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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鲈鱼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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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9 17:56: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被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
了!”狄云一惊,但随即大喜,心想:“既然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
哪里?”血刀僧向西南一指,道:“你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
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地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
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知
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怀里。[四周
寒气极烈,但手指碰到丁典的骨灰包,内心感到一阵温暖。]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是当
当两声。狄云料得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的声音,敌人武功似不
在他之下。[两人势均力敌,拼斗结果难料。]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过来。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
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
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越来越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条人
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
看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光烁下,两人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袍,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
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会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
下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倘若闻声
赶来,岂不立时便将我杀了?”忙道:“喂,你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
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张口}又大声叫喊:“{爹爹,}
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但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
转身逃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我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
崩,最多是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
不得了。”当即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
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
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
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
口,我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
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只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
起:“这个恶和尚已给我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
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
僧?”举起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
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
滚,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眼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
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
了你。”见她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
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
明,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一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
敌手,眼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的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
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
提起树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地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
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无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
血。他又痛又惊,突然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
步,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
前一步,我便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这法子在乡下
也往往奏效,打赢了的乡人不愿无赖纠缠,也常转身离去。]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
这种坏行迳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
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
来罢!”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丈余,心慌意乱之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交,急
忙爬起便奔,哪敢回头,远远地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不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
小腿被石头砸伤,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
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
凭虚临风,离地至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料
想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
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
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
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
样?”
    倏忽之间,花铁干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
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
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
他。”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
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抬头一望,但
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
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拚,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上风,我不上前夹
击,更待何时?虽然以我在武林中的声望名位,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大举
追赶血刀门二恶僧,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若得能亲手诛杀了血刀僧,声名之隆,
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当即转身,迳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
    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见
花铁干悄没声地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握着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撑,身子便跃起
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撑,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边斗边上之时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宽,接着便见他纵跃起落,攀登
悬崖,忍不住失声呼叫:“啊哟!”这时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铁干登上悬崖之前
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以一敌二,必败无疑。随即又想:“这刘乘
风和那姓花的都是侠义英雄,血刀老祖却明明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
人,唉,这……这真是也不对……”又是自责,又是担忧,心中混乱之极。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拚,内力一层又一层地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
是一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是
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
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攻的方位又是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始终奈何不得敌
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崖,
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知。
    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
枪,力贯双臂,枪尖下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被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
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
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招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
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得
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
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上去,正好斩在一
块大岩石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
{左手挥掌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迸散,跟着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一砍一掌}[打了个
空心筋斗,随即向丈许外一株大松树扑去,再落下时胸口撞向树枝顶端,冰雪迸散,虽树枝
柔软,还是给他高空堕下的猛力折断了一大片。他堕下地来,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刀砍胸
]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堕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地站在地下。
    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反砍,当的一声,
双刀相交,但觉胸口一震,血刀几欲脱手飞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
劲!”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形貌威猛,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
头的鬼头刀。血刀僧心生怯意,急忙闪跃退开,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
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他暗
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内力竟已提不上来。
    左侧远处一人叫道:“陆大哥,这淫僧害……害死了刘贤弟。咱们……咱们……”说话
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悲愤已极,飞快地赶下峭壁,决意与血刀僧死拚。恰好
“南四奇”中的首{}[]陆天抒刚于这时赶到,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眼见花铁干挺枪奔来,自己连陆天抒一个也斗不过,何况再加上个好手?只有以
水笙为质,叫他们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时再图后计。
    心中念头只这么一转,陆天抒鬼头刀挥动,又劈将过来,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敌人下三
路突砍二刀。陆天抒身材魁梧,下盘坚稳,纵跃却非其长,当即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二刀乃
是虚招,只是虚中有实,陆天抒的挡格中若是稍有破绽,虚转为实,立成致命的杀着,待见
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向前一}[乘势前]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向后跃出,如
此声东击西,脱出了鬼头刀笼罩的圈子
}[急速后跃]。
    他几个起落,飞步奔到狄云身旁,却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在那
边。”说着伸手一指。血刀僧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
她不住。”血刀僧怒极,他本就十分蛮横,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凶性大发,右脚飞出,
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起,直摔出去。当地本是个高峰环绕的深谷,然而
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狄云正向谷底堕去,一惊之下,只见血刀僧向自己扑将过
来。便在这时,忽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父亲到了。水笙大喜,叫道:
“爹爹!”这时她离父亲尚远,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远近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倘若她不
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变得亲近而敌远了。可是她临敌经历太浅,
惊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却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水岱抢上接应。
    血刀僧喑叫:“不好!”血刀衔入口中,一俯身,双手各抓起一团雪,运劲捏紧,右手
一团雪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同时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挥剑挡开雪团,脚步稍缓。第二团雪却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
倒。血刀僧飞身抢近,将水笙抓在手中,顺手点了她穴道。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
来,正是花铁干到了。
    花铁干失手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心中伤痛悔恨,已达于极点,这时也顾不得水笙性命
如何,劲贯双臂,枪出如风。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
根短枪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
    血刀僧骂道:“你奶奶的!”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陆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
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眼光急转,找寻出路,一瞥眼间,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来,心
念一动:“下面只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声中,两人堕入深谷。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
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然毫发无损。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看准了地
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
    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人若从上面跳下,定要掠过岩旁,血刀僧横刀一挥,轻
轻易易地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胜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飞鸟般回翔自
如,与之相搏。
    陆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被他逃脱,都恨得牙痒痒的。水
岱以女儿仍被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气愤。三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陆天抒外号“仁义陆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
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清风]柔云剑”刘乘风,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
花流水”,其实是“陆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陆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大,二来
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首。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
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地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
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
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时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更是势道猛恶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
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
    血刀僧一矮身,将狄云和水笙扯过,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然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
气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在巨岩之上,指着陆、花、水三人破口大骂,石块掷到,便即闪身相
避,却哪里伤得到他?这时他才望见远处悬崖上刘乘风僵伏不动,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
铁干偷袭失手,误伤同伴,暗自庆幸不已。
    狄云见岩石后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巨岩屏挡在外,洞中积雪甚薄,倒
是个安身之所,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
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孙,师祖爷爷在外边抵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
[这是他血刀门门中的自然行径,倒也不以为忤。]
    水岱和陆、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非礼,自是十分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是好好地穿在
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
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入洞内,石块已打她不到,随即走开。
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受重伤,哪里还说得上一个“走”字,只是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调匀内息,力气渐复,不住盘算:“如
何才能脱身?”眼前这三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
失却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了。他无法可想,只好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
嘲弄敌人,聊以自娱。
    陆天抒越看越怒,{只是}[不住口]大骂。花铁干突然心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
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我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陆大哥便可乘机下去。”
陆天抒道:“此计大妙。”水岱道:“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
二人当即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百余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见二人分
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
地过来,虽然路程远些,花上个把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
攻,我便大兜圈子逃之夭夭。”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陆天抒目送花水二人远去,低头一看,已不见了血刀僧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
通向西北而去,大叫:“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
齐转身。
    陆天抒急于追人,涌身跃落,登时便没入谷底积雪。他跃下时早已闭住呼吸,但觉身子
不住下沉,随即足尖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他头顶刚要伸出积雪,忽
觉胸口一痛,已中了敌人暗算,惊怒之下,大刀立时挥出,去势迅捷无伦,凭着手上感觉,
已知砍中了敌人。但敌人受伤显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来。
    原来血刀僧听得陆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纵身入谷,当即回身,钻入了岩石附近
的积雪之中。陆天抒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本来绝少可能,但他这时从
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事生平从未经历过,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
受伤。他明明看见血刀僧已然逃走,岂知深雪中竟会伏有敌人,当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
上个出其不意。
    但他毕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连环
三刀,在深雪中疾攻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这
三刀盲目砍出,劲力却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处
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登时向下直堕。
    陆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跟着又是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
己接连六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他二人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见物,积雪之下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
连黑夜搏斗的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足尖一触上实地,各自便即使开平生练得最熟的一
路刀法。这时头顶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谁
心中先怯,意图逃命,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探头张望,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
的白雪隐隐起伏波动,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只见水岱和花
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陆天抒了。
    水笙也探头出来观看,见到父亲全神贯注的模样,相距又远,一时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
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进雪底下,却如何打法?下面什么也瞧不见,莫
要……莫要又误伤了陆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心中一直说不出的难过。
    {这处境水岱自然并非不知}[水岱自不知他杀了刘乘风,但处境尴尬,却一望而知],自
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又哪里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陆天抒的机会是一般无
二,而被血刀僧或陆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是毫无分别。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
陆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陆大哥是为救自己女儿而来,此刻身历奇险,自己却高高
在上袖手旁观,当真是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说跳下去再说罢,但一跃下,便
是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蠕动,这一跳下去,说不定正好压在陆天抒的头顶。
    谷底白雪起伏一会,终于慢慢静止。崖上水岱、花铁干,洞中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
焦急,不知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胜谁败。四人都是屏息凝气、目不转瞬地注视谷底。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
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陆天抒!
    水笙大喜,低声欢呼。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师祖爷爷死啦,你
小和尚也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岂有不知?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
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觉间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横蛮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陆天抒
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奇恶,喝道:“你再罗唆,
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狄云虽是断了腿,
但要杀害自己,却是容易不过。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息,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
道:“陆大哥,我们来了!”两人涌身跃落,没入深雪,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
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心下均甚忧
急,见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的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
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拚,忽然间雪中一颗
头颅急速飞上。
    那只是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这头颅向空中飞
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连惊呼也叫不出声。
    水岱悲愤难当,长声叫道:“陆大哥,你为兄弟丧命,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
身正要跃出,花铁干急忙抓住他左臂,说道:“且慢!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
里,胡乱跳下去,别中人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铁
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
心,祭奠两位兄弟。”水岱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要镇静,定下神来,这时候
千万不能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个数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丧命,却教他如
何不悲从中来?又如何能够抑止?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渐渐接近
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盘算,等父亲再近得几丈,这才出声呼叫,好让他能及时过
来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恶僧便会抢先下手杀了自己。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转动,
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装闭目养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双手在地
下一撑,身子跃起,扑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弯,扼住了她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
忽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
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
遍地咒骂,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但见雪谷中绝无动静,都是大为奇怪,不知血刀僧在
玩什么玄虚,怎能久{}[]雪底。
    他们悲痛之际,没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长于{}[]边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
钻入雪底之后,立时便以血刀剜了个大洞,伸掌拍实,雪洞中便存得有气,每逢心跳加剧,
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
打。他内力虽然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便如两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
水面呼吸,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陆天抒最后实在气窒
难熬,干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当即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炷香时分,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
“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陆大哥岂能为
恶僧所杀,却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刘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陆大哥的对手。”水岱
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陆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
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手提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
不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
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跃下固是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水岱轻身功夫
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
小心!”
    话声未绝,喀喇一声,水岱身前丈许之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
空空,没了兵刃,叫声:“啊哟!”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飘开数丈,慌慌张张地叫道:
“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里有剑,我却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
铁干远远叫道:“杀你这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
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和陆大哥相斗之时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这
口刀哪里还找得着?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搡之于手,只是别要让他
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地又钻入雪中,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说了出来,
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不给你吃零碎苦头。”
    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你就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寻得着。若是放我生路,
便跟你说。”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都是插翅难上的高
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这里的地势古怪之极,我在左近住过几年,
却是了如指掌。你如杀了我,一定难以出谷,活活的饿死在这里,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还
你女儿,再引你们出谷如何?”
    花铁干怒道:“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我们自有主意,何用
你来插嘴?”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脚下
加快,斜刺里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速,奔出数十丈后,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转回头,
从水岱身旁斜斜掠过。水岱挥剑横削,差了尺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
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不过老是捉迷藏般地追逐,这厮轻
功不弱,倒不易杀得了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敌
人又近了数尺,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向前仆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
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来。
    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欢喜,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
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一扼。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几步,挺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这是不
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伤得逃跑不了,再拷问水笙的所在。长剑只递出两尺,蓦地里左
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急堕,下面竟是一个深洞。
    这一下奇变横生,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眼见水岱便要得手,
却在一瞬之间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
音,显是在下面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
来,双足一顿,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抓着一人,抛在雪地里。那人鲜血淋漓,正是
水岱,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一时也}不知{}死{}活。
    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惊骇之余,也忘了
再伸手扼她,反而放开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他……他还在动。”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疾挥上]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头顶盘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
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
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心无所忌,放胆追赶,终于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武
林数十年,阅历不可谓不富,水陆两路的江湖伎俩无不通晓,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令他防
不胜防。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高举血刀,对着花铁干大叫:“有种没有?过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敢一前相斗,挺着
短枪护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内心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
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发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速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倘若和花铁干再斗,只怕一
招也支持不住。花铁干的武功本来就不亚于血刀僧,此刻上前拚斗,血刀僧非死在他枪下不
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锐气大挫,再见到陆天抒断头、水岱断腿,吓得
胆也破了,已无丝毫斗志。
    血刀僧见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
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个老家伙,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多历江湖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来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
觉敌人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极凶狠极可怖之意,听他说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
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抖得厉害了。
    血刀老祖此时心力交疲,支持艰难,只盼立时就地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
所面对的实是一场生死恶斗,其激烈猛恶,殊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陆天抒等的激战。只要
自己稍露疲态,给对方瞧出破绽,他出手一攻,立时便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短枪戳
来,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强打精神,将手中血刀盘旋玩弄,显得行有余力。他见花铁干
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
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是悲愤。他虽
然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
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惊:“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是不妙。”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
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崖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
蛋!”忽听得身后山洞中传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若是
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逼迫水岱投降。这姓花的便更加没有斗志
了。”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
    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陆大哥、刘三哥报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
你的身上。”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头发,将她横拖倒曳地拉了出来,拉扯
之时,已是不断喘气,说什么也掩饰不住。
    他知道花铁干武功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他不敢
出手,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已尽,好,我试给你瞧瞧,真气尽是
不尽?”说着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
水笙一声惊叫,只是穴道被点,半分抵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
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
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肩削去一片,问道:“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
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
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闪避,这一下站立不
稳,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下{}。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快动手}!”
    花铁干也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心中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
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横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
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
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
‘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血刀僧眼见他
极是倔强,料想纵然将他碎割凌迟,也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炮制你的女儿,看你叫
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极,眼前一黑,便欲晕去,但想:“花二哥吓得没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
这恶僧如何当着我面前侮辱笙儿,我都要忍住气,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马上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到江湖上去
宣传,水姑娘给我如何剥光了衣衫。哈哈,妙极,很好!花铁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
我可以饶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从不杀害降人。”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是羞耻,
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若是奋力求战,立时便可将敌人
杀了,却只觉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
认输投降,我便饶了你性命。决计不会割你一刀,尽管放心好了。”这几句安慰的言语,花
铁干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他脸露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说道:“大丈
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我当你是
好朋友,好兄弟!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是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
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
三步,好,你很听话,我必定饶你不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
开。血刀僧缓缓俯身,将短枪拿在手中,手指碰到枪干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地
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是提不上来,暗暗心惊:“适才间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
厉害,只怕要费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虽将纯钢短枪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胆,
倘若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就算他只是空手,自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见花铁干抛枪降服,已无指望,低声道:“笙儿,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爹
爹,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与其再吃零碎苦头,受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
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见此人
这般凶恶毒辣,那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
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是生不如死,难道你没
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
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甚是钦佩,这时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
你。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
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是学这老恶僧
的样,将来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才是!小恶僧,你这王八蛋,
乌龟儿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
    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
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之中,向
血刀僧磕下头去。
    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力,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
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被点}[中指]摔倒,血刀僧也双
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无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
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
岱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了过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
已然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
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
来越是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是真气耗竭,早知
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
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敌人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
起来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
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
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
道:“你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
但大难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们血刀门的高僧,把‘信义’二字瞧得犹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头
求饶,是你自己上我的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把他打杀了!此人留着不死,危险之
极。”他对花铁干也真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到平时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
经脉,这人武功了得,只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给他冲开穴道,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
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杀水大侠,是为了解救他的苦恼。这位花大
侠好端端的,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
    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
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
“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
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
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
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自己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
走上两步也是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
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
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
从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
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
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内
真气激荡,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父亲
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然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
二三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
大怒:“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
觉连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
发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知血刀僧此刻没半
点力气,已不足为患,狄云大腿折断,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低声叫她乘机除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
花铁干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
僧怒道:“你罗里罗嗦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的和他顶
撞,只是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什
么?”
