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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鞠鹏高&王皓《天山丽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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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5 22:46: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hruda1972 于 2022-9-11 01:09 编辑

这是1985年“人世间”杂志刊载的一篇武侠小说,显然是武侠小说流行时期,为了杂志销量而跟风创作的

天山丽人行

作者:鞠鹏高  王皓



第一回:霹雳惊海内,杀气弥江南

    满清乾隆年间,江南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杂花生树,正是踏春良辰。

    昔年此时,田野阡陌上,青山绿水间,定有那倜傥才子,红粉佳人摩肩接踵;油壁香车交盖错毂。

    然而今年却四野沉寂,气像萧条,犬逐狼奔,兔起鹘落,俨如寒秋又君临大地。

    古道上,人迹稀疏,便是偶有过客,脸上也是神色惶惶,噤若寒蝉,匆匆埋头赶路。仿佛怕那惨烈的横祸会随时降到头上。
   
    不错,大祸正降临在人们头上!
   
    尤其是天下武林,更是遭了一场魔劫。

    首先是号称“霹雳掌”的文克钢在紫金山麓的文家堡头殒命,全堡被焚。

    两天后“倒海蛟”李蛟浮尸玄武湖,天灵盖碎裂,肢体伤残。

    仅隔三天,“天隐剑客”南宫绍春家被烧成一片焦土,全家老少三十余口无一幸免,俱被烧得缩为三尺,形如焦木。

    紧接着,名震武林的高手“孟氏三杰”:“独角犀”孟同彬,“铁壁金刚”孟同忠,“紫面鬼判”孟同禄皆体裂肢残,陈尸孟家庄;

    “仙鹤手”凌超被杀于“八仙酒楼”;

    “豁啷双刃刀”齐天立惨遭横祸,被大卸八块,乱弃于荒野;

    “江南七义”欧阳氏七兄弟被戮于自己家中,首级被割,两天后这七颗眥目咬舌的头颅竟被结成一起,抛在五百里外的汴梁当铺街口;

    连誉满遐迩的“东南双绝”游龙刀罗海章,彩凤剑纪秀贞夫妇也丧生在自家龙凤堡内。

    …………

    凶信像黑云压在武林之上,噩耗似催命符一样敲打得黑白道高手心神悸颤,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捱日子,生怕这似乎不可抗拒的厄运落到自己头上。

    这些惨案发生的地点忽东忽西,杀人手法也各各相异,起初叫人摸不着头脑,但后来在遇难者尸体上发现了“斩奸除恶令”和“玉炎灯花”两种暗器。两种暗器有时单独出现,有时却一齐出现。暗器的出现使江湖人士明白了凶手的身份,同时更增加了心中的忧惧。

    江湖人士都知道“斩奸除恶令”是清廷御林军侍卫处高手的独门暗器,“玉炎灯花”则是三十五年前投靠清廷,甘做鹰犬的“华灯堂”的暗器,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如今却挟着腥风血雨重现江湖,带来巨大灾祸,它们的出现与满清贼酋乾隆帝即将南巡有关。

    原来乾隆帝在京城呆得腻味了,忽然想到这风景秀丽富甲天下的江南来逛逛。满朝大小奴才一致赞和,于是乾隆帝令翰林院曹诏,无非是“躬亲政事,体察民情”之类胡诌一通,颁行天下,圣旨一下,忙坏了一班鹰犬走狗。

    大内高手马上出动为皇帝老儿“清道”,还特地把豢养多年的武林败类“华灯堂”重新投入江湖,妄图把江南那些不满清廷的侠义道中人赶尽杀绝,免得乾隆南巡时惹下麻烦,大伙担待不起。

    这帮鹰犬武功高强,手段毒辣,加之无视江湖规矩,采取偷袭暗算滥杀无辜等各种卑劣阴毒的下流手段,防不胜防,搞得江湖上惨祸迭起。


  
第二回、绛雪掌初露震江湖,小孤女断发设重誓

    “飞瀑常挂明明镜,红豆总怀缕缕情”,这是宋朝名士东坡居士苏轼题赠广东从化温泉的赞美诗句,不外是感叹彼处花草葳蕤,飞瀑流芳,山水秀媚。列位看官倘有雅兴一游,想必也会抚掌大赞;端的是风光如图画,岭南第一景。从化那遍山的绿柳红桃夭娇可人,红芙蓉大丽花美艳绝伦,还有那别致的香粉瀑,绮丽的飞虹瀑、壮观的百丈瀑、珠光水影如带如练、似梦似幻;更兼从化的泉水都是温度宜人的热泉,那泉眼里冒出的袅袅白烟弥漫空中,团团雾气缭绕山腰,真令人有置身仙境之感。

    然而这风景幽美的世外桃源却也笼罩着杀气,这里的天地仿佛也在血腥的恐怖面前惨然变色了。

    距温泉八、九里路远的山坡北麓,坐落着一处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庄园:棹歌庄。

    庄主的名讳“蓝穆”赫然写在庄门上悬着的一对灯笼上,令人一看便肃然起敬,原来这位庄主蓝穆江湖上号称“擎天朱笔”,乃是天下侠义道公推的领袖人物;他是三十多年前名满江湖的神州侠义盟主“塞孟尝”蓝玉啸之子,蓝穆武功深湛,家传独门兵器“玉皇硃笔”独步天下,舞动时扫、点、拨、砸雄风顿生,加上蓝穆苦修数十年的“乾天罡气”相辅相成,更是威力无比,蓝穆天性淳厚,襟怀宽大,以万贯家财倾心结纳江湖豪侠。

    列位可想,那江湖之上,绿林之中何其凶险,谁也不敢永保没个闪失困窘,倘有三灾八难去投奔这棹歌庄,那“擎天朱笔”定然以忠纯之心相待,解衣推食,倾囊相助,即便在庄里长住一年半载也绝无差池怨言。这一来,江湖上黑白二道、各大门派莫不折服。可是近日江湖上煞星屡现,且手段歹毒,这就不得不使平日庄门豁然,宾客满座的棹歌庄也受到无形的威压。宾客绝迹,庄门紧闭。

    白天尚可耐得寂寞,到晚上仿佛有股阴气罩着庄院。月黑风高冷冷飕飕,四周死一般沉寂,连那爱鸣叫的虫儿也似摄于看不见的威胁而悄然无声。这寂静更增加了恐怖气氛,连庄客巡庄时都蹑手蹑脚地,仿佛怕惊动了伏在黑暗中的鬼魅。

    蓦地,一阵衣袂破风之声传来,四条黑影疾驰而来,瞬间窜到庄前空地上,身形奇快,显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四人望着庄门犹豫片刻,嘁嘁喳喳耳语几句,其中一人拾起一块小石子投进墙去,半晌没有动静。那人又一扬手,石子刚一飞进去,“呀——”的一声,庄门晃晃悠悠地打开了。

    庄门内涌出几十个手提灯笼的庄客,分两边站定,一位头戴儒巾,身着长衫,举止温雅,容貌俊雅,剑眉朗目的中年文士在十多个劲装汉子簇拥之下缓步而出,正是蜚声江湖的“擎天朱笔”蓝穆。

    蓝穆一见那隐在黑暗中的四条人影,微微一怔,旋即浪声笑道:“请四位兄弟过来一叙。”四人亦不由一怔,暗暗佩服蓝穆眼神厉害,隔着数丈,又在黑暗之中,还是被他看清了面目!四人忙来到庄门前,一齐向蓝穆拱手道:“大哥好!”

    “自家兄弟,不用多礼!”四人顿觉一股柔和却强劲的内力托住了双肘,抬头见蓝穆面带微笑,双臂平伸,四人不由心中一凛。“大哥神功了得!”其中一人竖起拇指赞道。蓝穆和四人谈笑着走入庄门,大门“呀——”的一声又关上了。原来,这四个人乃是蓝穆拜把兄弟“黔西四奇”:“黑煞手”万于臣,“玉面彪”金海田,“阴阳指”林冈封,“马麻神算”黄固寿。

    庄内各处都暗中伏着手持弓弩的庄客,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擎天朱笔”与四人一路寒暄着走进厅堂,他不经意地随手一挥,四下埋伏的庄客就悄然散去。

    厅内红烛高照,照得明晃晃的,四壁挂的名人字画也熠熠生辉,蓝穆与四人分宾主落座。

    “四位贤弟——”蓝穆刚一启齿,万于臣便站起来抱拳道:“大哥,我兄弟四人是来你这里避难的;如今江湖惨案迭起,连武功高过我等数倍的龙凤堡东南双绝夫妇都惨遭毒手,我兄弟四人深恐那不测之祸也落到头上,故来投大哥,求大哥收留,则我兄弟幸甚!”

    蓝穆忙道:“自家兄弟,有话好说。”他苦笑一声: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顾得别人?不过既然来了,那便收留下来,况且也算来了几个帮手,关键时刻彼此照应,或能渡此难关……想到此,蓝穆道:“蒙四位兄弟不弃,光临敝处,蓬荜生辉,只是敝处也非安全所在,恐怕难逃此劫,惟恐连累四位!”

    四人慨然道:“大哥此话见外了,倘有不虞,我四兄弟自当全力相助,何谈连累!”蓝穆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厅上已摆好一桌丰盛的酒宴,蓝穆相邀道:“来来来,请入座!权备一杯水酒,聊为四位兄弟洗尘。”四人推让客气一番,便入席落座。

    一时间觥筹交错,杯盘叮当,酒味、菜香融着江湖上的情义,仿佛将身边的阴霾也驱走了。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马麻神算”黄固寿忽道:“大哥,这次的武林魔劫,血光之灾何时可免啊?”“阴阳指”林冈封接口道:“大哥身为武林领袖人物,消弭此劫,责无旁贷!”

    蓝穆不解:“我有何能,可消此劫?”

    金海田神秘地道:“只要大哥出马,弹指间就可以平息此劫。”

    “哦……”蓝穆问道:“此话怎讲?”

    金海田说道:“只要大哥投效朝廷,交出那号令江湖的信物,保护圣驾南巡,此劫自然平息啊。”

    蓝穆一听,不由怒道:“贤弟何出此言?那信物怎能交付清廷?断断不可!断断不可!况且……”

    “马麻神算”黄固寿见蓝穆忽然钳口,忙问道:“况且什么呢?”

    蓝穆不答,他眼前浮现可怕的一幕:刀光剑影,江湖豪杰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他面色一凛,喝道:“不行!信物绝不能交给清廷!”

    “姓蓝的,你敢——”万于臣突然嚷着站起来。黄固寿忙一扯他衣襟“嘿嘿”干笑道:“大哥,方老弟说得对,只要你敢,我们也敢!性命何足惜,气节值千金,值千金!嘿嘿……”

    蓝穆此时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四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林冈封端起酒杯,走到蓝穆面前,将酒杯举过头顶,大声道:“大哥大义凛然,兄弟等佩服,誓与大哥共生死,请大哥满饮此杯!”蓝穆忙接过酒杯,林冈封也从桌子上拿过一杯酒,与蓝穆碰杯,两人一饮而尽,各自亮杯,蓝穆道:“多谢四位贤弟!”他一语未了,忽听得“马麻神算”黄固寿嘿嘿笑了起来,蓝穆心中一凛,只觉天旋地转,手中酒杯落地,摔得粉碎,他手指林冈封,颤声道:“你……!酒中有毒!……”

    “黑煞手”万于臣脸一沉,恶狠狠地道:“大哥,你已经中了青灯散之剧毒,快将那五柳画轴交出来,还可保全性命!”“阴阳指”林冈封阴测测地笑道:“大哥,以你在江湖上的名头,率武林群英投效朝廷,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还不是举手之劳,还望大哥三思!”

    蓝穆正强运内力压制剧毒,听到此言,不由怒道:“我蓝某乃堂堂汉家男儿,岂能卖身求荣!你们投靠满清鞑虏,猪狗不如!今日休想活着出庄!”

    “黔西四奇”掀翻桌椅,万于臣手一扬,一道碧光直射蓝穆面门,蓝穆一伸手,两指拈住一看,不由一惊道:“玉炎灯花!华灯堂?你们……”金海田和黄固寿双手连挥,射出数十道碧光,将赶来救援的庄丁们打倒在地,万于臣喝道:“我们四人本就是华灯堂的青灯护法!上!”四人已将蓝穆围在中间,齐施杀手,攻向蓝穆全身要害死穴。

    突然间金光暴涨,蓝穆已将玉皇硃笔拔出,这兵器长约尺半,笔管乃百炼精钢铸造,笔头乃是金精之丝,细如毫毛,利愈针芒,平时聚敛成锋与普通笔颖无异,此时蓝穆将“乾天罡气”贯注笔端,笔头金丝根根竖立,蓬起一个尺大针球,透出凌厉罡气,蓝穆出手,笔尖尽指四人全身要穴,疾如电闪,“黔西四奇”顿觉一片金光罩身而来,他们知道笔头金丝上有剧毒,见血封喉,一声呼喝,四人身影交错,已经退出丈外。黄固寿叫道:“蓝穆!你身中剧毒,蓝家血脉就要自你而断,乖乖交出五柳画轴,我们就给你解药——”

    “住口!”蓝穆怒喝一声,这十五年来,父母之仇,一直啃噬着他的心,此时黄固寿又提起他的失妻丧女之痛,无异于将他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又撕扯得鲜血淋漓。他身形一闪,一团金光挟着漫天杀气而来,强劲的罡气直令“黔西四奇”耳鼻一窒;四人身形交错,脚下踩着四像方位,结成了攻守一体的“阴阳四像阵”。

    蓝穆招式神奇,招招索命,黄固寿叫道:“他坚持不了多久,我们围住他!耗死他!”四人闪转腾挪,配合得天衣无缝,门户守得极是紧固,蓝穆一时之间,竟然奈何不得四人,他大喝一声,攻势愈发猛烈,但仍然突不破这“阴阳四像阵”;突然,蓝穆口鼻流血,招式放缓,那玉皇硃笔的笔头慢慢聚拢,刚才一番疾攻极耗内力,再也压制不住体内剧毒,他只觉胸闷欲炸,真气散去无法凝聚,眼前一黑,颓然倒地。

    “黔西四奇”一见大喜,正要上前结果蓝穆性命,忽听一声娇叱“住手!”大厅里已经多了两个夜行装束的蒙面人,这两个蒙面人怎么进来的,“黔西四奇”竟然全没觉察,都不由一惊,四人严守门户,“玉面彪”金海田喝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一个蒙面人叱道:“贼子休得猖狂,今日让你知道本姑娘的厉害!”声如银铃,清脆悦耳,这蒙面人竟然是个妙龄少女。蒙面少女转头对同伴说道:“你快去救人,我来收拾这些奸贼!”她的同伴应了一声,去扶蓝穆,“黔西四奇”正欲拦阻,少女已经挥掌攻向他们,四人见少女身形单薄,认定这小姑娘可欺,联手出击,蒙面少女双掌一圈,罡气对碰,声如裂帛,那少女退出五步方站稳桩子,“黔西四奇”俱觉气血翻涌,好不难受,四人心中暗暗吃惊,知道这少女武功不凡,都收起了轻敌之心,将“阴阳四像阵”厉害杀着:四人合力联手的“连环追魂势”全力施展,务求将这少女毙于掌底!

    少女见“黔西四奇”人影交错,招式刁毒,挟着强劲掌力,从四面袭来,将自己全身上下要害全部笼罩,她不敢托大,以巧妙身法左闪右避,脱出包围,飞身急闪,险险避过。少女脱出四人“阴阳四像阵”合围,清叱一声,她左手掐诀,右手玉掌竖起,檀口呢喃,低吟着李清照的《声声慢》,一双玲珑玉掌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光,“黑煞手”万一成骇然道:“这……这是绛雪掌!”绛雪掌既是世上最慈悲的武功,不伤人命,中掌者全身酥软,但分毫无伤,多则三天,少则片刻,即可恢复如常;又是世上最歹毒恐怖的武功,中掌者全身骨骼酥烂成泥,痛苦而缓慢地死去;

    少女厉声喝道:“奸贼纳命来!”红光掌影闪动,“黔西四奇”知道被这世间第一毒掌掌风扫到的下场就如《声声慢》所唱凄凄惨惨戚戚,将死得凄惨无比,四人慌忙跳出圈子,那知那少女犹如鬼魅,又逼到他们面前,“黔西四奇”勉强应战,忌惮她的掌风,不敢硬接,那少女掌法神奇,身法灵动迅捷,眼看四人就要中掌,“马麻神算”黄固寿情急之下,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敢使用的救命法宝对着少女迎面射出,蓝光一闪,顿时爆裂,发出夺目的蓝色炽炎,少女忙急退三丈之外,蓝炎散去,“黔西四奇”却已逃出数丈之外。

    少女知这是华灯堂的销香弹,蓝炎虽散,但毒气却未散尽,她恨恨地遥击一掌,两株樟树应声而断,飞弹出去,将“黑煞手”万于臣的下颌骨震碎,万于臣闷哼一声,痛入心肺,他忍着痛,飞身急跃而去。

    少女见“黔西四奇”已经逃远,回身扑到阶前,她的同伴正搀抱着垂死的擎天朱笔蓝穆,将手掌按在蓝穆背上,度进缕缕真气。

    “子青,快,快把爹爹搬进去——”少女颤声道;进了厅堂,两人除下蒙面黑纱,却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清丽秀美的少女和一个十八、九岁的英俊刚毅的青年。那青年急忙掏出一只碧玉小瓶,倒出两粒朱红丹药,喂进蓝穆口中,又将手掌贴在蓝穆头顶百会穴上,以内力催开了丹药药力。

    过了一会,蓝穆悠悠醒转,“爹爹!爹爹!”少女泪流满面,哀声说道:“女儿来迟一步!”蓝穆神志略复,他目光慢慢移到少女脸上,突然,蓝穆两眼放光,喃喃道:“爹爹?你是……?”

    “爹爹!我是天月!你的月儿呀!”少女泣道,跪在蓝穆身边。

    “月儿?你是月儿?”蓝穆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是的,我就是十五年前被人掠走的月儿呀!”

    “你真是月儿?”蓝穆疑惑,他怀疑这又是华灯堂的奸计。

    少女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捋起衣袖,左臂上有一个蚕豆大小,月牙形状的胎记,“爹爹你看这儿;你不就是这样给我取的名字吗?”

    “你真是月儿呀!我不是在做梦吧!”蓝穆看到胎记,又听少女说取名之事,这事只有亡妻和女儿知晓,他心中再无怀疑,父女相拥,喜极而泣。

    少顷,蓝穆收泪,抚摸着女儿的秀发,问道:“月儿,你这些年——?”蓝天月仰起泪脸:“爹爹,女儿一直在青城山跟师父学艺。”

    “师父?”蓝穆问道;蓝天月忙答道:“师父就是紫薇散人呀,她说是您的同门亲友。”

    “紫薇!她,她……”蓝穆听到这名字不由大为激动,心中剧痛,他又看着女儿的同伴,眼中满是疑问,蓝天月明白父亲心意,忙道:“这是女儿的师兄,姓梅名子清,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习文练武,嗯嗯——”她略一忸怩,害羞地说道:“他,他不是外人。”

    蓝穆看看梅子青年轻英俊的面容,微微一笑,对女儿说道:“这么说,你们已经……”蓝天月顿时粉面飞霞,连忙摇手道:“爹爹……”蓝穆看着女儿的窘态,心中充满怜爱,激动之下,只觉全身说不出的难受,他轻声说道:“月儿,爹爹不行了。”

    “爹爹,你别这么说!”蓝天月急忙安慰道,蓝穆苦笑道:“为父中了华灯堂奸贼的奸计,喝下剧毒无比的青灯散,已然无救,我死不足惜,只是亲仇未报,师命难全了。”说着,不由怅然泪下。

    “不!爹爹,你不会死!你不能死呀——”蓝天月又痛哭起来,蓝穆忙说道:“月儿莫哭,爹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蓝天月见父亲表情凝重,知道事情重大,忙止住哭声。

    “月儿,你知道满清贼酋南巡之事吗?”蓝穆问道,“知道,师父正是为此派女儿前来相助爹爹的。”蓝天月忙答道。

    “唉,为父正准备设法除掉那无道昏君,不料却中了奸贼诡计,令我白白筹划多时!”蓝穆叹息道,蓝天月凛然道:“爹爹,女儿定要报此深仇,昏君要除,暗害爹爹的华灯堂四个奸贼也要诛杀!”

    “好女儿,有志气!但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妄动,朝廷鹰犬中高手众多,为父也不可能单独行动,那无异送死,我本打算以‘五柳画轴’聚集英雄豪杰,共同举事,却不想被鹰犬们先下了手。”

    “既是如此,爹爹就把画轴交给女儿,让女儿完成此事!”蓝天月着急地说道。

    “月儿啊,你有所不知,此图乃是三十年前武林英雄在太行山会盟时约定的信物,当时大伙儿推举为父的恩师‘日月经天’薛正和为盟主。恩师因为被清廷鹰犬追杀,行事不便,最后大伙儿推举恩师等数位前辈为神州侠义盟的长老,你祖父为初代盟主,后来又由为父担当盟主之职,这画轴只有奉了长老之命的人才能启用!”

    蓝穆略一歇息,又接着说:“你赶快把画轴送到天山薛祖师那里……”话未完,人已昏死过去,蓝天月哽咽着轻呼:“爹爹——!爹爹——爹爹呀!”这凄切的呼唤却又将蓝穆从昏迷中唤醒,他眼睛定定地看着女儿,嘴唇轻轻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天月忙将耳朵凑到蓝穆面前,这才隐约听见:“轴、轴棍……淡……然……空……水……”接着蓝穆头一歪,气绝身亡。

    离散十五年的父女刚见面又成永诀!十五年来蓝穆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爱女,而蓝天月只知道自己姓蓝,身世之事紫薇散人十五年来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半个月前才告知她身世……

    蓝天月悲痛欲绝,她扑在蓝穆身上,放声恸哭,猛的,她拔出利刃,梅子青还来不及阻拦,天月已割下一绺青丝,然后刺破中指,跪在地上发誓:“皇天在上,我蓝天月若不能手刃仇人,绝不苟且偷生于天地之间!”

    安葬完父亲之后,蓝天月与梅子青开始料理庄里大小诸事。蓝穆临死前所说的“轴棍”,“淡然空水”究竟什么意思?“五柳画轴”到底藏在哪里?蓝天月与梅子青反复揣摩,总解不开个中奥秘,两人找遍全庄,毫无所获,都甚感懊恼;莫非画轴已被盗走?

    蓝天月想起只有一间尘封已久的房间尚未进去找过,听老管家说,那是蓝天月幼时和母亲同住的卧室,自从她被天灯帮掳走之后不久,母亲就因为伤心过度,忧愤成疾而去世了,这房间就被封闭起来,蓝穆不准任何人进去。老管家为蓝天月打开门锁,对她说道:“小姐,老爷在世时,曾多次叮嘱老仆,倘若庄内发生了不测,首先将此屋烧毁,他说决不能让妻女的遗物落入他人之手,小姐请看,这里面都是夫人当年所用之物。”

    蓝天月推开朝南的几堵沉重的花窗,阳光洒进屋来,花床,梳妆台、镂花圆桌、绣墩、窗台下摆着几只箱笼,靠墙放着一张沉香木精工制作的婴儿摇车,这些家具上都积了一层灰尘。

    老管家指着摇车说道:“当年老爷为小姐你打造这车儿,由老仆请来三位细木工匠……老爷万分珍爱,不准别人随便摸弄!”

    这样空空一间房子绝无“五柳画轴”的踪迹,蓝天月在屋内流连一番,带着一汪眼泪走出房门。

    当夜,月光如水,蓝天月和梅子青在庭院中练了一阵拳脚,她心头却总惦记着母亲生她养她时住的那间积满了灰尘的房间和那辆小摇车,蓝天月叫梅子青先去歇息,自己却转身朝那间房子走去,她秉烛进屋,一眼就看见那辆红漆摇车,烛光摇曳中,蓝天月恍然看到:妈妈不就正坐在摇车前轻轻地摇着吗?母亲的身影朦朦胧胧。如烟如柳,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不由自主地走近,轻轻喊着:“妈妈——”

    哪里有妈妈呀?只有那悠悠烛光下的一辆清冷的摇车,天月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摇那小车,小车却纹丝不动,天月心中诧异,用力一拉,车儿动了,也牵动了什么东西,天月愕然四顾,一阵咝咝声过后,东向的墙壁突然移开,现出另外一面墙壁,上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五轴山水画。

    “啊!五柳画轴!”天月又惊又喜,连忙走近了,秉烛细看;噫,这五幅画的画面大同小异,都有绘有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峰,山间飞瀑如雪练,山边有屋宇竹树,山下有一条大江,岸边堤柳袅娜,柳树下泊着一只小蓬船,一弯残月缀在西边天际,画面笔意苍劲,风格古朴,颇有俗尘顿消之感,每幅画的题画诗各不相同,都是古人的诗句佳作,各有与画作暗合之处:

    第一幅题道:
    江雨靡靡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

    第二幅题的是无名氏的七绝:
    近食寒雨草萋萋,著麦苗风柳映堤,等是有家归不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第三幅题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放翁

    第四幅题道:
    淡然空水带斜晖,曲岛苍茫结翠微,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
                                                               ——温庭筠

    第五幅题道: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晓风残月。
                                                             ——柳永

    五首题画诗都与杨柳相关,画上也都有半堤烟柳,故得名“五柳画轴”!

    正当天月寻得“五柳画轴”之时,棹歌庄庄门外的暗处,隐藏着几个犹如鬼魅的暗影,周围的树林虽然阒无声响,却有很多凶光闪烁的眼睛,杀气腾腾,就像一群凶狠的饿狼。这伙人就是与“黔西四奇”一伙的华灯堂恶徒,今天卷土重来,正准备杀进棹歌庄抢夺“五柳画轴”。

    为首一人右手一挥,众凶徒正要动手,突然一阵梵唱之声传来:“我佛慈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这声音既细切又洪大,既尖锐又雄浑,似远在数里之外,又似近在耳边,而且还夹杂着“梆梆笃笃”的木鱼声,虽然不紧不慢,却犹如大锤撼心,这帮华灯堂凶徒都是内功精深的高手,此刻却都觉得心脏随着这木鱼声一下一下在胸膛里狂跳,越跳越猛,几乎要破胸而出,功力稍差的已经目迷神昏,气促胸闷,站立不稳。

    为首那人恨恨地道:“看在和尚面上,今天就算了,扯呼!”他声音虽然不大,却远远地传了出去,梵唱和木鱼之声稍稍收敛,众凶徒这才缓得一缓,连忙各自退去,不多时就撤得干干净净。远处一个步履蹒跚的头陀,口念佛号,慢慢绕着棹歌庄走了一圈,这才隐入浓厚的夜幕不见。

    庄外的这场较量,庄内浑然不觉。蓝天月在画轴前好一阵流连,然后小心翼翼取下画轴,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当看到第四幅画上那首诗时,似有所悟,不禁念出声来:“淡然空水带斜晖,淡然空水,淡然……对!爹爹说的就是它!”

    天月仔仔细细将那副画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却看不出端倪,正在纳闷间,梅子青推门进来,天月将经过跟他详细说了,梅子青沉吟一阵,伸手去拧画轴,天月生怕他弄坏画轴,忙问:“你干什么啊!”话音未落,只听“咔”的一声,天月一见,不由得惊呼出声。



第三回:叙身世辞师下青城,涉凶险兄妹闹伏波

    蓝天月话未落音,那画头却已拧下。梅子青又将画轴一拍,轴棍中落出一卷白绫来。天月伸手接住,展开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楷,还描着一些图形。原来这绫绢上竟记载着蓝门独传兵器“玉皇朱笔”的全部招式。天月惊喜地问子青:“你怎么识得这机关?
  
  “你记不住老伯临终时,话里有‘轴’字吗?”
  
  天月嗔道:“你真是个机灵鬼!”

    次日,蓝天月便开始按绫书练习起来。由于她师承有序,加之秉性聪颖,半旬之后就有了不小进步,只是尚不熟练。又过了几日,庄上各项事务也料理停当了,天月与子青商量了一番,深感男女同行惹人注目,诸多不便。于是,天月改着了男装,果然风流倜傥。她转出屏风,子青不觉一愣,脱口道:“好个温文儒雅的俊俏郎君!愚兄与你相比,真是粗陋之人了。”
  
  天月戏谑地拱手道:“梅兄过谦,小弟这厢有礼了!”说罢二人朗声大笑起来。这是他们回庄以来的第一次笑声。满腹的悲愤之情也因此而得到了一些化解。结束停当,二人辞别灵位,取道岭南向天山进发,去完成父亲遗命寻找“日月经天”薛正和大侠,面交“五柳画轴”,兄妹二人乘一叶扁舟,溯桂江而上,几日水路,方才到了名冠天下的小镇——阳朔。
  
  “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碧莲峰十几座翡翠色的山峦环拱罗列,有如绽开的莲花,阳朔就如同这朵碧莲的“花蕊”。“碧玉簪头一朵花,莲峰深处美人家。”阳朔之美绝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兄妹俩从来就十分向往这人间天堂,特别是天月,女儿家天性使然,最是爱美,很想去那叠彩山水间流连一番,却被生性精细的梅子青劝住,他怕万一遇上强敌,自己和师妹势单力薄,发生意外之事。
  
  如此,他们只好从那船篷壁上的“窗户”——一个小方孔中往外望去。这方孔变作了一幅幅变幻不定的绝美的山水画,一会儿是竞秀争奇的五指山峰,翠竹蓝天、碧水青山;一会儿又是迷人的“九马画山”;接着,桃源村、半边渡、绣山、冠岩、锣鼓滩、望夫石、仙人石、斗米山,奇石峭壁、峥嵘山峰如出水芙蓉倒映在明净如镜的江水中,正是一江流水千幅画,十分胜境万般情呵。
  
  子青与天月望着这造物的佳作,心中微妙的感情也和漓江春水一样,荡起粼粼清波。一种柔情蜜意被令人痴迷的山水唤醒了!天月不觉轻轻地偎靠着子青。真是:千般梦幻似的美景,一对玉雕样的可人!来至伏波山下,天月再也按捺不住,再三要子青陪她去观赏那神奇的还珠洞。在青城山时,师父常常和他们谈起各处的名胜古迹,紫薇散人对还珠洞的赞誉,使天月早就有一游其间以饱眼福的愿望。此时,她怎肯错失良机。子青磨不过执拗任性的小师妹,只好随她辞舟登岸。
  
  孤峰峙立的伏波山东枕漓江,南眺桂林,有遏阻回澜之势,素以“伏波胜境”着称。师兄妹拾栈道石级上得山来。只见头顶青天浩浩,脚下碧波涟涟,群峰献黛,澄江舞练,真是江如罗带宜束袍,山似碧玉堪缀冠。这对英气勃勃的一会儿,他们果然寻到了一个天然溶洞,这就是还珠洞。洞分上下两层,曲径深幽,宛转勾连。
  
  子青取道在前,天月尾随而行。下到了洞底竟有一泓清澄如镜的潭水。据说这清冽的寒潭直通漓江。天月见这纯净的水,不禁跪下去掬起一捧,送到子青嘴边:“来,喝了!”子青忙捧住这软玉温香般的“玉碗”喝了个干净,一抹嘴笑道:“好甜、好香!”天月也娇憨地笑了起来,两人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小憩。天月紧靠着子青,双眼微合。她倾听着那潭达石上沁出的泉水“叮咚叮咚”地滴落在潭中,就像谁在拨着琴弦。这琤琤淙淙的泉水滴打声,把天月带回了青城山——她的师父紫薇散人身边……

    那天晚饭后蓝天月和梅子青像往常一样,跟阳师父去散步。出了“上清宫”往东行,过四望亭,一直走到天然泉旁边拂石坐下。沉默了好半天,师父一直没有说话,天月不究竟,也不敢吭声。又等了一阵子,师父才慢慢轻声说道:“月儿——”
  
  “啥事,师父?”
  
