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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向恺然(不肖生)全集之近代侠义英雄传[佚失补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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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5 07:37: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6-5 07:44 编辑

第二十一回 言永福象物创八拳 罗大鹤求师卖油饼
(1923年11月8日初载于《侦探世界》第11期,是日农历立冬节气且为十月朔日)

       话说金光祖在十年前,用擒拏手①点伤了的言永福,原是湖南辰州的钜富。言永福的父亲言锦棠,学问甚是渊博。二十几岁就中了举,在曾国藩幕下多年,很得曾国藩的信用,由乐山知县,升到四川建昌道,就死在雅安。
       言永福是在四川生长的。他虽是个读书种子,然生性喜欢拳棒。那时四川的哥老会极盛,哥老会的头目,有个姓刘名采成的,彭山县人,拳棒盖四川全省。言锦棠做彭山县知事的时候,刘采成因犯了杀人案子,被言锦棠拿在彭山县牢里,论律本应办抵。
       但言永福知道刘采成是四川第一个好汉,想相从学些武艺,亲自到牢监里和刘采成商量,串好了口供,又在自己父亲跟前,一再替刘采成求情,居然救活了刘采成的性命。刘采成从死中得活,自然感激言永福,将自已平生本领,全数传授给言永福。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言永福既是生性欢喜武艺,又得这种师傅,那有不成功的道理。因此只苦练了五年,他的年纪才得二十岁,在四川除刘采成外,已是没有对手。
       后来言锦棠病死在建昌道任上,言永福扶柩归到辰州。辰州的木排客商会法术,会武艺的极多,论到武艺,也没有人及得言永福。
       言永福在家守了三年制,心想:中国这们多的省份,这们多的人民,武艺赛过自己的必然不少,我独自住在这穷乡僻壤的辰州,一辈子不向外省走动,便一辈子也见不着了不起的好汉。
       我于今既已闲着在家无事,何不背上一个黄包袱,去各省访访朋友呢?若能遇上一、两个强似我的人,得他传授我几手惊人的技艺,也不枉我好武一生。
   
       言永福主意已定,遂略带了些盘川,背上黄包袱,历游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到湖北住了三年。所到之处,凡是负了些声名把式,以及江湖上卖艺之徒,言永福无不一一指名请教,共在南七省游了十个年头,与人交手在千回以上,却是一次也不曾逢过对手。
       于是从湖北到河南。闻得神拳金光祖的威名,便直到宁陵县来拜访。
       论到言永福的本领,并不弱似金光祖,也是一时大意了些,被金光祖用擒拏手,将言永福的臂膊点伤了。言永福当时知道不能取胜,遂向金光祖说了十年后再见,若自己无再见的缘法,当教一个徒弟来拜赐的话,即退了出来。
       言永福出金光祖家,暗想北方果有好手。我初进河南。就逢了这们一个对手,还亏得受伤不重,不至妨碍生命,若再进山东、直隶一带去,只怕更有比这金光祖厉害的,本领得不到手,弄得不好,倒送了自已的性命,不如且回辰州去,加工苦练几年,好来报这日之仇,遂从宁陵仍回辰州原籍。
   
       他本来是一个富家公子,也曾读过诗书,他生性除好武而外,还有两种嗜好:一好养鹤。家中养了一、二十只白鹤,每日总有一两次,凭着栏干看那一、二十只白鹤,梳翎剔羽。再有一种嗜好,说起来就很好笑了,他最欢喜吃那用米粉做的油炸饼。但是,自己家里做的,不论如何做得好,他又不欢喜吃,专喜吃那些小贩商人挑着担子,旋炸旋卖的。
       他家虽是辰州的巨富,然因他生性爱挥霍,加以不善经营,又因急于想研究高深的技艺,就不惜银钱,延纳各处武术名家,终日在家研究拳脚。如此不三、四年工夫,言永福的拳脚倒没了不得的进步,而言锦棠一生宦囊所积的巨万家私,已容容易易的花了个一干二净。
       还亏言永福少时,曾随着他父亲读书,就凭着他胸中一点文学,就在辰州设馆,教书度日。
   
       俗语说得好:穷文富武。
       大凡练武艺的人,非自己的生活宽舒,常有富于滋养的饮食来调补不可。言永福的生活,既渐次艰难起来了,各处的武术名家,不待说不能延纳在家,就是他自己的武艺,也因心里不愉快,不能积极的研练,十年报仇的话虽不曾完全忘掉,然自知实行无期,只得索性把研究武艺的心思放下,专教一班小学生的诗云、子曰,倒也能支持生活。
       但他的好武念头,已因穷苦而减退,而好鹤与好吃油饼的心思,却依然如故。不过家中养的鹤,不似从前那们多的成群结队罢了。
       仅留了一只老白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只白鹤,有了多大年纪。据他说,那只鹤还是他父亲言锦棠在十几岁的时候饲养的,言家已养了六十多年,言永福将这只鹤爱同性命。
   
        这日用过早饭,言永福刚教了小学生一遍书,就伏身在栏干上面,看那鹤亮着翅膀,用他那长而且锐的嘴,梳翅膀上的羽毛。正看得有趣的时候,忽见那鹤耸身一跳,两翅一扑,便跳过了天井那边,随着用长嘴向青草里啄了一下。
       言永福的眼快,早看见青草里面,钻出一条六、七尺长的青蛇,伸颈扬头的张开大口,向白鹤的喉颈咬去。
       白鹤不慌不忙的,亮起左边的翅膀,对准青蛇七寸上一扑,长嘴就跟着翅膀啄下。可是青蛇也敏捷的厉害,白鹤的翅膀方才扑下,蛇已将头一低,从翅膀底下一绕到了白鹤背后。
       白鹤的两腿,是一前一后立着的,青蛇既绕到了背后,就要在白鹤后腿上下口。
       言永福看下,心中着急,惟恐自己心爱的鹤被蛇咬坏,正打算跳过栏干去将蛇打死。
       谁知那鹤更灵巧,后腿连动也不动,只把亮在后面的左翅膀,挨着后腿掠将下来,翅梢已在蛇头上扫了一下,只扫得那蛇缩头不迭。
       不过蛇头上虽被扫了这一下,却仍不肯退去,且比前更进咬的快了。言永福很注意的看那鹤,竟是一身的解数。
       蛇、鹤相斗了三个时辰,蛇自低头去了。

       言永福独自出了好一会神,猛然跳起身来,仰天哈哈大笑,将一班小学生都吓了一惊,不知先生什么事这般好笑。
       言永福狂笑之后,把那些小学生都辞了不教,对人说是有要紧的事,没有闲工夫教书了。
       其实,言永福辞退学生之后,并不见他做什么要紧的事,只终日如失心病人一般,独自在房中走来走去。有时手舞足蹈一会,有时跳跃一会,无昼无夜的,连饮食都得三番五次的催他吃,不然,他简直不知道饥饿。
       是这们在家里闹了三五个月,忽改变了途径,每日天光才亮,他就一人跑到后山树林中去了。
       他家里人不放心,悄悄的跟到山中去看他,只见他张开两条手膀,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学着白鹤的样式,在树林中翩翩飞舞。茶杯大小的树木,只手膀一掠过去,就听得哗喳一声响,如刀截一般的断了。地下斗大一个的石头,一遇他的脚尖,便蹴起飞到一两丈高。
       是这们又过了几月,才回复以前的原状。仍招集些小学生在家教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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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5 07:4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6-5 07:44 编辑

       又过了些时,有一日下午放了学,言永福到自家大门外散步,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肩上挑着一个炸油饼的担儿,走近言永福跟前放下。言永福见了,禁不住馋涎欲滴。
   
       摸了摸怀中,只得两文铜钱,就拿着向那炸油饼的汉子,买了两个油饼吃了,到口便完,兀自止不住馋涎,呆呆的望着那汉子炸了又炸,怀中没有钱,不敢伸手。
       那汉子却怪,炸好了一大叠油饼,双手捧了,送给言永福道:“先生喜欢吃,尽管吃了再说。我每日打这里经过,先生不拘何时有钱,何时给我好啦!”
       言永福一听这话,心中好生欢喜,一边仲手接了油饼,一边问那汉子道:“听你说话,不是此地口音,怎的却来这里卖油饼呢?”
       那汉子笑道:“我本是长沙人,流落到这里。没有旁的生意可做,只得做这小买卖。先生要吃时,尽量吃便了。”
       言永福真个把一大叠油饼吃了。
   
       次日这时候,言永福来到门外,那汉子已挑着担儿,并炸好了一叠油饼,歇在门外等候。见言永福出来,仍和昨日一般的,双手捧了那叠油饼,送给言永福道:“我知道先生欢喜吃,已炸好在这里了。”
       言永福虽则接了油饼往口里吃,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吃完那叠油饼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我好记一笔帐,十天半月之后,一总给你的钱。”
       那汉子摇头道:“只要先生欢喜吃,随意吃就是了。这一点点小事,用得着记什么帐。”
   
