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01.24 【连环对谈】崔苔菁倪匡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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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01.24 【连环对谈】崔苔菁倪匡对谈

崔苔菁倪匡对谈
　～崔姬审问一路追，倪匡招供一大堆

原载于《时报周刊》第五一七期（1988/01/24）
采访：郑汉良
摄影：蔡荣丰、黄芳田



　　小说、女人、喝酒、花钱、什么都说出，聊斋、红楼梦、古龙、金庸，全扯上边。美人对上“坏人”，很特殊的一场聊天。

　　“倪先生你好。”

　　“太漂亮，太漂亮，很多年前为你吵过架。”

图：“倪匡曾为了崔姫与人吵过架。”

　　可怜的卫斯理。崔姬没有用严刑拷打，也没有用刺眼的灯光，但她只眨一眨她那双美眸，倪匡什么都说了，他为什么信教、戒烟，他喜欢的女人、男人，他欣赏的作家，他对金庸和古龙的评价，他喜爱喝些什么酒，吃些什么东西，都毫无保留的和盘托出。以下是崔倪的对谈纪录，地点是香港铜锣湾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和倪匡的赛西湖寓所。

秀、小说
●我就是受害人之一……
●这顶帽子我受不了……

　　崔：老实说，我没有看过你的书，你没有看过我的“秀”，但是我收集了有关你的剪报，在机场买了你的一本书，你的书都很厚，我买了一本薄的，我知道你写的是卫斯理，但不知道书的名字，我在机场的书店说，要一本卫斯理，但他说，卫斯理小说很多，你要那一本，我才知道是这种状况。机场里只是一个小小的书店，但卫斯理的小说占了一个角落，差不多整个橱窗。

　　倪：对，很多人都喜欢在飞机上看我的书。

　　崔：我就是受害人之一，我一翻看后，就知道完蛋，放不下来了。

图：崔姫说，一翻倪匡的小说就放不下了。

　　倪：这顶帽子我受不了。

　　崔：我说未看过倪匡的小说当然是假的，台湾的晚报便有连载。我喜欢你的一个故事，讲一个人两边走，又是情妇，又是妻子……。

　　倪：张系国也喜欢这样……这样写。

　　崔：武侠小说呢？

　　倪：武侠小说我很久不写了，黄色小说我也写过，依达写的比我好。

　　崔：我很少说人家唱歌比我好。

　　倪：很多人写小说比我好，金庸写武侠小说不知比我好多少倍，古龙的也比我好……。

　　崔：那你什么好？

　　倪：有一次香港成报出很高稿费要我写武侠小说，我一口气写了六千字开头，然后到台北去给古龙看，他说不错不错，到我临回香港时，古龙送了我一本新作，叫“英雄无泪”，我在飞机上把它看完，才发觉我还是脱离不了他的影子，回到香港，把六千字统统撕掉哩。

　　崔：倪匡的字不是值好多钱吗？

　　倪：好多钱，好多钱！所以我发誓以后就不写武侠小说。我现在写的两千字一个的短篇武侠小说，没有人会写。

　　崔：你刚提到古龙，我认识他的时候是十年前，我在舞台上唱歌，那时我觉得是一个蛮有吸引力的歌手，因为当时台湾还不流行做“秀”，而古龙带了一个歌坛最美丽的女人来看我，我那时不知道谁是古龙，因为我不看武侠小说。然后我那个歌坛的好友蓝毓莉，就介绍古龙给我认识，我为了表示礼貌，跟他握手时称呼他古龙叔叔，但一看他的脸色，我知道说错了。那时灯光太暗，我看不出他的年龄，感觉上他很老成。

图：“十年前，我在舞台上唱歌。”

　　倪：他那时应该很胖。

　　崔：到了我唱完了，我过去打招呼，看到古龙和蓝毓莉都蹲在桌子底下，我以为他喝醉啦，然后听到他说不找了，我就问找什么，原来古龙喝酒后，假牙掉在地上，遍地在找。

　　倪：哈，哈，那是古龙故意的……

　　崔：怎么是故意的，他很着急，嘴巴讲话也在透风。

　　倪：他是骗女人到桌底下找东西，然后便可以……哈哈！女孩子心肠好。古龙很喜欢喝ＸＯ，而他不是喝酒，是灌酒，倒下去的，不用经过喉，这么大的一杯酒，啦一下都倒进肚里去。像我就喜欢慢慢喝。有一次我和古龙喝清酒，我说两瓶就好了，谁知道他带了两瓶这么大的（便用手比划，大概瓶子有三尺高），我们是干杯，他是干瓶的。