  “明天,你——你就该下山去了。”

  “啊?什么!下山?”天月大吃一惊,急切地问。
  
  “对,下山去。”紫薇散人加重了语气,“不!师父,我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你!”天月大呼出口,眼中流下泪来。十五年了,她一直跟随散人左右,寸步不离。多少个朝朝暮暮,多少度落木凋零,嫩芽吐绿,从蹒跚学步的孩提,长成美丽端庄的少女。她已把紫薇散人看成自己的母亲、父亲。紫薇散人也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教她习文练武。现在骤然要叫她离开恩师,怎不叫这姑娘感到突然、伤感、思想上接受不了。
  
  “孩子,别哭。”紫薇散人抚摩着天月的乌黑秀发,缓慢地说:“你的身世,也该告诉你了,”
  
  “身世——?”这是蓝天月经常猜测的一个难解之谜。此刻师父严肃的神情更使她感到迷惘。
  
  “唉——!”紫薇散人那端庄秀美、却又冷漠得像一尊雕塑般的脸上,透出一种凄苦的神情。“这得从三十四年前说起——”她的回忆把蓝天月带进了那一段弥漫着血光的历史。
  
  三十四年前。一座在黑夜里熊熊燃烧的庄院。断垣颓壁满目焦土。看样子是刚刚遭了劫难。全庄横七竖八地躺满尸体,男男女女足有百十口,连妇孺也未能幸免。血腥气和肉体烧焦的臭味在夜空中四处飘荡,正厅前仰面倒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男的有四十岁出头,女的约三十来岁,都是七窍出血胸前中剑而死——这就是赛管仲蓝玉啸夫妇。看样子是有一伙功夫高强的恶徒突然袭击,致使武艺超群的蓝氏夫妇双双殒命!恶徒们像似要找寻什么东西,庄院内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连地也被挖成了坑坑凼凼。
  
  血!血!血!棹歌庄惨不忍睹。
  
  天山天池。湖水早已冻成一块镜面,反射着清幽幽的月光。博格达冰峰山腰上,一个满身是雪的人影在跳跃着向上攀登。看得出他的轻功很好,此时却显得步履蹒跚。好不容易爬到天池边,已是精疲力竭了。他支持着摸到一个隐秘的洞窟旁,早有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在等着他了。“快,把背上的孩子接下来。”这人大口喘着气说。女孩见他脸色惨白,急切问道:“大师兄,你受伤了吧?”
  
  “没什么,伤了点皮肉。”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才不信呢!”要不是伤了筋骨,你也不会行动这么困难。”小姑娘撤着嘴说,一边接下他背上那个约有七八岁的男孩子。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这孩子睡着了,脸上还冻结着两颗泪珠!满脸是血污,但却遮不住那眉目清秀的俊模样。小姑娘在一间小石屋的草榻上安顿好那个酣睡的孩子。走出来见大师兄正掏出一只碧玉小瓶儿,倒出两粒朱红的丸药送进口里。她忙去帮他脱下雪氅,一见大惊:左腿上一片血肉模糊,已经冻成了红色的冰凌。
  
  “大师兄,你快歇息一下。这伤可不轻呀!”小姑娘忙端来一盆热水,心疼地擦洗着凝固了的血迹。原来,膝盖上方一寸处,深深嵌进一块形状奇特的暗器,陷得很深,看样子已经伤着了骨头。此刻大师兄一咬牙,把那暗器钳了出来,鲜血泉涌而出。大师兄忙点了几个穴位,方止住了流血,小姑娘在水中把那被血糊得面目全非的暗器洗,干净了,低声惊道:“呵,方灯笼:”大师兄一伸手接了过去,摊在手心里端详:“晚、哦‘玉炎灯花’.果然是这伙败类干的!”
  
  “来,我扶你进去歇息。”小姑娘搀扶着大师兄进了里间。待点燃了灯,才看清了两人的面目。原来,这位大师兄就是神州侠义盟的盟主——“日月经天”薛正和,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
  
  “那小姑娘呢?”听得出神的蓝天月脱口问道。

    “别插嘴!”紫薇散人了下眉头,接着讲下去:第二天薛正和解开了那孩子的睡穴,孩子醒来后就哭着要回家。薛正和语气沉重地说:孩子,你已经没有家了。”说着,指了指石桌上放着的五卷画轴道:“为了这‘五柳画轴’一伙歹徒杀害了你的父母,焚毁了你的家园……”孩子一听这话,蓦地像遭了雷殛一般,呆了半晌才“哇”的大哭起来,悲痛的哭声飞出了山洞,在冰湖上盘旋,在雪谷中回荡:“我要我的爹妈!我要报仇!——我要为爹娘报仇呀!”那小姑娘也不知所措地在一旁暗暗流泪。过了好久、好久,孩子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抽抽噎噔地问薛正和:“我,我是怎么到,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
  
  “哦,孩子。是我把你和画轴一起带上山来的。”薛正和摩挲着孩子的头顶说。

    “这儿是雪宫,是我们修道习武的地方。”站在旁边的小姑娘抢着说:“为了救你,大师兄还中了那帮恶徒的暗器呢……”薛正和打断了小姑娘的话:“孩子,就在这儿跟我们一道生活吧——”没等他说完话,那聪明的男孩就扑通跪下了:“您老收我做徒弟吧!”不等薛正和回答,就叫了一声“师父!”叩下头去。
  
  “呵呵呵呵!”薛正和见这举动不由得转悲为喜,捻须笑道:“起来,起来,你我早就是师徒了,令尊在世时,就把你托与了贫道,只是你那时尚在襁褓之中。须知你的名字‘穆’也正是老道取其温敦笃敬之意而给你起下的呢!”说罢,一指旁边的小“穆儿,来见过你的小师姑。”蓝穆恭敬地行礼道:“见过师姑!”这一声“师姑”叫得小姑娘满脸通红,连忙跑到大师兄的身后躲了起来。听到这里,天月已经猜出了故事中的人与自己定有密切关系。想到那屠庄杀亲的惨状,不禁呜呜地哭出声来。
  
  “月儿,冷静些,听我讲下去。”紫薇散人冷静地止住她。从此以后,这相依为命的师徒三人就在一起生活下来了。蓝穆渐渐弄清楚了他的父亲蓝玉啸乃是薛正和的五师弟。薛正和与他素来相得,荐他做了神州侠义盟的第一任主持。没想到原来盟友中的“华灯堂”不久就背盟投靠了朝廷,这群叛徒竟想以武林中至尊的“五柳画轴”献媚于昏君,于是蓄谋杀人夺画。在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突袭蓝氏庄院,蓝玉啸夫妇遇害,薛正和救人救图时却被一伏在路旁的贼子用暗器打伤。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蓝穆长成气度潇洒的风流小伙。他以古行峭真人再传弟子的身份学到一身上乘武功;由于薛正和的精心教海,他还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更兼天性淳厚聪颖过人,专好锄强扶弱,全然乃父风范。二十多年前的一日,蓝穆秉师命携了“五柳面轴”下山,做了神州侠义盟的第二任主持。武林中各派都遣了使者前往棹歌庄祝贺。蓝穆的人品和为人赢得了群雄的好感,当即就有不少人与他拜了金兰。
  
  不久,蓝穆与岑姓的富家小姐成婚,几年后生下一女,夫妇俩爱若掌上明珠。那孩子也委实逗人喜爱,两岁上就能满地乱跑,见了蓝穆夫妇就守净呀呀地挥舞着胖胖的小手要他们抱。不幸的是,女儿突然失踪了。那是一天下午,奶妈抱孩子在庄门口玩儿,突然后庄起火。庄客们救火转来;见奶妈已倒在血泊中,而孩子却渺无踪影。蓝穆夫妇急坏了,四下里派人找寻,竟落得个“竹篮打水”!
  
  过了十天,蓝穆庄上大厅的廊柱上出现了一张灯花形玉片压钉着的揭贴,上面写着要蓝穆带着“五柳画轴”去自投官府,或召集武林各路各帮当众焚毁“五柳画轴”,并宣布投效朝廷。否则将割下孩子头颅掷回蓝庄。蓝穆一见此物、此书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夫人知道丈夫是绝不会交出画轴的,可孩子的命运……

  这帮强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下逆血攻心,哇地喊吐出几口鲜血,昏死过去。她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拒进汤药,三天后就命赴黄泉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几乎使蓝穆也垮了下来!就在此时,又有一张纸条出现在厅前大红漆柱上,上面写着:“孩子已遇救”的字样。但没交代何人所救,现在何处。此后,蓝穆就一直怀着微茫的希望寻找女儿的踪迹。他整整寻找了十五个年头。
  
  “其实,他哪里知道,他的女儿正好好的在从师习文练武,是完全不必担心的!”紫微散人话未说完,聪慧过人的天月已经脱口说出:“莫非我——?”
  
  “嗯,就是你。你呱呱坠地时,正好是皓月临空,故而你爹给你取名———天月!”紫薇散人深情地点点头,“当年我把你从‘华灯堂’的魔爪下救上了山,怕你再度被作为人质落入敌手,就暂时没有送还你爹。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回去侍奉慈亲!”蓝天月心乱如麻。十多年来猜测、寻觅的事儿已被师父说破。她何尝不想插翅飞回父亲身旁?然而,她又割舍不下十多年来养育自己并无私地传以技业的恩师!她的胸中有如涨潮的大海,翻滚不息。
  
  “月儿——”师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你下山不仅仅是省父,还要担负一件重大的使命。”
  
  “什么使命?”
  
  “昏君即将南巡。天下武林必有所举,你爹爹蓝穆作为神州侠义盟的主持,此时一定正在筹划大计,你下山是代替我去辅佐于他的。”
  
  “那么,师父您带着我们同去岂不更好:”天月天真地问。
  
  “胡说!我不想见——”见师父先是发火,继而欲言又忍,天月感到愕然。师父平时六根清净,无嗔无喜,今天却动了感情……过了一会儿,紫薇散人才又冷冷地吐着一个“他”字来。
  
  “‘他’,不就是我的爹么?师父为啥——”紫薇散人的话打断了天月的思考:“子青,你也下山去帮助师妹。”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冷漠。这时,爱慕着蓝天月的梅子青正为要离开心中的人儿而暗自难受,忽听得师父发话,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又一转念:我们都走了,谁替师父作伴呢?便道:“这怎么好!不能丢下师父您一人在山上……紫薇散人打断他的话:“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准还能把我怎的?”天月恳切地说:“不,师父,你会太寂寞:”
  
  紫薇散人一愣,说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我,我倒也寂寞惯了。”话中频有凄凉味。蓝天月和梅子青都知道,师父一旦说出口的话,是绝不可能改变的,他俩面面相觑了一阵,双双跪地。子青恳求道:“师父,下山之前您还是让我们……”紫薇散人一听这话锋,马上打断梅子青:“让你们跟我出家?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行:绝对不行!”说完巡身就走,远远抛来一句话:“明日早晨你二人必须动身赶往白云山下的‘棹歌庄’,临行前,不必来见我……”
  
  “喂,不早啦,我们下山去吧。”梅子青的轻声耳语把蓝天月从深沉的回忆中唤醒过来,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坐在还珠洞的钟乳石上。天月急忙擦去腮边的泪珠。洞里的光线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兄妹俩赶快循路出洞,下得山来已经是暮云四合了。山下有几家稀疏的农户,子青提议前去借宿,天月也觉得比找客栈便当。
  
  奇怪得很,这些人家都像约好了似的,任你敲门都不开。门内皆这样说:“请客人往前面贾府去投宿,寒门草舍不敢有亵。”这一折腾下来夜色已浓。天月、子青只好按人家的指点朝前走,一运轻功,脚下风声呼呼直如流星赶月。果然;远远就可以看见一座庄园门口煌煌地高悬着几只明亮的大灯笼,气派不小。走近一看,庄客鹄立于八字粉墙之外,仿佛在等候着什么人。两人见状,踱上前去打了个拱手道:“相烦禀报庄主有请。”二人随着他步入庄院。庄主早已迎候在大厅前的石阶下,一见二人,拱手道:“不知二位公子莅临敞庄,有失迎运,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不速之客夤夜相扰己属非礼,怎敢劳动庄主。”子青不知几时习得这套繁文缛节,居然应答自如。这副酸态惹得天月直想发笑。子青连忙用手轻轻碰了她一下。
  
  “敢问二位高姓大名?”进客厅分宾主坐下后,庄主含笑发问。子青躬身答道;“不敢、不敢,在下姓梅名金,这位贤弟姓蓝名铁。”天月也欠了欠身子:“还未请教庄主贵姓?”
  
  “客气,客气,免贵贱姓贾,名敬亭,小字仁义。”
  
  子青接过话头:“好好好,贾庄主果然仁义,令人感佩之至。”家僮沏上香茗之后,蓝天月才仔细打量了贾敬亭几眼。此人的长相与他说的话很不相匹,满口文绉绉的客套话竟由这么个粗劣之人吐了出来,颇有点滑稽。这庄主年约五十,长得五短身材,肥头大耳,两道短而粗的浓眉,一只宽而肥的鼻子配着一张大嘴,真像个屠户,但那双小眼睛却很厉害,不时有精光闪出。子青想:这贾庄主的内功如此深厚,想必武林中人。当下不敢小看对方,说话时字斟句酌,尽量掩藏着自己的身份。
  
  其貌不扬的贾庄主知道的事情不少,而且谈锋很健。不到一袋烟功夫,气氛已融洽、热烈多了。厅里摆起了酒席,很是丰盛,这倒出乎人的意料:庄主款待他二人如上宾。事出意外,两人对视了一下,彼此都警惕起来。贾庄主招呼道:“二位公子,荒山野岭,没啥招待的,配备水酒为二位解乏,请入席、请入席。”二人入座,马上飞来两只大觥。

    天月一见忙起身道:“在下偶罹喉疾,不敢饮酒,庄主请便。”子青也道:“在下亦不敢奉陪。”贾敬亭不解:“这却是如何?”子青忙道:“家严管束甚紧,未曾饮过涓滴,实在不敢奉陪。”贾庄主脸上透出不悦之色:“二位公子,光临寒舍实是天缘,乃贾某之幸也,菲薄一席,也无非是攀龙附凤,欲结交于二位贵人。如此不赏脸,在下……”天月见对方不悦,忙接口:“庄主说哪里话。我二人实在不会喝酒,既然庄主盛情相邀,我们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梅兄你看——”子青也顺水推舟道:“好,蓝兄如此说,在下也陪饮一觥。”
  
  “爽快,爽快!”贾庄主一翘姆指,顿时杯盘叮当,气氛热烈起来。三杯烈酒下肚,二人已经不胜,忙告退席。当下,几名庄客取面盆热汤伺侯二人进房休息。二人分别被安排在紧隔壁的两间厢房里,锦褥缎被都早已铺陈妥当。天月、子青待庄客们退走后,各自摸出一粒丸药吞了下去,不一会儿酒力尽消,脑子里也清醒起来,睡意全无了。明洁的月光透进窗棂,撩起了各自的思绪愁怀。
  
  突然,窗外黑影一晃,嚓!嚓:两把小刀带着寒光破窗而入,钉在桌上犹自颤颤巍巍。两人几乎同时跳起来,窜到窗前,阒无人声。又蹑脚走回桌边一看,刀上带着一张纸片儿,赫赫然几个字在眼前跳跃:“凶祸在即,速作梁上观!”二人各自大惊。都走到隔着的板壁面前同时轻叩着。天月听见隔壁的叩击声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轻问子青:“怎么办?”子青略一吟:“上梁!”
  
  “好!——”二人各自轻轻窜上房梁。这房子是高半桩,屋梁上是通的,上梁以后二人靠拢了,都摒住呼吸静观其变。
  
  却说这贾庄主,原来就是江湖上人称“掠剩阴官”的桂林一霸。此人生性奸猾,惯于趁人不备暗下毒手。按理说他与天月子青素无仇怨,天可不必去卷这份麻烦的,又是华灯堂插手其问,导演了这场“鸿门宴”。这贾敬亭深知江湖上风波凶险,只要卷进恩怨的漩涡就难逃杀身之祸,所以一贯“保持中立”、占山为王,绝不过问其他邦派纠葛。也正由于他闭关不出,才因无知而自取其咎。他住在这“世外桃源”,既没有去参加过神州侠义盟,也不知“五柳画轴”之为何物,当然更不晓得围绕这画轴的迭起风波了。
  
  更为凑巧的是:这贾敬亭一生有三大爱好,为了这三大爱好,他简直不惜任何代价。一是武林中的奇门兵器他酷爱收藏;二是女色,他爱之若命;三是书画,特别是名人书画、每欲得之而后快。这第三种爱好纯属附庸风雅,他本人既不会作画,也未必能欣赏。可他能偷就偷,当抢则抢,甚至不惜重金去京都摊肆中求购,以至于藏画中腰品不乏。他却专辟出三间大厅,把这些杂色纷呈的画张诸壁端,常常一个人盘桓其中,俨然风雅之士。
  
  华灯堂的爪牙自然对贾敬亭的这些习气了如指掌。当他们一路跟踪天月二人,见他俩上了伏波山,诡计也就定下来了。他们派人去通报贾敬亭,说天月子青携带有“玉皇朱笔”这一罕见的独门兵器,还有价值连城的五轴古画(当然不会说出这画的来历及用场)。蛊惑贾敬亭将二人哄上门来,借刀杀人。待贾敬亭得了画轴再威胁他交出来或杀死贾敬亭夺走“五柳画轴”。
  
  华灯堂的使者将这消息告诉了贾敬亭,立即使得这贪婪的“掠剩阴官”心痒难搔,恨不得马上把东西弄到手中。他立即布置喽啰:如此如此。果然,天月子青找上门来了。“掠剩阴官”为自己的神机妙算暗暗得意。灌醉了二人之后,他独自在房里打着如意算盘。子时一过,他钻出房门,招呼了两个庄丁来到那厢房前的天井内。
  
  天井里有一座太湖石砌的假山。“掠剩阴官”抓住一块凸出来的石头,突然放声奸笑起来,声音惨然,有如鬼嚎。这是他杀人的信号!与此同时,他用力一扳那块石头只听两间房中“蓬”、“卟”两声,“掠剩阴官”突地脸骤变——。原来屋内没有传出人死前的惨号声,这使贾敬亭疑心顿起:“莫非——!”他又一转念:不会的。这两个不懂事的短命鬼肯定是喝得太多,以至死时尚烂醉如泥。但他仍不敢贸然进去。只是派了两个庄丁进屋去看。
  
  庄丁进去了一会儿,便又出来了。贾敬亭问:“喂,怎么样?”那两个庄丁更不打话,只是比了几下看不懂的手势直扑过来。
  
  “噫——”“掠剩阴官”刚感到事情蹊跷,但人已到了面前,他本能地一闪身躲过来人一掌,才看清了:哪里是什么庄丁,却正是那梅金蓝铁!贾敬亭大惊失色,急忙接招。“掠剩阴官”哪里是他二人的对手,三招之后,便见阎王去了。这时两人一齐吁出一口大气:“好险:”蓝天月吐舌道:“我们差点走进鬼门关!”
  
  原来天月和子青正躲在梁上看动静时,忽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狞笑声,以及“蓬”、“卟”之声。他们轻轻下地,只见床中穿出几支错杂排列的利矛。显然这是装在床下的机关,经人操纵在弩机的弹射下迅猛穿出。倘无准备,定然被扎个正着,任是武功再高,也绝无生还之机。对着这寒光闪闪的矛尖,二人直感到后怕。正在这时,两名庄丁破门而入。二人猛扑上去,出手点中了对方的死穴。接着他们便干脆利落地结果了“掠剩阴官”。
  
  当下天月与子青抬头一望,见残月衔山,星辰寥落,已是凌晨时分,两人不敢停留,稍事结束便纵身上房奔庄外而去。出得庄门,二人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地上横绱着几具尸身,样子极其狞恶,借着光看去,竟是“黔西四奇”中的“阴阳指”林冈封、“玉面彪”金海田和几个手下人模样的家伙。
  
  看样子,这几个人是剑器所伤,而且都只是胸前有一伤口,其余全身未见伤形。从现场来看,杀人者一定武功非常高强,不然何以这几个家伙连还手搏杀的余力都没有?况且,庄门上还挂着明晃晃的灯笼,所以也非偷袭。看到这狼籍的尸身和满地的血泊,天月不禁在诧异之外感到有些失望。这“黔西四奇”乃自己的杀父仇人,自己发誓要手刃、可这时却被别人杀死两个。

    “你看那边!”梅子青一碰天月,远处树林边一个黑影一闪。
  
  “追!”两人纵起轻功,飞身扑过去。今天晚上这两桩怪事:投刀传信、杀死贾敬亭的帮凶,引起兄妹俩的极大疑惑,是谁在暗中跟着,而且竟然连二人这等功夫都未能发觉?谜!谜!——想着,脚下却没有停顿,转眼间追近树林边。
  
  

第四回:风尘女错遭拉郎配,玉蝙蝠密授斗战诀
  
    “咦——”两人快似闪电地追至林边,除了风中树叶轻喧,哪里有人的踪迹。看来,刚才那黑影的轻功,决然比自己高明许多,当下二人不免懊丧一番,只得依旧赶路。伏波山这场周折给了他们以教训,一路上二人不敢耽误,专拣那清静去处赶路,有时,简直是避开官道昼伏夜行,数十日过去,倒也风平浪静。
  
  却说这天,两人又择那荒山僻岭行来,这条路甚是静寂,二人也抛开了顾虑,运起了轻功,恍如浮光掠影,快似乘奔御风,愈行愈深,走到了下午,竟然已是古木森然,满地荒榛,仿佛无路可通了。这寂静的山林倒并未使天月与子青觉得恐怖阴森,反而给他们以一种平静安适之感。他们毫无忌惮地交谈着、笑闹着,认定那西北方向攀藤附葛、穿林越涧地向前走去。天黑了,他们便寻树洞岩穴栖身。
  
  在这原始森林中穿行了数日,眼前的林木渐然稀疏起来,像是走到这森林的边缘了。“嘘”的一声,一支鸣镝窜上林梢,几个方向都响起了呼啸,近处的树上跳下十几个人来,瞬间将两人围在圈中。天月子青正在为终于走出了树林而高兴,对眼前的事情完全没有防备,不免吃了一惊。起眼一看来人,天月不禁“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子青哥,你看,这也算得是女人么?”天月扭头向子青低声耳语。
  
  的确,这些包围着他们的人都是些女人,只不过她们的形像都奇特得令人难忘。这些女人都有着粗笨的身材,眉骨、鼻梁、嘴巴都高高隆起,且大得有些夸张,而细长的眼睛却好像眯缝着。她们面色黧黑,乱发及胸。上半身全部赤裸,腰上也只围着张兽皮或破麻布片;赤着双脚,罗圈腿,浑身上下龌龊不堪。此刻这些执着刀矛的女人都痴迷地望着圈中这两个俊美绝俗的小伙子,一瞬不眨,好像是要活活吞下他们去。
  
  突然,她们哇呀呀地乱叫起来,像在争议着什么,乱比乱划了一阵,又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这时有两个人丢下了武器,带着一种像“笑”的表情,打着手势口中伊里哇啦地走上前来。天月与子青见来人似乎并无恶意,也就没有动武,看她两人要干什么。谁知那两个女人眼中放出一种热烈的光芒,步步靠拢,突然大张双臂冲上来使劲抱住天月与子青。两人未防及这一手,措手不及间,那外围的女人们都已冲上来,以一种野性动作按倒两人,乱扯衣裤。

    这时,天月、子青才反应过来她们要干什么?不由得怒火中烧,双手一抢,早把箍住自己的几个丑女甩出丈外,跌了个饿狗吃屎。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蹦跳起来,手起腿落,登时把一群女色鬼打得落花流水,待二人掣出兵刃,那群母夜叉竟都逃得不见了踪影。天月正要追寻,子青却扬手止住了她。他暗自思付:“这帮人虽然功夫差,但身法不慢,她们从何而来,此地又是哪儿?”于是便对天月道:“别忙,谨防中圈套。”

    当下二人收了兵刃,走出树林。抬眼望去,树林外有一大片宽阔平地,茂密的茅草高齐人胸,似无路可走。但仔细一看,可见几条若隐若现的小径通向茅草深处。当下二人择了指向西北的那条路走去。走了不足半里地,前方突然射起一支响箭。顿时,浓烟四起,窜出火苗,东南风中茅草地毕毕剥剥腾起了一片烈焰。顷刻间,草场变成了可怕的火海。火舌喷吐,像是要吞没整个世界!这气势凌人的火,向子青、天月阵阵逼来!天月大吼:“这可是赤壁?想当年曹操的百万大军竟在火中溃败!”
  
  “这蛮荒之地哟!番王孟获的藤甲神兵也曾葬身火海!”一向沉稳的梅子青也显得束手无策了。大火包围圈外,肯定早有弓弩手埋伏。即使冲出火圈,人已焦头烂额,怎挡得住那飞蝗般的箭羽。性急的天月一扯子青,吼道:“我们不能束手等死,快冲出去!”说话间腾身而起、疾似流星地向外窜去。一股炙人的热浪朝她打来,如蝗的箭雨也“嗖嗖”而至,逼得天月退下阵来。她连续向几方突围,结果都是如此。天月返身一看,见子青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吓懵了。她气急败坏,冲上去连推带搡:“嘿!胆小鬼!发什么呆!难道净等着化灰不成!”
  
  “你别着急,让我想想办法。”子青回过头,脸上毫无惧色,一副沉着冷静的表情,马上使焦躁的蓝天月像吃下了定心丸。子青眼光一闪、沉声道:“有了,你随我来!”只见他拔出下山前师父赠他那柄“冰魂”名剑,一道冷森森、蓝悠悠的寒芒,使这被大火烤得发烫的空气顿时冷却了不少。天月也抽出父亲留给她的名曰“雪魄”的匕首。这刀雪也似的纯白,甚至有些透明感,刃长五寸七分,切金断玉锋利无比,格上和把上都嵌着湛蓝色的猫眼宝石,令人一见便有寒自脚底出之感,不寒而栗。
  
  子青看准了风向,背过上风头,猛挥长剑,一圈圈剑光悠悠荡起,茅草纷纷倒地;天月也舞起了匕首,她动作迅疾凌厉,身形却优美协调,似舞起了“霓裳羽衣”.一道薛正和虹般的光环圈绕过去,茅草全部铺下,不到一会,两人已铲出了一大片空地。子青真气一沉一提,双臂疾挥,一股狂风贴地卷去,满地茅草立时被这股劲气卷出老远。
  
  “这下好了。”子青回身向天月笑道。天月赞许地向他莞尔一笑。子青向下风头一呶嘴,快步走了过去,天月紧跟而行。他们走到了下风头,子青仗剑而立,天月也把匕首换了“玉皇朱笔”。约莫一盏茶功夫,那上风头的火浪就滚涌过来。熊熊的火头窜到了空地边沿就没路了。但那一团团浓烟却弥漫升腾,将这片草地罩住,使人对面而不可见。然而,兄妹俩经过特殊训练的眼睛却见了一群裸着上身的野女跟在烟火后面搜索过来。
  
  “子青哥,上!”天月轻轻招呼了一声,燕子般地掠了过去。子青也运起轻功,两人一前一后直扑上去。只听得一阵惨号,那些野蛮人都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就一个个见阎王去了。二人冲过了蛮兵的阵地,正待匿入山林,一声厉喝定住了他们的脚步。二人回头望去,只见前面一裸枝柯虬结的大树下立着一小群人。这群人不像探哨陷阵的蛮婆那般赤身裸体,却是穿戴整齐,与汉人无异。
  
  “给我站下!——”为首一个全身着素白绸缎衣裤的女子喝道。左右的十几个劲装女子“唰”地亮出寒光闪闪的刀剑,排成了一个剑阵。二人见这阵仗不由得一凛,想这化外之地竟有此等强手,各自暗运真气,凝神待敌。原来这帮女子的阵法是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排列,暗含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这种阵法严整绵密,险像环生,演练起来风起云涌,变化多端,厉害非常。这种阵法在山上时师父曾为二人讲习过,而且再三叮嘱除万不得已,不要冲阵,免遭不测。
  
  这时那白衣女郎也正在暗中诧异:这烈火阵曾经毁了数十个黑白道高手,此二人竟能从中冲出,而且还杀出了重围,真真了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仔细打量起二人来。不见犹可,一见之下不觉心摇神荡。这二人莫非仙童临凡?竟然如此绝美!那面庞微黑的小伙子剑眉入鬓,朗目炯炯,鼻直口方,英气勃勃。此时仗剑而立,显得格外俊健挺拔;

    那皮肤白哲抱手而立的青年,仪容更是超凡脱俗。粉桩玉琢般的瓜子脸上,眉似新月,美目流盼,鼻梁像牙雕般棱直,半张的小口像涂床唇脂一般明艳,皓齿正如一排齐整的石榴籽儿,再加上滞洒的举止、匀停的身材,自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流神韵。两人并排而立,刚柔相对,溢彩流光,显得那样和谐,仿佛世上的美都被浓缩在这一对人儿身上了。
  
  那白衣少女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刚才的厉害也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捏碎了、溶融了。她赶忙强自镇定,厉声叫道:“来人报上名儿,本大姑向来不和无名之辈动手!”她故作严厉的问话,此时却没有了份量。梅子青虽然觉得对方的态度变得来令人奇怪,还是一拱手朗声答道:“在下姓梅名金。这位乃在下义弟姓蓝名铁。请教姑娘芳名。”白衣女郎略一思索:“什么梅金蓝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子青又道:“在下二人初涉江湖……”
  
  “哦,那倒差不多。怪不得连你大姑名头都不晓得。告诉你们吧,姑娘我就是大名鼎的苗疆藜萝寨总寨主,‘玉蝙蝠’大姑。”
  
  子青、天月这时才明白了他们已然进入武林中人人谈虎色变的苗疆,而面前这人则是辣名远播的蛮姑派首领“玉蝙蝠”,不由得仔细看了看那白衣女郎,但见她面目虽属平常,倒也不俗气。只是听说这“玉蝙蝠”年近四十,已该是徐娘半老,而眼前这人却还是个花信年华的二八女郎,看来享有盛的苗疆驻容术真是名不虚传。
  
  二人正在想着,对方又发过话来:“喂,你等擅闯禁地,并且还杀戳了我不少下人,知罪么?”子青听此话有隙,马上又一拱手:“在下二人不知此乃大姑禁地,杀人也是出于自卫——”因为他曾听师父说起过,这女人虽然十分难缠,但却素不与江湖上黑白道人物相勾挂,她为人爽快,且从不弄那伤天害理的蛊毒,心中便起了和解之念。
  
  “住口,少在大姑面前贪嘴—-”“玉蝙蝠”截断了梅子青的话头。这可惹恼了旁边早已不耐烦的蓝天月,她冷笑一声:“嘿嘿,那么你待要怎的!”玉蝙蝠转眼一看这书生,发起怒来也是美的,粉脸一红有如艳艳桃花,真是宜嗔宜喜,不禁更添了几分爱意,哪里火得起来:“哟!喷啧,你的火气还真不小呢——”
  
  “少罗嗦!趁早闪道,别误了咱们正事!”听说对方要走,玉蝙蝠急了,脸色一沉道:“哼!闪道?癞蛤蟆想吃天,口气还不小呢。你就收下这份心思吧。”
  
  “那么,大姑打算如何了结?”子青既不想纠缠下去,也不想动武,只好息事宁人,忍住这口气。
  
  “这个——”玉蝙蝠沉吟片刻说:“这样吧,咱们划下道来:你们赢了,我立即放行;输了,就得留下:”
  
  “留下?你留下我们做什么?我们既不会耕种,也不会采樵,只会吃了睡,睡了吃。那你岂不乡了两个祖先人!”听对方的话来得滑稽,天月嘻嘻笑骂起来。可子青一听这话,联想刚才林中的那一幕闹剧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是想把自己和天月当作“如意郎君”留在这里。一种受了侮辱的感觉立刻激起了怒火。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问道:“怎么个比法?是你们一齐上?”他一指那群摆着阵仗的蛮女说。

  “嘻嘻,笑话,你别诓大姑担上个以众凌少的名头。大姑要你俩一齐上陪着玩几招,省得麻烦。”说罢一挥手,蛮女们撤了阵。这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怎能忍受得这番狂妄,当下便气得须发倒竖,子青一舞兵刃,天月双掌齐挥直扑上去。子青剑如白虹上下翻飞,天月掌似利刃幻化无定。更兼二人在青城时经师父指点逐日对练早已融汇贯通,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你来我往,审下纵高,闪转腾挪,剑风掌雨将对方牢牢罩住。
  
  玉蝙螎半点也不慌乱,面带冷笑进退周旋,解招化招十分从容,在二人的夹击下居然还能频频进击。弄得天月子青不仅未能伤她分毫,自己还不时出险。往往一剑下去眼见得就要血光进现,这白色人影却突然不见,但身侧却有一支手闪电般向周身重穴点来,使梅子青不得不回身自顾;天月也是一记猛掌攻出,眼看就要奏功,却忽然失去目标,而那幻影般的身形却欺到了自己身后。
  
  往往复复百把招过去,天月、子青都动了真怒。梅子青一声长啸,剑下的路数忽然一变,只见“唰唰”一招,剑尖幻化出十二朵银花凌空而下,这叫做“天女散花”,一招中含有十二式变化,出招之时真叫人眼花缭乱;紧接着又是一招“长河落日”剑身晃出一个三尺余大的光圈,剑势如长江大河奔涌而来。玉蝙蝠不禁突口叫道:“好剑法!天山派真传!”
  
