非之分!
  “那也不必多说了,我们这就上后山去罢!”
  华山后山。
  松柏森然。
  风清扬与桑小娥边走边寻,却看不到什么地方能够设下机关,可以暗算别人的。两人不知不觉来到思过崖上。
  风清扬指点道:“此处便是思过崖了,我华山弟子犯下大错,都要在此面壁反省。可是真正能省悟已身之过的又有几人?
  “大家不过都在想自己如何如何善良,别人如何如何设下陷阱,坑害自己罢了。”
  桑小娥忽道:“咦!那边的山洞用来做个机关倒不错!”
  风清扬心中一凛,他自幼在华山上玩耍,于华山上的一峰一石,一草一木无不熟极而流,对那山洞一瞥便即放过,不甚留意。
  桑小娥心思本来工巧,对诸般害人的法门虽不再使用,却仍极有眼光,她又是初来这思过崖,眼光一扫便发现了机关所在。
  风清扬拔步奔了过去,桑小娥展开轻身功夫,犹如一朵紫云冉冉跟在他的身畔。两人奔到距山洞二十余丈之处,风清扬点地“咦”了一声,桑小娥问道:
  “有甚么不对么?”
  风清扬道:“这山洞本是有洞口的,现在怎地封了一块大石?”
  桑小娥脚下不停,心念电转,道:“是这里了!他们定是设下机关,将十大神魔诱入洞中,放下大石,便将他们闷在里面。
  “这法儿当真是轻松绝妙,十大神魔计谋纵然渊深,却怎想得到这一着?”
  风清扬叹道:“若论心地城府,又有谁及得上二师兄了?可惜他……”说到半截,也不忍往下再说了。
  这时二人已站在洞口,桑小娥上下端详了半天,在一块尖石上拍了三下,向上一掀,“轰轰”之声大作,那块千钧巨石慢慢向上抬起。
  洞门开启,一股秽气扑面而来。这山洞密封极好,空气极难流通,虽只短短五六天时间,已攒了不少秽气。
  风清扬与桑小娥伫立片刻,进入洞中,走了十几丈便伸手不见五指,二人晃亮火折子,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刻,桑小娥忽地浑身一颤,手指前方,道:“在这里了,你看!”
  风清扬循着她的手指望去,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
  此刻正是盛夏,尸体已开始腐烂,面目模糊,但从衣饰兵器上看,这是诸位神魔确乎无疑。
  风清扬在心中默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七八九,这里远远近近有九具尸体,“大力神魔”范松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回头招呼小娥:“随我到前面看看!”二人展开轻身功夫向前奔去。
  这山洞深可百丈,奔到一半,风清扬忽地发现左边石壁上赫然出现了一条仅容一人的狭窄通道,深有十几丈,藉着微弱火光,依稀可看见崭新的石碴儿,显是被人用甚么利器劈开的。
  风清扬心中一凛,道:“在这里了!”两人一前一后,摸索着进入通道。
  走到尽头,只见范松金甲神般的身躯倒在地上,那柄开山巨斧落在身前二尺之处。
  风清扬拔出宝剑,在石壁上敲了敲,石上发出“空空”之声,他心中一酸,叹道:
  “范松的武功毅力这等惊人,实在令人佩服,可惜他命运不济,一至于斯!
  “听这声响,这里离外面只有不到二尺厚了。唉!造化弄人,也忒狠辣些了!”
  桑小娥也是嗟叹不已,与风清扬站在洞中,心中酸酸的。
  风清扬自出道以来,遇见的第一伙敌人便是范一飞与赵鹤,自后与“十大神魔”结下渊源,大架小架打过无虑十余次,那可说是他平生最不含糊的敌人。
  但他对十大神魔恶感向来不强,接触愈多,便愈觉十大神魔非徒武功惊人,大半也是血性汉子,行事虽孤怪任性,过恶也不是很大,前次愤激之下,将“跨海神魔”毙于剑下,过后想来也觉手下辣了一些。
  这时想起张氏兄弟每见自己毕恭毕敬的惶恐神情,赵鹤妙语如珠的议论风采,范松纯朴豪迈的脸庞,这些驰骋天下、生龙活虎的武林高手,现下都是腐尸,再也一段时间,更是只剩一把枯骨了。
  他呆立许久,心情复杂之极,刹那间,心中浮上南宋张元干的两句词:“天意从来高难间,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只觉天意难测,芸芸众生在他眼中真不过如蝼蚁一般,什么功名富贵,什么威风煞气,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春梦罢了。
  桑小娥见他心潮翻涌,不知他想些甚么,也不敢打扰,半晌才开口道:
  “风郎!你打算怎样做?要将他们收殓起来么?”
  她与十大神魔没打过交道,对他们也谈不上好感恶感,不过见这些人死状极惨,临死之前痛苦挣扎的情状自可想见,心中不禁恻然。
  风清扬叹道:“人死如灯灭,下不下葬又有甚么关系,这么大的山洞做他十人之墓不是很好么?
  “我原想祝祭一番,可是祝祭也是空的,那也算了罢!咱们走罢!”
  说罢一声叹息,心情黯然到了极处。
  桑小娥知他心意,伸过手去轻轻握住他手,两人转身出了山洞。
  桑小娥伸手扳动机关,大石落下,道:
  “还是将洞门关了罢,别要进来甚么野兽,糟蹋了他们的尸首。”
  风清扬点点头,向她微微一笑。
  两人大事已了,这便回房收拾衣物,准备下山去姑苏迎娶雪儿。
  风清扬忽道:“娥姊姊,烦你取文房四宝来,我须留一通书信与众位师兄作别。”
  桑小娥道:“你不是说不别也罢么?”
  风清扬道:“以前自无所谓,这一次却不打算再回来了。
  “我虽不满师兄们的作为,也毕竟在华山上长了这二十几年,手足之情也是有的,何况还有事情要提醒大师兄呢?”
  桑小娥深以为然,更不多问,取来笔墨纸砚,为他磨好墨汁。
  风清扬提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沉吟片刻,振笔直书。
  桑小娥立在他身后,一字一字观看,只见他写道:
  “大师兄、二师兄及钧鉴:
  “弟自艺成出山,多历风波,极经坎坷,然固以为公道自在人心,公理自能昭彰,岂知世间事颇有大谬不然者。
  “此番与魔教十长老之决战,实乃弟平生心中最剧烈之争斗。
  “弟不敢论孰是孰非,唯觉世间事务纷繁,非我所能应对,且弟已与魔教教主任我行结为至交,为免日后尴尬之局。
  “决意于此日挈小娥南下姑苏,之后封剑隐居,终老山林,不问江湖之务。
  “弟自幼生长华岳,亲炙师门,于师执为不孝弟子,于兄执为不友衣裳,中夜思起,常自惭愧之至。
  “然十许年手足之情终非变故可移,弟一旦去后,诸兄善自珍重,切盼切盼。
  “又及:弟愚鲁之至,然此事尚未为瞒过,任我行精明之至,必能得悉个中缘故。
  “倘若倾巢复仇,我五岳剑派祸不旋踵,华山派首当其冲,诸兄小心善后,千万千万。”
  风清扬掷下毛笔,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我亦只能言尽于此,以后事情怎样变化,看大家的造化罢!”
  桑小娥道:“风郎!你既决意隐退,便莫要挂心太多,事情虽然不少,总得有割舍开来的那一天罢!”
  风清扬展颜一笑道:“你说的是,又想娇妻美眷,绰有山林之乐,又想孝悌两全,世俗之事也都如意。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罢!”
  两人带上随身衣物细软,挎上佩剑,将告辞书信小心地压在砚台之下,甫要出门,宁清宇的大弟子岳不群匆匆进来,先请了个安,匆匆忙忙地道:
  “九师叔,外面有人求见,说是你的岳父遣来下书的!”
  风清扬吃了一惊,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岳不群道:“他说是你岳父遣来下书的,我问他你岳父是何人,他说你岳父双姓慕容,单名一个恪字。”
  最后一句话入耳,风清扬有若五雷轰顶,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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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君子面目亦狰狞
  风清扬这一惊非同小可,在他视作妻子的三女之中,秋梦幼失怙恃,父母双亡,小娥知其母不知其父,自己原也以为雪儿没有父亲,哪知先与他交手于紫金门,后得他相救于候监集,并得悉他被父亲逐出家门,永不相认的种种缘由,但他千叮咛,万嘱咐,命自己不要告诉雪儿此事,以免节外生枝,待得时机成熟,他自会现身相认。
  可自候监集一别,自己与他从未通过音讯,他又怎会遣人来下书?
  岳不群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问:“九师叔,你看……”
  风清扬如梦初醒,道:“快!快请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人青衣小帽,作仆人打扮,低着头随岳不群进了来。
  他抢上三步,恭声道:“下人姚清风见过姑爷,姑爷万安。”说着双膝跪倒,请下安去。
  风清扬连忙双手扶起,道:“姚大哥休要客气,有话请讲。”
  两人一朝相,风清扬不禁微微一惊。
  只见这姚清风身材虽然不高,面上却是肌肉虬结,两个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精光灿然,显见内功不弱。
  若非身作佣仆装束,直是一位武林好手。
  风清扬暗自纳罕,姚清风却眉不扬,眼不动,恭恭敬敬地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道:“这是我家老爷给姑爷的信,还请过目。”
  风清扬拆开火漆封口,抖开信笺,入目的便是一页潇洒飘逸的柳体行书:
  “清扬见字如面:候监集上一别,常在念中。余现在姑苏,三代欢聚,其乐何如也?
  “雪儿无日不倚门相望,盼汝来迎,望见信作速启程,毋令久等。慕容恪手字。”
  风清扬看罢大喜,此信虽短,只及一张便条的体制,他又未见过慕容恪的字迹,但以慕容恪隐匿之深,信上提及之事别人必定无法知晓,此信乃是真迹无疑。
  当下原存的几分疑虑一扫而空,拱手道:“姚大哥远来有劳,请坐请坐。”
  桑小娥早搬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他的下首。
  那姚清风却恭敬如仪,道:“姑爷面前,哪有小人的座位,还是站着好。”
  风清扬又让了让,见他坚辞,只索罢了,于是问道:
  “我看姚大哥的身形步法,一身武功想必了得,不知何时追随慕容先生的?姚大哥自姑苏来,雪儿与秋梦二人可都好么?老爷贵体如何?”
  姚清风一一作答,状甚恭谨:“小人原在淮泗道上做的没本钱买卖,后来遭强仇追杀,老爷路过将我救下,我无以为报,便投身门下做为仆人。
  “那还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现下老爷贵体已全然康复,精神气力只有更胜于前。小姐与秋姑娘一切安好,只盼姑爷尽速前去。”
  风清扬喜道:“姚大哥来得甚好,我们正要启程,这便同行如何?”
  岳不群失声道:“九师叔,你……你又要下山了?”
  风清扬还未答话,桑小娥忽地娇叱一声:“奸贼,胆敢欺骗我们,纳命来!”
  手掌起处,两缕指风袭向姚清风面门上“承泣”、“迎香”大穴。
  风清扬浑没料到有此一招,惊道:“小娥,你……”
  他本想小娥的功夫在武林中也算上一流高手,自与己习得“夫妻双修功”之后,内功更是精进,刻下修为比之大师兄,二师兄似也不遑多让。
  这时忽施奇袭,猝然之下,那姚清风不死也得重伤。
  哪知那姚清风竟似早有准备一般,左掌翻上,封住面门,右拳自腋底直出,反打小娥胸前,风声虎虎,竟是极为威猛。
  风清扬心思灵敏,一见之下,便知其中必有古怪,踏上的一步当即不动,没喝出的半句话也吞到了肚中。
  转瞬间,桑小娥与姚清风以快打快,已拆到了十六七招。
  风清扬越看越奇,那姚清风拳势刚猛,招数精妙,竟是少见的好手。
  在桑小娥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之下,丝毫未落下风,乘隙反攻,倒逼得桑小娥连连后退。
  风清扬知道自己须得立刻出手,先擒住此人,再问个明白,当下舌绽春雷,喝一声:“且休动手。”伸手成龙爪之形,向姚清风上臂抓去。
  这一招甫到中途,一个灰衣人影从他眼前一掠而过,口中叫道:“休得伤我师婶!”
  双掌齐出,拍向姚清风天灵,正是岳不群抢先出手。
  桑小娥听见夫君喝声,知道他若出手,此人绝走不过十招,当即飘身退开。
  哪知此时岳不群正抢上来,霎时间变成了岳不群独对强敌的局面。
  那姚清风动念奇快,双掌向上一迎,掌到半途,忽地一个交叉移位,划了半个圈子,十指稳稳扣在岳不群的脉门之上。
  他左手向下一顿,岳不群如秤砣般直堕下来,他的右掌已按住岳不群的脑门。
  这一下变故突起,电光石火之间岳不群已要害受制,风清扬知他只要掌力一吐,岳不群当即便须死于非命,当下将踏上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冷冷地道:
  “阁下究是何人,意欲如何,请划下道儿来罢!”
  姚清风狞笑道:“大爷是谁无关紧要,我只想问桑小姐一句话,我自问这番前来毫无破绽,不知你是怎样发现个中奥秘的?”
  他这一问连风清扬也想知道答案,当下转头望向桑小娥。
  桑小娥微微一笑,道:“你的言语举止确是天衣无缝,那封信风郎既已首肯,想来也没有问题。
  “但做贼的人心总是虚的,你自己想想看,你当时脚下站的是什么步子?手上摆是的什么姿势?”
  风清扬脑中一闪,姚清风适才与自己对话时的身姿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
  他右脚成半丁字步,随时可以弹出成“魁星踢斗”之势,左手并未全垂在身侧,而是离腿三寸,微微合拢,那是一招“投桃报李”的起手式。
  刹那间他心下已全了然,这姚清风虽然一切全无破绽,但毕竟忌惮自己武功厉害,一旦自己看出甚么破绽,他右脚随时可踢向小娥,左拳稍阻自己追击之势,便有脱身之机。此人如此工于心计,那也算是个人杰了。
  姚清风经桑小娥一提,登即也是恍然大悟,脸上微现惭愧之色,旋即狞笑道:
  “小妞儿儿好毒啊!只可惜你们还是棋差一着,让这小子落在我手里。
  “大爷这就要告辞了,你们若敢追上一步,大爷就先将这小子毙了,再与你们周旋。”
  说罢,右手仍是按在岳不群天灵盖上,转身大步便行。
  风清扬提气喝道:“你将他放下,咱们任你离去,绝不追究。”
  姚清风回头笑道:“哼哼!想骗我么?大爷可没笨到相信你的话,你这就召集人手,一个时辰之后再找这小子的下落罢!”
  风清扬正没做理会处,桑小娥忽地腻声叫道:“风郎!你看……”
  风清扬听她语声柔曼,不禁转头,那姚清风听她语声有异,目光也移到她的身上。
  桑小娥莲藕般的纤手轻抖,紫纱衣飘然坠地,此时正当盛夏,纱衫一除,现出里面的大红抹胸,桑小娥两条玉臂和圆润秀美的双肩,立时撞了他满眼。
  姚清风虽在全心逃命之际,一见桑小娥温玉凝脂般的身体,仍是不自禁地咽了一大口唾涎,暗道:这妞儿怎地这样美法?
  桑小娥面上现出娇媚之色,右手拉住抹胸上沿向下滑去,两个小丘般丰满雪白的酥胸渐渐显露出来。
  风清扬见姚清风两只眼睛紧盯在桑小娥的胸上,脚下一滑一扭,已使出慕容家传绝学“绫波微步”的功夫,侵到姚清风,岳不群二人的身畔。
  姚清风没想到他来势如此快捷奇妙,竟似非人力所能,微微一惊,风清扬右手疾出,撩开他架在岳不群头上的一掌,左掌已无声无息按在他的前胸之上。
  “腾”的一声,姚清风直飞出去,在空中吐出一大口鲜血,落地时委顿不堪,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也还是风清扬要着落在他身上问个口供,手下只使了四成力,否则这一掌已将他立毙当堂。
  这时桑小娥抹胸才只拉下一半,一见郎君得手,嫣然一笑,抬起紫纱长衣徐徐穿上,口中娇声道:
  “你这家伙艳福不浅,虽然换了一掌,眼睛上毕竟还得了点便宜。风郎,你说是不是哪?”
  风清扬微笑不语。
  桑小娥遇着他之前本是黑道上人人欲亲之而后快,又人人闻风丧胆的“千面妖狐”,行事乖僻任性,素不知仁义道德,礼法约束为何物。
  自归他之后,早年情性荡然无存,天性中温存善良的一面显示得淋漓尽致,但顽皮游戏之心毕竟未去,这时以色相相诱,对她来说不过是牛刀小试,便如掉了根头发那样自然。
  风清扬伸手拉起岳不群,道:“怎样?没受伤罢?”
  岳不群含羞带愧道:“弟子无能,多蒙师叔师婶相救。”
  脸上神色极是沮丧。
  风清扬安慰了他两句,跨步上前,手指轻颤,已封住姚清风胸前数处穴道,沉声喝道:“你究竟是甚么人,还不从实招来?”
  姚清风看也不看他一眼,惨然一笑,道:
  “我老姚纵横江湖数十年,论到精明从没服过谁,想不到今天两次栽在你这小妞儿手下。
  “唉!他娘的,女人真不是好东西,我老姚受人之托,既不能忠人之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罢这句话,脸色发黑,手脚抽搐几下,便即气绝。
  风清扬一惊,掰开他的嘴向里张了一眼,只见他口中一道黑色汁水,腥气扑鼻,显是极厉害的毒药,装在牙齿之内,而且已经咬破有一会儿了。
  风清扬不道他如此刚烈,叹了口气,松开手,道:
  “此事真是好教人纳罕,他是歹人遣来已无疑问,可世上有谁知道慕容恪的事情,竟尔冒他名字?啊哟!莫非慕容恪落在歹人手中?”
  桑小娥缓步过来,柔声道:
  “慕容恪武功不在你之下,身份又极隐秘,想来没人能擒得住他。况且既使他中人暗算,也不会吐露自己身世经历。
  “为今之计,咱们还是急速赶往姑苏,别让雪儿妹妹和秋妹她们上了敌人的当!”
  这句话当真是一言点醒梦中人,风清扬一拍脑袋,道:
  “是极!我只顾想敌人是谁,竟忽略了这件大事。咱们这就走罢。
  “不群,我们这就下山去了,我屋中桌上留有一封信,是留给你师傅与掌门师伯的。后会有期罢!”
  岳不群跪下磕了个头,道:“恭送师叔师婶,一路保重!”
  风清扬与桑小娥点了点头,带上包袱,到马厩中选了两匹快马,加上几鞭,那两匹马儿撒开四蹄,泼刺刺地去了。
  岳不群站起身来,目送他二人远去,却不到房中取信,用手翻了翻姚清风的眼皮,见他死得透了,嘴角微撇,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一炷香时分之后,岳不群出现在宁清宇的房门之外,用手轻轻敲了三下门框,两长一短,宁清宇清朗的声音响起:
  “是不群么?进来罢!”
  岳不群四下望了望,闪身进屋,回手将门带上,低声道:
  “恭喜师父,九师叔已下山去了。”
  宁清宇在座位上猛一欠身,道:“哦?是你亲眼所见?”
  语声微颤,竟是难以掩饰欢喜之情。
  岳不群道:“正是弟子亲眼所见。”
  宁清宇道:“那姓姚的呢?”
  岳不群道:“本来他要大功告成,可惜被桑小娥觑出了破绽……”
  于是将上项事说了一遍,最后道:
  “弟子眼见九师叔要出手,知道事情不好,这才奋力扑上,故意一出手就被他所擒,哪知还是被桑小娥坏了事,那姓姚的已经服毒自尽了……”
  宁清宇静静听他说完,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
  “这姓姚的很好,很好,不枉我当年救了他一条性命,不群,你这就回去,先将他尸首藏起来,到半夜无人之时,将他从后崖上丢下去便是。”
  岳不群踌躇一下,应道:“是。”
  宁清宇听出他语声微异,道:“你莫怪为师的心狠,咱们此事务须做得净手净脚,千万不要启人疑窦。他虽以死报我,为无损大计,也只好如此。”
  岳不群连忙跪下道:“弟子不敢。”
  宁清宇温颜道:“你随侍我多年,如今干这件大事又出力至多,为师待你自然不同。你与中儿已要好许久了,是不是?”
  岳不群本待起身,听到最后这句话,一个出其不意,不由满脸通红,又跪了下来,道:“弟子该死。”
  背上不由冷汗沁出,自己与宁中则相恋相约,从来都极其秘密,不想师父面子上不言不语,背地里却全都知道了。
  宁清宇笑道:“起来罢!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这有甚么不对的!我不来怪你,只要你助我成了这件伟功。
  “中儿就算我亲口许给你的好了,我又没有子嗣,日后这华山派掌门还怕跑出你的掌心么?”
  岳不群这一下喜从天降,心中感动之极,忍不住哽咽道:
  “师父待弟子有天高地厚之恩,弟子为师父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宁清宇点点头,似乎甚是满意,道:
  “你去罢,把那姓姚的尸体藏了速速回来,咱们再去看看那位慕容大侠!”
  岳不群磕头出去,不一会儿回来,点了点头,示意已经办妥。
  宁清宇点了点头,起身来到卧室,掀开自己床上的被褥,不知伸手在什么地方一按,床板上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回头道:
  “咱们下去罢!”纵身跃入。
  岳不群毫不惊讶,似对这种布置已司空见惯,随着跃了下去,只见头顶漆黑,床板又已合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忽然眼前一亮,四支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照耀之下,空地之上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每根铁栅都有六七寸粗,隙不逾尺,在烛照下发光幽蓝,显是百炼精钢所铸。
  铁笼正中坐着一人,长发飘萧,看不清面目,但觉一般威猛凌厉之气咄咄袭人,有如怒狮猛虎随时可暴起相攫一般。
  这般气势与生俱来,强横之极,他虽坐在地下,毕竟也难掩住。
  宁清宇走到铁笼前止步,朗声笑道:“慕容大侠,数目不见,贵体可无恙啊?”
  铁笼中那人缓缓回过头来,乱发之下一张国字脸上平静如恒,沉声道:
  “我很好,宁二侠你也好。”
  正是慕容雪的父亲慕容恪。
  宁清宇道:“多蒙慕容大侠关心,清宇一切均好。
  “本来我该带慕容大侠去见九弟的,可惜九弟他身有要事,下山去了,那还得委屈慕容大侠在此多留几日,待到适当时候自会放你出去。
  “慕容大侠此行虽没见到九弟,清宇却也没违了诺言,您此刻不是身在华山之上了么?哈哈!哈哈!”
  慕容恪重重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怪不得你,怪只怪我慕容恪瞎了这对招子,又瞎了一颗心,想不到江湖上闻名的正人君子宁二侠原来竟是这等卑鄙无耻之徒。”
  宁清宇听他出言讥刺,却也不动怒,只微微一笑道:
  “慕容大侠这话说得对了,须知人心隔肚皮,便是最亲近的人若非天长日久,你也不会真正知道他是什么人。
  “更何况人是会变的,昨天的谦谦君子今天就变成了卑鄙小人,那又能怎样?”
  慕容恪淡淡地道:“宁二侠这话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闻道太晚,现在后悔,已经迟了。
  “那日在潼关,我若非见到你使华山剑法独斗陕东四煞,岌岌可危,念在你与清扬同门的香火之情上拔刀相助,也不会有今日这场祸事。”
  宁清宇道:“那日若非慕容大侠拔刀相助,宁某这条性命早已不在了,这等救命之恩原该多谢。
  “只可惜你是风清扬那厮的岳父,身上又怀着武林至宝——屠龙刀,这可让在下为难之极了。
  “我能怎么办?难道眼看着这等宝物放在眼前而不取么?放着报仇的机会不抓住么?嘿嘿,那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
  慕容恪神色不动,冷冷地道:“所以你就殷勤招呼,非要劝我与你一道上华山了?”
  宁清宇笑道:“慕容大侠救了我的性命,招呼得周到些是应该的,我那‘醉仙蜜’何等珍贵?
  “当年制这药的人化了十年之力才酿成了一小瓶,我珍藏了十三年也未曾用过,这不是一古脑地给您老喝去了半瓶么?”
  慕容恪道:“所以你才能骗我说出真实名姓,还有与风清扬的关系,醒来之后我就到了这里了。
  “只有一节我不太明白,你和风清扬谊属同门,有甚么怨仇非要与他为敌不可?”
  他这句话一问,宁清宇笑容立敛,刹那间变作满脸乖戾,恨恨地道:
  “风清扬这小贼……哼哼!他自以为学得几手独孤九剑,很了不起么?屡次三番地坏我大事,又帮助剑宗与我作对。
  “我要除去剑宗,他是最大的绊脚石!可惜我武功上不是他的对手,否则他现在早死了一百次了!”
  慕容恪笑道:“原来如此,宁二侠要诛除异己,登上华山掌门的大位,风清扬确是非除不可。
  “不过宁二侠,我奉劝你一句,此事务必作得机密无比,倘若泄露一点风声出去,嘿嘿,恐怕你有十颗头也不够风清扬长剑的一割罢!”
  宁清宇脸上变色,慕容恪此言正说中他的心事。
  他久蓄异志,气宗的几位师弟对他又是极其亲附,应声如响,若非忌惮风清扬,恐怕早就发难。
  先前他与成清铭势同火火,近来却大大缓和,屡次帮助成清铭出力,那也不过是慢军之计,使成清铭去了提防之心,得手便会更加容易。
  这时听慕容恪提起此事,禁不住恨恨地道:“风——清——扬,终有一日叫你落在我的手上!”
  慕容恪哈哈大笑,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风清扬是不会落在你手上的,还是及早安排后事,想想怎样才能睡得着罢!”
  宁清宇怒发如狂,向前冲了两步,嘶声道:
  “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再敢胡说,我就毙了你!”
  慕容恪见这个适才冠带风流,气度儒雅的谦谦君子突地眼发异光,有如野兽一般,嘴角撇了撇,意示不屑,道:
  “我苟全人世,本也没打算活得太久,哪一天高兴起来,就自了残生也说不定。你要杀我?好啊!就请过来动手罢!
  “我喝了你的‘醉仙蜜’,七七四十九天全身无力,那也不相干。你只须一剑下去,风清扬再来找你算账之时手就不会软了!”
  宁清宇听到最后一句,忽地转怒为喜,冷笑道:
  “想痛痛快快地死么?没那么容易!有你在手,纵有一百个风清扬来我也不怕。
  “不群,吩咐下去,好好看承此人,别要饿坏了他,九师叔面子上须不好看!”
  岳不群应声道:“是!”
