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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柴田炼三郎《猿飞佐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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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6 12: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猿飞佐助


前言


  大约为德川幕府末期,确切年代不可考,有名为五味炼也斋之剑客,其武艺高低,并无记录;比武经历,亦无所载;更无熟人留下赏赞之文。只是街头巷尾有所传闻,言之行为奇特,流传至今。或有言,其醉余,裸形放歌于两国【1】闾肆间。又或言,携艺妓在酒席嬉笑妄言,然立誓实现之,即刻背负彼女,步行往来东海道五十三驿云云。
  
  其晚年不知所终。然年逾不惑之时,结庐于武州多摩郡立川边,长居数年。坎坷不遇之一生,只源其咎由自取。生于大和国豪富之家,青年时散尽万贯家财,背井离乡之际已是不名一文,亦不懂寻常生财之路,仅靠奇行怪趣,吸引世人目光。
  
  余偶得彼秘撰《兵法传奇》一本,暗叹其异能,心下计较,有朝一日,必将之以现代文重书,公布于众,此心已有数年。彼书定为其厌倦奇行,蛰居于立川乡之际,孜孜不倦,执笔而成。沧桑封面上,书有“立川文库”四字。
  
  大正时期,大阪有说书人某,制作《立川文库》【2】,脍炙人口,不必赘言。细细想来,说书人某,因机缘巧合读五味炼也斋遗作,并汇总成册。因其为天赋匮乏之辈书写之物,时值今日,已不堪读。余深信,五味炼也斋之仙才,与诸君熟悉之《立川文库》有似是而非之处,其书至当今仍有可读之处。

  余亦天赋匮乏之辈,与彼说书人实乃五十步百步之差。能否将炼也斋之文华善译为现代文,实有不安。而今日之机稍纵即逝,失之不知何时复得。乃勉强执笔,希图不负众望。如上所言,本书中与《立川文库》有似是而非之处,篇中荒唐怪诞之事频出,此绝非余之妄撰,皆为五味炼也斋奔放自在空想所致,在此先行告知,望诸贤谅解。
  
  柴田炼翁敬白

    昭和壬寅[3]元旦


注释

【1】两国:现在东京都墨田区两国桥东西两岸的地名。桥下的隅田川是原武藏、下总两国的国界(“国”是古代日本的地方行政区分,可参见附录),故名。
  
【2】《立川文库》:明治末期到大正年间由大阪的立川文明堂出版发行的文库本,内容是以少年为主要读者的讲谈、战记、史传等。由说书人玉田玉秀斋及其妻山田敬、长子阿铁等人在原有说书的基础上加以创作。从1911年第一篇《一休禅师》开始,总共出版了二百余篇,其中以第四十篇《猿飞佐助》达到人气顶点。包括了猿飞佐助、雾隐才藏等虚构历史人物的“真田十勇士”形象,可以说就是因《立川文库》而植入人心。对当时的大众文学和历史剧都有很深的影响。
  
【3】昭和壬寅:昭和三十七年、即1962年。


第一章:猿飞佐助

  天正十年【1】三月十一日,武田胜赖在天目山麓田野村的一间小屋里,被织田信忠的五千军队包围,最终被迫切腹自杀。武田家至此灭亡。
  
  ——只能到此为止了!已经下定决心的胜赖,对身边的重臣无言地点了点头。会意的重臣立刻搬出绘着不动明王的巨大朱漆太鼓,奋力擂动了四十九下。这面鼓是战国武将中首屈一指的佛教信徒武田信玄皈依曹洞宗之际,信浓龙云寺的北高全祝赠与的家宝。
  
  信玄将北高全祝当做佛学第一的师父来敬仰,把鼓常置左右,将自己的运气托付于鼓音。比如说,在出阵的时候鼓舞士气需要击鼓七下,庆祝胜利时需要击数十三下等,另外,击鼓方法快慢也是自有定则。而且,在遗言中也加了一条:“武田家灭亡之日,奋力击鼓四十九下。”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和着这一声声鼓音,在小屋周围的栅栏上,接连不断地挂上了像火焰一样绯红的旗帜。在击鼓完毕的时候,小屋被周围四十九杆赤云旗包围了起来。织田军也像知道这是武田家的降旗似的,突然停止了轮番的矢弹攻击。
  
  霎时间,天地归于一片寂静。胜赖问重臣:“夫人去何处了?”重臣俯身道:“夫人在侍女二人陪伴下,往惠林寺去了。”胜赖的妻子兰溪曾在甲斐惠林寺和尚快川处参禅。快川是信玄皈依的名僧,后来在织田信长烧毁寺院时,口诵“心头灭却火自凉”,在烈焰红莲中从容就义。

  胜赖听说妻子没有回到娘家的小田原【2】,而是去了禅寺的时候,略微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妻子是身怀六甲之躯,如果是快川,会把她藏起来,让她平安生产吧。胜赖有预感,妻子要生的必定是个男孩,他将来会成为武田家再兴的希望,胜赖旁边坐着现年十六岁的长子信胜,这是个身体孱弱,性格怯懦的孩子,胜赖打定主意要他殉葬。三十七岁的胜赖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样,一边用缓慢的动作拔去短剑的鞘,一边说道:“信胜,你跟着父亲一起做。”于是,从刚才起一直半死不活的信胜,那面无血色的脸上渐渐露出恐惧的表情。
  
  “父亲!我、我不想死!……请让我活下去!”他一边说着,一边伏下身子。胜赖本想训斥他几句,但看到信胜那如同女子般白嫩的脖子,终于忍住没有说出来。信胜是个每天沉浸在书本中就可以得到满足的少年。也许他作为武将之子出生,本身就是个错误。如果是作为学者,无疑他具有一流的头脑。
  
  “主公——”一直盯着犹豫不决的胜赖的重臣叫道,“在下有办法可以救少主。”
  
  “有办法?”胜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如同一个普通父亲那样愚昧的表情。重臣把夹在护甲内的铁制哨子取出,放在口中。尖锐的金属音就是暗号,一个人物像影子一样悄然而至。黑衣紧紧包裹着那人全身,他的左臂和右脚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黑色光芒的假肢。
  
  “这是从几年前就为我们所用的忍者。名叫户泽白云斋,他忍术超群,要救少主想必也并非难事。”重臣似乎对救信胜这样的胆小鬼毫无兴趣,口气十分冷淡。过了半个时辰,四十九面赤旗同时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噢——武田胜赖已经自杀了。”刚才还一片寂静的包围圈,渐渐骚动起来。众人“轰”的一声,跨过栅栏冲向小屋。大约有二百多人,各守本位,一字排开,展现出了无愧于武田家称号的临终场面。织田信忠检查完胜赖的尸体之后,不由得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里没有信胜的尸体啊!”他叫起来。真是怪事。之前并没有人突破包围圈,织田军又在这并不宽敞的小屋里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可是连一个活人都没看到。信胜这个少年,像突然人间蒸发般消失了。
  
  “再给我认真仔细搜一遍!”在听到命令的同时,士兵们又拖曳着武器,向四面八方分散开来。不久,的确发现了一个活着的东西。在柴草房里,稻草堆上伏着一条白色的大狗。它好像是刚做了母亲,在它腹部周围,有些小东西在蠕动着。这白狗似乎是对突然闯入者的警戒,抬起头,狂吠起来。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畜生无情吧。主人都已经到另一个世界了,它竟然还生了一窝六只呢。”不过,这种和平的场面,也算是给战士们已经麻木的神经带来了一点小小的慰藉。胜赖自杀的小屋被点燃,火光冲天。当烟雾涌入这柴草房的时候,大白狗突然将小狗都踢到一边,猛地站起来,自己将皮剥去。里面出现的正是忍者户泽白云斋。他迅速将稻草堆拨开,在底部有个盔甲箱,打开箱盖,拖出里面那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少年。
  
  然而织田方面也有精通忍术的一流忍者。这个叫做地狱百鬼的忍者,是织田信长亲自去木曾山,从一个叫做忍谷的忍者村落里,挑选出的意志坚强忍术超群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冷酷无情,他的行动大都是个迷,即使受了致命的重伤,仍然可以像往常一样冷静,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体力和忍耐力。百鬼伏在自军大本营旁边的草堆中,逼望远处的小屋冒着熊熊烈火,听到从营帐内传来的撤退士兵的谈话,突然站起身来。

  据说武田信胜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放炭的小屋里有只刚生了狗崽的大狗。只是听了这两件事情,百鬼的神经立刻绷起来。接着,百鬼的身影消失了。
  
  次日正午,户泽白云斋背着信胜,在树木林立的天目山陡峭的坡路上,轻松地穿行着。虽然只有一只脚,但那黑色的义足就如同自己的脚一样灵活地运动着,其该度和普通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山腰稍微平坦的地方,头顶的树荫更加浓密,春日的阳光虽然十分耀眼,却照射不到地面上,那种昏暗到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的寂静,使人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急着赶路的白云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就像小花散落一般,雪白的,小小的东西,纷纷飘落在他的面前。待落地之后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是米粒。那些米粒眼见着在地上排成了一个字——“死”。白云斋连眼皮都没抬,“嗖”的一声向后跳出一间【3】远,将信胜从背上放下来。
  
  “不可离开此处半步。”白云斋厉声嘱咐了一句之后,沉着地大步走到“死”字上面,双腿叉开。然后,从腰中便携皮袋里取出一枚小珠子,随意向空中一扔。那珠子“啪”的一声化作白烟在空中散开,如同裸体蜷身的妙龄少女般,缓慢地舒展开来,终于鲜明地变成了一个字——“生”。
  
  白云斋听说过地狱百鬼这个忍者的名号,针对他从空中散落米粒,在地上排成一个“死”字的做法,利用自己特技给予反击。在两间开外的地方,一个黑影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了。白云斋冷笑了一下。已经很久没与强敌比试秘术了。对手向前进了两步。
  
  “户泽白云斋——化作白犬,救得武田家公子之事,干得漂亮。我地狱百鬼此次就是来取公子首级的。”百鬼昂然道。白云斋默默地等待着。百鬼又向前逼近两步。

  ——他很年轻!白云斋意识到百鬼才刚过二十,而自己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如果一对一真打起来,体力的差距肯定会令白云斋难以招架。白云斋出其不意地大喝一声:“你在惧怕些什么!百鬼!”
  
  “什么?!怕是指什么!”
  
  “用飞行之术一口气就可到达此处,但你并未使用,可见心有畏惧。如果你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飞过来!”白云斋不愧是老奸巨猾,他明白百鬼会用飞行之术,而目前只是迈了四步,因此看破了百鬼那一瞬间的犹豫。
  
  “哼——”百鬼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并没有因为白云斋的挑衅而动摇,而是刹那间右手一翻,一条鞭子从掌内飞出,如同箭矢一般向白云斋袭来。这不是普通的鞭子,而是如同荆棘一样布满千万根钢针的武器。百鬼瞄准的是白云斋的颈部。如果被这钢鞭卷住,无数根钢针霎时间就会刺入脖颈,纵是白云斋这样的高手,也必死无疑。而白云斋却毫不在意,用那只义手迎住了钢鞭的攻势。钢鞭像毒蛇一样缠住了那只义手,与百鬼手握的把手处“啪”地形成了一条直线。百鬼使出全身力气,尽力将钢鞭往自己方向拉。白云斋勉力支持一阵,眼见就要被这异常的怪力拉了过去。
  
  “唔……”白云斋吐了口气,右半身突地一拧。义手瞬间从白云斋的左肩“刷”地脱落下来,随着钢鞭骨碌骨碌转着甩向空中。出人意料的是,白云斋的左臂化成一柄白刃,闪着寒光。原来,义手内藏着只一柄一尺五寸的短剑。百鬼挥着钢鞭在空中转了几圈,想借势将义手拉回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云斋已经用那柄手剑将钢鞭一刀两断。
  
  下一个瞬间,白云斋双脚蹬地,向上一跃,身体浮在了半空。而且,他借蹬地的力道,将义足从膝盖拔出。义足里也藏着约莫两尺的短剑,早年因为时运不佳,变成单手独脚的白云斋,反而利用这不利之处,将自己的假肢内都装上了武器。那一跃已经飞到了百鬼头顶上,与此同时,白云斋将手剑和足剑同时掷向敌人。那动作,如同鬼神般敏捷。百鬼也不是等闲之辈,根本未见他抽刀,已把飞来的足剑砍成两段。然而足剑虽然躲开了,手剑却正冲面门而来,躲闪不及。白云斋落在一间开外的地方,百鬼也向后跳开一段距离。
  
  “糟了!”发出这呻吟的却是白云斋。虽然白云斋命令信胜不得离开原地半步,但信胜看到地面上的那个“死”字,终究摆脱不了恐惧,为了寻求安全,他正一点点向白云斋这边靠过来。百鬼一只眼睛被刺瞎,血流满面,却仍保持着冷静。他发觉信胜已经近在咫尺,突然一转身,如飓风般飞向信胜。

    只听“刷”的一声,信胜的头颅已经飞了出去,身体还径自向前走了四五步才摇摇晃晃地倒下。百鬼跳过去顺势接住那头颅,夹在腋下,扬长而去。白云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宛如做了一场噩梦。百鬼用自己的右眼换来了信胜的首级。白云斋已经没有追赶百鬼的体力了。而且就算追上,夺回首级,已经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复生。
  
  “我也老了。”白云斋把手剑足剑收进义手义足内,一边走一边沉吟。如果是五年前,对付百鬼空中取人首级的忍术应该是游刃有余。忍者承认自己老了,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了。

  被地狱百鬼夺去信胜首级的白云斋,还有另一个任务。保护武田胜赖的夫人,让她平安生下孩子,这是从重臣那里得到的嘱托。胜赖夫人是北条氏康的第六女。嫁给胜赖,是天正五年的事情,她那时才十五岁。屈指算来,她现在应该是二十岁。胜赖是再婚,他的前妻是织田信长的养女,她在生下信胜后不久就病死了。北条氏政将末妹嫁给胜赖,是为了与武田结成同盟,共同抑制向关东延伸势力的上杉家。也就是所谓的政治婚姻。
  
  可是,虽然夫人与胜赖的感情很好,但嫁过来的翌年,胜赖就与其兄长氏政关系不和,以至于变成公然敌对。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已经嫁到了武田家,此次她也就没有再回小田原。她作为战国武将的夫人,可以算是一个好榜样。胜赖被织田信忠攻破了信州高远城,被很多老臣背叛,最终连新府城也要抛弃的时候,他对夫人说,回小田原去,如果生下男孩,就让他复兴武田家。可是夫人没有按照他说的做,而是去了惠林寺。
  
  重臣把夫人托付给白云斋的时候,还附加了以下冷酷的话:“孩子平安出生之后,要让夫人为主君殉葬。想必夫人也早有此觉悟了。如果她看到孩子的脸之后,有所犹豫,你就立刻将她刺死。……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可以送给当地的百姓。如果是男孩,就由你来抚养。到了三岁,看他的脾气性格,如果是胆小懦弱之辈,就无须继续抚养,当即斩杀即可。”白云斋依计受命。作为白云斋来说,没有救得胆小的信胜,也不算什么遗憾的事情。
  
  可是,两天之后,他到达惠林寺,看到寺院被烧,一片狼藉的光景时,白云斋从心底感到了愤怒。胜赖夫人是个姿容秀丽,仪态高贵的人物。白云斋钻入废墟中想寻找她的遗体。但只发现了本堂须弥坛前那个熟悉的地方,有具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的焦黑遗体。
  
  “心头灭却火自凉。”那遗体肯定是念着这辞世歌圆寂的快川和尚。令人意外的是,他所坐的地方有两坪左右的地面没有烧着。白云斋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新墓,墓前的松枝上缠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乱世焦黑发,悲思如露珠。”这一定是夫人的辞世句。这个新墓就是自杀的夫人的。白云斋想到夫人那美丽的肌肤,没有被烧焦,而是长眠在这奥津城【4】,多少有些欣慰。白云斋只有一次远远地偷看过夫人,并且私自暗恋过她。这对于一名忍者来说,是不应该有的行为。可是,白云斋没有责备自己,而是想,就连自己这样的人都会被夫人的魅力所折服,可见这等美人实在不是这个世界上应该有的。

  白云斋在墓前叩了几次首,长时间为夫人的冥福祈祷之后,将纸条放入怀中,正要离开,心中有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慢着!夫人会不会在快川和尚的劝诱下,在敌人袭击之前就逃走了呢?自杀会不会只是个幌子呢?
  
  “嗯。”在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之后,白云斋开始运用他那锐利的眼神寻找目标。女子走路慢,肯定逃不了很远。忍者具有观察地形,正确分析判断逃亡者的逃亡路线的本能,而这也是忍者修炼的一项重要技能。白云斋依据本能,朝着北方如飞鸟一般掠去。
  
  在那天日落之时——

    十三夜的月亮在山间升起的时候,白云斋到达了一座山的山麓。他的步伐就像中风的老翁那样,蹒跚而行。白云斋半日间飞奔了二十里【5】地。虽说是二十里,但那只是直线距离而已。越过溪谷的岩石,在密林的灌木中穿行,实际距离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他的身体像被火灼烧着一般炽热,体力已经消耗殆尽。而带着义足的大腿断面的疼痛,足以让他无法忍受。

  白云斋失去左手右脚已经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情了。而砍去他手脚的是上泉伊势守【6】。光源院将军(足利义辉)被围困在本国寺之时,白云斋为了取其首级而潜入寺院。对白云斋来说,最不幸的就是那天夜里,撞到了偶然前去拜访将军获赐军监【7】后,在那里借宿的上泉伊势守。
  
  决斗是在漆黑的夜里进行的。并没有忍者秘术的较量,只是在一声刀鸣之后,一切都结束了。也就是说——仗着自己在黑暗中也可自由行动的眼力,白云斋在长廊下想直接进入内室,突然,在二间开外的地方,发现有人。可是,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气,以至于白云斋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对方一动不动。潜入的白云斋有大喝一声的冲动,然而在这浓重的黑暗中,那不动的身姿,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令白云斋不可思议的是,以往和众多忍者在黑暗中对峙的时候,虽然也是无声无息的影子,但那种静止的形态和这次这个人完全不同。后来,白云斋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次想到当时的对决,就感到自己好像面对着威严的神明作茧自缚。
  
  终于,忍耐不住而开始行动的,是年轻的白云斋。他一蹬廊下地板,跳上天棚,像蜘蛛一样匍匐在上面,准备从那里偷袭。在锐利的刀风声中,白云斋的左臂与右腿同时被砍断,跌回廊下。这时发出的响声,代表着他失去做忍者的资格时的绝望。
  
  “作为忍者,就算四肢只剩两肢,也可以逃命吧。退下!”如果不是听到这话,白云斋可能会当场昏厥。知道对手是上泉伊势守信纲,是在听说了他被将军家授予“兵法新阴军法军配天下第一”的号,从而被各地邀请的传闻之后。当时,白云斋就准备着将来要伊势守血债血偿。而在假肢中安装利刃,修炼用假肢比用本来的肢体更灵活,这些也都是为了将来的复仇。最终,也没有复仇的机会。伊势守去世,白云斋也老了,只有那些伤痕还时常作痛。

  —一老猫意识到死期将至,也会隐藏行踪,使尸体不被人发现。更何况忍者,怎么能让人看到自己老残的样子?!白云斋一边蹒跚前行,一边想着自己先被年轻忍者夺去信胜首级,现在又经过半日奔波寻找自己暗恋之人的狼狈相,不由自嘲起来。
  
  唔——

    白云斋猛地抬起头。他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而且不是普通的呻吟,白云斋被异样的战栗和悲痛笼罩着。白云斋环顾周围,当视线聚集在林间小木屋的一瞬,他立刻朝那里飞奔而去。一脚踢开残破的门,出现在白云斋眼前的,是原始的淫糜景象。全身赤裸的女子,正被几个山贼打扮的家伙肆意侵犯着。白云斋大喝一声冲了进去。他似乎在此刻把一生的愤怒都爆发了出来,那神速的纵跃,把那些山贼吓得目瞪口呆。

  他将四个山贼一刀一个,砍得血肉横飞。然后,越过那四具死尸的白云斋,茫然地望着仰卧在血泊中的那尊白色裸像。那女子正是胜赖夫人。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女子,竟然被那几个畜生糟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白云斋近乎虚脱地叹了口气。
  
  那活生生、圆滚滚、即将临盆的腹部,让人看了有种厌恶感。被蹂躏的下体,也很肮脏。只是,在那阴暗的光线下,能看到高耸的鼻梁,那正是白云斋记忆中那高贵的女神。正要离开的时候,白云斋意识到那隆起的腹部内中有略微的蠕动。白云斋急忙抓过夫人的手把脉,又翻开她的眼睑,查看瞳孔。
  
  “不好!”白云斋摇了摇头,毫不迟疑地用手剑的尖部划开了那满胀的腹部。白嫩的肌肤一分为二,像棉絮一样的白厚的脂肪涌了上来。白云斋将右手伸入其中,捧出了一个小东西。伴随着微弱的哭声,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这就是猿飞佐助。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十五年过去了。天下局势变幻,居住在大和国【8】葛城金刚山草庵中的忍者,也如同朽木般衰老下来。白云斋最终将栖息地定在这葛城,其原因是在这里有座金刚山,山顶有役小角【9】当年建造的,供奉法起菩萨、不动明王、藏王权现三尊的金刚山寺。
  
  役小角是修验道的创始人,也是忍者的守护神。役小角从中华远渡重洋而来,定居在葛城山,擅长咒术。有一次,他对一言主神【10】施了咒术,使其全身不能动弹。一言主神因此产生怨念,到文武帝面前进谗言:“役优婆塞阴谋颠覆国家。”文武帝马上下敕,召见役小角。小角即将被捕之际,忽然腾空而起,驾云而去。官吏们施计逮捕了他的母亲。小角无奈被擒,被流放至伊豆大岛。据说小角在那里经常驱使鬼神,为自己挑水砍柴。
  
  可以说,像小角那样出神入化地使用咒术,是每一个进入深山中修炼的山伏【11】和忍者的愿望。白云斋的草庵,远离山伏的必经之路,躲在筱峰和葛城山之间的水越岭深处。山下可以眺望大和、河内【12】的古道。那里正是楠木正成当年来往于吉野的道路【13】。
  
  十五年间,白云斋将全副精力都用于养育从胜赖夫人腹中取出的那个孩子。本来,也不是单纯养育。而是要强迫他接受严酷的忍者修炼。三岁之前,白云斋对那孩子一直采用放任自由的态度。在孩子三岁生日的时候,白云斋用自己养的毒蛇去咬了孩子的脚趾。
  
  孩子没有哭,而是一手抓住毒蛇的身体,要把它从自己身上扯开。发现不可行之后,又抄起一根树枝,使劲敲打起蛇身。毒蛇终于松口,蜷曲着身子逃走,孩子露出笑容,舔着自己的伤口。看着这场景,白云斋心中下定了决心。名叫佐助的这个少年,生着圆圆的大眼睛,脸蛋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天生的一副可爱相。只是,就像背负着母亲的悲惨命运似的,背上长着一个罗锅。
  
  少年不只忍受了白云斋强加给他的严酷修行,还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将所有的技能都完成得尽善尽美。面对已经成年的佐助,白云斋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最近这些天,白云斋只是交给佐助一个任务,自己则偶尔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坐在草庵上晒晒太阳,其余的时间,就在屋内盯着炉子发呆。
  
  今天,禁不住春风的诱惑,白云斋又坐到了草庵上面。白髯白发的相貌,让人觉得他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假肢早就弃而不用,步行则需依仗拐杖。天空一片蔚蓝,只有在遥远的西海上,有一抹淡淡的细云。大和、河内、摄津【14】等地一览无余。

  太阳西落之时,白云斋半眯的眼眸中,映出从下面古道中急匆匆向上攀爬的佐助的身影。他的怀中,应该藏有孕妇的隐秘处的毛发。
  
  “潜入知行【15】千石【16】以上的武士家,夺取第一次妊娠的夫人的耻毛。”一年前春天的某个夜晚,白云斋用随意的口气下达了这个命令。从那以后佐助每天晚上都下山去执行任务,至今已经收集了一百根以上。
  
  这大概是一生都没机会接触女人的白云斋阴暗的复仇心理吧,不过为了让佐助修行,可能没有比这更巧妙的方法了。第一次怀孕的女子,无论哪家都会十分重视。更何况知行千石以上的武家,正期待着继承人的诞生,周围的人肯定是二十四小时严密守卫,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去偷袭她们,夺取耻毛,绝非易事。首先,必须要找到哪里有这样的孕妇。这在奉行严重保守主义的武家,是十分困难的。仅用了一年时间,佐助就收集到一百根以上,的确不简单。实际上,白云斋在二十岁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修行,一年内只收集到三十根。可是,白云斋并未因此表扬佐助。佐助一进门,就有只小猴子扑到他身上。这小猴子是佐助唯一的朋友,佐助也高兴地抱着小猴子说悄悄话。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佐助看的白云斋,突然眼色一变,抓起身边的拐杖,“嗖”地掷了过去。
  
  “噢!”佐助“啪”地把身体一缩,一把抓住飞来的拐杖,轻松地又扔了回去。白云斋一掌将飞回来的拐杖劈落在地。令人意外的是,滚落脚边的不是拐杖,而是不知何时被佐助偷梁换柱的蛇。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白云斋对佐助说:“佐助,为师命不久矣。”佐助正坐在白云斋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睁着大眼睛。
  
  “你是武田胜赖大人的公子的事情,我以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可是,你没有复兴武田家,成为一国一城之主的器量。不,就连做个大名【17】的旗本【18】,恐怕都不够格。”
  
  “…………”
  
  “自己明白,为什么不够格吗?”白云斋用冷冷的眼神望了佐助一眼。白云斋从来没有在佐助面前露出过笑脸。
  
  “不明白。”佐助摇摇头。
  
  “你的祖父武田信玄大人,虽然装出一副佛教信徒的样子,其实是从古至今,无与伦比的大奸大恶之人。而你,却没有继承他这一点。虽然没有什么信仰,但天性善良,说你是笨蛋也不为过。”
  
  “……”
  
  “你的生存之道,就是侍奉一位清正廉洁的名将,或许他会喜欢你的这种善良。”
  
  “………”
  
  “纵观天下,你应该侍奉的人物,大概就只有真田左卫门佐【19】幸村了。”

  三日后,佐助离开了十五年朝夕共处的大山,再也没有回来。可是,与师父的告别,却非常平淡。佐助对着默然坐在火炉边的白云斋,低头说了句:“那么,我走了。”
  
  “嗯。”白云斋的目光没有离开火炉,只是略微点了下头,表示回应。佐助跳下地面,再次,这次是默默地鞠了一躬。从屋内“啪”的一声,丢出一个卷轴。
  
  “拿去。”白云斋没说上面写了什么。
  
  “是。”佐助也不问,只是随手塞入怀中。可是,佐助在下山的时候,还是禁不住离别的悲伤,几次三番回头望去。他期待着白云斋的身影能够出现在草庵上面,这样可以再次看到师父,可惜终究未能实现。
  
  从金刚山向西下山,就能到水分社。这是大路,有六十町【20】长。如果从坤向(西南)下山,经过三十町,就可到达千早村。这是条小路,当地人也称其为正成道。佐助选了正成道。走上那条路之后,冲着已经变得遥远的草庵,大声叫道:“再见了!”

  如此连叫三声。之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大约走了半里地,佐助终于碰到了人。而且,这不是个普通人。虽然打扮成乡士的样子,穿着筒袖括裤,可背上却背着一柄四尺以上的长刀,这点十分可疑,另外,他那独眼的相貌,也很凶恶。被那只独眼瞟到的瞬间,佐助生出了莫可名状的厌恶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交错走了十步之后,佐助突然转过身来,与此同时,对方也回过头来。佐助再次感到全身一阵战栗。
  
  ——我的祖父,难道也是那样的家伙?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佐助被一阵不祥的预感笼罩,是在走到千早村之后。在村中的十字路口,脚像被钉子钉住一样的佐助,闪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望着天空想。——那个家伙不会是去师父那里吧?下一个瞬间,佐助已经“呼”地一转身,以闪电之势原路冲回草庵。遗憾的是,预感成真了。老师依然坐在火炉边相同的位置,可是从脸上到胸前,都被苏芳色【21】的鲜血染红了。白云斋虽然闭着眼睛,但也发觉了呆立在地上的佐助。
  
  “为何回来?”他用微弱的声音训斥道。

  “师父!那家伙在哪里?”
  
  白云斋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现在的你,还无法打败地狱百鬼。”
  
  “不,我可以,我要打败他为你报仇!师父,那家伙到底去哪儿了!?告诉我!”
  
  “佐助——”
  
  “是!”
  
  “你要打败地狱百鬼,只有一个办法……猿飞之术。”听到这句话,佐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家伙大概在山顶。在开山堂役行者的遗像前,报告打败我的消息。”听了这句话,佐助如飞鸟般跳起,取下藏在墙壁内的两柄黑漆忍者枪。

  “师父!你等着我!”佐助穿过密林,到达金刚山寺境内的时候,用今天的话来说,五分钟都不到。找到了!佐助在开山堂前,看到身背四尺长刀的那个巨汉时,嘴边不由得浮起一丝笑容。
  
  佐助的气息应该没有被察觉,只是凭着异常敏感的忍者直觉,地狱百鬼猛地转过身来。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佐助从那里闪开了。正在百鬼慢慢转过身要走开的时候——

    “地狱百鬼!”充满勇气,沉着冷静的这声大喝,从开山堂的房顶传了过来。佐助冲着转头望向他的百鬼,叫声:“猿飞佐助在此!”轻盈地从空中一跃而下。他两脚各藏着一柄忍者枪,双手高举,做出大鹏展翅的姿势。

  “哈!”百鬼一下子跳着退出一间远,拔出背后的长刀。可是,百鬼跳出的这段距离,也在佐助的计算之中。在阳光照射下,飞来的两柄忍者枪的尖端反射的锐利的白光,是百鬼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其中一柄被长刀拨开,另一柄则穿透了百鬼唯一的一只眼睛。同时,佐助从百鬼头上跳过,“嗖”的一下子,跃到了两间远的地方。
  
  “哇啊!你上啊!”百鬼把枪从眼眶里拔出来,血瞬间爬满了整张脸孔,他一边狂乱地挥舞着长刀,一边嘶吼着,那样子犹如阿修罗转世一般可怖。佐助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想:眼睛盲了,也就做不成忍者了。冲过去结果了百鬼的性命,这样残忍的事情,佐助做不到。这可以说是作为一名生在战国的斗士的遗憾。白云斋就因为看透了他这份善良,才断言他无法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听着百鬼的哀嚎,佐助径直跑回草庵。可是——在炉边,已经没有老师的身影。只是火炉中的薪柴,摆出一个字——无。佐助呆呆地望着这个字好久,终于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白云斋临别时抛给他的那个卷轴,打开一看,里面是只有佐助才能领悟的四十八式忍术秘诀,都是用绘图表示的。而且并非用笔画成的,而是用佐助偷来的孕妇耻毛粘贴而成。
  
  半个时辰之后,正成道上出现了佐助匆匆赶路的身影。大山默默养育了一个小小的忍者,将他送走之后,又渐渐陷入了沉寂。

注释:

【1】天正十年约相当于公历1582年。
  
【2】小田原:此处指小田原城。位于神奈川县西南部。战国时代是北条氏五代的根据地。天正十年时小田原城主是第四代的北条氏政,武田胜赖夫人是其妹。
  
【3】间:长度单位;六尺为一间,约合1.818米。
  
【4】奥津城:又称“奥都城”,是“墓地”的隐语。
  
【5】里:日制三十六町为一里,合3.924公里。二十里约合78.48公里之长。

【6】上泉伊势守:上泉信纲。又名秀纲。战国时代的著名剑豪,开创了新阴流剑术。伊势守是其官职,伊势国(今三重县中央大部)的国守(古代律令制度下的最高地方长官,但当时此类官职已都是虚衔甚至于自称的)。以下人名中带有“××守”或“××介”的均是这类官职,不再注。
  
【7】军监:古代镇守府以及征夷使的第三等官。
  
【8】大和国:旧国名。今奈良县。

【9】役小角:奈良时代的山岳修行者(传634~传706)。修验道之祖。被传说化的人物。据说在大和国葛城山修行,开辟了吉野的金峰山,大峰等处。谥号为神变大菩萨。又称役优婆塞,役行者。

【10】一言主神:住在葛城山中,用一言预测吉凶的神。

【11】山伏:修验道的行者。修验道是日本独特的宗教,将山岳供奉作神灵,相信在深山中修行可获得超自然的“验力”,内容糅合了神道、佛教、道教、阴阳道等。其实践者即山伏,或称修验者。多为披头散发,头戴兜巾、斗笠,身着袈装,背负竹箱,手持金刚杖,一边吹法螺,一边在山野中行走修行。

【12】河内:旧国名。今大阪府东部。

【15】楠木正成是镰仓末期的武将,河内国土豪出身。拥护后醍醐天皇,建武三年(1336年)战死于凑川。吉野是奈良县南部的山岳地带,后醍醐天皇的皇子护良亲王曾在此举兵对抗镰仓幕府,楠木正成与之呼应起事。

【14】摄津:旧国名。领域包括今大阪府和兵库县的各一部分。

【15】知行:贵族、武士受赐领有的地区。因以土地粮食年产量“石”来计算,含有体禄的意义。

【16】石:容积单位,也写作“斛”。一石合十斗、一百升。具体容积随着时代、地域不同而有所变化,宽文九年(1669年)以来统一为现制,合180.5公升。一石米大约是一个人一年的消耗量。

【17】大名:日本中世历史上指拥有大量领地和部下的武士领主。战国时代出现了有着独立领地支配体系的“战国大名”。江户时代则指被幕府授予一万石以上领地的武士。大名的封建领主性质类似于中国的诸侯,所以常常也被称为“诸侯”。

【18】旗本:主君的直属武士。战争时常充任主君所在的本阵的战斗力量。

【19】左卫门佐:官职名。左卫门府(掌管京都御所宫城门的警备和出入巡检)的次官。这类官位当时都已成虚衔,所以并不赴任。

【20】町:长度单位。一町为六十间,合109米。

【21】苏芳色;略带黑色的红色。


第二章:雾隐才藏


  庆长五年【1】九月一日。真田安房守昌幸在信州上田城【2】本丸【3】前的庭院内,悠然自得地拉开强弓。此时此刻,上田城正被德川秀忠率领的三万八千大军包围得水泄不通。时值石田三成举兵与家康对立之际,真田昌幸与次子左卫门佐幸村一道义无反顾地加入大阪方。而长子——沼田城主信之却加入了德川方。信之累受内府【4】(家康)大恩,其妻为本多忠胜之女,相当于家康的曾孙女。昌幸加入大阪方的理由并非因为喜欢三成,只是他更讨厌家康。
  
  昌幸此次的任务,是用上田城做诱饵,来拖延秀忠的进军速度。因此即使城被包围,他也可以镇定自若。昌幸既有千军万马围攻之下也可确保城池万无一失的自信,又有打开城门就能纵横驰骋,反攻破敌之良策。从强弓射出的飞矢,满载着他的自信,在秋高气爽的天空中,沿着无形的轨道,稳健地向着目标飞去。十间远的地方摆着稻草做成的靶子。那里已经插着十数支箭,无一不正中靶心。最后的这支箭,在离弦的刹那,昌幸感觉,只有它无法射中目标。而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这支箭真的不中,那么真田家会不会就此灭亡?智谋天下闻名的武将,竟然生出这样的懦弱想法,昌幸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来。
  
  “神啊!”他高叫一声,“嗖”地松开了箭弦。这支箭与之前的那些箭一样,沿着轨道毫无偏差地飞了出去。可是,就像要验证昌幸不祥的预感一样,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个红色物体,拦住了它的去路。箭没有射中靶子,而是“噗”地穿进那个红色物体。那是个熟透了的柿子。更令昌幸吃惊的是,在箭坠地之前,有个小小的身影,如疾风迅雷般接住了它。那个投柿子的人,想必就是他了。

  向着飞矢投掷柿子,让它贯穿其中,再飞跃而去,腾空接住,这等身手,不由令人拍手叫绝。可是,轻快地走到昌幸身边,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箭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怎么看都是个脏兮兮一身污泥的下人模样。矮小的身躯,背上还背着一个罗锅。只是,他低着头恭敬的样子,没叫他抬头绝对不会乱动的作风,确实像个武士。昌幸因为这个小东西阻止了真田家的命运,而感到相当不快。
  
  “你是德川方的忍者?”
  
  “并非如此,在下只是个流浪者。”
  
  “抬起头来。”昌幸一瞥那不速之客的相貌,不由得放松下来,那是一副让人无法憎恶的可爱面容。他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绝大多数源自那双闪着清澈光芒,圆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昌幸从来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眼睛。大概这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没骗过人,也没被骗过。他年纪大概还不到二十。
  
  “你叫什么?”
  
  “在下名叫猿飞佐助。”

  “刚才你只是想开个玩笑吗?”
  
