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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萧逸《血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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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9 16: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hychina 于 2020-9-15 11:53 编辑

全文实际为《壮士图》(《五刃枭雄》、《雪落马蹄》)的一部分。把人名改了改,当作一个小短篇在《武侠世界》上发了一期。因有修改,故有不少的微小差异。


萧逸《血碑令》

第一回 笛声娓娓 老人传绝艺
  阳光穿林而出,洒在翠草地上,像是铺了一片金色的地毡,啁啾的小鸟,在日光下,蹁跹着五彩的羽翼,山顶白雪的映衬下,有令人焕然神爽的感觉。一个面相儒雅、身材魁梧,着雪白长衣的年轻人含着微笑,踏上了这片人间仙土,脑中思索着离奇的幻想,直入松坪之内,在一棵古树之前,他发现了一块一人高的大石碑。这碑上雕刻着五个大字为:“超、优、中、可、劣”。字体色为暗红,最奇的是整个石碑之上,竟染满了暗褐色的印斑,近视之,则觉腥气扑鼻。这一块莫明奇妙的石碑,再加上莫明奇妙的五个字,数十年来,不知令多少人迷惑费解,可是却也鼓舞着许多知情而心存野心的武林人士,白衣人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含着微笑,把身上衣衫理了一理,弯腰在地上拾了一块干土,在那石碑上,最上的那个“超”字上,圈了一圈,然后后退了五步以外,弯腰长揖了一下,提气高呼道:“雪山老人快现身,武林人买艺来此!”他高吭的声调,响遏行云,可是并没有任何回音,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袁菊辰不禁正在疑惑,于是他转过身来,又高呼了一遍,依然没有回音。
  袁菊辰不由甚感奇怪,心忖武林中既然有此传说,怎会是空穴来风?他重新转过身来,仰首峰上,老树纠葛,并无通路,而唯独碑前这块松坪,却是开展出足有里许见方,袁菊辰向前走了十数步,仰首峰上,再次呼道:“武林末学袁菊辰买艺来此,请现侠踪!”
  风由四下吹来,吹得他冷飕飕的,他不禁有些失望了,可是当他回过身来时,他几乎惊吓得呆住了。原来不知何时,就在那块大石碑之下,此刻正站着一个发如乱草,身着藏袄的老人。这老人一头暗褐色的乱发,肩上斜背着一个大红色的葫芦,身着白色束腰藏袄,足踏一双芒鞋,身材高瘦,背部略略拱起,那样子像是自外沽酒方归。
  他——这个怪状的老人,正在细细注视着那块石碑,他脸上微微带着一层冷笑。
  袁菊辰心中一动,因见这老人形像,正与传说中相仿,当时不敢怠慢,倏行数步,躬身行礼道:“来者可是雪老吗?在下袁菊辰有礼了!”
  这老人慢慢回过身来,袁菊辰立刻为他那种怪异的面相惊吓得怔住了!老者堪称得上一句货真价实的“面如重枣”,一层层的皱纹相叠着,远看过去,几乎分辨不出口鼻五官,再衬上他那一头乱发,真如同是一个山精海怪。
  袁菊辰微微惊怔了一下,却并没有放在面上,这老人耸了一下鼻子,开口道:“你是来买艺的?”袁菊辰点头道:“是!”
  老人卸下了肩上的大红酒葫芦,打开葫芦盖子,仰天喝了几口,放下葫芦,沙哑的笑了两声:“少年,你出得起钱吗?你知道价钱么?”袁菊辰从容笑道:“文章诗词本无价,只为赠送会心人!”老人不由猛的一惊,后退了一步:“你是……”老人镇定了一下,重新道:“你是谁介绍来的?”袁菊辰哈哈一笑,故肆狂态道:“老先生曾以诗词会天下英雄豪杰,小可不才,不远千里而来,愿一展抱负,老先生又何故如此刁难,岂不贻笑大方?”言罢,负手冷冷一笑,大有不屑之意!
  雪山老人舒了一下重枣的满脸皱纹,冷冷哼了一声,眯缝着小眼,打量着袁菊辰道:“足下年岁不大,火气倒是不小,你既如此说,可知我这‘五字碑石令’下的规矩么?”袁菊辰挺身道:“岂能有不知之理?”老人嗤的一声:“你且说来!”袁菊辰放声道:“石前买技,不赊不欠,有买必卖,心甘情愿!”
  雪山老人微微一笑,点头道:“很好,你既知情,可在买技不成又当如何?”袁菊辰弯腰道:“碰碑而亡!”老人哼了一声:“好!咱们击掌为誓!”他说着,缓缓举起了一只手来,袁菊辰上前,一连击了三掌,发出了“拍!拍!拍!”三声脆响,三掌既毕,袁菊辰后退了两步。
  这位天山醉老目光又转向了石碑之上,眉梢抬着,徐徐冷笑道:“少年人,你未免自负过甚了些吧!这多年来,买技者固不乏人,却从未有一人敢圈超优二字,你有此自信么?”袁菊辰微微一笑道:“小子幼读诗书,经诗子集自信尚能过目不忘,老先生请命题一试吧!”
  雪山老人咧口一笑道:“好,好,你要买什么功夫呢?”袁菊辰心中一动,徐徐踱了两步,舒眉道:“小可仅仅只求两套功夫,不知老先生可肯出售?”雪山老人淡淡一笑道:“我是有买必卖的,不要说是两套功夫,就是二十套,只要你敢买,我就敢卖!”他顿了顿,问:“少年,你要买两套什么样功夫?”
  袁菊辰低头想了想,慢慢抬起头来道:“一套是‘大三元吐纳真功’,一套是‘黑鹰散手’。”
  雪山老人呆了一呆,冷冷一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秦胡子?还是小李?西凤?”
  袁菊辰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都来此,向他请教了,由此可知此老功力之惊人了!当时怔了一怔,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你所说的人!”
  老人用力地睁着那一双线也似的眸子,哼了一声:“不会吧?知道我这两手功夫的人并不多,是谁告诉你的?可恨,可恨透了!”
  袁菊辰见他双手用力地互捏着,满面怒容,不由嘻嘻一笑道:“老先生何故如此动怒?你不是方才还在说有买必卖么?”
  老人不得不强自收回了怒容,换上了一副笑脸,呐呐地道:“你说的不错,我是有买必卖的,只怕你……”他打开了葫芦,就嘴猛喝了两口,放下葫芦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袁菊辰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道:“但见山尖浸酒绿。”袁菊辰应口道:“不知日脚染溪红。”
  雪山老人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又道:“无求尚恨时赊酒。”袁菊辰一笑,脱口而出:“有癖应缘酷爱山。”
  雪山老人口中“咦”了一声,上下看着袁菊辰,心中甚是敬佩他的文采,笑了笑说道:“少年人,我还有两首吟酒的诗,你如能对得出来,我就传你一套功夫!”袁菊辰欠身道:“小可愿洗耳恭听,请你老命题。”
  老人仰头又喝了两口道:“好!”他眯缝着眼笑道:“午窗睡起人初静。”袁菊辰皱了皱眉,天山老人不由喜得连连搔首,可是袁菊辰却马上接下去应道:“樽酒闻呼首一昂。”老人立刻面如死灰,用力的拍了一下手,说道:“春风小榼三升酒。”袁菊辰哈哈一笑,神采飞扈地道:“寒食深炉一碗茶。”
  老人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罢!我认输就是。只是,如果你能把方才诗句的作者说出来,我就更对你心服些!”袁菊辰浅笑道:“李太白、范石湖、陆放翁、东坡和白香山,我想大概不会错吧!”
  雪山醉老盯着他,长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道:“现在无话可说了!少年,你是要学大三元吐纳真功呢?还是要先学黑鹰散手?”袁菊辰想不到这头一关,居然如此容易通过,不由心中狂喜,可是他却设法压制着内心的喜悦,慢慢坐在了一截枯树根上,把身后的酒囊解了下来,仰天咕噜噜地喝了好几口。
  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问:“少年人,你喝的是什么?”袁菊辰只觉得肚内火也似的热烫,可是他却仍然伪装着微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好酒!好酒!”说着咕噜噜又饮了几口,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雪山老人已站在了他面前,袁菊辰一惊道:“做什么?”