  蓝天月也使出看家功夫,她低吟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人的身形凝立,而掌却极其诡异地频频发出,不仅角度奇特,就是力道也属罕见的强大。玉蝙蝠倒也确是里手行家,低声惊呼道:“绛雪掌,武林绝学——果然利害!大姑今天见识了。”此刻玉蝙蝠也很明白,眼前这两个小伙子身具上乘武功,绝非等闲之辈,自己要赢的希望已经不大。
  
  她本武林中人,见两人不仅英俊标致,风流倜傥,而且功夫高强,惺惺惜惺惺,自然更增添一层爱意。当下更是非弄到他们不可。这玉蝙蝠一生孤僻冷漠,对儿女之事更是看得寡淡如水。正如此,她手下喽啰也皆系女人。然而此时她春心已动,竟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大概是积蓄太多,心中的感情有如黄河决堤,奔腾泛滥使她不能自己,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嫁给这两个郎君,两个!为了达此目的,她什么也不顾了。
  
  天月、子青使出绝招之后,她取胜已无望,只好求助于计。玉蝙蝠边战边退。退得巧妙。不像一般佯败的人转身就跑——那会引起对手疑虑,停止追击。她只是很自然地利用过招中的闪避,把对方一步步引向圈套。一来一往,子青天月战得正酣,玉蝙蝠突然拨起身子双臂平伸,确实像只白色的硕大的蝙蝠飘飞出去。
  
  对手忽然退出圈子,天月和子青正为失去攻击目标而一愣神的瞬间,脚下一软,两人大叫“不好!”正待纵跳起来,那飞速下沉的软土哪里着得上力,“忽隆”一声,两人掉下了陷阱,头上一个盖子迅速落下,将那陷阱盖得密密实实,里面立即变得一片漆黑,天月与子青被困在又黑又闷的陷阱里,心如火焚,他们痛骂着这手段卑劣的玉蝙蝠,对眼前的处境却毫无办法,他们料想必然被“玉蝙蝠”困死在里面,不由得悲愤交集,天月与子青互相接抱着,抱定一死的决心彼此安慰着。
  
  “子青哥,我们可真是‘生不同食死同穴’了,”天月低声叹息。
  
  “月妹,能和你死在一起,我是心满意足了……”想到父仇未报,壮志未酬,天月轻声鸣咽起来。梅子青也禁不住掉下几滴英雄泪……

    待二人掉入陷阱后,玉蝙蝠就忙开了。她立即回到房中,对着菱花镜描黛施朱一番,又梳理好长发,挽了个高高的双环美人髻儿,换了一身洁白如雪的新裤褂,着了一双镶玉镶金的粉绿绣鞋,头上还插了一支打造得十分精致的金风步摇,那凤的口中还衔着两串由很多细小的鸡血红宝珠穿成的缨络,加上猫儿眼绿宝石的耳环,打扮得颇像一朵缀满露珠的出水芙蓉。她又命贴身待女们将玉盘盛满各种珠宝玉器古玩金银等物。她还传令,让各分寨的首领率着所有喽啰一齐赶来。最后,她叫来人称“军师”的冬瓜三婆——一个五十多岁的汉族妇人,如此如此地交待了一番。
  
  就在这时候,陷阱突然摇动起来。天月和子青都已经抱定一死的决心,谁知这陷阱却又慢慢向上升起。原来,这是摆在陷阱里的笼子。这笼子由铁板镶成,板上有许多小孔,一根小孩手臂粗的钢索将笼子吊上了一裸大树。天月子青就这样被置于空中。习惯了刺目的光亮后,他们几乎同时抽出“冰魂”剑和“雪魄”匕首,向笼子四壁猛戳,可那笼子丝毫没被损伤。
  
  “二位不必白费劲了,这精钢樊笼是绝对砍不动的。”两人向下一望,见近处站着一个胖老婆子正满脸堆笑地向他们招手。
  
  “呸!”天月猛啐了一口。

    “二位请不要发火,请不要发火。容老身慢慢道来。”老婆子絮絮叨叨,和气地说。见两人不搭理她,老婆子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嘿、嘿——老身也是汉人,这里人称我‘冬瓜三婆’嘿嘿嘿……”两人一听这老婆子是汉人,且又有这等怪异的名号,不由得朝下仔细打量她,见引起了对方注意,老婆子赶忙说:“其实,二位是总寨主的贵宾,请都请不来的——”天月气愤地暗想:“这样的贵宾,这样的请法!”恨恨地瞥了那老婆子一眼,灼人的精芒使冬瓜三婆吃了一惊,连忙垂下眼帘自顾自地背书:“这个,呃——,是这样的:总寨主她老人家相中了二位—一想以终身相许,如果二位同意,那就有说不完的好处。富贵荣华自不待言,就是天下武林,也得臣服于贤伉俪——”

    “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天月忍不住大骂起来。子青及时止住她,在耳边悄声说:“别理她,看她演些什么戏?我们要找寻机会脱身才对。”老婆子见子青跟天月嘀咕,而天月也未再骂,便以为大功告成,踌躇满志地冲树林一挥手。就像变戏法似的,树林子里居然吱吱喇喇地奏起了乐来,一队姑娘故作婀娜地端着一只只玉盘走过来,走近吊笼时,齐将玉盘顶在头顶。只见得一座座珍珠、玛瑙、翡翠、珊瑚、黄金、白银,以及各种首饰的小山,还有各种各样的玉器、古玩……

    也不知那女魔头哪儿去掳的这些财宝,此时竟然在“情郎”面前炫耀起来。这一拨人过去后,又是一队队蛮兵列队走来。队伍杂乱,武器参差,人又都很丑陋肮脏,看了使人背皮子发麻。随后又是一批杂耍班子,玩猴的,弄蛇的,呜呜哇哇蜂拥而过。最后,在一队劲装女兵的簇拥下,玉蝙蝠骑着匹灰不溜秋的毛驴过来了。这滑稽相使笼子里的两人又好气又好笑。天月一碰子青:“子青哥,看我除了这贱人!”
  
  梅子青来不及劝阻,蓝天月一扬手九只袖镖分三路电闪而去。天月这暗器不仅出手快,分布也十分奇特:三支一组,三组成“品”字形,每组又成“品”字形,奔敌人的上、中、下三路而去,无论你蹲伏纵跳,都很难逃脱,这手暗器一经打出,任是高手也难躲过。子青一见天月出手心中十分着急,因为那玉蝙蝠一旦中镖,恼怒起来二人就再无机会逃脱了。谁知那玉蝙蝠见来势汹汹的袖镖并不躲闪,眼看即将打中,那头灰毛驴却突然一个大掉身,尾巴一甩陡然增长了两尺,只一圈竟将九枝袖镖全部打落。

  玉蝙蝠这才跳下毛驴,颇为得意地拍拍那头灰毛驴:“嘻嘻,神驴、神驴!若非你性灵通神:大姑今天岂不就栽了!”说完脸色一沉,望着笼中的二人道:“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莫怪大姑无情了!”话刚落音,人已走到笼子的上风头,手中拎着来一只见方的红色罗帕,迎风一扬一抖手!

    “啊!迷魂香罗帕!”梅子青惊叫道,他知道这罗帕一抖就有一股无形的香雾跨起,随风漫过来,一旦闻进些许,马上晕眩而倒,片刻便不醒人事,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忙叫天月撩起衣襟捂住口鼻。一见这着失算,玉蝙蝠嘻嘻一笑道:“噫,果然狡猾,但大姑有的是办法,来人!藜萝藤伺候!”不多时,一伙喽啰报来几大捆枯干的藤蔓。这藤子稍徽有点像蔷薇藤,但呈灰白色,而且两三根扭起在一起,其状如蛇。子青与天月面面相觑,不知玉蝙蝠又要要什么新花招。
  
  架好了藤子,玉蝙蝠即令:“点火!”藜萝藤着火,一股袅袅黄烟飘起,越来越浓、渐渐弥漫开来,玉蝙蝠和土人们都跑到远远的上风头躲起来。黄烟缭绕,罩住了那只笼子,将它包裹起来。笼中的两人仍然用衣襟掩住口鼻,但只要你一经呼吸,烟雾便被吸入胸腔。天月和子青觉得眼里起了一层金黄色的雾,这雾渐渐变成了厚厚的幔子,天地开始旋转起来,笼子也在旋转,他们感到自己在缩小,缩小……

    一直待烟雾散尽,玉蝙蝠才率众出来。笼中人已然倒卧!笼子被慢慢放到地面,笼门给慢慢打开了。人们把昏过去的蓝天月、梅子青抬出来放在两块木板上,随即抬入寨中。把两人移到床上时,一个亲随解下了蓝天月和梅子青紧紧系在身后的包袱,放在桌上又退了出去.玉蝙蝠走进来,见两人昏昏然躺在床上,鞋也没脱。一种怜爱之情浮现在脸上,她为他们脱下了鞋,转身走到桌边坐下。
  
  读者此时定会觉得蹊跷,为啥女扮男装的蓝天月那双纤纤金莲没被发现呢?这里有个原委:紫薇散人救天月上山时,她才两岁,散人本人就是一双天然脚,她怎会叫天月缠脚习武呢?正因为天月是大脚一双,玉蝙蝠也就无从怀疑了。当下,玉蝙蝠坐到桌边检看他们随身携带的东西。突然,她呼吸急促起来,额上也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原来她在天月的包袱里发现了那支“玉皇朱笔”,她猛地紧张起来,急忙又解开子青的包袱。

    “啊!‘五柳画轴’!”她痛苦的呻吟了一声,赶忙出去了一会儿,端进一碗冷水,从怀中取出一包药来在水中化开。梅子青被撬开了嘴,灌下半碗解药。玉蝙蝠稍一犹豫又伸手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过了片时,梅子青悠悠醒来,他一睁眼,见而前站着玉蝙蝠,自己的身子却一点也不能动弹。他心知被人制住了穴道,不禁切齿道:“好个玉蝙蝠,老子今天算栽在你手中了,哼!还做‘如意君’的梦呢:你别妄——”他突然,看见了玉蝙蝠额上的汗珠和惶急表情、愁戚的目光,就住了口。略一停顿又厉声问道:“我师妹呢?她在哪儿?”
  
  “什么,师妹?”玉蝙蝠愕然了。梅子青意识到说走了嘴,马上改口:“蓝铁,他在哪里?1”
  
  “喏!”玉蝙蝠一呶嘴。梅子青扭头一看,天月正安然躺在床里,放心地吁了一口气。转过脸,他又问玉蝙蝠:“你究竟打算怎样?”
  
  “哦,梅金兄弟我想问你几桩事儿,请你不要拒绝回答,好吗?”她几乎是在哀求着。梅子青只是有些奇怪地盯住惶恐的玉蝙蝠,这两样东西是你们的么?”玉蝙蝠回身指着桌上的“玉皇朱笔”和“五柳画轴”。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子青气呼呼地说。
  
  “不,不,请你不要这样说,”玉蝙蝠诚恳地:“请你如实回答我。”
  
  “是的,这东西全是我师弟蓝铁的,是他家传的,怎么样?”梅子青觉得蹊跷。这玉蝙蝠刚才还骄横无比,此时竟变成这样。只见玉蝙蝠双手捧住头,痛苦地喃喃道:“是的,是的!——我真混,蓝、蓝—一我应该想到是他的……连模样也像得很呢!”突然,又像醒悟过来似的,伸手解开了梅子青的穴道。梅子青一跃而起!
  
  “喔,梅兄弟别忙动手,请帮我将这位蓝公子扶起来一下。”玉蝙蝠结结巴巴地说。子青心中奇怪,赶忙扶起天月,灌下剩余的半碗药。玉蝙蝠诚惶诚恐地盯视着她,连眼也没眨一下。天月眼睑跳动,慢慢睁开双眼,一见玉蝙蝠即一跃而起。玉蝙蝠却倒头下拜了。兄妹大惊,面面相觑。玉蝙蝠哭声道:“蓝公子,我有眼无珠呀,我真该死!”这下倒把天月吓坏了,赶忙弯腰扶起玉蝙蝠:“哎哎,你这是怎么啦?是怎么回事呀!”

    玉蝙蝠满脸是泪:“我怎么有脸再见令尊啊!”一面又要下拜,天月和子青赶忙架住了她,玉蝙蝠略为平静后,便说道:“蓝公子啊,令尊是我家恩公,我一直供养着他的长生牌位,可我——”见她那痛心疾首的样子,天月忙好言相慰:“不知者不为罪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玉蝙蝠急切地问:“令尊一向可好?”天月的脸刷地白了,颤声道:“先父,他,他老人家已经谢世了……!”话音未落,眼泪夺眶而出。这话如晴天霹雳,玉蝙蝠两眼圆睁,愣愣地问:“什么:你说什么!他——什么时辰?”蓝天月忍悲答道:“一个多月以前。”
  
  “恩公呀!”玉蝙蝠悲切地呼喊着奔了出去。两人忙追着她跑出门外。玉蝙蝠冲进祠堂,扑到神龛前抱住一块牌位放声大哭。两人跟进去一看,那牌上镌着一行金字:蓝恩公穆福禄长生位。天月、子青抑制不住,当下三人抱头痛哭。玉蝙蝠问明了蓝庄惨祸的情由,便安排二人住下,伺侯甚周。
  
  次日,二人辞别上路,玉蝙蝠再三挽留,说是有件事情要他们帮办。二人只好向她吐露了真情。并对这藜萝寨主以“大姑”相称。这天夜晚,月明如水,玉大姑来到二人住所,约他俩来至一块空旷的谷地。大姑取出几种草药和一张纸单交给梅子青道:“这是你大姑家秘传的‘迷魂香罗帕’的制法,你必须认准这几种草药并记熟纸上的配方比例和详细炮、浸方法,然后将这些草药和仿单付之一炬。”子青闻言,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来,孩子,大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玉蝙蝠亲切地拉住天月的手。
  
  “大姑,你说吧。”蓝天月谦恭地说。这几天,她对这位为人爽直的女侠充满了好感。
  
  “那天你们和我过招时,你认得我的套路吗?”
  
  “不认得。”
  
  “那叫大圣拳。加上特别为它编的轻功身法,合称斗战胜诀。”
  
  “唔,这功夫那天真叫人大开眼界,大姑你真了不起!”
  
  “今天,我就打算把这套功夫传授给你,你可愿意学?”
  
  “愿意,愿意!”天月喜出望外:“我真是求之不得呢!”玉大姑便借着这明亮的月色讲解起这奇妙的斗战胜诀来。这种拳、功实际上是充分揉合了通背门的五套拳路:五行通背、六合通背、白猿通背、臂挂通背及五猴通背等基本身法,并且以一种特殊的心法和轻功身法来贯穿、融合,最后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地。当下玉大姑谨密细致地传授了心法和那套功以及主要的招式变化,也亏得那天月心智慧敏,才记了一个大概。
  
  直到月轮西坠,玉大姑才停止了讲授,她叫过梅子青,当着他把一本恭楷抄录的秘籍《斗战胜诀》传给了蓝天月,她要天月跪下,并旦说这不是冲着她,而是向创造这一奇功的一位得道高人下跪:待这一隆重而充满神秘色彩的仪式进行完后,玉大姑郑重地说:“蓝姑娘,梅公子,这‘迷瑰香罗帕’和‘斗战胜诀’本系我家单传的秘方、秘功,现在我却违了族规传给你们,是因为想到此去天山途中处处凶险,多一门本事也就多一分把握,另外也是为了报答蓝恩公于万一。”
  
  “大姑,究竟是怎么回事?”天月心头的疑一直期待解开。
  
  “这正是我下面要讲到的。”玉大姑满面悲愤之色,正待道出二十多年前武林中一桩惊心动魄的故事来,蓦地,破空响起一阵尖厉的长啸,有如恶鬼嗥叫。眨眼间,空谷中出现了几个人。这突兀的事变,使三人冷不丁吓了一跳,不觉就地拉开了架式。抬眼望去,只见黯谈的月光下,已然站下了一个身穿火红大袍的蒙面人。那件腥红腥红的袍子从头蒙到脚下,只留出了一双精芒四射的眼晴。此人身材颇高大,令人一见之下,竟是个活生生的魔鬼,他身边,环列着八名黑衣蒙面人。
  
  三人见状,心中一紧。玉蝙蝠朗声问道:“来者何人?本大姑素来不超度无名之辈。”这满含轻蔑的话,并未激怒那红泡怪人,他冷哼道:“哼哼,苗疆蛮贼也配盘诘老夫!速速替老夫拿下这两个臭小子,倒可饶尔一条贱命。”闻此言,玉蝙蝠不由得大怒,更不答话,双掌一挥直欺上前去,这一招名曰“玉女追风”,疾速猛辣。原来,玉蝙蝠见来者不善,一下手就动了杀心。
  
  不想,这运足八成真气的绝招,竟被那红袍魔头一圈手以“玉垒浮云”轻轻化去。玉蝙蝠哼了一声,攻势并不减弱,一绕身手掌直拍对方的“肩井”大穴,这一手迫得红袍魔头身形挪闪右掌直劈玉蝙蝠面门。谁知,玉蝙蝠那是一记虚招,一拧身中途换招,照璇玑,天突等几大穴旋风般地点去。这灵活诡异快逾闪电的手法正是“斗战胜诀”的招式。
  
  那红袍魔头却正是会者不忙,左手急晃,封住对方的来路,自己反欺前一步,伸右手以凌厉的手法向玉蝙蝠胸前抓去,这以攻为守的辣招,直逼得玉蝙蝠忙撤下那急如骤雨的招式,退后两步,暗聚真气,吐气开声双掌齐齐推出,突然间如风雷乍起,狂飙天降,骇人的声势,迫得那八个劲装大汉后退不迭,身后那几棵合抱粗细的树木亦被刮至。那红袍魔头的袍襟虽然也猎猎飘飞不巳,可身躯却如钉在地,纹丝不动。
  
  玉蝙蝠一见大惊,不知这主儿是哪方魔头,竟有如此深湛的功力。当下厉啸一声,双手转寰也似地推出七掌,这乃是玉蝙蝠师门绝学“伽蓝伏魔掌”的第一招“金轮长转”,这“伽蓝伏魔掌”使动起来极耗真力,玉蝙蝠极少施出,今天遇上这平生罕见的强敌,也就只好拼却全力了。
  
  这“金轮长转”出手果真厉害,瞬刻天地惨变石破沙飏。那红袍魔头只觉得劲风如山连绵涌至,心中也觉骇然,不敢再作势拿大,暴喝一声,双掌迅扫而出。这“移山填海”使动,只听得坎款嘡嗒之声连震不绝,当下两人都被反弹劲力撞出丈余,好一阵摇晃才稳住身形,胸中气血一阵翻腾。
  
  那红袍魔头一见这阵势,知道独胜难,撮口发一声怪哨,四外突然响起一阵应和的哨音,空谷中忽地抢进几伙人来。这些人的打扮是僧俗道兼有,手中兵刃也形形色色,但头脸全都蒙在黑纱中,显得古怪神秘。红袍怪手一挥,这些人俱不作声,齐齐欺身上前;刀剑疾挥棍棒交下,冲圈子中三人汹汹而来。
  
  子青、天月此时早已掣长剑、朱笔在手,玉蝙蝠亦跃身趋过来,三人背向而立势成鼎足,列出个攻守皆宜的阵仗。齐声发威,挥剑舞笔,晃起寒气悠悠的光图,同时掌形幻化,一股股罡气喷涌而出。那伙人也不含糊,立马布阵,走马灯式地环三人而走,刀剑之墙像铁桶一样愈箍愈紧。两道劲风相撞,竟形成了一股劲道骇人的大旋风。
  
  说话间,三人已攻出百招,兀那圈子就自紧密不现丝毫漏洞,而且那轰然作响的旋风,中心渐渐越压越小,迫得三人口鼻气窒心闷欲呕。玉蝙蝠见此状不是头,便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对天月、子青说话,其声细如蚊纳却十分清晰:“注意,待我发号,我们三人便顺借风势逸出去。”此时子青也正作此想,天月亦会意得。
  
  过片时后,那圈子又缩小尺余,玉蝙幅倏地“呔,贼子看招!”一声未落,三人已借风势拔身而起,这样出乎人意料的借力手段,加上绝顶的轻功,使他们一射两丈高。那强劲的旋风突然泄力,立刻便大大消减,瞬间三人已顺势飘出圈子。蓦地一道突如其来的掌风“嘭”地击中三人,他们顿时被打得飞散开去,旋又一个跟头倒撞下地来……



第五回:泰来客店,否泰相混,宝光禅院,善恶难分

    正在旋风劲道越来越强之时,圈中之人借势拔身,有如柳絮飘飞,股股狠辣的罡风竟然着不上半分力道,任他们像三只大蝴蝶一样,翩然腾出了包围,可恨那红袍魔头机心甚诡,早已在外面等候,一俟三人将要落下,旋扬手一掌,顿时将三人震下尘埃,幸而在空中那掌风着不上劲,三人均未受伤。
  
  玉蝙蝠一见这帮人来的不善,便撮口厉笑一声,一打手势,天月、子青早已意会,当下三人分路撤退,一晃便消失在树林里,偷袭者见事突兀,竟一时不知追哪一路,歧路亡羊,片刻的犹豫,倒让三人拾了便宜,得以从容。红袍魔头恨恨地哼了一声,一挥手,几十条黑影分三路追下去。
  
  隔了几天,华阳古道上走来两位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一个是雄强英俊风致不凡。一个是潇洒秀丽气度悠闲。二人不紧不慢行来,却是脚不沾尘,十分疾速。这种高超的轻功,比那“浮光掠影”、“流星赶月”之类的功夫,不知高出多少倍。后者一经施展,必然惊世骇俗,路人侧目。而这种名曰“寒食东风”的功夫,却似慢实快,任意施为,毫不引人注目。他们就是逃离苗疆的蓝天月和梅子青。
  
  那天一场恶斗以后,按约定的信号,很快就会合在一起了,只是大姑吉凶未卜。入川后,路途更险。攀援于绝壁,跳窜于栈道,行到了锦官城,路道立马变得十分平坦,人烟稠密,土地平旷,沃野千里,真不愧称“天府之国”、“富庶之乡”。两人在青城山住了十多年,从未离开师尊独行过。虽然这芙蓉城距青城山不过百里之遥,可他们对这繁华之地却是生疏得很。
  
  天月告诉子青,她很想回青城一趟。子青想起下山前师父的吩咐,不敢贸然行事;同时觉得未有寸功,无颜去见师尊,便阻住了师妹。于是,二人遥对那深幽的青城虔心默祷一番。时序已属夏日。锦官城内外红瘦绿肥,竹树苍翠。锦江倚城,清波荡漾。浣花溪独具风雅诗韵绵长。大街小巷绿女红男熙来攘往。在这富贵窝、安乐乡里,二人觉得好生无趣,天月提议走走玩玩,子青依了她。

  出得北门,距那驷马桥不远处,有一座佛救大丛林——昭觉寺。远远望去,绿树红墙,飞阁流丹,阵阵清越的钟署之声,敲破晨昏。一派森严肃穆的氛围,气宇不凡。子青见这寺院,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威摄感,便劝执意要往一游的天月道:“月妹,这寺庙气像深沉,叫人莫测深浅,还是别去的好。万一……”天月一扭头:“没有那么多万一,你这人胆子也诚小了。”子青也不争辩,含笑道:“好好,就算我胆子小。这一路上的风险还多,犯不上因疏忽大意而招惹是非。”一而说,一面携天月的手往前行去。

    天月心中不快,猛的抽回手,依依不舍地望了望那香烟缭绕的庙宇,随着子青走了。行了一程,抬头又见一座白色金顶佛塔矗立于蓝天之下,放眼望去,殿宇栉比,俨然又是一座释教大丛林。天月大喜,一扯子青衣袖雀跃而去,梅子青无可奈何,摇头笑笑,也跟了上去。寺院就座落在川陕道旁。迎面一道大照壁,上面一行青花碎瓷片镶就的大字“南无阿弥陀佛”,一对威武的巨大石狮相向而立。绕过照壁。山门赫然。
  
  门额上悬金漆大匾,上书“宝光禅院”四个大字,字字浮凸,铁划银钩,定为内功心法高妙的大家所书。掉头一望,照壁背后中心部位刻着高及丈许的一个大。“佛”字,笔划雄浑,结体宽博,令人一见,总觉有深刻玄奥的禅机渗透其中。天月立时记起了,这便是师父常常提起的宝光寺。这寺院之所以名叫“宝光”是因为那座佛塔之上嵌有佛宝“舍利子”,入夜则顶放毫光。天月、子青早就醉心于这“宝光寺”的神奇传说了。师父又讲到,那“罗汉堂”里的“五百阿罗汉”塑得更是奇特……

    这座寺院始建于唐代,正乃“少林寺十三棍僧”救驾太宗皇帝之后,释教大兴之际。本寺的首位住持,乃一代武林宗师了了长老。这位德劭年高的长老,本是潮汕俗家,幼年时还愿出家皈依法门。尔后,遇“摩空禅师”于蓬瀛,甚获垂青,传为衣钵弟子,从师一十五年,复涉尘世,武声大噪,曾设擂中原两百日,打遍天下英雄无一敌手。
  
  而且,这了了禅师极有武德,与人过招每每点到为止。到了晚年,此老更是大彻大悟、无嗔无喜,六根清净,云游大川名山,脚迹印满大江南北,晚年在这西蜀腹地应聘做了这座新寺院的住持,门下几名有为的高徒亦来此做了方丈、知客僧职。那了了禅师性灵极是豁达,生平最厌弃那些学了点三脚猫本事的武林败类,尝谓门徒:“小竖敢尔,盖因武不传于世焉。”

    故此,他发愿要打破门户之见,将武学广为发扬光大。一则,习者可以强身健体;二则那些恃艺为恶的黑道魔头也失去了祜持,了了禅师住持宝光禅院后,就把那向来被秘而不宣的武林至宝“护法罗汉禅功”加意整理,详绘图形,请来能工巧匠按图塑造,施以泥金靛蓝,泥塑木雕将那套高深玄奥的功夫全部形像地展现出来。更兼按阵排列,造就了一座隐藏无限禅机妙理的“五百罗汉堂”、大功告成,大师亦遁入涅盘去也,可是事情殊不如人愿。
  
  武林中人知道这件异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争先恐后奔宝光寺罗汉堂,参习那“护法罗汉禅功”。其间,旧恨纠纠集集,还为了学功而产生了种种新的过节,宝光寺侧的毘河之上,浮尸屡现,“青龙埂”下仇杀不断,凶祸迭生。况且这宝光寺僧想遏止入寺者也已不可能。这真正是匡正无日,倾扰时滋。新住持慈园大师——了了禅师高足,见事不好,便苦心孤诣设下一计。
  
  先师遗泽自是不敢稍有损毁,于是便照一定的密码将堂内罗汉移西挪东,进行了一番位置更换。这一来,那套神功便扑朔迷离不可全窥了。而且,这种新编排,倘未得蹊径一味乱来,便会导至武林人物谈虎色变的惨烈后果——走火入魔。不仅全身武功废去,而且还可能瘫痪。这以后,宝光寺罗汉堂便被人视为畏途。也正因为这样,激起了黑白道人士心中那惯扰人心境的魔障——好奇心!这好奇心多少年来一直驱赶得他们不断地探求,力图解开那神秘的密码,但这个讳莫如深的谜,却似不可解。
  
  在师父讲这段武林异事的当时,天月、子青就已经起了探索个中奥秘的心思。此时一见这庄严的寺院出现在眼前,直喜得心如小鹿闯撞跳荡不已。离青龙埂数百步,有家客栈名曰“泰来”。两人移步过去,未及拢门,早有店家上来招呼。进店一看,倒也齐整干净,便选了两间上房住下。举目望,天色尚早,二人就混迹在拜庙的善男信女中,踱向那宝光禅院。
  
  不知何时,庙门口场坝里围了个人圈。近前一看,人们是在围观一个又老又癞的苦行僧。那老僧鹑衣百结,跣脚垢面,一对湿浸浸的红烂眼欲睁还闭,那双枯手肮脏异常,鹰单高隆,鼻涕垂吊,牙齿稀疏,但那两蓬寿星眉长逾寸半,给这形容丑陋的老僧增添了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相。
  
  此时,这老僧正趺座于地,双手合十,喃喃地念着佛号。香客们见他形如乞丐,便动了慷慨之心,纷纷施舍,一会儿,他面前就堆起了一些散碎银子。一位老太婆上前合掌道:“告长老,请将这些银钱收下,好去做件僧袍。”话音刚落,那老僧枯黑的手已经像爪篱一样将钱扒在一起,旋即起身,慢腾腾走到庙门左侧的香烛摊前,买下一堆香蜡钱纸,举火焚之。又将鼻子凑到火烟上,一滴鼻涕坠落火中,发出“嗤”的响声,窜起一股白烟,老僧脸上露出很是受用的表情来。众人见此古怪动作,各各感到稀奇。
  
  天月、子青一阵好笑,信步走进山门。门内的“天王殿”正中一把巨型雕花紫檀木椅上坐着弥勒佛,一副对联道是:何处此身容入座,与君相见有前缘。这连珠妙语,言中了兄妹俩一段奇缘。穿过天王殿,迎面一座方形佛塔造得更是奇特: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略显倾斜。这便是闻名遐迩的那座舍利佛塔。塔的底座中央供着佛像,两边对联为:莲开净域尊胜宝幢呈瑞,月照禅天无垢佛塔放光明。这对联蕴含着参不透的无限禅机。传说中的舍利子及塔中秘藏的无字天书,都已被窃走。
  
  两人夹在人群中,把宝光寺的四进大殿——天王殿、七佛殿、大雄宝殿、藏经楼,以及两厢的禅堂、斋堂、龙潭、狮窟,东、西花园游了一周。然后,通过一条又深又黑的甬道,到了“罗汉堂”。在这神秘的所在逗留了半日,兄妹俩兴犹未尽,但因天已向晚,便只得回到那“泰来客栈”。回到房间以后,天月问子青:“喂,今天觉得宝光寺里有无异样?”子青微微一笑:“有何异样?”