  “在下希望拜见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大人。想借此展示一点技艺,成为他的家臣,因此才会有那种无礼的举动。”
  
  ——这家伙,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充当了灭亡真田家的恶魔使者吗?昌幸在心中暗叹。恶魔使者往往是化身成最善良的形象出现的。
  
  “不能让这家伙成为幸村的家臣。”昌幸这样想着。
  
  “老夫是上田城主真田安房守。”
  
  “啊!这真是太失礼了!”佐助“吧唧吧唧”地眨着眼睛。从他那种困惑的表情中,透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天真无邪。
  
  “佐助——”
  
  “在。”
  
  “要成为真田家臣,不是只靠点杂耍艺人的本事就可以的。你必须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立下战功才行。”
  
  “是。”
  
  “如果你可以完成我交给的任务,老夫就把你推荐给幸村。”

  “感激不尽。请尽管吩咐。”佐助平伏下身子。
  
  “敌方先锋石川玄蕃【5】麾下,有个叫山田仁左卫门的年轻武士。你去和他对一决斗,把他生擒回来。只是,你不能使用任何武器,要赤手空拳把他活捉回来。明白吗?”
  
  “遵命。”佐助当即允诺。昌幸为什么挑选那个年轻武士,作为佐助的决斗对手,下面还有这么一段逸事。作为攻方先锋的石川玄蕃,在冠岳摆下阵势,却未料到上田城的防御如此坚固。秀忠本打算攻破此城后,再去参加关原之战【6】。如此看来,两三日间攻下此城实不可得。于是石川玄蕃连忙在麾下挑选了山田仁左卫门长政,作为使者前去秀忠处报信。
  
  仁左卫门长政才二十出头,是个身长六尺的大汉,膂力过人,据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事实上,在至今为止的诸多战役中,他都有出色的表现。长政领命后,跨上芦毛骏马,驰骋而去。可是他对当地地形不熟,很快便迷路了。他纵马跃上一个丘陵,手搭凉棚,四处张望。可惜远处一片密林,只有上田城的天守阁隐约可见。如何突围而出,找到秀忠的大军,成了问题。
  
  “既然如此……”长政心中打定主意,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上田城。他驰至城门前,勒马高呼道:“守军听着!在下乃攻方先锋石川玄蕃麾下山田仁左卫门长政是也。因有急事要去本阵拜见主君江户中纳言【7】,本想绕过此城,却因不熟悉地形,迷失方向。在下思虑再三,如若横冲直撞,则费时费力,无法按时完成任务。望贵方看在武士的情面上,让在下从城中穿过,在下定当感激不尽!”这真是个厚颜无耻的要求。也就是说,为了让自己从先锋部队回到主力部队,而要通过敌人的城池。昌幸听说了这件奇闻之后,放声大笑,亲自来到城头的石墙上。
  
  “山田仁左卫门长政,老夫为你的豪胆拍手赞叹,就让你通过吧。”
  
  “多谢!既然这次让在下通过,那返回的时候也应再次让在下通过!”长政在昌幸等守军的众目睽睽下,悠然自得地策马穿过上田城。这天半夜,长政再次出现在城的侧门处,敲打门扉,要求通过。昌幸命侍大将将长政邀请至本丸,对其说,此次在城中往复一番,肯定已经将城内各要害牢记于心,下次攻城时,可别让旁人抢了头功。
  
  长政答:“本来头功就非我莫属。”昌幸一边笑,一边问道:“汝等勇士,加入我方如何?”长政冷笑道:“猛虎被擒尚且俯首,如若阁下可以活捉在下,则甘愿效犬马之劳。”城门大开,月下有单骑驰出。昌幸站在城楼上,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想:——要活捉此人,恐怕连幸村的智慧都无法办到。现在,昌幸把这个难题交给新来的名叫猿飞佐助的流浪者,他期待着这个年轻人的表现,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这年正好三十岁。真田家盛产美男子,幸村的祖父幸隆,当年在主家武田家供职时,城中的女子们都喷喷称赞,一时间传为美谈。幸村的伯父信纲、昌辉在长筱之战[91中战死,两人各有三名侍女为之殉死。父亲昌幸、兄长信之虽然也无愧于家族的美名,但与幸村相比,仍是天壤之别。看到幸村的时候,会令人觉得“俊美”这个词是为了他才存在的。他面貌清秀,气度非凡。十六岁时,幸村被当做人质送往上杉景胜处,可景胜惊于他的美貌,竟然像对待贵宾般地对他使用敬语,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可幸村却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天下第一丑女,他成为大谷吉继的女婿,也是因为迷恋他美貌的女子众多,为了逃避她们的追逐而出的一著奇手。大谷吉继是世间有名的丑男,不仅如此,他还患有麻风病,及至壮年,就全身溃烂,头上一直戴着浅葱色的面罩,与人面谈时,也是隔帐而坐。娶丑男的女儿、需要很大勇气。幸村迎娶妻子已有七年,至今未纳妻,恐怕没有人像他这样温柔体贴了。
  
  即使在闭城坚守后,幸村平静的生活也没有一丝改变。他几乎没有机会穿上盔甲,每天只是在居室内与书为伴。父亲昌幸时常来幸村这里,向他请教作战、谋略、阵形、兵力、虚实、九变等,在得到幸村明确的回答之后,才满意地离去。
  
  此时,虽然是深夜,幸村依然坐在几案边翻阅《孙子》。突然,他感到背后有人,转头一看。在阴暗的走廊边,有一个黑影正坐在那里。幸村凝视了他一会儿,开口说:“你就是猿飞佐助吧?”事实上,偷偷潜伏在父亲昌幸身边的忍者,已经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幸村。佐助沉默着平伏下身子。
  
  “四年前,我收到了你师父户泽白云斋的亲笔信。听说你太过于善良了呢。”幸村一边说着,一边微笑。  
  
  “在下并非妇人之仁。”佐助有些不服气地争辩了一句。
  
  “无妨。善良的天性可以益寿延年。说不定,你将来会参加为我举行的复仇战呢。留在我身边吧!”
  
  “要侍奉您,在下必须生擒山田仁左卫门长政才行。”
  
  “长政是介身长六尺的大汉,膂力过人,具有万夫不当之勇。你有办法生擒他?”
  
  “有。”佐助掷地有声地回答。
  
  “在下惶恐,可否借予我城中第一美女一用。”佐助想了想,又补充申请道。

  两日后的拂晓,山田仁左卫门长政单骑冲往上田城。

    “为生擒汝,我军准备了一名勇士,请于明日清晨,单骑前往上田城正门。”昨天夜里,这封带着昌幸署名的书信被送到了长政处。

    “要生擒老子为足下所用,真是白日做梦!”长政等到天色微明,便急不可耐地奔出营帐。上田城在清晨的浓雾中,朦朦胧胧,一片沉寂。长政高声呼喝,告知自己已经到来。于是,大门“咯吱咯吱”地响着,向左右缓缓打开。不知是被长政的斗志激励,还是被城内迸发的杀气所惊,芦毛骏马发狂一般长啸起来,两只前足腾空乱踢。长政在跳动的马背上,挺枪大喝:“来吧!”于是,随着马蹄声响,从城门内奔出一骑。

    做好迎战准备的长政,却被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骑在栗毛马背上的,不是什么武士,而是名一丝不挂的美女。长政虽然武艺高强,但思想却十分单纯。而且,正因为他膂力过人,因此本身的欲望也比旁人要炽烈得多。每晚不自慰一下,就无法入睡。美女像雪一样白嫩的肌肤,与这肃杀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而长政已经来不及多想,只是一个劲地咽着口水。

  被乌黑的秀发半遮的面孔,一点都没有影响那无与伦比的美貌,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反而激起了长政高涨的欲望。丰满的胸部高高地隆起,夹着马腹的双腿一直到脚踝,呈现出一种完美的曲线,在长政眼中,闪着夺目的光辉。
  
  女子所乘的栗毛马急驰而来,眼看就要与长政擦肩而过之时,他已经无暇考虑这是不是个陷阱,轻展猿臂,一把将裸女从奔跑的马上抱了过来。马腹的正下方,如壁虎般吸附在上面的黑影,一瞬间从自己的马腹飞到了长政的马腹下,此刻长政已经沉醉于女子的美貌中,根本毫无知觉。
  
  “对于我长政而言,这可是绝好的礼物,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一边说着,长政一边拨转马头,准备回本阵。刹那间,一柄冰凉的利刃抵住他的脖颈。

    “安静地向城内前进!”听到这命令的长政,刚开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愕然地呆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愤怒和悔恨,使得长政全身颤抖起来。为什么敌人像是突然间冒出来一样,贴在自己背后,他完全想不明白。虽然很疑惑,很愤怒,但长政不是会做出傻事的人,因此他乖乖地听从了命令,被毫发无伤地活捉了。他骑着马缓缓进入了城内。长政在昌幸面前盘腿而坐,那个裸女还夹在他的腋下。那样子,就像少年好不容易偷来的果子,宁死不肯放手一样。

  长政一直被囚禁在上田城内。十月上旬,秀忠命大久保忠邻、本多正信、仙石忠俊等人的部队继续包围上田城,他自己率领中军急速西上。可是,当秀忠到达关原时,已经是这个月的十七日,争夺天下的大战已经在两天前结束了。既然大权已经落入德川家康之手,昌幸父子也就失去了固守上田城的意义。
  
  在霜月【10】的某个夜晚,昌幸父子将因守城而筋疲力尽的全体官兵,交给沼田城的长子信之后,仅带着十数个近侍离开了上田城。这一行人的目的地是高野山。这是家康的命令。一行人的最后,有一高一矮对比鲜明的两个年轻人,甚为引人注目。进入京都之时,昌幸对长政说:“足下并非真田家家臣,因此不必跟随我等去流配之所。愿意去何处大展宏图都悉听尊便。”
  
  “在下已无处可去。”长政怅然道。因沉迷于裸女而被生擒,背负着这样的奇耻大辱的长政,已经无意侍奉任何武将。昌幸略一沉吟,说道:“以足下的高大威猛来说,日本实在太狭小了,根本没有足下大展拳脚的地方。何不乘上朱印船【11】,远渡重洋寻求发展?”
  
  “哦!这实在是求之不得!”长政恍然大悟。
  
  “风传前些年,因为触了太阁【12】的逆鳞,遭到灭门之祸的堺【13】商人吕宋助左卫门,目前居住在柬埔寨国。现在,我给助左卫门修书一封,你可前去投奔。”
  
  “感激不尽。只是柬埔寨国距离日本有多遥远?”
  
  “粗略算来,大概有一千八百里。”
  
  “一千八百里!”长政目瞪口呆。不过,他很快就莞尔一笑,点头道:“跨越一千八百里的波涛,到达彼国,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做个头领。”长政说完,转头盯着旁边的佐助,劝道:“怎么样?佐助,一起去吧?”佐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吕宋助左卫门是从海盗转变为贸易商人的一代豪杰。助左卫门一夜暴富的秘诀,就在于贩卖吕宋壶【14】。当时,因为千宗易【15】的出现,使得茶道在社会上风靡一时,武将们也以收藏珍贵茶器作为高雅的爱好。其中,高丽茶碗与吕宋壶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诸将听说助左卫门手中有大量的吕宋壶,都争相购买,助左卫门家一时间门庭若市。
  
  太阁秀吉将吕宋壶称为日本的国宝,将助左卫门手中的吕宋壶悉数收购。助左卫门因此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传说当年他的资产相当于六十万石大名的军用资金。助左卫门花钱如流水,建造了不亚于聚乐第、桃山城【16】的华丽府邸,饮食起居,奢侈无比。这样的奢侈被堺的代官视为眼中钉,以过于逾越的罪名要处罚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助左卫门触犯了秀吉的忌讳之后,没有等处罚下达,就将自己的宅邸进献给大安寺,把万贯家财分发给故友,孤身一人,飘然离开祖国故土。

    在助左卫门贩卖吕宋壶之前,真田昌幸与他就有深交。获得巨富之后,助左卫门笑着对昌幸说:“那种壶在吕宋时,就在露天市场堆成山,根本不值儿个钱。吕宋人天生懒惰,因此在居室内大小便,那种壶就充当便壶。如果盛满,直接扔到外面摔碎。——用便器换得如此财富,不久将来必定会受惩罚。已经位于财富的巅峰的助左卫门,预见了自己的没落。
  
  山田仁左卫门长政,将昌幸写给助左卫门的信收入怀中,从堺港出发,搭上去柬埔寨的朱印船,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踏上日本的土地。真田昌幸、幸村父子在高野山剃度出家,昌幸号一翁闲雪,幸村号传心月叟,隐居在山麓北谷的九度山【17】中,一晃就是两年。
  
  在堺港町中,仍洋溢着异国风情,热闹非凡。德川家康延续了秀吉的政策,一边加强对基督教徒的禁制,一边频繁的向海外派遣朱印船。一个春日,异国人熙熙攘攘的市小路上,出现了猿飞佐助一摇一摆东张西望的身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佝偻的年轻人。最近,堺町的大商人纳屋一族的宅邸,不断被人潜入偷窃大判【18】箱子,如果告诉人这个怪盗就是眼前这个矮小的年轻人,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当时,纳屋家是天下第一富豪,在这堺町,连诸侯都要让其三分。市小路、甲斐町、材木町、中滨等地都有纳屋家的大宅子,他们养着千余浪人以备不测,还拥有数十艘朱印船,从织田信长时代起就依靠金钱抵抗霸权,对大名也针锋相对。左卫门佐幸村洞察到德川家康要击溃丰臣家,将天下传给自己的子孙,大概不久将会有场大战。因此,幸村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筹集军资,便命令佐助去堺的纳屋家盗取大判箱。
  
  佐助已经盗得二十余箱大判,运往九度山。穿过市小路,马上就到了海边。从安南、吕宋、暹罗、柬埔寨归来的朱印船,在那里抛锚休憩。那些都是被称为三角帆船,长三十间,宽九间,能容纳四五百人的巨船。船头挂着八幡大菩萨旗,帆杆上系着画着家徽的三角旗。其中,也可以看到飘扬着燃烧般火红的日之丸(现在的日本国旗)大旗的船只。佐助每天都要来这海边一次,享受着被汐风吹拂,放松心情的恬适。

  佐助喜欢大海。如果没有发誓效忠幸村,成为其家臣,他一定会和长政一起乘风破浪,去大海中寻找自己的梦想。大海的无边无垠,群山的悠久沉寂,都深深吸引了佐助。就算一直对着它们,也永远不会感到厌倦。忽地,扰乱佐助心境的东西,突然出现在前方。
  
  一艘刚抵达港湾的朱印船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刚出来就“啪”地跳上船舷,运用丹田之气,向着云霄长啸一声。佐助的全身不由得一震。这不是普通的喊声,一里甚至两里开外的地方,只要用心听,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这声音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修炼而得?
  
  佐助看到东方的天空上,有一点黑色的小圆点,眼看着越来越近。那是一只巨鹫。它拍打着翅膀,发出震天的响声,眼看就要飞落到船上。此时,站在船舷上将它召唤来的那个人影,突然一跃而起,抓住了它的双爪。巨鹫将那个召唤者吊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向着陆地飞来。
  
  人影在离地三间高的空中时,放开巨鹫的双爪,轻盈地落在沙地上。那是个身长六尺的大汉。他外面套着虎皮的无袖羽织【19】,身佩长短各一的武士刀,令人意外的是,头上盘着褐色的头发,鼻梁高耸,这无疑是个异邦人。佐助觉得那人和自己年纪相仿。——明明是蛮夷,充什么武士啊!佐助目送那人悠然走向街市的背影,半带惊诧地想着。
  
  巨鹫在半空中又画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渐渐远去。想来,这一定是由海的彼岸带来的珍禽。佐助这个年轻人,在他的性情中,最奇妙的是似乎完全不存在好奇心、探求欲以及竞争精神等因素。如果是师父或主人的命令,他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以欣然去以身犯险。但是他自身根本没有需求或欲望,因此也不会为了自己而行动。

    目睹了那个年轻人高超的技艺,从而对其产生好奇心和竞争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在佐助心中,却没有那样的念头。他只是默默地目送那个年轻人离去。不过,这个异邦的年轻人,却是作为佐助宿命的对手前来日本的。这次的相逢,可谓是命运的邂逅。佐助第二次碰到那个年轻人,是三日后,他潜入甲斐町纳屋助四郎宅邸时的事情。
  
  那天夜里,佐助计划再次盗取两三箱大判。趁着初更,他潜入天棚,调查房屋构造以及人员位置。调查完毕之后,佐助仰卧在粗大的横梁上假寐,以等待深夜的来临。此时,他感觉到从下面吹来一阵冷风,有种不样的念头涌上来,他猛地坐起来,正下方是这家的主人助四郎的寝室。

    从天棚的缝隙向下偷窥的佐助,发现那里站着几天前遇到的异邦年轻人,不由睁大了眼睛。隔着六曲屏风,助四郎正和妻子同衾而眠。年轻人不慌不忙地绕过屏风,站在枕边,盯着他们夫妻二人沉睡的脸、出其不意地一脚将助四郎的枕头踢飞。前面已经说过,纳屋家并非普通的商人。为了防范在睡梦中被人砍去脑袋的危险,被褥中都藏有利刃。

    助四郎跳起来,一把抓住刀,却无法动弹。因为入侵者的剑早就顶在了他的鼻子上。那不是普通的剑,而是剑身很窄,类似于枪尖的双刃剑。剑尖像绣花针那么税利。烛台的火焰时明时暗,在浓重的阴翳中摇曳着。异邦人的相貌,在助四郎看来非常诡异,他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妻子发出惊叫,躲在助四郎背后,不停地颤抖着。

  “你就是纳屋助四郎?”年轻人用简单明了的当地语言,确认对方身份。
  
  “有何贵干?”
  
  “我从遥远的柬埔寨来取你性命。”
  
  “什……什么?!”
  
  “我这样解释,你就明白了吧……我是柬埔寨吕宋助左卫门养育长大的。十岁的时候,被助左卫门收养,他教导我说,等我成人之后,来此日本,打倒太阁秀吉,扬名立万。可惜秀吉已经病殁,此仇无处可报,只能将在秀吉面前进馋言陷害助左卫门,抢去他大半财宝,将他妻室强取豪夺的你杀死,以解心头之恨。你速来受死吧!”
  
  “……”助四郎愕然无言。年轻人“刷”地向后退了一步,冷笑着催促道:“快站起来,拔刀,纳屋助四郎!”助四郎挣开妻子的阻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他拔出刀不是向着年轻人砍过来,而是向着相反方向逃去。一边逃,一边叫着:“后会有期!”一瞬间,年轻人像风一样,一跃跳到助四郎身后,双刃剑“嗖”地横扫了过去,助四郎的头颅被削飞,“砰”地落进了地上的吕宋壶中。

  年轻人将昏厥的助四郎妻子脱光衣服时,纳屋家雇佣的浪人们拥了进来。他将全身赤裸的女子夹在腋下,冷冷地站在敌人包围圈中。从天棚向下偷窥的佐助,看到那年轻人蓝色的眼眸中射出的光芒以及他嘴角露出的表情,不由得感到一丝战栗。浪人们也觉察到入侵者并非等闲之辈,主人业已被杀,霎时间众人输了气势。
  
  “只不过是个蛮夷,岂容你在此撒野!”从后面闯进来一个大块头的浪人,大声叱咤,激励众人。房内与廊下都很宽敞,天棚也高,因此在屋内打斗并无不便。双方都是在战场上身经百战之士,一旦交手,很快就达到了忘我的境地。
  
  “哎呀!”“你奶奶的!”“臭小子!”之类,浪人们叫骂着,如同野兽在捕捉猎物,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年轻人再次冷笑了一下。杀人时的快感充斥着他的身体,这种情绪也表现在他的动作上。他“嗖”地向前迈出一步。有人抓住这个机会,“呀啊啊!”地砍过来。迎着刀风,双刃剑闪着寒光,异邦人干净利落的一挥,那进攻者的头颅就同助四郎的一样远远地飞了出去。
  
  从那个瞬间开始,年轻人使用了他那不可思议的忍术。也就是将双刃剑举至齐眉高度,将剑横摆,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旋转起来。当然,他的身体也随着急速旋转着。而且,年轻人是一边夹着裸女,一边像玩乐般旋转着,从房内移动到走廊,又在走廊里以超过普通人奔跑的速度旋转前进。
  
  在白刃闪烁的光圈中,年轻人的黑衣与裸女的白肌浑然一体,浮现出令人惊异的美景。但只闪现了一刹那,就湮没在无尽的黑暗中。在那旋风过后,只留下屋内四个、廊下两个滚落的头颅。就这样,异邦的年轻武者从纳屋宅邸,轻松地跃过院子,站在路边。

  “…”他好像小声嘀咕了一句异国语言,然后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像幽灵一般飘行,不久就来到波涛汹涌的海边。他把裸女像褴褛陋衫般掷在沙地上,像上次那样用中气十足,在两里开外的地方也可听到的声音,大喝了一声。然后俯视着地上昏死过去的裸女。在轻柔的月光映照下,那白嫩的肌肤,丰满的胸部,完美的身体曲线,无不引诱着这个精力旺盛的青年。
  
  当头上响起巨鹫振翅声时,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诱惑,挽起裤脚,将裸女双腿叉开,然后自己跨在她身上,准备尽情享受一番。那女子被一阵蛮力压入自己身体的痛楚惊醒,不由得呻吟了一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这种丑态,羞愧交错,随着一声悲鸣,又陷入了昏厥。头顶上,巨鹫拍着翅膀,一圈圈在空中划着弧线,等待着主人。
  
  年轻人终于发泄完了情欲,将裸女一把推开。于是,那巨鹫间不容发地一条直线落下来,双爪死死抓住女子的脚踝,“哗——”地拍着翅膀飞远了,只留下了振翅后的一阵寒风。倒悬在空中的裸女的身体,在月光映射下,犹如梦幻一般。在离那个年轻人背后三间远的地方,不知何时追上来的猿飞佐助,恍惚地望着那幻影。那巨鹫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天际月影中。年轻人终于站起来,转头朝向佐助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用今天的时间衡量,大概有十秒钟——两者都默默地对峙着。最终,先开口的是那个异邦的年轻人:“叫猿飞佐助的,就是你这小子?”
  
  “你怎么知道的?”
  
  “来拜访吕宋助左卫门的人中,有个山田仁左卫门长政的,他说我如果去日本的话,务必要找一个叫猿飞佐助的忍者比试忍术。白天,我用望远镜看到了在这海边休憩的你,马上认出你就是猿飞佐助。”于是,他才特意像示威似的,召唤出巨鹫,在空中飞行的吧。佐助不停地眨着眼睛,问道:“仁左卫门殿【20】,在柬埔寨过得好吗?”
  
  “长政已经不在柬埔寨了。”
  
  “他去了哪里?”
  
  “他去暹罗王国了。暹罗股肱重臣帕乃歪意图谋反,要夺取厄迦陀沙律王的王位。长政说不可错失良机,率八幡船赶去了。……暹罗王国迟早要变成以长政为首的日本军队的囊中之物。”
  
  “是吗?仁左卫门殿,果然是王者之星转世啊。”佐助衷心地赞叹道。年轻人因为佐助生得如此一番模样,不停地用蔑视的眼神打量着他矮小驼背的身躯。
  
  “猿飞佐助,你不觉得这正是一决雌雄的好机会吗?”他说。可是,佐助摇摇头,说道:“我在这堺町还有主人留给的任务没完成。不可如此轻率地与人比武。而且,我并不喜欢无谓的争斗。”
  
  “你这家伙!难道是被我的绝技吓怕了吗?”
  
  “并非如此。与阁下迟早会有交手的机会,目前就请静静等候吧。”
  
  “好!日本虽大,但取你首级的必定非我莫属,你给我记住!”
  
  “阁下名叫?”
  
  “吕宋助左卫门给我起名雾隐才藏。”
  
  “雾隐才藏,我记下了。”佐助说完,转身安闲地离去。没走出五步,佐助“哗——”地向右躲了一步。一柄手里剑【21】带着风声从一旁擦身而过。佐助头也不回地继续沿着路中央悠闲地走着。又过了五步,他这次向左边闪了一步。第二柄手里剑贴着路面掠了过去。佐助还是头也不回地跳回原路,继续前行。
  
  “小兔崽子!”雾隐才藏咬牙切齿地摸出了第三柄手里剑。瞬间,佐助从头顶向后扔出了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炽烈的火花从空中绽放,四散开来。那东西一边喷着白烟,一边在月空中描绘出两个字——“白痴”。
  
  “混蛋!”才藏愤然地抓起手里剑投向空中的火花字。佐助的身影业已不知去向。才藏不甘心地又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唔……”地呻吟了一声。地上铺着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被脱下来的那件无袖虎皮羽织,而手里剑,就贯穿其中,兀自挺立着。


注释:

【1】庆长五年约相当于公历1600年。

【2】信州即信浓国,今长野县。上田城是真田家的居城。在今长野县上田市。

【3】日本城堡内被石墙、土全等包围分割成一块块区域,称为“丸”,也叫“曲轮”。从防御中心天守阁所在的“本丸”向外,依次有“二丸”、“三丸”等,还有一些以方位或特别名字命名的“丸”。

【4】内府:德川家康的官职“内大臣”的中国式别称。

【5】石川玄蕃:石川康长。德川家康的早期重臣(后投靠丰臣家)石川数正的长子。官职是玄蕃头(玄蕃寮的长官)。后来因罪被没收领地并流放。在《真田十勇士》篇中,他跻身于大阪城发密信招募的浪人名单中。

【6】关原合战:庆长五年(1600)德川家康(东军)与石田三成(西军)等大名进行的会战。战后奠定了德川家康取代丰臣家制霸全国的大局。

【7】中纳言:太政官次官。属于令外官,地位次于大纳言。相当位阶为从三位。职掌与大纳言同,参与政务机密策划。这里“江户中纳言”指居城为江户城的德川秀忠。

【8】侍大将:武士等级的一种,高于组头,低于部将。

【9】长筱之战:天正三年(1575)五月二十一日,在三河国长筱城(今爱知县新城市长筱)外,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联军击败武田胜赖军的战役。

【10】霜月:旧历十一月的别称。

【11】朱印船: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持有日本统治者发给的朱印状(海外航行许可证)合法从事海外贸易的船只。主要贸易地点包括安南(今越南北部)、交趾(今越南中部)、吕宋(今菲律宾的吕宋岛,当时是西班牙殖民地)、暹罗(今泰国)等东南亚地区。

【12】太阁:对已退位的前关白的敬称。一般都是特指将关白职位让给养子秀次以后的丰臣秀吉。

【13】堺:著名的贸易港口及都市,在摄津、河内、和泉三国交界处(“堺”字即“界”的异体字)。

【14】吕宋壶:安土桃山时代(约1573~1600)以来,从吕宋岛出发的贸易船输入日本的一种陶壶。其物原是福建、广东等中国南部的民窑所生产的酒瓮之类,在日本被误认为仍吕宋所产,以其粗朴、枯寂的特色,用作贮茶的茶器,被视为昂贵的泊来品。

【15】千宗易: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1522~1591)。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名利休,号宗易,堺町人。先后受到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的厚遇,最后因触怒秀吉,被迫自尽。

【16】聚乐第是丰臣秀吉在京都内野建设的大宅邸,以装饰奢华而闻名。桃山城即下文中多次提到的京都伏见城的别称,是丰臣秀吉的隐居处。聚乐第被废弃后,其中的很多建筑被移筑到伏见城。

【17】九度山:纪伊国的地名。属于高野山范围。今和歌山县北部九度山町。关原之战后,参与战败的西军一方的真田昌幸、真田幸村父子被流放于此。

【18】大判:日本的一种金币。

【19】羽织:一种起礼服、防寒等作用的外套。

【20】“殿”是日本式的敬称,接在姓名或官衔下称呼,类似于“大人”、“阁下”、“君”等,可以称呼一般身份地位者。汉语中没有完全匹配的词汇。本书中视情形斟酌保留或译成其他词。

【21】手里剑:忍者常用的投掷小刀。


第三章:三好清海入道

  大阪城【1】高达八层的天守阁【2】,落成于天正十一年秋天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那天,工匠们跟往常一样,从抵达堺町的运石船,向城内搬运石料。在城的正门处,站着两个貌似父子的杂耍艺人。父亲是身高六尺的大汉,儿子则是个不足十二岁的小孩。两人都用紫色头巾蒙住脸,只露出双眼。他们仰望着天守阁金箔瓦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秀吉征调了三十余地的三万名造城工匠,历时三个月,不分昼夜赶工,终于在天下无双的大城郭上建成了雄伟壮丽的天守阁。天守阁的结构,真可谓绚丽夺目。最上层雕琢着仙鹤与猛虎图案的装饰,中间五层回廊、勾栏环绕,还涂着鲜艳的朱漆,下面两层是使用一种叫做藤鼠色的高贵紫色刷成的漆笼。各层的墙壁都装饰着光芒耀眼的金器,整个天守阁可谓是金碧辉煌。其中,鸱尾【3】和栋瓦以及鯱瓦【4】都贴着金箔,尽显豪华之气。
  
  “清太——”父亲用周围工匠听不到的声音,偷偷对儿子说:“那两条鯱的眼珠,都是如蹴鞠大的翡翠。有了其中一个,便可以养一万士兵。”听了这话,儿子的眼睛变得更加炯炯有神了。
  
  “秀吉夺取天下之后,用自己最珍贵的财宝来装饰这个天守阁。我们就要把那个宝贝偷来,叫他大吃一惊!”此时,从运送巨石的工匠那里传来吼叫:“让开让开!卖艺的,别挡道!”父子二人旋即离开了那里。到了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儿子才开口说话:“父亲,我们怎样偷得那个宝物呢?”
  
  “嗯。我已经想好办法。清太,要用你的秘技才行。”
  
  “用什么秘技?”
  
  “飞翔之术。”
  
  “飞翔?”
  
  “嗯,就是化身为小鸟啊。”大汉说完,高声笑起来。这个大汉就是自称天下第一大盗的石川五右卫门。正因为有天下第一大盗的自豪感,所以他神出鬼没的身手,就不能只做点小偷小摸的案子,要做就做大事业。在此试举一例——天正元年八月,织田信长派军包围了江北【5】浅井长政的小谷城,使之成为一座孤城。木下藤吉郎截断了长政所在的本丸与其父久政所在的京极曲轮【6】之间的联系,在那天夜里,一个黑影悄然无声地潜入了他的阵营,坐在了藤吉郎面前。
  
  “在下大盗石川五右卫门是也。”他报上名后,马上单刀直入地进入主题。
  
  “位于小谷城本丸的长政夫人阿市,是天下闻名的美女,又是信长公的胞妹,在下实不忍心看她这样白白葬送性命。如果大人想救她的话,以我大盗之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如何?”
  
  藤吉郎不动声色地问:“你想要什么封赏?”
  
  “在下看得出来,阁下迟早要打倒信长公,夺取天下。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卖个人情给你。”这样回答完后,五右卫门用利刃般锐利的目光看着藤吉郎,而后者微笑着接受了他的条件:“如果阿市夫人成为我的妻子,那么等我取得天下之后,给你四国也没问题。”根据正史的记载,信长派不破河内守担任使者,前去劝降长政。

    但长政无意投降,只是答应交出夫人阿市以及他们的三个女儿(长女茶茶,次女阿初,三女小督),并且很快付诸实施了。事实上,并非如此。以藤挂三河守永胜作为护送专使,带着二十几名侍女护送的四个轿子内,坐的不是阿市母女,而是要取信长首级的刺客。这事在途中泄露了风声,四名刺客在虎御山前的阵地上,与信长的千余名旗本作战,壮烈牺牲。
  
  长政对信长的冷酷无情感到深恶痛绝,根本没想过要把阿市送回信长身边。另外,考虑到这么美貌的妻子在自己死后,会被许配给信长麾下的武将,那其身体必定也会被他人占有,一想到这些,长政就感到气血逆流,嫉恨得咬牙切齿。长政将妻子和三个女儿关在本丸的一个房间内,准备等城破之日,让她们一同殉葬。
  
  九月一日,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决战。长政命令五名侍臣在城中放火,然后打开本丸的大门,率领二百余骑与敌人同归于尽。火焰渐渐蔓延到本丸。此时阿市夫人与三个女儿被安置在城外一个杂木林中,她们遥望着那烈焰地狱,还感到非常迷惑。母女四人到底如何被送到这里的,连她们自己都不清楚。看来是被人在绝命酒中下了迷药,她们听着双方战鼓齐鸣,渐渐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来时,她们已经躺在那里了。太阳西沉的时候,藤吉郎带着几名家臣,半信半疑地来到这片杂木林。他一眼看到阿市母女四人,走上前去一把推倒阿市夫人,躬着头向里面张望。她的体毛被剃得干干净净。这就是石川五右卫门事先与藤吉郎约定的信号。

  阿市夫人并没有嫁给秀吉,而是成了柴田胜家【7】的妻子,这年春天,她跟随丈夫去了北之庄城。天下风云变幻,时隔不久,秀吉又包围了北之庄城。在足羽山布阵时,石川五右卫门再次飘然出现在秀吉面前。
  
  “您这次还有意救出阿市夫人吗?”听了这问题,秀吉笑着说:“阿市夫人也已经三十七岁了。就算是天下第一美女,遭遇过两次城破之苦,想必也增加了不少皱纹吧。……她的长女茶茶今年十五岁了。如果说想要的话,还是要她吧。”
  
  “明白了。”五右卫门再次成功地将三姐妹,从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平安救出。只是,这次的事件却将秀吉变成了五右卫门一生的仇敌。五右卫门将三姐妹置于足羽山麓的树林中,正准备离去时,被突如其来的十几名忍者包围了。就算他问这些人为什么袭击自己,似乎也是徒劳。因为忍者只是执行任务而已。秀吉不想被一个盗贼先后两次卖人情,大概这就是最好的解释吧。五右卫门失去了右耳和左手的三个手指,终于勉强逃得性命。从那之后,五右卫门没有一天不想着报仇的事情。
  
  秀吉建造大阪城时,将从前印度总督献给信长的巨大翡翠,分为四份,作为鯱的眼睛镶嵌在天守阁上。听说了这个传闻的五右卫门,心中暗想——就是它了!五右卫门有个儿子叫清太郎,今年十二岁。这是他当年潜入南都法隆寺中的斑鸠御所(中宫寺),看到那里有个尼姑生得国色天香,忍不住将她绑架过来之后生的孩子。那个尼姑是桃华御殿(一条家)的女儿,生了清太郎之后不久便去世了。五右卫门在清太郎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立志把他培养成比自己还要厉害的大盗,因而强迫他进行严酷的修行。以至于现在,对清太郎来说,潜入守备严密的府邸,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一夜——五右卫门回到伏见北方大龟谷的小屋,教给儿子盗取翡翠的方法。看着清太郎听完计划后,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五右卫门感到十分欣慰。七天后的深夜——这个季节少见的热气霎时转变成了暴风雨,飓风往返驰骤,让人站立困难。乘着风雨,有只巨大的风筝在空中飘舞,渐渐靠近大阪城的天守阁。风筝下面,紧紧地贴着一个小孩子。

  豪雨像故意要戏弄这只人工小鸟一样,几次三番差点将它坠落颠覆。可是自在操纵风筝的小孩技巧更胜一筹,终于,风筝落在了天守阁的屋檐下。小孩从风筝上下来,将风筝线缠绕在鯱尾处,试着伸手去够它的眼珠。如果这夜没有堺港的运石船被浪涛击沉的急报,那么大盗的计划显然就成功了。
  
  秀吉命令在堺港点上篝火,然后急速登上天守阁。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作为贱岳七条枪【8】一举成名的加藤虎之助、平野三十郎、胁坂甚内、加藤左马助、户田三郎四郎、福岛市松、糟谷内膳等秀吉近侍的年轻武士。秀吉是个无名土民的私生子,年轻时还做过野武士跟班的,因此就算身上锦衣被风雨湿透,也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很快,他就走到了天守阁的第五层。在遥远的彼方,篝火正熊熊燃烧着,可是被狂风暴雨颠覆的运石船的命运,还是很令人担忧。

  秀吉接过胁坂甚内递过来的望远镜,闭起一只眼张望了一下,很快拿开,说了句“真是没用!”然后快步返回室内。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地上有一根粗大的绳子延伸向屋檐。对于从鯱上取翡翠眼珠的小孩来说,他的运气实在太差。身处屋檐之上,周围已经被贱岳七条枪堵得水泄不通,就算身手异常敏捷的小孩子,也无路可逃。
  
  第二天是个异常晴朗的好天气,秀吉叫人把胆大包天的小贼带到本丸大门外的广场上。一看到那孩子的脸,秀吉不禁“噢——”地赞叹了一声。虽然说是个小孩,但那并非是普通的孩子。即使在秀吉的小姓【9】里,也找不出像他那样眉清目秀的少年来。而且,在他眉宇之间,眸子里,嘴角旁,都透着一股凛凛英气。
  
  “你大概是哪个有名有姓人家的孩子吧?”秀吉一问,小孩就昂首挺胸答道:“小爷我是大盗石川五右卫门之子。”
  
  “你是五右卫门的儿子?”秀吉哑然无语。但很快秀吉又气急败坏地说:“竟然叫子承父业,我还真看错了他!”如果,五右卫门把他这个儿子带来委托给秀吉,说不定以后会给他个一国一城。
  
  “斩首!”当秀吉下完命令,要回到本丸的时候,突然二丸方向发生了一阵骚动。从一片怒号之中,听到一个声音:“石川五右卫门,参见秀吉大人!”
  
