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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怅望祁连

[连载] 郎红浣《剑胆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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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3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回


红娘子灭熄了火摺子,眼前一片黑暗。
小萱急忙说:“春姊姊,您真的有心救我,我背后插的是吴干宝剑斫铁如泥。”
红娘子没做声,人飞速望下飘,飘到姑娘肩头上,弯腰腾出一手使猛劲掣剑。
剑被夹得紧贴姑娘背肉里,姑娘觉得微痛。
剑起铁钳子切断一边铿锵作响,姑娘两条臂膊立刻恢复了自由。
红娘子不顾一切,顺着姑娘身子急向下溜,百忙里做事仍能镇定不乱,先切开夹住姑娘两腿两片钳,再翻上去割掉姑娘腰间紧要处束缚,她们俩抱持着同时堕地。
红娘子叹息说:“好宝剑,妹妹,你算两世为人。现在千万别动,这座楼的总弦,必在最下层底楼,不把它破坏,让贼人拨动了消息,我们还是寸步难行。你放心,这玩意我跟妈妈爹学过,长辛店高升栈还不是也设有这东西……”
话声未绝,人顿时不见。她这一去耽搁的时间相当久,姑娘且喜肯听话,兀楞楞站着等她来。
这当儿她记起含在口中的押忽大珠丢了,但又不敢去地下找。
蓦听得一声亘响恍惚地裂山崩,红娘子像一只蝙蝠飞翔赶到,急声儿说:“庄里所有大小机关全毁,可只是必然惊醒了贼人们,我们走,还是准备杀?”
姑娘不加思索,冲口说:“马贼掳劫良家妇女,私设监牢,我们不想搭救那些落难姊妹嘛……”
红娘子笑:“你这个好心肠的人,原来为她们淘气。”
姑娘说:“姊姊,您为我担了多大风险呀,我们从此生死订交……”
红娘子笑:“我恐怕够不上……宝剑给你啦,要杀就得赶快……”
姑娘说:“不,您本领比我大,您要用我这枝剑。借我火摺子,我丢了一颗珠。”
红娘子说:“一颗珠,不要吧,别闹孩子气。”
姑娘说:“是一件宝贝,功能避邪,我们等下用得着……”
她抢了人家八宝囊中火摺子,也还没打亮,恰望见壁角下珠在放光,检起珠送还火摺子。
她要红娘子背上负的长剑,红娘子躲开去笑,“你假使以为技不如我,那就更应该使好的兵器。”
她扔下吴干剑,楼下喊声暴发,鼓角长鸣,红娘子叫“不要慌,跟我来……”
她揭开一块翻板飘身下去,姑娘拾剑疾追,下面又是一层楼的走廊,红娘子再踩动翻板向下跳。
这一跳不太妙,底下灯球火把亮如白昼,剪水青蛟马天彪手托金背大朴刀,白莲教三老道各仗一枝宝剑拦住去路。
马天彪、三老道,分东西南北各把一方,贼人们大概总是排好的棋局,小萱姑娘、红娘子一跳下来便投入罗网。
姑娘三不管,左手紧握押忽大珠,右手挺吴干剑竟奔马贼,她快得像一缕闪光,剑及马贼忽隐不见。
三老道穿的是三种颜色的道袍,正南方老道一身红,挥剑划地,喝一声“敕”,地乍裂隆隆作响,烈火上腾,火鸦火鼠驾火临空争扑姑娘。
姑娘飞剑迎劈,鸦鼠随剑化身,一变十,十变百,翱翔纷集,盘旋下迫。
姑娘心慌,踊跃避火。
马天彪隐而复现,袒左臂臂暴长丈余,火焰里舒掌掌大如箕,摸索捉人。
姑娘吓极尖叫,剑下巨灵掌断腕,马天彪重告失踪。
红娘子乘机突出,嚼破舌尖,含血四喷,烈火顿灭。
好红娘子飞速拖姑娘冲向东北角夺围,外围贼众多至数百人,刀枪并举,喊杀连天。
红娘子大叫:“妖术难防,不得恋战……”
她当先撞入贼丛,贼中尽有好手,蜂屯蚁聚,旋溃旋合。
三老道随后追至,却因为敌我混斗皂白难分,投鼠忌器急切无法施展妖术,三老道狂呼解散群贼。
贼涌如潮卒不及退。
霍地张爷阶骤起暗隅,他带来了破邪宝贝。
这宝贝说起来不值钱,扣不过两半黑狗身尸,张爷路上凑巧捕得这只狗,身入贼巢才把它撕个两片,潜伏壁角侦候妖道。
三妖道接踵临阵,张爷踏壁凌虚双抡狗尸奋力挥洒,三妖道立刻闹得狗血淋头。
据说鸡狗鲜血专能破邪、黑狗的血尤有效,张爷懂得对症下药,那三妖道闹个狼狈而逃走。
然而那些绿林剧贼,海洋大盗,可是靠刀枪上真实本领争雄决胜,狗血唬不倒他们,他们不服气敌人仅有三男女,假使不能擒获那是耻辱,所以三老道走了他们反而拚命进攻。
红娘子虑的是妖道另有玄虚,说不得只好尽力冲杀,她本来出名儿心狠手辣,危急当前,更是顾不到稍留余地,手中一枝奇门剑使得神号鬼哭,当之者海立山崩。
张爷掣剑翼护她杀透两重院落,一路上刈贼如刈麻贼犹死斗不舍。
却怪小萱姑娘并不十分卖劲,她就会用吴干剑乱削贼人兵器,倒是也亏她独力断后,挡住了不少追贼。
看看杀到首进大厅屋,风火高墙上下来了蓝氏玉蓓和小爷毓青,两技生力军从天而降,两般兵器卷入重围。
贼摸不清来了多少接应,顷刻波开浪裂号
小萱笑喊:“大妈,青兄弟。好呀,你们也来啦!”
什么光景她还是这么天真,蓝氏大叫:“姑娘快走。”
老人家翻身引姑娘飞上屋檐。
张爷和毓青相继跳墙脱险。
红娘子却是最后出来的一个人,就在她耸身上跃那一霎,连珠发出三枝毒标射杀三个狠贼,那都是一等脚色,她红娘子算无意中断送了马天彪三条好臂膊。
一行五位男女老少,鱼贯着向玉版乡疾走,走不了三四里路,后面喊声又起,贼众驰五十骑来追。
张爷云阶喝令大家散开避匿。
小萱姑娘嗔怪贼人太过不知自爱,她诅咒着说:“刚才我是不忍嘛,他们偏要去找死……”
红娘子笑:“大敌当前,敌众我寡,你可别来客气……”
姑娘说:“我打发他们回去……”
红娘子说:“人家来拚命,不发狠痛杀一阵,他们决不肯放松,我们也必须夺下几匹马才好赶路,你回头迎敌吧!”
姑娘更不做声,猛翻身奔贼。贼近咫尺,红娘子存心训练小妹妹,紧迫在地背后尖叫杀,杀,杀。
火光里张爷望贼众中并无马天彪和三妖道,他老人家也就不再拦阻。
毓青小爷眼看爹爹不讲话,手痒痒放胆溜,当然他是赶去接应小萱姑娘,手中一枝剑闪万道青芒飞进贼丛。
红娘子她不参加杀贼,站定外围尽管呐喊助威。
贼殊死战,小萱愤怒杀心陡起,她使了大罗剑博叉龙三绝招,上下回翔,八方藏刃,嗟咄之间贼死过半。
毓青从旁夹击,他也不弱,几路奇门剑法左勾右勒前刺后劈着着到家。
张爷旁观叹道:“太太,你瞧,英雄出少年,他们好像双雌雄猛虎。”
蓝氏轻说:“是的,云阶,我们将有一对佳妇佳儿。”
张爷惊叫:“太太,你在作梦。”
蓝氏笑道:“梦有望实现,且喜你否极泰来,千手准提胡吹花傅家礼教,从不束缚儿女之私,妮子对我已有暗示,她要我们哈密卜居,我们西去一来托庇避难,二来拜求老菩萨赐婚。”
张爷喜极不禁去握住浑家一只手,他们阔别多年,老搭挡这边尽管絮絮不休,那边未来一对小夫妻协力同心快把贼人们赶尽杀绝。
红娘子前瞻后顾忽有所悟,一声长叹息,泪珠儿往肚里吞,她怔住了。
小萱使铁翎箭追射最后三个逃贼下马,踌躇满志回头,遥觑春姊姊神情不对,慌不迭窜过来抱住她问:“姊姊,您干么不舒服嘛?”
红娘子闭上眼睛低说:“你们俩人品武艺堪是一对儿,好极啦!”
小萱夹耳根透脖子一片绋红,悄悄说:“您胡说……”
她放手站开,偏偏毓青笑嘻嘻两边手拖五匹马赶着叫:“姊姊哥哥,你要那一匹?”
听了姊姊哥哥四个字不伦不类的调儿,红娘子不由破涕笑了。
小萱说:“春姊姊爱红可给红马。”
毓青真听话,赶紧理出红马缰绳递过。
红娘子接过笑着说:“好兄弟,你姊姊哥哥答应嫁你么?”
毓青摸不着头脑,却也会瞅定姊姊哥哥呆笑。
小萱窘煞,抢了他右手三匹马向张爷蓝氏那边紧跑。
红娘子大笑腾身上马,款扭柳腰肢向毓青招手儿,毓青牵马狂奔。
小萱不让春姊姊来近,亮声儿叫:“张大爷、大妈,咱们快走啦,先到玉版乡收拾行李梳洗更衣,赶天还没有大亮,兼程疾驰济南府……”
她将两匹白马给了张爷、蓝氏。
蓝氏叫:“为什么要上济南府?”
红娘子马到,镫上欠身回说:“她总是非破马家庄不可,山东总督燕惕也是傅老夫人门徒嘛,她是要去请官兵帮忙。”
蓝氏道:“济南府路太远,要不我们先上登州府报案。”
说着,大家都上了马。
一行五众男女赶到玉版乡天刚亮,乱了一阵拜见礼节,红娘子认为这地方不可逗留,必须从速决定,报官、或逃亡。
她说不管怎么讲,命案总不是儿戏,马家庄死伤约略百五六十人之谱,马天彪怎肯善罢千休?
我们并没抓到人家作恶证据,人家尽可以随便捏辞诬告我们,死的人就都是他们家海船上夥记,蓬莱县知县根本是个颛顸昏官。先入为主,缇骑临门,我们拒捕呢?还是愿意吃官司?
报官别希望蓬莱县,至少得走登州府,靠着博小萱假货公子哥儿身份,也许可以吓倒四品黄堂,但也不过暂保少安,底下仍是晚不了无终止料缠。
要是想请知府大人不动声色,立即派兵扫荡鲨鱼窝擒拿剪水青蛟,他没有这个力量,也没有这个胆子。
逃亡比较简单得多,快马加鞭,四十天管保可到哈密,远走高飞,一了百了,难道还有谁敢去找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佛放野火……
红娘子的语气无非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小萱姑娘偏偏抛不开贼巢里许多落难的姊妹们,她在换衣服,气愤愤地说:“不破马家庄傅小萱誓不为人,春姊姊您要怕麻烦,咱们何不多备些秽物狗血,干脆回头再干。”
红娘子笑道:“咱们?咱们有几个人呀?我不是畏刀避箭的人,可是明知不敌,我不能白往找死。夜来所以侥幸脱险,一亏了你有一枝宝剑,二多谢张大爷卒以黑狗临阵接应,然而这都是因为出于敌人不意。你以为你的宝珠能够辟邪?其实所谓押忽大珠只会止渴,并没有分毫其它作用。
你的剑可的确值得夸奖,马天彪伸入火焰中捉人的巨灵掌,固属一种厉害的邪法,然而掌还是他本人的掌,而且必是能避汤火刀枪,却不料你的剑竟是远代神物,他要不是断了掌身受重伤,我们就不能那末稀松杀透重围。
白莲教三老道光曾作怪兴妖,论基本工夫却真平凡不足道,破了他们的魅术,他们就全成了废物,当时他们冷不防狗血蓦尔从天下降,以致弄得狼狈不堪。
现在我们再去,别妄想他们还会没有戒备,马天彪久经大敌,更不至不作严密安排,亡羊补牢这是谁都懂得玩的把戏。
此贼精通水陆两路真实能耐,不专恃鬼画符制胜,自不是狗血秽物所能尅服,他那一柄金背扑刀,不知道葬送过多少英雄好汉,我非其敌,你恐怕也未必靠得住,人家左手虽毁右手无恙,生死关头可不是仍能里创应战。
假使他勾引官兵,广设埋伏,三妖道借物掩蔽隐身作祟,你不妨想想,我们再去又当如何?”
蓝氏老太太打好了两个大包袱,她老人家接着说:“姑娘,你春姊姊讲的是好话,我们决不可再去自投罗网,我的意思上登州府衙门投案再说。”
小萱道:“那末张大爷是不是也可以去呢?”
云阶笑道:“我陪你们去,别牵扯我见知府就好。”
小萱道:“上衙门我一个人包办啦!”
红娘子叫:“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大家抢出打麦场,各自认镫上马。
张爷云阶末一个走,他把那三椽茅屋放了一把火,直等到火光冲天,这才飞马追上大家。
行脚道人跨性口赶路那很少见,身上稀烂道袍,坐下高头骏马,这越不成话。
蓝氏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绸褂子,发光可鉴足小如锥,侧坐鞍桥风度雍容,她像个大户人家老太太。
毓青上下土蓝布行装,头戴毡笠,脚踏草鞋,肩负两个大包袱,马后梢上长长的被卷儿,他活脱是乡下大孩子。
小萱姑娘衣履翩翩,神情华贵,她分明公子少爷。
红娘子云鬟雾鬓,遍体红裳,谁也弄不清她什么路道人物,最是惹人注目的却还是她腰间拖着长剑。
这般五个人走在一块儿,难怪道路侧目,疑鬼疑神。
天色还早,行人稀,登州府几步路,马又走得飞快,眨眨眼进了城,张爷找破庙宇安身去。
蓝氏和毓青落了客店。
红娘子陪小萱姑娘径奔府衙门。
巧不巧府前街忽然断绝了交通,衙门里涌出不少头顶红帽子的公差,手中皮鞭子乱打赶热闹的士农工商。
小萱姑娘马背上一看光了火,跳下马人闯入丛,喝一声:“你们干么随便打人?……”
当然,女孩子的腔口绝不能强到那儿去,更不会声如虎吼辟易万夫,做公的有几个讲理呢?他们根本不怕,立刻飞上来两皮鞭。
姑娘那能接受这个抬举?伸手夺鞭,双脚并起,马上便有两个贵差摔个丈余远躺倒不肯起来。
场中顿时大乱,一片抓人声震耳欲聋。
公人们火速把姑娘包围,可只是上前几个人,照样摔出躺下,情形显然严重。
衙门箭道上出现了一大堆官儿,打前头的正是山东总督燕惕。
燕大人身上穿箭袖黄马褂,头上大红绒顶儿小帽,随从的全是谱服朝珠三四品角色。
大人们一露脸,小人们鸦雀无声。
冷不防小萱姑娘冲过去打扦,敲敲头很不高兴的说:“燕大爷,您在这儿,公差疯狗似的乱打人,我要告状。”
燕惕站住了,满脸惊疑的问:“你是谁?”
姑娘道:“我小萱嘛!”
燕大人跟一句:“小萱?”
他不禁笑了,笑着骂:“你这孩子顶胡闹……”
笑笑又对那些跟随官儿们说:“各位大人,他是神力傅侯的小兄弟。”
大家一听急忙打躬。
燕爷又说:“萧老先生那儿改天去拜望,各位请便。”
就这样他牵起姑娘一只手段翻身回头走。
姑娘招手儿喊:“春姊姊,您来啦……”
红娘子岂是怯场的人,她落落大方地挽住两匹马跟进府衙门。
知府大人慌了手脚,赶着亲自为她接去缰绳,她抢步追上小萱姑娘走个并排儿。
燕惕看她,她也看他。燕爷大不了三十岁人,还是那么雄壮,那么威武,那么漂亮,他轻轻问:“她?”
姑娘笑:“不忙嘛,进去再告诉您。您为什么跑来登州府?住在那儿?刚才出门怎么说的竟然步行?”
燕爷笑道:“去看一位老前辈。”
姑娘道:“您是说访贤,所以……”
燕爷笑道:“我向来不爱排架子,我也就住了府衙门。”
讲着话踱上大堂,绕过堂后,走进府大人的签押房。
知府曹墨奇五十来岁人,是个没有多大作恶但相当能干的贪官,当然他和马天彪免不了也有一手往来。
这一次总督突然微服简从降临,说是访贤,却又带有一枝人马屯在龙口,人数不多三百众,伹全属火器营精锐,姓曹的再颟顸也晓得情形不对。
总督驾到三日,行动非常诡秘,今天才嚷正式出门拜客,偏偏又出了岔。
当时燕惕顿小萱走进签押房,墨奇说不得要跟着打转。
燕爷对他并不客气,进了屋翻身向他摆手说:“贵府休息,请不必派人侍候。”
墨奇只好打恭告退了。
燕爷顺手给掩上门,一对虎眼瞧到窗见外,压低声笑问:“你这妮子干么乔扮跑来山东,闯出了什么乱子?”
小萱姑娘笑笑说:“我在京都保镖常是男打扮嘛!我们大明镖局被李家金松姊,马家骐哥哥闹垮了,骐哥走上了仕途,官拜镇西将军,皇上给他三枝鹫翎箭,驰援乌勒围,射杀贼酋莎罗奔,特旨代赵又秋叔绾了虎符,他抖起来啦……”
燕爷笑道:“这个我知道,大明局现在大概是拆了夥,你来婶子上那儿去呢?”
姑娘道:“来婶子迁居东城铁狮子胡同探花府,哈密方面来了二姨,她老人家把金松姊给了新科状元何凤举。骐哥、松姊这数年来出尽了风头,您不许我出来闯闯世面么?”
燕爷笑道:“我总觉得你很可怕,说,来登州府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姑娘道:“我是上了三神山的当,在玉版乡拜识了前襄助延平郡王郑成功,创业海上的张名振老将军的后人蓝毓青母子,他们易姓避仇流寓蓬莱,毓青的父亲张大爷云阶离家十五年不返,他是黄叶老道爷的及门高足。
伯母蓝氏是蓝天鹅老前辈的女儿,讲起来前两代可不都有交情?张老将军是曾祖父玉翎公的好朋友,蓝天鹅老武师却是外祖振纲公的旧雨知交。我们他俩家住了二宵,听说鲨鱼窝剪水青蛟马天彪招亡纳叛阴谋……”
听到这儿燕爷霍地起立,他的锐利眼光又向窗外扫了一匝,沉下脸问:“你进了马家庄?”
姑娘点头说:“我瞒住张伯母去的嘛,老人家再三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还要赶我尽速离开蓬莱县,我怎么能服气呢?想不到果然失了风,一进去上了观海楼便让什么金刚手消息夹住腰,两臂,两腿,我算完啦,真是亏了好绮春姊姊救了我。”
伸个指头儿指一下坐在对面的红娘子。
红娘子笑道:“我跟傅家子弟门人冤家仇人,却又不能见死不救,你觉得很好笑么!”
燕爷不禁向之拱手。
小萱姑娘详述夜来一场拚斗惊险情形,燕大人却也会脸上变了颜色。
姑娘说:“我们五个人杀贼一百多,这庞大的命案官司怎么办啦?大爷。”
燕爷微笑说:“问题可在是贼,是贼无妨,不是贼我就不能饶恕你。国法无亲,杀人者死,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姑娘叫:“哟,您神气嘛,告诉您,我是客气咦,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地方上潜伏大盗,阴图叛逆,您竟然充耳不闻,不找您,我找端王弘晖去,看看您这八面威风的总督吃得消吃不清。”
燕爷大笑道:“今天你是运气好,凑巧碰着我在这儿,否则,管保有你的好看……”
压低声接一句:“你晓得曹知府是什么东西?”
姑娘叫:“管他什么东西,讲理他就得派兵洗剿马家庄,不讲理我干脆赏他一剑。”
燕爷笑道:“你这妮子简直会造反。听我讲,我来登州府便因为马天彪,他的确很不安份,甚至府县跟他一鼻子通风,这还得了?我带一枝兵屯在龙口待命,兵员神速,迟则生变,马上我准备行动。你们外面去住店,等我回来同上济南府。”
讲完话人跟着又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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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3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


姑娘说:“大爷,我要请教,马天彪为恶已久,您为什么早不办嘛?”
燕爷道:“府县从中包庇,闭塞了我的耳目,前些天我接到萧老先生一封振聋发瞆的密函,约我前来会晤,当然我是不敢怠慢,来了乘夜见过他两面。
可是他老先生好像也不十分明白真相,事体太大,用兵岂同儿戏?所以必须审惧。现在据你说马贼私设机关埋伏,窝藏白莲教妖人。养士多至数百人,这已够了谋变的嫌疑,可以不必再事调查,我决计立刻……”
姑娘得意地笑,抢着说:“是嘛!我帮了你的忙,帮忙帮到底,我还要随军效力。”
燕爷摆手道:“不,我不准你再淘气。你也大可放心,你燕大爷手中一支巨阙剑怕过谁来。”
姑娘笑道:“您出名儿的心狠手辣,这个我还信得过,不要我去也罢!还有三个要求您无论如何要答应
第一、马家庄地窖水牢里禁闭许多抢掳而来的良家妇女,她们全是无可奈何的可怜虫,您要好好的救济她们,护送她们回家,还得分别通令她们家属,不许因为她们失身于贼予以虐待乃至休弃。
第二、我、春姐姐、张大爷、伯母,都可以不跟你去,张毓青兄弟年青有为,您一定要提挈他,假使我们昨夜的一番冒险算得功劳,这功劳就全归毓青兄弟,您带他去破了马家庄,请您多费一分心栽培,我这里先给您谢谢。”
她娇憨地爬下碰头。
这当儿红娘子紧急向燕爷使个神秘的眼色,燕爷心里恍然有悟,倒是巴不得就能见到人。
他伸手搀扶姑娘,笑说:“这位少爷总必是了不起,成,我负责成就你们。”
姑娘红了脸装傻说:“什么话,你们?成就他就好,与我何关。”
燕爷笑说:“得,还有什么?”