    天月见他浑然不觉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大为得意:“哼!真笨,今天那乞僧一直在跟着咱们,你没察觉?”梅子青装作惊谔:“有这等事?我怎么全然不知?”其实,岂止如此,他还发现除了那丑陋的乞僧影子之外,另有一慈眉善目的和尚也在暗中相随。一恶一善,谁在跟谁?一时还叫人莫解。子青见天月甚为机敏,心里挺高兴,也不去说破它。二人在各自房中心存警觉,不敢大意。
  
  一夜无事,远处传来雄鸡报晓声,兄妹才算放了心,安然睡去。少倾,一声锵然大响将两人惊醒,他们几乎同时抢出房门,只见一只铜盆扣在阶沿石上,窗棂上水渍宛然,显见得有人将它掷于窗上。子青暗叫“不好!”急转身扑回房中。天月一愣,也跳进房去。子青伸手一摸,那包着玉皇朱笔的包袱尚在;天月却在隔壁叫起苦来。子青跑过去问道:“怎么啦?”
  
  “画轴丢了!”天月沮丧地坐在床沿上。
  
  “追!”子青一闪身冲出门去,天月也紧紧相随。二人踪上房顶,见有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朝宝光寺方向遁去。天月、子青飞身上前。其时天色渐亮,眼见两人跳进寺院的红墙。待子青、天月追至,钟鼓楼上已敲响了做早法事的阵阵晨钟。兄妹俩跃进院墙,这儿正是右厢偏殿后面的一片小树林。穿出树林后,二人就在寺前寺后仔细寻找起来。
  
  此时,云板“嘡嘡”,木鱼“梆梆”响了。大雄宝殿内,和尚们正在诵经,喃喃的咏唱之声,使这座宏大的寺庙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一片升平,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宝光禅院戒备森严,加之子青兄妹又不熟悉路径,转不了两处就被挡驾。

    子青又不愿意贸然与众僧动武,二人便随着一位长老去见方丈。方丈听子青说自己的传家之物被偷走,而窃贼明明白白已遁入寺中,矢口否认道:“敞寺一向光明正大,怎会发生这等怪事!”天月急了:“大和尚,你别赖!我们的眼睛总不会骗自己吧!识相的趁早交出来,不然……”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施主口孽太重了。”那方丈闻言,合掌说道。天月见状,更是火起无名,厉声道:“嗨,你这和尚好不识相,堂堂宝光寺也要藏匿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也要来蹚江湖上的浑水么?”那和尚闻言,念佛声更响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念罢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出家人无嗔无喜,与世无争。既然这位小施主固执己见,那就去找找也好,省得让敞寺无端背上黑锅。”说完,他便叫知客僧领着二人到庙里各处去找寻。
  
  这时,和尚们都聚集在大雄宝殿左侧的斋膳堂念经,等候分斋。整个庙宇空荡荡的,四处并无异样。二人心中很是懊丧,知客僧又笑吟吟地问:“还要不要再找?”子青灵机一动:“请长老领我们去看看领斋的僧众,可使得?”知客僧略一怔,便答应了。二人随他来至斋膳堂前。
  
  昨天庙门口那个乞僧,此时正趺座在斋膳堂的栅栏之外,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硕大的破僧钵、钵上长长的裂纹上面叮补着几枚锃亮的大铜钉,铜钉咬住填满油垢的裂纹,格外惹眼。那乞僧将僧钵伸进栅栏去。奇怪的是僧钵明明比栅栏的空档大得多,可竟不侧不让地伸了进去,谁也没看清这把戏是怎么玩的。更怪的是,那钵竟然硬贴在栅栏上了!一瓢滚烫的香油鲜菜粥倒进钵里,那钵儿却平平正正地悬在那儿,乞僧也没有去扶它。

    这精彩深湛的内功,使满堂僧人皆大吃惊,正当大家惊异地望着那乞僧和悬空的斋钵时,谁也没有注意客座上一位慈眉善目的和尚眼中精芒一闪,随即悄悄起身,闪到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去了。这一切却被那丑乞僧看得明明白白。

  天月,子青轻步挨近那丑头陀。丑僧未曾转脸,却已感觉到身旁来人,他突然大喝:“失主已到,梁上君子何不趁早交出赃物!”此言一出,蓝天月不禁心中一证,回眸见子青也微皱双眉,一脸不解的神情,那乞僧似也觉察到二人的举动,突然扭过头来,狞恶的脸上表情诡异,眼中精芒射人。
  
  那乞僧随即站起身来,朝斋膳堂那狭窄的栅栏中挤身而入。他端着一钵热腾腾的斋饭,踽踽然走到那角落里,一手拉住那正捧着斋饭受用的慈善和尚,像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拉出了斋膳堂。其实那善和尚也是个会家。他见恶头陀伸手来擒,早已使出了千斤坠的重身法,想叫那病弱的对方落得个蜻蜓撼石柱,当众出丑。殊不知那乞僧竟似毫不费力就将他带了出去。
  
  正当那善和尚骇然不解之际,这长相十分狞恶的乞僧戏谑地向天月、子青说:“两位檀越可是来找寻失物的?”天月见他这副尊容,心中觉得窝囊,冲口道:“是又咋样?”那头陀一翻怪眼道:“咦!这位檀越怎的这么气骤?你看!——”在说话的同时,他以一种玩戏法似的神速,伸手在那善和尚腰间一抓,立即从那宽大的袈裟里抓出出一个包袱来。
  
  “啊,在这儿,还不快拿来!”天月一见惊叫起来,伸手去抓。

  “哎、哎,二位别慌,二位别慌!”那头陀面带惊惶之色,嚷道。一晃,那包袱已然掖进了胸前的僧袍之内。善和尚正在思量脱身之计,冷不防那恶头陀来了这一手,立即恼羞成怒,脸色一变,怒吼一声,也伸手去抓那包袱。
  
  “慢来、慢来!莫打撒了我的斋饭!”恶头陀一边嚷嚷,一边缩手,那善和尚忙甩手不选。原来,他那只抢夺画轴的手已伸进了滚烫的粥饭内。
  
  “哦,哦,你是想啖贫僧这碗斋饭。”恶头陀面呈恍然大悟之色,”不过,我也只有这一份一一”他沉吟了一下,”好吧,出家人慈悲为本,哪能见人挨饿而不施救助?老衲这斋饭给你就是!”恶头陀一脸慨然允诺之色,倏地将僧钵递向那善和尚面前。子青见这两人的举动古怪,就伸手拉住跃跃欲试的蓝天月,静观其变。
  
  那善和尚见状大怒,狂吼一声,一掌劈出。这用足了力的一掌,足有千斤重量,那僧钵碰上,怕不碎成齑粉!奇怪的是,那善和尚脸色突然大变,不啻误捉蛇蝎,疾忙缩手连甩。原来,这一掌劈出后,有如砸到了棉花包上,竟着不上力。正在吃惊的一瞬间,善和尚的手又伸进了滚烫的僧钵。
  
  “唉,莫慌、莫慌嘛!老僧说了赠斋,定然兑现。何苦饥不择食?”此时,那恶头陀脸上的表情更加诚恳,粥饭又递了过来,善和尚不敢再出掌去劈,便左右挪闪身子,以图解开恶头陀的来势,可那钵热粥竟然像施了魔法一样,横竖都在脸前晃动。一次,竟然喂了善和尚一嘴,烫得他“哇哇”直叫。
  
  这软不拉塌的斗法,惹得善和尚怒火烧胸,大吼一声,身子一矮,右脚狠踹过去,这“南山踢虎”来得陡然,使那恶头陀身形一滞。谁知这凶猛的一着乃是虚招,善和尚见机一旋,转到了那恶头陀身后。而那乞增兀自浑然未觉,还端着粥饭四下里看呢,善和尚见此良机,飞起一脚,朝那噩噩然的恶头陀脑袋上踢去。这一招乃是他的看家本事之一——“罗刹断魂腿”,踢中恶头陀定会脑浆进涐。
  
  “危险!”惊得蓝天月大叫起来。围观的僧众亦“轰”地飞逃开去。果然,恶头陀后脑勺被踢中,马上倒栽下去,身子卷缩成团,一个劲地往前滚翻,一直滚到石板铺地的院坝中去。就在大家惊叫不绝时,令人咋舌的奇迹发生了——那头陀竟然头抵石板倒立起来,手中那钵斋饭仍然平端着,未曾泼洒些许。
  
  善和尚见这杂技般的动作,冷笑一声,飞步抢上前去,拳脚交加不啻骤雨倾泻,好头陀,头抵石板,竟然始同灵活的独脚,阵蹦蹦跳弹,进退自如分毫不爽,这一下反而逗得那发狠的善和尚团团直转,一点也挨不着眼前这个倒立着的对手。突然,那恶头陀瓮声瓮气地发话了:“好了!我已让过你五十余招,你这厮尚不知进退:接招吧——”说着,双脚蹬踢过去。
  
  这双脚看似在空中乱踢乱蹬,细细看去,却又是尽合招式,攻防兼备。不仅自如地化开了对方猛辣狠疾的招招式式,而且左右腿与常人两臂无异,封、旁、挂、打、缠、靠、挤、拿,伸缩如飞,花样齐全。这还不足为奇,那蹦蹦蹦快速跳弹几乎不沾地的铁头功夫之精采,简直匪夷所思,激起了全场一片喝彩。善和尚本非善类,见徒手难与这恶头陀匹敌,便迅疾一闪,抢到廊下,抓起敲打巨型木鱼的熟铜棍,泼风也似直照那犹自倒立的头陀打去。形势立即逆转。

    一条熟铜棍在那和尚手里真个了得,使得犹如蛟龙出水,带起一阵呼呼的风声,只见他左一式拨草寻蛇,右一招巨蟒翻身,上一招泰山压顶,下一式混沌初分,直舞起漫天棍影,万道金光,把那恶头陀牢牢罩住,堪堪打中,那头陀突然往后一屈身,体折欲断,又蓦然发力怒蹬而出,左上右下两腿疾似脱兔,直奔对方面门、下盘而去,这一招来得实在意外,那盖和尚忙撤回“韦驮天杵”,侧身避开。

    殊不知恶头陀不等招式用完,已然身玩起,双脚稳稳立在地上。在善和尚一怔愣的瞬间,恶头陀呵呵一笑早已将那钵粥吸进嘴里,一口气吹了出来,直向那善和尚脸上喷去,善和尚赶快来一个“风摆杨柳”闪身躲开,然而,有那么几颗饭粒却击中了他的袈裳,顿时洞穿而入,善和尚暗自叫苦:“好个贼秃驴,饭粒也能作为暗器,可见其内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是他这般与我作对,究竟何苦来?”
  
  这时,那恶头陀将僧钵望空中一抛,右掌迅凉前探,右腿提起摆个“青龙探爪”式又接一记“猿猴搬枝”,俨然正宗“菩萨擒拿手”,此间那僧钵已疾速落下,稳稳当当地扣在恶头陀脑袋上,竟如同戴了一顶釉光闪闪的帽子,滑稽之中更显诡异。当下两人交起锋来,一阵眼光缭乱,已然交手两百余招。

    那恶头陀如同穿林燕子,身轻步活越斗越勇;善和尚却招式渐缓,头上冒出腾腾热汗,显然是气力不济了。他心知这样斗下去自己要吃大亏,便暗扣了四颗毒蒺藜,突然扬手“着”地一声打了出去。这恶头陀最是善于听风辨器,不等这几只暗蓝色蒺藜掠到,早已“耍”地一记“临风摆袖”将它们拂了出去,叮叮然碰在石柱上,火花进溅,至今痕迹犹存。善和尚不吃眼前亏,便回身逸去。丑头陀随后跟上,大呼小嚷,留他再比试一番。

    这时,天月、子青已经明白,——那扔铜盆、追黑影的正是这行动古怪,面目丑陋的乞僧。他究竟是什么人?二人也随后追了下去,心中揣着疑团。当他们跳出庙墙时,那善和尚已翻下青龙埂,一溜烟遁去,在一丛竹树边,一闪就不见了。恶头陀也不再追赶,自顾自地到一片小树林里取出一条禅杖和一个斗大的铜“木鱼”扛在肩上大步走去。末了,还回过头做了个使人没法猜测的表情,似在向二人作别。
  
  “哎,哎——你怎么就走了?那画轴呢?”天月与子青一见急了。放步追去,边追边喊:“喂,长老!师父!你不能带走画轴呀!等一等——”二人疾速地追着。看起来那头陀是在慢腾腾地走着,可两人无论如何也撵不拢。怎奈这时天已向晚,二人心急火燎,前面是一个拐弯处,那头陀转过身去就不见了,两人追过去,只看得他入投进了一家挂着灯笼,上写“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等字样的“悦来”客店。两人也就冲了进去。



第六回:红蟒寨黑冠巫老摄魂吸髓,小祁连患难情死别生离

  进了那“悦来”客栈,二人将里外前后都找了个遍,哪里有那头陀的影子。两人又惊又气又急,却又完全无计可施。只好住了下来,彻夜,子青、天月未曾合眼。次日清晨,二人又来到大路上。引颈北望,那头陀居然又踽踽然在前头走着,天月大喜,一碰子青:“子青哥,你看!”
  
  “唔,追上去!”子青一携天月,二人又风驰电掣般地赶去。结果又如同昨天一样,依然没有追到。次日亦是如此:头陀晚上不见了,白天又出现在前面。这头陀是何许人?他要将二人引到什么地方去?倘若是坏人,他武艺那么高强,为何不对二人下手?倘若是好人,又为什么要夺走画轴,戏耍二人?父仇师命和难解的疑惑,驱使着子青与天月向前赶去。哪怕明知是一盆火,他兄妹二人也非扑过去不可。
  
  就这样,追追停停,停停追追到了广元境内。眼前,又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巍峨大寺。这座寺院座落在清波涟涟的嘉陵江边,依山而建,古扑清幽。这是历史上着名的女皇帝武则天当朝时期建造的西川名寺——皇泽寺。那则天皇帝乃是一位开明人君。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给盛唐锦绣之上又添一段光彩。据《大云经》载,她乃弥勒佛祖转世,当然此问也就佛学大兴,释教鼎盛了。当时九州方圆宏丽堂皇的寺宙如林。这广元传说乃武曌的故乡,安得不糜此风?
  
  唐以后,天授到长安年间修的庙宇多半衰败了。但这“皇泽寺”的香火依然藩盛。那天门、乐楼、弥勒佛殿、铁观音殿、大佛楼、则天洞、小南海、知提窟、吕祖阁等,逐代修葺,仍是飞阁流丹,磐响钟鸣。那头陀就在子青天月的睽睽之下,缓步踏进了山门。待二人追近庙门时,早有一个小沙弥迎候在门口,见二人来到,合掌颔首道:“敞寺住持长老禅师特命小僧迎候二位施主。”
  
  蓝天月抗声道:“我们不认识什么住持长老,还是赶快把那恶头陀交出来吧!不然——”此时梅子青眉头一皱,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他轻轻一靠天月,随即和颜道:“贵寺长老为何要延请我们?”小沙弥微微一笑,将手往里一伸:“二位施主不必见疑,待见了长老自有分晓。”

  梅子青向天月递了个眼色,说:“好吧,既然长老雅意惓惓,也不好拂悖。蓝贤弟,我们不妨见见,不知你意下如何?“天月已会意了,此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面色稍霁,道:“也好。”说罢二人便随那沙弥穿殿过廊,东绕西萦,来至一间禅房前面。

    庭中古桐二株,高耸入云,华盖阴翳,使这间古色古香的禅房显得分外肃穆森森,小沙弥走过去,使力推开那两道青铜色的沉重房门,让进二人.房内陈设简洁古雅,有绣墩两只,蒲团一个,小沙弥招呼二人坐下,突然有人说了声“沏茶。”二人愕然抬头一看,不知那个而容丑陌的头陀,何时已站在身旁,这比狸猫还要轻捷的身法,确实比二人所见的高出许多。
  
  天月“嚯”地站起,怒目圆睁,子青暗握创柄,盯牢那僧人,“哦、呵呵哈哈,两位贤侄火气还不小啊。也许老僧在你们眼中已是宵小之徒了吧?喏,拿去!”那和尚轻松地笑起来,伸手住脸上一抹,取下一具人皮面罩,露出了另一张面孔。红光满面,一团正气、眉目清朗,身板也一变而为挺直魁梧,叫人一望而知是一位高人。他的左手中托着那原封不动的“五柳轴”。
  
  这一变化叫二人不由得膛目结舌。使用面具之法在山上曾听师父说过,但未曾想到它竟有如此彻底改头换面的神效。兄妹二人见这高僧面容祥和,气度雍容,不由得肃然起敬。天月转念,在宝光寺里这长老是何等幽默,喜笑怒骂,左右逢源,落拓倜傥,举手投足间把那慈眉善目的和尚尽情戏耍,这会他却道貌岸然地站在这儿,令人无论如何想不出这就是那窝窝囊囊的游方乞僧。想到这里,她忍俊不住地“噗哧”笑出声来。
  
  “小丫头,你竟敢な老衲开心么?”那和尚作嗔道:“你知道老衲是你的什么人?”天月听老和尚叫出自己小丫头已是吃惊非小,哪里还敢犟嘴,疑疑惑惑地说:“您是……”这时子青已经取回画轴,心中正在对老和尚的渊源感到纳闷,忙也起身一揖道:“刚才长老称我们为‘贤侄’,目下又道破师妹女扮男装的天机,莫非您老是师父他老人家常说起的那位‘北溪’大师么?”
  
  “聪明、聪明!”老和尚捻须笑道:“这就要看如何说了。如果然令尊令岳方面讲,老衲本是令祖玉啸大师的挚友,当是二位之叔祖;从令师紫薇方面讲,老衲则是二位的师伯。”这样一说,倒弄得二人不知道叫什么好了。北溪禅师呵呵一笑道:“也罢,也罢。就低不就高,就称老衲师伯即是。”话音刚落,二人早已抢上一步,拜叩下去,齐呼道:“师伯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免了,免了,请起吧!”老和尚双手微微一托,一股绵强的内劲托住了天月和子青。待二人重新落座,老和尚面色一整道:“两位贤侄可知,在令尊遇难仙逝以后,朝庭鹰犬的注意力已完全转向了你们。早在棹歌庄华灯堂就图谋突袭你们,以多胜少,夺取那五柳画轴,后被老衲以‘金刚梵音禅唱’吓退,从岭南到巴蜀,一路上满清侍卫和华灯堂主率众围追堵截,幸亏你二人机警,所以现在都还未得手。”
  
  北溪禅师说得这么清楚,天月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插嘴道:“要不是这一路您老人家都在庇护,我们还不是早就入了他们的彀了。”长老一怔:“哦,老衲倒不敢冒他人之功。在岭南约略盘桓之后,我就因事返川。那天宝光寺相助亦属偶然,至于一路上何人帮助你们,老衲尚无从得知了,”
  
  这一说,又让二人坠入了云天雾海。天月见了长老,便觉得十分亲切,此时更觉依依,就把路上所遇之事一一述说。当长老听到玉蝙蝠下落不明时,面色一整,急忙追问细节。子青在旁察颜观色,忙问:“玉大姑系师伯何人?劳您老这等牵挂?”
  
  “她乃老衲门下弟子。”
  
  “哦,难怪……”
  
  长老见天色不早,便吩咐摆上斋来,二人用饭后便安排歇息,并嘱咐明晨五更到禅房来,有要事相告。二人很久没有睡好觉了,这晚睡得格外安心。直到小沙弥来敲窗子,说是五更天了,两人才忙跳起来。待他们匆匆漱洗好了,赶到禅房,北溪禅师已等候多时。见二人来了,就吩咐一起用膳,席间,禅师讲,受人之托,他要为二人继续北行壮壮行色—一教习“护法罗汉禅功”本来他准备与兄妹俩同行一路,但爱徒玉蝙蝠有难,他必须亲赴苗疆相助。天月着急地问是谁托他照顾自己和师兄的?长老含笑未答。
  
  饭后,长老就命人打开了一间大房子,带二人进去,详细地讲述了那套“护法罗汉禅功”的演练方法。这套功夫揉合了八卦掌、形意拳和太极门的精要;要诚于中形诸于外,栓心猿,锁意马,随遇而安,随境而化,静如山岳,动若脱兔。练精以化气,练气以入神,练神以还虚,以臻六合归一、返朴归真之境界。运动起来,动静相生阴阳表里,起如箭,落如风,无休无止,无连无断,拳无空出,手无空回,意形合一,心到身到,法无定法,转环伸屈,接来顺往,因势着招,状似鸿朦,心实澄明。
  
  由于这套功法变化迷幻,禅机奥玄,整整五日,聪颖过人的兄妹俩才在大师的反复讲解示范之下悟出门道。正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一线启灵明,往来自通神。兄妹参透了个中秘密,灵机如江河之水滔滔而来,两天之后,功夫即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翌日早起,两人参见大师已毕。北溪禅师道:“可喜二位贤侄乃天纵奇材,是习武的良材。当年我学这套功夫足足摸索了半年时间,可你二人不足一旬即巳登堂奥。如此,老衲功果已了,即当奉二位上路,老衲也要赴苗疆去矣。”二人离座下拜,北溪禅师合什受了三拜,即叫二人起来,嘱咐道:“这套功夫还要随时演练,方可臻于炉火纯青。一路风险波磔,还望二位贤侄善自为之。”早斋后,三人出了庙门。北溪禅师依旧着了那袭破袈裟,戴了面具,负了铜木鱼;天月、子青也结束停当,与大师洒泪作别,互道珍重,各自东西。
  
  别了北溪禅师,子青想起大师说的情况:清廷在江湖上投放了大批鹰犬,看来对这“五柳画轴”是志在必得,为了省却一些麻烦,就劝说天月化妆。天月自恃功夫不在人下,加之最近习得那套“护法罗汉禅功”,技痒难熬,极欲试刃,所以先是不肯,后来经不起子青再三劝说,便也同意了,当下二人取出下山时带上的易容丹,拿了一黑一黄二丸用水化开,涂抹在脸上,顿时,一个成了面如淡金的恹恹病夫,一个成了脸色黧黑的樵耕之人。二人相视大笑,换上了相应的装束之后,奔走在川陕官道之上。这一改装易容,便使那两个身怀秘绝的俊后生陡然在江湖上失踪了。
  
  狡狯的华灯堂主“灯焰王”查从龙不相信他们会失踪。大内副总管“烈掌无双”瓜尔佳顺德亦不相信这件事情。于是令符迭出,讯号疾传:江湖上处处可见行色匆匆的过客。大内卫士与华灯堂的娄罗因平日素不相识,常引得误会屡生。正好天月、子青亦携有一面“玉炎灯花”,居然混过了对方的三关六卡,进入了陕西腹地。
  
  “看,这就是关中八景之一的‘骊山晚照’。”一位老农指着远处风光秀丽的山麓对两个问路的青年说。
  
  “哦,这儿便是秦时的阿房宫旧址了。”那满面病容的青年点点头,谢了老翁,与那一声不响,负着行李的挑夫,朝山脚下缓步行去。离开官道十多里地,那病夫转脸道:“子青哥,别再装了,我们洗了脸,休息一下吧。”那目光滞滞的挑夫噗哧一笑,陡然变得活跃起来,说了声“好”,便向路边小溪跑去,洗完脸,二人抬起头来,不禁都为对方的美怦然心动,连忙垂眼敛神。恢复了本来面目,竟给了他们一种新鲜的美感。二人靠坐在一块卧牛石边,远远望着山脚下那些掩映于绿树丛中的黄瓦红墙出神。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月忽然轻轻地念起白居易的《长恨歌》中的词句来,她一准是想起了唐玄宗李隆基和在骊山脚下的温泉华清池——这从周幽王开始已有三千多年浓情蜜意历史的“帝王之汤”中新浴出水的杨玉环之间那段缠绵的故事了。

    在此情此景中,这一对情侣比什么时侯都悟得了爱情,二人约定明日去游览长生殿、贵妃池、晾发台、梳妆台和飞霞阁,也去凭吊那曾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长桥卧波”、“复道行空”之美,却在楚人一炬之下尽为焦土的阿房宫遗址。看看日将西坠,他们换好那贵族公子的服色,去找一座庄院借宿。
  
  庄院主人叫曾克谨,乃素封之家,一向乐善好施,方圆十多里人家都曾多多少少受过曾家的周济。这种人家对天月二人来说,是再适合不过的借宿之处了。当二人来至庄门前报名求见时,庄主急忙出迎。这曾庄主年约六十上下,蓄了一部花白美髯,举止彬彬有礼,面容却透出一种忧虑的神色,言谈应对之间更显出心神不定。
  
  进入庄里,二人叙明来意,庄主即令布席,却让管家侍候,自己躬身告退。天月、子青彼此对视一下,心中颇觉蹊跷。席间,二人软款地盘诘了一阵,方知曾庄主老年得子,二老视如麟儿,爱之不尽,可突然于月前失踪。老两口痛心疾首,食不甘味,数日后又送将回来,然却痴呆如木雕。老人难夜安枕,是以失态。
  
  问明原委,二人感到自己来得唐突,颇觉尴尬。合庄上下人等都忧慽万分,自己又帮不上忙,不知怎生是好。晚饭后,子青向天月讲:“庄主公子的症侯甚是奇怪,我们何不请庄主领出一看,说不定会看出些端倪亦未可知。”庄主这些天四处求医,都说查不出病由,更无法施治,而今见这两个举止不凡的相公主动要探视病孩,自然是高兴万分。
  
  二人一见病孩,先自吃了一惊。孩子眉清目秀,年约十二三岁。他面色刷白,两只大眼了无光泽,神态木然,竟像是一尊石雕。子青在青城从师之时,也略参歧黄之术,于是,便扶腕切脉诊治起来。可怪,脉像时玄时洪不可捉摸。再一看,那对瞳仁,泛涣驰张,嘴唇血色全无,行动迟缓,呆滞,不解人事。眼见得此子显系元阳大亏,魂魄散澹。子青又仔细察看了孩子的全身,在脚底涌泉穴上发现一策梅花形的小孔。
  
  “摄魂吸髓!”子青不禁脱口叫出。这是一种十分卑鄙的采补之术,系西域邪门,是谁在这孩子身上施行?子青、天月心中涌起一个大疑团。两人心情沉重地对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话便出了房门。庄主紧紧跟着他们,眼中流常出恳求和希望的神情。
  
  “实不相瞒庄主,这孩子是被邪恶之徒掳去施行了一种十分惨酷的邪术,元阳损失殆尽,虽生犹死了,”子青回到客房后,口气沉重地对曾庄主道。一听这话,庄主“扑通”一声跪下去,哀求道:“公子爷啊,我曾克谨一生行善,不意竟选惨祸。万望公子爷看在自氏一脉香烟面上搭教搭教孩子吧!”说罢,叩下头去。
  
  “快快请起,这可折煞我们了,”子青急抢前一步,伸手搀扶起老人。老庄主此时已经泪流淤面,泣不成声了。子青与天月这时亦下定了决心,要管管这件闲事。
  
  “请问庄主,这种事附近有没有发生过?”天月放低声音问。曾庄主赶忙擦去眼泪答道:“有、有,”接着他压低声音:近半年,骊山脚下不时有这种人发生,那些年约十二、三岁,资质聪颖,仪容俊秀的童男童女常常突然失踪。家里人都以为是被人拐骗,每每痛不欲生。可往往过了些日子又被送回家里,但凡送回来的孩子都是不死即呆。附近人家遍延名医,结果不是诊断不出,便是不肯道明病由。”子青略一沉吟,便问:“骊山深处有没有住什么形迹古怪的人物?”曾庄主想了想,脸现出惊惧的神色,犹疑半天没有吭出声来。
  
  “庄主放心,我们决不会连累于你!”天月说道:“假如不找到这邦人物的窝巢,取回他们练制的丹药,只怕孩子是没法救了。”话说至此,老庄主颤颤巍巍地走到桌前,提起笔来写道:“隔墙有耳!骊山深处有一座红莽寨,寨主撒崇福人称翻天鹫。此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不啻毒蟒,手下多是些亡命之徒,一贯为非作歹,且不准人提及他们,否则一律下杀手。是以小老儿不敢则声。”
  
  子青看完默然地点点头,可天月早已心头火起,一掌拍在桌上,牙缝里进出:“岂有比理!小爷今天要荡平这匪巢!”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把曾庄主吓得魂不附体,语不成声地:“别、别、别!”子青接过笔来飞快地写了四个大字:“夜袭贼巢!”天月使劲点了点头。
  
  子青又附在老庄主耳边悄悄问道:“老庄主可知匪徒巢穴在何方?”曾庄主思索了一阵,也悄悄说道:“确切处所小老儿不知,只听人讲是在‘烽火台’那个方向,”听完这话,二人闪身进房。少倾,两个英姿飒爽的青年身着夜行衣靠已站立厅中。曾老庄主一见大喜,又欲下拜,“啊呀,原来是两位少侠,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子青抬手搀住了他。旁边,天月一跺脚已闪出房外,子青疾忙跟出去。
  
  二人纵身上房,转眼消失在夜幕里。比起才出师门,二人的武功已是大进。一路上疾似流星,不足一个更次,两人已到了“烽火台”。这里乃是骊山最高处。当年周幽王为博宠姬褒姒一笑,就在这里演出了“烽火戏诸侯”的闹剧,幽王从此失信于天下,西周遂亡。于是也便有“美人倾国”之说。其实,罪魁正是那穷奢极欲的周幽王姬宫涅,而那些虚伪的卫道士们却把这祸水泼到美貌女子的头上。
  
  此时,子青、天月没有凭吊古迹,兴怀感慨的兴致。却是开始仔细侦视周围的景物,倾听四下的鹤唳风声。啊!古月如钩照万世,百代衣冠成故坵。古建筑废墟上清光满地,荒无人迹。二人静立良久,天月忽然听得一阵隐约的铃声依稀传来。转脸一看,子青显然也发现了。两人屏息细辨,这缕若有若无的声响,仿佛是从西南方向传过来的。
  
  疾行一阵,铃声变得比较清晰了。子青目运精光,发现前面松林里伏着人,便用“传音入密”对天月说了几句。二人身形迅晃,有如一缕淡烟飘过哨探,左一绕又一弯,不移时就进到了寨中。一来因为这座山寨地处偏僻;二来因为长年无事;三来自恃有“九曲乱环阵”环列,是以值哨的娄罗并不认真,不过勉强应应故事。天月二人行动慎密,逾墙越垣,欺近了铃声发处。
  
  他们窜上一棵高树,身法轻灵如狸猫。这得力于玉大姑的“斗战胜诀”。立身树梢向下望去,见坪坝上设有一坛,烛光惨淡香火如荧,一个身披法衣,面色靛蓝,红发倒竖,僧不僧道不道的西域老者在手摇金铃,踏罡步左右转寰,口中还叽叽咕咕念念有词,看来是在施一门邪法,天月轻轻一拽子青的衣袖,二人向后飞去,伏进了路旁的榛棵丛中。
  
  一会儿,果然沿路过来两个巡哨的贼徒。天月与子青身形一闪,早已将来人“软麻穴”点中,随即一人挟持一个拖回榛棵从中。子青拍开其中一个的“软麻穴”,将冰魂剑贴在他的脖子上,直吓得那刚醒来的贼徒浑身打颤。奇怪的是他们却抵死不作声。天月又拍醒另一名贼子,却亦是如此。天月勃然作怒,挥刃欲刺,子青一扬手止住了她。

    原来子青发现这两人虽不作声,但表情十分恐惧痛苦,不像是冥顽之徒,觉得其中定然有异。他撬开一人的嘴,见舌头兀自乱弹却发不出声,当即心中明白:他们的头目心机颇深,怕属下败露真倩,便点了他们的哑穴。想到此,他伸手解了那两个人的穴道,低声问道:“快从实讲来,这里是什么所在:”不怒而威的气势使两人战慓,忙结结巴巴地说:“红、红、红莽寨!”

    “寨主何人?”

    “翻天、天、天鹫撒崇福。”

    “是不是你们掳了方圆百里的童男童女:”

    “是、是的。”

    “掳人何用?”
  