  “盗贼也会念及父子之情呢。”秀吉命加藤虎之助将五右卫门带过来。五右卫门周身武士打扮,第一次将其魁伟的真面目展现在秀吉面前。他一走到秀吉面前,就说道:“在下是来要回以前的人情债的。”秀吉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要为儿子求情吗?真没想到大盗还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
  
  “既然如此,就用我五右卫门的性命来换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要杀要剐吗……”秀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是说,怎么处置你都没有怨言喽?”
  
  “无须赘言!我石川五右卫门乃天下第一大盗。你能让我死得其所即可。”
  
  “好!那处刑的方法就交给我秀吉。”
  
  “我儿子你要怎么处理?”
  
  “送去高野山,让他出家。”
  
  “这是为了不让他替父报仇吧。”五右卫门放声大笑起来。三日后,五右卫门于尼崎港入口处的大物浦【10】,在数千人的众目睽睽下,被处以油烹的极刑。根据目击者的口述,当天五右卫门被吊着双手,直立着放入油锅,与一般人临死吟诗念佛不同,五右卫门一件一件高声历数自己的罪状:
  
  “一、永禄十三年【11】四月十四日,在将军家府邸竣工的落成典礼上,偷换了伊势国司北畠中将之佩刀。”
  
  “二,元龟四年【12】五月二十二日,从困守在宇治真木岛的将军家卧室,夺取了足利家历代的宝物大铠。”
  
  “三、天正九年岁暮,潜入安土城,盗得信长大人最爱的长枪。”这样一边列举着,一边忍受着涌上来的热油的煎熬,最终体力即将耗尽的瞬间——“最后,天正十一年霜月,为了盗取鯱眼翡翠,潜入大阪城天守阁,失手被擒,天下第一大盗石川五右卫门,死于此地!”他这样一边叫着,一边慢慢没入沸腾的油锅中。

  庆长三年五月,太阁秀吉也终于到要还债的时候了。在召开了华丽的醍醐花会【13】之后,秀吉罹患了一种怪病,在伏见卧床修养。先是侍医曲直濑养安院前去诊断,认为秀吉的病没有大碍。但随着时光流逝,秀吉日渐衰弱,曲直濑也感到困惑不解,从京都招集了很多名医,一同会诊。大家都为这怪病愁眉不展。
  
  可是,秀吉刚开始却没想到自己的死期就快来临。即使他想到了,也绝对要硬撑下去,不能在那个时候死去。要撑到嗣子秀赖十五岁,可以放心把天下交给他为止,在此之前,秀吉绝对不能死。这种绝对不想死的执着,使得秀吉一边与病魔斗争,一边苦心为嗣子秀赖的将来做着筹划,而他的这种做法,更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秀吉把德川家康、前田利家、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招到病床前,任命他们担任“五大老”【14】。随后,又招来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前田玄以,浅野长政、增田长盛,委任他们作为“五奉行”,负责政治的实际运作。秀吉令五大老与五奉行都宣誓扶持秀赖,对丰臣家效忠,并且还使他们写下血书。做完这些他还不放心,又让五奉行和自己结下姻亲关系。就算这样,秀吉仍然不能安心。岁月流逝,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于是挣扎着爬起来,亲笔写下了遗嘱:

    秀赖之事,如前番嘱咐,交托各位。吾今时今日,只有此事常挂于心,万望各位勿忘誓言。
  
  八月五日太阁
  
  致家康、利家、景胜、辉元、秀家。
  
  秀赖之事,拜托五人,秀赖奉五人为师,听从其教导。以上。
  
  写完之后,秀吉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昏迷了很久。
  
  深更半夜,秀吉为了写遗言,把周围看护的人都支走了。把陷入昏迷的秀吉唤醒的,是曲直濑安养院新派来的僧侣医师,他手里还端着药。那年轻貌美的医生,喂秀吉喝下一勺药后,用带磁性的声音说:“殿下,在下是最近刚从葡萄牙归国的医师。在观察了殿下的病症之后,在下怀疑迄今为止的用药以及治疗方法似乎都有所不妥。虽然在下对各位名医没有丝毫的不敬之心……在葡萄牙之时,在下曾经治愈过与殿下相同症状的病人……”那医师的容貌也好,语气也好,无一不对病人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三好清海。”
  
  秀吉因为高烧而显得朦胧的眼眸,在望向这眉清目秀的医师时,隐隐约约记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面孔。

  “你准备用什么样的治疗方法?”
  
  “首先是——”年轻医师看着秀吉,微笑着说道,“请您入浴。”
  
  “入浴?”因为身体虚弱,秀吉连用温水擦拭身体,都被名医们禁止。
  
  “你是说,入浴没关系吗?”
  
  “您的身体被洗净的话,心情也会变得舒畅吧。”
  
  “这话也对。可是,医师们不同意我入浴。”
  
  “如果您有意的话,在下已经准备妥当。可以领着您偷偷地过去。”
  
  这个自称三好清海的年轻医师,将瘦得皮包骨头的秀吉轻松地抱起来,一边注意掩人耳目,一边如疾风般奔向浴室。他把脱了衣服如朽木般干枯的秀吉,横放在浴室地板上之后,态度立刻与刚才判若两人。
  
  “太阁大人,还记得在下这张脸吗?”
  
  “……?”
  
  “患病之后,连记忆力都衰退了吗?”
  
  “什、什么人?”行将就木的秀吉,被对方像刀剑般尖锐的目光直射心脏,那瘦弱的身躯,除了颤抖已经顾不上别的。
  
  “我就是十五年前,被你下油锅的大盗石川五右卫门之子。虽然被送去高野山,剃度出家当了和尚,但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要成为比父亲更强的大盗,第一个任务是把你这天下霸主的性命偷走。我这次的目的,就是替父报仇!”说完,他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接下来,要把阿拾秀赖【15】少爷绑架,送给德川内府。我正在想,应该开多少价呢。”听了这话,秀吉眼里充满了惊恐,不住口地说:“请不、不要这样!只有这件事,饶了我吧……”一面说,一面合掌祈求。
  
  “太阁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就只会求饶吗?”
  
  “不,不是……”秀吉忙摇头,“我、我的军资金,都、都给你。”
  
  “军资金?真的吗?”
  
  “有辎重三百份的军资金,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内府也好,大纳言【16】(利家)也好,五奉行也好,我都不信任。所以军资金的藏匿地,谁都不知道。”
  
  “在哪里?”
  
  “你既然是大盗,自己去找吧……我给至今为止立有战功的旗本们,作为奖励每人颁发了一柄正宗【17】的太刀【18】,一共一百柄。所有的刀锷【19】都一样。其中有一柄的刀锷,将之一切为二,里面就藏着埋藏地的所在。……这个秘密,我只在给秀赖的遗言里提到了。我想等秀赖十五岁成人之后,要他召回这百名旗本,收回正宗,找到军资金所在。所以选择了这个方法。……我没说谎。你如果比秀赖早一步找到那个刀锷,军资金就是你的。……求、求求你,放过秀赖,别把他卖给内府!”秀吉扯住三好清海的裤脚,生怕他去绑架秀赖。

  “好吧,那我就放过阿拾吧。 不过,你将我父亲下油锅的仇,不可不报!”一边说着,三好清海一把提起秀吉,把他摁进白桧浴桶内。里面盛的是冷水。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失去意识的秀吉又被送回之前的被褥中。那天夜里开始,秀吉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虽然偶尔睁开眼睛,但满口胡话,不知所云。五天后,在八月十八日丑时,一代英杰丰臣秀吉,嘴里一直念叨着“…誓书”,走完了他六十三年的人生,成为不归客。

  关原之战,西风不济,石田三成败亡,天下收归德川家康手中,世间终于迎来了和平。在高野山麓北谷九度山隐居的真田昌幸、幸村父子,也过着平静的生活。原本四散的族人、家臣也都渐渐归附兴旺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形成了一个数十人的大家族。大家并没有将精力用在练兵上,而是专心制作幸村发明的一种新型编织带。因为使用了非常牢固的编织方法,各地的订单很快涌到,无论做多少,都供不应求。这种编织带,后世称之为“真田纽”。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中,有一天,一名武将突然前来造访。只带了一名随从,乘着白马而来的人,正是宇喜多秀家的谋臣明石扫部助全登【20】。关原之战时,宇喜多秀家作为西军首脑之一,他的策略全部仰仗明石扫部助全登。宇喜多秀家从备前美作【21】出兵,与石田三成兵合一处,攻下伏见城【22】,进而占领伊势【23】,直逼关原,作为先锋,与东军的猛将中村一荣于福田畷对战,并且成功破敌。不仅如此,还几次三番击退骁将福岛正则的军队,这些全靠扫部助全登的神机妙算。
  
  因为时运不济,西军败退之时,扫部助劝说主君秀家放弃突入叛徒小早川秀秋牙营的念头,而应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使得秀家最终决定退入冈山城。而扫部助自己,则仅带数十骑负责殿后。面对数十倍于己方的敌军,毫不畏惧一骑当千,直到主君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山阴之后,才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不知去向。
  
  扫部助悄悄返回备前时,得知主君秀家不知所终,留在城内的兵士因为失去希望而四散逃逸。之后土寇盛行,冈山城也未能幸免于难,库存金银粮食自不必说,连馆内的家具器皿都被洗劫一空。从那之后,扫部助一直潜居在备前的足守一地。当时,在浩如星海的武将之中,能称为智略出类拔萃的只有三名。即上杉景胜家臣直江山城守兼续、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以及明石扫部助全登。他们全都从属西军,给予德川军以沉重的打击。
  
  只有上杉景胜逃脱了除封的命运,仅仅被削减封地,移封至米泽【24】,直江兼续也没有被追究责任,还得到了五万石的封地。可怜其余两人,只能变为落魄的浪人。扫部助与幸村稍叙久别之情,又说了些客套话之后,之后便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听说,几日后江户中纳言(德川秀忠)要成为秀赖公的岳父……”幸村默默地用澄净的眼眸回望着扫部助。幸村业已知晓这件事。这年春天,德川家康官拜征夷大将军【25】、源氏长者、淳和奖学两院别当【26】,允许使用牛车兵仗。家康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统治者。借此机会,家康准备让秀忠的女儿千姬【27】嫁给丰臣秀赖。当时秀赖十一岁,千姬只有七岁。
  
  “小姐这两天从江户出发先到伏见城,然后乘船至大阪。负责警备的是黑田长政与大久保忠邻。弓枪火铳手各三百人。”
  
  “……”
  
  “怎么样,左卫门佐殿。中途袭击送亲队伍,将小姐绑架来如何?”扫部助很平静地说道。幸村稍微考虑了一下,回答说:“妨碍这次婚事,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你是说让内府大吃一惊,给大阪城内的片桐市正【28】等胆小鬼一点颜色看看,没有意义吗?”扫部助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眼睛却没有笑。
  
  “目前的局势,就算天下有些风吹草动,已经降为普通大名的丰臣家,也不可能回到太阁时代了。”
  
  “不错——大阪城内已经没有人了。不过,还有些在野的人呢。”
  
  “比如说——?”
  
  “这里就有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和明石扫部助全登!”扫部助说完,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幸村。幸村很佩服扫部助的那种霸气。可是,不轻易被对方的言语所动,是幸村处事的准则。对于家康心里的算计,扫部助和幸村了如指掌。家康不是一个会拘泥于亲缘关系的人。他为了不破坏和织田信长的关系,而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信康。为了不失去秀吉的好感,轻易地灭亡了女婿北条氏直。
  
  将孙女送给秀赖做妻子,只不过是让大阪方面掉以轻心的手段而已。如果有人要阻止这个婚事,就正中家康下怀,同时可能变成匿于乡野的,蒙受过丰臣家恩惠的各方面势力蜂拥起事的契机。扫部助一定也是如此考虑的。而对于幸村来说,冒这个险可以向世人昭示,我幸村在九度山,并非只会制作真田纽而虚度时光。趁此机会,可以显示他为将来所积蓄的力量。扫部助并没有继续谈绑架千姬的话题,转而说:“你是想说,即使在野有人,也没有军资金吗?”
  
  “难道你有筹集军资金的途径?”幸村盯着扫部助问道。
  
  “我有!”扫部助重重地点了点头。
  
  “关原之战大胜之后,内府(家康)九月二十七日进入大阪城,谒见秀赖公,就此下榻西之丸。这是他为了夸耀自己即使在西之丸,也可号令天下诸侯,已经取代了太阁的地位。但不仅仅是这样,实际上他怀疑已故太阁偷偷留下了巨额军资金,而在大阪城内进行搜索。”

  “……”
  
  “内府最终未能发现那笔巨款,这对大阪方来说,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在下无意中听说,太阁把藏匿军资金的场所,藏在了一柄正宗太刀的刀锷内。他一共命人制作了一百柄同样的刀,赏赐给当年有战功的旗本,其中的一柄就是有藏宝图的。本来,这件事就记录在给秀赖公的遗言内。……所以,我们有军资金!”这件事,幸村还是第一次听说。太阁为了在自己死后,也可以保障秀赖的地位,煞费苦心,这件事无疑也是手段之一。也就是说———为了让以一顶百的旗本不要背叛秀赖,而赏赐给他们每人一柄正宗的太刀。
  
  “在这里面,有一柄藏着军资金的所在。等秀赖成人之后,收回百柄太刀,仔细调查!”秀吉留下了这样的遗言。太阁藏匿的军资金,想必一定是超过想象的巨资。这是为了让聚集在秀赖之下的百骑旗本不产生二心,而想出的绝妙办法。
  
  “在下原本还对此事半信半疑,不过最近,有了一个可信的佐证。……这半年多,有个打扮成和尚样子的盗贼,在大阪市内徘徊,屡次袭击大阪城的旗本夺取他们的佩刀。那个盗贼的目标,看来也是那笔军资金。”
  
  “左卫门佐殿,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你也该下定决心了吧。如何?”
  
  “……”在扫部助的凝视下,幸村仍然面不改色。扫部助告辞离去。过了一会儿,从幸村的卧室传来了金铃的响声。一下子跃入庭院内,现出身影的正是猿飞佐助。佐助一摇一摆地走到卧室外,问道:“您在召唤在下吗?”从明亮的、树影摇曳的隔扇【29】内,传来了幸村的声音:“近来,在大阪市内,有专抢丰家[30】旗本佩刀,僧兵打扮的盗贼出没,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了。”
  
  “将他生擒。”
  
  “遵命。”佐助回答之后,“刷”地施了一礼,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扫部助去九度山拜访幸村后的一个夜晚。已经是接近三更天的时候,在大阪城北面,有个身穿蓑笠的武士,急匆匆地穿过正门,向着天王寺方向赶路。那人身材魁梧,走路却是悄然无息。裤脚也没有摩擦的声音,在月光下,只有蓑笠像在空中滑行一般,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如果行家看到,一定明白这人是个高手,因为长年的修炼,已经在不自觉间习惯了那样的走路方法。昼夜不停,无论在如何险阻的高山峡谷间穿行,都是用同样的步调,因为这是维持体力消耗最小化的方法。

    这个方法的关键在于,上半身挺立不动,毫不摇摆。因此,蓑笠也是一点都没有摇摆。不久,这名武士来到寺院外面,连接左右山门的土墙边站定。一个白影从右侧的山门上一跃而下,发出轰然巨响,在离武士两间远的地方,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个白影如同古代睿山【31】的僧兵打扮,用袈裟包着头,单手挺着一柄大长刀【32】,脚踏单齿高底木屐【33】。奇怪的是,他这木屐的齿不是横的,而是竖着镶在木屐上。看来,这木屐的齿上暗藏铁块。
  
  “接招!”那僧兵先大喝一声,高举大长刀,又说道:“本无意取你性命,只要你腰间那把太刀。”于是,从蓑笠中传出武士冷澈的声音:“听说你已经夺走十七柄太刀。”
  
  “的确如此!我要将丰家旗本的百柄太刀,尽数夺来!”
  
  “胆识倒是不错,可我这太刀,你却休想!”
  
  “那我就叫你见识见识!”
  
  “在下并非那百名旗本之一。而是为阻止你的计划,受片桐市正且元大人之托而来的剑客。”
  
  “天下第一的大盗怎么会怕你这被雇佣来的剑客?……如果是个名人的话,就让我听听吧。报上名来!”

  “一刀斋伊藤景久【34】。”
  
  “哼,你就是伊藤一刀斋吗。有趣!来吧!”僧贼左脚向前跨出一大步,将大长刀在头上挥得呼呼生风。伊藤一刀斋将蓑笠脱了下来,可是并没有拔刀。他看着僧贼的架势——这家伙会飞翔之术啊!这样想着,他一边注意防范头顶上的袭击,一边准备使用拔刀术【35】。僧贼大喝一声,将大长刀像麻秆一样轻松地挥舞着,卷起一阵阵旋风。这是在威吓。
  
  可一刀斋并非徒有虚名的人物。他的白刃仍然安静地躺在刀鞘里,只是默默地等待时机。一刀斋当时正值不惑之年,已经领悟了无想神妙剑之精髓。三年前,在京居住期间,一刀斋曾在木刀比试中,刺伤了一个名叫坂田的武术家的眼睛。坂田虽然按照事先约定,在败北后成为一刀斋的门徒。但他心里却一直计划着对一刀斋进行复仇。
  
  一刀斋有个小妾,安置在别邸,他时常去那里留宿。那小妾生得面容美丽性格温柔,一刀斋对她很是宠爱。不知道从何时起,坂田将那个小妾花言巧语地拉入了自己的阵营。一天夜里,趁一刀斋酒醉熟睡之机,令小妾将他的大小佩刀尽数偷走,然后坂田和七名同伙一起杀将进来。时值盛夏,一刀斋在蚊帐内熟睡着。敌人先将蚊帐四角砍断,蚊帐一下子就塌落下来。
  
  惊醒的一刀斋急忙伸手在枕边摸索佩刀,却发现两柄刀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刀斋一边为自己耽于酒色而懊悔不已,一边巧妙地躲闪着来自前后左右的攻击。终于从蚊帐中逃脱出来,他急忙抄起饭桌上的酒器,胡乱投向敌人,又趁机在敌人手中夺了一把刀,这才开始大开杀戒,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这次的宝贵经验,促使一刀斋领悟了绝技无想剑的奥秘。
  
  对人本身来说,无刀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与敌人对峙时,要设想成己没有刀的状态。要忘记自己是用刀砍杀对手。注意力应放在没有刀的状态下,如何防御对方的攻击。如果对手是一流高手,那无刀是没法对付的。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更要坚定自己无刀的想法。幸好,人类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就算睡梦中,脚痒也不会挠头。脚痒挠脚,头痒挠头,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敌人来袭时,反射性地会拔出刀来防御。也就是将刀的存在已经忘记,只是用本能的迅速反应,来拔刀。这就是所谓的无想剑。
  
  等僧贼来袭的一刀斋,只是保持如婴儿般无防备的状态即可。也就是剑在鞘中时,胜局已定。如果是一流的武术家,面对这样无防备的状态,恐怕会有些迟疑。可是僧贼对自己的飞翔之术有绝对的自信。这是因为——他的高底木屐下面的齿中暗藏利刃。平时外面套着铁鞘,所以走路也毫无妨碍。一旦遇敌要使用飞翔之术时,借蹬地之力,将铁鞘脱去,两脚下的木展就可化为凶器。
  
  敌人当然会对大长刀进行防御。趁那一瞬间,用木展下的利刃,向敌人面门一脚踩去。或者击向咽喉、肩部、胸部,毫不留情。挥下的大长刀以及左右木屐下的利刃——这三样凶器,一齐袭来,即使是高手,应该也无法招架。就算伊藤一刀斋的绝技无想剑,恐怕对这攻击也无能为力,僧贼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一刀斋!接招!”僧贼随着胜利在望的这一声高叫,奋力一跺地,腾空而起。从他的木屐下,分别弹出两个铁鞘。作为回应,一刀斋的身体也以目不暇接的速度运动起来。如描述的那样,这是一招定胜负。从六尺的空中直挥而下的大长刀,在刀锷的位置被截断,二尺七八寸的大反刃【36】奔月似的被高高弹飞。僧贼落在一间开外的地方,两脚赤裸,木屐已经不见踪影……手里只握着大长刀的长柄。他的一双木屐落在一刀斋的脚边。木屐的铁齿钉在一柄刀的刀鞘上。
  
  一刀斋的技艺真可谓神乎其神。看到飞跃到空中的敌人脚下屐齿化成利刃,一刀斋拔出佩刀的同时,左手将刀鞘也从腰间抽出,右手剑将大长刀一斩两断,左手刀鞘挡住了木屐的攻势,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痛快淋漓。一刀斋目不转睛地盯着赤着脚的僧贼,他手里只剩下那个不顶用的长柄。一刀斋冷冷地喝了一声:“三好清海入道,你还有什么手段!”留给僧贼的只有身体喷血,颓然倒地的结局而已。
  
  “唔……”僧贼低低地呻吟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一刀斋向前逼近一步。就在这个瞬间。 突然,从山门的屋檐,投下无数绳索,像投网一样,展开成方锥形,将一刀斋包裹起来。一刀斋气运丹田,手中白刃旋转起来,将无数的绳索尽数砍断。于是,从绳子的切口处喷出白烟,眼看着将一刀斋吞噬进去。可一刀斋并没有慌忙向烟外跳跃逃脱。因为头上的敌人或许正等着他这样做。一刀斋屏气凝神,闭上双眼,纹丝不动地等待白烟消散。待一刀斋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那僧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夜色渐淡,天色微明的时候,某个寺院一隅的杉树下,三好清海入道正五花大绑地躺在那里。他面前站着的正是猿飞佐助。
  
  “你想把老子怎么样?”清海入道咬牙切齿地吼道。

  “不怎么样。只是把你带去主人那里。”佐助对于对方这样强烈的反感有些不解似的,“吧唧吧唧”地眨着眼睛回答。
  
  “你主人是谁?”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怎么样,你也来做家臣吧,清海入道?”
  
  “放屁!”清海入道“呸”地向佐助吐了口唾沫。
  
  “老子可是天下第一大盗——石川五右卫门的儿子!怎么可能做真田幸村这种耍小聪明的人手下?”他大刺刺地说。听了这话,佐助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你这家伙!竟然侮辱主人是小聪明!”说着,朝清海入道的左脸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可是,佐助马上像为刚才自己的激动害羞一样,表情舒缓下来,喃喃自语道:“你等见了主人之后,就知道他是不是小聪明了。”实际上,佐助生擒了清海入道之后,因为他实在生得太过俊美,而大吃一惊。佐助在美男子面前,总是抱有深深的自卑感。

注释

【1】大阪城:在今大阪府大阪市中央区。是丰臣秀吉所筑的巨型城堡,秀吉死后为其遗孀淀君及子丰臣秀赖所据。其地原名“大坂”,在明治维新时因忌讳“坂”字可拆为“士反”(武士造反),乃改名“大阪”。本书中均称“大阪”。

【2】天守阁:日本战国时代以后城堡的核心建筑物,一般是高大多层的楼阁状。是城堡的最终防御据点,也是城堡的象征物。

【3】鸱尾:古代瓦茸宫殿、佛殿的大栋两端附着的装饰。多用瓦、铜或石制。

【4】鯱瓦:栋饰之一。头如龙,背有鳍,成海鱼状。附于大栋两端,为鸱尾的一种变形。

【5】江北:指近江国(也称江州,今滋贺县)北部。战国时代是大名浅井氏的领地。

【6】京极曲轮:小谷城内浅井长政的祖父亮政当年幽禁旧主京极氏的所在地,因此得名。

【7】柴田胜家:信长手下的宿将。越前国北之庄城城主。织田信长死后,秀吉的势力急遽扩充。柴田胜家联合织田信孝、泷川一益等与之对抗,失败后在北之庄城自尽。

【8】贱岳七条枪:天正十一年(1583),在贱岳发生的羽柴秀吉和柴田胜家争夺信长继承权的大战中,秀吉手下表现突出的七名年轻武士的合称。文中后面所列的人名都是以通称或官职称呼,正式名分别是:加藤清正、平野长泰、胁坂安治、加藤嘉明、户田三郎四郎(其人不详,一说为片桐且元)、福岛正则、糟谷武则。除平野和户田外,包括片桐在内的其余人后来都成为丰臣政权下的大名。

【9】小姓:指在主君侧近侍奉的武士,负责日常杂务,通常为少年担任。

【10】尼崎港即今兵库县尼崎市,濒临大阪湾。大物浦为其古时的出海口,今已完全成陆。

【11】永禄十三年约相当于公历1570年。当年四月二十三日改元为元龟元年。

【12】元龟四年约相当于公历1573年。当年七月二十八日改元为天正元年。

【13】醍醐花会:指庆长三年(1598)三月丰臣秀吉在京都醍醐寺召开的豪华的赏花大会。

【14】五大老都是丰臣政权下的有力大名,其中德川家康势力最大。秀吉试图以五大老合议辅政的制度来防止家康坐大,但在秀吉死后,家康几次违反盟誓,令这一制度变得有名无实。前田利家先病死,其余三人在关原之战中都参与西军,对抗家康的东军。战后,宇喜多秀家被除封流放,毛利辉元和上杉景胜被削减封地。

【15】阿拾秀赖:秀吉晚年与侧室淀君所生之子丰臣秀赖,小名阿拾。

【16】大纳言:朝廷最高机关太政官的官职之一,地位次于左大臣、右大臣、内大臣,主要职责是辅佐大臣参与朝议。相当位阶是正三位。另有定员数以外任命的“权大纳言”,这里前田利家的实际官职即权大纳言。

【17】正宗:刀铭。通常指镰仓时代末期著名的刀工冈崎五郎正宗及其所作之刀。后来也泛指一般名刀。

【18】太刀:日本刀中刃长在二尺(约60cm)以上,佩带时刃部向下用专门的系带悬在腰间的一类。主要用于马战。与直接插在腰带内(战国时代以后佩带时刃部向上),主要用于徒步战斗的“打刀”相对应。

【19】刀锷:横隔在刀身与刀柄之间,保护握柄的手部的装置。通常为圆形或近似圆形的金属薄板状,中间有孔可以拆卸。

【20】明石扫部助全登:原是宇喜多秀家的客将,在宇喜多秀家被除封后成为浪人。大阪之战时加入丰臣方,大阪陷落后下落不明。其官职据史是扫部头(扫部寮的长官),本书中是扫部助(扫部寮的次官)。下文中有时也简略地称为“明石扫部”。

【21】备前、美作都是旧国名,分别在今冈山县东南部和东北部。宇喜多秀家领有备前、美作及备中东部五十七万石,居城在冈山城(今冈山县冈山市内)

【22】伏见城原是秀吉晚年隐居的地方,秀吉死后,丰臣秀赖按其遗言移往大坂城。德川家康作为五大老首席接手了此城。关原之战前,由德川家臣鸟居元忠驻守被西军以优势兵力攻陷。

【23】伊势:旧国名。今三重县中央大部。也称“势州”。

【24】米泽:今山形县米泽市。旧属出羽国。关原之战后,上杉景胜的领地从会津一百二十万石被削减到出羽米泽三十万石。

【25】征夷大将军:原是古代镇抚虾夷的远征军指挥官,属于令外官职。镰仓时代以来,成为幕府主宰者的职位,武家社会的最高权威,通常简称做“将军”。庆长八年(1603),德川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开创了江户幕府。

【26】源氏长者是源氏一族的氏长者,一般由源氏中官位最高的人来担任。源氏长者往往兼任淳和院、奖学院的别当(管理职)。因为武家之间有只有清和源氏才能就任征夷大将军的惯例,所以家康伪造了系图,自称是源氏出身。

【27】千姬:德川秀忠的长女。秀赖的母亲淀君和她的母亲崇源院是亲姊妹,因比秀赖和千姬也是表兄妹。庆长八年(1603)与秀赖成婚而进入大阪城。庆长二十年(1615)大阪城陷落前被德川家臣救出。

【28】片桐市正:指丰臣秀赖的辅弼重臣片桐且元。市正是其官职东市正的时称。他一直极力润滑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关系,避免对立激化,所以这里被明石扫部助嘲笑为胆小鬼。

【29】隔扇:日式住宅的移门。通常以木为框,中间糊纸。

【30】丰家:“丰臣家”的略称。

【31】睿山:比睿山,在京都、滋贺县交界处的佛教圣山。山上有延历寺,是日本天台宗的总本山。

【32】大长刀:日语作“大薙刀”。是一种带有长柄的窄刃长刀,形状略似接着长柄的日本刀。常为妇女和僧兵所使用。大长刀在镰仓时代末期至室町时代一度曾是战场的主流兵器,其后逐渐被长枪所取代。

【33】木履底下竖立的木片称为“齿”(一般是横向的,但清海入道的这根齿是纵向的)。单齿高底木展是只在中间有一道很高的“齿”的拖鞋。多为艺人、修验者等所穿。

【34】伊藤景久:战国时代的名剑客。姓也写作“伊东”,名景久,号一刀斋,是一刀流剑术的始祖。

【35】拔刀术:日语叫“居合”。一种瞬间拔剑杀敌的剑术。

【36】大反刃:指刀身非常弯曲的刀刃。


第四章:柳生新三郎

  庆长三年秋。伏见城中、在太阁秀吉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六十三年生涯之际,大和国神户庄小柳生城内,也发生了一桩小小的不幸。城主柳生石舟斋宗严的女儿志摩,在出嫁前夕,突然自杀身亡。前年、通过在德川家康手下工作的兄长又右卫门宗矩介绍,志摩与秀忠的一名近侍定了婚事,这天早上就是要离开小柳生城的日子。婚礼定在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德川家康阵屋内举行。
  
  站在朝雾迷茫的山顶眺望远方的石舟斋,听到报告后马上返回宅邸,疾步走向志摩的房间。志摩用短剑刺穿了自己的喉咙,脸伏在几案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几上并没有留下遗书。石舟斋将志摩反转抱起,在看到死者面部的一刹那,感到了一丝不协调的气息。如果是自杀,那么脸上应该是很平静的表情,可志摩非但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一脸痛苦和恐惧。
  
  石舟斋要把志摩移回被褥中,抱起她的时候,再次感到了异常,那是从裙角泄漏出的些许腥臭之气。将尸体放入被褥内的石舟斋,不动声色地用手伸入那冰冷的双股之间。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儿,拍拍手叫来侍女。命令侍女把次子新三郎正严传来。新三郎悄无声息地进了庭院。

    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证明了眉清目秀未必一定给人带来好感。他的额头、眉毛、眸子、鼻梁、嘴角,处处都透着一股阴气,令人心生惧意。新三郎站在房间外,默默地打量着父亲。石舟斋突然大吼道:“我深信柳生家的血液中没有一点奸险凶邪之气,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畜生!”新三郎无意反驳。
  
  “以为你生来的骄傲和不羁的性格,是将来成大器的标志,原来这些只不过是做父母一相情愿的想法罢了。苟且之事竟然干到自己亲妹妹身上,成何体统!简直是禽兽不如!光天化日之下把谋杀伪装成自杀,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石舟斋断定新三郎将志摩先奸后杀,是因为一个多月前目睹过某件事。
  
  从新三郎住处偶然经过的石舟斋,听到里面传出志摩的嘤嘤哭声,他从窗户缝中偷窥了一下。当时已经快天亮了。在默默盘腿而坐的新三郎面前,志摩匍匐在地。一瞥的瞬间,石舟斋有种他们在做苟且之事的不祥预感,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新三郎似乎觉察到窗外有动静,用冰冷的视线扫了一眼窗外,石舟斋马上离开了那里。可是,这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感,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现在看来,当时的情景意味着仕么,似乎真相大白了,石舟斋一边大骂新三郎,一边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自责。去年开春,新三郎突然提出,让志摩去某个摄家【1】工作一年,也可以学习些礼仪法度。对石舟斋来说,并没有反对的理由,就任他们去了。

    新三郎带着志摩,去了京都,过了几天,他回来报告说,已经把志摩留在鹰司家的杨梅御殿了。石舟斋对这个报告,也没有丝毫怀疑。一个月前,把志摩从京都带回来的也是新三郎。志摩哭倒在新三郎面前,就是那之后不久的事情。石舟斋现在连志摩到底有没有去杨梅御殿工作,都十分怀疑了。不管怎么说,现在为时已晚。
  
  “新三郎!既然你的鬼把戏已经被为父看破,今天就必须让你领受天罚!”
  
  “你是说,让我自尽吗?”新三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
  
  “你既然已经堕入畜生道,难道还要苟且偷生!”石舟斋瞪着他。
  
  “父亲大人是没有逼在下自裁的权利的。”
  
  “你说什么!”
  
  “你以为在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笑死人了!”
  