姑娘道:“第三、为您好,谨防妖术厉害,您得多备狗血秽物临敌。”
燕爷笑道:“承教,承教。你快去请毓青来见我啦!”
燕惕派个得力的差弁,跟小萱、红娘子上旅馆找张毓青领他进见。
小萱对蓝氏太太有一篇说辞,大意说男孩子贵在出人头地,庶不负七尺昂藏之躯,底下做官不做官是另一回事,眼前必须让毓青兄弟闯闯世面……
蓝氏不反对,姑娘亲自跑腿为毓青置办行头,怕只怕燕大爷等得心焦,姑娘忙得喘不过气。
毓青乖乖地装傻瓜,一任姐姐哥哥怎样摆布。
他的人品本来极好,这一打扮起来俨如行空天马仙露明珠,说漂亮也并不亚于马骐——柳纪翠,难得却是更年青,红娘子一旁看着就也不禁咄咄赞叹。
最后姑娘将吴干宝剑转送了兄弟,庄容正色说:“此剑神物,善自为用,功名富贵,垂手可求。
燕大爷少年行侠江湖,人称蓝燕子,残忍好杀,嫉恶若仇,今日贵为绾督刚果依然,你随时司以善言规谏。
天道好生,惟恕为本,这也就是我今天送给你的送别赠言。”
毓青接剑捧着,呆呆地说:“我此去帮忙燕大爷破了马家庄就完了吧?你好像……”
姑娘苦笑说:“不,兄弟,燕大爷并不需要你帮忙,我是要你长时期跟他去创一番事业,男儿及壮当封侯,三十功名尘与土。你读孝经,难道你不懂扬名显亲。”
毓青呆问:“那么,你说,我要去多久呢?”
姑娘笑道:“我想,破十年功夫也总够你发展了,去十年你还不过二十六岁,那时候声名有了,再说归隐事亲,岂不体面,风光。”
毓青稍作沉吟,忽然放下剑跪倒磕头,悲声儿说:“姐姐哥哥我听你的话,但十年时间太长了。
爷爷刚回来团聚,我从小儿就没离开过妈妈,你是不是肯为我尽孝,好好的奉养……”
姑娘还礼答拜,轻轻说:“兄弟放心,你的爹妈终是我的爹妈,我绝不能有一份对你不起……”
箭青再磕头,打颤着说:“我这就走,姐姐哥哥谢谢你啦!”
一对未来的小夫妻互相搀扶着起立。
那情景蓝氏老太太看着还把得住,红娘子她又不禁感动得两眼抛珠。
蓝氏慢慢说:“青儿,若论你曾祖父当年劲节孤忠一场轰轰烈烈,你为后人似不应出仕朝廷。
然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明末纪纲败坏,满人入关为政大体不失贤明,康熙大帝对你曾祖父身后亦复颇有恩意不无可感,所以我许你去图个出身。
孩子,你记着,皇帝不幸沦于外人,但河山还是大汉河山,我是要你去为国为民努力,善体吾言,好自为之。
现在你就走吧,叫燕大爷等久了那不太好,你爹爹那儿不必去啦,我替你讲一声就是了。”
毓青唯唯受教,他拜了母亲四拜,又给姐姐哥哥和春姐姐作个长揖,就这样随着总督大人的差弁去了。
燕惕正等得不耐烦,看了他那一表人才却也不由欢喜,再听了他从容应对,燕大人完全满意了。
当小萱姑娘和红娘子离开府衙门那一瞬息,燕惕紧急飞敕龙口驻军尽速进兵鲨鱼窝,暗示机宜,以狗血遍涂铣口炮膛,如果发现马家庄反抗行动,立予攻击格杀勿论。
令下如山,他燕爷却还是不露声色,一直守在签押房和小爷张毓青信口聊天,看看窗外日影正中,默算人马当已到达,这才喊人进来侍候换上戎装,一边传谕府县领马步快头弓手随行。
未初时光,率毓青双马当先杀奔鲨鱼窝去了。
马家庄贼人全是积案大盗,他们那肯束手就缚?三百众缇骑在他们心目中不算一回事,听到风声,悉力备战。
他们的决策是堵门闭关严守,静待海上党羽回航临援,然后里外应合,反包围官兵加以歼灭,乘胜袭取登州府,揭橥起义……
人家野心算盘这般打,三百人马毕竟少果不容易收功。登州府还不是无兵可用,偏偏燕大人个性强,认定三百众足够破敌,决不许增加一卒一兵。
马家庄俨如铁壁铜墙,贼人们自也是防守有法,因此围攻两昼夜不下。
×××
小萱姑娘深知燕大爷神勇善战,区区马家庄螳臂何足当车?她是相信得过,心安理得畅游登州城。
燕惕出兵第二日一早,她约红娘子东门外远行,却怪红娘子郁郁不乐提不起兴致,她说她要跟蓝氏老太太学两手儿裁缝,这说明了伤心人别有怀抱,眼睁睁的看小莲、小萱都有了如意郎君,只有她空相思马骥——柳纪翠难谐好事,莫怪她万种无聊。
百方自慰,乏计安排,她忽然记到唐代薄命才女鱼玄机,她想学样子出家当女道士,后半世做一个极放纵的浪女人。
昨天街上买了些衣料子,央求着蓝氏教她剪装道袍,初次拈针弄线,未费煞费周。
小萱约她不动,却以为她要藉此静性修身,就也不敢十分勉强,一个人侧帽摇鞭单骑过龙口逛到黄山馆。
这是个颇有名儿近海的地方,午后找小馆子胡乱打尖继续前进,怎么搅的她又看中一个荒村。
说荒村其实是一边靠陆的岛屿,背陆临海的所在,大概风景不差,姑娘又犯了老毛病流连忘返。
傍晚时光她盘绕着一湾流水行,牵着马踏上一座板桥,桥上望前面草庐人家,篱头爬满了千朵万朵一色白蔷薇花,淡淡斜阳里风颤繁枝含笑迎人。
女孩子那能不爱花?姑娘过桥人向篱畔来。
篱门开处悄无声,跳出一个朱衣老道,骈两指戟指姑娘面上,口中念念有词,他使了道家所谓定身法,恐怕也就是催眠术。
姑娘先还明白他是马家庄白莲教三妖道之一,但不容她有所动作,人顿时陷入了昏迷状况。
老道捷如脱兔,腾两步把姑娘扛在肩头,猛翻身回头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贼老道退入篱门那一霎,背后刺斜里射进一缕寒芒,是一枝见血封喉的毒药镖。
镖穿妖道左耳门没镞,妖道如泥委地撒手物化。
妖道中镖身死,他就是连哼也没有哼出一声,小萱姑很被摔在一边依然是昏沉沉不醒的。
但使镖的人还是顾虑很多,她不相信这房子只有一个杂毛老道,突的一挫腰人上了屋,轻的像一闪红云。
果不其然的正屋东厢立刻出来一条黑凛凛大汉,脖子上托挂绷带,吊着左臂膊包扎的断腕。
他正是剪水青蛟马天彪,瞠目直视院子里躺着两个人,认为明是两败俱伤的把戏。
他尽管吃惊,却没有备战的意思。
屋上人探手囊中再没有了毒镖,普通的暗器恐怕制服不了此贼,必须提防他妖术不可抵抗。
谁也不会想得出那么恶毒的办法,谁也没有那么放纵大胆,她火速褪下身上穿的内裤。
马贼下面迈步下台阶,她上面翩如飞鸟下降,两边手张开裤腰口,猛的套上马贼一颗没戴帽子的头颅。
那一霎马贼心里感觉怎么样不晓得,她急转与贼正对面,持起右膝盖下死劲顶碎他跨下卵子睾丸,飞快腾出右边手,骈两指狠搠贼心窝,贼往后便倒,想得到他也完了。
至此地才收回裤子,反手擎出背上宝剑,三不管率性割两个死人脑袋,面冲着昏睡地下的小萱说:“小妹妹,假使屋里尚留有妖道,你我的命根儿还不保险……”
虽然口里这么讲,人可是跳起来右手仗剑左手舞裤闯入正厢,打个转不见一人一贼,只是一张大桌子上放着两个没有打开的大包袱。
她设想马贼和朱衣老道不是刚由鲨鱼窝逃出,就必是先到这儿匿伏等候海上来人接应亡命,关防严密,所以不能多带一个伙伴……
想得开心,不禁狂喜,回头奔下院子,推倒一鱼缸积水浇泼小萱姑娘。
醍醐灌顶,姑娘乍转明眸,看眼前扳着脸站住红娘子,慌不迭滚地腾身,抢着叫:“春姐姐,又是您救了我……”
红娘子骂:“你这孩子真讨厌,一味出风头,到处总是你碰壁塌台……”
姑娘瞧瞧地上两具尸体,再瞧春姐姐手中裤子。
她又叫:“姐姐,您拿那什么东西嘛……”
红娘子笑了。
她笑着说:“你就不要问,不亏这宝贝,我就无法算计马天彪,现在我得把它穿上,不然怪难受的。
你别闲着啦,贼老道左耳朵里一只淬毒药镖,取出擦干净留着备用,两个脑袋瓜给收藏正厢房桌上包袱里,带回去为你心上人报功……”
边说边往屋后去穿上裤子。
小萱忙乱着干她的差事。
一会儿后姐妹俩在大门外找到马,趁天黑飞驰重返登州城。
红娘子怎么会救人?
原来她说虽赖在旅店里拈针弄线,天晓得这玩意简直比读书练武都难,先头还觉得很有趣,到后老是闹别扭渐渐纳不定性儿。
蓝氏老太太愿意为之代劳,力劝她何苦来白糟蹋料子?于是她退一旁坐看着学,坐久了偏又尽管惦念到小萱姑娘。
吃过中饭还不见姑娘回家,忽然心动,禀明蓝氏出门寻找,鬼使神差让她辨明马蹄痕迹直奔黄山馆。
红娘子胡绮春,幼遭家难,飘浪江湖,可以说饱经世故,为人手辣心密,机警善能应变。
小萱姑娘的坐骑黄马是一匹好牲口,蹄大如盘容易辨认,聪明人一看目中了了,所以她红娘子能够不加考虑蹑踪劲奔黄山馆。
因为地方太荒凉,时光不早,以此她便有了戒备,不像小萱那么莽撞,她是随地随处步步留心。
小萱牵马过板桥欣赏篱头蔷薇花,她爬在树上望见没肯冒昧开口喊。
朱衣老道拔开出来施展妖术她更不敢动,直等到人家迷住小萱扛上肩头回头,至此她才竭尽胸中所学轻功能耐,就树梢拧身一跃过溪,捷如飞车,轻比飘风,两三跳就到了背后了。
妖道的基本武技很差,他竟是毫无知觉,自然逃不掉那一暗器毒镖,贼道恶贯满盈命该如此。
对付马天彪,红娘子却只好算侥幸成功。
两恶贼确属刚刚由鲨鱼窝亡命而来,因为火器营铣炮威力强大,庄上几个碉楼岌岌可危。
绿林道一班党羽爪牙虽存决死之心,但三妖道却怕煞了燕总督随带有狗血喷筒,外援难保必至,孤庄破在旦夕。
马贼料得无可作为,朱衣老道乘机游说,他们宾主暗地有个商量,商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就落这天拂晓官兵猛烈进攻那一刹那,他们连更衣变服的工夫都不敢耽搁,急急如丧家之狗,偷偷由秘密地道里溜。
彼此都会鬼画符,仗着妖术隐形护身,居然安抵黄山馆。
那篱头长满蔷薇花的草屋,本住着一个道貌崖岸的斯文人物,也还有两三个书童伴当,外表看像是隐逸之流,骨子里却是马贼的心腹走狗。
他们的工作是专管和渤海海盗通讯联络。
马贼一到便把这三四个人打发去海上请救兵,他们去得匆忙,小萱偏偏来得凑巧,这其中显有天理。
小萱、红娘子马走归途天已入夜,姐妹无意中擒贼擒王言旋,马背上不免有说有笑,小萱尽管猜也猜不到马天彪、朱衣老道怎么会逃出马家庄?
她很好笑燕大爷忒过糊涂,央告春姐姐率性赶往鲨鱼窝,说是假使燕大爷攻庄未下,给他两颗贼脑袋也好招降。
红娘子晓得小妹妹一肚子尴尬,分明要往找张毓青献人情,好事嘛,何必反对?她答应了她的央求。
两匹马飞钹泼盏疾驰鲨鱼窝。
马家庄早戍了一片瓦砾场,庄陷贼人们纵火自焚,燕总督分兵着张毓青统带突入救火,亲执巨阙剑督骑士兜杀余孽。
毓青福至心灵,靠狗血筒破邪奇验,竟然让他捕获了两个妖人,一边救火,一边搜索贼人谋反证据,一边却又保全了被囚的一—大批妇女们。
小萱、红娘子到达战场,燕大人已经拣了一块干净地秉烛摆起公案,府县两旁侍坐权作登账誊录,众将案前打恭回话,呈上无数伪制旗幡印信号带服装种种赃物。
燕大人眼见这些物证欢生两颊,小萱悄悄拿两颗贼酉首级放到毓青脚边。
小萱姑娘手挽着两个大包袱打前头进来时,燕大人危坐案头装做没望见,可是他脑子里有个预感,希望她那包袱里给送来了马天彪人头。
当然啦,首犯在逃,关系太大,难怪也忐忑不安,等到姑娘蹲下去打开包袱取出两颗首级排在毓青脚边,他上面知道希望实现了,而且也还懂得姑娘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挥手赶人,脸上一片严肃,厉声说:“晓得了,你们回去。”
姑娘一看又不高兴,红娘子使劲拉她回头走,她诅咒:“干么这样凶?唬人么!”
红娘子笑着说:“做官的讲究威风,横竖你所要求的他总会替你办到,牢骚什么呢?”
姑娘道:“不理他啦,我们先上济南府拜候大婶子,老等着瞧他底下文章怎么做,要不设法给青兄弟弄个三四品前程,我就不答应。”
红娘子笑道:“想不到你究竟是这么热衷富贵的人,三四品官儿不是那么容易巴结得上的,何苦来强人所难。”
姑娘叫:“怎么,纪翠哥哥他又凭什么一下子拜了镇西将军呀?他的镇江府闹的把戏,你以为了不起么?”
提到纪翠,红娘子没有理由的会觉得不好抬杠,她笑笑不作声。
姑娘却也会明白姐姐肚子里尴尬。
她转个花腔儿笑说:“也不是我热衷,你想吧,张大爷一生坎坷颠沛流漓,张大妈菇苦含辛十六载孤标劲节,他们两老是不是应该有个光耀门闾的儿子哩?”
红娘子笑道:“你以为做了官算光耀门闾呀!”
“你怎么好这样讲,我说的是扬名显亲。”
“扬名何必靠做官。”
“做官究竟是正途。”
“张名振的后人教他出山做满州人的奴才,这是耻辱不是光荣。那天张家伯母允许青兄弟从军效力,恐怕还不过顾全你的面子,老人家告诫青兄弟的话,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不让青兄弟去禀告张大爷又是什么理由?
据我看青兄弟必不能做官,伯母纵不反对,张大爷也还是不会赞成。孝子事亲顺为本,你一定勉强什么嘛!
听我讲,功名科第落你们傅家人心目里,该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如果许多射雀乘龙坦腹东床的,都是一些紫绶金龟簪缨袍笏,你却偏来个布衣快婿,岂不更显得清高拔俗?大丈夫怕只怕学不如人,何贵于逐鹿富贵?
死心眼迫逼青兄弟出仕汉贼,那便是侮辱了张老将军在天英灵,不单是有失君子爱人以德,到头来你反成张家不孝的媳妇儿。
青兄弟才华品貌般般好,闺房乐有甚于画眉,鹿车共挽,莱舞承欢,做一个草野逸民,,还不强过立朝东带?好妹子,你想想啦!”
姑娘想想觉悟了。
她没说什么,马背上伸手紧紧抱住春姐姐。
春姐姐笑笑又道:“人生无百岁,青春有几时?‘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春衾事早朝。’……‘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滋味你消受得了?”
姑娘收回手掩上了两边耳朵,低低骂:“羞不羞,什么烂句子都嚼出来了!”
红娘子磕马前奔纵声大笑,声若银铃。
燕总督亲临蓬莱县用兵,登州府城那能都没有戒备,但是小萱姑娘那天在府衙门,当督宪面前殴打了知府差弁,她那冒牌神力侯令弟的身价大得唬人,所以半夜三更还是要为她开城放马。
进了城先往古庙里找张云阶,此来再不敢告诉老人家什么为青兄弟图出身博前程那些话,只好说请他去助燕大人一臂之力。
张爷认为理该如此,姑娘转口央求他同上一趟济南城,极力渲染说燕惕如何神勇无敌,如何慷慨好客,说夫人邹静仪如何博学多能,如何温良恭俭……
她费尽心机游说,想不到云阶答应得轻松,笑说凡是千手准提老菩萨的及门桃李,他都愿意求见请教。
姑娘大喜过望,立即告辞回转旅店,当然还得敷衍一下蓝氏老太太,蓝氏却也喜欢看看号称女中俊杰的邹夫人。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离开了登州,到了济南府,小萱坚持要蓝氏老太太先住客寓,张爷云阶另找庙宇安身,她姑娘和红娘子径访燕大人公馆。
夫人邹静仪眼前末满三十岁的人,前修福慧,才艺无双,做女儿她是济南府知府邹凤的大小姐,现在又做了本土总督燕大人的正夫人,真是个与济南有缘。
当年泰山贼夜劫府衙门,她护印蒙难,断送一条左臂,那时候已与燕惕定亲。燕惕在京官不过一名副将,闻讯赶至亲为医药,侥幸夺回了她一命。
燕惕痛恨泰山贼,终于夤缘门路,奉旨清剿。
静仪亟言天道好生,力劝勿得残杀,以此全活者众,鲁人誉为巾帼圣人。
她本来身体不甚好,再经过断臂流血太多,越发不堪赢弱,自知不能生育,硬要丈夫及早纳妾。
燕惕偏偏目无二色,死活拒绝她这个要求,那时闺房里却也闹过一番小波折。
结果静仪忧郁成病,燕惕不得已屈志曲从,他收下她身边大丫头银铃做了如夫人,对残废的正室发妻反而更加几分怜惜,宦海一帆风顺,今日贵为总督,夫妻依然恩爱不衰。
这位燕大人少年行侠江湖,性极残忍凶狠,杀人不眨眼,嫉恶若仇,论将才有勇无谋,实不足以当大任,平生事业半出闺门,化戾气为祥和功推内助。
静仪她就是不会武艺,此以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人极端仁慈,持躬尤为朴素,平居裙布荆钗,循循如也。
这天早起正在窗下课读一双小女儿,忽报哈密傅家三公子远来求见,她赶不及吩咐一声请,小萱牵着红娘子已经闯进书房门。
静仪椅上起立,姑娘打个揖儿请安,笑嘻嘻说:“大婶子,我小萱嘛,您好。”
静仪点头微笑叫:“哟,你呀,我正有点糊涂呢!这位?”
她用一只手向红娘子剪拂,红娘子急忙屈膝下拜。
姑娘说:“她是胡绮春姐姐。我们由登州来,帮忙燕大爷破了马家庄,燕大爷叫我们先来看您……”
边说边搀住她不让答拜。
夫人只好说:“姑娘恕我残废的人,不能全礼。”
红娘子敛衽起立,轻轻说:“您何必对我野丫头客气嘛!”
夫人不由微微一笑。
小萱抢着说:“她是野丫头,我是疯孩子,我们无足轻重。跟我们一道来的,可是一对子了不起人物,他们专程要见巾帼圣人。”
夫人问:“别作谑,好好讲,谁?”
小萱道:“当年义不降清,举众纵横闽海,击浙袭粤,退略台湾,舆郑成功齐名的张老将军您知道?”
夫人正色问:“你说的是张名振公?”
“是呀,是张将军的孙子、孙媳妇。”
“他们人……”
“您不忙,听我讲,张大妈,她住老长和客栈,张大爷行脚道人寄寓三官堂,人家没征求您同意未敢冒昧进谒,您是不是应该派人迎迓人家呢?”
“是的,三小姐。”
“我想,老长和客栈可以请银姨姨走一趟,张大爷那儿劳驾两位老夫子带人去接,怎么样?”
夫人算定小妮子肚子里另有文章,笑笑点点头。
小萱又说:“有个很要紧的问题,必须先向您讲清楚,张大妈虽是比您要大二十几岁,您却只能以平辈礼见她。”
“那不对,怎么说很要紧呢?”
红娘子一旁含笑说:“这小节儿倒是颇有关系,张家少爷毓青年青有为,品貌才华都好,燕大人带他蓬莱县平贼,很立下一些功劳。”
话明明前言不对后语,笑得更蹊跷。
夫人大概有点会意,回眸凝视着三小姐。
三小姐夹耳根一片红,她翻身去牵起站在一边看热闹一双姐儿哥儿的手说:“弟弟,妹妹,领我找娘去。”
三不管抱着小宝宝往后面走。
哥儿五岁叫颂庄,歪歪—小脑袋问:“我称您哥哥还是姐姐呢?”
小萱笑:“叫三姐。”
姐儿三岁叫念畹,她睁着大眼睛说:“您干么穿男孩子衣服嘛?”
