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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影武者德川家康》作者:隆庆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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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21 19: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hruda1972 于 2023-10-21 19:03 编辑

隆庆一郎简介
(1923—1989),东京出生。毕业于东大文学部法语专科。在学期间师事辰野隆、小林秀雄。一度从事编辑工作,后于大学担任法语教师。在辞去了中央大学助教授之后。用本名池田一朗从事剧本写作。凭借电影《哥哥》的剧本取得了剧作家协会奖。84年以《吉原御免状》为处女作开始了其作家生涯。89年凭借《一梦庵风流记》夺得“柴田炼三郎奖”,为时代小说界揭开了一个全新时代。可惜他在仅经历了短短的5年作家生涯后突然去世,为日本大众小说领域留下一个无法弥补遗憾。

这部影武者德川家康曾经被原哲夫改编成漫画“影武者德川家康”和“破军星左近”,也多次被拍成电视剧,但最近一次(2014年)拍摄的同名电视剧却做了大量删减,算是非常失败的改编


影武者:德川家康



出场人物:

织田信长(1534年-1582年):织田信长最初是统治尾张地区的战国大名。曾率兵攻占京都,废掉了幕府的足利义荣将军,并扶植足利义昭成为第十五代将军。后来在一五七三年废除了幕府将军这一职位。织田信长在去世前,征服了二十六个领国,统一了大半个日本。织田信长以心狠手辣、性情暴躁,经常进行灭绝性的屠杀而闻名。一五八二年织田信长借宿在京都本能寺时被自己的家臣明智光秀围攻,最终葬身火海。

丰臣秀吉(1537年-1598年):丰臣秀吉原名羽柴秀吉,后被尊称为太阁秀吉。原是织田信长的家臣,在织田信长死后,丰臣秀吉取得了领导地位,并于一五九零年,初步完成了日本的统一大业。

德川家康(1542年-1616年):德川家康原姓松平,是统治三河地区的大名,后归附丰臣秀吉,并在丰臣秀吉死后成为了丰臣家的五大老(顾命大臣)之首。但之后德川家康背叛了丰臣家,并最终统一了日本全国建立了江户德川幕府。本书中,真正的德川家康被刺杀于一六零零年的关原之战。

世良田二郎三郎:世良田二郎三郎字元信,是德川家康的影武者(替身),原是一个崇尚自由的野武士。在关原之战中家康被刺杀后,扮演家康达十六年之久。

本多弥八郎字正信,是德川家负责内政外交的重要家臣,和德川家康是挚友,和二郎三郎是长年的战友和知交。

本多平八郎字忠胜,是德川三虎将之一。曾出面把世良田二郎三郎推荐给家康做影武者。

井伊直政:井伊直政是德川三虎将之一。家康四子松平忠吉的岳父。

神原康政:德川三虎将之一,德川家康世子秀忠的监护人。

结城秀康:是德川家康的次子,曾是丰臣秀吉的养子,后被丰臣秀吉送给结城家做养子。以勇猛果断而著称。

德川秀忠:德川家康世子。第二代德川幕府的将军,为人阴险狡诈。

松平忠吉:德川家康的四子。井伊直政的女婿。

丰臣秀赖:丰臣秀吉的遗孤。

石田三成:忠于丰臣秀吉的丰臣家遗臣。关原之战中的西军统帅。

岛左近胜猛:石田三成的家臣,著名的猛将。后与家康的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结成挚友。

甲斐的六郎:武田忍者、岛左近的家臣。在关原之战中,刺杀了家康,后成为了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的得力手下。


时代背景
◎从十五世纪中叶到十七世纪初,是日本历史上的战国时代。在这个时期,割据各地的军阀——大名们,既不服从幕府的命令,更无视天皇的存在,彼此间也是频频地发生争夺权力和地盘的战争。各地大名氏族内部,也不断发生家臣背叛主人夺取权力的事情,而这些背叛主人的家臣,又经常被自己的部下背叛并攻击。所以,这段时期也被称为「下克上」的时代。在战国时代末期,出现了三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分别是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在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掌权时期,日本逐渐出现了统一的趋势。最后,由德川家康打败了各敌对大名,统一了全国,使日本进入了长达二百余年的中央集权制的江户幕府时期。
◎本书开始时,所描述的关原之战,就是德川家康在统一日本前,与已故大名丰臣秀吉的党羽间进行的最后决战立所以,书中的故事发生在从战国末期到江户幕府初期的一段时间里。



第一章:关原决战

冰冷的雨。前半夜猛烈地敲击着大地,之后雨势转小,现在则时断时续。典型的无常秋雨。漆黑一片。队列里,隔不远就有士兵高举着火把,但除了徒劳地冒出几缕青烟之外,这些火把只能让人更觉得黑夜无边。
庆长五年(1600年)阴历九月十五日,按现在的西历来说应该是十月二十五日的凌晨四点左右。这里是从岐阜的赤坂经过垂井,去关原的中山道(当时的东山道)。
昨天,九月十四日晚七时,聚集在大垣城里的石田三成、岛津惟新、小西行长、宇喜多秀等家族拥有三万六千人的部队突然出了城,开始向关原方向进军。十五日凌晨两点左右,这个消息传到德川家康位于大垣城西北约四公里的岗山大帐。之后,德川家康方面就开始了这次不顾一切的急行军。
“这简直就是雹子啊。”野野村四郎右卫门被冻得牙齿发抖,发出“嗒嗒”的声音。“真冷!”风雨无情地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热气。而且看看这条糟糕的路吧,简直就像是水田,每时每刻都要提防马会滑倒。前面的马踏起的泥溅满了头盔和护面,四郎右卫门连哭的心都有了
“这下,我这传令官的形象可全毁了。”传令官在战斗中跟在总帅的附近,负责向各部队传达命令,都是些马术一流的年轻人。德川家传令官的标志是一面黑底绣着金色的“五”字的长方形旗帜,宽60公分、长约90公分。在战场上疾驰而过时,旗子插在背上,迎风招展。这些传令官是全军的精英,是德川家年轻武士们憧憬的目标。四郎右卫门刚刚踏上这个光荣的岗位。
“忽悠”一下,马突然改变了前进方向,脱离队列,踏向了一旁的黑暗。
四郎右卫门拽了拽缰绳,可是没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徒步的士兵紧紧地抓住了马嚼口,把马牵向了一边。
“干什么的!放开!”
强烈的风雨隔断了他的声音,眼看着和大队的距离越来越远,四郎右卫门急了,用枪尾去戳这个士兵。这人随手就抓住了枪杆,把四郎右卫门挑翻在地。四郎右卫门落马的瞬间,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牙齿发出的白光,就被一把利刃割断了喉咙。
“枪?但为什么这么短啊……”这是不幸的年轻武士四郎右卫门脑中闪过的最后的念头。
这个士兵随后的动作有些出人意料——在雨中,他三下五除二甩掉了自己的衣服,只剩下一条兜裆布。尽管身材矮小,但全身上下都是铁块一样的强劲肌肉。接下来,他剥掉野野村四郎右卫门的衣服,迅速往自己身上套。披甲,顶盔,带好护面,放开刚才一直用脚踩着的缰绳,提枪上马,最后还没忘记插上那面“五”字旗——野野村四郎右卫门复生了。
士兵踢了下马肚,策马奔回了原来的队列当中。在这样的战场上,就算是熟人也不会看出来。因为此人的高矮胖瘦都和野野村四郎右卫门差不多,这也是他把野野村四郎右卫门选为目标的原因。
此人是一个武田的忍者,叫甲斐的六郎。天正十年(1582年),天目山战役织田信长以三千人攻打武田胜赖最后的三百人并获胜,武田家灭亡,他当时15岁,算下来现在应该33岁了。他不是天才的忍者,从没有时间来学艺,也没什么经验,从天目山战役和家族走散之后,就一直过着独行浪人的生活。因此,对六郎来说,生存的本领可以说就是一切,虽然他能够躲藏在任何地方的忍技也难登大雅之堂。但有一个人,看中了他这种难登大雅的本领。这个人叫岛左近胜猛,是石田三成的侍大将。
有人这样称颂过岛左近胜猛——“赴阵五十余度,战功显赫,未负一伤。汤浅常山所编写,江户川时代出版的《常山纪谈》中记载,石田三成拿出自己四万石俸禄中的一半,才好不容易把他招到自己的麾下。没人知道他的籍贯和年龄。有一次,六郎曾问起他的年龄,“嗯?大概47岁。这个数不错,好,就是它吧”,他回答道。之后的若干年,岛左近还是一直自称47岁。
岛左近收留六郎的过程也很奇特。六郎是个天生的渔人,他既不用竿也不用网,从来都是潜下水去捉鱼上来。据六郎自称,鱼儿们总是自然而然地游到他手里。那天,六郎腋下夹着两条鲤鱼,从水里探出头的时候,眼前有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正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这个人就是岛左近。岛左近一边咂着嘴吃着用大酱煮的鲤鱼,一边听六郎讲了自己的经历后,就对六郎说了一句话:“跟我回家。”
之后四年,岛左近也没让六郎去干什么特别的事。这次开战的时候,六郎第一次被岛左近找了来。岛左近很沉重地对六郎说:“再给我抓条鲤鱼吧。”
六郎点了点头。他在心里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请告诉我这条鲤鱼的名字。”
“内大臣德川家康公。”
那位内府的德川家康肯定就在这雨中不远的地方。
不知何时,雨停了。
家康骑在马上,摘下头上的斗笠,递给旁边并骑的一个男人。在斗笠下,他带的是茶色络绸的纶巾;铠甲是南蛮铠改造的,隆胸形状,由前后两片连接而成;没带头盔,为了挡泥,只带着护面。家康身材矮小,上身长,腿短,可以说是个挫子,而且很胖,但是只要上了马,看上去也是威风凛凛,这应该说是习惯了战争的战国武将的一种威严。
这一年,家康59岁。
家康心情不错。因为,这场大战,成功地按照他的设想由一场攻城战变成了野战。暂不理会大垣城,让石田一方的西军认为自己会先攻打佐和山城,接下来攻打大阪城,是家康的妙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让人在垂井、关原方面的很多地方去纵火。如果靠实力强行攻城的话,需要守军十倍以上的兵力,而且就算不考虑这一点,家康也没有时间了。万一现在还待在大阪城里的丰臣五大老之一毛利辉元挟8岁的秀赖,带着四万两千的兵将打过来,那时可就是家康,不,应该说是德川家的末日了。如果秀赖到了,现在作为德川一方东军的先锋,曾经受过秀吉眷顾的诸将肯定不会拼力死战,因为他们原本认为,进行这场大战的目的是讨伐想利用秀赖觊觎天下的奸臣石田三成,他们绝对不会和秀赖兵戈相见,所以家康一定要阻止秀赖出现在战场上。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要在关原尽早决一雌雄。还有一个原因,在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死后,打野战——也就是今天常说的遭遇战,没有人是家康的对手。即使是雄霸天下的秀吉在小牧·长久手之战中,也被家康打得一败涂地。所以,家康对打野战有足够的自信,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高处的黑暗中,隔不远就能看到一些篝火,那里都是西军从大垣城出击之前就构筑好的阵地。在南宫山有毛利秀元和吉川广家等的三万人,在松尾山有小早川秀秋的一万五千人,在藤古川台有大谷吉继的一万五千人,这些部队占据一些制高点的小山,摆出了一个“鹤翼之阵”。这种阵法就像鹤展开翅膀来包住敌人,是一种真正的不败之阵。但是……
“如果翅膀断了,那这个阵就没任何作用了。”家康在心里暗笑道。
“喂,你说是不是啊,二郎三郎。”家康向和自己并骑的人问到。
“啊?”那个人把马靠近了一些。让人吃惊的是,这个人的体形和家康完全一样,也穿戴着和家康完全一样的南蛮铁的铠甲、纶巾,甚至连护面都完全一样。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家康的影武者(替身)。
生活在残酷的战国时代的武将们,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影武者,并在现实中使用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像这个人一样酷似自己主君的影武者的确不多,而且,身为影武者,他为主人尽忠的时间很长,从天正十八年(1590年)秀吉攻击小田原之前就开始了,算起来已经超过了十年。此人名叫世良田二郎三郎元信。年龄比家康略小,以前是个流浪武士,是被人推荐给家康的,推荐者是本多平八郎忠胜。
本多平八郎忠胜在三河系中出自一个资历最老的名门,是德川部队中第一流的猛将。他和另外三位战功卓著的武将被称为“德川四大天王”。而他本人,在四天王当中排名第一,担任御旗本先手侍大将,后来被赐俸十万石。
二郎三郎因为是由忠胜推荐的,所以深得家康的信任。在权利场上倾轧一生的家康,什么人都不肯相信,据说在生病时连自己亲生儿子送的药都不肯喝,但二郎三郎因为任务需要,不论何时何地,总是和家康如影随形,是家康心腹中的心腹。可以说,家康只有这么一位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二郎三郎伸过头来问到:“您说什么?”
“你看那边。”家康用鞭子指着远处的篝火说。
“在南宫山是毛利,尾山是小早川,藤古川台是大谷吉继。”二郎三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些名字。这个替身不但和他的主人有完全一样的知识,而且作出了让人惊叹的推断,“石田在北国街道,他的侧翼依次是岛津、小西行长,宇喜多殿下在天满山布阵,这是一个‘鹤翼之阵’,这场仗,殿下您输了。”
家康哈哈一笑。据说,明治十八年(1885年),被陆军大学请来做教官的德意志的克雷门斯·麦克尔少校在图上看了关原之战的布阵情况之后,曾立即判断“西军胜”。这是一个真正的必胜之阵。
“没了?”家康半开玩笑似的问道。
“左翼如果断一只翅膀,鹤就不会飞了。”二郎三郎学着家康的样子,用鞭子指着南宫山和松尾山说道。因为他知道,南宫山的吉川广家和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已经被家康策反了。
“说得不错。但是,这只翅膀到底会不会真的折断……”家康用马鞭的手柄轻轻地敲着嘴唇,“策反是没有绝对把握的,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道这两家会站在哪一方,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

雨,又开始下了。二郎三郎把斗笠递给家康,自己也戴上了。
“这雨实在烦人。”家康嫌系绳子麻烦,只把斗笠虚戴在纶巾之上。
“殿下,小心……”二郎三郎原本要说“斗笠会掉”,但被家康无所谓地挥挥手拦住了。
“上了年纪,怕麻烦了。”接下来,家康又说了一句话,大出二郎三郎的意料,“要是那小子现在能在这儿,情况能好些吧。”
二郎三郎以为这句话说的是家康的继承人——三儿子秀忠。秀忠原本应该率领三万八千人的部队通过中山道,在岐阜和家康的大部队会合,但至今也没有到达。他在信州的上田城被真田昌幸以老辣的战法玩弄于股掌之间,浪费了很多时间,结果既未能攻陷上田城也没能赶上关原决战,可以说是狼狈不堪。家康应该非常牵挂此事。
可是并不是二郎三郎想的那样,家康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的不是他,是信康。”二郎三郎心里一颤,他是第一次听家康说关于这件事的心里话。
二十一年前的天正七年,因为受到织田信长的怀疑,家康无奈之下不得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长子信康。在这之前,大家都说家康为了自身的安危,不惜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一个冷血的权利动物。

“当初不惜那样牺牲他,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得到天下。你看着吧,天下已经在我的眼前了,一伸手就能碰到……”家康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哭腔。
二郎三郎想起为了能有这么一天,家康所忍受的万般痛苦。在今川家做人质的那段时期,家康这种大门阀的子弟也不得不一边如普通百姓般劳作,一边忍耐着等待机会。家康的壮年期,作为信长的一个弱小的追随者,受尽千辛万苦,辗转奔波于诸国之间,每天经历的都是艰苦的战斗。在这期间,他培养起了自己作为武将的实力和声誉,也巩固了三河派系的团结。但代价是,在这期间,他也不得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原配夫人筑山殿下和长子信康。丰臣政权时期,在弄权天才秀吉的手下,家康被人任意戏耍,只被当作一名小小的忠实的内府官员。
而现在家康59岁,天下就在眼前,似乎唾手可得。今天的太阳已经升起,在它落下去之前,天下就应该会被家康攥到手里。漫长的坚忍,终于就要得到回报,家康肯定从心底里想和死去的信康一起来迎接这个光辉的时刻。
但是——老天到底会不会成全家康呢?
同一时刻,石田方的西军大致完成了布阵。令人惊奇的是,情况和世良田二郎三郎推测的完全一致。石田结阵于世尾山下,刚刚构筑好野战工事——深埋尖竹,由东至西形成两排栅栏,并围以深壕。栅栏的后方配备了火枪手和弓箭手,甚至还有大炮,而且有五门之多。当然,这种炮和后世的炮虽然类似,但也有很多的不同,既没有炮座也没有轮子,需要由人抬着发射。炮身的重量为15-20公斤,能够一次发射300颗弹丸。顺便说一下,一般的火铳—次最多能够发射10颗弹丸,通常是6颗,最少则为1颗(每颗22.5克,有效射程为200米,人体命中射程为100米。岛左近率领100人的部下列队于双重栅栏之前,石田家的另外一位大将,蒲生乡舍率部位于两重栅栏之间。

《常山纪谈》中记载了岛左近这天的装扮和石田的部队进行了正面战斗的黑田长政,在多年后和自己的家臣们一起追忆关原之战,说起勇猛无敌的岛左近时,没有一人能够准确地说出他当时穿的是什么盔甲,于是找来一名石田原来的部下求证。那石田旧部称“左近,身披战甲,朱色天冲,外罩浅黄木棉羽织”,黑田长政等人都记错了。那时大家虽然都离岛左近不远,但都被他的凶悍惊得肝胆俱裂,魂飞魄散。没人记得当时的细节,众人羞愧难当,这些都被记在了《常山记谈》中。
岛左近这时正一面举着一个大葫芦仰头喝水,一面和手下说话。
关原这地方说来也巧。很久以前,大海人皇子和大友皇子的决战,就是在这儿展开的。这里真不愧是划分东西的要冲。”他说的是7世纪末的壬申之乱。天智天皇之子大友皇子和天皇的胞弟大海人皇子,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发生的内乱,大海人皇子以东国为基地,在内乱中取得胜利。大海人皇子就是后来的天武天皇。而且,那次大战的第二年,这里就设置了永久性的关隘,仿佛是专为今天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大战准备了一座合适的舞台。
岛左近可不是一介简单的武夫,就其汉学素养和对日本诗歌的爱好而言,他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位学者。当然,他对日本的历史也很有研究。虽然为了缓解部下的紧张情绪,他故作轻松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在这些方面的造诣,可他的心里却装满了对六郎的牵挂——六郎这时应该正藏在这一片黑暗中的某一处吧。家康的身边布满了以忠心耿耿而闻名的三河武士,他们互相之间飜艮熟悉,六郎在他们中间就会像白色羊群中的一只黑羊那么显眼。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也必须刺杀家康。
“拜托了,六郎。”岛左近在心里默念道。
岛左近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原本不喜欢暗杀这种阴险的手段。如果有可能,他更情愿在光天化日之下,明刀真枪地决出胜负。但岛左近同时也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作为一名优秀的战士,如果丧失了清醒地对比敌我双方实力的能力,那还怎么可能在战斗中取胜呢?作为现实主义者的岛左近判断这场战争的输方是三成。
石田三成被称做高尚的武将,但这种说法本身就是一个悖论。“高尚”和“武将”这两个词不应该被联系在一起,把“武将”换作“政治家”来看一下:
“高尚的政治家”——很可笑吧?!即使是现代人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同样,“高尚的武将”在那时也应该是个很可笑的说法。
三成之所以能够带着这种矛盾的形象活到今天,一是受到丰臣秀吉的庇护,一是得益于岛左近和蒲生乡舍这两位部下,这两个人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蒲生乡舍也是一位俸禄一万五千石的侍大将。在三成把举兵的决定告诉两人的那天,他们在岛左近家彻夜把酒,并不是要商量什么事情,事实上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这实际上差不多是一次告别宴,两人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同时,他们也清楚这一天就是石田家败亡之日。
三成擅长统计,他相信战争也是一种统计。只要把敌我双方将领的俸禄计算出来,就能简单地掌握双方的兵力对比。大约每十万石的俸禄就相当于两千人的兵力。根据这种计算,西军的兵力约十万,东军约八万。理所当然,西军胜。
但是,左近和乡舍的心里都很悲观。他们都清楚,家康拉拢人的能力是很惊人的,所以,三成的计算只是桌面上的计算,三成是在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没有计算会有多少人背叛他。家康为了这次战役,写给石田家族以外的西军武将的信,光是历史上至今能够证实的就有155封,收信人共计82名。
后世史料称,在关原之战中,双方实际投入战斗的兵力,东军是八万人,而西军仅仅有三万五千人。西军有六万五千人的兵力在作壁上观,这就是高尚的三成和现实主义者的家康在计算上的差距。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左近突然说道:“如果说能赢的话……”
乡舍立刻接道:“除非家康公死了。”
德川方面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家康作为统帅的卓越性。在家康的光环中,他的手下们的影响力很弱,几近于无。如果没有家康,德川大军就不复存在,而且外姓诸侯们也不会再和德川家站在一起。
“砰!”酒杯在左近的掌中,碎成了粉末。乡舍轻轻地点了点头。
东边的天空略微有些放亮。凌晨六点。雨总算停了,但又飘起了浓浓的雾。

家康的医生板坂卜斋参加了这场战役。他曾这样记述道:“十五日,小雨。山里雾很大,能见度不足50间(大约是90米)。一般起雾时应该隐约能看出100-150间。但当时雾气很重,想数数敌军的旗子都做不到。”
家康就是这时在桃配山开始布阵的。桃配山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有一个关于它的传说:壬申之乱时,大海人皇子从野上行宫出发到此地布阵。为了激励士兵,他发给大家一些桃子。桃配山因此得名。
桃配山标高380米,距家康的大本营世尾山约四公里,背靠高耸的南宫
山。在南宫山上,西军的毛利秀元和吉川广家正严阵以待。如果从背后受到攻击,家康估计片刻也难以支撑。但是,在毛利军的前方的吉川广家和家康之间有密约,大致的内容是,只要在此战中不动一兵一卒,家康就会保证毛利和吉川家今后的地位。毛利秀元本人并不知情,也就理所当然地准备出战。但只要位于他前方的吉川广家按兵不动,毛利也动弹不得。可以这样讲,吉川广家就是约束滚滚洪流的大堤。如果这座大堤塌了,家康的性命也就随之不复存在。家康深知此中的利害,但他依然把自己的阵地放在了桃配山。这是家康演的一场大戏,也是一场豪赌我相信你。我的命就交给你了。”家康在心里对吉川广家说道。在桃配山顶,家康命人撑起上书“厌离秽土,欣求净土”的旌旗,悠悠然在矮几旁坐定,完全是一副歌舞伎(表演)大家的风范。
这时的家康浑然不知死神即将降临。
家康的死神——甲斐的六郎已经迫近到距他不到100米处。可是,家康的周围布满了侍卫,这些侍卫单膝跪地围成一道人墙。只要纵马踏去应该可以冲破。一瞬间,六郎甚至已经决定这样去做了,但犹豫了一下之后,六郎又有些踌躇不前。考虑到三河武士愚忠的特性——如果主人命令他们向东,那不管是三天还是十天,他们都会一直向东站着,这种愚忠让人想起来,就不禁有些心惊。这些侍卫毫无疑问会挡在马前宁死不退。六郎虽然没打算活
着回去,但如果杀不了家康,牺牲就毫无意义。
等!只能等家康动起来。除了家康上马,随从们也正准备上马的那一瞬间,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了。六郎开始等待,凝神静气地等待。
雾气更大了。
东军也在早晨7时左右大体上完成了布阵:第一队由福岛正则率领一万二千人,在天满山和宇喜多部对阵;第二队由细川忠兴率领一万人沿北国街道列阵,黑田长政率六千人和石田部对阵;第三队由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带八干人,在十九女池及茨原一带布阵;护卫家康的三万名中军面对着松尾山。除这些部队以外,还有寺泽广高带领的预备队,总兵力号称八万。此外,还有负责牵制南宫山方面敌军,池田辉政率领的一万四千人,以及监视
大垣城的崛尾忠的一万二千人,这些是东军的全部阵容。
按计划战斗应该由第一队的福岛正则打响。这位曾经的秀吉最钟爱的猛将宣称,如果让别人打头阵,那自己不如直接领兵回老家算了,并半强迫地向家康抢来了这个任务。但是,三河系的德川旧臣们坚决主张,这个任务必须由他们自己来完成。因为如果将来被人说,这场战争是靠外姓诸侯才打赢的,那旧三河系众人将永远地颜面扫地。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强硬地向家康表明了这个态度。特别是井伊直政,这一天他奉命照顾家康的四子松平下
野守忠吉,因为忠吉的妻子是直政的女儿。而且,忠吉是第一次上阵,直政希望自己的女婿能够抢到打头阵的功劳,也是人之常情。
井伊直政在武田家灭亡之后,将武田二十四将之一,山县昌景的“赤备”武士悉数招致麾下。这些武士因为从头盔到铠甲,所有装备均使用红色之物而得名。在那之后,这些武士就变成了以勇猛著称的“井伊的赤备”。
五十余骑的“赤备”在雾中悄然出动,最前面的是忠吉和直政。他们借着大雾通过福岛部的侧翼,准备向前沿进发。福岛部的可儿才藏试图阻止。直政强辩自己是去侦察,没有停止前进。很快,敌军就发现了这支穿着奇特红色装备的队伍,慌忙之下开始发射火铳。“赤备”武士们也迅速还击。
这次战斗实际上成为了此次战役的开始。
福岛正则大发雷霆,可事已至此,总不能现在再说领兵回家吧,只好带着满腔的怒火,命令开始铳击,随后进行了疯狂的冲锋。
之后不久,从黑田长政的指挥部所在的丸山,发出了代表开始进攻的狼烟讯号。几乎同时,在石田三成的世尾山和小西行长的天满山上也冒起了滚滚的狼烟,战事全线展开。
时间是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早八时。
起风了,雾开始飘散。
在这之前,家康开始变得有些焦躁不安。
完成布阵之后,时间大约又过了一小时。按理来说也该有些动静了,但关原的青色原野上仍是一片沉寂。
家康无意识地啃起了指甲——这是一位争夺天下的武将所不应有的恶习。这种恶习会大大地损坏自己的形象。

“又开始了。”世良田二郎三郎苦着脸看着自己的主君。这个毛病很让人厌烦。二郎三郎是一位影武者,原本应该模仿这种毛病也开始啃指甲。不就是为了和主君看上去一模一样,才披上一样的南蛮铁铠甲,戴上一样的茶色绉绸纶巾的吗?但是,二郎三郎虽然和家康一起坐在矮几旁,仍然坚持没有啃指甲。这一刻,主人和替身之间终于出现了一点差别。二郎三郎和家康都没有想到,这种差别在后来会带来非常严重的后果。
透过雾气,甲斐的六郎凝视着二人,从早一刻开始,六郎就被这个像是家康的双胞胎兄弟似的影武者搞得烦恼不已。担心接近了二人之后,还是不能把两人区别开来。六郎原本没有自信,但现在,他有把握了。
“是啃指甲的那个。”六郎听岛左近提起过家康的这个坏习惯。
“是那个看上去有些慌慌张张的。”很有讽刺意味的是,影武者看上去要比本人更沉着冷静,这是因为他押在这一战上的赌注要小一些。对家康本人来说,赌注是全德川家的兴衰和天下的霸权。对影武者来说,只不过是自己一身的生死而已。
铳声响了。方向西北。这是敌军对井伊“赤备”发的第一铳。井伊此时的对手有人说是岛津部,有人说是宇喜多部,真相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这是在关原青色原野的上空第一次响起的铳声。家康因为精神有些过度集中,所以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幻听,于是向侍卫们问道:“听到火铳的声音了吗?”侍卫们也有些犹豫。这时,常年为家康牵马,外号叫“小偷”的老人,很不耐烦地说道:“听见了还问?!快点上马!开始打仗了!”
“好!”大伙开始呐喊助威。从侍卫、传令官这些家康身边的人开始,三河系三万人的呐喊声迅速地就在天地间响起。法螺被“呜呜”地吹响。随后,黑田长政的阵地上也冒起了代表开战的狼烟。
“机会!”甲斐的六郎磕了一下马肚子。六郎对时间的计算是完美的。
家康在“小偷”的帮助下上马的那一刻,二郎三郎紧随其后。侍卫们也各自准备上马,很多马踏着碎步,到处都是铠甲和武器的磕碰声。背上的黑底金“五”字旗随风招展,六郎略微加快了马速,驰向家康。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被上头叫来传令的。