    花铁干心想:“这老恶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
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
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
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情状极是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
之言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听得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
头:“这女娃儿若来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全身
反比先前更是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使棍,加之心急报父仇,这一棍打出,全无章法,
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想将手中所持花铁干的短枪伸出去,只是实在太过
衰弱,单是掉转枪头,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勉力将枪尾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
悲愤之下,哪防到他另生诡计,树枝击落,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
但便在此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向前摔倒。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计策却也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
点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
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
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
    花铁干惊惧交集,没口子地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
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
刀僧,但话声发颤,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惭愧!”自知虽得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寻常外力,
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解。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
再,她若拾起血刀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飞向半天了,务须
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穴道解开之前先杀了她。只是这内力的事
情,稍有勉强,大祸立生,当下一言不发,躺着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已不
能,却又不敢闭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动静,不利于己。
    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乱,
{}[]法思索。
    水笙卧躺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过
了好一会,见他毫不动弹,才略感放心,她心中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加之
心急父仇,竟尔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个时辰,那便行了。”
    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眼见狄云不知是心软还是胡涂,居然并无杀己之意,自己的
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竟尔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
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嗯嗯两声,却哪里叫得她
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
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
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要害我师徒。”
    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这才叫你来杀
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狄云摇
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
道:“他不是你师祖?那你快快动手,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没半
点情面好讲,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语中对血刀僧已不再有丝毫敬意。
    狄云好生踌躇,明知他这话有理,但要他去杀血刀僧,无论如何不忍下手,但听花铁干
不住口地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再罗里罗嗦,我先杀了你。”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
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
    水笙在睡梦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了过来,大
叫:“爹爹,爹爹!”
    花铁干道:“水侄女,你被他点了哪一处穴道?这恶僧已没什么力气,点中了也没什么
要紧,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
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
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
    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
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睁一线,注视她的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
心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便
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
游气慢慢增厚。
    那导引真气以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这几句话
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渐渐松开,却不是
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
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来了。”水笙又点了点头,自觉手足{上的}麻木渐失,呼
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
    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
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弯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的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下来,但见血刀
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
    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有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
偏生水笙抢先取了血刀,立时便要发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
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如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心中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恶
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杀他?”这一迟疑只是顷刻间的事,跟着便拿定了主意:“当然杀!”
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落。
    狄云急忙打滚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将下去,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的一根树枝,向
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即挥刀砍下,突然间手腕上一紧,血刀竟
被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
    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发,看得极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夺到血
刀,更不思索,顺手挥刀便向她颈中砍下。水笙不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手中树枝击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
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脱手。两人同时俯
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去。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了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不将狄云
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全无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杀水笙,不自禁地出手
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如欲迸裂。他双手反过去使劲撑持,
想将血刀僧推开。血刀僧见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门中的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
杀敌人。他料得花铁干一时三刻之间尚难行动,水笙是女流之辈,易于对付,是以将身上仅
余的力道{}尽数运到[手上,力]扼{}狄云喉头{的手上}。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涨,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眼见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
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只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
之力,不由得惊惶起来,心想:“老恶僧杀了小恶僧后,就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快拾起了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
花铁干又叫道:“过去将两个恶僧杀了。”
    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
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
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却是手酸
脚软,[出刀]全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替你爹爹报仇,在
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
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
说出话来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是极为鄙视。她一听到
这句狂妄暴躁的话,登时大为恼怒,反而退后三步,说道:“哼!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
么不跟这恶僧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花铁干一听情形不对,忙赔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
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
上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恼,瞪了花铁干一眼,又
走上前去,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
到了她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割上两刀,小心别伤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惊,她对血刀僧极为畏惧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
怀好意,决不能听他的话,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
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
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浊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一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
出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他偏偏无法昏迷,只感全身难受困
苦已达极点,心中只叫:“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胸腹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
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的“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穿破了一个小孔,
登时觉得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人身“会阴”“长强”两
穴相距不过数寸,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
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浊气,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替他打通了任
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一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
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
大椎、痖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狄云在狱中得丁典传授
“神照经”心法,这内功极是深湛难练,他资质非佳,此后又无丁典指点,再加上二三十年
的时日,是否得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
通了。这一来因咽喉被扼,体内浊气难宣,非找出口不可,二来他曾练过“血刀经”上的一
些邪派内功,内息运行的道路虽和“神照经”内功大异,却也有破窒冲塞的辅助功效。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
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这一来自督返任,任脉诸穴都在人体正面,这
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
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诸穴,又回到
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郁闷之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受用。内息第一次通
行时甚是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时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输,顷刻之
间,连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经”内功乃武学第一奇功,他自在狱中开始修习,练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
通,内息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
然而至,甚至头发根上似乎均有劲力充盈。
    血刀僧哪里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体内已起了如此巨大变化,只是加紧扼住他咽喉,一
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云体内的劲力愈来愈强,心中却仍是十分害怕,只求挣扎脱身,双手乱抓乱舞,始终
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脚向后乱撑几下,突然一脚踹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这一踹力道大得
出奇,血刀僧本已内力耗竭,哪里有半点反抗力?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
头下脚上地笔直摔将下来,{}[]的一声,直挺挺地插入雪中,深入数尺,雪面上只露出
一双脚,{}就此{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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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0 22:0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羽衣

    水笙和花铁干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么神奇武功。
    狄云咽喉间脱却紧箍,急喘了几口气,当下只求逃生,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
断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撑,单凭左腿站了起来,只见血刀老祖
双腿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
全不动弹。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胸前,倒退几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但见他伸手搔头,满脸迷惘之色。
    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当真是举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
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劲力!这等侠义行径,令人打从心底里钦佩。”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
耐不住,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
    花铁干道:“血刀僧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小师父大义灭亲,大节凛然,加倍的不
容易,难得,难得,可喜可贺。”他眼见血刀僧双足僵直,显然已经死了,当即改口大捧狄
云。其实他为人虽然阴狠,但一生行侠仗义,并没做过什么奸恶之事,否则怎能和陆、刘、
水三侠相交数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心神大受激荡,平生豪气
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后,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
头,突然间都冒了出来,[一不作,二不休,]几个时辰之间,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
    花铁干道:“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
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
    狄云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
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死,多谢你啦。”水笙哼了
一声,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该回谢他才是。刚
才老恶僧一刀砍向你头颈,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
    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
云救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却显得他当时其实是存心
不良。水笙原对狄云十分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
恶花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得这二人都是奸恶不堪,[自己对付不了,]一瞥眼
见到父亲的尸身,不由得悲不自胜,奔过去伏在尸上,大哭起来。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请问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
不师父的。我身穿僧袍,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
师父……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水笙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地听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
信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什么大侠了?”
    花铁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
我这个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发一
长,换一套衣衫,那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认定狄云是
血刀门的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口中干净些,别尽说脏话。咱们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远
不见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白他用意,但随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
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
人儿,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这几句话传入}水笙[一听,]{耳中,她}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拍拍拍拍地连打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衷,只觉这一切跟他不相干。
    过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动不动。
    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双腿,却总是不敢。瞧着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雪上,再也不
能钟爱怜惜自己了,她轻轻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应她了。水笙泪水
一滴滴地落入雪中,将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结成了冰。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狄云奉承讨好,越说越是肉麻。狄云不去理他,自
行躺在雪地里闭目养息。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
胸,周而复始地不停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些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
殴打的各处仍是极为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甚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
突然而来,又会突然而去,当下躺着不敢动弹,由得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见他仍是毫不动弹,当下大着胆子,挥刀往
他左脚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一
看,只见血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
    水笙又{}欢喜,又{}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阵乱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
不想活啦!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花铁干一切瞧在眼里,心下暗喜:“这小恶僧虽然凶恶,这时尚无杀我之意,待得我穴
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那时连水笙这小妞儿也是我的了。]”[诸般卑鄙念头,霎
时间一齐涌上心头。]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始终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经”上内功的
法门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驱使不动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的
依意而行。他又{}奇怪,又{}欢喜。
    调息半晌,坐起身来,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右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只见他尸身插在雪
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地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
报,但他对自己却实在是颇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于是将他尸身提了出来,端端正正
地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上,虽然草草,却也算是给他安葬。至于他为什么突然间竟会死
了,狄云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万万不能一脚便踢死了他。
    水笙见到狄云的举动,起了模仿的念头,又见几头兀鹰不住在空中盘旋,似要扑下来啄
食父亲的尸身,忙将父亲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陆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
顶,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只得罢了。
    花铁干道:“小师父,咱三人累了这么久,大家可饿得很了。我先前见到上边烤了马
肉,劳你的驾去取了下来。大伙儿先吃个饱,然后从长计议,怎生出谷。”狄云心鄙他的为
人,并不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能给这无耻之徒吃。”狄
云点点头,向花铁干瞪了一眼。
    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道:
“是,是,是,狄大侠。狄大侠这次一脚踢死血刀恶僧,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
件事便是要为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大侠奋不顾身地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实是武
林中头等的大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谁相信你的鬼话?你乘早闭了嘴
的好。”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是非相信不可
的。狄大侠,请你上去拿马肉,分一块给我。”
    狄云甚是厌烦,喝道:“干么要拿马肉给你吃?将来你定可说得我狄云不分文不值。我
是什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想起这几年来身受的种种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满
腔怨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并非真的想吃马肉,他腹中虽饿,但一日半日的饥饿,又算得了什么?他只
怕这小恶僧突然性起,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肯去
取马肉,心中势必略有歉仄之意,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地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
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身前,喝道:“你
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挥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
某岂有歹见?”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奸恶,我才
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
也不愿再见你们的面。”{当下}[于是一跷一拐地]走得远远的,找到{}块大岩石,拨去积
雪,{迳自}[在石上]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远,越是阴险奸恶,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之内,
只怕小恶僧来时没了退路,心惊胆战地斜倚岩边,右手紧紧抓住血刀,眼皮越来越沉重,不
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这小恶僧坏得很。”
    但这几日心力交瘁,虽说千万不能睡着,时刻一长,朦朦胧胧地终于睡着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日光刺眼,一惊而醒,跳起身来,发觉手中没了血刀,
这一下更是惊惶,一瞥眼间,却见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边。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背影正自往远处移动,手中撑着一根树枝,一
跛一拐地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小恶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谢天谢地。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在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没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
立,一望便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到天
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呆望头顶高
峰,甚是沮丧。
    花铁干道:“狄大侠,怎么样?”狄云摇头道:“没路出去。”花铁干暗道:“你不能
出去,我花铁干岂是你小恶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丝毫不动声
色,说道:“不用担心,待我穴道解开,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
    水笙见狄云没来侵犯自己,惊恐稍减,却丝毫没消了戒备之心,总是离得他远远的,一
句话也不跟他说。狄云虽不求她谅解,但见了她的神情举动,心下也不禁恼怒,只盼能及早
离开,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为发愁。
    到得未牌时分,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水侄女,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
出谷之后,一并奉还。”一跃而起,绕道攀上烧烤马肉之处,拿一块熟肉,便吃了起来。原
来他的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竟自[]解[]了。
    花铁干穴道一解,神态立转骄横,心想血刀僧已死,狄云和水笙便两人联手,也万万不
是自己的对手,只是这雪谷中多耽无益,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找到了出路,却须得先
将{两人}[狄云]杀了灭口,[再来对付水笙,就算不杀她,也要使得她心有所忌,从此羞于
启齿。
]自己昨日的种种举动,岂能容他二人泄露出去?
    他施展轻功,在雪谷周围查察,见这次大雪崩竟是将雪谷封得密不通风,他“落花流
水”四人若不是在积雪崩落之前先行抢进谷来,也必定被隔绝在外。这时唯一出谷的通道上
积雪深达数十丈,长达数里,在雪底穿行数丈乃至十余丈,那也罢了,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
遥?何况一到雪底,方向难辨,非活活闷死不可。这时还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
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这五六个月的日子,吃什么东西活命?
    花铁干回到石洞外,脸色极为沉重,坐了半晌,从怀里取出马肉吃,慢慢咀嚼,直将这
一块马肉吃得精光,才低声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来地,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两人
耳中听来,便如是轰轰雷震一般。两人不约而同地环视一周,四下里尽是皑皑白雪,要找些
树皮草根来吃也难,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听得半空几声鹰唳,三人一齐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飞舞来去的七八头兀鹰,均想:
“除非象这些老鹰那样,才能飞出谷去。”
    水笙这匹白马虽甚肥大,但三个人每日都吃,不到一个月,也终于吃完了。再过得七八
天,连马头、五脏等等也吃了个干净。
    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说话,目光偶尔相触,也立即避开。花铁
干几次起心要杀了狄云和水笙,却总觉杀了二人之后,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雪谷之
中,滋味也太难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却也不忙动手。
    过了这些日子,水笙对狄云已疑忌大减,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进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间,整夜朔风呼啸,更是奇寒彻骨。狄云“神照
功”练成,继续修习,内力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颇
为难挨。水笙有时从山洞中望出来,见他簌簌发抖,却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
颇慰,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也还算有礼。
    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续,行走如常,有时想起这断腿是血刀老祖给
接续的,心下不禁黯然。
    马肉吃完了,今后的粮食可是个大难题。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可能地吃得极少极少,
只是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地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
“一位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恶僧!”
    这晚三更时分,水笙在睡梦中忽被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
的身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冷地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让你多活
几天!”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滚开!罗嗦些什
么?惹恼了我,立刻毙了你。”
    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见狄云和花铁干站在她父亲坟旁。水笙大叫:“别碰我爹爹!”
飞步奔去,只见堆在父亲尸身上的白雪已被拨开,花铁干左手抓着水岱尸身胸口。狄云喝
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见寒光一闪,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枪,斜身挺枪,疾向狄云胸口刺去。这一枪去
得极快,狄云内功虽已大进,外功却是平平,仍不过是以前戚长发所教的那一些拳脚剑术,
给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对付得了?一怔之际,枪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声惊
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铁干满拟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刺他个透明窟窿,那知枪尖碰到他胸口,竟[受阻
碍,
]{}刺不{过去,阻了一阻}[进去]。
    [但钢枪刺力甚强,]狄云给这一枪{一推}[推后],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枪杆上击
去。喀的一声,花铁干虎口震裂,短枪脱手,直飞上天。这一掌余势不衰,直震得花铁干一
个筋斗,仰跌了出去。短枪落入了深谷积雪之中,不知{去向}[所踪]。
    花铁干大惊,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真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后几个翻滚,跃
起身来,远远逃了开去。
    花铁干却不知这一枪虽因“乌蚕衣”之阻,没刺进狄云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闭
住了呼吸,透不过气来,晕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练成,这一枪便要了他的性
命。花铁干何等武功,较之当日荆州城中周圻剑刺,虽然同是刺到“乌蚕衣”上,劲力的强
弱却是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当空,两头兀鹰见到雪地中的狄云,在空中不住地打着盘旋。
    水笙见狄云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铁干刺死,心下一喜:“小恶僧终于死了,从此便不怕
有人来侵犯我。”但随即又想:“花铁干想吃我爹爹的遗体,小恶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杀。
小恶僧多半不怀好意,想骗得我……骗得我……哼,我才不上他的当呢。可是他死了之后,
花铁干这恶人再来犯我爹爹遗体,那便如何是好?[甚至,还会来侵犯我……不,他是我伯
伯,总不会……这么下流罢……这人无耻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唉……最好小恶僧还
是别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云身旁,见他一动不动的仰卧在雪地之中,脸上肌肉微微扭
曲,显然未死。水笙心中一喜,弯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觉两股炽热的暖
气,直喷到她手指上。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缩手。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来的气息竟
如此炽热。她自不知这时狄云内力已甚为深厚,知觉虽失,气息仍然粗壮,只是他上乘内功
练成未久,雄健有余,沉稳不足,还未达到融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恶僧晕了过去,待会醒转,见我站在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头,只
见花铁干便站在不远处,凝目注视着他二人。
    花铁干一枪刺不死狄云,又被他反掌击倒,心下惊惧异常,但随即见他倒地不起,自是
急欲知他死活,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当下一步一步地走将过去。这时他右手臂兀自隐
隐酸麻,只待狄云跃起,立即转身便逃。
    水笙大惊,喝道:“别过来。”花铁干狞笑道:“为什么不能过来?活人比死人好吃,
咱们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说着又走近一步。水笙无法可施,拚命摇晃狄云,叫
道:“他过来啦,他过来啦。”
    花铁干眼见狄云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一跃而前,举起右掌,往狄云身上击落。水
笙挥起血刀,一招“金针渡劫”,向花铁干刺去。她使的乃是剑法,但血刀锋锐异常,却也
颇具威力。花铁干短枪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给这削铁如泥的血刀带上了,倒也不敢轻敌,
当下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要将血刀先夺过来再说。
    狄云昏晕迷糊中依稀听到水笙大叫:“他过来啦。”昏昏沉沉地不知是什么意思,跟着
听到一阵呼斥叱喝,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铁干斗得正酣。
    水笙虽手有利器,但一来不会使刀,二来武功远为不及,左支右绌,连连倒退,到得后
来,只盼手中兵刃不为敌人夺去,哪里还顾得到伤敌?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转来,他
要来杀你啦。”
    狄云一听,心中一凛:“好险!适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挡,花铁干早将
我打死了。虽然我胸腹有乌蚕衣保护,但他只须在我头上一脚,还能踢不死么?”当即挺身
跃起,挥掌猛向花铁干打去。花铁干还掌相迎,蓬的一声响,两人都坐倒在地。狄云内力深
厚,花铁干掌法高明,双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铁干武功高,应变速,被狄云一掌震倒,随即跃起,第二掌又击了过来。狄云不及站
起,只得坐着还了一掌。他虽坐着,掌力丝毫不弱,又是蓬的一声,狄云被震得翻了两个筋
斗,花铁干却腾腾倒退三步,胸间气血翻涌,心下暗惊:“这小恶僧内力如此深厚!”但两
掌交过,知他掌法极是平庸,忌惮之心尽去,斜身侧进,第三掌又击了过去。
    狄云坐着挥掌还击,不料花铁干的手掌飘飘忽忽,从他脸前掠过,狄云一掌打空,跟着
拍的一下,胸口已吃了一掌,幸好有乌蚕衣护身,不致受伤,但也是禁受不起,刚要站起,
复又坐倒。花铁干一掌得手,第二掌跟着又至。他虽以“中平枪”驰名武林,号称“中平无
敌”,但拳脚功夫也甚了得,这时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将出来,掌影飘飘,左一掌,右一
掌,十{}[]中倒有四五{}[]打中了狄云。狄云还出手去,均给他以巧妙身法避过。
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狄云内力再强,也是绝无机会施展。
    到得后来,狄云只得以双掌护住头脸,身上任他殴击,一站起身,立被击倒。花铁干只
想尽早料理了他,{免生后患,}一掌掌地狠打。狄云连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为迟缓。
    水笙初时见两人斗得激烈,插不进去相助,待见狄云垂危,忙挥刀往花铁干背上砍去。
花铁干侧身避过,反手擒拿,夺她兵刃。狄云右掌使劲拍出,一股凌厉的掌风登时将花铁干
全身罩住了。花铁干闪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说到以内力相拚,花铁干却不是对手了,突
然间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半身酸麻,摇摇晃晃地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着狄云,抢进了山洞。两人匆匆忙忙地搬过几块大石,
堆在洞口。水笙手执血刀,守在石旁。这山洞洞口甚窄,几块大石虽不能堵塞,但花铁干要
进山洞,却必须搬开一两块石头才成。只要他动手搬石,水笙便可挥刀斩他双手。
    过了好一会,外边并无动静,水笙道:“小恶……小……”她一直叫惯了“小恶僧”,
这时跟他联手迎敌,再叫他“小恶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伤势怎样?”狄云道:
“还好……”
    忽听得花铁干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两只小杂种躲了起来,在洞中干那不可告人之
事了。”水笙脸上一阵发热,心中却也真有些害怕,她认定狄云是个“淫僧”,行止十分不
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实是危险不过,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要跟他离得越远越好。
    只听花铁干又叫道:“两个狗男女躲着不出来,老子却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
笙大惊,说道:“他要吃我爹爹,怎么办?”
