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秋离的脸当然会红。 现在他不但脸红了,身上每一个地方都红了,看起来就像一只被煮熟了的虾子。 无论是谁,泡到滚烫的热水里都会这样。 一只好大好大的木桶,装满了又清又烫的水,就放在梧桐树下。 水真的很烫,他刚下去的时候,也忍不住鬼叫了一声,而现在,他却已经适应了这个温度。 他闭上眼,索性连头也沉了下去。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洗澡是在天山脚下,是用那刚融化的雪水,再以后风风雨雨,他竟慢慢习惯了一身的汗臭。 他的运气是不是这样才变坏的? 所以这一次他决定把自己洗得彻底一些。 不过洗澡似乎真的是一件很伤元气的事,尤其是反着手臂洗后背,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他喘着粗气,总算把自己擦拭一新。穿上早已叠放在木桶旁凳子上白府绸的内衣,再穿上天蓝色的丝绸软袍,最后把脚伸进薄底软靴里,长长伸了个懒腰,忍不住满意地叹了口气。 一切都是崭新、轻软、合身的。他觉得自己也正像是个新人,香喷喷,轻飘飘,满把都是好运气。 两盏红灯笼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绯红的灯光中,两个身穿翠绿长裙的宫鬓少女,踏着细碎的步子,提着灯笼,并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林秋离笑了,他认识她们。在她们还是拖着两条鼻涕的小丫头时候就认识。 他眼光落在她们的脚上。 刚才庭院中鬼魅般飘忽的脚步当然是她们踩出来的,但她们身后的那一双脚又是谁的? 林秋离笑不出了,甚至还有一丝不安和紧张。 终于还是要面对她了。 两个少女走到他身前,一个向他挤了挤眼睛,一个向后撇了撇嘴角,两个人同时向两边一迈步。 明月如霜,晚风如水。 宁素初就站在月下风中,面上未染铅华,青丝松松挽就,水晶般的一双眼,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衣袂随风飘动,说不出的清秀飘逸。 林秋离的眼光从她紫色的绣鞋上移开,一寸寸的向上抬起。 两个人的眼神只一接触,就分开。 这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两个宫鬓少女已将灯笼挂在了大门的滴水檐下。远处更鼓传来,已二更。 宁素初脸上突然露出掩饰不住的喜色,嫣然道:“二更天了。” 林秋离看到她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不禁有点奇怪,道:“天天都有二更的。”
宁素初道:“可是今夜的二更却不同。” 林秋离道:“有什么不同?” “或许二更之后,天就亮了。”宁素初眼珠子转了转,突又板起脸,拉起他的手,牵着他走到大门口,道:“今夜你不能再睡了,我替你请的客人就快到了。” 大门外只有一条大道直通山脚小镇。低沉的夜色中,山下小镇的灯火疏落如星。偶有一两声犬吠,却衬得夜更加静了。 林秋离也不说话,静静陪着她站着。 风从远山吹过来,带着冰雪的寒香。她的手却有着春的温度,轻柔的发丝拂在他脸上,有着栀子花的清香。 林秋离深深地呼吸,心似给什么填满了,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人世间所有的烦恼痛苦委屈,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宁素初却抿着嘴,瞪大眼睛,望着那黑漆漆的古道,好像有点心浮气燥,沉不住气了。 “你怎么不说话?”她偏着头,看着他,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请的都是什么客人,为什么你刚一回来就替你请了客人?” 林秋离笑了,道:“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什么还要问。” 宁素初咬着嘴唇,道:“我哪天给你卖了,看你还能笑得出不!” 林秋离道:“只要你舍得,我也不反对。” 宁素初道:“我有什么舍不得,我看不出,你除了一身麻烦,还剩下什么?” 林秋离道:“或许还有一堆债主。” 宁素初幽幽叹了口气,道:“你的债主不但追债,而且要命,这两样加起来,也难怪你要倒霉。” 林秋离道:“所以,你今夜就把我的债主都请来了?” 宁素初瞪着他,道:“你知道?” 林秋离道:“而且我还知道,你连`幽冥宫,阎罗殿,黑白双鬼索魂链`这样的大债主也请来。” 宁素初眼睛瞪得更大,道:“你又知道?” 林秋离道:“不然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上演一出鬼把戏来和我胡闹。”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避开她的眼光,道:“你惟恐我给那黑白双鬼出其不意,你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知道。” 宁素初松了口气,喃喃道:“你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你回到了这里,已经退无可退了吗?” 林秋离沉默无语。 宁素初柔声道:“你退的太久,现在也是时候站出来了。” 林秋离紧握她的手,过了半晌,才苦笑道:“可是我现在不知道,我除了握你的手,是不是还能再握剑了?” 一个人若心中有情,剑下又岂能无情? 剑本无情之物,多情的人用剑,本就是致命的奢侈。 只有冷酷无情,他的手才会稳,剑才会狠,才会蔑视一切生命,包括自己的。 江湖的规则本就是你死我活,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事实上,多情的人却总是贪生怕死的。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充满了希望和光明,足可以让人忘却了暴力和血腥。 你若也有了爱人和被爱的快乐,又怎会想死、敢死、能死! 爱,固然让一个人坚强,同样也可以让人软弱。 爱情本就是充满魔力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