  一递一问,渐渐弄清了情况,不由天月、子青心头火起,又出手点了二人的“软麻穴”,原来,翻天鹫撒崇福年过半百,不仅膝下无子嗣,且自觉精力越来越不济。他不想他摧花折柳荒淫狂荡必然会淘空身子,却把精壮延年之望寄托在求神炼丹上面。
  
  一年前,撒崇福不惜重金礼鸦,请来了撒马尔罕的巫医“黑冠巫老”置坛山寨,奉若神明。那“黑冠巫老”惯会邪教采补。他向撒崇福提出,要取那些资质优异、仪容俊美的童男童女来,采取点穴吸髓法,取其元阳元阴,配成龙虎,再合以雪莲、灵芝等物,最后用一事奇诡的方法锻炼、调合。撒崇福乃一个歹毒异常的家伙,又极欲长生不老,对这巫医之言,自然是言听计从了,于是,方圆百里内的童男童女便惨遭浩劫。
  
  这惨酷的手段,直叫兄妹二人怒火中烧。长啸一声,拨身向那黑气腾腾的法坛扑去。天月一声冷笑。正在作法的巫医陡然一惊,怪喝道:“何人敢来骚扰法坛!”话未落音,随着一连串的冷笑声,两人已抱肘步入场内。这两位潇洒俊逸,正气凛然的侠士的出现,直唬得老巫医怪叫一声,便闪逃进了临时搭成的芦棚。天月不屑地一撇嘴,暗运真气,一掌推出,那芦棚咯吱乱响一阵,颓然倒塌。但中间并无巫医的影子。
  
  天月正欲冲上去,子青忙道:“不可妄动。且静观其变。”果然,片刻之后,地面洞开一穴,内中飞出大群毒虫,每只长约半尺,振翅如轮,嗡嗡有声,铺天飞来。子青见了那些毒虫并不惊惶,迅疾占住上风头、弹出几颗弹丸,听得几声爆响后,腾起几蓬带着异香的白雾。那些毒虫闻香飞扑而去。少时纷纷噼啪坠下地来,成千累万竟落了厚厚一层。原来,这白雾亦系剧毒,用来对付毒虫,正好以毒攻毒。
  
  刚刚缓了口气,忽又听得一阵吞吐气息之声,大股大股的腥臭气味扑鼻而来,冲人欲倒,说时迟,那时快,那洞窟里呼地窜出几条红色大蟒,眼睛有如两盏小灯笼,头顶蛇冠昂然,信子足有尺余长。它们一嗅到人的气味,便仰首怒视,猛扑过来,这副极凶的气势,一看便知是饥饿得久了。

  常人见此阵仗定然吓得骨软筋酥,哪里还能挪步:天月、子青少年任侠,胆气干云,那会将这区区虫介看在眼里,呛啷龙吟中,二人兵刃在手。顷刻间,那几条恶蟒已奔了过来,二人不闪不避,迎面一掌,掌风一激,巨蟒身躯竖了起来,冲着两人张口欲噬,两人舞动冰魂剑和雪魄匕首,在蛇腹下一闪而过,登时就有两条巨蟒膛开腹破,肝肠流了一地,直痛得挣扎扑腾,扑向另外的蟒蛇又缠又咬,一会儿它们就互相纠结成一座小丘,同归于尽。
  
  “注意暗器!”子青捺下正在注视死蟒的天月的头,正好躲过了一团蓝芒,这是几十根淬过毒药的细针,发出来无声无息,白天都不易看出,何况黑夜,躲过这歹毒的暗器,二人顺势卧倒,估计对方要出场了。果然,一阵嘎嘎声,不远处又洞开一地穴。从里面跳出一小队人,为首的就是“翻天鹫”撒崇福。
  
  天月挺身跃起,子青亦蹦立起来,二人卓然而立,使以为大功告成的敌手一愣,慌忙喝问:“你们是人是鬼?”蓦地,一阵爽朗大笑冲天而起,子青戟指撒崇福道:“翻天鹫,你恶贯满盈了,快自行了断,免得少侠动手:天月在旁细看那撒崇福,胖脸如盘,堆满了横肉,阴恻恻的双眼中,精芒外溢,五短三粗的身材,刮得溜光的头皮泛着青光,一看就知绝非正人君子。
  
  此时,撒崇福也定下神米,他细细端详着面前这两个不过弱冠少年,便放了心,粗声粗气地叫对方报上名来,谁知,两个年青人并不答言,只是一步步逼近前来。“翻天鹫”见势不妙,就架式一放,运动丹田之气,古怪地攻出一招,劲道倒也猛辣,且不等招式用老就迅速变换。使人意料不到的是,他身躯粗笨,可运行起来竟是如此灵活自如,身影忽闪,步法扑朔迷离,只觉得到处都是人,怪不得号称“翻天鹫”,撒崇福不想恋战延宕,出手就是凶招,变化的速度极快,角度又极诡,一时间,子肯与天月便落了下风。
  
  这一来天月心头火急,杀机顿起,低哼一声,施展开师门绝学“绛雪掌”,如今的蓝天月已非畴昔,掌出如风,力道如山,口中浅唱低吟,加上“护法罗汉禅功”和“斗战胜诀”的静动相生之法,不足十招“翻天鹫”就在两人夹攻之下败退连连,破绽百出。
  
  就在撒崇福行将惨败的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金铃声,起初如荷盖承露,山溪流韵,音响清越动听,令人心驰神往,骨酥手软,心中顿生万种柔媚,铃声愈来愈亮,天月、子青都猛地一惊,暗道“摄魂金铃”,连忙敛神屏息。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这要命的铃声的诱惑,心旌摇摇,就像汪洋大海上的水手听到海妖之歌一样不能自禁。
  
  随后,那铃声越来越急骤,两人又由疯迷变成疯狂,竟然手舞足蹈起来,而且心智渐次昏乱,敢情“翻天鹫”早已作了预防,对这“摄魂金铃”之声了无所动,眼见得二人瞎冲乱撞,跌跌颠颠,脸上现出惨人的狞笑,缓缓举起双掌。“翻天鹫”一双“红砂掌”曾为患武林十多年,后被侠义道高人所摄服,放逐于此,可仍不思改悔,这一掌击出,毫无防范的两个年少侠士定遭横死无疑。
  
  “啊!”—一两声惨号动地丽起,两具尸身倒地,头颅开花,脑浆迸涂一地,飞砂走石的法坛立即安静了,静得来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过了许久许久,地上坐起一人,困难地撑持着站起来,目光焦急地四下找寻着“子青哥!子青哥!“她一声声轻唤着,忽然另一个横躺着的人亦蠕动起来。她惊喜地扑过去,扶起他。这正是渐渐苏醒的梅子青,他一睁眼,看见眼前这面孔,激动地叫了声“月妹!”两人忘情地拥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他们才醒悟过来。天月马上羞赧地放开手,子青亦脸红了,四下一看,见没人在旁,才含羞地对视了一下。站起身来一看,场中躺着“翻天鹫”形像恐怖的尸身,场边躺着手执金铃的“黑冠巫老”的尸体,二人仔细地审视了一阵,只见两具尸体的头上都插着几片树叶。是谁在这危急关头对他们伸出救援之手:而且飞花摘叶,伤人于举手投足之间,定是一位武功绝顶的高人:四处找了一阵,却无踪迹。

    他们又在全寨搜了一阵,娄罗们都已作鸟兽散,山寨空空如也。后来,在一间密室里找到一只小磁坛,里面有十几丸药,异香扑鼻。这便是“翻天鹫”和“黑冠巫老”炼制的“阴阳天合丸”,可怜多少童男童女被残害,而作恶者自己亦无终善了。子背一把火烧了匪巢,两人赶回骊山脚下,已是天色微明。
  
  天月没有休息,请曾庄主领出病孩,让他空腹服下一粒药丸,然后,将手掌放在孩子头顶的“百会”穴之上,以本身真气贯顶度下,瞬时间调和阴阳,催动血脉,五经八络热流如注,孩子哼了一声便昏死过去,天月自己亦已头上热气蒸腾,足足行功达两个时辰,才告功德完满。天月忙盘座调息,那孩子也悠悠而苏,醒来一开口就叫“妈妈,我饿了。”看那眼神也流转灵动,恢复了先前的聪明伶俐。
  
  曾庄主一家感恩不尽,一定要孩子拜在天月膝下为义子,这可叫她左右为难。最后达成了妥协:二人收孩子为徒,一年后再来挈他去学艺业。在主人苦留下,两人又盘但了几日,将那些丸药救治了十来个幸存的孩子,这才择路北上。
  
  “古道昏鸦,夕阳西下,问君何处觅荣华,汉帝幽魂何家?”出了武帝茂陵住东,天月还在低吟着这首怀古诗。不觉,信步到了人称“小祁连”的霍去病陵。这座陵墓葬着西汉青年名将霍去病,他死时年仅二十四岁,可是早已战功卓著,两次大败匈奴,为大汉打通了富有战略意义的河西走廊。汉武帝刘彻特意命人将这座用天然石块砌就的坟茔做成了像征巍巍祁连山的形状,是以名之。
  
  大将军虽死雄风犹在。据说来此盗墓者总是七窍流血而死。死前往往梦见一位甲胄灿灿的青年将军挽强弓追杀。故尔,现在这座陵墓还人迹罕到。特别是天将傍黑时更是如比。月冷星疏,兄妹二人在这空旷之处演练“护法罗汉禅功”。自跟北溪大师学习这套足可登天下武功堂奥的功夫之后,二人一直难得有机会切磋,今天是兴致极高,自然不肯歇手。
  
  由于边练边论,走完两趟下来就时值三更了,二人正要收功歇息,突地四面响起忽哨。瞬间,已有十几个人影闪进坟场。天月、子青这等人物竟然没有听到这些对手接近时的一丝声响,可见这些人的武功绝非等闲。二人略一愣怔,马上做势欲斗。
  
  “呵哈哈哈哈!“一阵得意的狂笑,有几人已缓步逼近。蓝天月心知来者不善,疾闪身上前,运足八成真力劈出一掌名曰“隔山打虎”,不料内中一个手臂特长的老者冷笑两声,随手一圈便把那移山劲道全然消去。然后冷冷抛出一句冰寒彻骨的话:“哼,就这么点把戏也要闯江湖?”这话气得二人毛发倒竖,怒目圆睁,大喝一声,直扑上去施出所学想一举奏功。
  
  不想那几人横飘丈余,使天月与子青威势尽卸。二人正要再度进攻,对手中有一人上前几步道:“老衲有几句话奉劝二位。”天月定睛一看,他竟是那宝光寺外溜脱的善和尚。这和尚依然是那副一团和气的样子。他走上前嘻嘻一笑道:“两位施主,容老衲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他一指那个手臂过膝、自光阴鸷的老者:“这位瓜尔佳顺德老大人,江湖上人称‘烈掌无双’,荣领御前侍卫副总管之职,武功在万人之上,二位可想。”然后又一指那个身披红袍的蒙面人:“二位在苗疆已然见过,他乃是江湖上人闻风丧胆的华灯堂总堂主‘灯焰王’查从龙老师。”
  
  “老衲法名‘不善’,人称‘慈颜罗刹’,忝列大内侍卫。”那和尚逐个把那些人吹嘘了一番,最后自然没有忘记自吹自擂。兄妹俩面对强敌抱肘而立,毫不动容,心中却也十分沉重。
  
  “嘿嘿!”慈颜罗刹见二人面露肃杀之情,便干笑了两声道:“二位不必多心,老衲乃一片乐善之心,无非想告诉二位,今晚到场的都非等闲之人,你们即便是铜打的金刚也难逃魔劫。老衲见你二人骨格清奇,天资不薄,想奉劝二位识得时务,交出‘五柳画轴’自然干戈之灾消弭,施主亦不愧称武林俊杰!”天月听这和尚巧舌如簧,无非想叫自己拱手献上那武林至宝以邀功朝廷,屠戮侠义道上的正义之士,却反倒自美是存了“好善”之心,不禁大怒。怒咤一声:“贼秃休狂,接招!”便扑了过去。
  
  慈颜罗刹正说得有劲,不防祸起须臾,不禁一惊,慌忙接招。瞬间,坟场内人影乱晃,往来纠缠。天月与子青在数名高手合击之下,很快便露了败像,只好撤出兵刃,作全力之搏。这一来,只见坟场中剑光笔影重重叠叠,左冲右突,暂时逼退了联手合击的十几个高手。
  
  “烈掌无双”终于火了。他长长地怪啸一声,其声凄厉,有如三峡之哀猿,然后两手迅搓,旋即掌心由青变黄,由黄变白,由白变红,像是一双才从红炉里取出来的烧锻得通红的铁掌。旋即他身形怪闪,双手直冲二人当胸疾抓而去。天月忙与子青分两边闪开,可“慈颜罗刹”与“灯焰王”又带着几个高手合围上来。二人越斗越险,只得又合在一处。 子青见状便叫天月撤出,保住那比性命还珍贵的“五柳画轴”。天月怎肯答应,便叫子青快撤,她来抵挡强敌。

    二人又一齐接了百十招,形势更加危急了。子青一咬牙,目眦欲裂,叫道:“如果你还不走,我立即自刎在你的面前以全师命!”天月闻言一怔,子青已大叫一声,全力挥剑直扑敌群。只见他如猛虎下山,指东劈西,左右腾挪,敌方的气焰被这突发的威势一窒。可是天月知道,这套极耗真气的“劈门斩关剑”一使出,子青就孤注一掷,再无余力了。她不禁热泪横流,声音颤抖地喊了声:“子青哥——”
  
  “快走!“梅子青全力大吼一声,拼尽全身真力,和敌人作决死的搏杀。天月一声悲恸,玉牙一咬,跺跺脚返身冲出,慈颜罗刹见状怪喝道:“那里走!”抽身追来。二人一起一落,向北方去了。天月轻功本来已达极上乘,可这晚,始则演练,再则对敌已觉气力不济,所以与慈颜罗刹的距离越拉越近。
  
  蓦然,一声凄惨号叫远远传来,那是梅子青的声音啊,蓝天月听了眼前一黑跌扑于地。慈颜罗刹心中大喜。正欲上前剥取包袱,突然朝后一仰,叫都没有叫出就倒下了。后面接着追上来的人,一一如他。许久许久,蓝天月才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四周死静,只有洞口透射进来一缕清冷凄惨的月光。

    她一摸,背上的包袱还在,立即,她记起了刚才的搏斗,记起了梅子青那叫人痛彻脏腑的惨号,泪水不禁泉涌而出。只是,自己是如何脱了险,又如何进得这隐秘而安全的洞穴里来的呢?蓝天月探手一摸背上的包袱!哦!画轴尚在!只是跟她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子青哥却不在了,不,在了呀!
  
  她挣扎着起身,不顾浑身酸痛,马上拨腿向“小祁连”赶去。路上,躺倒在地的慈颜罗刹和另外几个恶徒的尸体虽叫她吃惊,却没有留住她的脚;步。她奔驰着,向那年青将军荒凉的坟场赶去。到了,她哽咽地喊了声:“子青哥——”茫茫的四野,莽莽的沙场。遍地的冷月,砭骨的夜风。哪里有她的子青哥!
  
  蓝天月的心破碎了,她急切伏下身去,透过模糊的泪水,仔细地辨认着那一块块石头、一条条树根;寻觅她的子青哥的踪迹。找到了!祁连山的峭石旁,一滩月光下泛着幽光的碧血。啊,那群可恨的贼徒杀害了他,还把他的遗体扔下这深涧!天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凄厉的哭声在夜空中回荡……暗处,一条黑影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悄悄隐去另一边,又一条黑影却仍在守候着她,一个悲痛欲绝的姑娘。



第七回:错中错探穴得瑰宝,险上险投石警梦人

    一座幽雅的小酒家,招帘儿高挑,上面绣着几个含蓄浑穆的欧字:“柳花香”。这取意于酒仙李太白先生的诗“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使客尝。金陵弟子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店里陈设不俗,桌凳亦甚洁净,壁端居然还张着几轴字画。与高原上绵延横亘的群山那种苍凉雄伟的气势相比,这小酒店更显得精致玲珑,难怪过往客商中有身份的人都要驻足一顾。
  
  这天,时已薄暮,古老的官道上已经断了人迹,店主放下了暖帘,防止那渐起的夜风扰凉店里的暖意。忽然,一阵细碎的金铃声,在若有若无中飘进人们的中。这音响不似一般马首串铃,直像是一张焦尾古琴在吟唱,它是那么悦耳,惹得满店人都引项细听,只育屋角里那个神情忧郁的白衣秀士仍在自斟自酌,丝毫也没有为之所动。
  
  随铃声的愈采愈近,人们可以感觉出采,这是一匹足程极好的良马。不多时,叮叮铮铮的铃响在店门外停歇。不等店家揭起暖帘,来人已掀帘进屋,众人定睛一看,暗地一惊后,又在心中喝起彩来。这是个身穿宝蓝缎袍的少年,长得一表风流,仪容绝美,举止潇洒优雅,气度高贵雍容,左手携着一只华丽的琴囊,右手执着一柄古色古香的褶子扇。他的打扮和气质,叫人一看就觉得若非王侯世家后代,定是贵胄望族苗裔,不然为何总带着那叫人难以亲近的傲气?
  
  这光彩照人的后生举目环视室内,似乎这满店的人都是些愚鲁的俗子凡夫,不堪为伍,眉宇间流出一丝鄙夷之色。突然,他眼中两朵火花一闪,但又立即敛容,——他发现了那个孤独的白衣秀士:微微沉呤,便移步过去,拱了拱手道:“这位兄长请了。不知可否借一桌角?”这倨傲的后生话音甜美,语气却冷冰得使人吃惊。那白衣秀士欠欠身子:“请便。”话音更冷。这却叫那蓝衫少年动了思量:“咦!这人比我还冷!”
  
  原来,这白衣秀士便是沉浸在悲痛中的蓝天月。那一日在小祁连遇险,师兄梅子青不幸殒命,她悲伤得几乎要以死相殉。但是,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她,她要去完成父亲的遗命,她要为使命、为责任活下去。于是,她踟蹰着又往西北行去,像一只失群的孤鸿,伶俜地独行。她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这些日子算是悟透了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的滋味。哦“绛雪掌”呵!凝着女人的悲苦、绝望和挣扎的“绛雪掌”!练了多少年的“绛雪掌”这时才感到心里有了那冷雨中凋零的桐叶和憔悴飘落的黄花……

    天月变了。一张冷峭的俊脸,取代了往日那时时显出顽皮、稚气的脸;沉默寡言取代了天真无邪的笑闹。她学会了思索、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察颜观色随机应变,学会了提防和进攻,江湖上的恶风险浪使她迅速地成熟了,长成了一位果敢坚强敏捷含蓄的“剑侠”。正是她隐含在眉宇间的忧郁给那张俊美的脸上平添了一种沉静超脱的美。当蓝衫少年抬头细细把面前这位不动声色的白衣侠士端详一番之后,心中那种想要向这“更冷”的人寻衅的念头便告冰释,而且生出了另-一种陌生的滋味,这也许便是所谓惺惺相惜吧。
  
  正待蓝衫少年要开口和蓝天月搭话之时,门外却拥进几个劲装汉子来。只见蓝衫少年面色一冷,扭头面壁,像是在避讳着什么。天月一瞥新来那群人,也不禁眉头微蹙。对坐的二人都将对方的举动看在眼里,不觉对视有顷,彼此都目光炯炯,想在对方脸上找到个满意答案。自然,结果仍是不得要领。天月便举了举酒杯,算是友好的示意,那蓝衫少年亦举杯齐眉,两人脸上都闪过了一记微笑。屋外一阵轻微的噼啪声,两人面色同时一寒,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是那帮汉子在放鸽传讯,报告他们的主子已然盯上了目标。
  
  天月微哼了一声,起身一抱拳“失陪!”话音未落,人已大剌剌迳自而去。那群汉子对视了一下,随即也跟了出去。蓝衫少年见白衣秀士引走了那伙劲装汉子,颇为动容,他感到人家是给自己解围,凝神片刻,便要了饭来匆匆扒了两口,扔出一块碎银,不待店家找补,已经闪身出门去了。
  
  花开一枝,话分两头,当下天月出店后,身形一晃,早已施展轻功,迅速隐入了渐然四合的暮色,待那群汉子跟出来时,已是杏无人迹了。中间那头目模样的人一咬牙惧道:“追!”众人四下分头追了下去。这里是着名的“圣地”麦积山,这麦积山乃是肃州府地界内群山之中的一座雄峰,因其形状酷似麦桔堆,故名之,山上开凿着密如峰房的洞穴,层层叠叠,使峭壁之上龛窟之中诸佛菩萨熙熙攘攘,有如西方极乐世界的一部分搬到了这儿。
  
  且不说这儿那体态丰满雍容,面容慈和慧颖的泥塑大佛如何妙相庄严;也不说那些彩塑力土的筋肉如何浮凸劲健,孔武威严,以及那些竭尽人间之巧的喜、怒、哀、乐、虔诚、天真、慈祥之类的脸谱如何生动逼真,单是那七佛阁中隐藏的一件秘密,已足以让天下人趋之若鹜,来者千千,去者万万了。这七佛阁的顶上,有一幅精美的壁画,说它精美,不仅由于画中入物车马栩栩如生,而且观者站立的方向不同那车行马走的方向也就会不同。据说这幅车马人行图便指示着一桩极大的秘密。
  
  百余年前有一位道行高深的毗罗尊者自南天竺渡海来华,他身具异秉,幼年得狮子国圣僧传授,练就佛门上座部无上神功“龙象摩诃萨尊印”!这是一种威力极大的功夫,当年这位高僧毗罗尊者就凭这不凡身手雄视武林一个甲子,黑道魔头至今对他谈虎色变。毗罗尊者生性孤僻,从不与人深交,亦不授徒,但凡江湖上的不平之事他总要出面干预,久而久之,许多武林纠纷都要找他充在仲裁人。

    毗罗尊者不耐其烦,索性远走,到这人迹罕至的麦积山闭关参禅,二十年后,人们偶然发现他跌坐在一个曲折幽深的石洞内,虽形貌如生,但玉柱垂垂已然涅槃久矣。从他留下的偈语中,猜测他生前曾经把自己终生所学写成着述,藏诸密处以待有缘之人,而这个藏宝之处,极大可能在他手绘的那帽神奇的车马人行图中可以找到答案。
  
  故此,百余年来,武林人士你来我往,都到这春风难至之处“朝圣”,然不仅仅是览胜猎奇,更想遇逢天缘,得到那无上武功,从此独步天下,怎奈这蛊惑人心的传说从来没有真正被印证,倒是那永远巧妙地在运转的车马行人越来越色彩斑驳了。这传说带来了这儿的“小繁华”,带来了不少的旅栈、饭庄,为那些一身风尘的武林人物提供方便。因此,像今天“柳花香”酒店里你追我逐诡诡秘秘的事情在这里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
  
  夜色愈来愈浓,旅栈里都燃起了灯火。“福康”老店的小厮又迎进一位贵客——身着蓝衫的美少年。他低声吩咐小二:“就给我开适才那位相公对过的单间吧。”小二听罢,不由得转眼望了望他,心想:“好俊的人物,倒是城隍庙的鼓槌,一对儿!”庚即把蓝衫少年让进了第三进院子。
  
  这大概是这旅栈的后院了,不虚老店之名,布置得十分雅致精巧,长廊曲折,小桥流波,假山嶙峋,花木扶疏,真令人有置身江南庭院之感。一正两偏三厢房子都是一色的画檐雕窗美轮美奂,推开房门,只觉兰麝馥郁,清新可人。屋内陈设讲究,打扫得纤尘不染,郎使客人有洁辞也无瑕可摘。
  
  蓝衫少年唤来热汤,洗漱已毕,迳自上床憩息,许久许久,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两颊飞霞,分明思绪旖旎。是谁?是什么事如许撩人心弦?金漏将断,转眼三更已过,蓦然,蓝衫少年翻身坐起,旋即又无声无息地摸到密下凝神静听,这时,朦胧的月影下,正有几个夜行人轻轻纵下庭院,然后,一间间房子摸了过来,蓝衫少年心想:咦!这帮家伙为何这般放肆!莫非父亲下决心要动什么辣不成,想到此,手中已然扣住几枚钢蒺藜,待要扬手发出。
  
  突地有人一声惨叫,对面房门猛然打开,白衣秀士疾掠而出,手中一柄奇门兵器晃起几个光环,吐气开声劈出猛辣几掌,立时震得那些恰要围截上去的夜行人倒飞出去,口中血箭逆射而出。白衣秀士略一停顿,腾身跃上房顶。正在此际,一道绿电窜射出去,“啊!”蓝衫少年认得这是“华灯堂”的独家暗器“玉炎灯花”,任是身法如何迅疾,也无法逃逸,不由得惊呼出声,果然,白衣秀士身形一萎,却又马上直起,迅速地沿房脊飞奔而去。
  
  院子里那伙人连忙搀起伤号,窜上房顶跟踪追迫。蓝衫少年心中对这位两次救自己的白衣秀士大起好感,他是谁?为何要替自己解围甚至不惜犯险?眼看人家为自己带伤而去,自己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想到此,不禁银牙一咬,也跟了下去。他身法轻捷妙曼,不在那白衣秀士之下,转瞬已追到了野外。四下环视,杳无人迹,只有麦积山黑魆魆蹲伏在不远处,蓝衫少年想了想,便直奔那山而去,不出所料,不一会便赶上了一场好打。
  
  原来蓝天月带伤逃出客店,直趋麦积山,想那山上洞窟近两千个,随便寻一个藏身进去,谅那帮歹徒,再是凶顽刁攒,也难以找到,再说在皇泽寺时,北溪大师一再叮嘱自己,要上得此山,到七佛阁探求宝藏秘藉,自己也不能让大师这段夙愿功败垂成呀!
  
  不想,跑出不远,那钉进小腿淬有剧毒的暗器在肉中作起怪来,创口有麻酥酥的蚁行感,且逆经脉而上,所过处穴位遭闭,故而脚下愈来愈慢。不一会,便要被那群大呼小喝的歹徒赶上了。眼看上山已是无望,天月素性一横心,掣出玉皇朱笔,执兵以待,横路迎敌。
  
  月色迷朦,旷野静寂,这傲然当风伫立的身影,在听过关于她许多故事的华灯堂众人眼中,无异于临凡天神,猛不丁一见,一个个吓得驻脚不前,有如泥塑木雕一般。少顷,头目——华灯堂外三堂堂主“毒掌煞星”秦海回过神来,忙呼喝众人上,那群汉子也顾不得以多凌寡乃江湖上规矩所忌,一齐欺身上前,扑向身负重伤的蓝天月。
  
  开始,蓝天月右手使笔左手出掌应付这帮家伙还游刃有余。不一会就汗出如浆,显出不济的样子,手脚也渐渐慢下来,眼看险情即将发生。突然,一声断喝,那蓝衫少年闪到场中,一脸冷峻,双手暴舞,顿时场中指风咝咝,寒气砭骨。
  
  这本系帮中独有的“寒星透穴指”,为何突然出自这蓝衫少侠之手,这立刻叫以秦海为首的灯笼帮众人如坠十里迷雾,一时不明就里。转瞬间一道绿光射来,秦海连忙操在手中一看,“哦,玉炎灯花!”他差点惊呼出声来。并且,这还是一块鹦鹉绿玉精缕而成的玉炎灯花,它在华灯堂中代表着一种极高的地位与身份。正在秦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一声威严的冷喝:“还不退下!”
  
  “是。”他顺从地回答,恭恭敬敬捧还那块令牌,一挥手领众人退下了。直到树林吞匿了狂徒们的影子,蓝衫少年才奔过去,负起昏厥在地的天月,直登麦积山而去,蓝衫少年东选西选,选了个安全宽敞的崖阁,放下天月,从怀中掏出只小瓷瓶儿,倒出一撮猩红色的粉末,揉进天月鼻孔,然后用小刀割开她的裤腿,露出乌紫的伤口,自己用两手的掌缘向内挤压,一会儿取出暗器,伤口里的血水也由黑而紫,由紫而红。

    天月痛得哼出了声,人也慢慢苏醒转来。睁眼一看,晚间同席那位风度翩翩的蓝衫少年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低头一看,膝盖以下的裤管被割开了,雪白的小腿裸露在外面,天月不由得心中大急,俊脸一寒,怒道:“你——”说着便要挣扎着起身。
  
  “仁兄,快躺下!你的伤势不轻,小弟正为你疗伤。”这一说,天月才忆起适才与人那场恶斗,想起自己的堂堂男装,想起人家是好意为自己疗伤,不由窘得满脸通红。幸而是夜晚,蓝衫少年未曾发现,还在替她那豁开的伤口细心敷擦金疮药呢!上好了药,蓝衫少年将天月扶起靠坐在墙边,天月心中对这位少年侠士很为感激,便拱手道:“小弟不幸遇仇遭害,蒙仁兄慨然施救,弟当铭感于心……”
  
  “唉,你说到哪儿去了。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谈铭感!”蓝衫少年见天月说得这么诚悬,不由得面现忸伲之态,忙止住话头。这种施恩不图报的侠义肝胆更使天月大为感动,不由得语塞了。
  
  “敢问仁兄高姓大名?”
  
  “不敢。在下姓蓝名天月。”
  
  “哦,好美的名字呀!”蓝衫少年赞声出口。蓝天月忙问:“不知兄台高名……”蓝衫少年俏皮地一笑,两颊泛出了一双笑涡:“小弟的名字可不如仁兄的名头响亮高雅,你就叫弟木旦圭便好,”这姓可真稀罕,名字也起得古怪,这等漂亮英俊的人物,竟会叫什么“木旦圭”,天月忍俊不禁,差点儿笑出声来。但想到别人舍命相救,心中又泛起敬意,便道:“不知兄台青春几何?”那木旦圭忽听天月问起这个,一时猜不透对方何意?但口中还是答了出来:“十七。”
  
  “那天月痴长了一岁。”
  
  “如此,我该叫你蓝兄了。”
  
  “不敢,不敢——”
  
  拉着话,两人都觉得彼此的距离更近了,不由得“蓝兄”、“贤弟”亲热地呼唤起来,只不过各人的身世,由哪里来,往何处去,这些要紧的问题,彼此都讳莫如深。这时,天将拂晓,玉兔西沉,银白色的月光从前面透进来,拂在东边墙上,天月想起,今天是六月十五,真是“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团”呵!自己出来这么多日子了,一路上血雨腥风,到如今又孤雁失群,何时才能到达天山呀!心情沉重,无限惆怅,便打住话头,各自想心事。
  
  突然,蓝天月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被东墙上两行小字吸引住了,她定睛一看,竟是闪着黄色萤光的十六个蚕豆大的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原来正是那篇《七佛通戒偈》,看来这便是着名的“七佛阁”了。她对这突如其来的现像感到震摄,莫不是阁中诸佛显灵了!忙轻唤道:“贤弟你看:赶快跪拜吧。”

  木旦圭顺着她的手一看,也自吃了一惊,忙扶起天月,二人对着阁中的七位佛祖:毗婆尸佛、弃尸佛、毗舍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和释迦牟尼佛一一叩拜一通,两入又走回那面墙壁前,只见那两行字儿,个个珠照玉润,萤洁可爱,正兀自闪闪烁烁,更显得灵秀无比,天月不禁伸出手,用食指在字上摹画起来,待摸完一遍后,字迹倏然消失,两人正惊愕间,只听一阵扎扎之声,回首一看,毗舍浮佛的莲座移开了,现出一尺见方的洞穴,两人忙趋近前,天月略一犹豫,便果断地将手伸入那洞,摸到一只青铜盒儿,便取了出来,莲座也就移回原处了。
  
  两人借月光看得明白,盒子上镌有一行字“佛度有缘人”,可盒子通体浑然,无法开启,天月此时已意识到,这盒子中定然藏着稀世之珍,好奇心促使她想立即开盒看个究竟,加之木旦圭的金疮药果真灵验,伤口已经不痛了,她决意用掌力劈开这青铜盒子。只见她置盒于地,凝神聚气猛发一掌,盒子给震得跳了开去,木旦圭也击出一掌,仍不济事。

    天月想了想,提出二人合力从两个相对的方向发招试试。木旦圭也正有此意。于是二人相向而立,各自默然运功,同时吐气开声,立即两股猛烈的劲气从对面袭向青铜盒子,威力足可裂石开碑。果然那盒子经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呼”的一声,机关弹开了。二人一看,惊喜得叫了起来。这中间不正是那本被武林中人视为瑰宝的“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么!
  