  慕容恪大笑声中,宁清宇,岳不群师徒二人出了甬道,回到宁清宇的卧房之中。
  宁清宇道:“不群,你去相请三师叔,四师叔,六师叔,七师叔他们来此,有事计议。”岳不群答应着去了。
  他们师徒在山上这番作为,风清扬与桑小娥自是丝毫不知。
  此刻他们正晓行夜宿,催马疾驰,心情焦灼直是有如星火,唯恐自己迟到一刻,雪儿与秋梦等会有甚么不测。
  与此同时,姑苏城慕容氏的参合庄上,慕容绝已经武功尽复,雪儿与秋梦也正日日盼着风清扬回来迎接她们。
  这时正是八月之初,时近仲秋,参合庄里莲叶田田,荷风熏人,万物到了最为成熟兴旺的季候,一眼望去,池塘中波光潋滟,天色云影,相互徘徊,令人心怀大畅。
  雪儿和秋梦沿着荷塘,并肩缓行。
  两人都不说话,面对着迥地高天,目不胜收的美景,竟是无心观赏。
  眉间心上,反有浓浓相思,无计回避。
  良久,慕容雪缓缓开口道:“秋姊姊,风郎这一去又是两个多月啦,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好教人心焦。”
  秋梦笑道:“啊哟!小妮子想丈夫啦!你也忒煞性急了罢,他一来一回,路上就要化两个月功夫,这才过了几天呢!
  “不过我敢打赌,他要知道你想成这个样子,早就和灵灵一道长上翅膀飞回来啦!”
  慕容雪面上一红,啐了一口道:“光知道说我,你自己便不心急!昨儿晚上你做梦还不知喊了多少声风郎呢!每天都把人家搂得紧紧的,一个人睡不惯不是?”
  这下轮到秋梦面上生霞了,连声喝道:“你再说!你再说!”伸手去呵雪儿的痒。
  慕容雪连忙躲避,二女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霎时间愁闷尽去,池边柳下,尽是小女儿的娇憨情态,两只水鸟被恍然惊飞,犹自回头观看,不知这一边发生了甚么事。
  这时,远远地一个人嘶声叫道:
  “小姐……小姐……有敌……”二女吃了一惊,回头看时,
  桑二娘身上血渍斑斑,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跑不数步,一个筋斗栽倒在地。
  二女大惊,足尖点地,便如两头水鸟般飘身而起,将桑二娘扶起身来。雪儿急问:
  “二娘,出了甚么事?”
  桑二娘双目发直,嘶声道:“快叫老爷来……敌……敌人厉害,咱们……咱们……抵挡不住……”
  雪儿急道:“是甚么人?有多少个?”
  桑二娘道:“不知是……甚么人……武功很……很好……被我伤了……两个……”
  重伤之下,说话竟不连贯。
  慕容雪道:“二娘,你先别说话。秋姊姊,你看着二娘,我去叫爷爷来……”
  话未说完,一人接口道:“不必,我来了。”
  这句话共有五个字,说“不”时声音还很远,“了”字说完,慕容绝的颀长身形已站在几人面前。
  慕容雪喜道:“爷爷,你来了!”
  慕容绝不答,俯身查看桑二娘的伤势,只见她胸前衣服破损,一道粗大的伤口自乳旁划下,深达寸许,右臂上则有一个手指粗细的圆洞,血流汨汨。
  慕容绝伸手点了桑二娘伤口旁的几处穴道,稍止血流之势,两道浓眉不由得锁了起来。
  这两处伤口都甚怪异,显是被甚么罕见的外门兵刃击中所致。
  自己又未听到长时间的打斗之声,可见交战时刻甚短,来人能在几招之内将唐门暗器高手桑二娘伤成这样,不唯手辣,武功也必奇高。
  想到这句话,不禁脱口道:“小柯!”话甫出口,身子已如怪鸟云,纵在半空。雪儿与秋梦眼前一花,已失去慕容绝的踪影,耳边听得他道:
  “扶二娘进屋敷药!”
  慕容绝两个起落,刚纵到第二进月亮门前,一人浑身浴血,披头散发,大步跑了进来,正是他的亲信管家柯叔。
  后面一个矮胖中年汉子左手持着一根怪模怪样的鹿角杖,右手握着一管又细又长的铁笔,正自提气疾追。
  那中年汉子眼见有人迎了出来,恶念陡生,掣起鹿角杖,猛向柯叔后心递去。
  慕容绝眼见柯叔趋避不灵,立时便要伤在他这一招下,右手向腰间一探,束腰的牛皮带子当下被抖得笔直,如同长枪劲矢,拍向那汉子鹿角杖上。
  那汉子“咦”了一声,鹿杖上翻,迎个正着,“啪”地一响,那汉子虎口一热,鹿角杖几欲脱手飞出,慕容绝也觉上臂酸麻,一根几两重的牛皮带子也要拿捏不住。
  两人交手一个照面,各自惊疑不定,暗道:
  此人是谁?怎地如此了得?
  这时柯叔已奔到慕容绝面前,一个掌不住,栽倒在地,嘶声道:
  “老爷……他……”
  话未说完,便昏了过去。
  慕容绝心头大震,看来柯叔伤势比之桑二娘尤重,但此时强敌便在眼前五尺之地,无法查看施治。
  他右手轻抖,牛皮带子已束回腰间,沉声道:
  “阁下是谁?一出手便伤了我两名家人,意欲何为?”
  那中年汉子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看你老人家仙风道骨,想必便是这参合庄的主人慕容绝老先生了。在下骆飞鸿有礼了。”
  他口中说有礼,却无半点有礼的举动,反而怪眼上翻,神色倨傲。
  慕容绝气往上撞,沉声道:“你既知我的名头,还敢如此放肆,胆子不小哇!”
  骆飞鸿哧哧一笑做出一副害怕之状,耸肩道:
  “啊哟!老先生威风凛凛,这可吓煞我啦!”
  旋即肃容道:“老庄主,我本是有礼求见,不愿动手伤了和气,怎奈你两个家人不识相,非不让我进去。
  “老庄主招贤纳士,座客常满,江湖上大大有名,去年我就来拜望过一次,与一个叫风清扬的臭小子和一个叫杨什么的老不死交了交手。
  “似乎还毁了您庄上的一点儿甚么东西,这才惦记着再来看看,哪知你门下的家人背着你闭塞贤路,于老庄主清名有损,你说该不该打?”
  慕容绝森然道:“该打!”双掌一立,两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压体而来。
  “他此时才知去年福地水阁被毁,真正的罪魁祸首乃是此人,怒气勃发,不可遏止,一出手便是最厉害的“大须弥山掌”。
  骆飞鸿虽然嘴上唠唠叨叨地说着,手下却也时刻防备,觉得风声有异,左笔右杖,一齐指出。
  四股力道相交,“砰”的一声大响,慕容绝退了两步,骆飞鸿却凌空翻个筋斗,退了三步方才站定,以功力而论,已是输了一招。
  骆飞鸿面上一红,暗道:
  这老儿名不虚传,果然厉害,以空手斗我,还能占到上风。
  当下足尖一点,猱身而上,一笔一杖舞得有如疾风骤雨一般,攻了上来。
  慕容绝适才虽稍占优势,却也试出此人功力真正了得,当下不敢托大,抖出腰带内藏着的灵蛇软剑,见招拆招,凝神对战。
  两人拆了十几招,慕容绝忽地清啸一声,剑法陡变,招招险,招招狠,俱是进手的套略。
  这套剑法乃是他从还施水阁中看来,由南宋年间一灯大师的弟子朱子柳所创,有个名目叫做“哀牢山百八剑”,其快若风,号称天下第一。
  这套剑法使出,纵然是朱子柳复生,风清扬亲至,也当避其锋锐,骆飞鸿一时之间闹了个手忙脚乱,狼狈之极。
  这时墙外脚步声杂沓,涌入三十多人,高矮不同,服色各异,都是骆飞鸿的手下,无恶帮的帮众。
  他们见一个青衫老者将帮主逼逼连连后退,无不大为讶异,有几人抽出兵刃,便要上前相助。
  骆飞鸿连出三招四笔,稍稍阻住慕容绝的攻势,喝道:
  “不必帮我,看我与他单打独斗!”那几人闻声驻足,不敢上前。
  再拆三四十招,慕容绝一套快剑堪堪使完,猛听得背后一个女声娇呼:“爷爷!爷爷!”
  骆飞鸿百忙中偷眼看去,两个年轻少女一穿月白,一穿藕绿,容色俱是绝丽,却是满脸惶急,飞速奔来。
  他不知这便是风清扬的另外两个妻子,但此人乃是好色之徒,一瞥之间,便即心痒难搔,叫道:“孩儿们,把那两个小妞儿给我擒住,要活的!”
  那三十多个帮众答应一声,立时分出十几人,各挺兵刃,迎了上去。
  慕容雪与秋梦安顿下桑二娘,悬念着爷爷交战的景况,连忙带上兵刃,前来相助。
  这时眼见十几人成扇面之形包抄上来,二话不说,长剑连闪,冲入人群之中。
  她们武功本是二流角色,自随风清扬以来,内力颇有进益,招数上也多得传授,但为时尚短,毕竟还未至一流之境。
  但此时含愤出手,倒也神威凛凛,杀气腾腾。
  那十几名帮众一时轻敌,上手便有三人受伤,这才知眼前这两个娇怯怯的妞儿原来是带刺儿的玫瑰,轻摘不得,当下各自小心翼翼出招,力求稳准,最好将她二人累得精疲力竭,才好一网成擒,不负帮主的嘱托。
  只因众人存了个相让之心,下手颇有分寸,慕容雪又使出家传的“凌波微步”,秋梦虽不会此步法,剑术上却较她高出一筹,二女才左冲右突,虽然败像已呈,一时却无遭擒之险。
  那一边骆飞鸿却正迭遇凶险。他全力应付慕容绝尚且不能占到上风,被二女一分心,慕容绝抢得先手,连发二十余剑,尽皆又快又狠,指向要害。
  骆飞鸿左支右绌,勉力应付,竟自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
  斗到分际,慕容绝喝一声“着”,骆飞鸿右臂上已然见血。
  骆飞鸿吃痛,笔杖疾摆,攻出十余招,托地跳出圈子,慕容绝哪容他有喘息之机?
  一柄软剑使得如同灵蛇一般,凌空连划,不离骆飞鸿面门要害。
  骆飞鸿心慌意乱,已看不清剑势来路,勉力挡开了八剑,却终于在第九剑上又被挑破了衣襟,再慢一瞬,便是开膛破肚之祸。
  骆飞鸿脸色铁青,再也顾不得一帮之主的身份,怪声叫道:
  “他娘的王八羔子,还呆站着做甚?上啊!”
  他身后的十几名帮众这才如梦初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
  慕容绝知道敌人势大,自己虽内功精湛,毕竟年纪老迈,又是重伤初愈,不利久持,须当速战速决。
  当下趁十几人包围尚未全成,已向正面的三人各发一剑,那三人见来势凌厉,急挺兵刃向外封挡。
  慕容绝早撤回长剑,反手自腋下向后刺出,后面那两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前胸洞穿,一个被硬生生刺透了琵琶骨,忍不住怪声号叫,按住肩窝在地下来回翻滚。
  这五剑诱敌,撤回,反刺,伤敌,只不过是一瞬间之事,而变化奇幻,端的有鬼神莫测之机,不唯众人胆寒,骆飞鸿正在撕下衣襟裹伤,远远觑见,也不禁暗叫了一声“好”。
  慕容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手中剑愈发使得夭矫灵动,不数招间,又有一人右手齐腕被斩落,退出了战圈。
  “无恶帮”的帮众都是凶悍之徒,各人又都有值得自负的惊人艺业,虽见这老儿神威凛凛,几个照面便伤了三位兄弟,仍是猛攻不退,只是各人拿出生平守得最稳的一套功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与初接战时的嚣张大异其趣,这样一来,慕容绝的十几剑都被众人封挡了回来,一时倒也再难奏功。
  骆飞鸿这时已裹好伤口,眼见慕容绝白须飘拂,一柄剑使得却是有如经天长虹,正大奇幻兼而有之,不由得暗暗心惊。
  他本来诡计多端,又素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瞥眼望向前方,只见那十数名帮众围住慕容雪与秋梦,虽然声势赫赫,大居上风,却兀自擒她们不住,他眉头一皱,身形早拔地而起,左手鹿杖凌空下砸秋梦的顶门,右手鹤嘴笔则一式两招,点向慕容雪的“乳根”“天突”大穴。
  慕容雪与秋梦忽如神兵天降,招式又这等狠辣,大骇之下,秋梦挥剑封挡,慕容雪却连环三剑,斜斜削向骆飞鸿的左肋,右臂与眉心。
  骆飞鸿何等身手?眼见二女应付得法,在空中已是笔杖交叉,“当当”两响,慕容雪与秋梦的两剑分别刺在他笔杖之上,只觉虎口一热,宝剑几欲脱手。
  对付她们两人,骆飞鸿可就从容得多了,口中赞道:“两个小妞儿武功不坏啊!”
  手下都是加紧,笔杖舞成一道黄光,一道乌光,将二女绕在中心。
  他不唯招数精妙,内力更是奇厚,七八招过后,二女登觉自己如陷入了胶状的网中,四周似有无数股力道牵掣己身,收发招数再也不能得心应手,慕容雪空有一身奇妙步法,苦在内力远远不及,施展不开,渐渐地,骆飞鸿的兵刃圈子越缩越小,眼见再过几招,或被击伤,或被生擒已是必不可免。
  慕容绝那一边战事正炽,但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雪儿与秋梦这里岌岌可危之势却也看得分明。
  他只一急的当口,耳中只听二女娇呼,接着两柄宝剑飞上半空,显是被骆飞鸿的兵刃大力砸脱了手。
  慕容绝再不迟疑,连发四五剑,直指离自己最近的几人要害,这几剑不求自保,只图伤敌,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那几人不虞有此,一呆之下,已被刺中要害,倒地不起。慕容绝身法如电,觑准缺口,一跃而出,但长衫上血迹淋漓,毕竟还是着了对方的几下重手,背上挨的那一狼牙棒尤其着实,刹那间只觉痛入肺腑。
  他顾不得自己伤势,使出“白驹过隙”的身法一跃六七丈,已来到雪儿他们的战团之前。
  长剑未及出手,只听得骆飞鸿冷冷地道:
  “站住!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一刀下去,这两个如花似玉的脑袋可就砍下来啦!”
  慕容绝一呆,稳住脚步,凝神观看,只见骆飞鸿手中已握了一把冷森森的鬼头刀,刀刃正搁在慕容雪和秋梦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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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6: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饮血长剑化为龙
  慕容雪和秋梦兵刃一被砸飞,当下手足无措,心中慌乱,招数已全然不成章法。
  骆飞鸿索性弃去兵刃,猱身而上,擒拿点拍,出手之快犹如鬼魅。
  不数招间,二女俱被他拿住穴道,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骆飞鸿早料到慕容绝会舍命来救,先自帮众手中抢了一柄鬼头刀,压在二女颈上,以示威吓。
  这恐吓比甚么都有力,饶是慕容绝艺高胆大,定力极深,这时也不敢稍有动作,沉声道:“有事只管冲着我说,先放了她们!”
  骆飞鸿仰天一笑,神色极是轻佻,道:“老庄主要我放了她们,成啊!那有甚么不成?你只须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姓骆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立即放人,绝不含糊!”
  慕容绝强忍怒气道:“你且说来听听!”
  骆飞鸿慢条斯理地道:“这两个美人儿虽是貌比天仙,冲着老庄主一句话,该放也还是要放的。
  “不过老庄主你手持着这么锃明瓦亮的一柄宝剑,我一放人,你瞧着我不顺眼,给我来上两个透明窟窿那也大有可能。
  “你老先生剑法这样高,我可挡不住一招半式,是不是哪?”
  慕容绝“哼”了一声,心道:你罗里巴嗦地说了这半天,还不是要我缴械?哼哼,我一双空手却也不惧你这无耻小人!
  “手上运力,灵蛇软剑激射而出,插在十余丈外的一块石头之上,剑柄微微颤动,发出“嗡嗡”之声。
  骆飞鸿眉花眼笑地道:“老庄主果然爽快,不过刚才你使的那叫什么什么掌来着?
  “啊呀呀,真是威力奇大,只要擦着一点边儿,纵不骨断,也要筋折,我是后生小辈,万万不敢以身相试。
  “不如老庄主点了自己四肢穴道,我才能放心地让这两个美妞儿脱离掌握。老庄主你是明白人,我这不情之请倒也不过分罢?”
  慕容绝沉吟不语,他一生之中大风大浪经过无数,深知自己若真这样做了,那便与俎上之肉,釜中之鱼全无二致,骆飞鸿本是卑鄙之徒,一旦反悔,要方便方,要圆便圆,岂不全得由他?
  当下“哼”一声道:“这事不忙,还有两件事是甚么?”
  骆飞鸿笑道:“老庄主要考虑考虑也是应该的,大家做生意嘛,讲究你情我愿,货卖识家,想想再说有甚么关系?
  “这第二件嘛,去年我曾造访宝庄,累得火德星君下凡,将宝庄所藏的武林秘籍烧去了不少。
  “不过宝庄几百年的积累,就算烧掉了十之七八,剩下的十之二三也足以造福武林,沾溉百世。
  “小人我生性好武,不管碰上哪家哪派的武功心里都痒得不行,故此斗胆请老庄主开恩,将庄中秘笈尽数取来一观。
  “有道是‘雁过拔毛,见者有份’,不知老庄主可依得么?”
  慕容绝听他长篇大论,早觉不耐,怎奈孙女在他刀下,只得忍气听完,一言不发。
  诚如骆飞鸿所言,前次大火的确将福地水阁的藏书烧去了十之六七,然剩剥下的十之三四数量也自惊人,其中珍稀秘本也还存下数百册之多。
  此人武功高强,本性都如此卑劣邪恶,倘若读得这些秘笈,非但自己祖辈心血毁于一旦,只怕自后江湖上再难有人禁制得他住,那自己倒是助桀为虐了。
  当下冷哼一声,道:“第三件呢?”
  骆飞鸿道:“这第三件嘛,更是简单无比,比起前两件来是算不得甚么了,那也还是骆某看在老庄主的面子上不愿过多为难,就当作是老庄主作成这笔买卖的一点折扣罢了。
  “老庄主将书献出给我,可是书那么多,我又没带挑夫骡马来,千里迢迢的,往哪儿运哪?
  “我看老庄主这座庄子山明水秀,又是花儿,又是鸟儿的,这屋宇庭院,啧啧,又是这等气派,不如老庄主就让了给我。
  “姑苏慕容世代豪富,庄中攒下的金银珠宝也不少罢?不如一事不烦二主,全都求老庄主赏赐了,我骆某此后就绝迹江湖,在此地做个逍遥员外,岂不大佳?”
  他说得欢天喜地,慕容绝却听得目眦欲裂。
  此人心地竟是如此毒辣,这座庄子自己经营了四十余年,乃是一生心血所聚,其中更有无数祖宗先人传下的精华,此人竟要全都占去。
  自己若是答应,可想而知,几日之内,这里便是虫鱼巢穴,罪恶渊薮,“姑苏慕容”四个字还有的剩的么?
  他强抑怒气,冷冷地道:“若是我不答应,那又如何?”
  骆飞鸿哈哈大笑,道:“老庄主不愿答应,那就不答应,又能怎样?大家买卖不成仁义在,难道我骆某人还能强抢硬夺,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不成?
  “不过呢——不瞒你老庄主说,骆某这一生什么都好,可只一件,有点好色。见了美貌的娘儿,不把她们弄个死去活来,那是不肯罢休的。
  “不过骆某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兴头起来,先奸后杀也就顺理成章了,老庄主你瞧着办罢!”
  慕容绝直气得须髯戟张,但情知此人卑鄙无耻,比这更恶毒十倍的事那也是说做便做,毫不犹豫,常言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自己却苦在对方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虽也在人屋檐下,这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低的。
  当下咬牙道:“姓骆的,条件我是不会应承的,你若敢作下这等事来,慕容绝今日有死而已。
  “若是不死,日后你躲到哪里,我便追到哪里,天涯海角也定把你碎尸万段!”
  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声,怨毒异常,他双目射出凛凛寒芒,不由得人不信。
  骆飞鸿心下一寒,旋即笑道:“老庄主,虚声恫吓又有何用?我若真躲藏起来,嘿嘿,我姓骆的今年春秋四十有三,少说还有四十年好活。
  “你老人家年事却不低了,再说五年八年找得到您找不到您也难说得紧啦!不过呢,我骆某人敬重老庄主,咱们可以换个法儿谈谈。”
  慕容绝庞眉一轩,道:“怎生换法?”
  骆飞鸿道:“我自师傅手上学了这套玄冥神掌,据师傅说呢,是厉害得紧了。
  “可惜我武功低微,生平没打过高手,也不知这掌究竟威力如何……”
  慕容绝截断他的话头道:“你要比掌么?来罢!”双掌一错,摆出迎敌架势。
  骆飞鸿哈哈大笑道:“老庄主错了!第一,掌法上我不是老庄主对手,那又何必自取其辱?
  “第二,若在平时,比不比也不由得我,老庄主挥掌击来,我就必要这样反掌撩开,这样一掌击出……”
  他比比划划,摆了好几个姿势,忽地收掌向慕容雪和秋梦一指道:“可现在我手里有了这么两个宝贝儿,怎么还肯与老庄主真刀真枪地干?
  “我有什么话说出口,老庄主看在这如花似玉的孙女儿面子上,那还好意思不答应么?”
  慕容绝心下一凛,已隐约猜到了他的用意,先口问道:“你意欲如何?”
  骆飞鸿忽地敛起笑容,肃然道:“老庄主只须接我三记玄冥神掌,若是挺得住,骆某非但放了两个妞儿,还立马带这班兄弟退出姑苏,之后永不入此一步。
  “若是老庄主挺不住,或是中途叫停,那可就说不得了,这三项条件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慕容绝当他说时,心念已在电闪,自己适才与他交过手,此人不唯掌法精妙,内力亦是深厚无比,若说硬生生受他三掌,十有八九自己这条命便要送在这儿了,若真如此,他带人横行肆虐,这里岂不还是他的天下?
  可是若不答应,一则此外别无善法,二则此人开出的条件甚是优厚,除了拼死相抗之外,确是别无善法。
  他这里沉思未定,慕容雪大叫道:“爷爷,不可——”话未讲完,骆飞鸿反手一指,点中她的哑穴,手法奇快奇准,雪儿的声音登时犹如被剪刀凭空剪断一般。
  骆飞鸿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庄主,你怎么说?”
  慕容绝将牙关一咬,暗道:罢了!罢了!沉声道:
  “要我答应却也不难,你且发下一个誓来!”
  骆飞鸿心中却另有计较,他先前见慕容绝态度如此坚决,倒也害怕一拍两散,自己拿不到秘笈,占不到庄子,纵然杀了这老儿,掳走这两个美妞儿又有甚么?
  心念一转,索性想出要慕容绝受他三掌。
  他对自己掌上力道甚有信心,这三掌下去,纵不将他击死,也是个重伤,那时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不能?
  至于答应退出姑苏,到时反悔便是,又值得甚么?
  这时他听慕容绝口气活络,大喜之下,唯恐上了钩的鱼再脱身,当下肃容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骆飞鸿与慕容先生赌赛,他若受我三掌不死。
  “我便放了这两个妞儿,此后永不踏入姑苏一步,若有违反,教我今日身首异处,死得惨不堪言。”
  他心中偷笑,面上却是诚敬无比,唯恐慕容绝看出破绽。
  慕容绝果然上当,深吸一口气道:“只盼阁下言而有信,来罢!”
  骆飞鸿脸上露出微笑,上前两步,双掌微微抬起,喝道:“第一掌!”
  右手轻摆,笔直击出,掌到中途,左掌忽然赶上,使一个“穿云追日掌”的势子,重重击在慕容绝右肋之上。
  武学高手过招,如这般硬挺着挨打的固然少之又少,但练武之人不求伤敌,先求护身,挨打的技术每个人都是熟习无比。
  身有内功之人均是讲究将一口真气存在丹田,那是根本要害之处,这口气不被击散,性命便可保无虞。
  其余气息散在全身,行话叫做“无使有断续处”,则敌人无论击在何处,都会自然而然产生抗力,将伤势减到最低程度。
  但若武功相若的两个敌人过招,除此之外,还须料敌大约击向何处,尽量在此处凝聚真气,否则若对方一掌将已击成重伤,这条命岂不是交在对方手上了?
  慕容绝眼见对方右掌一出,心念电闪,一口真气已布护于他掌落之处,但那骆飞鸿着实奸诈,刹眼间左右掌交换,左掌正击在慕容绝防护薄弱之处。
  这一招诡谲怪异,委实难防,乃是玄冥神掌之中的绝招之一。
  慕容绝只觉一股奇寒大力推来,身不由己向后连退七八步,方始拿桩站稳。
  刹那间全身如堕冰窖,只觉喉间一热,张口喷出一股鲜血。
  慕容雪与秋梦口不能言,却全都看在眼中,焦灼之情从四只剪水明眸之中透了出来,汗水沁出额头。
  骆飞鸿却是霁然色喜,笑道:“老庄主,这一掌滋味如何?”
  慕容绝此刻正自咬牙苦忍,他这一掌力道奇大倒还罢了,掌中的“玄冥真气”却着实难当,若非他数十年勤修苦练的一身精湛内功,二十个慕容绝也须被立时冻僵毙命。
  他勉提真气,化去掌中的阴寒之气,气息转了三转,便觉好受了很多,跨步回到圈子中心,道:“第二掌!打罢!”
  骆飞鸿心下也不禁佩服,暗道:
  这老儿一身内功如此深厚,远过于我,当世也不见得有几人能超过他。
  今日若不能将他废在掌下,日后他寻起今日之仇来,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想到此处,心念已决,沉腰坐马,将全身力道运在右臂之上,呼地击出,口中喝道:“第二掌!”
  他这掌击出时招式平凡,甫到中途,手腕轻抖,已幻出五个掌影,模模糊糊,若有若无,实不知要落在何处。
  这一掌亦是“玄冥神掌”中的绝技,唤作“五出梅花掌”,五掌中只有一掌是实。
  慕容绝见他掌势如此奇妙,心念微动,足尖在地下划了个圆圈,竟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将背部卖给了对方。
  “砰”的一声大响,慕容绝前冲四五步,深吸了两口气,转头道:“好掌法!好力道!”
  显见这一掌伤得远比上一掌为轻。
  慕容雪与秋梦面有喜色,无恶势众却均感愕然,骆飞鸿轻轻摇了摇头,知道自己中计,甚是沮丧。
  慕容绝虽不知他这一掌使甚么招势,却知自己若再重蹈覆辙,被他击中防护薄弱之处,只怕便没机会再挨第三掌了。
  思来想去,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将一口气运于背部,硬生生以本身数十年内功受了这一掌。
  他这时集全身力道抵抗,虽不出手,较之出手相敌也差不了多少,再借势前冲,消去一分掌力,只觉着体一阵寒气,再无异样。
  以骆飞鸿的机智,这一着他并非想不到。
  只是第一掌打得称心如意,万没料到慕容绝会在第二掌使上花样。
  他这时知道中计,心中暗暗冷笑道:
  这老儿如此奸猾,可惜你就是再奸猾十倍,这第三掌我也要你动弹不得。
  当下长了长身,笑道:“老庄主,好功夫,好心计啊!看来我这第三掌打与不打也没甚么分别了,定然伤不了老庄主一根毫毛,惭愧惭愧!”