天气也站在了六郎这一边。
雾还没有完全散去。有风,可风没能一下子把雾吹散。六郎像是随着雾一起飘动似的,接近了家康。他的行动只有一个不自然的地方,但如果不是疑心很重的人,肯定不会注意到。六郎是用左手持的枪,如果不是左撇子,这个姿势是无法使枪的。而六郎是右撇子。
实际上,六郎准备用右手使用的武器,正绑在他的右腿处。全长3尺3寸多(1米),一眼看上去只是一根黑色的棍子,但是握住7寸(21公分)的手柄一拔,就会出现一段奇特的锋尖,锋尖长2尺5寸(75公分),呈黑色,是用磁铁钢打造而成的。这件武器的奇特之处在于,他的锋尖部不是刀形,而是一只很长的枪尖。也就是说,在一只略长的枪尖上,安了一个像刀把似的短柄。让野野村四郎右卫门在临死的一瞬间,发出“枪?——但为什么这么短啊”惊叹的,正是这件武器。
自古就有暗杀不可砍只可刺的说法。贞享元年(1684年)八月,若年寄稻叶石见守正休,杀当时的大老掘田筑前守正俊于江户城中。这件事比另一件著名的浅野内匠头砍伤吉良上野介的事件要早16年。事发前日,稻叶石见守曾向家臣里的剑术高手请教,斩人的手法和应用的武器。家臣建议他用一尺二三寸长的短腰刀去刺杀,理由是,砍的效果是不确定的。石见守忠实地遵照他的建议,成功地刺杀了大老。后来,浅野内匠头准备砍杀吉良上野介,结果仅让对方在额头处负了些伤。有经验的武士们谈起浅野的这次失败时,都会说他所用“非法”。
而且六郎现在是在战场上,暗杀对象身着铠甲,砍杀是决不可取的。可以刺的部位也只有两处,颈部和左肋下。在这种情况下,用有弧度的刀是不正确的。所以,六郎才选择了这只带刀把的枪尖。六郎潜在雾中,顺利地扑到了家康的左侧。

我们来节选一下,看看《德川实纪》是怎样记录这件事的:
雾又像清晨时浓重了,激烈的铳声传到中军。中军的人们开始上马,此时的中军略显混乱。一个叫野野村四郎右卫门的人,骑马向家康公冲过来。家康公拔刀向他砍去,因为两人之间隔着门奈助左卫门宗胜,所以家康公的刀先斩断了助左卫门的旗筒,才砍在了四郎右卫门的身上。
这是记录的全文。而《实纪》的作者,又在后面加了一小段感想:这完全是(家康)一时的血气上涌。后来,(冢康)又特意安慰了野野村。这难道不是一种奇怪的说法吗?在刚开战的时刻,一方的统帅砍杀了一名自己的部下,理由只是这名部下不小心骑马向自己跑了过来。自古以来,关于战场的记述很多,但类似的事却闻所未闻。有谁会在开战的瞬间,为一点小事就斩杀自己的部下呢。如果说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将军,还另当别论,可家康这时已经59岁,久经沙场。家康不像织田信长那样暴躁,甚至大家都说他性格温和。这种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是让人无法理解的。
“(家康)一时血气上涌……”这只是一个无奈的谎言,不得不撒谎的理由可以在上面那段话当中找到。有关关原之战的记录、小说等都转述了这个
小插曲,为什么呢?理由就是因为这个小插曲显得很奇怪。在像流水账似的战场记录中,这个部分显得很突兀。仔细读一读,会让人觉得非常别扭,因为这一段记录很奇怪地孤立于全文之外。
《德川实纪》并不是一本忠于事实的史书。至少,关于此时的家康是这样的。这一点,《实纪》本身也曾这样提到家康死后被追谥了“东照大权限”的神号,也就是说家康变成了神,被称做了神君。而记述神的事迹时,需要某种程度上的避讳,不符合神的身份的记述,需要极力避免。但从另一方面说,这又是德川幕府的正式记录,作为正式记录,必须公正和真实。在对野野村四郎右卫门的记录中,公正的原则和避讳的考量发生了正面的冲突。对这件事的记载,应该是这本书里最欠缺公正性的部分,所以史家才会留下了这样一段奇怪的小插曲。作者应该是原本不愿意写,但从正式记录的
角度来考虑,又不得不写。如果省略了这件事,作为史书就失去了价值。对于这段插曲,如果我们换一种读法,就能够深切地体会到史家的烦恼。也许,这才是作者留下这段奇怪文字的真正目的吧。        
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是发生了。甲斐的六郎骑马冲向家康,家康下意识地一拉缰绳,于是左肋完全暴露了出来。六郎用那只装着刀柄的长枪尖,准确地刺穿了家康的心脏。
砍伤了甲斐的六郎的是世良田二郎三郎。
六郎的马首从飘动着的雾中冲出来时,二郎三郎正要移向家康的左侧和他并排。可是侍童门奈助左卫门的马在左外侧紧靠着家康,二郎三郎只能插入两人中间,所以稍微落后了半步。就在这一瞬间,六郎的马从侧面冲了过来。
“传令兵。”就在二郎三郎这么想的一瞬间,六郎用右手拔出了他那把带刀柄的枪刺。六郎的右半身就在二郎三郎的眼前,二郎三郎看见那件奇特的武器的时候,当然也很吃惊,下意识地拔出了刀。就在他挥起刀的时候,六郎的那件武器,已经准确地刺中了家康。仅仅慢了半拍,二郎三郎就向六郎挥刀劈下。但这时,门奈助左卫门又一次碍了事。助左卫门正准备离家康远一点,所以向左带了一下缰绳。这时的情形是,他的马首向左,背部向
着家康,背上的战旗随风飘摆着,遮住了二郎三郎的视线。二郎三郎的刀斩断他背上的插桶后,又重重地砍中了甲斐的六郎的右膝,《德川实纪》也是这样记述的。只是,家康的死被隐瞒了。六郎不顾伤痛,猛踢马腹,转眼就向最前沿飞驰而去。
“得到统帅的允许后,传令官走了。”不管是谁看了这个记载,都只能从中看到家康威风凛凛的形象。
五字旗随风激扬。六郎伏下身来,把脸紧贴马鬃。前面就是黑田长政部的前沿,黑田部的前方就是石田三成的阵地,岛左近就在那里。

“成功了!”到这时,六郎的心情才开始激动起来。他穿过本多忠胜部的侧翼,已经可以看见黑田的队伍了。在这之前,从催马刺杀家康,到再次飞奔至此,这期间,六郎什么也没想,也什么都感觉不到,像完全停止了呼吸似的。来到这儿,六郎才总算喘了一口气,同时心情也开始激动起来。
“干成了!杀了家康!我……用我的这只手……把家康
“这场决战我们赢了。”就算是六郎也知道,失去了统帅,德川方面的东军已不可能取得胜利。
“得赶快告诉大人……得赶快把家康的死讯
岛左近肯定能充分地利用这个惊人的消息,在转眼间就把它传遍全军,以振奋士气。随后一鼓作气夺取胜利。而六郎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这种本领。
“哪怕早一个小时,或早半个小时都好!”六郎现在正催马穿过黑田的部队,转眼间就冲到了最前沿。这时,双方发生了激烈的铳战。六郎被打中了,被自己人的弹丸贯穿了左肩……
六郎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齐腰的深草中。坐骑就倒在旁边,正在无力地挣扎着。六郎躺在原地迅速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只有左肩中了一弹,而且弹丸也完全从身体里穿了出去。尽管失血很严重,但内脏没有什么异常。被二郎三郎砍伤的膝盖,已经露出了白骨,看起来是重伤。
“我可不能痫着一条腿。”涂上金疮药,撕破手绢捆住伤口,止了血。六郎始终冷静地像是在处理别人的身体。他把自己的肉体只看成是一个物品。这是做忍者的首要条件
既不能粗糙地处理,也不可过分在意。如果不能客观地把握情况,正确地判断自己现有的能力,等待忍者的,只有死路一条。
马停止了挣扎。六郎查看了一下,发现马身上中了五发弹丸。这证明铁铳手是向低处瞄准的。
“长柄就要过来了。”
长柄指的是长柄的枪。引申一下,也指拿长枪的步兵。骑兵用的枪叫“持枪”长约两米半。长柄则是它的一倍,约有5米。用铁铳先把马打倒,之后手持长枪的步兵排成紧密的队列压过来,这是当时最典型的战法。敌人无奈之下只能后退。为了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步兵后面的骑兵也排成密集队形继续攻击。失去了马,徒步的敌军士兵不是被马蹄踏死,就是被持枪刺死。为了扳回局面,敌人只能派上骑兵的生力军。于是,己方骑兵突然后撤,铁铳队再次出前,射出弹雨,将这些骑兵生力军的马打倒,然后长柄……这些过程不断地被重复。在战斗中能够圆满迅速地连续完成这些战术动作,而且人数占优的一方就会获胜。岛左近的部队就能够非常纯熟地运用这种战术。

呼喊声铺天盖地,黑田长政的部队一片混乱。就和六郎预想的一样,手持长柄的步兵排成了枪阵,渐渐地追了上来。六郎赶紧从背上拔下五字旗,尽可能地塞到死马的下面。被自己人当作德川方面的传令官杀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扔掉头盔、脱掉护面,六郎露出了本来面目。
雾终于散了。尽管云层依然厚重,但已经可以看清周围的事物了。还不到上午九点。岛左近部的攻击如火如荼。一队人马留在石田阵地的栅栏前面防守,岛左近亲率另一队人马冲了上去。黑田长政麾下的勇将、猛将们根本无法阻挡岛左近,连交战一个回合都很困难。岛左近部就宛如敲进黑田阵中的一根钉子,突击、切断,眼看着突破口逐渐被扩大。六郎把脸埋在死马的鬃毛中忍耐着。不知有多少只脚踏过了他的身体。
同一时刻。世良田二郎三郎下了桃配山,骑马来到了现在被称作阵场野的地方。依然没有带头盔,只戴着茶色的纶巾。他故意摘下护面,以本来面目示人。让人吃惊的是,周围没有任何人对二郎三郎表示怀疑,都认为他就是家康。二郎三郎的外表酷似家康。这里面有些成分是天生的,也有些成分是他通过长达十年的影武者生活修炼而成的。在模仿家康的习惯的过程中,这些东西在二郎三郎的身上也都习惯成了自然。就连思考问题的方法,二郎三郎现在也和家康完全一致。

如果按照家康的方式去思考,现在就不能宣布家康的死讯。如果那样做了,这场战役十有八九会以德川方的失败而告终。
现在正在前线战斗着的福岛正则,黑田长政,藤堂高虎等人,没有一个是旧德川系的将领。他们都是被秀吉宠信的大名,可以说原本都和家康有同等的身份地位。这些大名们都认为,德川家康作为武将的军事才能,是要远远优于西军的石田三成的,所以他们才会和东军站在一条战线上。更透彻地说,这些大名们尽管不情愿,但因为认为家康的军事才能在自己之上,所以才和家康结盟作战,以期从中获利。如果家康不在了,他们没有任何义务为东军出力死战,甚至会选择保存实力,待机为自己去争夺天下。这样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如果前线的将领选择保存实力,那此战也必败无疑。
因此,二郞三郎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平淡表情,策马前行。家康的遗体被放在马上,盖了一块布,由“小偷”牵着。因为大雾,家康的死才没有被别人发现。知道家康死讯的,除了二郎三郎,就只有“小偷”和侍童门奈助左卫门二人了。
现在,二郎三郎一面考虑着,如何将家康的死讯告诉前方不远处的本多忠胜,一面盘算着,得尽快除掉这个“小偷”和门奈助左卫门。如果是家康,肯定会这么做的。
从前方本多的部队中,一名武士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来。二郎三郎一看就知道,来的正是本多忠胜本人。忠胜在二郎三郎的面前像表演杂耍似的,在要相撞的一瞬间,勒住了马。
“您现在就出击,太早。请在桃配山上再稍候一阵。”
“我没办法那么做了。”二郎三郎用家康的口吻说道。
忠胜面色一变:“南宫山的毛利……”
“不是毛利,是我。”二郎三郎把头伸过去,和忠胜脸对着脸说道,“还不明白?是我死了。”忠胜的脸往后缩了一下,然后迅速地看了看“小偷”牵的马上驮的东西。
“对。”二郎三郎简短地应道。
“有谁知道?”
“牵马的和侍童。”忠胜随着二郎三郎的目光提起了枪。二郎三郎知道,忠胜在这一刻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还不行。”二郎三郎若无其事似的按住了忠胜的手腕。只一句话,互相就明白了彼此的想法。侍卫和传令官们都在看着。统帅和侍大将本多忠胜密谈之后,就杀死了牵马的老人和侍童。这太不合情理。
“怎,怎么办?”即使是忠胜,在这紧要关头,也不禁有些口齿不清。
“就这样。”
“就这样?!”
“如果不想打败仗的话——”忠胜轻轻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如果不想打败仗的话,眼前就只能维持现状。只能按日本最优秀的野战指挥——家康的命令调兵遣将。但问题是,眼前的这个家康,从未自己单独指挥过一场野战。
“相信我!”眼前的这个家康说道。
“要是你能让我相信的话……”忠胜说不下去了——如果能相信你,那我该得多省心,可是,从未打过仗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战争呢?虽说制订作战计划要依靠头脑,但在战场上打仗又是另一回事。自古以来,就从没有过哪一场战斗,是按照计划发展的。指挥乱了,发出的命令等同于无。在现实中拼杀的将士们只能看见眼前的刀枪或者火炮,连该往哪个方向去都不知道,脑子里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念头,不管指挥官如何呼喊,他们也是充耳不闻。在这种乱战中,能打开胜利之门的,只有类似野兽的直觉,不屈不挠的信念,然后就只是对指挥官的信任了。这是一种“跟着这个人,我就能活下来撷的信任。这种信任在真的家康身上有,在眼前的这个家康身上则没有。
忠胜基本上要绝望了。
眼前的这个家康说道:“不要冲到前面去争功了。”没想到他竟然要求御旗本先手大将(先锋宫)不要去冲锋陷阵。

“留在我身边。”忠胜犹豫了一下,然后毅然应了下来。对,只能这么办。忠胜至今参加过五十余场战斗,未负一伤,有着非凡的好运。忠胜要把这种好运带给眼前的这个家康,并通过自己的指挥来取得胜利。忠胜坚定了这个决心,过程如同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战斗。
上午九点,战斗已经开始了一个小时,最前沿正在极端无序地混战、乱战。一个亲身参加了战斗的武士(太田牛一)记述下了这次战斗。没有亲身参加过战斗的人,是写不岀这种逼真的描述的。现在以白话文摘录一段:敌我双方你来我往,火铳声,箭划空而过的声音响彻天空,震动大地。黑烟滚滚,暗无天日,敌我犬牙交错……
当然,具体的战斗经过现在已经无法探明了。只知道是谁的部队碰上了谁的部队之类的。不惜违反军令,也要打了头阵的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部对阵岛津部,为此而愤愤不平的福岛正则部和宇喜多秀家发生了激战,藤堂高虎、京极高知、寺泽广高各部和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作战,织田有乐率领的七队人马和小西行长对阵。在所有部队当中,上演了最惨烈的激战的,是负责攻击石田三成部的黑田长政、田中吉政、细川忠兴等部。
岛左近和他的部下的勇猛令人惊叹不已,甚至在后世也被广为传颂。据说他们只用了片刻工夫就将田中吉政的部队迫退了三百米,宛如天兵天将一般。田中吉政说他在岛左近的部队里看见了死士,他们每个人都已决心必死。不管是什么样的猛将,只要是活人,就绝无可能战胜死人。
即使是被称为勇将的后藤又兵卫,也只是勉强和石田一方的石田三成的家臣大桥扫部略经接触,就败回了己方阵内。
这一日,黑田长政为了能够让自己的部队杀死石田三成,特选了十五人的精锐,让他们每个人又各自率领一队步卒,编成了一种特别攻击队。根据军令,这一队人马被禁止去割敌将的首级。因为这种行为会迟缓部队的行动。就连这些经过选拔的特攻队员,也在岛左近部的猛攻之下,一触即溃,四处逃窜。
“去死!去死!”岛左近一边纵马提枪,如疾风般左冲右突,一边不停地呐喊着。那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东军的将士们应声抱头鼠窜。黑田、田中、细川部的将士们的耳中充满了这种吼叫声。据称,在很多年以后,还有人在噩梦中又听见这种声音。
甲斐的六郎在恍惚间听到了这种声音,如闻仙音般地翻身而起,拖着一条腿向声音的方向跑去。不一会,六郎就看到了盼望已久的岛左近。
“大人!”六郎的声音一点也不亚于岛左近。岛左近勒住了马。就在这一刹那,从侧面的小丘上传来了铳声。这是黑田麾下的营六之助率领的狙击队发出的齐射。岛左近连人带马都中了弹,伤有三处:左臂、左肋、左大腿。马翻滚倒地,岛左近被甩了出去。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狙击手们瞄准重新站起的岛左近再次开火。六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拽住了岛左近的腿,把他拉倒,弹丸都打空了。六郎把岛左近拉到死马的后面,要检査他的伤势,岛左近用手挡开了。
“怎么样?”六郎的脸皱皱巴巴地拧着,让人以为他要哭,再一看却是笑脸。
“你这人真怪。”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种感叹,岛左近应该也可以被划到怪人一类。
“六郎!”岛左近叫道。
“干成了。用这只手,把家康公……呵呵。”这回不会看错了,六郞的确是在笑。岛左近是个从不说废话的人,甚至连一句“是吗?”也没说。“给我处理伤口。”命令六郎给自己治伤之后,岛左近毫不耽搁地对在周围排成人墙的部下们说道,“闪开,牵我的马来。”不等六郎做完对伤口的应急处理,岛左近就一跃上马,一口气驰回了己方的阵地。冲得猛,退得也快。
看着岛左近如疾风般地退走了,一时间,黑田部有些不知所措。等他们慌慌忙忙开始攻击时,岛左近和六郎都已经退入了石田方的栅栏之后。重新振奋了士气的黑田部,立刻就攻到了很近的位置。
岛左近轻轻一笑:“大铳!”五支大铳已经在栅栏后准备好了。每一门里都装填了一贯(约3.75公斤)的弹丸和大量用纸袋包好的散弹。这种大铳是石田三成在朝鲜监军时,目睹了其威力,把缴获的大铳带回来让国友冶炼仿造的。
“轰!”大铳吐出了火焰。每次一支,轮流向着黑田的部队射击。一贯的弹丸能够把数骑人马撕成碎片,飞散的散弹更是射进了更多人马的肉里。这种情景就如同修罗地狱一般。

黑田军前锋的一部,被打得血肉横飞。石田方的第二队,蒲生乡舍部如同尖锥一般,从这个方向刺入了黑田阵中。“快去报告主公!”岛左近向传令兵大声吼道,“就说内府家康公死了。”岛左近的声音像波浪一般,在石田阵内传开来。
“内府死了!”
“德川公被杀了!”
“家康公死了!”当传令兵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世尾山上的三成时,消息已经传遍了全阵,最后演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欢呼。所有人都在喊叫,所有人都因兴奋而面红耳赤,把武器向天空高高举起。
“胜利了!”“我们赢了!”理当如此。激战正酣时,敌方的统帅死了,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就是胜利。但岛左近大声地制止道:“别松劲!现在立刻开始进攻!再进攻!不给敌人临死反扑的机会!”不光嘴上说,这位大将也不管自己的伤口是否处理好了,就再次上马准备参加战斗。
甲斐的六郎大惊之下,拽住了岛左近的缰绳,“您的伤不行,大人。硬来的话,刚到手的胜利也就没意义了。”岛左近笑了。
“就是为了保住到手的胜利,才更要去。而且……”只听“嗖”的一声,岛左近猛挥了一下枪,带起一阵风,力量毫不逊于平时。六郎下意识地一缩头。“负伤不下战场,才是真正的战士。”岛左近猛地一打马,以迅雷之势蹿了出去,六郎也轻松地被带倒在地。战马轻轻一跃就跨过了栅栏。岛左近回头说道:“要是个战士,你就也来吧,六郎。”
六郎翻身跃起,把身边的一个武士推下马,自己取而代之骑了上去,顺手又从另一个武士手里夺了一支枪,向岛左近追了下去。
“我能不去吗?!”在六郎的胸中,一股热流淌过。自己的这位主人,为了完成作为(石田)家臣的使命,现在赌上了自己的命。“这也是一段因果吧。”六郎一边疾驰一边在心里想,“对待这样的主人,作为家将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护在主人的马前,代他去死!”六郎渐渐追上了岛左近,又超过了他。被六郎的行动所激励,以疾风烈火之势追上来的岛左近的部下们纷纷仿效六郎,有人冲到岛左近的前面,有人护在了他的左右。
“别挡道!”岛左近想要超过自己的手下,不管不顾地催着马。手下们也拼命地打马相随。这支抱成了一团的队伍,转眼间就超过了蒲生乡舍的人马,冲进了黑田长政的阵地。
“快喊!内府大人被打死了!”岛左近大声呼喊道。左右也挥着枪,随之喊着同一句话:“内府大人被打死了!”
“赢了!”三成听到岛左近传令兵的报告之后,就确信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事,就是赶快散布这个消息,趁敌人开始气馁之际发起总攻。随之,东军的八万人也就会土崩瓦解。三成马上向西军各部派出了传令兵,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们骑马出去不停地喊:“家康公被打死了!”
“半小时。”三成计算到,只要30分钟,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敌我两军。那时,己方士气高昂,而敌方则会畏战不前。
“半小时后开始总攻。”三成站起身来观察前线的情况。雾全散了,双方激烈的战斗仿佛近在咫尺。
“岛左近的位置太靠前了。”岛左近的队伍斜刺里切断了黑田的部队,扎进了细川忠兴的队伍里。蒲生拼命地想率部接应,扩大战线,但跟不上岛左近的速度。东军的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生驹一正等部正在闻讯赶来支援。三成一边急令中军出动,一边看了看右翼的岛津丰久部的动静。那边的情景有些怪异,岛津部的阵地上,刚才还在进行激烈的铳击战,现在却是一片寂静。他们对面原本是田中吉政部和井伊的赤备,现在,田中吉政赶去支援黑田部,赤备则对上了小西行长部,岛津部的前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按照常理,岛津部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从侧面袭击田中部或井伊部。尽管有从背后受到攻击的危险,但也有足够的胜机。尽管岛津部人数较少(一千五百人),但彪悍的萨摩人,应该有能力完成这个任务。可是,他们现在却毫无动静地作起了壁上观,完全置身于战斗之外。三成非常愤怒,马上派出了家臣八十岛助左卫门,急驰岛津部传达的口头命令:“立刻冲击田中部的侧翼,和左近部一起击溃这个方向上的东军。”

八十岛助左卫门来到岛津部时,心里多少有些得意。他认为,这场仗己方赢定了。而且之所以能贏,都是靠了自己主公三成的力量。这一点小小的得意,使助左卫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助左卫门没有按照正常的军礼下马传达命令,而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以责备的口气呵斥了对方。岛津部马上就有了反应,一名带甲武士突然拔刀出鞘,挥舞着冲了过来。
“下马!不懂规矩吗!”带甲武士一边喊一边挥刀砍了过来。助左卫门勉强让过了刀锋,却被砍中了马尾,马受惊之下落荒而逃。三成大怒。八十岛助左卫门并没有说自己是如何无礼,只向三成报告说,自己的马突然被对方砍伤了。
三成亲自骑马驰入了岛津的阵营。这大概不是一军统帅该做的事。三成一跃下马,然后直冲到岛津丰久的面前。丰久是岛津部的前锋队长,也是中军岛津维新的侄子。
“内府被我的刺客杀了。”三成单刀直入地说道,“取胜已经毫无疑问,你们立刻出兵。”
“刺客?”丰久嘴角带着一丝轻蔑说道,“我们萨摩人不喜欢这种卑劣。”
丰久冷冷地说着,眼神中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三成有些狼狈:“再怎么说……赢了就行。”
“那你就自已去摘胜利果实吧,岛津家一概不再参与。现在你也用不着我们出力了。”意思是,反正你也赢了,剩下的事自己干吧。我们可不想被肮脏的胜利玷污自己的名声。三成一言不发,灰头土脸地打马回了营。实际上,岛津丰久的话只不过是充充门面。岛津家自己就不知在过往的战斗中,使过了多少回下流的手段,甚至可以说是长于此道。三成说了一句“我的刺客……”这让岛津丰久立刻就想到,此战之后,三成肯定会居功自傲。就算没有此事,三成也可算得上是一个高傲的人,经常自命清高,礁不起别人。如果他再以一己之力,就取得了此次战役的胜利,那就更会目中无人了。这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所以有必要在他刚开始自满的时候,给他来个当头棒喝。
丰久凭直觉采取了这样一种态度。但从结果上看,丰久这时的直觉,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当时的形势。就在这天下午,丰久在溃逃时战死。如果这时岛津部能够投入战斗,也许就会导致东军前沿的崩溃。由于岛津部按兵不动,所以不久岛左近部就被歼灭,并波及全线。可以用一种春秋笔法来这样解释,岛左近使出了暗杀这种极端的招数,反而导致了自己乃至全西军的失败。这是岛左近无论如何也始料不及的。