    狄云这几年来事事受人冤枉,这时听得花铁干又在血口喷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开
石头,如一头疯虎般扑了出去,拳掌乱击乱拍,奋力向他狂打过去。
    花铁干避过两掌,左掌画了个圆弧,右掌从背后拍出,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
过来,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狄云吐出一口鲜血,脑子中迷迷糊糊,眼前这花铁
干似乎变成了万震山、万圭、江陵县的知县、狱卒、凌退思、宝象……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
他的恶人。他张开双臂,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
    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但狄云已不觉疼痛,抱在他腰间的双
手越箍越紧。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也有些惊惶,又见水笙手执血刀,抢近身来。花铁
干大惊,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疾撞。狄云吃痛,臂上无力。花铁干用力一挣,解脱了他双臂
环抱,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拚斗,接连纵跃,离他有十余丈远,这才站定。
    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站立不定,满脸都是鲜血,想伸手相扶,却又害怕,战战兢地走
近两步。狄云喝道:“我是恶和尚,是小淫僧,别走过来,免得我污了你水大侠小姐的声
名,滚开,滚开!”水笙见他神态狰狞,目露凶光,吓得倒退了两步。
    狄云不住喘息,摇摇晃晃地向花铁干走去,叫道:“你们这些恶人,万震山、万圭,你
们害不死我,打不死我。过来啊,来打啊,知县大人,知府大人,你们就会欺压良善,有种
的过来拚啊,来打个你死我活……”
    花铁干心道:“这个人发了疯,是个疯子!”向后纵跃,离他更远了些。
    狄云仰天大叫:“你们这些恶人,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我狄云不怕你们。你们把我关
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毒死我丁大哥,]踩断我大腿,[冤枉我是
采花淫僧,
]我都不怕,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怕!”
    水笙听得他如此嘶声大叫,有如哭号,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听他叫道“穿我琵
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踩断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动:“这小恶僧原来满怀心
事,受过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却是我纵马踩断他的。”[又听他叫“冤枉我是采花淫僧”,
心道:“难道他不是……倘若他是的,这些日子中他全没对我无礼。难道他改过了,又成了
好人?”]
    狄云叫得声音也哑了,终于身子几下摇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两只兀鹰一直不住地在盘旋。狄云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蓦地里一头兀鹰扑将
下来,向他额头上啄去。狄云昏昏沉沉地似晕非晕,给兀鹰这一啄,立时醒转。那鹰见他身
子一动,急忙扬翅上飞。狄云大怒,喝道:“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我!”右掌奋力击出。那
鹰离他身子只有数尺,被掌力所震,登时毛羽纷飞,落了下来。
    狄云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鹰腹,那鹰双翅乱扑,极力挣扎。狄云只觉咸咸的
鹰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体内,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
吃了你,我吃了你。”
    花铁干和水笙见到他这等生吃活鹰的疯状,都是骇然变色。
    花铁干生怕这疯子狂性大发,随时会过来跟自己拚命,给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还是远
而避之的为妙。当下绕到雪谷东首,心想这疯子捉鹰之法倒是不错,当下仰卧在地,要想依
样画葫芦,装死捉鹰。岂知兀鹰虽然上当,下来啄食,但他挥掌击去,却没能将鹰击落。他
内力和狄云相差甚远,掌法虽然巧妙,可是苍鹰闪避灵动,却更加迅捷得多。
    狄云喝了几口鹰血,胸中腹中气血翻涌,又晕了过去。待得醒转时,天色已明,腹中饥
饿,随手拿起身边的死鹰便咬,一口咬下,猛觉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不由得呆
了,但见那鹰全身羽毛拔得干干净净,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记得只喝了几口鹰血,便即睡
着,却是谁给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难道还会是花铁干这坏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阵,胸中郁积的闷气宣泄了不少,这时醒转,颇觉舒畅,见水岱的雪
坟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只见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云心想:“她也饿了几
天啦,烤了这只鹰尽数留给我,自己一条鹰腿也不吃,总算难得。哼,她自以为是大侠的千
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么希罕?”但过了一会,不禁又想:
“她替我烤鹰,还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饿死了她,那也不好。”
    于是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闭目装死,半个时辰之间,以掌力接连震死了四头兀鹰,
将两头掷给了水笙。水笙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洗剥干净,一起烧烤好了,默默无
言地把两头熟鹰交给他。
    雪谷中兀鹰不少,[这些鹰一生以死尸腐肉为食,早就惯了,]偏又蠢得厉害,眼见同伴
接连丧生在狄云掌下,却仍不断地下来送死。狄云内力日增,掌力亦日劲,到得后来,已不
用躺下装死,只要见有飞禽在树枝低处栖歇,或者从身旁飞过,便能发掌击落。雪谷中时有
雪雁出没,能在冰雪中啄食虫蚁,躯体甚肥,更是狄云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腊月将近,狄云却浑不知岁月]{屈指数月将尽},雪谷中每过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场大
雪,整日整夜地寒风刮人如刀。
    水笙除了捡拾柴枝,烧烤鸟肉,总是躲在山洞之中。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语,也
从不踏进山洞一步。
    有一晚彻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来,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睁眼,只见一件黑黝黝的
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惊,随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
的穿成,黑的是鹰毛,白的是雁翎,衣长齐膝,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鸟羽。
    狄云提着这件羽衣,突然间满脸通红,知道这{}是水笙所制,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
缀而成衣,当真是煞费苦心。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不知如何缀成?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
羽一看,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想必是用头发上的金钗刺出,孔中穿了淡黄
的丝线,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嘿嘿,女娘们真是奇怪,这可有多累,
那不是麻烦之极么?”
    突然之间,想起了几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打
得眼青鼻肿{是不用说了},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几处。他心中痛惜,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
替自己缝补。
    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补衣衫。她头发擦
着自己的下巴,他只觉脸上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狄
云叫了声:“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他想到这里,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泪水涌向眼中,瞧出来只是模糊一团,心想:
“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贼,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我说了话么?”但这数年中他
多历风波险恶,早已不再信这等无稽之谈。“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个哑巴,
别人还不是一样的来欺侮?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可是姓万的家财豪富,万圭那小子又
比我俊得多,那有什么可说的?最不该是我那日身受重伤,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却会去告
知她丈夫,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间,他[气愤填膺,不可抑止,]纵声狂笑{起来},拿着羽衣{}走到石洞之前,
抛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了几脚,大声道:“我是恶和尚,怎配穿小姐缝的衣服?”
飞起一脚,将羽衣踢进洞中,转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将这件羽衣缀成,心想这“小恶僧”维护爹爹的尸体,丝毫
不向自己罗嗦,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眼见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风寒,
心下实感不忍,盼望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哪知道好心不得好报,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
受他如此无礼的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情不自禁,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鸟
羽之上。
    她却万万料想不到,狄云转身狂笑之时,胸前衣襟上也是溅满了滴滴泪水,只是他流泪
却是为了伤心自己命苦,为了师妹的无情无义……
    中午时分,狄云打了四只鸟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给他。两
人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眼光也不敢相对。
    狄云和水笙坐处远远的,各自吃着熟鸟,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两人一齐
抬起头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花铁干右手拿着一柄鬼头刀,左手握着一柄长剑,笑嘻嘻
地走来。狄云和水笙同时跃起,水笙返身入洞,抢过了血刀,微一犹豫,便抛给了狄云,叫
道:“接住!”
    狄云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哼,她
是要我替她卖命,助她抵御花铁干,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此时,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哈哈大笑,说道:“恭喜,恭喜!”狄云瞪目
道:“恭什么喜?”花铁干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
你,别的还不一古脑儿的都给了你么?哈哈,哈哈!”狄云怒道:“枉你号称为中原大侠,
却是个如此卑鄙肮脏的小人!”
    花铁干笑嘻嘻地道:“说到卑鄙无耻,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说着
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几下,说道:“嗯,好香,好香!送一只鸟我吃,成不成?”他若是善
言相求,狄云自必答允,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轻薄的模样,心下着恼,说道:“你武功比我
高得多,自己不会打么?”花铁干笑道:“我就是懒得打。”
    他二人说话之际,水笙已走到了狄云背后,突然大声叫道:“刘伯伯,陆伯伯!”她见
花铁干双手拿着刘乘风的长剑和陆天抒的鬼头刀,北风飘动,吹开他长袍,露出袍内还穿着
刘乘风的道袍和陆天抒的紫铜色长袍。
    花铁干沉着脸道:“怎么样?”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们么?”她料想花铁
干既寻到了二人尸体,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花铁干怒道:“关你什么事?”水笙大惊,颤
声道:“陆伯伯,刘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
    花铁干若有能耐打鸟,自然决不会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但他千方百计的捕捉鸟雀,初
时还捉到一两头,过得几天,鸟雀再不上当。他又无狄云的神照功内{}[],能以掌力击
鸟。[这些日子便只得以陆、刘二人的尸体为食,苦挨光阴。]这{一日他}[]吃完了{陆、刘
二人的
}尸体{},手持刀剑,决意来杀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
尸体,{以此为食}[作为食料],当可捱到初夏,静待雪融出谷。
    这时他听水笙如此说,不自禁地满脸通红,又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馋涎欲滴,突然
间举起鬼头刀,大呼跃进,向狄云砍过来,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云举起血刀一格,当的
一声猛响,鬼头刀向上反弹。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但刀身厚
重,血刀也削它不断。当日陆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鬼头刀曾被血刀斩了三个缺口,今日
再度相逢,鬼头刀上也不过是新添一个缺口而已。
    花铁干用刀虽不擅长,但武功高强,鬼头刀使将开来,自非狄云所能抵挡,数招之下,
登时将他迫得连连后退。花铁干也不追击,一俯身,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大嚼起来,
连赞:“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两人都觉寒心。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情势便和上
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时,狄云受他拳打足踢,不过受伤吐血,不易给他一拳打死,这时他手
中有了刀剑,只须有一招失手,立时便送了性命。上次相斗所以能勉强支持,全仗水笙手中
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那是占尽上风了。
    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意犹未尽,见山洞边尚有一只,又去拿来吃了。他抹抹嘴,说
道:“很好,烹调功夫是一等一的。”懒洋洋地回转身来,陡然间跃身而前,呼的一刀,便
向狄云劈去。这一刀去势奇急,狄云猝不及防,险些儿便给削去半边脑袋,急忙举刀招架。
总算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深厚,若是双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当下转刀斜劈。三刀之间,狄云
已然手忙脚乱,嗤的一声响,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水笙叫道:“别打了,别打了。花伯伯,我分鸟肉给你便是。”
    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极,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脚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杀了这小
子再说,免得又留后患,当下手上加紧,口中却调侃道:“水侄女,你心疼这小子,是不是
啊?怎么不记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这一刀
所砍的部位有“乌蚕衣”保护,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
    水笙大叫:“花伯伯,别打了!”
    狄云怒道:“你叫什么?我打不过,给他杀了便是。”他狂怒之下,举刀乱砍,忽然间
右手将血刀交给左手,反手猛力打出。
    花铁干哪料到这武艺低微的“小和尚”居然会奇兵突出,蓦地来这一下巧招,急忙转头
相避,拍的一声,还是给这一掌重重击在颈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云一怔,心道:“这
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着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剑式”
来。花铁干叫道:“连城剑法,连城剑法!”
    狄云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荆州万府和万圭等八人比剑,使出这三招之时,万震山也说是
“连城剑法”,当时他还道万震山胡说,但花铁干是中原大豪,见多识广,居然也说这是连
城剑法,难道老乞丐所教的这三招,当真是连城剑法么?
    他以刀作剑,将这三招连使数次,可是花铁干的武功岂是鲁坤、万圭等一干人所可比?
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后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是全无效用。到得狄云
第四次又使“去剑式”,将血刀往鬼头刀上挑去,花铁干早已有备,左足飞起,踢中他的腕
脉。狄云血刀脱手,花铁干一招“顺水推舟”,双手刀剑齐向他胸口刺来。
    噗噗两声,一刀一剑都刺中在狄云胸口,刀头剑头为“乌蚕衣”所阻,透不进去。水笙
拿了一块石头,守候在旁,眼见狄云遇险,举起石头便向花铁干后脑砸去。花铁干上次短枪
刺不进狄云身子,已觉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他怀中放着铁盒或是铜牌之类,枪头凑
巧,刺中坚物。但这次刀剑齐刺,决不会又这么凑巧,他一呆之际,狄云猛力挥掌击出,水
笙又自后面攻到。
    花铁干叫道:“有鬼,有鬼!”心下发毛:“莫非是陆大哥、刘兄弟怪我吃了他们的遗
体,鬼魂出现,来跟我为难?”登时遍体冷汗,向后跃开了几步。
    狄云和水笙有了这余裕,急忙逃入山洞,搬过几块大石,堵塞入口。两人先前已将洞口
堵得甚小,这时再加上几块石头,便即将洞口尽行封住。
    两人死里逃生,心中都怦怦乱跳。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出来啊,龟子儿,躲在洞中能
躲一辈子么?你们在石洞里捉鸟吃么?哈哈,哈哈!”他虽放声大笑,心下却着实害怕,却
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尸体来吃。
    狄云和水笙对望一眼,均想:“这人的话倒也不错。我们在洞里吃什么?但一出去便给
他杀了,那可如何是好?”
    花铁干若要强攻,搬开石头进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也是难以守御,只是他刀剑刺不
进狄云身体,认定是有鬼魂作怪,全身寒毛直竖,不住颤抖。
    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阵,见花铁干不再来攻,心下稍定。狄云检视左臂伤口,见兀
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块衣襟,给他包好。狄云将早已破烂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过来,遮住胸
口,以免给水笙见到自己胸口赤裸的肌肤,这么一拉,怀中跌了一本小册出来,便是得自宝
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经”。
    他适才和花铁干这场恶斗,时刻虽短,使力不多,心情却是紧张之极,这时歇了下来,
只觉疲累难当,想起那是在破庙中初见血刀经时,曾照着经上那裸体男子姿式依样而为,精
神立即振奋,心想花铁干决计不肯罢休,少时恶斗又起,就算给他杀了,也当狠狠打他几
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敌?当下随手翻开一页,见图中人形头下脚上,以天灵盖顶在地
下,两只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异。狄云当即依式而为,也是头下脚上,倒立起来。
    水笙见他突然装这怪样,只道他又发疯,心想外有强敌,内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
中一急,不禁{轻声}哭了出来。
    狄云练不到半个时辰,顿时全身发暖,犹如烤火一般,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他随手翻过
一页,只见图中那裸体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与地面平行,两只脚却翻过来勾在自己颈中。
这姿式本来极难,但他自练成“神照功”后,四肢百骸运用自如,当即依着图中所示照做,
内息也依着图中红色绿色线路,在身中各处经脉穴道中通行。
    这“血刀经”乃血刀门中内功外功的总诀,每一页图谱都须练上一年半载,方始有成。
但狄云任督二脉既通,有了“神照功”这无上浑厚的内力为基础,再艰难的武功到了手中,
也是一练即成。他练了一式又一式,越练越是兴味盎然。
    水笙见他翻书练功,这才惊魂稍定。看了一会,见他姿式希奇古怪,当真匪夷所思,不
由得又好笑,又诧异,心想:“天下难道真有这般武功?”走上两步,向地下翻开着的血刀
经瞧去,一瞥之下,见图中所绘是个全身赤裸的男子,不由得满脸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小恶僧练到后来,会不会脱去衣服,全身赤裸?”