  慕容绝道:“那也不必不……”
  一个“打”字还未出口,骆飞鸿双掌一立,两股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崩石裂岸般直击过来。
  慕容绝大惊,叫道:“你……”话未说完,骆飞鸿的双掌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印在他前胸之上,慕容绝的身体有如一束稻草般直飞出七八丈远,在空中便是鲜血狂喷,情形甚是可怖,慕容雪与秋梦心中翻了个个儿,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啪”的一声,慕容绝跌落尘埃,面如白纸,双目紧闭,青袍全被鲜血染成红色,这两掌竟是受得奇重无比。
  本来骆飞鸿与慕容绝说好只接三掌,慕容绝虽见他双掌齐出,刹那间也只以为他又要故伎重施,两掌中一掌是实,一掌是虚,哪知骆飞鸿见他应付有方,自己前两掌未收到预期功效,竟尔陡起毒念,明明只剩一掌,他却双掌齐出,立意要将慕容绝重创掌下。
  慕容绝料敌有误,措手不及之下,虽有内功防身,还是被他击成重伤,生死不知。
  这时场上静得连落一根针都听得见,数十道目光尽皆集中在慕容绝身上。
  骆飞鸿看了一刻,见慕容绝没有动静,笑道:
  “老庄主这第三掌终于没能挺住,这场赌嘛咱们也就没输。这两个美人儿,这座大好庄子从今日起,便改姓骆啦!”
  得意忘形之下,不禁放声长笑。
  笑罢低头,只见慕容雪与秋梦四道目光中满是怒火,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一阵邪笑,道:
  “老家伙死啦,你们两个小妹妹必定恨我入骨,哈哈,恨罢,没有关系,我喜欢人家恨我……”
  他边说边走到慕容雪跟前,伸手解开她的哑穴,捏住她的下巴道:
  “……小妹妹,你告诉我书藏在……”
  一句话没说完,“呸”的一声,慕容雪将一口唾沫重重啐在他的脸上。
  骆飞鸿也不动怒,伸手抹了一把脸,笑道:“香啊!美人香唾,果然不同!”说着把脸一沉,狠狠地道:
  “小妞儿倒有点骨气,好!我看看你骨头能有多硬!”双手向下一分,“嗤嗤”两响,慕容雪与秋梦的外衫连同胸衣全被他扯了下来,两双雪白高耸的乳房登时显现在众人面前。
  二女花容失色,又羞又急,泪水滚滚而下。
  自骆飞鸿以下,“无恶帮”二十几名帮众齐齐盯在二女的酥胸之上,尽是目瞪口呆,喉头上下翻滚,心中燥热难以言喻。
  骆飞鸿“嘿嘿”一笑,极是淫亵,道:“两个小妞儿好美啊……”
  伸手便向慕容雪胸前按去。
  手离慕容雪胸前还有一寸之遥,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住手!”
  骆飞鸿愕然回头,慕容雪又惊又喜,叫道:“爷爷!”
  慕容绝以手撑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声音又是微弱,又是颤抖,道:
  “姓骆的,我……撑得住你这三掌,你……你输了……”
  他声音极低,但场中每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显见他重伤之下,真力还存了不少,绝无性命之忧。
  骆飞鸿大惊,心道:这老儿内功怎地这等邪门,天下哪有中了我这许多掌还不死的人?
  转念一想,嘿嘿笑道:“老庄主原来没死,那好极了,你这孙女儿骨头太硬,我正自犯愁,如今着落在你身上说出秘笈的下落,岂不更妙?”
  慕容绝一听此言,喉口一甜,又是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良久才道:
  “你……你……你输了,便该放人……退出姑苏……”
  骆飞鸿仰天一笑,道:“老庄主,你走了眼啦!我骆某若是那等言出必践之人,在江湖上还混得下去么?”
  话音甫落,纵身上前,一拳一脚,将慕容绝打倒在地,右脚踏在慕容绝的背部,笑道:
  “老庄主,我劝你还是说了罢!免得零零碎碎受苦,也免得看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你的孙女婿啊……”
  “无恶帮”众轰笑声中,慕容绝懊丧欲死,勉力开口道:
  “你……你不怕……应……应誓么?”
  骆飞鸿又是一阵狂笑,道: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发誓算甚么!世上若有应誓之事,谁还肯干坏事?
  “不错,我骆飞鸿说过,若违此誓,今日便死在刀剑之下,身首异处,那又怎样?
  “谁来砍我的头啊?你么?你孙女么?哈哈!哈哈!”
  笑声未毕,墙外一个声音冷冷地道:
  “骆飞鸿,你错了,发誓总是要应的。今天你身首异处,砍你人头的人便是我!”
  声音落处,两个人影飘然跃入场中,右边那人一袭紫衫,凤眼含威,乃是桑小娥,左边这人长身玉立,手中宝剑生出寒光,浑身裹着一团威风煞气,正是一代剑圣风清扬!
  风清扬与桑小娥昼夜疾驰,本怕歹人在参合庄占得上风,遣人暗害慕容绝等人,他们并不知一切都是宁清宇在搞鬼,可是天道祸福,其实难测,这种错误的担忧竟驱使他们及时赶到,救下了慕容绝的性命,也使雪儿和秋梦免受贼人之辱。
  慕容雪和秋梦一见自己昼思夜想的情郎出现,惊喜之下,泪花滚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慕容绝也是又惊又喜,他本来勉提一口真气护心,这口气一松,重又晕了过去。
  风清扬在墙外听到骆飞鸿的无耻言语,人在空中已对场中情势一目了然,落下地来见到雪儿与秋梦二人情状,更是一把无名业火冲上顶门,对小娥道:
  “叫灵灵!救人!”自己长剑轻分,一招两式,向骆飞鸿双臂疾刺!
  桑小娥撮唇作啸,那小红鸟极有灵性,眼见慕容雪与秋梦落在别人手中,早急得怒羽贲张,啾啾鸣叫,一听啸声,探翼而下,铁喙忽发忽收,站在慕容雪与秋梦身畔的那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每人已被啄瞎了一只眼睛。
  桑小娥抢上前去,长剑连闪,早结果了二人性命,其余帮众一见小红鸟这等威势,立时想起骆飞鸿曾说在小商桥伏击风清扬,因这一只小鸟而遭全军覆没之事,登时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四散逃开。
  桑小娥迈步上前,伸手解开雪儿与秋梦被点的穴道,拾起衣服与她们穿上。
  二女含愤已久,拾起两柄长剑追杀无恶帮众。
  她们三人本都是一等一的轻功,在骆飞鸿面前虽缚手缚脚,与无恶帮众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以一敌三,那也多半稳操胜券,再加上小红鸟从旁干扰,片刻之间,已有十余名无恶帮众丧命在三女的宝剑之下。
  这时仍有十几人逃出墙外,向四面八方发足狂奔。
  慕容雪咬牙道:“这些人上门生事,又如此欺辱我们,一个也饶他们不得。”
  桑小娥与秋梦深以为然,三女展开轻身功夫,分别向四方拦截,小红鸟振翅高翔,来回策应,那无恶帮众已使出全身气力狂奔,却怎快得过小红鸟?
  无一时,又有五人或被啄去眼珠,或被啄中后脑,重伤倒地,三女赶上,一剑一个,了断了他们的性命。
  同一时刻,骆飞鸿也正在风清扬凌厉的剑势之下连连后退,狼狈万状。
  骆飞鸿与风清扬曾经三度交战,虽然三遭败绩,却均是在数百招之后。
  但他自上次在小商桥败退之后,回去潜心揣摩风清扬的剑路,想出几十招破法,其中招数上的佳妙之作有之,心术上的阴狠诡计亦有之。
  他曾暗自得意,以为再遇到风清扬,两人非斗到千招之外不能言胜负,自己出奇制胜也有十之六七之数。
  哪知两人狭路相逢,这一搭上手,风清扬接连攻出二十几剑,骆飞鸿竟连半点头脑也摸不着,只觉他速度既非奇快,招式也不如何奥妙,只是其中有一股若实似虚,如断如连的力道,自己招式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极其危险,落点更是有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
  他一笔一杖,辛苦抵挡,第二十三剑上还是被风清扬削去了鬓边的一绺头发,他大骇之下,接连后跃,心中狂呼道:
  见了鬼啦!见了鬼啦!一月不见,这小子剑术怎地进步了这么许多!
  风清扬使出的正是自己新近悟得的“圆圆剑法”,本来这套“圆圆剑法”讲的大半是剑理,剑意而非剑招,若落在一般人手中,纵不当作废纸丢弃,所得也必然是微乎其微,但是天缘凑巧,风清扬原来所修的独孤九剑恰恰也是讲求剑意而不讲求剑招的,二者到了高处,殊途同归,两相融合,竟尔成为一套无古无今、威力奇大的剑法。
  任我行毕生浸淫在一口金剑之上,以剑法而论,堪称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千招之内仍败给风清扬,何况骆飞鸿不以剑法见长?
  两人堪堪拆到二百余招,骆飞鸿已是遍体鳞伤,衣裳破损,上面大大小小被风清扬划了十几道口子,他一笔一杖舞得风雨不透,水泼不进,拼命抵御,怎奈风清扬不急不躁,寻隙每一出手,便即奏功,若非忌惮他武功了得,恐遭反噬,骆飞鸿的四肢此刻早已不联在身上了。
  二人斗到分际,骆飞鸿忽地矮身,鹤嘴笔疾点风清扬“关元”、“鼠蹊”两处穴道。风清扬向后一避,骆飞鸿的笔上“喀”的一响,弹出一枚半尺长的尖刺,精光闪闪,刺向风清扬的小腿。
  这一着在小商桥他已用过,风清扬早有防备,右腿一拖一带,凌空踢向他握笔的手腕。
  骆飞鸿这一招却也只是诱招,见风清扬右足踢至,凌空一个翻身,左手在鹿角杖上一按,“嗤嗤”声响,满满一蓬银针,激射而出,也不知有几十几百根,尽数打向风清扬全身三百六十大穴!
  他这一下招中套招,凶险无比,九十根银针全由机簧射出,力道奇大,纵是岩石也打得进去。此招乃是专为对付风清扬而设,费了他不少的苦心。
  风清扬见到银针来势,知道矮身纵跃都难躲开,情急之下,心地蓦地一片空明,随手将长剑划了三个圈子。
  这三个圈子连环划出,意蕴却截然有异。
  第一剑守住无极之位,第二剑守住太极之像,第三剑则似方非方,似圆似圆,吞吐开阖,阴阳动静,竟是巧夺造化,达到了他自己生平也未梦想到的绝诣。
  说时迟,那时快,九十根银针已射入风清扬的剑光之中。
  这银针精心锻造,上面又淬了剧毒,见血封喉,最是厉害无比,哪知在风清扬吞吐的剑光之下,竟似泥牛入海,又似射入了另外一个空间之中,全然被他的剑气绞得粉碎!
  这个结果不但骆飞鸿做梦也没想过,“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风清扬也未料到这三个剑圈竟然威力如斯,眼见银针粉碎,只觉悚然而惊。
  饶是如此,风清扬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恨极骆飞鸿歹毒,圈子甫一划毕,剑尖上挑,连绵而出,尽是追魂夺命的杀招。
  “嗤嗤”声响,骆飞鸿目瞪口呆之下闪避不灵,左臂右腿接连中剑。
  他此际心胆俱寒,再无斗志,只求脱身逃命,足尖点地,连连后退。
  退不数步,只觉后背一股大力涌来,接着奇痛入骨,哀号倒地,浑身绵软如泥,脊梁骨竟被这股大力生生打断。
  风清扬也未料有此,眼见骆飞鸿倒下之处,慕容绝的身形缓缓站起。
  他虽满身血污泥土,此刻却是面带微笑,神色傲岸。
  慕容绝先前晕倒在地,风清扬与骆飞鸿斗了这许多时分,已是慢慢苏醒。
  眼见骆飞鸿落荒而逃,将全身力道尽集在右臂之上,一拳击出。
  他虽遭重创,这拼力一击仍是非同小可,骆飞鸿心慌意乱之下未及防备,当即受到重创。
  他适才凭藉手中人质,对慕容绝百般戏弄凌侮,这时报应不爽,终于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慕容绝喘息了几口,缓步上前,伸足点住骆飞鸿的前胸,一字一顿地道:
  “姓骆的,我挺住了你这三掌,是你赢还是我赢?”
  那骆飞鸿也真硬朗,他背骨寸断,痛得黄豆大小的汗珠滚滚而下,却是一声不哼,咬牙道:“是……是你赢……却……却又……怎地?”
  他右手尚能使力,勉力将鹿角杖微微抬起,手指轻动,几十枚银针直射向慕容绝前心!
  风清扬的视线被慕容绝挡住,但听骆飞鸿语声有异,疾喊一声:
  “爷爷!快闪!”手起一掌,将慕容绝推开。
  可惜为时已晚,这一下相距既近,慕容绝适才没见到他向风清扬施放暗器,绝无防备,自己重伤之下,又是趋避不灵,几十枚银针有一大半着着实实打入前胸,他浑身一震,慢慢倒了下去。
  风清扬连忙扑上前去,扶起他高大的身躯,痛声呼叫:“爷爷!爷爷!”这时慕容雪等三女在小红鸟协助之下,已将四散逃走的无恶帮众全部歼灭,听见风清扬的叫声,知道这边又有变故,急急奔了过来。
  慕容雪一头扑在爷爷身上,连连摇晃他的身体,号哭不已。
  骆飞鸿全身虽不能动,这些情景却都看在眼中,格格笑道:“我……是输了……可是黄泉……路上……总还有了伴……伴儿……”
  风清扬等四人听他说话,泪眼未干,怒火又升,不约而同地四剑齐发,插入他的胸膛之中。
  骆飞鸿双眼上翻,喉中格格作响,他一生作恶多端,终于死在风清扬等众人手下。
  慕容雪刺死骆飞鸿,拔出剑来,反手割下他的首级,恨恨地道:“今天叫你应誓!”
  低头看到爷爷双目紧闭,又是焦急,又是伤心,泪水便似断线珍珠,挂满腮边。
  桑小娥伸过右手,搭住慕容绝的腕脉。慕容雪幽幽地道:
  “娥姊姊,我爷爷……他……他还有救么?”
  一双泪眼紧盯着桑小娥的头和嘴,只吩她点点头,或开口说出“有救”两个字来。
  桑小娥沉吟片刻,终于黯然摇了摇头,道:
  “雪妹……你切莫太过伤心了,爷爷他……心脉已断,回天乏术了。”
  慕容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正在此时,风清扬只觉慕容绝躺在自己臂弯中的身躯微微一动,他心中一喜,忙将右掌贴在他后背的“灵台穴”上,将一股内力绵绵不绝,送入慕容绝体内。
  过了半晌,慕容绝缓缓张开双眼,双颊上竟有了一丝红晕之色,微声道:“雪……雪儿……”
  慕容雪一双泪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不住声地叫道:“爷爷,你醒了!爷爷,你醒了!”
  风清扬等却均知他伤势沉重之极,这只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而已,心中仍是如坠了铅块般沉甸甸的。
  慕容绝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为雪儿理了理鬓边的头发,微笑道:
  “雪儿……爷……爷爷不能……再照顾……照顾你了……”
  慕容雪抓住爷爷冰凉的双手,含泪道:“爷爷,你别这么说,你会好的,你会……”
  慕容绝道:“傻丫头……爷爷会不会好……咳,咳,……自己还不知道么……我活了七十多岁……死就死了……也……也没甚么……”
  他说到这里,气息渐促,风清扬连忙催动内力,片刻之间,慕容绝便觉疼痛减弱,胸中大为受用,向他点头一笑,意示感谢,回头又说了下去:
  “雪儿,爷爷要死了,有件事不能不告诉你,你爹他……他其实并没有死……”
  慕容雪宛如被霹雳击中一般睁大双眼,惊道:“爷爷……你说什么?”
  慕容绝喘了口气,道:“雪儿,原谅爷爷一直骗你。你爹他……自从你妈死后,无心于光复大业,我……我一气之下,将他赶出家门……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你才两岁……现在我明白了,其实甚么复国图强,甚么雄心壮志……一切都是空的,人只一死,便甚么都……都没有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很觉疲累,闭上眼睛喘息了几声,又微弱地道:
  “若是见到……你爹爹,告诉他……我不怪他……他了……我好后……”
  一个“悔”字没能说出口来,慕容绝的头猛地向旁边一沉,一代枭雄就此瞑目长逝。
  慕容雪伏尸大哭,桑小娥与秋梦也是珠泪涟涟。
  风清扬缓缓放下慕容绝的尸身,默然无语。
  平心而论,他自识得慕容绝以来,对他并无多少好感,对他尊敬备至那也完全是瞧在慕容雪的面子上。
  慕容绝一生完全耗费在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之上,以至不择手段,不惜自贬身份,充任所谓“十三家半总掌门”,又派人入丐帮卧底,企图掌握天下第一大帮的权柄,但说到底,他的一生总是可悲之至,所享的些许欢乐也只是与雪儿在一起的时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是为何人非要将死之时才明白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呢?
  如果一个人在活得好好的时候想想自己临死的那一天,他的日子也许会过得快乐得多罢!
  风清扬对于慕容绝的死感到的并不是悲哀,而是凄凉,无边无际的凄凉……风清扬三下参合庄这一战,“无恶帮”的首脑精锐尽皆被歼,一代武学奇才慕容绝也殁于是役。
  自此慕容氏历时七百余年的光复幻梦彻底破裂,再也无人继承。
  过了半晌,风清扬三人扶起雪儿,四人择一处山明水秀的高地,动手挖了一个墓穴,备办棺椁等一应之物,将慕容绝下葬。
  这时雪儿已哭得昏晕,桑小娥喂她吃了一粒定神的药丸,过了许久,雪儿方才沉沉睡去。
  风清扬命秋梦看护雪儿,自己与桑小娥却不闲着,前去探访柯叔和桑二娘,为他们医治伤势。
  那骆飞鸿出手极狠,二人伤势沉重,但所幸受的都是兵刃之伤,没有中他的“玄冥神掌”,性命当可无碍,只是需要将养一段时日。
  为怕他二人心神激动,慕容绝去世的消息也只好瞒住一时,之后再说。
  这一战大家都是神疲力竭,风清扬与桑小娥探视完柯叔夫妻,饶是他们一身内功湛深,也不由疲乏之极,两人回到房中,默然对视一刻,也便歇了。
  如此这般过了四五天,慕容雪悲戚稍止,精神也好了一些。风清扬见她心情略为平稳,便不再隐瞒,将自己在紫金门、侯监集两次相遇慕容恪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于她。
  慕容雪又喜又悲,珠泪滚滚,本以为自己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没料想还有一位更亲的爹爹尚在人世,心情之复杂实是无可言喻。
  风清扬又将自己意欲封剑归隐的打算告知于她,劝她保重身体,答应带她前去相寻爹爹,雪儿心中又有了希望,身心一天天康复起来。
  半月之后,慕容雪已尽复旧观,虽也时常念起爷爷,暗自垂泪,却也或多或少地有了些欢声笑语。
  这十几天中,柯叔与桑二娘的伤势也渐渐好了许多,扶杖行走已不成问题。
  这一日,风清扬携三女到慕容绝和杨逍墓上拜了一拜,嘱托柯叔夫妻看守庄院,骑上马儿飘然而去。
  四人四骑联袂北上,途中的旖旎风光难以尽述。初时慕容雪犹有丧亲之痛,又想到自己虽知爹爹未死,却寻不到他的下落,冥冥天涯,茫茫海角,找一个人真是谈何容易!
  以故常自郁郁。风清扬等三人反复陈明利害,百般劝慰,又将慕容恪与柯叔夫妇的渊源向她讲明,只要慕容恪一回姑苏,柯叔自会指点他前来相寻。
  雪儿想想在理,这才重又活泼起来。
  四人四骑直向收伏过小红鸟的那座叠彩山行进,他们虽然不疾不徐的从容而行,坐骑脚程均快,十余日后,便来到了河南境内的少室山下。
  这少室山位于开封府登封县境内,乃是中岳嵩山的两座高峰之一,号称武林领袖的少林派根本之地便驻在少室山上。
  四人在山脚下勒马上望,隐约见到半山腰中黄墙如带,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气势雄伟中透出一丝神秘,令人肃然起敬。
  风清扬这是第三次来到少林,第一次乃是少年时来此玩耍,带秋梦偷偷自后山攀援而上,大闹佛堂,数年后还引发了一场秋梦为他自杀殉情的好戏。
  第二次乃是桑小娥自尽之后,他长剑穿胸,意欲相从地下,幸得张宇初天师以“李代桃僵”之术相救不死,心灰意懒之际,飘流四方,沮丧难言,只因打救方证、方生之故,重上少林,得圆智大师片言开导,才重又燃起雄心和希望。
  这两次于他一生遭际都有莫大关系,这时遥望少林,不由得心潮翻涌,百种滋味齐集,着实难言。
  良久,风清扬回过头来,只见秋梦一双剪水明眸正痴痴地凝望自己,显是也想起了两上少林的往昔少年时事,两人四目相对,不由同时温馨一笑,心中均感甜蜜。
  桑小娥看在眼中,笑嘻嘻地咳嗽一声,道:
  “怎么?见了媒人,想起甚么好事来了不成?说给我和雪儿妹妹听听成不成?”
  她们几人与风清扬的情爱纠缠,各自都是心中有数,偶尔拿来调侃几句,倒也其乐融融。
  秋梦脸上一红,啐道:“我把你个尖嘴刁舌的小妮子!少说一句话就像吃了多大亏似的,看我下次还帮你!”
  众女娇笑声中,风清扬豪笑道:“娥姊姊说得并未全对,少林寺是我与秋梦的媒人不假,但那圆智大师还是我平生除了师尊之外最为敬重之人。
  “他英风豪迈,智慧明达,多日不见,的确也教人好生想念,如今我封剑归隐,又途经少室山下。
  “在情在理都该上山去与大师辞行才对。你们可有兴随我上山一游么?”
  众女嫣然一笑,都甚是乐意。要知少林寺自建寺以后千年之内未曾接待过女客,这规矩直到南宋末年女侠郭襄和昆仑派祖师何足道的手里才被打破,(事详《倚天屠龙记》)但也不是善门广开,随意可入,甄别甚是严格。
  以故秋梦少年时才央求风清扬带她偷入。
  但既有先例,风清扬在少林僧众中又甚得人缘,他带来的女客自可畅通无阻,说来这不大不小也是个机缘,哪儿有不去之理?
  四人将马匹拴在山脚下的一片密林之中,拾级而上,走了一个时辰有余,少林寺的红墙碧瓦终于现在眼前。
  少林寺门两旁各有两名僧人,青衣布袜,垂眉低目,却是身板笔直;不言不动,却自有一种威严气像。
  风清扬上前虚抱了抱拳,道:“有劳哪位师傅通禀方丈大师与罗汉堂首座,就说有故人来访。”
  这四人都是知客僧人,平素精明强干,阅人无数,这时眼见风清扬气宇不凡,不敢怠慢,连忙合什还礼,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请教施主尊姓高名。”
  风清扬含笑道:“不敢,贱姓风,名清扬。”
  四人霍然一惊,“风清扬”这三个字近年来在江湖上如日中天,显赫之极,更是所有习武之人崇拜钦敬的偶像,有关他的事迹早已众口流传,将其形容为神怪者有之,将其叙说得不堪者亦有之。
  众僧虽久居寺中,“风清扬”这几字却也听得耳朵上都快生出茧子来了。
  其中一名僧人反应较快,将风清扬等四人上下打量一眼,道:
  “施主请稍候,我即刻便去禀报方丈与罗汉堂首座!”转身便向寺内飞奔。
  风清扬含笑道:“有劳。”与三女相视一笑,四人站在寺门前的几棵柏树之下静静等候,只觉头顶凉荫如盖,心中片尘不起,俗念顿消。
  没有一炷香时分,只听得远处钟声悠远而鸣,接着寺门大开,一队披着大红袈娑的僧侣列队而出,头前两人打个稽首,道:
  “风施主驾临本寺,蓬荜生辉,几位里边请,方丈大师与诸位首座便在前面。”
  风清扬等四人还了一礼,拔步前行。未走过第一重寺院,便听得一阵豪爽的笑声随风飘了过来:
  “哈哈!风大侠今日怎么会有空进看看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啊!老朽等未克远迎,还请多多恕罪!”
  随着语声,一队白须僧人快步而来,俱是头带六角昆卢帽,身穿紫色袈裟,那是僧人最为庄重的礼节。
  当先两人喜容满面,正是少林方丈圆智与罗汉堂首座圆音。
  风清扬连忙抢上几步,拜倒在地。三女在其身后也都盈盈见礼。
  圆智伸手扶起,笑道:“少林寺很久没来过你们这般尊贵的客人了,老衲等虽然修持有年,讲究收心敛性,可惜功行未满,山居寂寞之念常自困扰。
  “风大侠,今日有你前来,老衲等好生欢喜。”
  风清扬听他出语真诚,也自禁不住感激开心。
  众人寒暄数句,齐到大雄宝殿上分宾主落座。
  圆智道:“风大侠可是自华山上来?”
  风清扬道:“小可离开华山已有数月了,这次是自姑苏而来。”
  圆智洞达世情,听了风清扬的话,又见到慕容雪,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道:“恭喜恭喜。那么贵派门户中的事风大侠还不知道了?”
  风清扬霍然一惊,道:“我派门户中怎么了?大师请示下,小可委实不知。”
  圆智道:“适才我等正与嵩山派左掌门商议此事,风大侠来得正好,也请左掌门出来见见罢!”
  随着他的语声,殿后转出一人,长衣布袜,风度潇洒,正是嵩山派的掌门人“嵩阳铁剑”左思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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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6: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箕豆相煎何时穷
  左思慈抱拳笑道:“风师弟来得正好,我正与方丈大师商谈前去贵派道贺之事哪!”
  风清扬连忙见礼,心下本来惊疑不定,但见他满面春风,又说出“道贺”的话来,似乎派中并非出了甚么坏事,倒是放下了一大半心,笑道:
  “不知本派中有何喜事?小弟惭愧,倒是不知。”
  罗汉堂首座圆音素来与风清扬交好,这时开口道:
  “此事倒也不知是喜是忧,贵派日前传来请柬,说道华山派掌门将由宁清宇宁二侠继任。”
  这几句话说来平平淡淡,听在风清扬耳中却宛若中了雷击一般,身子不由得晃了几晃,失口叫道:“甚么?那我大师兄呢?”
  圆音眉宇间微有忧色,缓缓道:
  “那请柬上说,贵派成清铭成大侠与许清阳许五侠已于半月前仙去了!”
  “喀”的一声响,风清扬座下的紫檀木椅子已经碎裂,他却自椅中“腾”的跳了起来,大声叫道:
  “你说甚么?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离开时大师兄和五师兄还好好的!”
  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有如一条小河般涔涔而下。
  圆智缓缓道:“圆音师弟所说是实,那请柬上确是这么写的。风大侠,你请自己过目罢!”