时间到了上午十一时三十分,战斗正在激烈地持续着。如此惨烈的战斗,在整个战国时代也难得一见。
“内府死了”的消息已传遍全军,出现西军占上风的局面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但实际上,西军投入战斗的兵力只有三万五千人。坐拥一万五千六百兵力的小早川秀秋,仍然没有离开松尾山阵地一步。松尾山标高三百米,是能够纵观东西两军的绝好位置。小早川中纳言秀秋十九岁,是位优柔寡断、精神萎靡的青年。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位少年。他是丰臣秀吉正妻北政所的兄长,木下家定的儿子,被送给丰臣氏五大老之一小早川隆景做养子,继承了筑前一国和筑后两郡合计三十五万石的领地。从血缘上来考虑,他当然应该参加西军。但实际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代替生母将秀秋抚养成人的北政所夫人,在这场战争中是支持家康的。而且,秀秋一直不得宠于秀吉,曾一度被剥夺了三十五万石的领地,被转封于越前北庄(福井,领地变成了十六万石。秀秋之所以能夺回原来的领地,完全是凭借秀吉死后作为丰臣家家老15的家康的力量。        
还有一个原因。小早川隆景有两位重臣,平冈赖胜和稻叶正成。身为小早川家的养子,而且年纪又轻,秀秋在这两人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在这两位重臣的心中,只有小早川隆景的存亡。对秀秋本人的忠诚,可以说是半点也没有。在此战国乱世中能够存活下来的二人,无一例外地判断此战东军胜。平冈赖胜的夫人是黑田如水的侄女,稻叶正成的儿子是家康的近臣(稻叶正成的夫人就是以后德川家第三代主人家光的乳母春日局),这两人都可以被看作是德川派。但对小早川家来说,很不巧的是,因为没有参加家康攻打会津的战役,所以无法拒绝石田三成的出兵邀请。如果拒绝,肯定不可避免地会被讨伐。虽然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不暂时参加了西军。但小早川家的这两位重臣,一面参加西军攻打了伏见城(守将鸟居元忠以下有一千八百余人阵亡),一面又向家康派出使者,递交了致歉信并提议可以送去人质。家康认可了提议。结果,在此次关原之战中,小早川阵营中竟有两名德川方面派来的监军,一人是家康的直属武士川奥平藤兵卫,另一人是黑田长政的家臣大久保猪之助。三成一方的西军则对此完全不知情。
但也有些情况是家康的东军不知道的。一封九月十四日(开战前一天)签署的西军的盟书被送到了秀秋的手上。盟书是由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小西行长、长束正家等人连署,内容中有非常惊人的一条:“在秀赖15岁之前,关白一职交由秀秋担任。”对长年处于两位重臣的严威之下,抑郁不得志的秀秋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妙诱人的条件了。秀秋甚至飘飘然地在脑海里已经勾画出,自己穿戴着关白的冠袍的英姿。即使是稻叶和平冈这两位重臣也未能料到,这一纸盟书会带来如此重大的影响。他们过于现实主义地错读了少年的心理。就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秀秋收到了“家康被杀”的消息。这一句话,使秀秋心中的天平发生了严重的倾斜。
“石见!石见!”秀秋用少年特有的尖亢的嗓音呼唤道。石见就是平冈赖胜。赖胜慢吞吞地踱了过来。当然他也听到了家康被杀的消息。内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动摇。为了掩饰这种动摇,才故意放慢了脚步。
“难道是弄巧成拙了?”平赖的内心正被这个想法所困扰着。只送一封致歉信就好了,不应该送去人质,更不应该把东军的监军招入营中……尽管内心正在漩涡中挣扎,可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这种时候,赖胜看上去有些木讷。
“听到了吗?”秀秋的声音有些走板,听上去更像哀号。
“听到什么了?您说。”

“内府被杀了!”秀秋激动地吼到,全身也有些颤抖。
“危险呐。”这种情形下最危险的就是,没有搞清情况就随便作出决定。赖胜想,这个少年人很可能会轻举妄动,太莽撞了。因此他的表情愈发有些木讷。
“您说什么呢?我一点
“别装傻!”连秀秋自己都听到了,赖胜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消息,“内府被杀了,咱们下面的行动,也得考虑一下了吧……”
秀秋要准备胡来了。赖胜举起一只手,拦住了秀秋的话。不,应该说拦住了秀秋的轻举妄动。
“造谣生事也是一种作战。突然就”赖胜边说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信。“我必须亲眼去看一看,殿下你也来吧。”说完赖胜就走向己方的阵尾。秀秋一路小跑地蹿到了他前面。脚下的关原一览无余。激烈的战斗在左方进行着。西军明显掌握着主动,各部都在敌阵里激战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赖胜无言地指向一处。
现今的阵场野附近,驻扎着一支约三万余骑的德川家嫡系部队。他们丝毫不为眼前的乱战所动,队列笼罩在一种带着杀意的沉寂之中。看样子,队伍正在等候出击的命令。而且在阵中央有一处空地,连侍卫们都没有靠近这里。家康和本多忠胜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矮凳上。家康一面不急不忙地啃着指甲,一面向松尾山瞥了一眼。
“他瞪了我一眼!”目光带来的冲击,甚至让秀秋在一瞬间缩了一下身子。
“怎么样?”赖胜问道。秀秋喘着粗气未作回答。
“就内府大人来说,今天看上去有点不够沉稳啊。”赖胜故意说着反话。
“内府有啃指甲的习惯。”这句话终于还是由秀秋说了出来。
“但是,为什么本多忠胜会在他身边?的确,那里不是先锋大将应该待的地方。他的位置应该在前沿,或者应该和井伊一样去战斗。
“还有,看不见他的影武者。”家康的影武者是很有名的,打仗时必定和家康形影不离,从远处看去就好像有两个家康似的。但现在只有一个人在,是家康死了,抑或是影武者死了,二者必居其一。
“很怪啊。”赖胜回身喊道,“拿望远镜来。”侍卫飞奔过来,递上了望远镜。秀秋一把夺过来举到了眼前。从远处也能看见镜片的闪光。二郎三郎注意到了这个闪光。
“平八郎。”他小声地对本多忠胜说道,“你回自己的阵地去。”
“你说什么?”本多忠胜怒目圆睁。这家伙,想逞能自己来指挥这么重要的战斗吗?”
“秀秋在用望远镜看着咱们呢,注意你的举动。”本多忠胜对二郎三郎的观察力表示惊叹。其实,从刚才开始,他就不住地为这位影武者所表现出来的敏锐而震惊。

“内府被杀”的流言传入耳中时,这位影武者首先采取的措施,就是命令侍卫们远离。理由是,这样从远处看起来,自己会显得更加醒目。这个措施是妥当的。战斗仍在进行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管如何流言四起,只要在马上直起身来,就能看见家康的身影。这一点支撑着东军的将士们。而且,这个家康还啃着指甲。大家都知道,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非常讨厌家康的这个毛病,是绝不会模仿的。
“他们在怀疑,平八郎你为什么会待在中军。”正如二郎三郎所说,对家康来说,本多忠胜不是参谋,而是先锋官。在这么重要的战斗中,没有哪位统帅会傻到把先锋官留在中军。
“还有,尽管有些不敬,你能不能把殿下的盔甲脱下来,找个人穿上,扮成我的影武者?那样就没有漏洞了。这一点也没什么可说的。忠胜重重地点了点头,打马回了自己的队伍。秀秋通过望远镜一直紧盯着他的身影。
“本多平八郎,回他自己的阵营了。”平冈赖胜说道。本多忠胜的头盔上装着鹿角,非常醒目,从远处也清晰可见。秀秋仍在犹豫不决,“关白小早川秀秋”的华丽身影时不时在他眼前闪过,但是如果家康仍然健在,并最终获胜的话,那就别提关白了,就连小命也是难保啊。
“主公。”赖胜指了指世尾山,那里燃起了狼烟。这是在催秀秋立刻出兵,是事先定好的讯号。山下的家康好像也看见了狼烟,对侍卫说了些什么。稍后,从阵场野也冒起了狼烟,这个讯号明白无误地在催促秀秋,同样也是要他下山,并从侧面攻击大谷刑部的人马。但秀秋没有动,或者说没能动更准确。
“要是战斗立刻就结束,该有多好……”连旁人都可以看清秀秋此刻的想法。赖胜快步回到阵中。一眼就看见东军的两名监军,即黑田长政的家臣大久保猪之助和家康的心腹武士平藤兵卫正在找自己,两人已经急得直跺脚,猪之助的手按在了短刀的柄上。看来,如果立刻不出兵,他肯定会杀了自己。赖胜走上前去,不停地安慰着两人。
秀秋只瞥了一眼这边的情形,就把目光移回了家康身上。两个监军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要是碍事,杀了也无妨。比起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家康到底是真还是假?这时,一名骑士从本多营中急驰到中军,把马交给了侍卫,来到家康身边,“扑通”一下就坐在了矮凳上。这人也穿着南蛮铁甲,戴着同样的茶色纶巾。和家康唯一不同的就是戴着护面,看不清长相。
“是影武者吧。”
秀秋调了调望远镜的焦距,看不太真切,但觉得此人身形不太像家康。看上去不太像也很正常,此人是本多忠胜。忠胜亲自穿上家康的铠甲又回来了。家康身高五尺一二寸(1.55米一1.58米),胖得自己都不能系兜裆布。急切之间很难在战场上找到一名身形相仿的替身。忠胜想,反正怎么也是不像,那自己亲自去最好。因为在扮演影武者的同时,自己还可以指挥全军。在穿家康的铠甲时,即便刚毅如忠胜,也忍不住淌下了泪水。忠胜从没有想过,在自己的一生中也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世良田二郎三郎不容置疑地对忠胜说道:“用火铳给小早川几下。”忠胜听了大吃一惊。二郎三郎的心情很可以理解,忠胜自己也很恼火,恨不得把秀秋那总是犹犹豫豫的脑袋给拧下来。想到对方只不过是一个19岁的少年,心中就更加难平。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战争,竟然会被一个满脸粉刺的少年所左右。开战前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但此时不应感情用事。小早川的一万五千六百个人的兵力,现在是决定关原之战胜负的重要力量。

“冷静!”到刚才为止,忠胜一直是以和家康对答的郑重的口吻在说话,此时却突然转为粗鲁的语调,也许是因为他穿上了家康的铠甲。
“把那小子弄成了敌人,这场仗咱们就输了!”
二郎三郎从矮凳上站起身来。
“现在如果不给他几下,才是真的要输了。理由是……”
二郎三郎猛地打住话头,大声呼喊传令兵:“传孙兵卫!立刻!”孙兵卫指的是家康的火铳队头领布施孙兵卫。传令兵立即向前线驰去。
“为什么?”忠胜厉声问道。
“为什么?因为如果是殿下,肯定会这么做!”二郎三郎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早川现在正在怀疑我。如果咱们不以殿下的方式行事,一万五千的小早川部,很快就会杀到咱们的中军来了。”忠胜沉默了,他再一次被二郎三郎的敏锐所折服。的确,如果是家康,很有可能会这么做。19岁的少年,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19岁的少年,在家康眼里顶多就是个毛头小子。就算他手握一万五千的兵马,可己方也还有未参战三万中军精锐。如果秀秋想毁约,家康肯定会立刻挥师松尾山,踏平小早川部,然后趁势突袭大谷刑部的侧翼!
“就这么干!”忠胜瞬间就坚定了决心,大吼道:“全军上马!”随着命令,三万多人的三河系将士一齐翻身上马,同时举枪,宛如一片闪着黑色光芒的森林,气势夺人魂魄。三河武士以彪悍和坚忍著称,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第一精锐之师。这支精锐所放射出的杀气,令松尾山上的小早川胆战心惊:“这就是三河军团啊!”就在此时,伴随着猛烈的铳声,弹丸铺天盖地射向了小早川部的阵地。这是布施孙兵卫和福岛部的掘田勘右卫门率领的铳队在进行齐射。

时间过了十二点。前线的战斗更加激烈。战士们当然没吃午饭,就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疲惫达到了顶点,全凭着信念在作战。岛左近的气力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虽身中三弹,仍然毫不费力地挥舞着大枪,不停地反复纵马冲杀。处身马前的敌人,或被挑翻在地,或被刺于马下,无一幸免。
“真是天生勇士。”甲斐的六郎一面和岛左近并肩冲杀,一面深深地发出赞叹。二人带着身后的部队,现在已经穿过黑田部,正在细川忠兴和田中吉政的阵地中激战。指挥官细川忠兴本人,也不得不亲率三子拔刀拼杀。由此一点就可以看岀,这场战斗是如何的激烈。突然,岛左近勒住了马,因为他听到了从家康中军传来的火铳声。左近在马上直起身,向阵场野方向望去。六郎也把马靠过来,直接像猴子似的站在了马鞍上,向同一方向望去。
“他们在打松尾山。”左近看了看六郎。两个都看到了家康和忠胜扮的影武者。
“是影武者。另一个也肯定是别人扮的。”六郎答道。
“我知道,但作为一个影武者,此人很有气魄。”岛左近也看岀来,小早川至今仍按兵不动,肯定是叛变了。而且也察觉到,是“内府被杀”的消息使小早川一直在犹豫不决。所以他才称赞家康的影武者很有气魄。六郎的心里充满了疑问,难道是自己搞错了?自己当时刺杀的不是家康而是影武者吗?从远处望去,现在的家康虽然骑在马上,也没忘了啃指甲,替身是不啃指甲的。所以自己当时才认定,啃指甲的是家康本人。可是……现在这种疑神疑鬼的感觉,真让人难受。看来只好再混到家康阵中,亲眼去辨认一下。但怎么辨认呢?凭什么断定真假呢?一旦开始疑神疑鬼,心中就会翻来覆去,纠缠不清。六郎简直有些绝望了。
“我现在就去……”六郎目眦尽裂地高声叫道。六郎确信,现在已经没有方法可以辨别真假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杀掉那个影武者。
“我太蠢了!”那时,应该把家康本人和影武者都杀掉。如果那样做了,自己大概也不能活着回来,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疑神疑鬼。六郎痛悔不已。
岛左近抓住了六郎的战裙,把他拽回了马鞍上。

“别去!”
“我一定要去!”六郎挣了一下,但动弹不了。岛左近实在是臂力惊人。
“不用疑神疑鬼,相信自己。”左近的眼神竟有些温柔,“我相信你。”六郎心中一热,眼泪涌了出来。
“战争是千变万化的,这样才有趣。”左近说完轻轻笑了笑。岛左近的意思是,暗杀了家康,也不能保证肯定会打赢这场仗。说到底,胜负就是时也,命也。这些无法由人控制的东西,也正是战争的有趣之处。
这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战士接下来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六郎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去享受一下战斗的乐趣。”
“我也和你一起去享受这个乐趣!”
岛左近仰天长笑,他已经断定,小早川会叛变。毫无血性的秀秋,不会不对刚才的齐射作出反应,而小早川的叛变,也宣告了西军的失败。胜负已定,此后无牵无挂,自己也可以充分地享受一下战斗的乐趣了。
“走吧。”说完,岛左近一磕马肚,在头顶挥枪一振,枪尖里仿佛冒出了火焰。岛左近人如修罗,跃马向前,在身前杀出了一条血路。
“岛左近的枪喷火啦!”只为躲避这支炽热的大枪,敌兵不顾羞耻地四处逃窜。和岛左近预想的一样,小早川秀秋被德川方的齐射吓呆了。数发弹丸和他擦身而过,而且其中一发轻轻擦过了他的脸颊,秀秋的脸上顿时血流如注。秀秋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麻木,动弹不得。
“主公!”如果不是平冈赖胜飞奔过来,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回了阵中,也许秀秋的身体早就被弹丸射穿了。回到大帐,秀秋突然开始浑身发抖,口齿含混不清,如同一个老人似的说道:“内府……内府用火铳……打我了……”
“主公……”
“快!发兵!内府要杀、杀我!我不想死!快……”
“发兵去打哪边啊?”赖胜明知故问道。这时必须要让秀秋发出明确的命令。
“那还用说吗……攻打大谷刑部!”秀秋结束了长达四个小时的犹豫不决。小早川部的一万五千六百人呐喊着,冲向本应是友军的大谷刑部的侧翼。

时间到了下午一点。大谷刑部吉继是位古今的名将。他在这一日,也很早就判断出小早川会叛变,并预先做好了准备。所以,当小早川部乱射着火铳杀到时,大谷刑部毫不惊慌,立刻派出精选的六百人迎头拦击。这支队伍上下一心,对小早川的背叛怒火中烧,并以惊人的气势奋战。据说,只用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小早川的前锋部队就被击退五百米,阵亡了三百七十余人。作为监军被派到小早川部,家康的心腹武士平藤兵卫也在乱战中被杀。世良田二郎三郎和本多忠胜都目睹了这场漂亮的阻击战。
“刑部吉继名不虚传,小早川不是对手。”二郎三郎很欣赏地说道。当然,现在根本就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他马上命令三万中军出击,三河军团的三万人马到此刻才终于投入了战斗。总攻开始,以压倒性的兵力和强势。
在这个时间点上,相比西军三万五千人的总兵力,东军在原有八万人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策反过来的两万人(不只是小早川,还包括协坂、朽木等),总兵力迅速膨胀到十万人,实际上已经接近了西军的3倍。
大谷部很快就被击溃。据说,大谷刑部在向小早川高喊:“人面兽心的东西,三年内你必自食恶果”之后,就剖腹自尽了。小早川秀秋也在两年后的庆长七年(1602年),癫狂而死。
接下来,小西行长部崩溃、宇喜多秀家部败退。这两支人马都是因为在先前形势占优时,毫无保留地深入敌阵,队形被拉得过长,被三河军团猛攻侧翼之后,所以迅速崩溃的。胜势转眼间就转变成了失败。由此可见,战争是千变万化的。这也正是战争的有趣之处。世尾山上的石田三成现在正处于一种茫然自失的状态。片刻之间,大谷部、小西部、宇喜多部就已经全部崩溃。东军现在开始集中全部力量,攻击石田部。
“为什么这样!”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绝对没有失败的理由——兵力占优,刚开战就刺杀了敌军的统帅,任何_位统帅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想到己方会最终失败。任何一位军事学者,都不会相信这场战斗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但是,现在打败了。浑身浴血的蒲生乡舍飞马赶到,敏捷地翻身下马后问道,“主公,您要切腹自尽吗?”
“我不能死!为了这么一场不明不白的败仗,我不能死!”三成的话语声像是哀号。无法接受这么一场不合道理的败仗,理论家三成是这样说的。结果,石田三成弃掉盔甲,扮成农夫向伊吹山方向落荒而逃。蒲生乡舍为了给三成赢得时间,奋战而死。至此,西军全面溃败。

据岛津家的陈年记载,西军全面崩溃的时间是“未时上刻”,即下午两点左右,开战六小时后。
但对东军来说,战斗还没有结束。很奇怪的是,直至最后都一直袖手旁观,没有参战的岛津部,竟然在此时胆大包天地横穿东军,向伊势路方向开始撤退。
66岁的岛津惟新义弘及部下共一千五百人,尽管人数不多,但是一支以彪悍而著称的萨摩人组成的部队。岛津家出于对石田三成的意气,故意未参加战斗。可没成想由于西军大崩溃,致使自军现在也处身险境。为了始终如
一地表现“岛津家的意气”,他们特意选择了穿越敌阵这条路。
不用说这是一支自知必死的“死军”。但东军的将领们也有他们自己作为军人的意气。就算是支败军,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眼前通过,福岛、小早川、井伊等东军各部,一齐向岛津部追击过去,一手造成了岛津家未能参战的岛津丰久,被本多忠胜的手下,用七八支枪数次挑到半空,最后连他身披的猩红战袍也破碎不堪,散落于地。其状况惨不忍睹。
四点左右,岛津义弘好不容易脱离了战场,据说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人。一千五百名萨摩人中,有一千四百多人血洒关原。但死伤并不全部出自岛津一方,追击的东军也死伤惨重。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二人,也因岛津部的铳击而负伤,井伊直政在此战中负伤后,一直未能痊愈。最终死于两年后的庆长七年。
在岛津部进行这场惨烈的撤退战的同时,在南宫山上一直按兵不动的吉川、毛利、长束、安国寺、长宗我等诸军,或井然有序,或四散流窜,向着伊势及近江方向撤退了。关原决战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下午四点左右开始,战场上下起了夹杂着沙尘的泥雨。
在雨中,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漫无目的地奔跑着,显得那么悲凉。据记录,失去主人的战马,有一千五六百匹之多。在风雨交加的草原上,四下里到处倒着旌旗,人和马的尸体交错重叠地躺满了山野。地上的水流都是红色的。这场战役的伤亡人数,在各种史书上有很多不同的记载。西军的死亡人数,从三万两千六百到八千余人,再到四千余人,众说纷纭。不管相信哪种说法,这一日的战死人数都是创纪录的。
在死尸堆里有一个人缓缓地抬起了头,是甲斐的六郎。他被一支枪重重地击中了头部之后,落马昏了过去。甲斐的六郎看了看周围的尸体,没发现岛左近。
从东军的中军方面传来了欢呼声。
六郎试着想站起来,可又摔倒了。他皱着眉看了看膝伤,抚摩了一会儿之后,拾起掉在一旁的枪,用它做拐杖,小心翼翼地试着站起来,这次成功了。六郎仰起脸,吞了几口天上落下的雨水。
又一次听到了欢呼声。六郎向传来声音的方向看了看——因为雨的关系,什么都看不清。
“看来,是败了。”六郎茫然地想到。说不清为什么,现在既没有真实感,也没有悲壮感。身上感觉到的,与其说是一种虚脱,不如说是一种解放。
“不管怎么样,都结束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唱一首歌,六郎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的轻松自在。但接下来,在轻松之余,心中总还有那么-点点说不出的牵挂。
“是内府。”牵挂的理由立刻就搞明白了。六郎对自己做的事不能释怀,这件事使得六郎的心情得不到完全的解放。
“我杀的,到底是哪个?”即使到了现在,六郎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刺杀的,是真的内府,还是影武者?六郎越想越糊涂,无论怎样猛烈地晃自己的脑袋,这种困惑也挥之不去,就像是虫牙的洞里塞进了点东西,不停地想用舌头把它弄岀来,却又做不到。
“这样下去可不行。”不能放弃!六郎拖着一条腿,缓慢地向欢呼声的方向走去。他决心要再来一次。不这样做,自己心中的疑虑和痛苦就永远不会消失。可能有人会说,这样做太执著。但对六郎来说,这就如同治伤。如果不再去刺杀一次家康,自己心里的伤痛就永远不能痊愈。现在只能去完成这件事,危险什么的,六郎根本就没有考虑。不管手术多危险,如果不做手术,人就会死的话,那就只能做;但,六郎最终没能完成这次手术。原因是,当总算可以看到东军人马的时候,六郎被一具尸体绊倒了,那是岛左近。他还没有彻底变成尸体。六郎脱掉左近的铠甲,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了听,还能感觉到有心脏的跳动。六郎没有犹豫。
“比起杀人来,还是救人要紧。”在雨中,六郎做了所有能做的紧急处理。真让人吃惊。这位人到中年的勇士,身上除了原来的三处铳伤外,又新添了两处铳伤和三处枪伤。六郎扛起岛左近,朝着和岛津部同样的伊势路的方向落荒而去。雨势越来越大。对逃跑的人来说,一个值得庆幸的黄昏降临了。
世良田二郎三郎在这场雨中,正从阵场野,向原大谷刑部阵营的所在地天满山移动。在战斗中,他终于戴上了从未戴过的头盔。有人在书中写道,他这是戴起得胜盔,求个好彩头——胡说八道,只不过是因为雨下得很大而已。二郎三郎很疲惫,疲惫得有些直不起腰来了。靠惯性持着缰,控着马。但除了困还是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真想让人搭起一座小屋,然后就倒头大睡。现在二郎三郎的脑子里除此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不知被谁重重推操了一下,二郎三郎懒洋洋地侧目一看,本多忠胜正和自己并骑而行,一副很担心的表情。
“您再坚持坚持。”本多忠胜又恢复了尊敬的口气。也不知为什么,二郎三郎一听之下,忍不住想笑——做戏做到什么时候?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这么关键的时候,您可不能让周围的人,看见您很疲惫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我也是人。”二郎三郎想这么喊两声,但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嘟嘟嚷曦地说了一句:“我的使命完成了。”
“不对,真正重要的阶段才刚刚开始。”忠胜的声音很低,但语气不容置疑,“要验首级、论功行赏,和外样大名们也要打个招呼,表情不能这么僵硬……得健康明朗些,还要生动一点……那样才橡打了胜仗的统帅嘛。”
“统帅已经死了。”二郎三郎半较劲地说道。什么事都没意思!真想抛掉一切,重新做回一个简简单单的影武者。
“影武者!”二郎三郎的心里猛地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影武者了。没有比失去主君的影武者更滑稽、更危险的角色了。酷似主君,在此时正是影武者最大的麻烦。因为他总能勾起人们对死去的主君的哀思。这种感觉肯定不是令人愉快的。
“不小心点的话,我会被人除掉。”就像自己刚才对牵马的“小偷”和侍童门奈助左卫门起了杀心一样,有些人肯定也会想要除掉自己,比如眼前这位本多忠胜。二郎三郎侧目轻扫了一眼忠胜,发觉他的表情很是复杂古怪。
“早点逃吧。”但在三万中军武士的簇拥之下,怎么逃得出去?十年的影武者生活,夺走了二郎三郎作为野武士的机敏和灵活的身手。二郎三郎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只能再演一段时间的戏了。”忠胜像是看透了二郎三郎心中所想似的,深深地一颔首道:“最起码也得等中纳言大人到了之后。”
中纳言大人指的是秀忠。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位家康的继承人至今还没有到达主战场关原。时至九月十五日的今天,秀忠仍率领三万八千人的部队在中山道的本山宿,也就是现在的盐室。到达美浓尚有四日的行程。
当然,这时的忠胜和二郎三郎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们认为秀忠今天就该到了。即使是已经死去的家康,也在落款九月六日,给福岛正则的信中提及,秀忠肯定能在九月十日赶到美浓。而对秀忠来说,这次的贻误战机,成了自己一生都痛悔不已的事情。
秀忠,时年22岁,初经战阵。来迟的原因在信州的上田城。上田的守将是一位叫做真田昌幸的老狐狸,他以游击战法,将秀忠部牢牢地钉在上田城下。秀忠耗时八日,依然未能陷城。不得已之下,只好留下牵制部队,自己率主力先行。那么,当初攻城的目的是什么呢?顺便提一句,上田城里的兵力不过区区的两千人。再重复一下,秀忠的兵力是三万八千人。初出茅庐的年轻统帅和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能有如此大的差距!
“但是……”
二郎三郎回身看了看,三万的将士,冒着雨默默地前进着。现在看上去,竟有一种可怕的压力。
“能骗过忠吉殿下和井伊大人的眼睛吗?”井伊直政和忠胜一样也是德川三虎将之一,可以算是家康的心腹。松平忠吉是家康的四子。二郎三郎的意思是,自己没有骗过这两位家康心腹的自信。
“到时肯定会一片大乱。”得胜后到中军来问安,发现统帅竟另有其人,不乱才怪。
“不会。”忠胜有力地说道:“我发誓,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忠胜对控制井伊直政是有把握的。同为御旗本先手侍大将,又是多年知交。而且,井伊直政是新臣,他原本是今川家的家臣,后来沦为浪人,天正三年被家康看中后才委身相随。井伊直政对正统三河系的忠胜,总是心存忍让。说到忠吉,这位公子的妻子是直政的女儿,只要摆平了直政,忠吉肯定不会有异议。另外,忠吉原本就很少和家康生活在一起。
二郎三郎惨笑一声:“不管怎么做,都是场豪赌啊!”忠胜的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又不是我要开始赌的。”的确,在那毫发之间,决定隐瞒家康死讯的,是二郎三郎。
“我原本只想做到打完这场仗。”
“仗也打赢了,我的任务不就完成了吗?”二郎三郎想说。