    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
    狄云练了一会内功,翻到一页,见图中人形手执一柄弯刀,斜势砍劈。狄云大喜,脱口
而出:“血刀刀法”。拾起一根树枝,照着图中所示使发起来。
    这血刀刀法当真怪异之极,每一招都是在决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狄云只练得三招,
便已领会,原来每一招刀法都是从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将出来。前面图谱中有倒立、横身、
伸腿上颈、反手抓耳等种种诡异姿式,血刀刀法中便也有这些令人绝难想象的招数。狄云当
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练熟,心想:“我须得不眠不息,赶快练上二三十招,过得四五天,再
出去和这姓花的决一死战。唉,只可惜没早些练这刀法。”
    哪知花铁干竟不让他有半天的余裕。狄云专心学练刀法,花铁干在洞外叫了起来:“小
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惊,推开石头,抢了出去。只见花铁干拿着鬼头刀,正在水岱的坟头挖掘,
虽然尚未掘到尸身,但那也是转眼间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全
不念结义兄弟之情么?”口中惊呼,抢将过去。
    花铁干正要引她出来,将她先行击倒,然后再料理狄云,否则两人联手而斗,总不免碍
手碍脚。他见水笙奔来,只作不见,仍是低头挖掘。水笙抢到他的身后,右掌往他背心奋力
击去。花铁干左手疾翻,快如闪电,已拿住了她手腕。水笙叫声:“啊哟!”左手击出。花
铁干侧身避过,反手点出。水笙腰间中指,一声低呼,委倒在地。
    这时狄云手执树枝,也已抢到。花铁干哈哈大笑,叫道:“小和尚活得不耐烦了,用一
根树枝儿来斗老子。好,你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用你本门的兵刃送你归天。”反手从腰间
抽出血刀,将鬼头刀抛在地下,霎时之间向狄云连砍三刀。这血刀其薄如纸,砍出去时的风
声嗤嗤声响,花铁干心下暗赞:“好一口宝刀!”
    狄云见血刀如此迅速地砍来,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咬牙,心道:“这就拚个
同归于尽罢!”右手挥动树枝,从背后反击过去,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花铁干后颈。
这一招古怪无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刃而不是树枝,已然将花铁干的脑袋砍下来了。
    其实花铁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无几,就算练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决不能
在一招之间便杀了他,更不用说狄云了。只是花铁干十分轻敌,全没将这个武功低微的对手
瞧在眼内,是以一上手便着了道儿。他一怔之间,提刀欲削,狄云手中树枝如狂风暴雨般劈
将出去,乱砍乱削之中,偶尔夹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声,又是一下打中在他后脑。花铁干
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望了一眼,只吓得手酸足软,手一松,血刀掉在地
下,转身拔足飞奔,远远逃开。
    他自吃了义兄义弟的尸身后,心下有愧,时时怕陆天抒和刘乘风的鬼魂来找他算账。适
才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已认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敌人,这时狄云以一根树枝和他相斗,明明
站在自己对面,水笙又被点中穴道而躺卧在地,可是自己后颈和后脑却接连被硬物打中。谷
中除了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没地在背后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是
什么东西?他转头一看,不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如此吃惊,但偏偏什么也看不到,不由得魂
飞魄散,哪里还敢有片刻停留?
    狄云虽打中了花铁干两下,但他显然并没受伤,忽然没命价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狄云拾起血刀,见水笙躺在地下动弹不得,问道:“你给这厮点中了穴道?”水笙道:
“是。”狄云道:“我不会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须在我腰间和腿上……”本
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请他推血过宫,便可解开被封的穴道,但说到“腿上”两字,想起这
“小恶僧”最近虽然并没对自己无礼,以前可是品行十分不端,倘若乘着自己行动不得……
    狄云见她眼中突然露出惧色,心想:“花铁干已逃走了,你还怕什么?”一转念间,随
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不由得怒气急冲胸臆,大声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对你……对
你……哼,哼!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气得伸足乱踢,只踢得白雪飞溅。
    他回到山洞中,取了血刀经,径自走开,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寻思:“难道是我瞎疑心,错怪了他?”
    她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过得一个多时辰,一头兀鹰从天空直冲下来,扑向她脸。水
笙大声惊叫,突然红光一闪,血刀从斜刺里飞将过来,将兀鹰砍为两边,落在她身旁。
    原来狄云虽恼她怀疑自己,仍是担心花铁干去而复回,前来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远之
处,续练血刀刀法。他掷出飞刀,居然将兀鹰斩为两边,血刀斩死兀鹰后,略无阻碍,又飞
了十余丈,这才落下。这么一来,他这招“流星经天”的刀法又已练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错了,一百个对不起。”狄云只作没有听见,不去
理她。水笙又道:“狄大哥,你原谅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别再恼我了,好
不好?”
    狄云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气,却也渐渐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云虽然一言不发,但目不交睫地在自己身
边守了整整一夜,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动弹,即刻去将那头兀鹰烤熟了,分了半边,
送到狄云身前。狄云等她走近时,闭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从今而后,我
再也不要见你。”
    水笙放下熟鹰,便即走开。狄云等她走远再行睁眼,忽听得她“啊”的一声惊呼,跟着
又是一声“哎哟”,摔倒在地。狄云一跃而起,抢到她身边。
    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来,说道:“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这却不是见了我
么?那句话可算不得数了。”
    狄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儿。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谁
都会骗人。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上你当了。”
    水笙却格格娇笑,说道:“狄大哥,你赶着来救我,谢谢你啦!”
    狄云横了她一眼,背转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来滋扰,只好嚼些树皮草根,苦度时光,有时以暗器
手法掷石,也打到一两只雪雁。狄云每日练一两招血刀刀法,内力外功,与日俱{进}[增]。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山谷中的积雪不再加厚,后来雪水淙淙,竟然开始消融了。
    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将一本血刀经的内功和[拳脚]刀法尽数练全。他这时身集正邪两
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然经验阅历极为欠缺,而正邪两门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
以武功而论,{别说已远在花铁干和血刀老祖之上,}比之当年丁典,亦{是未遑多让,这俱
是练成神照功而打通任督二脉之功。
}[已有胜过。只是所习“神照经”仅为深湛内功,外功
却无人指点,除血刀门刀法之外,拳脚功夫仍极粗浅,但手足灵便,拳理已明,亦已不下与
二流好手。]
    水笙跟他说话,狄云又怕上她的当,始终扮作哑巴,一句不答,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
外,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的,自行练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念头:出了雪谷之后,
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师父;第二是到荆州去给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第三,报仇!
    眼见雪水汇集成溪,不断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离端午节
还有几天,却知出谷的日子不远了。
    一天午后,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正要转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过得几
天,咱们便能出去了吧?”狄云“嗯”了一声。水笙低声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中对我的照
拂,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狄云摇头道:“没什么。”转身走开。
    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水笙伏在一声石头上,背心抽动,正自哭
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该当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紧,我永
远不会明白。”
    其实,水笙到底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人,又很]伤心,忍
不住要哭。
    那天夜里,狄云练了一会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石上睡着了。这块大石离山洞不
远,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盗尸或侵袭水笙。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有再来,料想已然
无事,是以他心无牵挂,睡得甚沉。
    睡梦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他这时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和昔日已大不相
同,脚步声虽远,已令他一惊而醒,当即翻身坐起,侧耳倾听,发觉来人众多,至少有五六
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来。
    狄云吃了一惊:“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积雪
已融,谷中融雪却要迟到一个月以上。狄云一转念间,心道:“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
中原群豪。现下血刀老祖已死,什么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接了
她去,那便再好不过。他们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辩也辩不清楚的,我还是不见他们的
好。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迟。”
    他绕到山洞之侧,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一
群人转过了山坳,手中高举着火把。这伙人约莫有五十余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火炬,一手提
兵刃。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剑,却是花铁干。
    狄云见他与来人聚在一起,微觉诧异,但随即省悟:“这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四川追
来的,花铁干是他们的首领之一,当然一遇上便会合了。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见一行人
走进了山洞,当下向前爬行数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中。这时他和众人相距仍远,但他
内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进,已能清楚听到山洞中诸人说话。
    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原来是花兄手刃了恶僧,实乃可敬可贺。花兄立此大功,
今后自然是中原群侠的首领,大伙儿马首是瞻,惟命是从。”另一人道:“只可惜陆大侠、
刘道长、水大侠三位惨遭横死,令人神伤。”又一人道:“老恶僧虽死,小恶僧尚未伏诛。
咱们须当立即搜寻,斩草除根,以免更生后患。花大侠,你说如何?”
    花铁干道:“不错,张兄之言大有见地。这小恶僧一身邪派武功,为恶实不在乃师之
下,或许犹有过之。这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眼见大伙儿进谷,{定是}[一定]急谋脱
身。众位兄弟,咱们别怕辛苦,须得杀了那小恶僧,才算大功告成[,免得他胡说八道,散
布谣言,败坏陆、刘、水三位大侠与水女侠的名声]。”
    狄云心中暗惊:“这姓花的胡说八道,歹毒之极,幸亏我没鲁莽现身,否则他们一齐来
杀我,我怎能抵挡.”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花铁干
才是个大坏蛋!”说话的正是水笙。
    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阵安慰,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他不是小恶僧,是
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这些日子中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
他是个正人君子,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突然之间,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心中轻轻地说:“她说我是正人君子,她说我是
[挺好的]正人君子!”
    水笙说了这两句话,洞中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作声。火把照耀之下,狄云
远远望去,却也看得出这些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着讥笑,有的却显是颇有幸灾乐
祸之意。
    隔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说你几句。
这小恶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
的?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时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侠说,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被制,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
灵盖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不错。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样?”水
笙道:“是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发了一阵轰然大笑,笑声只震得洞边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
簌而落。
    笑声中夹着无数讥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谎撒得太也滑稽。”“原来水
大侠活得不耐烦了,伸了头出来,请他的未来贤婿打个开花!”“谁说是‘未来’贤婿?水
大侠去世之时,那小和尚只怕早跟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
“世间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为了个野男人,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语地讽
刺:“要野男人不要父亲,世上那也多得紧。只不过指使奸夫来杀死自己父亲,这就骇人听
闻了。”又一人道:“我只听见过什么‘恋奸情热,谋杀亲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
居然有‘恋奸情热,谋杀亲父’{,哈哈哈}!”
    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话,先入为主,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愤恨她
{}[]护“奸夫”,因此说出来的话竟越来越不中听。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什么污言
秽语说不出口?
    水笙满脸通红,大声道:“你们在说……说些什么?却也不知羞耻?”
    那些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道:“却原来还是我们不知羞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好!水姑娘,我们不知羞耻。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亲父的大仇抛在
脑后,那就是知道羞耻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他妈的,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
的追了下来,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你这贱人这么无耻,老子一刀先将你砍
了。”旁边有人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兄不可鲁莽!”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各位忍一忍气。水姑娘年纪轻,没见识。水大侠不幸逝世,她孤
苦伶仃地没人照料,大家别跟她为难。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好好的教导,自会走上正途。
大伙儿嘴上积点儿德,这雪谷中的事嘛,别在江湖上传扬出去。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否则
大家怎肯不辞劳苦地赶来救他女儿?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侠的颜面,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我说
呢,咱们还是
}快去抓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将他开膛破肚,祭奠水大侠{的英魂}。”
    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颇得诸人的尊敬,他这番话一说,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
都是:“是,是,张老英雄的话有理。咱们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来碎尸万段!”
    众人嘈杂叫嚣声中,水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
    水笙一听到这声音,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自己受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听到亲
人的声音,如何不喜?当下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真相,只怕要发疯!”那姓张的老者道:“大家别
吵,听我一句话。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还没消尽,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
来,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么地方,欲速则不达,反而落在咱们后头了。各位,这人也
是命里不好,大家嘴头上修积阴功,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丑事,就别对他说。”群豪中有些
忠厚的便道:“正该如此!水姑娘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自新之路。何况这大半也是迫于
无奈。否则好端端一个名门闺女,怎会去跟一个邪派和尚姘上了?”
    却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平白无端的戴上了一顶绿帽子,未免太委屈
了他吧,哈哈!”“这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
单,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他妈的,你奶奶雄,这会儿你老婆才
寂寞孤单!”“不错,不错,我老婆寂寞孤单,你尊夫人这会儿有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
也不寂寞孤单……”话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众人{}[嬉]笑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
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
哪里?”水笙纵声叫道:“我在这里!”
    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过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
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原来汪啸风听到了水笙的声音,大喜之
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低陷之处,摔了一交,随即跃起,急奔而来。水笙
也向他奔去。
    两人奔到临近,齐声欢呼,相拥在一起。
    狄云见到两人相会时欢喜亲热的情状,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
戚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心中从未对她生过丝毫男女之情。只是相处日久,一旦
分手,总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随表哥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愿她今后无灾无
难,嫁了她表哥,一生平安喜乐。”
    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过了一会,见汪啸风携
着水笙之手,并肩过来。
    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他待我就象是亲
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
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是好好地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
慕,这番分开,更是思念殷切,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
    两人渐渐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愿见那些人
了。”汪啸风奇道:“为什么?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辞艰险地前来救你,在雪
谷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地谢谢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
“我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大伙儿千里迢迢地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往,岂不是
好?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向长辈们请示。陆伯伯、花
伯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坏蛋,你别听他的胡说!”汪
啸风自来对她从不违拗,这时黑暗中虽见不到她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甜美的语声,早已心
醉,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
    忽听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贤侄,你过来!”正是花铁干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
伯伯!”水笙大急,顿足道:“你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义兄,长
者之命,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辞辛劳,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
自行离去,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这一来,我声名扫地,以后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
孩子脾气,待会哄她一哄,赔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携了她手,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铁干要说的决不是好话,但想:“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
陷,于我何损?”当下便随了汪啸风走去,脸上却已全无血色。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恶僧已被我杀了,但还有一个
小和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
刷的一下便拔剑出鞘,跟着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她容颜憔悴,泪盈于眶。汪啸风心下怜惜,却见她在缓缓摇头,问道:
“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
    众人听她这么说,尽皆愤怒,均想:“我们为了你今后好做人,瞧在水大侠的面上,才
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丑事,这时候你居然还在{}[]护小淫僧,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
‘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是无耻已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很觉奇怪,心想表妹不肯和众人相见,而大伙又对她颇含
敌意,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
千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
此事,还剑入鞘,大声道:“众们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结此事。姓汪
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都道:“不错,快去捉拿小恶僧要紧,别让他出谷跑了!”说着纷纷冲出洞去。
    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风中时旺时弱,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也
是一阵亮,一阵暗。两人执手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这就走吧。”正想悄悄避开,却
听得有两人快步走来,一人道:“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
合。”另一人道:“好!这一带雪地里脚印杂乱,说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附近。”先说话的
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淫僧这半年中艳福可是不
浅。”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这顶绿头巾。”两人嘻嘻哈
哈的说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狄云在旁听着,很为汪水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真是罪大恶极,捏造这些无耻
谣言,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他不知花铁干生怕水笙揭露自己种种奸恶
行径,务须先下手为强,败坏她的声名,旁人才不会信她的话。狄云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
水笙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
    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
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哪里能保得清
白?但只要她性命无碍,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人心苦不足,这时候见了水笙,却又盼望
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
耻笑?”但见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
妹,咱们走吧。”
    水笙道:“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汪啸风道:“旁人的闲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
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的了?”汪啸风低头黯然,过了好一会,才道:“好吧,
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早信了这些含血喷人的脏话。”顿了一顿,又道:“以
后你不用再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
瞧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
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世上信得过我的,原来就只有他一个……”]
    她拔足向外奔去,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这半年之中,她日夜
都在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整洁,十指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褥子、坐垫之类,
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瞥之间,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
鸟羽衣服,那日狄云生气不要,踢还给她,此后晚上她便作为被盖,以御寒冷,这时心中一
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要跟他为难,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何是
好?”当下停住脚步,凝望着那件羽衣,一时彷徨无主{。}[心下只想:“他们定要杀他,我
帮是不帮?”]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上,衣服长大宽敞,式样显是男子衣衫,心头大疑,问
道:“这……这是什么?”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
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
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提起羽衣,仔细看了一会,冷冷地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
猜,他和我……”但见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将羽衣往卧褥
上一丢,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成了无比的粗俗可厌。她
不想再多作解释,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是个
低贱之人,受惯了冤屈,那不算得什么。她却是个尊贵的姑娘,如何能受这不白之冤?”想
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个好手在到处搜寻,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却也
顾不得了,当即涌身跃进山洞,说道:“汪少侠,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洞来,都是吃了一惊。狄云这时头发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
头发的小和尚模样。汪啸风定了定神,才认了出来,当即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横剑
当胸,眼中如要冒出火来,长剑不住颤动,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人立时斩成肉酱。
    狄云道:“我不跟你动手。我是来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洁,你娶她为妻,真是天大的
福气,不必胡思乱想,信了坏人的造谣。”
    水笙万料不到他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险地出头,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
白,又是感激,又是担心,忙道:“你……你快走,许多人要杀你,这里太也危险。”
    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这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
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
    狄云拙于言辞,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这般微妙的事端,接连结结巴巴
地说了七八句话,只有使汪啸风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图报了,你快走!他们人多,
大家要杀你……”
    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和神色间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
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过去。
    这一剑虽然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
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眼见汪啸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
我叫你好好地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疾刺五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
心中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变得这么笨了?”