讲着话走到后院子回廊,刚好银铃由东跨院佛堂里出来。
这位姨太太身材微胖满面春风,是个有福相的娘们,她好佛,手中还拿着佛珠儿。
小萱喊一声银姨娘,她怔住了。
寸萱抢步诸安,呆笑着故意不告诉她是谁。
她望了半晌,轻轻说:“好像珠大爷……”
念畹叫:“她叫三姐呀,娘。”
小萱不禁大笑,笑着说:“您记不起来了,我小萱……”
银铃敛衽万福笑:“哟,三小姐,十年不见你,教我怎么认识啦?真美,真漂亮,男打扮更好看。”
小萱说:“外面有客人,您得更衣,上您屋里坐一歇儿,等一会您也许还要出一趟门呢。”
她跟人家上南屋聊天,目的就在让红娘子抓机会,详细告诉燕夫人关于她的事。
燕夫人静仪听完红娘子一篇话,认为只要张毓青果是佳弟子,傅家人绝不能瞧不起贫贱寒微。等我见了毓青,她愿意出面做媒。
说千手准提老菩萨平等待人,傅纪珠大爷夫妇亦甚达观,当不致不恤小儿女私情。
静仪这样讲,红娘子暗为个萱妹欢喜。
小萱要为姨太太银铃梳头,银铃当然不敢当,到底还是拗不过她,只好坐到妆台上让她去胡闹。
我们三姑娘一边动手,一边哗啦啦直讲话,她告诉她近年来纪翠哥哥小莲姐姐许多有趣故事,以及这一次她自己落蓬莱县所经历的一番惊险……。
她讲得色舞眉飞,银铃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姨太太虽说丫头出身,但是燕夫人静仪自幼伴读的宠婢,论年纪还要比小姐大两岁。
静仪从小病弱,银铃爱护无所不至,她们俩息息相关,相依为命,所以向以姐姐称呼,今日同归燕惕,名义上固有正侧之别,实际当家管事主中馈的却还是如夫人。
静仪为人端庄仁慈,银铃的好处却在精明能干,她惦挂着静仪前面有客应该出去时候,小萱偏偏尽管絮絮不休。
小妮子的意思就是要绊住银姨娘,不让她出去打岔,好教春姐姐对燕大妈罄所欲言。
别看红娘子多么厉害,究竟她还是有一副实心肠,一见静仪那一派超拔高洁的风标,她便深深地感觉到这位夫人值得尊敬,不敢撒谎,不忍欺瞒,什么话她都肯说,先说小萱如何意属张毓青,再说关于她自己的凄凉身世。
静仪表示怜惜,地以悲天悯人的口吻,讲了一篇大道理安慰她,那道理可是红娘子胡浪半生所未听过的,不由她不欢喜赞叹倍加钦服。
这时候银铃和小萱来了,静仪打发她们带两个老妈子同往老长和客寓迎接张夫人蓝氏。
银铃坐上轿子,小萱牵马前行。
蓝氏在客寓里老早有了准备,一会儿以后她的肩舆被抬进燕大人公馆二门。
静仪堂前恭迓,不进女花厅,竟请到静仪的北屋里以平辈礼相叙。
银铃还得重新拜见,哥儿颂庄,姐儿念畹,也得教保姆领来磕头请安。
这过节儿大概还不简单,红娘子一旁就想不到蓝氏竟是那么大方雍容,静仪、银铃也不免暗自纳罕,尤其人家满脸书卷气显然一派书香。
有道相女婿先看婆婆,这般娴雅母亲抚育长成的儿子,决不能太差,因此静仪对小萱的事又放了几分心。
入座寒暄,看茶进点,静仪得间告便,出来派人请老夫子程秋,教他拿燕惕的名片上三官堂问候张爷云阶,留人堂里为之照料起居饮食。
方外人最是势利汲,三官堂当家老道原是个不第秀才,秀才当老道更要加几倍猖獗。三官堂香火本来兴隆,张爷先头以行脚的本色前往借寓,老道又怎能瞧得起人家?出家人方便为主,他还是要多方刁难。
张爷不屑计较,他却越扶越醉翻脸撵人,情形差不多弄到糟的地步。
忽报总督衙门程师爷贲临,老道立刻光芒万丈,他觉得菩萨有灵光生庙宇,一边吩咐击鼓鸣钟接驾,一边喝令火工杂道赶走张爷。
谁知道程秋来得飞快,不待接人自闯云堂,一开口便查问张云阶老爷。
贼道一听不妙,爬倒地下吓得抖衣而颤。
张云阶被赶出角门小巷,走不了几步路,就又让好些个聪明的执事道人追了回头,贼老道迎在角门上拜手稽首说尽好话,说是刚才跟张老爷开玩笑,务请别见怪。
总督府来了程师爷,等在云堂里求见,您老千万善言包涵一二……
张爷笑笑没理他。
他大踏步人往云堂来,隔窗看炕床上坐个中年汉子,大不了四十零岁,穿着华丽,留着掩口髭须,神气相当骄傲。
张爷可没有把人家放在眼里,贼老道抢着为他挑开门帘子,里面程秋倒是就站了起来。
总督衙门的老夫子,可以说省界内响亮人物,必须会一套应酬手腕和口才,夫人交办的差事,自然不敢含糊怠慢,尽管肚子里暗笑这位贵宾脏肮褴褛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没口子来个一连串景仰恭维。
张爷箕踞炕头谈笑自如,说夫人那儿等督宪回驾统往问安,承惠盛仪厚贶一概恳辞,说野鹤孤云习惯自处,勿劳贵纪纲留驾张罗……
他是什么也不肯接受,程秋只好一再吩咐贼道妥为侍候,带原班人马回去复命,从此他还是天天要来一趟打招呼,张爷却已被贼老道当做菩萨一般供养。
程秋这个人才气颇有可观,能喝两杯也还会一手好围棋,这两般玩意却是张爷的嗜好,宾主之间却因此搅出交情。
张爷略露胸中丘壑,程秋翻悔了未可以貌取人。
燕公馆里蓝氏玉蓓那般坚忍卓绝的女中俊杰,尤其是满怀学识,她和静仪合得来不足为奇。
奇在红娘子胡绮春,晨昏畅聆燕婶子微言玄论,潜移默化居然变了一个人,小鸟依人镇日价追随不舍,什么都要请教什么都要学习,静仪循循善诱对她也真是加倍怜爱。
银铃生怕静仪太过烦劳,她背地有些闲话规劝。
说据小萱谈,胡姑娘自幼儿堕落下流养成不良习惯,后作女镖师兼当炉妓,荡妇岂可回头,何苦徒费心力……
静仪不以为然,她笑笑说:“银铃,你怎么好随便给人荡妇的头衔呢,我敢担保她清白女儿身,你是没留心细察她,眉毛、腰肢、肌肤、走路的姿势、言笑时神情,决不是败柳残花。
她那个人正所谓‘质美而未学’,少遭家难,就食娼楼,耳濡目染贻误了她。
艳冶不正,浪漫脱羁,这都不过小毛病。
我可怜她命根儿太苦,我就是要琢磨她造就她成器,你等着瞧,破个几阅月工夫,我非要把她变化戍一块极完整的美玉。”
银铃笑道:“你的眼光总是正确的,这一次会不会弄错了呢?几个月工夫她能不能逗留?你怕不怕累坏了身子,这几天来你是不是睡得太晚了嘛!”
静仪道:“我相信她绝不至轻易舍我而去。我累么,其实不,早起迟眠,她当我娘的敬谨侍奉。你是被小孩绊住了,有了她为我照料一切,你应该感德才是哩!银姐。”
银铃笑道:“好吧,我再往底下看,假使不对,我还是要讲。”
可是她银铃此后就没有再作声。
这说明红娘子确是改变了气质,静仪却也没有累坏。
三五天的工夫,红娘子变化竟然那么迅速,变得非常静默,不苟言笑,神情却又是很愉快。
这应该归功于燕夫人静仪的人格感化了她,所谓近朱者赤。
若说读书,短短的时间读书也读不了几页,未必谈得到多少心得。
她对诗词歌曲方面确有极好的天才,可是静仪教给她的却是大本书学问,先头也以为不容易使她就范,怕只怕提不起她的兴趣。
想不到她肯下死劲工夫,明眼人一看便料到孺子可教。
她就被留在静仪后房下榻,静仪可真没把她当作外人,水乳交溶,形影不离。
这情形让小萱瞧在眼里又是欢喜,又是有点醋意。
静仪就不答应三姑娘常来打岔捣乱,强派她负责课读一双弟妹,也不要银姨娘多管这边北屋的事,着她专心料理张夫人蓝氏饮食起居。
这样又守过几天光景,才见燕惕整装凯旋,回来免不了还有一阵大忙,重要的却是会同巡抚拜摺出奏。
燕总督的奏招向来由夫人主稿,领略了静仪那一枝如椽大笔,红娘子便又加了几分起敬。
那摺子在未起草之先,静仪要燕惕乘夜徵服前往三官堂拜访张爷云阶,征求他对毓青奏保前程的意见。
云阶果然不欲后起出仕清朝,唯愿将儿子的功劳,移为代他十五年前戕杀拉萨藏官赎罪,所以这一纸奏摺措辞显然大难。
静仪打好稿亲自携往西跨院请教蓝氏,蓝氏却也料不到这位号称巾帼圣人的燕夫人,竟还有那么大的胆气,拜读过没话说。
第二天一清早摺子拜了出门,十日后诏宣燕惕挈带张毓青入觐,旨意下得太快,燕惕那敢耽搁?即日命驾进京。
乾隆皇帝对于谋逆的案件,可是一点不肯放松,马天彪大不了小丑跳梁,他却偏要小题大作,山东省大小官儿全体议处,黜降有差。
燕惕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在封疆大吏中很可以说红得发紫,却也不免挨了一顿失察训斥。
论功只有张毓青一人,廷见时自然也总是奏对称旨,恩施格外,赐武进士出身,赏了一等侍卫。
事先燕惕原是拜托端王弘晖、只勒裕荣疏通好的,官家只管有赐、有赏,毓青尽可不必立朝当差。
虽然,不受实惠,总还领了虚名,试问“帝眷甚殷”四个字,谁敢不巴结奉承?何况弘晖、裕荣弟兄力予奖掖,于是张毓青顿时成了官宦门庭酬应忙人。
燕惕带他下榻东城铁狮子胡同探花府,这时候大明镖局总镖头郭少夫人林莺,和傅二爷纪侠,李少夫人郭小绿已经结伴西返哈密,还好李小莲去而复来。
她回来也不过几天,眼见大家都走了她又想溜,不因为得自裕荣口中捷报,说是大金川战事已平,纪翠奉旨给假归娶,不日即可到京。
采花府的紫云姨太大就未必留得住她。
怎晓得纪翠未归燕惕忽到,而且还随带个张毓青,探花府又一次大热闹。
小莲姑娘爱热闹,她才打断了走的念头。
燕惕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背地告诉赵姨娘紫云和小莲姑娘,关于小萱属意张毓青的佳话。
小莲和小萱何异同胞亲手足,紫云出身傅家杨少夫人屋里丫头,她对东人家每一位哥儿姐儿热衷。
小莲一肚子学问不必说,紫云她是京都出名儿才婢,她们不知道也罢,这一听说了又怎地放得过毓青。
小莲十足大姐姐神气,紫云以长辈身份自居,她们毫无忌讳,得空便把小爷包围起来问难,试验他文才也考窍他武艺,那是真难为小爷陪尽小心对付。
这还不打紧,大家都晓得文武探花赵又秋与侍郎王俊,学士郑又侠总角拜盟兄弟,燕惕却也是又秋兰谱之交,燕爷难得进京,王俊、郑又侠那能不常来看他?
郑学士、王侍郎文武兼资,因为燕惕逢人说项,他们来了就也不免找毓青有所切磋,四面受敌,八方夹击,换一个别人家十五六岁小孩子,恐怕不难倒了也要吓坏了。
毓青书卷烂熟,武功稍欠,但也决不是过份含糊,所以总还能够从容应付,大家可都没料到他有那么样高明,经过一再更番盘诘,屡次博得一连串交口赞誉。
这当儿毓青他常常默念到母亲教育之恩无比伟大,每逢疑难问题被他顶挡过去,他就都会感动得眼泪承睫。
孝子居心,谁都明白,谁对他也都要更加爱惜几分,大家都愿意作书给傅纪珠为之求亲。
事让前义勇侯张勇的十一老姨太紫菱知道时,老人家奋勇自甘为媒。
老太婆有这么好兴致还不是无因,张家和傅家是什么样交谊,胡吹花是张家的干姑奶奶,傅纪宝又是老侯爷的干孙儿。
这可不算,再说小萱的生母张喜萱,她是张勇三十年前认亲的孙女儿,小萱岂不是张家的外曾甥孙女?
所以她小萱的姻事,她紫菱就管得着,地派了人赍送她的手谕,和燕惕、王俊、郑幼侠的函札赶往哈密,紫云、小莲也都附有禀报。
哈密路远回书来迟,四川方面纪翠、章小玲却也未到,毓青忙不开无谓的酬应渐渐觉得不耐烦,他要求燕惕为之设法谢绝,说是他要抽身畅玩几天帝都名胜。
又是一个春去夏来天气,赵姨娘紫云着实为他毓青置办了不少富丽行头。
多少年来了,凡是由铁狮子胡同义勇侯故宅出来的年轻爷们,总必是顶漂亮人物,现在轮到他张毓青,也真是松风水月仙露明珠不如也。
这天他路过四海春大酒楼,猛记起燕惕谈过,当年落这儿得遇当今皇帝,一时心动,跳下马人往里头闯,上了楼拣个临街台子入座。
坐下刚刚点了几件菜准备喝两杯,蓦地听得楼底下哭声震耳,窗儿上采首看,看见一张两人抬的轿,后面追随个六七十岁的小脚老婆婆。
号啕痛哭的也就是她。
此外是数不清赶热闹的红男绿女,却又夹杂着几个头顶红纬帽,哼哼喝喝的官人们。
毓青耳听老婆婆哭得凄惨,心里不由不忍,可是他看了半天不懂。
轿子眨眼抬过一箭之遥,侠义门庭子弟那有不好事的?
不懂也非要去问个懂,他立刻抢步下楼追。
一去耽搁了好半晌工夫。
再回来酒楼时,座位上却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人,执壶独酌神情自若,桌上排的可就是他毓青所点的三个菜。
小爷难免不高兴,但没作声,沉一口气怔在一旁。
那少年人也可恶,酒杯子靠到嘴唇边,翻个大白眼,大刺刺地说:“这不有你的筷子,杯子,干么不坐下?大概是要我对你客气。”
他给他酌个一满杯酒。
人家有了表示,小爷不好意思再闹别扭。
他也就抱拳问:“没领教仁兄贵姓大名?”
少年笑说:“我知道你姓张,这次跟随蓝燕子来京,新得的一等侍卫,对么?”
人家这一讲,小爷越发惊奇莫测。
人家压低声音又说:“别装傻,坐下,我姓金。”
听说姓金,再打量一下人家那尊严华贵的局度风格,小爷好像肚子里有点明白,他罄折就坐。
少年笑笑又说:“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喝酒,点菜。”
小爷羞得夹耳根一片通红,轻轻说:“我是好奇……我也不会喝。”
少年笑道:“少喝未为不可,贪杯及乱那很讨厌。江湖行侠四伏危机,像你这样初出茅芦的年青人尤其不宜大意。”
小爷拱手说:“谢谢您金玉良言,不过我还扯不到行侠,我没有能耐,一切都很差,我还得回家去用功。”
少年笑道:“谦美德也,我不反对。我晓得你能干,值得考虑的只在经验两个字,这不管,现在喝酒啦!”
他举起了酒杯,小爷只好少饮恭陪。
少年边喝边又笑笑的悄声问:“刚才你下楼看到的那回事有何感想。”
小爷低垂了脖子,默默无言。
少年声音压得更小点说:“那是军机处弄的好文章,美其名曰和戎。”
小爷突地抬起头,脸上颜色很难看,可是他还是不敢随便道出什么。
少年手拍到他肩头上,欠身耳语告诉他实话,却又使劲按住他不让起来行礼,嘴里放高声再问:“讲,有何感想?”
小爷轻轻回答:“毓青觉得,无论如何决不是堂堂中国的礼面。”
少年又低声说:“个中大有私人的贪黩阴谋,我想设法击破,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么?”
小爷猛然竖起脊梁,狠狠的点一下头说:“毓青愿效微劳。”
少年笑道:“成,我们另找清静的地方详谈……”
伸两指头腰带荷包里夹出一小块金子,顺手放入酒杯中,站起来牵住小爷一只手联步下楼上马走了。
这位少年人的大名叫颙琰,弘历帝的第十五皇子,魏后出,他就是将来的和坤奸相硬对头嘉庆皇帝。
这位十五皇子少年有为,颇有父、祖之风。
近日因为准噶尔王贡不入,似乎又有蠢动之势,朝议众谋西征。
和坤独持抚慰,理由是连岁用兵,士不堪命,国家府库空虚,亦恐不胜负荷……他主张来一个不算铺张小规模的和戎。
和戎总不是好听的字眼,和戎不外媚敌,大至割地让城,小则馈遗子女玉帛,国体攸关,何所谓小规模?
和砷贪黩成性,惯会乘机会营私,这番也真是因缘辐辏,窃窥上意倦于边勤,所以他胆敢决策主和,一心只想伸手那些馈赠珍宝古玩礼物中混水摸鱼,那管它什么叫耻辱?什么叫国家体面?
十五皇子晓得奸相一肚子牛黄狗宝,咬定牙非要破坏国贼阴谋。
但是事经官家批准木已戍舟,主办这鬼把戏的偏又点了他堂堂首相和坤。
人家占尽上风,明干必然失败,算到底还不如给他一个暗箭难防,怎样放这枝暗箭呢?这是问题,这必须觅个口密心灵智勇兼全的人才能胜任。
找谁呢?这问题更难解答了。
因此,他十五阿哥这几天简直焦急得好比热锅上的蚂蚁。
刚刚路过东安门大街,巧嘛,遥望毓青四海春酒楼下马。
那日毓青奉召廷见,十五阿哥可不也在殿上站班?眼见小爷一表英雄,耳听他奏对称旨,便动了笼络人才之心。
这位阿哥甚得历帝爱怜,难怪他胸藏大志,对于后起优秀怎肯轻易放松?
这说明毓青暗地里身已受知下一代皇帝,然而将来的富贵,他毓青怎么又能先知先觉的呢。
当时十五阿哥望见毓青,猛的心头一阵狂喜,恰好那一名中选的和戎美女轿子抬过酒楼,毓青下楼追赶打听消息,十五阿哥与他交臂错过上楼,故意戏弄他占用他的酒菜,然后告诉他真情实话,带他上清静所在有所密商。
额鲁特在西域者分准噶尔、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四部。
其间准噶尔大概最强,次第并吞四部,尽有天山北路之地,南攻四部,东袭外蒙古,总而言之素不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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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42: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若干年前,康熙大帝锐意用兵俄罗斯,准噶尔蠢起作祟,以致牵掣玄烨帝不无顾忌,未能向俄寇大申挞伐。
尼布楚条约,凭良心说中国还不算吃亏,但假使不是准噶尔在后捣鬼,照圣祖的独到眼光原计划来讲,俄寇可能要被扫穴犁庭。
康熙大帝以此痛恨准噶尔,缔结尼布楚条约后,即勒兵驰救喀尔喀进讨准酋噶尔丹,车驾亲临塞外节制征伐。
噶尔丹乞和复反,自康熙二十七年迄三十六年始平,旋于雍正朝间又叛。
世宗允祯帝那般英武精明,究竟也还是无法根除西北忧患,一直到乾隆二十年,准夷各部落才算完全降附。
方喜太平无事十几个春秋,眼前准人又有不稳的状态。
和珅摭拾史实,极言用兵无益不如凄柔。
弘历帝是不是胆怯固不可知,奇在他答应了奸相的小规模和戎。
和戎那能没有礼物?
除了十名精选的美女,还有一些异宝奇珍,里面有两件东西,奸相存心觊觎,这两件东西,讲起来确非等闲,那是一个玉枕头,一条玉鞭。
鞭和枕原是弘历帝喜欢的珍玩,但和珅有办法劝他割爱。
奸臣有奸臣经济学识,据说秦桧、严嵩都很了不起,和珅自然也不能没有他的一套。
他所说的“频岁用兵,士不堪命,府库空虚,尤虞不继……”这些话还不能说服弘历帝,背地另有两三句精釆简练的好文章,所谓危言耸听。
他说准噶尔西北强部,悍武雄鸷其势与罗刹埒大,窥边垂,伺中夏,东掠杭爱,西扰洮泯,出没不时,此剿彼鼠,歼除盖不可能,和戎实为上策。
圣祖终能抚绥罗刹,阶下奈何大好喜功?偌有不利,须防动摇天子尊严。
弘历帝极端好名,孜孜勤政只恐人家笑他不高明,同时心目中最敬服乃祖玄烨帝,所作所为亦步亦趋。
和珅就是摸得着他的毛病,对症下药麻醉了他,要他拿出宝贵的鞭和枕去媚敌表示诚意。
人说那鞭叫软玉鞭,枕号温凉枕。
鞭的好处在能够拗曲成环。
温凉枕多枕之温暖如春,夏枕之暑热尽解。
这话大概总必是不无影响,所以贪黩的和珅才会不顾一切百计图谋。
可只是聪明的十五皇子,他雪亮般明白奸相心里混帐,偏不愿意国宝沦于贼臣,非要把鞭、枕夺回来据为已有。
然而那年头和贼势焰中天,在弘历帝跟前皇子却也不足与之颉顽,欲求遂心,须施暗箭,天从人愿,到底让他找到了口密心灵智勇双全的张毓青。
毓青备承重托慨然允诺,不过十五皇子志在鞭、枕,他小爷毓青却是情切救人,他不忍那十名美女,生为夷狄之人死作蛮貊之鬼,尤其是可怜那六七十岁老婆婆,苦节抚育长成的唯一爱女施遗珠,不幸获选系势充边。
他回去东城铁狮子胡同已是午后天气,爷们都不在家,娘们大半也都在睡午觉,偌大的探花府,悄沉沉鸦雀无声。
他踱上大环楼换了一身衣服,坐下会立一会,心头老是不能安静,愤慨激昂,又有点疑虑戒惧。
答应了人家干,自无食诺之理,怎么干?这问题非得事先有个安排。
十五皇子的旨意,限定他潜随和戎人马出关后才许下手,还不准他闯祸招灾。
毓青认为劫宝容易,救人不简单,单丝不成线,一个人焉能为力?
他抱恨哥哥姐姐小萱没有来,有她帮忙假使再多来个红娘子胡绮春姐姐,那多美?可保马到成功。
他想偷偷跑一趟济南府,怕又怕和戎人马早晚成行。
他苦思焦虑委决不下,人迷迷糊糊的怎么样下楼,怎么走到大鱼池边,怎么倚在一块大湖石上发怔,他自己还不知道。
当然,李小莲姑娘远远地隐身花丛下看他更不知道。
小莲姑娘越看他越奇怪,她相信他必定面临重大困难。
这位姑娘心肠最热,猜到了他肚子里有事,她怎能不管?
终于她悄悄掩近他背后,笑声儿叫:“哟,青兄弟,何思之深耶!”