  多少年来,无数的黑白道高手朝思暮想,来者熙熙,去者攘攘,都想在这幅神奇的车马人行图下研究出其中秘密来,谁想这引人注目的奇图,不过是惑人的“河图”,“洛书”,真正的秘密却隐藏在只有每个月的十五晚上寅时二刻从那特意开凿的儿拳般大小的崖穴外射进的月光正好端直照出的《七佛通戒偈》上。而这件实际虽不玄奥却又难于为人们所察觉的秘密竟让这两个出道未久的小青年发现了。
  
  两人按捺不住狂喜,却又都想到了另一件事情。沉默有顷,天月开口问道:“不知贤弟将复何情。沉默有顷,天月开口问道:“不知贤弟将复何往?”木旦生脸上掠过一丝狡黠:“愿闻蓝兄去向。”
  
  “赴唐古拉雪山访友,”
  
  “妙极、妙极:小弟也是前往漠北天山办事。”
  
  “那——”天月一听这事虽觉巧得过分,终不疑有它。木旦圭接过话头:“小弟想攀蓝兄同道,不知蓝兄——”别人话已至此,天月也只得说:“甚好:愚兄亦正有此想,尚虑贤弟会嫌天月鄙陋,不堪与弟为伍嘞。”说罢两人朗声大笑,携手出崖阁,放眼望去,果如诗云:蹑足悬空万仞梯,等闲身与白云齐。檐前下视群山小,堂上平分落日低,绝壁路危人少到,古岩松健鹤频西。天边为要留名姓,拂石殷勤手自题。
  
  二人颂罢了诗,披着满身晨曦投西北而去,留下的那幅充满诱惑力的车马人行图仍然在吸引着那些一心想获得秘籍的人们。往西的道路上黄尘弥漫,愈走行人愈稀。广袤而贫脊的大地上,布列着大大小小的童山秃岭,苍凉的气氛笼罩着天宇。行人稀疏,招呼过往客商的客店旅栈也越来越少,条件也日见简陋。
  
  这一天近晚,路上走来两个少年人。一穿白袍一着蓝衫,皆是一般的仪容风流俊美,一样的举止潇洒气度不凡,且行走的速度都疾似乘奔驭风,恍如仙使临凡,若非这穷山僻壤人迹稀疏,定会大大地惊世骇俗。不用说,这二人正是投西北而去的蓝天月和木旦圭了。行间,远远见得路边有一座亮着镖局标识的宅院。木旦圭道:“蓝兄这几日风尘仆仆,旅途劳顿,且又创伤初愈,我看可否投这镖局略事休暇。”
  
  “这个……”蓝天月北上心切,不由得沉吟起来。然而,木旦主已经慢了脚步,也就只得将就这位一路上任性施为的小兄弟了。两人行至镖局门前,立即感到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大门紧闭,院内死寂。二人自然是艺高人胆大,木旦圭走上前去,用力叩着门环,无人应声,只是听得门后隐隐有窸窣之声。木旦圭一使眼色,天月已然知了蹊跷,两人都暗自戒备。

    果然,两扇大门訇然洞开,箭羽如蝗直射出来。木旦圭早已一个“铁板桥”仰后下腰,蓝天月一展袍袖将这些弩矢尽数扫落。接着,两人疾如闪电地抢进大门,只听得脚步杂沓,有人往后面遁去了。木旦圭亮声喝道:“呔!是何许人胆敢暗算公子爷?”应声走出位须发皤白的老者,扬起寿眉,一对朗目精光隐蕴,两边太阳穴稍微凸起,一望便知这是一位武林高手。
  
  老者踱下阶沿,横目问道:“二位气势汹汹,又是华灯堂请来助拳的吧?”木旦圭也冷语相迎:“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莫非你还能吃人不成!”天月一碰他的手肘,款款对老者说:“我们乃过路投宿之人,与华灯堂并不相干,老英雄不要误会。”老者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阵,大概觉得二人确实不像宵小恶徒,便面色霁和下来。

    “如此,小老儿是错怪二位公子了,只是,眼下江湖上凶祸迭起,日前,华灯堂突袭了本‘万全镖局”,适逢老汉外出未归,得免于难,可这伙歹徒丢下话口,近日内还要血洗镖局,二位公子庭阶玉树,留宿蔽舍老汉深恐有所不便,”老者延二人进堂屋落座,献茶之后,面色深沉,徐徐说道。

    “也好,”木旦圭闻言后,站起身来,转脸见蓝天月竭座未动,便奏到天月耳边说:“蓝兄,江湖上风波凶险,华灯堂里又高手云集,我们还是不蹚这浑水的好。蓝天月恍若未闻,正色对老者说:“足下可是‘无敌金锏’仇万全老英雄?”
  
  “正是、正是,”老者连忙答应。
  
  “那么,这件事我非要管管了。”
  
  “公子是——?”
  
  “容小侄暂且隐名。”说罢,转脸对木旦圭道:“贤弟,这位仇老英雄乃愚兄世交,今遭此厄难,天月非得尽棉薄不可,如贤弟认为不便,可暂去他方借宿,前路等候我三日,倘三日不至,愚兄定然已遭不测,贤弟就请善自珍重了。”说完取出一个包裹停当的小绸包递给木旦圭,“如果发生意外,这东西就算你我兄弟一场的纪念吧。”木旦圭明白,这绸包里正是那武林瑰宝“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不由得对天月的胸襟与情义大为感动。他默然接过绸包,慢慢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将绸包交还天月,自己坐回那张挨着天月的椅上。
  
  “怎么,你不走啦?”天月惊异地看着她。
  
  “你我既是兄弟,正当同赴危难。我岂能临敌怯阵!”这高义干云的话从她口里轻描淡写地说出,使天月和仇万全都很感佩。高士之间出言如山,一诺干金。三人都不再说什么了。仇万全引二人到后面堂上,阴沉着脸,指指摆在门板上蒙着白布的十余具尸体:“这便是被华灯堂杀害的家人和伙计!”这凄惨血腥的场面,看得天月和木旦圭心中凄恻。

  少顷,一桌酒席已经备好,主人让客人人座,又唤人搬来一坛绍酒,说:“这坛陈酿花雕是多年前老汉托人从内地买来的,今日正好为二位公子洗尘。”说罢,满斟了三大碗,在三人碰了碗边,举碗齐唇,正要开怀畅饮之际,突然破窗飞进三颗铁莲子,将天月、木旦圭手中的酒碗和酒坛子同时击碎:屋内人都大惊失色。
  
  蓝天月知情有异,随即与木旦主、仇万全纵出房门,只见廊内四个庄丁被人点了死穴倒在地上,四周寂然无声,三人复又飞上房顶,四下里了望,却又杳无动静。看来,偷袭者轻功已臻化境,来去无踪矣!众人回到屋里,仇万全望着那残剩的半坛花雕直呼可借:正待叫人再将酒来,天月与木旦圭却毫无酒兴了。
  
  饭后,主人安排蓝、木二位公子同住在里院的一间客房里,两间床榻相挨,但二人心情分外紧张,哪敢入睡,各自合衣假寐,又都耽着两份心事,一是怕晚间有人偷袭,二是天月和木旦圭首次同居一室,彼此皆觉得心头有如小鹿撞碰,感到忐忑不安,胸藏难言之隐,但又都不好说出口来。惕惕然熬到紫微临垣,两人终于渐次睡去。
  
  “乒乓”一声,拳大一块石头投到屋中,二人几乎同时跃起,闪出房门。只见窗下倒了两个人,天月打亮摺子一晃,原来是镖局的两名伙计,席间还看见过他们。天月正要上前去搀扶,木旦圭却止住了她。原来,木旦圭发现了二人都手执着一支轻烟袅袅的香条,他近前一看,立刻窥破了端倪,便回身掐灭了天月手中的火摺,一带天月的衣袖,二人闪身到一堆太湖石后面。

    天月正要开口问讯,木旦主一只手指碰了碰嘴唇。与此同时天月也听见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二人凝目细看,只看一群人影窜到客房窗下,旋即,他们发现了廊下的尸体和敞开的房门,内中一人打着火把点燃了灯笼。二人借光一看,是仇万全领着一群手持兵刃的汉子站在那儿。
  
  “贼妮子,恁的刁猾,竟然又被她逃了去!”众人在房里搜索,仇万全狠狠地骂了一句,伸手一抹脸,哩,可作怪,他哪儿是皓首皤须的老者,竟然是个中年汉子。天月在小祁连一战中曾经见过,这是华灯堂的一个堂主。只见他咬呀喊追!带领着众强徒上房追出。
  
  “啧啧,好险!……如何?你这位行侠仗义的勇士?”那木旦圭见敌远去,若无其事地调皮地哑咂舌,转脸蹊落满面狐疑的蓝天月。待二人查看过堂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之后,立即明白这群歹徒是演了一场惨无人道的移花接木的把戏。蓝天月迷惑不解地问:“贤弟,你是怎样识破那熏香的呢?”木旦圭只是笑,没作正面回答,却说:“那熏香的形制是特殊的。”
  
  既然明白了底细,二人不敢久作逗留,便带着满腹的疑惑继续向西北赶路了。是谁打破了酒碗?又是谁投石示警?这手法想起伏波山之夜……假仇万全那句话中的“死妮子”使天月怀疑自己的身份会被木旦圭识破?而那位自称木旦圭的蓝衫少侠心中照样也正掀起巨浪狂澜……



第八回:月牙泉玉娃露芳心,鸣沙山双怪劫画轴

    出得陷阱,两人又星夜兼程向前赶路。因为那“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上面载着一桩奇事,目前尚能赶上那可遇而不可寻的良机,假若错过时日就又得等上一年,掐指一算,只要中途不再因事耽误,兴许还能赶得上。连日的奔波,使得两人都感到疲倦,于是便重金买了两匹快马,那马一白一黑,白似瑞雪,黑如乌云。木旦圭直赞这马比自己在麦积山下被人牵走了的青花聪还漂亮。特别是那两副精美的鞍辔,扣在马上浑然天成。高头大马配上英姿勃勃的少年郎,人马相辉映,真是绝妙的英雄骏马,引得路人纷纷停步瞩目,赞叹不已。
  
  “这地方叫五泉山。汉武帝时,曾派大将军霍去病西征。行至山下,人困马乏,口渴难耐,四周又无一处水源,霍将军持剑祷天,然后力穿五石,五股泉水涌地而出,所以后人叫它五泉山。”木旦圭指着皋兰山麓一座山环水绕林木葱笼的处所说。天月刚想开口,他又一指前方天际翱翔的苍鹰说:“蓝兄,来,让我们与那鹰儿比比脚程。”话未落音,双腿一夹胯下的白龙马,人已电射而出,天月也忙催马赶上前去。两人伏鞍疾驰,直听得耳边一阵呼呼风声,果然渐渐地将苍鹰追过了。
  
  “如何,蓝兄?这就叫‘骑将猎向南山口,城南狐兔不复有。革头一点疾如飞,却使苍鹰翻向后。’”听他随口念出岑参的诗句,一副豪气勃发的神情,天月暗想:看不出这任侠使气的木贤弟,还是一位饱学君子呢!
  
  “大谟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在这平沙莽莽的荒原上跃马,使二人对这首唐诗描写的景像倍感真实,亲切。一路上的异域风光,使天月颇觉新鲜。他二人策马飞驰,在陇西秦凤道上,两天竟赶了八、九百里路程,来到张掖地界。
  
  “从前有个得道高僧,名叫嵬咩。他本在深山隐居修炼,忽一日觉得心中一动,便想出山云游,他意识到这是佛祖在指引他。果然嵬咩听到一阵缥渺的音乐声,及至循声赶到却是空谷回音杳无人迹。他心知此乃天乐,便虔心沐浴,用双手在那天乐升起的地方挖掘起来,直挖得双手十指鲜血淋漓,终于挖出一尊放射毫光的碧玉卧佛,于是他便四方化缘募金,在此地修起了这座大佛寺。”待木旦圭说完,天月问道:“那么,这儿便是那块升起天乐的圣地喽?”她对这位谈起塞上风物如数家珍的同伴的博闻强识感到十分佩服。
  
  “然也,不瞒蓝兄。对于这一带,我乃故地重游呢!”
  
  “如此最好,难得贤弟这样的好向导,你为愚兄边走边介绍这异地风情如何?”说着话,两人走出借宿了一夜的大佛寺,又跨马前行了。一路上,木旦圭对天月的问题总是有问必答,还常常主动介绍情况,看得出他对充当向导是非常高兴的。
  
  “诺,这里就是酒泉。”木旦圭指着一片令人耳目一新,尘俗尽忘的绿洲,高兴地说。
  
  “汉武帝时,大将军霍去病奉命西征匈奴,在河西大获全胜,武帝派人不远千里从长安送来几十坛御酒犒劳功臣。霍将军说:‘征伐得胜岂只将帅有劳,所有士兵都为华夏民族立了功勋。’便叫人把御酒一齐倾入泉中,招呼大家共饮。于是这几眼清泉便得名酒泉了。你看它清波涟涟二十里,浇绿了这千百顷良田!”
  
  的确,这几眼清泉给了荒漠以无限生机。当即,二人下马掬水洗面,天月捧起清冽甘美的泉水一口渴下,不尽赞道:“咦,这里面仿佛真还有御酒余香呢!”两人都笑了。一看日头尚早,木旦圭提议再跑一程,赶到那“天下雄关”去观赏落日奇景。两人便策马直驱嘉峪关城楼。
  
  远远就望见戈壁滩上一座关楼巍然峙立,南面是白皑皑的祁连雪峰,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荒漠,地势险要,雄壮而悲凉。跑近关城,细细一看城楼足有六丈高,建有结构精巧气宇不凡的三层飞檐。四下的箭楼上都有兵士把守,到了西边的柔远门外,木旦圭向戎卒递上一小包茶叶,就获准登上城顶观山望景了。极目远眺,只见万里长城像一条苍龙虬伏于戈壁沙漠之上,仿佛还在缓缓蠕动,若隐若现。
  
  “这儿,刮风时可观看漫天黄沙一片气势磅礴的混沌,下雪天可饱览茫茫雪国玉洁冰清,晴空下可看到神奇幻美的海市屡楼和浩翰无涯的大戈壁。”木旦圭对看得出神的蓝天月津津有味地解说,“这小楼上供着一块青砖。”木旦圭指着重关道:“据说为了不滥掷从关内运砖石木料的劳力,工匠们精确地算出了建关需要的全部材料。完工后,只剩了一块青砖,有司便令供在这里以示嘉许之意。”
  
  站立城头,时近傍晚,凭栏望去,浑圆的太阳渐渐向西边坠下。一团红红的火球落到戈壁滩上,比任何时辰都显得更大更红,那么明艳、那么纯净,落日余辉灿灿,将沙漠熔成了一片赤金,使它比任何时候部显得庄严肃穆,更富感召力,让人想不顾一切地向它跑去,去承受那瑰丽的光华;去投入那热烈的怀抱!戈壁滩蒸腾的热气流!让人感觉到夕阳也晃晃悠悠,醉醉醺醺,在桔红金黄的神圣中渐然通入地平线去,只留一天维红的云霞,表现着它永恒的微笑……在这摄人心魄的壮丽奇观面前,两人都默默无语悠然神往,直到最后一缕霞光在那凝然不动的眸子里悄悄敛去……

    晚间,二人就在关城附近的农舍投宿。沉睡的木旦生突然被隔壁蓝天月的敲墙声惊醒,只听壁缝中漏过天月的呼声:“贤弟我们被包围了,快,突出去!”果真,在木旦圭侧耳谛听时,也发现了近处有沙沙的脚步声,房顶上也似有人。他暗提真气,猛然破门而出,两人以不容喘息的速度越墙飞出。正疾走间,一只闪光的“神箭”从身后放起,一群黑影突然横在面前。
  
  “呵呵,与老夫站下!”两人均大吃一惊,原来站在前路的是个一领红袍被体的怪人。天月认出,他正是在黎萝寨率众袭击,小祁连领头围攻的华灯堂总堂主查从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正欲将身扑过去,身边一只手扯住她的衣袖。她转眼一看,见木旦圭正一手拽袖掩面,口气急促地说:“快撤,你我绝非他的对手!”
  
  “不,我豁出去了!”被仇恨烧得双眼通红的蓝天月猛一甩手就要冲过去。
  
  “使不得,蓝兄!”听到木旦圭有些颤抖的恳求的声音,她立刻冷静下来。木旦圭见天月止住脚步又着急地说:“蓝兄,别忘了前面还有大事呀!”

  “也罢!”天月想到肩头重任,一咬牙别转身就走。对方既然专程等候在此,岂是可以善与的。见两人转身要走,查从龙怒哼一声:“没那么便宜!”话未落音,人已拔身而起,在空中像只陀螺直旋过来,那红色的长袍卷带起一阵旋风,搅得黄沙弥空星月失色。
  
  “快!”木旦圭疾煞住脚,一带天月,二人反身从红袍老魔脚下迅闪而过,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刚才立身之处“蓬”的一声巨响,腾起尘沙丈余,地面陷下个八仙桌面大的土坑。好险!若不见势抽身定然非死即伤。
  
  “咦——”那红袍老魔一动手便施展出“血焰落魂掌”绝招,旨在须臾伤敌。多少武林高手都没能躲过这诡奇猛辣的招式,不想这两个雏儿却轻轻化开了,红袍老魔怎不感到万分惊奇!平素要强、任性的木旦圭,此时好像特别害怕那红泡老魔的灼灼双眼,一面拽袖遮面,一面直朝天月身后躲闪。
  
  瞬间,蓝天月与查从龙又走过了十多招,而今的天月已非昔比,斗得老魔头心头火起,手中暗扣“玉炎灯花”,一面双拳上下左右阵阵乱晃,立时使天月觉得面前矗起一堵密不透风的拳影之墙。随着这迷人心智的“霸王双极拳”,一道绿色闪电劈风射到。这一切都早被隐在天月背后的木旦圭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绿光亦从蓝衫少年手中飞出。“兵”地一声脆响,电光火石,两只暗器相撞激溅出一阵炫目的火光。红袍老魔头冷不丁一惊,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恨恨地切齿狂叫:“哇呀,好个孽畜,你气煞老夫了!”袍袖一挥:“给我齐上!”外围那些劲装汉子立刻冲入圈内。
  
  “快、快!分头突围。两天后在前面会合!”蓝天月见情势大急,只得对木旦圭喊了声,二人回声合力击出一掌,杀了杀强攻上来的歹徒的威势,旋踵各提真气从两个相反的方向疾射而去。望着隐进黑夜的身影,红袍老魔气得直咬牙:“追!”众人分头追了下去。在离玉门关百把里的“小江南”客栈等了三天,还不见蓝天月的影子,木旦圭觉得烦闷透了。
  
  这天,太阳落山好久了,他才从“杨柳春”酒楼上回到店里,他盯紧挨着的两间客房,右手那间还兀自空着,在木旦圭关好自己的房门后,人立即疲软了下来,拖着娇弱无力的脚步走到床边坐下。近日来,他委实太紧张、太疲累了呀!他慢慢地将外面的衣装全部除去,这屋里哪儿还有白天那英气勃勃的蓝衫少年郎呢?眼前分明是位年方二八的红粉佳人!难怪他的声音那样甜美,面容如此俊秀。此刻,那青山般的眉黛上正沾载着多少思念啊!

    原来,她不是别人,正是华灯堂总堂主查从龙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玉娃。此女生得洁白如玉,但自幼不喜针指女红,专好拳脚技击。由于她不仅模样儿长得乖,而且头脑很聪明,凡事一教就会,习无不精,查从龙对女儿娇爱无比,向来是爱女有求必应,并爱称玉娃。玉娃便从小学得一身家传绝技,也养成了任性娇憨的脾气。
  
  随着玉娃渐渐成人,查从龙也就为寻觅乘龙快婿转开了心思。君想这查从龙是何等样人?背师叛祖,卖身朝廷,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吗?当然,虽则他身怀上乘武功,又执掌着江湖上名头不弱的华灯堂,在投靠朝廷后自然恩遇不菲。然而他终究系绿林草寇,官家难免对他心怀戒备,虽是恩宠有加但却不委以重任。当然,查从龙所渴慕的出将入相就更是无从企及了。见眼得爱女长成,出落得婷婷如出水芙蓉。加之自幼延师教读,真可谓文武双全。查从龙四处托媒出入于王候世家,贵胄望族为女儿提亲,好不容易攀上富察尚书的公子,于是便要女儿去做贵夫人。
  
  玉娃早就风闻这位富察少爷是个花花公子:一双斗鸡眼瞅遍了章台诸柳、野陌杨花。前年还差点没为争风吃醋被人杀死,自视极高的查玉娃还从没有对任何青年男子动过心,怎肯嫁给这个满洲恶少!查从龙见软的不行,便动了硬的。父女俩第一回反了目,查龙泉威胁说:倘若玉娃三天之内不回心转意,他就要废了她的武功、捆她上花轿。
  
  这绝情的辣话使玉娃明白了事情已没有回旋余地。在奶妈的帮助下,她连夜逃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关外,在这一带已晃荡了好几个月。玉娃当然知道,父亲绝不肯与她善罢干休,所以一直没敢回中原去。偶然的机缘,她结识了蓝天月。这位风流潇洒的少年侠土深深吸引了她,特别是那忧郁的神情对查玉娃更有着极强的魅力。

    她心目中理想的郎君不就正应该具有这种超凡脱俗的美和沉稳而又倜傥的气度吗?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冒险救下这素不相识的青年之后竟然随口编出一个叫人听了便感到稀奇的姓名来;又为什么甘冒黄沙风雪陪他远走塞外,甚至为了他和父亲作对,现今又为久等这人不至而心烦意乱……

    唉,娇憨任性的少女啊,她是陷入了深深的情网了。她一开始就爱上了她的天月哥,而且爱得那样执着、深沉。这是多么纯真而又何等不幸呀……玉娃在床第间辗转着,苦苦思念天月,猜测他和父亲的帮派之间那深刻的仇恨,揣度着渺茫的未来……

  其实,蓝天月也正在焦急地等待患难与共的木贤弟。而且,她已经在昨天就到了千佛洞。天月也一直在想,难道木旦圭大概和华灯堂有什么渊源不成?不然如何对红袍老魔的招数那么熟悉而又那般害怕呢?他几次以袖掩面,甚至还躲藏在自己身后,未必然深怕那老魔头认出什么来吗?
  
  说实话,她打内心喜欢这位豪爽任侠的贤弟,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更由于他的举止很像不久前的自己。不过,这种喜欢仅仅停留在姐弟之间,虽然不愿离开他,却谈不上是爱情,梅子青小祁连丧生后,永远带走了天月的爱情!天月与玉娃算得上“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第二天,查玉娃也寻到千佛洞来了,还带来了她甩脱追兵后又牵出来的两匹宝马。两人一见,都高兴得小声呼唤起来,亲亲热热地讲述着分手后的一切,策马向月牙泉跑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千佛洞北面的月牙泉。美丽的月牙泉有着童话般绚烂的色彩。清波萦回的泉塘银辉灿然,镶嵌在一片绿舟之中,宛若蓝空里半轮皎皎皓月。泉面上鼓起串串珍珠,可泉内水的却永远不会往外流溢。
  
  高高的神砂山反射太阳的辉彩,一片金光闪烁,把泉内茵绿的水草映衬得分外柔美、清新。清澄的泉水倒映着天光,云朵就在水面上漂浮,星星就在水面上眨眼。向下望去,好深好深,仿佛这圣洁的泉池没有个底。捧一掬尝一口,哟,这么甘甜,是谁在水中调了蜂蜜?绮丽的风光,让两人呆住了,忘了这是尘寰。

  谁道塞上荒凉寂寞,便是西湖也没有这等景致呢!下了马,坐在泉边草地上,玉娃告诉天月,传说汉武帝曾在这里得到过一匹无与伦比的乌孙天马,当地土着叫这里做渥清池。每年端阳节,附近的人都要来这里尝泉、游春,写诗作画。等他们想起该打点住处时,已近薄暮了。正好近处有几座端阳节留下来的草棚,二人各择好的暂且栖身。
  
  点燃一盏特意带来的“气死风”灯,取出那册珍异的《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她们又一次研习起来。这“秘要”封皮上有一行朱砂字:“得此书者务必于六月三十以前赶到敦煌月牙泉,否则开卷无益”。揭开第一篇,是关于武德的宏论,大意不外习武者要心存慈悲,不可妄开杀戒否则遭致天谴,要抑强扶弱祛恶扬善云云。
  
  第二篇上载:“龙象摩诃萨尊印”是一门威力无边至强至大的功夫,演练者必须具有精深的内功修为,按照特定的心法循序参习,不然会因走火入魔而致终身残废。还有一个条件:在参习“龙象摩诃萨尊印”之前,必须服用效力极强的壮阴固阳的药饵:月牙泉出产的“七星草”和“铁背鱼”,前者是纯阳之物,后者是至阴之物,二者合用调和龙虎,可抵数十年内吐纳之功,为下一步练习扎下根基。后面便是参习“龙象摩诃萨尊印”的具体心法和图形。以上种种他们在麦积山下就已经看过了,所以在路上一刻也没敢忘记六月三十这个重要的日子。
  
  六月三十日到了。她们一大清早就坐在泉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泉水,等待那“铁背鱼”和“七星草”的出现。太阳都快当顶了,查玉娃等得来有些烦燥,侧目一看天月仍丝纹不动地坐着,除了睁得大大的一双美目,简直像僧老入定。玉娃不禁笑了起来,这才把在正想心事的蓝天月惊醒。
  
  “蓝兄,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呀?”
  
  “快了。”
  
  “何以知之?”天月笑了笑,学着梅子青的口气不紧不慢地说:“贤弟,六、七两月之间可是六月三十?”
  
  “是呀。”玉娃眨眼一默。
  
  “六月三十的中间呢?”
  
  “自然是午时喽。”
  
  “这就对啦,岂非快了么?”
  
  “呵,有理有理。焉知蓝兄善思若此也。”说着话儿,太阳当顶了。
  
  “蓝兄,你快看!”查玉娃对着眼前的奇观,声音也变了。
  
  “贤弟休得忙乱。”天月何尝不兴奋呢,可她尚能自制。这时,月牙泉灿然红紫,圈圈涟漪泛起金波,从泉池深处透射出一道光芒越来越亮,果真,光柱中有两条鱼慢慢浮了上来,巨头细鳞,通体透明,只有背脊上一条粗黑的纹印。那对圆圆的大眼时开时合,眼珠晶红像两只宝石玲珑别透,最奇的是这鱼口里还街着几枝光鲜葱绿的水草。
  
  老和尚之言果然不谬,奇异珍贵的铁背鱼和七星草真的出现了。待那神鱼浮到水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扑了下去。大概是时辰未过吧,那鱼儿也竟不沉底,只在水面游弋,不到几个来回,天月与玉娃都各逮了一条铁背鱼上岸。在两人离水的一刹那,水底的光线陡然消失了,只剩下一潭碧澄澄的冷泉。
  
  直到把鱼置入两只瓦釜,她们才发现湿榻榻的衣裳还紧贴着丰满的身躯,那浮凸流美的线条在暴露着自己的秘密。二人顿时粉脸绯红,但都不敢正眼注视对方,大家都深怕身份败露。她俩赶紧转过身去牵伸衣裳,然后不约而同地借口换衣服各自躲进远远的灌木丛中。
  
  解脱了一身的束缚,蓝天月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她为自己少女丰满苗条的身躯感到吃惊,走南闯北,脸蛋儿晒得略显黝黑了,通身却莹白如许,曲线柔美,天月又爱又怕地擦拭着全身,她忘情地欣尝起自己来,一缕悲怆之情袭上心头,想起了子青哥,她眼角涌起了两泓泪水……。
  
  “蓝兄!——”这一声脆生生的呼唤把正在出神的蓝天月吓了一大跳,她生怕莽撞的“木贤弟”撞了进来,她慌了神儿,颤声答道:“来了,来了,你不许近前!”待天月匆忙穿好衣服,钻出灌木丛,玉娃已悠闲地坐在了泉边。美人新浴,好似两株俏生生的出水灵芝。
  
  两人目不转睛地相互看着,玉娃的眼睛燃着热情,天月眼中流出幽怨,双方都为眼前的美少年仪容风度叹为观止,都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神秘地莞尔一笑。按照书上的方法,在两只瓦釜中各放进一条铁背鱼和两株捣碎的七星草,用文火焙成细末,然后用泉水调和,研成丸子服下。
  
  服了不到片刻,两人腹中觉得热流蒸腾,像火烫的溶岩在翻滚,她们连忙跌坐在地上,少时那热流又顺着周身经脉往四方涌流,逐渐集结于玄关。正在此刻,体内又产生了一股冰凉的气流,亦向百骸流布而去,恰才热得香汗淋漓的她们,马上又冷得像掉进了冰窖,上下牙得得搕碰。一忽儿那冰样的气流也贮在玄关了。凉热两流互相冲激,闹得她们好像打摆子一样忽冷忽热。末了,只觉得头脑轰然一响,便晕了过去。
  
  过了一会,两人悠悠醒来。刚才的折腾还记忆犹新,此刻却什么事儿也没有了。站起来,她们都感到手脚轻捷耳聪目明,试着运运真气,竟然畅通无碍。两人欢喜得大声叫笑着。原来,神奇的七星草和铁背鱼已帮她们达到了练习气功的高峰—一冲破生死玄关,打通了住督二脉,这收获太大了,怎不令人喜出望外。
  
  于是两人赶紧静坐调息,瞬间气运周天,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一个时辰下来,直练得灵台清净,神思飘逸。行动完毕,两人兴奋极了,万事齐备,只待明日早是便可以依照“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练习那无上武功了。由于心情激动,两人便天南地北聊了起来。查玉娃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便问起了天月与华灯堂的过节。
  
  天月对有过救命大恩的“木贤弟”早就引为知己,哪里会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便原原本本讲叙了华灯堂和自家的三代血仇,只因碍着慈父遗命及“男女授受不亲”之古训,隐去了此行的使命和女扮男装的秘密。这一席话有如晴空霹雳,给了欢欣的查玉娃以巨大的打击,她直感到周身冰凉,连胸膛里的血也凝住了。

  查玉娃长了这么大,才第一次弄清父亲的庐山真面目,心中十分震惊。她恨父亲背叛武林、卖身求荣;恨华灯堂手段毒辣,血债累累,她同情蓝天月一家的悲惨遭遇。她没有勇气说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深深爱着的人竟是查家的死敌,这惨酷的现实压碎了她的心灵。
  
  她显得失魂落魄,在天月问起她和华灯堂的渊源时,只是不知其所云地唔唔了几声。天月见他脸色煞白,以为他是累病了,连忙推他回草棚歇息。玉娃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她伤心地落泪,泪水打湿了做枕头的包袱皮。未来的一切她不敢设想。目前,她该怎么办呢?……

    次日起床,玉娃发现了月牙泉中照出自己的面庞,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许多,正像一朵惨遭雨打风揉的娇花。她感到一种可怕的幻灭,她多么想逃进深山古刹去削发隐居,丢开这纷扰丑恶的尘世……可是,天月热情的月光、诚笃的问候又使她舍不得离开这位第一次叩开她骄傲的少女心扉的英俊少侠。真真是缠人、苦人而又恋人的矛盾呀: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愁呀!