  右手一扬,一张大红请柬缓缓飘向风清扬身前,宛如底下有甚么东西托着送上前来一般。
  风清扬伸手抄住,颤抖着打开请柬,入目是一笔劲拔挺秀的工楷,识得正是二师兄宁清宇的手迹,只见上面写道:
  “字呈方丈大师与罗汉堂、达摩院诸首座阶下:
  “清宇惶悚悲切,谨具以闻:本年九月二十一日敝派掌门成师兄讳清铭与许师弟讳清阳暴疾身亡,双登仙界。
  “此非徒为我华山派之浩劫,亦武林中健者又弱之噩耗也;此非徒为我华山派之浩劫,亦我等兄弟手足断折之痛伤也。
  “每念及此,清宇不胜涕零,不知所云。
  “虽然,一乡有如一县,一县有如一国,小之,一派亦如一国也。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古有明训者,派亦不可一日无主。
  “为成师兄及许师弟发丧之后,众师弟公推清宇继任掌门。
  “清宇才不能超人,德不能服众,又兼手足摧伤,痛切无己,本无僭位之意。
  “奈何众师弟苦劝,亦委实不能拂逆众意。
  “华山在江湖立派有年,多时又忝为五岳剑派盟主,栋梁虽凋,然一派掌门更易,亦非可草草从事者。
  “兹定于十一月二日行掌门之礼,尚请大师等前来观礼。
  “走笔至此,念及师兄弟生平音容,油然生悲。华山宁清宇顿首。”
  风清扬一目十行,将信看罢,“呀”地大叫一声,咬破舌根,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便倒。
  桑小娥站在他身旁,虽瞧不见他的面目,也见他身躯微微发颤,情知必有重大变故发生。
  这时连忙抢上扶住,伸指点了他的“人中”大穴,又在几处穴道上推拿数下,风清扬重又悠悠醒来。
  厅上诸人都是救死扶伤的大行家,眼见一个妙龄女郎手法如此奇妙,立竿见影,顿收奇效,不由得暗暗称异。
  风清扬醒转之后,呆立殿上,泪水滚滚而下,沾湿衣襟。
  桑小娥知道这种毫无声息的哭泣最伤身体,柔声劝道:
  “风郎!你若是心中难过,就大声哭出来罢!”
  厅上众高僧见了这等情状,饶是他们修为高深,纤尘不染,也不由恻然生悯。
  圆智大师合什道:
  “善哉!善哉!人死已矣,忧怀伤人,风施主,你莫要太过悲痛了!”
  过了好半日,风清扬才止住泪水,向诸高僧和左思慈等深施一礼,道:
  “小子心切手足之痛,以致失礼无状,大师与左师兄切勿见怪。”
  众人连忙还礼道:“好说,好说!”“不怪,不怪!”
  风清扬面色凝重,道:“风某两月前离开师门,本待迎娶慕容小姐之后便即归隐……”
  众人“啊”了一声,甚感讶异,只听他接下去道:“……此次造访宝刹,便是归隐之前要来辞行的。
  不道在此惊闻噩耗,在情在理,风某都该回一趟华山。
  风某先行一步,众位大师,左师兄,这便请了。”
  深施一礼,转身便欲出殿。
  圆智合什道:“善哉!善哉!风施主,老衲有两句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风清扬心乱如麻之际,仍是拱手道:“大师有话请讲,小子敢不洗耳恭听。”
  圆智含笑道:“佛家讲究见性成佛,修持自身,证正觉果,那与儒家说的‘穷则独善其身’是一个道理。
  “风施主虽不能说‘穷’,但目下江湖诡谲,恩怨难明,封剑归隐实乃大智大慧之举,但此去华山,恩怨因果,殊难逆料。
  “老衲奉劝施主,有善可不报,由它得善果,有恶可不报,由它自然报。”
  这二十字轻轻说来,风清扬心中一凛,暗道:
  圆智大师睿智明达,似已瞧破了我的心事,难道他也觉其中有甚么不对么?
  想到此处,不禁又多了一重忧心,施了一礼道:
  “多谢大师教诲。风某乃是凡夫俗子,恩怨情仇,向来愿意见个现世现了的结果,不过风某记下大师这句话便是。告辞了!”
  圆智含笑道:“施主记得此言,老衲便不白说。请罢!老衲等不远送啦!”
  风清扬携同三女,下了少室山,觅得马匹,抄捷径北向而去,疾驰之间,慕容雪道:
  “风郎,我听圆智大师的意思,对你此行回转华山颇感担忧,你可是在怀疑甚么事么?”
  风清扬喟然叹道:“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愿这种预感是错的……”
  慕容雪奇道:“莫非你怀疑二师兄……”
  风清扬缓缓道:“这样猜测无凭无据,本是不该,然而我下山之时,大师兄与五师兄均是安健如常,甚么样的暴病能在一个多月内便夺去他们的性命?
  “而且偏生就有这么巧,本派中只有他二人是剑宗的,别人怎地就没有事?
  “近年来派中剑气两宗势同水火,二师兄又觊觎掌门之位许久了,不由我不疑心到这上面。
  “听圆智大师的话里,似乎也有此意……唉!我心乱如麻,若真有此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区处才好!”
  秋梦一直默然寻思,这时开口道:“我看此事倒有几成是真。”
  风清扬心中一凛,他知秋梦话并不多,但向来有言必中,道:“何以见得?”
  秋梦道:“你刚才所疑甚是,而且我在华山住得甚久,知道二师兄城府极深,外貌虽似个落拓书生,实则对功名权位最是热中。
  “你忘了与十大神魔比武之事么?”
  风清扬心中又是一凛,只听秋梦续下去道:“他既能为了一派名声主谋暗算十大神魔,也当然可以为了掌门大位,主谋暗算自己的师兄师弟,这是其一。
  “据他信上说,大师兄与五师兄于九月廿一日逝世,大师兄与五师兄向来交游广阔,甚得人望,为何发丧之时不找人来,而只邀人前来观礼掌门仪式?
  “揆之情理,颇有不合。他那封信虽写得情文并茂,究其实质,却只是请人来看宁大掌门的风光体面罢了。这是其二;这其三嘛……”
  风清扬听她说得入情入理,心中愈发沉重,忽见她沉吟不语,连忙问道:
  “其三怎样?”
  秋梦道:“这却太过虚无缥缈了,我也不能肯定,说出来大家共同参详罢!风郎,不知你注意过没有,派中凡发生大事,你都不在场。
  “头几次还可说是你恰好在外,但这一次却是有人送了一封信来,假冒慕容伯父的名义骗你下山。
  “虽然这封信没有什么作用,你本来便要出山归隐,可是送信的人是谁?他为何不愿让你留在山上呢?”
  她这两个问号甩了出来,宛若两个霹雷炸响在风清扬耳边,他不禁失声道:
  “你……你是说二师兄他……”
  背上只觉凉飕飕的,霎时冷汗透过了重衣。
  秋梦缓缓点头,道:“如果咱们前面所料不错,送信之人十有八九便是宁清宇派来的。而且慕容伯父怕还落在了他的手中……”
  话音未落,慕容雪已惊呼出声:
  “秋姊姊!你说我爹爹……他……他在华山之上?这怎么会?”不禁又惊又喜。
  喜的是有了爹爹下落,惊的是他可能身陷危境。
  秋梦道:“我也只是顺着前面那一大篇推下来的。若前面那些全都猜对,听风郎说,那封信虽然不长,都显然知道伯父的身份,与风郎的关系。
  “这些事情世上只有伯父自己,柯叔夫妇,还有风郎四个人知晓,连爷爷他老人家知道得也不确切。
  “那就怕是伯父他自己说的了。
  “伯父玄功通神,机警过人,若看出破绽,从宁清宇手中脱身并非难事,他若已经脱身,必定第一个要告诉风郎真相。
  “可是并无此事,所以我推断,伯父必定被宁清宇使了什么法儿,软禁了起来,这才不能脱身……”
  慕容雪惊呼道:“那……我爹爹……他岂不是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不禁急得要哭了出来。
  秋梦还未开言,桑小娥已抢着道:
  “雪妹,这倒不必担忧。若秋妹猜得全对,宁清宇必定忌惮风郎回去找他算账,他一定要留着伯父做挡箭牌,绝不会加害于他。”
  秋梦点点头,与桑小娥相视一笑。
  慕容雪听她说得有理,不禁把心放宽了几分。
  众人边行边说,愈说心中愈是焦急,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风清扬怒叫道:“若教我知道这些是真的,宁清宇,你等着在我剑下做鬼罢!”
  在马儿后臀加上两鞭,那匹马放开四蹄,带起一股黄龙般的烟尘飞驰而去,三女在后面紧紧追随。
  此后十数日中,四人披星戴月,日夜催马疾行,往往一夜只歇息两三个时辰。
  这时北地天气渐渐凛冽,风霜之苦受了不少,但大家身上都有内功,区区寒苦,足可抵挡得住。
  这一日戊时二刻,四人已来到华阴县西境的华山脚下。
  风清扬勒住马匹,挥手止住三女,道:“现下还没人知道我已回来,我们在暗,二师兄他们在明,这一点很是关键。
  “咱们虽然猜测大师兄与五师兄之死必有蹊跷,但无凭无据,总不能凭着揣测便兴师问罪。
  “这样罢,小娥,你替我易容改装,今夜我偷上华山,看看能否寻到些蛛丝马迹,再作定夺。”
  三女点点头,众人寻了一间客栈住下。
  桑小娥出去采办蜂蜜,猪鬃,面粉,胶浆等一应备用之物,回来店中,沉吟道:
  “该当扮作什么样的人才好呢?有了,今儿是十月三十,后天便是掌门仪式,脚快的门派必定已经遣人上山来了。
  “此刻华山上想必热闹得紧,我便将你扮作一个寻常的江湖豪客,岂不是好?”
  慕容雪首先拍掌叫好,道:“那我呢?娥姊姊,你将我扮作甚么人?”
  桑小娥奇道:“你也去么?”
  风清扬含笑道:“适才你出去买东西时,雪儿已与我纠缠半天了。她挂念爹爹安危,定要前去看看,那便让她去罢!”
  桑小娥寻思片刻,抬头笑道:“那可就为难雪儿妹妹了,你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只好变成一个两撇鼠须,又黄又瘦的委琐小人了,不知行得行不得?”
  大家笑声之中,慕容雪道:“行得?怎地行不得?”
  几人说做就做,一个时辰之后,风清扬与慕容雪改装完毕。
  风清扬对镜一看,镜中的自己满脸黑红,面上凸凹不平,生满疙瘩,腮边满是虬髯,根根透肉,煞是威风,活脱脱是个每日在江湖上都看得到几十几百个的武林人物。
  雪儿却穿了一身皂色长袍,青布直裰,果真两撇鼠须,又黄又瘦,竟是个病歪歪的中年汉子。
  她脸上也不知被桑小娥抹了什么,弄得又麻又粗,只有仔细端详,还能在一双眼睛中看出雪儿娇美俏丽的影子。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向桑小娥与秋梦亮了个相,四人禁不住捧腹大笑。风清扬道:
  “娥姊姊真是神乎其技,雪儿,咱俩须得相互牢记住现下这副相貌,别要到了山上,万一走散,可也难找回来!”
  四人又笑了一会儿,耳听外边定更鼓响,风清扬换上一身素色装束,带好应用之物,将宝剑挎在腰上,道:“雪儿,咱们走罢!”
  慕容雪伸手取下他的宝剑,回身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个长形布包,道:
  “带这个罢!”
  风清扬伸手接过,奇道:“这是甚么?”抖开黄布,里面是一口鲨鱼皮吞口剑鞘,剑鞘本是褐色,烛光之下却发出幽蓝光芒,桑小娥与秋梦站在三四步外,也觉一股寒气扑上眉睫,忍不住脱口,叫道:“好剑!”
  风清扬心念一动,道:“倚天剑!”伸手将剑拉出三分,一股寒意四散而出,刹那间小小的客栈内满是凛冽之气,剑身犹如一泓碧水,隐隐透出一丝红光。
  神兵利器,毕竟非同寻常,这时虽只出鞘三分,却是有如活物,便有破空飞去之势,使人一见之下,胆气先慑。
  风清扬还剑入鞘,喜道:“雪儿,你何时将此剑带来的,我怎地不知?”
  慕容雪道:“你赠我此剑防身之后不久,我便被爷爷擒回山庄,放在屋中。
  爷爷虽知道这是宝刃,但他自己有了灵蛇软剑,又自顾身份,不愿用你的东西,我就一直珍藏在我屋里的暗室之中。
  参合庄第一次遭到浩劫时我不在庄中,这一次又事出仓猝,不及取出应敌,直到随你出来之前,我才取出,带在包裹之中。
  我愿想你现在剑法奇高,已称得上武林第一,原也用它不着,可是今夜须得带上,以防万一之变。”
  风清扬已明白了几分,桑小娥却道:“那为甚么?宁清宇的武功并不怎样啊!我看连风郎的一半也及不上。”
  慕容雪道:“风郎不是说过么?我爹爹得蒙张无忌教主青眼,赠给了他一口屠龙刀,倘若我爹爹落在宁清宇手里,这口屠龙刀也十有八九在宁清宇手上。
  他武功虽不怎样,这口刀却厉害非凡,风郎有了倚天剑,不就不用怕他了么?”
  桑小娥与秋梦恍然大悟,风清扬心中感激,向雪儿温馨一笑,道:“咱们这就走罢!”
  两人潜出客栈,展开轻身功夫,沿着陡峭的小径迤逦蛇行,缓缓向山上爬去。
  华山号称险峻天下第一,小路更加是森严壁立,难以企及,但在风清扬一身超妙的轻功之下,华山险阻竟可履之如夷,慕容雪被他牵着手,只觉身体冉冉上升,一个时辰便到了半山腰上。
  她没料到夫婿武功已强到这等地步,不由惊喜交加。
  到了半山腰,那便距华山派的剑气堂不远了。
  这里四周全是峭壁,根本无路可进,风清扬挈带雪儿来到中央的石板路上,低声道:“小心着,莫要被人发现了。”
  雪儿点点头,两人弓身疾行。
  忽然慕容雪踏着一块碎石,发出“喀”的一响,只听前方有两人喝道:
  “什么人?”步声橐橐,剑光闪烁,直向这方奔了过来。
  风清扬听那两人脚步滞重,武功甚是平庸,大约是哪位师兄门下的弟子。
  他和慕容雪要对付这二人易如反掌,但此番上山乃是为寻找成清铭之死的真相,打听慕容恪的下落,更不愿多生枝节,当下右手掣住慕容雪,轻身一纵,已藏身在石阶旁的柏树之上。
  这条石路两边数百章苍松翠柏,都是年深日久,枝叶庞杂,现下虽然秋深扶疏,藏两个人却是一些痕迹也无。那两人来到树下,四处张望,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一个人嘀咕道:“明明听见有动静,怎地到了这里又听不见了?遮莫真有山魈木怪不成?”
  另一人笑道:“王师兄,你忒也把细。华山上山深林密,跑过个把野兔山猫的也没甚么。走罢!”
  先前那人犹自疑心,在地下拾了几块石子向两旁树上弹去,风清扬拂袖卷住一颗,另几颗除了惊起一蓬宿鸟之外,再无动静。
  另一人低笑道:“看看,我说怎样?别再疑神疑鬼了,回去罢。”
  先前那人这时也再无疑心,低声道:
  “赵师弟,你别怪愚兄小心。这几天是二师伯接任掌门的大日子,还是谨慎点儿的好。
  “昨儿晚上,六师叔门下的齐师弟和司马师弟不是因为当班喝酒,已经被二师伯门下的岳师弟重重处罚了么?”
  先前那人愤愤地道:“他娘的,一说这事儿我就有气。岳不群年纪轻轻,乳臭还没干透哪,他算个甚么东西,也敢对比他大得多的师兄们吆五喝六的!我就是看不惯那套狗仗人势的把戏!”
  另一人喟然叹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何况岳不群现在是掌门大弟子,过些日子还要当二师伯的东床快婿,不让他神气神气怎么能成?
  “唉!二师叔虽和咱们同属气宗,可最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段也越来越辣了。嘿嘿,咱们的日子哪,未必便比大师伯在世的时候好过!”
  说到后来,声音几近耳语,若非风清扬耳音特灵,还真的听不见。
  另一人道:“王师兄,你说掌门人的死……”
  话未说完,先前那人已打个手势,低喝道:“噤声!赵师弟,我有几句良言相劝:第一,掌门人现下是二师伯,不能说错。
  “第二,大师伯与五师叔的事,纵听到什么风声,也只好咽在肚子里,一句不能提。你难道不要脑袋了么?”
  风清扬先前听那人说起此事,心头一喜,真是亟愿与闻,哪知这人极是老成,三言两语便将那人堵了回去。他虽知此人所做不错,也不由恨得牙根痒痒地。
  那人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脑袋,道:
  “是极!是极!你这混蛋,不要性命了么?王师兄,亏得你跟我说。”
  那人不答,抬头望了望天,道:“时辰不早了,该当去大师伯墓上轮值了。走罢!”
  另外那人喉中“咕”的一声,似乎又要问为何一座坟墓尚需严密守护,想起适才的叮嘱,硬生生又将来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一言不发,低头随后便行。
  风清扬听到“大师伯墓上”这几个字,心中一悲一喜,待得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带着雪儿飘身落下,蹑在那二人身后不远之外,料想以那二人的耳力听觉,也发觉他们不得。
  随着他们七折八弯,走了许久。
  风清扬对于华山路径比对自己手上掌纹更熟十倍,闭着眼睛也知现下是到了后山的思过崖。
  上了崖顶,清冷月光之下,风清扬遥遥望见空场之中平地起了两座高大的新坟,坟前立着两块石碑,模糊看见上面正楷写道:
  “华山派掌门成清铭之墓”
  “华山许清阳之墓”,风清扬心头一酸,两行热泪顺着腮边流下。
  慕容雪趴在他耳边悄声道:“风郎,你打算怎样做?”
  风清扬早就在盘算此事,听慕容雪问起,一咬牙道:
  “先点倒这两人,然后说不得便要开棺验尸了。”
  慕容雪吓了一跳,道:“开棺验尸?”
  风清扬点点头道:“这是唯一能验明真相之法,虽然惊动大师兄和五师兄的安寝,但这是为了他们好,他们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怪我。”慕容雪无言颔首。
  风清扬四周看了看,空山寂寂,再无人影,他手在地上一按,倏地蹿出,如一缕轻烟般飘到了那两人身后,伸手同时在二人肩头一拍,叫道:
  “喂!”
  那两人猝不及防,愕然回过头来。风清扬不等他们出声,双指一骈,已点中二人“胃仓穴”,那两人一声不吭,软倒在地。
  风清扬将手一招,慕容雪如风掠至。
  二人来到墓前,风清扬扫了一眼,不禁皱起眉头,只见这两座坟均是用厚重的花岗岩所铸,非但华贵,更是坚固之极,纵有铁铲铁凿,一时三刻也难打破,要想不发出声响,更是绝无可能。
  慕容雪知道夫君心意,她运思敏捷,低声道:“用倚天剑!”
  风清扬久已不用此剑,一时没有想到。
  得慕容雪一言提醒,笑道:“好啊!我怎地没有想到!”
  倚天剑乃是玄铁所铸,虽然刃薄,却不畏金石,不像一般刀剑,一撬便断。
  用来破这些岩石,正是恰到好处。
  风清扬拔出宝剑,在岩石上一划,厚重的岩石断若木腐,应手而开,更无半点声息。风清扬喜道:“这法儿行得!”
  臂上运力,片刻之间,石块纷纷散落四方,下面露出一个深深洞穴。
  原来古时修筑坟墓并无后世的水泥、混凝土等物,只是拣择形状方正的岩石堆在一处,上边加个穹顶,便算完工。
  以故风清扬宝剑一出,效应如神。
  风清扬眼望下面黑漆漆的洞穴,想到往日谈锋奇健,笑容可掬的大师兄如今便寂然无声地躺在里面,心头一痛,双膝跪地,喃喃祷祝道:
  “大师兄,小弟迫于无奈,要惊动你安息,若你真是枉死,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寻出凶手,为你雪冤。”
  祷祝已罢,他翻身纵了进去,慕容雪随后跟入。
  两人将浮土掸去,下面赫然是一具厚重的紫檀木棺椁。
  风清扬也顾不得起开棺椁上的铁钉,将倚天剑轻轻一划,两瓣棺木应手而开。
  风清扬双膀运力,将棺木“喀喀”拨开。
  他既猜测与许清阳之死必有蹊跷,以为十有几九墓中的尸体便会血迹淋漓,异常可怕。
  慕容雪也是这么想,虽然壮着胆子随夫君跃入墓中,一见他掀起棺盖,仍是转过头去,闭紧双睛,不敢观看。
  只听风清扬“咦”的一声,她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偷眼从手指缝里一张,只见棺中卧着一具半腐的尸体。
  虽然肌肉已烂去大半,依稀可以看出成清铭的轮廓,尸身上穿着一件丝绸赭黄袍,仍是崭崭新新的,头发亦整整齐齐,洁净异常,看不出丝毫痕迹。
  按说尸体已经放了一月,气味应该极是难闻,但棺中异味不大,似乎放了香料等物,显见送他入殓之人费了好大心思。
  她出身武林世家,平素里闯荡江湖,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主儿,各式各样的尸体见过不少。
  这时见成清铭的尸身甚是端整,也去了惧怕之意,凑过来仔细看了一看,过了片刻,低声对风清扬道:“风郎!我看大师兄去看得甚是安详,不似遭人暗害的模样。”
  风清扬点了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根银针,在成清铭尸身的面颊旁刺了一下,拔出银针,晃亮火折子端详了半天,缓缓道:“并非中毒。”
  慕容雪沉吟道:“那可奇了……”话犹未了,只见风清扬伸出食指,在棺椁的右边沿上抹了一下,若有所思。慕容雪道:
  “有甚么不对么?”
  风清扬道:“这里有几滴干涸的血迹,但不知……”
  慕容雪接口道:“那也难说得很,若是送殡之人的血,那也毫不希奇啊!”
  风清扬道:“再查查看。”
  倚天剑挺出,插入成清铭身上赭黄袍的缝隙之中,轻轻一挑,衣裳向两边分开。
  两人定睛向他身上一看,禁不住同时“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成清铭胸前的骨头之上,赫然是一条巨大的伤痕,自左肩下直通到右肋之下。
  伤痕既长又深,上面更穿着几道钢丝,将尸体的上下身联结绑住,可见当时成清铭是被人斜肩带背劈成两段,入殓之前又用榫头接成一个完整尸身的。
  下手之人之毒辣阴险可想而知。
  风清扬身体晃了几晃,手中的火折子险些拿捏不稳,口中喃喃地道:
  “宁清宇!你好狠的心肠,好毒的出手!”
  慕容雪忽地道:“风郎!斩杀大师兄所用的遮莫便是屠龙刀?”
  话音未落,头上忽地有人笑道:“不错,正是屠龙刀!”
  风清扬与慕容雪这一惊非同小可,仰头向上望去,借着清淡的月光,只见地面上站着一人,方巾布袍,神情潇洒儒雅,手中抱着一件黑黝黝的长形兵刃,正似笑非笑地望向他们,却不是宁清宇又是哪个?
  风清扬双目精光一闪,纵身便要跃上。
  宁清宇已先自朗声道:“九师弟,劝你别动,否则我这一排弩箭射下来,你们小两口儿便立时变得如同刺猬一般……”
  他顿了顿,道:“……而且是有毒的刺猬。哈哈!哈哈!”
  他说话当中,地面上已出现了几十支蓝森森的箭头,围成一个圈子,指住他们两人。风清扬权衡局势,竟不敢稍动,几十支箭居高临下射将下来,自己纵有通天能为,也不敢说能全身而出,更遑论要保护雪儿了。
  宁清宇笑道:“九师弟果然是冰雪聪明,识得大体。只可惜你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情’字。
  一个人无论对妻子,对朋友,对父母,若是有了这个‘情’字,你就算自己刀枪不入,那也有了软弱的地方,用咱们的行话,叫作‘练门’。”
  风清扬沉吟不语。以他的功夫耳力,数十丈内有甚么动静,本来一听便知,这时只因全神贯注地检验大师兄的遗体,又是忐忑,又是悲伤,方寸大乱,这才没留心宁清宇等人掩至。
  这时听了宁清宇的说话,心中不由暗呼一声“惭愧”,面上却是冷冷地道:
  “你说得对极,所以你就可以不顾这么多年的手足之情,用屠龙刀将大师兄一斩两段!嘿嘿,大英雄,好威风!”
  这六个字说出来,饶是宁清宇面皮奇厚,脸上仍是禁不住一热。
  他旋即宁定,微笑着道:“你即便不讥刺于我,我也知道自己有点儿无情无义。可是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哪有不是心狠手辣的?哪有讲究情义的?
  “汉高祖斩韩信,他念过韩信为他打天下的辛苦么?唐太宗杀自己的兄弟建成、元吉,他念过手足之情么?
  “到了咱们这一朝,洪武皇帝对徐达亲如兄弟,最后不还是在他背上毒疮发作之际,赐给了他一只蒸鹅?
  “我斩杀大师兄之际,何尝没有动过一点恻隐之心?可是在那种情势之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也只好看孰弱孰强了……”
  九月廿一日,华山后院。
  日上三竿,成清铭犹自高眠未起。他昨夜心血来潮,与两个小妾狂荡终宵,饶是他武功深湛,身体禀赋远强于常人,毕竟年近五十,也觉吃他不消。
  酣眠之中,有人“笃笃笃”轻敲窗棂,成清铭翻了个身,又自睡去。
  窗外那人候了一刻,又“笃笃笃”连敲数下。成清铭懒洋洋地问道:
  “谁呀?”语声之中带着三分不悦。
  窗外那人恭声道:“师父,弟子不平在此。”
  成清铭道:“有甚么事这么要紧?不知我在睡觉么?待会儿再来罢!”
  封不平嗫嚅道:“嗯……这个……这个……师父正在休息,弟子本来是不该打扰的,可是有一件大事……非要师父亲自出面不可。”
  成清铭深知这个弟子精明强干,年纪虽然不大,已可独当一面,若非事出紧要,他是不会说得这样严重的。
  当下睡意淡了几分,道:“何事如此急迫?”
  封不平道:“不知可容弟子进来说话?”
  成清铭心中一凛,道:“你稍等。”
  唤起两个小妾,穿好衣衫,咳嗽一声,道:“进来罢。”
  封不平跨进屋中,低声道:“师父,气宗的几位师叔现下都在剑气堂中等你,说有极紧要的事情相商。弟子怕他们来意不善哪!”
  成清铭心头打了个突,急道:“何以见得?”
  封不平道:“外表看来倒没甚么两样,不过五位师叔有些气势汹汹的,对弟子也不像往日那样客气,弟子不知……”
  成清铭不待他说完,已快手快脚地洗梳理一下,换上外衫,道:
  “我去看看,你去叫五师叔,快去!”
  封不平答应了出去,成清铭又叫道:“回来!”