       言永福听了这活,很觉得奇怪,暗想:做小买卖的人,怎的有如此大方,如此客气?并且我看这人的神气,全不象是流落在这里,不得意才做小买卖的,遂问那汉子道:“你既是长沙人。为什么会流落在这里呢?”
       那汉子笑道:“这话难说!且过一会,再说给先生听罢!”
       说着,就挑坦担儿走了。
       自此,每日下午必来,来必双手捧一叠油饼,送给言永福吃。
   
       如此吃了两个月,言永福几次给他钱,他只是不受。言永福吃得十分过意不去,对那汉子说道:“我和你非亲非故?且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我怎好长久叨扰你呢!你若是手中富有,也不做这小买卖了?我看你很不象是个流落在此的人,你何不爽直些说出来,有什么事要求的,只要我力量做的到,尽可帮你的忙。我想你若没有求我的事,决不会如此待我。”
   
       那汉子听了,点了点头道:“我姓罗,名大鹤,在长沙的时候,早闻得辰州言师傅的名,只自恨我是一个粗人,不敢冒昧来求见。到辰州以后,打听得师傅欢喜吃这东西,便特地备了这个担儿,本打算每日是这们孝敬师傅一年半载,方好意思向师傅开口,求师傅指教我一些拳脚。于今师傅既急急的问我,我只好说出来了。”
       言永福听了,心中异常高兴。满面堆欢的问道:“你既多远的来求师,又存着这们一片诚心,你自己的拳脚工夫,想必已是很有可观的了。”
       罗大鹤道:“我本来生性喜欢拳脚,已从师专练十个年头了。”
       言永福即教罗大鹤将油饼担儿挑进里面。湖南学武艺的习惯,拜师的时候,徒弟照例得和师傅较量几手,名叫打入场。
       罗大鹤这时是诚心求师,然他自己抱着一身本领。自然得和言永福较量较量,才肯低首下心的拜师,当下挑进油饼担,言永福即自将长衣卸去,向罗大鹤道:“你已有十年的工夫。我的本领能不能当你的师傅,尚未可定,你且把你的全身本领使出来,我二人见个高下再说。”
       这话下中罗大鹤的心怀,但口里仍说着客气话道:“我这一点儿本领,怎敢和师傅较量,只求师傅指教便了!”
   
       言永福不肯,二人便动起手来,只得三、四个回合。
       言永福一仰丢手,把罗大鹤抛去一丈开外,跌下地半晌不能动。
       罗大鹤爬起来,拜了四拜,言永福慌忙拉起说道:“你若是去年来拜我为师,我决当不了你的师傅。你此刻的本领,在南七省里,除我以外,已不容易找着对手,我能收你做徒弟,是我很得意的事,不过我有一句话,得预先说明。你应允了,我方肯尽我所有的本领传授给你。”
       罗大鹤道:“师傅有什么话,请说出来,我没有不应允的。”
       言永福道:“六年前,我在河南宁陵县,和神拳金光祖较量,被他用擒拏手点伤了臂膊。当时我曾说了,十年之后,我自己不能来报仇,必教一个徒弟来。
     “论我此刻的本领,已打金光祖有余,就因路途太远,我的家境又不好,不能专为这事,跑到河南去。你既拜我为师,将来本领学成之后,务必去河南,替我报了这仇恨。”
   
       罗大鹤道:“这是当徒弟的应做的事,安有不应允之理?”
       言永福点头道:“我于今要传给你的本领,是我独创的。敢说一句大话,普天下没有我这种拳脚。我从河南被金光祖打了回来,请了无数的好汉,在家日夜谈论拳脚,为的是想报这仇恨。奈请来的人,都没有什么惊人的本领,皆不是金光祖的对手。许多人在我家闹了三、四年,我的本领不曾加高,家业倒被这些人闹光了。
     “亏了一条大青蛇,和我家养的老白鹤相打,我在旁看了,领悟出一身神妙莫测的解数来。刚才和你动手所用的,就是新创的手法,这一趟新创的拳,只有八下,不是有高强本领的人,断不能学,学了也不中用。我替这拳取个名字,就叫做八拳。象你这种身体,这种气劲,学了我这八拳,听凭你走到什么地方,决不会遇着对手。”
       罗大鹤听了,自是又钦佩,又欣喜。从此就一心一意的,跟着言永福研究八拳。研究拳脚有根底的人,用起功来,比较寻常人自然容易多少倍。
       罗大鹤只在言永福家,苦练了一年,言永福便说道:“你的八拳,已经成功了,但这一趟拳,我不是容易得来,不能不多传几个徒弟。你回长沙之后,须挑选几个资质好、气劲足,并曾练过几年拳脚的徒弟,用心传授出来,再到河南去。越是传授得徒弟多越好,也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罗大鹤再拜受教,辞了言永福回长沙来。

       不知回长沙传了些什么徒弟,且待第二十二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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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若干后期版本此处为“轻拿手”,本佚失补齐版遵循原版,此处为“擒拏手”。擒拏手为武学的专业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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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5 07:42: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 奉师命访友长沙城 落穷途卖武广州市
(1923年11月8日初载于《侦探世界》第11期,是日农历立冬节气日且为十月朔日)
   
       话说罗大鹤从辰州回到长沙,他家本住在长沙城内西长街罗家大屋里面。他临行受了他师傅的命令。教他多传授几个好徒弟,他到家之后,便到各处物色英才。
       这时恰好有一个江西南康人,姓陈名广泰的,从广东到湖南来,也是用一种极新巧的武艺,号召徒众,设了一个大厂,在小吴门正街。湖南练把式的人,稍有声名的,没有一个不曾和陈广泰交手,也没一个能在陈厂泰跟前走到十个回合。
       因此陈广泰的声名,妇孺皆晓,跟着他学本领的,共有一百七、八十人。
       从来会武艺的人收徒弟,没有一次收到这们多的。陈广泰得意的了不得,每日从早至晚,专事教授,没有丝毫闲暇的时候。
       如此才教了两个月,罗大鹤从辰州回来了,闻得陈广泰的名,见资质好些儿的徒弟,一股脑儿被陈广泰收去了,心中不免有些醋意,遂假装一个小买卖的人,走到陈广泰教武艺的厂里,注意看陈广泰教徒弟的本领。
       一连看了三日,觉得陈广泰的工夫,实在不错,全看不出一些儿破绽,不过尚能相信自己的本领,不至斗陈广泰不过。
   
       第三日,正在看的时候,忽听得陈广泰对一般徒弟说道:“我到湖南来设厂子,教徒弟,一不是为名,二不是为利,为的是要把我这绝无仅有的本领,在湖南开辟一大宗派,使湖南人不学武艺则已,要学武艺,则非学我这门拳不可。
    “我教会你们这班徒弟,你们便可代我传授徒孙、徒曾孙。我自己就回江西原籍去,使江西人学武艺的,也都和湖南人一样。”
       罗大鹤听到这里,不觉将手中提的做小买卖的篮子,往地下一掷,脱口而出的说道:“好大的口气!只怕我湖南由不得你江西人这般猖獗。”
       说着,跳进厂子,立了一个门户,招手教陈广泰来比赛。
       陈广泰一见罗大鹤的身段步法,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拱手招呼道:“小弟出言无状,冒犯了老兄,望老兄暂时息怒。我们同道的人,有话尽好商量,请老兄到里面来,坐着细谈,此间人多,不是谈话之所。”
   
       罗大鹤见陈广泰很谦恭有礼,并已当众陪了不是,不便再以恶语相向,只得立起身,也拱手道:“只看老兄有什么话商量?湖南地方轮到你们江西人来耀武扬威,我湖南人的面子,也太无光彩了。”
       陈广泰并不答话,只笑嘻嘻的邀罗大鹤到里面一间房内,让罗大鹤坐了,陪话说道:“兄弟一时冒昧,说话没有检点,望老兄不要放在心上。看老兄的身段,好象和兄弟同道,不知尊师是那一位,老兄尊姓大名?”
       罗大鹤摇头笑道:“同道的话,只怕难说。因我师傅是辰州言永福,平生没有第二个徒弟,而我师傅传授我的武艺,也并没有师承。”
   
       罗大鹤说到这里,随将言永福因看了蛇跟鹤相打,新创八拳的话说了。
       陈广泰大笑道:“好嘛!我说同道,果是不差。老兄不知道我的武艺的来历,我的师傅,也正和言师傅一样,老兄若不相信,我不妨向老兄说个明白。”
   
       原来陈广泰在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陈翌园,在福建长乐做生意。陈广泰小时,异常顽皮。陈翌园因生意忙碌,也不大拘管他。
       这日,陈翌园走一条街上经过,见有许多人,围着一个大圈子,好象看什么热闹,圈子里面,一片喊打的声音。陈翌园以为是江湖上人在那里卖艺,自己有事的人,便懒得理会,才走了几步,耳里昕得三三五五的人议论道:倒看这个瘦弱小孩不出,至多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能打翻长乐县几个有名的好手,这不是很希奇的事吗?
   
