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04 王中原〈武侠小说新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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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侠小说在中国文字的园地里，一向是被认为低级读品之一种。这种说法，在多年前是合理的。但今天我们见到的武侠小说，经过作者们不断的努力研究，已经改头换面，始创了一个新的风格。读者如果仍然认为它们是幼稚的话，这便是偏见而不是合理的批评了。现在的世纪，不但物理学和科技有惊人的发展，在文艺方面，我们也看见到不同的趋向，这种趋向是跟随人类思想进化而改变的。二十世纪以前，人类的思想是比较富于幻想和缺乏真实感，这可能当时的人，中外一样，是生活在多种的束缚下，他们要遵守当时的道德观念、阶级观念、社会习俗及各方面的礼教和信仰。在多种束缚之下生活，他们的思想便在空想中发展，希望求得解放，因解放而求得心理的愉快及满足。这种趋向，由束缚至自由，由空想至真实，都是近两世纪来文艺的倾向。音乐、诗歌、电影与戏剧、小说、书、画等等，它们的目的都是求描写事实及作人类心理的研究，因为只有在这方面有成功的作品，才能赢得大家的共鸣，才能算得是佳作。

　　在这世纪里，我们对文艺的批评也有不同的意见和标准。以前的读者及观众送给他们认为佳作的评语是“不朽之作”，含有永久的意思，意即这作品虽经万年也会保留它的价值不变。这是以前的观念，假如我们对文艺作品采取客观的态度来批评，结论就大大不同了。文艺创作与时代是不能分离的。换句话说，没有那个时代，就没有那样的作品。这作品在那时代是“真”，而在别一个时代来看，便是脱离了“真”，甚至可能被认为是一种幻想而失去了吸引大众共鸣的能力。有些“不朽”之作，在不同的时代里，便会失去了它的价值。

　　对于人的描写心理的解剖，事和物的澈底分析，不如近代作家的高明。这并不是说古典作家的才能是比近代作家的才能低，而是因为当时的社会进化是没有近代的成熟及复杂，以至近代人类的理解力、视察力及知识都要比他们更进步和更合乎逻辑。因为如此，近代小说家的成就在人物事物的了解，在表达的方式上，都是杰出的。诺贝尔的文学奖，不是单为文字的美妙而设。创作能得诺贝尔奖的，主要原因还是作者对人的心理、事与环境有澈底及正确的了解，而他的描述是会增加读者们对人类及生活有所认识的。所以在谭马士敏 Thomas Mann（德国），海明威（美国），维廉福拿（William Fulkner）（美国）的作品里，读者会看到某种人与社会的解剖，增加了他们对人类深刻的认识。在这一方面，中国近代的作家是忽略了的，他们都着重故事的结构，或尽量表现他们对上流社会或物质享受的特别认识，他们不注重真实，立场只求主观，从未对人及事物作客观的研究，于是他们的小说有商业的价值，而少艺术的价值，有很多小说家对人及社会的认识是粗浅到令人觉得他们幼稚，根本未有足够的知识去写小说，这是中国近代小说的悲剧。

　　武侠小说受到普遍大众的蔑视，原因为它们的题材和资料都是过于幻想而沦为幼稚。以前的武侠小说的确如是。例如放飞剑，弄法术，掌风，过份的轻功，这些都是不合情理的。但武侠小说也有它的进化，聪明和在学问以及社会上有研究的作家绝对不会犯同一的错误；相反的，他们会利用武林有趣的背景来描写人类心理、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及人生观，这种种都是读者们希望知道的。今天的武侠小说丛中，古龙是一个特出的作家，他写武侠小说，非但不如读者想像中幼稚与无稽，他的武侠小说是不趋于公式化，没有像坊间流行的武侠小说脱离事实，而是真实。往深一层看，古龙的小说不单只和很多的武侠小说有不同的地方，他的成功之处是因为他能够利用他创造的人物来描写各种不同的人性、他们的心理与及他们处世的态度。一个很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古龙的笔下，可以看到平常是蕴藏着而大家忽略了的真理。对于七情六欲，古龙也有他正确的分析。由正确的分析，他描述出人性真正的一面，一个武士在决斗前的心理，一个卖友求荣的矛盾心理，一个恋爱中的少女的心情，一位霸主尽了他的最大努力，也不能挽救他的基业崩溃时的悲哀和感慨，一个在受社会折磨的正义之士的心情，一个唯利是图的少妇的人生态度。通过这些，在小说家笔下描写的不下千万次，但他们描写的是表面化，他们看到的，不外也是每一个读者可以观看到的或可想像到的表面情形。