图：“我喜欢慢慢喝酒。”

醉、游泳
●人是可以醉的……
●不是变乌龟了吗……

　　崔：这样喝酒多没有意思呀，是不是他喜欢醉。

　　倪：要他喝醉也很难啊。后来我也被他传染了，我在美国喝伏特加，差一点闯了大祸，第二天连自己都记不起来，脑子是空白的。

　　崔：那跟你喝酒的，都不算是朋友。

　　倪：我那次是一个人喝的。

　　崔：我认为人是可以醉的，因为醉了可以发泄苦闷，酒醒了就会觉得愉快一点。那你一定有很多痛苦，谁叫你了解这么多呢？

图：“酒醒了就会愉快一点。”

　　倪：我现在没有这么多痛苦了。

　　崔：我知道你游泳很好。

　　倪：是的，我常游泳。

　　崔：我对你的印象很深刻，就是这一点。

　　倪：我现在肤色太白了，以前我常到夏威夷去晒太阳，颜色就好像这张桌子一样，反光的。老实说，我可以游两千多公尺，游得很慢就是，也没有姿势，游泳是跟乡下人学的，在苏北黄海边学的，抱了一个水桶，就跳下去。

　　崔：你写作时，事前有没有拟好一个提纲和规格？

　　倪：完全没有。我试过安排一个很详细的提纲，但根本就不能按着先前的想法写下去，书中的人物自己会活起来，他们讲的话，做的事情都控制不了。比方我今天写了八千字，晚上不见了，我就写不出这八千字。

　　崔：这就是灵感。对了，听说你戒了烟，是吗？

　　倪：我没有戒烟，我只是不抽烟。抽烟也有好处，抽烟的人血的脂肪不高，一不抽烟，人就胖了，不是变了乌龟了吗？而且抽烟对皮肤好。

图：“我没有戒烟，只是不抽烟。”

　　崔：那你要写一本小说证明抽烟对皮肤好。
　　
　　倪：还是游泳好。好像你就好，人又漂亮，眼睛也会放电。你知道吗，我在七、八年前见过你，很喜欢听你的歌。

　　崔：真的吗？不是七、八年，应该是十五年前，我确定。说真的，我们这个演唱圈，竞争得很厉害，大家都没什么雅量接受别人，除非你处身于一个超然地位，你才可以说别人很好。但你就不同，第一你在文艺界很多朋友，第二你很有成就。

　　倪：我相信孙子兵法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自己有好东西拿出来，也需要知道人家有什么好东西，连人家的好处你都看不出来，你又有什么欣赏能力？我的朋友不佩服我的创作能力，但非常佩服我的欣赏能力。我讲那东西好，一定就是好。好像我过去拚命的推崇金庸的小说，金庸的小说就是好，古龙的小说是我介绍到香港来的，二十多年之前我看他的小说，，这个人小说写得好。因为自从金庸之后，所有人写武侠小说都在他的阴影之下，古龙却有突破，他创新。

　　崔：金庸小说里的女人，你最喜欢那一个？

情、女人
●女人能干是不是……
●只要是女人就可以……

　　倪：双儿（鹿鼎记），她很听话。而且一个女人最可爱的，就是这个女人一定要非常喜欢一个男人。不然，再可爱也没有用，当然她的外型也一定要很漂亮，我是讲究外在美的，然后便是要听话。

　　崔：那么这个女人要不要一点本事呢？就像会打扮、家务、洗衣服……？

　　倪：做事情是男人做的，家务可以请人做，煮饭可以上馆子吃。我有一句名言，女人只要是女人就好。女人会唱歌、会写文章……谁要女人会唱歌会写东西？

　　崔：女人能干是不是条件之一？

　　倪：能干能吸引人，不能干也能吸引人，但在男人心目中，不占一个重要位置。一个男人要靠女人能干，这个男人没有出息。

　　崔：我的意思是假如一个女人能干，在社会上有点地位，这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那么你碰到一个社会上有地位的女人，那你能接受她吗？