  却见这老人一伸手把他酒囊抢了过去,在鼻上闻了闻,断定真是酒以后,又还给他,老人后退了几步,嘻嘻一笑道:“你的酒量很大,很对我味口,好孩子,现在你是要我先传你哪一套功夫呢?”袁菊辰把酒囊放在一边,摇头冷笑道:“你还有一个题目没有出呢?”雪山老人闪了一下眉道:“你为什么不先学一套呢?”袁菊辰摇头道:“我要就是两套一起学,要不干脆一套都不要,我就是这个脾气。”
  雪山老人“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他心中十分欣赏袁菊辰这种个性,就试探着说:“少年人,你要弄清楚,如果下一个题目,你回答不出,非但前功尽弃,你还要遵约,血溅石碑而亡咧!”袁菊辰暗中捏了一把冷汗,心说我只为好学贪多,却忘了此老个性怪异,岂不是太冤枉了么?他心中十分犹豫不决,这时老人却以一双深邃的眸子,紧紧的逼视着他,袁菊辰不由心中一动,当时顾不得再深谋远算,就脱口道:“老先生,你只管出题吧,生死有命,在我来说,是算不得一回事的!”
  雪山老人心中微微一动,实在的,这少年人的魄力,已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顿了一下道:“那末,好吧!你随我来!”他转过身子,直向一座斜岔而出的石峰边行去,袁菊辰心中怀疑的跟随着他,只觉天风冷冷,吹得透体生凉,老人那一身酱色的藏袄,为风吹得飘飘欲仙。
  这是一处悬崖崖口,和对崖隔空距离有十丈左右,当中却是千丈深渊,几片云层飘浮在峰半,和对崖崖头盛开着的几株晚梅,对衬得十分有趣,偶望之,真有“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之感!雪山老人回头一笑,指着对崖道:“老夫蜗居就在对崖,少年,你愿意随着我过去一谈么?”袁菊辰欣然颔首,只是心中十分怀疑,因为此处和对崖相距当在十丈左右,其间并无渡桥,如何过去,不无疑问。老人似已看出他的心思,掀唇一笑,露出漆黑的牙床,他说:“这里本来有一座铁索桥的,只是年久失修,风雨摧蚀,早已腐朽,不过不要紧,你看!”他说着向崖边走了几步,伸出青布高袜的右腿,直向悬崖之下探去,袁菊辰不禁吃一惊,脱口道:“老先生小心!”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随着右腿收回,却见他足尖上勾着一条细若小指的白色细绳,上下晃动不已,那绳索本是埋隐于云雾之中,如不为老人足尖勾起,任何人也难以发现,此刻老人以手代足,将那绳索抓于手中,用力地拉动着,阳光里,像一条长有十丈的巨蛇了,在云雾之中上下波动着,不要说走了,就是看上一眼,也是惊怕的很。
  雪山老人注意着袁菊辰的脸色道:“少年人,我们必须要由这飞绳上走过去……嘻嘻!”他哑着嗓子道:“你敢吗?”袁菊辰只觉得头上轰的一声,暗忖道:“这莫非也是他的考题么?”
  他知道这种走法,如无极深的内功造诣,绝不敢在其上妄踏一步,因为这种细索太细太长了,而且是有异一般江湖卖艺者流的,因为第一,一般所谓的走索,短而且直,离地最多不过数丈,而且还要手中持有平衡的竹杆之类的东西,可是眼前这种走法,却是完全相反,最可怕的是整条绳除短短的两端目力可及以外,其他部份全在云雾之中。这种走法,简直是玩命,袁菊辰陡闻之下,怎会不惊!略一犹豫,老人面上已浮有微笑,袁菊辰当时心一狠,长叹了一声道:“悉听尊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叫我有言在先呢?走!我们走!”
  老人似乎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两道扫帚眉,倏地向两下一分,伸出两只手,紧紧按在袁菊辰肩头,哈哈地笑道:“我可是有言在先,你摔下去,可是绝对活不成,天皇老子也是治不好你。”他一面说着,一双细目,泛出炯炯的锋芒,在袁菊辰面上游离着,又问:“你决定了么?”
  袁菊辰点了点头,老人面上泛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不会后悔?”袁菊辰咬了一下牙道:“不后悔,老先生你先吧!”
  雪山老人嘻嘻一笑道:“好!你自己想好了,可不能怪我!”他说着身形轻轻纵起,直向白云之中落去,袁菊辰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雪山老人身形一落,全身已隐入云中,遂听老人的哑嗓音道:“少年人,你来呀!”
  袁菊辰答应了一声,心中可是发着毛,他本心是想跟着老人身后走的,那样虽然是险,却还有人前导,总比自己一个人瞎摸瞎闯好得多,谁知老人竟会有这一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当时把心一横,试探着向那绳索上踩去,只觉那细绳左右荡动不已,袁菊辰一向是自负轻功颇高的人,这一刹时,却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紧紧地咬着牙,注目着足下,一步步继续向前踏去,却不料那绳索动得更为厉害,如此十步之后,全身已隐于云雾之中,非但前路茫茫,目光不及,便是身后也是为浓云所封,伸手不辨五指,前进固是险到了家,后退更是不可能,真个是“进退维谷”!他压制着丹田内力,把身子定在绳子上,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对岸,传来老人的笑声:“少年,我可以告诉你,你如能设法过来,就算通过了我的第二试题,否则不必血溅石碑,这千仞深渊,也就是你埋骨之处了!”
  袁菊辰不由长叹了一声问道:“这云雾不知何时才开?老先生你可知么?”
  老人呵呵笑答道:“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云雾长年封锁于此,从无开时,这一点,你不必心存妄想了!”袁菊辰循声前进了五六步,又问:“莫非到夜晚也不开么?”老人嘿嘿一笑:“不开!你死了心吧!”
  袁菊辰又循声前进了三步,站定叹道:“老先生,你这题目太难了,小可恐怕将葬身此渊中了!”
  老人呵呵一笑,袁菊辰一连进了五步,老人道:“这是你自找的,怪得谁来?”
  袁菊辰又循声前进了几步,愈觉云雾浓湿,自己身上面上都沾满了一层极小的水珠,足下绳索更是动荡不已,由此可证明老人确是站在绳索另头发话,袁菊辰放心不少,定了一定,又道:“我死之后,只求你老把我尸骨捡回埋葬,小可死也瞑目了!”老人嘻嘻一笑道:“这倒可以答应你。”袁菊辰立刻又前进了三四步,耳闻老人说话之声,距离自己不过四五丈左右,心知离岸不远,这时那细绳子更是微微动颤不已。
  袁菊辰站定身子道:“老先生不可动绳,诡诈害人不是侠义本色!”老人怒道:“胡说八道,我何曾动过绳子?此处是一涧口,风力极大,你自不察,岂能随便诬人?”袁菊辰在他说话之时,一连前进了十几步,心内暗喜,遂又道:“你老明明以足动绳,何故不敢承认?唉,我袁菊辰真后悔有此一试。”雪山老人勃然大怒道:“小子!你如再说,我可要……”忽然他觉得绳索上有物移动,已临身前,不由吃了一惊,便闭上了口,却觉得头顶一股劲风掠过,遂闻得袁菊辰朗笑之声,由身后传来道:“老先生引渡之恩,小可拜谢了!”雪山老人忙一回头,却见袁菊辰正昂立在一块耸立的石峰之上,满面春风地微笑着。老人不由脸一阵红,一时瞠目结舌,这才知自己竟是上了对方的大当!袁菊辰飘身下石,深深一揖道:“老先生一诺千金,当不至言出不算吧?”老人这一刹时,脸色由红而白,由白又红,最后仰天狂笑了几声,一挑大指道:“好!老夫算服了你了,好小子,你也太聪明了!”说着重重地又叹息了一声,一面摸着额上的乱发,皱着眉毛喃喃自语道:“这个点子太好了!太好了!”袁菊辰微微一笑,说道:“这也许是我一时福至心灵!”说着深深又是一拜,笑道:“谢谢你老的成全。”
  老人窘笑了笑,点头道:“我答应了你,自是不会说过不算,不过,你这种小聪明确实令我佩服,他妈的!你这小孩真精,又可恨,又可爱,真他妈的!”
  袁菊辰不由皱了皱眉,被老人一连两句“他妈的”骂得有些哭笑不得。老人用力的抓着乱发,继续道:“当初有一人武功不错,也通过了我的第一关,他就想我那一套‘黑鹰散手’,只是这道绳桥,他却没有通过,不是我救他,他小子准摔死,我因爱他机灵,功夫也不弱,非但没有要他守约去碰石头,反而传了几手功夫,只是没有传他这手‘黑鹰散手’,他也不好意思再求我教给他,真想不到你也知道我这手功夫。”他顿了顿,盯视着袁菊辰问道:“少年,你在阿克苏要逗留多久?”袁菊辰反问道:“你老这两套功夫,要传多少时间?”老人怔了一下,黯然道:“噢!这恐怕不是十天八天能教完的了!”袁菊辰含笑道:“那我就多留些时候,总之定不使你老失望就是了!”