毓青猛可里吓了一跳,回头展拜大姐姐,忽动灵机。
毓青听是听过哥哥姐姐小萱讲,小莲大姐姐怎样了得,可是他怕大姐姐神气十足,想把话请教她,又怀疑她会讥笑他,不度德,不量力。
他那满脸尴尬的神情,怎能瞒得过玲珑心肝玻璃人儿的李小莲?
她笑笑点手儿说:“你,有事不告诉我管保倒楣。人世间可比一个蕴毒的大火炉,你还没经过那毒火陶冶,苦炼,闯不得世路,挑不起重担,你必须求助于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
毓青不好意思的眯一下眼睛,慢慢说:“事关秘密。”
小莲笑:“你傻嘛,对大姐姐有什么不可说?说。”
毓青低说:“我今天见到十五阿哥……”
小莲点点头:“嗯!佳弟子。他要你干什么?”
毓青放胆说,未了他自承不行,假装翻悔的样子,说不应该接受人家委托。
小莲笑笑道:“没什么了不起的,答应了就得干,不干不成话。唯是这事确非一二人所能成功。劫宝、救人须要分开办。
十五阿哥为什么限定你跟随和亲奴才们出关后才许下手?这是避免为国家启衅,准噶尔强胡,想得到宝可巧取而得,救人不能不动刀兵,用武艺必至启衅。
你为难不决的是不是在此呢?”
毓青拍手说:“是嘛,大姐姐,我简直一筹莫展……”
“放心,呆兄弟,你大姐姐自有办法。”
毓青狂喜长揖,一叠声叫:“大姐姐,大姐姐……”
“你知道我们家在新疆,救了人不虑无地藏匿,这是一。
天山北路一带有我们的一批游牧故人,这批人可以伪装喀尔喀人,明白向准噶尔迎亲人马挑战行劫。
准喀原来积久世仇,我们不妨借重,无所谓移祸。这是二。怎么样?兄弟。”
“事后怕不怕准噶尔会向喀尔喀兴师问罪呢?”
“那恐怕还等不到事后,喀尔喀不敌准噶尔事亦意中。不过你要晓得,我们的目的只在避免直接与准噶尔冲突,他果向喀尔喀用兵,便要算侵犯中国藩属,衅由彼开,我们份属中国臣民,尽可拨刀相助喀尔喀。
据我估计,我们送亲的士卒多不会超过五百众,准噶尔迎亲的贼兵少不了三五千人,这说明我虽无诈,贼却不能无虞。
但是三五千人何足惧哉,我预备结伴五人或七人,我一个你一个,开封府小萱和红娘子两个,纪翠、小玲他们一到京又两个,我再密函哈密红娘子的妹妹玉簪儿凑一个,可不是刚好七个?
假使纪翠和小玲赶不及回来也总还有五个。
刚说的北疆一批游牧故人,那是通天金龙吃血夜叉庞盖和他的两百余伙伴,庞盖受恩于纪翠,理该为我们效力。
凭我们七个人胸中真才实学,率庞盖两百敢死之士,挟喀尔喀迎战准噶尔,十万众破之必矣,遑论三五千人?
也许星星之火引起燎原,然而,伊犁将军坐拥重兵,他是干什么的呢?中国绝不能向准噶尔低头,战终不免,怪不得我们。
说着她神秘的抿抿嘴笑了。
小莲姑娘笑得古怪,毓青便又觉得莫测高深。
姑娘摇摇头说:“你,太老实,弄不清我的意思。说亮话,我不赞成朝廷对准噶尔苟安求和,我就是要引火燎原挑逗战争。
火是我们放的,我们管到底,我们暗助伊犁将军出奇制胜,杀他准噶尔人一个落花流水,教他开开眼知道一下中国不是无人,草野黔黎尽多豪杰忠尽之士,决不让和珅做得成张邦昌。”
“大姐真英雄也……”
“别高兴,来日大难,谈何容易?惟有志者事终成耳!请问,十五阿哥也讲过,赍诏和戎上头点了什么人?”
“讲过,点的是侍郎刘三策。”
“嗯,奸相的得意门生,秦桧第二。出动多少护送人马?带队的是谁?”
“派了参将颜铭的副钦差兼领兵官,统五百骑步。”
“老将黄忠,勇不足恃,忠义过人,必要时我们先说服他。现在第一步棋我们得赶快发出两封急信,给你小萱姐姐和哈密方面玉簪儿,教她们都到伊犁城等侯我们。楼上有人么?”
“没有。”
“好,我上楼写信,你悄悄去把德禄、安奇找来。”
“十五阿哥一再叮咛我守密……”
“除了我们七个人或五个人以外,暂时谁都要瞒住。如果让紫云姨姨知道就很讨厌,燕大爷跟前更讲不得。
十几年前他是一个极勇敢好事的侠客,眼前人家贵为总督,不持重便是有失大臣体统,他不会答应我们冒险的,你对他必须小心仔细。”
“我觉得他还好。”
“算了吧,你叫人来啦。”
她拔步冲向大环楼,毓青只好上前进给找来安奇和德禄。
小莲平日待底下人很有礼貌,她的一身奇技异能也实在值得尊敬。
安奇、德禄原都是当年傅纪宝三爷的家将,身手不凡,眼空一切,惟独瞧得起纪翠和小莲。
听说了李姑娘有事差遣,他们认为无上光荣,立刻跟随毓青上大环楼侍候。
姑娘写好信加上密封,指定德禄赴哈密,安奇往济南府,告诉他们事关紧要,必须面交本人亲收,任何人面前泄露不得。
教他们对家里爷们娘们,可以如此这般圆谎,见到胡二姑娘、傅三姑娘,只要暗地给她们信就好。
安奇、德禄,唯唯听命,领到盘费各自动身走了。
小莲、毓青免不了还有几句话要商量,事情显然奇特,赵姨太紫云忽然派人来请毓青出去会客,来的竟是老参将颜铭,说是来拜燕总督。
燕惕不在家,天子门生文武探花郎,端王爷干儿子,征川副帅赵又秋大人府上的看门官,那能把一名落伍的参将放在眼里?
三不管立予挡驾。
怪在颜铭赖着不去,门官赶不动客人只得禀知紫云,紫云深觉有异,倒是考虑了一下才教人来请毓青。
毓青听说颜铭,他却不禁也吓了一跳,小莲赶紧向他使眼色,耳语吩咐他紧防屏后有耳,笑着撵他出去。
毓青以晚辈礼拜见老将军,颜铭显然很高兴。
他握紧小爷一只手轻轻说:“我是……”
毓青急忙摇头撇嘴,颜铭会意,一双虎目掠过厅上画屏,纵声笑说:“我是特来给燕侯请安的,既然不在家,改天……”
毓青不留驾,他并没有放手,就这样老少牵手离开了大客厅。
客人茶不暍坐也没坐,送客的却是一去大半天才回头。
小莲拦在二进仪门下,瞧瞧前后无人,弯腰拍手低笑说:“青兄弟,你怎么这样傻呀,刚才对姓颜的扮什么鬼脸嘛。
还好紫姨姨派了我屏后窥张,要是她自己出来,你就别想瞒得过啦。怎么样,老将讲了什么话?”
毓青道:“十五阿哥打通了他的关节,教他来通知,教我打扮一名骑兵,混他队伍中一同出发。
明天,或许后天就要走了。”
小莲叫:“妙呀!收买了老颜事情好办多啦,你率性干脆告诉紫姨姨,明说老将军求见燕大爷请你帮忙,说他自疑老迈无能,深恐有辱王命。
这样说,我想她不会多讲什么的,她要不坚持反对,燕大爷方面那是不成问题,我从旁为你敲敲边鼓就行。
现在我先进去,你随后来。”
锍青还不是真傻瓜,他不过不惯撒谎,好在小莲尽会替他圆场,紫云再聪明些也还是被他瞒过。
这天晚上燕惕在家用饭,桌上喝酒中间,谈的说的无非和戎。
燕惕带着几分醉态豪性复发,槌几痛诋奸相误国,言下大有默许毓青,此去准予便宜行事之意。
紫云免不了有几句讽刺箴规,燕大爷却是越扶越醉,他说他已经在端王弘晖跟前下了一子棋。
说西疆战祸变生肘腋,媚敌乞和决非中国臣民所望,到时候他愿意独任艰钜,不灭掉罗斯特誓不回师……
他讲得慷慨激昂,紫云对他究竟有所不便,唯唯而已。
最后他燕惕吩咐毓青,明晨早起回拜颜铭,人家怎么讲怎么听就好。
燕惕好不容易停住了口,十一老姨太紫菱着又是一连串噜嗦,她说有出息的男孩子决不因人成事,当行即行,当止即止,靠自己不靠他人。
她扯到身死多年的老伴张勇老侯爷,说他老人行伍出身,怎样敢作敢为,怎样成家立业。扯到傅纪宝三爷自幼儿如何俏皮淘气,如何立功扬名。
老太婆大概也总是不满意朝廷和番下策,她的话分明是挑拨毓青相机行侠,希望他一鸣惊人,紫云听着也暗中叫苦。
因为燕大爷和老姨太都有了暗示,毓青一颗心顿时放开,不禁喜形于色,小莲在座一直在使眼色禁上他作声。
散了席燕惕被紫菱约去屋里聊天品茗,小莲又悄悄跟毓青上了大环楼,她要毓青明天见到颜铭,务必推翻十五阿哥教他改扮骑兵,混迹队伍中一同出发的原议,理由是他毓青廷见那一天,刘三策一定在场,让刘贼认出人岂不糟了?
底下姑娘另有一篇高论,毓青敬谨受教。
第二天一清早,毓青暗地带上随身应用的物件,飞马径奔王府井大街私谒颜铭,说出李小莲姑娘一番安排,一番见解。
老将军欢喜称善,答应设法转报十五阿哥知道。
毓青立即告辞,先去找客寓安顿了行李匹马,趁天气还早,他又轻走到东安门大街,上那一家美其名曰仕宦行台——美和大旅店。
事实上眼前是被官厅征用,做为拘禁十名和戎美女的监牢,里面去不得,店门口围满了府县衙门差役捕头。
可是店旁有一条小巷,那名施遗珠美女的母亲施梁氏,就在巷里匍匐藏身。
老婆婆她两日夜水浆不到口,一对眼睛哭得像破烂的胡桃,散发披头面目亡失,那样子一条命就不过旦夕之间。
她是准备女儿那一天被遣长行,她那一天自戕马前以死相送。
天可怜地这样惨痛的居心,也只有李小莲姑娘预料得到。
姑娘吩咐毓青,第一桩事便是先救她老人家。
毓青携来一瓦罐热茶和两张饼,潜入小巷游说老婆婆,费尽唇舌什么话都讲,好不容易哄信了她。
当天傍晚时光,她让小爷雇一辆骡车载送出城逶迤西去。
×××
和戎人马出发,辘辘车声喧天鼓吹。
颜老将军顶盔穿甲,率五百骑步健儿夹道前躯。
刘三策侍郎翎顶辉煌,坐一张四人抬绿呢大轿睥睨过市。
锣声喇叭声遮掩了香车上美人痛哭号啕,万人空巷看美人出塞,看得到的却只是美人们父母兄弟道旁顿足饮泣椎心,哀莫哀呼生离,悲莫悲于永别,天地为之变色,风云为之不舒。
这当儿路上却有一位美少年,遍身罗绮,玉貌翩翩,跨下宝马玉花骢,驰突颜老将军身旁摇鞭径过,马头上挂一朵用白绸子结成的碗大白莲花。
她是李小莲,颜老将军点头会意。
小莲姑娘一日工夫跟上了前面毓青和施老太太的骡车,姑娘叩车展谒,说明身份来历,施梁氏快活得什么话都不能说,她只会擦泪念佛。
小玲和纪翠是小莲走后第二天抵京的。
纪翠大忙,连日官家召见,下朝又得乱着王公大臣府第应酬。
小玲原是以平民资格自愿随军效力,无官一身轻,他是个没事人儿,免不了会去长辛店拜望大明镖局昔日同事九位镖头。
小莲姑娘料事如神,她临行就在镖局里留下一封密信,信里细说一切详情。
小玲怀信即去探花府等侯纪翠相议,隔天五鼓他单骑上道西来。
纪翠官星闪耀富贵迫人,他就是有许多缠夹剪不断劈不开,费尽苦心求得官家准予即日西归完娶。
他抛下一大堆赏赐,不分昼夜飞骑疾驶玉门关,迫上大家皆大欢喜。
是日午夜济南府方面又来了红娘子和小萱,越疏勒河马走天山南北分歧路,远远处迎至胡绮黛玉簪儿,马上欢呼顿忘辛苦,下马布食相与举杯,七男女七枝剑联成七剑客,底下有一场虎斗龙争。
宁远士名金顶寺,俄寇称为图扎尔。
乾隆二十年平定伊犁,在伊犁河北岸骈筑九城,互成掎角之势,宁远乃九城之一,西南惠远城,伊犁将军的衙门就在那里。
将军叫塔奇布,和戎的勾当他那能不知道?
个把月前他已奉到旨意着在广仁城设行台,筹办和戎大典,天语煌煌,怎敢怠慢?早些天他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伊犁本是好地方,消息传播,欣逢盛事,那就不晓得从四方八处赶来多少趁热闹的人们,其间便有那位英雄庞盖,领着他的二百众伴当渗杂里头。
他们分作若干零股,有的是买卖红茶,茶砖的生意人,有的贩马。
庞盖本人就是个马贩子。
他是得到玉簪儿通知立刻布定的棋局,只等机会来临,为国家为民族效死。
他们没有半点儿取功名博富贵的念头,他们有的是满腔义愤,一片忠诚。
他们外表沉着内在紧张,可不像宁远城李小莲等七男女艺高胆大。
七剑客都像是没事人儿,他们整天价逛,逛到广仁城见着庞盖。
这位绰号通天金龙又叫吃血夜叉的洗手归隐大盗,性情儿还是那么暴躁,他显然有点儿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纪翠向他笑笑摇摇头。
小莲扮个汉族移民的大姑娘,大青布裤褂帮鞋,大青布包头,牵着她的玉花骢坐骑,满口子陕甘一带土腔有一搭没一搭自言自语:“别着急,急不出好调儿,反正有你的戏,要听我的锣鼓板眼,你可做不得主。”
她讲她的走她的,而且很不礼貌。
庞盖对这姑娘不太熟,听着也只好翻白眼倒咽一口凉气。
和亲的人马来得比蜗牛还慢,而准噶尔迎亲的军旅早巳光临城下,来的是老酋巴图尔珲台吉,带着一二千驼骑,五十员猛将,旌旗蔽日,仪仗如云,那声势端的了不起。
台吉出名的横蛮凶恶,谁又敢说他没有异志野心?
将军塔奇布守土有责,免不了暗作戒备。
伊犁驻军并不多,谈不到军势威壮,严格拣选的话,真堪用命疆场的精锐,大概也下过三四千众,留守广仁城的寥寥无几。
坏在古代的中国官吏,传统上都有些妄自尊大,清代方面的大员尤其傲岸嚣张,塔奇布决不能例外。
他的第一着棋遗旗牌官传见台吉,第一道命令教胡骑城外扎营。
台吉怪他没有出城迎接,人不到反而纵一千人马进城,这当儿险些便是僵局。
千钧一发,总算塔奇布还肯委屈求全,一方面竭力弹压官兵滋事,一方面设宴盛款贵宾。
官场上应酬繁文耨节太多,满洲人尤其讲究礼貌,偏偏人家巴图尔珲台吉,没把他将军塔奇布放在眼里,这宴中自然也就谈不到宾主尽欢。
酒未终席,台吉老酋便来个拂袖而退,场面又是一个字僵。
塔奇布虽则还能够沉住一口气,却不能无动于衷,神色之间不免有点异样,台吉看着就也不能没有戒心。
第二天准人在城内外,故意一连串闹事,塔奇布也只好不问不闻。
且喜第三天和戎人马到境,老将颜铭率百骑首先进城,见着塔奇布他们有一番密议,议定联袂远出郊迎。
侍郎刘三策背黄包袱内藏皇帝圣旨,挺在轿子里像煞神庙里的土木偶人,鸦雀无声夹道爬满了伊犁城文武官吏。
刘侍郎好大的架子始终一无表情。
塔奇布跪请圣安,起立手扶桥杠,悄悄请示钦差大人是否需要休息?刘三策他这才龇牙裂嘴回答了一声儿不,于是绿呢大轿穿城竟奔行台。
这当儿城下掀起怒潮似的一阵哗笑,他们是准噶尔的一群悍将骄兵,他们包围了俎上牺牲十个和亲美女的驮骑。
颜参将看不过立刻回马横枪,别说他老,人老威风不老,他来一下虎目圆睁虬髯倒竖,居然镇住了蛇鼠狐狸。
驮骑进城平安无恙,行台上炮响三声细乐随作,钦差下轿徐步登台,香烟缭绕花雨缤纷中。
他解下肩头上黄绫包袱,面南背北这么一站,冲着台下媚声媚气的叫请巴图尔珲台吉老王爷接旨。”
老酋手按腰际雁翎刀大踏步闯至台前,颜铭一旁轻说:“请王爷下跪。”
老酋翻动三角眼笑笑,他的声晋大得唬人,说的一口好汉话,向台上说:“和中堂的信我早收到,谢谢他的好意。
准噶尔并不想和中国媾兵,但希望中国别在爱管蒙古族部闲事,和与战在此决定。
中国有一句古话,千里送鹅毛,那无非义重,既蒙厚赐,我这里拜领。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什么回敬,贵钦差回朝替我给你们皇帝问好,我就此告辞。”
讲完话伸左手向上一招,他背后少说点列着三百铁骑,马上围住了行台接收礼物、美女。
这时颜铭和塔奇布差不多肺也要气炸,刘三策却有那么大乌龟度量,趁一片乱糟中他口升念念有辞。
念未了手中一纸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文章,台吉老酋可是已经上马走了,所谓和戎大典就是如此这般结束。
塔奇布蹩个默默无言,颜老将军也只剩寸空有冲天之怒,他们当然要听刘三策的话。
刘贼志在为和戎窃取两般宝贝软玉鞭和温凉枕,鞭、枕可不已被他藏入私囊,而且在那礼物单上早予除名,何况台吉老酋还没拿走这个单,将来更是无可对证。
天假机缘,出手顺利,他还管什么贼酋出言不逊,什么国家体面攸关?
他是正钦差,他命令塔奇布、颜铭忍耐,说是别为国家强衅强敌,说那恐怕不是好玩的……你想塔、颜两人又敢怎么样!
不错,塔奇布、颜铭当然要听正钦差的命令,怪可怪在柳纪翠、李小莲、傅小萱、章小玲、张毓青、红娘子、玉簪儿七男女,以及通天金龙庞盖和他二百余人备战伙伴,他们怎么能忍受准酋轻视中国,口出不逊呢?他们又到那儿去呢?
原来七男女中,纪翠、小萱、小玲、玉簪儿都是有耐性,好脾气好心肠的人。
张锍青初出茅庐未便放纵,事到紧要关头,他们就都沉得住气。
其间本算红娘子最躁急,最泼辣。
其次小莲她也是个狠心姑娘,可是一班人她自居班头魁首,她必须以身作则,顾全大局。
红娘子自受到了燕夫人邹静仪几天薰陶,她完全变化了气质,此来只为捧捧场为人卖力,决不为自己露锋芒,所以她没有发作。
庞盖一勇之夫性如烈火,小莲晓得控制他不住,就在巴图尔珲台吉兵临广仁城下那一霎,她援了他锦囊妙计,打发他带走伙伴分头远出埋伏,所谓和戎大典他们根本没有一个在场,所以才能够保持平安无事。
狂暴的台风要来时,可能先看到碧天无云皓月千里的可爱,静常是乱的象征。
巴图尔珲台吉恣肆广仁城,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当日领三千精兵,饱掠美女玉帛而去,竞渡伊犁河直趋霍尔果斯扎营立寨,大张旗鼓,结彩燃灯,截邀路过各部落行旅,置酒高会。
在坐有个土尔扈族的小酋长叫舍棱,又有十来个自称喀尔喀牧人。
台吉得意之极,广列和戎珍宝,并出十美女行酒侑歌。
这些美女们弦管弹唱原属行家,却只是不会胡乐,而且每一个去国离思心乱如麻,看眼前胡儿粗野如毒蛇猛兽,肉浊酒恶臭袭人,身入牢笼胆裂魂惊,她们又那里亮得起歌喉?两泪承睫柔肠寸断,阑珊莲步趑趄不前,哭不得唱也唱不出来。
台吉那样蛮悍的老家伙,他那能看得惯这种情形?
猛可里一声哼暍,皮鞭子雨点似的满场飞。
陡的有一个喀尔喀年青小伙子,面目犁黑,人壮如龙,跳起来一抖两条碗来粗的铁臂,便有三四个舞皮鞭子贼躺倒地下。
台吉霍地一声大吼:“干什么?”
腰间雁翎刀应声出皮鞘。
小伙子屹立不理他,另一个喀尔喀人开口答话。
说的是喀尔喀话,他说:“老汗别那么大火气,我告诉你消息,你上了和珅大当,皇帝给你礼物里面,只有一条鞭一个枕是宝贝,可惜被钦差刘三策偷去了……”
台吉问:“有这回事?你又怎么晓得?”
那人冷笑说:“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人家奸相并没有把你看作什么东西,有胆子你上伊犁城捉回刘三策追供。”
台吉气涌如山,拍几狂呼:“孩儿们上马……”
那人说:“老汗不忙,讲清楚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值多少钱?钱我不要,我要你十名美女,给就给不给也得给。”
说到“不给也得给”,十个喀尔喀人打个胡哨,各自去架住了一名美女。
巴图尔珲台告滚地鱼跃,挥舞手中雁翎刀大叫:“喀尔喀人反了,孩儿们上……”
刀临那挺身为美女解围的年青小伙子当头,讲话的喀尔喀人踅一踅向后退,一旁蓦地飞起吴干剑光。
雁翎刀盘空疾下,吴干剑单亮翅翻腕上迎,火星起处雁翎刀喀两断。
青年小伙子火速破步前冲,左手打一拳霸王敬酒,拳中台吉下额。
右手出中盘化狐狸弄爪,攫住他勒甲绦,踏脚旋身,急如转轴,一声虎吼,贼老酋掼出去却又落在另一个人手上。
这人也只有十八九岁,他的动作又快些,更简单些,接住贼一个倒拖,贼又抛了回来。
小伙子接贼又抛贼,他们俩把贼当做蹴鞠玩,玩的章法还真多,可是用手没用足。
这当儿陪座的五十名贼哄堂大乱,讲完话这里无所谓座,也无所谓堂,座不过坐地抓食,堂不过支着蓬帐,但乱是事实。
他们争起抢救王酋,无奈抛贼作要的一对子壮士,身边都有个保驾,一个双舞合德剑,一个单使吴干剑,剑斩蛟龙划犀剿象,贼将们的顽铁刀枪怎么行?