  “……”石舟斋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冷眼看着他的新三郎,开口道:“我们四兄妹,没有一个是柳生家亲生的。”石舟斋有三男一女四个子女。嫡子新次郎严胜,具有非凡超人的天赋,十五岁时应备前宇喜多秀家的切要求,成为了他的近侍。第二年初阵之时,他被铁炮击中腰部,落得终身残疾随后便不知去向。
  
  次子新三郎与三子又右卫门宗矩,都是在小柳生城长大的。这两兄弟,性格迥异,武艺和器量也相差悬殊。在冷酷无情的新三郎面前,性情温厚又爱替人着想的又右卫门,就如同幼儿一般。如果比试的话,恐怕他连兄长的一招都接不住。

  石舟斋前些年被德川家康邀请担任嫡子秀忠的武艺指导。而石舟斋却推荐三子又右卫门宗矩代替自己担任此职。他绕开天才新三郎,而选择了较为平凡的又右卫门,是希望又右卫门不只担任武艺指导,将来可以在幕府政治上也大展拳脚。上面三个男孩子,是石舟斋还叫做新介宗严,被当做人质送往筒井顺昭【2】的大和生驹郡城后,相识的顺昭之女由利女所生。
  
  只有志摩是由利女去世之后,石舟斋的妾室——一个贫困农家之女所生。可是——新三郎却说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是柳生家亲生。他所说的是事实。柳生家的血统,在石舟斋这代就断绝了。在此,虽然有些烦琐,但还是要追溯一下柳生家的系谱。
  
  柳生家的远祖,称为大膳永家,是春日神社的神职人员。在后醍醐天皇【3】时代,因为有些缘由,失去了小柳生庄的领地,被迫迁往他地。这一族的一名庶子出家为僧,进入大和国笠置寺,加入僧众,称为“中之坊”。元弘元年【4】,后醍醐天皇为躲避北条高时的忤逆不臣,在笠置寺潜藏之际,询问周围僧众,有无可担任护卫的武将。
  
  于是中之坊进前曰:“河内国金刚山麓有名为楠木多闻兵卫正成者,颇负智将之名。”于是,帝召正成,委为将帅。中之坊因此功被赐旧领小柳生庄。可是,中之坊无意还俗,将领地让于其兄。据说其兄与野武士为伍,长于武术。后称为柳生播磨守永珍,活至百岁。其子备前守家重八十岁,家重之子三河守道永七十岁,道永之子家实智勇双全,是举世无双的武将,历经三十余场战役,斩获首级五百有余。其子光家,

    光家之子因幡守重家,以及重家之子美作守家严,无一不是胆量膂力过人之辈,其英雄风姿,天下闻名。美作守家严之子,即石舟斋但马守宗严。宗严的前半生,作为一个武士十分不走运。夙敌大和生驹郡的筒井学舜房法印【5】顺昭,率领麾下二十万石的精兵,前来包围不足七千石的小柳生庄山城之时,新介宗严亲率二十余骑,为取顺昭首级,夜袭其忍辱山本阵,不曾想却失手被擒,成了俘虏。那时宗严只有十六岁。
  
  之后的十年间,新介宗严作为人质被囚禁在筒井城内,受到了顺昭嫡子顺庆的百般凌辱。后被释放,从筒井城回到小柳生城的新介,带着他的新婚妻子——顺庆之妹由利女。成为但马守之后的宗严,一心想着向顺庆复仇。筒井顺昭于永禄二年病死,不久,宗严与信贵山城的松永弹正久秀【6】呼应,夹击筒井军。

    可是,永禄八年夏,松永弹正与三好义继一起火烧二条御所【7】,弑杀将军义辉,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宗严自忖,不可助纣为虐,于是和松永弹正一刀两断,之后一直未踏出孤城半步。宗严关上城门,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只专注于修炼剑术。一直到那时为止,宗严与妻子由利女之间并无子嗣。家臣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暗想,宗严与夙敌筒井顺庆的妹妹由利女之间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宗严通过南部宝藏院的觉禅法师胤荣介绍,邀请被称为剑圣的上泉伊势守秀纲来此山城做客,是永禄十年,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关于柳生但马守宗严与上泉伊势守秀纲之间的比试,时至今日,在有志于剑术的人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宗严一共挑战过三次,三次都以失败告终。
  
  伊势守此时虽已五十八岁,但只一回合就击败宗严,打落了他的木剑。第二次是在山城举行,最后一次是宗严追赶回到宝藏院道场的伊势守,要求再比一次。这三次比试,伊势守都用同样手法击落宗严的木剑。宗严前两次输得并不甘心,第三次才算心服口服。前两次同样是输,但完全用相同的手法来夺取木剑,实在太出乎宗严的意料。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于是追到宝藏院去向伊势守提出第三次挑战,可这次还是以相同的结局收场了。
  
  宗严就此抛弃小我,对伊势守十分钦佩,乞求成为他的门人。伊势守本打算去周游西国,为此改变计划,在小柳生城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年半。这期间,他将新阴流的奥义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宗严。临别之际,伊势守说了以下一番话:“剑术的极致,是无刀的状态。一般说来,剑术当然是持剑对敌,因为手中有剑,心中就会依赖剑,执着于剑。持剑之时,将剑抛弃——也就是化为无刀之心。本来,我虽已经明白此理,却尚未形成一套独特的剑法,现下年事已高,恐怕此望无法实现。你比我年轻二十岁,现在正值壮年,况且柳生家世代长寿,希望你可以钻研此道,开创出新的技法,成为一代宗师,流芳百世。”
  
  伊势守与宗严约定两年后再见,就此离去。根据约定,伊势守过了两年又再次造访了柳生谷。宗严将自己两年间修行的成果——以无刀胜有刀的无刀取,以及自创的神妙剑展现在师父面前。伊势守赞叹不已:“现在的你,已经可以称为剑术天下无双。连我都自愧不如。从今往后,你可将这精妙的剑术称为柳生流。”说罢,将一国只限一人的新阴流正统让给了宗严。伊势守这次只住了两个月便离开了。以上就是每个习武之人都耳熟能详的柳生新阴流创建的故事。
  
  “父亲——”新三郎的双眸中闪着越来越冰冷的光芒,说道:“父亲一直到四十岁都没有孩子。因此,将上泉伊势守秀纲邀请来城内,将本丸的一栋房子送给他,在一年半的时间内,朝夕与共,以师礼待之。这期间,母亲生下了嫡子,还怀上了身为次子的我。迫于伊势守的神技,而天天沉迷剑术,几乎化为剑鬼之人,如何有让妻子不断受孕的空闲呢?可以说是十分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事情吧。进而,在那两年之后,伊势守再度现身,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母亲又有了身孕,生下了又右卫门。……这到底该如何解释?只能认为是父亲因为太过仰慕伊势守,所以恳求他与自己的妻子交合,生下孩子。……不错,父亲作为人质被带去筒井顺昭居城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作为男子的资格,难道不是吗!”石舟斋的眉毛、双颊、嘴唇,一时间一起抽搐起来。
  
  “既然如此,志摩也并非父亲亲生。在下侵犯她,也就算不上禽兽行径了。……志摩说,与其嫁给德川家的旗本某人,还不如死了痛快。在下听她这样说,才好心帮她一把。如果因此受罚,在下不能接受。”
  
  “……”石舟斋就快要爆发的时候,咬紧牙关才勉强克制住,沉默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情绪安定后,石舟斋用低沉的声音对新三郎说:“给我去道场等着。”新三郎作了一揖,离开了。石舟斋重重地叹了口气。新三郎的话,句句属实。新次郎严胜也好,新三郎正严也好,还有又右卫门宗矩都是如假包换的上泉伊势守秀纲之子。
  
  十六岁时,被绑架到筒井城的宗严,当日就受了去势之刑,失去了男子的能力。筒井顺昭计划让历代英雄辈出的柳生家,从宗严这代就断绝血脉。宗严为此痛苦不已。为了让这个秘密永久地埋藏下去,也为了生出不辱家门的儿子,他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当剑圣上泉伊势守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宗严下定了决心。

    伊势守本来不愿答应宗严这异常的请求,可是终被他的热情打动。宗严将已经三十六岁还是处女之身的妻子,献给了伊势守。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由利女身边的一个侍女。这个侍女在深夜将由利女送到伊势守所在的房间,在天明之前再把她接回去。
  
  将还是处女的妻子送给自己的师父,这种无奈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向人倾诉的。既然生为人,就不可能没有忌妒心。宗严为了克制这种迷惘烦恼的心情,而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剑术修行上。他对修行的专注,令家臣们都感到毛骨悚然。知道秘密的侍女,在伊势守第二次留宿柳生庄之后,被宗严悄悄杀死掩埋。新三郎是怎么知道的?石舟斋想不明白。

    当继承了伊势守血统的孩子们茁壮成长的时候,柳生谷也终究无法抗拒天下大势。曾经帮助过宗严,答应与之合力的松永弹正业已灭亡,紧接着足利义昭【8】也被消灭,柳生家的领地又被人夺走。之后,应织田信长的邀请在织田家仕官的宗严,在本能寺事变【9】之后,成为了远在九州的大友宗麟的属下。

    大友家每年用金子支付给宗严相当于三千石的知行,一直持续了几年,直到大友家被岛津氏侵略之后,这种俸禄自然也停止了,不久,丰臣秀吉的异父兄弟大和大纳言秀长,一进入大和,就将宗严所有的领地尽数没收,宗严成为地地道道的无领乡士。剩下的,只有一座孤城而已。大半家臣都离开了,剩下的族人,都开山辟林,过着极度贫乏自给自足的生活。
  
  不过,留给宗严最大的宝物,是他的儿子。虽然嫡子新次郎下落不明,但是次子新三郎与三子又右卫门所显露出的剑术天赋,无疑令宗严十分期待。于是,借又右卫门成为德川秀忠的武艺指导,获封五百石之机,宗严也改名为石舟斋。即使手操剑法舵,石舟难渡世间波。纵是剑法无显时,千代不朽是石舟。
  
  三次失去领地,为自嘲不擅长人情世故,宗严将自己比喻成石舟,可是他坚信,柳生家英勇之盛名,会在新三郎和又右卫门这代重现光彩。石舟斋已经年逾古稀,留给他最后的任务,是把“柳生流印可【10】”以及从上泉伊势守那里获得的《新阴流相传之书》和《新阴绘目录》传给新三郎。而时至今日,石舟斋又蒙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他不得不感慨自己实在命运多舛。

  在静寂得有些阴森的宽广道场中央,坐着等待的新三郎面前出现的并非石舟斋,而是石舟斋的得意门生田边三十郎。田边三十郎与御堂达也并称“柳生谷龙虎”。他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却有堪比卧龙凤雏的资质。这十年间,新三郎一直作为他的修炼对手,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起来。今天,他已经有充分的实力与新三郎对决。田边三十郎走到离新三郎二间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正坐下来。
  
  “师父有命,着在下与二师兄用真剑比武。”他说道。脸上的表情异常僵硬。新三郎无言地点了下头,“刷”地站了起来。田边三十郎也随之站起,大喝一声:“请赐教!”先拔出佩刀,摆好架势,正眼直视新三郎。这是与身份高的人对战时的礼仪。新三郎稍稍盯着他的架势看了一会儿。

  “不用客气,三十郎——”他说完,一下子从腰间拔出剑,甩开的剑鞘一把用左手抓住,刀尖指地,煞是威风。田边三十郎看到新三郎亮出的白刃,是刀背向下,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比武放水,那是对在下的侮辱!二师兄!”他用满含怒气的声音叫道。
  
  “我不会放水。”新三郎冷笑了一下。这时,悄然无声地进入道场的人正是御堂达也。他站在新三郎背后一间左右的地方。不知新三郎有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只见他左半身微侧,左手握着剑鞘,双眼微眯,眼眸中没有一丝迷茫。而田边三十郎,则严阵以待,刀尖微微地上下抖动,如同毒蛇的芯子。就田边三十郎而言,虽然新三郎说他不会手下留情,但看到他剑背朝下,也只能认为新三郎故意放水。

    因此,三十郎对于自己首先出击,表现得犹豫不决。而新三郎,只能等着对方先攻过来。虽然名义上是比武,但其实下的命令就是取下新三郎的脑袋。因此,御堂达也才会在后面待命,以便背后偷袭。不管新三郎的剑术多么高超,被人前后夹击,想必也是无路可逃。
  
  田边三十郎和御堂达也在石舟斋的面前抓阄,决定了各自的位置。因为从正面进攻的人,危险系数比较大。也就是说,田边三十郎舍弃自己的性命,为御堂达也斩杀新三郎创造机会。可是,被新三郎手下留情的逆刃所困惑,三十郎迟迟下不了手。对峙持续了四分之一个时辰。
  
  背后的御堂达也“嗖”地向前逼近一步。他不知道新三郎用了逆刃刀。因为田边三十郎总是不下手,他有些性急起来,那种要拔刀的杀气,赫然展现在新三郎背后。刹那间,新三郎的右手疾风迅雷般地出手了。御堂达也拔剑的同时,新三郎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将胁差【11】拔出投向后面。下一个瞬间,面对从正面用大上段【12】挥剑而至的田边三十郎,新三郎用逆刃一刀击杀。
  
  田边三十郎比拔出胁差投向后面的新三郎动作慢了一步,大概是出于对御堂达也从背后袭击的卑鄙行为的鄙视,和对新三郎的礼貌。御堂达也的胸口被肋差深深刺中,拔出的太刀也无力挥出,只能当做拐杖一样拄在地上。他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把身子弓成虾米状。而田边三十郎从下颚到额头,已被切成两半,仰面倒地。新三郎用阴森的眼神扫了一眼惨不忍睹的年轻龙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造场。虽然明知不会再回来,可新三郎仍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山城。新三郎正严从那以后无音信。
  
  不久,在金吾中纳言秀秋【13】的小早川家,有个自称小柳生五郎右卫门的年轻剑客找上门去,还在众人面前展示了“逆刃太刀”的绝技,令人啧啧称赞。听到这个传闻的石舟斋,心中暗想:“——难道是他!”不过最终也没有派人去调査。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为争夺天下,在关原一决雌雄。这天,柳生又右卫门宗矩,与老父石舟斋一起,率领二百名士兵,也参加了大战。这场大战,家康有绝对的胜算。也就是说,在松尾山设阵的小早川秀秋,已经与家康约定要背叛西军。早上八时左右,战斗开始。
  
  在还没散尽的朝雾中,两军如怒涛般碰撞起来。根据太田和泉守的记载可知,“敌我双方一进一退,铁炮四射,铳矢齐鸣,响声惊天动地,黑烟滚滚,遮天蔽日,虽是正午犹胜黑夜,敌我纵横交错,金戈铁马,驰骋沙场。此乃日本国一分为二之大战,若不立功,更待何时?”时间终于过了正午。在松尾山摆开阵势的小早川秀秋,仍然毫无动静。
  
  石田三成看到战机成熟,按照约定,重新点燃了天满山的烽火,可是秀秋却丝毫没有反应。大谷吉继、小西行长也都派急使前往松尾山催促,还是不见效果。可是,秀秋对德川方,也没有任何表示。早上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德川家康,到了中午也不禁有些着急,对近侍人留岛孙兵卫说:“金吾中纳言的态度,实在令人起疑。说不定他会背信弃义,不守约定。”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开始咬拇指的指甲。

    家康自弱冠起、每逢危难之际、就有咬拇指指甲的习惯。金吾中纳言秀秋对东西两军都没有明确表态,是有他的难言之隐。即,秀秋在自己的大本营内,成了俘虏。半年多前,作为食客寄身于此的小柳生五郎右卫门,正从他的背后,用利刃抵着他的脖预、让他动弹不得。秀秋面无血色,战战兢兢地问,到底要跟随哪方,结果回答是,哪方都不随:“既然已经约定跟随治部少辅【14】(三成),又私下与内府(家康)勾结,如此卑劣行经,天理难容!”他如此叱责秀秋,不许重臣、近侍靠近半步。
  
  战斗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秀秋求道:“不管哪方都好,选个你喜欢的,快点表态吧。”只见那个面色苍白的剑客,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不急不忙地说:“那,到底选哪个好呢?”终于,家康沉不住气,命令火枪队长布施孙兵卫,向松尾山开炮。可就算这时,剑客仍没有给秀秋任何指示。不久,背负双剑交叉图形背旗的单骑武士,从东军方如疾风般向松尾山驰来。
  
  “在下是德川家康使者柳生又右卫门宗矩。战斗已到最关键,胜负就要见分晓之时,筑前中纳言殿仍没有下达倒戈的命令,实在令人起疑。如果贵方食言,勿怪刀剑无眼!”那使者大声叫道。听了这话,剑客“嗖”地把剑从秀秋的脖子边收回,扔下一句“你就背负着叛徒的恶名,遗臭万年吧!”然后便不知去向。秀秋终于派近侍向各队长下达反叛西军的命令,以平冈、稻叶两队作为左右先锋,向西军呐喊冲杀而去。此时,那个剑客正坐在一棵巨松的近顶端,透过茂密的树枝,冷眼旁观着这场天下大战。

  今夜,大概也可以看到内府抱着中年寡妇过夜吧。一边这样想着,佐助潜人了内府馆内的天棚上。家康这个人,该怎么说好呢,他对二十岁上下的水嫩嫩的大姑娘毫无兴趣。连正眼都不看一眼。他所关注的,都是些身份低下的家臣之妻,或者是偶尔路过的商人农民的老婆。不仅如此,只要他看中之后,就会开门见山地跟人家说,“能把你妻子送给我吗?”
  
  大部分情况下,他的要求都被应允了。不过偶尔,也会有人干脆地拒绝。这时,家康就会点着头说:“是吗……”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时候,也会有人说:“如果只是两三天的话,借给您也无妨。”
  
  “嗯,那就借给我吧。”家康会这样回答。佐助从天棚上,看着家康钻进那个女子的被窝内。家康让她脱光衣服之后,突然说道:“糟了!我以为你是雪白无瑕的肌肤,才从你丈夫那里借来的,怎么会这么黑啊。”说罢,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拍拍手把近侍叫来,说:“这个女子,借给你用几天。可要好好享受啊。”看着他那种豪爽的态度,佐助竟然一点反感都没有。
  
  这天夜里,本来没抱多大希望的佐助,看到家康屏退旁人之后,把柳生但马守宗矩叫到身边,不由得紧张起来。宗矩因为关原之战后的论功行赏,得到了柳生家本领的二千石,又得了一千石的加封。被任命为但马守,担任将军家武艺指导之要职的宗矩,正处在三十一岁的壮年。家康从托盘上取了一块年糕,“吧唧吧唧”地吃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不过却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最近,你有没有听说要把千姬送往大阪城的事?”
  
  “在下有所耳闻。”
  
  “这是老夫和太阁之间的约定。必须要送给阿拾(秀赖)当老婆呢。”
  
  “实在是可喜可贺。”
  
  “一点都不可喜可贺。”宗矩一听这话,惊讶地抬起头望向主君。家康把一块年糕展开,又无意识地拿起另一块,要叠加到之前的年糕上,突然回过神来。
  
  “老夫不想把千姬送给阿拾。阿拾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可他母亲不行。那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如果她成了千姬的婆婆,简直就是母夜叉。她会怎样虐待千姬,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怕。”家康以前就对淀君敬而远之,淀君对家康也十分厌恶。宗矩俯身听着,心想,这只不过是主君杞人忧天吧。秀忠的正妻是淀君的妹妹。也就是说,千姬相当于淀君的亲外甥女。而且,她现在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如果在淀君身边长大,说不定淀君对她的爱也会与日俱增吧。
  
  “但马【15】。”
  
  “在——”

    “老夫想给阿拾送个替身过去。”
  
  “……?”
  
  “以淀君为首的大阪城的那些人,都没有见过千姬的真面目。既然如此,给他们送个替身也不会露馅儿。怎么样,但马,能给我从别的地方,找个和阿拾相配的替身来吗?”
  
  “是——”宗矩有些迷茫了。因为家康想看看第一个孙儿,千姬在江户城一出生,立刻被乳母抱着,送到了遥远的伏见城。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是在乳母抚养下长大的。没有机会和父母见面的千姬,能够依赖的人只有祖父家康。家康不愿让千姬离开的这种心情,宗矩也十分明白。话虽如此,可是给相当于主家的丰臣秀赖送个冒牌货过去,毕竟有些不妥。宗矩不由得犹豫起来。可是,这是主君的命令。他在心里默念——只能干了。在天棚里隐藏的驼背年轻忍者,这时变得义愤填膺:你别想这么容易就给秀赖公换个冒牌货,内府大人!
  
  半个时辰后,但马守宗矩从伏见城的乾门,单骑驰出。月明星稀的夜空,伴着马蹄声,宗矩在驿路上纵马驰骋,一口气奔到醍醐三宝院门前时,忽见路上闪过一柄白刃,于是勒住缰绳。似乎有两个黑影要夹击一个黑影。夹击方已经拔刀,被袭击的人却两手空空。双方都是浪人。借着月影一直定睛观看的宗矩,突然大吃一惊。那个被袭击者的瘦长身影,让宗矩有种熟悉的感觉。——兄长!宗矩在心里大叫一声。
  
  “拔刀!”正面的敌人威吓似的摆出大上段的架势。背后的敌人,则猫着腰,摆出下段【16】的姿势,一步步紧逼过来。宗矩看到新三郎的左手静静地伸向刀柄处,然后缓缓地抽出,将刀背朝下,——逆刃太刀!宗矩大吃一惊。他没有发现,还有一个旁观者正站在自己身后。那就是从伏见城一直用双脚尾随而来的猿飞佐助。
  
  “嘿!”
  
  “哈!”
  
  前后敌人同时进发全身功力,腾空而起。瞬间——合着双刀的寒光,新三郎的剑以他的身体为轴心,画了个完美的圆形。前后的敌人都远远地跌飞出去。正面那人,是从胸口向上砍,下巴到额头,都被劈成两半。背后那人,是从头上砍下来,也是从额头到下巴,都一分为二。新三郎用一闪的旋转刀,砍倒了两个人。
  
  “兄长!干得漂亮!”宗矩不禁叫了出来。后面的佐助,忽地伏在地面上。兄弟两人已经六年未见,新三郎也没打个像样的招呼,就径自走了。
  
  “兄长目前住在京都吗?”宗矩那么一问,新三郎回答:“就在那边。”也没说来,也没说不能来,宗矩就不由得跟着走过去。从小,这兄弟两个就没有好好聊过天。新三郎好静,总是避免参与一群人的活动。而宗矩对于这个冷酷的兄长,也总是抱有一种自卑感。

    如今,哥哥只不过是一介落魄浪人,弟弟却成为但马守,还担任将军家的武艺指导。兄长的技艺一点都没生疏,这从刚才的战斗已经可知,但宗矩已经没有当初的自卑感了。兄长依然是那种沉默寡言,爱答不理的态度,可宗矩此时却有了可怜他的念头。两人沿着寺庙挨寺庙的长长院墙一路走下去,终于拐进一条细细的小路,来到一间就快要倒塌一样的小茅草屋前。
  
  “就这里。”听到这话,宗矩清楚地意识到,兄长和自己已经不是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了。一个年逾古稀,腰弯得很厉害的脏兮兮的老妪迎了出来。她是这里雇佣的奴婢。只有不到二间大小的房子,被没有烛台的火光一照,显得十分悲惨凄凉。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一个破屏风兀自屹立在那里,其背后只铺着被褥而已。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宗矩劝道:“兄长不如回柳生谷吧。父亲年纪也大了。”宗矩听说,兄长因为自杀的志摩和父亲发生口角,继而狂性大发,杀了田边三十郎和御堂达也之后,逃了出去。
  
  “我这种人,就适合在这种破屋里待着。”
  
  “像兄长这样的高手——”宗矩正想痛说利弊的时候,从屏风背后传来有人起床的动静。到底谁在那里睡觉呢?与宗矩不期而遇的,是一个年仅四五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大眼睛,吧唧吧唧地眨着,看到宗严之后,迅速走到新三郎膝盖上坐下。那小女孩长得惊人的美貌,与和活死人一样面无血色的新三郎,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兄长的——?”
  
  “不,是志摩生的……”
  
  “志摩生的!志摩已经有相好的人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宗矩只听说妹妹去鹰司家的杨梅御殿工作了一年。他想,这女孩子说不定是妹妹和鹰司家的人生的。宗矩微笑着对小女孩说:“我是你舅父……你叫什么名字?”
  
  “千草。”

  “千草吗,好名字。”说这话的瞬间,宗矩的胸中突然有了一丝灵感:如果把这孩子送给丰家阿拾做妻子,一点都不逊色。这么可爱,这么出教养的女孩子,实在很难得。宗矩镇定了一下精神,说道:“兄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能不能把这孩子交给我?”
  
  “……”
  
  “我想把他送到大阪城,做秀赖公的夫人。”宗矩干脆地说了出来。新三郎眉头紧锁。
  
  “这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宗矩把家康的意思说了。其间,新三郎的表情很少见地发生了强烈的变化。听完之后,新三郎不知为何,冷笑了一下。那冷冷的,凄凉的微笑意义何在,宗矩是无从知晓的。
  
  “我知道了。”新三郎答应了这个请求。
  
  “你同意了吗,感激不尽。那么,我马上把这孩子带到伏见城,请君上过目。”
  
  “不——”新三郎摇摇头,“今夜把她带走太危险了。”
  
  “何出此言?”
  
  “有人跟踪你。连这点小事都没觉察到,看来将军家指导也不过如此。”
  
  “明天早上,我亲自送她去伏见城。”新三郎一边说着,一边轻抚千草柔软的秀发,自言自语道:“丰臣家阿拾的夫人吗——?看来人的贵贱自有天命,从出生的时候起,已经定下了。就算有要横加干涉,最终也无能为力。”如果宗矩能听懂新三郎的这段独白,一定会大惊失色。
  
  根据《当代记》【17】一书记载——“庆长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清晨,向大阪秀赖送将军孙女以成婚。此乃将军艺子大纳言秀忠公之女也。由伏见乘船移至大阪。”关于当时的情况——千姬乘坐的是五百石船,婚礼的各项用品,仍然无法全部装载。大久保相模守忠邻随驾同行。西国大名负责河边警卫,黑田筑前守长政率领弓枪铳手各三百,严阵以待。堀尾信浓守率民夫三百人持锄头在前开路,如果遇到船难行之地,则由持锄头之人下去疏导。
  
  大阪城方面,从千姬要抵达的正门处的桥上一直到本城的玄关处,都用白绫铺路,以表欢迎之意。可是,船并没有按照预定时间到达正门的桥头。在翌日下午晚些时候,一行人才终于抵达了。为什么迟到了那么久,因为船离开伏见之后,行了不到一里路就停了下来。使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船和伏见城之间来回兜了有三四圈,负责沿岸警卫的士兵们,都不安地想着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本来应该留在伏见城内的千姬,不知何时坐在了船上,发现这事的正是柳生但马守宗矩。千草这个替身却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知道送替身去大阪的,只有家康、宗矩以及千姬身边的两个侍女。接到送冒牌货上船命令的两个侍女,不知何时被人绑在一起,藏在放衣服的房间内。因此,其他侍女都认为把千姬送上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
  
  千姬虽然只有五岁,不过既然要做个出嫁的新娘,就要按习俗,把脸涂得白玉无瑕,戴着绵帽子,遮着面孔,就连和家康去告别时,家康也深信这就是那个替身。因为这是个秘密,所以不能发动大批家臣在城内到处搜索。只有但马守宗矩东奔西跑,寻找千草的下落,到头来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家康看着平伏在面前的宗矩,长时间默默无语,突然开始咬起拇指的指甲来。
  
  “没办法了。看来千姬终究是要成为阿拾的妻子。就这样把船开去大阪吧。”搭载着真千姬的船,离开伏见城的时候,猿飞佐助正背着劫持来的千草去醍醐的茅屋。无须引见,佐助熟络地穿过木门,一下子飞到庭院里。把双手枕在头下,仰卧在地上的新三郎,懒懒地起身之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瞪着佐助。佐助不停地眨着眼睛。 

  “在下是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家臣,名叫猿飞佐助。”报上名字之后,佐助把千草放在门口。
  
  “在下告辞。”说完一低头,转身就走。
  
  “站住!”新三郎叫住了他。
  
  “把这孩子夺回来,是幸村指使的吗?”
  
  “不是,是我猿飞佐助自作主张。不管生得多漂亮,假的总归是假的,就算麻雀变凤凰,也未必幸福……我想还是把真正的千姬送去大阪比较好。”
  
  “忍者!”新三郎冷笑了一下,“如果这个孩子才是真正的千姬,在伏见城长大的那个是冒牌货,你怎么办?”
  
  佐助眉头紧锁,眉毛成了八字形,迷惑不解地望着新三郎。他在怀疑,那家伙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忍者,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男子,得知他一直深信是自己亲生妹妹的女孩,竞然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于是经不住情欲的诱惑,侵犯了那个女孩,并且使她怀孕了。因为惧怕被人知道,因此他带着那个女孩到大津的一个百姓家,让她偷偷生下了孩子。这时,他偶然得知江户大纳言的女儿刚出生,为了给将军看,正被人前呼后拥地送去伏见城。那男子感慨道:‘为什么同样是刚出生的婴儿,境遇却相差如此大?’于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决定将这两个婴儿掉包……然后,他的计划圆满成功了。”
  
  “……”
  
  “经过了五年的岁月。现在,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变成了假的。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忍者。——我本想,真的还是要回到真的应走的路上,所以才把她还给伏见城。忍者,就因为你多管闲事,现在真的又变成假的了……哈哈哈……”新三郎发出了难以名状的异常笑声,当笑声一停,他一把抓起佩刀,向着助,如飞鸟般跳跃而来。佐助瘦小的身体,像生了翅膀,高高地飞起,向着木门另一边消失了。
  
  之后,过了一会儿,佐助用手沾了点唾沫,抹在额头上的轻伤处,然后摇摇摆摆地向着伏见的街道走去。那个剑客的话是真是假,佐助不得而知。——如果,是真的话……佐助紧张起来。——我不就成了个白痴了吗?不过……佐助抬头仰望了一眼盛夏炫目的阳光映照下的蓝天。
  
  “我是武田胜赖之子的事实,与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不也毫无关系吗?”没错,在天大地大的这幅风景中,只有一个人摇摇摆摆向前走着的身影,无疑是十分渺小的。

注释:

【1】摄家:又称摄关家,是可以做到摄政关白(朝廷的最高官位)的家族。分为近卫、鹰司、九条、一条、二条五家,合称五摄家。作为藤原氏的嫡流,是公家(直属于日本朝廷的贵族、官吏的总称)中的最高门第。

【2】筒井顺昭:大和国的战国大名。大和生驹郡筒井城主。筒井顺庆之父。在位时逐一击破敌对势力,几乎将大和一国全部纳入领地,开创了筒井氏的最盛时期。据史,筒井顺昭在天文十九年(1550)二十八岁英年早逝,留下年仅二岁的儿子顺庆(小说中顺庆的年龄也被做了虚构),并不像小说中所说的死于永禄二年(1559)。

【3】后醍醐天皇:第九十六代天皇(1318~1339年在位)。名尊治。南朝第一代天皇。

【4】元弘元年约相当于公历1331年。这一年,后醍醐天皇为了对抗以北条高时为首的镰仓幕府,逃入笠置山固守。

【5】法印:“法印大和尚位”的简称。日本僧侣位阶(法印、法眼、法桥)中的最高位。

【6】松永弹正久秀:大和的战国大名。信贵山城城主。先后出仕于三好长庆和织田信长,以操控主家、就杀将军义辉、火烧东大寺大佛殿等恶行闻名,同时也是精通文艺的文化人。臣属于织田信长后两次反叛,被织田军包围于信贵山城,自尽。弹正是其官位“弹正忠”(监察机关“弹正台”的第三等官)的简称。

【7】二条御所:在今京都市中京区。室盯幕府第十三代将军足利义辉将幕府设置在此处。

【8】足利义昭:室町幕府末代(第十五代)将军。元龟四年(1573)被织田信长从京都驱逐,室盯幕府灭亡。另外,松永弹正的灭亡实际是在其后的天正五年(1577)。

【9】本能寺事变:天正十年(1582),信长的部将羽柴秀吉(即后来的丰臣秀吉)进攻中国地区的毛利家,致书信长求援。信长先命令部将明智光秀率部增援,随后上京准备亲自远征毛利家,宿于京都本能寺。六月二日凌晨,突然遭遇明智光秀的反叛,信长在寺内自尽。史称“本能寺事变”。事变后,秀吉回师消灭明智光秀,逐渐取代织田家的势力成为天下霸主。

【10】印可:武道、花道等技艺的一种证书,相当于执照。

【11】胁差:刃长在一尺至二尺之间的日本刀。武士腰间一般同时佩两把刀,线长者为太刀或打刀,较短的即胁差。

【12】大上段:剑道用语。将刀高举过头顶,做出威吓敌人的架势。

【13】金吾中纳言秀秋:小早川秀秋。丰臣秀吉正室高台院的外甥。领地在筑前国(今福冈县西部),官职是权中纳言、左卫门督。左卫门督的中国式称呼是“金大将军”,因此秀秋常被称为“金吾中纳言”或“筑前中纳言”。在关原大战陷于胶着的时刻,秀秋从西军石田方倒戈到东军德川方,决定了战场的胜败。

【14】治部少辅:官职名。治部省(执掌外事、户籍、仪礼的部门)的次官副职(正职是大辅)。这里指石田三成。

【15】但马:宗矩的官职“但马守”的简称。日语中经常把官职后半表示等第的字去掉,只用前半来称呼,有时还冠以姓氏。

【16】下段:剑道用语。指将剑尖指向地面的准备姿势。

【17】《当代记》:江户时代的史料名。作者据传是松平忠明。以编年体的方式记载了战国末期到江户时代初期的社会、历史状况。


第五章:百地三太夫

  春天的某个清晨,位于九度山麓的草庵显得格外宁静。左卫门佐幸村将目光从手捧的《孙子》上移开,眺望着庭院边缘盛开的八重樱。不知树龄几何的老树上盛开着鲜花,似乎要将这原本沉静的景色,一夜间改头换面。幸村凝视着老而弥坚的华丽樱花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老忍者的面容。
  
  此时,幸村觉察到头顶上的茅草屋上有人。他一动不动,冷澈的眼眸仍然望着房外的樱花,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头上那种无声的压迫感,透过屋檐直沁入幸村的五脏六腑。下一个瞬间,幸村看到脚踏两柄忍者枪的佐助,瞄准远处的樱花树,一跃飞到了大约五间远的空中。两柄忍者枪“砰”地扎进树干,此时,佐助瘦小的身躯向上一纵,消失在花冠中。幸村凝视着花冠剧烈摇动,悄悄将手按在佩刀上,随时准备挥刀而出。
  
  枝干更加猛烈地摇动了一会儿,花瓣如飘雪般四落,终于渐渐回归平静。从花冠中出现了一个双手绑在背后,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的男子。幸村看到这里,微笑起。可是,这男子就要落地时,身体突然剧烈扭动,弯向树干方向。幸村吃了一惊。他不由得站起身来,此时男子将一件黑色物体吐到树干上,让那物体反弹到自己的脸上。
  
  佐助从花冠中跳下来,把倒下的男子平放在地,低声说了句“糟了!”男子的面容已经开始溃烂,惨不忍睹。原来他将藏在假牙中的毒液吐向树干,让毒液溅到自己脸上,达到了毁容的目的。佐助不停地快速眨着眼睛,按照惯例,将这个自杀的间谍搬到走廊边的幸村面前。
  
  “没能生擒他,实在抱歉。”佐助一边道歉,一边为了保险起见,将尸体翻过身去,剥下他的忍者装束,大多数的忍者背后都有观世音菩萨的刺青,那菩萨像根据所属忍者村落的不同容貌形象也千差万别。可是,这个忍者的背上没有菩萨,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人面牛身像。幸村还没见到过刺着这样刺青的忍者。可是,眺望着远处的樱花,他的心头不由浮现出一个年老忍者的身影,时至今日,这个奇怪的人面牛身像,又使得那个遥远的记忆复苏了。
  
  “佐助,把他埋葬之后,进屋来。”幸村下完命令,回到几案前,从旁边的书架上取出一卷画轴展开。那是一份绘制精细的地图。幸村的目光落在了伊豆国【1】过了一会儿,佐助也走过来。这间草庵坐落于距离真田一族制作真田纽的本馆两町远的地方,是一所孤立的小房子,属于性喜沉思的幸村的秘密基地。佐助如影随形般跟随幸村左右,担任他的警备,这还是第一次有间谍潜入此地。幸村在佐助已经站定之后,仍然默默地望着伊豆地图,不久他问道:“佐助,你听说过百百地三太夫这个忍者吗?”
  
  “请恕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
  
  “年龄大概有七十了。曾与你的恩师户泽白云斋为争夺忍术天下无双的称号而一决雌雄。”
  
  “……”
  
  “他在伊豆的修禅寺隐居已有二十余年。近年来听闻,有通晓易经相术之人,说他的死期已至,不知是真是假。他似乎也培养了一些绊承人,或许刚才你抓住的那忍者就是其中之一。我想如果是百百地三太夫,说不定会让部下身上剩那样不祥的刺青。”
  
  “如果真是那样,只能认为百百地三太夫是受了德川内府之托。这可不是件小事。……必须要想尽办法,把他拉入我方阵营。”

  “佐助,这就要看你的了。”幸村说完,凝视着那面相奇异,身材矮小的家臣。
  
  “如果他不肯加入我方怎么办……?”佐助反问了一句。
  
  “你这个不会杀人的家伙啊。”幸村笑着说,“虽说年事已高,可像百百地三太夫这样的高手,也不会轻易被你打败的。既然如此,你从一开始就不要抱着当刺客的心情去见他。就当是去占卜天下大势吧。”
  
  “主人!”佐助突然挺起胸来,“在下去取百百地三太夫的性命。”
  
  “恐怕很难实现。”
  
  “不,我向八幡【2】发誓!”佐助愤然道。
  
  “佐助——”这时,幸村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百百地三太夫杀死了你的祖父武田信玄,又杀了上杉谦信,更是假手明智光秀在本能寺袭击织田信长,事后连光秀也杀掉的忍者啊。”
  
  “……?”佐助哑口无言地看着幸村。只不过是一个忍者,竟然将举世闻名的武将暗杀,就算杀一个已经是难如登天,他竟然一连杀了四个,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由自己最信赖的主人口中道出,这让佐助不得不信。
  
  “你不相信吧,佐助。可是,这就是我经过调查后得出的结论,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天下的大局,皆被百百地三太夫这个渺小的忍者玩弄于股掌之上。”幸村说着。佐助只有暗自惊叹,洗耳恭听的份。

  百百地三太夫并非生于平常之家。其先祖乃那须五郎。那须五郎是在元历年间源平屋岛之战时射中敌人扇子,而一鸣惊人、流芳百世的与一宗高【3】后裔,他后来跟随足利尊氏【4】,是个以勇猛著称的年轻武士。正平十年【5】正月,足利尊氏被自己的庶长子直冬背叛。直冬与族人高经【6】及山名时氏一同起兵,攻占京都。尊氏护送天皇前往睿山,后率兵进驻东山,围攻高经。

  可高经守备周全,无懈可击,还经常发动夜袭,甚至威胁到尊氏的生命,尊氏遣急使要求那须五郎一起征讨高经。那是一个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时代。那须五郎纵览世事,慷慨激昂地说:“既存于斯世,不免名誉受损,妻离子散。马革裹尸才是大丈夫所愿!”
  
  于是他下定决心,纵马驰骋来到故乡的独居老母处辞行。根据史书记载,母亲看到儿子心意已决,就说了下面一段话:“自古以来,生于武家之人,皆重声名甚于性命,坚守道义,公而忘私。众人皆愿为父母妻子留下一身清誉,无人敢做出有损家声,有辱祖先之事,故能视死如归。我等虽为妇人,尚知何为道义。汝若舍生取义,我怎会悲叹哀鸣。”
  
  母亲又拿出一件浅红的母衣【7】,告诉他说,这是先祖与一宗高当年乘马踏入波间,射中平家女官高举纸扇时获赐之品,你穿着这个去获取荣誉吧。说着递给了他。但事实并非如此。母亲目不转睛地望着五郎,说道:“如果你战死沙场,那须家便断了血脉。这可是令人痛心的事情。”
  
  “以后找个合适的年轻人来继承家业即可。”听五郎这么一说,母亲摇摇头:“继承那须家的只能是流有那须家血液的人才行。”五郎迷惑不解,他的弟弟早已经死在战场上,家中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男孩。
  
  “让我为你生个孩子吧。”五郎错愕地盯着母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母亲的表情十分冷静,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十天之后的深夜,五郎将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母亲留在内室,走到庭院中,劈开池塘内的冰,跳了进去,高声念着经文。一丝不挂,赤身裸体仰卧在被褥中的母亲,听着诵经声,坚信自己怀上了五郎的孩子。
  
  身披盔甲的五郎叫醒随从,在冷月寒光下,向着京都如飞一般驰骋在深夜的街道上。不久,尊氏的使者送来五郎壮烈牺牲的噩耗,接到死讯的母亲那种泰然自若的态度,令周围的人肃然起敬。十个月后,流淌着那须家血脉的婴儿呱呱坠地。但当五郎的母亲听说生的是女孩时,立刻从产褥上爬起,要亲手结束那个小小的生命。

    被吓坏了的侍女急忙拦住她,大声呼救。那旁边是间古寺。偶然路过的云水老僧【8】,听到侍女的惊呼,走了进来。在默默听完五郎母亲遗憾的经历之后,他说:“这个娃娃就交给贫僧吧。”说完抱起婴儿,匆忙走掉了。那个女孩就是百百地三太夫的曾祖母。
  
  百百地三太夫到底在什么地方出生,又是被谁抚养长大的,这些都不得而知。他在织田信长面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浑身伤痕累累,散发着妖气的忍者了。信长只瞥了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忍者:“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好像正中下怀一般,三太夫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在下已经让阁下看过了。”他回答说。
  
  “你说看过了?”信长一脸不悦。三太夫从走到这个房间坐下,到现在才不过三十秒。
  
  “你说让我看到什么了?”
  