    汪啸风猛刺急斫,每一剑都被他行若无事地闪开,越加怒发如狂,剑招更出得快了。
    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朋友们都要杀我,我
可不能再多耽搁了。”汪啸风出剑越来越快,狄云单是内力深湛,轻功却是平平,虽然内功
是本,轻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点,于对方的快剑渐感难以应付,当下伸指一弹,铮的一
声轻响,中指弹在剑刃之上。
    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
没使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竟然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登时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
砰的一声,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见他跌得十分狼狈,忙奔过去相扶。
    狄云愕然,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剑再打,哪想到他竟会摔得这么厉
害,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跨上两步,也想去扶,说道:“对不起,我当真……我不是故意
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吧?”汪啸风心中妒愤交攻,不可抑制,认
定水笙偏向狄云,两人联手打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
她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笙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
情,伸手抚着脸颊,竟是呆了。汪啸风跟着又是一掌,击中她的左颊。水笙惊惧之下,扑在
狄云的肩头,只觉这时候只有他方能保护自己。
    狄云[伸左臂搂住了她,]侧身挡在汪啸风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干么打人?”
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里面?”
    水笙退后两步,对狄云道:“你快走吧……我……我多谢你的好意。”
    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我去了!”转身走向洞口。
    汪啸风大叫:“小淫僧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
道:“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汪啸风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名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嚷,当即拦在洞口。狄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
里逃?”挥刀向他头顶砍落。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
四个人纷纷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快步{}[]了出去。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狄云早已去得远了。有十余人发足疾追,狄云心
中害怕,躲在长草丛中,黑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着。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啸叫嚷,追
逐而出。
    过了好一会,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也走了。汪啸风在前,水笙跟在后面,两人隔着一
丈多路,越去越远,终于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终于寂寞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起头来,连往日常在天
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的。只有消融了的雪水在轻轻地流出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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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0 22: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梁山伯·祝英台”

   狄云在雪谷中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
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虽然走了,他还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
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
面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
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
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头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然
已然极高,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
了一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
民喜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
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却是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终没见到。
    [他脚程很快,但也一]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里禾秧已
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渐渐地脸上炙热,心跳也快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
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
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高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
屋里还有没有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
些年来多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
的神气,问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匠的头
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什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
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
有,就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
是来讨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是有这门子罗嗦,这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
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
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罗嗦不罗嗦?
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
说道:“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
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
便道:“我不过问主人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米饭,你……你就是老爷
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
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
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
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
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
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
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
色,恭恭敬敬地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个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
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说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
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
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
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
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
哪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
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
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
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
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地喝酒吃饭。狄云
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
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
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
擦擦地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
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福气拿得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
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什么宝贝?”那人低声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
的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
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因此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
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
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
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
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
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
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
笑,道:“好,好!”
    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呼叱:“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
鬼话来骗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
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
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
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
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儿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
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中一凛,登时省悟:“是
了,原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发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
变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
重,不可鲁莽急躁,寻思:“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
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以大胜万门众弟子。现在想
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他自学了血
刀经上所录的武功后,见识大进,当年所学的三招“连城剑法”,这时想来已极为平庸。]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
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发了大财?”心
下暗暗暗琢磨:“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恩人,但是拜谢也不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
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师父竟死了么?”
    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
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跃入
坑中,俯身拾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锈烂铁
钉,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
乡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
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的。狄
云正是求之不得。他虽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
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
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
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
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
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
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块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
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
事。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
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连油桐树、油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
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却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
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过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
    {只见}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
各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是积满了灰尘。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扳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
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的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
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
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时节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
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
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什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拿
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涌现了那时的情
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
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
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从不分开]。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
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发怒,不由得
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地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给]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
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心中}才觉歉然,道:“唉,这{}[]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己鞋上。{}过年的时候,又绣了
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的细
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之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
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页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
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发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
“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
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
来着?”闪身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儿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
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高
的,气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
    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
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难道也是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
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
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
“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
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
到?什么言师叔?师父说他二师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
会钻了出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瞎猜一通,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
里,那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长发这厮真工于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
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横江’?”
    万震山道:“刚才咱们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
人说不定也有点儿邪门。”万圭道:“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
他,咱们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轰轰地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
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地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
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万震山道:“没什么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只见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发现,
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甚低,听不见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
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乞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丐哪里是找什么聚宝盆了,他
也是在寻找连城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掩
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
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的鬼话。”
    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来来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
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
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一百个不对头!”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给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要来搜她父亲的屋子,多半
不会给她知道。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
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发蓬松,不剃胡
子,大半张脸都给毛发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
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
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象乞丐
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
老乞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
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发觉。狄云早已
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
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
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
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在偷偷掩来,还
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
过了耳,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
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的,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发现。可是那老乞丐已经发觉
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
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
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发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片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
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
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
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着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吧。”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里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
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
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
道:“妙极,师弟真是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
言达平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
兄弟合力杀了他们的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
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有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
字是‘五十’,第三个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
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俩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
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右手。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
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去了?可是这些年
来,怎地又丝毫没有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
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
么?”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藏
着什么阴谋和机关?[他猜不出,也知道不必去猜。]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大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
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什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若
是师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
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
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什么?”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
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
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
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
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
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
“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象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
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丁丁当当地跌出几两银子和
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
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吧。”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
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了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
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
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拍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
高肿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般渗了出来。
    言达平惊道:“啊哟,万贤侄,你哪里去搅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
哪。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
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
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
你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罗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哪里了,过几天
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
成的。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
要这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
千里迢迢,又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
长”,但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
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
爱怎么便怎么吧。”万震山心想:“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
道:“好吧,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罗嗦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
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
有。倘若兄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升,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
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
父,今日什么都答允吧!”
    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这两句“恭喜”,
却是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然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
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慢吞吞地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着,已
是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
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脸春风地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
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这种毒
物可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过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
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迟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轻松,又{}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
亏输,还没动手便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
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个乖,伸手到别人口袋里去掏摸什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道:“鲁师
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却不出
来。孙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
两人脸无人色,一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
他日再出?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咙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这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想:“这一剑
好象没有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甚是深湛,虽然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
而然地首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的一声轻
响,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
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坡边上斗了起
来。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
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神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
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什么‘连城剑谱’,恐怕也没有什么用
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两位
师伯高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当年师父教
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
弱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手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
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坦、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罗,齐
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
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
真是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
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
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中
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发抖。
    旁边一个老年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
怕,别怕。”他见狄云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
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
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关键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然会汇归在
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
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吧?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
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也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
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不
同了,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
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
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
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的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为什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万师伯的疑
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什么连自己儿子也
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这一来,{西洋镜}[中间的把戏]立刻就
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速无伦地刺向万震山胸
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
接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
好象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的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
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
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忽听喷]惊风,连山{}[]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
自发,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的肩
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发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他手中长剑击
落了。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发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
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
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
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
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
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发教
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
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发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
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
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
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吧?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的师父,现在又在拚命想杀
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
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到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
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
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
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是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是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
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
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
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想:“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
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的恩惠,决不能让
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发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上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铁铲
轻轻一抖,一铲黄泥便向万震山飞了过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
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着迅速掷出,都是掷向点在
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
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
    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
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万震山和群弟
子大呼追来,却和狄云越离越远。]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
他曾和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一日你待
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
道:“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你却不要我陪。”
    他将言达平放下地来,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
姓大名?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
还礼,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一些小事,说什么报答不报
答?”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不会捏造假名,只是不说。
    言达平见他不肯说,只得罢了,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抚摸三处伤口,兀
自心惊:“他再迟得片刻出手,我这时已不在人世了。”
    狄云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难,要请问前辈。”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辈两
字。有何询问,言达平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问
前辈,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
然是找那‘连城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我道他为什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说
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小人实是不敢相瞒。倘若言达
平已经得到,立即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
    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剑谱。不瞒前辈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相信这什么
‘连城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
化,已是当世无敌,那‘连城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只因这是本门的
功夫,才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听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那大屋的所在,本来是你师弟戚老
前辈所住的。这位戚前辈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见
师父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但丁典却说他十分工于心计,是以要再问一问,到底丁典的
话是否传闻有误。
    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发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
辣手,就象是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阵难过,暗道:“丁大哥的话没错,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我从小受他的
欺骗,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不过,不过他一直待我很好,骗了我也没有什么。”心
中仍是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中这种外号,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傅的仇人给他
取的。你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
我这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再也灵巧不过。否则那本‘连城剑谱’,
怎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连城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
了么?”
    言达平道:“虽不是亲眼瞧见,但小人仔细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听人说,你常爱扮作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
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讯灵通,在下的作为,什么都瞒不过你。初时在
下料得这本‘连城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
丐,在湘西鄂西来往探听动静。”狄云道:“为什么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达平道:
“我恩师临死之时,将这剑谱交给我师兄弟三人……”
    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畔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师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
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丁典安葬梅
念笙的讯息后来终于泄露,是以言达平听得他揭露自己弑师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
杀死师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
    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莫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连城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
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请你老老
实实说吧。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又惊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我师兄弟三人拿到‘连城剑谱’之后,
一查之下,发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仍是无用,便跟着去追查剑诀……”狄云心道:“丁
大哥言道,这剑诀和一个大宝藏有关。现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
知道剑诀,你们兀自在作梦。”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我们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
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铁盒之中。我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
了大江,铁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
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可防备得周密得很。”言达平道:“哪知道还是出了乱子。”
狄云问道:“又出了什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
日清晨,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跳起,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
关上,铁盒的盖子也打开了,盒中的剑谱已不翼而飞。我们三人大惊之下,拚命的追寻,却
哪里还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的没动,因此剑
谱定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
说道:“我们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
走远去开门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
    言达平道:“剑谱得来不易,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
一场,但谁也说不出什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请教。你们师父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
给你们,难道他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杀了师父来抢这剑谱?”
    言达平道:“我师父,我师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认定我们师兄弟三人心术
不正,始终不传我们这剑谱上的剑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传人,甚至于要将本门武功尽数
传于外人。我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这才……这才下手。”
    狄云道:“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剑谱是在你戚师弟手中?”
    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他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
中跟踪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戚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
他不会去跟踪别人,定是立即躲到穷乡僻壤,或是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练了。可是我每次在暗
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发。”
    狄云道:“可寻到什么线索?”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发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
出来。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出自唐诗的剑招名称改得狗屁不通,
当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过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对。我一直钉了他三年,他始终
没显出半分破绽。当他出外之时,我曾数次潜入他家中细细搜寻,可是别说没连城剑谱,连
寻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
    狄云道:“后来怎样?”
    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发到荆州去吃寿酒。当
然哪,做寿是假,查探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发带了女儿,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什么
狄云的一块儿去。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引
起了万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说什么?”狄云凄然摇了摇头。言达平续道:“于是万震山
将戚长发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翻了脸。戚长发出手将万震山刺伤,从
此不知所踪。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极了。”
    狄云道:“什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发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躲到了何处。戚长
发去荆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
料想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是以一发生事故,我立
即备下了快马,抢先来到这里等候,瞧他这剑谱放在哪里,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
他始终没有现身。一过几年,看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
翻地覆,想要掘那剑谱出来。可是花了无数心血,半点结果也没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
的今日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嘿,嘿,我那万师哥可当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来,你那戚师弟现下到了何处?”
    言达平摇头道:“这个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
病不起,又说不定遇到什么意外,给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见他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显得十分欢喜,心中大是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
全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
    言达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何况你从前……你在这里养伤,那万
震山决计找你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
    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顾不到来找我了。”狄云奇
道:“为什么?”言达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蝎伤了他儿子的手,必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
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
    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会性命不保么?”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种花斑毒
蝎,当真是非同小可,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要他呼号呻吟足足一个月,这才了帐。哈
哈,妙极,妙极!”
    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
    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种解药,蝎
子习于解药的药性,寻常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
虫的药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种独门解药,是这蝎子没服食过的,那才有用,世上除
我之外,没第二个知道这解药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恶毒,真是可怕!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
螫中。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问他拿些解药
放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你这瓶解药,给了我罢!”
    言达平道:“是,是!”可是并不当即取出,问道:“恩公要这解药,不知有什么用
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
那就放心些了。”言达平脸色尴尬,{}[]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
害?恩公这是多疑了。”狄云伸出手去,说道:“备而不用,放在身边,那也不妨。”言达
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见屋中众乡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
知去向,空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狄云心想:“师父已死,师妹已嫁,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走去。行出数十丈,回头一望,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
光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他从小便看熟了的,不
由得又想:“从今而后,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须得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
凌小姐遗体合葬,这且去荆州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
不用亲手报仇。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医生给
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自从昨晚见到万震山与言达平斗剑,他才对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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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3 12:32: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唐诗选辑》

    湘西和荆州相隔不远,数日之后,便到了荆州。这一条路,是当年他随同师父和师妹曾
经走过的。山川仍然是这样,道路仍然是这样。当年行走之时,路上满是戚芳的笑声。这一
次,从麻溪铺到荆州,他没有听到一下笑声。当然有人笑,不过,他没有听见。
    在城外一打听,知道凌退思仍是做着知府。狄云仍是这么满脸污泥,掩住了本来面目,
走进城去。
    第一个念头是:“我要亲眼瞧瞧万圭怎样受苦。他的毒伤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
已经回来,说不定还留在湖南治伤。”
    踱到万家门口,远远望见沈城匆匆从大门中出来,神情显得很是急遽。狄云心想:“沈
城既在这里,万圭想来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个废园。
    废园离万家不远,当日丁典逝世、杀周圻、杀耿天霸、杀马大鸣,都是在这废园之中,
此番旧地重来,只见荒草如故,遍地瓦砾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抚摸凹凹凸凸的树
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这株老梅树下逝世,梅树仍是这副模样,半点也没变。丁大哥
却已骨化成灰。”
    当下坐在梅树下闭目而睡。睡到二更时分,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了,出了废园,迳向
万家而来。绕到万家后门,越墙而入,到了后花园中,不由得心中一阵酸苦:“那日我身受
重伤,躲在柴房之中。师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却反而去叫丈夫来杀我。”正要举步
而前,忽见太湖石旁有三点火光闪动。
    他立即往树后一缩,向火光处望去。凝目间,见三点火光是香炉中三枝点燃了的线香。
香炉放在一张小几上,几前有两个人跪着向天磕头,一会儿站起身来。狄云看得分明,一个
便是戚芳,另一个是小女孩,她的女儿,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听得戚芳轻轻祷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夫君得脱苦难,解肿去毒,不再受
这蝎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说啊,说求求天菩萨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妈
妈,求求天菩萨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相隔虽然不近,她母女俩的说话
却听得清清楚楚,得知万圭中毒后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灾乐祸地喜欢,又恼恨戚芳
对丈夫如此情义深重。
    只听戚芳说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爹爹平安,无灾无难,早日归来。空心
菜,你说请天菩萨保佑外公长命百岁。”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来,你为什么不
回来啊?”戚芳道:“求天菩萨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萨保佑外公,还要保佑爷爷和爹
爹。”她从来没见过戚长发,妈妈要她求祷,她心中记挂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戚芳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第三炷香,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
他早娶贤妻,早生贵子……”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泪。小女孩
道:“妈妈,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说,求老天爷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祷祝第三炷香时,正自奇怪:“她在替谁祝告?”忽听得她说到“空心菜舅
舅”五个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声响,心中只说:“她是在说我?她是在说我?”
    那小女孩道:“妈妈记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萨保佑舅舅恭喜发财,买个大娃娃给我,他
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妈妈,这个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还不回来?”
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舅舅抛下你妈不理了,妈却天天记着他……”
说到这里,抱起女儿,将脸藏在女儿脸前,快步回了进去。
    狄云走到香炉之旁,瞧着那三根闪闪发着微光的香头,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地站着,三根香烧到了尽头,都化了灰烬,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第二天清晨,狄云从万家后园中出来,在荆州城中茫然乱走,忽然听得呛啷啷、呛啷啷
的声音直响,是个走方郎中摇着虎撑在沿街卖药。狄云心中一动,他要亲眼瞧瞧万圭呻吟叫
唤的惨状,于是取出十两银子,要将他的衣服、药箱、虎撑一古脑儿都买下来。那郎中很奇
怪,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最多不过值得三四两银子,便高高兴兴地卖了给他。
    狄云回到废园,换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药捣烂了,将汁液涂在脸上,又在左眼下敷了
一大块草药,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摇着虎撑,来到万家门前。
    他将到万家门前,便把虎撑呛啷啷、呛啷啷地摇得大响,待得走近,嘶哑着嗓子叫道:
“专医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毒虫毒蛇咬伤,即刻见功!”