  老人这套“黑鹰散手”乃是他数十年浸淫而来的,引为平生最得意的功夫,曾立过意念,一生绝不传人,而且武林中知道他这一手功夫的人极为有限。故此,虽曾妙想天开的立五字碑石昭示武林,却从未有人知道并要求过他传这一手功夫的,虽然数年前,曾有人有此一求,却未达志,想不到今日这年轻人,居然用计得逞,怎不令他悔恨叹息不已。
  袁菊辰在他身后跟着,这爿地方太美了,在梅花深处,现出茅屋一角。老人推开竹门入内,连头也不回,袁菊辰也老着脸跟了进来,心中暗笑,这老儿器量未免太小了,你虽如此,却总不能说了不算!老人又推开茅屋的门,回头干笑道:“请进!”袁菊辰弯腰道:“正要打扰!”说着迈步而入,老人进房后摔门极重,袁菊辰心内不由暗笑,心忖这老头儿肝火未免太甚了。
  想着已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了下来,见室内设备极为简陋,可是却颇有古意,一张高仅尺许的长案为松木所制,案上除列有文房四宝外,尚有一具形式极为古雅的古筝,地上摆着一个球枕和一方软垫,可供人躺身弄筝,长案一边有一画斗,有一竹根制大笔筒,其中斑管如林,靠左面窗下,置有两槽水仙,和窗外一株红梅映衬得十分清趣。
  这房间虽不大,可是光线极好,四面轩窗齐开,小风吹进来,带着岭外的梅花气息,北窗下两张靠椅中夹小几,袁菊辰所坐正是其中之一,地面为极光洁的竹片拼凑而成,老人这时脱下了鞋,改踏软底拖鞋而入,一面笑视着袁菊辰足下道:“你的脚?”
  袁菊辰不由脸红了一下,忙弯腰把鞋子脱了下来,老人一面丢过一双拖鞋,一面笑着点头道:“这样干净一点,老穿鞋,容易长脚气。”
  袁菊辰知他有意讥嘲,便也笑道:“老脱鞋,容易生凉疮!”老人怔了一怔,哼了一声,又不乐意的笑道:“简慢得很,没有茶!”袁菊辰哈哈一笑,手举着酒囊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道:“有酒就好,老先生不必客气。”
  雪山老人默默地坐在他身边,两弯眉毛紧紧的皱着,他心中本想以冷漠的态度对他,令袁菊辰心生厌恶而去,不想对方却偏是好涵养,无可奈何之下笑了笑。把先前故示冷漠的态度收了收,却改换方式道:“少年,你一定要学我这两套功夫,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
  袁菊辰嘻嘻一笑,拱了一下手道:“老先生是一诺千金,自无反悔之理!”老人讪讪的点了点头,眯缝着一双小眼道:“可是老弟台,你……”
  袁菊辰一听他忽然又变客气了,心知此老是一极为狡黠的怪物,当时微笑道:“老人家有话请说。”雪山老人伸舌舐了一下厚唇,问:“老弟!你的内功可曾练到了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地步?”
  袁菊辰一怔,脸色微红道:“这个……”遂又一笑道:“虽未至此地步,却已打开任督,奇经八脉,三十六诸天境地,也已贯通,离三花盖顶,五气朝元也不远了。”
  老人作了一个狡笑,耸肩道:“老弟!这并不是我说话不算,要学我那两套功夫,内功没有如此根底,是不行的。”他搓着手,又笑了笑,试探着问:“怎么样,咱们再换两套别的功夫怎样?三套、四套都行!”
  袁菊辰不由一怔,心说不好,这老家伙竟想如此耍赖,我可不能上他的当!想着摇了摇头,老人不由面色一沉,又堆笑道:“老弟!别太不知足了,凡是能受我一技之传者,在武林中,也大可扬名立万,你又何必非要……问题是你自己底子不够,怎能怨我呢?”
  袁菊辰哈哈一笑,把手中酒囊,猛然往地上一掷,立身一揖,面色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朗声道:“我袁菊辰不远千里而来,只当老先生你是一个人间高士,今日一见,实令人寒心!”
  雪山老人面色青红不定,有些发怒地听着,袁菊辰继续道:“小可生就怪癖,宁食仙桃一口,不食烂桃一筐,老先生却推三阻四,语词奸诈,小可这就告辞,至于你老另传别技的好意,小可心领就是,哈!”他耸肩一笑,又道:“武林中盛传的‘五字碑石令’竟是如此一个骗局,令人齿冷,齿冷之至!”这一番话,直说得雪山老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上直冒汗,看着袁菊辰这种激昂慷慨之态,他一时却真答不上话来,只是嘻嘻的笑着。
  袁菊辰一揖之后,直向门外就走,他盛怒之下,大步而出,待行出房门六七步之后,才发现足下竟还是穿着别人的拖鞋,不得已,又重新转身而回,才一进门,却见老人面门而立。袁菊辰怔了一下,正要弯腰拿鞋,忽见老人双掌向外一伸,直奔自己两肩上拍来,袁菊辰不由一惊,忙向后一仰,但觉头顶人影一闪,老人已由自己头上掠了过去,袁菊辰正要转身,却觉得两处大筋上一麻,已为老人双双拿住了两肩上的麻筋。雪山老人这种快捷的身手,确实是令人战兢,袁菊辰尚未看清楚是怎么出手,已受制于人,顿时只觉全身一阵颤抖,额角上涔涔汗下。但他仍能发话,就冷笑道:“这是为何?莫非……我……”才说到此,老人已大喝道:“住口!”
  袁菊辰不由闭嘴不言,却听得背后老人,发出夜猫子似的一声长笑,抖声道:“好个小兔崽子,你有几个脑袋?你凭什么给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你简直是混蛋一个!”他说着分出一只手,一托袁菊辰的腰,把他整个身子举了起来,大踏步向后房走去!
  袁菊辰咬牙切齿道:“你不传我功夫就算了,怎地如此对我?”老人又是一声长笑:“我还传你功夫呢?没揍你都是好的了,我老人家一辈子见的人物多啦!还没见有你这么横的,好!好!我们看看谁厉害?你好大的胆子!”他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袁菊辰,飞快地又走到了茅屋之后,袁菊辰正自叹息吃惊,想不到此老人竟是这么大的脾气,自己落在他的手中,看来真是惨了。这茅屋之后,是高可耸天的石峰,就在石壁间,凿有两个洞穴,为铁栅紧紧封着。老人一面托着他,大步走着,一面冷笑说道:“你先陪我的黑子住几天,看你还厉害不厉害了?”
  袁菊辰心尚不解何谓“黑子”,就见老人伸出一足,把铁栅门勾开,双手一抖,已把袁菊辰送了进去,就势一带门,“当!”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袁菊辰就势一滚已站了起来,倏地扑向铁门,奈何铁门已关上了。这时却听见身侧兽喘咻咻,鼻中更是闻得一股臭气,他猛地侧过身来,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原来就在他身后三尺左右,另有一扇空格铁栅,正有一极大黑熊,攀栏人立着,一张狒狒也似的嘴,伸出一手来,掀唇如血,露出两排短剑也似的牙齿,喉中正呼呼有声的低啸着,口中滴着腥涎。这是一只天山所产的大公熊,袁菊辰还是第一次见过,过去虽也见过人家耍把戏,有玩狗熊的,可是那种熊,确实和这只熊,在大小上是不能比了。这熊站起来,竟是比袁菊辰还要高出一头,腰背极粗,非二人合臂也抱不过来,前身自颈以下,生着如雪也似的白毛,背部毛色漆黑如墨,一双黑亮的眸子,凶恶地瞪视着袁菊辰,其状狰狞已极。袁菊辰陡然见状,自不免大吃一惊,后见当中有铁栅隔离着,心才放宽了些,这时却见铁门外的老人,正自咧口得意的笑着。袁菊辰本想破口大骂,可是想了想,却是一言不发,退至壁角,把身子蹲了下来,连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雪山老人看了看他,怪笑了一声:“你安心在此住些时日,我要煞煞你的火性,到时自会放你出来,你如再敢无理,我就关你一年半载,看你又能如何?”