       陈翌园听了这一类话,心里不免有些纳罕,暗想是那来的十一、二岁小孩,有这样的本领?我既打这里经过,何妨停步挤进去看?陈翌园心中这们一想,随挤入人群之中,举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三三五五议论的瘦弱小孩,并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顽皮儿子陈广泰,这时正跟着一个身体魁梧、形象凶猛的莽汉,在圈子里一来一往的交手。
       那莽汉看看看招架不了,将要败下来,忽从人群中蹿出一个和尚,须眉如雪,发声如巨霆,向陈广泰大喝道:“孽障,还不住手;待要累死老僧吗?”
       陈广泰一听这声音,抬头望了和尚一眼,吓得慌了手脚的样子,连忙倒退了几步,垂手立在和尚跟前说道:“这回实在怪不得我,不听师傅的教训。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是小孩,碰碎了徒弟的酒瓶。不肯赔倒也罢了,反骂我瞎了眼,不该拿酒瓶去碰他,动手就打我一个耳巴。”
   
       陈广泰说时,用手指着一个形似痞棍、衣服撕破了、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红一块的人道:“酒瓶是这东西碰碎的,动手打我耳巴的也是他。师傅快抓住他要赔,不要给他跑了。”
       陈翌园看地下,果有一个碎了的花磁瓶,但认得不是自己家里的物件。只见和尚望了那痞棍一眼,也不说什么,伸手拉了陈广泰的手,分开人群就走。看热闹的人也都四散了。
   
       陈翌园看那和尚慈眉善目,气度潇洒,料知不是作恶的僧人,想探明自己儿子的究竟,就跟在和尚背后。走到一座庙宇,陈翌园看那庙门上的匾额,写着圆通庵三个大字。和尚拉着陈广泰进庙去了,陈翌园也跟了进去。
       看庙宇的规模,并不甚大。正殿上冷清清的,一没有奉经拜忏的和尚头陀,二没有烧香礼佛的善男信女。那老和尚才走上正殿,忽回过头来,朝陈翌园打量了两眼。陈广泰也回过头来,连忙叫了声:“爹爹!”
       老和尚听得陈广泰叫爹,即掉转头向陈翌园合掌笑道:“原来就是陈居士,失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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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7:4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陈翌园上前施礼道:“小儿承老师教诲,感激感激。今日若不是在下亲眼见着,真有负老师傅栽培的盛意了。”
       老和尚大笑道:“彼此有缘,才得相遇。老僧在半年前,无意中遇见令郎,觉得他这种异人的禀赋,没有人作育他,太可惜了,随即把他招到这庵里来,略略的指点他一番,曾再四叮嘱他,不许他在外和人动手,并不许拿着在此地学工夫的话,对世人说出半字。
    “今日老僧教他提了酒瓶,去街上买酒,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谁知他不听老僧的叮嘱,竟和人在街上动起手来!这只怪老僧平日管教不严,以致累及居士耽心,老僧很对不起居士。”
       旋说旋让陈翌园进方丈就坐。
   
      陈翌园谦逊了一会,又道谢几句,请问老和尚的法讳。老和尚名广慈,住持这圆通庵,已有二十多年了。庵里有十多个和尚,并没一个知道广慈会武艺,广慈也从来没教过徒弟。
      这回收陈广泰做徒弟,是第一遭。当下陈翌园见广慈说自己儿子有异人的禀赋,又在街上亲眼看了和人相打的情形,他虽不是个好武的人,然能有这们个善武的儿子, 心里自也欢喜。
   
       半年来,陈广泰在圆通庵学武艺,是秘密的。
       自陈翌园见过广慈之后,竟将陈广泰寄居在圆通庵里。朝夕跟广慈研练。又练了两年,陈广泰年纪才一十四岁。他生性欢喜赌博,时常瞒着广慈,从一般无赖赌棍赌钱。一日,因赌和同场的口角,同场的那里知道他有了不得的本领,见他年轻身体小,争持不下,就打将起来。
       赌场里人多,福建人的特性,就是会排挤外省人。陈广泰是江西人氏,同场的福建人,没一个不存心想欺压他的。
       十四、五岁的人,知道什么轻重,一动手便使出全副本领来,将满赌场的人,打了一个落花流水。登时被打死了的有六、七个,其余的也都受了重伤。
   
       这场大人命官司一闹出来,陈广泰下了长乐县的监狱是不待说,陈翌园也就因这官司急死了。还亏了陈广泰未成年,又系自己投首,广慈拿了陈翌园遗下来的财产,上下买托,只监禁了三年,遇大赦放了出来,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只得仍伴着广慈。住在圆通庵里。

      广慈才将自己武艺的来源,说给陈广泰听道:
    “你从我所学的武艺,和旁人的武艺不同。这种武艺,是我数十年心血,独自创出来的。我没有创这武艺之前,本住甘肃、陕西一带保镖,因保着一趟很重要的镖,被一个本领高似我的强徒刦去了,我身上还受了重伤。
   “那镖既讨不回来,我又赔偿不起,只得逃到广西,在永宁州境内一座石山上,看见一只盘篮大的苍鹰,盘旋空中,两眼好象在石缝里寻觅什么。我当时以为是人家养的猎鹰,放出来猎野兽的。
   “我两眼也跟着向石缝里寻找,寻了好一会,才看见石缝里面,藏着一条茶杯粗细的花斑蛇,只留出头尾在外,身子全被崖石遮掩了,蛇头伸了两尺来高。鹰飞到那一方,蛇头便对着那一方,鹰越盘越底,离蛇头约有五、六尺远近,忽然将翅膀一侧,刀也似的劈将下来。
   “我在旁看了,以为那蛇必被鹰啄死了,谁知那蛇的尾巴,甚是厉害。鹰伸着翅膀劈下来的时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蛇尾已弹了过来,正打在鹰翅膀上面。鹰被打了这一下,却不飞开,只一翻身,就在蛇尾上啄了一嘴。
   “蛇头将要掉过来,鹰亮于开两翅,横摩过去,吓得那蛇连忙把头往石缝里一缩,鹰翅摩不着蛇头,一扑翅就飞上了半空。我这时倒觉得有趣,不舍得惊散了他们。再看那鹰,并不飞远,仍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那蛇打盘旋,盘旋一会,又下来相斗一会。我看见一连斗了八次,一次又一次的斗法,各不相同。斗过八次之后,苍鹰自飞向空中去了,彼此都不曾受伤。

   “我从永宁州出来,到罗浮山,受我师傅的剃度,渐渐领悟了静中旨趣。心胸豁然开朗,就因苍鹰与花蛇相斗,悟出遍身的解数来。
   “他八次有八次的斗法,我也就创出八样身法手法来,费了二十多年的心血,精益求精的,成了八个字诀,因名这种武艺为字门。所有的手法,无一不是极简捷、极妥善,他人不易提防的。字门拳既成了功,特地到陕西,寻着从前刦我镖的人,报了那番仇恨。
    “我原不打算传授徒弟的,只因数十年的心血湮没了可惜,才物色了你这个禀赋极强的徒弟,你这番受了这般重创,又听了我这武艺的来源,此后应该知道,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的时候,决不可轻易和人动手。你要知道,世间若没有第二个和我一般新创的武艺,便不会有人是你的对手。”
   
       广慈说过这话,不到一月便圆寂了。
       圆通庵的和尚,平日都不欢喜陈广泰,而陈广泰又是个俗人,广慈既死,在圆通庵自然存身不住,只得对着广慈的塔,痛哭了一场,出了圆通庵。
       他因在福建犯过杀人的大命案,福建人最胆小,闻了陈广泰的名都害怕,谁也不敢近他。他在福建便无可谋生,辗转流落到了广州,仍是没有谋生的技艺,只好每日赶人多的地方,使几趟拳脚,求人施助几文钱度日。
       无奈他那种新创的字门拳,是极不中看的,外行看了,固然不懂得是闹些什么玩意,便是寻常会武艺的人看了,因为这种身手太来得不伦不类,全是平常不曾见过的,也都冷笑一声走了。遇着好行善事的人见了,可怜他是一个外省人,流落此地,横竖和开发乞丐一般,丢下一、两文钱,也不问他闹的是什么玩意。
   
       陈广泰那里理会得一般人都瞧不起他的武艺,还想在广东招收些学武艺的徒弟。一则要借此图谋衣食,二则想将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只是卖艺了两、三个月,仅免了饿死,并无一人来从他学武艺。
       这日,陈广泰在街上卖艺,围着看的人却也不少。陈广泰使完了拳脚,照例拾了几文钱,正待换一处地方再使,偶掉头见人群中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两目炯炯,露出光芒。四肢身体,都象是很活泼的样子,不过身上衣服甚是褴褛。
       只因广东的气候热,广东人对于衣服皆不大注意,每有几十万财产的人,身上穿着和乞丐差不多的。
       陈广泰暗想:“这后生的身体,生得这们活泼,两眼这们有神,他若肯从我学武艺,我用心教出来,必能成为一个好手。我师傅当时传授我武艺的时候,也是因见我的资质好,特地用方法劝我,从他老人家学武艺。我来广东这们久了,每日在街头巷昆卖武,广东人知道我武艺好的自然很多很多,但从不见有一个人来拜我为师的。
      “我此刻既遇着了这们一个资质好的后生,何妨也学我师傅劝我的样,去劝他一番,看是怎样?”
   