  “您的佩刀——”
  
  “佩刀怎么了?”信长从小姓手里接过佩刀,拔出来看,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你说这佩刀怎么了?”
  
  “请让在下一观。”
  
  信长毫无防备地将白刃抛向三太夫膝前。瞬间,三太夫一把抓住佩刀,“嗖”地逼了过来,将刀尖直指信长额头:“阁下的性命已经在我手中。”他那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气魄,就连信长也禁不住打个冷战。近侍们都慌作一团,连忙站起身。此时,三太夫恭敬地把白刃放回信长面前,静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在下刚才骗阁下说已经展示了技艺,这种骗术也是忍术的一种。忍者不仅要修炼隐身(五遁【9】)、飞跃、气功、攀登、脚力、潜伏、不眠、辟谷等技巧,虚虚实实、随机应变的机智,或者说揣摩人的心思,同样是十分重要的。刚才阁下如同小孩子一样,完全陷入了在下所设的圈套中。只能说是您的疏忽大意。……另外,忍术不仅限于武术和这种公开恫吓对方的技巧,简单来说,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才是至高境界。”三太夫请一名近侍在大厅和走廊之间的木板上走五步。近侍照着做了。于是三太夫说:“最高境界就在于此。”
  
  “搞什么鬼?”信长不明共意,面露不快。
  
  “如果这块木板是万丈深渊中架着的一座独木桥,那么近侍还能像刚才那样轻松地走过去吗?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现在的话,就算在这块木板上快速奔跑,我想也毫无问题。只是,如果把这木板放到悬崖峭壁之间,下有湍流的地方,普通人就会头晕目眩,全身战栗,一步都迈不出去。但是忍者就可以像刚才近侍那样,很容易地走过去。这种差别,正是忍术的极致所在。更进一步来说,因为阁下是盖世无双的英雄织田信长公,所以周围的人才会从心里感到畏惧,如果只把你看成是个残忍粗暴的普通人,就不会害怕你了。”
  
  “嗯!”信长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他屏退近侍,低声命令道:“将武田信玄以及上杉谦信,都给我干掉!”

    武田信玄于天正元年四月十一日,在信州下伊那波间的驹马去世。传说死因是咯血,但实际上,他是被百百地三太夫毒杀的,“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一般认为这是信玄的辞世歌,其实是山县昌景【10】在病榻旁守夜时所作。如果信玄没有被百百地三太夫毒杀,能够再多活二十年,天下到底鹿死谁手,还很难下定论。至少,不会成为信长的天下,这点可以肯定。
  
  信长在残忍这方面,可以说是战国武将中首屈一指。他一旦恨上一个人,就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加诸那个人身上,这点实在太有名了。不过,武田信玄的残忍,却比信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达成自己的野心,不惜流放父亲,杀死儿子,消灭岳父,进攻女婿,从外甥手里抢领地【11】。如果没遭到百百地三太夫的暗算,以他残忍的野心,不但能上洛【12】推翻足利幕府,说不定连天皇的位子都会夺过来自己坐。
  
  上杉谦信在信玄被毒杀的五年后,天正六年五月九日正午,于越后春日山城【13】突然暴毙。据史书记载,谦信在如厕时突然患脑中风昏倒在地,就再也没苏醒过来。而事实是,他要出恭的时候,刚蹲在茅厕上,就被躲在下面的百百地三太夫用忍者枪刺中。风传谦信经常被冤死的柿崎和泉守【14】的亡灵困扰,以至于缩短了寿命,也正是因此而死于非命。如果谦信能多活十年,那么信长被消灭是毋庸置疑的。
  
  前一年——天正五年,谦信平定了越中、加贺、能登【15】,终于看到了上洛的曙光,此时他给信长去了一封信:“期来春三月十五日,吾必出越后,上洛之前,阁下应出安土【16】,举两家兴亡之大战。”他自信满满地威胁信长。对此,信长采用了十分谦卑的回答:“上杉殿之弓矢,乃摩利支天【17】的法力所变,于日本一国无人可比肩。来春上杉殿上洛之事,必当远道迎接。信长腰插一扇,单人匹马,前来归降。”
  
  谦信终于击败北条氏政,将他的势力慢慢向京洛延伸,出师的准备也已完成,正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竟然被百百地三太夫在厕所内暗杀。当时,谦信四十九岁。可以想象,如果没遭百百地三太夫的毒手,谦信就可击败信长,将天下囊括手中。可以说,他在战国武将中,是最有器量的。信长在深夜的时候,被无声无息潜入卧室的三太夫从睡梦中叫醒,得知了谦信被暗杀的消息。
  
  “干掉了吗?”信长一下子从被子中跳起来。
  
  “天下已经在我掌中了!”他大叫着。三太夫默默地蹲在一片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欣喜若狂的信长。杀死武田信玄只用了半年时间,而杀上杉谦信竟然花费了五年岁月。不管怎么说,当初的约定已经完成了。既然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就只有永远离开。忍者不会成为某个武将的家臣。他们只会为了完成某个任务而受雇于某家。
  
  当任务完成之后,他们就会离开,说不定第二天受雇于敌人,来取前一天还是主人的人性命。他们不会被主从的关系束缚,不讲人情与信义,只是把自己高超的技艺待价而沽,将完成一件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创造奇迹当做最高的快乐,这就是忍者。

  “三太夫,你做我的重臣如何?等我得到天下之后,给你十万石也不成问题。”信长说道。
  
  “请恕在下谢绝。”三太夫的回答十分冷淡。
  
  “十万石你还不满足?”信长觉得给这个百年一遇的忍者,别说十万石,就算三十万石也不足为惜。信长对于犯过错的人抱有很深的仇恨,就算过个五年十年,也绝对不会忘记,无论身份高低,只要有一丁点的怨恨,他早晚都会报复但同时,对于有能力的人,他会从心底渴望得到对方,有着不惜代价录用人才的决断力。
  
  “十万石对在下来说,是做梦都不敢奢求的奖赏。”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
  
  “如果在下说出来,恐怕会令阁下不快。”
  
  “无妨。说来听听。”
  
  “那么在下就实话实说了。”三太夫深吸了一口气,“在下略懂观相之术,观阁下之面相,有大凶逼近之兆。”
  
  “大凶?你是说我会被人杀掉?”
  
  “或者是……”
  
  “三太夫,你没听说有句话叫业力不伤,神力不及吗?能让积水填满千仞之谷的信长威力、何惧之有?”

  “阁下的面相呈现出您逐鹿中原,所向披靡的那股气势,将要突然消失。”
  
  “住口!”信长暴跳如雷,从枕边一把抓起佩刀,“再胡言乱语,决不轻饶!”接着,听到似乎从二三町远方传来的三太夫的声音:“有句俗语叫,一寸之前一片黑暗,织田信长大人的生命,只剩这几年了。”留下这话的三太夫,再也没有在信长面前出现过。
  
  天正十年春——百百拂三太夫从那之后便音信全无,突然有一天,他出现在水攻备中国高松城【18】的羽柴筑前守秀吉面前。不用说,他自然选在半夜三更,篝火熄灭,秀吉入睡之后才去拜访。
  
  秀吉当时已经知道,暗杀武田信玄与上杉谦信的,就是眼前这个妖气弥漫的忍者。
  
  “你这些年都藏在哪里了,三太夫?”秀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三太夫没有回答,只是说:“我想天命不久就会转到您手中。”很久以前,三太夫曾盯着秀吉奇异的容貌看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过:“此人有夺得天下的面相。”秀吉当时就把这句话听在耳朵里,记在心头上。
  
  “你说天命就要到我手中?我怎么一点都没觉得呢?”
  
  确实,在织田家众将里,羽柴秀吉的位置是很重要。以江北长滨为根据地,作为征讨中国地区【19】的总帅,前些年攻打下播磨、但马、因幡、伯耆【20】,今年一开始就攻入山阳道【21】,将小早川隆景【22】统率的备中各城主,一个个囊括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现在又把清水长左卫门宗治孤立在高松城内。织田家第一家臣的柴田胜家,目前为了对付上杉景胜而滞留在越前北之庄城,论起现在的威势,连他也不是秀吉的对手。

    可是,羽柴秀吉说到底,只不过是织田信长这个天下统治者手下的一名家臣罢了。虽然百百地三太夫断言秀吉有成为天下统治者的好运,但只要信长还活着,就不可能实现。秀吉的心中,没有一丝以下犯上的意思。因为他明白,就算谋反之后取得了天下,但那决不是长久之计。要成为天下统治者,必须具有相当的器量和威望。
  
  现在,假如说秀吉要起谋反之心,杀死信长,那么一时间,柴田胜家、明智光秀、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佐佐成政、佐久间盛政等人就会群起而攻之,立刻结果了秀吉的性命。要和这个联合大军作战,那秀吉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现在对秀吉说什么天命来了之类的话,他根本不会相信。三太夫看着秀吉一副有点呆住的表情,冷冷地微笑着说:“您眺望着那泥水中漂浮的高松城,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
  
  “说来听听。”
  
  “如果信长公现在亲自出马平定北国,相信上杉景胜不堪一击。如果打倒了上杉,接下来就要全力对付毛利了。假设信长公和柴田胜家一起纵马来这中国,那我筑前守秀吉的位置又在哪里呢?如果毛利征讨是在信长公的手下完成的,那功劳自然要给胜家和其他诸将一大半。我筑前守秀吉的功绩,难道只剩年前攻陷鸟取城【23】那么一丁点了吗?这可真是让人无法高兴的消息啊。”

  “信长公如果出征北国,在讨伐景胜的这段时间,会把我秀吉最讨厌的明智光秀派到中国与毛利对峙吧。我秀吉确实在信长公那里很受宠,可是,信长公绝对不是把我当成一个人才那样来爱护和信赖。”
  
  “信长公是天生的大名之子。就算以前受过点苦,可始终脱不了贵族的偏见,有轻贱出身低下者的倾向。我秀吉无论多么有能力,终究是个土民出身,永远不可能和德川家康、明智光秀他们相提并论。……不错,无论信长公表面看起来多么厌恶明智光秀,可他心底绝对不讨厌光秀。因为光秀才是这个战国时代一流的文士。信长公也不敢轻视他。只是,信长公看到德川家康与光秀相识,他们两个同是文化人,意气相投,怕他们串通一气,才如此警戒的。信长公在安土城宴请家康,刚开始决定光秀负责此事,可到了宴会当天,却突然罢免了光秀,这样做也是出这种警觉心。这次的事,就连一向镇静的光秀也十分懊恼,把好不容易准备好的料理,连同食具一起丢进了安土城的城壕里。可就算这样,他也无心谋反。……不管怎么说,从士卒行伍靠累积功劳爬到现在位置的秀吉,与一开始就当成人才被录用的光秀,在天生贵族出身的信长面前,到底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您是不是如此考虑的?”
  
  三太夫的话把秀吉心中所想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他实在是个可怕的家伙!秀吉被三太夫利刃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不禁打个冷战。所有的人都认为秀吉无论何时何地都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信长,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了让周围的人,特别是信长深信这点,秀吉煞费苦心。信长这个人,作为主人来说属于特别难伺候的那类。有这么一则逸事:
  
  有一次,信长叫道:“来人。”近侍的小姓,急忙走过去听从吩咐。可是信长什么命令都没下,把小姓晾了一会儿,又说道:“没事了,退下!”过了一会儿,他又叫道:“来人。”这次,另一个小姓急忙去听命,不过是和之前一样,信长什么都没说,只是过了一会儿就叫他下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信长又叫人。第三个小姓走了进来,等候命令,可信长还是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就挥手叫他下去。这个小姓施了一礼之后,把座位旁边的灰尘拾起来,放进衣袖内。信长看到后点了点头,表扬他道:“只有你最有眼色。总而言之,武士应当用心和气来工作。武道中,进退行止都要伺机灵动,这也是战争的惯例。你退出时候的做法,实在很出色。”信长是个很会用人的武将。做他的家臣,不能有一刻放松警惕。
  
  “三太夫,你要我怎么做?”秀吉问道。
  
  “唐土有句成语,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嗯——”
  
  “您要成为天下的统治者,必须要动一番脑筋。首先是杀掉信长公!”
  
  “……”
  
  “只是,您亲自动手的话,未免太过愚蠢,而是要借刀杀人。正好有个最适合谋逆的人选。”
  
  “日向守(光秀)吗?”
  
  “正是,要让这个文士去讨伐信长公。”
  
  “怎样让他去讨伐?”
  
  “利用上杉景胜。如果把此事交给在下,我一定会令明智光秀下决心讨伐信长公,您就等着瞧好了。”三太夫胸有成竹地说。秀吉沉默不语。三太夫接着说:“您只要等着光秀讨伐信长公就可以,那个时刻一来临,在下就会马上来禀报。您立刻丢下高松城,掉转马头讨伐光秀。没问题吧?绝对不能让光秀的首级落在别人手里。必须要由您来完成这个事。那个时候就是您迈向天下统一的第一步。”
  
  “三太夫!”秀吉抬起头瞪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夺取天下?”三太夫冷冷地回望着他。
  
  “因为在下五年前,在下曾向信长公宣称他的寿命只剩几年而已。因此,在下必须要证明那个预言是正确的。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就为了这么点理由,你竟然要杀死我主?”
  
  “还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吗?”三太夫理直气壮地回答。
  
  六月朔日的夜晚,明智日向守光秀率领五万大军向老之山浩浩荡荡地进发。向右的路,是通往山崎天神马场的摄津国街道。从左边走下去,就能到京都。要向中国进军,理所当然只能走右边。可光秀命令走左边的路。前面的士兵有些不解地询问原因,光秀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敌在本能寺。”光秀坚定了要讨伐信长的决心,源于一封密信。
  
  在明智左马助【24】面前,出现了一名浑身浴血的高野僧【25】,他掏出一卷经文,说这是上杉景胜大人给明智光秀大人的亲笔信。上杉谦信在世的时候,织田上杉两家的政治交涉,就由高野僧充当使者。这个高野僧说,还有一名僧人带着同样的经文,从上杉家出发向着明智光秀而来,可是途中被柴田胜家的手下发现,那个僧人被杀,经文也被夺走了,自己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历经艰险才终于到达了这里。
  
  那卷经文马上由左马助送到龟山城【26】的光秀处。光秀并不记得自己和上杉景胜有什么交情。经文是用梵文写的。招来真言宗的僧侣,解读之后却是令人吃惊的内容。内容大意是似乎很久之前,景胜就与光秀互通有无,约定一起讨伐信长,这封密信就是在那个前提下写的。景胜认为时机成熟,催促光秀快点起兵。

    这封所谓的亲笔信并非上杉景胜所书,也就是所谓的假密信。可问题在于,同样的经文也落在了柴田胜家手里。解读了内容的胜家,肯定立刻将之送到信长处。读了这封信的信长,能否看出这是上杉方面的圈套呢?经过一番沉思,光秀回顾了信长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终于下定决心谋反。
  
  黎明——光秀的五万大军包围了本能寺,在惊涛骇浪般的呐喊声中,杀入寺中。信长临死前的情况,《信长公记》【27】中有鲜活的描述:“信长公初取弓,射二三矢,终时运将尽,御弓弦断,后挺枪犹战,肘蒙枪伤且退,至此左右有女相伴,公恐其受害,急令退出,逐之。御殿业已火起,火势逼近,外已不可观其身。遂入殿中深处,于内紧闭门扉,坦然切腹。”
  
  此时——用反手握住佩刀,在腹部划出个一字形的信长,就要瞑目的刹那。突然背后有个声音说道:“就由我百百地三太夫来做您的介错【28】!”信长睁大双眼,回头一看;“你这浑蛋,不得无礼!”被信长怒视的三太夫,却不动声色。
  
  “在下的相面,没有一丝偏差。”他说道。于是,信长突然恍然大悟,叫道:“三太夫!是你这家伙挑动日向守来反叛我的吧?!”
  
  “正是如此——”三太夫点点头。
  
  “该死的忍者!你竟然凭一己之力,将天下局势翻云覆雨。”信长自嘲一般地说:“好吧,你来做我的介错!”三太夫将信长的首级一刀砍下,可是却有些遗憾似的自言自语道:“百年的战火终于快熄灭了。剩下的就是那个猴子来夺取天下,治理天下了。”
  
  秀吉也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石田三成也灭亡了,现在天下大权落在了德川家康手中,对于这些风云变幻,百百地三太夫只是在伊豆的一隅,默默地注视着……

  猿飞佐助向主君幸村发誓,要么将百百地三太夫拉入己方阵营,如果他不肯,就取他性命。之后,佐助便从高野山麓出发,经过三天的跋涉,终于在第四天,他那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伊豆国狩野川岸边。此时已经过了春天,在耀眼夺目的阳光下,山野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装。越过狩野川,进而在平野中的小道上走了一个多时辰,登上了小丘陵的佐助,看着平缓的斜坡上,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各种颜色耀眼的鲜花在眼前延伸,不禁冷笑了一下。会培养毒花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佐助放眼望去,在宽广的桐田后面,疏疏落落地有十数间小房子,那里一定是百百地三太夫和他手下那些人聚居的场所。跳到花田旁边的佐助,试着采了一朵鲜红的小花,用鼻子闻了闻。那花散发出一种令人胸闷的香味。没走出十步,佐助突然感到一阵耳鸣,睡意猛地袭来。
  
  “不妙!”佐助低声呻吟了一声,猛地一蹬地,跳出二间远。那里都是一丈高矮的青桐树苗,立定刹那,佐助突然全身一颤。不知何故,置身杀气之中的那种战栗感,霎时传遍全身。佐助向周围一扫,桐田仍旧寂静,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枪柄粗细的桐树幼苗,保持着一定间隔,整齐地排列着。佐助暗想难道是产生了错觉。他摇了摇头,走出了桐田。前面是一条一间来宽的小溪,澄清的溪水正静静流淌着。
  
  佐助想用溪水洗洗脸,于是蹲下去,刚要伸手去捧水,突然他的手停住了。水底无声无息地沉着几个骷髅。——呀!佐助心中暗惊,急忙站起身来,抬头望向前方的那户人家。那是一种随处可见,极其普通的贫穷下人使用的陋屋。每座房子都做成同种样式,庭院也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座才是头领住的房子。
  
  令人起疑的是,这里完全没有人的生气。本来,如果大家都在远处农田耕作的话,这里一片寂静倒也没什么奇怪。可不管怎么说,佐助跳过小溪之后,没有径直向房子走去,而是先在岸边徘徊,观察情形。佐助是个非常警觉的人。他沿着小溪,慢慢向前走。太阳已经西落,佐助背后长长的影子,越过溪流,伸向彼岸。

  在血色的云下,一边沙哑地叫着,一边飞舞的夕鸦,是这孤寂的景色中迎接佐助的唯一活物。佐助走到一段圆木架设的独木桥边,停住了脚步。对岸有棵高耸入云的巨型七叶树,正郁郁葱葱地立在那里。佐助迈开脚步,正要跨上那段圆木。突然从巨型七叶树上传来一个声音:“有何贵干?”佐助仰头一看,在嫩叶中没发现人的身影。
  
  “在下为求见百百地三太夫殿而来。”佐助挺胸抬头,大声说道。
  
  “阁下是哪位?”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家臣猿飞佐助是也。”听了佐助的名号,对方沉默了良久。佐助已经明白对方藏在何处。巨型七叶树看起来曾经遭过雷击,其顶端被一分为二,像一把尖刀直刺天空。那中间的地方一定是虚空的。佐助不等对方回答,又说:“在下这就过去。”说完,一摇一摆不紧不慢地跨过圆木桥。佐助站定抬头的同时,巨树顶端出现了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

    那个老忍者一只手撑着一根拐杖,在树枝之间探着路,瘦削的身体与树干成三十度角,非常缓慢地走了下来。以那种姿势,用飞快的速度从树上落下来,只要是忍者,谁都可以办得到。可是,像他那样如同在平地上走路一样,稳稳地慢慢地走,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修行才办得到。看起来,他那瘦瘦的身体,就像气泡一样轻盈。下到地面上的老忍者,从深陷的眼窝中射出锐利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佐助的面貌,说道:“你就是户泽白云斋的弟子吧?”佐助点点头。
  
  “你还是婴儿的时侯,老夫在江州碰到过把你扛在肩上的白云斋。老夫看到你背上那个罗锅,说了句养不大吧,结果白云斋那家伙发了一大通脾气。……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
  
  “……”
  
  “虽然性格有点软弱,但你天生就是个能让别人抱有善意的人,这点是最了不起的。”三太夫一边说一边走。随后,佐助也跟上去。从草丛中蹿出几条蝮蛇,佐助不得不左闪右躲。那些蝮蛇自然都不会去袭击三太夫。不仅如此,其中一条还像献媚一样缠绕在三太夫的拐杖上,用芯子去舔他那粗糙的指甲。三太夫有些不耐烦似的甩了一下手,那条蛇顺势落在地上爬走了。

    三太夫把佐助带到一排房子最边缘的一座。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二间大小的屋内,只有一缕夕照。两人对坐,三太夫先说明:“这里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佐助重新审视了一下这间房屋,这种静寂实在让人不寒而栗。三太夫说:“这个村子已经没人住了。”
  
  “此话怎讲?”
  
  “除了老夫以外,其他人都离开这里了。……像白云斋将捡来的你抚养大一样,老夫也曾经捡了十五个婴儿抚养长大。可他们一个不剩地都背叛了老夫,离开了这里。”
  
  “……”

  三太夫眼睛转向开始变得昏暗的庭院。
  
  “听说真田左卫门佐是个英明的武将,可他竟然把你派到这里,真是愚蠢之极。”看来三太夫已经看穿了佐助的来意。
  
  “百百地三太夫殿!”佐助用毅然的眼神盯着他,“阁下要么加入丰臣家,要么就让在下取下你的首级!”听了佐助的这番宣言,三太夫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左卫门佐变得越来越愚蠢了。”
  
  “你说什么!我主人是古今无双的智者!”
  
  “明知道已经无药可救,还想努力成为那家的支柱,这是古今无双的智者所为吗?”
  
  “你怎么知道丰臣家已经无药可救?”佐助愤愤地说。
  
  “德川家康这个人物的厉害之处,现在的左卫门佐大概还不了解。”
  
  “如果德川家康要灭亡丰臣家,我去取下他的首级即可。”佐助大言不惭地说。
  
  “佐助!”三太夫第一次目光与佐助相对。

  “你以为是谁使得老夫抚养的十五个人背叛了我?是家康。家康想让老夫为他工作,但失败了。他失败的瞬间就改变战略,开始策划让老夫的十五个孩子背叛我,并且顺利地达到了目的。不仅如此……”说到这里,三太夫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已经一片黑暗的庭院。
  
  “那些愚蠢的孩子,竟然受家康指使,要来夺取老夫这养父的性命。”佐助大吃一惊,顺着三太夫眺望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异常。
  
  “佐助,你今日到此并非偶然。老夫常观自己的面相,等待死亡的来临。今天早晨洗面之时,从水中映出的面容,清清楚楚地显出了死亡之兆。看来,你就是来夺取老夫性命的人。……那些傻孩子们,大概也会在今宵来袭吧。”听了这话,佐助不假思索地叫道:“老人家!让在下成为你的伙伴,一起战斗吧!”
  
  “不需你多此一举。”三太夫静静地站起来。此时,佐助明显地感觉到,在遥远的地方——桐田附近,有一群黑影霎时间拥出来。三太夫隐藏住脚步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佐助,道:“不许离开这间屋子半步。老夫不需要你帮忙。不过——”他把拄着的拐杖递给佐助:“你看到那棵七叶树上出现一颗星的时候,就用这拐杖瞄准那个方向用力掷出。”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佐助尽力在一片黑暗中目送着老忍者的背影,但到圆木桥的地方已经是极限了。连一颗星星都没有的暗夜,如同流墨一般,寂静而恐怖。佐助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隐约感觉到在桐田那边正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激烈战斗。但一点打斗的声音都没发出来。只能听到桐树的青叶猛烈摇摆的动静。突然――佐助发现那棵巨型七叶树正中间的位置,有道微弱的光如流星般划过。
  
  “神啊!”佐助大叫一声,向着那颗星,“嗖”的一声将拐杖投掷了出去。将拐杖投出去之后,佐助回到房内,一直睡到天明。睡醒后,佐助从浓雾中漫步走到桐田,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这里,那里,到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忍者装束的死尸。他们的胸口都无一例外地插着一枝青桐杆。佐助试着拔出一根,发现青桐杆的一端绑着两寸长短的枪头。那些不是普通的桐树幼苗。
  
  尸体一共有十五具。不,还有一具——在离开桐田有段距离的地方,倒在一片草丛中,那是三太夫的尸体。佐助向着那颗星投出的拐杖,正深深地插在他的胸口。拐杖上,还缠着一条蝮蛇,似乎在为主人的死而悲伤。

注释

【1】伊豆国:旧国名。地域包括今静冈县的伊豆半岛和东京都的伊豆诸岛。

【2】八幡:八幡大神(源氏的氏神,武士的守护神)的略称。武士常用来借其发誓。

【3】与一宗高: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将那须宗高,通称与一。《平家物语》中说他跟随源义经与平家在屋岛作战,隔着四十间(约72米)的距离,一箭射落在海面上起伏的小船中的扇子。此事成为千古佳话。

【4】足利尊氏:室叮幕府第一代将军。本名高氏,后蒙后醒翻天皇赐一字,改名尊氏。

【5】正平十年约相当于公历1355年。

【6】高经:指足利氏一族的斯波高经。其曾任越前、若狭守护。

【7】母衣:原是平安时代末期武士战斗时挂在背后的长布,跑马时兜风吹鼓,可以减少背后而来的流矢伤害。室町战国时代以后渐失实用性,而成为特定武将或部队的标志性装饰具。

【8】云水僧:指游方行脚的禅宗僧人。因行踪不定,如行云流水一般,故称。

【9】五遁:指金木水火土五种隐形遁走方式。

【10】山县昌景:武田氏的家臣。武田四名臣之一。后来在长筱之战中战死。

【11】这里罗列的一系列恶行分别是指:信玄早年流放自己的父亲信虎而继承家主之位;因与长子武田义信意见不合,义信谋叛失败被幽禁致死;信玄消灭了信浓的诹访赖重,事后却将赖重的女儿纳为侧室;武田与北条、今川两家大名有两两婚姻同盟关系,北条氏政是信玄的女婿,今川氏真是信玄的外甥,但后来信玄却夺取了今川的领国骏河,并因此和北条开战,导致北条氏政和信玄的女儿离婚。

【12】上洛:日本古代模仿中国把京都别称为“洛阳”、“京洛”,从地方到京都称“上”,从京都到地方称“下”,因此“上洛”即进京。战国时代,“上洛”是各地大名拥立室叮幕府将军、控制京都、向天下展现自身武威的最好时机。

【13】越后春日山城:上杉谦信的居城。越后是旧国名,今新泻县在本州岛的部分。春日山城在今新泻县上越市内。

【14】柿崎和泉守:柿崎景家。越后国的猛将,上杉谦信的家臣。官职是和泉守。传说上杉谦信因怀疑景家与敌对的织田信长暗中有往来,而将其杀害。

【15】越中、加贺、能登:都是旧国名。越中在今富山县,加贺在石川县南部能登在石川县北部的能登半岛。

【16】安土:指织田信长的居城安土城。位于今滋贺县蒲生郡安土町。

【17】摩利支天:佛教的天神之一,在日本被当做武士的守护神。

【18】备中国(今冈山县西南部)高松城当时为毛利家所属,城主是清水宗治。天正十年(1582),当时属信长魔下的羽柴秀吉包围此城,因高松城地形易守难攻,就围起堤坝放水淹城。水淹将近一个月,京都发生了本能寺事变,织田信长被叛将明智光秀所杀。秀吉知悉后趁毛利家尚不知情,立即以清水宗治自尽为条件与毛利家议和,回师击败明智光秀。

【19】中国地区:包括山阴、山阳两道,今网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五县之地。古代是国家的中部地区,故名。毛利家是称霸中国地区的有力大名。

【20】播磨、但马、因幡、伯耆:旧国名。播磨在今兵库县西南部、但马在兵库县北部,因幡在鸟取县东部,伯耆在鸟取县中西部。

【21】山阳道:日本古代的“五畿七道”之一,地域包括本删岛靠近濒户内海一侧的播磨、美作、备前、备中、备后、安艺、周防、长门共八个国。

【22】小早川隆景:毛利元就的第三子,是毛利家在山阳道地区的总指挥官。

【23】鸟取城:在今鸟取县鸟取市,旧属因幡国。天正九年(1581),羽柴秀吉用围城绝粮的方法,历时四个月,令毛利家重臣吉川经家驻守的鸟取城不攻自破。底本此处作“鸟羽成”,恐系误,今据实改。

【24】明智左马助:指光秀的重臣明智秀满。官职是左马助(左马寮的次官)。

【25】高野僧:来自高野山,在各地行脚修行、巡回劝募的僧人。高野山金刚峰寺是日本佛教真言宗的总本山(总寺)。

【26】龟山城:指丹波国(京都府中部到兵库县东部一带)的龟山城、当时是明智光秀的居城。

【27】《信长公记》:记述织田信长一代历史的史料。作者是信长的家臣太田牛一。

【28】介错:切腹自尽时,负责砍新切腹人头顾的人。常由切腹者的好友担任。



第六章:丰臣小太郎

  庆长十年三月,德川秀忠为从父亲家康处袭任征夷大将军之职,率领数万随从,浩浩荡荡地从江户出发,前往京都——是为上洛。所谓上洛,源自当年右大将源赖朝【1】,派畠山次郎重忠为先锋,从镰仓起程上洛时的旧例。家康甚为喜爱《东鉴》【2】,此举大约是为模仿自己景仰的赖朝而行。当然,另一层深义,则是向身在大阪城的丰臣秀赖示威。
  
  秀忠到达伏见城,经过八天休整,于三月二十九日的良辰吉日,由四足门【3】进入大内参拜天皇。秀忠于清凉殿西间拜谒了主上,献上太刀、御马、银币二百枚、木棉千束,对朝中的各位亲王公卿,也各有馈赠。米泽中纳言景胜、京极宰相【4】、伊达少将政宗【5】、毛利右近少将【6】、池田三左卫门少将【7】等全日本的诸大名,也一同供奉。
  
  天皇颁诏,令权大纳言秀忠顺理成章地拜领了征夷大将军的职衔,并且叙升为正二位内大臣,补任淳和院别当,允许使用牛车兵仗,之后秀忠便退出御所。浩大的队伍静静地离开禁阙,经京极西,过五条桥,向伏见城方向行进。一行人所途经的这条路俗称“御幸道”,是当年居住在伏见城的秀吉朝参天皇时的必经之路。世人尊崇太阁,将他与院宫【8】并列,故称“御幸”。队伍正好经过五条桥时,从东南的方广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因为秀忠要途经此处,沿路自不必说,连方圆几里应该都有警备才对。
  
  “有埋伏!”听到这一声大喝,整个队伍都紧张起来。大家想,引起骚乱的一定是些不法之徒。不过,看样子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也没有来报信的士兵。负责先导的彦根城主井伊直胜,为了以防万一,一夹马腹,单骑驰向出事地点探查。天正十四年,太阁秀吉因宁乐【9】、镰仓皆有大佛,唯京都没有,甚感无趣,故命人建造了高达十六丈的木质大佛——华严说法方广佛,而这尊佛的放置地就是方广寺。可是由于庆长元年七月的大地震,使得大佛毁于一旦,还未再建秀吉便已仙逝。

    现如今,那寺内只剩周围的石垣与山门而已。因为是在佛法破灭之世,那些石垣如果不用巨石砌成,恐怕会有被盗之忧,因此征调二十一国役夫筑成巨石垣,其雄伟宏阔之势,足以俯视京洛众寺院。这方广寺也曾经辉煌一时,游人往来如织,可惜现在变得门可罗雀,只有那巨石垣还能让人联想起过去,而寺院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井伊直胜纵马来到山门外,大喝一声:“吁—”勒住缰绳。路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名士兵,正是负责守护此处的警卫。
  
  “发生何事?”虽然只听到了一瞬间的骚动,可这里的警备人员竟然尽数被砍倒在地。直胜感到这寂静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此时——从山门中,伴着马蹄声出现了一名骑马武士。
  
  “禀告井伊直胜大人。我等并非谋反之徒。只是想向此次就任征夷大将军的右大将秀忠大人,表示诚心的祝贺。”他说道。
  
  “汝是何人?”
  
  就像要回答直胜的问题一样,从山门中走出了一支井然有序的部队。直胜愣在当场。那不是普通的军队。黄母衣【10】十数骑,金旗数面,风幡数面,梨地纹金丸贯鞘大长刀数十柄,虎皮鞘锁链刀数十柄,拔身太刀数十柄。每个人都骑在披着唐织马衣的骏足上。而这些人环绕之中的那个大将,宛如已故太阁秀吉的化身。他头戴唐冠盔,身穿金札绯威铠,腰悬金鞘太刀,手持重藤弓,脚踏金璎珞马镫,骑在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上。
  
  直胜记得,曾经看到太阁秀吉这身打扮出现在洛中的街道上。这简直是一模一样,就如记忆重现一般。唯一不同的是,藏在头盔下的面容,不是秀吉那样衰老干枯,满脸皱纹,而是光彩熠熠,年轻美丽。直胜惊得目瞪口呆。对直胜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拨转马头,赶紧回到队伍中去。于是,那宛如梦幻般的军队,就像让直胜充当先导一般,紧随其后地飞处去。
  
  这天,猿飞佐助遵从主人的命令,为观摩新任征夷大将军的威武英姿而特意上京。夹杂在沿途好事围观的人群之中,佐助拼命伸长脖子,想看看走过来的队伍。就在此时,听到从方广寺方向传来的骚动声,佐助霎时就从人群中消失了踪影。那群闹事的军队在秀忠一行的必经之路上一字排开,挡住他们的去路。那华丽的衣装打扮,令人眼花缭乱。看来在这条大和路【11】上,一场战斗在所难免。
  
  佐助此时就悄悄地躲在路旁一棵巨大的松树高枝上,静观其变。护卫秀忠一行的火枪队、弓箭队、锁链刀队迅速摆开阵势,随时谁备应战,从他们的动作中,看不到一丝慌乱。那闹事的军队,其实只不过二百来人,根本成不了气候。伊达政宗接到秀忠的命令,策马来到队伍最前端,大声呵斥来者何人。与此对应,与太阁酷似的那个年轻头领,也催马向前。
  
  “在下乃丰臣小太郎秀松是也。”他首先自报姓名,那声音清脆悦耳,听起来,就像是变声期前男孩的声音。没人听说过丰臣小太郎秀松这个名字。
  
  “丰臣小太郎秀松是什么人!汝明明为盗贼,竟然鬼迷心窍,要冒充已故太阁之子!”伊达政宗用他那只大大的独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在下乃太阁秀吉后胤之事,敢向神明起誓,绝非妄言。……在下来此,是向就任征夷大将军的右大将大人禀告。德川家在不久的将来,定会进攻大阪城,杀死秀赖以及共生母淀夫人。若彼时,万望由我丰臣小太郎充当先锋。在下必当立下头功。”
  
  “不知所谓!汝若为已故太阁落胤【12】,则相当于大阪城内阿拾殿之兄。而手庄小太即汝竞要杀死唯一的兄弟,简直不可理喻!”
  
  “在下要报仇!”
  
  “报仇?……为谁报仇?”
  