剑光上下打闪,刀枪全剩了半节儿。
台吉老王酋就在剑光刀影里悬空来去穿梭,贼骨头先还会踢腿弹拳挣扎,经过十来度抛来损去,他变成了太阳底下糖人儿,不单是软,而且声响俱无。
那个十八九岁的壮土最后接贼,夹到左臂胳肢窝底下,右手抽出背上轻红剑夺路杀出帐篷。
年青小伙子和另一个后生汉子,两枝剑左右夹护张翼,当中十个喀尔喀人背驮十个美女紧跟,断后的是使吴干剑和使合德剑个子小柳腰肢一搦的一双少年,她们俩缓缓的倒行镇压追贼。
使双剑的霍地合上右手剑,出敌不意的一个健跳,活捉了那个土尔扈特小酋长舍棱,她使用了点穴法,舍棱昏沉沉的被她拖出帐篷。
瞥睹四周贼骑纷集,一行人一时陷入贼阵,可是贼见老台吉遭擒,他们都不免有所顾忌,不敢发箭只想抢人。
这时候年轻小伙子大奋神灭,纵横阵中反覆驰突,光是他一枝剑就杀了百十个凶悍的喽罗。
擒台吉的壮士并捉舍棱的少年,领背驮十美女的喀尔喀人乘机冲透重围。
年青小伙子,后生汉子连使用吴干剑的,还在贼阵中力战不退。
猛然远处沙堆后喊声大起,跃出一百余众马上英雄,先接应了擒台吉的柳纪翠,捉舍棱的李小莲,及驮负十美女的伙伴上马东去。
他们分四路疾驶贼阵,支援年青小伙子张毓青和后生汉子章小玲,使吴干剑的傅小萱三姑娘。
来骑为首的跳下马身高八尺,独臂使一枝熟铜棍重四十斤,棍耀万道金芒,人比搜山猛虎,叱咤声若霹雳雷霆,使开狠家伙上打天蓬清道,下打闹海哪叱。
眨眨眼贼人马死伤山积。
阵破贼骑四窜。
独臂英雄通天金龙庞盖,率伙伴与张毓青、傅小萱、章小玲并马回师,他们故意往南走,走不了几里路就又隐入了沙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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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4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巴尔珲台吉所率领的一二千骁骑,五十猛将,全是老贼生死子弟兵,他们决不能舍弃老王酋而不顾。
他们纠集残余也还剩两千有奇,悉向东追赶。
赶了不少路,天色微明看面前是个好牧场,他们可都晓得是哈密傅家傅纪珠大爷在北部经营的产业,在这儿生活了两百余条由中原来的好汉。
傅家老夫人干手准提胡吹花名满天下,边疆人奉若神明,他们家的牧场谁敢蹂躏?
他们各自避道勒马徐徐缓进。
晨曦破晓,草碧风柔,湖泊汩汩,匝地牛羊,一片清明景色,太平气象。
蓦尔起自西北角两声啃昔,两边斜坡后闪出两枝旌旗。
左红娘子胡绮春跨胭脂宝马按辔来迎。
右胡绮黛玉簪儿一身绿策翡翠马小驰而出。
马罕见绿,她的马绿如浸水绿玉,两枝银蛇似的长剑,招引一百骑左展翼右亮翅横列散开。
猛的又是一声画角长鸣,南走的通天金龙宠盖,率百余骑绕道掩至断敌归路。
庞头领当先跃马,黄衣黄裳黄铜棍飞一朵黄云。
章小玲、张毓青、傅小萱,马前各有一面认军旗,各管四五十骑雁行随后。
三路人马统算并不多,多不过二百五十众,敌十倍于我,我以寡围众,这要靠兵强将勇。
战场谈不到恻隐之心,战场上有我无敌,有敌无我。
吃血夜叉的伙伴,那一个不是杀敌不眨眼魔君?说将那又能是柳纪翠、李小莲敌手?
红娘子、玉簪儿、傅小萱、章小玲、张毓青都不是等闲角色,顶不济庞盖却也称得起没遮拦好汉,他们就没把敌众放在心头,敌却不能不慌忙备战。
我三路奇兵进至一百步以外驻马,敌肩背相依结成方阵坚持守势,双方彼此观望,环境依然静美。
俄而远处吹响两三声号角。
正东土山上忽地竖起绿旗。
绿代表和气,山头出现十几匹马,慢慢的鱼贯下山。
第一匹背上李小莲,她已改了女装,肩头交叉斜插合德双剑。
她背后是十二个喀尔喀牧人,其次土尔扈特小酋长舍棱,再其次巴尔珲台吉。
其次柳纪翠,他手中紧握着轻红剑,剑摇千点寒芒。
马临敌方阵数武,李小莲启朱唇开口讲话。
她讲,喀尔喀人翻译,这人也就是夜来和台吉答话的人,他实在确是喀尔喀一名头目。
小莲的声音尖锐刺耳。
她叫:“你们知道天山七剑客?我们便是。”
她举起右手,红娘子、玉簪儿、傅小萱、章小玲、张毓青、柳纪翠,突至并马屹立。
她小莲再说:“我们都是大汉子民,我们痛恨你们准噶尔人目中无中国,中国内生奸臣媚仇误国,外却有无数草野爱国英雄,我们决不许你们不逊横行。
你们必须安份,你们必须永久归附中国版图,你们如果胆敢投降罗刹,那是你们自找灭亡。
昨夜一场厮杀,只是开玩笑,让你们开开眼认识我们,说真干,你们三千人恐怕还不够我们七人一顿饭工夫扫荡清除。”
讲完话抽剑划天,剑作龙吟,纵声大笑,笑若鸾鸣。
你说奇怪么?
李小莲了不起一个女孩子,她那标致的模样儿不敢说倾国倾城,总还不是什么母老虎,母夜叉,可是她就能教那两千多胡儿贴耳静听她的话。
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她那鸾鸣似的笑声摇曳碧落晴空。
当时偏有一只倒楣的大皂雕,早不好晚不好刚于她笑声回音里,搠一翅膀翻下云霄。
这东西大如车轮,北地健儿讲究的是骑射,射得这大鸟下来的便要被誉为英雄,所谓射雕手并不能多,眼前这大皂雕还好像特别大得唬人。
谁知道李姑娘马上灵机一动,按下合德剑偷取鞍畔小革囊中一枝铁翎箭在手。
这暗器长不逾三寸,铁翎扁镞,纯钢打就锐利无比,凡是傅家子弟门人,男和女没有不会这玩意。
小莲腕力独强,两百步之内贯甲穿杨,射无虚发。
她倏的一振臂,大皂雕蓬蓬盘转堕入湖流,两千余胡儿都不禁勒马倒退,但谁也没看清楚她弄什么玄虚,谁也都没有喊出好儿。
姑娘伸个指头儿又锐:“你们再听我讲,我们七个人,不敢自居剑仙,剑侠当之无愧,千军万马我们视若无人之境,千军万马中斩上将之首事同探囊取物。
今天我们还给你们老酋,他身上受的一点暗伤我们已经为他医好,我们药采于阿尔泰山极峰绝岭,炼自海容老神仙八卦炉中,功能夺魄还魂生死肉骨。
你们老酋长服了我们一颗龙虎金丹,祛病延年可保长命百岁,这也就是我们给你们昨夜损失数百人马的报偿……”
听到那喀尔喀人翻译至这几句话,五十贼将差不多同时下马罗拜于地。
姑娘笑笑又说:“各位请起,我们晓得你们忠于老酋长,你们希望他绵寿无疆,可是我们决不容他投降罗刹,更不许他再有什么借兵俄寇反叛中朝的行为,假使不听我们忠告,那么他就得当心一颗老头颅……
现在请你们戒备,我教我们的大哥,空手进你们的方阵,取当中那一位拿大旗将爷头土红巾头……”
她的指头儿点到柳纪翠。
纪翠应声就马背上一缕轻烟,化个大旋风悬天倒挂,夜叉探海攫去拿旗的红盔,脚踩人家的马屁股借力,燕子穿云飞他又蹑虚直上,鹞子翻天接连摔掷出几个跟斗,滴溜溜滚落坐骑鞍桥。
这一番施展正是柳少爷平生真才实学,胡儿们根本没瞧破他是怎么来又是怎么回去,这还不是空空儿,精精儿一流人物?
刚由地下爬起来的五十贼将,他们又不由两腿一软矮了半截。
李姑娘亮声儿又说:“我要请各位再赏光我们老兄弟一膀神力,我要他刀挽奔牛倒行五十步……”
眼觑到红娘子,手指住张毓青。
红娘子蓦尔发一枝镖射中一匹牯牛背脊,牛一声吼,奋足竖尾绕湖狂逃。
张小爷霍地翻身下骑,陆地飞行破步追,运口气气走右臂,抓住牛尾使金刚大力法立地生根,整个牛离地盈寸,小爷脚底下却也挣脱了靴匠儿,到底他还是把它拖退了五十步才肯放手。
张毓青力挽奔牛,总算幸不辱命,可是他太吃力,自知远不如柳纪翠,不由羞苦得抬不起头来。
李小莲姑娘就也觉得教他卖弄这一手真是冒险,虽然胡儿们还在怔怔地等看下面热闹,李姑娘却不敢再作什么尝试示威。
她霍地拨转马头,沉下脸正对着那个土尔扈特族小酋长舍棱说:“贵族渥巴锡率部属三万余户投降罗刹,屯牧额济纳河,这使我们很不痛快。
你去告诉他们,限在一年内设法脱离俄寇,举族来归伊犁将军塔奇布自有好处,否则我们早晚上额济纳河取他脑袋。”
舍棱镫上立身,拜手稽首唯唯领命。
姑娘凤眼星眸便又瞧到巴图尔珲台吉,笑笑又说:“那十名美女,她们是人不是畜牲货物,她们不服塞上水土,过不了你们的生活习惯,你照料不了她们,她们家里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苦念她们,骨肉生离可悲可叹,我讨个人情向你要她们回家团聚,我希望你大发慈悲之怀。”
她抱拳拱手过额,台吉马上急忙哈腰。
姑娘蓦尔又翻了腔调,满面怒容声转尖的说:“别以为那些女孩子是皇帝给你的,我们心目中有国家没有什么皇帝。
国家是四万万三千万人民的,绝不是皇帝一个人传家之宝,更无论异族皇帝。
皇帝大不了是我们四万万同胞大家庭的当家人,干得好让他干,干不好请他滚蛋……”
话讲得激昂,她左手合握的合德双剑,又不禁伸向天上划个圆圈圈。
她接着又说:“这一次所谓和戎,花样剪自奸相和珅,钦差刘三策乃是和珅门下走狗,所以你辱了他我们不与你计较,我们也许还要找他一点小麻烦。
好了,现在再见啦,王爷,您请。”
她再拱手,台吉罄折还礼,策马皆舍棱走出行列。
胡儿们同声狂喊中国万岁,响若怒潮连续不停。
玉簪儿胡绮黛,这位好心肠的姑娘听得着实感动,猛的磕马前奔迫上台吉老酋,挥了剑鞍桥上褪下一个皮袋子。
她双手捧着献给他,礼貌的说:“这里是五百颗挑选的珍珠,还值得几个钱,我们托您转赠给昨夜伤亡将士的家属。
另有一点治伤灵药,生肌续骨救死回春,那是很难得的上品,我们希望您赶快回去,天可怜但愿还能救活一些人……”
她说话声音不大,然而非常清脆悦耳,而且说的是人家的话。
她大概话也还没讲完,平地几声雷,胡儿们再来个踊跃欢呼。
台吉这老家伙竟然捧住姑娘一只手深深地闻了一下。
他轻轻的说:“好心———孩子,谢谢你啦。”
他接去皮袋子,姑娘红着脸勒马回头。
七剑客七匹马一行并立,那边通天金龙庞盖两旁撤退伙伴,避开路让准噶尔人马整旅回旋。
两千余胡儿马背上不住的回头反顾,似水温柔的傅小萱三姑娘想入非非,她想她如果是个剑仙,她就要飞剑为客人送行。
方寸芳心这样想,怀抱里七尺吴干剑夺手飞腾九霄,剑幻五光十色,绕天三匝,摇曳三跃。
吴干剑飞腾作幻,小萱差一点没吓出了声,那是亏了好小莲比她快,猛的伸手掩住她的嘴。
她轻轻说:“别叫,大有意思,莫非是千手准提老菩萨来了……”
小萱听着将信将疑,抬头看宝剑上停高空。
小莲又说:“试试啦,唤它。”
小萱拜手柔呼:“宝剑归来,归来……
剑翩然下降,小萱抱之狂吻。
小莲笑道:“听,前面胡儿还在瞎叫,这一下宝剑显灵保管他们死心塌地降服了,我们走吧。”
她拨转马头向东,庞盖那边慌忙赶过来领路。
转过土山后面原来有一长列帐篷,那就是我们通天金龙吸血夜叉大头领的行辕。
庞大王近来也有了媳妇,年纪很轻很干净很像个样儿,贤伉俪恭请哥儿姐儿盥洗进食。
酒酣,红娘子看着小莲说:“李姑娘,领教你今天一番作为,我觉得前次受你一顿狠教训是值得的。”
小莲叫:“哟,姐姐,您别讲吧,讲了我心里难受,不怪我好不好??我给您磕头。”
她真的爬起来跪倒。
红娘子急忙搀扶,她感动的说:“与公瑾交饮醇醪让人自醉,看了你姐姐为人、行事,胡绮春她只有自惭形秽。”
小莲抱紧她说:“姐姐,您客气哩,小萱说您最肯听燕大婶子的话,从善如流还不是顶难得嘛。
姐姐我告诉您,大婶子悯人悲天菩萨心肠,学究天人胸罗万有,也的确够得上我们拜服的。
不过我们哈密老家还有的是能人,长两辈的千手准提老菩萨不用说,我的奶奶她老人家也是无所不通,下一代顶了不起的算翠哥哥的大妈。
唉,姐姐,我想世间再没有像她那般多才多艺的女人了。
她姓崔,闰讳上一字小下一字翠,可痛她为着拯救我们几家人大厄,身心交瘁遽尔长逝,这将是您此生此世一桩憾事……”
边说边偷眼觐纪翠脸上变了颜色低垂下头,红娘子却是什么也不觉得,她还是呆呆地听得出神。
小莲她笑笑又说:“没关系,姐姨,翠哥哥妈妈,那是您二妈啦她也是没有什么不会的,学艺蛾嵋派青花老尼门下出污泥而不染,她可比青莲花,讲到底您命宫里活该有位好婆婆。”
这一下好婆婆三个字讲得特别响亮,红娘子轻轻的摇头,口里她自己听得见一声微叹。
小莲接下说:“所以,我说,您不必再仁济南府找大婶子,咱们一同回去哈密……”
她抱她更紧点,咬耳朵哼哼。
忽的腾出一只手拍拍她香肩儿,高声儿笑:“李小莲千金一诺,说到那儿干到那儿,包在她身上儿还您称心如意儿。”
小萱三姑娘轻槌一下胸膛说:“大姐如果说服不了马爷爷,我小萱也要三步一拜拜上阿尔泰山,求准奶奶下山做媒,求不到我小萱拚一辈子不出嫁,陪您春姐姐当姑子去!”
玉簪儿胡绮黛失声尖叫:“了不得三妹子,好大的口气。”
小萱叫:“怎么样,春姐姐两番救我一条命,我也还能含糊?”
玉簪儿斜睨着纪翠说:“成,我跟你们去,教云吉姐姐也去,留下光杆子看他怎么办呢……”
说到这儿门帘外有人接一句:“姑娘们,简直会造反……”
风动帘开,异香满室,看筵前含笑站着千手准提胡吹花。
小萱惊呼:“奶奶呀,是您来了呀……”
小莲直叫:“老菩萨,吉祥王菩萨……”
纪翠、小玲抢着请安,口称姑奶。
玉簪儿没作声,膝行扑过来牵起老夫人道袍下襟狂吻。
红娘子、张毓青和庞盖夫妻都还没见过老人家,他们就只好直挺挺跪倒地下。
老夫人单掌当胸,向宠盖两口子稽首还礼。
眼睛瞧到毓青,点点头轻说:“三丫头好眼力,此真吾家王羲之也。”
小萱羞得满脸通红,双眸不争气偏又会偷觑一下心上人。
毓青偏也以为哥哥姐姐有所暗示,慌不迭磕头如捣蒜,呕得老夫人不禁哑然失笑。
老人家伸手搀扶红娘子,快活地说:“恭喜姑娘,否极泰来,吉星照命,天从人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贫道下山专为牵合大好姻缘,一切自有安排,不烦挂虑。”
老人家讲着话,脚底下玉簪儿为同胞姐感动得直磕头。
吹花又说:“你们都起来,我有话对小莲说。”
她就短几旁一张板凳上坐下,大家爬起两边一站。
她打量着李姑娘说:“你这妮子浑身透着狠劲儿,敢做敢为可爱也可恨。你也还是一个小孩子,你留下了多少杀孽?赶快干净一下手脚,回家去准备做人家的媳妇儿啦。”
李姑娘大方她并不那么害羞,敲敲头说:“您讲的吧,我还是个小孩子,忙什么嘛!”
吹花道:“你还是要流落在外面捣乱?”
“我也没敢捣乱,眼看过不去,不管不像话,佛说除恶所以振善,杀孽又该怎么样呢?”
“你这一张嘴……”
“姨奶您别生气,您讲了我当然要听,让我办完这一桩事我也就回家了。现在是功已过半,我走了三妹她根本不行,有时太大意,有时又硬不起心肠。
毓青兄弟初出茅芦,怎好言而无信?他答应了十五阿哥给要回软玉鞭,温凉枕,这两件东西还在和珅走狗刘三策私囊中。
我们若说强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可只是个中又得为颜铭老将稍留余地。
他说好听点副钦差,事实上和砷是派了他保驾刘三策,我们如果行劫,姓颜的如何脱得了千系?枉杀一名参将落奸相心目间,等于踩死一只蚂蚁,我们忍得心么?
所以要用计,要保护颜参将安全,要为十五阿哥取回国宝,要使刘三策回朝糊里糊涂挨个坐参。”
说着她得意的笑笑。
吹花也笑:“嗯,你很自负,怎么打算?”
姑娘笑:“我决意如此这般……”
边说边把眼儿看着红娘子和纪翠。
吹花问:“假货鞭枕有了么?”
“我预备好带来的,现藏在阳关谷神庙神匾后嘛。”
“你也知道刘三策他已经动身离开伊犁城么?”
“他恨不得插翅回去缴赃报功,我知道他不会多逗留的。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总不怕追不上他。
姨奶,这后半段的玩意马到成功可以不说,我要请示前半段对付准噶尔人,我是不是办得很不错呢?”
她又得意的笑笑。
吹花笑:“嗯,你总是很骄傲。”
小莲道:“那敢呢?您讲嘛,这一阵仗,准噶尔人马伤亡不过数百人,我可以把他们摆布得心悦诚服,不但为国家省却多少人力财力,而且是消灭了眼前无穷祸患。
说天心我是积德,说人事我有功,您怎么好说我种孽呢?”
“你就靠着笨力挽奔牛,暗器射大雕。”
“不,至少三妹的剑会作怪。当然啦,那是全仗您法力帮忙。”
“你还够聪明,剑作怪与我何千?你知道干将剑古之神物,英灵常存不昧,你三妹子一念至诚感动了它,明白了么?
你的铁翎箭一百二十步以内也许还有点力量,那皂雕盘旋三百尺以上高空,你以为行么?”
“谢谢您啦,姨奶……”
她爬下磕头。
吹花笑道:“少露锋芒亦藏拙之道,假使你那一箭扑了空,可不是什么都拆穿了?这也都没有关系,毓青他内功并没练到家,五脏六腑都不很结实,怎么想的你偏要他弄那一手儿。
受了内伤你也不理,不因为他,我才不会找你来呢。”
边说边探手大袖内,怎么摸的摸出一枚灵丹递给毓青笑说:“化在酒里暍下,下次再不许瞎来啦。”
毓青一张脸红到发紫,接去灵丹吞服了跪下谢恩。
小莲却也惭愧的闭上嘴不响了。
吹花又说:“松儿,你刚才讲的都不算什么,只有一着棋倒是亏你想得到,你活擒舍棱警告他那几句话值得夸的。
不久时间土尔扈特族酋长渥巴锡,将会挈领三万户部族脱离罗刹来降,这不止是国家的光荣,同时宽解了弘历帝用兵野心,减免无数生灵涂炭,无形中你积下很大阴功,这可喜可贺。
姑娘现在这样办,骐儿、绮春、毓青打夥儿偕行,限今天动身赶返安西取枕鞭,得手后兼程进京,秘密交贝勒裕荣转致十五阿哥就好。
绮黛、小玲暂留此处,等待接收准酋巴图尔珲台吉遣人给你们送来礼物,免得人家远走哈密,宾主彼此招引麻烦。
你和三妹可以改扮冒称翠哥哥,青兄弟前往惠远城协助将军塔奇布,办理土尔扈特族三万户归附事宜。
事毕大家重来这儿聚会,说不定你们七个人还有一番作为。
凡事总是数,要避免也无可避免,我不说破,你们肯协力同心,大概还不至发生多大的困难。
我即要回去老家,好歹说服了你马爷爷,为绮春下定了却一椿大事。
三天后我上北京城给张府十一老姨太请安,连带看看何凤举,然后走济南府接你张大爷和大妈同返哈密。
看明年春天花好月圆你们几个人佳期吉席,我就要长隐深山不再作出岫白云了。
你们歇歇分头各干各的去,我大忙不能多逗留,再见啦!”
说完话,慢慢站起来,眼睛向着每一个笑笑,蓦地举袖一挥,香风起处,影响俱消。
小莲等见惯司空还不怎么样,红娘子、张毓青可都吓得呆若木鸡。
虽然,傅夫人胡吹花人是走了,这些小辈却还是要赶出帐篷外,望空顶礼膜拜送行。
拜罢起立,红娘子蓦地一声长叹。
小莲笑:“咦,春姐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红娘子摇摇头说:“大妹,她老人家到底是人,还是仙!”