       陈广泰主意已定,随即背上包袱,跟着那后生,走到人少的地方,紧走了几步,在那后生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说道:“唗,请站住!我有话问你。”
       那后生见背后有人,于无意中拍自己的肩,又听了站住有话说的话,当下头也不回,一扭身就往前跑。陈广泰不知他为什么这般惊跑,提脚便追。

       不知那后生毕竟为什么惊跑,陈广泰追着了没有,且待第二十三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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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7: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 收徒弟横遭连累 避官刑又吃虚惊
(1923年11月23日初载于《侦探世界》第12期,是日农历小雪节气日且十月望日)

       话说陈广泰见那后生一拍即跑,不知是什么缘故,随即追赶下去。陈广泰的脚步,何等迅速。
       在长乐从广慈和尚练武艺的时候,他能缠一串寸来长的爆仗在狗尾巴上,将爆仗的引线点着,狗被爆仗声惊得向前狂奔,他在后面追赶,不待爆仗响完,可将狗尾巴捞住。他两腿既能快到这一步,那后生何能跑掉?跑不到十步,就被陈广泰拉住了。
       那后生见已被人拉住,脱身不得,惊慌失措的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街头卖武的,才安了心,忽把脸一沉问道:“你追我做什么,拉住我做什么?”
       陈广泰陪笑说道:“你不要动气,我有话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现在有什么职业,家住在那里?”
       那后生听了,装出不屑的神气,晃了一晃脑袋说道:“我姓名、职业,家在那里,你既一项也不知道,却要追赶我,拉住我问话,你要问的就是这几句话吗?”
       陈广泰笑道:“你且把这几项说给我听了,我自然还有要紧的话问你,若就只问你这几句话,也不追赶你,也不拉住你了呢!”
   
       那后生见陈广泰说得很慎重,低头思想什么似的,思想了一会,换了一副笑容说道:“你问我的姓名么?我姓刘,没有名字,人家都叫我刘阿大,我就叫做刘阿大,职业和住的地方,都没有一定。我家原不在广州,我到广州来的时候,总是寄居在亲戚朋友家里,我广州的亲戚朋友极多,随处可以住得。”
       陈广泰点头说道:“你既无一定的职业,也愿意学习些武艺么?你若是愿意学习些武艺,我就愿意收你做徒弟,并不取你的师傅钱,你的意思怎样?”
       刘阿大笑了一笑答道:“学习些武艺,倒是我很愿意的,只是你教我学些什么武艺呢?”
       陈广泰见他说很愿意,心中甚是高兴,连忙说道:“十八般武艺,我无一般不精晓,不过你初学,必须先练一会拳脚,我才教你各般武艺。”
       刘阿大道:“你打算教我练的拳脚,是不是刚才在街头使的那些拳脚?”
       陈广泰一听这话,心中更加高兴,逆料刘阿大必也知道些拳脚,所以是这们动问,即连连点头答道:“一些儿不错。就是刚才使出来的那类拳脚,你看我那拳脚有多好!”
       刘阿大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出什么,掉转身躯就走。
   
      陈广泰历世不深,人情世故都不大理会得,见刘阿大又待走,仍摸不着为什么?又一伸手把刘阿大拉住,口里问为什么不说妥就走?
      刘阿大回转头来,朝着陈广泰脸上呸了一口道:“你那种拳脚工夫,也想做我的师傅吗?不瞒你说。我徒弟的本领,还比你高。我看你只怕是穷的发昏了,亏你说得出,并不取我的师傅钱。你固真有本领,能做我的师傅,我不送你师傅钱,就好意思要你教武艺吗?”
       陈广泰万分设想不到,有这们一派话入耳;不觉怔了一怔,才说道:“我倒不相信你徒弟的本领,还比我高,你不要瞧不起我的拳脚,你敢和我较量较量么?我若是输给你了,立刻拜你为师,你输了就拜我,这般使得么?”
       刘阿大仰天大笑道:“有何使不得!前面有一块火烧坪,极好较量拳脚,要较量,可就去。”
   
       陈广泰看看刘阿大这有恃无恐的样子,暗想他的本领,必也不小,不过自己仗着得了异人传授,从来和人交手不曾失败过,心里并不畏怯。
       当下刘阿大在前面走,陈广泰在后面跟着。行不到两百步远近,刘阿大趾高气扬的指着一片火烧了房屋的地基说道:“这所在不好动手吗?”
       陈广泰看了看点头道:“我的拳脚,无论在什么所在,都可以和人动手,并用不着这们大的地方。于今我让你先动手好么?”
       刘阿大已抢上风站着,听陈广泰这们说,便使出一个猛虎洗脸的架势,向陈广泰的面部扑来。陈广泰一见,就知道是一个好以大欺人、不中用的脓包货,也懒得躲闪,只将下部一低,用一个鹞子钻山入竹林的身法,迎将上去。
       刘阿大果不中用,连陈广泰的手脚都不曾看清,早已扑地一交,变成了一个狗吃屎的架势,面部在瓦砾上擦过,鼻端门牙都擦出了血。
       陈广泰一手揪住刘阿大的辫子,提了起来,看了看那副血肉模糊的脸,止不住笑问道:“我拜你为师,还是你拜我为师呢?”
       刘阿大虽被打跌了一交,心里仍是不服,向地下吐出口中的带血泥砂,说道:“这趟不能上算,怪我自己轻视了你,地下的瓦片又有些滑脚,所以跌了这一交。你真有本领,我们再来过。”
   
       陈广泰笑道:“这地方是你自己选择的,我的脚难道不是踏在瓦片上,就只滑了你的?你再要来,也随你的便。你说这里瓦片多了不好,就换一个地方也使得。”
       说着,把手松了。刘阿大趁陈广泰才松手不防备的时候,对准陈广泰的软肋上,就是一拳。陈广泰要躲闪也来不及,只得运一口气,将软肋一鼓。
       刘阿大用尽平生气力,以为这一下打着了。却是作怪,那拳打在软肋上,就和打在棉花包上一般,软的全不要力,而右手这条臂膊,反如中了风似的,软瘫麻木,一不能动弹,二没有感觉,才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济,若再恃强不哀求陈广泰,眼见得这条右膀,成了废物。
       随即双膝往地下一跪,叩头说道:“我佩服了!就此给师傅叩头。”
   
       陈广泰很高兴的拉起他,在他右膀上揉擦了几下。
       刘阿大的右膀,登时恢复了原状,揩去嘴脸上的血迹,说道:“我还有几个拜把的兄弟,也都是练过武艺的。师傅若肯教他们,我可以将他们找来,同跟师傅学习。”
       陈广泰喜道:“我怎的不肯教,只要他们肯从我学!你此刻就去,将他找来给我看看。”
       刘阿大欣然说好,教陈广泰在一家小茶楼上等候,自去找寻他的拜把兄弟去了。
   
      看官们猜这刘阿大是什么人?原来是广州市的一个很厉害的窃贼,连他自己有六个拜把的兄弟,都略略的懂得些拳棒。他们六个人在广州市中,所犯的窃案堆积如山。只因他们都很机警,做事严密,一次也不曾败露过。
      刘阿大为的是心虚,恐怕有衙门里做公的捉拿他,所以陈广泰于无意中在他肩上拍一下,说了一句请站住的话,就吓得那们狂跑。
      陈广泰入世未深,那里看得出这些毛病,一心只想多收几个好徒弟。

      在那小茶楼上等了半晌,只见刘阿大引了三个汉子上楼来。三人的年纪,都不过二十来岁。
      陈广泰看三人的体格,都很壮实、很灵活,没一个不是练武艺的好资质。刘阿大领过来见了礼,张三、李四的各自报了姓名。
      刘阿大道:“我们原是六兄弟,现在两个因事往别处去了,须迟数日才得回来,回来了也要从师傅学的。师傅的寓所在那里?我们每日到师傅那里来,请师傅指教。”
      陈广泰道:“我才从福建到这里来,白天在街头卖武,夜间随意到饭店里借宿,那有一定的寓所。我每日到你们家里来教倒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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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7:4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刘阿大四人听了,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会,说道:“师傅到我们家里来教如何使得?于今师傅既无一定的寓所,那很容易,我们几人合伙,租一所房屋,给师傅住。师傅高兴多收徒弟,尽管再收,饭食由我们几人供给,岂不甚好吗?”
       陈广泰笑道:“能这们办,还有什么不好?”
       他们当窃贼的人,银钱来得容易,有钱凡事易办,不须几天工夫,房屋就租妥了。于是,陈广泰就在广州设起厂来。
   