藤古川台地,位于天满山西南。离原大谷刑部吉继的中军不远。德川的中军移到了此处。在三叶葵搭起大帐,立起军旗。为什么要把中军从阵场野移到此处,原因不详。有人说,是为了避雨。因为此处有一间大谷刑部在前夜栖身的小屋。这是一间大约八平大小,看上去像间仓库似的茅草屋。入口连门都没有,只有一扇小窗户。屋里是土地面,一半铺着榻榻米。据说,家康是夜在此避雨,真伪无法辨别。也有人说,家康是第二天,也就是十六日,住宿于此的。有一种小房间可以拆卸组装,还可以佩戴起居用品。当时很流行携带这种小房间上战场。但家康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的风气,很不喜欢。
关于这次移动,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这里是离中山道最近的营地。看来,这个理由比较可信。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还有本多忠胜,毫无疑问,对家康嗣子秀忠的到来正在翘首以盼。为的是处理家康之死。没有秀忠,连会都没法开。事实上,光是找谁来开会,就是一个大问题。德川三虎将的另一人榊原康政,和家康最信任的谋士本多弥八郎都在秀忠的营中。但此事又必须尽早作出处理。这就让人可以理解二郎三郎和忠胜为什么要移军此处,只要秀忠率军一到,就可以立刻屏退众人,会面商谈。
二郎三郎就快应付不了了。第一个来的是黑田长政,第二个是福岛正则,东军诸将纷纷来到中军问安。每个人都以报告的名义,来夸耀自己的功劳。大家都盼着家康对自己表示慰勉和感谢,并期望得到丰厚的赏赐。家康不能怠慢其中的任何一人。至少,在把大阪城的毛利辉元赶出城,将丰臣家的遗孤秀赖抢到自己手里之前,每一位武将都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毛利辉元挟秀赖,拥四万重兵,据天下的名城大阪城坚守不出,那么,通过关原之战刚刚取得的胜势,将在顷刻间化为泡影。
当负了伤的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来到中军时,二郎三郎内心的恐慌达到了极点。眼前能够识破二郎三郎的,只有这两个人。可是,不管是直政还是忠吉都疲惫不堪,再加上满身的伤痛,他们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晕倒。二郎三郎见状胆气一壮,命侍卫取来伤药,亲自为直政敷了药。剩下的给了忠吉,但没有亲自为他敷。表示给家臣的温存之意,是绝不能给自己儿子的。家康对手下的这种笼络术,二郎三郎是很熟悉的。本多忠胜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二郎三郎。
最奇怪的是小早川秀秋。这位关原的首功,迟迟未在中军现身。一个原因是,秀秋担心家康还在生气。看来那一通铳击还是非常有效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少年,对自己的行动所带来的严重、残酷的后果,感到无比的难堪和羞耻。藤古川台是大谷刑部悲愤而死的地方,秀秋亲眼目睹了大谷刑部的部下们,向自己发起的飞蛾投火般的攻击。
“那些眼神!”大谷部的将士们或纵马疾驰,或徒步挥刀,但所有的眼睛,全都死死地盯住了秀秋。这些数不胜数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毒。
“那些人大概会死死缠住我吧!”秀秋战栗了。叛变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没想到一旦真的做了,自己的良心会受到如此的煎熬:“我是个叛徒!”西军的将士就不必说了,就连东军的每一名士兵,甚至自己的部下都用轻蔑的目光看着自己。秀秋把侍童也都轰出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大帐中抱头呻吟。就连帐外的雨声,听上去也像是在责备自己。少年的心灵最容易受伤,这一点古今同理。终于,秀秋在两年后的十月,抑郁而终。“叛徒”这个词,杀死了这个少年。
把秀秋暂时地从苦闷中拯救出来的,是世良田二郎三郎。二郎三郎发觉秀秋迟迟不现身,便派家臣去把他接了来。二郎三郎一看秀秋的脸色,就察觉到了少年心中的难堪和恐惧。二郎三郎身上有一种真家康所不具备的温情,他特意从矮几上站起身来,迎接这位十九岁的少年。秀秋见状,“哇”地失声痛哭,五体投地之余,语无伦次地忏悔自己不该参与攻打伏见城。
“这些没必要再说了。”二郎三郎微笑着说道,“阁下今日已经创下了盖世的功勋。伏见城的事,再也不必耿耿于怀。”从秀秋的双眼中,泪水夺眶而出。秀秋一面紧咬牙关忍住哭声,一面不停地賛无望地摇着头。二郎三郎体察到了秀秋心中的绝望。
“另有一事,”二郎三郎的目光越发柔和了,“现在不得不攻打江州佐和山,三成的老巢。我想由你部担任先锋。”秀秋“啊”的一声,抬起了头。能够担任先锋,是军人的至高荣誉。这个荣誉竟然给了自己这个“叛徒”!
“我必肝脑涂地……”下面的话也已经泣不成声了。小早川部当夜就开始向佐和山方向进军。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依旧大雨如注。二郎三郎进到小屋里,换了衣服,吃了些热乎东西,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躺下身之后,二郎三郎尽管疲惫不堪,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揉了揉太阳穴。二郎三郎感到有些头疼,脖子也僵得不得了。
“没办法啊。”任凭是谁,经历了这么一遭,如果头不疼,脖子不僵,那反倒是怪事了。
“秀忠大人在干什么呢?”秀忠的部队,入夜后仍未到达。二郎三郎急不可耐之下,命令本多忠胜,遣人到美浓赤坂去哨探情况。但秀忠至今仍没有消息,回报说,就连秀忠的前锋部队都没有出现。只要秀忠不露面,二郎三郎就只能继续把这场尴尬的
戏演下去。为了攻打石田三成的佐和山城,大军明天就要前住近江。接下来,一面要继续讨伐西军,一面还要对毛利辉元施以怀柔之术,使其知难撤出大阪城。为达此目的,现在不能从江州一气打到大阪城。否则,肯定会引发战斗。
必须要在一个适当的地方,慢慢地消磨些时间,同时进行对毛利的劝降工作。
二郎三郎知道,家康把这个地点定在了大津城。所以,今早家康在上阵之前,把随军带来的爱妾阿梶夫人留在了赤坂,约定战斗结束后在大津城会合……
“阿梶!”二郎三郎猛地一惊,坐起身来。现在的问题不是秀忠或德川三将。如果想要一直把家康扮演下去,那就必须想办法摆平家康的侍妾们。企图瞒过这些和家康每日肌肤相亲的女性们,是不现实的。
在这个时期,家康没有正室。原配夫人筑山殿下在天正七年(1579年)被家康亲手杀死;第二位正室朝日姬夫人死于天正十八年;三子秀忠、四子秀吉的生母是阿爱夫人和三女振姬、五子信吉的生母于都摩夫人已经去世;现在的江户城里有产下次女督姬和六子忠辉的西郡阿局、生了第七子松千代的茶阿、生了四女松姬的间官氏等三位夫人。次子秀康的生母阿万夫人岁数已经大了,现在和秀康生活在一起。在伏见城中,原本住着以聪明伶俐而闻名的阿茶局,有孕在身的阿龟以及阿仙、阿竹四位夫人,现在因三成举兵起事,都暂避于淀城。剩下的阿梶夫人,就是现在最大的问题。
阿梶夫人(也称阿胜夫人,阿八夫人)在《德川幕府家谱》中曾被特意提及,称家康对其“宠爱无双”。她是建造江中城的太田道灌的第四代孙太田新六郎康资的女儿。天正六年(1578年)11月9日出生于房州海边。天正十八年,被选送到家康身边。远征会津时,家康特意将其从伏见带到了江户,现在又把她从江户带到了关原,由此不难看出家康对她的宠爱。阿梶对家康来说,是片刻也不愿离开的女人。
阿梶夫人是一位个性鲜明的女性,感情的变化也远比普通女人来得激烈,她很聪明,但她的聪明和阿茶局夫人又不一样,或者说互成鲜明的对比。

阿茶局的一切都是圆乎乎的,体态丰满,绝称不上是美女;总是笑嘻嘻地,脸上带着毫不造作的诚恳,只要一见到她,就会让人觉得很放松。所以不论男女,人人都很喜欢她,而且,只要看她一眼,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秘密,都会想去和她商量。阿茶局也总是设身处地去倾听,随后为你提出恰当的建议。听了她的建议,人们总会被她的智慧所震惊。这种聪明人是绝对不会去树敌的。因此,家康不只是在后宫琐事上,在政治上也经常会把一些事情委托给阿茶局处理。
反之,阿梶的聪明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尖锥。别人一句不经意的话或一个动作,她都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其心中所想,并立刻作出反应。正是凭借着这种天分,阿梶才能比其他侍妾们,更细腻地去侍奉家康。从而将其牢牢地拴在自己的身边,确保了自己宠爱无双的地位。但这些也正是世良田二郎三郎,把她视为最不愿碰面的女人的原因。对二郎三郎来说,试图蒙混过关是想也不用想的。弄不好就会被她捅出乱子来。如果乱起来,很快外界就会知道家康是个假货色。如果在江户城里还好办一些,而在外面,恐怕将无法避免事情的败露。

“其实再不行就……”二郎三郎叹了一口气。如果对方换作是阿茶局夫人,该有多轻松。只要说一句“为了德川家”,她肯定就能理解,而且会主动地给予配合。即便不是阿茶局夫人,换成住在淀城里的年轻侧室中的任何一位,虽然都会感到震惊,但说服她们也不是难事。可现在偏偏是阿梶夫人……
“说不定她会当场削发。”出家为尼,以此来哀悼家康这种事阿梶夫人做得出来。前面也说过,她的情绪会经常出现波动。如果她做了尼姑,那可是万事休矣。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像以前那样感情丰富地演一出戏。
闺闱之事也是问题。
自古以来,英雄皆好色,家康也不例外。虽然他不像丰臣秀吉那样处处情,但也绝不放过任何中意的女子,甚至在这方面,他还可以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在出击关原之前的最后时刻,还不忘在赤坂的宿处和阿梶交欢。阿梶夫人的侍女们都知道此事。二郎三郎也知情。顺便交代一句,卧室也是替身的工作地点之一,其重要性仅次于战场。真身们大都认为,卧室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点。那天晚上,二郎三郎和家康穿着同样的睡衣,就睡在家康的邻室。在胜利后的大津城,家康是不可能不碰阿梶的。否则,侍女们首先就会觉得奇怪。但阿梶夫人如果知道,这个家康是个假货的话,肯定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二郎三郎实在是进退两难。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的夜晚,西军的溃兵们遭遇了最困难的情况。“叭、叭”的声音从关原的每一个角落里响起。这是搜索溃兵的猎人们,就如同在搜猎鹿或野猪那样,用棍棒扑打着较深的草丛和被树木遮挡着的角落。这些人主要都是周围的农民。对当时的农民们来说,首先,没有什么比搜索溃兵更好的副业了。而且,这些溃兵都曾把自己的耕地毫无顾忌地当成战场,祸害得一塌糊涂。自己的妻子儿女也被迫躲进了山里。农民们正好借此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愤怒。关原附近的农民中,有一部分人到一个月后的十月中旬仍然躲在山里,这些农民的人数不少。有一件事可以佐证这一点,地方官间宫彦次郎,曾在十月十九日,劝告关原的住家百姓们“应尽早回村开始耕作。”

农民在猎捕溃兵时是非常残忍的。他们结群岀动,手中紧握竹松镰刀、斧头等趁手的家伙,一发现溃兵,立刻打死,并剥掉他们铠甲、衣服,然后弃尸荒野。从生命到其他的一切,统统夺走。如果发现了有名的武将,就送给胜方以换取高额的赏金。农民们完全不把溃兵当人看待。在这里能看到的,只有憎恨和贪欲。无论是什么样豪杰猛士,如果在逃亡时落了单,勇力也会大打折扣。即使对手只是一群不会功夫的农夫,他们也根本无法应付。经常上战场的武士们,心里都暗藏着对这些猎捕溃兵的农夫们的恐惧。
后半夜下起了小雨。强烈的风,无情地从湿漉漉的身体中夺走了仅存的热量。甲斐的六郎站住身,喘了口气。林中一片漆黑。但这里的风雨要小一些。
“放下我,我能走。”岛左近在六郎的背上动弹了一下,他总算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全身负了五处铳伤和三处枪伤,大量失血后,也毫无疲软之态,简短的话语和平时一样有力,体力之强韧,让人惊叹。
“嘘。”六郎把手指压在了左近的嘴唇上。放下岛左近之后,六郎把耳朵贴在了漉漉的地面上。然后又立刻站起身来,对着左近的耳朵小声说道:“咱们爬上去。”说完指了指旁边的一棵大树。左近闻言,轻轻笑了一笑。
“有意思。这事好久没干了。”说完,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树梢,然后很兴奋地开始准备攀上树干,就像孩子似的在享受着爬树的乐趣。六郎蹲下身,用手托住左近的脚,慢慢地挺起身来。左近踩在六郎的肩上,轻松地攀上一根树叉。六郎紧跟了上去,几下子就爬到了更高的地方,一切动作都悄无声息。就在此刻,周围突然出现一片光亮。有火把来到了近处,总共五支。每个举着火把的人,身边都至少还前后各跟着一个人,也就是说来的至少有十五人。

六郎看了一眼左近。左近正骑在树杈上,笑嘻嘻地看着树下。轻得简直就是把眼前的一切当作了游戏。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看准了来到树下的农夫,摇了摇树枝。雨水“哗啦、哗啦”地落了下去。六郎吓得魂都要飞了,赶紧一把抓住了左近的胳膊。左近咧着嘴,做出一副大笑的样子。好歹,他总算没真的笑出声。
六郎向岛左近摆了摆手,意思是别闹了。这位大人可实在是太难侍候了。就算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也不知道他会搞点什么花样出来,目的只是为了做恶作剧。
“没错,刚才是有人说话。”走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说道,“我是顺风耳,不可能听错。”
“在林子里,声音撞到树上,再听上去可就全变样了。远处的动静也会听上去像来自近处。方向就更容易搞错了。”说话的人年纪已经很老了,可能是这伙人的首领。
“没错,就是这个方向,而且应该很近。”年轻人坚持道。
一伙人散了开来,用各自的家伙敲打着周围,慢慢向前走去。老人让人高高地举起火把,抬头往树上看了看。就是六郎选的这一棵。如果两人待在低处,说不定真的就被发现了。
“穿着盔甲上得了树吗?”说着,这伙人一面“叭、叭”地到处乱敲着,一面渐渐走远。六郎稍微松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左近。左近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睡着了,他流失的体力实在是太多了。
“让他睡一会儿吧。”六郎犹豫了片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天亮之前跑得越远越好。尽可能早一点进入人口密集的城镇。因为不管如何乔装打扮,改头换面,在乡下,像左近这样的汉子,想不显眼都不成。不可能有身材如此魁梧,相貌又极为刚猛的百姓。他只能打扮成修行者的样子,才能上街行走。

“大人。”六郎小声叫着,推了推左近。左近立刻睁开了眼。
“走吧。”左近简短地说了一句,就滑下了树。到底是岛左近,立刻就明白了六郎的意思,并用行动做了回答。六郎也滑下树来,把一直很爱惜地拿着的枪递给了左近。左近现在更需要一支拐仗,而且,这支枪原本就是岛左近的。
两人开始默默地赶路。风把树的叶子吹得呜呜作响。这个夜晚实在是让人胆战心惊。




第二章:大津城

庆长五年阴历九月十六日早晨。德川大军向着石田的老巢,江州佐和山开始进军。昨夜,小早川秀秋、朽木元纲、小川佑忠、肋坂安治各部,为了攻打佐和山已经进发。井伊直政忍着伤痛,作为监军同行。这几支队伍都是从西军反正,在关原之战进行过半之后,才加入东军阵营的,当然都会有一些自卑感。攻打佐和山之战,对大家来说都是争取将功赎罪的机会,以便从此可以抬头做人。
二郎三郎不得已之下继续扮演家康,他今天没有骑马,改而乘舆。关原之战之前,家康一直在乘舆。因为在四天前的九月十一日,家康忽感风寒,在清须休养了两日。昨日一整天基本上都在下雨。二郎三郎认为,如果是家
康,他肯定会选择乘舆。
经过一夜的熟睡之后,今天的二郎三郎看上去神清气爽,容光焕发,行动也显得格外矫健,还不时地讲些笑话,引得侍从们不断地发笑。在旁人眼里,他甚至显得有些兴奋。打了胜仗的统帅就应该如此,没有什么比统帅开
朗的心情,更能鼓舞部下的士气。
但是,这些其实都是二郎三郎的演技。实际上,他昨夜通宵未眠,一直在琢磨该如何对付阿梶夫人。到了早晨梳理头发的时候,二郎三郎被镜中的自己惊呆了:面色苍白,两眼充血,嘴唇发青。如果让部下看到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肯定引起他们的不安。二郎三郎急饮了几口酒,又轻擦了些胭脂和口红。振作起精神,做出身手矫健的样子,又不停地讲些笑话,但他实际上已经疲劳至极,随时都会倒下。
“如果这时我死了会怎么样?”这个恶作剧的念头在二郎三郎脑中一闪?而过。如果这会儿能死掉,那可真是一种解脱。可他死了,德川家也就完了。
“给那个败家子送大礼了。”理应成为德川家第二代主人的中纳吉秀忠现在仍未到达。真想臭骂这个败家子一通。现在二郎三郎自己也体会到了,在那个雨夜的行军途中,家康为什么会想念自己的长子信康。真不想把这么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交给那个没用的败家子。这个有些不可告人的想法,第一次岀现在二郎三郎的心里,而且越来越强烈。
“结城秀康殿下比那小子强多了。”可是这位以刚毅果敢闻名的家康次子,此刻正远在宇都宫,负责牵制上杉景胜。本多忠胜打马飞驰而来。和舆并排之后,他看了看二郎三郎。
“今天早晨,您看上去气色不错,这我就放心了。”从忠胜说话时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说的是真心话。
“你胡扯什么。”二郎三郎用指甲轻轻擦下了一点胭脂,不动声色地蹭在了忠胜的手上。忠胜惊呆了,默然地盯着自己的手——被晒得如同皮革一般的皮肤上,沾着一小片红色,显得很是奇异、艳丽。马上,忠胜也明白了这一点红色的意思,审视地看着二郎三郎。
“睡不着。”二郎三郎小声说道。忠胜也点了点头。
“你也是吧?!”二郎三郎估计忠胜也在担忧德川家的未来,想必也是夜不能眠。忠胜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二郎三郎的推测。
“问题是大阪城的辉元。如果不立刻着手准备……”

“不对吧。”二郎三郎略带嘲讽地撇了撇嘴。
“危机在大津。”忠胜眯起了眼睛。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关于大津城的情报。很快,他就摇了摇头。
“没什么啊。”
“有。”二郎三郎强调到。看忠胜又要摇头,就抢在前面说道:“阿梶来了。”
“那又……”忠胜笑了起来,但马上笑容就僵住了。作为这个时代的一位大名,就算是思维敏捷的忠胜,当然做梦也未曾想过,左右德川家存亡的,竟然是一个女人。现在,经二郎三郎指出后,忠胜第一次认识到,的确有这种可能。
“嗯……”忠胜忍不住沉吟了一下。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
“谁来告诉阿梶。”二郎三郎紧追着问道,“要不然,只能让她独守空房了。”如果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阿梶独守空房,那想隐瞒二郎三郎的真正身份,会变得很困难。
“除掉……她吗?”忠胜的想法很残忍。事关德川家的存亡时,家康就连原配夫人筑山殿下,也说杀就杀了。杀一两名侍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二郎三郎略一颔首。昨夜,二郎三郎考虑了一晚,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得找个男的……”意思是,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杀掉一名侍妾。必须有她和别的男人偷情的证据。忠胜很不情愿。因为他意识到马上就要失去一名家康身边的有为青年了。
稍晚一点的时间。
在与美浓赤坂相接的冈山山顶的阵营里,阿梶正在作着出发的准备。这里是距大垣城西北约四公里的一坐小山。家康的中军到昨天为止,就安扎在这里。阿梶此时23岁。关于她有这样一段逸话:
有一次,家康召本多忠胜、大久保忠邻、平岩亲吉等人来闲聊。话题偶然转到了食物上。吃的东西里什么最好吃,这是一个常见的话题。大家各说各理,争论不休。家康身边的阿梶一边煮茶,一边偷偷地笑着。
“阿梶你笑什么?你要是知道,就说出来听听,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你认为。”虽然被家康问到,但阿梶摇头不答。忠胜们吵吵闹闹地迫阿梶回答,阿梶的答案只有一个字:“盐。”众人大出所料,一起陷入了沉默。但仔细想一想,味道的根本的确是盐。
“那天底下最难吃的是什么?”家康又问。
“盐。”阿梶答到。不错,任何美味如果盐加得不当,都会使味道大坏。这段故事在《故老诸谈》中有记载,作者是这样结尾的:“在座诸公,均赞叹其智慧。称阿梶如为男子,有大将之才。定可统率大军。今为女儿身,实属可惜。”
可以认为这段逸话从好几个方面描述了阿梶:
首先是描述了阿梶的聪明才智的类型。关于美食的议论,即使是现在也经常发生。大家说到天下的奇珍异味的时候,有的说是河豚、甲鱼什么的,也有人说是加吉鱼的腮肉,可没有人会说是盐。
对美食探讨的乐处就在于,一边吵吵闹闹地争执,一边在脑子里想像着被大家列举的东西,就如同真的吃到了口中一般。但是如果有人说是盐,那大家的脑子里,立刻就不会再有各种幻想了。阿梶的想法过于抽象。或许正确,但很无趣,一点都不可爱。忠胜他们不可能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他们之所以称赞阿梶有“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很明显是一种恭维。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家康对阿梶的喜爱程度非同一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梶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抽象地思考问题,说明此人十分理性。一般来说,理性的女人都是独善的,并且是利己的;而且,她们容易对一些奇特的人和事投入感情,并极端地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她们对自己的正确性深信不疑,并往往还会找出各种依据来证明自己的正确。
其实,世上原本有些道理是很难说明白的。这种类型的女人却不明白这一点,或者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对年龄相仿的男性来说,这样的女人会使他们感觉到很累,有时甚至会毁灭他们。但对有一定年龄差距的人,也就是老人来说,同样还是这个女人,可能就会变成纵可爱的魔女这并不是女人本身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在已经可以看透一切的老人眼中,那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可爱,就如同觉得自己淘气的小孙子很可爱一样。家康和阿梶之间差36岁,想必这也是阿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理由。
刚才提及的那段逸话还有后文,是家康的评论。如果把它当作家康为了缓和被阿梶破坏了的谈话气氛而讲的,那其中的意味也是很有趣的。节录如下:
“家康听了阿梶夫人之言,颇有感触。治理天下全在用人,天下的兴衰也尽在知人善任一事之上。即使是善人如果无限制地任用,也会带来大害。但如果因为是恶人而完全弃之不用,也会生出无端祸事,其中妙处,和庖人调味之理如出一辙……”
之后还有很长的评论,在此割爱。不过,哪怕仅此一段,当时家康面对部下时的尴尬,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也如在眼前,说废话缓和气氛的心情也跃然纸上。
闲话带过。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日的早晨,阿梶正在急着准备出发。关原之战的捷报昨夜已经传来,阿梶想尽可能早一刻也好,赶到家康公的身边,并不是出于想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帮助他缓解疲劳的考虑。阿梶另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地看着石田三成的老巢佐和山城被攻陷,以天下王者的爱妃身份,接受全军将士的注目礼。
阿梶深知此战如果获胜,家康将成为名至实归的天下霸主。因为在为了讨伐全津,从优见出发去江户的路上,家康已经在闺中无数次提及此事。等了又等,终于盼来了这个好日子,阿梶的心里怎么可能不急呢?但就这个时刻,“不必前来”的命令到了。发出命令的据说是家康本人。家康原来的说法是:九月二十日前肯定会进入大津城,在此之前在冈山大营里等候。
阿梶大吃一惊,以至于忘记了发怒一事态简直无法想像。阿梶熟知家康的生理习惯,在开战的前夜,也就是十四日的晚上,家康一次次疯狂入侵着阿梶的身体,这种激烈的床笫游戏,甚至让阿梶忘记了家康已经59岁的年龄。当阿梶这样对家康说了之后,家康笑了,说:“每次打仗前,我都这样。从根本上来说,男人比其他什么东西都喜欢生命间的碰撞。一想打仗,我就无比的兴奋。”
然后又笑着加了一句,“仗打完了,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如果不更疯狂地来一回,不把你弄得喘不上气来,就不算完。你就等着瞧吧。”
“我要受不了了。”阿梶这么一说,德康就开玩笑道:“那你就给我找别的女孩子来。”家康像是被自己的言语刺激了似的,开始更加疯狂地蹂蹒阿梶的身体。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瘦的女人对床笫间的要求会很强。阿梶就是一个柳腰纤纤的女子,当然也比一般人更加喜欢这些床笫间的事情。家康很清楚这一点,这里面大概也有对阿梶宠爱的原因。白天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像男人一样的好胜,在这时都不见了。阿梶在辗转呻吟时,晃动的雪白的肌肤是家康的最爱。家康也是不太寻常的“此道中人”。
就是这个家康,现在说,二十日之前不许来。这就意味着,打完仗之后有五天时间,他没想女人。从家康的生理习惯上来看,这是不可想像的。不是他又另有新欢了,就是家康的身体上发生了不能让他进行床笫之欢的变化,二者必居其一。关原之战不是攻城战,而是野战,也就不可能把新的女人弄到手,所以理由只可能是后者。
“殿下负伤了!”阿梶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而且,五天都不能欢好的伤,肯定不会是轻伤。阿梶的面色变得紧张起来。没有了家康,也就没有了自己今天的权势,这一点阿梶心里很清楚。并且想要得到家康这样的男人
的欢心,除了在床笫间,别无他法,阿梶深知这一点。在这一点上,阿梶也有着苦涩的回忆——她曾经被家康抛弃过。

那是之前的某一天,家康突然把阿梶赐给了一个叫松平右卫门大夫正纲的侍卫,此人是后来被戏称为“智慧伊豆”的伊豆守老中,松平信纲的养父。这对年轻的阿梶来说,是件很令人同情的事情。有些女人同样被家康赐给一些年轻的侍卫们,她们也还能接受,但在阿梶的心里,这样就是明明白白地被抛弃了。家康看不上阿梶了,所以就完全像对待一只小猫似的,把她赐给了家臣。在现代人看起来,这是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在当时并不稀奇。但是,当事人的女性肯定会认为这是奇耻大辱,这一点,古今同理。
家康的好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三子秀忠和四子忠吉是阿爱生的,六子忠辉是阿茶局生的,九子义直是阿龟生的。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只能说家康在女色这方面有一定的倾向,这和丰臣秀吉的好色形成了极端的对比。
秀吉喜欢大家出身的年少女子,家康喜欢的则不是身份卑贱,就是身份低下的,而且熟知床笫间技巧的成熟女人。他们之间的这种对照,经常被用来举例说明一个道理,自己奋斗成功的人喜欢身份高贵的女性,出身名门的人,往往喜欢身份卑微的女性。不管怎么说,家康比起青涩的花蕾更喜欢成熟的果实,这一点是明明白白的。
阿梶全身都沉浸在一种火烧火燎的屈辱中,而且她彻底地明白了家康在这方面的取向。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不是家康所好,像野兽般赤裸裸地交配才是家康的最爱。比起心灵的沟通和纤细的情感来说,更重要的是肉体。
这也许可以证明,在家康的心目中,女性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
阿梶发誓要夺回宠爱。自己天生丽质,这样的女人,怎么能作为一名侍卫的妻子终老一生呢?阿梶有这样的自负。因此为了达到目的,阿梶采取了一种异常的手段——如果是一般女子,此时肯定会厌恶和自己的丈夫亲热,以此表示出自己对家康的爱恋。于是,无法忍受的丈夫只能向家康哭诉。家康听了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这么爱我呀,有可能就此把她收回自己的身边。也许,阿梶在自己的脑子里也曾描绘过,这幅像最老套的故事似的画面。
但她深知,家康绝不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男人,并敏锐地感觉到,这种试图唤起家康同情心的做法,恰恰是家康最不喜欢的。
阿梶采取的方法是完全相反的。她不分昼夜地缠着自己的丈夫,尝试着各种花样。被当作实验品的丈夫,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他可不具备那种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能够专念于床笫之间的身份。紧张的工作还等着他呢。因此,松平右卫门大夫没用一个月,就眼睁睁地瘦了下去,脸色也变得如同病人般苍白。
家康惊讶地询问了缘由,松平右卫门大夫如实地回答了。世事难料,家康竟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又召回了阿梶。带到房间一试,阿梶的变化给家康带来了巨大的愉悦。少女的脸庞、成熟的肉体和技巧,这种强烈的反差所产生的妙处,紧紧地抓住了家康的心灵和肉体。宠爱无双的阿梶夫人,从此诞生了。
但阿梶现在凭直觉感到,自己的地位现在受到了威胁。
“不行,说什么我也要去。”阿梶夫人断然坚持道。她把困惑的使者抛在一边,立刻命人准备车舆。使者是家康直属的传令官,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情。虽然实际上他是背负着家康(二郎三郎)的严命而来的。
“如果她一定要来,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离开冈山。即使使用非常手段也在所不惜。”传令官一大早就被家康唤去,面承了这样的命令。所以他现在不能因为阿梶夫人说了句不行,就可以让她任意而为。
“非常手段”指的是什么呢?思索着这个问题,传令官猛然间领悟到家康的真意。这让他不禁浑身发抖。这个命令真正的含义是——杀了她也可以!在战场上,统帅的命令高于一切。违令者斩,是理所当然的。但连自己的爱妾也要杀……可是命令就是命令口就在这一瞬间,传令官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杀气。他原本就是一个只知执行命令,不知变通的旧三河系武士。既然是家康的命令,那就不得不杀掉,这位美得有些炫目的女人。
“这人要杀我!”阿梶的眼中流露岀了恐惧,她不禁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救了她的性命,因为传令官在这片刻之间,想到了别的方法。
传令官默默地转身站在车舆前,抽出了刀。驾舆人被他异样的举动所震慑,转眼间就全退开了。传令官举刀摆出了剑道的一个姿势“八双役”以劈山之势挥刀斩下。车辕被一劈两断,随着一声重响,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刀势如虹,四根车辕被一根接一根地斩断,车舆再也无法使用了。阿梶夫人茫然地看着—地狼藉。
“还有马呢。”阿梶在心里还是不服输。
“请您不要逼我连马也砍了。”这位粗鲁的传令官,竟然像看到了阿梶的心里似的,沉重地说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请你不要逼我杀女人。他表现岀了一种如果阿梶一意孤行,那自己肯定会杀掉她的强大信念。阿梶颤抖了,屈服了。除此之外,她也别无他法。
“我不去还不行吗!”阿梶有些软弱地说。一边说着,一边久违地恨起了家康。
“等着瞧吧。”阿梶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我会想个办法报复你的!”阿梶盯着远处的天空,在心里对家康说。强烈的仇恨并不一定会使人变丑,尤其是女人,可能会正相反。看着凄美柔弱的阿梶,传令官不禁叹了口气。