  袁菊辰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雪山老人以手指了一下峰前云海,嘻嘻地笑道:“每日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其寒冷程度,到时你自能体会,你必须要忍耐。”他说罢转身而去,袁菊辰内心十分愤怒,想不到此老竟是一个如此不通情理,固执偏激的老人,只怪自己方才出言莽撞了他,看来自己学技不成,反倒要在此大吃一些苦头了,想着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看来我是自讨苦吃了!”一言甫毕,只听得身侧震天价的一声大吼,吓得袁菊辰忙滚坐一边,却见竟是那大熊,正自怒睛掀齿朝着自己发威,一只熊掌,伸出铁栅以外,向自己搂来,仅仅距离自己面门两三寸,而这石洞地势极小,再想后退一寸也是办不到的。袁菊辰不由叹息了一声,既无退路,复不能坐以待毙,说不得只好应付一下这畜牲了。想着复仔细的打量这只大熊,越看越觉这家伙硕大无朋,竟是自己生平仅见,一双熊掌箕开着,大如棋盘,又厚又长,衬着它那半截铁塔也似的身子,两臂如桶,腰大如缸,这东西如在深山中出没,只怕狮虎见了它,也要尽速回避。
  想着,见它一只巨掌在自己面前兜来兜去,口中发着怪声,像是故意引逗自己为乐也似,少年好奇,本是天性,袁菊辰一时提内力贯之右腕,想试试它到底有多大劲,同时也想给它点厉害尝尝。他这么想着,却不能正面和它较劲,待它巨掌由自己脸前掠过,袁菊辰倏地舒腕,猛地刁在它的巨掌之后,用全力往铁栅上撞去。
  那巨熊忽地厉吼一声,巨掌向后一挣,这一挣之力,直把袁菊辰整个身子给荡了起来,“噗通!”一声,摔在一边,痛得“啊哟!”了一声,一时只觉右掌虎口发热,直似裂开了一般。如此一试,算是把袁菊辰心给冷了一半,可是他的内力,却也给那巨熊吃了苦头,这畜牲本是天山特产,名叫“白黑子”,是稀有的熊种之一,生具神力,力裂虎豹,在雪岭之中出没,无异天山之王,被雪山老人擒获时,尚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幼熊,本是一对,后来因病死了一只,只剩下它独自一个,老人已养了五年左右,几通人性,差不多隔日就来探看一次,它眼目之中,除了怕老人以外,何曾怕过任何人来?想不到今日为一陌生人一握之下,一只右掌痛澈心肺,不禁怪声厉吼了起来,一双巨掌平空荡着,拍打着铁门砰砰直响,那种声势,真是惊人已极。袁菊辰吓得紧缩壁根,心内忖着,幸亏有当中这一层铁栅门隔离着,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那巨熊拍打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了,自躺一边,翘起四足,在空中舞弄着,口中“呱!呱!”乱叫着,一会儿又爬起来去玩一个大木球,奈何那木球甚是圆滑,总是载它不住,玩了一会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只一拍,把那实心木球拍了个粉碎,袁菊辰望着它,心忖人谓熊心好奇无耐性,看来倒是不假。这只大熊又扒在铁栅上,伸出舌头舐着铁条,倒舐得津津有味。
  袁菊辰看得倦了,就躺了下来,好在地上铺着极厚的干稻草,还不觉得很硬。他一个人,心中想着心思,不知日已中天,但觉腹中饥饿难当,不由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这雪山老人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把我关在兽穴里,莫非连吃的也不给我了么?想着弯腰站起,忽觉前胸一物硬帮帮的,用手一摸,才想起那口“阿难”短剑,不由心中大喜,暗忖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放着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用它,却在此受困为何?想着忙解开外衣,把悬在前胸的那口短剑拿下来,方要以手抽出,忽听隔栅的巨熊,连声地怒吼了起来,偏首一看,却见那大熊,正自瞪着一双黑目,惊怒地看着自己,袁菊辰微微一笑,叱道:“畜牲!现在我可不怕你了,你再敢伸手,我就给你砍掉一只。”说着挺腕把宝剑撤了出来,洞中立时闪出了耀目的白光,他先试着在那铁栏上削削,随着剑刃,铁屑如泥纷纷落下。
  袁菊辰不禁大喜,正待挥剑断栅而出,忽地心中一动,暗道:“不可!我此行目的为何呢?如此作,岂不是与雪山老人更成了不了之局么?”想着缓缓把剑收了回来,又想尽管老人此刻对自己不算友善,可是这类奇人每多异处,喜怒不形于色,别是他有意借此试探我的耐心或是什么吧?我还须稍安毋躁才好。这么一想,心又沉下了些,就连伤熊的心,也扫了一个干净,慢慢把剑收回鞘内,仍然悬在前胸,把外衣整理好。那熊也真奇怪,在袁菊辰抽剑时,它口中一直发着呼呼的低啸之声,此刻他把剑收好了,这熊也就不叫了,又重新伸出舌头,舐着铁栅,这几根铁栏,想是长年为它舐擦,舐磨得黑光净亮,未生一些铁锈,袁菊辰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得很,方要躺下身子,只见那大熊忽地掉过头来,一声大吼,抢至门前,欢蹦乱跳不已,袁菊辰不禁吓了一跳,忙回头,却见门外行来一个跛足的孩子。这小孩顶多不过十四五岁,他背后背着一个大麻袋,手中尚提着一个装食物的提盒,一拐一跛的朝这边走过来,远远地站在兽栏前,翻着一双小眼看着袁菊辰道:“你就是来找雪公公学本事的那个人是不是?”
  袁菊辰见这小孩,虽是一足微跛,但长相倒挺聪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骨碌碌地转着,头上梳着一个童髻,身着黄葛布衣裳,十分宽大,像是雪山老人的衣服,身材瘦长,面色倒很红嫩,袁菊辰本是一肚子闷气,但看见这孩子,却是发作不出,勉强点了点头,微笑道:“不错,就是我,有事没有?”
  小孩往前又走了几步,放下了背上的麻袋,皱着眉毛说:“听说你功夫不错,你既然有了功夫,干嘛还要来学呢?”
  袁菊辰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因见这小孩说话之时,离着远远的,不由笑道:“你怎么不走过来说话?离这么远干什么?”小孩脸红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怕你给我一家伙,那我可吃不消!”袁菊辰不由哈哈大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打你,来,你是给我送吃的东西来了吧?”
  小孩提起了提盒,慢慢走到了袁菊辰门前,把提盒往栏栅前一放,马上后退了几步,袁菊辰微微一笑,伸手把提盒拿了进来,退至一边,打开了盒盖,见是一盒烙的酥饼,还有小米稀饭。他肚子实在饿了,就不客气的吃了起来,那小孩远远看他吃后,才算放下心来,又重新提起了麻袋,往那大熊栏前行去。那只大熊,早已忍不住在栅内又蹦又跳,小孩倒是一点地不怕它,一直走到铁栏旁边,先伸手进去,让那比他两倍大的巨熊,在他手上舐来舐去,然后才把麻袋之中玉米、甘笋等食物,一样样抛进去,任那大熊吃着,小孩脸上带着微笑,看着它吃,一边伸手进去摸着它的毛,袁菊辰心中不由甚为惊异,暗想这熊方才是何等凶猛,如今在这孩子手下,竟是比猫还要柔顺,这倒是怪事。小孩摸弄了一会儿,眼睛又溜向袁菊辰,呐呐道:“多吃一点,一天只有一顿。”袁菊辰怔了一下,放下了筷子,又笑了笑,问他道:“看样子我在这里,还要住好几天啰?”
  小孩比了一下五个手指道:“最少五天!”袁菊辰想了想,眉头微皱道:“小朋友,我有一件事托一托你,你肯不肯为我去做?”小孩眨了一下眼,呐呐道:“那要看什么事情了!”
  袁菊辰笑道:“我在阿克苏一家店里,还有一匹马,和随身的几件衣服,你能不能去关照一声,叫他们好好为我照顾一下,等我回去时,多给他们钱。”
  小孩皱着眉,一只手摸着头,慢吞吞道:“那得走不少路呢,我的腿又不大听使唤,不过……好吧!谁叫你求我呢?等一会儿我就去一趟,你得把客栈的名字告诉我!”
  袁菊辰很高兴地把那地方,详细的给他说了一遍,小孩点着头表示他很清楚的样子,就问:“你吃完了没有,我该走啦!”袁菊辰把饭盒子拿了出来,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接过了饭盒,一面答道:“我叫戚道易,人家都管我叫小跛子,你也这么叫我就是了,雪公公他养活我,每天给他弄弄饭,再就是喂喂这黑子,旁的没有什么事。”
  袁菊辰正要再问他些话,就闻见远远雪山老人的声音唤道:“喂,小戚!你多说些什么?还不快来!”
  小跛子嘴一咧,小声道:“老爷子又叫唤了!”说着,一面高声答应着来了,却抽个冷子小声道:“相公你千万别急,只要忍下去,一定有好处!”说着就跛着腿一溜烟似的跑了!