　　倪：当然能接受。女人能满足我的条件事实上只有一样，就是只要是女人就可以。

　　崔；我认为你可以用你丰富的想像力来满足你自己，但一般人工作刻板，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但可是你有社会责任呀！

　　倪：我为什么要有社会责任？我就讨厌小说家说他有社会责任，绝对不可能有人看我我的书得到教育的。

　　崔：一个人做梦可能是发泄，看你的书也可能是一种发泄，他忘了自己是谁，在精神上他有转移，然后他便可以健康的面对现实生活，跟你不一样，你今天在文章里已经有了满足，你够了，因此你追求爱情的对象，就不需要……。

　　倪：我有时像小孩子一样，找女人哭。

　　崔：我听说你是香港稿费最高的作家，你赚的钱怎么花？

　　倪：我是非常爱花钱的人，但我赚钱很少，我不会做生意，我的稿费可能是全香港最高，可是就不够花。我现在的稿费坦白跟你讲，是一块半港币一个字，我写一千字就有一千五百块港币，我一天写六千字的话，有多少钱呢？不够我花的呀！三十万港币一个月怎么够花？请客吃一顿饭就要两万港币，每天一瓶到两瓶白兰地总是要的。

　　崔：虽然你说你没有社会责任，但你的书却满足了很多读者，所以你还是尽了你的责任，这就是你的成就。

　　倪：我那里有什么成就，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

　　崔：满足了社会这么多人的精神追求，这就是成就。咦，谈到责任，你没有声音啦。

　　倪：我不晓得。

　　崔：社会广大的读者把你吸光了，你都不晓得。

　　倪：吸光了，我一定晓得，哈，哈。崔苔菁这个女人很成熟，但最好的地方就是脸上还有三分稚气。

眼、唱歌
●我那里是什么美人……
●写小说就是废话……

　　崔：你不要讲，我对你的印象就是一个游泳健将，很有想像力，写了多本破纪录的书。

　　倪：你的名字叫苔菁，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崔：我是青岛人，在台湾，所以叫苔菁，我的乳名叫鲁意，英文名字所以叫 Louise，鲁就是山东的意思。

　　倪：最近有人跟我说，为什么金庸小说里面男主角总没有兄弟，女的就没有姐妹，真奇怪。金庸把人的关系都写遍了，就是没有兄弟姐妹感情。很可能与他本人是独生子有关吧。“书剑恩仇录”的陈家洛与乾隆，就没有写到兄弟之情。

　　崔：你不是很喜欢聊斋这本书吗？

　　倪：对，讲起聊斋，这是天下最好的短篇小说集，我想把它重写，用现代语写。咦，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子，很少讲话这么有条理的，漂亮的女孩子，多数不会讲话。那天我跟金庸在
一起，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也在，我就吃她豆腐。我说：金庸，你是大文学家，人说女人眼睛会说话不稀奇呀，但你崔苔菁的眼睛还会唱歌，哈，哈。

　　崔：我那里是什么美人？

　　倪：做人当然不可骄傲自大，但也不能妄自菲薄。你是美人，大概很少人能够否认这一点。你是聪明的美人还是笨的美人，还可以讨论。崔苔菁是不是美人，我想不要浪费时间讨论
吧。

　　崔：啊，你不用废话连篇了。

　　倪：写小说，就是废话连篇，红楼梦如果把它精简起来，二百五十字讲完了，没有废话就不是好小说，一有废话，就有六十多万字了。

　　崔：好，你用两百五十字写红楼梦给我看。

　　倪：二十五个字就讲完了；一个大家庭里面很多男孩子，很多女孩子，一个男孩子叫贾宝玉喜欢林黛玉，林黛玉也喜欢他，结果他要不了林黛玉，要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就完了，
结果大家庭也散掉了，一百字都不到。一大篇废话，看得人如痴如醉。

　　崔：你不是说只要二十五个字吗？你不要胡吹。

　　倪：我还可以卖弄一下：一个可爱的男孩子，爱上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结果男孩子做和尚了。二十四个字，哈哈。（编按：可能酒意渐浓，倪匡数少了四个字）