  封不平回到面前,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成清铭道:“你去集齐所有的师兄弟,在剑气堂外等候。记住,不要露出敌意,这只是备办万一之需。”
  封不平听师父语气中有些惶急,知道事态比自己想像的怕是更为严重,心下不禁有些害怕,转身疾步出去。
  成清铭在屋中沉吟了一刻,到内室取来佩剑,挎在身上,大踏步了宅院,直奔前院的剑气堂而去。
  踏入剑气堂,只见堂上自宁清宇以下,气宗的五位师弟全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
  见他进来,却既无人起立招呼,也无人露出一丝笑意。
  成清铭微微有气,但他知今日情状与往日大异,这五人葫芦里不知卖的是甚么药,当下也不计较,反而扬声笑道:
  “众位师弟将我找来,有甚么要紧事么?”
  他虽面对五人说话,眼睛却只盯着坐在首座上的宁清宇。
  宁清宇神色不阴不阳,却不开口。坐最下首的七师弟邓清微道:
  “大师兄,今天我们将你请来,确是有一件要紧事要与你商量。
  “这件事我们哥儿几个商量很久了,今日说了出来,请大师兄你务必莫要意气用事,千万要审慎考虑,慢慢定夺。”
  成清铭鼻中微微“哼”了一声,心头不悦,长声道:
  “原来你们哥儿几个都是商量好的,那很好哇!有事请讲当面罢!”
  邓清微向宁清宇望了一眼,大声道:
  “大师兄,我们要请你——退位让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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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名思利想销难空
  这句话说将出来,成清铭全身一颤。
  他虽知宁清宇觊觎自己的掌门之位有年,却万料不到他会在此时此刻,这般直截了当,无所顾忌地提出这等无理要求。
  他心神大震,惶急之情登时现于颜色,但他毕竟是一派掌门,又是五岳剑派的盟主,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片刻间便即宁定,冷冷地道:
  “好得很哪!我早就嫌这劳什子的掌门人和盟主做得琐碎无味,久有退位之意。只可惜呀只可惜!”
  邓清微忍不住问道:“可惜甚么?”
  成清铭微微一笑道:“只可惜九师弟过早归隐山林,否则这个位子让他接过来倒是相得益彰。
  “现在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哪!但不知贤——在何处?”
  气宗五人脸上均是一热,成清铭话语中皮里阳秋,实则是指斥他们五人包藏祸心,才具平庸,五人都听了出来。
  李清虚脸上一红,便要发作。
  宁清宇使个眼色将他止住,站起身来,施施然跨出两步,微笑道:
  “大师哥勿要误会,以为这些都是小弟的意思。
  “实则小弟颇愿读书终老,不问俗务,奈何众师弟苦谏再三,我不愿违拗大家的意思,这才附和众人前来与大师兄商量。
  “其实以小弟的才具,比之九师弟是天差地远的了,这个‘贤’字更是不敢当得很。”
  他这番话面上客气,其实只自承不如风清扬,丝毫不提与成清铭的高下,那显是说:
  我虽不及九弟,但比你还强上那么一点点。
  这层意思众人也都听了出来。
  成清铭面色一变,朗声道:“老二,不要装腔作势了,我与你同门数十年,互相的根底大家都清楚。你想怎样,爽爽快快地说出来罢!”
  宁清宇冷笑一声,道:“大师兄,这样说来我便不客气啦!我与众位师弟商量过几次了,大家都以为你不适合再任掌门之职。
  “你若干干脆脆地答应让出这掌门之位,大家皆大欢喜,你和嫂夫人等下半生的日子,小弟我负责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岂不是好?”
  成清铭冷冷地道:“有劳费心,我只要口中有气,手中有剑,下半生的日子倒不劳你来操持。我只问你一事,若是我不答应,你又能怎样?”
  宁清宇眯起双眼,目中寒芒一闪而过,冷冷地道:
  “若是这样,大师兄就未免太过不识时务了。我们只好软谏不成,便来硬谏,口谏不成,便来兵谏!”
  成清铭面色一变,道:“这真是大家商量好了的意思么?”
  他这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自李清虚、孟清愁以下,那四人身躯同时一震,在他两道冷电般的目光下,那几人都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宁清宇踏上一步,沉声道:“正是。”
  成清铭扫了他一眼,道:“现下我还是掌门,这里轮不到你来发话。
  “老三、老四、老六、老七,我来问你们,你们可以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咱们在武学上见解不同。
  “所以咱们之间不如你们与二师兄亲厚,可是我姓成的有半分亏待你们没有?”
  那四人心中有愧,俱都不敢还言。
  成清铭叹了口气,道:“我身为本派掌门人,这么多年来不能发扬光大前辈流传的基业,无德无能,说老实话,我心中一直有愧。
  “我自己也知道,华山派之所以还在江湖上声名炫赫,还稳稳坐着五岳盟主的宝座,那不是因为有我成清铭,而是因为段师叔当年的遗泽,也有九弟他一份功劳。
  “可是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在派内我力求处事平允,对派外我维护本派声誉,以至不择手段,做出一些令人汗颜的事情,像前次与十大神魔的比武便是。
  “我算不上一个好掌门,可是我没半分私心,天地神佛在上,成清铭此心昭昭,天日可表!”
  他这番话语诚挚恳切,铿然有声,李清虚等四人耸然动容,面面相觑,俱有愧意。
  宁清宇眼见势头不对,哈哈笑道:“大师兄好口才,可惜这里并非你演说之地。今日我为本派前途着想,请你退位,并非让你自表功劳,煽惑人心!”
  成清铭森然道:“你为本派前途着想?本派前途在你手中会比在我手中更光明么?只怕不见得罢!”
  宁清宇右手按在剑柄之上,睥睨着成清铭道:“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大师兄,你可以四面看看,这剑气堂上你这一边有几个人,我这一边又有几个人?”
  成清铭面色一变,尚未开言,堂外一个爽朗的声音道:
  “我们这边有五十多人,你们只有五个人!”
  众人闻声望去,堂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
  前面一人身材威猛,豹头燕颔,正是华山派剑宗第二高手,素有“副掌门”之称的五师兄许清阳。
  后面一人却是成清铭的大弟子封不平。
  封不平直截来到成清铭面前,施一礼道:“启禀师父,剑宗五十四名弟子已齐集堂外,无一缺失。”
  成清铭心中一宽,微笑道:“甚好!”
  许清阳性子刚猛直爽,他在殿外听到宁清宇的说话,早就气得头发上指,七窍生烟,这时大声喝道:
  “二师兄,你竟然带同人来犯上作乱,这还有规矩,有王法了么?我跟你说,华山派剑宗两代人马,除了风九弟不在山上,现下五十六人都在你眼前。
  “今天这个掌门之位我们不让,你要想当这一派掌门,须得先将我们五十六人一个不剩,全都杀掉。要想动武,哼哼,从我姓许的开始罢!”。
  “罢”字出口,一柄宝剑已绰在手中。
  宁清宇筹划此事既久,一切变故早在算中。
  这时虽听许清阳言出无状,却只微微一笑,丝毫也不动怒,缓缓道:
  “事情既已到了现今这样地步,我看只有别谋善法。我们不服大师兄任掌门,大师兄也不答允让出此位,那怎么办?总不能自家兄弟乱杀乱砍罢?
  “不如这样,向来为一派之主者,唯有德有力者居之。我与大师兄心术并无分别,这德嘛,也不是论斤论两可以称得出来的。
  “不如今日咱们比剑夺帅,胜者任掌门之职,败者回乡种地读书,终老林泉。这便不伤和气,五师弟,你看如何?”
  许清阳没料到他竟温言商量,提出比剑夺帅的法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成清铭叹口气道:“我身为一派掌门,弄得自己派中人心不齐,竟需用这样法子来定归属,唉!我罪干非轻,那就这么办罢!”
  宁清宇见他答应,不由霁然色喜,使个眼色,示意李清虚等将桌椅搬开。
  这剑气堂方圆数十丈,将桌椅一搬,便是个绝好的演武场子,倒也不必另择他处。
  李清虚等未料有此变故,但听二人将要比剑夺帅,惊讶之中倒也有点兴奋。
  他们虽谊属同门,却也很久没见过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出手。
  在他们师传的这一系,成宁二人的武功深湛,远超余人,二人相斗,不知孰高孰下,当下兴兴头头地将堂上清理干净,一时之间,浑忘了适才还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也忘了这场比斗竟是为了择定新任掌门,事关非小。
  宁清宇缓缓拔出佩剑,做个“请手势”,沉声道:“大师兄,请发招罢!”
  成清铭摇摇头,缓缓将剑竖在胸前,眼望堂内供奉的华山历代祖师的神主牌位道:
  “弟子成清铭,素来无德无才,招致同门之怨,今日比剑夺帅,委实是逼不得已,列位祖师在天有灵,原宥则个!”
  话音未落,剑光一长,长剑有如灵蛇一般,破空而出。
  眨眼间已向宁清宇刺出六剑,势道之烈,劲力之猛,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
  他知这一战关系非小,已在这几剑中将平生所学发挥到了极致。
  在场众人无不从心底里佩服出来,暗暗喝了一声好。
  宁清宇摆动长剑,接架相还。两人虽非一师所授,但久在同门学艺,于华山剑法各自浸淫数十年,委实是熟极而流,便在梦中使出,也绝不会有半分差池,于对方所使的一招一式,也无不了然于胸。
  “铮铮”声响,两人瞬息之间已迅疾无比地拆过了三四十招,双方竭尽所能,却不能占到半点上风。
  两人斗得极是紧凑,但在别人看来,却不觉其快,但见其美,他们也都是华山剑法的大行家,这时见两位师兄将本门剑法使到如此地步,无不心旷神怡,死心塌地地佩服。
  至于风清扬的出手,既与他们平素习练的路子不同,高妙之处又难以领会,反而不如看这个来得有味。
  宁清宇久斗不下,眼见过了七八十招,自己犹自不能占到上风,反而渐显劣势,心下不禁焦躁。
  当下向成清铭的左右各发一剑,封住他闪避的去路,第三剑发出,却是直上直下,向成清铭当头斩来。
  成清铭避无可避,只好举剑向上封挡。
  “当”的一声大响,双剑相交,宁清宇脸上紫气一闪,成清铭却向后退了一步。
  成清铭毕生专修剑法,以“巧快”二字为宗旨,他虽生得肥胖,于膂力硬劲一道并不见长。
  宁清宇貌相文弱,却毕生修习“紫霞神功”,这时剑上附以内力,当头劈下,力道竟是大于成清铭。
  二人双剑一交,成清铭已是稍微输了半招。
  宁清宇一见此法奏功,当下依样行事,先出剑封住成清铭的退路,再将剑当头斩下,与他较力。
  成清铭枉自有一身超妙剑法,却无计破得他这似拙实巧的法门。
  两人双剑交到第五度,成清铭已是连退了七八步,手臂也微微觉得不适。
  成清铭暗中叹了口气,想道:
  到此地步,我还能隐藏甚么?
  不使出看家本领,更待何时?
  眼见宁清宇第六剑当头砍下,长剑竟自不挡不架,反手一剑,直刺宁清宇前心。
  这分明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若不变招,宁清宇这一剑固然能将他砍作两片,自己却也是开膛破肚之祸。
  宁清宇一见大师兄这么不顾性命地蛮打,倒也吓了一跳,连忙回剑撩开。
  他向来禀持“斩草除根”的宗旨,这时虽与成清铭名为比武,下手却唯恐不狠不辣,恨不得一剑将他钉在地下。
  但若说需要赔上自己性命,那却又是另一码事了,虽是等价交换,这笔买卖却万万做不得。
  成清铭只争在他这回剑撩开的刹那,口中清啸一声,剑势忽变,霎时间剑气弥空,满天都是剑影。
  他这一套剑法乃是段子羽的师兄,他的父亲成楠所传,并不属于华山剑法的范畴,有个罗苏名目叫做“中条山三十六路狂风快剑”。
  成楠家住中州,邻近中条山。那中条山地势险恶,风沙绝大,乃是世间有名的“风窝”。
  成楠依据狂风莽莽的景观,创下这路剑法,力求以“快巧猛”三字取胜,但威力始终不大。
  直至段子羽出任华山掌门,见到他这一路剑法,凑合着他原来的路子,指点了十几路变化。
  那段子羽学究天人,所指虽然不多,却也足使这路剑法大放异彩。
  成楠如获至宝,无比珍视,堂而重之地订下家规,这路剑法列为成氏传家之宝,传子传媳不传女,以免流入外姓人手中。
  这路剑法传到成清铭手里,他也是个心思灵巧之人,又在其中加了不少新意,尤使这路剑法日臻完备。
  但恪于家规,这路剑法他自学得,对敌之际从未用过一次。
  一来以他华山掌门的身份,甚少亲自出手。
  二来一般武林人物连他正宗的华山剑法都挡不住十招八招,更不必出此绝艺。
  三来若遇到真正高手,如十大神魔之流,既非生死关头,对方武功又较他高出不少,纵使出这路剑法也未必于事有补。
  这时所对的是与自己同门学艺的师弟,他又立意要致自己于死地,这路剑法恰逢其时,得到施展的机会,它威力既大,又不令宁清宇知道底细,正是胜他的绝好法宝。
  他这番打算果然不错。
  宁清宇但觉他剑路全变,自己眼前剑光耀眼,冷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看不清对方长剑的来路。
  他挥剑拼力挡架,心下却是一寒:原来他如此阴险,竟暗自还留了一套这等厉害的剑法秘不示人,这却如何是好?
  言念及此,心下不由馁了。
  两人再拆十几招,成清铭将这路剑法使开了,剑气堂上劲风作响,五丈之内全是他剑上发出的风声,其中更隐隐有哨音作响。
  李清虚等人站在原地,渐觉刮面生疼,不由得向后退了数步。
  他们四人忧上眉梢,许清阳却是心中暗喜。
  这时五人心情各异,转的却是同一个念头:
  原来大师兄剑法了得,内力却也这生厉害;恐怕二师兄要糟!
  他们身在场外看了出来,宁清宇身在局中,气势一馁,更是应付维艰。
  混战之中,他一招“明驼西来”使得火候稍老,被成清铭觑见破绽,长剑疾地刺向他的小腹。
  这一下势疾力猛,所攻又是空门,无法招架。
  眼见宁清宇将遭洞穿之厄,但他应变也真快捷,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向后翻了一个空心筋斗,让开宝剑正锋,手中长剑探出,与成清铭交个正着。
  他这一招应变巧之又巧,总算逃得了性命。
  但是他长剑匆匆出手,与成清铭蓄力而发的劲道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当下手腕一震,长剑落地。成清铭这一剑余势所及,更在他脚踝上划了一道口子。
  宁清宇死里逃生,一时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成清铭终于苦战建功,含笑将宝剑还入鞘中,盯着宁清宇惨白的面庞,也是一言不发。
  李清虚等四人神惭气沮,许清阳却喜极而呼,一个箭步蹿了过来,大声道:
  “大师兄,好高的剑法!”
  转头对宁清宇道:“二师兄,你怎么说?”
  宁清宇在这一刹那之间,脑海中少说也转过了几千几百个念头。
  他与其说是败在成清铭的剑法之下,不如说是败在自己的料敌不明之下,这下被对方攻了出其不意,倘若就此认输,非但掌门做不成,自己数年的图谋化作泡影,日后在华山派的日子还怎么过?
  想到此处,他将心一横,道:“我是输了,再没资格与大师兄争夺掌门之位。”
  许清阳见他坦然认输,倒也大出意料之外,先前对他的敌意不由少了几分,大声道:
  “二师兄,你也莫往心里去了,输在自己师兄手下有甚么关系?再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
  他性子直爽,竟不由分说地安慰起宁清宇来。
  这番话却也是成清铭所想,他听五弟说得在理,含笑点头,意示赞同。
  哪知宁清宇静静等许清阳说完,开口道:
  “可是还是一个人不服,要争这掌门之位。”
  此言一出,成许二人齐齐纳罕,不知他所指为何。许清阳道:
  “二师兄,你说甚么啊?还有谁会不服?三师兄,是你么?”
  李清虚也是一头雾水,还未答话,宁清宇已先摇头道:“不是老三。”
  转身走到旁边的紫檀木八仙桌旁,自下面抽出一个长形包袱,抖去上面的黄布,露出一把黑黝黝的刀来。他面上现出一种狰狞之色,道:
  “就是他!”
  成清铭与许清阳脑中同时“嗡”的一声,许清阳大声叫道:
  “二师兄,你这是做什么?这是甚么?”
  宁清宇狞笑道:“今天这个掌门我是做定了,大师哥、五师弟,你们虽还称不上龙,这把屠龙刀用来杀你们也只好将就了!”
  “屠龙刀!”在场众人一齐惊呼出声。
  数十年前,屠龙刀与倚天剑横行天下,无人能当,号称“武林至尊”,那是明教教主张无忌的随身利器,倚天剑后来被段子羽所得,转赐于风清扬,它的锋锐大家是见过的,直是有天工机巧,神鬼莫测之机。
  这把屠龙刀自二十年前大光明顶一役之后,便由张无忌携归海外,不知所踪。
  众人做梦也想不到,当年号称“武林至尊”,如今已成传说的这把屠龙刀会在宁清宇手中出现!
  成清铭凝神注视这把刀,只见上面黑黝黝的,既无锋刃,也无刀背,看不出甚么异样,倒与自己听说的有几分相仿。
  而宁清宇拿刀的手上青筋暴露,显见这口刀分量奇重。
  他心中一寒,刹那间一个念头掠过脑际:难道我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这时只听外面脚步声杂沓,封不平率领五十四名剑宗弟子跨入剑气堂中,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恰恰将几位师叔伯围在正中。
  他一见宁清宇亮出屠龙刀,便知今日之事非血战不能了局,他精明强干,不待师傅号令,已偷出堂中,召唤众弟子闯了进来。
  众人目光齐集在屠龙刀上,无人注意于他,只有宁清宇看见了,却只微微冷笑,不加理会。
  这时封不平朗声喝道:“宁清宇欺师灭祖,作乱犯上,此后不再是我们师叔师伯。众弟子上前将他拿下了,交掌门人治罪!”
  他年轻虽轻,却也久经历练,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心想五十几名弟子齐上,纵然头上几人颇有损伤,只要一将宁清宇擒住,这场篡位奸谋便会不攻自破。
  众弟子素来敬畏这个性情端方严正的二师叔,虽听大师兄呼喝,各自心中一凛,却并不马上动手。
  在宁清宇身前最近的两个年轻弟子,一个叫做钱不喜,一个叫做叶不昭,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成清铭收在门下,抚育他们长大,又各自传了他们一身功夫。
  这两人对师父素来衔恩怀德,敬若父母神明,这时听见封不平呼喝,不加多想,双剑挺出,风声飒然,一刺他左臂,一刺他右腿,剑势凌厉,武功竟已不弱。
  成清铭全心沉浸在屠龙刀上,直到此时方才醒过神来,大声疾呼道:
  “不可莽撞,快……”
  一个“退”字还未出口,眼前乌光一闪,接着“叮叮”声响,两名弟子的身躯被挥作四段,连同四截长剑,落在地上。
  在场众人不意这一刀之威竟如此厉害,眼见鲜血飞溅,一时惊得寂然无声。
  封不平更是骇然失色,但想师恩深重,无论如何不能退缩,厉声喝道:
  “众弟子不戮力上前,擒此逆贼,更待何时?”
  众弟子心中怦怦乱跳,手心出汗,却也只好硬起头皮,各挺兵刃慢慢合拢。
  成清铭既悲愤,又胆寒,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当喝止他们。
  宁清宇磔磔怪笑道:“我不愿杀戮过多,你们也莫要逼我。不群!”
  他忽地提声大喝,众人都是一怔,心道:
  这里一个气宗弟子都没有,宁清宇敢莫是失心疯了?
  话音刚落,地上“砰砰”连声闷响,几十块二尺见方的木板陷了下去,现出数十个洞口。
  洞口中探出数十个人身,每个都是劲装结束,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恰巧合成一个更大的圆圈,从四面八方将剑宗弟子围在当中。
  左边洞口跃出一人,手持两面小旗,神情英悍,正是宁清宇的大弟子岳不群。
  他来到宁清宇面前,躬身道:“气宗八十一名弟子听候师傅吩咐。”
  宁清宇笑道:“做得好!站到一边儿去吧!”
  岳不群应了一声,肃立身畔,目不斜视。
  宁清宇转过头来笑道:“你们千万莫要妄动,我老实话讲,这些箭上都是淬了毒的,中者见血封喉,无药可救。
  “弓是三石硬弓,可以在瞬息间发出十二支连珠箭,八十人一齐射出。
  “啊哟哟,当真不少,这九百六十支箭发了出来,你们可以死十次也不止哪!哈哈!哈哈!”
  他这时胜券在握,笑得分外得意。
  成清铭将手一挥,剑宗弟子止住脚步。他眼见宁清宇布置得如此周密,自己全然处于下风,今日之事已是无法善罢,不由得气愤愤地道:
  “老二,姓宁的,你如此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的同门师兄,嘿,当真厉害!一个华山派的掌门之位便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么?”
  宁清宇放声大笑,道:“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自当立功建业,才不算虚活一世。
  “我宁某虽然不才,这区区一个华山掌门之位却也还没看在眼里,我现下要做的是五岳剑派盟主,然后便是武林盟主,江湖至尊。
  “那时我言出法随,谁敢道半个不字!哈哈,哈哈!”
  他大笑两声,面色突转狞厉,道:
  “可是你,无德无才,无能无为,仗着痴长几岁,便被人尊为大侠,掌门,盟主,我呢?
  “只被人称一句‘宁二侠’便算了,嘿嘿,‘宁二侠’!‘宁二侠’!
  “我要想成就这番事业,你便是第一块拦路的石头,不把你踢开怎么能成?”
  说到这句话,已是声色俱厉。
  成清铭惨然一笑,道:“我今天栽得不冤,自己的同门师弟竟是如此野心勃勃的人物,我却还懵懵懂懂,一无所知,堕入你的彀中,那又有甚么奇怪?
  “老二,我今日不愿多造杀孽,这样罢,我自动退位,这就回乡种田去了。
  “你放了这一干弟子走路,从此之后,我们再不算华山派的人物,江湖上也再没了成清铭这号人物,你看如何?”
  宁清宇笑道:“大师兄,现在求饶未免太晚了罢!你若先前答应退位让贤,咱们还是好兄弟,现下我的全盘计划已为你所知,我会那么傻,纵虎归山么?
  “哦,今日我放了你和这一干人,明天你再邀人助拳,回来重夺我的位置,大师兄,你太小瞧我宁清宇了!我若是那么样的笨人,又何苦设下如此机关?”
  成清铭面色一变,道:“老二,莫非你真要赶尽杀绝么?”
  宁清宇冷笑道:“正是。”两字出口,屠龙刀卷起一股疾风,使一个“五虎断门”之势,向成清铭前心砍来。
  成清铭飘身避开,还了一剑。
  他苦在不敢拿宝剑与屠龙刀相撞,霎那间拆了七八招,被宁清宇横冲直撞,逼得纵高跃低,连连躲闪,看来受伤也只是指顾之间的事。
  许清阳眼见情势不对,拔剑加入战团,李清虚、孟清愁等四人也冲了上来。
  成许二人以二敌五,兵刃上又大大吃亏,不数招之间便是左支右绌,许清阳身上已带了两处伤。
  封不平站在一旁焦急异常,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挥剑叫道:“剑宗子弟听者!立即上前,清除反派逆贼!”
  他话音未落,岳不群已朗声叫道:“那个敢动一动,立时叫你们万箭穿心!”
  封不平冷笑道:“你虚张声势,吓唬谁来!这里一片混战,你若敢放箭,伤到了自己人,看你怎么交代?上啊!”
  剑宗众弟子一想不错,自己只要加入战团,气宗众人不敢发箭,生还的机会反而大些。当下精神一振,各挺长剑,旋风般卷入战团。
  岳不群百密一疏,一时没料到成了混战之局,剑宗人马竟然不惧弓箭威胁,师傅与自己辛苦布下的箭阵全然无用。
  他动念也是奇快,当即朗声喝道:“收起弓箭,去助师父师叔们一臂之力!”
  气宗子弟收起弓箭,跃出洞来,各自拔剑加入战团,寻找对手厮杀。
  一时之间,剑气堂上兵刃声铮然作响,厮杀声动地惊天,血肉横飞,惨呼连连,竟成了一个大屠杀的修罗场。
  岳不群武功已得宁清宇的真传,在第二代弟子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他出手狠辣,结果了两个剑宗弟子的性命,将宝剑舞成了个圈子,寻隙进击。
  此时堂上众人已杀红了眼,每个人的四面八方都是寒光闪闪的宝剑在舞动,兵刃稍一停住,即或不被敌人所杀,也可能被自己人误伤。
  这时许清阳被李清虚等四人逼得连连后退,身上已有十余处衣裳破损,鲜血从身体各处流了出来,染透重衣。
  岳不群见他一步步向自己的方向退来,背心要害全无防护,已渐渐进入自己的进攻区域之内,心头一喜,左右看看,此时无人向自己进攻,当即和身扑上,长剑挺出,从许清阳背心插入,前心透出,恰恰刺了个对穿。
  许清阳痛叫一声,转过头来怒目而视,一见竟是岳不群下的杀手,戟指道:
  “你……你……”
  岳不群立功心切,行险成功,但许清阳总算是他的师叔,这许多年来他见许清阳总是毕恭毕敬,不无敬畏之意。
  这时见自己竟杀了五师叔,又见他的脸色,不由一呆,想不到要拔出剑来护身。
  许清阳奋起神威,大喝一声,硬生生转过身来,手中剑疾刺向岳不群肋下。
  岳不群脑中一团混乱,只想道:“我杀了五师叔!我杀了五师叔!”