       刘阿大等六个窃贼,黑夜各自去做各自的买卖,白日便从陈广泰练字门拳。
       六人的武艺越练越好,盗窃的本领也跟着越练越高,犯出来的案子,更是越犯越大。陈广泰只顾督促六人做功课,功课以外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如此教练八、九个月。
       这日,陈广泰起床了好一会,不见刘阿大等六个徒弟来,心里很觉诧异,暗想:他们都很肯用功,每日总是天光才亮,就陆续到这里来,做了半晌功课,我才起床,今日怎的一个也不来呢?有事没有六人都有事的道理,有病也没有六人都有病的道理,这不很希奇吗?
       陈广泰独自踌躇了一会,正待弄早点充饥,忽见有八个差役打扮的人,一拥进了大门,各出单刀铁尺,抢步上前,要捉拿陈广泰。
       陈广泰大吃一惊,暗想自己并无过犯,用不着逃走,只是见众差役的来势凶猛,恐怕无故被他们杀伤,不等他们近前,连忙扬着双手说道:“诸位不用动手,我不曾犯罪,决不会逃跑。
    “诸位来拿什么人,请拿出牌票来,给我看了,如果是来拿我的,我同去便了,不要诸位劳神。”
      众差役听了这话,其中有一个从身边摸出一张朱票来,扬给陈广泰看道:“我们奉上官所差,要拿的是江西人陈广泰。你是值价的,就此同去,免我们劳神费力。”
   
      陈广泰还待问话,只听得当郎郎一声响,一条铁链当面飞来,套在颈上。
      陈广泰忍不住气往上冲,双手握住铁环,只使劲一扭,便扭成了两段,抢过来往地下一掼道:“教你们不要动手,你们要自讨没趣。你们这八个饭桶,也想在我跟前用武吗?”
      八个差役看了这情形,只吓得目瞪口呆,那里还有一个敢上前动手呢?
      陈广泰大声说道:“我若是犯了罪,打算逃走,你们这八个饭桶,不过是来送行的。我自问既没有犯罪,有了县大老爷的牌票,便打发一个三岁小孩来,我也不敢不随传随到。”
      众差役既不敢动手,只好用软语来求道:“我们也知道你老哥是好汉,必不肯给我们为难。只怪我们这伙计太鲁莽。抖出链条来,得罪了老哥,求老哥不要计较,就请同去罢。”
      陈广泰不能不答应,跟着差役到了县衙里。
   
      县官立时升堂,提陈广泰在堂下跪着,问道:“你就是陈广泰么?”
      陈广泰应是。
      县官又问道:“刘阿大等六个结拜兄弟,都是你的徒弟么?”
      陈广泰也应了声:“是!”
      县官微微的点头道:“你倒爽利,快好好的把所做的案子,一件一件的供出来。”
      陈广泰叩头说道:“小人到广州一年了,并没有做个什么案子!”
      县官拿起惊堂木一拍,喝道:“放屁!你到了本县这里,还想狡赖吗?哼哼,你做梦哟!快好好的供罢,本县这里的刑,你知道是不好受的么?”
   
      陈广泰惊得叩头如捣蒜的说道:“小人实在不知道什么叫做案子。小人会得几手拳脚,初到广州来,没有技艺谋衣食,就在街头卖武糊口,后来遇着刘阿大,小人因他生得壮实,收他做个徒弟,由他引了五个结拜的兄弟来,一同跟着小人学武艺,小人已教了他们八个多月的武艺了,每日除教他们的武艺而外,什么事都没做过。”
   
       县官冷笑了一声道:“刘阿大等六个人,都是广州犯案如山的窃贼。你当了他们八个多月的师傅,谁能相信你什么事都没做过?你便真个一事不曾做过,也是一个坐地分肥的贼头。本县只要你供认是刘阿大等六人的师傅就得了。”
      说着,伸手抓了一把竹签,往公案前面地下一掷,喝道:“重打!”
      两边衙役,暴雷也似的答应一声,过来三个掌刑的,拖翻陈广泰,脱下小衣来。县官在上面,一迭连声的喝:“打!”
   
      陈广泰心想:“我并不曾做贼,如何能将我当贼来打呢?我在长乐的时候,犯了七条命案,尚且不曾挨打,于今教错了六个徒弟,就用得着打我吗?
    “我小时候曾听人说过,在衙门里受过刑的人,一辈子讨不了发迹。我练就了这一身武艺,若就是这们断送了我一辈子的前程,未免太不值得。拚着砍了我这颗头,倒没要紧,屁股是万万不能给他打的。”
      陈广泰这们一想,顿时横了心。他的本领,能扑面睡在地下,将手脚使劲一按,身子就弹上了屋顶。
      这时也顾不了犯罪的轻重,一伸脚,一抬头,即把按住头脚的两人,打跌在五、六尺以外,跳起身来,顺势一扫腿,将手拿竹板的掌刑也扫跌了,披上了小衣,从丹墀里一跃上了房屋。在房上,还听得那县官在下面一片喊的声音。
   
       陈广泰在广州住了一年,并卖了几个月的武,三街六巷自然都很熟悉。逃出了县衙,不敢回刘阿大一班人所租的房屋,拣僻静街道穿出了广州城,到了乡村地方,便不畏惧有人来拿了。一气跑了二十多里路,见一片山林中有一座庙宇,心想:这所在倒可以歇歇脚,且休息一会,弄些可吃的东西充充饥再作计较。
       旋想旋走近那庙门,抬头看庙门上面,竖着一块敕建吕祖殿的白石牌,随提脚跨进了庙门,径走上正殿,不见有个人影。正殿东边的两扇房门,朝外反锁着,料想房里必没有人。西边也是一个双扇门,却是虚掩着。
       陈广泰提高着嗓音,咳了一声嗽,仍不见有人出来,只得走到房门跟前,将门轻轻一推,见房内陈设得很清雅,因房内无人,不便踏脚进去。
       正在踌躇的时分,忽听得有二人口角的声音,发自这间房后面。陈广泰侧着耳朵,听他们口角些什么言语。

       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你仔细打定主意,可是由不得你后悔的呢!哼哼,我不给点厉害你看,你也不知道我的手段。”
       这一人也厉声答道:“你休得胡说!我这回若不杀死你,也不在阳世做人了。好,你来罢!”
       陈广泰听了二人的口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这必是仇人见面,彼此都以性命相扑。我既到了这里,应得上前去解劝一番,能免了二人的死伤,也是一件好事。想罢,即大呼一声:“不要动手!”随蹿身进去。

       不知里面的人,毕竟因何事要动手相杀,陈广泰如何的解劝,且待第二十四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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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7 07: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 看宝剑英雄识英雄 谈装束强盗教强盗
(1923年11月23日初载于《侦探世界》第12期,是日农历小雪节气日且为十月望日)

       话说陈广泰吆喝了一声:“不要动手!”
       将身蹿到房中,一看后房的门是关着的。
       这时他一心急于救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那门一腿踢去,哗喳一声,门板被踢得飞了起来,就听得房内有二人,同声叫着:“哎呀!”
       陈广泰口里呼着:“不要动手!”
       身子跟着跳了进去,一看倒怔住了,不知要怎么才好?
       原来房内并没有仇人见面性命相扑的事,仅有两个年轻道童,对面靠着一张方桌,在那里下围棋,反被陈广泰一脚踢飞门片,吓得手脚无措,齐叫哎呀,见跳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人,都立起身问:“干什么?”
   
       陈广泰只得拱一拱手,陪笑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听了,以为这房里有人动手相杀,所以赶来解劝,想不到两位乃是因下围棋,说出‘我这番不杀死你,不在阳世间做人’的话来。我冒昧踢破了房门,心里抱歉得很。”
        一个年纪略大些儿的道童,打量了陈广泰几眼,问道:“你是认识我师傅,特来相访的么?”
        陈广泰摇头道:“我是路过此地,想借贵处休息休息。尊师却不曾拜见过。”
   
       两道童见陈广泰这们说,面上都微微的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年纪大的那个说道:“既是来这里休息的,请到前面去坐罢!”
       陈广泰自觉进来得太冒昧,只得谢罪出来,到正殿拣一个蒲团坐着,腹中饥肠雷鸣,忍耐不住。十分想跟道童讨些饭吃,又深悔自己不该鲁莽,无端将人家的房门踢破,道童正在不高兴的时候,怎好去向他开口?就是老着脸开口,也难免不碰钉子。
       独自坐在殿上,以口问心的商量了几转,终以向旁处人家讨碗饭充饥的为好,遂立起身来,待往外走。
        猛然想起东边配房的门,朝外反锁着,我何不从窗眼里朝房内张望张望,若是没人住的空房,我于今光身逃了出来,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夜间去那里借宿呢?这房岂不是我的安身之所吗?
   