  小跛子戚道易走了之后,袁菊辰倒是发了一会怔,心想照小孩方才所说,老人此举,是在试探自己耐心如何了。可是试探尽管试探,也没有听说过,把人和熊关在一块的,这简直有些近乎侮辱,想着不禁有些生气,若非是渴于学成绝技,真不甘受此屈辱。想着长叹了一声,开始在这仅能转数步的石洞内踱着,再看隔栅的巨熊,已是倒在地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他走了几转,靠墙坐下,默默闭目养神,约有半个时辰左右,那大熊睡醒了,在洞内来回走着,口中发出咆哮之声,袁菊辰心中正自胆战,忽然一阵袅袅的笛声,自前室传了进来,声调十分婉转,说也奇怪,那原来咆哮的巨熊,忽然静了下来,竖起一双耳朵,似在仔细的倾听着!
  袁菊辰觉得很奇怪,心想莫非这畜牲,竟也听得懂笛音么?果然那巨熊先是倾神的细听,后来却来回的在洞内走着,时停时动,喉中发出阵阵低啸声,最后一双前掌,竟自人立了起来,足下竟按着笛音所传来的节奏,时慢时快地走动着,口中呼呼有声地疾喘着,看来真是怪态十足。
  袁菊辰不由大为惊异,先是看着想笑,后来笛声一变,那巨熊步伐也跟着变了,巨大的身子转动间,竟是并不显得丝毫臃肿,最怪的是它足下所踩的竟是一种看来十分可笑的步子,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却是快捷无比。
  似如此约有盏茶时刻,笛声才慢慢停了下来,那巨熊也如同皇恩大赦也似的停下来,累得呼呼直喘,袁菊辰看着虽是奇怪万分,却并没有想到其它方面,眼看那熊四脚朝天的躺着,张着大嘴,流着口水,其状丑恶已极,袁菊辰暗笑这种东西,竟也懂得跳舞,这真是应上了那句骂人的话“丑人多作怪”了。想着正自好笑,忽闻笛声又起,只是几声短音节,地上的巨熊,连声发出巨吼,似乎对笛声抗议,无奈那短音节仍自连声的催促着,迫得那熊不得不二次站起身来。紧接着,笛音如前又自娓娓吹奏了起来,声调和方才一般无二,那黑熊喉中发出极为委曲的短鸣之声,却不得不仍然人立而起,就和先前一样的足下踩踏了起来,袁菊辰不由十分奇怪,当时由铁栅门内,向外望去,远远见老人所居茅屋后窗敞开着,隐约可见老人面窗而立,正自横笛吹奏着,那娓娓动听的笛音,正由那边散传过来,这时那只大熊,正是舞得起劲的时候,一双大粗腿不时前后的踩踏着,袁菊辰见所未见的步子,不禁看得呆了,心想天下会有这种怪事,熊还会跳舞的?想念中,目光不觉注意着它一双大足,想看看它跳的到底是一种什么舞,谁知道这一凝神细看,竟觉出有些苗头。原来那巨熊虽是转跳频疾,可是只反覆的踩踏着一种固定的步子,日光斜照进来,映衬着它巨大的身影,不时的进退着,稳重处,步如泰山,疾快处,捷如狡兔,袁菊辰不由心中一动,忙自站了起来,笛声竟自歇了下去,那巨熊跟着推金山倒玉柱也似的倒下来,累得喘成了一片!
  袁菊辰方自有些失望,却听见耳边,响起了雪山老人蚊虫一般的一声叹息声:“蠢才!放着绝世的身手,竟不知学习,白花费了我老人家一番心血,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袁菊辰忙循声望去,隐约似见雪山老人正在退身关窗,方才之语,分明他是以“传音入密”的功夫所言,袁菊辰不由怔了一下,细想老人所言,不禁猛的跺了一脚,叫道:“我真是糊涂到家了,唉!唉!”
  这才晓得,原来那巨熊所踏步子,竟是一种奇异的怪招,只可恨自己,当它是在跳舞,而平白放过二次机会。这么想着,不由大为悔叹了起来,再看那熊两度起舞之后,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也似,四脚朝天的睡着,嘴里狂喷着唾沫星子,自然它是绝不会再有起舞的能力了,袁菊辰努力追忆着它方才的动作,一个人比划一阵子,终因记忆不清,弄不出一个名堂,乏味得很,仍自靠壁坐了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20-9-15 11:52: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琴音咚咚 小侠学奇技

  天慢慢暗了下来,袁菊辰肚子饿了,可是他想到小跛子戚道易告诉自己的话,知道今天是不会有吃食送来了,等到日暮的时候,小跛子一拐一跛地又来了,他仍然背着一个麻袋,直接走到了熊栏前,在袁菊辰铁栅前探了一下头,小声道:“袁相公,我可是给你跑了一趟,你放心吧!”袁菊辰爬起来一面道谢,一面笑道:“为什么不给我送吃的呢?”小跛子四下看了一阵,摇头道:“这是雪公公特别关照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给你偷了两个馒头,你将就着吃吧!”说着一面递过了一个纸包来,袁菊辰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缩了回来,问他道:“是老先生这么关照你的?”小戚翻着眼皮,一面使着眼色道:“是呀!相公,你快拿过去呀,等会儿给他看见了,我可又要挨骂……快呀!”
  袁菊辰怔了一会,摇了摇头,小跛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赶快把那纸包收了回来,皱眉道:“怎么?你是想绝食还是怎么样?”袁菊辰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心中却在思忖,老人既如此做,当是含有深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可不能再错过了第二次机会了。
  小跛子戚道易在隔栏喂熊,忽然皱着眉很奇怪地问袁菊辰道:“咦!这黑子今天又跳舞了是怎么着?”
  袁菊辰点了点头,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小跛子耸了一下肩膀,翻了一下眼珠,咧嘴笑道:“你看它那份德性,连饭都不想吃了,每次它跳过舞以后都是这个样儿!”袁菊辰不由奇怪道:“它跳的是什么舞?真怪!”
  戚道易嘻嘻一笑,说道:“雪公公也真会作怪,闲着没事,就爱逗它玩,它一个熊能会跳什么舞呢?可是雪公公前些年,却是每天用笛子逗它,天下事也真怪!”说到此,他放低了嗓子,又前进了一步:“……雪公公还给它学跳舞呢!有几次我看见了,雪公公还关照我,不许对外人说,你说这不是怪事么?”
  袁菊辰不由豁然贯通,当时怔了一下道:“这是真的?”小孩怔道:“怎不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错得了?只是这是早两年以前的事了,最近倒是没有看见过了!”袁菊辰又问:“他怎么能叫它跳呢?”小孩摸着头,一个劲皱眉:“这事也怪,我平日怎么叫它跳,它也不跳,只雪公公一吹笛子,它马上爬起来就跳,他笛子不停,它累死也不停,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着歪着脖子看着那只熊,又道:“雪公公很久没逗它了,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你看把它摆布成这样,可惜我没看见。”说了这句话,他提起麻袋往肩上一背,转身道:“我走了,明天再见吧!”
  袁菊辰听小跛子戚道易这么一说,心中更是悔恨十分,暗想这熊身上,定是有极为怪异可取的招式。老人故意以笛音令其展示,好令自己见机而习,谁知道自己竟只顾看着好笑,平白错过此天赐良机,愈想愈是懊恼,同时腹中饥肠辘辘,坐卧难安,展望岭外,黑茫茫一片,老人所居茅屋,亦无一些灯光,天风冷冷,贯穴而入,袁菊辰开始觉得有些冷了。他把地上的稻草堆得厚厚的,自己坐于其上,开始练习起吐纳的功夫。空腹有助于练功,不多久工夫,气机上走天灵,倒转河车,他竟自入定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四外寒气砭人骨髓,这一霎时,他所体会到的冷,竟是生平仅见,那种冷的程度,真是不可以言语去加以形容。惊骇之间,袁菊辰只觉得全身血脉几乎都要冻裂了,一连打了三四个寒颤,这才突然忆起老人离去时所言:“子午二时必有冰雹寒威,你必需忍耐!”