“有说乎!”
“我说,要是仙那有人滋味,要是人分明仙威仪……”
“没有人滋味,何以为大慈大悲千手准提?没有仙仪,何以为人世间第一奇女子?人是仙,仙也是人,仲尼说李聃‘老子其犹龙乎’,您也这样寄想好了。
此不足念,我的意思,你们贤伉俪还是赶快准备赶往安西。”
“我以为你应该差遗黛妹妹……”
她的一双美目悄悄地瞟过纪翠,纪翠急忙躲开。
“不,姐不如妹美,妹不如姐俏,量才为用,宜姐不宜妹。”
“俏?你是说我天生下贱,活该要来一下‘身背着花鼓走四方’……”
她也总是心畅,嘴里说话,底下一对小脚这么一踏一踅,柳腰儿这么一软一扭,右手儿这么一抚左肩,左手儿反向背后这么一托,看得满场飞叫出好儿,纪翠却也忍不住笑得扭回了头。
“妙咦,山人亮早算定了您行。”
“呸,亮?你够得上诸葛么,你,了不起梁山泊军师‘无’用,你就晓得了我会这么一套。”
“小调儿三棒鼓,这玩意不是大学问,谁也都还学得来,难得的人才。您不生气,我说给您听。”
“不生气,你说。”
“姐姐、您为人心藏慧珠,身有媚骨,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我见犹怜,那就不要说刘三策……”
“骂得好,越来越不成话嘛。”
“巧取难于豪夺,偷也还容易,我们的决策是掉换——以假易真。这得费一番手脚,那鞭和枕刘贼可能紧收在身边,除非以色迷醉他莫望成功。
姐姐,青兄弟答应了十五阿哥,十五阿哥的意旨在妥慎办理,妥慎两个字促使我们采用美人计,计中人非姐莫属,您好歹作戍这个,要不要我再给您磕头。”
她真的又拜倒下去,红娘子一把拖她起来,扯手帕为她挥去两膝盖灰沙,笑说:“你这两条腿大概是锡做的,我不希罕……”
压低声又说:“说不定我会跟刘三策跑掉,你怎么办?”
“有骐哥哥跟去当大王八,我怕什么……”
红娘子猛的一拳头槌到妹妹的臂膀上,妹妹纵声大笑,顿双足逃入帐篷。
大家回来就又围上了短几,添酒荡菜且饮且谈,只有张毓青尽管呆笑不会做声,他的眼波老是天真的浸着小萱三姑娘。
姑娘如遭水厄,弄得十分不好受。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皮低骂:“傻瓜,你笑什么嘛!”
毓青红了脸垂下脖子说:“笑也不许笑……”
姑娘叫叫:“不许嘛,怎么样?”
玉簪儿笑:“哟,我还没看见过三妹子这么凶咦!”
小莲笑道:“别看她老实,将来狮吼河东,决不会比令姐妹含糊。”
毓青忽抬头又向他姐姐哥哥呆笑,姐姐哥哥气得跳起来溜。
酒足饭饱,少作休息,红娘子、纪翠、毓青结装上马就道:
小萱送行回来,叹息着说:“为着春姐姐的事,我日夜芒刺在背,多谢千手准提老菩萨普渡慈航,救了她春姐姐也就等于救了我小萱,看着春姐扳鞍上镫满面春风一身松畅,我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呢!”
小莲笑道:“除非老菩萨谁也难不倒马爷爷,我们答应帮忙春姐姐,实在也只剩哀求老菩萨一着棋。
春姐姐自己把声名弄得太糟,老菩萨肯管不肯管大是问题,你芒刺在背,我还不是满腹疑团。”
玉簪见笑道:“爷爷那样顽固一个人,怎么说的也会听干妹子的话?”
个莲笑道:“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老菩萨天生王霸之才呀。你没听说,当年马爷爷拒婚马奶奶,老菩萨光了火,尖酸辛辣狠狠的把干哥哥摆布了一顿,干哥哥终于屈服于力。
马奶奶来归一切表现得好,奉母匡夫人贤大孝,马爷爷渐渐便又感动于干妹子作媒之德,于是乎他将她当作神明活佛般敬重,又怎敢不听她的话呢?”
玉簪儿笑道:“老菩萨好像专喜欢为人家作媒。”
小莲道:“可不,她老人家就不晓得做成了多少痴男怨女,哈密老家后两辈人大半都由她撮合……”
她霎眼睛笑笑,意思说惟独她没有麻烦到老人家。
小玲这小滑头好半晌没作声了。
这回他懒洋洋搭讪说:“老天爷大概总是怕狠,狠的人偏让她误打误撞垂手成功。老实一点呢,就非要地千磨百折九死一生才子作成。
黛妹妹在神女峰落的什么难,三妹子还不是险些儿断送鲨鱼窝?莫怪我不服气,是不是呀?大妹。”
小莲冷笑:“嗯,你,你玲哥哥是既不狠又不老实,所以要等守一辈子光棍,摇唇鼓舌,吊儿郎当。”
小玲耸耸肩笑:“男孩子不劳费心,君不见红娘子慌到什么样子?不亏老菩萨大慈大悲,保管地会急个寻活觅死。
可是你大妹子也别太高兴,马爷爷肯听老菩萨说法,骐哥哥不一定能服帖,他怕定了红娘子肮脏泼刺。”
玉簪儿叫:“玲哥哥你何苦嘛,缺德。”
小萱骂:“讨厌鬼惟恐天下不乱,幸灾乐祸胡说八道,什么肮脏、泼刺?燕婶子说她清白女儿身,说她还不过质美而未学。
她当她闺中良友,她要琢磨她成器。
你玲哥哥还会比巾帼圣人聪明,狗屁不通嘛,你批评了人家什么鬼话!”
三姑娘咬着牙齿悻悻地骂,小玲厚着脸皮笑嘻嘻听。
小莲说:“别理他,三妹子,我们不希望狗嘴里长出象牙,天晓得姨奶对骐哥哥比亲孙子还要怜爱。
春姐姐如果不济,她老人家还能亲自下山说媒?
放心吧,玲哥哥,天底下女孩子谁也不会嫁给你,吃醋、捻酸又怎么样呢?呸,好意思嘛!”
她气愤愤牵起小萱一只手望帐后走。
玉簪儿轻说:“玲哥哥,你好心,千万别去挑拨骐哥哥……”
小莲猛回头叫:“不怕,不怕,还他一千个不怕,敢破坏,不致他领教李小莲狠到家,那算有鬼。”
章小玲嘴巴不干净,人并不太坏,反对红娘子,正是他爱惜纪翠实心。
红娘子在他眼孔中看做洪水猛兽,怕只怕纪翠哥将来毁在她手中。
他小玲不足以知红娘子,简单说还不够聪明,一张口没遮拦也的确太于放肆,这就难怪小莲、小萱姐妹生气。
当时他挨了一场老大没趣,被庞盖拖去参观牧场,小莲、小萱也就着手打扮,易钗而弁冒牌马骐。
张毓青竟奔惠远城。
柳纪翠,红娘子胡绮春,小爷张毓青,快马加鞭赶往安西,老远的路他们也不晓得要走多少日子。
纪翠、红娘子那么刁钻古怪,两口子却也摸不清小莲这妮子葫芦里装了什么药,那一个地方不好下手摆布刘三策,干么偏偏要拣安西。
他们到乌鲁木齐便追上了刘贼,红娘子立意不理他摇鞭先渡玉门关。
安西城濒疏勒河,当新疆天山南北分岐路,为陇省西陲重镇。
那年的安西城并不寂寞,西南古瓜州产金富饶,东南鸣沙山千佛洞藏书价值连城,虽然说地接沙漠,商旅游客还很多,城市生意蓬勃,气象一片太平。
玉门关位在城西,两山对峙如门,如塔,所以又叫双塔堡,这儿诗意太丰富了。
红娘子此来,日侍心上人览胜寻幽,她逛得顶来劲,着实流连了许多天,然后乘夜偷上谷神庙取了小莲给留下的应用家伙。
不单是假货玉鞭玉枕,也还有一皮袋子零碎,蒙汗药、易容药和两袭男女漂亮行头,再便是一面铜锣并三棒锤花鼓。
三个人庙里漏夜化妆,纪翠、红娘子将来伴侣暂作临时夫妻,他们都不用易容药。
红娘子艳抹浓妆,云作衣裳花作容,剪绒花堕马髻,柳腰肢挂上花鼓儿,透骨风流一字春。
纪翠戴个晦气色人皮做的鬼脸儿,青巾草履身穿褴褛直裰。
直裰这东西大似道袍,双带垂腰长仅过膝,大概也就是孟子所谓褐宽博。
褐,贱者之衣,黄黑无光泽者谓褐色,更加个褴褛,想吧有多难看?
那人皮鬼脸也是特别,老鼠眼老鼠嘴还要寥寥留几根老鼠胡须,这一下俏郎君柳纪翠可不活脱变像大王八?
他找锅烟染了两条臂,敲一下铜锣儿跺一下脚,撩拨着红旗子袅袅上场。
花鼓儿挪到左腿骨,香臀儿高掀右一边,可爱莲花步,堪怜细柳腰,纤纤双玉手,翻腾三棒槌,
棒有三手只有两只,所以说翻腾,手抛棒接棒点鼓,至少有一棒转在天空。
目且瞟,口且唱,鼓且响,人且笑,脚底下一对红菱儿且移且跳,腻如油媚如酥千种娇万般俏。
最可恨侦空儿她还要把裙儿撩,新绿裤子滚边鸳鸯绣……得啦,再写下去未免作孽,何必呢。
谷神庙破落得不像样子,不光是不见香火道人,四周却也没有紧邻比舍。
红娘子开心,柳纪翠会闸,两口子一番排演,难为张毓青笑破了肚皮。
天亮了,他们也玩够了,随便打坐略做休息,这才离开谷神庙进城,张毓青仍留关外看管行李马匹。
纪翠排噱头自称王险些王七,赠号红娘子赛圆圆,他们两口子先去旅店打尖,然后上街鬼混。
大街上锣鼓这一响,立刻围上一大堆五颜六色风流虫,假老实眯着色眼笑,急色儿弯了腰儿跳,娘儿们骂俏,小孩子胡叫,疯狂了男女老幼。
圈而越缩越小,王七只怕浑家出乖露丑,陪小心人转东西南北打恭拜手。
赛圆圆跟着扭,笑向前后左右拜花拂柳,铜锣儿紧紧敲,鼓儿轻轻点,赛圆圆启朱唇呈皓齿来一段圆圆曲。
只听得她唱:“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前两句不见得怎么样,不过带些儿哀怨悲凉,第三句曼声唱,千回万转一字一绕,你不由会觉得咽喉里堵住了什么东西。
唱到“冲冠一怒”四个字,蓦地里拔起一声尖儿,你却又会猛吓了一惊听出一身汗。
“为红颜”陡的往下落,回旋呜咽,渐低渐细以至于无。
这时候才有人叫出好儿,叫出再来一个,铜钱儿雨点般向圈里抛。
于是鼓声再起,接唱下一段:“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夭亡自荒燕,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再唱完这一节,夫妻双双胡诌了几句说白,捡起铜钱儿客气两声儿谢谢,冲破人圈儿再向别处溜。
这一天两口子分在好几处唱完了明末诗人吴梅村的整篇圆圆曲。
梅村虽然被迫做过清朝国子祭酒,但是他终身引为耻辱,临死遗言,墓牌上只许题为诗人吴梅村之墓,明示他不甘臣事异族之心,这样忠义一个文人,值得红娘子敬服。
纪翠无端戏号她赛圆圆,她干脆就搬出圆圆曲,悲歌慷慨,郁结凄其,不是她也不配唱这个曲,她能够深入曲里,唱得那么沉哀深痛。
不几天光景,赛圆圆名满安西城,后来她率性逛上茶寮酒肆,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就又把她看做官妓一流人物。
这天钦差刘三策肩与入关,大街上也不晓得跪爬着多少芝麻大文武官儿,只有鸣锣喝道排场,可没有人敢放胆讲话。
天晓得一家酒楼上忽然一声高唱,响遏行云,唱的是圆圆曲中的一片段:“……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如凉飙暴起,如急水下滩,唱得快,却听得字字清楚。
刘三策轻跺靴底儿示意停轿,伸个指头儿吩咐传知县。
知县乌太爷轿前伺候哈腰打颤,酒楼上还在唱,钦差竖起耳朵听,知县也只好恭陪恭聆。
唱声宛转仰扬:“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屐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漠水东南日夜流。”
呆贼不禁频频点首,轻轻说:“出谷新莺,归巢乳燕不足喻也。此女不俗。我要问话。”
话是这样说,拍拍扶手板却又教起轿走了。
刘三策的谜底,乌洛图知县肚子里明白,他回头亲自闯上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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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4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这家酒楼叫清真楼,想得到那是回人开的馆子。
乌知县见到穆罕默德教主的门徒总是有点头痛,何况楼上喝酒的是三个彪形野蛮番人,而且大家全都醉了。
番人却也会来两句北方官话。
有一个问:“你们来干什么?”
乌知县的跟随抢着答话:“县太爷……”
番人忽然捧腹大笑,一口酒差一点没喷到县太爷脸上。
县太爷展威,沉下脸暍叫:“你们要懂得规矩。刚才钦差大人路过楼下,谁在瞎闹?”
番人两只手扶着桌子,很困难的站起来说:“大人?你不瞧我的个子也不小,他走他的路,我闹我的酒,怎么?”
这一下人家不是笑,是咆哮。
县太爷扭头看背后带来的几个人。
红娘子——赛圆圆可不是也坐在桌上?
她怕出岔,她也装醉,斜着眼儿说:“县太爷,你是说钦差来了,我来老百姓曲也不能唱,酒也不许喝?
县太爷,那么您的意思,是要地方上罢市!”
古代罢市两个字是地方官的大忌,轻参官重砍头那还得了?真的罢市,督抚司道都吃不消,别说七品官知县。
乌洛图不由光火,他叱暍:“混帐,你就该掌嘴……”
红娘子笑:“我说你应该强迫罢市,不罢市我们当然也就可以作乐,是不是呀!”
她地眼眶儿潋滟着两泓秋水,水浇得县太爷再也煽不起火,他手摸着两撇髭须,估掇想底下该怎么收台。
柳纪翠——王七王险些,桌上喝酒根本没有他的份儿,他排着十足乌龟相,拱肩缩背一直伺候一边。
这时他亮脸儿过来给太爷打扦,轻说:“小的回老爷的话,小的女人她醉了……”
乌洛图哼哼:“那怎么办?钦差大人传她。”
红娘子那边又说:“传?不是拘捕?那没关系嘛,我这儿陪完酒就去见他。”
三个番人同声叫:“不管,不管,赛圆圆你好心再唱一段……”
他们醉得舌头也短了,乌洛图犯不着再去撩拨醉汉。
他向纪翠打官腔:“你叫什么?”
纪翠打扦又说:“小人王七王险些……”
乌县爷一听几乎笑了,瞧瞧那样子,心里说:你就干脆叫王八,还险些什么?然而这不能明讲。
做官讲究官架子宫样威仪。
他再问:“从那儿来?”
“小的两口子由乌鲁木齐来。”
“你的女人地是营妓?”
“对的。老爷。”
“她刚唱什么曲?”
“小的也弄不清楚什么扁扁方方圆圆曲?”
“她认得字?”
“厉害咦,老爷,她还会作诗呢!”
“你莫不是逃犯,你又怎么弄到她?”
“小的原是卖杂货讨娘们欢喜的商人,剩下几个钱娶了她多灾多难,不得已……”
他拿着赂肢窝里的铜锣扬了一下。
“你跟我来。”
他步下扶梯,到帐房里落坐,赶走人认真对纪翠面授机宜,纪翠佯惊佯喜唯唯拜谢。
县太爷他这才站起来喊一声伺候,抖擞着威风上轿走了。
薄暮光景,县衙门派出两个专门包办县太爷秘密工作的便衣人,上客店找王七王险些、赛圆圆。
人家两口子已经由酒楼回来大半天,而且等得正不耐烦。
他们被带上钦差行辕,除了乌知县派了这地方的看门官,此外再不见第二个贼奴才。
事实上钦差大人午后就挂出了牌示挡参挡见,这就难怪静悄悄鸡犬俱无。
乌知县留王险些门房里回避,倒是赏了半瓶酒两碟子菜,吩咐凡事自己周全,他领赛圆圆摸黑走进后面回廊。
对面北屋里灯火通明,窗儿下有两个青衣小帽跟班站着守候。
赛圆圆灵机一动,下面小脚儿无端打个踉舱,三个指头儿巧不巧扣上乌知县右手脉门,她低叫:“太爷,您走好啦……”
乌知县并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并没有一点儿痛兆感,只觉得下半身酸溜溜抬不起腿儿来。
赛圆圆又叫:“来呀,来搀他呀……”
窗儿下那两个跟班过来夹住他,他也还会说话:“没关系,老毛病血气不足,少坐歇歇就好。”
两跟班的拖一张冷板凳上顿下。
赛圆圆又说:“您就坐好啦,您也实在累啦。”
话说得软绵绵的,走起路偏是那么快。
两跟班的来不及唱报,只见她一挑门帘子人便进了屋。
刘三策独据炕头,手中端着酒杯子,耳向窗外听,眼往窗上看。
蓦然地香风满屋,椽上灯,壁间烛,立刻都没有了精神,面前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像一轮停空皓月大放光明。
刘贼急忙倒咽下一口唾涎定一下心看,看了却不禁自贻神移,大半晌好不容易才叫出一声“咦”!
赛圆圆插花剪拂,轻轻说:“小女子给大人请安。”
刘贼呵呵笑:“你,你上来。”
赛圆圆那能怕他?她款款往前挨。
他发狠再看,看她头梳撷子髻,耳朵上拖一对秋千耳堕儿,没插金也没戴银,颤巍巍簪个剪绒亮翅蝴蝶儿。
桃花脸,粉颈儿,银罗衫子石榴裙,最不堪看到那裙匠下两头红菱儿……
刘贼看得心痒难抓,不知不觉把手中一大杯酒全喝光了。
赛圆圆搭讪说:“大人,您喝酒也不用菜?”
她整个人倚到炕几上。
刘贼笑嘻嘻说:“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你的一肌一容又那一处不可下酒?”
“您懂得西厢曲儿么?”
“什么曲我都顶熟。”
“那一定也就是您做官的国计民生经济学问了。”
“你这人刻薄……”
他的手伸到她肩上。
她轻轻拨开佯瞠说:“干嘛动手动脚嘛?喊我来难道就光是看看过瘾。”
“白天听见你唱圆圆曲,我就晓得你不俗,所以我非要看看你,怎知道闻声不如见面见面大胜闻声。”
他大概改了一个字“名”,自以为运典入化,乐个哈哈大笑。
“要听曲,我还能不巴结两句,谁教您是钦差大人呢?”
“先唱一段儿,再陪我喝两杯。假使我留你住个一宵儿,你就真是走了好运儿。”
他再来个哈哈大笑。
“呸,不像钦差大人讲的话。”
“我对娘儿们向来有恩。你留下明儿一早走,你知我知别人不知。”
赛圆圆伸出纤纤手,手指头反指到窗儿外,也斜着媚眼儿,慢条条说:“外面嘛,县太爷在坐冷板凳,还有贵钦差的两位纪纲之仆。
有道呢?防口甚于防川,赛圆圆野草闲花何足道?
侍郎公,您,怕不怕自贻官箴,有忝官常?”
“喝,你真了不起么,我更是非留你不可……”
蓦地沉下脸吼一声:“来人。”
赛圆圆佯作受吓,颠两步躲入隔壁套间。
果然这里堆着山也似的行李,有个用黄绫包袱裹着的皮匣子单独放在床头。
赛圆圆——红娘子眼看明白,飞速扑到东窗下,隔窗棂朝天放出一枝袖箭。
她的袖箭比别人物异,铜筒儿装三棱箭,筒匠儿安排弹簧放消息的,箭上张小小响弦,射到天空里嗡嗡叫。
屋脊上可不就爬着小爷张毓青,响箭指示他目标,他向这边来,红娘子急往隔屋退。
刘三策刚好打发走了来人,赛圆圆娇唱:“唬人嘛,干么怪声怪气的胡喊。”
“我吩咐他们肃静回避,这还不好……”
说着他忽然转了一阵黄眼珠伸腿下地,穿着鞋抢进套房。
赛圆圆暗叫“惭愧”心里想:“这家伙好难缠。”
刘贼可是立刻回头,他又上了炕;盘起脚笑问:“你看见我的东西多不多?”
“看是看见了,可只是我自己晓得老毛病会作贼,所以也就没敢碰一下,那些怕不是整个伊犁城的地皮民脂……”
“胡说,我告诉你何妨,这都是准噶尔人孝敬咱们皇上的贡品嘛。”
赛圆圆摇头不相信。
她说:“谁胡说谁不胡说天知道,乌鲁木齐满街上那不说那不讲?咱们家皇帝白陪了十名美女无数金珠,准噶尔根本一根草也没给咱们家皇帝。”
“造谣,那有这个道理呢?你不管啦,来,喝一杯,唱一段给我听。”
赛圆圆接去酒杯,跳一下嘴角酒涡儿说:“你不怕别人听见?”
“这一进房屋,只有你我一对……”
“好没正经的刘大人,什么叫一对子,一双儿……我不会喝嘛,半杯好不好?”
她跺着高底儿等回话。
“好,好,半杯。”
赛圆圆美妙的转一个身,千难万难浅喝了半杯酒,扯裙带上猩红手帕抹擦过杯沿,再转一个身,十指尖尖双捧杯奉还人家。
高底儿咭咭咔咔向后退,整顿衣裳开口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滑,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与图换藁,诲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刚听完这一段桃花扇离亭宴带歇拍煞,刘贼刚喝尽了她赛圆圆剩下的大半杯酒。
刚觉得疲倦,刚靠上炕枕,刚架起腿儿,刚梦入黑甜……
隔壁套房里张毓青刚偷走软玉鞭温凉枕。
赛圆圆——红娘子呷了人家一口酒,擦抹酒杯子边缘奉还人家,这当然是礼貌。
天晓得她那猩红手帕上作怪,涂上极好的蒙汗药末。饶他刘三策奸似鬼,到底还是吃了老娘洗脚水。
他这一躺下去就是人事不知,赛圆圆更不敢怠慢,立刻出去前屋喊人。
人进来看大人满面春风沉甜入睡,醉了那也还有什么疑问?然而谁也不敢出主意放走赛圆圆。
挨到四更天,睡在边厢房的县太爷赶至打听消息,他被赛圆圆使用闭血法弄成半身不遂,这会儿法解气脉复活,倒是不偷闲不躲懒,马上赶来侍候钦差大人。
大人醉了吩咐不可惊动,他上套房去查验包裹箱笼,查不到半星儿破绽,可不也就放下了一百个疑心,回头查问什么时候?