  一时想不到闪避,说时迟,那时快,许清阳的宝剑已如风刺至,他瞿然一惊,将身体向后一仰,已自不及,许清阳这一剑重重砍在他胸膛之上。
  岳不群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李清虚等几人见此惨变,心胆俱裂,挺剑而立,不再进攻。
  许清阳的嘴角两条血丝缓缓沁出,他踉跄两步,惨声笑道:“我的好师兄,我的好……师弟,我的好……师……侄……”
  说了这三句话,翻身倒地,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经气绝。
  李清虚等四人呆立一刻,转身去看岳不群的伤势,只见他中的这一剑嵌入肋骨,极是沉重,怕是不能活了。
  四人摇了摇头,他们虽依附宁清宇,平素对他这个得意弟子也客气三分,这时却觉得此人不救也罢,转身去了。
  这岳不群受伤极重,本该不治,他却福大命大,将养了一个多月,非但拣回了性命,几乎也已安健如常,但胸膛上这条深深伤口却是留下了。
  数十年之后,他对自己的弟子令狐冲等讲述这段剑气两宗大火并的往事,曾出示这条剑伤,但只轻描淡写地说二宗意见分歧,终于导致大比武,自己被剑宗的一位师叔砍了一剑云云。
  至于自己与师父安排下奸计,谋夺掌门之位,自己手弑师叔等事自然不提,以至于此事真相湮没无闻,终成武林中的一件疑案,知道此事真实过程者,唯有《剑圣风清扬》的读者诸君而已。
  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混战之中,成清铭对这边所发生的一切全不知情。
  但他在应付维艰之中,突见李清虚等人重又出现在眼前,鉴貌辨色,便知五师弟已经无幸。
  他与许清阳友爱深笃,情若手足,一想到此节,不由得心头一痛,手上刺出的这两剑便乱了章法,全无准头。
  他与宁清宇对拆了五六十招,早已全然处于下风,仗着身法轻灵,招数凌厉,宁清宇又忌惮他的狂风快剑,这才支撑得这么久没有受伤。
  一俟这两剑中露出破绽,宁清宇大喜之余,引刀疾入,直向他右臂削下。
  这一招快若电光石火,成清铭微一怔神的工夫,刀口离自己右臂已不及三寸。
  但他身为一派掌门,又是当代一流的剑手,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应变经验之丰也是罕有其匹。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左袖拂出,正卷在屠龙刀的刀锋之上,“嗤”的一声,衣袖断去,如一只紫色蝴蝶,飘然坠地。
  宁清宇一惊,刀势一顿,成清铭的宝剑已掣了回来,反手一撩。
  刀剑相交,竟是毫无声息,“叮”地一声响,成清铭的剑身断为两截,手中只余一段剑锷,连着一条尺余长的剑身。
  这几下兔起鹘落,李清虚等人还未看清,成清铭已自这必杀的一招下逃得了性命,却也因而失去了防身利器。
  他们几人禁不住同声喝了个彩。
  他们声音不大,且又在混战之中,但宁清宇耳朵甚尖,还是听见了,禁不住回头狠狠扫了这几人一眼。这几人心神一凛,忙不迭地低下头来。
  成清铭手抚断剑,呆呆发愣。蓦地里断喝一声:“全都给我住手!”
  他这一声喝中运足了中气,直震得剑气堂顶上的梁尘簌簌而落。众人虽在激战之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各自心中一凛,“叮叮”数响,又交换了两招,各自住手。
  这时剑气堂上已倒下了数十具尸体,剑宗气宗的子弟各居其半。
  其余数十人浴血而立,凝视着正中的成清铭等人,偌大的剑气堂上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受伤之人的呻吟,听起来格外刺耳惊心。
  成清铭的目光缓缓掠过地上横躺竖卧的尸体,神色凄凉,双目中泪光莹然,沉声道:
  “大家可以看看,现在躺在血泊中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不是敌人,而是我们昨天还在一起拥抱饮酒的好兄弟!为什么他们今天就死了?
  “为什么他们还死在自己弟兄的剑下?你们好好看看这些人,他们多年轻!
  “华山派的前途全在他们身上!
  “若干年之后,这里面可能有郭靖,可能有杨过,可能有张三丰,可能有张无忌,也可能有我们的师叔段子羽……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
  “杀死他们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两行清泪从他面颊之上流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这里面没有对错。一个人这辈子只能活一次,死了便是死了,再也活转不来了。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
  他每说一个名字,目光就从一个人脸上掠过:
  “你们要我退位,可以;要我的性命,也可以。
  我年近五旬,一死又有何惧?我只希望莫要再杀人了。
  这里还有二十几名剑宗弟子,你让他们走罢!他们走后,我立即自刎当堂,叫你们足成心愿!”
  这几句话说得既颓唐,又悲壮,宁清宇等为他气势所慑,不由得挥了挥手,气宗弟子全部退后,让出一条路来。
  剑宗弟子中有人已忍不住哭出声来,封不平哭拜于地,哽咽道:
  “师父!剑宗弟子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的,今日我们誓死周旋,与你老人家同生共死,绝不退缩!”
  剑宗余下弟子在他身后齐齐跪下,同声道:
  “剑宗弟子誓与掌门人同生共死,绝不退缩!”
  成清铭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右足却用力一顿,喝道:
  “糊涂!傻瓜!你们以为今天大家都死在这里,我会好开心么?还不快给我滚?”
  封不平心念一转,便知师父所说极是。现下堂上只剩下这二十几人,而气宗弟子并未全数来到,若是留下,那也不过是多二十几条陪葬的人命罢了。
  他素来不意气用事,以故极得器重,这时含泪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遵命。”
  将手一挥道:“咱们走!”说完这三个字,泪水也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成清铭目送封不平率领二十几名剑宗弟子离开剑气堂,转过身来,惨然一笑,道:
  “现在轮到我了。老二,你肯放他们走,我非常感谢。咱们九泉之下再相会罢!”
  抬起半截断剑便向自己颈中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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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善恶相报竟可凭
  成清铭回剑向颈上抹去,蓦地里有人喝道:“大师兄,不可!”
  成清铭一愕,举目望去,发声喝止的却是四师弟孟清愁。
  他大踏步自气宗队中走了出来,回身拦在成清铭面前,昂然道:
  “二师兄,你饶过大师兄的性命罢!他刚才已愿意将掌门之位让出,回乡种田,不问江湖之事,你又何苦赶尽杀绝?”
  宁清宇眯起双眼,目中射出凛凛寒光,森然道:
  “老四,你吃里扒外,反而来与我作对了?”
  在气宗的几位师弟中,他最瞧不起的便是这位老四孟清愁。
  他素来性格懦弱,为人畏葸,哪知今日竟会出头挡横,着实令他大出意料之外。
  孟清愁昂然道:“二师兄,你说话莫要失了检点。我孟清愁向来是气宗弟子不假,此番随你反对大师兄,做下亏心之事也是不假。
  “可是我有今天并非因为吃了你的饭,而是我自己也出力流汗换来的。
  “更何况华山本是一派,并无内外之别,这‘吃里扒外’四字不敢领受,原封奉还!”
  他这几句话义正辞严,侃侃而道,宁清宇不禁哑然。
  刹那间,孟清愁矮小的身躯似乎高大伟岸了几分,往昔那种委琐畏葸之气荡然无存,代之以一种慷慨激昂的英风,好似瞬息之间换了一个人一般。
  成清铭极是惊讶,道:“老四,你……”
  他素来与这位四师弟也不亲厚,不道今天走上绝路,出来帮自己说话的竟然是他,心头不由得掠过一丝暖意。
  孟清愁头也不回,道:“大师兄,我因属于气宗,向来对你‘练剑不练气’的法门不以为然,所以才随同二师兄反你。
  “但适才听了你一番话,我忽地明白,你也许不是一个好掌门,你甚至连一个很好的人也算不上。
  “你有私心,也做过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你是一个真人,真实的普通人。你懂得珍惜生命,有情有义,相形之下,我……我好惭愧!”
  成清铭心头一阵激荡,想要说些甚么,却又哽不能语。
  这时宁清宇冷冷的语声响起:“你已经没机会惭愧了!”
  乌光一闪而过,孟清愁猝不及防,已被屠龙刀一斩两段,尸体砉然倒地。
  成清铭目眦欲裂,手中半截断剑激射而出。宁清宇全力斩杀孟清愁,屠龙刀未及变势,被断剑插个正着,肩头上鲜血涌出。
  幸好这把剑只是平头无锋,倘若还有剑尖,他这条臂膀就算是废了。
  他又惊又怒,忍痛挥刀进击,一招“云龙三现”,正斩在成清铭的腰胯之上。
  “呼”的一声,成清铭上半身腾空而起,落在地上,鲜血喷了他一脸一身,望去有如活鬼一般。
  堂上众人见了这等惨状,无不惊呼出声,胆小的更是双手掩面,不敢再看。
  成清铭半截身体落在地上,却一时不得便死,口唇微翕,低声道:
  “你……你……若能……睡……得着……觉,就……好好……活……着罢……”
  说完这最后一个字,双目一闭。气绝身亡。这场武林罕见的派内争斗就此以气宗全面获胜告终,可是华山派死了三名第一代高手,元气自此大伤。
  剩余的气宗弟子经历过这场惨变,对宁清宇深感不满,背心离德,只是在他积威高压之下,敢怒而不敢言。
  华山派自是中衰,十年之后,便被迫将五岳剑派盟主的位子让给了嵩山派的左冷禅。宁清宇苦心经营,落得如此结局,最后也是抑郁以终,临死之际生满遍体毒疮,惨号数日数夜方死,识者以为惨报。
  直到百余年后的明代庆历年间,华山派出了一位震古烁今的大侠“神仙剑猿”穆人清,那才重又获得了领袖群伦的武林宗主之地位。(事详《碧血剑》)
  这些事情虽长,在与风清扬对峙的宁清宇脑海之中却只是一闪而过。他长声笑道:
  “九弟,此事须怪不得我,向来大丈夫为求权势,不择手段,此乃天经地义。
  “所谓屠城灭国,反成盖世功勋。我只伤害了几条人命,用句书本子上的话说,‘此犹小焉者也’。
  “九弟,以前我曾问过你追随大师兄还是追随我,你犹豫不决,但显然是倾向于追随大师兄。
  “现下不管怎样,大师兄已经死了,你若肯辅助于我,你便是华山派的第二把交椅,咱们兄弟戮力同心,不愁不成为武林至尊。
  “那时才是‘号令一出,莫敢不从’哪!哈哈!哈哈!”
  他说得口沫横飞,高兴至极,俨然自己已是武林至尊一般。
  风清扬冷冷地道:“二师兄,记不记得你曾说过要推我为华山掌门?”
  宁清宇愕然道:“记得啊!”
  风清扬道:“我当时答应了没有?”
  宁清宇已料到了他下一步要说甚么,但仍是硬着头皮道:“没有。”
  风清扬双目一翻,精光回射,道:“那我今日为何要答应你坐这第二把交椅,辅助你这不仁不义,叛派弑兄的卑鄙小人?”
  这最后几字他运足中气说来,一字一顿,直震得山谷鸣响,宁清宇也不禁身子晃了几晃,脸上变色。
  但他旋即便换了一副面孔,笑眯眯地道:
  “既然如此,本掌门纵然再有好生之德,怕也保你不住了。弓箭手预备——”
  几十支蓝森森的箭头居高临下,一触即发。
  这墓中虽较一般坟墓宽大,方圆也只两三丈而已。
  这几十支箭射下来,委实无处可以藏身。
  当此时此地,饶是风清扬艺高胆大,也不由心头发毛,暗自盘算,只好勉力挥剑击落一轮,那弓弩虽是连珠而发,中间必有间隙可乘,但究竟有多大把握,能否护得雪儿周全,却也一点儿底都没有。
  宁清宇面上笑容不减,道:“九弟,你回来得正好。听过‘挡我者死’这句话么?你今日一死,我在这世上再无可忧之人,可忧之事。
  “你不是与大师兄交好么?我就成全你,让你们小两口儿陪着大师兄睡在一处罢!”
  他这几句话笑着说出来,却满是狠毒之意,令人中夜听来,有如枭鸣,不由悚然而惊。
  他举起手臂,口中喝道:“放——”只待手臂落下,箭如飞蝗,便是迫在眉睫之祸。
  风清扬凝神以待。
  慕容雪花容失色。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少女的声音叫道:“不要!不要射!”
  一个纤细的身影如旋风般自人群里卷过,宁清宇一惊,出手去抓,但那人影来势太快,已经纵身跃入了墓穴之中。
  一瞬之间,宁清宇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那身影挡在风清扬与慕容雪身前,叫道:“爹爹!九叔是好人,九叔是好人!你不要杀他!”
  这少女非他,正是宁清宇的独生爱女宁中则。
  宁中则情窦初开,自知父亲有意将自己许配给心仪已久的师哥岳不群之后,常常中夜转侧,难以入眠。
  她的睡房距父母歇息之处不远,这一夜听见有人偷偷摸摸地前来禀告,然后父亲急匆匆地穿衣出门去了。
  她少女心性,好奇之下,也穿上长衣,随后看个究竟。
  哪知这一下被她听见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她既对父亲感到失望,又觉悲苦害怕,躲在山石后面泪水涟涟,却是毫无声息。
  直到父亲下令要射死风清扬,她鼓起勇气,直闯出来,跃入墓穴之中,既要救风清扬夫妻的性命,又不愿父亲再次铸下大错。
  当宁中则的声音响起之际,宁清宇便是心头大震,认出了爱女的身影,却又没有抓到。
  此时他直急得冷汗顺着胡子向下直流,却又彷徨无计,千恨万恨,只恨自己一时大意,怎么让这要命的小魔星偷跟了来。
  无奈之下,只好沉声喝道:“中儿!胡闹甚么?还不快给我上来!”
  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料想风清扬必会擒住自己女儿做为人质,这计划已是功亏一篑了。
  宁中则哭道:“爹爹!你与九叔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已杀了大伯兄和五师叔,九叔他是好人,你万万不能再杀他了!
  “要不,你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就当你没生过这个女儿!”
  她年纪虽幼,这几句话却是肺腑之言。
  每个少女在稚龄之时,大多有一段崇拜父亲的时期,此乃人生来之本能,即后世两方心理学所谓的“父亲情结”。
  宁中则也不例外,在她少女的心目之中,父亲武功虽及不上九师叔,却也是允文允武,英姿飒爽,性行端方,慈蔼可亲,那已几乎是天下最伟大的男子。
  哪知这一夜听见父亲与九叔的对话,才晓得自己崇敬备至的父亲原来竟是这等奸恶无耻的小人。
  若是别人说起此事,她非但不会听信,依她霹雳火爆的性儿,还定当挥剑与那人分说个明白。
  但一字一句俱是父亲自己说出,那哪里还有假的?
  霎时之间,她只觉得世界全都倒了个个儿,眼前一片漆黑,再见不到一丝光明,反觉若被父亲一箭射死一了百了,倒免了生人之苦。这几句说来凄凉异常,略无假饰。
  宁清宇心狠手毒,但拿自己这个顽皮女儿却素来没有办法,当下提气喝道:“中儿!你说甚么鬼话?我是你爹爹啊!你怎地反去相助别人,还不给我上来!”
  宁中则哭道:“我不!我不!”
  风清扬听他父女对答,心中感动之极。
  他素来喜爱宁中则,只因近来厌弃宁清宇之故,倒也不想起这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了。
  现下她舍命前来相救自己,更与父亲决裂,那实是难得之极。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救得成,这一挡之恩,亦足终生难忘。
  他柔声对宁中则道:“中儿!上去罢!听你爹的话,这是我和你爹之间的事儿,是大人的事儿,你莫要插手!”
  宁中则反过身来,纵体入怀,搂住风清扬的脖子哭道:“九叔,你是好人,你不能死!”
  风清扬掰开她的手臂,伸手慢慢为她擦去晶莹的泪花,微笑道:“傻丫头,九叔怎么会死?听爹爹的话,快上去罢!”
  这当口宁清宇已经汗透重衣,耳听女儿在下面罗里啰嗦,又哭又叫,一颗心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中只道:
  这鬼丫头,竟然坏我大事,若让风清扬抓住机会上了来。我非但美梦成空,还要有性命之忧,这岂是儿戏之事
  ?中儿啊中儿,你不识大体,爹爹纵然爱你,这时却也顾不得你了!
  想到此处,重又将手臂举起,喝道:“中儿,你再不上来,爹爹要放箭了!”
  宁中则含泪看了他一眼,还未答话,风清扬已长声道:
  “休得如此,中儿这就上来啦!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怎能伤她?”
  话音未落,双手运力,在宁中则腰上一托。
  宁中则身不由己,向上飞了出去,势道之快,犹胜于下落之时。
  宁清宇大喜,他虽下了决心,为了自己的大计,连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顾惜,但女儿无恙脱身,自也无比开心。
  但女儿还未飞至,他便觉眼前一花,赫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手中宝剑寒光闪闪,眉目间煞气腾腾,却不是风清扬是谁?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他的经验,眼力,虽然防备着风清扬蹿出,却竟没看清他是怎样上来的。
  情急之下,不及思索,手中屠龙刀霍地翻起,一招“风雨鸡鸣”,戮向风清扬前心。这是华山派剑法的绝招之一,他化入刀法中使用,变轻灵开阖为威猛厚重,声势虎虎,甚是惊人。
  风清扬眉不摇,目不动,眼见刀锋离自己还有三寸之遥,手腕一抖,倚天剑翻起,向外一崩。
  刀剑相交,金铁之声尖锐刺耳,宁清宇虎口发麻,脸上紫气连闪了五六次,向后退开三步,这才拿桩站住。
  他不知风清扬此番带了倚天剑上山,满拟这一下将他兵刃削断,才有取胜之机。哪知聪明反被聪明误,两下里一交手,他在兵刃上并无优势,“紫霞神功”的威力又远不及风清扬的“九阴真经”,一个照面便吃了大亏,内脏痛楚,那是受了震伤之兆。
  风清扬虽恨极他险恶阴毒,狼子野心,但此时雪儿还在墓穴之中,她的安危乃是第一等大事。
  他一招逼退宁清宇,更不追击,展开轻身功夫,疾雷奔电般地饶了一圈,数十名引弓待发的气宗弟子连人影也没看清,手腕锐骨前端的“神门穴”上已各中了一剑。
  此处乃是手腕上要穴,中了之后整条手臂使不出力气。
  众弟子大骇,他们受了宁清宇严令,被迫前来,但谁都知道风清扬的厉害,与他为敌本就害怕,见他冲上地面已然阵脚一乱,接着不知怎地手腕上便一痛,弓箭拿捏不住,掉了满地,这时哪里还有斗志,不知谁人先发一声喊,几十人四散奔逃。
  风清扬见他们对自己怕得这样厉害,也觉好笑,他与这干人无冤无仇,不为已甚,也就让他们去了。
  此时慕容雪已纵了上来,眼见宁中则呆立当地,泫然欲泣,连忙上前抚慰。
  风清扬一见四周再无危险,转头看时,宁清宇正连滚带爬向崖下逃去。
  他剑眉一轩,心道:今日若教你逃出我的掌心,“风清扬”这三个字我就倒过来写!
  他垫步拧腰,三个起落,当真是捷如飞鸟,滑似游鱼。
  此时,他《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已练到了第一段,内力充盈无比,已可列入当世前五名之内,轻功早得乃师段子羽真传,几年来修炼得益加炉火纯青。
  以浑厚内力做根基,他轻轻一纵便有七八丈之遥,看来端非人力所能,宁清宇距崖边还有两丈不到,风清扬已抄在他的前头,端端正正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宁清宇霍然一惊,但他动念也是奇快,藉着前冲之势,屠龙刀使个“十万横磨”的招数,直向风清扬前心推来,只盼风清扬出手抵挡,自己便可将他挤下悬崖。
  他虽心机湛深,称得上是个聪明人,但他的武学境界较之风清扬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对于风清扬的造诣,他却也是井底之蛙,想得太过简单了。
  风清扬见他蛮打蛮冲,微微一笑,意示不屑。
  他本可平空纵起,任凭宁清宇自己冲下悬崖,但一来他不想宁清宇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二来也怕他万一摔不死,自己便达不到除恶务尽的目的。
  当下见他刀来,手腕轻抬,倚天剑使个“黏”字诀,已无声无息地搭在屠龙刀的刀背之上。
  宁清宇只觉自己刀上发出的力道一空,宛如泥牛入海,不知到哪里去了,大惊之下,加催三遍力道。
  他的“紫霞神功”造诣亦极为精深,当年曾以此击败过“飞天神魔”赵鹤,那也是武林一绝,这三遍力道催将出来,前面拦路的纵是一块大石,也可将它击成碎粉。
  但风清扬微笑不语,便好似全不使力一般,自己的力道却似一分也没传到他的身上,整个身体挺得笔直,真如临风玉树,绝不撼动半分。
  他大惊之下,欲待掣刀重发,哪知那口刀竟如生在倚天剑上的一般,无论怎样用力也挪不回半分。
  他试了两次,额上已然见汗,心道:古怪!邪门!这小子使的这是甚么功夫,这……这可真见了鬼啦!
  他有所不知,风清扬使的正是“北溟神功”第一层的功夫。
  他虽恨极宁清宇,却也不愿将他内力吸来,据为己有,因此只把他的功夫通过身体引入地下。
  这神功端的奥妙难测,莫可端倪,宁清宇却哪里摸得着半点头脑?
  风清扬使出“黏”字诀,将屠龙刀紧紧粘在倚天剑上。
  此时宁清宇运力回夺,他只要借力发力,将自己内力从屠龙刀上传递过去,宁清宇不死也须重伤。但他见宁清宇头发散乱,面目狰狞,虽然可憎,又是狼狈之极,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心念动处,将右手猛地一松,口中喝道:“你要,就都给你罢!”
  这中间的关节风清扬知道,宁清宇又何尝不知?但他想这屠龙刀乃是武林至宝,自己得来不易,眼下又是藉以防身的唯一利器,倘若撒手扔刀,那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此时他的处境真如骑虎难下,拼也不是,不拼也不是。
  风清扬这一撒手,全然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以几百斤的力道向内回夺,这一下又是全然使到了空处。
  屠龙刀柄“砰”的一声,正撞在自己前心之上,他“哇”地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接着咽喉上一凉,风清扬已抢先一步,拾起倚天剑,顶在他的要害之上。
  他这次受伤风清扬没有使过半分力气,全仗拿捏分寸,掌握时机,令他自己使力岔了,重创自身。
  宁清宇并非不知其中缘故,但他武功较之风清扬差得太多,对于风清扬使力的方位,时机无从捉摸,这时重伤之下,喉上又顶着一把利剑,不由得懊丧欲死,又加上疼痛恐惧,身躯抖个不住。
  风清扬朗声道:“二师兄,当年你我兄弟同门学艺,那是何等的温馨快活!此后虽偶有龃龉,也是其乐融融。你又何苦如此,作下这等大祸?”
  他把手中剑向前微挺,宁清宇咽喉之上沁出血痕:
  “现下你知道死的滋味了么?你可曾真心后悔过?”
  这一刹那之间,宁清宇脑中“刷”地闪过一个“死”字。
  他正值壮年,体力鼎盛,内功深湛,百病不侵,又整日沉浸在权谋机诈之中,从未想过大限来临那一日。
  这个“死”字一闪而过,他登时想到因为自己死了那许多人,那许多人死时的滋味必然比自己难过千倍、万倍,自己的罪孽深重,无以复加。
  他自一月之前的大火并之后,一直自鸣得意,从无半分愧疚之心,此时冷汗都透过了重衣。
  他脸上阴晴不定,却也只是一瞬间之事。
  愧疚之心翻了个个儿,便又被权欲之念压了下去,面上现出刚愎的神色,冷笑道:
  “嘿嘿!真是傻话。我若悔过,当初便不会杀那许多人了!大丈夫无权无势,要一个爱惜人命的空名儿有甚么用?
  “我所谋不成,俱是天意,老九,我既落入你的手中,那也无话可说。干干脆脆,给我来个痛快的罢!”
  他脸上神色变幻,风清扬都看在眼中,此刻听他大言不惭,更说出这番言语,不禁大怒道:“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手上使力,便要将他刺杀剑下。
  力道未发,前方忽地有人阴恻恻地道:
  “风清扬!你敢下手害我师父,你的岳父也就没命!”
  风清扬一惊,抬眼望去,只见山崖的另一端站着两人。
  一个人长发飘拂,须髯满脸,身躯高大,虽然立得不直,不知是被点了穴道还是下了迷药,仍掩不住意气风发,威势凛凛,他手足之上精光闪闪,都带着明晃晃的镣铐,借着月色看得分明,正是慕容雪的父亲慕容恪。
  另一人脸色蜡黄,似是重病未愈,口中气喘甚急,似是爬上崖顶颇为吃力,手里一把短刀,锋利的刃口横在慕容恪咽喉之上。
  正是宁清宇的得意弟子,伤重初愈的岳不群。
  岳不群杀害许清阳时被他反砍一剑,将养一月之后,竟自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近日已可下地行走,宁清宇因他在这场火并中出谋划策,临战时又奋不顾身,颇加奖勉,允诺待他伤好,便可与宁中则订亲。
  岳不群感激涕零,自不在话下。
  这一夜宁清宇接到禀报,岳不群原本知道,宁清宇因他重伤初愈,并没带他前来。
  但他身在前山,时刻惦着这边的进程。
  过了半晌,一名黑衣弟子跑了回来,被他截住,厉声盘问。
  那弟子不敢隐瞒,将崖上情形说了一遍。岳不群心机灵敏,知道凭自己武功,便是安健如常,二十个齐上,也决不是九师叔的对手。
  念头疾转之下,进入秘道将慕容恪连拉带拽提了出来。
  他们师徒虽使计将风清扬骗下山去,又见他留书归隐,喜悦之余,却也做梦都怕风清扬回来算账。
  慕容恪是他们手上最有效的王牌,自须小心守护,每日里好酒好菜地养着,不教饿损了一分,但却每日在酒菜中的人少量的迷药“醉仙蜜”,务必使他手足瘫软,浑无气力。
  这“醉仙蜜”乃是天下有数厉害的迷药,一旦沾到,没有半月二十天难以恢复。
  慕容恪明知饭菜中被做了手脚,却饥火中烧,又不得不吃。
  这日见岳不群神情惶急,拽了他便走。
  慕容恪反而心头一喜,知道定是风清扬到了,精神大振之下,竟没怎么用岳不群挟持,便上了思过崖。
  慕容恪上得崖来,第一眼便看见风清扬的宝剑抵在宁清宇咽喉上,他恨极这个伪君子,只盼风清扬将他刺死了账。
  转眼看时,其中一个女子身穿黑衣,柳眉弯弯,凤目含愁,眼睁睁地望着自己,脸上又喜又悲。
  他一瞥之下,心头大震,叫道:“雪儿!”
  风清扬与慕容雪上山时经桑小娥易容,本来别人极难辨认其真实面目,但宁清宇心思灵敏,一听到成清铭墓上有警,立时便想到了他们。
  风清扬二人研究尸体之时,宁清宇远远地藏在一边窃听,他对二人声音极其熟悉,入耳便知。
  等到过得片刻,几十支毒箭对准他们之时,二人均想既然行藏已露,那又何必遮遮掩掩?
  早将脸上面具去掉,慕容雪更不习惯穿着件市侩直裰,极不舒服。
  当下也脱去了,露出里面的夜行衣,还了她娇好女儿的真实面目。
  岳不群现身之际,慕容雪犹在抚慰宁中则,一边看着风清扬与宁清宇的对话,听到岳不群之言,她心头大震,抬头望去,只见慕容恪身形伟岸,气概豪雄,仔细端详之下,约摸还有一两分自己童年时刻的影子。
  她一时呆住,心中一个声音叫道:“他是我爹爹!他真的是我爹爹!”
  此时慕容恪的目光也射了过来,父女四目相对,心灵交通,这等亲情天性一旦迸发,更无需言语解释。
  慕容雪颤声叫道:“爹爹!”拔步奔了过去。
  慕容恪泪水盈眶,望出去一片模糊,口中只一古脑儿地叫道:
  “雪儿!雪儿!我的好女儿!”
  他隐姓埋名,纵横数十年,在外面威风凛凛,众人望之披靡,实则享受到的天伦之乐远远不及中人,有时回到庄中看女儿一眼,却又不便出来相认,心中苦痛难以言宣。
  这一次时刻处在死亡边缘之上,乍见亲女,风云之气顿时荡然无存,父亲慈爱脆弱的天性尽数显露出来。
  慕容雪甫奔出两步,岳不群冷冷地道:“站住!你敢再上前半步,你爹爹的咽喉上就是个透明窟窿!”