       陈广泰如此一想,即走到东配房的窗户跟前,点破了些窗纸,朝里一看:那里是没人住的空房呢?房内的陈设,比西配房还精雅十倍。床几桌椅,全是紫檀木镶嵌螺钿的。    案上图书、壁间字画,没一件不是精雅绝伦。对面床上的被帐,更是一团锦绣窝,光彩夺目。连枕头垫褥,都是五彩绣花的。
       陈广泰看了暗忖道:不是富贵家小姐的绣房,那有这们华丽的?世间岂有富贵家小姐,和道士住做一块儿的?
       心里一面想着,一面仍用眼向里面仔细张望。忽一眼看见枕头底下,露出一绺黄色的绒绦,不觉暗暗吃惊道:这绒绦的结子模样,不是缠在宝剑把手的吗?我师傅当时所用宝剑,就是和这样一般无二的绒绦。这剑必是两道童的师傅用的,然而道士不应如此不安本分,享用这般的床帐。不待说,这道士必是个无恶不作的东西。
   
       陈广泰正在张得出神,陡觉背后有些风响,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俊俏人物,衣服鲜明,刚待伸手来抢自己的辫发,忙将头一低退开一步说道:“干什么在我头上动手动脚?”
       那少年没想到抢了个空,很现出又惊讶、又诧异的样子答道:“你问我干什么动手动脚,我倒要问你干什么探头探脑?你想做贼,来偷我房里的东西吗?”
       陈广泰看少年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眉目间显出十分英秀之气,并且觉得他方才来抢自己辫发的时候,只略略的闻得一些儿风声,回头就已到了跟前,丝毫不曾听得脚步声响,可见得他的本领,也不是等闲之辈。我于今正在穷无所归的时候,象这种人何妨结识结识,遂拱了拱手笑道:“我从此地过路,实不知道是尊驾的寓所,因贪看房内精雅的陈设,忘了避忌,求尊驾不要见责。”
   
       那少年听了,也和颜悦色的说道:“老兄既路过此地,你我相遇,也是有缘,就请去房内坐坐何如?”
       陈广泰自是欣然应允。
       少年从身边取出钥匙,开了房门。进房分宾主坐了,少年问陈广泰的姓名,陈广泰因此地离广太近,不敢说出真姓名,随口说了个名字姓氏,转问少年,少年道:“姓张,名燕宾,广西梧州人,到广东来探看亲戚,因生性喜静,不愿在闹市,特地找了这荒凉地方的一座庙宇,租了这间房居住,才住了三、四日。”
        陈广泰很相信他是实话,心里只是放那枕头底下的宝剑不下,不住的用眼去睄。张燕宾忙起身,从床上提出那剑来说道:“我因喜住清静地方,又怕清静地方有盗贼来侵犯,所以将祖传的一把宝剑带在身边,毕竟也可以壮壮胆气。”
   
       陈广泰看那剑的装饰,并不甚美观,知道是一把年代久远的宝剑,也立起身笑道:“尊驾不用客气,仗这剑壮胆的人,这剑便不能壮胆,能用得着这剑的人,便没有这剑,他的胆也是壮的。古语说得好,‘艺高人胆大’,我知道尊驾有了不得的本领,我们同道的人,请不用相瞒。”
       陈广泰说这话,原是料定张燕宾是个有本领的人,有心想结识他,为自己穷途落魄的援助。张燕宾见陈广泰这们说,即笑答道:“兄弟有何本领?象老兄这般才算得是本领呢!不瞒老兄说,兄弟十四岁闯江湖,实不曾见过象老兄这般精灵矫健的人。兄弟很愿意和老兄结交,只不知尊意何如?”
       陈广泰喜笑道:“我只愁高攀不上,那有不愿意的!”
       张燕宾当下甚是高兴,抽出剑来给陈广泰看,侵入秋水,果是一把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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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7 07: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彼此谈了一会,陈广泰看张燕宾不是个无志行的人,二人又都有意结交,遂将自己的真姓名籍贯,来广州一年的情形,并这回逃难的事,详细向张燕宾说了一遍。
       张燕宾听了,一些儿不谅惧,连忙弄了些食物,给陈广泰充了饥,才说道:“这个县官,太胡涂得可恶。怎么也不审察明白,就动刑拷打好人!现在这一般瘟官确是可恶,只要是因窃盗案拘来的人,总是先用了种种的毒刑,然后开口问供。
     “那怕就是忠信廉洁的圣人,无端被贼盗诬咬一口,也得挨打到半死,不肯诬服的,他就说是会熬供、会熬刑的老贼盗。象这们问供,怕不能将天下的人,一个个都问成强盗吗!你不用走,也不用害怕,我们得想法子。开开这瘟官的玩笑,看他有什么办法?”
   
      陈广泰问道:“你打算如何去开他的玩笑呢?”
      张燕宾向门外张了一张,凑近陈广泰笑道:“他既拿你当贼,你何妨真个做一回贼给他瞧瞧。”
      陈广泰道:“径去偷那瘟官的东西吗?”
      张燕宾摇头道:“偷他的无味,他自己被了窃,不过心痛一会子,案子办不活,没什要紧,甚至他为要顾全面子,情愿忍着痛不声张,只暗地勒着捕头拿办,我们更连音信都得不着。我想有一家的东西好偷,看你说怎样?杉木栏的李双桂堂,若是失窃了重要东西,这瘟官不要活活的急死吗?”
      陈广泰问道:“李双桂堂是什么人家里?何以他家失窃了重要东西,这瘟官要急死?”
      张燕宾笑道:“你原来不知道李双桂堂是谁?只大约说给你听,你就知道这瘟官是要倒霉了。李双桂堂就是李蓴盦御史家里。李蓴盦是于今两广总督的老师,为人极是悭吝,一文钱都看得比性命还要紧,家里有百多万的财产。
    “他的孙小姐才得一十六岁,说生得美如天仙。这瘟官有个儿子,今年一十八岁了,想娶李小姐来家做媳妇,将要成功了。我们去相机行事,总得使这瘟官吃一个老大的苦。”
   
       陈广泰也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般计划,又是为自己出气。那有不竭力赞成的!张燕宾打开衣箱,拣出一套很漂亮的衣服来,递给陈广泰道:“你身上的衣服穿进广州城去,容易给人注目,用我这套衣服,便是做公的当面看见,也想不到是你。”
       陈广泰很佩服张燕宾的心思用密,接了衣服,抖散开来,就往身上披。张燕宾忙扬手止住道:“你就打算披在这衣服上面吗?”
       陈广泰愕然问道:“不披在这衣服上面。要披在什么衣服上面呢?”
       张燕宾低声问道:“你没有夜行衣靠么?”
   
       陈广泰虽练就了一身绝大的本领,然所从的师傅广慈和尚,是个很守戒律的高僧,没有江湖上人的行径,因此陈广泰不但不曾制备夜行衣靠,并不曾听说夜行衣靠是什么东西?当下见张燕宾这们问,怔了一会才问道:“什么夜行衣靠?我不懂得。”
       张燕宾不觉笑了起来,也不答话,仍回身在衣箱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身青绢衣裤出来,送给陈广泰道:“你我的身材、大小、高矮都差不多,你穿上必能合身。”
       陈广泰放下手中的衣,看这套衣裤,比平常的衣裤不同,腰袖都比平常衣服小,前胸和两个袖弯全都是纽扣,裤脚上也有两排纽扣,并连着一双厚底开叉袜,裤腰上两根丝带,每根有三尺来长,此外尚有一大卷青绢,不知作什么用的,一件一件的看了,不好怎生摆布。张燕宾伸手掩关了房门,卸去自己身上的外衣,叫陈广泰看。
       陈广泰见他身上穿的,和这衣裤一般无二,遍身紧贴着皮肉,仿佛是拿裁料就身体上缝制的,心想穿了这种衣服,举动灵巧是不待说的,正要问裤腰上的丝带有何用处,张燕宾已揭起衣边,指给陈广泰看道:“我等夜行的时候,蹿房越脊,裤腰若象平常的系,跳跃的次数多了,难保不褪下来,不和人动手倒没甚要紧,不妨立住脚重新系好,万一在和人动手,或被人追赶的时候,裤腰忽然凑巧褪了下来,不是自己误了性命吗?所以用这种丝带,从两边肩上绕了过来。
      “你看裤腰这边,不是有两个纽绊吗?这两个纽绊,就是穿系丝带的,要高要低随心随欲,并且裤腰是这们系上,比平常的系法,得势好几倍。我这时腰上缠着的,就是你手上这样的一条青绢,此刻把他缠在腰上,等到夜间要用的时候,解下来往头上一裹,就成了一个包头。
      “只是这包头的裹法,不学不会,裹得不好,得不着一些儿用处,会裹的,有这多青绢裹在头上,除了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遮挡不了,若是寻常的刀剑,不问他如何锋利,这绢是软不受力的,砍在上面,至多割裂几层,皮肉是不容易受伤的。”
   
       陈广泰听了,不胜之喜,问道:“是怎么一个裹法?你倒得教给我。我今日得遇着你,真是三生有幸,比我十年从师的益处还大。”
       张燕宾笑道:“这算得什么?我将来叩教的地方,还多有在后面呢!我就教给你裹罢。”
       遂从腰间解下青绢来,脱下头上的小帽,一手一手的从容裹给陈广泰看。这本不是难烦的事,只一看便会了。
       陈广泰照样裹了一遍不错,即问张燕宾道:“你不曾穿这厚底的开叉袜子吗?”
   