扮成家康的世良田二郎三郎,在去佐和山的路上,发布了大量的禁令。
这些禁令的内容是禁止官兵破坏、放火、随便收割庄稼。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做宣抚工作。查看现存的九月十六日由家康签署的禁令可以发现,这些禁令主要是针对东山道(中山道)和东海道沿线的地区而发布的。当然,这些文件上不会有家康的画押,只盖了朱印。
在这个时期,有家康画押的文件,只有九月十五日给仙台伊达政宗的一封书信。但书信的内容都是些比如提到,我们提前到达了佐和山,攻陷了大垣城(实际上是九月十七日)什么的,有很强的宣传味道。作为大战之后写的东西,缺乏紧张感和具体性,让人觉得这封信可能是提前准备好的。作为对上杉景胜的牵制力量,伊达政宗的存在是很重要的。考虑到家康很有必要,尽早通知他得胜的消息,以使其安心。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也就是说,家康可能提前,大概是九月十四日的晚上就写好的这封书信。
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呢,因为现存的家康写于关原之战之前,和写在关原之战之后的书信,在数量上有很大的差距。八月份,也就是进击关原之前的书信有九十三封。九月一日起,从江户出发到达歧阜赤坂期间的信件,有三封。而相比之下,从关原之战到进入大阪城(九月二十七日)的期间,书信的数量骤减至十六封。而且,这个期间的书信内容,都毫无感情色彩,尽是些官样文章,这个现象是不是可以被看作家康死于关原之战的间接证据呢?!
在长达十年的影武者生涯中,二郎三郎肯定也曾模仿过家康的笔迹。特别是画押,二郎三郎肯定反复练习过。但练习和实际使用是两回事。在不得不作假画押时,二郎三郎的手有些发软,没能展现出自己长年练习的成果。我们应该可以理解。而这不就是在此期间,书信数量骤减的原因吗?!
在去佐和山的舆上,二郎三郎避开众人,努力地练习着家康的画押。他的身影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也许二郎三郎此时正在后悔,自己在昨天为什么会作出一个使自己身陷困境的决定。他现在就在嘴里嘟嘟嚷嚷地责骂着自己。但不管如何后悔和斥责自己,事态也不会改变。而现在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的命运,已经和德川家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决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和车舆并驾前行的本多忠胜,就在用一种异常紧张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就说明了眼前的情况。

深深地叹了口气。伴随着悔恨,二郎三郎回想起了自己成为家康的影武者之前的青春岁月。
从记事的时候起,世良田二郎三郎元信就住在府中(后称骏府,今静冈市)的宫前町。父母都不在身边,他是被奶奶带大的。据奶奶讲,他的父母还都在世,只是父亲出家修行,四处漂泊地做着苦行祈祷,而母亲,在生下二郎三郎后不久就改嫁了。
“国松用不着爸爸和妈妈,有奶奶在呢。而且,是男人,总要一个人活下去。有爸爸呀妈妈呀什么的,也只是多了些麻烦。”国松是二郎三郎的乳名。奶奶经常这样说给他听。这些话,大概是因为奶奶可怜他没有父母,为安慰他而说的。奶奶之所以认为他很可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国松的体形。
国松的腿超乎寻常的短。因为身子长,头也比常人大一倍。这两个特点,更加无可救药地突出了他的短腿。不用说,国松跑起来比别人都慢。而且他讨厌跑步。因为晃着一双短腿跑起来时,总会惹来别人的耻笑。孩子的自尊心总是比大人们想像的要强烈。所以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国松是不会跑动的。他经常故意慢慢地走路,让人看上去会觉得他很有气派。但一个故作气派的锂子,在孩子们中间会被怎样看待,是不难想像的。国松肯定会让他们觉得很讨厌。
宫前町是说书艺人们聚居的地方。说书人们常说的故事有《山淑大夫》、《石丸童》、《百合若》等。逢年过节,在佛寺神社的院内或者门前,弹唱艺人们“叮叮咚咚”地弹起一种割竹而成的乐器,开始讲起他们的故事。这些人原本是随着节日庆典而迁徙,漂泊于各国之间的艺人,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定居在了这里。定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光靠节日庆典的表演是无法生活的。所以从今川时代开始,宫前町的弹唱艺人们,就有人做起了狱卒,有人被允许做些灯芯、引火木条等的专卖生意。到了岁末,女弹唱艺人们带着用白叶装饰的斗笠,敲着八寸大小的竹乐器,唱着如下的《节季候》之类的曲子,在城镇中卖艺收钱。
“过去了一年,恭喜你。季节变,好事不断。飞进你的家,跳进你的院。万事如意,季节变。”
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孩子们,都有很强的生命力,身手敏捷、喜欢打架。在这里想生存下去,靠的只有自己的机敏。这些孩子们,肯定不会放过一个讨厌的挫子。如果国松被放到现代来说,就像是一个经常被同学欺负的孩子。在常欺负国松的孩子们眼里,国松就是一个一点都没有趣的妖怪。无论你怎么对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骂了他,他也一声不吭,只是斜着眼睛盯着你。打他、拿石块砸他,他既不哭也不逃,只是一声不吭地呆站着,也看不出他觉得疼痛,怎么看怎么让人讨厌。于是,这些孩子们就越发地生气,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有一天,国松终于作出了反应。这个反应可实在是骇人,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突然就刺伤了这群孩子的首领。幸好,这个孩子在那一瞬间,举起自己的胳膊挡了一下,结果,虽然性命无碍,但右手的筋却被砍断,从此无法用力。
奶奶在惊慌中,马上将国松送到了一处叫“智源院”的寺庙。智源院是狐琦刑场里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庙。本寺是一座叫做圆光寺的净土宗无缘寺。
用现在的话来说,无缘寺就是一种拥有治外法权的地方。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只要来到这里,就断绝了一切俗缘,也就是无缘了。在这里能够逃脱俗世间的法律制裁和复仇。结果,国松尽管逃过了那孩子一家的复仇,但代价是还在幼年就成为了无缘之人(所谓无缘,就是割舍一切血脉亲情)。所以,国松也和奶奶断了亲缘,从此再也不能相依为命。这时,国松年仅七岁。
从记事起,国松就没了双亲;年仅七岁时,又失去奶奶,从此只能孤独一人,浪迹天涯。


国松在智源院也只待了短短的两年。在此期间抚养并为他启蒙的,是短智上人。据说,后来国松在今川家的菩提增善寺,违反杀生禁令,捕杀了一只小鸟。现在也无法判明真伪了。不管怎么样,据资料记载,在国松九岁时,一场大祸降临在他的身上。这里称的资料,指的是在大御所时代曾跟随家康,一位叫做林道春的儒者所著的《骏府政事录》。这位儒者隐退后,将家康的一些事迹记载在此书中。关于在庆长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家康说的一些话有一段记载。原文是汉文,解释如下:
“庆长十七年八月九日,在闲谈时,主公提起在年幼时,自己曾以五贯钱的价格,被卖给了一个叫又右卫门的人。并说自己从九岁到十八九岁,一直住在骏府。身边众人都听到了他的这段话。”
当时听了这段话的人们,好像完全不知道家康在说什么,所以林道春才特意把它记载了下来。为什么他们听不明白呢?因为这段话里所说的事情,和我们现在周知的史实之间,有巨大的出入。村冈素一著《史疑德川家康事迹》在明治三十五年出版以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家康另有其人”的推测。其根源就是上面的那段记载。但如果家康在庆长五年的关原之战中已经死去,那一切就都很好解释了。也就是说,那一段关于幼年的记载,所说的不是家康,而是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自己。在今川家做人质的松平竹千代(家康乳名),不可能被以五贯钱的价格卖给别人,被卖掉的应该是世良田二郎三郎,也就是国松。
据说,人贩子又右卫门将国松卖给了一个叫做酒井常光坊的“愿人”。也就是一个“愿人”和尚。
“愿人”原来被称做“劝进圣”。这些人从奈良、平安时代开始,小到为寺院建一座佛像,铸一口钟,或者建一所寺院。大到为了建一座桥或者一个港口,在全国各地行脚,到处广结善缘,但仅靠结缘筹集的金钱毕竟有限。所以之后,他们和当权者联手,有时设关卡收通行费,有时和官役们一起,在城镇或村庄,通过强行摊派筹集巨款。因为他们和当权者互相勾结,所以已经脱离了原来的劝进之道,很明显已经堕入了邪道。
但现实地思考一下,能够筹集到巨款的人,逐渐拥有了很大的世俗力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后来,独自行动的“劝进圣”们的地位逐渐开始低下,最终落到了被人们蔑称为“愿人和尚”的地步。
国松跟随酒井常光坊,足足做了十年“愿人和尚”。这个时期的愿人,巡游于各国之间,每到一处就为人做祝福祈祷,有时也卖些护身符、佛经之类的东西。大概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在严寒中赤裸着全身,行走在街道上,每到一户就用小桶往自己身上从头浇下冷水。可以说是行为荒诞。常光坊让国松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相比于让一个大人去做这种怪行,让小孩去做显然更见效果。
“愿人坊主”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搜集各国的秘密,也就是搜集情报。战国时代,群雄割据。不管是一个多么弱小的大名,通过斗争,凭借才能和运气,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强大的大名。正确的情报有超于一切的价值,而像“愿人和尚”这样的游民,最方便去搜集情报。
从中世到这个时代,有数量众多的人们在全国各地漂泊谋生。他们被称为“漂泊之民”、“公界人”又或“公界往来人”,有时被直接称为“流民”。这些人大都是“天皇供御人”(以某种形式为夭皇服务的人),或者是神社的神职人员抑或是寄身于寺院的人,都拥有可以自由往返于各国之间的特权。这种特权,可以使他们不但可以自由来往于敌对大名的领地之间,在关隘、港口、河流等处也不受限制,不用缴纳过关费用。为什么他们可以有此特权呢?因为他们都是“无缘”的。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和俗世彻底断缘,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是一个中立的人群。在这个时代,当敌对大名之间需要调停时,绝大部分的时候,都会出现僧侣的身影,这些僧侣大都是“无缘”的“公界僧”,他们被看中的,正是立场中立这一点。“愿人和尚”虽然不具备如此的能力,但他们和“公界僧”都是同类。

国松在九岁到十八、九岁之间的这个时期,通过长期的“愿人”生活,也在内心深处成为了一个“漂泊之民”。回想一下就可以发现,国松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从未谋面,但他们身体里流的血液是一样的。“漂泊之民”除了漂泊性以外,还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不尊上”。“不尊上”就是不愿自己的头上有任何人,也不喜欢被别人使唤。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就是想做一个自由人。也可以这样说,国松从骨子里变成了一个自由人。
所以,国松一成人就离开了酒井常光坊,自称世良田二郎三郎,成为了一名野武士。当时的野武士并不都是一些独行盗,就算有时也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但从根本上说,他们应该被算成雇佣兵。他们不追随固定的首领,平时大都游手好闲,战事一起,他们被某一方花钱雇用,靠打仗谋生。
二郎三郎尽管已是一名青年,但仍是一个短腿的铿子。上肢惊人地强壮有力,但腿脚很慢,所以他拼命练习骑术和刀枪。如果不练好骑术,那不管是冲锋还是逃跑,恐怕都会落在别人后面。那样的话,就算有多少条命也都不够用。刀枪之技,无论从保命的角度看,还是从吸引雇主眼球的角度看,都是必修之技。当然,二郎三郎也练习过当时的新兵器——铁铳。
只要不受大伤,雇佣兵这个行当还是很轻松的。即便被人雇用,也只是临时性的,目的是为了挣一点钱。不会因此而失去自由。开战前,吃喝自由,找女人也没人管;开战之后,也只是适可而止地战斗一下就可以了。如果发现形势不利,调转马头逃走就是。对主人的忠诚心,那是一点也不会有的,良心上也不用有什么不安。如果运气不好,战死了,那也就落得个干净。所以,这些野武士永远是那么逍遥自在。
这样过了两年,对国松——也就是二郎三郎来说,这段青春的岁月可以说是美妙的。充满活力,每时每刻都很充实,活得如风一般,无拘无束。
到了第三年的永禄六年(1563年)的九月,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了二郎三郎命运的事情——三河一向宗起义。所谓一向宗是农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建立起类似教会性质的农会,渐渐演变成了武装自卫组织。他们常常纠合在一起抗交地租,甚至赶走领主。这件事对家康的冈崎政权来说,也是一件险些就成了覆顶之灾的大事。原因是,家康的很多家臣也参加了这次起义。所以他不得不与自己的部下交战。家康此时好不容易统一了三河全境,并在七月里,刚刚由松平元康改名为家康(顺便说一下,家康改姓为“德川”的时间是二年后的永禄九年)。
如果认为一向宗起义只是一次有关宗教的战争,是不妥当的。
在三河一向宗起义之前,一向宗、法华宗的起义在全国各地也都发生过。在北陆地区,守护加贺的富樫家甚至因此灭亡。一向宗的中心,大阪的石山本愿寺的势力遍布全国。据说,北近江的十个寺比城主都要有实力。大概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一向宗起义军和意图统一天下的政权,展开了反反复复、艰苦卓绝的斗争。这些战争用一个过激的说法,就是“自由”对“专制”的抵抗战争。
“流民”们的特征是“不尊上”,这一点在前面已经讲过了。在当时农民们的心里,也有着类似的倾向。农民们对缴纳税金都是非常抵触的。他们不愿官家来丈量土地,因为丈量土地就是为了收税。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在地里辛辛苦苦耕作的收获缴给别人呢?如果官家强行收缴,农民们情愿舍弃土地,也要去不用缴税的地方,或者加入“流民”的行列,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就是国家崩溃。实际上,这种舍弃土地的做法被称为“逃散”,是从中世到这个时代,农民们对付国王、守护、大名们的最有力的手段。

这些不愿缴税的“逃散”农民,和以“不尊上”为生活准则的流民们,自然地就会聚集在一起。聚集的地点多为被称为“不入之地”的“公界”或者同样不受世俗权力统治的“寺内蔦界的城区,桑名的港口就是“公界”,摄津三岛郡(现在的高规市)的富用,伊势的长岛等地就属于“寺内”。
“僧侣们在寺院旁边,建立了一些完全类似于城镇的地方。这些地方都围着黏土墙。他们在这里过着更加自由、靡乱、没有品行的生活……这种地方在日本被称为‘寺内’”。
这是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所著《日本史》里所描述的“寺内”。虽然僧侣们是否在此过着“没有品行”的生活不得而知,但寺内的确是不课税的。因为他们是无缘寺。富用以一向宗的富用御坊为中心,外围土垒、水壕。据称人口超过一千。是拥有治外法权的别样世界。
在三河地区,禅宗、净土宗的寺院成为了民众的菩提寺,受到特别的保护。但真宗本愿派的寺院,以农民和下级武士为主组成了信仰集团,创建了“寺内”。
三河地区有三大寺。
佐崎的上宫寺,野寺的本证寺,针崎的胜忧寺。全都是本愿派真宗的寺院。他们一直宣称自己是“不入之地”,不承担纳税的义务,也拒绝警察权力对自己的干涉。
佐崎城主管沼定显从上宫寺强制征收了粮食。这件事成为了一向宗起义的导火索。“不入之地”遭到了世俗权力的侵犯。这不是一个粮食的问题,而且一个事关自由的问题。上宫寺立刻进行了反击。在本证寺、胜忧寺的协助下,出动由农民和本地武士组成的门徒兵,攻击了营沼定显。惊惶失措的定显求助于西尾城主酒井正亲。酒井正亲向上宫寺派遣了使者,被杀。对寺院一方来说,“不入之地”是否被承认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当时22岁的家康,没有充分认识到事件的重大性,只把它当作一次平常的骚乱,立即准备以武力镇压。门徒们四处张贴檄文,招兵备战。让家康备感震惊的是,自己的部下和本家的武士中,有很多人背弃松平家,参加了起义。后来成为家康的军师的本多正信、枪术出众的蜂屋贞次、岛居忠广等人都在其中。更有甚者,一些城主级别的武将也加入了门徒一方。有元车条城主吉良义昭、大草城主松平昌久、上野城主酒井忠尚等人。这就使得这次起义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内乱。对家康而言,这是一场艰苦的战斗。起义军总数有一千余骑,其中就有世良田二郎三郎。但这次他可不是作为一名佣兵,而是作为志愿兵参战的。这并不代表二郎三郎有多么强烈的信仰,其实他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的名字叫阿席。那时十八岁,是三河一个不知名的农夫的女儿。阿席在今川家没落后连绵不断的战争中,失去了双亲,土地也被亲戚抢走,最后只得流落风尘。二郎三郎和阿席相识,并逐渐熟悉了。阿席从没有讥笑过二郎三郎的短腿,每次在床上也总是以自己纤弱如少女的身体,一心一意讨他的欢心,让二郎三郎对她倍加怜爱。
有一天,阿席突然从妓院消失了。一个朋友悄悄告诉二郎三郎,阿席去了上宫寺。阿席是一个虔诚的一向宗信徒,她认为为了护卫宗门而战死的人,可以洗清自己生前的一切罪孽,升入极乐净土。在一向宗起义中,石山本愿寺时常允诺可以给信徒们免罪,对身在风尘,认定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很肮脏的阿席而言,这简直就是无上的福音。
由已久经沙场的二郎三郎的眼里来看,这次起义最多也就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战斗。由于铁铳的传来,战争的方式已经被革新。如今,战争已经不是一个门外汉可以胜任的事情。一向宗起义是一群门外汉在打仗。投身到这个队伍里,想最终活下去是不可能的。
二郎三郎咬牙切齿,火急火燎地向上宫寺奔去,为的是救出阿席。战斗已经开始,冒着漫天的矢弹。老兵二郎三郎很轻松地冲进了上宫寺,他一眼就看见了阿席。阿席就像她平时在床上一样,专心致志地正在往前线搬送弹丸。她在飞奔而来的二郎三郎的眼前被击中了。
阿席在二郎三郎的怀里,叫着佛祖的名字死去了。面容很安详,宛如少女般美丽。
二郎三郎愤怒了——阿席的死没有任何意义!要让二郎三郎相信人死了会去极乐世界,他显得还有些太年轻、并太现实。二郎三郎憎恨谨骗了阿席的一向宗,更强地憎恨直接致阿席于死亡的、残忍的松平家康的部队。现在他很痛心,阿席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他痛恨自己的愚蠢,为什么不干脆利落地把阿席抢走当老婆。
在二郎三郎的眼前,一个猎人模样的汉子轰然倒下,是被弹丸击中的。阿席正是为这个人搬运的弹丸。

二郎三郎把阿席的遗体轻轻横放在地上,向死去的猎人爬了过去。从这个地点望出去,可以看见松平家的铁铳队正展开队形,一步一步地压了上来。二郎三郎爬回阿席的身边,抱起装着弹丸和火药的箱子,又一次爬回了猎人身边,把尸体当作沙袋放在身前,在上面架好了铁铳。
当时的铁铳和现代的枪支完全不一样,必须自己计算好火药的量并装填,用棍压实后,再装上填充物,最后装上弹丸发射。根据目标的远近,所需的火药的量也不同。填药过多还会炸裂铳身。这种武器就是这么麻烦。二郎三郎对这种新式武器非常熟悉,而且也深知铁铳队的七寸的所在。七寸就是指挥官。这个时期,步兵在铁铳的使用上还不熟练,如果指挥官不具体指导,他们不是瞄不准目标就是装不好弹药。铁铳队的指挥官也是技术指导,所以想打败铁铳队,首先就要干掉指挥官。
二郎三郎观察着敌阵,很快就发现了指挥官。这个蠢货竟然挥舞着一把硕大的军扇,指挥自己的士兵。二郎三郎轻蔑地微笑了一下,稳稳地瞄准了目标,扣动了扳机。那个指挥官像跳舞似的倒下了,当场毙命。铁铳队立刻一片大乱。当时松平家的铁铳队的编制不大,人数也很少,因为他们还不具备大量购买这种新式武器的财力。因此,指挥官的数量也很少。拿起军扇接替指挥的人,被二郎三郎轻松地击毙了,之后就再也无人出头了。二郎三郎冷静地把敌军的铁铳手们,一个接一个从前往后,按顺序射杀。只要是有可能杀死阿席的人,一个都不留!
二郎三郎的精妙射术,把上宫寺里的义军们惊呆了。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事后二郎三郎竟然起身就要离去。大家拼命地想留下他。
“我就是一个野武士。”二郎三郎只说了一句话,意思很明白,我不白干活。上宫寺的统帅叫仓地平右卫门。平右卫门当场就付了钱。二郎三郎要求把寺里所有的铁铳都交给自己(其实也就是有数的几支);另外,要五个人负责远送装填弹药,打完一支就交人装填,同时再用第二支射击。如此循环往复,就可以保证连续射击。

这支只有一名射手的铁铳队,发挥了惊人的威力。上宫寺的义军由米河内、佐崎、泉田等地出身的二百人组成,一夜之间忽然被称作精兵。最多不过一千骑的义军竟然在到第二年(1564年)的二月为止的半年时间里,屡战屡胜,有几次甚至打到了家康的根据地冈崎。但这些战斗都不是大部队的会战,全是些游击战。但光是这些游击战,家康方面就已经穷于应付了。据说,家康自己也挨了一颗弹丸,幸亏铠甲厚实,才免于负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场奇特的战争。十一月二十五日,在小豆坂战役中,义军的使枪高手蜂屋半之丞,正在和水野藤十郎交手。这时,家康来了。
“蜂屋,好久不见。”家康喊了一句。蜂屋半之丞闻言立刻低头提枪就逃。松平全助见状,追上去阻拦。半之丞讥笑道:“因为殿下来了我才逃,见到你我可用不着逃。”话音未落,猛一转身,只一枪就把全助刺于马下。
还有正月十一日,激战正酣,家康自己也身处险境。身在义军一方的土屋长吉重治见状道:“虽然我入了宗门,但眼下主公正在危难之中,不能不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完就返回家康一方,奋战而死。此事记载在《武德编年集成》里。
君臣相争,不论是哪一方都是进退两难。
在这次的战斗中,二郎三郎结识了和家族一起迁往野寺本证寺的本多弥八郎正信。本多家的第七代主人目助政,有定通和定政二子。之后本多家就分为定通系和定政系。本多平八郎忠胜属定通系,此时正跟随着家康。本多弥八郎正信是定政系,身属义军。这一年,弥八郎26岁,长家康4岁,长二郎三郎5岁。
本多弥八郎正信不是一介武夫,他更适合做一名官吏。这一点,和他的同族本多平八郎忠胜成了鲜明的对比。到他79岁,即元和二年六月七日去世为止,正信没有任何凭刀枪挣来的功名。他是一名总是身处中军,献计献策的良吏,也是参谋。特别是在外交方面,他具有非常卓越的才能。
三河一向宗起义的时候,虽然他年仅26岁,但已经成为了义军的军师。军师是不可能不注意到本领高强的狙击手的。正信特意骑马去见正在战斗中的二郎三郎。
二郎三郎正趴在一座可以俯览矢作川的小山上,接连不断地用递上来的铁铳射击着。正信观察了下,二郎三郎真是弹无虚发。准确地一个又一个地,击毙着对方的指挥官级的武士。看着看着,正信不禁打了个寒战。敌人的前锋不断地在后退,二郎三郎停止了射击。“换个地方。”二郎三郎简短地说了一句,就翻身站了起来。正信在这一瞬间啊地叫了一声。二郎三郎狠狠地看着他,认为他是被自己的短腿吓着了,所以才会喊出声来。
“喊什么呢?”二郎三郎不怀好意地问道,铳口对着正信的腹部。要是正信的回答不中听,就准备射杀他。
“没什么。”正信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二郎三郎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故意慢慢悠悠地走了。二郎三郎想错了,正信之所以对他的身形大为吃惊,并不是因为他的短腿太难看,而是因为这个身形和正信过去的主君松平家康实在太像了。虽然长相有很大的区别,但正信凭直觉认为,如果此人穿带上盔甲,应该看上去和家康一模一样。同时,他也立刻在心里算计道,如果好好利用这个人,说不定在哪一天,他会给自已带来很大的好处。但为了做到这一点,决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二郎三郎。必须把他当作自己最后的王牌藏起来!正信挂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跟在二郎三郎的身后走了。三河一向宗起义被扑灭于翌永禄七年的二月末。家康原谅了背叛了自己的家臣中的绝大多数,同意让他们回归。这是一种因势利导的处置——下了雨,地面就会变得坚硬。通过对这次内乱的宽大处理,君臣之间的纽带比从前更加牢固了。总有些不和谐的松平一族,也就是所谓的松平十六家之间也变得团结,能够和睦相处了。
但家康对一向宗寺院的处置是极端残酷的:参加起义的门徒寺,全部被贬为末等寺院,寺内也全部被夷为平地,但没有杀起义的主谋——不能处罚寺院,是义军投降的条件。家康这样做,明显是不守承诺。对寺院方的抗议,家康若无其事地答道:“寺内所在的地方,原本就是荒野。所以现在‘照旧’仍是荒野。”
对世良田二郎三郎而言,战败是意料之中的。
在这种时候,没有谁比一介野武士更轻松自在了。就在双方还在乱乱哄哄地商定条件的时候,二郎三郎拿了一支半年来用得顺手的铁铳,借着夜色,晃晃悠悠地出了寺院,然后偷了一匹家康方的马,全速向西疾驰,准备在天亮前离开三河境内。
不久,二郎三郎就发现身后有人在骑马追赶自己。他非常大胆地勒住马,等在原地。因为他从蹄音判断出来,后面只有一骑。不管对手是谁,一对一自己可不怕。出发时铁铳里已经装好了弹药,想要发射的话,只需用火绳点火即可。二郎三郎从怀中取出下雨时可使用的火种,“呼”地吹了一下,点燃了火绳,在马上伏下了腰。
追来的武士像是发现了火光,急忙勒住了马。
“等一下!别开火!是我。”是本多正信的声音。“是本多弥八郎,我要过去了,别开火。”正信小心翼翼地把马靠了过来,二郎三郎依然小心地戒备着——他这时并不信任正信。
“有什么事?”二郎三郎满不在乎地问道。他知道,家康的家臣们只要回去,原来的地位都得到了保证。正信如果顺手把二郎三郎擒下,献于帐前,肯定会得到家康更多的关注。死在二郎三郎铳口下的人数,是个巨大的数字,打中家康,只是因为厚重的南蛮铁铠甲,才没有对家康的身体造成伤害的那两颗弹丸,其实也是二郎三郎射出的。虽说距离过远,弹丸已经没有力量了,但更关键的原因是,二郎三郎并不想杀死家康。如果杀了家康,别说得到赏赐,说不定在梦里就稀里糊涂地掉了脑袋。