    如此来回走得三遍,只见大门中一人匆匆出来,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过来,过
来。”狄云认得他是万门弟子,便是当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吴坎。但狄云此刻装束面貌与昔
年大异,吴坎自是认他不出。狄云生怕他听出自己语音,慢慢踱过去,更加压低嗓子,说
道:“这位爷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无名肿毒?”
    吴坎“呸”的一声,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无名肿毒?喂,我问你,给蝎子螫了,你
治不治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练蛇、金脚蛇、铁铲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伤了人,在下都是
药到伤去。那蝎子嘛,嘿嘿,又算得什么一回事?”
    吴坎道:“你可别胡吹大气,这螫人的蝎子却不是寻常的家伙。荆州城里的名医见了个
个摇头,你又医得好了?”
    狄云皱眉道:“有这等厉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过是灰毛蝎、黑白蝎、金钱蝎、麻头
蝎、红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脚蝎……”他信口胡说,连说了二十来种,才道:“每种蝎子
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医,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吴坎见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虽然说了许多蝎子的名目,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料
想也没什么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狄云点了
点头,跟他走进万府。
    他一跨进门,登时便想起那年跟着师父、师妹前来拜寿的情景,那时候是乡下少年进
城,眼中看出来,什么东西都透着新鲜好玩,和师妹两个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今日再来,
庭户依旧,心中却只感到一阵阵酸苦。他随着吴坎走过了{}[]处天井,来到东边楼前。
    吴坎仰起了头,大声道:“三师嫂,有个草头郎中,他说会治蝎毒,要不要他来给师哥
瞧瞧?”
    呀的一声,楼上窗子打开,戚芳从窗中探出头来,说道:“好啦,多谢吴师弟,你师哥
今天痛得更加厉害了,请先生上楼。”吴坎对狄云道:“你上去吧。”自己却不跟上去。戚
芳道:“吴师弟,你也请上来好啦,帮着瞧瞧。”吴坎道:“是!”这才随着上楼。
    狄云上得楼来,只见中间靠窗放着一张大书桌,放着笔墨纸砚与十来本书,还有一件缝
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从内房迎了出来,脸上不施脂粉,容色颇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
一眼,生怕她识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进房去。只见一张大床上向里睡着一人,不断呻
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上,在给爸爸轻轻捶腿。她见到狄云污秽古怪
的面容,惊呼一声,忙躲到母亲身后。
    吴坎道:“我这师哥给毒蝎螫伤了,毒性始终不消,好象有点儿不大对头。”狄云道:
“嗯,是吗?”他在门外和吴坎说话时泰然自若,这时见了戚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
觉双颊发烧,唇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万圭肩头。
    万圭慢慢翻身过来,一睁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戚芳道:“三哥,这位
是吴师弟给你找来的大夫,他……他或许会有灵药,能治你的伤。”语气之中,实在对这郎
中全无信心。
    狄云一言不发,看了看万圭肿起的手背,见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团,样子甚是可怖,于
是嘶哑着嗓子道:“这是湘西沅陵一带的花斑毒蝎咬的,咱们湖北可没这种蝎子!”
    戚芳和吴坎齐声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给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
蝎子的来历,定是能治的了?”语音中充满了指望。
    狄云屈指计算日子,道:“这是晚上咬的,到现在么,嗯,已经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吴坎瞧了一眼,说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确是晚上给螫的,到今天已有七
天七晚。”
    狄云又道:“这位爷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将蝎子打死了?若不是这样,本来还可有救。
现下将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尽数迫了进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难万}[]难了。”
    戚芳本来听他连时日都算得极准,料想必有治法,脸上已有喜色,待得这么说,又焦急
起来,道:“先生说得明白不过,无论如何,要请你救他性命。”
    狄云这次假扮郎中而进万家,本意是要亲眼见到万圭痛苦万状、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
稍泄心中郁积的怒气,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点也没有的。但他自幼对戚芳便是千依
百顺,从来不违拗她半点,这时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软,便想去打开药箱,取言达平
的解药出来,但随即转念:“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夺了我师妹,我不亲手杀他,已算是客
气之极的了,如何还能救他性命?”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救,实在他中毒太深,
又耽搁了日子,毒性入脑,{}是不能救{}了。”
    戚芳垂下泪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空心菜,宝宝,你向这伯伯磕头,求他救救爹爹
的命。”
    狄云急忙摇手,道:“不,不用磕头……”但那女孩很乖,向来听母亲的话,又知父亲
重伤,心中也很焦急,当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头。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终藏在衣
袖之中,当即伸出左手,将女孩扶起。只见那女孩起身之时,颈中垂下一个金锁片来,金片
上镌着四个字:“德容双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之中昏晕了过去,醒转时身子已
在长江舟中,身边有些金银首饰,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锁片,上面也刻着这样四个字,莫
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脑海中一片混乱,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在万家柴房中
晕倒,若不是师妹相救,更无旁人。从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祷,
吐露心事,她既对我如此情长,当日自也决计不会害我,难道,难道老天爷有眼睛,我{和师
}经历了这番艰难困苦之后,[和师妹]又能{重行}[]团圆么?”
    他想到“{重行}[]团圆”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乱跳,侧头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见她
满脸尽是关切之色,目不转睛地瞧着万圭,眼中流露出爱怜的神气。
    狄云一见到她这眼色,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凉,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
他和万门八弟兄相斗,给他八人联手打得鼻青目肿,师妹给他缝补衣衫,眼光中也是这么爱
怜横溢、柔情无限。现今,她这眼波是给了丈夫啦,再也不会给他了。
    “要是我不给解药,谁也怪不得我。等万圭痛死了,我夜里悄悄来带了她走路,谁能拦
得住我?我旧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这女孩儿嘛,我带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
不成,不成!师妹这几年来在万家做少奶奶,舒服惯了,怎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况,
我形容丑陋,识不上几百个字,手又残废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这一自惭形
秽,不由得羞愧无地,脑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这个草药郎中心里,竟在转着这许许多多念头,只是怔怔地瞧着他,盼他口
中吐出两个字:“有救!”
    万圭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这时蝎毒已侵到腋窝关节,整条手臂和手掌都是肿得痛楚
难当。
    戚芳等了良久,不见狄云作声,又求道:“先生,请你试一试,只要……只要减轻他一
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是说,既然万圭这条命是保不住了,那么
只求他给止一止痛,就算终于难逃一死,也免得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声,从沉思中醒觉过来。霎时间心中一片空荡荡的,万念俱灰,恨不得
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师妹,但她却嫁了他的大仇人,还在苦苦哀求自己,叫
自己救这仇人。“我宁可是如万圭这厮,身上受尽苦楚,却有师妹这般怜惜地瞧着我,就算
活不了几天,那又算得什么?”他轻轻吁了口气,打开药箱,取出言达平的那瓶解药,倒了
些黑色粉末出来,放上万圭的手背。
    吴坎叫道:“啊哟……正……正是这种解药,这……这可有救了。”
    狄云听得他声音有异,本来说“这可有救了”五字,该当欢喜才是,可是他语音中却显
得异常失望,还带着几分气恼,狄云觉得奇怪,侧头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眼中露出十分凶
狠恶毒的神色。狄云更觉奇怪,但想万门八弟子中没一个好人。万震山、言达平他们同门相
残,万圭与吴坎的交情也未必会好,只是他何以又出来替万圭找医生看病?
    万圭的手背一敷上药末,过不多时,伤口中便流出黑血来。他痛楚渐减,说道:“多谢
大夫,这解药可用得对了。”戚芳大喜,取过一只铜盆来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声声轻
响,血液滴入铜盆之中。戚芳向狄云连声称谢。
    吴坎道:“三师嫂,小弟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确要多谢吴师弟才是。”
吴坎笑道:“空口说几声谢谢,那可不成!”戚芳没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贵姓?我们
可得重重酬谢。”
    狄云摇头道:“不用谢了。这蝎毒要连敷十次药,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觉世上事
事都是苦,说道:“都给了你吧!”将那瓶解药递了过去。
    戚芳没料到事情竟是这般容易,一时却不敢便接,说道:“我们向先生买了,不知要多
少银子?”狄云摇头道:“送给你的,不用银子。”
    戚芳大喜,双手接了过来,躬身万福,深深致谢,道:“先生如此仗义,真不知该当怎
生相谢才好。吴师弟,请你陪这位先生到楼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辞。”戚芳
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们无法报答,一杯水酒,无论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
你别走啊!”
    “你别走啊!”这四个字一钻入狄云耳中,他心肠登时软了,寻思:“我这仇是报不成
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会到荆州城来。今生今世,是不会再和师妹相见了。她要敬我一
杯酒,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当下便点了点头。
    酒席便设在楼下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坐,吴坎打横相陪。戚芳万分感激这位大夫的
恩德,亲自上菜。万府中万震山等一干人似乎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没来入席饮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云接过来都喝干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泪,知
道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再坐得一会,便会露出形迹,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酒已足够,我
这可要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戚芳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这位郎中本来十分古
怪,也不以为意,说道:“先生,大恩大德,我们无法相谢,这里一百两纹银,请先生路上
买酒喝。”说着双手捧过一包银子。
    狄云转开了头,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
真好笑!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他纵声大笑,脸颊上却流下了两道眼泪。
    戚芳和吴坎见他似疯似颠,不禁相顾愕然。那小女孩却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云心中一惊,生怕露出了马脚,不敢再和戚芳说话,心道:“从此之后,我是再也不
见你了。”伸手入怀,摸出那本从沅陵石洞中取来的夹鞋样诗集,拢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
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头也不回地向楼下去了。
    戚芳道:“吴师弟,你给我送送先生。”吴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着那包银子,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笑声怎地和
那人这么象?唉,我怎么了?这些日子来,三哥的伤这么重,我心中却颠三倒四的,老是想
着他……他……他……”随手将银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颐,又坐在椅上。
    那张椅子是狄云坐过的,只觉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来,见是一本黄黄的旧书,封皮上
写着“唐诗选辑”四字。
    她轻呼一声,伸手拿了起来,随手一翻,书中跌出一张鞋样,正是自己当年在湘西老家
中剪的。她登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双手发抖,又翻过几页,见到一对蝴蝶的剪纸花样。当
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这对纸蝶时的情景,蓦地里如闪电般映入脑海。她忍不住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只道:“这……这本书从哪里来的?是……是谁带来的?难道
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见母亲神情有异,惊慌起来,连叫:“妈,妈,你……做什么?”
    戚芳一怔之间,抓起那本书揣入怀中,飞奔下楼,向门外直追出去。她自从嫁作万家媳
妇以来,一直斯斯文文,这般在厅堂间狂奔急驰,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万家婢仆忽见少奶奶
展开轻功,连穿几个天井,急冲而出,无不惊讶。
    戚芳奔到前厅,见吴坎从门外进来,忙问:“那郎中先生呢?”吴坎道:“这人古里古
怪的,一句话不说便走了。三师嫂,你找他干么?师哥的伤有反复么?”戚芳道:“不,
不!”急步奔出大门,四下张望,已不见卖药郎中的踪迹。
    她在大门外呆立半晌,伸手又从怀中取出旧书翻动,每见到一张鞋样,一张花样,少年
时种种欢乐事情,便如潮水般涌向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忽然转念:“我怎么这样傻?公公和三哥他们最近到湘西去见言师叔,说不定无意中
闯进了那个山洞,随手取了这本书来,也是有的。这位郎中先生,怎会和这书有甚相干?”
但随即又想:“不,不!事情哪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连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
之外,就只师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们怎找得到?他们是去寻访言师叔,怎会
闯进这山洞去?刚才我摆设酒席之时,明明记得抹过这张椅子,哪里有什么书本?这本书若
不是那郎中带来的,却是从哪里来的?”
    她满腹疑云,慢慢回到房中,见万圭敷了伤药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着那本
书,便想询问丈夫,但转念一想:“且莫鲁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万圭道:“芳妹,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须得好好酬谢他才是。”戚芳道:
“是啊,我送他一百两银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异人,这瓶药……咦,解药呢?是
你收了起来么?”卖药郎中将解药交了给她之后,她便放在万圭床前的桌上,这时却已不
见。万圭道:“没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边、梳妆台、椅子、箱柜、床底、桌底各处寻找,解药竟是影踪不见。
她心中大急:“难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时落在地下了?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放在
桌上这只药碗边的。”万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么会不见的?我刚才合
了一忽儿眼,临睡着的时候,记得还看到这瓷瓶儿便在桌上。”
    他这么一说,戚芳更加着急了,转身出房,拉着女儿问道:“刚才妈出去时,有谁进来
过了?”小女孩道:“吴叔叔上来过,他见爹爹睡着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长气,隐隐知道事情不对,但万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担忧,说道:“空
心菜,你陪着爹爹,说妈妈去向郎中先生再买一瓶药,给爹爹医伤。”小女孩点点头,道:
“妈,你快些回来。”
    戚芳定了定神,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柄匕首,贴身藏着,慢慢走下楼去,寻思:“吴
坎这厮在没人之处见到我,总是贼忒嘻嘻地不怀好意。这郎中是他请来的,莫非他和郎中串
通好了,安排下什么阴谋诡计?否则为什么那郎中既不要钱,解药又不见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园,到得回廊,只见吴坎倚着栏杆,在瞧池里的金鱼。戚芳
道:“吴师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吴坎回过头来,满脸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谁,原来
是三师嫂,怎么不在楼上陪伴三师哥,好兴致到这里来?”戚芳叹了口气,道:“唉,我闷
得很。整天陪着个病人,你师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气就越来越坏。不出来散散心,找个人说
话解闷儿,可把人也憋死了。”吴坎一听,当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师哥也真叫做人心不
足蛇吞象,有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作伴,还要发脾气,那可也太难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边,也靠在栏杆上,望着池中金鱼,笑道:“师嫂是老太婆啦,还说什么
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吴坎忙道:“哪里?哪里?师嫂做闺女时有闺女的美貌,
做少奶奶时有少奶奶的俊俏。大家都说:荆州城里一朵花,千娇百媚在万家。”
    戚芳嘿的一声,转过身来,伸出手去,说道:“拿来!”
    吴坎笑道:“拿什么?”戚芳道:“解药!”吴坎摇头道:“什么解药?治万师哥伤的
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吴坎狡狯微笑,道:“郎中是我请来的,解药
是我寻来的。万师哥已敷过一次,少说也可免了数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说道要
连敷十次。”吴坎摇头道:“我懊悔得紧,懊悔得紧。”戚芳道:“懊悔什么?”吴坎道:
“我见这草药郎中污秽肮脏,就象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没什么本事,这才引他上楼,不过想
找个事端,多见你一次,没想到这狗杀才误打误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药。这个,那可是大
违我的本意了。”
    戚芳听得心头火发,可是药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将解药骗到了手,再跟他算帐,当下强
忍怒气,笑道:“依你说,要你师哥怎么谢你,你才肯将解药交出来?”
    吴坎叹了口气,道:“三师哥已享了这许多年艳福,早就该死了。”戚芳脸上变色,咬
住嘴唇皮不语。吴坎道:“那年你到荆州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哪一个不是一见了你便神魂
颠倒?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我们只瞧得人人心里好生有气,大伙儿一合计,
先去打他个头崩额裂再说……”戚芳道:“原来你们打我师哥,还是为了我哪!”
    吴坎笑道:“大家嘴里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说他强行出头,去斗那大盗吕通,削
了万门弟子的面子。其实人人心中,可都是为了师嫂你啊!你跟他补衣服,说体己话儿,这
门子亲热的劲儿,我们师兄弟八人瞧在眼里,恼在心里,哪一个不是大喝干醋,只喝得三十
六只牙齿只只都酸坏了?”
    戚芳暗暗心惊:“难道这还是因我起祸?三哥,三哥,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脸上仍
是假装漫不在乎,笑道:“吴师弟,你这可来说笑了。那时我是个乡下姑娘,村里村气的,
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吴坎道:“不,不!真美人儿用得着什么打扮?你若不
是引得大伙儿失魂落魄,这个……”说到这里,突然住嘴,不再说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吴坎道:“我们把你留在万家,我姓吴的也出过不少力气。可是,
师嫂,你平时见了我笑也不笑,这不叫人心中愤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声,道:“我留在
万家,嫁给你师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过什么力气了?那时候你又没来劝我一言半
语,真是胡说八道!”吴坎摇头笑道:“我……我怎么没出力气?你不知道罢了。”
    戚芳更是心惊,柔声道:“吴师弟,你跟我说,你出了什么力气,师嫂决忘不了你的好
处。”吴坎摇头道:“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没用,咱们只说新鲜的。”戚芳
道:“好吧,你不肯说就算了。快给我解药,要是有人撞见咱们二人在这里,可不大妥
当。”
    吴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见,晚上这里可没人。”戚芳退后一步,脸如寒霜,厉声道:
“你说什么?”吴坎笑道:“你要治好万师哥的伤,那也不难。今晚三更,我在那边柴房里
等你,你若是一切顺我的意,我便给你敷治一次的药量。”
    戚芳咬牙骂道:“狗贼,你胆敢说这种话,好大的胆子!”