  慕容雪吃这一吓,当即停步。
  岳不群见威吓有效,心头一喜,道:“风清扬,快放我师父过来,我便还岳父给你!”
  风清扬不动声色,缓缓将宝剑一寸一寸收回,口中冷冷地道:
  “岳不群,你敢如此威胁于我,胆子不小哇!”
  岳不群狞笑道:“若在平时,你是师叔,我是师侄,我自当对你礼敬有加。但现在我只知有师父,不知有别人。
  “别说你是师叔,就算玉皇大帝,神仙菩萨,冒犯了我师父也是不成!”
  他自接到伏击失败的消息之后,就盘算过十几个来回。
  万一宁清宇被风清扬杀掉,余下的三个师叔必然要争这掌门之位,自己年纪既轻,武功又低,哪会有自己的份儿?
  靠山一坍,势必再无噍类。再加上自己本来将与师妹订亲,师父若是一死,此事又变作两可之间。
  一个如花似玉的师妹说不定就飞了。
  他算来算去,有三分是想到师恩深重,七分却是为了自己前途着想,这才干冒大险,前来相救。
  既来相救,此时这番话便势必要说得慷慨激昂,令人感动。
  宁清宇慢慢后退,听了弟子这番全力维护的言语,饶是他心如铁石,胸中也不禁暖烘烘的,暗道:
  师弟叛我,女儿叛我,世上却毕竟还有如此忠心之人,不枉了这许多年我栽培他的一番苦心!
  片刻之间,宁清宇已退到岳不群与慕容恪身边。
  风清扬还剑入鞘,冷冷地道:“快放了慕容先生,我放你师徒二人下山便是。”
  岳不群短刀不离慕容恪咽喉,宁清宇笑道:“九弟,今日若非中儿从中搅乱,你赢我不得。
  我既输了,现下手上却还攥着这张王牌,岂肯轻易放弃?
  要我放人可以,有三个条件。”
  风清扬眉目不动,道:“讲。”
  宁清宇道:“第一,将屠龙刀还我,倚天剑也赠送于我。请弟妹慢慢地送过来,不要有甚异动。”
  风清扬道:“可以。雪儿,照他吩咐去做罢。”
  慕容雪来到风清扬面前,缓缓拾起屠龙刀,又轻轻接过风清扬递过来的倚天剑,慢慢送了过去。
  父女二人近在咫尺,四目交投,心头都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
  良久,雪儿叫了一声:“爹爹!”泪水流下,缓缓退回。
  宁清宇一刀一剑在手,精神一振,道:“第二,慕容先生须得先随我们下山,到得下面,自然放他。你们不得追踪。”
  风清扬道:“这也依得。”
  宁清宇笑道:“我没看错你,九弟果然爽爽快快,拿得起,放得下,一派大将风度。
  “第三,你发下一个重誓来,不得再追究此事,永生永世不得再回华山派。”
  风清扬默然。
  他既知宁清宇的所作所为,对他恨之切骨,若说就此轻轻放过他师徒二人,非但对不起含冤而死的大师兄,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宁清宇见他踌躇不决,嘿嘿一笑道:“九弟,我劝你还是答应的好。本来我就是输的,可现下你不分青红皂白,已将屠龙刀和倚天剑都送了给我,你还凭什么跟我斗?
  “这场龙争虎斗,我已经赢了,你若要岳父的性命,这个誓你发也得发,不发也得发!”
  “不发!”这两字铿然有声,直冲云霄,却非出自风清扬之口,而是慕容恪所云,只听他朗声道:
  “清扬,你绝不可因我之故,放过这姓宁的贼子!我九死余生,今日得见你和雪儿,上天已待我至厚,一死又复何憾?”
  说到此处,拼尽全身力气,将头猛地向前一冲。
  岳不群心机灵敏,听出慕容恪说话有异,已料他必有非常之举。
  他知慕容恪万一自戕,自己师徒二人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以两命换一命,这笔买卖岂是做得的?
  慕容恪话音刚落,他已将手中短刀挪开五分,饶是如此,慕容恪久受拘押,郁愤难宣,这一下出尽了全力,咽喉上仍是被划了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沁出,顺着脖项淌了下来。
  宁清宇与岳不群同时一惊,风清扬见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哪里还肯放过?
  当慕容雪送过刀剑之时,他已偷偷捡了几块碎石捏在手中,以备万一之虞。
  这时手指运力,四颗石子呼啸而出,一颗击向岳不群面门,一颗击向他手中短刀,另两颗则直取宁清宇双肩的“肩井”大穴。
  他此时内力奇厚,与宁岳二人有天壤之别,饶是手法上未运花巧,所发的又只是四颗平常不过的石子,却也去势如电,呜呜作响,比之铁莲子,飞蝗石之类的暗器还要厉害一筹。
  宁清宇与岳不群大骇之下,纵身闪避,却哪里避得开?
  “当当”数响,岳不群肩头吃了一下,痛入骨髓,手中那把精钢短刀竟硬生生被从中打断。
  宁清宇则觉得双肩同时一麻,屠龙刀与倚天剑先后落在地上。
  宁清宇才待伸手去捡,只觉风声飒然,风清扬已经纵至,右手食中二指捏个剑诀,直取他的眉心。
  他疾忙后仰闪避,风清扬如影随形,竟把二指当作短剑来使,连出七八招,招招不离他的面门要害。
  宁清宇竭力闪避,但此刻风清扬使的正是“独孤九剑”与“圆圆剑法”中的杀招,以他的武功,哪里躲避得开?
  到得第九招上,已被风清扬食指刺中腿弯穴道,“扑通”跪倒在地,接着咽喉上又是一凉,却是风清扬抬脚尖勾起倚天剑,轻轻抖落剑鞘,第二次将剑尖抵上了他的要害。
  宁清宇心中一凉,情知终于逃不过他的掌握,此番怕是必死无疑了。
  刚闭上眼睛,只听慕容雪拍手叫道:“风郎!好身手!”
  风清扬这几下出手干净利落,一气连环,自己也微觉得意。听见雪儿喝彩,转头望去,只见雪儿扶着慕容恪立在当地,岳不群却僵直一旁,眼睛骨溜溜乱转,只是动弹不得。
  岳不群肩骨被风清扬碎石击中,还未作出反应。慕容雪已使出“凌波微步”,左一扭,右一转,抄到他的身畔,玉手纤纤,小指挑出,成兰花之形,向他胸前大穴拂去。
  慕容雪的“凌波微步”与“兰花拂穴手”未至醇厚之境,在风清扬和慕容恪眼中自然算不得甚么,但岳不群纵然安健如常,四五个也敌他不过。
  这时他重伤初愈,一动念间,前心四处大穴已被慕容雪轮指封住,当下心中连连叫苦,却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不可得。
  慕容雪抢上一步,扶住慕容恪,右手撕下一幅衣襟,为他包住颈部伤口。
  慕容恪慈祥地看着女儿为自己忙碌,微笑道:
  “好孩子!天可怜见,你我父女终于相逢!”
  慕容雪“嘤咛”一声,纵体入怀,倚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抱之中。
  一时之间,两人全都沉浸在潮水般涌至的巨大幸福之中,紧紧相拥相依,浑忘了身外万物。
  过了一刻,慕容雪从父亲肩上探头出来,正见到风清扬一气呵成,将宁清宇制得动弹不得,她心中痛快,禁不住大声喝彩。
  风清扬向雪儿和慕容恪点头微笑,转过头来,脸上立时有如罩了一重寒霜,沉声喝道:“今日你死在我的剑下,更有何言?”
  宁清宇缓缓张开双目,看了他一眼,又缓缓闭上,叹道:
  “天心不仁,天意亡我,我还有何言。动手罢!”
  他兀自执迷不悟,慕容恪不由大怒,朗声喝道:
  “这等狼心狗肺的奸贼,问他则甚?一剑刺死了便算!”
  风清扬点了点头,道:“枉你读书修道,竟不知天心即人心,人心即天心的道理。这是你自取死路,与天无涉,领死罢!”
  他手中长剑刚要挺出,耳边有人娇声呼道:“九叔!剑下留人!”回头看时,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奔了过来,跪倒在他的面前,正是宁中则。
  风清扬一惊,剑柄反转,先点了宁清宇的四肢穴道,慌忙伸手将宁中则扶起,口中道:“中儿!你这是做甚么?快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宁中则仰起有如带雨梨花般的面颊,哽咽道:“九叔,我知爹爹谋害大师伯与五师叔,那是他大大不该。可……可他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总是我的爹爹啊!
  “九叔,我知道你爱惜中儿,就请你看在我的分上,饶过爹爹,别让中儿做个无父的孤儿罢!”她说完这番话,又是伤心,又是自怜,禁不住放声大哭。
  风清扬好生为难,默然不语。
  依宁清宇的所作所为,纵死百次也难赎其咎,可是中儿是非分明,适才又奋不顾身,救护自己和慕容雪,说的话又是这般婉转可怜,自己这一剑怎刺得下去?
  他转头望向慕容恪和慕容雪,他们父女齐齐望向娇怯怯立在一旁的宁中则,眼中满含着悲悯之色。
  慕容恪道:“清扬,今日我父女相逢,始知天伦之乐。此人固然可杀,但看在这小姑娘一片孝心的份儿上,莫拆散了他们父女,放了他们罢!”
  他在绝境之中与女儿相见,一颗心欢喜得有如要炸开来一般,数十年的愤世嫉俗登时化作慈悲宽恕。
  此时此刻,他又怎会让风清扬这一剑直刺下去?
  风清扬将牙关一咬,道:“中儿,莫要哭了,我答应你便是。”
  “呛”的一声,倚天剑还入剑鞘,左手将宁清宇提了起来,右手正正反反在他脸上连掴了十几个耳光。
  他若使上内力,每一掌都可打得宁清宇头骨碎裂,饶是如此,宁清宇的脸仍是胀得通红,一张口,吐出两枚带血的牙齿。
  风清扬冷冷地道:“这十几掌,我是代大师兄,五师兄和死在你手中的剑宗弟子打的。
  “我此番回山之前,少林寺圆智大师告诉了我二十个字:有善可不服,由它得善果;有恶可不报,由它自然报。你仔细思量着办罢!”
  伸手解开宁清宇四肢被封的穴道,那一边慕容雪也解开了岳不群的穴道,两人含羞带愧,垂首而立,不发一言。
  宁中则重又裣衽团团为礼,低声道:“多谢九叔,九婶,多谢慕容前辈。”
  转身来到父亲面前,道:“爹爹,师哥,咱们下山去罢!”
  三人相互扶持,转瞬之间,衣袂飘飘,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风清扬目送他们几人离去,想到此事竟然如此了局,不由得满腹惆怅,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良久良久,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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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曲终山外数峰青
  慕容雪缓缓行近,牵住风清扬的手,轻声道:“风郎!此事这般了局,也不算坏。
  我与爹爹团圆,更是万千之喜。你又何必怏怏不乐呢?
  咱们惊动了大师兄的遗体,还是作速掩埋,休得让他暴露风雨才是。”
  风清扬心神一凛,道:“是极,咱们这就动手罢!”
  慕容恪身上有伤,又中了宁清宇的“醉仙蜜”,浑身使不出气力,二人扶他坐定,跃入墓穴之中,将棺盖重行拼上。
  风清扬最后一眼看看大师兄的遗容,突觉悲从中来,十数年兄弟手足的情事自眼前历历而过,不禁伏在棺盖之上,放声大哭。
  慕容雪等他哭过一阵,柔声劝道:“风郎,人死已矣,莫要太过伤了自己。
  “咱们现下生龙活虎,轻怜蜜爱,到得大限难逃那一日,其实还不都是占这一坯黄土,三尺坟墓?
  “东坡居士讲人生如梦,是梦是醒,又有谁知?
  “眼睛一闭,谁也都没有分别啦!”
  风清扬闻言一惊,不道这昔日天真烂熳,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竟能说出这般洞达沧凉的话来,他抬眼望去,慕容雪低眉垂目,若有所思,在冷冷月光映照之下,显得尤其宝相庄严,充满悲天悯人之色。
  风清扬不禁叹道:“雪儿,你长大啦!”沉吟半晌,又道:“你说得是。想想几个月前,大师兄听从宁清宇的建议,费尽心思将十大神魔诱入旁边的山洞中一一害死。
  “现下他也葬在邻近,与他们作伴来了。善耶?恶耶?是耶?非耶?我们凡夫俗子倒也勘不破呢!”
  两人相对浩叹。
  过了一刻,快手快脚地将棺盖钉好,跃上地面,又将大石拣能堆积的草草堆在一处,饶是两人一身武功,这些笨功夫却非所长,直累得满头大汗,也只落得个草成形状。
  放好最后一块砖石之际,只听得远处喔喔鸡啼,仰首见东方泛白,天色已快亮了。
  慕容雪擦了擦额上汗水,道:“风郎,咱们只有先做到这个样子了,待会儿下山找一班石工匠人来,让他们重修便是。”
  风清扬点了点头,为慕容雪整了整鬓边垂下的长发。
  两人相对温馨一笑,想起这一夜惊心动魄,变幻莫测的际遇,兀自如在梦寐。两人整整衣冠,搀扶着慕容恪下山去了。
  十一月初二。巳时。
  华山剑气堂上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此日正是宁清宇就任华山掌门的大喜之日。
  泰山派掌门玉佛子,嵩山派掌门左思慈,恒山派掌门梵修师太,衡山派掌门陈方志和早早便携门人弟子来到堂上。
  他们五派通气连枝,源远流长,虽然前次围剿十大神魔之役弄得不太愉快,梵修与陈方志和还是觉得于情于理,都该亲自来贺,所以还是提前三日便带了亲信子弟上山。
  这时剑气堂上大排筵宴,摆下数十张八仙桌子,犹自坐得满满的,丝毫不觉亮敞。
  五岳剑派道贺的便有三四十人,其他如青城、崆峒,点苍等名门正派,丐帮、东川巫山帮、西凉“七青会”、湘西排教,凤阳花鼓会等杂门帮会也纷纷遣使到贺。
  这等宏大场面倒是华山派众人始料之所不及,幸而华山派财雄势大,物产蓄积丰饶,派中数名知客弟子又是经理长才,这才将诸事备办得妥妥帖帖,毫没失了礼数。
  此时已近巳时三刻,各派人众愈多,华山知客弟子也相应增加。
  李清虚等几人满面春风,左右逢源,见人便即拱手问好,态度极是可亲,无论对方武功高低,帮派正邪,倒是将气氛弄得圆圆融融,甚是和乐。
  各派人众一面相互寒暄搭讪,心下却也暗暗纳罕:
  如今时辰也已不早了,不知为何,今日的正主儿宁清宇却还没露面,自己等急待一见的风清扬也不见踪影。
  他们此次上山,大半是捕风捉影,冲着这个声名如日中天的风清扬来的。
  风清扬归隐之事,除了少林寺几位长老级的人物及嵩山掌门左思慈之外,江湖上并无人得知。
  现下左思慈轻摇着一把洒金折扇,口中问东答西,周旋应对,心中却暗暗猜测着华山派可能发生的事故。
  成老大多半是被宁老二害死的,风清扬急着回来复仇,宁老二必定闻风丧胆,不过宁老二诡计多端,也说不定鹿死谁手,最好,嘻嘻,最后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华山派就算彻底栽了!
  他装作没事人一般,丝毫也不点破,静等着看华山派的笑话儿。
  巳时三刻刚过,一名全身黑袍,胸佩红花的知客弟子站到高处,郎声叫道:“敝派新任掌门宁清宇见过各位尊长朋友——“
  此人内功不高,却天生一副长脖大嗓,这一声叫出来,当其犹如钟鼓相应。众人听得清楚,心中一凛,大都站了起来。
  步声橐橐,由堂前的屏幔后转出一人,身材瘦削,一身天蓝缎子夹袍,贵重之中掩不住清华之气,正是风度翩翩,观之可亲。
  此人看身材,风度都是宁清宇,脸上却不知为何,戴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看不出面上喜怒之色。
  众人又是暗自纳罕,心道:
  戴着人皮面具出任掌门,嘿嘿,偌大武林之中怕也是破题儿第一遭了。
  此人渊渟岳峙,在堂前一站,拱手道:“有劳诸位朋友久等,清宇出来得迟了,恕罪恕罪!”
  众人连忙还礼,口中纷纷道:“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好说好说!”
  “不怪不怪!”几十张嘴一同发言,旁人也听不清什么,堂上堂下,一片翁翁之声。
  左思慈本来颇为怀疑此人来历,以为说不定宁清宇出了事,华山派为了圆今天的场子,派上一个形体相似的人冒充蒙混过关。
  但他一开口,左思慈便知这个是真货。
  他与宁清宇相识几有廿年,若说有人冒充他而能瞒过自己,那是绝无可能。
  寒暄已毕,他越众而出,拱手笑道:
  “宁二侠出任华山掌门,可喜可贺,定能在继承成大侠遗愿之余,为华山剑派开创一个全新天地。
  “但不知宁二侠何以如此神秘,非要戴着面具行此典礼,那可不是有点奇哉怪也?”
  在场诸人一百个倒有九十九人存有同样疑问,眼见左思慈首先问了出来,均觉深得我心,当下喧声立止,等着宁清宇回答。
  宁清宇前夜在思过崖上被风清扬痛打了十几个耳光,饶是风清扬掌上未蕴真力,他又用灵药敷治,肿胀尽消,几个清晰的巴掌印儿还是留了下来。
  “今日乃是他荣登掌门的重要日子,为了避免有碍观瞻,他被逼无奈戴上了这个人皮面具,明知此事乃是武林的一件奇闻,然比之带着几个大手印儿出来现眼,那却是所失者小了。
  未出来之前,他便已料到群雄中势必有人发此一问,早早就想好了应付之语。这时哈哈一笑道:
  “此中原由说来甚是难为情,不过大家都是至交好友,我也顾不得甚么面子不面子了。
  “实不相瞒,昨夜我家后堂的葡萄架忽然翻倒,划伤了脸面,颇为有碍观瞻,这才弄了这么一张劳什子来遮遮丑,无礼莫怪,无礼莫怪!”
  说着话,团团做了个四方揖。
  众人闻言一怔,接着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不少人酒杯刚举到唇边,笑得喷了出来,淋得旁人一身一脸,旁人却也顾不得怪他,自顾捧腹笑个不停。
  原来,当时民间流传有一个笑话,说道有一个县衙小吏,最是惧内。某夜与妻子争吵,被妻子指甲划破了脸。第二日循例当值,县官见他脸上有伤,甚是诧异,询问来由。
  此人不敢实说,怕丢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只好支支吾吾地道:
  “昨夜我家后堂的葡萄架倒了,故此脸被划伤。”
  那县官对此中缘故自是心知肚明,当下拍案怒骂此人妻子不守妇道,欺侮丈夫,罪在不赦。
  当下便要发出火签传票,缉拿该名泼妇归案。他正骂得痛快,岂知此时县官夫人正在堂后窃听,闻听丈夫如此辱骂妇人,不由大怒,重重咳嗽一声。
  那县官适才八面威风,一听夫人声音,不由得体似筛糠,哆哆嗦嗦地道:
  “你且退下,我后堂的葡萄架也要倒了!”
  这个笑话在当时流传甚广,在座的人十之八九都曾听过。
  宁清宇说得虽然文雅,实则是承认自己有季常之癖,不知何事惹恼了妻子,以致被她抓伤脸面。
  大家会心一笑,均想这位宁二侠文质彬彬,说话却如此有趣,连这样丢人的事也肯当众说了出来,为人可见也是极好。
  大家都这么想,便无人疑心有他,反而对这位新掌门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宁清宇自暴其丑,连左思慈也被他瞒过。
  心中纳闷:风清扬悲愤填膺要回来华山,莫非道上出了甚么事儿没有回来?
  又或者成老大他们真是暴病而死,与宁老二无涉?
  他心下寻思,口中笑道:“宁二侠坦然自承,足见真诚。咱们这些人过的虽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可在娇妻美妾面前可就半点威风也没有啦!
  “十之八九均是如此,在下后堂的葡萄架也常常倾塌,不过幸好没赶上什么重要事情而已,否则宁二侠这张面具倒可借来一用哪!”
  他这番调侃恰到好处,登时堂上堂下又是笑成一片。
  笑声之中,一个矮矮胖胖,貌若富贾的中年汉子越众而出,拱手笑道:
  “宁二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时候在所难免,可谁能似你肯这般当众坦承?足见阁下勇气非凡,我老侯深表佩服。
  “只是此刻时辰已经不早了,二侠你接任掌门的典礼也该举行了罢!”
  这人貌相平庸,一团和气,浑不似武林中人。
  但众人一见他开言,无不寂然倾听。
  此人非他,正是丐帮总护法侯君集。
  当年丐帮长老庄梦蝶叛帮犯上,企图置丐帮帮主“神龙”解风于死地,他突起勤王之师,救解风于水火之中。这一役天下知闻,武林中人无论识与不识,提起此事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侯君集从此名声鹊起,极得人望。
  这次解风有事无暇分身,派他作为全权代表前来赴会,可说是给足了华山派的面子。
  宁清宇见他发话,却也不敢怠慢,还礼笑道:
  “侯总护法如此抬爱,兄弟愧不敢当。这等丢脸之事,大家不将我骂个臭死已算给我面子了,怎可反加谬奖?按说现下已近午时,典礼早该举行了,只是——”
  他载指向身前的三张空桌一点:“这三张桌子上的贵客还没到,请侯总护法与各位朋友稍待片刻。”
  侯君集还未开口,省外已传来爽朗的笑声:
  “宁二侠与各位朋友久候了,我等心中不安,先向大家道个歉罢!”
  笑声未毕,堂前众人闪开一条道路,三个人足不点地般飘然而入。
  左手一个年青道士,一身青袍,纤尘不染,温润的面上带着几分精悍之色。
  堂上众人大都识得,此人乃是武当派掌门般融阳的大弟子,道号冲虚。
  他年纪虽轻,一路太极剑法却已有六七分火候,近年来殷融阳于派中杂务大多已不过问,都交给这个大弟子处理,以故他在江湖上的声势已隐然可与一般门派的掌门分庭抗礼。
  右手那人缁衣黄帽,却是一个女尼,眉目娟秀,年纪在三十七八岁上下。
  她以前想必甚少在江湖上走动,堂上众人交头接耳,十九不识,只是见她飘然而入的这一手轻功极是高明,可知并非俗流。
  少数博闻强记的人却知她正是峨嵋派掌门净思的师妹慧思师太。
  这两人还不怎样,一见中央那个眉目慈祥的黄衣老僧,众人却都禁不住站了起来。
  这老僧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正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圆音禅师。
  据云他一身武功早不在本寺方丈圆智之下,为人又是古道慈悲,最喜为人排难解纷,声誉之隆,一时无两,隐然已是武林巨头之一。
  在座诸人十之六七都直接间接受过他的恩惠,其余十之三四也是景仰万分,当即起立,以示敬重。
  圆音笑着合什道:“少林圆音,武当冲虚,峨嵋慧思来得忒也迟了,劳诸位久等,请坐,请坐!”
  宁清宇见这三人亲身前来,自己面上大生光彩,心情甚是激荡,两只衣袖禁不住微微颤抖,抢先一步道:“宁某不知三位驾到,未克远迎,尚乞恕罪。”
  圆音等三人连忙还礼。
  侯君集站在一旁笑道:“早知宁二侠,不不,宁掌门等的是这三位高人,老侯我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催促哇!
  “现下人已到齐,吉时已至,宁掌门的典礼也该开始了罢!”
  宁清宇笑道:“那是那是。大师等请坐,典礼这就开始。”
  他才待长声宣喝,圆音忽地低声道:“二侠且慢。老衲有事相告。”
  宁清宇一愕,旋即笑道:“大师有话请讲。”
  圆音道:“二侠的接任典礼能否稍缓,老衲有事与五岳剑派的掌门人商议,请寻一间静室再谈。”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一凛,均想:
  一派掌门典礼,那是何等重要之事。
  究竟出了何等样的大事才能耽搁?
  圆音大师望重武林,自不会故弄玄虚,那么此事定然非同小可了。
  宁清宇在一惊之外,不禁更是心下栗六,暗想:
  我与圆音和尚无冤无仇,何以他竟阻我接任?
  看他神色,倒不像是对我兴师问罪的,那是甚么事啊?
  好教人摸不着头脑。
  他中心忑忐,面上却欢容不减,道:“无论大师有何教诲,清宇自然洗耳恭听。玉佛道兄,左师兄,陈方师兄,师太,请随我来罢!”
  圆音更合什道:“有劳四位。”
  玉佛子等四人面面相觑,移步随圆音进入后堂。
  宁清宇向众人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也随后匆匆跟进。
  堂上数百人口中谦光,心下纳罕,吃饭喝酒也没了心情,纷纷猜测不休,其间难免奇谈怪论,层出不穷。
  宁清宇前头带路,寻了后院一间静室,六人分宾主坐下。
  玉佛子虽是修道之人,在六人中却以他脾气最为急切,还未坐定,便开口道:
  “大师,究竟出了什么事?”
  圆音道:“今日老衲等来得晚了些,那并非是对华山派和宁二侠不敬,而是途中遇见了一桩事情:
  任我行亲率魔教精英千余人要来进犯华山!”
  他出语惊人,那五人刚刚坐定,忍不住又齐齐站了起来,愕然道:
  “甚么?这……这怎么会?”
  圆音缓缓道:“此事千真万确,乃是老衲亲眼目睹。
  我适才途经华阴县东界郊外,只见一大队人马,打着魔教的日月旗,浩浩荡荡向这边进发。
  任我行的教主旗在最前面,从旗帜上看来,魔教右使向问天,左使东方柏也在其中。
  老衲心中纳罕,魔教虽然奸恶狠毒,向来却极信守言诺。
  前番咱们定下盟约,十年之内互不侵犯。
  此番却又为何?
  看这情势,他们又不是偷偷摸摸的,而是大兴堂皇问罪之师,老衲可就奇怪了。
  于是悄悄尾随其后,斗胆出手,擒了他一名教徒探问究竟。
  侥天之幸,总算未被他们发觉……”
  五人对望一眼,知道圆音虽是淡淡说来,可是在任我行、向问天、东方柏这等高手眼皮底下擒人岂是儿戏?
  这位大师的武功胆略可真是了不起之极了。
  只听圆音接下去道:“那人起先宁死不讲,老衲又不愿威刑苦求,于是好言相劝,后来那人终于说出此行的目的……”
  五人听得聚精会神,忍不住问道:“那是甚么?”
  圆音缓缓道:“五位可曾与魔教十长老在华山之上比武么?”
  这句话问了出来,宁清宇,玉佛子,左思慈耳边有如起了一个炸雷,都禁不住身子一震。
  陈方志和与梵修师太问心无愧,却也脸上变色。
  宁清宇颤声道:“他……他们竟是为了此事?”