“你要去哪里?”正信问道。
“没想好呢。就是想离开三河。你问这个干什么?”
正信微笑着说道:“能带上我一起走吗?”
“你不是准备归降的吗?”二郎三郎用鼻子冷笑道。
“我不行。因为殿下原来太看重我。”正信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苦涩。“而且,我的脑袋太好使了。”正信大言不惭地说道。
谋士型的人物,一旦开始被怀疑,那路也走到尽头了。正信很明白这一点。二郎三郎也能理解。
“脑子太好使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啊。”
“大都不是好事。”二郎三郎不由得笑了,边笑边说道:“那就去京城吧。”
永禄七年的京都,掌控在三好长庆的手里。但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前一年,长庆的儿子义光暴卒,年仅22岁。大概是在精神上受到了打击,长庆本人也在这一年的七月死了,时年43岁。有一个传言,说长庆的暴毙是出于松永久秀的投毒。从那时直到现在,这个传言的可信性一直都被认为很高。
松永久秀出身不详(在当时并不稀奇)。有人说他来自四国,也有人说,他原是京都西南郊西冈的一个商人。不管出身于何处,他都是一个典型的谋将。久秀长期任职于京都的监察部门,最终掌握了京都的警察和司法部门。
在路易斯·弗洛伊斯的《日本史》中这样写道:“他身为三好家的家臣,但从主人手里夺取了司法权和统治权……为所欲为地支配着一切。”

永禄七年,久秀向长庆进谗,在饭盛城谋害了长庆唯一的亲弟安宅冬康。这件事,确确实实是松永久秀所为。所以,之后长庆本人的死(就在冬康死后仅两个月)也不可避免地被怀疑是久秀所为。据《常山纪谈》的记载,后来家康拜谒织田信长时,信长曾指着身旁的松永久秀这样说道:“这个老东西,做了常人很难做到的三件事。他就是害死了将军(指足利义辉)又杀了自己的主人三好,烧了南都的大佛殿(东大寺犬佛殿)的松永。”
不管信长是否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常山纪谈》的作者汤浅常人,的确是把久秀看作了一个弑主之徒。
从三河逃到京都,世良田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暂时作为佣兵加入了市民组织的武装。如果认为江户时代的这些佣兵只不过是一群负责维护治安的地方警察,那你就错了。当时的京都,由市民们进行了高度的自治。自治政权和企图支配京都的大名们激烈地对立。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组建了自己的武装,甚至还介入了大名之间的斗争。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作为普通士卒加入了市民们组织的武装。在这里,二郎三郎的射术也很受重视,粮饷也比一般人丰厚得多。二郎三郎很满足。
但本多弥八郎的情况则大不相同。因为这里的市民大都是法华信徒。
从32年前的天文元年(1532年)起的五年间里,在京都发生了被称为“法华宗暴动”的事件。法华宗曾经把一向宗逐出了京城。传讲《娑婆即寂光土》,重视“现世利益”的法华宗,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以工商业者为主的市民的支持。
法华宗暴动在天文五年(1536年)七月,被比睿山和近江六角氏镇压,败退到了堺。但牢固的市民组织被保留了下来。
本多弥八郎是一个不惜背叛自己的主君家康,也要参加一向宗起义的忠实一向宗门徒。完全无法和信仰法华宗的市民们生活在一起。所以,弥八郎决定要去一向宗势力强大的越前或加贺。加贺可以说是一个一向宗的国家。早在七十六年前的一向宗起义时,加贺国就推翻了加贺守护富樫政亲,成为了“百姓们自己的国家”,或者说成为了“信徒们的国家”会更贴切。

弥八郎当然也邀请了世良田二郎三郎。但二郎三郎不感兴趣。他一听越前加贺这两个地名,就不自觉地想起严寒。就算在今天,越前的人们也在放言称,东京的人根本就没见过真正的雪,在他们看来,东京就像是加利福尼亚。现在如此,更不用说四百年以前的越前了。二郎三郎只不过这么一听,就禁不住打起了寒战。二郎三郎出生在三河,在“愿人”时代,他到过许多的国家,其中最冷的就是甲斐国,再往北的地方就没去过了。就算是甲斐,也因为惧怕那里的严寒,去了一次之后,再也没去过。
“太冷。”二郎三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管弥八郎怎么劝诱,二郎三郎最终都以这句话来抵挡。这一次,连弥八郎也没了办法。
“实在没办法了。”弥八郎决心要一个人前往。“但你还是离开京都吧,这里很快就要发生战乱。住在这里会没命的。”
二郎三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松永久秀这个人的名声太坏,他和三好家三人众屡屡发生冲突,将军义辉也在私下里和富山高正等旧势力握手言和,计划除去久秀和三人众。事实上,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久秀在第二年的五月突袭并杀死了义辉。
“那你说什么地方好?”二郎三郎问道。
“堺。”弥八郎答道。
“那,咱们一起去堺不好吗?”
弥八郎决然地摇了摇头,“堺也是:法华宗,而且还有基督徒。”
堺位于摄津国屠河内国和和泉国三国的境界,故成为一商业城市,又由于临海,也是一个港口,堺是一个商人的城市。和京都的市民们一样,看重现世利益的富商们自称“会合众”。他们组建了守卫着城市的自治会,并雇用了很多野武士,兵力号称五千。而且,堺是一个擅长制造铁铳的城市。据庆长十二年,僧人南莆文之所著《铁炮记》记载,堺的商人菊屋又三郎,由种子岛习得铁铳制造术归来,后来他在堺被称为“铁炮又”。

“铁铳。”二郎三郎的眼前一亮。
堺以贸易城市而闻名。这里之所以能够成为战国时期各路势力的必争之地,应该归功于铁铳制造术。堺在相邻的我孙子,拥有大批被称做“吹屋”的金属工业者。不远处的丹南,从中世以来,就以铸造而闻名,我孙子的“吹屋”后来逐渐发展成铁铳的制造工厂。跟来的铁铳制造大师,锻工芝迁清右卫门,也出生于堺。后来成为铁铳制造中心的近江的国友村(现在的长滨市)的技术也是从堺流传过去的。
本多弥八郎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二郎三郎。看来,弥八郎搜集情报的本领要比二郎三郎强很多。二郎三郎也对此由衷地大加赞叹。
“我要去堺。”二郎三郎从来都是这样无牵无挂,他立刻就决定要走。
“那也好。但你千万不能死。”二郎三郎单纯地认为,弥八郎说这话是出于友情。他的鼻子一酸,为了不让弥八郎看见自己的眼泪,故意揉了揉眼睛。
“这种事,谁知道呀。
“不行!你可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可就赔大了。”弥八郎有些不可理喻地执著。他用钉子般的目光,顽固地盯着二郎三郎的眼睛,继续紧逼道:“你发誓你绝不会死。”
二郎三郎被弥八郎的执著吓住了,这时他才发觉弥八郎说的话,好像并不是出自于友情。
“什么道理啊?
“别管,我有我的道理,但现在不能说。”弥八郎冷冰冰地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点,我能不能回到主公那里去,全取决于你。”怎么说话呢!二郎三郎有些不高兴了。那当然,不管是谁,如果有人面对面告诉你,他要利用你,那你也肯定会感觉很无趣吧。而且,至于如何利用,他还不告诉你!
“那你就好好祈祷吧!”二郎三郎的语气里带着些戏弄的成分。

原来你弥八郎是这么一个人,我总算明白了。你把这么难听的话,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口,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那别人怎么能不生气?!这件意外的小插曲,到此就打住了。弥八郎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并没有一点私心杂念。弥八郎此人从来就不考虑,怎样做才能给自己带来些好处,他只是就事论事地指出眼前最重要的事,这次也不例外。他虽然自称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能再次回到家康身边,但其实他心里另有真意——他永远在为家康作着打算。他确信,家康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影武者。
家康也和当时大多数大名一样,最大的敌人来自于自己的阵营。被世人称为“十六松平”的松平一族之间,也多有反目成仇的事。家康经历了长期的蛰伏之后,终于控制了整个三河地区,由此而生的齟齬和反目也与日俱增。有嫉妒者,有欲取而代之者。在家康的身边,刺客的身影总是若隐若现。
有一个很不好的先例: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就是被部下阿部弥七郎从背后刺杀的。据说,十六松平之一的樱井松平,就是背后的黑幕。不仅如此,家康的父亲广忠,也是二十四岁时,年纪轻轻地就和他的父亲一样,被近臣岩松八弥杀害。父子二人的死因如出一辙。事不过三,德川家族的近臣们为防范对家康的暗杀,变得有些神经过敏,也是可以理解的。
防范暗杀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影武者。恐怕没有什么事比有两个刺杀对象同时出现更能让暗杀者感到困惑了。不只是暗杀行动会变得困难,而且刺客一旦开始疑神疑鬼,就会觉得难以下手,最后只能下决心把两个都杀掉。暗杀一个尚且困难,同时解决两个,就会更加艰难。所以,很多把自己的终身梦想都寄托在家康身上的,三河系的忠实家臣们,也都在拼命地为家康寻找影武者,但至今未能如愿。
问题就出在家康那异常的体形上:超短腿,矮个,大头,出奇地肥胖,以至于自己都无法穿上兜裆布。这种体形的人实在罕见。而且,这个影武者,还需要有一副让人一见之下就觉得威风凛凛的相貌。因为影武者还得担任家康的近身护卫,所以还必须武艺高强。这些条件加在一起,实在让人绝望。也不可能有这么合适的人选。因此,尽管都痛切地感觉到,家康需要一个影武者,但大家还是不得不放弃了努力。但现在,眼前有这么一个和家康难辨真假的人选,就是二郎三郎。
看看后世的记录就可以知道,本多弥八郎和家康的关系,与其说是主从,不如说是挚友。一见二郎三郎,弥八郎立刻就想把他带到家康身边。但当时的情况实在不巧,自己不但背叛了挚友家康,彼此双方还正在激战当中。
尽管处于敌对关系,但弥八郎对家康的关心丝毫没有减退。可家康会怎么想呢?这正是让弥八郎的犹豫的地方。
起义失败之后,弥八郎也和其他很多家臣一样,准备立刻回到家康身边。但家康挚友的身份,妨碍了弥八郎的回归。如果是普通的主从关系,那么说一句,“一时因信仰而昏了头”,可能就会被原谅,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家康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吗?
而且,弥八郎也有自己的面子。如果现在就献上家康最需要的影武者,作为回归的礼物,那怎么看都有些工于心计,动机不纯。再有,在这种情形下得到的影武者,也很难得到家康全面的信任。一个得不到全面信任的影武者,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弥八郎深知其中的利害,因而任由二郎三郎逃到了京都。
“主公需要这个人”这个强烈的想法,使弥八郎说出的话显得很生硬。可是从这个角度去看,弥八郎是没有任何私心的。也许是出于男人间的一种奇妙的感应,二郎三郎也很快就察觉到,弥八郎的言行确非出自私心,所以尽管弥八郎的言语让人很难接受,二郎三郎却也不可思议地没有生气。二郎三郎并没想到自己被当成了家康影武者的候选,而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弥八郎看中的是自己的射击本领。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我绝不会死。”二郎三郎觉得自己的这个奇怪的承诺听起来很怪,不禁哈哈大笑。可弥八郎从始至终都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就拜托了!”弥八郎无比严肃地说完,重重地握了握二郎三郎的手。力气之大,简直可以把二郎三郎的手捏碎。
就这样,世良田二郎三郎去堺,本多弥八郎去了雪国越前。两人朝着南北两个不同的方向踏上了旅途。此时是永禄七年的冬天。
“堺是个很大的城市,有很多商人。如威尼斯一样,由城市的执政官管理。”
这段话出自于斯帕鲁·比需拉寄往印度的一封书信。比需拉是一位得到日比屋了庆支持的基督教传教士。他在第二年的永禄五年的一封书信中还曾这样写道:“在日本国内,没有哪个城市能比堺更安全了……每条街道都设有大门。遇到骚扰时,衙役们就会关闭这些大门。”
还有,在天正十四年,为了面会太阁秀吉,从长崎进京的格斯帕鲁·库利奥也对堺作了如下描述:
“此城在全日本中最为富裕,地界辽阔,有众多的商人住在这里。而且作为自由城市,拥有很大的特权和自由。非常有名的是,这座城市拥有一种类似共和国制的政治体制。当其他的城市都处在战火中时,堺却享有着和平。”
这些大概就是“公界”的形象。
二郎三郎对这座城市非常喜爱:城的四周围着土墙和水濠,设有木门;城市雇佣了自己的军队(二郎三郎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堺的人们,处处都表现出自由和豁达。这里的人们,对于其他战国大名的入侵,表现岀要不惜以武力反抗到底的豪迈气概。
港口里总是停靠着巨大的中国船或葡萄牙船,城市里自由往来着中国人和南蛮人,到处都洋溢着异国情调,充满了活力。也许是因为在堺生活久了,二郎三郎的心里也充满了对异邦的向往。想点什么办法,坐上那些南蛮船,去看看吕宋、暹罗、柬埔寨。不,再远些,去葡萄牙、去伊斯坦布尔。黑尾鸥在不远处啼叫,二郎三郎在栈桥上席地而坐,脑子里装着那些遥远的航线,悠闲地打发着日子。

从永禄八年到十一年的四年间,二郎三郎一直过着这种平稳的生活。永禄九年,松永久秀在三好三人众围攻之下,逃到了堺。三好三人众也率领一万五千人马围困了堺。这时像二郎三郎这样的佣兵,也都被武装起来进入了阵也决心一战。但最终,堺的民会出面调停,战争被避免了。这里面体现出了堺的实力——这种实力并不是指和一万五千之众的大军作战,以武力打败对方的实力。让三好三人众顾忌的是堺的富商们的财力,还有这里武器制造业者们的能力——就算能够毁掉堺这座城市,但肯定无法毁掉这里的武器制造技术。如果堺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今后这里的武器,特别是铁铳的制造术,肯定只会被提供给自己的敌人。一支军队如果被停止供给优良的武器,那么等待它的命运,肯定只有失败。可以说,是他们的这种恐惧保卫了堺的自由。
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挟足利义昭进京,迈出了他征服天下的第一步。这时,信长要求堺缴纳二万贯的军饷,也就是要堺向自已上税。堺拒绝了这个要求。据说,堺的民众为预防信长前来报复,新筑了箭楼,加深了水濠,在北方的出入口处遍撒铁菱,以加强防御。二郎三郎这些佣兵们当然也进入了战备状态。但这次信长却没有发兵。
但第二年永禄十二年的正月,三好三人众以堺为根据地整兵备战。并把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围困于本方寺。信长大怒之下,派使者严词质问民会,为什么允许三人众把堺作为根据地,并威胁要踏平堺。民会屈服了,献上二万贯的军饷,并保证今后不再设佣兵之后,总算得以幸免。二郎三郎失业了。
本多弥八郎正信此时正在越前的吉崎御坊。这里是越前一向宗的中心。
弥八郎此人的才能并不在军事上,他不擅长进行现实中的战斗。这一点,在三河一向宗起义时已经暴露无遗。所以,他永远也成为不了一位军师。但他在观察人,把握对方心理上的弱点,并通过这个弱点去操控对方这方面,是一位天才。弥八郎最擅长的领域是内政和外交。弥八郎现在正在吉崎御坊,扮演着他最擅长的角色。

此次的一向宗起义,一向宗一方进行了坚韧不拔的战斗。由此,人们会认为,一向宗门徒们团结得如同磐石一般。但实际并非如此。义军实际上是一个内斗不断,倾轧不绝的组织。相互间能够保持一致的只有两点,一是对佛陀的信仰,一是“不尊上”的精神。义军是一个由不同职业,但都同样拥有一颗自由之心的人们组成的集团。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实属正常。调解各种的纠纷倾轧,正是弥八郎的看家本领。但正因为有这个看家本领,使弥八郎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这是大违他的本意的。
弥八郎当时的计划是三年内返回三河,但进入了第五个年头,他仍然无法离开。如果妄图强行离去,说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人总是因自己最擅长的事情而死。眼下的弥八郎正是这种情况。尽管心里火急火燎,但表面上弥八郎当然不会表现出来。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心里装满了加贺越前起义军的样子,但这种伪装让他身心俱疲。
二郎三郎的信就在这个时候到了。这时是永禄十三年的春天。
在佣兵解散之后,二郎三郎仍像以前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身轻松。这时,一位同僚邀二郎三郎一起来到琵琶湖。这位同僚有位亲戚在琵琶湖畔的坚田。此时在琵琶湖畔大大小小的村庄里,起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敌人是织田信长。
对信长来说,确保从根据地岐阜到京都的交通线,是当下的燃眉之急。
如果不能把琵琶湖和琵琶湖畔地区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就无法解决这个燃眉之急。而近江地区的农村拥有辽阔的沃野,被称为京都的粮仓。这里也是中世以来,在全国中最富民众意识的土地。也是宣扬“不尊上”、“不从属”的本愿寺派一向宗思想,最容易渗透的地区。这个地区的民众,不可能不对信长的高压统治作出反抗。从湖北到湖东,也就是以所谓的“江北十寺”为中心,到处都树起了反抗信长的大旗,随后,激烈的战斗甚至波及到了甲贺地区。
世良田二郎三郎不知不觉就被卷入了战斗。二郎三郎在堺,看到当时信长的做派时,就不太喜欢。对于追求自由生活的人来说,没有哪个大名比信长更不顺眼了。“要是让我遇到了,非得亲手射杀他不行。”二郎三郎在心里想。

这次在近江地区发生的,对信长的抵抗战争,以顽强和果敢而长存于史册。尽管因为都一致以信长为敌,起义军和浅井以及六角的大名们,屡次建立了联合战线。但战斗在最前沿的,永远都是义军。战国大名们作战的目的,无外乎是个“利”字,也就是说,他们只为保卫自己的利益而战,相比之下,义军们的目的是自由。也就是说,义军为保卫自己的自由而战。两者的投入程度当然会不一样。而且那些大名们,如果可能的话,谁也不愿意去死。死了也就不会有“利”了。反之,义军里有一大半的人,相信人死后会进入极乐世界。所以,打头阵的总是义军,伤亡最多的当然也是义军。
世良田二郎三郎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经历了长期的野武士生活后,他把打仗看成是一个谋生手段,从来也不准备战斗到死。战斗就是自己的买卖,而做买卖必须要人活着才成。人死了会进入极乐世界这种事,是不可信的。死了一切皆成空。对于这一点的认识,二郎三郎和对面的敌人信长同样很清醒。
尽管如此,如果自己的战友舍生忘死地要去打头阵,二郎三郎也不得不舍命相陪。这种情况把二郎三郎气得齟牙咧嘴。所以,当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二郎三郎也未能幸免,他负伤了——大腿被弹丸击穿。弹丸如果再靠下一点,就会伤及膝盖,那二郎三郎肯定会一辈子都拖着一条伤腿了。这一次,他的短腿绝无仅有地起到了正面的作用。义军们是轻伤不下火线的。二郎三郎则不同,他想休养到完全伤愈。但在遍地战火的近江地区,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二郎三郎写信给弥八郎的原因,他打算把吉崎御坊当成休养的地方。
弥八郎对二郎三郎的负伤大为震惊。因为拖着一条伤腿的人,是不可能胜任家康的影武者的。
弥八郎立刻写了回信送去。有在御坊做事的便利,送信人是不缺的。总是流连于旅途的“流民”们,时常会在吉崎御坊歇歇脚,休整之后再重新踏上旅途。在信中,弥八郎要二郎三郎立刻从近江出发到吉崎御坊来。弥八郎打算亲手治好他的伤。不仅如此,等二郎三郎伤愈之后,弥八郎还打算和他一起离开此地:原作三年的打算,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再这样下去,可能就会在此生根了。弥八郎想回到故乡。三河那温暖的阳光,让他无比地怀念。
从北陆街道到吉崎御坊,沿北泻湖的那一段漫长的道路,给二郎三郎留下了一生难忘的记忆。
吉崎御坊在越前加贺境内。古时,“境”是不受守护大名及国王支配的土地,无主无缘。就是说不属于任何人。“境”尤其是国境,现在在感觉上好像都是由人和人决定的,但原本并非如此。比如说山谷,就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境”,后来人类才把那里定为国境。自然之“境”是兔神的土地。据说,如果有人胆敢冒犯,会受到兔神的惩罚。这片土地到处都充满了这种魔幻的色彩。所以,在这些土地上就出现了用来镇兔神的神社和寺院。接下来,“不尊上”的放浪的流民们自然而然地来到这片土地。为了方便他们,逐渐形成了集市。其中,像泉州界(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里原本也是“境”)这样的城市也逐渐开始出现。
净土真宗本愿寺第八世法主莲如,在文明三年(1471年)选中这里作为在北陆布教的根据地,并开道场于此,原因也是看中了这个“境”的无主无缘的特性。莲如在吉崎滞留了四年零两个月。后来,这里成为了本愿寺派一向宗在北陆地区的中心。
北泻湖在很久以前曾是一条河流的入海口,后来堰塞成湖。湖南北细长,沿湖有星星点点的村落。道路穿过湖边的树林,通向小牧。来到湖畔,可以看见远处的白顶高山。那些白顶的高山,和湖畔平缓的小丘都被白雪覆盖。拖着伤腿在此行走,是极度艰难的。但二郎三郎的心情无比愉快——周围没有敌军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对二郎三郎来说,不用顾忌侧面和后方有没有敌人,可以放心地行走,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奢侈了。
周围没有活物的气息。时不时地,会听到“扑、扌卜”的声音,这是积雪从树上落下。可能是无法承受暴雪的重压,到处都是断枝。

“在这里,如果有敌军接近,简直从十里外就能看见。”二郎三郎对那位叫莲如的僧人的战略眼光发出了赞叹,“他肯定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军师。”
道路止于小牧。再往前,都是些“野兽的小路”,大军极难进入。从小牧到吉崎御坊要坐船。船夫用竿和擔,缓缓地渡过了北泻湖。凭着本多弥八郎的信,二郎三郎没受任何盘问就上了船。二郎三郎能感觉到,如果没有任何证明,船夫肯定不会轻易渡他过去。这更让二郎三郎对莲如作为军师的才能赞叹不已。
永禄十三年(1570年)四月二十三日起改元,年号定为元龟元年。
严寒总算逐渐退去。二郎三郎在吉崎御坊过的生活,是无可挑剔的。在弥八郎的治疗下,伤已经痊愈。最值得庆幸的是,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伤口没有化脓。
北陆春天的日子,是百花齐放的绚烂的日子。就在这样的一天,弥八郎把二郎三郎叫到水边,热切地说出了自己想离开这里,并回归三河的愿望。
二郎三郎惊讶地看着弥八郎说:“你不知道吗?你的主人和织田信长结盟了。”
经过三河一向宗起义,家康反而成功地使三河集团变得更加团结了。在永禄九年,他把姓氏由松平改为德川。从永禄十一年至十二年,家康攻打今川氏真,灭了今川家,把领土扩大到大井川以西的远江一线,现在已是一位得到了世间认可的战国大名。家康还把自己抬升到信长盟友的地位。对一向宗门徒来说,和家康的一战已经无法避免。
“不相干,我是个武士。”
这是弥八郎的真心话。有史家曾说,在战国这个时代,“不尊上”的农民和作为自由民的“流民”,以及试图要统治天下的武士集团,构成了社会运转的两个轴心。一向宗的义军和织田军团就如同这两个轴心的象征。就如弥八郎所说,

本来属于武士集团的人,出于对佛陀的信仰,尽管一时加入了义军的阵营,但最终的归宿只可能是武士集团。而且,在吉崎御坊的五年时间里,弥八郎的心里逐渐产生了对所谓的自由民众的厌恶。因为他们太不讲规矩。哪怕是武士的最基本的规矩,他们也不愿遵守,总是在喋喋不休地强调着他们那些随心所欲的想法,完全没有组织性可言。换句话说,义军只不过是一些不平分子的集合罢了。弥八郎已经厌倦了在门徒们中做调停的工作。这就是民众的本质,这就是自由。在弥八郎的身体里,没有一种可以理解并认可这种现象的素质。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头脑太优秀了。秀才是很难理解愚民大众的正确性和破坏性的。
“你不也是个武士吗?”弥八郎对二郎三郎责问道。
“是吗?”
二郎三郎晃了晃头。实际上,通过刚才的那番话,他已经看透了弥八郎的本质。
二郎三郎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武士。他也知道从骨子里来说,自己应该是一个“流民”。但就算讲给弥八郎听,他也不会理解的。
“那当然啦。所以,咱们一起回三河吧。”
弥八郎以一种读书人所特有的独断,不容置疑地说道。
可是弥八郎的希望又彻底地落空了。
这一年,元龟元年秋九月,一向宗总部,大阪石山本愿寺的第十一世法主显如,向全国各地发出了内容激进的檄文,命令信徒对织田军团进行斗争,不参加者将被永远逐出山门。同一时间,九月十二日夜,石山的信徒们突然鸣钟起事,偷袭了当时在天满森安营的织田军。从这时起,在长达计年的时间里,石山本愿寺和织田大军进行了漫长的战斗。
石山本愿寺的檄文几乎被传遍了全国。越前地区也接到了檄文。但当时信长的势力还没有进入越前。因为朝仓义景和近江的浅井久政、长政父子结盟,顽强地和信长展开了斗争,所以,越前的一向宗信徒,为了能够响应显如的檄文,为起义作出贡献,只能把物资和人员送往大阪。