  开始参习武功了,玉娃看着全神贯注,悉心揣摸的天月兄,而自己却无论如何定不下心来。起初尚能木然、机械地跟着比划,到后来,精神就完全涣散了。天月见木贤弟突然执意不再练习这门功夫,知道勉强不得,便安顿她去休息。独自废寝忘食地钻研这博大精深的绝学。

  静如山岳,动若狂飙。大可吐纳整个宇宙,小可集力于亳芒之中。进退相生,攻防互本。身动若惊鸿,旋转如龙蛇,腾挪似飘风,发掌犹移山。因势而作,意克生机,法无定法,非法即法。聪敏过人的蓝天月,不足三日已悟出大概。刻意求精,又是三日已练得有规有模,所欠缺的仅仅是精纯熟练,临阵活用了。
  
  “这是什么声音?”在旁观习的查玉娃突然惊叫起来。天月闻声也赶忙收功细听。一派金铁交鸣声传来,仿佛有铁骑疾走,号角呜呜,鼓声咚咚,人吼马嘶声从不远的神砂山中响起。
  
  “贤弟休要紧张。你这塞上通难道忘了这神砂山又叫鸣沙山么?”天月听了一阵,微笑着对呆立一旁的玉娃说。

  “我,我未曾听说过。”玉娃讷讷地说。天月心里很是难过。她不明白这位素常活泼灵性的木贤弟这几日为何变得阴郁迟钝了?只道是服用那七星草铁背鱼后效果因人而异,这位蓝衫少侠大约不适应这类烈药罢,怎么也猜不透事情的真相。
  
  天月亲切地坐在玉娃身边,耐心解说:“是这样的:相传古代有位将军率兵出征,几万人马在山下扎营,是夜狂风骤起,黄沙掩埋了全军。从此这山里便常闻军声。据说,在天气晴朗时,沙山里还会传出丝竹管弦之音,故而人们名之‘沙岭晴鸣’。”这段神奇的记叙,天月早在读《史记》时就记熟了。
  
  “走,贤弟我们上山去看看。”说着,蓝天月率先向山头爬去,玉娃紧跟身后。登上山顶,但见山峰峭拔有如利刃,山势起伏,绵延不绝。二人在山头逗留了一会,便顺势滑下坡去。沙砾亦跟着滑落而下,同时不断地发出鸣叫。这十分有趣的情景引得被爱情折磨得苦闷不堪的查玉娃也漾起一丝笑纹。刚刚下山,蓝天月便立即发觉有异,两人急忙奔向草棚。

  “槽了,画轴,我的画轴!”蓝天月发现裹藏“五柳画轴”的包袱已不翼而飞,顿时急得额角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飞身出外,四野沉寂杳无踪影。这情势,将玉娃也吓坏了。她回身一看,见一棵小树上钉着张纸条:“画轴乃皇妃陵地煞二老怪所劫。”二人见字,立即奔向那两匹栓在近处的骏马。当她们近前牵马时,“卟噜”一声马倒尘埃。凑拢一看,原来两匹马都被人拍碎了天灵盖。天月大叫:“气煞我也!”眼中进出泪来。
  


第九回:踏风尘红粉飘零皇妃墓,诉衷肠侠女魂归离恨天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两个俊逸超凡,面色冷峻的青年剑客,又回首望了望满身黄尘的孤城玉门,毅然沿着阳关古道,踏入人迹罕至的大沙漠。真是春风难至的荒凉呵,连低矮的红柳丛和脚边的白草也愈来愈稀疏了。只是偶尔可见凶残的兀鹫在天边云端里懒懒地滑翔、盘桓。
  
  走了一程,二人跨上从玉门买来的两只雪也似的白骆驼,乘着这沙漠之舟向戈壁深处走去,寂寞的驼铃声在一望无际起伏绵延的鱼鳞状沙丘上叮哕叮当单调地回荡着。读者不难想到,这便是动身去漠北追寻“五柳画轴”的蓝天月和查玉娃。

  那天,天月被突然降临的灾祸气得昏了过去。自己一家两代为保住这珍贵的画轴献出了鲜血和生命。她自身也长途跋涉吃尽了苦头。终于,阳关在前,天山不远,可万万没想到略一疏忽,竟把画轴丢失了,这怎么对得起含恨九泉的祖父、父亲;怎么对得起武林侠义道的英雄好汉们呀!查玉娃也急坏了。她想,若非蓝兄见我太过于苦闷带我去山头散心,那被视若生命的画轴怎会给人劫走?咳,玉娃呀玉娃,你一己之私害得蓝兄急成这样!——望着脸色如纸的蓝天月,正是又疼又爱,悔恨不已。
  
  “蓝兄、蓝兄,“你醒醒!醒醒呀一—”玉娃轻轻摇着天月的肩头。天月悠悠醒来了。刚一睁眼,泪珠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心中那股气呀,像要冲炸了胸膛。
  
  “蓝兄,你要保重呵,气大伤身。夫君子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画轴虽被漠北双怪劫走,但好在有了下落,你我可以横越大漠夺它回来……”玉娃开始还柔声地劝慰,到后来竟然豪气勃发,往日的英气,又从那黑玉般润泽的眸子里透出。几句话,突然使天月迷惘的心智明净了。她顿时觉得自己太作女儿态,不由羞得脸孔发烧,撑坐起来,感激地抓住玉娃的手:“多谢贤弟指我迷津!”两双手在摩娑感应着。突然,两人又都像想到了什么,忙讪讪缩回手去,各自红了脸庞。

  翌日早起,两人便向那穷荒绝漠之地进发。在玉门略作停留,购置了干粮水囊之类,便去牲口市场买骆驼。快到市场时,远远见得一大群人围在那儿闹,她们分开人众,凑进去一看,原来人们是围着两只罕见的白骆驼在看热闹。这是两头高大威武的西域波斯骆驼,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不啻掌比小面盆还大,驼峰氛然高耸,两只眼睛也非常奇特,像猫眼绿宝石一样碧澄幽亮,最是传神。
  
  一个蓄着长络腮胡须的波斯商人,操着中原话语,正唾沫飞溅地夸赞这两峰神驼,可夸了许久却没有人去讲交易。两人正诧异间,一个矮彪彪的壮汉挤进人丛,向波斯商人一拱手便走近那骆驼待要详细观看。可那白骆驼像是极不情愿,立时扭头过去。那汉子还在往前凑,一只骆驼举起后腿猛地一弹,壮汉猝不及防,忙还掌劈击。看得出来,那人学过武功,出手力道不弱。可他劈在骆驼胫骨的手掌却像碰上了火炭,忙不迭地缩将回来,痛得直甩手。

  这一下壮汉动了真怒,只见他左右腾挪,拳脚交加直扑骆驼,看来此人功夫不错,出腿使拳间带起一阵风声大有威势,眼见那骆疕必被他打个皮绽骨折,特别是那些拳脚又冲着牲口的肋间腹部。事情往往出人意外,那看起来动作迟钝的白驼却十分性灵,每每拳脚刚要打到,它总是略一错让,险险邂过。
  
  待那汉子使过十来招,白骆驼渐渐不耐,只见它举起前蹄,又快又稳地扣在那人肩上,顿时,汉子像遭了泰山压顶,满脸挣得通红,双腿打着闪,挺了一会儿,口吐鲜血萎顿下去。那白骆驼含嗔地看了看地上瘫倒的汉子,伸了下颈项轻轻一拱,那人就被拱了起来,骆驼一甩头颈,那会武的壮汉子就从人们头上给撂出了圈子。
  
  这一场人与骆驼的争斗,看得天月玉娃大为展颜。那通灵的白骆驼多像一位武林高手,它总是蓄劲待发,以静制动,招招式式,扎扎实实,没有花拳绣腿。尤其是那岿然不动的庞大身躯,更似习武者凝重如山的内功根基。这情景,触发了天月心中的契机,对“龙象摩诃萨尊印”的基本要义有了深一层的体会。
  
  正当天月凝思出神时,人们突然叫起好来。天月抬眼看去,一位蓝衫美少年正踱进场去。这不正是身边的木贤弟吗?此刻,蓝天月直替这位任性的小兄弟捏着一把汗。眼前这两峰白骆驼绝非俗物,万一贤弟有个闪失,岂不被人耻笑!眼见人已接近白骆驼,不容细想。天月一晃身形进了圈了。
  
  两头白骆驼见两人走拢,便也挨了过来,距离越来越近。一边是负手而立的两个身形单薄的如花少年,一边是分如小山的庞然大物,人们神经之弦越绷越紧……两峰白骆驼立在天月玉娃面前不动了,人驼相诗,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省这即将发生的惊人搏斗。不用说,只要那骆驼一旦扬起巨蹄,两个粉妆玉琢的少年就会血溅尘埃,这阵仗,使四周静得连针落在地上也能听见。
  
  久久地,那两头白骆驼后退了半步,两位少年的衣袂也无风自飘;又过了一公,骆驼竟然垂下了头颈。两位少侠以掌轻抚其额,骆驼像听到命令,竟然缓级跪下卧倒了。这结局知此出人预料,观众哗然,热烈议论起来。这时,那波斯商人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对二人拱手说:“恭喜,恭喜!天下灵异惟有德者居之,今大玉、二玉归二位所有,亦是物得其主了。”
  
  一听这庞然大物竟然起了“大玉”、“二玉”这样玲珑秀气的名字,人们禁不住大笑起来。天月问波斯商人,这一对骆驼价值多少?回答是:“愿相赠予。”见二人苦苦推却,不肯白纳,波斯商人道:“为使日后两位不致觉得欠情于在下,权且取一锭子银作为代价罢。”说罢收了银两,回头钻出人堆,不见了。对大玉二玉,两人皆觉心爱,是以出了玉门关好远,才翻身跨上这白色的沙漠之舟。
  
  长话短叙。天月、玉娃在大戈壁上晓行夜宿,早上披一肩晨光,伴着寥落的驼铃走向沙漠深处;入夜,傍几丛沙柳、支两顶帐幕、啃点儿干粮、喝几口囊中的凉水,聊聊天,各自揣着心事,钻进被窝梦回江南……路越走越长。黄灰色的大漠平沙莽莽直向天边铺展。不时遇到干涸的河床,两边盈立着早已像“木乃伊”一样干枯的杨树伞,路旁还时常可见一堆一堆白骨森森的骷髅,辽阔的沙漠深处偶尔传来隐隐的串铃声,勾起她们的叹息:“悲乎,那将生命以博金钱的商旅们哟……。”
  
  有一天,时已向晚二人还在摸黑赶路。到处都没有生命的踪迹,只有一片空旷,在暗夜里显得是那样虚无,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鸿蒙。她二人任骆驼载着在大漠上漫游。渐渐,疲惫包围了她们,像坐在儿时的摇车里颠呀颠,摇呀摇,慢慢地打起盹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厉的啸声将她们蓦然惊悟,抬头一看,呀,这是什么地方!二人同时用惊骇的眼睛对视着。
  
  她们前面矗立着一座黑黝黝的城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它,夜风在街巷肆虐,发出阵阵嘘嘘的啸叫。这是什么城市?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牵着骆驼在那被黄沙埋了半截的街上走着,夜,暗得厉害,没有半星灯火,只有闪着微弱星光的夜空衬出那些呲牙咧嘴,森然欲搏入的怪兽般的断垣颓壁、残房坍楼。

    静寂,连一条野狗都没有,人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一些张着贪婪大口的门窗黑洞。生命被谁夺去了?四处都可以稀依看见累累叠叠的白骨。大玉、二玉项上的铃声,谷叮然在废墟间回荡,有如空叮回音,令人心惊胆颤,生怕惊动了隐伏在黑暗中的魔鬼。魔鬼?哦;对了。常听人说起塞外大漠上有一座魔鬼城,莫不就是它?
  
  听人说,这城堡从前是个美丽的都市,周围有大片的绿洲,城外还有一个大湖。湖边垂柳依依,湖面碧波闪耀,常有成群的大雁、天鹅在这儿栖歇、嬉戏。城里住着好些善良、好客的人家,安居乐业。每逢节日,总要聚集在湖边广阔的草坪上唱歌、跳舞,歌颂自己的幸福生活。
  
  可是,有一天,龙卷风袭击了这座城市,黄沙在瞬间就湮没了它,人畜都没有能逃脱这突然降临的灾祸。从此,河流改道了,湖泊也不知去向,乐土变成了废墟。沙漠上这片富饶的绿洲被深深埋进了无边无际的黄沙。又过了很多年,这座谜一样的城市重新露出了地面,但这儿再也找不到生命的影子了。
  
  白天,它默然立在浩瀚的荒漠上,阴郁地、不怀好意地引诱着过往的行人;晚上,无数的冤鬼在夜风中哀嚎着……据说,进到魔鬼城里的人都神秘地死去了。不论是商旅,还是探险猎奇的江湖中人,无一生还。恐怖的寒流猛地袭上两人心头,她们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大玉、小玉却毫不在意地走着,“卟嗒、卟嗒”的脚步一下下夯在沙地上,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紧紧靠着骆驼,任凭他们带到能避风的空房子里去。

    二人紧挨着,听着风在外面打着尖锐的呼哨,后来就慢慢睡去了。果然从房外的黑暗处无声地摸出些鬼魂,有牛头马面,有蓝脸火眼的怪物,有白骨森森的骷髅架,它们向有生人味的地方包抄过来,从没有了屋顶的墙头、从只剩一个空框的门口、从棂格破损的窗外伸进一双双尖利焦枯的手爪抓向蜷成一团的两人。

    突然,门外探进一颗硕大无朋的蛇头,头上蛇冠跃然,目闪如电、口似血盆,鲜红欲燃的信子吐出两尺来长,一颤一颤。立时鬼爪都缩了回去,蛇王的毒信舔上了天月的脸庞,湿漉漉,滑腻滑腻的“啊!”天月惊怖得大叫起来,睁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都出来了。大玉正用舌头轻轻地舔着她的脸。惊魂未定的蓝天月揉了揉正倚傍着二玉熟睡的木贤弟,两人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揉了揉腥松的睡眼。夜来的恐怖心情,刹时全都溶化在慈和的光明中了。

    她们吃了点干粮、喝了几口水,牵起大玉二玉,穿过荒城向北走去。行进间,一点异样的光毫在天月眼角一闪,她迅速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柄铮光瓦亮的如意,已半截埋入了黄沙。她俯身下去拾起一看,是精钢打造的,形制古拙,沉甸甸的颇有分量。看来是一柄奇门兵器。那柄如意腰系一束白绫子,隐约有字迹。两人解下一看,果然上面写着蝇头小楷:

    “老夫失意人世,弃绝尘寰,独居塞外荒城。三十余年来,不断有凡夫俗子迤逦来此清修之地,老夫不耐其扰,一一诛戮。不意杀生太滥上干天和,致使老夫走火入魔下肢残废。既然仙道难成,老夫亦无意苟且混世,决意自我。兹录三十余年来丧生斯地之人名于后,留待有缘人持之示世,免死者嗣人不明就里迁怒无辜,使武林恩怨杀伐愈演愈烈,则老夫亦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生矣……”

    从落款知道,这骇人听闻的魔鬼城主乃昔年邪派第一号大魔头,清廷大内顶尖高手“魔尊·无相波旬”纳兰一鸣,原为满清贵胄,为人骄横好色,性情凶残嗜杀,视人命如草芥,连一贯残暴的满清朝廷都受不了他的残酷嗜血,把他流放新疆,走火入魔死在新疆沙漠魔鬼城中已经三十年了。
  
  “哼,‘清修之地’‘超生’,一派胡言,可恶的老魔王!”玉娃看罢恨恨的骂起来。天月一言不发,将这物件放进行囊。魔鬼城之谜从此当然也就解开了。又行几日,干粮渐次少了,水亦快用光,她们很想找个有人烟的地方作些补充,便插向西南面的伊卡达废城,这是一座古代的戎城。汉朝以后匈奴归附,也就再没有陈兵置守了。于是,这座小城便成了穿越沙漠的人们歇脚的驿站。
  
  走了一天便远远地看到了那块绿洲。天月、玉娃感到连空气也清新多了,便催动骆驼快步向伊卡达赶去。不及走拢,便见城外草地上支着几顶帐棚,一道道炊烟随风飘散,那令人吞咽唾沫的烤肉香到处弥散。待走近一看,火堆燃着,铁条上串着的烤羊肉还吱吱冒着油,可是周围却没有人。她们正感蹊跷间,帐棚里突地冲出一群人将二人包围在一个圈子里,一个个横眉瞪眼,面有得色。
  
  玉娃见状就想动手。天月连忙挡住,从容地高声道:“各位朋友请了!”向四周拱手一图,面含微笑地说:“在下前往大漠西北路过此地,想顺便买办点干粮汲几囊水,实在别无它意,冲撞之处尚望海涵。”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呵呵大笑,声若洪钟。帐幕中踱出一人,口中道:“好说,好说。”天月觉得此人好生面善,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玉娃可认出了,这人是父亲的朋友。天月一抱拳:“请教尊驾贵姓高名,小可仿佛见过……”
  
  “唔,蓝少侠好记性!”那人哈哈一笑,“不错,本座曾在骊山脚下一睹风采,好俊的身手!”

  “呵,满清大内总管‘烈掌无双’瓜尔佳·顺德!”天月在心中纳罕起来:“这邦家伙居然又赶在前面了!”她愤愤地想着,却又不动声色地继续与“烈掌无双”周旋:“哦,真是巧呀,又与尊驾碰在一起了。”见少侠如此镇定,顺德心中暗自打鼓:“这小子,定力好生了得!看来武功又有大进,不然为何与当日判若两人?”但他自恃功力深厚,自家绝技“洪炉神掌”厉害,也并没有把眼前这两个身形单弱的小青年打上眼,便不无戏谑地说:“哪里是什么巧,本座专程为少侠打前站,在此恭候多时矣!”
  
  玉娃早气得柳眉倒竖,怒嗔道:“少罗嗦,快纳命来:”说着就要动手。顺德万料不到这蓝衫少年曾与自己有数面之缘,一时未能认出此乃华灯堂总堂主查从龙之掌上明珠。他阴恻恻地笑了笑:“这位乃是何人?为何如此性急?”脸色一沉,“拿下!”站在周围那些大汉,早就磨拳擦掌大不耐烦,一听主子下令,便如饿虎扑羊,直奔二人。
  
  “给我滚开!”玉娃含怒出手,双掌一抡,一股劲力将两三个汉子震得飞出丈外,余下的人一齐涌上,混战顿告开始。顺德恨声道:“愚货!”便趋身直取天月,两人接上了招。这“烈掌无双”果然身手不俗,上来便是一招“分花拂柳”,直取天月肩井天突三穴。天月往左一闪,避过掌风,回手一格,右手戟指二龙戏珠,取向顺德的双眼。

    这一招,早在那“烈掌无双”意料之中,他竟不闭邂,双掌一合想用“铁蚌拘鹬”押住天月的手掌。天月疾回右手,双掌齐拍,一招“沙弥关门”奔顺德前胸,掌风刮起一股旋流,“烈掌无双”大急,只得旁飘四尺,才躲过这招。然而这顺德毕竟老辣,并不停身,就势一旋又腰身乱扭,像水蛇一样欺过来。天月冷笑一声,两手疾挥,幻化出一片掌影。这招“千手观音”密不透风,差点窒住顺德的攻势。

    老鬼怪叫一声,双臂暴长,像是猛然增长了三尺,直抓天月胸前乳突穴。这阴毒的手法羞得蓝天月粉脸飞红,那容这肮脏的爪子近身!她就势横身一挪,平平推出一掌,立刻飞砂走石,只听“嘭”的一声,“烈掌无双”被击得凌空飞射出去,他急忙翻了个跟头才卸去了一部分掌力,可落地之后仍然口吐鲜血。顺德不敢再恋战,急忙回身便跑,抢上一匹快马,落荒逃去。
  
  天月见这素著辣诡之名的顺德,竟然经不起一击,不禁感到纳罕。其实“烈掌无双”也非浪得虚名之人,但他一上场就轻敌,犯了骄矜之忌,再则天月内功功力已臻化境,自出道来屡逢奇遇,功夫精进,普普通通的招式由她使出即非凡响。何况那最后一掌乃“龙象摩诃萨尊印”中的“光彻梵天”,其力道何止千钧!所以“烈掌无双”绝非敌手。
  
  转眼间,围攻玉娃的众人也早被她打得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二人没费多大功夫便打跑了堵截的敌手,心中喜悦,坐下来大啖烤羊肉,又取了足够的干粮,灌饱水囊,略事休息便继续北行。在沙漠上行走的困难,笔墨难以表达。白昼炎阳如炙,入夜寒风刺骨,故而人道是“早穿皮袄午穿纱”.最不堪忍受的是缺水。沿途都是风沙,旅人满头满脸的黄尘,多么渴望能痛快地洗洗澡呵,可是连饮水尚且缺少,哪敢作如是奢望?
  
  天月、玉娃都是妙龄少女,正值花信年华,这些天来却被大戈壁弄得灰头土脑。只有此时她们才体会到了生活在水乡泽国之中,成长在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是多么幸运!难怪自古苏杭出美人儿,那是清波濯出的红蕖嫩蕊呀:“小荷才露尖角,便有蜻蜓立上头”,多么纤巧;“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何等婉丽!正当她们魂萦江南时,远处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大湖。
  
  这是一个银光闪闪、美丽浩翰的大湖泊,它上接蓝天,倒映着洁白的云絮;下连陌野,环湖一片绿茵,湖畔水草丰茂,鲜花盛开;湖上波光粼粼,群鸟翔集。这令人心旷神驰的大湖像一面晶莹的大宝镜,镶嵌在天地之间,给愁闷的大漠带来无限生机和欢欣。两人一见,忘情地欢呼起来,催动着骆驼向那神话般美丽的湖边跑去。

    奇怪的是任她俩如何跑,那湖总是不可企及,最后隐入了雾翳中,消失在沙漠上。原来,那是海市蜃楼啊!大自然在使气,它编织一只绚丽的花环,给人以憧憬、希望。它又将其撕碎了,揉烂了,扔掉了。失望,使天月和玉娃沉默了。好在沉闷的路程已不太长。她们终于走出大沙漠,到了一望无边的大草原上,在这里,隐伏着地煞二老怪。
  
  据说,这是一胖一瘦两个老头。胖的那个是“鬼手勾魂”何三久,瘦的那个是“索命恶客”何四奇,他们本是孪生兄弟,生下来以后父母双亡,兄弟俩是被一只山羊和一只绵羊奶大的。长大以后,两人不像一般的孪生兄弟那样长得酷似,而是体态各异:一个肥硕矮壮、一个瘦削修长。两人的脾气也截然不同,一个刁钻狡黠,一个暴戾乖张。心性却倒相近,那就是不党不群,残忍毒辣。江湖人称兄弟俩为“地煞二老”。

    他们自幼得邪派妖人传授,有一身莫测高深的武功。他们为人不通情理,亦正亦邪。凡事皆听凭兴趣,高兴而作,兴尽而止。杀人无计,不择手段。由于这兄弟俩在江湖上恣意横行,惹起公愤,终于在名门大派联手合击之下大败,于是退居漠北,二十多年不涉江湖,闭门苦练,刻意雪耻。近年来据称这双怪练成了阴毒的邪功“地煞僵尸掌”和“地煞枯骨爪”,不时混迹江湖。
  
  这“地煞僵尸掌”是一种至阴至柔的功夫,可以伤人于无形。那日月牙泉边天月与玉娃的马,正是受了这种掌力。外表上看好像没有受伤,可皮内尽糜。比如一裸树在被此掌击中之后还会兀自立着,然而经风一吹便自轰然倒地,树皮完好,树心已经成了粉末。听人讲双怪住的巢穴在皇妃墓,于是二人便沿途打探,不久就有了线索。

    原来,前朝曾有个动人的故事。一位叫玛吉图娜的维族姑娘,扮成男孩跟随父亲前往中原鬻马卖剑,购买丝绸和瓷器。到了京城,父女俩在集市上舞剑献技,直舞得满场风雨凄凄,六月飞雪,博得众人喝彩不绝。谁知舞剑正酣畅时,玛吉图娜不小心头巾散落,藏在帽里的十几条乌油油的发辫滑了下来,让人看出这位剑术精绝的男孩竟是个绝代佳人。这更令观众激动不已!

    正巧,遇上皇帝微服出游,见了这天姿国色的胡女,顿觉目迷心醉,徘徊不舍,直到几位重臣找到市场上来,才把着了迷的皇上请回宫去。皇帝回宫后茶饭皆废,视六宫粉黛都觉黯然失色,于是便直陈太后要娶玛吉图娜进宫。太后与众大臣先是极力反对,说是于理不合,又说中原美人如云,为何非要恋那胡女……

    任你说破嘴皮,皇上固执己见,最后干脆说:“既然皇帝娶胡女于理不合,朕索性连这龙袍也不穿了!”这扔皇位的王牌摊出,太后与众大臣面面相觑,不敢再劝了。几经商量最后找到了一个变通之法,说只要玛吉图娜拜给朝中哪位大臣做干女儿便可行得。于是找来边关总督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
  
  待玛吉图娜父女返家时,边关总督早已在前迎候,热情地将玛吉图娜父女请进帅府,并认这姑娘作干女儿,总督盛情难却、加之每岁进出中原都要过关,父女俩也就应承下了。谁知酒席未散,皇上圣旨到了,要宣诏大帅的干女儿进宫。云山雾海里,父亲成了皇亲国戚,女儿册立为皇妃,连大师也因为干姻亲之故晋升为朝中重臣。
  
  在辽阔的大草原上长大的玛吉图娜对于皇宫里拘束禁锢的生活很不习惯。像一株美丽的鲜花被移栽进窄小的花盆,她憔悴了,一年之后就夭折了。临死时,可怜的玛吉图娜要求老父亲把自己的遗骨带回故乡去,埋葬在儿时常常玩耍的小土丘上。为了纪念这位聪明美丽的姑娘,人们在那小山丘上修起一群建筑物,就叫它皇妃墓。天月、玉娃打听到这个所在,便赶往那儿。
  
  皇妃墓年久失修,建筑物都有些坍塌损毁了。由于这儿远离牧民居住地,加之近些年附来近的牧场不景气,这里简直断了人迹。于是这圣洁的皇妃墓便被地煞二老盘踞为巢。两人把大玉、二玉藏在近处的一座小丘下,便悄悄摸近那衰草埋径的墓园。墓园修得略像清真大寺,前后有两进院子。走近大门,天月弯腰拾起一颗石子,轻轻投入院中,“得”的一声脆响,却无别的反应。两人又提身上到阶前,天月轻轻一推虚掩着的门。

    “咿呀”一声响,门开了。天月玉娃赶快各自跳到门边。半晌,仍然没有人声。看来这里是没有人了。她们暗提真气,全神贯注地戒备着走了进去。一直到了后院,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忽然天月猛地闻到一缕香烟,她对王娃一使眼色,闪到一间房门半掩的小屋前。这香烟正是打从屋里飘散出来的。
  
  天月正色,朗声道:“后学蓝天月拜见两位漠北老前辈!”奇怪,半天里面没人应声,蓝天月冷笑半声,然后凝神静气,手掌在空中缓慢地比划了几下,猛地推出。一面墙壁向内倒下了,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这一来,屋内的情形一目了然:真的没有人,可是有一柱香在袅袅燃烧。一张条几上摊着几轴字画。天月一看,喜出望外:这不正是那武林瑰宝“五柳画轴”吗?显然刚刚有人在这儿观看过。
  
  天月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机警地渐次接近那屋子,直到确信没有危险了才一跃而入。玉娃也跟了进来,禁不住问:“蓝兄,这不正是你那宝贝画轴吗?”她看了看那几轴并不起眼的字画,“嗯,这是——”天月话未落声,忽然门外有人怒吼一声:“是哪里来的野小子,给我滚出来!”显然,地煞二老怪已归。天月忙吩咐玉娃:“快,收好画轴:”自己飞身出房。
  
  刚刚冲出院门,天月忽然感觉到有一股阴冷的气流袭来,忙凝住身形,真气一收一吐,阴阳两股气流相播,有如晴天露雳炸响。天月抬眼一看,奇怪:到处静寂无人,刚才发掌的人像是钻到地下去了似的。她又转到房子左侧去看,仍无人影。正要折到右侧去,忽听内院一声凄惨的叫唤:“啊-——”
  
  “啊,木贤弟。是他!”蓝天月回身冲了进去.玉娃扑倒尘埃,画轴又不翼而飞了,她手中紧捏着包画轴的那张包袱的带子。天月见壁上开了一洞,知道双怪从洞里遁去,便“嗖”地射了出去,举目一看,草原茫茫,哪里去追寻?她惦着受了重伤的“木贤弟”,忙又转身跳回院中,抱起玉娃。只见她双眉深锁,二目紧闭,脸色惨白。

    天月急得大声呼唤。喊了一阵,见玉娃越发不行了,嘴唇失色,并逐渐开始发凉。天月手脚无措,猛然想起身上还揣着一枝七星草,赶忙摸出来放在嘴里嚼碎了,掰开玉娃的牙关度了进去。又过了一会,玉娃才醒转来,她吃力地睁开无神的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蓝天月,细声说:“真对不起你,天月哥,我没能守住画轴……”一句话没说完,巨大的疼痛使她双眉紧蹙,又闭上了眼。
  
  “木贤弟,你,快别这么说——”天月看着垂危的兄弟,悲痛的热泪滚滚而下,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玉娃又艰难地睁开眼睛。神色凄切而真挚,嘴角上闪出一缕调皮的微笑。
  
  “蓝兄,别再叫我‘木贤弟’了。我本是个女孩子。”天月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怀疑这位多情重义的兄弟是否在讲胡话。但此刻,玉娃又说话了:“你不用怀疑。我真的是个女孩子,我,我叫查—一玉——娃!”
  
  “查玉娃?查玉娃:”蓝天月惊疑地重复着。
  
  “对呀。我不但是个姑娘,而且,”玉娃脸上露出万分痛苦的表情:“而且—一而且是你仇人的女、女儿!”她终于痛苦地说出了这句话来,而蓝天月却感到惊异、不解。
  
  “别胡说了,你,你歇会儿吧。”
  
  “不,不,我,我不行了,你让我把话说完,不要插嘴!”玉娃情知自己弥留的时刻已不多了。

  “好,好,我不插嘴,你慢慢说吧。”天月见玉娃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潮,想必心头大痛。在她父亲蓝穆临死时也出现过这种现像。
  
  “我的父亲,就是华灯堂总堂主查从龙。”
  
  “查玉娃—一查从龙!”蓝天月终于在头脑里将前前后后一系列事情挂起钩来。不由得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到引起了敏感的玉娃的误解。她一急就提高了声音:“可是,我恨他!我是从家里逃婚跑出来的……”这时,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她两眼直瞪瞪地瞅着天月,口角沁出一道殷红的血痕。天月赶紧抱住她:“玉娃、玉娃妹,我不怪你,我理解你,你跟你的父亲不一样……”蓝天月语无伦次、悲痛欲绝的大声说着。

    查玉娃终于听清了、听懂了,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感到了幸福——无限的幸福!查玉娃的脸上露出宽慰的微笑,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有一道光芒一闪而过,像黑玉和白玉一样明媚晶莹的眼睛黯然失却了神采,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天、天月哥哥,我多么想跟你在、在、在……一起。永远,永远……”说出了这句在心灵深处隐藏了许久的话儿,查玉娃在蓝天月怀抱中溢然长逝了。她,带着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美的憧憬去了!可怜的、美丽纯真的侠女呀!……蓝天月木然地抱着玉娃的尸体走到墓园前庭。她没有哭,只觉得咽进肚里的泪涛在燃烧的心中炸出了一阵又一阵霹雳!
  
  大玉二玉不见踪影了。奇怪呀,有一匹毛色如黑缎般的骏马站立在那儿。栓马的小树上贴着一张字条:“双怪已逃到火焰山。”这字迹,在她已不陌生。蓝天月牵着这匹高大的骏马一步一回头。她的心碎了!她想起了屈原的两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哀民生之多艰!”行路难啊!她无限凄凉地策马远去。在这寂寥的大草原上,在这荒芜了的皇妃墓旁,留下了她至亲至爱的妹妹—一玉娃,永远伴着那青葱的野草!