  “此事与德川家无关,且容在下无可奉告。新将军家率全日本之兵力,围攻大阪城已是指日可待。此日正是我丰臣小太郎秀松报仇雪恨之时。请令在下马厉兵,取秀赖母子首级为盼!”说罢,这年轻武士拨转马头,又驰回自己队伍当中。华丽的军队包裹住自己的主人之后,立刻变成一条整齐的队列,向着方广寺如潮水般退去。
  
  德川方眼睁睁看着他们安然退去,连一支箭都没放。因为伊达政宗本人,也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人离去。过后,秀忠一行进入伏见城,听闻此事的家康质问政宗为何不追击。政宗低垂着眼帘,好久都没有回答。最后,他抬起头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才取得,不过那年轻人身上穿戴的,确实为已故太阁曾用过的盔甲。对着那盔甲,在下实在不敢下令射箭,只得看着他们遁走。”
  
  而佐助此时正向着九度山麓,风一般地奔跑着,要赶紧向主人报告这个消息。左卫门佐幸村饶有兴趣地静静听完这个故事。
  
  “丰臣小太郎秀松——吗?嗯,取了一个很像落胤的名字呢。你看他大概多大年纪,佐助?”
  
  “依在下看,大概只有十四五岁吧。”佐助“吧唧吧唧”迅速地眨着眼睛说。
  
  “佐助,像你这等身手,不会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军队消失在方广寺境内,而什么都不做吧。”幸村笑着问道。佐助眼睛向上一翻,看着主人说:“真是惭愧。”马上又低下头去。实际上,佐助与一不知底细的强敌,在常人不曾注意的地方,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追踪这支特殊军队的并非只有佐助一人。从暗处护送新将军的十数名伊贺、甲贺【13】的忍者,也将此作为理所当然的任务,进行跟踪。当然,那支军队方面也不可能不做任何防范,他们派出阻挠的仍然是一群忍者。

  从方广寺山门鱼贯而出的忍者,儿乎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场影和影的较量,犹如梦般的战斗。不一会儿,地上就悄然多出很多具尸体。只有佐助一人,瞅准机会,潜入地震前放置大佛的方广寺佛堂。而那时,二百人的军队已经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东西长一百三十间,南北宽一百三十七间的广阔领域。其中间耸立着役夫两千人耗费两千日建造的大佛殿,而如今就算只剩一个落魄的残骸,也比北方的那座假山要来得高。佐助从庭院中飞过,向着那巨大残骸跃进之时,突然从破烂不堪的房梁上降下十儿条钢丝,像巨大的投网一般,从天而降把佐助包住。
  
  “喝!”佐助抽出腰刀,旋转身体将钢丝从四面八方斩断,然后轻舒猿臂,顺势跳到房梁上。一边跳跃,佐助一边用刀拨挡着不断袭来的手里剑。在木材与木材之间,伸展着大佛的五指,佐助躲在下面稍行喘息。突然,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大佛的五指喷出火焰,残骸落到了下面。那激起的一团黑烟,让佐助一时间有了今日或许会死在此地的念头。虽然明白是自己的忍术救了自己,但双脚站在地上的那一刹那,佐助还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逃脱了被烧死的命运。

    此时,佛像巨大的残骸已经沦为一片火海。茫然望着这一切的佐助,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又被火烤得头昏脑涨,终于放弃追查的念头,准备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传来:“真不错,捡了条命啊,猿飞佐助!”佐助将视线转过去,不禁目瞪口呆。假山上,有个人坐在卧龙姿势匍匐的松枝上。他褐色的头发不拘地系着,蓝色的眼瞳,高耸的鼻梁,将他那种傲慢的神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个异邦的年轻人,正是吕宋助左卫门为之取名雾隐才藏,从柬埔寨远涉重洋而来的剑客。
  
  “你也是充当伏兵的吗?”佐助一时间又燃起了新的斗志。
  
  “不,让你如此狼狈的不是我。我只是来看戏的。真是很有趣的一出戏呢。”才藏说着,大笑起来。佐助看出对方没有敌意,于是默默地走出来。
  
  “佐助!”——别那么亲热地叫人家名字。佐助嘴里嘀咕了一句,头也不回。

  “佐助,你给我听着。我现在为丰臣小太郎秀松效命,我要帮秀松夺取天下,然后老子就可以成为百万石大名了……”
  
  这家伙脑子有毛病吗?说什么傻话。佐助摇摇头,自顾自走远了。
  
  “那个年轻人说要报仇吗?”幸村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思考,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主人,那个家伙果然是冒牌货吧。”佐助试探着问道。
  
  “是啊,大概是冒牌货吧。可是,也有让人觉得不是冒牌货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让他活下去会对丰家不利。”
  
  幸村深谋远虑的眼神望着半空。
  
  “能帮我去确认一件事情吗?……佐助。”
  
  “是。”
  
  “过去,在聚乐第为关白大人(秀次)【14】讲授基督教的传教士,我记得他似乎叫弗洛伊斯【15】。关原之战时,还听说他仍健在的传闻……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并将他带来?”
  
  “遵命。”佐助当夜就赶往京都。他带着一名老传教士回来,是六天后的事情。那是个非常衰弱的老人,视力几乎已经完全丧失,身体虚弱到不拄着拐杖就寸步难行。他受到了幸村隆重的接待,当然幸村是希望他可以讲述过去的事情,而老人所展现出来的记忆力,也确实令人吃惊。从葡萄牙冒着巨大的危险,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被邀请进入聚乐第之时,秀次已经成为“杀生关白”【16】,令世人恐惧。
  
  秀次是三好武藏守一路的长子。丰臣秀吉的异母姐瑞龙院日秀为他的生母。秀次生于永禄十一年,曾经一度做过宫部继润的养子,之后又成为阿波的三好康长养子,通称三好孙七郎。天正十九年十一月,他过继给秀吉做养子,官位晋升为内大臣,袭关白职,从秀吉处获得聚乐第,并在此定居。那年他才二十四岁。
  
  弗洛伊斯来到聚乐第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岁。秀次长身大躯、马面丰颊、尖下颚、弯月眉、星辉眼、通天鼻、菱角嘴,除了前额有些略微突出外,完全是一副老爷相。在他袭职关白之时,被人称为不似武人、天生优雅、才思过人、见识宽广特别暗好文学,在当代无人可比肩。正因为如此,用武力取得天下的秀吉,才认定他是最适合治理太平之世的人选。
  
  秀次召集奈良的僧侣抄写《源氏物语》,与著名诗人也来往密切,经常召开诗歌大会。他的书法,颇得尊圆亲王【17】笔意神髓。在和歌方面,也显示出惊人的天赋,以长于辞藻着称。另外,他还对古人的书法墨迹十分钟爱。京都金莲寺的开山始祖素眼和尚,是尊圆亲王的亲传弟子,他的墨迹被世人备加推崇。秀次听说金莲寺所藏的素眼和尚笔迹,被人抵押在当铺,于是派人买回来,用素纸裱糊,盖上朱印,然后又赠与金莲寺。
  
  对谣曲的歌词,进行解释性欣赏的,秀次也是第一人。谣曲是足利时代的文学产物,可世人只是停留在吟诵词曲,欣赏舞蹈,过去并没有人去尝试解释或者批判性地来看待谣曲。而秀次则命令五山【18】的僧侣以及典故家、神道家、诗人等进行百首谣曲的校正注释。百年乱世,文学完全跌入低谷,只有一线命脉在五山僧侣之间延续。就连公卿,也不再讲究自己的家学,而是想方设法谋生。学术的衰败,在这个时代跌落至谷底。
  
  关白秀次以二十多岁弱冠之年,就已经胸怀力挽学术狂澜的大志。可就是这个秀次,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放弃了这个志向,而且一改往日优雅的性情,化为杀生关白。他的倒行逆施,是从那一次开始的。某日,秀次去北野游山途中,看到路旁有个盲人,于是就招呼盲人过来喝酒。待那人走近,秀次命人将酒杯塞到他手里,然后突然一刀砍下盲人的右手。那盲人睁着黯淡无光的双眼,一边呼喊,一边逃窜。秀次冷冷地看着这副光景,将血刀递给扈从的熊谷大膳亮【19】,命令道:“把他的左手也砍下来!”
  
  失去双手的盲人,在盛开的桔梗花丛中,痛苦地来回翻滚着,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后来,秀次经常在深夜的噩梦中,被这咒语惊醒。传教士弗洛伊斯进入聚乐第的翌日,跟随秀次一起前往栗田刑场。高台的周围被土墙围着,中央放置着大俎板,犯了死罪的犯人就仰卧在上面,将手足摆成个大字形,固定在四个角上。
  
  秀次亲自拔出佩刀,一步步走过去,放言道:“我关白秀次,亲自送你上黄泉路,你可要早日超生!”秀次并没有一刀将犯人杀死。而是先用利刃抵住犯人的咽喉,“咝”地轻轻划开。
  
  “怎么样,疼吗?痛苦吗?再给你一刀吧。这样如何?”这种手法,称为“一寸试”,刑如其名,施刑者将刀刃是一寸一寸地深入下去,体会杀人时那种残忍的快感。血从犯人的咽喉处喷出来,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者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那眼神就像被恶灵附体了一般。第二天——

    “传教士先生。今天我让你见识一下生杀自在的神技吧。是比你所说的天主的神力还要厉害呢。”他冷笑了一下,对一名近侍命令道:“把那个女人拉到院子里!”大奥【20】里的一个女官,因为和茶坊主【21】私通,被关在一间小屋子内,她已经快要临盆了。秀次提着佩刀,下到院子里,问那垂着头的女人:“你现在还敢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秀次的种吗?还敢一口否认你和茶坊主私通的事吗?”女人用微弱的声音应了一声。
  
  “我再问你一遍,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秀次的没错吧?”
  
  “是……”
  
  “好吧。那么,就让我关白秀次亲眼看看,这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他唤来下人,将女人的衣服全部剥光,按住她的四肢。那女人哭叫着求饶,可秀次只是冷眼旁观,等一切准备就绪,秀次悠闲地拔出佩刀,喝道:“你就向神佛以及死去的父母祈祷吧!”说罢,一刀刺入那女人的鸠尾【22】,然后并不拔刀,一直划向下腹底部。
  
  “来人啊,把那胎儿拽出来。”秀次命令道,“有没有产婆在啊?有婴儿出生了!快去烧些热水来,看看这孩子到底像我关白,还是像那秃驴!”传教士弗洛伊斯,不必说,自然是头向下埋着,不忍去看这人间地狱。就连在战场上几度出生入死的近侍们,也惊得面部僵硬,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秀次的暴行不断升级,已经不再满足于斩杀犯人,而是将目标转向无辜平民。他经常去北野一带散心,在路上看到旅人,或者在农田劳动的农夫,他就分放箭去射。那些人慌忙逃命的时候,他会纵马去追,追到即斩。这就是秀次的日常所为。更有甚者——他从自己的侍从中挑出两名武士,然后要他们用真剑比武。在指名的时候,故意挑平时关系非常好的两个人进行比试。

    比兄弟还要亲的肝胆相照的两人,因为上司的命令而不得不刀剑相见。那种双方对峙时,渐渐变得杀气高涨,一定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斗志,对秀次来说,是可以带来残忍快感的良药。弗洛伊斯不忍心眼看着忠义的年轻武士,接连不断地在主君面前断送性命,于是用颇为严厉的口气劝诫秀次。可秀次脸上浮现出扭曲的丑恶笑容。
  
  “我只是想证明,亲子之情、夫妻之爱、朋辈友谊之类的东西全都是虚无的。人类这种生物,最终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而已。”
  
  秀次的这种虚无精神,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初现端倪。秀次在小牧之战【23】时,于长久手与家康对战,遭到了大败,在他逃走的时候,使得秀吉的近侍木下助左卫门、木下勘解由这两位勇士战死,因此被秀吉严厉地教训了一通。秀吉在信中写道:“处分自家外甥,我秀吉也颜面无存。但若再敢如此莽撞造次,纵然逃得性命回来,也休怪我军法无情!”
  
  可是这次战败的原因,却不在秀次身上。是池田胜入【24】向秀吉进言的作战方案有误。池田胜入进言:“德川军目前向小牧山发起总攻的话,那他们的三河【25】本城冈崎必然守备薄弱。如果趁虚而入,从小道偷袭冈崎城,一旦成功攻陷,则小牧山的军队自然土崩瓦解。”这确实是个很有趣的想法。秀吉也恍然大悟似的接受了这个奇策。
  
  但家康技高一筹,将计就计。通过伊贺忍者服部平六,家康得知池田胜入为先锋,三好孙七郎秀次为殿后的一万数千兵马,正向柏井方面移动。于是他立刻看出对方的目的是夺取冈崎城,马上派精兵六千从小牧山的阵地出发,潜行至敌人右翼,徒步渡过庄内川,进入小幡城。偷袭部队完全没意识到德川方面的行动。殿后的秀次,将营扎在小幡城东南一里的小丘上,那时天色微明,军队中毫无防范。
  
  于是就在此时,大须贺康高、丹羽氏次、水野忠重、冈部长盛【26】等人大举来袭。紧接着,神原康政【27】从背后以排山倒海之势进攻而来。被杀者、逃窜者数不胜数——秀次的部队就像被惊涛骇浪吞没的小部落一样,四散而去。秀次本人从马上跌下来,只能拼命用双腿奔跑,正在此时,遇到了己方的武将可儿才藏吉长【28】,他的盔甲上被射中三箭,正舞着断枪,乘马飞奔而过。秀次就像发疯一样尖叫道:“把你的马借我!”可儿才藏没注意到是秀次,大声吼道:“下雨天的雨伞,有人肯借吗?”然后径直离去。
  
  “我是秀次!总大将秀次啊!”
  
  拼命奔跑的秀次,终于遇到了近侍木下助左卫门,为了抵挡要取大将首级的敌人,助左卫门用自己的身体为秀次充当盾牌,抡圆了太刀,来回拨挡着飞来的箭矢。可是不久,就被一箭深深地射中额头,仆地身亡。这时,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大概有数百人的部队拥过来。

    秀次已经彻底绝望,心想,今日此地就是自己的葬身之所。突然有一骑如疾风般驰来,上面的武士跳下马背,将秀次托了上去,大喝一声:“大人!请用这匹马,速回本阵!”来人是近侍木下勘解由。敌人已经包抄上来,无数的箭矢如同雨点般飞来,敌人的气息如同火焰一样炽热。
  
  “神啊!勘解由,多谢!”秀次忘我地一夹马腹,落荒而逃。大约驰了有一町地,他再次回首望去,勘解由的身影已经被敌兵吞没。长久手之战从头到尾都不是秀次的错。被敌人算计,受到了意外的攻击,就算是神仙也无计可施。家康有没有用连环计,判断这个的难道不应该是主帅秀吉的责任吗?秀次从秀吉处收到措辞严厉的书信时,心中如此想道。可是,他没有向任何人泄露半句。

  弗洛伊斯进入聚乐第一月有余的时候,秀次将其招至卧室,要听他讲解基督教的教义。秀次以少有的沉寂、孤独的表情,独自坐在卧室中。待弗洛伊斯进来之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们宗门的教义,我曾从黑田如水以及小西摄津【29】处听说过,但我既纵没有皈依之心,看来再听多少遍也是徒劳吧……不过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再听一听。你能为我讲解吗?”弗洛伊斯一直等待着这一天来临,因此他从心里感到喜悦,脸上浮现出热烈的笑容。
  
  “根据基督的教导,世间是有灵魂的,这灵魂来世要受到天主的评判,从而决定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真有此事吗?”秀次疑惑地问道。弗洛伊斯回答说,灵魂是在肉身消失之后,也不会改变的存在。天主的评判也好,天堂地狱也好,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不早日接受洗礼,成为圣子稣基督教会中的一员,就一定会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等到那时再后悔就太迟了。因此,滥行杀人,日夜淫邪,做出这种荒谬事情的人,来世的报应自不可免,今生的天罚恐怕也不远了。如果受到了天罚,自然也就不会受到天主的眷顾。接受洗礼也不可能了。所以请尽快迷途知返,改邪归正。弗洛伊斯孜孜不倦地说着,最后又添了一句,这些话是在下拼了自己的性要告诉您的。
  
  “是吗,拼了性命吗?”
  
  “在下的性命,在离开祖国的时候,已经置之度外。”
  
  “此话当真?”
  
  “当真!”弗洛伊斯微微点了下头。——瞬间,秀次抽出背后的佩刀,一剑挥来,将刀尖抵在他的鼻子上。
  
  “那我就取你性命!”秀次两眼充血,狂叫起来。
  
  “如果您想要,就拿去吧。用在下的血,为您进行洗礼。”弗洛伊斯泰然自若,口中不停地诵着耶稣玛利亚。秀次将刀抛在一边,说:“继续讲!”于是,弗洛伊斯说道: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受到天主的惩罚,被逐出伊甸园,堕入苦界,都是因为他们的骄傲自满所致。亚当和夏娃以前对生死病痛,万般苦难都一无所知。因此渐渐忘记自己的身份,变得骄傲,违反天规。作为他们后裔的人类,一直到现在,还要受着各种苦难的折磨。弗洛伊斯接着讲起了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的故事。大帝受到了耶稣基督的托梦,在军旗上绣着十字架进行战斗,大胜而归,后来罗马国内安定,还将基督教定为国教。弗洛伊斯把这些故事娓娓道来。秀次一直静静地倾听着,突然说道:“教士,我有个问题。在基督教中,是否会处罚出轨的妻子呢?”
  
  “自然会的。只是完全将惩罚交给天主。”
  
  “丈夫不可以亲手惩罚不守妇道的妻子吗?”
  
  “这恐怕很难……过去,在基督诞生之前,所有犯了通奸罪的女人,都被用石块砸死,那是犹太人的风俗……”
  
  “用石块砸死!是吗……”
  
  弗洛伊斯赶紧解释耶稣基督是反对人惩罚人这种做法的,但秀次根本没听进去。秀次的表情,如同云间的一缕阳光照向古老沼泽,那光彩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又变得一片阴暗,沉寂。
  
  “教士——有个妻子,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被丈夫的义父叫去家中,有了一夜情。本来妻子应该坚决拒绝,实在不行就以死相抗,可她没有这样,却半推半就地委身于义父。还恬不知耻地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家中。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应该被石块砸死?”
  
  “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犯通奸之罪——只有那两个当事人以及天主才知道。所以惩罚这种事情,只能交给天主,别无他法……”秀次听后,陷入了长时间默然地思考,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坐在面前的这个异国出家人一样。过了很久,又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摇响了几案上的金铃。一名侍女走进来,秀次命令道:“把筱香给我拖到院子里来,我要惩罚她!你叫夫人也过来一起参观。”筱香是与一名近侍有了不伦之恋的秀次侧室。那个男的,早已经被秀次杀掉。在初冬的寒冷天空下,筱香一丝不挂地被绑在高丽形石灯笼上。秀次与正夫人阿末【30】一起,从室内走到廊下。

  “我也懒得亲自动手了。阿末,你来代我惩罚她吧。”秀次转头扫了一眼。那眼神,那嘴角,无一不透着冷酷二字。阿末夫人吃了一惊,微微摇着头说,这女子到底为何遭到如此对待?
  
  “你想救筱香吗?你难道不恨不义之人吗?”
  
  “有句话不是叫做对事不对人吗……”
  
  “那只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秀次缓缓地走到院子中,捡起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瞄准绑在高丽形石灯笼上那雪白的裸体,大喝一声:“中!”奋力投了出去。那石块不偏不倚地正中丰满的乳房。随着一声惨叫,筱香身子向后仰去。
  
  “在南蛮之国,对付那些不义之人,就是这样做的。”秀次将一块石头抛到阿末夫人面前,吼道:“你也投一块!快,你不干吗?”他自己又开始投出第二块。这次击中的是鸠尾部分。筱香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四肢和毛发都不停地战栗着。秀次接下来,又朝着筱香连发几弹。眼看着那雪白的肌肤——从乳房到下腹,都布满了紫色的淤青。每次被击中,她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弯成弓的形状。就在此时——一直深深地埋着头的阿末夫人,悄悄地站起身来,从廊下突然跳到院子里,一边向着筱香跑去,一边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
  
  “原谅我吧,筱香!”阿末夫人叫着,将白刃刺入筱香的胸口。血一下子溅出来,将阿末夫人的打褂【31】染得一片绯红。她将打褂迅速脱下来披在那裸体上,转过头看着秀次:“我已经看不下去你这样残忍的行径了。”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这句话之后,阿末夫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可是秀次仍然一脸冷酷,也没有要扶起她来的意思:“是吗。你确实看不下去吧,哈哈……”留下了这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之后,秀次毫无留恋地走进屋内。弗洛伊斯凝视着他那如同幽灵一样的背影,终于明白了秀次一改往日温柔性情的原因。

  “关白大人的夫人被太阁大人招去,并且在府邸留宿,请问这是发生在何时之事?”幸村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迈的异国出家人,问道。
  
  “这……听说是秀次大人出兵征讨奥州【32】之时……”正好是距今十五年前,阿末夫人被秀吉邀请参加茶会,来到伏见城,有十余日未归。秀吉的好色之名,世人皆知。连大名的夫人,只要有看上眼的,他也会轻易地招来府邱留宿,来个一夜情之类的。虽然做得很隐蔽,但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秀次从奥州回来之后,偶然听说了此事。

    可是,阿末夫人本人并不承认和秀吉有了一夜情。只是说,公公秀吉疼爱媳妇,所以才在伏见城多待了些日子,并且还立下誓书。根据她以往的作风来看,这誓书倒也不像是假的,而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秀次也没法处理她。可是人一旦起了疑心,就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秀次实在很爱自己的妻子。作为战国武将,他是少有的在感情方面具有洁癖的人,除了妻子之外,从没和其他女人发生过关系。正因为如此,一旦对妻子产生了怀疑,也就将自己逼上了毁灭的绝路,失去了前进的希望。
  
  “教士,阿末夫人十个月后生下个孩子吧。”幸村问道。
  
  “不错,还是在下进行洗礼的。并且取教名为满所【33】。”老传教士低垂着眼睛回答。据说秀次最终一次也没抱过那个叫小太丸【34】的孩子。秀次以叛逆罪被追放到高野山赐死,发生在文禄四年。秀吉本来已经放弃自己生养孩子的希望,但在他五十八岁时,淀君生下了秀赖,这时候,秀次就成了多余的了。石田三成为迎合秀吉的意思,想方设法编织罗列秀次的罪状,终于把他逼上了绝路。
  
  伊达政宗的叔父伊达成实留下了这样的记录:“秀吉公御在阵时,闻得幼君诞生,悔将聚乐第让于秀次,治部少辅三成察其心迹。”秀吉声称听闻秀次有谋反之心,于是派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去聚乐第查问此事。秀次连发七封誓书,表陈自己绝无二心。就算这样,秀吉仍不相信,五日后派前田玄以召秀次来见。那时,秀次已经明白自己死期不远,于是去和弗洛伊斯道别。不久,秀次前去伏见城谒见秀吉,但秀吉并没接见他,而是直接剥夺了他的官位,把他囚禁在青岩寺内,命令高野山的木食上人严密监视。

    最终,秀次在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万作、东福寺隆西堂等股肱之臣的陪同下,切腹自尽了。可秀吉并没有善罢甘休,命令将秀次的正夫人阿末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还有三十余名宠妾,都拉到洛中三条河原,斩首示众。这天,在三条河原周围挖了二十间四方的壕沟,围上鹿垣,在桥下南面筑了个三间大小的墓,上面向西放着秀次的首级。这是为了让他的妻妻儿女向他跪拜。老传教士当日一定目睹了这残酷的光景,如今说的时候,似乎还历历在目一般。
  
  “教士,我最后还想问一件事。在三条河原,秀次大人一家被杀的时候,只有小太丸少爷没在场,对吗?”
  
  “难道不是找了一个替身,扮作小太丸少爷的样子,被斩首了吗?”
  
  “或者说,将小太丸少爷和别的少年掉包的,正是教士你本人吧?”被这么一说,弗洛伊斯抬起头,盯着幸村。但他什么都没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在下今日就此告辞——”说罢站起身来缓缓地离开了。把弗洛伊斯送上轿子之后,幸村唤来佐助:“佐助,丰臣小太郎秀松既是冒牌货,又不是冒牌货。”佐助没听懂主人的意思,只是迅速地眨着眼睛。
  
  “你去跟踪那个传教士,只要监视着他,就应该能找到那些人的藏身之地。”

  阿弥陀峰——东山的一座山峰,拔地而起约四百尺。在山顶上,建有祭拜秀吉的豪华壮丽的神庙,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秀吉终于寿终正寝,然而过了很久都密不发丧。因为当时正是出兵征韩的紧要关头。秀吉的遗体由近臣们秘密葬于这阿弥陀峰上。翌年二月终于发丧,决定了墓穴的位置,丰臣家集天下之力,为秀吉造了一个华丽无比的祠庙。

    在岭的西下方,建有本殿、回廊、拜殿、三门、中门、神馔所、神乐舍、马舍等,在日本没有可以与之比肩的建筑。那些元勋近臣们,都在他旁边,建上坊舍,供花献灯,时时参拜。关原之战以后,天下归于家康之手,所以那些大名也没有人敢公然前来参拜了,而那里逐渐变得门可罗雀,也在意料之中。看来这里早晚都会没人祭奠的。
  
  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猿飞佐助在这杳无人烟的参拜之路上,一摇一摆地向上爬着。在他头上,除了夕阳映照下的山樱,会偶尔飘落下一两片花瓣,整座山听不到一声鸟鸣,就如同一幅水墨画般寂静无声。在遥远的地方,佐助一眼发现了一座华表【35】,于是停下了脚步。下一个瞬间,佐助那瘦小的身躯,猛地腾空而起,向着遮天蔽日的景观树高处跃去,霎时不见了踪影。从这里开始,佐助准备一路从空中腾跃着接近社殿。
  
  没想到丰臣小太郎以及他的那一伙人,竟然藏在这丰国庙中。佐助恍然大悟,从方广寺一直到阿弥陀峰山顶,一定有一条长长的隧道相连。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而修建,但这肯定是秀吉干的。过了第一、第二座华表,再向上攀登,就到了太阁坛。这里建有拜殿。从拜殿背后,有一条长达四百八十九级的通天石阶,直达唐门,其后再登上一百七十余级的台阶,才到达庙堂。
  
  隧道应该从地下延伸到那里。佐助一口气从一棵景观树跃到另一棵景观树上,身临唐门一侧的上空时,突然——在头顶的庙堂附近,传出了一声高叫。与此同时,从佐助藏身地方相距不远的巨树顶端,传来了振翅之声,一只巨鹫飞了下来。——来了!佐助睁大眼睛。

    从石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飞奔于一百七十余级的石阶之中,就如同在雪山上滑行一般,一口气冲了下来。那虎皮无袖的羽织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个人不用问,自然是那雾隐才藏。不仅如此——此时的才藏跟当日在堺叮街道上相遇时一样,腋下夹着一个雪白肌肤、全身赤裸的女子。佐助不由自主地跳出二间远,将身子移到唐门的屋檐下。
  
  “雾隐才藏!你这是做什么?”佐助大声问道。还有十级左右台阶就下到地面的雾隐才藏,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头仰视,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容:“猿飞佐助啊,我们这次可是被人给耍了。”就在他回答的同时,巨鹫掀起了一阵狂风,飞落下来,一把抓起裸女的双踝,悠然自得地飞上天空。
  
  “佐助,丰臣小太郎是个女的!”
  
  “什么!”
  
  “说让我做他的同伴,一起夺取天下,结果我过来一看,才发现自己太傻了。这不是个女人吗!气得老子揍了她一顿,拿去喂鹫得了。”说完这话,才藏抽出腰中大小两把佩刀,开始使用他的旋转技,以对付追过来的那数十名敌人。
  
  “哈……哈哈哈……”幸村听完佐助的汇报,突然笑出声来。佐助迷惑地望着主人。
  
  “佐助。看来那群人,是强盗或许还加上了石田三成的残党以及一些忍者,巧妙地组合而成的。他们是偷去丰国庙内收藏的已故太阁的遗物时,想出的这个主意吧。不过领头的大将竟然找了个年轻女子,真是有趣得很呢。”说完这话,幸村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说不定,真正的丰臣小太郎,藏在其他什么地方呢。”

注释

【1】源赖朝: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开创武家政治的第一人(1147~1199)。右大将是其官职“右近卫大将”的略称。

【2】《东鉴》:又名《吾妻镜》,是镰仓幕府的官方史书,用变体汉文日记体记述了从治承四年(1180)至文永三年(1266)八十七年间的历史。

【3】四足门:又称四脚门,两根主柱旁各有一根副柱的门。是仅次于八脚门的重要大门。

【4】京极宰相:京极高次。若狭国小滨藩主。“宰相”是其官位“参议”(太政官官职,次于中纳言)的中国式别称。

【5】伊达少将政宗:伊达政宗。陆奥国仙台藩主。别称“独眼龙政宗”。“少将”是其官职“右近卫权少将”的简称。

【6】毛利右近少将:毛利秀就。长门国长州藩主。曾任右近卫权少将。

【7】池田三左卫门少将:池田辉政。播磨国姬路藩主。通称三左卫门,曾任右近卫少将。

【8】院宫:上皇(退位的天皇)、法皇(退位出家的天皇)、女院(被朝廷授予院号的女性,待遇同上皇)、三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东宫(皇太子)、亲王等的总称。

【9】宁乐:奈良的别名。

【10】黄母衣:这里指黄母衣众。即统一背负黄色母衣军装的亲卫部队。母衣可参见《百百地三太夫》篇注7。

【11】大和路:京都南面直通大和国的大路。

【12】落胤:指身份高的男子与正妻以外身份低下的女子所生的孩子。

【13】伊贺、甲贺:都是著名的忍者之乡。参见《真田大助》篇注38、39。

【14】关白秀次:关白是代替天皇行政的官职名。虽然不属于律令中规定的官职,实质上却是朝廷的最高官职。羽柴秀吉在天正十三年(1585)七月就任关白,次年被赐姓丰臣。天正十九年,秀吉因没有子嗣,收外甥秀次为养子,并将关白一职相让。但是在文禄二年(1593)秀吉的亲生儿子秀赖诞生后,秀吉与秀次逐渐疏远,终于在文禄四年以谋反之名迫令秀次自尽。秀次死后,他的妻妾、子女三十九人被处死,重臣和一些亲朋也受到株连被赐死、除封、流放等等不一。

【15】弗洛伊斯:全名路易斯·弗洛伊斯(1532~1597)。葡萄牙人,耶稣会的传教士。永禄六年(1563)从印度进入日本传教。写有《日本史》一书,是非常重要的史料。庆长二年(1597)在长崎去世。本章中称其在庆长十年仍然健在,是作者的虚构。

【16】杀生关白:丰臣秀次的外号。据传秀次失势被赐死前突然变得暴虐嗜杀,因此被称为“杀生关白”。

【17】尊圆亲王:伏见天皇的第六皇子(1298~1356)。尊圆是出家后的名字,所以一般叫做尊圆法亲王。擅长和歌与书法,书法自成青莲院流(尊圆流)。

【18】五山:禅宗级别最高的五个寺院。日本有京都五山,镰仓五山等。这里是特指京都五山的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

【19】大膳亮:官职名。大膳职(掌管朝廷的飨膳)的次官。

【20】大奥:指贵人妻室的居所,内宅。后来特指江户城内德川将军家妻室的居所。

【21】茶坊主:武家的职名。负责准备茶席、接待宾客等事务。也叫茶职。从事者都剃发如和尚(“坊主”),故名。

【22】鸠尾:在人体前面正中线上,胸骨下方凹进去的上腹部。是鸠尾穴的所在。

【23】小牧之战:也叫小牧、长久手之战。天正十二年(1584)羽柴秀吉阵营和织田信雄、德川家康阵营在尾张国小牧、长久手地区展开的战役。此战中,德川家康逐渐占据上风,秀吉试图完全压制家康的计划失败。双方议和后,家康名义上奉秀吉为主,确立了在丰臣政权内最大外样大名(指不是亲族或原有家臣,由原独立势力收编而来的大名)的稳固地位,为日后的德川幕府莫定了基础。

【24】池田胜入:池田恒兴(1536~1584)。通称胜三郎,纪伊守,入道名为胜入。织田信长的家臣。池田辉政之父。小牧、长久手之战中参与秀吉一方,请使偷袭三河,被德川家康识破,恒兴与长子池田元助均中伏战死。

【25】三河:旧国名。今爱知县东部。德川家康是从三河国的一个小大名发迹起来的,冈崎城是其最初的居城。

【26】大须贺康高、丹羽氏次、冈部长盛都是德川家康家臣。水野忠重是织田信雄家臣,也是家康的舅舅。

【27】榊原康政:德川家臣。德川四天王之一的猛将。

【28】可儿才藏吉长:可儿吉长,通称才藏。善使长枪的勇将。当时是秀次属下,因长久手之战败阵时不肯借马给秀次一事,被迫离职成为浪人。后成为福岛正则的家臣。

【29】黑田如水轩孝高和小西摄津守行长,都是皈依基督救的大名。黑田如水可见《后藤又兵卫》篇注8。

【30】阿末:原文是“お末”,这个名字是虚构的。按史实,丰臣秀次的正室是池田恒兴之女若御前,若御前死后又娶了右大臣菊亭晴季的女儿一之台为继室。本书中除了阿市、淀君、千姬这些有名的女性以外,涉及到名人的妻子有较具体故事情节的,作者往往都使用虚拟的名字,包括之前的柳生宗严妻子——筒井顺昭之女“由利女”(史实是兴原助丰之女“春桃”),以及后面出场的真田幸村妻“阿次”(史实叫“安岐”)、蒲生氏乡夫人“阿孟夫人”(史实叫“冬姬”)等。

【31】打褂:女性和服中最外面的罩衣,通常颜色鲜艳华丽。

【32】奥州:陆奥国。本州东北端的令制国名。地域大致相当于今福岛、宫城、岩手、青森四县及秋田县东北部。天文十九年(1591),奥州发生“九户政实之乱”,丰臣秀吉派秀次为总帅,率军前往平定。

【33】满所:教名Mancio(日语假名写作マンシ才或マンショ)的日式译名。

【34】小太丸:应是“小太郎”的幼名。武家男子的幼名,经常以“丸”字结尾。

【35】华表:这里指神社的鸟居。鸟居是神社门前的特有建筑,略似牌楼,以此标识神域的入口,划分神域和俗界的界限。



第七章:淀君

  夜风,在洒满月光的空中呼啸而过。虽然已是如月【1】中旬,然而在这熟练的猎人都要走上两天才可到达的深山中,随处可见的岩石背阴处缝隙内,还留着残雪。随着夕阳西落,山风凛烈,寒气逼人,这山中没有一丝生气。被山风穿梭而过的小屋中,围炉之火终夜不熄。可是,那炉中之火,未免过于微弱,在寒风呼啸声中,显得岌岌可危。不仅如此,这火焰对于相隔三尺正坐于火炉面前的小屋之主来说,无法带来一丝温暖,可以称得上类似于鬼火一般的冰冷阴火。而燃起这等火苗的薪柴,显然也并非等闲之物。
  
  屋主似乎十分钟爱这火焰美丽的颜色——如同燃烧的翡翠一般。不仅如此,这火焰还散发出一股香味,优雅而甘甜,令人不能自已。如同神仙般白发白须的屋主,终日正坐在炉边,守望着美丽的火焰,品味着醇美的香气。看容貌,他大概有八十多岁了。这就是曾经名震天下的一代剑豪冢原卜传,而如今,他只是个与世无争,在这个小屋内等待寿终正寝的老人。
  
  卜传,名高干。他本是鹿岛神宫的神官卜部觉贤的次子,后成为冢原土佐守【2】的养子,跟随养父学习剑术,深得饭筱长威斋【3】的真传。进而在鹿岛神宫祈愿千日,梦中得到神谕,自此悟得一之太刀的奥妙,当时他只有三十岁。足利将军义辉、义昭都以师礼待之。卜传在游历各地之时,于伊势传授北畠具教、于甲斐传授武田信玄一之太刀的绝技。传说他与人用真剑比武共十九次,上战场拼杀三十七次,未尝败绩,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刀伤,只有六处箭痕。斩取敌人首级多达二百一十二具。
  
  卜传曾经风闻天下的威名,如今也化作泡沫一般,在俗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世人迎来天正时代【4】的同时,冢原卜传这个名字也变成了一个传说。在他如同朽木般瘦削的身体中,一切的思虑都化为乌有,他只是寂静地处于无我状态。
  
  就在此时——苍白的火苗突然急促地摇曳起来,一下子燃起三尺有余的火焰,向着卜传的方向猛袭而来。而小屋的大门,犹如被夜风吹起一般,倒了下来。卜传眯着双眼,望着门外立着的那个黑影。那背对着的月光的身影,犹如恶鬼般妖气逼人。
  
  “……”卜传没有开口,只是默然地盯着那人。
  
  “彦四郎拜见父亲。”对于这声问候,卜传没有任何反应。彦四郎忠光——是卜传六十岁的时候才有的儿子。他天赋异禀,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斩杀了十二名剑客。可是卜传拒绝了彦四郎再三的请求,没有传授他一之太刀的绝技。因为彦四郎的剑充满了邪气,不适合修炼一之太刀。
  
  一天夜里,正站在庭院中赏月的卜传面前,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彦四郎的身影。他手握白刃,摆出上段的姿势,威逼父亲说:“父亲大人,请让我看看一之太刀的绝技!”可是卜传身上并没有带剑。一直冷眼望着亲生儿子一举一动的卜传,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盘膝端坐在地上,单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自己的发髻。
  
  “你砍我试试。”卜传说道。彦四郎被父亲坦然的态度搞得迷惑不解。卜传微笑着揶揄道:“笨蛋!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以为能伤到为父一根汗毛吗?”彦四郎被父亲的举动激怒了,凝神运气,奋力向着卜传的天灵盖挥刀砍去。彦四郎是用了十成的力气,但刀落之后并没有溅起血沫,卜传依然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哑口无言的彦四郎正准备收回刀的时候,发现刀口上嵌着一块白色的小石头。

  卜传刚才做出一副随手抚发髻动作的时候,其实就是为了将这小石头放在头上。这时,卜传站起身来说:“彦四郎,你连一刀砍断一颗小石头的本事都没有,又有何资格修习一之太刀绝技呢?”说完,他从茫然失措的彦四郎手中夺过刀来,将小石头甩开:“你还是早点放弃吧!”卜传并未运气,只是随手劈向旁边的石钵。那石钵就如同有生命似的,被一刀两断,直直地倒向两边。
  
  那天夜里彦四郎离家出走了。这是发生在四年前的事情。不久之后,卜传就隐居在这座山中。彦四郎在这四年里经过了严酷的修炼,卜传从他的站姿中一眼就看出来了。
  
  “父亲大人,希望您与我认真决斗一次。”
  
  “你有打败老夫的自信了?”
  