很不凑巧地,本多弥八郎和世良田二郎三郎被委派负责向石山本愿寺运送支援物资。他们要运送的,有大量的粮食、人员以及相应的武器。他们走的这条路被称作“翻越七里半”。从道口翻越木芽崖,然后乘船从今津直抵大津。从大津再往前,就进入了织田信长的势力范围。他们的行动实际上就是在敌控区突破前进。此时,信长军正在围困比睿山。因为和石山本愿寺呼应而起的朝仓,浅井部正占据着这座圣山。
这次的运输行动,基本上成了二郎三郎的独角戏。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在伊达以及近江地区打过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从控制着琵琶湖的坚田人开始,二郎三郎几乎和所有近江地区的信徒们都有交情。他可以算是一个名人了,大家都认识他。他那奇特的身形,几乎成了一张在近江地区的通行证。每遇困难,总会有人施以援手。好像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射击本领高超,个头很矮,豪爽明快的流浪者。
另外,二郎三郎对这一带道路的熟悉程度让人吃惊。这不仅是长年野武士生活中养成的习惯,也是生性胆小的好处。二郎三郎每逢新到一处,总会不停地转悠,亲身走遍每一条可以被称为道路的道路。因为在吃了败仗的时候,这些路可能会救自己一命。二郎三郎的理论是:逃在一条不认识的路上等同于自杀。
弥八郎感叹道:“你当一个野武士,实在是可惜了,你完全可以当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将。”
“别耍我了。正因为我是一个野武士,所以才会干这些事。”二郎三郎自嘲地笑道。
野武士只要担心自己一个人就够了,可带兵的统帅就不一样了。二郎三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以前的大阪是一座水上的都市。北有贺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宇治川,另外在方圆两三里(一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就流淌着中津川、吹田川、江口川、神崎川,东南有道明寺川、大和川等,西面是大海,这里是由河流和小岛以及湿地构成的淀川三角洲地区。因而,如果没有相当优秀的治水人才,人们是无法降伏这块土地的。显而易见,是生活在这个水世界里的渔民、船夫等原来被称为“流民”的人们,和其他一些原本也过着漂泊生活的匠人们一起,共同完成了这项工作。石山本愿寺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意义的建筑物。
弥八郎和二郎三郎对这座壮丽的寺院,特别是它的中心建筑——水上御堂发出了由衷惊叹。
织田信长的近臣太田牛一所著《信长公记》中,有关于水上御堂的记述:从加贺国招来建筑工匠,御堂建在方八町的一片高地上。堂前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池中有一朵代表着一莲托生的莲花。后来又放入了一条还愿用的大船。佛前总是灯火长明,如此的华丽,让人难免产生“难道净土出现在现世了吗”的幻觉。这座石山本愿寺在长达十一年的石山之战结束时,被烧了一个精光,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关于水上御堂,我们也只能通过记录去想像。
后来,丰臣秀吉在石山本愿寺的原址上修建了大阪城,摧毁了自由民众的根据地——石山本愿寺。雄霸天下的秀吉,在原址上建起了城池。这个事件,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石山本愿寺在这片以水和湿地为主,可以说是天险的土地上,建起了方八町(八百八十米见方)的堡垒。在堡垒里面,每年都要储存五万石的粮食。而且拥有五十一座哨所。这座堡垒远比弱小的大名的城池更坚固。军力也更强盛。事实上,在元龟元年九月十二日午夜,本愿寺义军袭击了天满森大营,很轻松地就打败了织田的军队。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没有参加这次战斗。他们到大阪的时候已经九月末了,战事正处于胶着状态。因为信长要和正在攻击近江地区的朝仓、浅井军作战,所以把兵力都调回了京都。但没过一个月,二人就被派遣到了伊势长岛。信长的弟弟织田彦七信兴受信长之命,在川内小木江构筑了堡垒,摆开了攻击长岛的架势。川内小木江是长岛北面的咽喉要地,如果被敌军控制了这里,对长岛的一向宗信徒们来说,简直就是如蹶在喉。义军对这种挑衅奋聖章起反击,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攻破了小木江城,织田信兴被迫自杀。
伊势长岛的一向宗义军,在各路义军当中,作战最为勇猛顽强。因此,他们也招致了敌人,也就是信长的残酷报复。这里面有值得特别写一下的事情。据地志记载:
“长岛及一江岛七村被称为川内(四面环水)。”
“长岛地方,四面是河,位处其中,故而得名。”也就是说,长岛属三角洲地带,河水一旦泛滥,土地即刻会被水淹没。
长岛信徒的聚集地是长岛坊愿证寺。愿证寺以莲如的弟子莲淳为首,是本愿寺中的名门,被称为“河内御堂”。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作为援军,被派遣至这座“河内御堂”。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在这里结识了众多的“流民”。在这里比起农民,更多的是以水为生的渔民和船夫。这片土地就是依存于渔业和舟渡业之上的。在堺时,对大海和异国的憧憬深深地刻在了心里的二郎三郎,很快就和渔民、船夫们打成了一片,成为了心心相印的朋友。就连在漂泊途中暂时在此歇脚的,各色各样的“漂泊之民”们,也都和二郎三郎一见如故,彼此结为了至交。这些人中有木匠、淘金人、铸造师、铁匠甚至还有唱木偶戏的。二郎三郎也对他们从来不见外,一起喝酒,一起唱歌,醉了就一起跳舞。又矮又胖的二郎三郎的舞蹈,简直可以被称做绝品。让在座者无不颠倒捧腹。但这些“漂泊之民”的笑声中,不带有任何的轻蔑。他们把二郎三郎的怪相看作是一种演技,总会为他送上愉快的笑声。因此,二郎三郎也就可以轻松愉快地投入到舞蹈当中去了。
弥八郎由衷地发出了赞叹。自己和这些“漂泊之民”,总是有些隔阂,不能和他们发自内心地交往。这是因为,在本质上,弥八郎还是一个武士。

他本人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更加对二郎三郎表示佩服。而且,弥八郎也从中得益颇多。如果没有二郎三郎,也许弥八郎已经被赶出了这里。因为是二郎三郎的好友,所以,大家也都体谅并接受了他。
“身上流的血不一样啊。”弥八郎也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二郎三郎笑了。他自己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在二郎三郎看来,弥八郎思维敏捷,但不懂融会贯通,如同一根硬木头一般。这一点尽管让二郎三郎觉得有点怪,但也正是弥八郎的可爱之处。
“那也没什么不好呀。”
不知弥八郎是否理解了二郎三郎的意思。
到了第二年元龟二年(1571年)的夏天,织田信长开始进攻长岛。
这次的长岛攻击战对信长来说,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特殊战斗。不仅因为在这次战斗的过程中,他始终要考虑到水的因素,而且,在长岛攻击战中,信长首次遇到了非常信任的部下对自己的无情的背叛。水对战斗的影响,在前一年九月和本愿寺的战斗中,已经让信长军感到深恶痛绝。先是被对手掘堤放水,接下来是铁铳因浸水而无法使用,最终一败涂地;对非常信任的属下对自己的背叛,信长和三河一向宗起义时家康遭遇的情况完全相同。信长很早就知晓自己的部下中已经有人心向义军,所以,他已发布了凡有参加义军者,主人与家臣同坐受罚的严令。但即便如此,一旦开战,驹野城主高木谚左卫门尉、贞久之子兵次郎,还有美浓三人众之一的氏家卜全的家臣,柴原勘次郎等人,纷纷投向义军。以纪律严明而著称的织田大军,第一次面临了从内部崩溃的危机。信长震惊之余,大发雷霆。但是对长岛的第一战只进行了五天,就以织田方的惨败而收场。义军对溃败的织田军穷追不舍,斩杀猛将氏家卜全,打伤老将柴田胜家。这是一场信长的完败。
信长的愤怒转化成了恐惧——必须把义军连根拔起。信长对义军展开的极端残酷的“斩草除根”式作战,很明显,这种作战就起因于初战时的愤怒和恐惧。

世良田二郎三郎在充分地享受着战斗的快乐。有时操舟涉水深入敌阵,以铁铳击杀敌军将领,有时隐藏在树上,等待狙击机会。二郎三郎扮演了在游击战中必不可少的狙击手,并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即便在现代的越南战争中,狙击手的地位也很重要,双方因被狙击而出现的死伤人数是巨大的。那时的狙击手,只是使用的铁铳在精密程度和射程上有些不同,重要性和现在完全一样。
“流民”们经常热情地夸赞二郎三郎的舞蹈可称得上是一项绝技。二郎三郎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不但不因此而骄傲,反而表现出了些许的害羞。因为这种性格,他有时还会故意隐瞒自己的战功。
“哎呀!今天干得不好。我瞄着胸,可打中了脸。这个活干得真不痛快。还得练,还得练!”
即使有人目击了他击杀敌人的过程,有时他也会故意装糊涂不承认。对弥八郎来说,二郎三郎的这种态度是无法理解的。对武士来说,战功就是一切。尤其是对弥八郎这种与战功无缘的人来说,二郎三郎的态度就更无法理解了。弥八郎自己正在抓紧熟悉地形,思考利用河流作战的方案。
被长岛义军打得一败涂地的信长,调转枪口杀向了比睿山。可以说,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什么事件,能够比这次信长在比睿山的烧杀更让人震惊了。有着八百年的传统和威名的比睿山延历寺,还有号称三千的僧众,都在烧山的大火中灰飞烟灭。
攻击从九月十二日拂晓,织田大军在东侧山脚放火开始,进行了四天的时间。信长投入了三万大军,把比睿山围得水泄不通。三万大军从山脚向山上步步紧逼,逢人便杀,就连学识渊博的高僧和女人、孩子都不放过,不是砍杀就是烧死。对于死者的人数,有人说有三千,也有人说是四千。面对这种残酷的屠杀,就连信长的部下们也无法忍受,纷纷向信长请命,求他手下留情。但信长坚决不允,攻山之战成了一场彻底的大屠杀。
信长为什么会如此残忍呢?其实这里面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的确,比睿山是连接歧阜(信长的根据地)和京都的咽喉要地,敌对的朝仓、浅井部也经常在这一带活动,素有恶名的僧兵也以此为根据地,山上腐败堕落的僧人也很多,但是,这些都难以成为大屠杀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信长一直对一向宗起义抱有恐惧感。一般来说,如果心怀恐惧,这种恐惧愈深,人就越容易做出过激举动。就好比人类对待蛇和蜘蛛一样,尽管它们并没有伤害人类,但人类会用它们无法抗拒的力量,去杀死它们,原因就是觉得他们可怕。信长在进行比睿山大屠杀时,大概也怀着同样的心理吧。
当然,此举也有杀一儆百的意思。不管是被称为邪魔,还是被骂作外道,信长都不在意。不,也许他正希望世间这样看待自己。义军每次被击败之后,不久又会像火后的野草般再次变得生机盎然,这种情况让信长感到非常棘手。他为了向天下展示自己的决心和意志,才进行了这场大屠杀。这个事件发生在长岛大败之后的不久,也是对这种说法的一种佐证。
顺便提一下,在前些年为纪念比睿山开山一千二百年而召开的“比睿山和天台美术”展览会上,出品于比睿山的佛像只有一件,是一尊很小的千手观音像。自古代传承下来的佛像、佛画,应该都毁于信长的这把大火。
就连乐天派的二郎三郎,和骨子里根本就是武士的弥八郎,在听到比睿山大屠杀的噩耗之后,也都大惊失色。
“魔鬼,真正的魔鬼。”弥八郎的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这就是所谓的武士!”二郎三郎一针见血地说道。他已经没有心情去听弥八郎的抗辩之词了。二郎三郎呆呆地站在河边,看着映在河水里的秋日长空。良久之后,突然说了一句:“我要杀了信长!”

但是,时光飞逝,二郎三郎狙击信长的这个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信长的大军集中力量,镇压了越前的朝仓和近江的浅井。在彻底消灭了这两家之后,再一次把矛头指向了长岛。此时已是两年后的天正元年(1573年)九月二十六日信长亲自率军抵达桑名,不久连克西别所、东别所、伊坂、萱生。之后在矢田构筑阵地,命龙川一益据此固守。就在此时,信长军遭到了义军方面的猛烈反攻。据传,这次反攻的主力是铁铳队。伊贺、甲贺的铁铳手赶来支援,以精准的射术狙杀了信长军的大量官兵。
二郎三郎也在这个狙击队中。很少见地,弥八郎也参加了。他放下轻松的参谋工作,以一个搬运手的身份来到队里。原因就是,弥八郎担心二郎三郎会不顾自身安全,去冒险刺杀信长。听到信长亲自上阵的消息,二郎三郎立刻神情大变。
这种情况是弥八郎很不愿意见到的。现在的二郎三郎,已经把他作为一个野武士的保身术,完全抛在了脑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干掉信长!看样子,他会为了让信长进入射程,不顾自身的安危而前进到危险地带。这让弥八郎很是担心。自己怎么可能让主公家康唯一的影武者候补,为这种事而送命?!正是岀于这个奇妙的、或者说极端自私自利的考虑,弥八郎才会冒险和二郎三郎同行。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弥八郎打算,就是从背后把二郎三郎打昏,也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天公作美。二郎三郎费劲心机也没能发现信长。而且,战场上突然天降大雨,织田大军的铁铳无法使用。但对从伊贺、甲贺而来的狙击手或者二郎三郎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他们不管在什么样的大雨中,都可以用铁铳射击。因为他们有不让火种和火绳受潮的窍门。所以,这场战斗成了一场一边倒的射击战。信长一方死伤无数,最终抱头鼠窜地逃回了歧阜。这一次又是信长的完败。可信长并不知道,是这场大雨救了自己的性命。二郎三郎的杀意非常强烈,如果不是因为大雨影响了视野,他即使孤身冲入敌阵,也要杀死信长。
战斗以义军的胜利而告终。但长岛的一向宗门徒没有欢呼雀跃,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也不例外。因为他们知道,战争绝不会因为这场胜利而结束。非但如此,他们还清晰地感觉到,天下的形势正在发生着巨变:信长最大的敌人武田信玄在这一年病死;信长的心腹大患——将军足利义昭也被驱逐,室町幕府宣告灭亡;朝仓、浅井已经被消灭,近江的义军也已基本上被镇压,天下终于显露出了终将被织田信长慕也就是武士集团所统一的端倪。

天正二年成了长岛一向宗起义的最后的一年。
越前因朝仓覆灭,而成为了织田的属国。这一年的正月里,在越前又竖起了起义的大旗。义军势不可挡地将信长军横扫出境。可信长只是将羽柴秀吉、丹羽长秀的部队放在敦贺,以监视义军,并没有展开积极的进攻。
这就信长而言,是很少见的。信长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如何消灭长岛义军上——不是镇压,而是彻底地消灭!信长对长岛义军的憎恨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他决定把在比睿山实施的屠杀作战,再次在长岛实施。
长岛的战斗是从七月十二日开始的。吸取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信长打算采取一种新的作战方式——他准备以水制水,进行彻底的水上封锁。
前面曾经写到过,长岛是木曾川、长良川、楫斐川合流后的出海口附近的三角洲。当时,这片三角洲是由七个小岛组成的,小岛之间的往来只能依靠船只。据说,这一带的义军水师拥有千余艘的小船。其实,这些小船都是当地居民家中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居民们在发大水时,甚至会在这些小船上避难;日常的武器、粮食运输,也全都依靠这些小船。所以,每家都有一只这种小船。信长的策略是,要让义军完全无法使用这些小船。
志摩的九鬼水军中的尾张、伊势方面军,首先使用一种叫“安宅船”的军事用大船。另外,信长又征用各地的渔船,进入了长岛水域。在发起进攻时,所有的水域都布满了信长大军的船只。这样一来,义军的小船就无法行动,更无法展开他们擅长的水上游击战了。补给被切断后,弹药和粮食很快就出现了匮乏。
而且,在这些安宅船上,装备了一种近似于今天的火炮的武器,叫做大铁炮。从船上就可以把弹丸轰进义军的营寨。在这些营寨里,不仅有义军,还有妇女儿童。所以,炮轰在营寨里造成了很大的恐慌。
在义军的五个营寨之中,大鸟居营寨最先请求投降,但被信长拒绝。无奈之下,大鸟居营寨于八月三日夜,在断断续续的风雨中,试图全军突围。但在大铁炮和铁铳的乱射之下,男女共计千余人被杀。
八月十二日,条桥的门徒们也申请投降,但只被允许逃入长岛。信长的意图是避免决战,把各岛的门徒迫入一处营寨,断粮围困。从七月底开始,各营寨已经开始出现饿死者。随着时间的推移,饿死者出现的速度也在加快。这是一种被称为“困杀”的,残忍的饥饿战法。
二郎三郎咬紧了牙——这种形势之下根本无法岀去狙杀信长!正如《信长公记》中记载:“茫茫水中,无所遁形。”已经不会再有退路了,二郎三郎这次也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即便如此,长岛一向宗义军的抵抗仍然持续了三个月。饿死者过半,长岛、屋长、中江三寨中死尸遍地,恶臭冲天。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在长岛营寨中,弥八郎也自知必死。他已经几天滴米未进,体力近于衰竭。
“没能把你带回三河,我不甘心啊。”弥八郎横躺在地上说道。他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是九月二十九日的早晨。
“别说这种好像已经死了的话。”
二郎三郎看看周围,悄悄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弥八郎的手里。弥八郎一看之下,竟然是一把烤米粒。弥八郎大惊。
“你,从哪儿……”

“给最后关头用的,这是我的习惯。”二郎三郎轻松地答道。然后自己也吞了一口烤米粒。烤米粒越嚼越甜,香味也逐渐在口中扩散。弥八郎一生中从未尝过如此的美味。
“今天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吗?”弥八郎立竿见影的觉得又有了些力气,然后问道。
“要去申请投降,刚才传令官好像说。”
“肯定不答应,那个恶魔。”恶魔指的是信长。
“不,这次可能会允许。”

“为什么?”
“把人放到外面,杀起来痛快呗。那家伙干什么事,都喜欢图个痛快。”二郎三郎用嘲笑的口气说道。
弥八郎苦笑道:“弄了半天,原来是养足力气,好去挨刀啊。”
“别说傻话,当然是为了活下去
“可是……”
“那家伙不知道人被逼上绝路后有多可怕。”二郎三郎充满信心地说。
在二郎三郎看来,信长是名门子弟,也就是公子哥,能够走到今天,想必也已经历了很多磨难,但他不可能知道,人在马上就要被饿死的时候,爆发出反扑的力量有多么惊人。

二郎三郎以前曾经有一次,进入过以同样的“困杀”战法攻陷的城池。
一个看上去已死了的士兵,突然死死地咬住了二郎三郎的腿。惊慌失措的二郎三郎用枪刺,用脚踹。可那人的牙齿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肉里。在用尽浑身的力气,才掰开了那个士兵的牙齿之后,二郎三郎发现,那个士兵已是一具死尸了。二郎三郎不禁毛骨悚然。那种感觉让他终生难忘。
“长岛的门徒,现在差不多已经全都快死了,活人和死人打,怎么可能赢?”二郞三郎预测形势,肯定会演变成信长没有预料到的乱战。那时就是唯一的逃生机会。
“别急着出寨,在后面慢慢地磨蹭。”

天正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投降后的长岛营寨的情况,和二郎三郎预想的一样。信徒们相信了信长的话,分乘着很多小船出了营寨之后,就遭到了包围在四周的织田大军铁铳齐射。少数人幸免,艰难地爬上岸后也全被斩杀,之后又被弃尸水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情形如同阿鼻地狱图。想必这次信长该满足了吧。
但随后发生的事情,是信长始料不及的。据报,义军已经“饿死者过半”,相信艰难地活下来的人也是奄奄一息,可能都走不动路了。但没想到,七八百名半死不活的义军,赤身裸体地跳入水中,竟然向信长的中军发起决死的冲锋。惊慌失措的信长军将士,被义军成片地砍倒,死伤惨重。据说,信长一族中的织田信广、信成、信次等人均在此战役中战死。由此不难想像出当时的惨烈场面。甚至一时之间,信长自身的安危也受到了威胁。信长过于轻视了人在临死前反扑的威力,因而给了义军一个展示他们最后的斗志的机会。后世的人们也经常提起这件事。在这次战斗中,有一些信徒成功地逃脱,辗转回到了石山本愿寺。其中就有二郎三郎和弥八郎。
对义军的这次意外反击,信长先是恐惧,进而震怒。他不允许仅存的中江、屋长岛两寨的义军投降!在义军的营寨外,围构筑了数层栅栏,以防有人逃脱。最后,信长军从四面同时放火,把被围困的义军全部烧死,男女共计二万余人。作为义军根据地的长岛坊愿证寺的第五代法师证忍、显忍兄弟战死,河内大殿也灰飞烟灭。长岛义军的这次抵抗长达三个月。从起兵举事时计算,起义共历时四年。
翌天正三年,信长命柴田信家开始修筑长岛城。据记载,附近的百姓对这次工程十分抵触,不愿意借宿给士兵和民夫们。即使是经历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长岛的抵抗力量也没有被根绝。这个结果,可能会让相貌英俊的织田信长气歪了鼻子。
天正三年八月十五日,信长发了十万五千人马进攻敦贺。围歼越前一向宗义军的战役开始了。这次战斗完全就是比睿山、长岛之战的再现。信长于八月十六日进入府中(现武生市)仅用一日就斩首三千数百。事后,他洋洋得意地在写给京都所司代村井贞胜的书信中提到“府中死尸遍地,很想也让你看到此场面”。之后的每一天,部下又向信长献上大致同样数目的首级。一周之内的牺牲者人数,据《信长公记》记载“总计三四万人左右”。信长在另一封信中提到:“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天正三年大半的时间,世良田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都待在石山本愿寺里,无所事事。被围困在长岛的日子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后遗症。二郎三郎33岁,弥八郎38岁。从三河一向宗起义起,已经过去了11年的岁月,两人都已经不算年轻了。尤其在那个时代里,可以说已经步入了壮年期。
长岛的失败,以及不可避免的越前一向宗起义的失败,让38岁的弥八郎觉得身心俱疲。而且,在得知越前的失败原因是义军的内乱时,他实在有些心灰意冷。
义军的内乱发生在朝仓义景战死之后。朝仓的死,使越前失去了长期以来的领袖。在越前地区,起义的大旗再次被竖起时,已经是天正二年元月。
石山本愿寺向越前派遣了一名大和尚做指挥官,并发出檄文。义军轻而易举地将织田大军逐出了越前。信长甚至接到了“越前全国,尽属暴民”的战报,由此不难想像当时的情形。但是,这次胜利在义军的内部,也埋下了巨大的隐患。以七里赖周为中心的本愿寺派,和本地派之间产生了嫌隙。被称为“加州大将”(来自加贺金泽)的七里赖周和同样来自石山本愿寺,被称为“大阪御殿上使”的下间家族的下间筑后法桥赖照等人作为义军的领袖,却为了掌握权力,开始变得和大名们一样,一切行动皆出自于私心。实际上,他们收的税比朝仓领国时还要多。
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说法。为了解决被称为“佛门大事”的石山本愿寺危机,信徒们应该忍受沉重的赋税。但是起义大众参加战斗的目的,就是为了从武士集团手中获得自由,免除苛捐杂税。
《朝仓始末记》中这样记载了起义大众的愤怒:
“和尚们以死后可以获得安乐为由,让属民们纳重税,服杂役。信徒们在心中非常抵触。桂田、富田退出了义军。信徒们认为,我们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夺来的土地,为什么要让那些什么都不明白,来自一向宗上层的人肆意祸害呢。”
从本愿寺来的大和尚们,出动加贺的军队,好不容易镇压了这场“义军中起义”。但起义大众们也从此和他们离心背德。所以,翌天正三年,当信长兵来平定越前时,大和尚们手中的兵力,比起前一年来少得可怜。这就是他们被起义大众抛弃的后果。大和尚们战败后全部被斩。统帅下间筑后法桥赖照化装成乞丐,准备从三国海边逃走。但因为他系了一条红绢的内衣束带,引起了怀疑被捉,最终被斩首。据说,使他暴露身份的原因是他的黑牙。染黑牙是公卿们的习惯。从这一点不难看出,这位作为义军统帅的大和尚,当时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一口黑牙成了使他丧命的直接原因,这可以说是历史对他的一种嘲笑吧。
对本多弥八郎这样的人来说,义军大众们在越前的态度变化,让他很难理解。的确,大和尚们的所作所为,可能是过分骄奢。但是,战争是一个组织和另一个组织间的斗争。如果有人不服从自己的上级,或者说破坏了自己的组织,那么他们也不可能在战争中获胜。现实中,在越前战败后,尽管大和尚们都无一幸免,但义军大众不也是伤亡惨重吗?为什么不能为了胜利而忍耐一时呢?大众们的愚昧和盲目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弥八郎想起了自己在吉崎御坊负责义军内部调停工作的日子,费尽心血,但毫无意义。弥八郎忍不住愤怒地大骂这些起义大众。结果,很意外地惹恼了二郎三郎。
“用不着你操这份心!”二郎三郎喊道。
弥八郎一时有些发蒙,不明白二郎三郎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你为什么这么说啊?”
“我说,打了败仗也罢,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也罢,用不着你来操心。”弥八郎还是不明所以,只好再问。
“我是说,你不能以战场上的输赢,来评价大家。”二郎三郎也稍微冷静了一些。
“义军大众们本就不想打仗。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工匠或者渔民、船夫什么的。这些人为什么要来打仗?不就是因为武士阶层的人定下些蛮不讲理的规矩,让大家不能自由自在地过活吗!就算是自己人,如果有人像武士们那样剥夺大家的自由,那抛弃他们也是应该的。为此,不论是打败仗还是掉脑袋,也都是大家伙自己乐意的!出发点正确不正确,才是最重要的!”
对二郎三郎来说,这番话可以说是很少见的长篇大论了。