第十回:报父仇天池喋血,肩重任明月生辉

    著名才子吴承恩有一本《西游记》刊行于世,因为这书想像丰富情节离奇,哲理深刻文笔生动,很快不胫而走。书中曾写到,唐僧玄奘师徒赴西天取经,途遇一座火焰山,前路被阻。亏得大徒弟孙吾空从铁扇公主那儿借到一把神奇的芭蕉扇,搧灭了山上的大火,师徒才过了那座酷热难当的火焰山继续西进,列位须知,在天山脚下吐鲁番盆地的中部,确确然有这么座火焰山。
  
  这山绵延两百多里地。山上土色尽赤,在骄骄烈日的烘烤下,热气炙人。人们未及走拢山脚,就会感到强大的热流迎面扑来,顿觉炎热难耐立足不住,就仿佛站在太上老君那被三味真火烧得通红的炼丹炉旁一样。肆虐的酷热使得山外几百里寸草不生,荒凉不堪,行人罕到。
  
  这天,远远的天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跑近了,才看清那乃是一人一骑。马上的小伙子白袍飒飒,英风盖世。虽然满面尘砂,可掩不住俊逸的仪容和沉稳坚毅的神情。马是一匹神骏的黑龙驹,跑得像一道黑色闪电,在黄沙漠漠中十分显眼。这眉头上紧挽着深沉悒郁的小伙子,正是按照那神秘的指引赶赴火焰山的蓝天月。因为那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字条,总是给她以准确及时的提示。所以,这回她自然也不假思索,直奔火焰山来了。
  
  驰近山前一看,酷热如炙赤地百里,不用说人烟,就连一棵小草也看不到。那形迹诡秘的地煞二老怪藏在哪里呢?天月勒缰驻马,举目四望,但见苍天、烈日、赤山、黄沙,满目荒凉……正在心下惘然不知何往时,坐下马儿扒地喷鼻,躁动不安,像是十分不耐了。天月心思一动,放松缰绳,信马跑去。
  
  黑龙驹略一迟疑,直向那滚烫炽热的火焰山头奔去,一上山,天月觉得像是进了蒸笼,被窒人的热浪四面包围着,呼吸感到越来越困难。薄薄的衣服紧贴在汗湿淋淋的身上,感到不自在极了。苦尽甘至,否极泰来。越过山脊,直奔山里。一片葱笼的绿岛天堂竟突然跃入眼帘。起初,天月还道又是什么“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境。待走近了,果然当真,不仅暑热全消,而且轻风习习凉爽可人。与外面的景观相比,真是咫尺天涯。
  
  在这里,热流被火焰山阻拦在山外,到处碧绿荫翳,清徽的山泉在小沟里欢快地流消。放眼处,除了高高下下的树丛,还有大片鲜草丰茂的草坪和各色各样的野花,甚至还有些枝枝蔓蔓的葡萄瓜果之类的植物。从景物上可以看出,这里不久以前还住过人家,然而现在却被凶残的地煞二老怪需占作为别府了。天月下得马来,大义凛然地照直朝林边那座苔藓班驳的石屋走去。
  
  可是行不多远,那石屋突然消失,眼前是座石林。天月心中颇觉诧异,左转右转,终是走不出那块片石林立的地方,倒像是陷在石头的海洋里了。转了一转,天月心中烦燥起来,她一咬银牙立足运气,双掌猛扫而去。这是“护法罗汉禅功”中的起式“疾风落叶”,力道威猛,足以摧毁方圆十丈内的任何障碍。
  
  却是作怪,这强大的掌力只是在石林中卷起了一阵怪风,发着刺耳的啸叫,鼓荡回旋,扬起了漫天沙土,使两三步处难见人影。正在此时,突然响起一阵磔磔的怪笑声。那是两个人的笑声;一个是沙嘎粗厉,另一个尖利如锥。无疑,发笑的是那两个残忍阴毒的地煞老怪。笑声越来越高,在石林间往还激扬,使天月觉得震耳欲聋心智渐迷,有如万蚁钻心,眼前幻像顿生,但见阴风惨惨黑雾漫漫鬼影憧憧,心却在往一个无底的深渊下沉……

    天月心中格登一下,猛然明白,这是困进漠北双怪布下的一个邪门魔阵内了。当下,她盘腿跌座,垂帘内视,片刻全身真气流布,灵台间一片清明,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不一会,几天来的旅途劳乏顿然冰释,四肢百骸真气充盈。可叹,地煞二老怪机关算尽,想各个击破天月玉娃,便可挟画轴以令天下武林。不意却逼迫天月坐地调息,使她获得了一个难得的休憩之机。

    他们觉得天月的功夫莫测高深,自是不敢贸然作对,是以绞尽脑汁,布下这么个古怪阴森的“地煞迷踪阵”,人被陷阵中已是不堪,再加上那迷魂散魄的“夺魄鬼音”,怕不奸计得售?天月何许人也!一代大侠,天纵奇才。自幼习武,尽得乃师真传。又蒙素称“天下第一僧”的北溪大师提携,加之巧获“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服食武林奇珍“七星草”、“铁背鱼”,真可请天灵地秀独钟子,造成金刚不坏身。更何况,侠门苗商家风耿耿,胸怀磊落正大,岂区区邪恶阴毒的“地煞迷踪阵”能奈她得的。
  
  天月调息完毕,立起身来。尽管耳边还响着那夜枭啼墓股的怪笑,眼前还林立着一块块灰暗的片石,但她一转念,破阵之法便了然于心。只见她取出一柄银光闪烁的精钢如意,这正是那“魔尊·无相波旬”纳兰一鸣的独门兵器。天月在它的空心把里找到一轴薄绢,上面记载着魔尊毕生绝学“化天自在如意大法”,奇招怪式虽然古奥诡怪,但却博大精深变幻无穷,有极高的实用价值。
  
  俗话说:一魔出一魔消。何况,纳兰一鸣既然能在黑道称君垂百年,怕不早是魔中之魔了,所以这地煞二老怪在他面前自然是小巫见大巫。天月取如意在手,将丹田之气运到兵器上,那如意立刻精光暴涨,闪闪烁烁泛起一片银芒。她持如意往那片石上用力一击,就见那高逾人头的石块立刻粉碎。就如此这般一步步照直向前走去,“地煞迷踪阵”被打出一条坦途。
  
  这种破阵法,地煞二老怪生平仅见,不禁惊得大眼瞪小眼呆立林边。等想起逃遁,天月己如神人一样立在两老怪面前了。说不得,地煞两老怪只得拼命。这地煞二老怪见天月身手奇俊,举手间便冲出了那座奇奥怪诞的石林阵,哪里敢存半点大意。邪道上的人又最不讲廉耻,既不通名禀姓,又不划下道儿,就两人齐扑上来。
  
  那胖胖的“鬼手勾魂”何三久的练的是“地煞僵尸掌”,掌出无形伤人于内;干干瘦瘦的“索命恶客”何四奇另辟蹊径,练的是“地煞枯骨爪”。何三久一双掌作起功来浮涨若溺尸;何四奇运起两只手气来枯缩如鹰爪。在攻人时,何三久掌打一片,把敌方全身寸寸震伤,何四奇指穿一线,十指阴风如箭,专门打穴洞胸。而且在行走江湖时,两人同行同上从不放单,临阵对敌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被侠义道人士视为大忌。
  
  却说那地煞两老怪全力发起攻势,何三久皆目吹腮,衣衫鼓满了风,双掌平齐徐徐推出,无声无息。何四奇瘪胸凹肚,两爪电射弹出,十缕指风咝咝破空。这攻势非同小可,天月顿觉阴风砭骨,一道至柔之力汹涌推来,同时凌厉的指风也冲周身大穴袭到。她连忙屏气出招,运足十成真气,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拍出六掌,人却轻灵地斜飘丈外。这发招与闪避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完成,非要身手吐纳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而且要反应极快。难为天月如此年轻,就能完成得这等精妙老到。
  
  阴阳五行相生相克。阴可以克阳,柔可以克刚。然而至阳又何尝不能克阴,至刚又何尝不能克柔呢?天月掌出,隐含风雷之声当然是阳刚之道。地煞两老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暗地高兴只道他们的柔定然可克刚了。殊不料,两股劲风相接,一声巨大的暴响,天月使出的“六度果报”竟然将两怪的掌力硬封回去,反震之力逼得地煞两老怪登登登连退十余步才勉强站住,脚下犹自摇晃不已,喉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地煞两老怪第一招就遭此败,不由得大怒,返身伊伊哇哇地叫着,旋风般又扑上来。
  
  “玉娃,我的好妹妹,此时,天月正在默祷:看我今日为你报仇罢……”还没容她想完,地煞两老怪已然扑到。这次,地煞两老怪不敢再硬接掌力,两人急欲贴近肉搏,胖掌瘦爪直递过来,攻得十分凌厉。而且边打边旋,将挨打的人圈在中间,一刹时掌影利爪像是漫天飞舞围成一道墙。这种打法使天月陡然想起“黔西四奇”的“阴阳四像阵”与查从龙泉突袭藜萝寨时的“霸王双极拳”,心中一凛,疾将两掌侧平举起,脚踏梅花碎步,身子也转了起来,立时她也在自己周围布上了一道“墙”。
  
  两道墙外柔内刚。按常理,外“墙”早把内“墙”的劲气吸去了,像水注河渠那么自然。可是,天月的力气势磅礴奔涌,何异于黄河惊涛长江洪峰,岂是什么河道所能包容吞纳的?是以内“墙”随着天月旋转速度加快,逐步往外撑推去。地煞两老怪心下大感恐慌,然而骑上虎背焉可下马,就是想收招也为时晚矣。倘若此时他们一泄劲或撒手外逃,那内圈的真气爆出,立刻就会弃尸当场。
  
  随着“内墙”外移,何三久何四奇渐渐脸色发白,额上冷汗如浆,信心已然丧失,脚下不敢松也仅仅是苟延残喘而已。可是,他们感觉内墙在往里缩了,心中大喜。心想,这小子定然是支持不住了,大概是人太年轻根基毕竟不深厚到此时真气已快耗完,只要老夫兄弟再坚持一下就大功告成。这一想,振起精神,旋转的速度加快了。果然,正如双怪所料,内“墙”回缩得越来越快了。他们一觑天月,见她越转越慢大是不济的样儿,心头更是得意,又拼老命地加了速。
  
  突然,只听得天月鹤唳青云般一声清啸,拔身而起。立刻,两老怪大叫糟糕,收脚不住,不由自主往中间猛然扑去,“砰”“噗”两声,何三久的地煞僵尸掌猛击在何四奇的胸膛上,何四奇的地煞枯骨爪同时也深插进何三久的肋间。这对作恶多端的孪生兄弟互相恶狠狠地瞪着,倒地死去。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下地,此时恶贯满盈,同时遭到了报应,该叫他们是孪死兄弟。

  天月巧施一计,兵不血刃地为纯洁的玉娃报了仇。可以说,这两个工于心计的老鬼与天月的斗智失败,标志着一代大侠已经完全成熟了。在双怪住的石屋里出“五柳画轴”,放进包袱。天月心中感慨良多:画轴啊,你目睹蓝家的血海深仇,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终于要回到你的主人手中去了……她抬起头,遥望着远处皑皑的天山雪峰,多么想立即见到师祖“日月经天”薛正和呵,一种孺慕之情油然升起。立即,她跨上马迫不及待地向雪峰奔去。
  
  天山天池。白雪皑皑,冰峰峭立,置身其上真有飘然出尘之感。这两日,天池可热闹啦。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到这个冰雪世界来了。原来,华灯堂总堂主查从龙与清廷大内高手等满清鹰犬围追堵截蓝天月屡遭失败,便密谋了一条毒计。近些日子,江湖上纷纷传扬着几件爆炸性的新闻:神州侠义盟盟主“日月经天”薛正和大侠,因爱徒蓝穆被害,悲伤过度,以致练功时走火入魔,瘫痪在天山之上;有个武功平庸的小伙子,偶然之中得了两件武林奇宝,一是“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二是“魔尊·无相波旬”纳兰一鸣的精钢如意和魔功“化天自在如意大法”的秘籍,这个得宝之人正逃向天山,意欲秘密修练……消息惊动了黑白两道的所有门派。
  
  侠义道听说大侠薛正和走火入魔,不啻大难临头,一来那“五柳画轴”难免因此落入朝廷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二来,大侠薛正和乃仁人长者万家生佛,众人均承惠不少,现在他既遇厄难,大伙岂可弃老人家于冰窟中而不顾。黑道的魔头们却对那两件正邪绝世神功的秘籍心痒难熬,垂涎欲滴。加之,平素受了大侠薛正和压制,心中颇恶之。在他健朗时自然只有吞声忍气,这会儿天假其便,不趁机报复报复出口鸟气更待何时?
  
  于是西北道上行人络驿,都是些匆匆忙忙脸色神秘的人,碰到熟人也只彼此点首致意,各自埋头赶路。不几日,天山天池边聚集了多路人马。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人自然而然分成了两大营垒。当然,这一事件是大内那些鹰爪孙和华灯堂总堂主查从龙一手策划的。他们预测各路高手兼程赶往天山的情况果然出现了。本来,他们是想在侠义道人士们见薛正和无事,心中会有当年周出王烽火戏诸侯以悦褒姒时诸侯们心中那种受了欺骗的忿懑,又加以“五柳画轴”失落江湖,众人会大哗。

    这时,由“慈颜罗刹”不善大师出面假以辞色,用朝廷的名义招降纳叛,肯定会有一些人见风使舵投效朝廷。然后,再合邪派、大内、华灯堂及叛众之力袭击薛正和和那些“执迷不悟”者,定会奏功于一旦。此后,再来对付势单力薄的蓝天月岂非易如反掌。然而事出意料,薛正和竟然不露面。侠义道的人们着急地在寻找盟主;黑道的人在猜测目标……

    此时,如果满清鹰犬们出击侠义道,对方将精诚团结,难料鹿死谁手。而黑道人物都深怀戒心,各自为阵一盘散沙难为所用。这情况使他们不知所措。正在混乱不堪,忽然有人发现一张帖子,上写着:“薛大侠约诸位午时三刻在天池见面。”这一来,弓弦绷紧了。快到正午,黑白两道都不约而同齐集天池边,等待薛正和现身。

    大家都在心中猜测着薛正和这么做的原因,同时注意到正邪两边都混着些神秘的蒙面人。正午。薛正和没有出现,可山腰上出现一个骑着马的青年人。那马也不知是什么异种,竟可以在积雪尺多厚的山路上行走如飞,顷刻来到天池边。这青年下了马,平静地望着这么多直盯着她的人。她心中当然也感到惊异,但表面上不动声色。
  
  “就是他身上藏着那两种宝贝!——”黑道中有个蒙面人突然喊道。立刻,在场人都睁圆了眼晴,但马上又怀疑地窃窃私语起来:“这年轻人美得那么超凡,风度那样安闲,不像是个独行盗啊!”
  
  “谁会身怀异宝自动出来充众矢之的呀?”

  “是呵,躲还躲不及呢,怎么可能往人堆里钻?……”原来在传闻中以讹传讹,把得宝的人说成了一个走远的独行盗。
  
  “不错!”突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正是在下偶然得了奇宝,阁下待要如何?”说话的正是那美少年。她正满面寒霜地盯着刚才发话的蒙面人。消息一经证实,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那些为夺宝而来的黑道人物都一怔,这年轻人那么从容,爽快地承认自己得了宝,看来武功定然高明得紧。这么一想,大家便都不愿首先出手去碰硬,都想先作壁上观,待形成两败俱伤的局面再下手。都这么想便冷场了。
  
  天月此时正努力回忆,这发难的声音仿佛在哪儿听过,渐渐,她记起了,这正是“黑煞手”万于臣的声音。在棹歌庄她听过这歹毒的声音后,本已牢牢地记在心上了。只因万于臣那晚被断树打碎颚骨后,伤疤把嘴批歪了。现在的声音有些变化,是以天月一时没有想起。一旦记起了对方是谁,如海的血仇涌上心来,天月立时恨得全身微颤,她要雪仇!她在心中轻轻呼喊:“爹爹呀,我的惨死的爹爹!女儿今天定要手刃贼子为您老人家报仇!”脸色陡然变得刷白的蓝天月,一步步向万于臣逼过去。
  
  “上呀!夺宝呀!晚了就得不着啦!”一旁站着的“马麻神算”黄固寿突然扯着公鸭嗓子嚷起来。这一来,使意欲夺宝的人都心动了,呼地围了过来。
  
  “都请站回去!”像一声焦雷炸响,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大喝道。大家回头一看,大侠“日月经天”薛正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他不愿剃发结辫,故而做道士打扮,正凛凛然地站在一块岩石上,手中仗着那柄清光波动的斩魔玄锋,一部皤然长须无风自飘。侠义道众人一见,欢呼着涌过去,如群星拱北斗一样簇拥着他。薛正和来不及回答那七啃八舌的问候,只是对大家深施一礼:“贫道无恙请诸君容贫道待后申谢。”
  
  几句慈祥的话语,说得大家悬心落下,黑道上的人见薛正和出现,先自怯了几分,有些人,已然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薛正和接着说:“天下宝物惟有德者居之。请在场诸位容蓝少侠把家仇了断了,再行评议谁该得宝,不知可否?”他这番话说得虽然甚是委婉,然而从神州侠义盟主的身份、地位来讲却无异是命令。当下众人都退归原位,这一来情况就急转直下了。查从龙等满清鹰犬精心策划的一场混战,被薛正和将计就计,变成了另外一种面貌,气得这伙贼人直咬牙。
  
  说话间,蓝天月已然走到场中间,她一指万于臣和黄固寿——他的声音也被天月养出来了——切齿道:“好贼子!你们当初乃是我父的金兰兄弟,为了献媚取宠竟敢加害于他,你,你、你们枉自是人,简直狗彘都不如!”说到此,天月再也忍不住,眼内迸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滚出来!”只听得“锵”的一声,天月掣出了蓝氏独门兵器“玉皇朱笔”。
  
  事到如此,两人说不得要拼命了。只听怪叫一声,两个贼子一齐扑了出来。万于臣手提一根镔铁棍,黄固寿上却只捧了只卦签筒。跳进场内,万黄二人并不停身,都以诡异的身法扑向天月。这两个家伙车受创之后,返回黔西精心研究出一套阴阳交合的邪门武功,此时合力施出。万于臣首先劈空一棍,棒沉力猛,带起一阵风声,待近人时却划出一弧,从右面横扫过来,与此同时,马麻神算一抖手腕,一支煨过奇毒的铁签从卦筒中疾射出去。
  
  这边天月见头上铁棍劈空砸下,疾将朱笔上指“指天画地”想架住来势,不想那厮甫让棍笔相触便奇诡地从右扫来,天月正想顾势左跃,忽听“嗤”的一声,一支毒签飞来,她知道这签上密布倒刺,如果仲手去接,必然受伤中毒,用兵器打吧,朱笔又在右手,她暗想:这两个贼子刁钻得紧,身子原地一旋,朱笔转一条光带,“砰、叮”两声堪堪格开签棍。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的,天月却不慌不忙,不是时间过程慢了,而是她的反应极快的缘故。

    两个贼子可着慌了,特别是万于臣,手中铁棍吃天月轻轻一格,虎口震得一麻,对方手中还是轻兵器,倘是重兵器……不容他再想,手上的混又使出“三郎赶山”拦腰打去,这下黄固寿“嗤嗤”两支毒签出手,分上下射去,此时天月上纵下蹲,虽然都可以躲过棍子,但却难逃毒签,这就叫一阴一阳,一大一小,一烈一毒,两人练得十分纯熟,先手后手需隔的那一丁点时间掌握,毫厘不爽,虽然如此,又岂奈蓝天月何!
  
  她干脆不躲不闪,一抡玉皇朱笔,轻而易举地弹开铁棍,同时打落毒签,而且,她轻喝一声,运气上笔,笔端金精之丝蓬然竖起,人立刻朝黄固寿扑去,老鬼吓得怪叫一声,签筒一阵剧摇,叮叮叮叮十几根毒签急射而去,天月一窒身形,妙曼的一绕朱笔,竟然将那些毒物都吸附在上面,随即一抖化作飞蝗回奔黄固寿,黄固寿正一楞神间,那些毒签已经射到身前,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噼哩噗噜插上了七八根,他煨在签上的毒药见血封喉无药可解,而且这些毒签又端端正正地插在周身大穴之中,登时倒地殒命。

  天月猛地回身一抄,一根镔铁棍倬然在手。这正是万于臣的,他见天月忙着对付黄固寿,便用尽生平之力将兵器飞掷过来,不想天月灵动如是。最令人吃惊的是那掷出之力不在四、五百斤以下,竟然被她顺手一抄就拿住了,真是不可思议,吓得万于臣拔腿便逃。天月柳眉一竖,双手用力,那杯口相细的铁棍弯成了一只圆环,然后随手一抛,那铁环斜飞而出,端端从正在奔逃的万于臣头上套下,顺身潜落下去把他那双正在拼命迈动的腿一绊,万于臣扑地便倒,等他倒下时,寒光一闪,背上又多了一把颜巍缴的短剑——寒芒耀眼的雪魄匕。群雄见天月三下五除二,以闪电般的速度干净利落地除了两个功力不弱的贼人,都骇得目瞪口呆。
  
  定睛一看,场内又打起来了,三对一。这时“灯焰王”查从龙、“烈掌无双”瓜尔佳·顺德和“慈颜罗刹”不善和尚在联手对付天月。刚才,三人在旁观战。直看得背皮发麻心中大怵,暗付若不此时乘这雏儿羽翼未丰就合力剪除她,将来怕是后患无穷了。于是便悄悄地扑了上去,想趁天月手刃父仇后正在祈祷之机,突然袭击一举成功。
  
  然而事情大谬!天月虽然在向九泉之下的慈父低声祷祝,可深知对手的凶残阴险,何尝有一忽儿放松了警惕。三人突然扑上来,虽然身法极快,但已被她觉然,是以暗暗聚气,待三人掌风袭到之时,险险腾起身子,在空中迅速转体,竟射落到了三人身后。这三人都老于世故,且在较武场中能征惯战,经验异常丰富,可三人联手之下竟然被一个年轻人逃逸开了,那该是多高的身手啊,最是在掌风恰然触体时腾起,因为此时连变招都来不及了。

    当下,这三个一流高手大惊不置,疾速转身来战天月。面对这些不可一世的魔头,天月一点也不畏怯,索性收了朱笔迎战。一忽儿轻盈灵活的“绛雪掌”,一忽儿矫健敏捷的“斗战胜诀”,一忽儿又是刁钻潇洒的“护法罗汉禅功”,直搅得那三个大魔头莫名其妙不胜其变。然而三人毕竟老辣,各自施出本门绝学,虽然迭出杀手,急欲置天月于死地,却并不忙乱,拆招进招相机猛攻,两千余招下来,天月竟然渐渐落了下风,这是因为她连日赶路,上山又未获片刻休息,加上与三个老魔那些阴阳不同的功夫相接,体内调节剧烈,太耗真气,渐渐感到有些不支,场外的黑道魔头们认为,这是出手夺宝的时机到了,便嘬口呼啸,蜂拥而上,想以众凌寡,趁乱抢走“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和“化天自在如意大法”魔功秘籍。

  在旁掠阵的薛正和沉声喝令道:“都给我退下去!”,这惊雷般的吼声,也只使那些黑道恶魔滞了一下,旋即扑进场中,薛正和急忙一挥斩魔玄锋,顿时青光嗖嗖,侠义道人土得令,有如猛虎上山,也怒吼着冲进去。接战黑道魔头们。立刻,脚步杂沓,吼声惊天,刀剑的碰撞之声震动了沉睡千年的冰峰雪岭。
  
  三个正在围攻天月的老魔见势大喜,忽然见天月面色一整,脸上现出一种正大宏丽的神情,举手投足间也大是气像不同,他们三人中,只有慈颜罗刹识得此乃“龙象摩诃萨尊印”的起势,大为恐惧,自忖绝非其敌。也不招呼同伙,让他们替自己撑持抵挡,一个跟斗倒射而出,以极快的速度逃走了。另外那两个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天月怒哼一声,“移山填海”、“罗汉扫阶”、“七佛升天”三招接踵施展,两声惨号破空响起,查从龙和顺德都被打得飞上天去,又重重的摔下地来。

    瓜尔佳·顺德顿时喷血气绝,查从龙撑起身子,怨毒地瞪着天月,像只垂死的老狼。面对这卖身求荣,曾经惨无人道地血洗过棹歌庄的武林叛徒,天月缓缓举起了右手。蓦然,查玉娃那娇憨可爱的天真面孔出现在眼前,她那对大而圆的眼睛里露出哀怨的神情,天月心头一震,又缓缓地垂下了手。的确,她面前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然而他毕竟是可怜的玉娃妹妹的生身父亲呵。
  
  “唉,你走吧!”天月垂着眼帘掩住晶莹的泪花,淡淡地说了声。混在人群里的华灯堂的喽罗们,听见天月饶了他们的总堂主,连忙跑出来跪在地上齐声称谢。天月像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听见,背过身向那一直在仗剑观战的薛正和一步一步走去。身后那些喽罗们忙抬起功力全废的查从龙连滚带爬逃下山去了。
  
  这时,外围侠义道群雄和黑道魔头的混战也打出了高下,好几个不可一世作恶多端的家伙,在群雄的围歼下血肉横飞陈尸雪野,在洁白的冰面上,这一滩那一滩,殷红的鲜血显得分外刺眼。渐渐,黑道群魔越打越萎,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喧嚣的冰峰,又恢复了往日的肃穆。天月走到薛正和身前,突然扑进老人家怀里,忘情地哭了起来。她尽情地流着泪,半年来心中积郁的痛苦,像冲开闸门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薛正和默默无言,轻轻地抚摸着天月的头,眼眶也湿润了。
  
  好久,薛正和轻轻叹了口气“行了,孩子。我一切都知道,别哭了。”天月这才慢慢抬起头,擦了擦腮边的泪珠,庄重地说道:“师祖爷爷,我爹临终时叫我一定要把‘五柳画轴’面交给你老人家,我把它带来了。”说着,取出那神圣的画轴,双手递上去。薛正和接过画轴,朝围在四周的武林群雄缓缓地说“正和老矣,实无力再任神州盟主了:正好,今日大家都在此,何不另推一位盟主出来主事,诸位意下如何?”此言一出,大家齐声挽留薛正和,请他继续主盟,薛正和执意不肯,婉言谢却。
  
  沉默一会,有人提议薛正和推荐人选,群雄大声附议。薛正和想了想说:“神州侠义盟,把天下侠义道人士联系到了一起。锄暴安民,呵护百姓,抑强扶弱,这是神州侠义盟始终不变的宗旨,也是各门派之所以能团结互助的基础。为了维护这个宗旨,老夫以为新当选的主持者首先要富于正义感,不畏强暴,宅心仁厚,为人坦宰诚恳。其次,要有较高的武学造诣,还得要精明强干,大家以为如何?”群雄又是同声赞和。
  
  “因此,老夫首推前任本盟主持‘擎天朱笔’蓝穆之女,天月姑娘担任新盟主。”说着一指天月。薛正和此话一出,群雄哑然,都没有想到,这位英风飒然的蓝少侠竟是个姑娘,心内纷纷赞叹不已。薛正和见大家没有说话,又道“天月姑娘的父亲遇害后,老夫一直暗中跟随着她,一路上她行侠仗义,还得到了‘龙象摩诃萨尊印心法秘要’和‘化天自在如意大法’秘籍,这是天缘辐凑,为我神州侠义盟造就了一位可堪大任的梁栋之材啊:”他激动地说完,群雄轰然齐声欢笑鼓掌大乐,拥戴之声回荡在天山雪谷。
  
  天月呢,刚才被薛师祖夸得低下了头,现在又涨红脸,急声说:“不可,不可!”连连摇头摆手,那着急腼腆的真诚之态使众人大起好感,一时间掌声更高,“月儿,不要再推诿了,你要继承父志,勇敢地肩起天下重任呵!”薛师祖庄严的语气使天月无法再开口了。
  
  “来,接住!”薛正和郑重其事双手托起“五柳画轴”,天月疾忙惶恐地跪下,对着那神圣的信物深深叩拜下去,这是夜色已经柔曼地降临了,中天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银色的清光照得这浩茫的冰雪世界灿然生辉。呵!这蓝天皓月不正像英姿飒爽的一代巾帼英豪么。蓝天月被群雄簇拥着,到天池冰面演练“化天自在如意大法”去了。薛正和缓步走到一位一直凝立在旁边的蒙面人跟前,深施一礼说:“师妹,你这么多年还没原谅我这粗暴的师兄吗?”

    蒙面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半晌,缓缓取下面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也是为了师门戒律呵—一”她竟是天月朝思暮想的师父——紫薇散人。自从那年薛正和发觉小师妹紫薇爱上了蓝穆,为了师门那不准出家受戒后再还俗,更不准婚配,违者死的戒律把紫薇逐下山之后,这是第一次说话。虽然,在暗中保护帮助天月、子青及后来的玉娃时,他们也认出了面幕后的对方,甚至还在小祁连联手退过敌,可他们一直没有搭话。

    直到今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当年豆蔻年华的小紫薇而今已然徐娘半老,他们才和解了。正在师兄妹相对无言回首往事时,耳边突然有人说话:“噫,都自己和好了!贫僧还正准备再做一次努力呢。哼,看样子真是看唱本流泪,替人耽忧了呀。”两人一听这诙谐的腔调,不回头亦知是谁在嚷。转脸一看,果然是那避世逃禅的野和尚北溪禅师——天月与子青在宝光寺遇到的那丑头陀站在身边。
  
  老朋友见面自不必拘礼:“哼,你这家伙怎么还没有成佛升天!”紫薇破颜笑骂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死了谁给你当伤科圣医?喂,小伙子,别忙净顾张望了,见过你师父吧。”觉明禅师颇为自得地笑着,拍拍旁边那个翘首望着正舞着如意的天月的小伙子。小伙子转过验,紫薇散人大喜:“子青,你全好啦?”梅子青跪拜在师父面前,激动地说:“师父,我全好了。要不是多亏大师和玉大姑的悉心救治,青儿只怕早不在人世了。”

    “是呵,你得好好感谢大师和玉大姑呢。”紫薇散人正色说道。这反而使野和尚北溪感到扭昵不安了:“谢过了,谢过了。年轻人快过去看热闹吧。”他轻轻一推子青。“去吧!”紫薇也微笑着点点头。子青马上返身,向场中的师妹疾奔过去——天月正潇洒地舞起一片耀眼的银光,与天上的月儿争辉……

  莫道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趁月,拄仗无时夜叩门。
  
  待天月和子青带着兴奋和幸福激动,牵着手跑刚才薛正和、师父和大师呆过的地方时,他们杳然踪了。
  
  石头上,压着一张纸,写着上面这首“游山西村”,每句前面一个字,都画着个浓重的红圈。这是么意思呢?天月思量着,嘴里轻吟道“山重水,山重水复……”她若有所思地掏出“五柳画轴”,“哦——”天月终于悟出了,这是首藏头诗。
  
  不久,在山西太原府附近,天月与子青找到了一处酷似画轴上风景的地方——莫丰山庄。
  
  庄主深居简出,姓柳名云鹤号箫衣居士,他正是神州侠义盟的一个重要人物。在他宅院里的廊柱上都绘着仕女图,其中那“梅香扑蝶”画的是两个活泼天真的丫头,在用轻罗小扇扑着一只五彩班烂的蝴蝶。就在这根空心柱子里密藏有当年神州侠义盟的一切文件:盟单、血书、名册……这刻意安排的秘密只有大侠薛正和和云鹤先生知道,而索引就在“五柳画轴”中。
  
  1985年元月26日于醉墨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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