  “如果我败了,也就对人世没有留恋了。”彦四郎昂然答道。卜传从围炉中捡起一根还冒着青色火苗的薪柴,站了起来。今宵夜空中也有月亮。父子二人站在月光下雪白的地面上,对峙着。彦四郎摆出下段的架势,而卜传只是单手拿着那根还在燃烧的薪柴而已。
  
  “彦四郎,你修习忍术了?”
  
  “是,确实修习了。”

  “忍术对剑术有什么帮助?”
  
  “这次就叫您看看。”彦四郎将下段的剑缓缓地上举,画出一个圆形。然后每画一个圆,他的速度就加快一倍。不久,他的剑沾到卜传手持的薪火,完全变成了一个光环,而彦四郎的脸就融入了那光环后面。一瞬间――光环一下子跃上半空,带着呼啸声直扑向卜传头顶。

    而面对这样凌厉的攻势,卜传的反应是那么自然。他好像觉得那空中的光环很吵似的,只是随手用薪柴一拨。薪柴被砍断一段,火焰高高地抛向月空。从卜传的头顶一跃而过,落在一间开外地方的彦四郎叫道:“不愧是父亲大人。”卜传像怜悯他似的低声说了句:“修行都白费了……”
  
  “你说什么!”彦四郎摆出直立上段的架势,像在地面上滑行一般地冲过来。卜传第一次语气严厉地说道:“我叫你退下!”可是全身斗志昂扬的彦四郎并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而是狂叫着冲了上去。他只是挥空了手中的剑—一下一个瞬间,彦四郎的右耳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上半身一下子歪倒了。
  
  “唔……”彦四郎本能地横扫白刃,可这次还是只打到了空气,觉察到此事的瞬间,他的左耳也受到了相同的冲击。
  
  “可恶!”一边狂叫着,彦四郎一边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剑。此时,第三个冲击向着右眼,第四次向着左眼而来。然后,战斗结束了。卜传利用彦四郎将手中的薪柴砍断,使那断面化为了利刃,他以此斩落彦四郎的双耳,刺伤其双眼。进行完残忍处刑的卜传,低头俯视着昏倒在地的儿子。
  
  “或许让你跟我一起去那个世界,才是对你的仁慈吧……”卜传低声自言自语之后,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小屋。
  
  被朝阳照耀的彦四郎,终于恢复了知觉,他呻吟着爬起来。此时,卜传仍端坐在火炉旁,但已是与人世阴阳两隔了。炉中的火焰不是以往的翡翠色,而是一种鲜红的血色,并且还散发着莫可名状的恶臭。那是一种剧毒。显然卜传是吸了这毒而寂灭的。从那之后的十年间,冢原彦四郎一直销声匿迹。没有一家大名雇佣他。
  
  天正十九年二月二十八日深夜,被丰臣秀吉命令切腹的日本第一茶人千利休,在堺町自家的里屋,正将自己的辞世歌写于茶之上。突然,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冢原彦四郎的身影。失去了双耳,右眼也彻底失明的彦四郎,所幸左眼还隐约有些视力。
  
  白天,因为自己这副可怕的面容,而尽量不在人前出现的彦四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而与千利休成为知己,他仰慕利休的人品,从而将自己残忍无比的杀人剑藏入剑鞘,在不为人知的大和山中草庵内,过着以茶清心的日子,一晃就是数年。

  “宗易殿,听说您被关白下令赐死,此事当真?”彦四郎的独眼中放出冷峻的光芒,直盯着利休。利休沉默着将茶杓递给他看。
  
  “提我称手之太刀,于此刻抛向天际。”——上面如此写着。
  
  “世上传闻您因为恃着关白的宠信,妄自尊大,作威作福,现在终于被问罪了。但我彦四郎最清楚,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茶道于今太过盛行了啊,彦四郎殿。在下只不过是坏的一介平民,可因为茶道的关系,连很多大名都屈尊前来拜访。就算在下没有骄纵之心,但妒火中烧的人自然越来越多,无形中增加了很多敌人。在下应韬光养晦,处事低调才是,然而一旦错失良机,如今只有死路一条了。”利休坦然说道。
  
  因为秀吉爱好茶道,所以在整个日本掀起了一阵热潮,利休是秀吉的茶道老师,凭他一句话,就可让一个茶器价值连城,这也算无可奈何的事情。因此,为了能让利休品评一下自己的茶器,好多人带着礼物前来拜访,利休自家门庭若市,家内礼物堆积如山。可这些并不是利休所希望的。
  
  利休虽然才高八斗,但并非野心勃勃之徒。他曾跟随武野绍鸥学习茶道。相传有一天清晨,绍鸥想试一下利休的才能,于是命他去清扫庭院。利休走到庭院中一看,白砂和帚纹【5】都很美,一丝灰尘都没有。于是利休走到树丛中,摇晃松树的枝干。枯萎的松针一片片散落在呈波浪形的白砂上,更添一层风雅。绍鸥对他的奇才赞叹不已,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另外,织田信长曾向利休索求“肩冲【6】”这种茶器。可利休手中并没有肩冲。于是,他想,住吉屋宗久藏有很多佳品,他那里或许有肩冲吧。利休将自己的意见告诉宗久,让他进献给了信长。利休和宗久是老相识,可是介绍茶器这种事情属于公事,不应夹杂着私情,因此利休将立功的机会让给了宗久。
  
  “宗易殿,赐死的另一个理由,是您拒绝把阿吟小姐送给关白吧——”彦四郎问道。他没有回答。利休有个独生女叫阿吟,外面风传是个姿色出众的美人,嫁给堺町一个叫鵙屋的平民,现在成了寡妇。一次偶然的机会;秀吉去东山赏花时,无意中瞥见了她,从而一见钟情,派东条行长去利休处,要求把阿吟送给他。
  
  可是利休却很冷淡地拒绝了:“身为攻城略地的武将,或许认为将已经出嫁的妹妹夺回来,送去有利的地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作为手持茶的修习茶道的人来说,要记住绝对不可做此等事情。”他如此答复。行长忠告说,这样做会对您不利。利休笑道,能有什么不利,顶多就是被取下这个而已,说着用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据说听了这个报告后的秀吉大发雷霆。阿吟去年自杀身亡。
  
  “宗易殿,您不会真的就这样切腹自尽吧。”彦四郎说道。
  
  “说来惭愧,好不容易让茶禅一味【7】的‘和’可以融入茶道的我,却因为自己的关系破坏了茶道的和谐。……彦四郎殿,关白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他现在失去了幼子,正是迷失方向的时候。”
  
  一个月前,秀吉失去了淀君为他生下的独子鹤松,那孩子才年仅三岁。对五十四岁第一次有了自己亲生儿子的秀吉来说,当时的喜悦是无与伦比的,而此时的悲伤也是非同寻常的。利休的赐死也源于秀吉的这种绝望感。
  
  “丰臣秀吉此等人物,会因为婴儿的死而迷失方向吗?”彦四郎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声。然后突然“嗯”地点了下头。
  
  “宗易殿,这个仇我彦四郎一定会替您报!”
  
  “彦四郎殿,我可不希望你提着关白的人头到我墓上祭奠我。”
  
  “这是什么话!茶人的复仇怎能如此啊。如果您泉下有知,我一定不会令您失望的。”彦四郎担任完利休的介错之后,就如烟雾般消失了。
  
  斗转星移,几年时光转眼间流逝了。而彦四郎却一直没有再出现。庆长三年三月十五日召开的醍醐花会,似乎是太阁秀吉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近,举办得异常隆重。只不过是个观赏樱花的活动而已,秀吉却经常亲自去现场指挥,俨然就是负责人的样子。
  
  最初是在二月,前去醍醐寺进行检查的秀吉,亲自将堂宇、坐席、御所、厨房一个不漏地转了一遍,命令修理塔和二天门。第二次去,他又命令建造寝殿,扩展樱之马场,掘开宽三间的壕沟,又令在池泉的中央小岛上建一宇护摩堂,架一座小桥,旁边造两泉瀑布,好不容易修缮好的二天门,又让移到马场那边。秀吉的这份热心,无论在谁看来,都显得有些异样。
  
  到了三月份,他的热心有增无减,竟然连续五次前往醍翻。秀吉每次出现的时候,就会给醍醐寺带来莫大的利益。送给他们知行地千石了,要无偿帮他们建造金堂、讲堂、食堂、钟楼、经藏、塔、澡堂、山门等等设施了,还要造门迹寝殿、舞台乐屋之类的。在秀吉十五日观樱的前一天,他又突然亲自前往,确认是否都按照自己的命令,准备得万无一失。那一天风雨交加,秀吉却对被淋湿一事显得毫不在意。
  
  归来途中,秀吉愉快地说:“这样就好了,我要让阿拾(秀赖)享受天下第一的赏花会。哈哈哈……明天日本一定是个大晴天。”虽然家臣里没有人相信明天会是晴天,但秀吉就像坚信自己的意志可以左右天气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把握。自从鹤松天折之后,秀吉一直未能从丧子之痛中恢复,没想到三年后,他竟然又得到了秀赖这个宝贝儿子。
  
  秀吉从秀赖诞生开始,就高兴得连投入日本全国兵力进行的征韩战争都忘了。为了秀赖,他在京都建造了豪华的宅邸。毋庸置疑,醍醐的花会自然也是为了秀赖而举办的。当日——老天似乎也被秀吉的热情感染,竟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从上醍醐到下醍醐之间为赏樱的场所,在方圆五十町之内,设立了二十三个岗哨,配备了手持弓枪火铳的武士,来回巡逻,严阵以待。从伏见到下醍醐,则有小姓以及近臣,毫无间隙地严密防守。
  
  从伏见城出发的队伍绵延不绝,足有十町长短。第一顶轿子坐的是北政所,第二顶坐的是淀君,第三顶是京极局,第四顶是三条局,第五顶是加贺局,第六顶是秀吉抱着秀赖一起坐的。刚到了下醍醐,左右已经是樱花树林立。那是秀吉命令移植过来的。秀吉掀开轿子的帘子,大声说道:“快看,阿拾少爷啊,这些樱花可是你老爹让它们开放的哦!漂亮吧!”
  
  山上山下,春光烂漫,万紫千红,争奇斗艳,空中弥漫着各种香气,如同将太阁一生的荣华浓缩进这一日的景色。从仙洞、公家、武家、城都【8】、奈良、崭收集来的各种新鲜玩意儿、高丽的奇珍异宝、各地进献的点心、天野奈良酒、加贺的菊酒、关东的江川酒等等,各种各样的礼物用金银的容器盛着,摆在宴会上。经过第一间茶屋之后有个台阶。左右挂着红白的幔帐。秀吉牵着秀赖的手,慢慢地走上去。
  
  第二间茶屋是新庄道斋的,他在岩石的凹陷处积上水,又放入鲤鱼和鲋鱼;第三间茶屋是长谷川宗仁法眼【9】的,在南破风口【10】处装饰上台子,上面画着牵马图,确实非常风雅;第四间茶屋是增田右卫门尉的,装饰得金碧辉煌,实在是非常气派的房间。所有的茶屋内都准备好了日本一流的珍馐佳肴。
  
  茶屋一共有六间。走过茶屋后,有一片被樱花树环抱的高地,中央铺着绯红色的毡子,还准备好了吟歌的座位。秀吉牵着秀赖的小手,走上绯红毡子之后,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唱起自己年幼时候唱过的村歌。淀君站在一棵樱花树旁,微笑着眺望这温馨的场面。

    披着的金银彩线和服外衣的一角,突然轻轻地卷了起来,淀君以为只是吹来一阵风,并没有在意。身穿灰色衣服,头上用灰布蒙面的某人,从烂漫的樱花树梢,如鸟影掠地般飞下来,钻进淀君的外衣中。淀君的内衣自腰带以下都被利刃一下子割断,可她还浑然不觉。这时,一只手顺着她的两股之间伸了上去,一把将她的下体扣住。
  
  “不许出声!如果引起骚动,当心你性命不保!”有个尖锐的声音低低地从背后传来,振动着淀君的鼓膜。
  
  “脸上不许没有笑容!”那人命令道。
  
  “淀夫人。七年前的那个夏季的良宵,快点回忆起来。那个时候,你也这样被我这可疑人物的手控制着呢。”他继续说道。其实不必他说淀君也知道,这可疑人物就是七年前出现过的那个男子。七年前,淀君身处进攻朝鲜的大本营——肥前【11】名护屋。秀吉因为幼子鹤松的天折而悲伤不已,想借称霸朝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秀吉在壹岐、对马【12】设上营所,想借此进一步攻入朝鲜,再以朝鲜为跳板,最终攻占明国。日本军席卷朝鲜。朝鲜国王吓得落荒而逃,日本军迅速占领了京城。听到捷报,秀吉意气风发,扬言自己要马上渡海,亲自督战。而正在此时,传来一个坏消息,秀吉之母,已经八十岁的大政所,在京都聚乐第病危。秀吉急忙扔下手中的事情,立即上洛。名护屋只留下淀君一个人。
  
  因为是盛夏,暑气让人难以忍受,白天的时候只能足不出户。太阳落山之后,终于迎来了晚风拂面的时刻,淀君走出房间,来到设在居馆南端的能【13】舞台上,独自一人享受着凉爽的傍晚。名护屋是位于肥前国东松浦郡北方突出的小半岛,前有加布岛,中间隔著名护屋浦,与呼子之地相接。居馆内有一片高地,可以眺望长达一里的波户岬,太阳沉下海平面,在最后留有一丝光明的时刻,景色最为优美。
  
  今晚,淀君也习惯性地站在舞台一端,眺望着海岬、海滨与大海渐渐被染上淡淡的夕阳颜色,不由看得出神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忍者装束的男子,悄无声息地逼近淀君身后,突然撩起她和服外套的一角,“嗖”地钻了进去。可是淀君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在腰带下方围住臀部的那部分,被突然截断,一只手伸过来的瞬间,淀君终于发觉了,她想大声呼救,却被人按住背上的穴道,想叫也叫不出来。
  
  “别叫!如果引起骚动,你将性命不保!”和服中隐藏的那个可疑人物,用简短的语言威胁道。而此时此刻,他那伸入两股之间的手,正在蠢蠢欲动。
  
  “淀夫人,这不是在开玩笑。……太阁失去了他唯一的宝贝儿子,为了忘记这悲痛,所以他才把精力都用在征伐朝鲜上。他要打倒大明皇帝,把胸中的郁闷都发泄在战争上。失去爱子对太阁来说打击非常大。可是,就算他攻入大明,当上皇帝,这悲伤还是无法消除的。太阁真正想要的,不是朝鲜也不是大明,而是他自己的儿子。”
  
  “……”淀君全身都在战栗着,可那男子的手在自己双腿之间夹着,让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反应,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不过可惜的是,太阁已经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了。不错,就算天天晚上和你在一起,每过十天就释放一次精气,可这里面已经没有种子了……但是,你还年轻,要让你怀孕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你想的话,马上就可以让你的肚子大起来。现在太阁正好在京都为老母服丧,暂时不会回到名护屋。……利用这凉爽的傍晚,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持续十天的话,一定可以出现让太阁欣喜若狂的结果。”
  
  已经衰老的霸者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一直这样想的淀君,听到这神秘人的话,就像受到了恶魔的诱惑一样,吃了一惊。淀君认为,只要是自己生的,其实不一定要秀吉的种才行。只要这事完全保密,那也不是不能考虑的。已经时日不多的秀吉,如果能再一次抱抱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女人一旦可以完全守住秘密,就会变得十分可怕,无论多么大胆的事情都敢去做,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你……你是什么人?”淀君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不必知道在下的姓名。只要把在下当成替太阁生儿子的人即可。”
  
  “你希望得到什么报酬?”
  
  “什么都不要。能让天下第一的美女,为我生下儿子,已经足够了。”
  
  “……”于是,淀君一下子双手扶住栏杆,闭上眼帘。任由那男子为所欲为。

    秀吉回到名护屋已经是秋末的事了。淀君害羞地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了秀吉。秀吉的喜悦是无与伦比的。目前,秀吉的眼睛里只有秀赖一个人,把自己是天下统治者的事情都忘在脑后,只是尽情地用手打着拍子,唱着村歌。他做梦也没有怀疑过,秀赖不是自己亲生的。
  
  “淀夫人,这真是可喜可贺和睦温馨的场面呢。”与七年前一样,偷偷蹲在和服里的秀赖亲生父亲低声说道。
  
  “这可以说是在下与您之间的孩子被公开宣布作为下一代天下统治者的宴会呢。”
  
  “为、为什么你这、这个时候又出现了?”淀君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尽量让嘴不动地来问话。
  
  “你仔细看太阁的气色。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早的话就是夏天,晚的话顶多撑到秋末,他就该与世长辞了吧。”
  
  “……”淀君听了毛骨悚然。
  
  “阿拾终于要成为关白,成为太阁了。所以在这个时候,作为阿拾的亲生父亲,在下也有必要将真名告诉你了。在下就是剑客冢原彦四郎忠光。”
  
  “……”
  
  秀吉牵着秀赖的手向这边走过来。此时——秀赖一眼看到母亲,挣脱秀吉的手,跑了过来。淀君两股之间的那只手“嗖”地抽了出来。
  
  “当阿拾正式成为天下统治者的那天,我会再来的。”留下这句话之后,和服内的彦四郎忽然消失了。淀君将扑过来的秀赖抱起,一边蹭着他的脸,一边像要故意说给谁听似的,高声叫道:“阿拾少爷是太阁殿下的儿子!哈哈哈……”
  
  一转眼,又过了十年。丰臣秀赖也元服【14】变成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年轻武者。元服当天,大阪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受过丰臣家恩惠的大名们,如群星般列立两旁。加藤清正、堀尾吉晴、池田辉政、前田利长、浅野幸长等……在宴会最高潮的时候,淀君突然被一丝不安笼罩。因为她又想起冢原彦四郎的话——秀赖成为真正天下统治者那天,我会再来的。淀君时刻警惕着是否有人又钻入自己的外衣,不时地低头来回看看。可是彦四郎一直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要在城内的梅林举办赏梅宴。淀君不由得意识到一个问题。秀赖看千姬时候的眼神,已经从一名少年变成了丈夫,而千姬回望秀赖时的表情,也不是少女而是一名妻子了,这点没能逃过淀君敏锐的眼睛。秀赖与千姬结婚的时候,他十一岁,千姬只有七岁。可是,淀君并没有把千姬当成秀赖的妻子。她只是把那小女孩当成德川家的人质。秀赖和千姬从没有在一起住过,而两人碰面的时候,淀君也一定在场。
  
  秀赖与千姬交合,这对淀君来说简直难以想象。淀君本来要打算两人永远只做表面夫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淀君火冒三丈。竟然在身为母亲的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两个人有了这种关系!这天夜里,淀君来到秀赖的房间,面带愠色,连招呼都不打,劈头就问:“秀赖,你是不是不听母亲的话,偷偷潜入千姬的居馆?”秀赖一脸迷茫地看着母亲。
  
  “千姬确实是你妻子,丈夫和妻子同床而眠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你不要忘记,千姬是德川家的人,是内府的孙女。也就是丰臣敌人家的女子。我只把她当成一个人质。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母亲的心情。……可是你竟然无视母亲的意志,偷偷潜入千姬的居馆,这是不可原谅的。到底是什么促使你那么做的,把理由讲出来!”秀赖被逼问之下,心想,只能实话实说了。可是秀赖的话,却令淀君愕然不已。
  
  在元服的那天夜里—一三更天之后,秀赖被一个身穿忍者装束的可疑人物唤醒,那人劝秀赖去和千姬结成夫妇之实。
  
  “在下是已故太阁殿下的影武者【15】,名叫冢原彦四郎忠光。”那人报上名之后,就积极地劝诱说,只有秀赖和千姬结为实际上的夫妻,并且生下可爱的婴儿,丰臣家才能确保安泰,这也是唯一有效的方法。秀赖被这人带着来到千姬的居馆。彦四郎在隐蔽处,隔着几帐,看到少年和少女第一次行夫妻之实后,便离开了。淀君听秀赖如此说道,竟然说不出话来。心中带着对彦四郎的愤恨,嘴唇颤抖不已。第二天,淀君就派急使去九度山麓召唤真田左卫门佐幸村。
  
  “将剑客冢原彦四郎忠光给我找出来杀掉!”她这样命令道。幸村虽然想问原因,但看到淀君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只得默默地退出来。出了大阪城的幸村,用斗笠遮着脸,在春光烂漫的大街上悠闲地走着。猿飞佐助在他身后一间远的地方,一摇一摆地跟着。
  
  “佐助——”经过了长时间沉默之后,幸村唤了一声。
  
  “在。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冢原彦四郎这个名字吗?”

  “没有——”
  
  “上方有令,要把他找出来杀掉。”
  
  “啊……”
  
  “我从少主那里听说冢原彦四郎做的好事了。难怪会让淀夫人大发雷霆。他成了让少主和千姬小姐结成夫妻之实的月老。这对淀夫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吧。奇怪的是,冢原彦四郎为什么要这样做。已故太阁的影武者里,没有这个人的。”
  
  “……”
  
  “佐助,你去将冢原彦四郎找出来,带到我面前。”

  那个地方叫瓶原,位于狛里东一里处的泉河北岸。布当川发源于和束山中,流经瓶原与泉河汇于一处。从木津出发沿着河川向笠置山前进的话,北面是海住山寺,南面是木曾川。当年,因为这里连接着通往北国的道路,所以很多身负秘密任务的武士,常常趁着黑夜从这里经过。还有一些盗贼,也喜欢在这地方杀人越货,放火打劫。古代这里被称为三香原,元明帝【16】以来,这里是离宫的所在地,圣武帝【17】在营造恭仁京的时候,将大极殿修筑在这里。现如今,只能大体推断出位置,而宫殿的遗迹已然是荡然无存。
  
  一天中午,猿飞佐助出现在瓶原的一处坡地。这条路确实是羊肠小道,只能勉容纳一个人通过。穿过这里之后,就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美景。放眼望去一片桃林,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佐助想尽办法才找到这里,而冢原彦四郎就是这桃林的主人。从幸村那里听说,这人或许是家原卜传的血脉,佐助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将忍者枪扛在肩上。
  
  在溢满芳香的桃林中,佐助还没走十步,就猛地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一棵树下面,蹲着一个人影。那是个抄着手,头上围着一块布,貌似看林人一样的身影,可这瞒不过佐助的眼睛。佐助将忍者枪轻轻地放下来,插在地上。对方转头向这边望了一眼。虽然右眼已经失明,可那仅剩的左眼却放出异常凌厉的光芒。

  “参见冢原彦四郎殿。在下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家臣猿飞佐助,奉主命前来,请听在下一言。”
  
  “不听也知道。”彦四郎慢慢站起来,“那支枪,是为了戳穿我的胸口才带来的吧。”
  
  “不——”佐助摇摇头,“我主不赞成使用暗杀方式,在下也不会用。主人只是想听你亲自讲讲上次在大阪城的所作所为。”
  
  彦四郎淡淡地笑了:“你回去告诉幸村殿。我冢原彦四郎是天生的狂人。因此才会向亲生父亲冢原卜传挑战,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近年来,我的性情也逐渐改变,时刻记得要慈悲为怀。这次偷偷潜入大阪城也是如此。另外,在这个地方隐居也是为此。如果有凶恶的盗贼,想从这个小道偷偷潜入京城,我一定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给你看证据的。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人贩子带着买来的女孩经过这里。”正如彦四郎所说。在小路那里出现了一队人马,有七八个乡下女子,正小心翼翼地走下来。而殿后的轿子里,坐着肥头大耳的人贩子,睡得正香。彦四郎向佐助借来忍者枪,突然站到了斜坡下面。最前面的姑娘被他的独眼凝视,吓得迈不开脚。
  
  “姑娘们,我是来救你们的。把腿叉开。”彦四郎命令道。这时,轿夫们将轿子扔在地上,都藏了起来。轿夫都是彦四郎雇佣来的。
  
  “叉开!”彦四郎一声大喝,姑娘们条件反射似的将腿叉开。轿子中的人贩子一下子醒过来,叫了一声:“怎么了?”瞬间——忍者枪从彦四郎的右手飞出。那枪犹如箭矢一般,从七个姑娘的腿间掠过,直飞向轿子。
  
  “呃……”就听到一声哀号从轿子中传出。从姑娘们的腿间穿过的那只枪,深深地刺入人贩子的胸口。彦四郎转身走回桃林,对佐助说:“这个月二十日,我应该能见到幸村殿。这是可以说得准的事情。你把这话传给他——”这个月的二十日——正是秀赖上洛的日子。
  
  迄今为止,德川家康曾多次催促秀赖上洛:在千姬嫁入大阪城的时候,秀赖被授予右大臣的时候,德川秀忠上洛继承征夷大将军的时候。但秀赖一次都没有上洛。那是因为淀君都断然拒绝了。淀君担心,如果秀赖上洛途中被袭击,或者在二条城被毒杀怎么办?而且——就算德川家当上征夷大将军,不还是丰臣家的臣子吗。家康、秀忠要想见秀赖,直接来大阪城就行了。明明身为臣子,却将主人呼来喝去,成何体统?淀君将自己的想法也告诉了别人。
  
  可是,已经成人的秀赖去京都参内,答谢天皇,这些礼仪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去见见岳父秀忠,以及名义上的祖父家康,对于丰臣家的颜面,不会有任何损伤。加藤清正、福岛正则、浅野幸长等人都如此劝说,最后,淀君终于不太情愿地答应了。前一天,片桐且元偷偷地找到真田幸村,问:“你怎么想?”幸村立刻回答:“大御所(家康)不会有什么奸计。他将秀赖公招去二条城,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德川家已经不是丰臣家的家臣而已。”
  
  “既然这样,就只得去了。只要可以保证秀赖公的安全……”
  
  “不,秀赖公的安全未必可以保证。”
  
  “你说什么?”且元皱起眉头。
  
  “京都内外散居着数万浪人。那些人当中,有的希望借此机会扬名立万,成为德川家的家臣,听说这些人已经有所动作。这次趁秀赖公上洛,想袭击他获得首级的人,也不能说没有——”
  
  “不行!这样的话,只能停止上洛了。”
  
  “请稍等。只要我真田幸村陪伴秀赖公一起上洛,就可保证这些不法之徒不能靠近秀赖公半步。”幸村还嘱咐且元,不要把这危险性告诉加藤、福岛、浅野等人。
  
  二十日拂晓,秀赖率领骑兵二百人,从大阪城出发,在鸟羽搭乘长十五间的河船,从淀川逆流而上,来到淀这个地方。随行队伍在淀堤、山崎街道上并行。幸村在淀堤上殿后。终于,船就要在淀靠岸的时候。在平野上飞驰而来的猿飞佐助出现在幸村面前。他的速度犹如一阵风,在周围人的眼中倏忽而过。
  
  “主人,果然有不法之徒在此埋伏,大概有一百七八十骑。”
  
  “嗯。”幸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要给六文钱队【18】发信号吗?”佐助问道。所谓的六文钱队,是幸村在九度山闲居的时候,表面上制作真田纽,暗中训练出来的一群可比万夫之勇的武士。而此时的数量,已经有百骑之多。幸村让这百余人伪装成商人或者农夫的样子,在周围悄悄布下保护网。
  
  “慢着,先不要动。应该会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对付这些歹徒,六文钱队等这人行动之后再开始。”佐助领命,瞬间从幸村面前消失。此时,在南方一里处,一个叫做姿不见的小丘陵上,正有一群飞驰的浪人向着这个方向如波涛般涌来。一名独行侠正藏在旁边的树上,盯着他们。最前面一匹马的前蹄突然直立起来。其中一只马蹄已被削飞。全身被黑衣包裹的剑士,如旋风般扑向马队。所到之处,马全都前脚直立,其中一只马蹄不知去向。
  
  “浑蛋!”为防止被砍去马蹄,事先将坐骑的前脚直立起来的浪人,终于勉强躲过了马蹄被砍的命运,可他自己的身上,却被深深地刺了一刀。其他人也马上跳下来,左右包抄,围攻剑士。被砍断蹄子的骏马发起狂来,这给独行侠带来了方便。他巧妙地利用狂奔的骏马,辗转腾挪,神出鬼没。没有人可以抓得到他的行迹。
  
  有的人是被从马腹下伸出的利剑刺穿胸膛,有人则是被从马上飞来的白刃拦腰砍断。险峻的斜坡以及松林之间,对于人多的一方来说,自己人的刀往往成了妨碍。为了躲闪攻击而与自己人撞到一起的人;被奔马踢到的人;砍敌人落空却刺中马腹,狼狈不堪的人;又爬上马背,想在上面进行攻击,反而被砍倒的人……

    没过多久,死者和伤者已经数不胜数。那血旋风没有一刻停息,再一次冲进了白刃丛中。同时,那阿修罗般的战斗方式,也一定会持续到敌人一个都不剩的时候——大家都这样想。可是——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他那浑身浴血的身影,他那砍杀的动作,渐渐被敌人看破。不久,他手中的剑也飞向了空中。
  
  “他没力气了!”
  
  “趁现在!”敌人趁他进攻的间隙,迅速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就在那一刹那,他展现出了神乎其神的绝技。白刃像圆盘一样旋转起来。那白刃伸缩自如,圆盘时大时小,这样的攻防战又持续了一阵,终于,剑士把剑像拐杖一样拄在地上。此时,幸村向六文钱队下了命令。从斜坡旁、树林中、草丛内、树上……各种地方,真田百骑一下子冒了出来,向着剩下的浪人杀过去。
  
  当战斗结束之后,幸村静静地走到这修罗场中,看着单枪匹马击倒四十多人的剑士,已经只剩下一具躯壳倒在地上。幸村令佐助将那人包在头上的布取下。两耳不存,一眼失明。可是,当幸村看到这安详的遗容时,不禁深深地点了点头。因为这容貌,与什么都不知道,正在去二条城途中的秀赖,实在太像了。


注释:

【1】如月:旧历二月的别称。

【2】冢原土佐守:冢原安干。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传人。土佐守是通称。

【3】饭筱长威斋:饭筱家直。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的创始人,家原土佐守之师。或认为他只是个传说人物。

【4】天正时代:以织田信长、丰臣秀吉为时代主人公的安土桃山时代(1568~1603)的别称。元龟四年(1573)织田信长放逐室町幕府末代将军足利义昭,并通过朝廷改元“天正”。天正年号从元年到二十年(1573~1592),占据了安土桃山时代的大部分时段。另外,史载冢原卜传死于元龟二年,八十三岁。

【5】白砂和帚纹:日本庭园常常用白砂铺地来模拟大洋水面,上面可以扫成各种纹样。

【6】肩冲:茶入(茶道中用来装抹茶粉的一种陶瓷小罐)的一种造型。上部(肩部)略微外张后下折,外观显得强韧有力。

【7】茶禅一味:茶道用语。指茶道与禅道虽然形式与作用各异,但其根本精神却是一致的,不可分割的。

【8】“仙洞”指上皇的御所;“公家”指以天皇为首的朝廷贵族;“武家”是与“公家”相对的称谓,指武士阶层;“城都”指京都。

【9】法眼:“法眼和上位”的简称。日本僧侣位阶(法印、法眼、法桥)中的第二位。

【10】破风口:“破风”是在日式建筑的屋檐侧面呈山形夹角的部位。其位置所在即称“破风口”。

【11】肥前:旧国名。地域包括今佐贺县及长崎县在九州岛的地区。

【12】壹岐、对马:都是海岛名。在九州岛与朝鲜半岛之间。

【13】能:成形于室町时代的一种日本传统舞台艺术。

【14】元服:就是男子成人仪式,冠礼。元服仪式上会改幼名为正式的名字,改变发型,戴上乌帽子。

【15】影武者:为了欺人耳目而化装成大将的替身武士。

【16】元明帝:奈良时代初期的女天皇,第四十三代天皇(707~715年在位)。名阿闭。

【17】圣武帝:奈良时代中期的天皇,第四十五代天皇(724~749年在位)。名首。在位期间多次迁都。天平十二年(740)十二月迁都恭仁京(在今京都府木津川市),不到四年又迁往难波京,恭仁京的营造半途而废。

【18】六文钱队:用真田家的家纹“六文钱”为旗号的部队。“六文钱”的图案是排成长方形的六个永乐通宝钱,也称做“六连钱”。



第八章:岩见重太郎

  “喂——罗锅!”正沿着小河边的田哇采桑叶的猿飞佐助,被这一叫声,引得回头望去。虽然早已察觉有个大汉走过来,但近距离地望过去,“——那简直是个怪物”佐助心想。那人的身高已经超过七尺,用庞然大物来形容他一点都不夸张。胡子也非常扎眼。虽然衣衫褴褛,但腰中悬着的三尺长剑,右手提着的长枪,做工都相当精致。此外,他背上还负着一柄宝刀。最令人感到好奇的是,他双耳上各有一个耳洞,金质的耳环下面垂着琥珀的勾玉。这华丽的装饰品与大汉炯炯有神的目光以及胡子拉碴的相貌,搭配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大人的宅邸在哪儿?”声若洪钟大概就是指的他这样的。
  
  “在那个山丘后面。”
  
  “给我带路!”
  
  “请问有何贵干?”
  
  “你说什么!”那大汉瞪了佐助一眼:“日本第一的豪杰——岩见重太郎将兼【1】,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此求见卧龙。你说我有何贵干?明明就是个跟班,还问东问西,成何体统!快点闭上嘴带路!”佐助背着桑篓,在前面领路。岩见重太郎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
  
  “看看这儿的山啊,树啊,水啊,都跟小孩子戏耍的庭院里的一样,太小气了吧。”
  
  “这里又名睡猫之里。”
  
  “左卫门佐大人不会在这里隐居的时间长了,心胸也变狭窄了吧。”刚说完这话,岩见重太郎的一双大眼瞪得更圆了,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在佐助背着的那个桑篓内,突然钻出一条蝮蛇,正对着岩见重太郎吐着红芯子。
  
  “罗……罗锅!”
  
  “请问何事?”佐助的声音还是那么波澜不惊。
  
  “你那筐子里有条蝮蛇啊!”
  
  “那麻烦您抓住它扔了吧。”
  
  “你胡说什么!快点把筐子扔了啊!”
  
  于是佐助头也不回地单手向后一摸,一把抓住毒蛇的七寸,顺势扔进旁边的草丛。
  
  “呼!”岩见重太郎重重地吐了口气。
  
  “你是左卫门佐大人的家臣吗?”
  
  “在下名叫猿飞佐助。”
  
  “左卫门佐大人手下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家臣?”
  
  “在下只是家臣中最末席的。主人一招手就能马上聚集起来的家臣,大概有两千九百多名。”佐助很少见地说了次谎话。
  
  “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吗?”
  
  “大家都嘲笑我是真田六文钱组里的胆小鬼。”岩见重大郎听后不解地摇了摇头。幸村端坐在远离居馆的草庵内茶亭中,面前的火炉中焚烧着香木。
  
  “主人,有个名叫岩见重太郎的人,自称日本第一豪杰,前来求见,您看如何是好?”窗外传来了佐助的声音。如果幸村的回答是赶走他,那佐助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高七尺有余,满脸络腮胡,全身脏兮兮,身上沾满了旅尘以及虱垢。品性单纯质朴,有些夜郎自大,看起来膂力过人。”幸村沉思了一下,命令道:“叫他进来。”岩见重太郎隔着火炉,像块磐石一样坐在幸村对面。他故意虚张声势,做出一副不亚于那两千九百名高手的架势,不亢不卑地向幸村问好。幸村冷澈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问道:“你是想叱吃风云才造访此地的吧?”
  