　　这种描写是不忠实的，而且是往往带有主观的想像，正如画家关门写山水是一半事实一半想像，这种创作，不但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反而令人感觉乏味。但古龙的态度是不同的，他善于观察，忠于事实，跟随逻辑而了解人性的每一方面，由于他在这方面努力，及作有理由的分析，于是很复杂的人生道理和人性的矛盾，甚至乎善恶、真诚及虚伪，都被他分解得澈底。读他小说之后，读者对人性的本质便有更深的认识。对人生的问题，有更深的了解。换句话说，古龙对人有研究，他能把人的性情、思想、观念等等作整体的暴露，这成就不能算是容易的。英国有一位科学家士诺（C. P. Snow），也是一位近代很受人欢迎的小说作者，他的小说，在描写人性来说，与古龙相似。士诺在英国是被誉为知识阶级作者，他的读者范围是比较狭窄一点，不如毛姆（Somerset Maugham）的小说，普遍大众一样可以欣赏。古龙写的都是武侠小说，因为读者多有偏见，当然不会被誉为知识阶级的读品，但如果我们以事论事，摒除偏见，他的著作仍然是有价值的。

　　古龙的小说中，读者看到许多人生的太道理。这不过是它们有价值的一方面。除此之外，他的风格是很男性化的，他笔下的忠奸男角，都是个不可多得的男性，有智慧、胆色、忍耐、刻苦、思想敏捷。他们都是在生活中锻炼出来的硬汉，是真正的英雄本色。他们由经验和奋斗中取得自信、勇敢和警惕，在今日的世界，社会构造是如此的复杂，一个成功的人，何尝又不需要以上所说的美德？所以古龙笔下的人物是真实的。是读者每日遇见的人物。虽然武林是背景，但读后没有看“历史”的感觉，反而有真实感，就好像故事里的人物就是我们日常所见的人物的影子。而我们所见的都是他们的面具，古龙把他们的面具揭开，让我们认识他们的内心，他们的思想，这便是作者的观察和分析的结果，这方面的努力是难得的。

　　古龙的小说结构，是经过小心的计划和编排的，故事中有侦探或斗智的成分。记得英国牛津大学的学者，多以能写成一两本侦探小说为荣的，他们崇拜人的智慧，他们也认为一本特出的侦探小说，是作者个人智慧的表现，这类学者写的侦探小说，和美国作家的普遍侦探小说不同。前者着重真实感，所有人物、谋杀计划、阴谋等等，都是现实的，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人物的身上。后者则着重作风、场面等等，各有不同。这种学者的写法也注意人性的描写。在这两方面来说，古龙的路线和这些学者的路线，似乎不谋而合。

　　普通的小说家的目的是但求故事动人，或故事复杂，对人性的观察、分析和了解，一无是处，所以他们的作品是没有贡献，不会令读者回味。至于人与事物的描写，因为他们不求研究，不求作进一步的了解，而令到他们作品的质素未达满意。相反的，古龙的作品有启发的作用，启发读者对人及人生有进一步的认识，这也是他成功的地方。

　　但天下之事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在科学上，在文艺上，人类是努力的研究和学习，目的是希望求真理。今天我们学习，一万年后，人类还是一样地学习。因为人类的成就，不是全依赖生理的进化，而是社会进化。就是因为今日的社会进化较以前的社会进化更成熟，所以任何学术的成就，今日比以前的成就更进一步。古龙的小说，没有辜负了时代的期望，如上所述，他的小说是有启发作用，中学生看了会增加他们对人对事物的认识，受高深教育的人士看了会觉得他是一个有研究而富于理解力而不可多得的艺术家。唯一令读者觉得应该提议的，是书中人物的对话，似乎未能表达他们自己的性格。小说里的人物，各有各的性格，但他们谈话的语气，都是千篇一律，是作者自己的表达，而非该人物所应有的语气。描写人的性格，最有效的方法是利用他习惯的语气，作者如能采用这方式去描写书中的人物性格的话，会帮助读者的理解和增加他们的兴趣。

　　古龙之外，武侠小说中受人欢迎的，还有多位作家都是很不错的，不过古龙较为突出，故特别提出谈谈而已。武侠小说是难于著作的一种小说，能够令读者有真实感的更加不容易。读者希望古龙及其余的作者都能够保持他们的写作水准，为小说文学争取光荣，多为读者增加知识。

（自星加坡寄）


原载于《大成杂志》第四十一期（1977/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