  想不到这寒冷程度,竟是如此吓人,只思忖之间,袁菊辰仿佛已觉得全身都僵了。他虽有一身武功,也不敢任寒流袭入,当时慌忙爬起身来,在洞内跑跳着活动四脉,只是虽如此,仍被冻得牙关格格战抖不已。隐隐听得岭子丛林间,如同是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落下一些东西,袁菊辰知道是在下冰雹,他这么跑了一阵子,非但不能御寒,反倒被袭来的寒流,冻得手脚如冰,后来就连举动也感有些不听指挥了。这一惊,可把他吓得直发楞,忽地忖道,自己何不以内功活动一下血脉,否则再一刻工夫,怕不要被冻死了,这可不是玩的;想着忙又坐下,只觉地上的稻草,一支支就像是树枝似的脆硬,丝毫也没有一些暖气,勉强盘上了双膝,只冻得全身抖成一片,袁菊辰暗中真叫不迭的苦,只好咬紧牙关,以丹田功力,点燃一点元阳,身上才开始觉得微微有了一点暖意。奈何,那四外袭来的寒气,竟是有加无已,勉强坐了一刻工夫,简直是受不了,预料这种寒冷的程度,当可唾沫为珠,如果再这么下去,不消半夜时间,自己非冻死在这石洞中不可。忽然,他心中起了个念头,暗想那只熊不知冻成什么样了,怎么没有听见它一点声音。想着忙站了起来,隔着铁栅向那巨熊望去,这一看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只熊竟是若无其事地睡在地上,只是它的睡相很怪,两只前掌交叉着按在肚脐之上,两只后脚,却是脚心相贴,平列地上,喉中出息细若游丝,看来丝毫不惧寒冷。袁菊辰不禁心中一动,仅仅这一探视的工夫,已令他感到不可支持,一双耳朵先是疼痛难当,此刻已失去了知觉,双足亦然。他知道这已到了要命的关头了,当时忍不住倒于地上,只觉得岭外冰雹仍在噼噼啪啪地落着。此刻袁菊辰已被冻得有些神情恍惚,再想站起已是不能,紧急中,忽想起那只大熊御寒的模样,也顾不得有没有用,忙把双手交叉着按于脐上,双足擦着把鞋脱了下来,模仿着那熊的模样,足心相抵。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做时,起先仍然冻得发晕,谁知一切就绪,微微运了三四口气之后,就觉得寒冷已大去,再过一刻工夫,竟由丹田之中,缓缓上游起一股暖气,初起时细若游丝,缓缓如蛇行,渐渐那股热流,竟是越来越粗、越来越热,半盏茶后,只觉得全身百骸尽酸,各骨节处,竟是如同虫行蚁咬,十分难受。
  袁菊辰不知道这是大寒回暖之后必然现象,心中尚在阵阵生忧。似如此又半盏茶后,那酸痛才慢慢减退,耳闻栏外,冰雹已停,隐约可见月亮复出云表,洒下满天如银光雨,心知大寒已去,这才一块石头放了下来,那隔栅的巨熊也有了响动。
  袁菊辰缓缓放下手脚,想翻身坐起,却是坐不起来,只觉背脊酸痛难当,不得已又躺了下来,心道好险呀!若非是这只熊的妙法救我,此刻一定早冻死在这寒洞之中了,这么想着,犹不免出了一身冷汗。似如此,他躺了好一刻工夫,才觉得各骨节酸痛稍退,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却见那熊来回地在洞内踱着,口中发着低啸。这时一个人影,轻轻在栅前出现了,现出了雪山老人瘦长的身材,光亮的一双瞳子。他一只手持着一支笛子,由栅外伸入,点按在那巨熊的额上。说也奇怪,那么性躁的巨熊,在老人笛管之下,竟比一只猫还要柔顺,立刻口中停止了啸声,全身后坐下来。老人嘴角带着微笑,低骂了声:“没有耐性的东西!”
  袁菊辰心中一动,却见老人目光斜乜着自己,淡然一笑道:“怎么样?还不曾冻死?”袁菊辰此刻内心已对他多少改了些观念,闻言脸色一红,笑了笑道:“谢谢你老关心,还算没事!”
  雪山老人目光如线,点了点头一笑:“你不该谢谢黑子救你一命吗?”袁菊辰尴尬地一笑道:“我就是谢它,只怕它也听不懂,我还是谢谢你老人家好了!”老人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是骂我,还当我听不懂么?不过,你这小子那点鬼聪明,着实可爱,也的确值得我老人家,破格成全。”
  袁菊辰不由大喜,当时弯腰行礼道:“小可先在此致谢了。”雪山老人哼了一声,目光在他胸前游移着,呐呐地说道:“小伙子,你胸中揣有何物?闪闪放光!”
  袁菊辰不由吃了一惊,当时摸着胸前,微笑道:“是一口剑。”老人怔了一下,伸手道:“拿来我看。”
  袁菊辰略一犹豫,就探手入怀,把那口得之家族的“阿难剑”解了下来,双手捧过去,老人目光在剑上一扫,面上呈现出无比惊异之色,右手接过剑来,先不开启,只在剑鞘上细看了看,赞叹道:“东汉故物,果是不凡,只看这乖巧匠工,已大异一般常物了。”说着,振腕把剑刃抽了出来,立刻亮起了一条闪电,映得老人发须皆霜,老人口中更不禁连声赞叹了起来,一面抬目窥着袁菊辰面上神态,忽然一笑道:“你不怕老夫据为己有么?”
  袁菊辰怔了一下,遂镇定道:“宝剑德者据之,老先生拿去,只怪弟子无能,有甚可怕?”
  老人“锵”一声,合剑于鞘,朗声道:“好一个豪爽之士,拿去!”他说着递剑而入,袁菊辰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先生如有需用,弟子愿奉借无妨。”
  老人呵呵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试试你的心胸器量,我生平从不沾小辈一丝一毫便宜,你快快收回!”
  袁菊辰把剑接回,重新系好,老人正色道:“你武功虽已不错,可是江湖中人,比你强的,还是大有人在,此等宝物,最应小心收放,否则一为人觊觎,人暗我明,就有失窃之虑。”
  他顿了一下,又接口道:“最好以蛟皮制一软鞘,套于原鞘之上,可免剑气外露。”
  袁菊辰微笑道:“谢谢你,先前小可多有冒犯,尚请大量海涵。”老人又笑了笑,目光闪烁着道:“你身怀如此利器,却并未图断栅脱逃,亦未伤我爱熊,足见是一有耐性而又聪明的少年,我对你一切,此刻总算放心了。”
  袁菊辰忙笑道:“如此,你老总该……”才说到此,老人已呵呵大笑了两声,一面摇头道:“不可期功过甚,孩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切都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袁菊辰不由心中一动,正想问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过身来,扬长而去,他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用,只得默默望着老人背影消失于暗影之中。
  这时,四野悄悄,荒岭之中,时有兽啸,皓月如盘,银光如雨,沐浴着远近树林,显现出一种静穆神色,袁菊辰仍觉得全身骨头酸酸的十分难受,方想坐下再试练一回坐功,忽然笛声又起,和先前一般,引逗得那只巨熊连声低吼了起来。
  袁菊辰精神一阵抖擞,这一次,他决心不再放过机会了,身方站起,就见那熊又如前状,一双后足骤然人立而起,接着按前样一般无二,又自踩踏起了怪异的步子,袁菊辰不由仿照着它的姿态,前后左右跟着踩踏了一番,可是三五步之后,他竟发现出,大非如自己所想的简易,那看来十分易学的步子,有好几次,几乎令他自相迷顿,随着那熊转了三五转之后,只觉一双腿,无论如何竟是旋转不开,扑通地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这么一来,他才知是如此不易,当时生怕错过了时间再无机会,猛地由地上窜了起来,正悔恨熊步已变,忽地笛声一转,又照前韵重吹了一遍,袁菊辰不由心中大喜,就见那巨熊又回复了前步,笛音转慢,熊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袁菊辰得以仔细窥视了个清楚,当下细心模拟着,虽然仍感困难重重,可是他悟性极高,熊步又慢,不消一刻,已摸着了些门径,似如此跟着笛音,足足舞动了一个更次,直到人、熊气吁喘喘汗下如雨,那笛音才自收歇。
  那只巨熊不支倒下去了,可是袁菊辰却不敢大意,生恐稍歇之后,以前所学的步法忘了。他扶在铁栅上稍事喘息,就随着方才的步子,前前后后的踏动了起来,似如此停停练练,不知不觉间天已见晓,他终于不支地倒地睡着了。当火烈的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他才苏醒了起来,四周的空气仍是那么的静。
  那只熊仍和过去一样,伸着舌头,在舔着铁栏,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睁视着袁菊辰,在它的感觉里,可能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一个“人”,会过着和自己一般的生活呢?中午的时候,小跛子戚道易又来了,他为这一人一熊带来了食物,袁菊辰得以大吃了一顿,把送来的一瓦罐饭和菜汤一扫而光。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看得直翻着眼,心说这小子八成是饿疯了吧!他偷拿了三个馒头想给袁菊辰,可是却被袁菊辰再次拒绝了。
  简单的日子,一晃眼已是十天过去了。这十天来,就连袁菊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他每天三次随着巨熊起舞学步,不知觉间,已把那种怪异的步子,学了个娴熟。其次子午二时的冰雹寒威,已使他丝毫不觉其冷,寒流来时,他只学着那熊的样子,久之,他竟发现,那种姿态,是一种焙炼先天元阳劲炁的绝妙法门,他自这熊身上所得到的好处,竟是自己昔日梦寐所求不到的。
  这一夜,当寒流过后,袁菊辰紧闭双目,在运行着气机内功的当儿,耳中似乎听到了一些响声,当他目光睁开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
  原来就在洞栅前三丈左右,雪山老人身着一袭白衣,正在一棵松树尖梢,迎风而立。他那满头的乱发,肥大的衣衫,在月光之下,看来真如同是一个疯鬼似的。
  起初,他只是由树尖飘身而下,又纵身而上,如此来回如穿梭一般,像是在练习着一种轻功,袁菊辰注意到他的扭腰点足,细微到几乎不可觉察的地步,尤其是偌大的身子,落在那松梢之尖,竟连颤抖一下都没有,只这普通的一个动作,已足令袁菊辰瞠目结舌了。
  老人来回穿越了一阵,忽然解下了肩上的葫芦,对口畅饮了几口,就手把葫芦向一边一丢,手舞足蹈高歌起来。他唱的是:“小构园林寂不哗,疏篱曲径仿山家。昼长吟罢风流子,忽听楸枰响碧纱。添竹石,伴烟霞,拟凭尊酒慰年华。休嗟髀里今生肉,努力春来自种花。”
  那沙哑的歌声,令四山都起了回音,袁菊辰不禁为之色变,走遍江湖,他真没见过这么豪迈的老人,一时禁不住脱口叫了声:“好!”老人高歌方毕,闻声偏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忽的狂笑了一声:“少年人,你可知我方才所歌何名?为何人所作?”袁菊辰点首道:“纳兰性德这首‘鹧鸪天’,经老先生如此一歌,真有神仙风雅,弟子拜服不尽!”老人呵呵笑道:“袁菊辰,老夫真考你不住了,你再听来!”老人边说边以手掌击节,又高歌了起来,他那破锣似的嗓子,放出悲壮的歌声:“家在东湖潮上头,别来风月为谁留,落霞孤骛齐飞处,南浦西山相对愁。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负菊花秋,浮云富贵何须羡?画饼声名肯浪求!”