    吴坎沉着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这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万圭这
小子什么地方强过我姓吴的了?只不过他是我师父的亲生儿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
力气,为什么让这臭小子一个儿独享艳福?”
    戚芳听他连说几次“出了力气”,心下起疑,只是他污言秽语,实在听不下去,说道:
“待公公回来,我照实禀告,瞧他不剥了你的皮。”
    吴坎道:“我守在这里不走。师父一叫我,我先将解药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鱼。我问过
那个郎中,他说解药只这么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载也配不起。”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
将解药取了出来,拔开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侧,解药便倒入池中,万圭这条命
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药,咱们慢慢商量不迟。”吴坎笑道:“有什么好商量
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听我的话。”戚芳道:“倘若你从前真的对我有心,出过力气,
那么……否则的话,我才不来理你呢。”
    吴坎大喜,盖上了瓶塞,说道:“师嫂,我要是说了实话,你今晚就来和我相会,是不
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说的是真是假。骗人的话,又有什么用?”吴坎道:“千真万
确,怎会有半点虚假?那是沈师弟想的计策。周师哥和卜师哥假扮采花贼,引得狄云这傻小
子到桃红房中救人。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银器,便是我吴坎亲手给他放的。师嫂,我们若
不是使这巧计,怎能留得住你在万府?”
    戚芳只觉头脑晕眩,眼前发黑,吴坎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刃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
“我……我错怪了你,冤枉了你!”[她一直不明白,狄师哥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情深爱
重,决不会去看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难道她挺风骚么?难道她能献媚,勾引了她吗?
狄师哥向来忠实,就是一块糕、一粒糖,也决不会随便拿人家的,人家真的给他,若不得
师父准许,他也不拿,怎么会去偷盗人家的金银器皿。难道他突然来到富贵人家,见到这
许多金银财宝,忽然之间贪心大作吗?]

    [这些疑问,一直在她心中解不开,她虽迫不得已嫁了万圭,在她内心深处,对这个
师哥始终念念不忘。幸好,吴坎解开了她心中的大疑问。]
    [“我……我对不起师哥。我要找到他,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我……我要死在他
面前”!
]她身子摇摇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栏杆,说道:“我不信,哪有这回事?
你编出来骗我的。”声音甚是苦涩。
    吴坎道:“你不信?好,别的人不能问,你去问桃红好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问
过之后,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我们师兄弟大家赌过咒,这秘密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的。若
不是为了今晚三更,师嫂,为了你,我吴坎什么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推开花园后门,向外急奔。
    她心乱如麻,一奔出后门,穿过几座菜园,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
堂,见虚掩着门,便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只见地下{满是}[厚积了]灰尘,桌椅{都是甚是}残破,心想:“公公的侍妾桃红,怎么
会住在这种地方?吴坎这贼子骗人,莫非……莫非他骗我到这里来,不怀好意?我还是快回去。”
    突然之间,只听踢踏、踢踏,缓缓的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女人来。那是个中年丐
妇,低头弓背,披头散发,衣服污秽破烂。
    那丐妇见到有人,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回去。她将走进内堂,又转过脸来瞧了一眼,这
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她倒退了两步,突然跪倒,说道:
“少奶奶,你……你别说……别说我在这里。”戚芳大奇,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
么?”那丐妇道:“不……不干什么?我……我……”说着立刻站起,快步进了内室。
    只听得脚步声急,那丐妇从后门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这女子不知为了什么事,
见了我这等害怕……啊哟,想起来了,她……她便是桃红!”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脚两步,
从祠堂大门纵出,踏着瓦砾,抢到后门,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喝道:“桃红,你鬼鬼祟
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那丐妇正是桃红,听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见到她手中持着一把明晃晃的
匕首,更是害怕,双膝发抖,又要跪下,颤声道:“少奶奶,你……你饶了我。”
    戚芳在万家只和桃红见了几次,没多久就从此不见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这女人卷逃
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这女人到了何处,她从来不问。就算有人提起,她也决计不听,
那势必碰痛她内心最大的创伤。那知她竟会躲在这里。这祠堂离万家不远,但戚芳做了少奶
奶之后,事事谨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闺女时大不相同,从不在外面乱走,虽曾多次见到这
破祠堂的门口,却从来没进去过。
    桃红此刻蓬头垢面,容色憔悴,几年不见,倒似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吴坎叫戚芳到这祠
堂中来找桃红询问真相,她虽当面见到了,但如桃红若无其事的慢慢走开,她便决计认不出
来。
    她扬了扬手中匕首,威吓道:“你躲在这里干么?快跟我说。”
    桃红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爷赶了我出来,他说要是见到我耽在荆州,
便要杀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没地方好去,只好躲在这里讨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荆
州城,我什么地方都不认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万别跟老爷说。”
    戚芳听她说得可怜,收起了匕首,道:“老爷为什么赶了你出来?怎么我不知道?”
    桃红垂泪道:“我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忽然不喜欢我了。那个湖南佬……那个姓狄的
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哟,我……我不该说这种话。”
    戚芳道:“好吧,你不说,你就跟我见老爷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
本性爱洁,桃红衣襟上满是污秽油腻,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极不好受。但她急于要查
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脏十倍的东西,这当儿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红簌簌发抖,忙道:“我说,我说,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为什么要和他私奔?”
    桃红心下惊惶,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来。
    戚芳凝视着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许比之桃红更甚十倍。她真不敢听桃红亲口说出
来的事。如果她说:狄云的确是约她私逃,确是来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红一时说不出
话,戚芳脸色惨白,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终于,桃红说了:“这……这怪不得我,少爷逼着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
南乡下佬,冤枉他来强奸我,要带了我逃走。我跟老爷说过的,老爷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
千万别说出去,还给了我衣服银子。可是……可是……我又没说,老爷却赶了我出来。”
    戚芳又{}感激,又{}伤心,又{}委曲,又{}怜惜,心中只是说:“师哥,是我
冤枉了你,我原该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这时她并不憎恨桃
红,反而有些感激她,幸亏是她替自己解开了心中的死结。甚至对于吴坎,都有些感激,是
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点自己到这破祠堂来找桃红的。
    在伤心和凄凉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苦涩的甜蜜。虽然嫁了万圭,但她内心中深深爱着
的,始终只是个狄师哥,尽管他临危变心,尽管他无耻卑鄙,尽管他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
薄幸,但只有他,仍旧是他,才是戚芳叹息和流泪之时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间,种种苦恼和憎恨,都变成了自悔自伤:“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着千刀万
剐,也要到狱中救他出来。他吃了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样想?”
    桃红偷看戚芳的脸色,颤声道:“少奶奶,谢谢你,请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荆州城,
永不回来了。”
    戚芳叹了口气,道:“老爷为什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么?唉,今日总算问明白
了。”说着松手放开她衣襟,想要给她些银子,但匆匆出来,身边并无银两。
    桃红见戚芳放开了自己,生怕更有变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爷晚上见
鬼,要砌墙,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说。”戚芳追了上去,问道:“什么见鬼?砌
墙?”桃红知道说漏了嘴,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喏,老爷夜里常常见鬼,半夜三更地
起来砌墙。”
    戚芳见她说话疯疯颠颠,心想她给公公赶出家门,日子过得很苦,脑筋也不太清楚了。
公公怎么会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家里从来没有见公公砌墙。
    桃红生怕她不信,说道:“是假的砌墙,老爷……老爷,半夜三更的,爱做泥水匠。我
说了他几句,老爷就大发脾气,打得我死去活来的,又赶了我出来,说道再见到我,便打死
我……”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弓着背走了。
    戚芳瞧着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却变得这副样子。公公不知为了
什么要赶她出门?什么见鬼砌墙,想是这女人早是颠颠蠢蠢的。唉,为了这样一个傻女人,
师哥苦了一辈子!”
    想到这里,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到后来,索性大声哭了出来。
    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哭了一场,心头轻松了些,慢慢走回家来。她避开后园,从东面的
边门进去,回到楼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便急着问:“芳妹,解药找到了没有?”戚芳走进房去,
只见万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伤手搁在床边,手背上黑血慢慢渗出来,过了好一
会,才“嗒”的一声,滴在那只铜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吴坎和桃红的话,本来对万圭恼怒已极,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这时看
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脸庞,几年来的恩爱又使她心肠软了:“究竟,三哥是为了爱我,这才陷
害师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阴险毒辣,叫师哥吃足了苦,但终究是为了爱我。”
    万圭又问:“解药买到了没有?”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告知丈
夫,顺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给了他银子,请他即刻买药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
登时松了,微笑道:“芳妹,我这条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强笑了笑,只觉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过一只青瓷痰盂来接血,将
铜盆端了出去。只走出两步,毒血的气息直冲上来,头脑中一阵晕眩,心道:“这蝎毒这么
厉害!”快步走到外房,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转过身来,伸手入怀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
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诗,一怔之下,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
坐在桌边,一页页地翻过去。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检旧衣,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
了这本书,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哪里拾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样
儿,顺手便挟在书中。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一直留在那
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郎中送来的么?
    “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这郎……这郎中……
为什么?为什么他……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这件事。她凝神回想
那郎中扶起女儿,回想他开药箱、取药瓶、拔塞、倒药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过去的
酒杯,将酒杯送到唇边喝干,这许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的,只不过当时没留
心,实在记不真切。
    “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相貌一点也不象?”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
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他们要
死了之后,才得团圆……
    万圭在隔房说道:“芳妹,我闷得慌,要起来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听
见。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爷因此罚他受
苦受难……”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这……这是……,‘连……连城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地道:“芳妹,芳妹,你从
哪里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是这样,对了,是这样!”他双手按住那本“唐诗选
辑”,只见在一首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
上,溅着戚芳的泪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这里了,原来要打湿了,才有字迹出现!妙
极,妙极!一定是这本书。空心菜,空心菜!”他大声叫嚷,将女儿叫醒,说道:“空心菜
快去请爷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小女孩答应着去了。
    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说:“一定是的,不错,爹爹说那剑谱
充作是‘唐诗选辑’,那还不是?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原来要弄湿书页,秘密
才显了出来。”
    他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争的什么
‘连城剑谱’?这么说来,原来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来夹了鞋样?爹爹不见了这
本书,怎么不找?想来一定是找过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以为是师伯盗去了。他为什么不问
我,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这时候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他知道只因为戚长发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即使
在女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不见了书,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装作没事人一般,暗
暗察看,用各种各样的样子来侦查试探,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儿偷了去?
只因为戚芳不是“偷”,不会做贼心虚,戚长发自然查不出来。
    万震山从街上回来,正在花厅吃点心,听得孙女叫唤,还道儿子毒伤有变,一碗豆丝没
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孙女,大步来到儿子楼上,一上楼梯便听见万圭喜悦的声音:“天
下的事情真有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会在书页上溅了些水?天意,天意!”
    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音调,便放了一大半心,举步踏进房中。
    万圭拿着那本“唐诗选辑”,喜道:“爹,爹,你瞧,这是什么?”
    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心中一震,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接过儿子递来的那
本书,一颗心怦怦乱跳。花尽心血找寻了十几年的“连城剑谱”,终于又出现在眼前。
    不错,正是这本书!他和言达平、戚长发三人联手合力、谋害师父而抢到的,正是这本
书。三个人在客栈之中,翻来覆去的同看这本剑谱。可是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唐诗,和书
坊中出售的“唐诗选辑”完全一模一样。他师父教过他们一套“唐诗剑法”,以唐诗的诗句
作剑招名字,这些诗句在这本书中全有。可是跟传说中的“连城剑谱”又有什么相干?
    师兄弟三人曾拿这本书到太阳光下一页页的去照,想发现书中有什么夹层;也曾拿着书
中这几十首诗顺读、倒读、横读、斜读,跳一字读、跳二字读……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
密来……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费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给人家发现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
人晚上睡觉之时,将书本锁入铁盒,铁盒又用三根小铁链分别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
晨,这本书终于不翼而飞,从此影迹全无。
    于是十几年来无穷的勾心斗角,无尽的探访寻找。突然之间,这本书又出现在眼前。
    万震山翻到第四页上,不错,书页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当年偷偷做下
的记号,生怕言师弟或是戚师弟用一本同样的“唐诗选辑”来掉包,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万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页,不错,当年自己划着的那个指甲痕仍是在那里。这是真本!他
点了点头,强自抑制内心喜悦,对儿子道:“正是这本书。你从哪里得来的?”
    万圭的目光转向戚芳,问道:“芳妹,这本书哪里来的?”
    戚芳自从一见到万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里?我这不
孝的女儿,将他这本书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这本书一定
是非常非常的宝贵。不知这本旧书有什么用?然而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书,决不能
给公公强抢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还不知道狄云惨受陷害的内情,对丈夫还是满腔柔情和体贴,那么
在她心里,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亲,何况,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再回
来。然而现今可不同了。“决不能让爹爹这本书落入他们手里。狄师哥去取了书来交在我手
里,要我替爹爹保管,当然不能给他们抢了去。不但是为了爹爹,也为了狄师哥!”
    当万圭问她“这本书哪里来的”之时,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样将书夺回来?”书是在
公公手里。万震山武功卓绝,何况丈夫便在旁边,硬夺是不成的。她心中飞快地在转念头,
眼珠骨溜溜地转动。
    她看到了书桌旁那只铜盆,盆中盛着半盆血水,那是万圭洗过脸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
上伤口中流出来的毒血。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将书丢进了血水之中,他们就找
不到了。可是,那本书只怕要浸坏。不过若不乘这时候下手,以后多半再也没有机会了,宁
可将书毁了,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万氏父子凝视着戚芳。万圭又问:“芳妹,这本书哪里来的?”
    戚芳一凛,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从房里出来,便见这本书放在桌上。这不是
你的么?”
    万圭一时想不明白,暂时不再追究,一心要将重大的发现说给父亲知道:“爹,你瞧,
这书页子一沾湿,便有字迹出来。”他伸出食指,指着“圣果寺”那首诗旁淡黄色的三个
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是思念狄云而流的眼泪,他心中会怎样想?)
    万震山伸指点着那首诗,一个字一个字数下去:“路自中峰上,盘回出壁萝。到江吴地
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个“城”字!
万震山一拍大腿,说道:“对啦,正是这个法子!原来秘密在此。圭儿,你真聪明,亏你想
到了这个道理!要用水,不错,我们当年就是没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这是媳妇的泪水,是思念另一个男人而流的眼泪,他心中会怎样想?)
    戚芳见他父子大喜若狂,聚头探索书中的秘奥,便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内房,将她搂在怀
里,轻声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见么?”小女孩点了点头,道:“瞧见的。”戚芳
道:“等会爷爷、爹爹和妈妈一起奔出去,妈妈将爷爷手里那本书放在抽屉里,你去拿了出
来,悄悄丢在面盆里,让脏水浸着,别给爷爷和爹爹看见,叫他们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妈妈要玩个极有趣的游戏,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别
让爷爷和爹爹知道,也别跟他们说!”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说,空心菜不说!”
    戚芳走到房外,说道:“公公,我觉得这本书很有点古怪。”万震山转过身来,问道:
“什么古怪?”他内心早已隐隐觉得这本书突然出现,来得太过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妇
这么一说,更增他的疑虑。戚芳道:“在这里!”说着伸出手去。万震山将书交了给她。
    戚芳翻开书页,取了那两只纸剪蝴蝶出来,道:“公公,你这书中,本来就有这两只蝴
蝶么?”万震山将两只纸蝴蝶接了过去,细细察看,道:“没有!”戚芳道:“这是什么意
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个人外号叫‘花蝴蝶’什么的?江湖上有没有一个‘蝴蝶帮’?他
们留下这本书,多半不怀好意。”
    江湖人物留记号寻仇示警,原是十分寻常,万震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仇家众多,听了
戚芳的话,又见这一对纸蝴蝶剪得十分工细,不禁惕然而惊,寻思:“我有什么仇家外号叫
做‘花蝴蝶’的?有没有一个‘蝴蝶帮’?”
    他正自沉吟,忽听得戚芳喝道:“是谁?鬼鬼祟祟地想干甚么?”伸手向窗外屋顶上一
指。万氏父子同时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从墙上摘下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万震山,一柄抛给
万圭,叫道:“屋上有人!”万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开抽屉,将那本唐诗掷了进去,低
声道:“莫给敌人抢了去!”万氏父子点了点头。三人齐从窗口跃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
看,不见有人。万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见墙角边人影一晃,万震山喝道:“是谁?”纵身而前,见那人是六
弟子吴坎,问道:“见到敌人没有?”
    吴坎见到师父、三师兄、三师嫂仗剑而来,只道事发,吓得面色惨白,待听师父如此询
问,心中一宽,忙道:“有人从这边奔过,弟子赶了过来查问。”他是为自己掩饰,却正好
替戚芳圆了谎。
    四人直追到后门之外,吴坎连连呼哨,将鲁坤、卜垣等都招了来,自是没发现“敌人”
的踪迹。
    万震山和万圭记挂着“连城剑谱”,命鲁坤等继续搜寻敌踪,招呼了戚芳,回到楼房。
万震山抢开抽屉,伸手去取……
    抽屉之中,却哪里还有这本书在?