  饶是他定力深湛,听得魔教这等阵仗气势,仍止不住心中害怕。
  圆音缓缓道:“十长老与五岳剑派比武之事,老衲僻居寺中,原来不知……”
  宁清宇等听到此处,脸上不禁一热。
  他与左思慈,玉佛子等本就计议不胜便以机关陷害十大神魔,以故用飞鸽传书相互联络。
  此事除了五岳剑派与魔教以外,江湖上再也无人知晓。
  圆音道:“……究竟这一战孰胜孰负,结果如何,老衲也就不知了。
  “那教徒言说,十长老上得华山之后,便即离奇失踪。
  “此番他们由教主带领,是特地择了这个日子,要向五岳剑派要人来的!”
  他在说话的过程之中,宁清宇的心思已如车轮般飞转,圆音话音一落,他便欠身离座,深施一礼道:
  “大师,前次比武事出仓促,不及告知寺中诸位大师,尚望原谅。
  “不瞒大师讲,魔教十长老在华山上比武不胜,大肆凶横,已被我们几派联手做掉了。”
  圆智“哦”了一声,此事他已料到十之八九,并不怎样惊讶。
  宁清宇续下去道:“为了避免此事传扬出去,造成不必要的枝节,我们从未对外人说起过。
  “此事做得虽莽撞了一些,毕竟是为了武林公义,现下魔教虽然大举来犯,我五派力不能敌,也当誓死周旋。
  “不过幸好大师等也在山上,想必可加援手。”
  他这番话前半截说得气宇轩昂,后半段却拿言语挤兑,目的不过是想说服圆音等与他共抗魔教。
  圆音微笑道:“此等事关涉武林前途气运,在情在理,老衲不会袖手旁观。想来外面堂上的众位朋友也是一样的想法。”
  此言一出,宁、左、玉三人心中同时一宽,霁然色喜,拱手稽首道:
  “多谢大师仗义援手。”
  陈方志和端坐一旁,却冷冷地道:“大师慈悲为怀,拔刀相助,那是求之不得之事。不过做掉十大神魔却并非是我五岳剑派共同所为,志和便未曾效过一点微力,此事大师还须明鉴!”
  圆音愕然道:“怎么?”
  宁清宇面色一变,道:“陈方师兄这话在下可就不明白了。莫非是见了魔教势大,连除掉十魔头的功劳也不认了么?”
  他话中带刺,甚是厉害,竟是暗里指斥陈方志和临阵脱逃。
  陈方志和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宁兄这是甚么意思?志和一介微躯,为了武林公义,岂敢惜死?但事情并不是我做下的,要我担当却也不易!”
  宁清宇见他发怒,唯恐此事越闹越大,吵将出来,将自己等的卑鄙伎俩传扬出去多所不美。
  更何况祸在眉睫,此际正是用人之秋,更是开罪他不得。
  当下改颜道:“小弟失言,陈方师兄勿怪。现下外敌临门,你我自家弟兄,何必为了点小事争喧?小弟这里谢过了!”说着话深深一揖。
  陈方志和没料到他会出此软招,当下僵在当地,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圆音大师微笑道:“陈方掌门,宁二侠说得是,此刻以共抗外敌为第一要务,自己的事慢慢再说罢!”
  陈方志和听圆音大师发了话,自己无法不买他这个面子,狠狠盯了宁清宇一眼,转身坐下,与梵修师太对望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玉佛子见这场风波平息,忽地想起一事,叫道:
  “啊呀!大师与魔教人马相遇在华阴东郊,现下大师已上山半日,魔教岂不是接踵而至么?”
  圆音微笑道:“老衲得知详情后,心急如火,恐怕诸位在山上没有防备,遭了魔教的毒手,这才买了一匹快马,疾驰而来。现下计算里程,魔教人众应该还有五十里路,咱们还有两三个时辰可以准备迎敌。
  不过要是行掌门之礼,时间可就不够了。
  老衲适才斗胆,还未请二侠降罪。”宁清宇连忙谦谢。
  几人心中一宽,还未说话,一名黑服的华山弟子急匆匆跑了进来,叫道:
  “启禀二师伯得知,山下哨探弟子来报,魔教大队人马已至华阴西城,离此地还有五十里之遥,似是向我华山而来,请二师伯定夺。”
  宁清宇挥手道:“知道了,传令下去,加派一班哨探,一有变化,随时来报!”
  那弟子得令退下,心中暗道:二师伯果然气度不凡,听说这样大的阵仗还是镇定如恒,这……这可比大师伯掌门的时候强得多啦!
  他一退出室中,宁清宇等人欠身离座,拱手道:
  “现下事在紧急,便请大师号令,咱们共抗强敌!”
  圆音道:“既然如此,老衲义不容辞,咱们这就去罢!”
  六人来到剑气堂上,堂上众人正自交头接耳,一见他们身形出现,喧声立止,静待其变。
  圆音咳嗽一声,道:“适才老衲等得到讯息,任我行率魔教千余人众,意欲进犯华山,现下只在五十里外!”
  众人听在耳中,当即大哗。圆音右手一挥,接下去道:
  “本来今日是宁二侠接任掌门的大好日子,华山派又是主人,不过大家都推举老衲率众御敌,老衲也就不推辞了。
  “此番魔教号称针对五岳剑派而来,但凡我武林同道,皆有御敌之责!”
  大家本来听说魔教来犯,均有栗栗之意,但这时谁肯打退堂鼓,叫众人小觑了?
  当下纷纷道:“正是如此,便请大师发令。”
  圆音目光如电,道:“如此甚好。丐帮侯总护法!”
  侯君集抢上一步,道:“大师请吩咐。”
  圆音道:“请总护法率贵帮弟子扼守山口,担任联络之责。哪方有变,及时来报!”侯君集领命去了。
  圆音又派崆峒派掌门宗子灵,青城派掌门刘乾,点苍派掌门万里风,西凉“七青会”门主李昌龙各率本门子弟,守住四面要路,一遇敌人上山,立行截击,不敌便退,不得恋战。
  各人领命去了。
  圆音三番发令,派恒山,泰山,嵩山,衡山四派掌门率弟子在山道上来回策应,自己与宁清宇等坐镇于剑气堂上,居中指挥。
  冲虚,慧思,巫山帮主贺剑雄、“凤阳花鼓会”门主彭青青,“湘西排教”教主王永安等来回联络,见到哪一方有事,便行接应之责。众人一一领令,下堂去了。
  宁清宇见圆音布置得井井有条,众人无不凛遵,心下不由大慰,拱手道:
  “大师如此布置,华山已如铜墙铁壁,魔教纵有万人之众,一时也难攻上华山!”
  圆音却摇摇头,眉宇间深有忧色,道:
  “老衲这也是备办万一,未必管用。一则魔教中有任我行,向问天这等高手,二则若是他们先礼后兵,咱们也不好贸然破脸。
  “这一次华山上帮派虽多,实力却不及魔教倾巢而出,有备而来,是成是败,要看天意天心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宁清宇听他一宣佛号,心上又重忐忑起来,明白此次吉凶委实难测,两人相对无言,静观其变,忽地,堂下一名黑衣弟子自石阶疾步而上,口中长声叫道:
  “二师伯——”
  圆音与宁清宇心中同时一凛,暗道:那话儿来了!情不自禁,站了起来。
  那弟子来到近前,一揖到地,道:“启禀大师与二师伯得知,哨探弟子来报,魔教一行人众现在华山脚下二十里之遥的邬家堡上。
  “伫足不前,不知为了何事。哨探子弟唯恐敌人发觉,不敢近前探察。”
  圆音与宁清宇眉头一皱,均想:
  此事当真奇怪之极!
  魔教大张旗鼓,显是不怕暴露形踪,可是他们忽然停下,这又是弄甚么玄虚?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明其意。
  宁清宇挥手道:“下去吧,再探再报!”
  那弟子转身出去。宁清宇欠身道:“大师以为魔教此举是何用意?”
  圆音沉吟半晌,摇摇头道:“老衲也是参详不透。不过魔教中高人辈出,种种诡计不能不防。”
  两人又猜测了几种可能,均是不得要领,只好满腹焦急纳闷,等在堂上,看看魔教下一步如何动作。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堂下的山路上烟尘四起,适才派下山去的各派人众竟齐齐回转了来。
  圆音与宁清宇均是心中大震,第一个想法便是:
  难道这么多人这么快便全败退回来了?
  魔教竟然如此了得?
  咱们这许多名门正派如此不堪一击?
  这想法未完,一转念间便知不对,眼见上山之人衣裳面目俱甚洁净,毫无血战过的痕迹,面上更是喜气洋洋,也绝无沮丧悲愤之色。
  两人不知出了何事,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玉佛子当先赶上,喜道:“好教大师与宁师弟得知,适才华山派哨探弟子来报,魔教人马已经偃旗息鼓,向东退去。一这场仗看来是打不成啦!”
  圆音与宁清宇乍闻之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未开口,丐帮总护法侯君集已抢上一步,道:
  “此事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魔教人马在二十里外倒卷旌旗,翻滚而去,声势极是浩大,但我隐身树上,倒也没有看清,不知为何有此。”
  圆音与宁清宇听侯君集说话,这才信了。
  可是对于魔教如此雷声大,雨声小的举动仍是觉得匪夷所思,极是费解。
  众人百般猜测,均觉难以自圆其说。
  不管怎样,一场迫在眉睫的血肉横飞的惨祸已告消弭。
  众人虽皆猜不透首尾,这总是喜事一件。
  宁清宇喜上眉梢之余,还是多加了一个小心,加派子弟在山下来回探察,唯恐魔教便甚慢军之计。
  这一边命人撤下残酒剩肴,重开筵宴,庆贺自己千辛万苦,终于登上掌门宝座。
  这一场典礼自未时开始,直闹到定更时分,山下也再无动静传来。
  看来魔教确实是退去了。
  宁清宇笑容满面,接受众人道贺,有人问起成清铭等逝世情况,他便依事先计划好的胡说八道一番,众人或信或不信,却也无能如何。
  这一日华山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牛羊,倾尽了多少坛美酒。
  直到二更天,众人方才闹得倦了,各自寻下榻之处安歇。
  除了少数醉得人事不省的人以外,各人临睡之前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魔教为何会突然退去?
  魔教为何会突然退去?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场泼天大祸全由一个人消解,这个人便是——风清扬!
  风清扬携同慕容雪,搀扶着慕容恪下了华山,到了投宿的那间客栈寻到桑小娥与秋梦。
  二女见他们无恙归来,更救回了雪儿的父亲,又惊又喜,那份儿高兴就不用提了。
  大家见礼过后,二女问起详情。
  风清扬与慕容雪你一句,我一句,一一说了。
  桑小娥与秋梦又是诧异,又是气愤,一会儿大骂宁清宇人面兽心,一会儿又可惜没将他手刃剑下,想起这一夜风清扬与慕容雪遭际的种种惊心动魄之处,更不由得冷汗涔涔。
  几人说了半日,慕容雪请桑小娥为慕容恪诊治伤势。慕容恪咽喉所受外伤甚轻,“醉仙蜜”之毒都中得极深,好在“醉仙蜜”只令人四肢无力,并无损于真元,桑小娥为他服下几粒解毒丹药,虽不能对症,三五天内亦可望恢复如常。
  忙到此时,大家也都累了。
  桑小娥与秋梦悬心他们二人,也是一宵未睡,当下各自安歇不提。
  风清扬睡了两个时辰,忽听得门外有喧闹之声,似有大队人马经过。
  他瞿然一惊,坐起身来,抬眼看看日色,正是午时,日光自窗棂洒入,身上感到一阵暖意。
  看看身畔,三女犹自香梦沉酣,各有各的妩媚,所谓春兰秋菊,难以轩至。
  他心头掠过一抹甜意,只听窗外路上有人低声道:
  “启禀左使,此地名叫邬家堡,距华山尚有二十里之遥!”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知道了。通知众兄弟,全速前进,未时三刻之前要赶到华山!”前面那人答应去了。
  风清扬听这发令人的声音甚是熟悉,口中喃喃道:“左使?左使?那是谁呀?”心念电闪,“啊哟!遮莫是日月教的东方柏?日月教怎会来到华山脚下?”
  一念及此,不及多想,起身整理一下衣服,带上宝剑,推开门出了院子。
  来到客栈大门之前,却见掌柜的,店小二还有几个投店的客人正扒在门上偷眼向外观望,身体簌簌发抖。风清扬咳嗽一声道:“众位请闪一闪,我要出去。”
  那几人齐齐回过头来,掌柜的颤声道:
  “你……你要出去?你这位客……客官不要性命了么?外头那班人凶得紧哪!”
  风清扬微笑道:“我知道。”迈步向前。
  众人见他身佩宝剑,虽然担心,却也不敢阻拦。
  风清扬推开木门,才站在当地,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喝道:
  “喂!你这兔崽子不要命了么?大爷叫你们躲起来乖乖地不要出来,你却大模大样地站在这儿讨死!”
  随着语声,一根蛇皮软鞭挟带风声向他面目击了过来。
  风清扬瞧也不瞧,待皮鞭击到身旁三寸之处,双指一立,登时将皮鞭钳住。
  那人运力回夺,可皮鞭便如生在他指上的一般,哪里回夺得动?
  风清扬笑道:“你这位大爷管得倒宽,我站在这里,又碍着你甚么事了?”
  双指一甩,那人身不由己,连同皮鞭重重撞在客栈门口摆着的石狮子上,当即晕了过去。
  他一露这手功夫,身畔过去的日月教众登时大哗,立时便有十几人纵身过来,各挺兵刃,怒目相向。
  风清扬正眼也不看他们,笑道:“你们是日月教下的么?谁带队?请他来见我!”
  日月教众也非愚蠢之辈,有人见他这等派头武功,不知他有多大来历,不敢失礼,恭声道:“朋友是哪一位?”
  风清扬微笑道:“华山风清扬。”这五个字在当今武林中不啻为一块避邪招牌,那十几人一听之下,脸色不由齐变。
  问话那人上下端详几眼,不敢冒失,恭声道:“朋友既是风清扬风大侠,在下不敢擅专。请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去禀报教主。”
  风清扬闻言倒是一惊,失声道:“任兄?他也来了么?”
  隐隐觉得既有任我行出马,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那人飞奔而去,无一时,日月教大队纷纷停住,旌旗闪处,前头现出三个人影。
  为首一个身材高大,离着几十丈也看得清楚,不是任我行更是谁人?
  左右二人渐渐行近,看得清楚正是向问天与东方柏。
  风清扬与任我行前番绝龙岭一战,已结下极深的交情,这时相见,禁不住心头一喜,快步迎上,拱手道:
  “任兄别来无恙啊?向兄,东方兄也好,小弟得在此处与众位相逢,实是不胜之喜。”
  向问天与东方柏连忙还礼,任我行一阵豪笑,抢上来握住他手,道:
  “风兄,几月不见,风兄风采依旧,好啊!风兄,你怎地会在此处?”
  风清扬见他喜欢得极是真诚,心头也不禁流过一股暖意,微笑道:
  “我在此地并不希奇,我好歹也算是华山门下嘛!小弟正要请教任兄,几位怎么有此雅兴,来到华山,遮莫是游玩的不成?”
  任我行放声大笑,道:“我也倒想如你一般逍遥快乐,四处转转看看,可惜俗务羁绊,哪里得这等空闲?
  “实不相瞒,此次我是有事要上华山拜望令师兄与五岳派几位掌门的。”
  风清扬心头一凛,对他们的用意已隐约猜到,脱口道:
  “任兄此番兴师动众,可是为了贵教十长老失陷华山之事?”
  任我行面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沉声道:“风兄果然一猜便着。
  “前番我与风兄在绝龙岭斗战之际,正是十长老与五岳剑派比武之时。
  “我原想十长老无论胜负,想要从五岳派手下全身而退并不为难。
  “哪知十长老一去不还,这么久了再无音信。
  “唉!也是我一时大意,对十长老的身手过于自信,估计不到五岳剑派的鬼蜮用心……
  “风兄,你别见怪,我可不是说你……料想十长老已是凶多吉少,现下怕是连骨头也烂在华山上了。
  “实不相瞒,这一次我便是要为十长老讨还一个公道。
  “今日令师兄宁清宇接任华山掌门,五岳剑派的掌门尽集华山,正是大好机会。”
  风清扬静静听他说完,长叹一口气道:“我原说当日他们做下如此卑鄙事情,必然后患无穷,果真如此。”
  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回山得知此事,向成清铭和宁清宇诈出真相、凭吊后山山洞情况简说了一遍,未了叹道:
  “贵教十长老一生纵横江湖,的是人杰,然而平素杀人如草,遭此惨报,也是天道好还。”
  任我行黯然良久,蓦地抬起头道:“虽然如此,大丈夫死于刀剑之下,也算死得其所,死在这等为人不齿的阴谋诡计之下,却是冤枉。此仇我若不报,有何颜面当这一教之主!”
  愤激之下,右手拍在客栈前的石狮头上。
  这石狮在此兀立数十载,风雨侵蚀都奈何它不得,今日却命途多蹇,先被日月教那小头目用头一撞,此时又被任我行手起掌落,登时击得石屑纷飞,头已塌去了半边,旁边教众见了这一掌之威,无不骇然变色。
  风清扬缓缓道:“任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任我行道:“风兄有话请讲,除了今日上华山复仇之事,其他的只要我力所能及,无有不允。”
  他早料到风清扬有这一请,先用话封死门路。
  风清扬脸色一变,喟然道:“任兄已先行料到,小弟也没甚么好讲了。不过任兄今日上得华山去,五岳剑派交不出人来,任兄将如何区处?”
  任我行道:“那还能如何区处?寻得真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便是。”
  风清扬道:“这么说来,岂不是要毁我华山一派?”
  任我行道:“我本不愿如此,但事迫无奈,恕我也没有办法。”
  风清扬道:“任兄,实不相瞒,自大师兄成清铭与五师兄许清阳一死之后,我对华山派再无可恋之人。
  “对宁清宇我更是切齿痛恨,唯恐其死得不早,老实讲,你上山去灭了华山派,杀了宁清宇,对我内心来讲,有益无害,说不定我还会拍手称快。
  “只是无论如何,华山派是我出身的门派,华山是生我养我之地,现下物是人非,但总有桑梓之情,还望任兄念在你我相交一场,收回成命。
  “为了风某这张区区薄面,保存华山一脉,由他们自生自灭。
  “更何况十长老一生杀戮极重,遭此惨报,并不为过。
  “人死已矣,被刀杀也是杀,被毒药杀也是杀,被诡计杀也是杀,那又有何分别?
  “现下华山之上必定聚有不少门派,尚望任兄再三思忖,莫要更掀起一场武林浩劫才是。”
  他说到此处,语声渐渐沉痛:“任兄,我风某虽然不才,平生未求过甚么人,自来跪天地,跪父母,跪师尊,也从未因求人而行大礼。
  “今日之事说不得,风某只好为全体武林同道求求你了!”
  说到此处,竟然双膝一屈,直挺挺地在官道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向任我行跪了下去!
  这一来,日月教众无不脸上变色,任我行更是耸然动容,连忙趋前双手相扶,道:
  “风兄,你……你这是作甚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风清扬道:“任兄,你可容允风某的请求了?”
  任我行口唇微翕,才待说话,东方柏抢上一步,冷冷道:
  “风大侠好手段,你这一跪便要跪去我神教十条性命么?教主,十位长老死得不明不白,咱们若不报仇,日后有何面目去见明尊于天上?
  “有何面目去见为教捐躯的众兄弟于地下?现下身旁这一班兄弟岂不寒心?”
  这三个问号有如三记重掌掴在任我行的心上,他心乱如麻,沉吟良久,道:
  “风兄,非是我不顾念与你的情谊。一教之主有一教之主的责任,今日我可以还你一跪,此事我万万不能答应!”
  话音未落,面向风清扬也跪了下来。日月教众一见教主如此,登时“扑通”声响,黑压压地跪满道路。
  风清扬眼见其势不可挽回,长叹一声,道:“任兄,此事我太过为难于你,实是对你不起。这便请起罢!”
  双手相扶,两人一齐站了起来,日月教众也旋即站起。
  风清扬退后两步,面上现出一种决然之色,道:
  “任兄,你有你的难处,我不再恳求于你。但华山派是风某的出身之地,一草一木均于我有父母之恩,手足之情,风某舍身护派,死得其所。
  “今日风某担了这道梁子,你们请罢,只要毙了风清扬,大好华山,任凭摧残!”
  “呛”的声响,倚天宝剑已然出鞘。他横剑当胸,一副凛烈不可侵犯之色。
  任我行面色惨白,缓缓自背上抽出金剑,嘶声道:
  “风兄,你我各为其主,私谊只好先放在一边。只是你我相交一场,任某还不至于那么不长进,叫大家群起而攻。
  “今日你我一战,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若我死了,今日之事便作罢论,若侥幸我还活着,攻下华山之后,我必以发代首,以示与风兄同生共死之意。请罢!”
  金剑一横,立个门户,静待风清扬发招。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日月教队中忽地有人大喝一声:
  “且慢!”阔步而出,正是光明右使向问天。
  他来到任我行身前,深深打下一躬去,恭声道:
  “教主,问天在一旁听得多时,深觉不必有此一战,尚乞教主三思。”
  任我行剑眉一轩,道:“哦?向兄弟何出此言?”
  向问天道:“有三点理由。风大侠所说十长老之事,在理,这是其一。
  “风大侠舍命护派,不计私怨,顾全大体,在情,这是其二。
  “向某虽不能断定教主与风大侠武功孰高孰下,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说句不中听的话,万一风大侠败了,于我教并无所损,向某只出于个人原由深致惋惜而已,但已杀之不仁,倘若教主万一有甚闪失,则我神教再无前途可言。
  “我们已失去了十位长老,神教元气大伤,倘若教主万金之体受到甚么损害,我神教群龙无首,势必混乱不堪。这是其三。教主千万三思而后行啊!”
  任我行呆呆望天,沉吟不语。几百只眼睛全都集在他英武的面庞之上。
  良久,任我行长叹一口气,道:“向兄弟所说有理。我虽不惜此身,然大业未竟,微躯亦何可轻弃?大家撤罢!”
  此言一出,向问天、风清扬霁然色喜,东方柏与教众等都愕然变色。
  但教主已有令旨,谁敢说半个“不”字?当即传下令去,日月教众倒卷旌旗,有如一条黄龙翻滚而退,又好似滔滔大河流过任我行与风清扬身边。
  无一刻,偌大的官道之上变得静悄悄的,只余下任我行与风清扬两人。
  任我行还剑入鞘,叹道:“人在江湖,总要做些不愿做的事。纵然你是皇帝神仙,也在所不免。
  “风兄,适才咱们若真动起手来,你真会毫不留情么?”
  风清扬笑道:“任兄言重了,小弟早就打好主意,若是实在赢你不得,索性便不打了,由你轻轻将我一剑刺死便是。”
  任我行知是说笑,两人相视一笑,恩仇俱泯,胸间同时升上一股暖流。
  风清扬笑道:“任兄,我又欠下你一个天大人情,这可教我如何偿还才好?”
  任我行虎起眼睛道:“偿还倒说不上。老天保佑,教我下次再做想做的事情时,莫要撞到你也就是了!”
  两人同时放声大笑,笑声在静悄悄的官道上传扬开去,传到远处的林之中,惊起一丛栖鸟,向蓝天白云之间振翅高飞……
  三个月后,叠彩山。
  深山溪涧之旁,茅屋萧疏,流水淙淙,风清扬高卷两条裤管,手持渔叉,立在小溪之中捕捉游来游去的鱼虾。
  慕容雪与桑小娥或蹲或站,等在一旁观看,嘻笑不绝。
  眼见风清扬一叉下去,再抬起来时空空荡荡,慕容雪拍掌笑道:
  “你这个大侠也忒煞笨了,平日里宝剑耍得像风车一般,捉一条小小的鱼儿却如此笨手笨脚,连个普通渔人也不及!”
  风清扬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笑道:
  “到了这里,还有甚么侠不侠的?苏东坡不是说么:‘侣鱼虾而友糜鹿’,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话音未落,茅屋中传出“仙翁仙翁”的几声琴韵,虽是几个单调的音阶,却是韵致隽永,令人低徊不绝。
  接着,屋中传出秋梦欣喜的声音:“风郎!娥姊姊,雪儿妹妹,你们快来呀!”
  三人快步向屋中走去,桑小娥笑道:
  “这小妮子,整日价在屋里鼓捣鼓捣的,不知搞甚么鬼?她定是又作了甚么新曲子,巴巴地要咱们去听。”
  到得屋中,果然见秋梦笑逐颜开的坐在古琴之旁,一见他们进来,喜道:
  “快来哎!我今儿刚作成了一首曲子,自觉与以往的曲子颇有不同呢!你们品评品评,看看哪里不对?”
  风清扬笑道:“偏你是个才女!好罢,咱们洗耳恭听便是。”
  管梦嫣然一笑,调了调琴弦,“仙翁仙翁”地响了几声,高亢中自饶俊致。
  风清扬粗通音律,听出乃是一首《沁园春》的前奏。
  秋梦按拍引节,曼声喝道:
  “筑茅深山,濯足流水,振衣高冈。
  想江湖如带,宝剑萧索;恩仇俱泯,旧事冥茫。
  南下姑苏,北上华岳,十一年来梦一场。
  到今日,喜诸人无恙,兵气销光。
  溪山终老何妨,有箫声流转琴韵长。
  况檐底篱外,娇花婀娜;裙边掌上,好鸟回翔。
  珠树三枝,红灯一穗,粉黛英雄也断肠。
  皆休矣,且持螯拍浮,烂醉沉香。”
  唱到这最后一句“皆休矣,且持螯拍浮,烂醉沉香”,秋梦将调子越挑越高,唱到后来,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有如一条细线在云雾中飞舞不休。
  待到她停住歌声,转头看时,慕容雪与桑小娥沉浸在曲子的意境之中,犹自没有醒过神来。
  风清扬却默然垂首,腮边挂着两滴清亮的泪水。
  秋梦拍掌笑道:“怎么啦?江湖上人见人怕的风大侠竟流起泪来,这倒是一桩武林异事呢!”
  风清扬醒过神来,也不擦泪水,任它缓缓而落,长叹一声道:
  “秋妹,你这首曲子将我的一生都写尽了,偏又这等好听,不知它叫甚么名字?”
  秋梦笑道:“我这首曲子原是为你作的,还没名字。你既喜欢,为它取个名字便是。”
  风清扬喃喃道:“适才曲中唱道‘珠树三枝,红灯一穗,粉黛英雄也断肠’,这两句写的最好,把你我四人的情状全都包容在里面了,就叫‘粉黛英雄曲’如何?”
  三女还未拍掌叫好,叽叽声响,小红鸟自茅檐之下疾掠入屋,停在风清扬的肩上放声欢叫,似是遇到了甚么喜事一般。
  四人一怔,心道:是谁来了么?这时,屋外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急骤的蹄声,马蹄敲在山石之上,有如雨点般密集。四人刚刚一懔,慕容雪动念最快,已先拍手叫道:
  “是爹爹!一定是爹爹了却了参合庄的事情,与咱们会合来了!”
  四人抢出茅屋,果见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衣袂飙飞,正是慕容恪。
  风清扬将目光从三女脸上一一掠过,微微一笑,只觉心中温馨无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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