  袁菊辰在他唱第二段时,亦击节附之,一歌方毕,袁菊辰笑道:“前辈,这是石孝友‘金谷遗音’中的名作,是也不是?”老人怔了一怔,倏地晃身,白影闪处,已立在铁栅门前。他伸出一掌,往栅门上锁链一扭,门锁遂开,朗笑了一声:“小朋友你出来,且学我的黑鹰掌,这是你天大的造化,错过今夜,你今生再也休想!”
  袁菊辰不由一时惊喜不止,遂见老人说完这话之后,身形如风车也似的旋了出去。可真应了“身似旋风”那句话,身形往地上一落,正是悬崖边沿。这狂傲半醉的老人,狂声笑道:“小子,你注意了,看清老夫这生平不传之秘。”他口中这么说着,忽地展开了身法,一时之间,但见白影起伏如田陌之骛,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引颈投足,时而腾身分腕,随着他口中狂啸怪笑之声,整个峰岭都为之震动了。惊愕的袁菊辰,早已纵身而出,他展开身形,随着老人的身形跑着、跳着、叫着。他看不清老人每一个动作到底是怎么施展的,可是,却绝不敢轻轻放过老人一招一式。如此盏茶之后,仍摸不着头脑,老人忽地狂吼道:“笨货,你十天来学的足法都忘了么?”这一声吼,顿令袁菊辰大开茅塞,当时口中惊喜道:“是了!是了!”随着他也展开了身法,只团团的围着老人,雪山老人长笑声中,再一次展开了身法,边自狂笑道:“左足,右腕,反崩,侧勾!”
  袁菊辰依着熊步走开之后,竟发现那步法,和老人这“黑鹰掌”法的下盘功夫,竟多相似之处,再加以老人口中的指示,居然十分得心应手。
  老人看着遂自大喜,更是练的有力,同时自他口中把一连串怪招异式名称,滔滔说了出来,袁菊辰这一阵工夫,可真把吃奶的力气都施出来了,他也如同疯狂了似的,随着老人在这旷岭巅峰,把身形大大展开。雪山老人今夜似乎疯狂了,他不厌其烦的反覆施展着这一套他认为毕生菁华的功夫。二人一练一学,直到月已偏西,老人忽然身形纵起,狂笑道:“够了!够了!”说着,他整个身子往地上一倒,大叫道:“娃儿把酒拿过来,哈……妙呀……妙呀!”
  袁菊辰忙拾起地上的葫芦,觉得内中尚有不少,就笑着递了过去,老人接过,高高举起,自空倒下,口开如盆,咕噜噜就像是倒水也似地灌着。一时酒气漫空,溅得老人满脸满身都是,他狂笑大吼道:“酒!酒!酒!吾之妻……”
  那大如坛缸的多半葫芦白酒,刹时被饮个光,老人叫了声痛快呀,忽的双手连连摇着空葫芦,十数摇后,一声长啸,就如同掷球也似的,把它丢了出去,这朱漆大葫芦足足飞出二十丈以外,直坠入云雾之中。
  他翻了个身子,含糊道:“娃儿,莫动我,老夫睡矣!”话毕,鼾声如雷,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浓郁的酒味,山风久吹不散。
  袁菊辰目睹老人如此狂态,一时也为之愕然,他不敢轻易动他,因老人有言在先。可是却也不放心他一人睡此绝峰,为难了一阵,他就在老人身边坐下,澈夜地守着他,他运行了一会气功之后,天已微微亮了。老人兀自鼾声如雷地熟睡着,晨风吹拂着他那满头如乱草也似的头发,天下狂人虽多,可是似他如此狂者,却是袁菊辰生平仅见。经过这一夜相处之后,袁菊辰对老人,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他默默站在老人身前,心中生出无限怜惜之心,自忖道:“这是什么力量,使得他如此,可怜的老人!”想着,他轻轻弯下身子,正想以手去触他一下,可是手指方一触及他衣边,老人倏地双目齐张,这种突来的举动,不禁令袁菊辰怔了一下。
  老人目光一转,欠身而起,他顾视了一下左右,瞠目道:“我怎会睡在此地?你……”袁菊辰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你莫非把昨夜之事忘了么?”老人忽的挺身而起,神色黯然地道:“这么说,我昨夜是喝醉了……”袁菊辰有些害怕的点了点头:“是的!你老人家醉了。”
  雪山老人倏地反手,扣住了袁菊辰手腕,厉声道:“说!我昨夜都作了些什么?”袁菊辰只觉得老人抓处,如同上了一道铁箍,当时挣了一下,紧张道:“你老真的都忘了?”老人怪笑了一声:“说!我作了些什么?”袁菊辰想了想,遂点头呐呐道:“好的!你老饮酒唱歌……”老人咧口大笑道:“老夫素所喜也!”袁菊辰顿了顿,又接口下去:“然后传了弟子一套功夫。”忽然手臂上一酸,老人眦目变色道:“什么功夫?”
  “黑……鹰掌……”袁菊辰打了一个寒颤,这么回答着,雪山老人闻言,倏地面上一白,袁菊辰可清晰的看见,见由他两鬓沁出的汗珠,他不禁吓了一跳,嗫嚅问道:“老前辈,有什么不妥么?”
  雪山老人紧紧咬着牙,发狠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忽的松开了那只右手,如丧考妣也似的,直向茅屋踽踽行去。
  袁菊辰慢慢在他身后跟着,老人推门入内,他也跟了进去,并痴痴的道:“老先生你请放心,弟子定不辜负你造就的一番苦心,这一套黑鹰掌,我今生绝不传第二人。”
  老人回转身来,苦笑了笑说:“功夫已是你的了,一切你看着办吧!”说着又长叹了一声,眨着一双细目,看着袁菊辰,灰心说道:“自我一见你后,就发现出你是一个危险的人物,果然……”他分了一下双袖,苦笑了笑,又点头说:“少年人,你坐下。”袁菊辰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似乎有些是强人所爱的感觉,闻老人言,就坐了下来。
  “我想对你了解一下。”老人慢吞吞地说:“因为现在你已自我身上,得到了武林中数百年未曾一现的绝技。”
  袁菊辰尴尬地一笑道:“小可姓袁名菊辰,是湖南人氏!”老人哼了一声:“说下去。”袁菊辰窘笑了笑,翻着眸子,老人点了点头:“我叫你继续说下去,你家中尚有何人?”他这么一说,袁菊辰不禁发出一声叹息,当时苦笑了笑,目光中泛着伤感:“老先生,我是一个身世凄惨的人!”雪山老人怔了一下道:“你慢慢说来。”
  袁菊辰剑眉微轩道:“我二岁丧父,三岁丧母,不幸四岁先祖也弃养大行!”老人神色微异道:“噢,原来如此!”袁菊辰频频苦笑道:“非但如此,先父袁鸿,自遭仇家杀害后,‘一字门’就此瓦解,弟子所以苦心学技,也是希望一日能继承父志,重张先父当年声威。”老人微微颔首道:“一字剑袁鸿,原来是你父亲,我知道有此一人……这么说,你还有仇家了?”袁菊辰点点头,切齿痛恨道:“只是我至今还不知仇人名字……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那时候……”他身子浮动簌簌战抖着。
  老人不由喟然叹道:“确是可怜……这么说,我是应该好好成全你一番了!”言到此,朗声唤道:“小戚!”