有人回说鼓打五更天,他一想不对,赶紧跟刘大人的纪纲之仆洽商,究竟大人官箴名誉要紧,三四个人凑足一个胆,硬着头皮打发了赛圆圆。
王七王险些真有乌龟一般大肚量,他等在门房里一点也不见得心焦,夫妻碰头会心一笑,收拾锣鼓拔步溜,回去客店取了行李出城。
晓风残月里找到张毓青,小爷早就预备好了牲口,大家认钟上马纵辔飞驰,一路无话,不日抵京。
纪翠陪毓青黑夜上恭王府请见裕荣,说明底细交出温凉枕、软玉鞭。
裕荣大吃一惊,事体关系太大,他当郎禀知了父亲恭王。
恭王爷作主留下鞭枕,第二日由他老人家带进宫缴还官家,弘历帝可不也骇了一大跳,龙目仔纽端详鞭枕货真不假,枕头上还粘着一纸准酋没拿走的礼物单。
人都说弄巧成拙,刘三策也真是活该倒楣,为什么他要留下单?还不是为讨好和珅表示他办事能干。
单上根本没列入鞭枕这两件宝贝,这也原是和珅安排的欺君偷天手腕,偏偏是巴图尔不要这个单,他刘三策乐得冒功。
单证明了和刘狼狈为奸,弘历帝不由震怒。
可是有鬼,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又转了笑脸儿,慢慢说:“和珅近来简直胆大妄为,不过我总希望王爷包涵二一。”
恭王不悦说:“皇上的意思应该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的,傅家子弟门人不为功不为名无非好事,他们自愿效劳,咱们不理他也罢。”
“刘三策?”
“刘三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和珅?”
“我把鞭枕排在御书房,让他来看了自己明白。”
恭王摇摇头凄惨的一声长叹。
“王爷放心,我保证他经过这一次狠教训,再也不会胡闹了。”
“让他自己明白,何谓狠教训,盗窃国宝这也只算胡闹?”
他气得吹着胡子拨头就走。
当天下午和珅被召进御书房,一见鞭枕汗流浃背。
官家大不了向他冷笑。
他爬下乱碰一阵头,奏请乞假一个月闭门思过。
他没说思什么过,官家也不点破他犯了什么罪。
难君难臣,两浑了帐。
刘三策回朝,离京城六十里,安顿下颜参将颜铭大队人马随后缓行,他带了装放软玉鞭温凉枕的皮盒子,简从微服先驱潜入相府拜谒恩相。
和砷传他密室见面,三不管赏他两靴尖,再教他打开皮盒子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里面是径尺长的土瓷枕和一条赁马游客用的皮鞭。
刘贼看得目瞪口呆。
奸相气得怒发冲冠。
然而奸有奸的修养,他强自捺纳住无名火,仔细查问刘贼在广仁城办理和戎经过,及来去一路上的情形。
祸已临头刘贼不敢不讲实话,听到准巴图尔傲慢无礼口出不逊,听到甚至回贡礼物,谢表文书全是他刘贼独出心裁,伪造的欺君罔上幌子,奸相就又吓得害起疟疾,浑身打颤,冷汗直淋。
虽则刘贼一再申明事经将军塔奇布,颜参将颜铭同意,休戚相关,只要他们不泄露,谅可敷衍搪塞官家。
奸相坚持这样办只有罪上加罪,塔奇布颜铭绝靠不住,他们必有异谋。
想到底奸相决心大闹玄虚另作打算,立即打发刘贼出城,吩咐他如此尽速消灭伪造文书贡品,这般应付钦差颜铭。
刘三策慌不迭告辞走了,难为奸相终日关在书房里作他巧妙的奏稿文章。
刘三策在城外耽搁了一整天。
黑夜重临相府,和珅一切安排妥当,第二日起个大清早狼狈联袂上朝。
丹墀下刘三策三跪九叩首恭呈奏本,几经转递送上龙廷。
没经过朝房挂号的奏擂大概向被重视,两旁文武百官谁不聚精会神测验龙颜喜怒?
那知道官家不过翻一翻搁在一边,鼻子里哼了一声,袖子里扯出来自伊犁惠远城一角紧急边报,点手儿叫珅近前。
他扳起脸说:“你看这个。”
这角急报提衙署名的还真多,塔奇布之外有颜铭,有奋威将军臣马骐,有赐进士出身赏一等侍卫臣张毓青。
这奏报出于冒牌纪翠,绰号一丈青狠心肠李小莲姑娘的大手笔。
她和顶名未婚夫婿张毓青的傅三小姐小萱,一到惠远城会商塔奇布先下这一着棋。
历述准噶尔老酋巴图尔如何大不敬,该酋如何落霍尔果斯,受窘于不知名天山七剑客纠合的陕甘游牧臣民。
巴图尔如何深知愧悔,不日即有谢表回贡进京,这是前一段。
下一段严参刘三策怎样献媚准夷,怎样大伤朝廷体面,当然也提到带回朝的东西全属伪造,而且是搜刮尽伊犁城的民脂民膏。
奸相和珅看了这一纸奏报,心惊胆颤无地容身。
和戎的妙策系他独自主张,傻瓜刘三策偏也是他一力保举,这还有什么话可说?
老奸老法宝爬倒地下碰飨头乞恩。
官家老毛病心存不忍,挥袖命他退下,他退下官家又来个勃然大怒,旨下刘三策发军机处严讯,派恭王爷做了监审官。
不久准噶尔果然遣使来朝,谢表上措辞极端恭顺,贡十大车说不尽奇珍异宝。
官家观表睹物不禁龙心大悦,恩诏刘三策免死,革掉功名永不叙用。
软玉鞭温凉枕完璧归赵,弘历帝明知是傅家子弟门人弄的手腕,所谓天山七剑客,猜得到也是他们,任情任性,敢做敢为,假使迫反了准噶尔怎么办?这实在也难怪人家做皇帝的生气。
可是他不敢发作,晓得一发作恭王父子,端王弘晖,必起联合一班重臣围攻和珅,那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想到底不如暂时忍耐,且看准噶尔底下怎么样演变再作主张。
谁知道巴图尔受窘于七剑客果然遣使来朝,而且是卑辞厚礼向所未见。
他原是个极端好大喜功的皇帝,看了却又不禁惊喜欲绝,默地宣召恭端二王进宫,教他们叔侄出名,秘密派人前往伊犁慰劳七剑客。
但也有几句话吩咐。
意思是说凡事未经出奏擅自行动岂可为训?无论与国家是否有利皆视为乱,重告马骐等务必自爱,如再冒犯定予惩罚。
话是这么讲到底是喜不自胜,当日太和殿排宴庆贺,温诏赦犯减刑,刘三策因之得以超生。
刘贼幸逃一死,奸相和珅自更没问题。
马骐柳纪翠和张毓青达成任务重上归途,他们刚走了十来日,将军塔奇布、小莲、小萱两位姑娘大胆的协助,已办妥了土尔扈特三万户,脱离俄寇来归的艰钜繁重事宜,塔奇布的奏报仍有马骐、张毓青大名联衔。
奏报抵京弘历帝大为震动,他还不过叹服傅家子弟门人委实了不起,恭王爷却真成了糊涂虫。
眼见送鞭枕来的是马骐、张毓青,看塔奇布的奏报日子,他们却分明又在伊犁惠远,难道他们会变化分身?
老人家质疑于乃侄弘晖儿子裕荣,裕贝勒和端王爷胸中了了。
弘晖说留惠远城匡扶塔奇布办事的另有两人,这两人自也是傅家后起之秀,她们就是不愿出山,冒名顶替无非作成毓青、马驭。
裕荣笑说可能是李小莲和傅小萱,说两位姑娘武艺不亚于马骐,李小莲的聪明机智却不是马骐所能及。
说横竖张马来京外人不知,咱们又何妨不痴不聋将错就错。
弘历帝览奏乐不可支,廷谕交议厚赏马骐、张毓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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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43: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伊犁河畔通天金龙庞盖的牧场,当时七剑客在这地方分手之后,柳纪翠、张毓青、红娘子,一行三个人被派赴西安取鞭枕转送京师。
李小莲本人和傅小萱三姑娘,巧扮男装顶冒翠哥哥,青兄弟前往惠远城访晤将军塔奇布,商量联衔奏参钦差刘三策,并订妥收容土尔扈特族三万户方略。
小滑头章小玲与玉簪儿胡绮黛,他们的差事是留待接收准噶尔人送来礼物。大家都在忙,大家都在等待纪翠小莲返回。
等待这两个字在青年人看并不一定好受,一等便是个把月,小玲还不觉得怎么样,玉簪儿简直别得如坐针毡,无可奈何说不得只好忍耐。
且喜这天一早纪翠毓青红娘子联袂赶返牧场,大家又等了几日,便打听到土尔扈特汗渥巴钖,并那个小酋叫舍棱的带有一部份眷口人畜进了惠远城。
一晃又是七八天,小莲小萱却还不见回来,纪翠毓青就有点按捺不住,他们以为必是事情难办,提议大家都去帮忙。
红娘子坚持不可,她说小莲才智过人众所不及,去了人反而不利于她,请教她现在顶名奋威将军马骐,高坐堂皇与将军塔奇布分庭抗礼,联衔副署八面威风,你这真马骐赶去一打岔,岂不是故意塌她的台?
不错,你可以化身个无名小卒,无声无臭混迹人前。但,你还得想想,人家现办的是国家大事,提不出身份你就讲不得话当不得家,去了等于不去,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让她红娘子这一说,纪翠那里随敢强?毓青自是更不敢乱出主意,于是大家沉下一口气再等,直到夏去秋来金风送爽,才算等回了两位姑娘。
原来塔奇布行伍出身一字不识,说行军布阵效命疆场也还麻糊了得,此外恐怕任何外行。三万户土人来归,这是多么大的一椿政务,如何给养?怎样安排?接待用甚礼节?出奏恁地措辞,这可难怪一介武夫慌了手脚。
虽则前面四大问题小莲姑娘全为解决了,可是老将军还是一再打恭作揖留驾她等到旨意下来。
纶音未降,消息先传。据探报朝廷钦点端王弘晖出京慰抚,并准塔奇布、马骐,张毓青联奏所请,以新旧别称土尔扈特,各设札萨克,以渥巴锡为汗,所部为旧土尔扈特。舍棱为郡王,所部为新土尔扈特。分牧异域,赐牧地于伊犁及科布多……
小莲听说来了弘晖,自问冒牌货怎好与他相见?三不管,瞒住塔奇布悄悄带小萱溜。
她回来认为留在牧场还是避不开人家耳目,假使让这位老天真阔王爷发觉了,保管大家有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料缠。
准噶尔久久不来送礼,老等也不成话,如果以后他们要跑哈密,那也是他们怠慢时间自找麻烦,小事情嘛,不理它也罢。
她下令束装待发,准备即晚离开伊犁河。
七剑客之中李小莲姑娘自居剑首,大家也都肯推尊地。走江湖说江湖,江湖无辈英雄无岁,惟能者魁之,讲的话自然也就是命令,她既然决意走,谁敢不遵?
初更天大家刚待动身,猛听得远远处马蹄声急,李姑娘委实了不起,立刻摆手说:“至少有三匹牲口来自霍尔果斯,咱们瞧瞧……”
回头吩咐庞盖熄灭帐蓬上下所有灯火,教大家闭一下眼睛拢神。她第一个走出帐外,夜色迷茫星光闪烁下,右手搭檐额际,遥望西北角飞三点黑影向这边来。
姑娘叫:“翠哥快看,前单骑分明负伤逃命,后两骑还在放箭……”
纪翠来不及答话。
她又紧急下令:“大家上马,春姐姐,玲哥哥,三妹,青兄弟,两边出绕道拦截来骑归路,庞头领选五十精骑四围散开埋伏备战,翠哥哥准备放马救人,黛姐姐留守不动。”
她讲得快,大家动作也快。
说时迟那时快,来骑疾走三百步以内,姑娘再低叫:“追人的是罗刹兵,活擒他……”
叫声里,掣背上合德剑磕玉花騵左驰,纪翠骤一笏墨右出,两匹名驹挟两阵风卷两片飞沙,算准来骑距离,左驰右转,右出左旋,各自拨马横驶,留当中一条缝,让过右肩中箭伏鞍狂奔身披黑色风衣的人,恰好接住两个贼骑兵。
姑娘尖声儿喝道:“你们干什么追赶射人?”
贼骑没做声,绰手中斩马刀奋劈姑娘,那还不是白费力?
他要不是罗刹人,也许我们一丈青李姑娘还肯稍留分寸,对付贼她手下绝情。左手剑磕开刀,右手剑突出,剑穿透贼左肩胛,贼翻身堕镫。
那边那个贼来得慢了些,瞥见同伴失风,他火速抛掉握在手上的弓箭。
纪翠再也不让他撒野,猛然夹马前冲,轻舒铁腕倏地将他拖过鞍侨。河旁跳出庞大王的伏路小喽罗,抢去俘虏按低捆缚。
好心的纪翠慌不迭勒马掉头,觎前面玉簪儿已把救下的人送入帐篷,他巴不得赶回去为人医伤。
可是莲妹妹晓得他转什么念头,她说:“翠哥哥,那人死不了不必担忧。劳你驾另带五十人,北行五十里路巡警,每五里留啃,假使发现追骑续至,务必侦察翔实为数多寡,逐哨飞报,不得有误。”
这又是命令,翠哥哥没得说得令走了。
姑娘再传庞盖面授机宜,庞盖也走了。
她召返红娘子和小萱,留章小玲,张毓青协助宠盖外围防线,她带春姐姐,三妹回帐。
那救下负伤的人,是个准噶尔部族很有点身份的少妇,玉簪儿替她取下箭敷上了药,且喜创伤不重,喝了一小碗乳酪,她就有睁大眼睛打量帐上帐下。
在场的全是妇女们,这会使她胆壮,看了庞盖的押寨夫人一身伊犁土著打扮,她似乎更安慰。
大概刚才马背上飞逃时留心过李小莲,她一进来爬起先给磕头,然后拜红娘子,傅小萱,只有玉簪儿跟庞太太不受她的礼。
玉簪儿懂得准噶尔语,庞太太当然也会,她们三个人开始攀谈。
准噶尔强大当在康熙大帝玄烨初立的时候,现在的巴图尔浑台吉,他是策妄多尔济那木札尔的叔父,明虽降清暗则受制于罗刹。
策妄多尔木札尔妻和美特年纪并不大,她有个遗腹的孤儿叫丹荪,眼前有十零岁了,很聪明也很有点威仪。
巴图尔浑台吉没有儿子,他倒是颇有意思未死还汗侄孙儿。
但罗刹人阴有异谋,蛮想将来暗中另助准人立王,以便操纵为患中国,晓得巴尔图有让位的心,干脆劫质和美特母子,秘密囚禁霍尔果斯古堡中以兵守之。
这件事巴图尔浑台吉也不是不知道,伹未肯轻易得罪罗刹。中国固强,罗刹亦大,事齐乎?事楚乎?这使他煞费思量。
巴图尔到现在还是浑台吉,台吉本是蒙古爵位的名称,位次辅国公。分四等,自一等台吉至四等台吉,也有名黄台吉鸿台吉者,清太宗叫皇太极郎黄台吉。
准噶尔酋长自号浑台吉,讲汉语该是皇太子。
巴图尔为人虽然强横但很聪明,他晓得眼前罗刹人还有几分畏惧他,所以这些年来才能够相安无事。
假使未年让他们为准噶尔立汗,施恩望报子孙将无噍类。自问六十岁临头的人,不趁这时候预备嗣续,一旦身死,准噶尔终为罗利所有。
他心目中属意的继承人第一个便是丹荪,丹荪母子囚禁霍尔果斯古堡内这事很秘密,准噶尔人大概都还不知道。
他巴图尔也不敢说破,说破怕罗利加害。说还不敢说,当然更不敢索,羊陷虎口,他就是想不出办法。
前次他失风于天山七剑客手中,算是开了眼,晓得世间真有身负奇技异能的人,他考虑到是不是可以拜求人家七剑客帮忙潜入古堡盗出丹荪?
这念头一直排在肚子里打转,最后抱定信心,他竭力搜罗族内奇珍异宝,决计亲至傅家牧场私访七剑客。
怎料得那天拜表奉贡进京,喝多了酒不慎堕马伤足,伤还不太轻,一晃两个多月仍不能行动。
他是不能再等,耽心拖久了可能查不到七剑客踪迹,想派人又觉得不妥当。如果找不到七剑客,或且是人家不肯答应,可不是反而泄漏了风声?
他也总是急煞了,有道急极计生,他猛记起丹荪的母亲和美特身边有一个服侍的人,这人叫海音,原是和美特的堂妹子。
她会武艺有胆有识,当时自愿跟和美特一同被俘,她就是有良心,舍不得抛下姐姐寡鹄孤雏。
只有她深明准噶尔王室历史,只有她汉语精通,七剑客大半都是女孩子,教海音去岂不合适?
他又怎么样跟海音通消息呢?
原是有个老办法飞箭传书。
那古堡后面有一湾河流,正对堡后楼一个小小的圆形铁窗。过去海音有事报告巴尔图,白天先在窗上晒一条白手帕,晚上巴图尔就会亲至河旁取她射在草丛里的一枝箭。
箭为海音独出心裁制造,箭杆挖空,里面藏放字条儿,用一个竹筒装箭,筒内必须磨治得非常光滑,筒底留孔就口吹箭,箭出无声,而且射得很远。
巴图尔要是要跟海音讲什么话,也是白天落远处树上插一小小的白旗,及夜他到河畔向铁窗吹箭。
这回他病足不能来,再来吹箭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会,他只好写了一张长信缚牢箭杆上,派个极高明射鹏手心腹,深夜渡河用长弓射入古堡小圆窗。
海音就爬在窗下等候,读信惊喜欲狂,她向和美特一再请求,横心缒绳夜遁虽死无怨。
古堡楼下有一百骑兵防卫,楼上也还有看守的贼女人,堡以外澈夜逻卒往来不绝,总而言之传书还是冒险。海音立意图逃,看来此事比登天还难。
海音耐心等待机会,一天两天,十日八日苦苦的挨度。
老天爷不负忠心人,这天罗刹人过什么节日,楼下骑兵大排筵宴庆贺,楼上贼女人也都被唤去侍酒,趁她们忙乱里,海吾先偷了一个贼女人的黑风衣和帽子,拿一方油布严密包藏起来。
守到了天快黑了那一刻,也就是楼下闹酒最高潮那一刻,她搬出早预备好的一些应用家伙。
那是厨房里窃取的一节折断火钩,一根颇长的晒衣绳子,一柄削骨头的解腕尖刀。
借重火钩,使尽气力破坏了窗上粗如小指的杆格,再利用钩子系绳,搭在外窗口,然后扔下油布包袱,人冒险脚先头后穿窗而出。
窗小多谢她的个子不大,千难万难的总算挤脱了身,绳也太细缒下三丈余的高墙自也不是容易。
落到地面还得扯下上面火钩消灭痕迹,这也要费一番工夫,因为抱定了决死之心,所以能够沉着手脚不乱。
最后她跪倒望窗上和美物硕长的影子磕了一阵头,检起包袱,蛇行爬到河沿轻轻的跳下水,轻轻的游过对岸。
登陆约莫走了半里路光景,黑暗里有巴图尔心腹牵着牲口等她。
打开包袱披上风衣戴上帽子,她也没讲什么话,跳上马背向东紧跑,这时光天也不过刚刚黑。
看看跑了二十几里路,迎面偏教碰着由远处赶回过节的那两个骑兵。
凡事有利也有弊,她的黑风衣原是想藉它掩护行藏,怎晓得今天节日,罗刹鬼规矩,当兵的就都可以随便向同种的妇女们寻开心。
两骑兵拦住她,她夹马夺路,紧切里三马杂沓交错而过,贼骑兵没抓到她的人,却攫去了她的帽子。
虽在夜间,天上还有些青光,彼此距离也太近,贼骑认识她急忙喝问,她拚命紧握拳头槌马狂奔。
贼拨转马头追,她已出去一箭之遥。贼放箭,第一箭射中她肩上,她忍痛伏鞍而逃,就这样奋死再跑了二十里,她被七剑客救下了。
海音她跪坐地下滔滔不绝的讲,有时眼瞧到李小莲脸上便说汉语,说得还相当高明。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姑娘摆手截断她的话脚笑笑说:“我们答应你的请求,我们必须在今夜救出你的主母和小主人,否则等天亮罗刹人发现你逃走了,她们母子就有重大危险。
时间不早,我们应该赶快办事,旁的话明天细谈。现在请告诉我们,那古堡在什么方向?离这儿多少路?”
海音慌不迭再爬倒碰头,边碰头边说:“我还能骑马,我领各位去…”
姑娘又摆手又笑:“不,你去反而牵累我们。”
海音说:“这儿去约莫五十里,那堡位在西北角,孤零丁的矗立河沿老远可以看见。”
姑娘立刻站起身看定小萱三小姐说:“三妹留下接应翠哥哥,青兄弟,并帮助庞太太料理临时发生的变故。
我跟春姐姐黛姐姐前往救人,不到五更天我们必定回头,底下的事再作商议。”
她说着,红娘子、玉簪儿也都爬起来了。
李小莲姑娘认定对付罗刹人非要手毒心狠,小萱三小姐软弱,纪翠妇人之仁,张毓青孩子气,小玲颇嫌怯懦低能,他们都不行。
玉簪儿不因为什么话都懂,须要带她去当翻译,她那菩萨心肠的人,根本也还是要不得。李姑娘属意的惟独红娘子胡绮春,以为只有春姐姐泼辣货,才是她李小莲的好搭挡。
三更初她和红娘子、玉簪儿出帐上马,临时又下一道命令,教把活擒的两个罗刹骑兵,连他们的牲口一并赶上牧场,亲自拔剑结果了人畜生命。
她的态度就有那么轻松,从容挥剑,不稍踌躇,看的人却有点不大好受。
她笑笑说:“各位不要见怪李小莲残忍,要知道留下一丝痕迹便是莫大祸胎。三妹,庞嫂子负责监督把人兽抬去掩埋,他们的兵器包囊也要注意消灭,说不定明天罗刹人会来牧场搜查,大家何妨想想关系多大?”