       张燕宾将脚下的鞋子一卸,伸起脚笑道:“这不是吗?这袜底是最好无比的了。一般江湖上绿林中人物所用的,全是用纻麻插成的,好虽好,不过我等的身分不同,平日不曾赤脚在地上行走过,脚底皮肤不老,麻皮太硬,有些垫着脚痛,并且麻的火性太大,走不了几里路,脚底便走得发烧,再勉强多行几里,简直打起铜钱大的一个个血泡,痛彻心肝。
    “还有一层,麻皮最忌见水,干的时候,穿在脚上觉得松快的很,只一见水,便紧得不成话,逼的一双脚生痛。就是干的时候也还有毛病,踏在地下喳喳的响,我等行事,都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分,风吹叶落,尚且防人听得,两只脚底下喳喳作响,岂不是有意叫人知道。
   “我这袜底,纯用头发插成,又柔软、又牢实,以上所说的病,完全没有。更有一件好处,是一般人都没想到的,他们穿的,多是和平常的袜子一样,袜底是整块头。不开叉的,上山下岭,以及穿房越栋,两脚全赖大拇指用力,整块头的,没有开叉的灵巧。你穿上一试,就知道了。”
   
      陈广泰点头问道:“这衣是对襟,前胸自然少不了这些纽扣,只是这两只袖弯,也要这些纽扣千什么呢,不是做配相的吗?”
      张燕宾笑道:“这种行头,在黑夜里穿的,那里用得着配相!并且钉几个纽扣在袖弯上,又能做什么配相呢?你不知道这几个纽扣的用处,才是很大咧!”
   
      不知张燕宾说出什么大用处来,且待第二十五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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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7 07: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 偷宝剑鼓楼斗淫贼 飞石子破庙救门徒
(1923年12月8日初载于《侦探世界》第13期,是日农历大雪节气日且为十一月朔日)

       话说陈广泰见张燕宾说,两个袖弯上的纽扣用处很大,心中兀自不能理会,随口问道:“你且说有什么大用处?”
   
       张燕宾笑道:“这不是一件很容易明白的事吗?这种行头的尺寸,是照各人身体大小做的,你看这衣的腰胁袖简,不都是小得很吗?只是腰胁虽小,因是对襟,有纽扣在前胸,所以穿在身上,弯腰曲背,不至觉得羁绊难过。
     “至于两只衣袖是两个圆筒,若不照臂膊的大小,大了碍手,小了穿不进。就是照臂膊的尺寸,而两个圆筒没有松环,两膀终日伸得直直的,便不觉怎么,但一动作起来,拐弯的地方没有松环,处处掣肘,不是穿了这衣服在身上,反被他束缚得不能灵便了吗?”
       陈广泰也笑道:“原来是这们一个用处!怪道这衣服。名叫夜行衣靠,就是靠皮贴肉的意思。”
       说时,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了绢衣,照张燕宾的样,装束停当了,外面罩上长衣。
   
       陈广泰的容貌,虽不及张燕宾生得标致,丰度翩翩,然而五官端正,目秀眉长。俗语说得好:三分人材,七分打扮。
       看了张燕宾的漂亮衣服,穿着起来,对镜一望,几乎连自己不认识自己了。
       张燕宾道:“我们趁黄昏的时候进城。你尽管大着胆跟我走,一点儿不用害怕,决不会有人能认得出你。”
       陈广泰点头道:“我害怕什么?到了县衙里大堂上,一个揿住我的头,一个按住我的脚,我尚且说走就走了。于今自由自在的,又有你这们一个帮手,料想广州城里。没有能奈何你我的人。我们就此走罢!”
   
      张燕宾道:“话虽如此说,不过你黑夜到人家行事,这番是初次,此种事很有些奇怪,不问这人的本领有多高大,胆量有多粗豪,初次总免不了有些虚怯怯的,好象人家已预先防备了,处处埋伏了人,在那里等候似的,一举一动都不自如起来。
   “便是平常十分有本领的,到了这时,至多只使得出六成了,甚至还没进人家的屋,那颗心就怦怦的跳起来,自己勉强镇摄,好容易进了里面,心里明知道这人家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他们尽管发觉了也没要紧,然身上只是禁不住和筛糠一般的只抖。若听得这家里的人有些响动,或有谈话的声音,更不由得不立时现出手慌脚乱的样子。
   “这是我们夜行人初次出马的通病,少有能免得掉的,不过我事先说给你听,使你好知道。这种害怕并没有妨碍,不要一害怕,就以为是兆头不好,连忙将身子退了出来,这一退出来就坏了。”

        陈广泰对于这一类的事,全没有研究。这时真是闻所未闻,听得一退出来就坏了的话,忍不住插嘴问道:“怎么退出来倒坏了呢,更为什么害怕倒没有妨碍呢?”
       张燕宾道:“这种害怕,无论是谁,只有第一次最厉害,二、三次以后,就行所无事了。第一次若因心里犯疑,无故退了出来,则第二次必然害怕得更厉害,甚至三、五次以后,胆气仍鼓不起来。一旦真个遇了对手,简直慌乱得不及寻常一个小偷。
      “只要第一次稳住了,能得了彩,以后出马顺遂,自不待说,便是彩头不好,第一次就遇了对手,但初进屋在害怕的时候,能稳得住,对手见了面,彼此交起手来,初进屋害怕的心思,不知怎的,自然会没有了,胆量反登时壮了许多。
     “这种情形,我曾亲自领略过,不是个中人,听了决不相信,以为没遇对手,倒怕得厉害,遇了对手,胆量反壮起来,世间没有这种道理!”
   
       陈广泰听了,也觉没有这种情理,问张燕宾亲自领略的是什么事?
       张燕宾笑道:“我初次经历的事,说起来好笑。那时我才得一十三岁,跟着我师傅住在梧州千寿寺。这日来了一个山西人,是我师傅的朋友,夜间和我师傅对谈,我在旁边听得。说梧州来了一个采花大盗,数日之间,连出了几条命案,都报了官,悬了一千两银子的赏,要捉拿这个强盗。
     “山西人劝我师傅出头,我师傅不肯,说多年不开杀戒。况事不关己,犯不着出头。我当时以为是我师傅胆怯。山西人曾对我师傅说过那采花大盗藏身的地方,我便牢牢的记了。
     “等到夜深,我师傅和山西人都已安歇了,我就悄悄的偷了师傅的宝剑,瞒着师傅出寺,找寻采花大盗,一则想得到那一千银子的悬赏,二则想借此显显自己和师傅的名头。那个采花大盗姓郝,因他生得满脸癜纹,江湖上人都称他为‘花脸蝴蝶’郝飞雄,在梧州藏身的地方,是一个破庙的鼓楼上,除了师傅的朋友山西人之外,没旁人知道。”
   
      陈广泰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山西人怎生能知道的呢?”
      张燕宾踌躇了一会,说道:“你不是圈子里头的人,说给你听倒没甚要紧,若是外人,我说出来,就有妨碍。因为此刻郝飞雄还没有死,山西人求我师傅的事没外人知道,这话一传扬出去,郝飞雄必与山西人翻脸,不是我害了山西人吗?
    “山西人和郝飞雄,原是有些儿交情的朋友,那番一同到梧州来,打算刦一家大阔老的,不知为什么事不顺手,耽搁了几日,郝飞雄不能安分过日,每夜出外采花。山西人劝他不听,几乎弄翻了脸。
    “山西人的武艺,虽不是郝飞雄的对手,心思却比郝飞雄周密,见郝飞雄那们任性胡为,便存心除了这个坏蛋,替那些被强奸死去的女子伸冤,知道自己的本领不济,面子上就不敢露出形踪来,敷衍得郝飞雄绝不起疑,才暗地来求我师傅,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在旁听了没要紧。谁知我年纪虽小,好胜的心思却大,那回若不是偷了师傅的宝剑在手,险些儿闹出大乱子来。
    “千寿寺离郝飞雄住的破庙,有十四,五里路。我初出寺的胆气极壮,什么也不知道害怕,一口气奔到离破庙只有半里路的所在,方停步,想就地下坐着歇息歇息,谁知我的身体才往地下一坐,猛听得脑后一声怪叫,接着呼呼的风响,只吓得我拔地跳了起来,手舞着宝剑,向前后左右乱砍。”
   
       陈广泰插口问道:“什么东西叫,什么东西响呢?”
   