  小跛子在外面答应了一声,一拐一拐地走到窗前,探头进来,口中“咦”了一声:“相公你怎么要走了?”袁菊辰含笑不语,雪山老人很高兴的看着小跛子道:“你去买点好菜,打一葫芦好酒,今天给袁相公饯行。”
  小跛子怔了一下,遂弯腰道了声“是。”又看了袁菊辰一眼就下去了。他走后,袁菊辰脸色有些讪讪,心中怪不是劲,因为老人言下之意,已等于在下逐客令了,他暗想道:“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他了么?”想着,目光转视向老人,却见这老头儿这一刹那,脸色十分兴奋,并不似有任何怒气模样,他伸出一只手,在袁菊辰肩上拍了拍道:“来!你跟我来!”袁菊辰心中疑惑地跟着他,见老人用手推开了一扇门,含笑入内,袁菊辰也跟着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十分杂乱的书房,书桌上堆放着散乱的书,四壁上悬挂着的全是老人自己画的写的书画,笔砚也是零乱的放着,房内除有一张坐椅之外,尚有一个大蒲团。老人笑道:“你先坐下,我马上来。”袁菊辰心中奇怪的坐了下来,暗想莫非他又要教我诗词才学不成?想着,老人已走出室外,须臾又含笑走回,他双手捧着一具木制的四方匣子,把它递给袁菊辰道:“午饭后我来收回,现在,你一个人在这里吧,我不打扰你了!”
  袁菊辰好奇地接了过来,只觉得入手并不沉重,这时老人含笑行了出去,还把房门关了上来。
  袁菊辰慢慢坐了下来,好奇的观赏着手中这具木匣,只觉这木匣外表制作得十分精巧,一色漆黑,四角都用发亮的铁皮包着,很像收放珠宝用的八音盒子。
  奇怪的是,这木匣两侧按着十来个木钮,袁菊辰没有弄清这是什么玩意以前,还真不敢乱动它,生怕有什么不测!他反覆的看了半天,最后才拿得远远的,一只手一按匣前的机钮,匣盖突地跳开,叮咚的响了一阵,果是一个八音盒子。袁菊辰忙拿近一看,只见匣内空空的,只有一双小木头人。
  这双小木人,制作得更是巧具匠心,四肢五官,简直和常人一般无二,可称得上“维妙维肖”,二人一立一蹲,各据木匣一边,面对面地相对着,最奇是,二人手中都拿着一支极小的木剑,仿佛是敌对的模样。
  袁菊辰心中一动,暗想道:“莫非这小木人身上,也有什么奇特招式不成?”他想着,随意的以手在两边许多机钮中之一,任意的按了一下。
  立时,眼前出现了奇景,机钮一动,只见那原本蹲着的小人,倏地腾身而起,那是借力它头顶上一根极细的线。
  这小人跳起后,掌中剑竟由胯下掣出,直向对面另一木人面上点去。可是那站着的木人,也同时有了动作,它本是站着的,这时却把左肩微曲,身子向后一吸,挺剑上拨奔面门而来的剑尖。招式到此为止,只听“卡”的一声,两具木人,全部停止住了。
  袁菊辰不由又惊又喜,想不到这小小木匣之中,竟会有如此奇特装置。他连续的又按了一下第二个机钮,只见那第二具木人忽地一个侧身,沉腰提足,简直和生人一般无二,然后背后以“孔雀剔羽”出剑,和另一木人的“大鹏展翅”相映成趣,可是二木人,一人拱背,一人转身,轻而易举的把这两招,都让了过去。袁菊辰不禁在一边看得呆了,他默默想道好奇的招式,自忖自己要是二木人其中之一,这种剑招,简直是无法招架,可是它们却如此从容地避了过去。
  当时福至心灵的弯下腰来,轻轻用手把木人胳膊腿拨起来看了看,研究一下它们的动作,自己顺手拿了一管戒尺,学样比划着。
  他并不是只学其中之一,而是两个小木人的动作一齐学。所幸这房内只有他一个人,门又关着,他可以放心无虑地任意乱来。
  这种学法自然是容易多了,因为有正确模型摆在眼前面,一次看不懂再按一下,又可再来一次,直到他学会为止。他因想到老人说过午饭时就要收回的诺言,自然不敢延迟,一个人在书房里蹦蹦跳跳,掌中戒尺指南打北,时高时低的舞个不住。
  那匣边机钮共为十五个,以每具木人十五招算,二木人共发不同招式三十招。虽然三十招并不多,可是要知道,这三十个招式,无不是诡异绝伦,为袁菊辰见所未见,记起来自不如一般招式容易。
  等到他把这三十招强记熟练之后,仍怕时候久了有所遗忘。忽然心中一动,见老人桌上有纸有笔。他本是一绝佳的画手,当时以极为简单的线条动作,把每一招一式画成爽目的图案,不消半个时辰,把三十招动作全都跃然纸上,看着纸上,袁菊辰禁不住内心狂喜,他这里才把画纸揣好,却听见门外,老人的声音道:“吃饭了,把我的八音盒子还给我!”
  袁菊辰面带微笑,忙把盒盖关上,双手捧着然后转过身来,雪山老人已含笑入内,他端详着袁菊辰的脸色,颔首道:“这小小盒子及其内部机关,费了我数年时间才造就成,可是你却在短短的一个上午,窥通了个中微妙,想一想这个便宜划不划算?”
  袁菊辰躬身行了一礼,感激的道:“多谢老前辈玉成,弟子有生之日,铭感五内。”老人喟然一声长叹,一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菊辰,来,咱们共谋一醉吧!然后你去你的,我睡我的。”
  袁菊辰想到了昨夜老人那种喝法,真有些不寒而慄,可是老人这种热情,却令他无法推却,在老人的热情之下,他进了前室,那里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小跛子戚道易在一边站着,雪山老人坐下道:“快来!快来!我是见酒不要命的,今日有酒今日醉!来!来!”
  一席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老人推桌而起,步履踉跄,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我今欲眠君自去,老弟,前途珍重!”
  袁菊辰一时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在很多场合,他是一个很不容易落泪的人,可是这一刹时,不知如何,他的泪竟是忍不住,他紧紧握着老人一只手,激动的道:“老前辈,请容许弟子叫你一声恩师!”
  老人一手连连挥着:“去吧!去吧!”
  袁菊辰后退了几步,紧紧咬牙道:“一朝弟子得雪大仇,当尽先来此为你老人家问安!授艺之恩,弟子没齿不忘!”
  说话之间,老人已倒在一张靠背椅上,醉得一塌糊涂,口中喃喃念着:“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杯……且苦无拘无碍……”(校对按:原文“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杯……且苦无拘无碍……”,与朱敦儒原词《西江月》不同,略有修改,下同。)
  袁菊辰望着这形容颓唐已极的老人,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就像是一个为人群所抛弃的老人,不!应该说是他抛弃了人群。
  “我走吧!离开他,因为我在他身前,仿佛太渺小了!”想着,袁菊辰含着热泪,伏地向老人深深一拜,然后站起身来,转身而去。
  当他踌躇的脚步,行抵门口时,老人口中尚在吐露着豪放的句子,那是接上面的词句:“……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这显然又是朱希真的句子,袁菊辰口中追寻着这首“西江月”,一时也不禁恻然!
  他加快了足步,行抵岭前,却见小跛子戚道易正蹲在一边,见他走过就站了起来,咧着嘴笑道:“相公你回去啦?是去北京不是?”
  袁菊辰站住脚,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不一定,也许要去,怎么,你有事么?”
  小跛子笑了笑说:“事是没什么大事,我听说平京城达仁堂的膏药有名,你下次来,想着我给带几块回来。”
  袁菊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的腿,心中很是同情,就在身上摸出了一个小药瓶,倒了几粒药,给他道:“这虽不是什么灵药,可是功能止痛化脓,你留着以后用吧!”
  小跛子戚道易咧口笑道:“谢谢!谢谢!相公你真是一个好人。”袁菊辰微微一笑,遂转身扬长而去,在他来说,此行不虚,甚至于收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功力,他极其轻松潇洒地往岭下走着,山风飘起了他身上的直裰,他感到一种多日来未曾领略的快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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