　　崔：这就是文学吗？

　　倪：哈，哈。这不叫文学，红楼梦才是文学，所以废话多的才叫文学。你看金庸小说，不是废话一大堆吗？我的小说坏处就是废话不多。

　　崔：为什么你们兄妹俩都知道写东西？

　　倪：不是知道写东西，是除了写东西外没有其他本事谋生活。

　　崔：你的父母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他们的教导，又怎么会有今天呢？

　　倪：因为我没有其他的本事，只会写东西。

　　崔：没有人教，你们都是天才？

　　倪：我家里天才很多，我的哥哥最近在中国大陆因为反对共产党理论，被判徒刑，罚到工厂里做最低贱的工人，可是到了今天做到了厂长，管理全中国大陆最赚钱的工厂，在鞍山。

　　崔：你们的小孩，都是自己优秀，没有父母教导？

空、窘事
●你把空虚放在小说上……
●觉得自己太长命……

　　倪：我们都是十五、六岁独立生活的，因为父母没有能力去照顾，穷得要死。我们也没有受到生活的压力，说非独立不可，只是我觉得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总之，我们现在做的事情，跟家里没有关系。我十五、六岁时，连床都没有，我只想找一张床睡睡，后来人家说当兵有行军床睡，我就去了，一直睡到廿三岁。以前我睡的是破沙发，有弹簧的，半夜里“嘭”的一声，弹簧弹出来，打到我这里，痛死了，于是就赶快离开家庭。

　　崔：我真的服了你。

　　倪：有时我觉得自己太长命，假如我四十岁死，我就是好丈夫。我不担心一九九七的，我一点不担心，因为我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死。

　　崔：人家说好人活千年。

　　倪：但我是坏人。我在一九三五年出生，活一个甲子已经很高兴。

图：“我不担心一九九七的。”

　　崔：那你有没有外国护照呢？

　　倪：我没有，我也不要。好好的中国人，拿什么外国护照。我到现在为止拿香港的身分证，可是我有一个很好的美国签证，是永远的，没有限期的。

　　谈到这里，众人已由铜湾移师到半山赛西湖的倪公馆。倪匡为尽地主之谊，紧握崔姬之玉掌，轻摸细抚，权充铁算子金吊桶。

图：倪匡在铜锣湾的家。
图：倪匡和崔姬在香港赛西湖倪家中聊天。
图：倪匡家人与崔苔菁。

　　倪：你这个人脾气很强，很容易上男人的当，男人只要投你所好，你便上当，不过，上当的过程还是好愉快的。我最喜欢上女人的当，因为不愉快你不会上当。

图：“我最喜欢上女人的当。”

　　崔：你可能是假装上当吧。

图：“你可能是假装上当。”

　　倪：假装的上当不愉快的，真上当才愉快。结果是很懊悔，但下一次还是会上当。我是永远愿意上当的。

图：“真上当才愉快。”

　　崔：我这个人是做错一次，永不做第二次。

图：“我是做错一次，永不做第二次。”

　　倪：但第二次是另一个错误，不是第一次的错误，哈哈！还是错误。

　　崔：我认为你的小说写得好，是因为天生的，也是因为你的精神上有空虚，你把空虚放在小说上。

　　倪：我那里有这么伟大？

　　崔：这不是伟大，只是发泄苦闷而已，跟其他人不一样。

　　倪：有道理。小崔苔菁啊，你今天问我这么多，以前都没有人问过我，可能是他们不敢，或想不到。只是你问了，我就答了，可能就是那么一点的空虚填不满。

　　崔：所以我就是讲那么的一句话，你十五、六岁离家独立，没有父母亲的栽培，你也不认为有成就，而那个时候，你没有心灵上的空虚，所以也不可能有现在的倪匡。我就要你说一句话：今天，我得到了满足。我今天就要你写这句话。

　　倪：好，我今天晚上就要写这句话：像崔苔菁这样的女人，有任何缺点都不是缺点。

　　倪匡家里有一个听音乐的小房间，SAE前后级的扩音器，正在推动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命运就是那么玄妙，倪匡舆崔苔菁就这么巧的遇上了，这一段对话交流，且让时报周刊作一个见证人。

图：聊得起兴，倪匡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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