       张燕宾笑道:“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所以吓得慌了手脚。过了一会,才知道是两只猫头鸟,聚藏在一个枯树兜里面。我坐着歇息的地方,就在那树兜旁边,两只东西在里面听得响声,以为有人来捉他,因此狂叫一声,插翅飞了。
     “但是,我那时虽已明明知道是一对猫头鸟,用不着害怕,然而一颗心总禁不住怦怦的跳动,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无论怎样的竭力镇静,终是有些虚怯怯的,不似出千寿寺时的胆壮,仿佛觉得郝飞雄知道我去捉拿他,已有了准备似的。
    “不过,我那时想得那一千两赏银和扬名的心思很切,心里虽有些虚怯怯的,却仍不肯退回头,自己鼓励自己道:‘郝飞雄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了不得的人物,又不是神仙,能知道过去未来,我既已瞒着师傅出来,若不能将淫贼拿住,不但不得扬名,外人反要骂我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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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7: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这们一鼓励,胆量果觉壮了些,懒得再坐下来歇息,径奔到那破庙跟前,看庙门是关着的,即纵身上了房屋。我记得那时正在三月二十左右,有半明半暗的月光,十步以内能看得清晰。庙门以内,东西两座钟鼓楼,我大着胆子,上鼓楼找寻淫贼。却是不见有个人影,只有一堆乱蓬蓬的稻草,象是曾有人在草内睡过的。
     “我见郝飞雄不在,只得退了出来,才回身走到鼓楼门口,即见一条黑影,从西边房檐上飘飘下来,落地没些儿声息。我料知是郝飞雄,暗暗的吃惊。这淫贼的本领果然不弱,可是作怪,那黑影下地,就没看见了。我因鼓楼里的地方仄狭,不好施展,连忙朝那黑影下来的所在蹿去,喝一声:‘淫贼那里走?’
   
      “不见他答应,正要向各处张望,不知郝飞雄怎的已到了我背后,劈头一刀砍下。我这时倒不害怕了,一闪身让过那刀,转身就交起手来。才斗了四、五个回合,那淫贼实在有些本领,我初次和人动手,那里是他的对手呢?明知道敌他不过,满打算卖他一手,好抽身逃跑。
      “叵耐他那口刀,逼得我一点空闲没有,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心里只急得说不出的苦楚,看看退到后面没有余地了,想不到郝飞雄忽猛叫了一声:‘哎呀!’掉转身抱头就跑,一霎眼便没看见了。”
   
       陈广泰失声问道:“怎么呢?”
       张燕宾笑道:“幸亏我师傅因不见了宝剑,猜度是我偷了来干这冒失事,急急的把山西人叫了起来,赶到破庙里救我。只要来迟一步,我的性命便完了。我师傅在屋上,打了郝飞雄一五花石,正打在额角上,所以抱头而跑。
      “山西人要追,我师傅不肯,收了宝剑,责骂了我一顿,说:‘山西人的本领,已是了得,尚且打郝飞雄不过,你乳臭未除的小子,怎敢这们胡闹!’”
       陈广泰笑道:“你也真是胡闹。你才说偷你师傅宝剑的时候,我心里就暗地思量,如何自己的宝剑,会被徒弟偷去,还兀自不知道呢?那也算得是有本领的人吗?”
       张燕宾笑着点头道:“是时候了,我们走罢!好在李御史家里,没有会把式的人,你虽说是初次,大概不至着慌。”
   
       陈广泰跟着张燕宾出来,仍旧反锁了房门,一同出庙,径奔广州城来。进城恰在黄昏时候,城门口出进的人多,果然无人注意陈广泰。
       张燕宾的路径也很熟悉,初更时候,二人便在黑暗地方卸去了外衣。各做一个包袱捆了,系在腰间,拣僻静处上了李御史的房。
       陈广泰留神看张燕宾的身法,甚是矫捷,穿房越栋,直如飞鸟一般,不禁暗暗的佩服。二人同到李御史的上房,张燕宾教陈广泰伏在瓦楞里莫动,自己飘身下了丹墀。
   
       陈广泰心想,他教我莫动,不是怕我初次胆怯,反把事情弄糟了,不如教我伏在这里。其实我虽是初次,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我怕什么呢?于今他已从丹墀里下去了,我何不转到后面去,见机行事呢?
      主意已定,即蹿到上房后面,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隐约有些灯光,射在一棵合抱不交的大芭蕉树上,就屋檐上凝神听去。
      听得似妇女说笑的声音,随飞身落到芭蕉树旁边,看灯光乃是从两扇玻璃窗里透了出来,说笑的声音也在里面。玻璃有窗纱遮掩了,看不出房里是何情景,只好把耳朵紧贴在窗门上,听里面说些什么话。
       听得一个很娇嫩的女子声音说道:“对老爷只说是六百两银子,他老人家便再不舍得出钱些,也不能说象这般一副珍珠头面,六百两银子都值不得。”
       又有个更娇嫩的女子声音答道:“老爷只出六百两,还有八百两谁出呢?”
       先说话的那个带着笑声答道:“只我小姐真呆,这八百两银子,怕太太不拿出来吗?依我看这副头面,一千四百银子,足足要占六百两银子的便宜。这也是小姐的福气,才有这般凑巧,迟几个月拿来,固然用不着了,就早几月拿来,小姐的喜事不曾定妥,老爷也决不肯要。做新娘娘有这们好的珍珠头面,不论什么阔人,也得羡慕。新贵人看了,必更加欢喜。”
       说着,格恪的笑。就听得这个啐了一口,带着恼怒的声音说道:“死丫头!再敢乱说,看我不揪你的皮。”
   
       接着,听得移动椅子声响,好象要起身揪扭似的。先说话的那个说道:“小姐,当心衣袖,不要把这一盒珠子掼泼了,滚了一颗便不是当耍的呢!”
       这话一说,那小姐即不听得动了。略停了一会,那小姐说道:“这几颗十光十圆的珠子,若不是我零星揩人家的便宜买进来,这时候一整去买,你看得多少银子,这头面上没一颗赶得上我这些珠子,都要卖一千四百两,一两也不能减少。哦,茶花,你开箱子,把太太的那两颗珠子,拿来比比看,可比得过这头面上的?”
       茶花笑道:“小姐也太把太太的珠子看得不值钱了,怎么还比不上这头面上的呢?”
       一面说,一面听得开箱的声音。一会儿,又听得关箱盖响,仍是茶花的声音说道:“小姐,比比看,头面上那一颗,赶得上这两颗一半?我曾听太太说过,这两颗珠子是祖传的,每颗有八分五厘重,若是再圆些,光头再好些,就是无价之宝了呢!这头面上只要有一颗这们的珠子,莫说一千四百两,一万四千两也值得。”
   
       陈广泰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暗喜道:我初次做这趟买卖,算是做着了,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呢?这时看那院落里的门,并不牢实,等他们睡了,才动手去撬开,原不是件难事,不过他们既上床睡觉,这些值钱的珍珠,必然好好的收藏,教我从那里下手寻找咧?并且张燕宾说,这小姐就是定给要打我的那瘟官做儿媳妇,我惊吓他一下子,也好使那瘟官听了,心里难过,象这样不牢实的门片,还愁一脚踢不开来?
      陈广泰想到这里,移步到那扇门跟前,伸手轻轻的推了一推,插上了门闩的,推不动,提起脚待踢,却又有些不敢冒昧,忙把脚停下来。
      就在这个当儿,忽听得芭蕉树底下一声猫叫。陈广泰不作理会,房里的小姐听了猫叫,似乎很惊讶的呼着茶花说道:“白燕、黄莺都挂在院子里,我几番嘱咐你,仔细那只瘟猫,不要挂在院子里,你只当耳边风。你聋了么,没听得那瘟猫叫吗?还不快开门,把笼提进来。”
       陈广泰听得分明,心里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茶花旋开着门,口里旋咕叽道:“只这瘟猫,真讨人厌,什么时候又死在这院子里来了?”
门才开了一线,陈广泰顺势一推,将茶花碰得仰跌了几尺远,抢步进了房。那小姐见茶花跌倒在地,回头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凶神恶煞一般的蹿了进来,哎呀一声没叫出口,就吓昏过去了。
      陈广泰看桌上光明夺目的,尽是珍珠,几把抓了,揣入口袋,正待回身出门,猛听得门外一声喝道:“好大胆的强盗,往那里走?”
陈广泰存心以为李御史家没有会把式的人,忽听了这声大喝,不由他不大吃一惊。

      不知陈广泰怎生脱险,且待第二十六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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