讲完话拿宝剑向死马身上擦抹干净,叫一声“再见”,人飞上雕鞍,一抖缠绳玉花骢跑出去老远。
红娘子、玉簪儿各自认镫上马紧追。
她们一口气疾驰四十里路,过一处丛林中遇着纪爷在那儿放啃。她们跳下地交付了马匹,施展陆地飞腾夜行轻功竟奔龙潭虎穴。
奇在古堡外围没碰到一个逻骑,隔河望堡楼上黑沉沉一片死寂。河大不了丈余宽,那当然不算一回事。
她们蹲在河旁略作休息,眼中察看虚实,口里却也有个商量。
玉簪儿问,假使堡内守贼都醉倒睡下了,我们是否可以不加杀害?
李姑娘笑说女菩萨放心,敌人如果无能抵抗,我们又何必多费手脚?现在请蒙上脸准备过河。
墙似乎高了些,值得考虑,红娘子说我还能够勉强巴结。玉簪儿说让我试试看。
李姑娘说大战当前必须珍惜气力,我们藉堡门口正面平台接脚,再行踏墙上屋,破开屋顶下去大概不难。
她第一个拧身一跃渡水,足不点地快比脱兔惊鹿,眨眨眼窜登平台飞上楼檐。
玉簪儿急跟,红娘子殿后,爬到屋顶大家八宝囊中各自摸出刀锯斧凿,挖去砖瓦锯断屋椽,并没耽搁多久时候,三个人就都到了楼中。
四围黑得可怕,立脚处恍惚是个大厅,前面有个白影子晃动,李姑娘立刻判断是人,而且料得必是和美特。
她向前移步,白影子忽然矮了半截,一缕微弱的声音仅能听到:“三位姑娘天恩……”
讲的居然是汉语。
李姑娘大喜,抢过去一伸手便把她跪在地砖上的身子拖了过来,轻轻问:“夫人,你的丹荪?”
和美特低哭:“他被那些醉人锁在楼下扶梯旁。”
李姑娘间:“他晓得我们会来救他?”
和美特说:“我告诉过他,但没想各位今晚就能来。”
姑娘间:“贼罗刹是不是都醉了?”
和美特道:“他们喝了几十桶烈酒……”
姑娘等不及又问:“夫人应该带走的物件打叠好了没有?”
和美特道:“我什么也没有。”
姑娘叫:“春姐姐,我们下去救丹荪。黛姐姐保着夫人。必要时先走别管我们。”
她拿出火摺子一晃,跟红娘子自去了。
楼下四围瑗绕走廊,中间是个极大的敞厅,无论廊、厅全躺满了人,有的寸丝不挂,有的醉梦里还抱着贼女人呓语喃喃,灯光下一团糟,肮脏龌龊不可名状。
红娘子以为李小莲姑娘看着管保光火杀人,谁知道她竟是如入无人之境,目不见耳不闻只管找她要找的丹荪。
丹荪被绑在两合抱的廊柱上浑身缠着铁练,那铁练子足有酒杯大小,小孩子大概是压坏了,闭紧眼帘垂着脖子睑上一片惨白。
红娘子瞧着又打哆嗦,心里想铁练儿太粗恐怕不容易弄断,使大力必有声响,惊醒了满地贼罗刹岂不糟糕?
她忘却了李姑娘使的是切金剖玉宝剑。
李小莲毫不作难,右手挺剑左手扯练,剑枕练环两臂一震,一环破整条练不管事。
她偏有那么轻松,插起剑,两只手交替着一盘一匝的解去断练轻放一边,一边还要向睁大眼睛看她的丹荪摇头,笑,暗示他不要叫,不要做声,然后转个身蹲下。
丹荪果然很聪明,他并不十分害怕,搓搓两臂膊便爬伏在她背上。
她慢慢站起来,慢慢拔步寻路上楼。
红娘子倒行梯阶上守护,手中托着一枝淬毒镖谨防万一。
楼上和美特还没走,她告诉玉簪儿,如果丹荪不能脱险她决不逃生,玉簪儿软心肠的人,也就不忍勉强。
眼见救上了丹荪,做母亲再爬下碰了一阵头,至此地才肯让玉簪儿拿出带来的一匹青绸子,把她兜搭上肩。
李姑娘低说:“我先上屋,春姐姐压后备战,务必使用毒药镖退敌,见一个死他一个,千万不可疏忽……”
话声未绝,她驮着丹荪一跃而逝。玉簪儿负和美物上了屋顶,她李姑娘人已跳下了平台。玉簪儿急追。
红娘子独留瓦上,看看她们俩都过了河,她最后离开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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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6 17:43: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一路上李姑娘前奔,玉簪儿后赶,她们中间始终维持个四五十步的距离,前奔快比卷地旋风,后赶迅如划天闪电。
红娘子虽是空身,她也不过刚刚跟蹑得上。
平常自负轻功无敌,怎晓得不单李小莲高不可攀,连近来妹妹玉簪儿也回非昔日吴下阿蒙可拟,肚子里固是惭愧万千,脚底下却不肯怠慢分寸。
眨眨眼她们鱼贯穿进丛林,李姑娘跨上玉花骢下令撤退,光留二十个人趁天未亮,出牧牛马混乱她们几个人坐骑蹄痕。
教纪翠派伙伴分头召回小玲、毓青、庞盖回帐集合。
她领玉簪儿、红娘子继续飞马登程。
小萱三小姐、庞夫人和海音她们都在帐蓬外守候,眼见救得人归来,那一阵欢喜快乐就不是笔墨所能描绘。
李姑娘更不鱿搁,立即吩咐小萱三妹为和美特、海音易容化装汉人。
一会儿后大家更衣打扮停当,纪翠、小玲、毓青、庞盖前后到齐。
她将丹荪交给纪翠负责,派庞盖、小玲、毓青紧随保镖,着他们爷们打头站先行,不分昼夜疾走哈密。
由伊犁至哈密路程相当遥远,纪翠、毓青、小玲、庞盖保护着丹荪,就不过走到乌苏地方,顶头儿碰着李起凤李五爷,跨一匹日走八百里两头见日的神驹飞驰赶站。
五爷他是千手准提胡吹花爱徒,也就是小玲的父亲,大家拦住他老人家下马拜见。
五爷太忙不肯停留,路旁少立只说一句:“你们会胡闹留下事累人。”
一提缰绳匁匆走了。纪翠等弄得满腹狐疑。
他们过迪化,巧巧阻雨耽搁了两日,后面李小莲、傅小萱、红娘子、玉簪儿带和美特、海音刚好追上。
姑娘们全被豪雨湿透浑身衣服,一个个都变成了落汤鸡,抖着水花儿滚鞍下马,店里恰住着五位爷们,大家嘻笑着招呼厮见。
纪翠抢先报告路过李五爷并所讲的那一句话。小莲姑娘想了想笑说,留下什么事忘记了办她知道,可是没工夫细谈。
她急不及待找房间沫浴更衣。明知下雨天店里不至有太多旅客,强嘴吩咐下整个店全包,店主人回说店后三天前,投宿两位中年汉子还没走。
姑娘火杂杂偏说请他们回避,店东显得很困难,小萱、玉簪儿急忙劝告。纪翠笑说那两位客人整天关在屋里他就没见过面,人家住人家的有什么关系?
小玲诅咒着说大妹简直岂有此理,天下客店天下人住得,这时候了难道真要赶人家出去淋雨。
红娘子笑着赶紧把大妹拉开。
掌灯的时光,大家围在空厅上,合起两张四方桌子,随便叫些酒菜团团坐乱着吃着,店门是早关严了,这里就是他们哥儿的天地。
正在兴高釆烈的当儿,蓦地闯筵来了店后两位中年汉子,桌上十一个男女二十二只眼睛同时睁大看,看面前站着李小莲姑娘的天伦李燕月李爷,和傅小萱三小姐的父亲纪珠傅大爷。小莲、个萱抢着叫爸爸、爹,大家全都爬下去请安。
珠爷向和美待拱手,含笑说:“且喜夫人平安脱险,否极泰来大吉大利。”
大家再拜起立,珠爷眼光灼灼直腼红娘子。点点头又说:“姑娘,你也太好了,一念之坚,天从人愿。”
红娘子大方,虽然脸上有点红,却还能深深的回个万福,这一福似乎比讲什么话都更妥当,珠爷不禁回头瞅着纪翠快乐地笑。笑得纪翠无地自容,背着脸呆望墙上贴的一纸财神爷。
珠爷伸手虚拦一下和美特又说:“我和李大爷脱略惯的,不欢喜太多礼节,大家随便坐。”
小萱急忙拉开她刚坐的凳子让父亲坐,那边小莲也就替天伦搬好座位,两位大爷隔桌坐个面对面,两位姑娘各傍紧爸爸、爹一旁侍立。
燕爷一直都在注意张毓青小爷,忽然一闪双眸使劲盯住小萱慢慢说:“很不错,丫头,你也真是有办法。”
小萱急个满面上绯,撅着嘴垂下眼,轻顿一下脚说:“您管您的大姐姐,斡么欺负我嘛!”燕爷、珠爷不由齐来一阵哈哈大笑。
珠爷笑说:“小妮子自己都会打算,倒是为父母省操心。毓青,你的父亲、母亲都很了不起,我想你不至太差,过来,我瞧瞧。”
毓青急忙整衣起立,赶着给岳父请个安站好。
珠爷先看两眼,再牵起他两边手端详,笑笑说:“硬本领你是下过苦功,弓马刀枪练得怎么样呢?”
小萱不经意冲口就说:“恐怕学也没学过嘛!”
珠爷大笑道:“那么姑奶奶你要多费一分心啦。”
毓青羞得垂下脖子,小萱揉着爸爸不依,大家不敢笑也都笑了。
燕爷笑道:“御前侍卫这种官儿,可以热闹也可能寂寞,假使真不会舞长枪弄大戟盘马弯弓,那就不够出掌征伐飞而食肉,那就得准备坐一辈子冷板凳。满洲人把弓马视为看家法宝,万户侯靠臂上弓跨下马四蹄。”
珠爷笑道:“你是天下第一流剑客,不怪你瞧不起骑射工夫,其实这玩意总还是年青人初学基本能耐,不涉猎究竟不行。”
燕爷笑道:“你要他做官?”
珠爷道:“我绝没这个意思。”
燕爷笑道:“你没这意思,三小姐有这个热衷。”
小萱叫:“燕大爷您又欺负人,干么不讲大姐呀?大姐夫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博个状元郎,那不算官热?”
燕爷哈哈笑:“悬梁刺股那是什么滋味咦!松儿。”
他手拍到爱女李小莲身上问。
小莲鼓敲头说:“别理三妹疯子,爹,我说,您们两位老人家懒散惯了,为什么老远路跑来这儿等我们嘛?”
燕爷笑:“总是你会办事,因此才会抬举我们跑腿儿。”
小莲霎眼睛问:“怎么,我什么办错了?”
珠爷道:“你们路上应该见过李五爷?”
小莲道:“麒哥哥碰到,五爷埋怨我们胡闹累苦了他。”
燕爷道:“老姨奶说你近来很骄傲。”
小莲道:“没有嘛,至少我对她老菩萨决不敢放肆。”
珠爷笑道:“那是说除了老菩萨谁也不放在你眼里。你自命能干,我要请教,你们救出丹荪母子一走了之,想没想到罗刹人会上我们家牧场搜索呢?
你把庞盖也带了来,场上光留下庞嫂她是不是应付得开呢?”
小莲道:“这个我没错,我认为庞哥性儿躁,留下他反而害事。庞嫂子很聪明,我吩咐她不抵抗,任他们翻查可不就完了?
我错可错在忘记了跟巴图尔打招呼,假使他冒冒失失的亲至牧场找七剑客送礼,消息必然瞒不过古堡里罗刹群贼。
逃了丹荪他们势不免怀疑巴图尔浑台吉,他偏又会亲出找我们。
罗刹人也知道牧场是我们傅家的,讨厌的确讨厌,不过谅他们还未必敢率尔兴师讨中国麻烦,所以我错了就错了,也罢。”
燕爷笑道:“不敢讨中国麻烦,可是敢找准噶尔纰漏。他们要是打起来,中国就不能不牵入漩涡,弘历帝会不会叹怪傅家子弟门人呢?”
小莲笑道:“如果引起战争,我们七剑客自愿随军劫力。罗刹横行中国早晚窥边,不趁此时借重准噶尔、土尔扈将归附中国合力肃清卧侧,岂不是错过大好良机?”
说着,她从容拿起酒壶为大家斟酒。
纪珠大爷喝干一杯酒,拊掌笑道:“壮哉,姑娘,可只是你老姨奶就怕引起战争杀伐,你的敢作敢为使她老人家担忧。
所以才会牵累得我们都不能清闲。李五爷被派赶往伊犁河应付罗刹人搜查牧场,并暗里设法拦阻巴图尔浑台吉送礼。
我和你父亲的使命是秘密来这儿等候你们。还有你马大爷、侠二爷,他们俩奉差入蜀,上峨嵋作说客,说服一个人挈带他同返哈密!老菩萨等着要见。
现在我再请教,我跟你父亲跑来这儿等你们为的那一回事?马大爷、侠二爷上峨嵋山找的又是什么人?”
边说边笑,边又干了一杯酒。
小莲姑娘并不思索,动一下两边口角酒涡儿,笑笑说:“马大爷、侠二爷的差事容易猜,要说服的人该是水秋痕。
水先生过去久居东北,颇闻与罗刹人准噶尔人都有交情,此君居心唯恐中国不乱,他要是打听得丹荪逃亡清息,可能趁机蠢动,出面挑拨是非。
我可疑老菩萨对马大爷侠二爷另有暗示,如果水先生不听善言劝说,他是不是有性命的危险呢?”
珠大爷咂了一阵舌头说:“不得了,姑娘,你太聪明!”
姑娘眼波很快的扫过红娘子玉簪儿,红娘子不见得怎么样,玉簪儿脸上可是大变了颜色。
燕爷急忙摆手说:“不会的,你们要知道侠二爷的口才,他的说法不敢讲能使顽石点头,管保教人心悦诚服。
马大爷又是一个极端长厚的人,他更不至造次行事。这差事为什么不点你珠大爷、李五爷、或是我?要晓得那便是老菩萨一念慈悲,这可以放心。你且猜猜我与珠大爷的使命。”
姑娘霎眼睛想了想说:“当然是跟丹荪母子有关系,虽则老菩萨的意旨不是我这凡夫俗子所能揣度。
不过我无妨先提提我的原定计划,我认为哈密我们的老家非丹荪母子久居之地,泄露了风声势必为我们几家人惹祸招灾。
我准备藏丹荪阿尔泰山读书学艺,等他届满十六岁,再挈他潜入中原,为之夤缘走端王弘晖的门路,转奏官家请求庇护立汗。
丹荪受恩感激,准噶尔终不复反,就中国说,此靖边绥远长治久安计也。爹、大爷以为如何?”
珠大爷骇然倾听,目不转睛怔怔地瞅定姑娘佩服之至。
燕月却也不想爱女这般高明,他只管颔首微笑。
两位爷都没作声,姑娘慢条斯理的又去拿起酒壶为大家添满酒,轻轻说:“大爷,我的念头没转错么?您也说说我听老姨奶什么意思呀!”
珠爷举起酒杯槌着桌子说:“没得讲,姑娘,有你的。老菩萨就不过不要你把人带回哈密罢了。”
姑娘道:“我也晓得不妥当,但是我必须这样办,第一、我的管见所及应该请示老菩萨是否可行?
第二、送丹荪上山学艺,不敢保海老神仙必能答应,我一个小孩子怎敢冲犯老神仙呢,算到底非要回家见老菩萨恳为先容。”
纪珠笑道:“我跟你爹就是被派来接人上山的。”
小莲笑:“那是请示过海老神仙了?”
珠爷道:“海老人、法明大和尚、我的祖父母,他们老前辈功德圆满,大概再也不管尘世闲帐了,我们送人的地方是阔克帖克山。”
小莲惊叫:“阔克帖克山,那是说吉老姨奶那儿?她老人家不是顶怕麻烦么?”
珠爷笑道:“你忘记了一个人,来二爷的岳母林老夫人,最近落阔克帖克找到了洞府,门下弟子已有两个。
一是你燕大爷的小姨子邹静芬,一是燕大爷一手救护的李小龙,现在再给一个,送三个人凑凑热闹可不很好?”
小莲拍手笑:“哟,林家老姨奶,学兼文武,道力通神,能作她老人家的门人那是天大的福气咦……”
挺回头又向和美特拜手说:“恭喜啦,夫人。”
和美待慌忙领丹荪、海青起立称谢。
珠爷道:“夫人,山路不好走,我为你们预备好四川人常用的滑竿,履险如夷,可保平安。这会雨不下了,我们最好即刻动身。请准备吧,回头见。”
他跟燕月同站起来告辞走了。
这里小莲、小萱、红娘子、玉簪儿对和美特、海音都有点依依不舍。和美特、海音刻骨感恩,离肠九转,她们话不能说,只剩个哭的成份。
小莲晓得纪珠大爷性急,不敢耽搁,好歹把她们母子姐妹搀出店门外上马,追上两位大爷去了。
大家心口上都像压着一块石头,小萱、玉簪儿软心肠最受不了,回来敞厅上还是抹不尽泪珠儿。
小莲瞧着不顺眼,她笑说:“谁爱哭管哭去,我和春姐姐酒没足饭也没饱,我们管吃喝,非要装个满睡大觉,明儿五更天就得登程。”
她的话又是在下命令,小萱气不过拖玉簪儿溜。
小莲她拉红娘子爬上桌子豁拳拚饮。看着她那末高兴,纪翠、小玲、毓青、庞盖说不得也只好恭陪。
这一闹约莫闹到二更天,大家带着三五分醉意各自回房就寝。
天没亮起来梳洗赶站,一路马背上小萱跟小莲直吵嘴,先吵的问题是千手准提老菩萨,为什么不让她们姐妹直接送和美特母子上山?
小萱说:“不是嘛?随便派个人通知我们就好,何必巴巴地劳动爸爸。”
小莲取笑她恋别和美特、海音,所以才有这许多埋怨。
说:“看你这可怜生的样子,实在只可躲在深闺捏线拈针。跑江湖当侠客不容牵泥带水,聚散两个字还弄不开怎么行?这番回家干脆别再出来,免得见一个爱一个夹缠不清。”
小萱急了不依,她非要问清楚奶奶遣爸、燕大爷前来接送丹荪娘儿的理由。
小莲又笑她傻瓜,说譬如剪缯,得手后也要转接另一个人,这也就是窃盗的遮眼法。
她说:“我们盗的是人还不是东西,当然更应该转一手。为什么派爹和珠大爷,那无非慎重。
再来找找林家老姨奶讲话也要讲究人选,若是让我们送人去,老人家决不能麻麻胡胡收留。明白了么,傻瓜。”
小莲左一个傻瓜右一个傻瓜,取笑得小萱浑身难受,她们的话题儿偏又牵到红娘子胡绮春。
小萱的意思,回去哈密春姐姐应该跟她一块儿住,因为她与她是口盟姐妹。
小莲说彼此谊同手足,情深何必口盟,问题是在那一个地方居住于春姐姐最有利。她说红娘子剑术虽佳,但登堂尚未入室,有要求深造必要。
家里三代男女下一代不足论,中一辈爷们娘们全是忙人,老前辈够得上名家,只有她小莲的祖母李燕黛。
也只有她老人家最清闲,而且顶欢喜奖掖后进。她坚持春姐姐应该上她家里下榻。
小萱当然不依,于是乎她们有一场好吵。
红娘子眼看小萱吵得认真,她只好笑着转圜。
她说她此去哈密,私忖有两位长辈或可打扰,一是黛妹妹的干爹干娘,叨光亲谊关系。一是来婶子,彼此原属旧相识。
说学剑固所愿,惟不敢劳烦李太夫人。倘蒙来婶子不弃驽钝,能做她的及门弟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红娘子所提两位长辈,纪翠觉得都很妥当,他暗里向春姐姐使眼色点头。
小莲瞧着笑笑不再做声,小萱狠狠地横了骐哥哥两眼,抿着嘴使劲猛磕马前驰。她就是有那么重孩子气,一直心上不快活,沿途再也不跟骐哥哥春姐姐搭讪。大家肚子里好笑,谁也不去理会她。
一路无事,早到哈密,一行人先进集益牧场拜谒傅少夫人张喜萱,这位夫人便是小萱姑娘的生母。
今天场上出奇的平静,爷们全出了门,张夫人凑巧落办事的大敞厅上,正陪着由京都回来不久的大明镖局总镖头出林莺——来婶子郭少夫人闲话家常。
来婶子一见春姑娘,抢着握手言欢表示亲热。
纪翠趁大家没注意,悄悄给来婶子递个纸团儿,那边小萱可不恰在央求妈妈留客?
张夫人喜笑着叫:“春姑娘,你三番两次冒险救护小萱,假使你不嫌亵渎,我要认你做干女儿,理该跟干妈住……”
林莺笑着赶紧摆手儿说:“不,大嫂子,我要春姑娘跟我,家里冷清清多苦闷,她来了难得嘛,你何苦来抢人。”
喜萱没想到纪翠的纸团儿作怪,却觉得来婶子说的是实话,燕来不在家,她又没有儿女,屋里的确太寂寞,需要有个人作伴。
虽则这样想,嘴里还是要打趣说:“婶子你别吵,我敢做她的干妈,你敢不敢?敢,我让你把人带走。”
莺笑道:“你不通嘛,干女儿末见得要守定干妈,何况干妈整天价里里外外忙得喘不过气,那里还有工夫照料干姑娘?
算了吧,别理小萱好不好,家里现有两位亲姐姐还不够热闲,我倒要问她敢不敢跟我强?”
小萱果然不敢强,她躲在一边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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