  “没错。我有关羽张飞之勇,想借当代孔明之智,充分发挥我的实力,因此前来拜访。”
  
  “能否请阁下当场展现一下,有多少胆色与膂力呢?”幸村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既然如此!”岩见重太郎环顾四周,“嗯!”地颔首,轻舒猿臂,伸向吊在火炉上铁钩下的大茶釜。略微响着沸声的大茶釜被岩见重太郎的巨掌托着,轻松地从铁钩上取下,置于火炉旁。如果是平常练武人的手掌,是无论如何托不动这大茶釜的,即使托得住,想必也会受到很重的烧伤。
  
  岩见重太郎眼睛一转,接下来又将铁钩拿下来。如枪柄般粗细的铁钩,最尖端部分称为“蛭环”,是为了挂茶釜而特意弯曲成钩状。岩见重太郎将右手拇指抵住那处,大喝一声“嗨!”使出浑身之力。蛭环如同软糖一般变得笔直。岩见重太郎又将之弯成本来的形状,吊回原处,最后双手托着茶釜,挂在铁钩上。——如何?面对岩见重太郎那得意扬扬的样子,幸村没有任何反应。他还是那种冷静的表情,淡淡地问道:“阁下从何处而来?”

  “从伊豫滩【2】的八幡岛而来。”岩见重太郎挺胸抬头,昂然道。
  
  “古时候,从安艺、周防、备后、伊豫到丰前【3】、壹岐、对马的海贼,全都归附于我八幡大菩萨旗下,自不必说朝鲜以及大陆沿岸,就算远至台湾到南洋诸岛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纵横海域,无人能敌的海贼头领藤原朝臣河野刑部大辅教通【4】,正是我祖。”
  
  “原来是伊豫海贼头领的后裔啊。”幸村微笑道。伊豫海贼自古闻名。伊豫国前方为濑户内海,东部隔着播磨滩,与武库之浦相对,西部靠丰后水路与九州相连。是濑户内海航路的咽喉要地。伊豫前方散布着大岛、来岛、因之岛、屋代岛、忽那岛、日振岛等大小无数的岛屿。因此,海流复杂的水域众多。在濑户内海航行,如果没有精通水理之人做向导,是无法通过此地的。海贼在此生根发芽,也是顺理成章的。
  
  伊豫海贼在奈良时代【5】已经出现。进入平安时代【6】之后,藤原纯友作为伊豫掾【7】就任镇压海贼的职务,没想到被免官之后转身变成海贼,因此名噪一时。当时的伊豫海贼,有伊豫本土的越智氏(后来的河野氏)部下水师——其部将之中的村上氏,后组建了村上水军——以及以忽那岛为根据地的忽那氏水师,以北宇和岛的日振岛为根据地的佐伯氏水师等等。
  
  藤原纯友将这些水师整合之后,作为统帅,集合了千余艘船,大举叛旗,袭击来往于丰后水路的船舶,将公私财物据为己有。时值平将门【8】在东国下总【9】的猿岛揭竿而起,两人东西呼应,搅得朝廷鸡犬不宁。藤原纯友没有错过朝廷惊慌失措的良机,一举攻占了安艺、周防两地,进而席卷赞岐【10】,将其国府化为灰烬。
  
  备前介(地方的次官)藤原子高认为要尽快将海贼叛乱情况禀告朝廷,于是要从陆路连夜上京。纯友派手下于摄津的须岐驿站袭击子高,并将之杀害。这个消息与在东国肆虐的平将门的消息一起传到朝廷,朝野震惊,藤原摄关家被不安和恐惧笼罩。后来纯友兵败被捕,死于牢笼的原因,是因为伊豫越智郡的押领使越智好方与新居郡大岛的村上一族背叛了纯友,接受招安加入了讨伐大军的行列。
  
  纯友势力被消灭之后,河野、村上两海贼的势力日益增大。其中,河野氏自古为当地豪族,在伊豫当地握有很大实权,到了源平时代【11】,伊豫的海贼们几乎都归为其麾下。在源赖朝举兵之时,就曾送密信给河野氏的头领通清以及其长子通信,请求援助。作为源氏同盟军的河野氏,在平家灭亡之后,马上被封为伊豫国道后七郡的守护【12】。
  
  在元寇入侵时,河野六郎通有的奋战可谓世人皆知。元朝的大军驾着巨船出现在博多湾志贺岛附近,河野通有率领两叶轻舟夜袭元军,对射来的石弩等物毫不畏惧,将自己的桅杆砍断,架在敌舰之间,一族老少跳入敌船,将敌将擒获,拔得头功。

  应仁之乱【13】以后,温泉郡的汤筑城主河野教通发出“日本太狭小!”的感慨,从而引导河野氏成为倭寇,屡屡侵犯大海彼岸的邻国。成为倭寇的河野教通所率水军,其活跃直接导致了朝鲜高丽王朝的灭亡【14】。眼前的这个巨汉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河野教通的后裔。
  
  河野氏在丰臣秀吉取得天下之后,丧失了势力,取而代之的是来岛通之,通之在朝鲜之役战死,伊豫海贼随即四分五裂。而现在天下成为德川的天下,伊豫海贼也渐渐地收敛,幸村听说他们变成了普通的船家。岩见重太郎的野心,是使伊豫海贼重新回复成当年剽悍无比的水军。
  
  对于德川家康的命令——濑户内海中不许任何海贼存在——感到愤怒的他,只身离开八幡岛(兴居岛),加入真田幸村讨伐德川家康的大战,梦想借此成为数十万石大名,再衣锦还乡。不知道岩见重太郎从哪里来的信心,认为真田幸村一定可以消灭德川家康,并且执拗地坚持着这样的想法。
  
  “岩见重太郎将兼千求万拜,请您无论如何都让我加入真田一党。”两手按在榻榻米上,身子蜷成虾米形状的巨汉,诚心地乞求道。而幸村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并没有立刻给答复。
  
  “佐助——”幸村叫了一声。佐助骤然现身。
  
  “你马上去伏见城走一趟,探查一下德川家在镰仓的由比之滨建造的军舰竣工没有。”
  
  “遵命。”佐助像风一样飞了出去。幸村转而对岩见重太郎说:“你去居馆那边转转,随便挑个喜欢的房间休息吧。”
  
  —一果然,我没有看错人。真田左卫门佐才是唯一可以打倒德川家康的智将!
  
  岩见重太郎对幸村这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品格和态度十分满意,缓缓地走出了茶亭。可是,走进居馆之后的岩见重太郎,不得不感到一丝失望。
  
  本以为真田一族的居馆,一定是气势宏伟,非常壮观的建筑,可惜跟想象的相去甚远。居馆周围既没有壕沟,也没有围墙,只有一扇小小的草门。可就连这草门,也是中轴脱落,斜斜地歪在一边。庭院虽然很宽敞,可是完全变成了梅林,里面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他站在玄关,叫了半天门,可是都没人出来。
  
  这时身后有个用手擦着汗的仆人路过,叫过来一问,那人回了句“你自己进去便是”,然后急匆匆地走进了后院。
  
  “猿飞佐助这家伙,说什么有二千九百名勇士在,全都是骗人的——看我下次不骂他个狗血喷头!”重太郎踩得走廊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响,自顾自地迈向里间,顺次打开左右的拉门。所有的房间内都没有任何摆设,只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终于,重太郎在一个百叠【15】大小的房间内,看到一个青头和尚,正用手支头,躺在地板上睡觉。
  
  “抱歉——打扰了!”重太郎大吼一声。可是,和尚一动不动。
  
  “聋子吗?”重太郎更加大声地说道,并且背靠柱子,盘腿而坐。然后看到那和尚正睁着双眼,眺望庭院的景色。
  
  “喂,法师!”重太郎招呼道。
  
  “有个叫猿飞佐助的罗锅,说这居馆内有二千九百名以一敌百的勇士,是真的吗?”
  
  于是,那和尚眼睛仍盯着庭院,漫不经心地说:“他们都在后面的工场织带子呢。”
  
  “什么带子?”
  
  “又便宜,又结实,又方便,所以供不应求。你从明天开始也去织带子吧?”
  
  “说什么傻话!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在这里偷懒?”
  
  “因为我讨厌工作。”
  
  “你这懒汉!”重太郎盯着这别扭的和尚看了一会儿,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不要试试他!
  
  “喂,大爷我是伊豫海贼头领河野教通的后裔,名叫岩见重太郎将兼。你既然也在这里住,就总有点本事吧。我们来比画比画怎么样?”和尚终于转头看了重太郎一眼。这个瞬间,重太郎大失所望:——这家伙原来是个男妓。重太郎这样想也不无道理。因为这人生得唇红齿白,相貌清秀,如同化过妆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美青年。这和尚正是三好清海入道。终于坐起身来的清海,懒懒地伸着懒腰,说道:“我已经睡了整整一天,正好也有点厌倦了。不过这里禁止私斗,就当成消化食物稍微运动一下好了。”
  
  “好!既然是和尚,就是用长刀了。我们到外面去比画。”重太郎一下子站起来。比武的场所选在门前的空地。那块地方是古代的河流干涸之后形成的沙地,后来长成一片松林,却被松蚀虫蚕食,以至于无一幸免,大部分都被砍伐,只留下一些枯萎的小树苗。只要注意脚下不要被树桩绊倒,这里也算是比武的最佳场所。
  
  清海入道还是如往常一样,脚下踩着暗藏利刃的高底木屐,手上挺一口刃长二尺七寸的大长刀,摆出大上段的架势。重太郎腰上悬一柄三尺长剑,背上负着两柄三尺四五寸的太刀。他将背上的太刀取下,双手各持一刀,让刀尖在空中呈交叉状。然后充分施展那惊人的膂力,让双刀像水车一样旋转起来。虽然说是比试,但并没有裁判。只能等到一方倒下,这场比试才会结束。
  
  清海入道把自己高底木屐中暗藏凶器的事情解释给重太郎。当年与伊藤一刀斋打斗时,不愧为天下一流剑术家的一刀斋,曾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边用刀鞘挡住高底木屐的攻击,一边将大长刀从刀锷处斩断。岩见重太郎虽然是豪杰,但不是剑术家。所以清海入道提前告诉重太郎,自己拥有这样的凶器,问他就算这样比试也没关系吗。
  
  “原来如此。在木屐中藏有武器,还真是想得出呢。这不算什么,我岩见重太郎将兼拥有将你双脚像砍麻秆一样砍断的长剑呢。”重太郎平静地回答道。隔着两间距离摆开阵势的两人,都不是剑客。他们都没有等到涨潮为止的那种耐心。

  “我上了!”重太郎叫道。
  
  “哦!”清海回答。霎时,重太郎的双剑气势迅猛地旋转起来。那迅捷的速度,使得白刃完全融入了天空,只有些许的白光偶尔露出来。如果重太郎是个普通人,那清海完全可以等他自己将体力消耗殆尽。可是现在看来,等他消耗完是不现实的。过上一个时辰,他这种旋转也不像会变弱的样子,就算真的会变弱,清海也没有耐心等下去。
  
  “唔、唔!”白皙的面孔一下子染成朱红色的清海,从白沙上一蹴而起,飞向半空。这可以说是清海的示威。从重太郎头顶飞过,落在他身后一间远位置的清海,“哼!”了一声。重太郎看到清海跳过,对着他的身影,用白刃画出的圆也跟着移动过去。然后面对落地的清海,重太郎仍然旋转着双剑。

    就这样,清海无论从重太郎头上跃过多少次都是徒劳。每次当他要将大长刀砍向重太郎头顶的时候,那双剑必定会毫不客气地将长刀反弹回去。——好吧!清海心生一计。重太郎看起来是那种极其单纯的,毫无心计的人。看来他也不会有什么随机应变的撒手锏。不如就利用他的盲点,清海猛然想到。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岩见重太郎!”清海故意提高声音大喝一声。
  
  “你才要做好准备,青头和尚!”清海再次腾向空中。然后就要飞到重太郎头上的那个瞬间,他大喝道:“我赢了!”这句话就像咒语一样,使得旋转的双剑突然停了下来,直立在那里。清海像蜻蜓一样,站在那双剑的剑尖上。这正如清海设想的那样,重太郎停止了旋转双剑。

    而与此同时,清海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失算。他猛然发现自己正立在高空,重太郎高达七尺的巨躯,再加上他的臂长和剑长,使得站在上面的清海显得非常渺小。在那高处站定挥着大长刀的清海,“噢!”地呻吟了一声,只好就势保持那个姿态。虽然重太郎就在脚下,可是清海的长刀根本碰不到他。想一鼓作气地砍下去,结果只能在空中画个半圆而已,而脚上的木展中藏的刀,也落在了重太郎的两腿之间。
  
  “什么叫赢了?青头和尚!”随着这叫声,清海将被双剑嵌住的木屐脱下,奋力跳向远方。
  
  “别跑!”重太郎挥着还镶嵌着高底木屐的双剑,猛地逼近过来。掀起一股疾风的重太郎,以猛烈的攻势逼近,这次换成清海舞着手中的大长刀作防御状。胜负就在此一瞬之间。谁都没有赢,只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此时——旋转的大长刀不经意间将旁边枯萎的松枝砍断,同时重太郎那四十九贯【16】的巨躯踩到了树桩上。

    瞬间,从树干的切口处进出滚滚白烟,而树桩则一下子陷入地面,从中喷出股股黑烟。白烟可使人眼盲,黑烟则令人毙命,皆是剧毒。也就是说,重太郎和清海选在了十分危险的区域进行决斗。不,或者应该说,无论在居馆周围任何位置比武,都会是十分危险的,因为这里处处都被巧妙地设下了机关。
  
  六天后,岩见重太郎和猿飞佐助从高野山麓北谷的九度山出发。重太郎打扮成一个失去主家的浪人,要向大名高价出售自己的实力,因而穿着异常醒目。佐助则扮成其忠实的部下,肩上扛着三间长的长枪。他们的目的地是镰仓。此行的任务,是将由比之滨建造的巨型军舰化为乌有。
  
  佐助潜入伏见城,偷来了名为江户丸的巨型军舰设计图。根据那张设计图可知,这是日本有史以来最大的军舰。至今为止,最大的军舰是在朝鲜之役大展神威,鸟羽城主九鬼嘉隆受丰臣秀吉之命建造的日本丸。据说日本丸的积载量为一千五百石,长二十间,宽六间半,可容纳船员一百八十人,橹一百梃。而江户丸更上一层楼,积载量一千八百石,长二十五间,宽八间,船员二百五十人,橹一百二十梃。
  
  而且,日本水军曾经有与名将李舜臣率领的朝鲜水军苦战的经验,因此学习朝鲜军船的“龟船”,船体外面全部以铁板覆盖,船内设水军,司令塔的阁楼后面设双层甲板,另外装备七门大炮,景象可谓壮观。幸村看着这构造图,说道:“如果这艘船率领着几十艘龟甲船出现在大阪湾,就凭这点,已经可以使得大阪城内的士气大打折扣了。”
  
  单靠江户丸,就能运送三千兵力。家康严禁各大名建造积载量五百石以上的船只,可他自己一造就造了这么巨型的船。幸村决心,一定要将这艘船烧毁。而伊豫海贼出身的岩见重太郎,可以说是执行任务的最佳人选。重太郎当即允诺。而出发延迟,则是因为被毒烟伤了眼睛,要等恢复才可以。走在伊势路上,重太郎又冒出了眼垢,还不时地咳嗽。
  
  “这样可不行!”到达鸟羽之后,重太郎终于念叨起来:“佐助,你给的药根本没用啊!”
  
  “请再坚持几日,到镰仓之前一定能够痊愈。”
  
  “老子可等不了。这样又出眼垢又咳嗽的,我要烦死了。佐助,拜托你帮我弄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
  
  “年轻女子的白液。”
  
  “白液?”
  
  “你真是个迟钝的家伙。女人被男人抱的时候,身体里产生的那个……”
  
  “哼嗯——那个有效吗?”
  
  “用清水溶解之后,用来洗眼,就不会再生眼垢。将之放入热水中服用,咳嗽也可以痊愈。”
  
  “在下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你这种乡巴佬儿是不明白的。海贼都用印笼随身携带这东西的。反正要抱的话,还是皮肤白皙,身体丰满的好啊。你去给我抢一个回来。”
  
  “你要抱女子让她释放这个吗?”
  
  “是啊,这还用问?”重太郎一副事情明摆着不用多问的表情。
  
  “这可不行。”佐助少见地一副认真的样子,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你现在也算真田一族的人了,不可以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住口!老子只是想早点从这种郁闷中解脱罢了。”
  
  “那,不去侵犯也可以吧?”
  
  “如果不侵犯,女人怎么会释放那个?”
  
  “不,就算不抱,也可能得到哦。”
  
  “别瞎说了。”
  
  “总之,我不会找个女子让你抱的。不过,我会想办法,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让她自己释放。”
  
  “那种事情做得到吗?”
  
  “不做怎么知道?我有个主意。重点是,能得到治你眼病和咳嗽的妙药即可,对不对?”
  
  “嗯,嗯。是,是啊。”重太郎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好,就交给我来办吧。”

  鸟羽城五万石,城主为九鬼长门守守隆。九鬼家在守隆之父嘉隆那代,声名响彻天下。九鬼氏本来为纪伊国【17】熊野八庄司【18】出身,九鬼是地名。南北朝时,有个叫九鬼隆良的武将,侵入志州【19】,将各处收为己有,其曾孙泰隆时代,已经不只是征服了志摩一带,还入侵伊势,帮助北畠家与山田的神官作战,据说因此获得了二见地方的七个乡。
  
  七代九鬼嘉隆,筑造起鸟羽城,与远在尾张【20】的织田信长暗通款曲,时值信长征伐北畠家,九鬼军从南面进攻,支援织田军。志州为半岛,纪伊国面对大洋。这两处都是陆路不便,而海上往来十分便利。地势决定人,九鬼嘉隆与出没于波涛汹涌的大海,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渔夫们联合起来,组建水军,并且率领这支水军,纵横于世。
  
  天正六年,织田信长征讨摄州石山【21】时,九鬼嘉隆率领大小兵船,在纪伊的熊野浦大展拳脚,夺得杂贺兵船,在木津浦击破西国兵船六百余艘,堵住了准备从四国九州前往大阪救援的本愿寺门徒的去路。信长死后,嘉隆跟随丰臣秀吉,背叛了北畠信雄【22】,在小牧之战中,与泷川一益一起进攻尾州蟹江及大野,可惜时运不济,败在德川军手下。不过,秀吉对于其志倍加赞许,将志摩一国赐予嘉隆。
  
  秀吉在下达了征韩令之后,于全国召集木匠,命嘉隆负责建造了巨船“日本丸”,这在上文已经提过。庆长五年关原之战时,嘉隆从属石田三成一方。因为他与德川家康八字不合。当时,嘉隆已经把家督传于嫡子长门守守隆,变成隐居之身,但一听说守隆要跟随德川方,马上火冒三丈,将熊野的海贼以及渔夫都召集来,趁守隆不在城内,将居城鸟羽城一举夺下,并且将多年的仇敌势州度会【23】的领主稻叶藏人【24】道通的居城岩手城攻陷。嘉隆所率的军队并非普通的士兵,而是凶悍无比的海贼渔夫。他们在东海道【25】大发淫威,抢夺粮食、侵犯妇女、烧毁城池。
  
  长门守守隆跟随家康讨伐上杉途中,得知这个消息,马上率兵回城,想说服父亲,可嘉隆宁死不降。守隆毫无办法,只能进攻自己的居城。关原之战,石田三成败北。嘉隆也只好打开城门,将鸟羽城交还儿子,自己则逃去纪州新宫。守隆用自己的功劳替父赎罪,家康也对嘉隆水军第一人的手段十分看重,因此答应了守隆的请求。可是,当守隆赶去新宫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嘉隆已经自刎身亡。
  
  在水军界名噪一时,成为剽悍的海贼统帅、水上王者的武将,在临死的时候,也做出了符合自己身份的死法。嘉隆在面对波涛汹涌的熊野滩的万丈悬崖上,盘腿而坐,手持胁差一刀砍断自己的脖子,头颅就掉在吞噬着岩石,卷起白浪的怒涛中。
  
  这天夜里猿飞佐助秘密潜入的就是武名甚高的九鬼家居城鸟羽城。城主守隆跟随上京就任征夷大将军的德川秀忠,目前正在京都,不在城内。佐助毫无声息地潜入守隆夫人的居室。夫人美音据说是个大美人。她的生家是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望族伊东氏。从屏风的阴影处偷偷露头张望的佐助,在昏暗的油灯照射下,一眼瞥到了夫人的睡脸,不禁吞了一口睡沫。虽然早就听说各种传闻,不过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玲珑剔透的肌肤。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仙女,一定就是这般模样!佐助生来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惊艳”。佐助一转身,从屏风后闪出来。呆呆地盯着那睡脸看了很久。或许是感受到这矮小丑陋的忍者的视线,夫人的眉毛突然抖动了一下。佐助悄然钻入被得中,然后从腰中拔出一个黑色的革制小筒,拔开盖子,伸入被子中,迅速地用被子把夫人的头蒙住,让筒中的迷魂香一点都泄漏不到外面。
  
  如云雾般升起的迷魂香,只要吸入一点,就会让女性的身体进入放松的状态,像被催眠一样,梦中呈现的都是鱼水之欢的情景。不仅如此,在当事人恢复意识之后,也会丧失平常的思维能力,处于被催眠状态,没法自由活动。佐助蹲在被褥的一角处,如石地藏一般,一动不动。不久,传来一阵轻微的呻吟声,被褥开始微微地蠕动起来。佐助将被子一点点掀开,夫人的睡姿渐渐呈现在眼前。一向以贞洁着称的美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衣衫凌乱。佐助站在当地,没有动。只是催促道:“请起床了,夫人。”夫人一下子睁开眼睛,双眸像含着泪珠一样湿润润的,而眼神却是一片茫然无助。
  
  “禀告夫人。在下乃五十铃川岸边,皇女之森内栖息的天狗是也。”尽量假装声音很有威严的佐助,这样报上名后,探着脖子端详了一下夫人的表情。夫人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还沉醉在迷魂香的美梦中。——说起来,天狗这个说法还真是有点怪怪的呢,算了,反正已经说了。佐助一边想着,一边问道:“您知道皇女之森的由来吗?”夫人点点头。
  
  雄略帝【26】的第二皇女栲幡皇女,是伊势神宫的斋宫【27】。有个叫阿闭臣国见的人,十分爱慕皇女,多次引诱她,可是皇女的态度一直很冷淡。国见气急败坏,就向朝廷进谗言,说皇女与一个叫庐城部武彦的人私通,并且还怀孕了。皇女害怕天皇怪罪下来,于是抱着御镜跑到这个森林中,自缢身亡。天皇派人到森林里寻找皇女的尸体,找到之后剥开腹部一看,里面只有一个像冰块一样的透明物体。皇女之森的名字由此而来。
  
  “这是关原之战结束时的事情。您的公公大隅守嘉隆大人,在打开城门投降之后,逃亡熊野新宫的途中,顺便去伊势神宫参拜,路过皇女之森。他在栲幡皇女的御陵前,献上了刻着曼陀罗图案的童女石像,并且说出了以下的愿望:“‘吾子守隆,虽有才智,然无武将之豪放气魄,可谓不肖。我嘉隆,学西葡【28】造船术,磨炼水军,欲征朝鲜,进而袭击山东至福建沿岸,发展倭寇,台湾、吕宋、退罗也迟早尽归我手,胸中抱有此大志。可惜时运不济,虽然大志未成,然继承我血之后裔,可代我实现之。惜守隆不可托付此志,故祈祷守隆之子可继承之。守隆无生此子资格,祈求令守隆妻美音,在梦中孕育日本第一勇猛之子。’”听了这番祈祷,栲幡皇女就派在下来此城迎接夫人……今宵,在二见浦的乳母石上,会有龙神驾临,令夫人有身孕。请您不要违背神的旨意。”这是佐助这辈子编的最大的谎话。夫人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去。”
  
  “那走吧——”佐助迅速靠过去,用黑布蒙住夫人双眼,然后轻松地背起夫人走出门去。二见浦,海中左右立着两块巨石。据说这是垢离[291场的标志。因为立着的两块石头,这里也被称为立石崎。将这里的海藻放入热水中,进行沐浴,洗去污垢,然后参拜神宫,是世人的风俗。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在那标杆似的两块巨石前,刚被潮水冲洗过的沙滩上,佐助背着那天女下凡般的美女,一下子落了下来。佐助将夫人从背后抱下来,轻轻地放在一旁的小岩石上。夫人就像个婴儿一般,听话地从佐助身上落到地面上。无神的眼睛一直望着那两块巨石。不久——一片云彩在东方的天空中一下子被染成了红色。眼看着火红的太阳从地平线跳出来,升上天空。
  
  “请合掌祈祷,龙神就要出现了。”佐助轻轻地摇晃着夫人的身体。夫人两手合十的一刹那,一缕阳光射了过来,她的眼眸被这炫目的光芒刺得眨了一下。这时——一块巨石的顶端,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岩见重太郎按照佐助的指示,头戴白头巾,身穿白衣白裤,一直躲在岩石后面,等到太阳升起的瞬间,就爬到岩石顶端。像金刚像一样站得笔直的重太郎,将随身携带的御币【30】举到头顶晃了两下。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佐助看到后,将夫人睡衣的下摆卷起,将她双膝尽量分开。
  
  “请依靠龙神的神力受孕吧!请将身心都献给龙神!”佐助一边这样催促着,双手轻柔地伸向夫人的隐秘处。这样的举动,对佐助来说,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幸好以前潜入城内探查情况时,经常看到闺房的种种光景,现在只是照猫画虎而已。而站在巨石上的重太郎,看到这种场面,不由得妒火中烧,心中骂道:——该死的佐助!好像是被人背后暗算一样的愤怒,充满了他的全身。佐助只是让他穿成那样,站在巨石上而已。具体有何用意,一点都没透露过。远远地看到那如天女下凡般的美女,美白的肌肤,以及在享受男女之欢时候的表情,而对于饥渴的重太郎,却像海市蜃楼一样,只能远远地看着,这更令他气急败坏。可是,他又不能从巨石上冲下去。
  
  “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可离开巨石顶半步。这点请你一定要遵守。如果你破坏了这个协议,在你烧毁江户丸的时候,我绝不会帮忙。”佐助严肃地提出了这个要求。这只死猴子!重太郎胸中如燃起烈火,猛烈地起伏着,他使劲跺着脚下的巨石,就像要将之踢飞一样,借此排遣胸中的郁闷。虽然龙神在那边难抑欲火,可夫人这边却毫不知情,完全沉醉于肉体的快感之中。而面对眼前这活生生的春宫图,佐助却一点都没有感到兴奋,反而是这样的举动,令他觉得十分尴尬和忸怩,那八字眉皱得更厉害,深陷的圆圆大眼,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啊……啊啊……”终于,夫人紧闭着双眼,发出了这样的呻吟。
  
  “佐、佐助!”目睹这样光景,已经难以忍受的重太郎,发出了龙神不该发出的声音:“住手!你还不住手!老子受不了了!”可是这声音,却传达不到已经到忘我境界的夫人耳中。突然,佐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夫人翻身扛在肩上,一溜烟地跑了。
  
  “佐助!可恶!”重太郎像被解除了咒语一样,从巨石上飞奔下来。他跑近佐助刚才蹲坐的地方,看到石头上面摆放着一个小碗。在碗底有一丁点儿白色的液体。有些气恼的重太郎,一把抓起碗要砸向岩石。
  
  “--等等!”他想道,“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就这样扔掉太浪费了。”虽然懊恼无比,可是重太郎也不得不承认佐助已经十分努力了。

  二十几天后,在镰仓由比之滨等待入水的一千八百石积载量的巨船江户丸,一夜间被一股无名怪火化为乌有。在夜色渐渐变淡的时候,一艘小舟从片濑滩【31】缓缓地驶出。划船的正是岩见重太郎。佐助蹲在舢板上,脸色苍白。在山中长大的佐助,不习水性,晕船晕得厉害。而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冷眼旁观的重太郎说:“佐助,如果走陆路的话,在箱根【32】和骏河【33】必须要跟追兵战斗,为了避免麻烦,我们还是一直乘船坐到桑名【34】吧。”
  
  “开什么玩笑!”摇着头的佐助,突然又是一阵呕吐,赶忙把头伸向船舷外。
  
  “你想下船吗?佐助。”
  
  “呃、嗯。……我不习惯坐船。”
  
  “好。那么到大矶附近让你下船。”
  
  “拜托了。”
  
  “不过,这可是有条件的哦。”
  
  “是什么?”
  
  “现在,老子在这个船上无论做什么,你都不许有意见。”
  
  “……? ”
  
  “没问题吧,佐助——回去之后,不许向左卫门佐大人说我坏话哦!”
  
  “你到底准备做什么?”

  “别管了,你老实地在一边看着就是。”重太郎停下手中的桨,把船舱中放着的一个巨大的盔甲箱打开。据说那是源赖朝当年进献的很高级的盔甲,重太郎不知道从镰仓哪个寺庙弄来的。从里面轻松地提出来的却不是什么盔甲,而是一个像死去一样的女人,从衣服上看,应该是个很有身份的武家之女。相貌端庄,肌肤白润,一看就是个美人。
  
  “你从哪里抢来的?”佐助惊讶地问道。
  
  “哪里都一祥。反正是德川家臣家的人。”重太郎一把将那女子推倒。
  
  “你也好好学学。”他对着佐助冷笑了一下。然后,重太郎把在二见浦没法实现的事,在船上充分地补偿了自己,这也可以说是对佐助的一种报复。
  
  “佐助,老子在享受美女的时候,可能会有些情不自禁。船会有点摇晃,你忍着点啊。”听着这话,佐助又感到胸口一阵恶心,急忙把头伸向海面,干呕起来。
  
  “哈哈哈……白天在海上享受这么漂亮的女子,真是海贼特有的幸福啊。龙神也来看着吧。”重太郎将女子的衣服松开,一点点地开始爱抚。
  
  “喂,那不是追兵吗?”听到远处海边有马蹄声,佐助说道。
  
  “不用管他们。老子这边才是正事。”重太郎大笑起来,随着他的大笑,船也剧烈地摇晃起来。佐助再次感到一阵恶心,不得不探出头,对着海面呕吐起来。


注释:

【1】岩见重太郎:日本传说中有名的豪杰,其出身较为模糊,但被认为与后来为大阪城奋战至死的薄田兼相是同一人物。本书中重太郎名将兼,及其海贼出身均属作者的创作。

【2】伊豫滩:濑户内海靠近今爱媛县西北部一侧的海面。

【3】安艺、周防,备后、伊豫、丰前:都是旧国名。安艺在今广岛县西部,周防在今山口县东南部,备后在今广岛县东部,伊豫即今爱媛县,丰前包括福冈县东部到大分县北部的地域,【4】藤原朝臣河野刑部大辅教通:室町时代伊豫国的大名河野教通(?-1500),官称刑部大辅。“藤原朝臣”是氏姓,所谓“源、平、藤、橘”四大姓之一,但是伊豫的河野氏实际上并不是四大姓所出,与“藤原朝臣”没有什么关系(如下文中所说,是出自“伊豫本土的越智氏”)。这里岩见重太郎如此连氏姓带官职却又张冠李戴地称呼,包括前面夸张地吹嘘伊豫海贼和河野氏的影响力,都是表现其粗鄙、一知半解却好说大话的特点。

【5】奈良时代:日本的历史时代之一,大致相当于公历710年至794年。

【6】平安时代:日本的历史时代之一,大致相当于公历794年至1185年。

【7】掾:作为国司四等官守、介、掾、目中的第三等,主要负责追捕犯人。

【8】平将门:平安时代中期的武将。在关东发起叛乱,自称新皇,设立文武百言,后被朝廷派藤原秀乡等镇压。

【9】下总:旧国名。地域包括今千叶县北部、琦玉县东部、东京都东部、茨城县西南部一带。

【10】赞岐:四国岛上的旧国名。今香川县。

【11】源平时代:指平安时代末期源氏、平氏两大武士集团争夺政权的时期。

【12】守护:镰仓、室叮幕府时代的武家职制中,以国为单位而设置的军事、行政宫。

【15】应仁之乱(1467~1477):室叮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时期的一次全国性内乱,是日本战国时代的开端。

【14】据史,朝鲜的高丽王朝(918~1592)末期确实受到早期倭寇的严重骚扰,但是与死于1500年的河野教通却沾不上什么关系。

【15】叠:计算榻榻米数量的单位。一叠即一张。因榻榻米大小是固定的,因此对以用来测量居室面积。百叠大小是一个较大的房间。

【16】贯:重量单位。一贯合3.75公斤。四十九贯合183.75公斤。

【1T】纪伊国:旧国名。今和歌山县与三重县南部一带。纪州。

【18】庄司:受庄园领主命令,管领庄园的人。一般都是地方上的豪族。

【19】志州:志摩国。在今三重县东部的志摩半岛。

【20】尾张:旧国名。今爱知县西部。也称“尾州”。织田信长最初是尾张国的领主。

【21】摄州石山:指摄津国的石山本愿寺。是净土真宗的本山。从元龟元年(1570)到天正八年(1580),净土真宗本愿寺势力与织田信长进行了长达十年的“石山战争”。天正六年,九鬼嘉隆率领铁甲船队,击败救援石山本愿寺的西国毛利水军,陷石山本愿寺于孤立,迫使其最终降伏。日后丰臣秀吉在石山本愿寺的遗址上,建起巨型城堡大阪城。

【22】北畠信雄:前面出场过的织田信雄。织田信长的次子。因做过伊势北畠家的养子,也称北畠信雄。

【23】势州度会:伊势国的度会郡。在三重县东南部,面对熊野滩。

【24】藏人:稻叶道通的官职左近藏人的略称。

【25】东海道:日本古代行政区划“五畿七道”之一,在本州岛太平洋侧的中部,包括伊贺、伊势、志摩、尾张、三河、远江、骏河、伊豆、甲斐、相模、武藏、安房、上总、下总、常陆共十五个令制国。

【26】雄略帝:传说中日本五世纪后半的天皇。第二十一代天皇。

【27】伊势神宫的斋宫:侍奉伊势神宫(伊势国的神社名)的未婚皇女。

【28】西葡:西班牙和葡萄牙。

【29】垢离:向神佛祈愿时,用冷水浇身的做法。

【30】御币:“币束”的尊称。神祭用具之一。外形为白色或者金银、五的细长纸条央在细木棒内。

【31】片濑滩:片濑附近的海面。片濑是今神奈川县藤泽市南靠近相模湾的地名。

【32】箱根:相模(神奈川县)、伊豆之间的地名,是东海道上的要冲,两国边境上的箱根岭被称为“天下之险”。

【33】骏河:旧国名。今静冈县东部除却伊豆半岛的地区。

【34】桑名:伊势国的桑名,今三重县北部的桑名市。位于东海道干线上,室町时代以来形成大型贸易都市,是从东海道进京的要津。



后记

  历时4个月,《猿飞佐助》一书终于完工了~~~~(撒花)于是有一些感想,在此跟大家分享一下。其实以前也翻译过一些游戏或者大河剧之类的,还有自己根据兴趣,翻译过一些历史小说和资料。不过真正翻译用来出版的小说,这还是第一次。所以刚开始接到这个工作的时候,感到很兴奋。但是,随着翻译的深入进行,就变成了“痛并快乐着”了(请原谅我借用人家的名言==)。

    一方面,经常会遇到一句话,意思完全理解,但是不知道如何用汉语来表达,那种时候“痛”感自己汉语能力的低下。记得以前外语老师就说过,做翻译做到后面,不是看你外语水平的高低,而是看你母语水平。所谓“信达雅”确实是至高的境界。而另一方面,如果能妙手偶得一两佳句,也是令人很“快乐”的事情,还可以去向小编炫耀一下。这本书就是在我这样两种心情的央杂下翻译出来的。
  
  关于内容方面,书的名字叫《猿飞佐助》,对日本战国史有点了解的朋友一定已经知道大体讲的什么了。不过这本书里的情节,在我看来,有点类似古龙和金庸之间的一种风格。既有对环境的渲染,也有对具体招数的描述。比起历史小说,更接近一种纯武侠小说。所以对书中的一些情节,请大家不要当成历史去理解。以后出去跟人讨论战国史的时候,搬出来“《猿飞佐助》那本书上是这样说的……”那可就麻烦大了~

    最后,要感谢在翻译过程中给予我支持和帮助的各位。比如一直送我“好人卡”的鬼王,诗歌翻译几乎都靠了今公,还有经常一起讨论的右京殿,吉川殿等等,如果没有他们,可能就没有现在的这本书。由于本人水平有限,翻译中难免出现不当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指教。如果发现重大错误,可以去日本古代史论坛找我(这不是做广告……)本人一定虚心接受,坚决不改(除非再版~~)。
  
  最后的最后(众人:到底有完没完?)感谢大家购买这本小书,也希望您喜欢这个故事。请跟我一起喊:佐——助——好——萌~以上。鞠躬。退场。
  
  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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