    万氏父子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在书房中到处找寻,又哪里找得到了?问小女孩道:
“有没有人进来过?”女孩道:“没有啊!”转头向母亲{霎霎}[眨眨]眼睛,十分得意。
    万氏父子明明见到戚芳将书放入抽屉,追敌之时,始终没离开过她,当然不是她做的手
脚。定是敌人施了“调虎离山之计”,盗去了剑谱!
    万氏父子面面相觑,懊丧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眨眨]眼,我向你{霎霎}[眨眨]眼,很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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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3 12:3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砌墙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什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
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门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
我防着你。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什么
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上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
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
“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
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
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
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象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
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
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
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
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
意地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
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
药。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
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
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
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
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是
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
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
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等到万圭鼻
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的
做什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
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地向空中力推,
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入
魔。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
便伸手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
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
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
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象是练
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什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
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象是练
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
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堆[]{了几下},然
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脸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
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
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
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
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
夫”做得妥妥贴贴,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
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
床,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
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
一惊:“他为什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
“剑谱找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
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
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
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是
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
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总是疑心,这本书到底是哪里来的。只怕……只怕……只
怕……”他连说三个“只怕”,却说不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
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
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心头一阵剧烈震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
说我为了吴坎?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
藏好剑谱,便远远地跟着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
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象是这样子的人。
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什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
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
到了大半。”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
剑谱,又查明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
你坐下,慢慢地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地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
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你,可别
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
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地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
地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
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
只是我没带剑,又是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
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什么,我就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
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
男女死而无怨!”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
会儿……”说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
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奔后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地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
起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
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
吴坎来对质,只是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低声商量。万圭道:“爹,怎
不就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
走了,既不能捉奸成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大家,怎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
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样罢
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
道:“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
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
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上
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时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
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哪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
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一犹
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
揭开,决不致发现她的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
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
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大弟子鲁坤和五弟子卜垣在沅陵遭言达平伤了左臂、右腿,幸好仅为骨折,受伤不重,
这时虽仍在养伤,但师父紧急招集,仍裹着绷带、挂着杖前来听命。]
只听得大师兄鲁坤在
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的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
戚芳见到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
震山道:“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
中是谁,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师父,这敌人是谁?”万震山
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
查。现下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
叫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
策应报讯。你万师哥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万师哥该多多休养。”开门
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万震山道:“吴坎进
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之时,有些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
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自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
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
原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
西一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
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的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
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象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被吴坎的指甲抓
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说什么也不放手。吴坎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身子
扭动,过了一会,双手慢慢张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害怕
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
了的棉纸,贴在他口鼻之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
亲听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认了罢,难道还要我动手
不成?”戚芳一惊:“原来公公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
“死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弟子招认什么?”
    戚芳{}一惊非{}小{},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
他斜倚在椅上,动也不动。从床底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什么?是公公在说话,
不是吴坎说的。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招认什么?哼,吴坎,
你好大胆子,你里应外合,勾结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象。“公
公居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什么用
意?”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
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
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什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
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吴坎,]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象,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
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
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
不象,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帷。戚芳吓得一颗心几
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现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
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
有拚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
饶,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
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
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
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
坤、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
一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
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先后跃出窗子,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
后,许多人都惊呼叫嚷起来。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
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问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象。便如
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句话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
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
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
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
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
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
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她来炮制
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
“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
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
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
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
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
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
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帐
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
子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
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出去跟
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
来发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
    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
“他……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怪
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
中不安,得了离魂症,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
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
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什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发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
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
的,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
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
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地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
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
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支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
甫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
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
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五十一’!”他一
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宁翠微’,第五
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
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
上,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什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什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
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只有我
和言达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么诗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
归’这首诗中去找,第二个字要到‘重经昭陵’这首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
的。”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
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
此故意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意用水显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了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
寻访宝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
得一场辛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
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钟罄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
那还有什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
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
十五……第二十八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
看去,只见手背上长了三条墨痕,微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
觉双手手背上越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哪……哪里来的?这好象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
万震山给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
你的血含有蝎毒……吴坎这小贼,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他
妈的,蝎毒传入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唷。”
忍不住大声呻吟了起来。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来给你洗洗。”万震山道:“不错!”大
声叫道:“桃红,桃红!打水来!”万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胡涂了,桃红早给他
赶走了,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
水,端进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哪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
有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被吴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
深。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
得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将手掌提了起来,不禁“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
手几乎肿成了两个圆珠。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舀水来?这不
是存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来又不知道,怎样会来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
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
道:“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
“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
拿来。”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
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
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房中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
只觉茫茫大地,竟无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
如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是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
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
可又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
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
徒,那是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
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
空心菜睡觉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室中灯光
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
要哭叫出来。戚芳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
聪明,又听话,当下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
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
齐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
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
剑来,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
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地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是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
药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
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万圭怒道:“爹,你痛
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什么用?”
    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
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
根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
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
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
    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
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
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
肿起,剧痛锥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发作奇快。父子
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
的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
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
    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
“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
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
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
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
你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了,一片片飞出
了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
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
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这位老师
弟──哎唷!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
死他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入了墙壁,是不是?”
    戚芳连问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
被害,连吴坎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
下的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
撞!”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塌塌塌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
戚芳的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首,对准女儿的天灵
盖,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齐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虚刺几下,便向空心
菜头顶刺落。
    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的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
在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
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
了。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
到自己肿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声:“啊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
过得一阵,麻痒也渐渐减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
自往窗外飞去,两人同时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
道:“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拚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
飘飘荡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西突,状若颠狂,却哪里又能收集碎
片、使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
小贼,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
碎纸,说道:“孩儿若不阻拦,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
心中知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
再找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
城南’……”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
    万圭喝道:“卜垣、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地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
上还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上}[头],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
绑,却在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
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
山微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
错不了!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速
下手。这淫妇嘛,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
杀我不打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日之
事都给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去?”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
父亲的话也很对,若是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也放不过
吗?”万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
了,声音郁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了给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
中。万震山道:“将她埋在戚长发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楼,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着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
奔向万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
瞧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
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子
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砖头
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发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
已是发毛,待见到他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破口大
骂:“你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
了,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
有淡淡的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
震山骂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甚盛。拍的一声,手中拿着的
一块砖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
影踪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
道:“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
非……吴坎这厮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作
‘五云手’,手上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
坎那厮定是给爹爹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然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
道:“难道什么?”万圭道:“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身。事
情只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
梦中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是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
死之后,可别怨我!”
    戚芳无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
连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实是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两步,举起
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
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
    房门又格格、格格的响了两下,仍是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
山和万圭都是大骇,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
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空心菜吓得将
脑袋钻入母亲怀里,不敢作声。]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
    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
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
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
叫:“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
步,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的,没半分
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的身子向前一扑,倒在万圭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
子,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
中夹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
失声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叫道:“芳妹!天可怜见,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加交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
静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
情,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
空,“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摺,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哪里有戚长发的尸
体?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万震山床头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摺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
细察看,哪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
爹爹并没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未发现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
仇。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发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
的死人难道不是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兀自不信。狄云拉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
口:“好媳妇,我……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
以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
来的谎话牵强之至,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
么一说,两人只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发。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
你: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
如堕入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发的尸
身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团,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
发是我杀的。”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墙之中,是尸变……{尸变}[变了僵尸]么?”
    狄云狠狠地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他父子的毒
害,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杀死了他师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
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
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
一报,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
刻之间,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替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
的尸体,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吧!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
没有死,若是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
去,旁人更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
书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两人跃出了万家的围墙,狄云抛下吴坎的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是健在。只是听
万震山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
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
“不,不好!若是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别的弟子,
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
    空心菜经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
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
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
处,却隐隐又感到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
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
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有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
刻,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发的丐妇,狄云便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
来?”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
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
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
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
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
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
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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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3 12:4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大宝藏}[连城宝藏]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地下躺着一人,
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
身上满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发抖,声音几乎哑了,伸
手去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暖气,鼻中也有轻轻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
    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
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
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
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
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
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地咬啮:“你……你究竟是爱你丈夫,宁可自
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哪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地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
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
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
万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替师妹
报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毕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
收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
洞?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的性命?”[他不怪师妹,只责怪自己。]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
给了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家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
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头
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
口,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
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他妈的。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
们,来到书铺里,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合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这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
买赢就好,买书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想:“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来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
坤他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还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
“嗯,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江陵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
凌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
华之墓”七个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
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
才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月
光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
下葬,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
轻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
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
然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
了。”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
偿。你二人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
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
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
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
姑娘是给他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
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终
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样的毒手。”又想:“凌知府发觉丁大哥越狱,
知道定会去找他算帐,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
花’还要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写着三排字,都是些“五十
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
还记着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谁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
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发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
秘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哪知道
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
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是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
银珠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
哟,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哪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
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起
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
误,这才[手上衬了包袱布,]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
爱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泥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
是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
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子缒着身子,
从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几行字十余丈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了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
也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目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有什么好看,
一般闲人看了一会,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
墙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
秘密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哪一首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个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只见三人说了一会话,便
回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
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详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
震山,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
发大财,怎能怕危险?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字早已传开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
“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
想得到那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
了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不知为了什么事争得面
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是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
万家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
墙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
干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问之也。”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
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生吓怕了,道:“是……
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
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是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
着太多的仇恨和伤心。
    那先生战战兢的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的跟
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经揭明
了,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
么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
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
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滑,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
定然另有鬼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
只见一条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盯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若是找到万震山,决
不会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找万氏父子是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
群人,却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
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
他丝毫不觉有人跟随,只是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却见小
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
    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见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在江陵城中流
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见他取过一支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
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十五、十六……第十六个字”,跟着在纸上
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能在这本‘唐诗选辑’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
法?”瞧他背影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二十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
个字地读下去,见是:
    “……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
什么‘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奶奶的,‘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
道:“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
住好笑:“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杀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来,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
祝告,这泥塑木雕的他妈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
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
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
满了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地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
是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
地,去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
拨熄了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
先跟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晌,又绕着那庙
转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地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
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烛
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举步出外查察,突
觉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只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
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
笑。这声音传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发。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的长剑,又在他背心上
连刺数剑。
    狄云见到师父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
边,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长发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
‘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
说:‘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
头来,望着那尊面目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端详半晌,说道:“你奶奶
的臭佛,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
在佛像腹上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发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发一怔,
又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
戚长发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但见金光闪闪,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不
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超寻常佛像,如果通体竟是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
万斤,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
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
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发将剑伸进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慌意乱之下,
拍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发抛下
断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一照,只见佛像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这
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发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一晃。他
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倒
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
怎么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发陡然发现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
疏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
手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入夹墙之中,
怎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发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了夹
墙之后,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
觉得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发封
入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十分不安,这才患上了离魂
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直在怕戚长发的“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
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地瞧着你女儿
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发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的受苦?[你想死得痛快,
就跟我说,你用什么法子在那小客店里盗了剑谱,让我和老二都追寻不到。
]”戚长发
{脸上露出恐怖之色,说}[]道:“[那还不容易?那晚我等你二人睡得像猪猡一般,便悄悄起身
开了铁盒,将剑谱塞入抽屉之下与桌子的夹层之中,第二天早晨,剑谱自然无影无踪。我们三人
争吵一场,分手而去,你在后面跟踪言达平,言达平在跟踪我,我就跟踪你,咱三人互相跟踪了一
个月后各自散了,我这才回去小客店,在抽夹层中将剑谱取了出来,回家藏入衣箱的旧衣服间,
却不知怎样,给我女儿拿去了
。]{好,我跟你说。我女儿偷了我剑谱,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
什么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
}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吧!”万震山狞笑道:“好,给你个
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工夫了,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像。好师弟,
你乖乖的上路罢!”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发胸口刺落。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被人一脚踢开,正是
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长发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发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发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
是你?”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
“是,师父,正是云儿。”戚长发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
妹,师妹,她……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发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
出。万震山一声惨叫,死在当地。
    戚长发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地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
咦,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
痛。他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师父
戚长发。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
起,适才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发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
你学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么不杀?”
    狄云松开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了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
杀你,你便杀我,那有什么希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
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象是人
声,便如是一只受了伤了野兽在旷野中{}[]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尊黄金大佛?”霎时之间,
他什么都明白了:戚长发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怀疑亲生女儿,为什么不
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
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发财去吧。”他真不能明白:
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有了价值连城
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
这小子定是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
佛像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鬼计?”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
向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
人喝骂:“万圭,他妈的,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
步。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被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
打了一顿,身上仍是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
边的一群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出
了马脚。众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发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
人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
昼。各人眼见到金光,发一声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
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发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发现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
开。珠宝一把把地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
谁都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进,正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
目众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凌退思害死丁典、逼死女儿,仍对“连城诀”不得丝毫头绪,但他找寻荆州大宝藏的痴
心始终不息,虽知梅念笙与此有关,但不知关键是在“唐诗剑法”。他继续付出大批贿赂,在
荆州府知府任上连任,又以“龙沙帮”帮主身份,派出帮众查探,终于得到讯息,这“连城诀”
关连到一本《唐诗选辑》。
    凌退思是翰林出身,文才卓超,一翻《唐诗选辑》,见有些诗篇是晚唐诗人所作,上距梁
元帝五六百年,梁元帝的大宝藏绝无可能在唐诗中留有线索,于是进一步潜心侦查。才知原来
梁元帝藏妥宝藏后,将所经手的官兵匠人尽数杀戮,后来他为北周官兵所害,宝藏就此绝无踪
迹。到得大清康熙年间,忽有一位身具高强武功的高僧驻锡荆州天宁寺,无意中发现了宝藏,
他将此讯息写成书信,托人送交给当时天地会广东红旗香主吴六奇,请他去发掘出来,作天地
会反清复明之用。因怕泄露机密,他将宝藏所在处用密码(剑诀)注入一本当时流传的《唐诗
选辑》之中,送交吴六奇。吴六奇是他师兄的弟子,同门相传,和那高僧都会“唐诗剑法”,
知道剑法的次序。不幸密码送到时,吴六奇遭难,为人所害,这剑诀密码便流落在外。送信人
辗转将讯息传了出来,讯息若不与《唐诗选辑》连在一起,凑不成一块;得讯之人如不会“唐
诗剑法”,虽知剑诀,但不知剑招次序,宝藏也就难以找到。梅念笙是那高僧与吴六奇的同派
门人,会使“唐诗剑法”,后来又得了剑诀,事机不密,落得给三个徒弟背叛杀害的下场。]

    {}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许多珠宝,哪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起,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戚
长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发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
其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他们一般地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
珠宝塞到嘴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
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这些人中毒之后,人人都难活命,
凌退思、万圭、鲁坤、卜坦、沈城等人作了不少恶,终于发了大财,但不必去杀他们,他们都
已活不成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了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
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
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
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边的雪谷。
    [戚芳在万家给他的一百两银子,除了在荆州城给丁典和凌姑娘整理坟墓之外,便是酬谢
照顾空心菜那家农妇的一些使费,以及一路从鄂西来到川边的旅途膳宿之费。他在成都给空
心菜买了一大包衣服鞋袜,自己也买了些棉衣裤和布衣裤、几十双草鞋,包成一大包都负在
背上。来到川边石渠的雪谷口上,还剩下三十几两几钱银子,他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掷出,
抛入了路边的峡谷之中,心道:“便有黄金万两,珍宝无数,在雪谷里又有什么用?”
    但师妹没有一起来,今后永远永远不能再来了,再见她一面也不能,寂寞得很,凄凉得很。
    “舅舅,舅舅,为什么你又哭了?你想念我妈吗?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许再哭!”]

    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又笑又叫]:“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
会回来的。[你如不来,我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十年不来,我到江湖上找你一百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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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5 16:38:35 | 显示全部楼层
鲈鱼兄果然强大,一部作品就这样被校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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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6 00: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戚芳在万家给他的一百两银子,除了在荆州城给丁典和凌姑娘整理坟墓之外,便是酬谢
照顾空心菜那家农妇的一些使费,以及一路从鄂西来到川边的旅途膳宿之费。他在成都给空
心菜买了一大包衣服鞋袜,自己也买了些棉衣裤和布衣裤、几十双草鞋,包成一大包都负在
背上。来到川边石渠的雪谷口上,还剩下三十几两几钱银子,他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掷出,
抛入了路边的峡谷之中,心道:“便有黄金万两,珍宝无数,在雪谷里又有什么用?”

——问题在于,从(新修版)前文看,狄云似乎没要那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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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26 18:05:2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狄云装成郎中进万府给万圭治蝎毒那情节后,狄云没有接戚芳给的"一包银子",也没有指明就是一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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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7 00:42: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能说修订之处一无可取,但是很多事情不是年龄越大就越强的。连城诀印象中并无历史背景,新修本却非常突兀的放在了清代,大概是与后记相衔接吧。

重新读了一次,发现有两个地方比较有趣:

一、开篇的比剑,与天龙八部的起笔委实太相似了,甚至连那几个象声词都类似。

二、狄云给要吃人肉的宝象煮老鼠汤,和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给那伙人煮蘑菇汤差不多。不过狄云主观上是过失(觉得过失也算不上,意外事件吧),张无忌可就是直接故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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