“但仗打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弥八郎也很执拗。“咱们待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胜利吗?尤其是你。”
在一向宗义军中战斗了11年,二郎三郎到现在也不是信徒。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信仰。弥八郎指的就是这一点。既然二郎三郎不是为信仰而战,那他肯定是在为胜利而战。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了。
二郎三郎又恢复了他那一贯的调侃的语气,“只打必胜的仗吗?武士们?”
“那当然。没开战就知道必败的仗,为什么还要去打?只有傻瓜才那么干。”
“那么说,你的主公就是个傻瓜,想想三方原吧。”
三方原之战指的是元龟三年(1572年),德川家康迎击入侵三河远江的武田信玄,结果大败而归的那场战役。因为这场战役,德川家险些灭亡。家康被人称做“海内无双的统帅”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但三河武士的勇猛,反而通过这次战役,名扬天下。战死的三河武士的尸体,头向武田军的方向的,全部面部向下;头向己方大本营浜松城的,全部面部朝上。也就是说,背朝敌军的死尸一个都没有。
弥八郎也有些无言以对了,最后总算憋出一句话:“要是有我在,死也不会让他们打那一仗。”
二郎三郎笑道:“你不可能拦得住,就像你拦不住我去杀信长一样。”到这时,弥八郎才明白二郎三郎为什么要留在这石山本愿寺。
“你这家伙——为了杀信长一就为了这么一件事——才待在这里的?”
“不行吗?”二郎三郎瞥了弥八郎一眼,“我的铁铳,已经为那个恶魔准备好了。”二郎三郎充满柔情地抚摸了一下他那支片刻也不离身的铁铳。
二郞三郎是当真的。十一年的战斗,支撑着他走过来的,不是一向宗的教义,而是对起义大众的理解,以及和他们发自心底的共鸣。二郎三郎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之所以能成为人,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自由。为了争取自由而进行的战斗,是理所当然应该参加的战斗。即使这场战斗最终会以失败而告终,但继续战斗下去也是有意义的。这种对战争的理解,和二十世纪参加西班牙内战的海明威和安德烈·马鲁罗是一样的。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无数次的战斗和屠杀,二郎三郎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信长那俊秀的面庞。现在二郎三郎相信,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杀死这个最大的敌人,恶魔织田信长。
天正四年(1576年)四月十四日,石山本愿寺和织田大军的战斗开始后,世良田二郞三郎总算找到了狙击信长的机会。这是本愿寺继元龟元年、天正二年之后,和信长的第三次交手。
此次石山战役的焦点,聚集在了纪州的杂贺人身上。位于纪之川下游三角洲平原一带的,一向宗的寺庙和道场,据称有一百七十座。那里的杂贺人,拥有强大的铁铳部队和水师,足以震慑天下所有诸侯。
看一看本愿寺住持显如接二连三寄给杂贺人的信件,就很容易看出,他有多么仰仗杂贺人的力量。
“多派一些杂贺人铁铳手来。”
“五百的铁铳手,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铁铳队抛开一切,夜以继日地赶到,深感欣慰。
“请再送一千支铁铳来。”
显如对杂贺铁铳队,真可以说是望眼欲穿,信任有加。
随着杂贺铁铳队的到来,二郎三郎的存在不再那么引人注目。在超过一千人的优秀的铁铳手中,变得不起眼也是必然的。弥八郎对此事好像很不满意。他准备去交涉,要求由二郎三郎统领铁铳队。但被二郎三郎阻止了,因为眼下这种情况可以使他轻松。二郎三郎并不是不愿多出力做些事情,而是从狙击信长的角度考虑,二郎三郎更希望成为一名行动自由的狙击手。
天正四年五月三日,织田大军开始攻击三津寺。在杂贺人强大的铁铳火力面前,以信长的部将原田直政为首,织田大军死伤无数。义军趁势进军天王寺,包围了明智光秀、佐久间正胜的部队。信长闻报大惊,急忙以佐久间信盛为先锋,亲自率军包抄义军的后路。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也参加了攻打天王寺,但对战斗并不积极。二人一直跟随着后卫部队。行进间,队伍突然遭到了一阵猛烈的射击。来敌是佐久间信盛的部队。弥八郎迅速地观察了一下敌情,随即发现了位于敌人后方的信长中军。他立刻伏下身来,对二郎三郎喊道:“是信长!信长来了!”二郎三郎的反应不能不让人佩服。他一言不发就向着敌阵冲了过去。在枪林弹雨中,他紧紧地把铁铳抱在胸前。
“停下来!不要命啦!”弥八郎追在二郎三郎的身后。二人奇迹般、毫发无损地来到了队伍的末尾。左手处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面积相当大。
“就这里吧。”二郎三郎在弥八郎的耳边轻声地说完,就爬进了灌木丛。二郎三郎把铁铳架在灌木丛上,脱掉铠甲,用甲片开始挖土,并让弥八郎也学自己的样子做。
在弾丸横飞,呼喊此起彼伏的战场上,两人默默地挖着坑。放在今天来说,这叫单兵坑。单兵坑就是一名士兵团起身来刚好可以藏进去的小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火器的威力不断增大,在可以容纳多人的横向战壕里,如果被一发炮弹命中,会出现复数的伤亡。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就有人想出了单兵坑。挖单兵坑时,可以把挖出的土堆在面向敌军的方向作为掩体。在二战中,士兵趴在地上,用不一会的工夫,就可以挖出一个这种坑。二郎三郎的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就挖好坑,抱着铁铳躲了进去。旁边的弥八郎已经累得汗流決背,可连一半也没挖好。二郎三郎不但不过来帮忙,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弥八郎闻到了火绳的味道,这说明二郎三郎已经做好了射击准备。
“把弾丸和火药给我。”从坑里传来了二郎三郎的声音。仔细一看,有一只手从坑里举了出来举。弥八郎一边气恼着,一边把装弹丸和火药的袋子塞到了那只手里。
“铛”,从坑里传出了铳声。在不远处,一个像是敌方步兵的持枪人,抱着腹部倒了下去。这个人应该是趁弥八郎不注意,悄悄地摸过来的。
“用那个尸体。”二郎三郎的声音又从坑里传了过来。意思是用那具敌人的尸体当掩体。弥八郎拖起那具尸体。那个敌兵慢悠悠地举起了枪,原来还没死。弥八郎慌忙之下,拿起沾满泥土的甲片割断了敌兵的咽喉。咽喉处顿时血如泉涌,血全流进了弥八郎好不容易才挖好的坑里。一时间,弥八郎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坑,因为坑底已经积满了血。
“弥八郎!”从旁边的坑里又传过来了一个声音,听上去像是在骂人。
“就知道看着。”弥八郎苦笑一下,溜进了坑里。看上去就像是埋葬了自己。坑挖得还不够深,但把敌兵的尸体当成掩体,团下身后,总算可以把头藏起来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弥八郎忽然想。像田鼠似的挖个坑倒也罢了,可接下来却无事可做。二郎三郎正享受着等待狙击信长的快乐,可弥八郎什么事也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准备见证二郎三郎的成果。可在这夜晚的一片漆黑中,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楚。
狙击手的优劣之分,就在于能够隐忍多长时间。这里的隐忍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隐身,一层是指忍耐。这两点构成了“隐忍”。
二郎三郎是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潜伏时丝毫不会觉得局促不安。即便身处狭窄的洞穴之中,也像坐在家里似的轻松自在。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家伙为了打发时间,竟然把坑底向一侧又扩展了一些,这样就可以把腿在坑底伸开,不用蜷着腿了。二郎三郎用鼻子哼着歌,轻松愉快地就完成了这项工作。
太阳迅速西沉,夜幕很快就要降临。在这种条件下,很难再进行狙击。因为狙击手很难看清目标,而对方则很容易发现火绳的光亮。眼下这种情况实在是让人着急。实际上,弥八郎就已经在一会儿探起身来,一会儿又缩下身去,焦急不安地查看着外面的情况。身上的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的摩擦声也清晰可闻。二郎三郎轻笑一声,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弥八郎呦。”
铠甲的声音停止了,弥八郎没有答话。肯定是正在生闷气,被人听到了怎么办!四周都是敌军。佐久间信盛的先锋部队早已通过了这片区域,仍在前进。现在周边的敌人,肯定是信长的中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年轻战士,人人耳聪目明,要是被他们听见了动静,那可是万事休矣。
二郎三郎又轻轻笑道:“别尿裤子,弥八郎。”接着又短笑了一下,他还在拿弥八郎开心。弥八郎气傻了,这家伙的神经没问题吧。一气之下,弥八郎刚准备还击,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句尖亮的说话声。
“别动,来了!”弥八郎像化石似的呆住了。在嘈杂的人马声中,一个高亢的嗓音,即使在远处也清晰可辨。
“信长的声音!”弥八郎凭直觉断定。
信长的嗓音像女人一样尖亮,是很有名的。信长也很讨厌自己的这副嗓音,所以他说话时尽量简短。弥八郎摘下头盔,把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洞穴,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从旁边的土坑里探出一颗同样一头乱发的脑袋,那是二郎三郎。他把铁铳架在掩体上,静静地摆好了架势。
弥八郎急忙向四下里看了看。隔着茂密的灌木丛,有几名骑马的武士,中间的那个武士装束奇特,穿的铠甲和别人完全不同。弥八郎此时并不知道,那是南蛮铠甲。日本的铠甲都是用线绳把铁甲片穿织在一起,而南蛮铠甲则是一整片的铸铁。那副铠甲在夕阳下正泛出淡淡的反光。
信长对南蛮的崇尚也是很有名的。这身南蛮铠甲也是来自传教士的礼物,后来又进行了量体改造。他没带头盔,只戴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南蛮宽檐帽。
二郎三郎端着铁铳犹豫了一下。因为估算不好南蛮甲的强度。看上去像一个铁块,应该有相当强的硬度,而且铠甲的表面非常光滑,弹丸打上去也可能滑开。当时的弹丸不像今天的子弹,前部是尖的。而是一颗圆形的铁珠。

根据距离的不同,即使打在树上也可能滑开,不知子弹向什么地方。
“只能打面部。”充分地预想了困难之后,二郎三郎打定了主意。狙击手通常是不瞄面部或头部的,因为目标太小,而且容易移动,晃一下头或点一下头之类的轻微动作,都会造成弹丸偏离目标。而且,铁铳在射击时产生的反作用力,使弹丸很容易偏向比目标略高的位置。瞄准腹部时,即使弹丸略高,也能打中胸部或者面部。瞄准面部时,如果打高了,就等于放了空枪。所以,狙击手通常都会打腹部,因为目标大,不容易移动,向上偏了也可以打中别的位置。这也说明,打面部是很困难的。
二郎三郎把身体弯成弓形,端着铁铳——想要打到骑在马上的信长的面部,只能用这种姿势。这也是一个困难,因为用这种姿势射击,很容易受反作用力的影响。
在准星的远端,已经可以看见信长的脸了。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一件事——信长向这边看了一眼。二郎三郎看见了信长的眼睛。看见信长那火焰般的眼睛。这是一双拥有令人恐惧力量的眼睛,在一瞬间,让二郎三郎战意全消。二郎三郎的手指停在扳机上,一动也不能动。
“混蛋!”二郎三郎拼命地晃了晃头。寻找了一年的狙杀恶魔信长的机会,现在就把握在手中,二郎三郎相信自己的射术,在这种距离下,射偏的可能性万中无一。目标是火烧比睿山,屠杀长岛义军,残暴无比的恶魔。射杀他,自己不应该有任何犹豫。但是,二郎三郎的手指违背了他的意志,一动不动地僵住了。
“混蛋!”二郎三郎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但仍然无法射击。一言概之,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不论信长如何凶残暴虐,但他是源赖朝以来,第一个试图构筑一个以武士为中心的天下,并在野心中燃烧着自己的人。他作为天才的光辉,使一介凡夫二郎三郎彻底地被压垮了。
弥八郎并不清楚发生了这种情况。只是单纯地认为,二郎三郎之所以犹豫,是怕现在动手会被立刻发现。于是他开始佩服起二郎三郎那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并放下心来。作为弥八郎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二郎三郎丧命,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冈崎。
“真不愧是野武士。”弥八郎真想夸奖一下二郎三郎。如果四周铳声交错,弹丸横飞,就可以掩盖二郎三郎的铳声,两人也不会被发现。二郎三郎肯定是在等出现这种情况,弥八郎确信。
突然,岀人意料地铳声大作。而且,不是十支二十支,而是五.六百支的齐射。前方立刻一片骚动,是杂贺的铁铳部队开始反击了,持续不断的铳声逐渐越来越近。这说明信长的先锋部队已被压制,并不断地在后退。铳声越来越大,不时有流弹飞过。信长看上去很着急,不停地用尖亮的声音在喊着什么,大概是让手下顶住。飞过来的弹丸越来越多,铳声也越来越大,有如雷鸣。信长军人慌马乱,骚动声也清晰可闻。
好机会,现在是狙击的大好时机!弥八郎开始有些紧张。但主角二郎三郞却毫无动静,看上去像变成了一块化石,弓着身一动不动,还是不开火。弥八郎急了:为什么还不开火?战场越来越乱,时机稍纵即逝啊!弥八郎忍不住开口叫道:“二郎三郎……”
二郎三郎看了一眼弥八郎,表情茫然,完全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
“打啊!怎么还不打?二郎三郎!”
二郎三郎的表情开始松动,弥八郎的呵斥,终于让他从信长的魔咒中解脱出来了。二郎三郎醒过神来,看了看信长,他正准备调转马头撤退。信长在逃跑时是很神速的。二郎三郎大吃一惊:错过这次,再也不会有机会从这么近的距离狙击信长了。二郎三郎浑身充满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重新端起了铁铳。信长的脸又被准星锁定。二郎三郎不自觉地在这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他害怕看见信长的眼睛。闭着双眼,二郎三郎扣下了扳机。随着铁铳的轰鸣,弹丸贯穿了信长的大腿。和惯例相反,铳口向下偏了一点。信长险些落马,一番挣扎之后,才被侍卫们围护着,飞快地逃走了。
机会没了。二郎三郎一下子坐到了坑底,呆呆地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着的双手。
“二郎三郎……”弥八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正从坑顶望过来。
“干成了。确确实实打到了信长
二郎三郎咬着嘴唇,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腿。”
“什么?!”
“只打中了腿,他死不了。”二郎三郎轻叹了一口气,“我输了,做人的器量差得太远。”
暮色昏沉,刚才的战场,已经化作了一片黑暗。到处都是大堆的篝火,那是织田大军结成的临时营地。
今天的战斗,最终还是以义军的失败而告终。暂作退却的织田大军,再次鼓起气势,以压倒杂贺人的火力进行了反冲锋。尽管射术精准,但杂贺人到了夜晚无法瞄准。于是,铁铳的数量成为了左右胜负的关键。
由于已经控制了堺,织田大军单就铁铳的数量来说,可以说是日本第一。杂贺人见形势不利,便退兵返回了石山本愿寺。从死伤数来看,织田大军远远超过了义军。所以,取得的胜利也只是形势上的胜利。而信长的负伤对局势没能产生任何影响。
二郎三郎疲惫到了极点。并不是肉体上疲劳,而是精神陷入了极端的萎靡。信长那如火焰一般的目光,始终在二郎三郎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算再有一次和信长碰面的机会,大概我也下不去手吧,二郞三郎想道。这次的狙击可以说是一场完败。二郎三郎有一种感悟,想要打败邪魔歪道,首先要把自己也变成邪魔歪道。但自己归根结底是无法变成邪魔歪道的。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器量的问题。
“我也只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人了。”这样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现在被深深地根种进二郎三郎的心底。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抱着这种想法,悠哉悠哉地混着日子的自己,和为了完成野心和理想,只争朝夕,执著、焦躁、不
惜燃烧自身的信长,在最关键的时刻,清楚地体现出了彼此的生命价值之间的巨大差别。这是一种如同被针刺一般的感觉。复杂曲折的人生被浓缩成背景画,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也可以这样说,二郎三郎清醒了。随着对“干掉信长”这个目标的执著烟消云散,如同甩掉了附体的鬼魂,二郎三郎又变回了原来那个轻松自在的野武士。和从前相比,只是欠缺了一些活力。明确地看清了自己在这个世上所处的位置,也是一种不幸。也许,可以把这种现象称为“上了年纪蔦世良田二郎三郎尽管只有三十四岁,但好像一下就变老了。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已经搞不清己方部队的位置了,只好回本愿寺。两人尽量避开那些明亮的篝火,在黑暗中蹒跚而行。不知为什么,看上去竟有些凄凉。
以这一天为界,世良田二郎三郎的样子发生了变化。说不岀具体是什么地方如何变化了,但总有些缺乏生气。
二郎三郎狙击信长的事,通过弥八郎,被驻扎在石山本愿寺的信徒们传遍了。大家对他大加赞赏。即使信长只是被弹丸贯穿了大腿,性命并无大碍,也没能减少大家的称赞。人们只是简单地认为,信长的运道还没有结束。就连杂贺人的统帅铃木孙一,也特意来见二郎三郎,详细地问明了情况。最后,他重重地拍了一下二郎三郎的肩膀后,说道:“你已经超过了我们杂贺人,射术太高超了。而且,不论是从把握战机的能力看,还是挖洞藏身的隐忍力来看,你都是天下第一的射手。”
铃木孙一无论做什么都显得有些夸张,言谈中也爱夸大其词。有很多人不喜欢他,甚至有人给出了这样的恶评——杂贺第一牛皮。
尽管被冠以如此恶评,但大家也公认,他对铁铳部队的指挥之巧妙,全杂贺无人能出其右。二郎三郎被孙一如此不加保留地称赞之后,想不出名也不可能了。二郎三郎一夜之间,成了全本愿寺最有名的人。
尽管如此,二郎三郎也没有飘飘然,最多也就是有些松松垮垮,心不在焉。被夸赏之后,二郎三郎总表现出一副左耳逬,右耳出,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从来不答腔附和。最后还是弥八郎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头。
“身体是不是不舒服?”不管弥八郎如何担心地询问,得到的总是些“嗯”“没有吧”之类的回答。完全是魂不守舍。
“你在琢磨什么特别的事呢吧?”弥八郎又问。
被瞪了一眼之后,得到的回答是“什么也没想”。为证明这一点,二郎三郎还特意做出了一副什么也没想的表情。
弥八郎除了摇摇头,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实际上,二郎三郎既不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也没有在为未能射杀信长的事而懊恼。只不过,在二郎三郎的眼前,现在仍然能够看到信长的眼睛——那双细长的,仿佛能够穿透人的魂魄的眼睛。
“自不量力!”二郎三郎觉得那双眼睛这样说道。“我和你所处的世界不一样。尽管同样是人,以生命为赌注,手揽天下风云,勇猛精进,一骑绝尘的我和像虫子似的满地乱爬的你,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说到底,我们志向不同,对世界的认识不同,就连呼吸的空气也不同。一个小虫子,企图扑咬翱翔于九天的雄鹰,简直就是极端的自不量力。搞清你自己的身份——虫子就该像虫子一样活着!”
必须说明一下,二郎三郎并不是被幻觉中信长的双眼所震慑住了,也并没有因为恐惧而发抖,只是,不知为什么就“哦,也是啊”地认命了——这比被震慑住更糟糕,因为他丧失了反抗的欲望。
仔细想想,二郎三郎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火烧比睿山,杀死男女老少三千余口的恶魔;对长岛义军进行围困、烧杀、斩首的外道;在越前一向宗起义中,把信徒们投入大釜中烫死的罗刹……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自己认可呢?就是杀了他也不够啊。只不过被这个人扫了一眼,我怎么就认命了呢?不可思议。是不是中了信长身边的传教士的魔法了?但在那个黄昏的战场上,并没有传教士的踪影啊。还有,在自己心中,“认命了”的感觉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与此同时,对信长的憎恶和怨念也随之烟消云散了。现在的自己,就是一具躯壳。对一具躯壳来说,除了恍惚度日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干的吗?

“那时侯你紧张得过头了。没事,慢慢就会好的。”
弥八郎这样安慰了一下,但二郎三郎自己却没有这样想。原本就没有什么事需要好转,化作一具躯壳的自己,现在的心情竟然意想不到的轻松。二郎三郎觉得自己终于安分了。回想起是如何为一向宗义军,舍生忘死地战斗的,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想起来,那时还是太年轻了。”有时,二郎三郎甚至会发出一些诸如此类的、老年人所特有的感慨。的确,自己一直在为自由而战。但长期以来,自己为了战斗,一直不停地在气喘吁吁地奔走,反而放弃了最宝贵的自由,也忘记了纵情山水、悠然天下的“流民”本色。愿人时期以及三河野武士时期的轻松自在,有些让人怀念。
二郎三郎原本就不是信徒。也就是说,他并不相信一向宗所谓现世是充满苦劳的秽土,人只有死后才能进入安乐平和的净土之类的教义。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信徒战士们拥有这样的信仰,并因之而强大。但二郎三郎作为战士的强大,只是一种职业上的需要——他是一个靠战斗谋生的专业战士!两者之间的巨大差别在这时体现了出来,他终于对自己眼下的工作有些厌倦了。
或者可以说,他想去参加一些更轻松的战斗。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把自己的技术表演给雇主们看看,烦了就一溜烟地跑掉……这种轻松的生活让人怀念。
尝到了伊势长岛大胜的甜头之后,天正四年四月,信长再次展开了封锁作战。三百艘战船涌入大阪湾,切断了义军的粮食、弹药补给。这仍旧是“困杀”战法。但是,三个月后,西日本的豪强毛利率八百余艘的战船和杂贺的援军汇合,进入木津川河口,将织田的水军打得一败涂地,海上封锁被打破了。织田水军的战船被悉数烧毁,死者数百,几近全军覆没。这是安芸水军的一次完美胜利,义军因此确立了在大阪湾和瀨户内海的制海权。织田信长对石山本愿寺的攻击,这次也以失败而告终。

但,没有人能够战胜恶魔信长的执著。织田命令伊势的九鬼水军把织田水军打造成天下无敌的雄师,并一直坚持为其提供尽可能的物资供给。他命令堺的代官^——松井友闲,把收自堺的赋税的一半交给九鬼水师,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为了报答信长的知遇之恩,九鬼水师的统帅九鬼嘉隆建造了七艘令人生畏的巨舰,共可搭载五千名士兵。这些船都是长二十五米,宽十三米的铁船,铁铳的弹丸根本无法穿透船体。而且,每艘船上都装备了三门大炮和若干的长铳。也正是因此,两年后的天正六年七月十八日,织田水军在这种如山的巨舰周围配备了无数的小船,转眼之间就击败了毛利水师,重新夺回了大阪湾和瀨户内海的制海权。但这一年冬天,以六百艘战舰卷土重来的毛利水师,再一次大败而归。这次的巨舰作战以及在这之前的杂贺攻击战,已经彻底宣告了石山本愿寺的失败。

在刀断矢尽之后,石山本愿寺于天正八年闰三月向信长投降。形式上是奉正亲町天皇之命,双方讲和,实质上不过是全面投降。显如于四月九日离开大阪,逃至纪州的鹫森御坊。其子教如略微地做出了一点抵抗的表示,向全国发出了五十余封檄文,号召各地义军彻底抗战。但三个月之后,织田大军迫近大阪,教如在信长的淫威之下终于屈服了。八月二日,教如离开大阪。当天午后,大火在本愿寺内燃起,整个寺院都被烧成了焦土。
据《信长公记》记载,冒着烟的大火,持续燃烧了三昼夜。兴福寺的多闻院英俊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教如)离开后,(信徒)做好了纵火的准备。”如上所述,人们认为本愿寺是教如下令焚毁的。
在教如进行抵抗的三个月当中,其父显如因惧怕信长,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并把教如的异母兄弟光昭(准如)立为了嗣子。因此,本愿寺在之后分成了东西两派。
从这以后,23岁的教如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去了偏远的北方,也有传闻说,他去了越前的穴马谷、飞弹的白马乡或是越中的五个山,等等。不管传闻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教如在信长死之前,再也没有露过面。
还有,世良田二郎三郎也在火烧石山之后销声匿迹了。

舆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因为昨天的雨水,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脚下很容易滑倒,抬舆的人步履艰难。手中的笔险些滑落,二郎三郎猛地回到了现实当中。漫长的青春岁月,在片刻间如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会儿——”二郎三郎一面收起笔,一面轻轻地笑了一下。
“弥八郎好像说过他彻底慌了。”只要想像一下傻呵呵的本多弥八郎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就让人忍不住发笑。
“那会儿”,当然指的是石山本愿寺被焚毁的那几天。二郎三郎甚至都没有告诉弥八郎自己的去向,就不见了踪影。这是老本行了,是二郎三郎在野武士时期就最拿手的把戏。二郎三郎一贯如此神速,刚才看见他还在这里,一小时后他可能已经纵马驰向国界了。当别人开始寻找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别的大名的领地,卖掉马,换成了钱。
到今日,二郎三郎也能清楚地记得,因为当时久违地耍了一回花招,觉得自己好像变得年轻了,心情很不错。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就是想远离战争一段时间,幸运的是铁铳和火药、弹丸都带出来了。二郎三郎想,是不是可以去山里面尝尝当猎人的滋味呢?如果再厌倦了,那真的就要坐上船到外国去看看了。
吕宋?柬埔寨?伊斯坦布尔、葡萄牙……不,再去远些……但是,那就得先去堺了。二郎三郎想,或者去入伙当倭寇也不错。在石山本愿寺之战中,二郎三郎已经熟悉了各种船只,水战也完全能应付,在安芸水师中也颇有几个朋友,只要找到他们,想必(加入倭寇)也不是不可能。
“那时可真不晓得利害。”今天想来,二郎三郎会有这样的感想。首先,对最怕寂寞的二郎三郎来说,进山当猎人是不可能的;再者,信长要根除一向宗义军的决心,丝毫没有减弱。在与石山本愿寺讲和之后,他也没有放松对各地起义大众的屠杀。像二郎三郎这种名人,在义军中有很多人知晓他的容貌,是不可能找到安身之所的;而且,他还拥有“射伤信长者”的大名,驻守过本愿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尽管现在还没有遭到特别的追缉,但只要有人把这件事通报给织田大军,二郎三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恐怕也很难躲过追捕。那时,为了不被人发现,就必须不停地更换栖身之地。这是他唯一的活命方法。
想要长期过这种生活,并活下去,只有一个适合的职业——盗贼!二郎三郞迅速地堕落了。
如果信长没有被明智秀光于天正十年(1582年)六月杀死在本能寺,二郎三郎还不知道自己会堕落到什么地步。信长的死总算止住了他堕落的趋势:首先就是不必再躲躲藏藏,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了。二郎三郎又当起了佣兵。幸运的是,各地的战事总是此起彼伏,佣兵这个职业可以说是买卖兴隆。二郎三郎去过九州,也去过四国,开始追逐着战火,流浪天下。
“我总是加入败方。”并不是二郎三郎在刻意选择,也不知为什么,结果总是这样——雇佣二郎三郎的一方肯定失败。二郎三郎也总是手提铁铳,打马逃向边界。
二郎三郎并不知道弥八郎正在拼命地寻找自己。就连弥八郎已经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家康身边这件事,他也不知道。
本能寺之变给弥八郎带来了好运气。正是这个事件的影响,才使他时隔十八年之后,成功地回归了德川家。
事变当时,家康受信长的派遣,正在堺领着微薄的俸禄。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日,家康和武田的降将穴山信君一起,从京都来到堺。松井友闲在家举办了茶会,家康和穴山信君都出席了。晚上的茶会之后还有酒宴。家康收到明智秀光在本能寺发起袭击,信长随后自杀的消息时,已经是六月二日的早晨了。据说,报告这个消息的人是茶屋四郎次郎。四郎次郎原本是三河武士,和家康曾是主从关系,在做浪人时,入赘到京都的商人茶屋家。讨论了四郎次郎带来的消息后,家康一行决定,走距三河最近的伊贺小路回冈崎城。这就是家康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最大的危险——“伊贺之难”。

为什么途径伊贺时,家康会遭遇大难呢?明智的部队并没有尾随追来。
问题源于伊贺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以爆发了呼应近江一向宗起义的伊贺大起义而闻名。而且,这次起义在前一年的天正九年,在信长的血腥镇压之下,悲惨地失败了。甲贺的郡中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但一部分义军存活了下来,人数在五百到一千之间。这些残存的义军,视以织田信长为代表的武士阶层为蛇蝎,他们是绝不会放过信长的同党的。家康带着十几名侍卫和这些义军作战,胜负可想而知。信长对一向宗义军的惨绝人寰的屠杀,现在就要报应在家康身上了。
这时,碰巧弥八郎就在拓植(现三重县阿山郡伊贺町)的拓植三之丞身边。三之丞是弥八郎在长年的起义战斗中结识的知己。一向宗义军的横向联系非常紧密,石山本愿寺的影响也扩大到了起义组织的末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让和义军有关的人知道,他曾经坚守在石山本愿寺,战斗到了最后时刻,总是能够得到各种帮助。
六月二日夜,一名急使来到拓植三之丞之处。信使报告了信长的死讯,还带来了家康和穴山信君一起,即将途经伊贺的消息。
“杀死仇敌!”
弥八郎惊恐地看着听到这个消息后变得群情激昂的伊贺忍者们——十八年的岁月,丝毫没能减弱弥八郎对主君家康的关心。更恰当地说,回到家康身边,是弥八郎现在唯一的心愿。可是,家康就要面对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了。
据说,家康从宇治田原出发,途径山田村,行程38里公里)到达信乐的小川村并留宿一夜。能够来到这里,主要是靠同行的茶屋四郎次郎慷慨地四处打点黄金。实际上,分开行动的穴山信君一行,在到达宇治田原之前,就在草地上遭遇了义军,惨遭杀害。但是,黄金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杀死家康一行人,自然就能得到一笔巨额的黄金。这样的传闻在伊贺、甲贺的山中一下子就扩散了出去。
家康一行人准备第二天经过拓植、鹿伏兔关、四日市,在那古乘船返回冈崎,行程34里(17公里)。在这段路程中,鹿伏兔成了最大的难关,伊贺忍者们把全部的力量都集中于此,准备痛杀家康一行人。
那个晚上,弥八郎拼尽全力在劝说以拓植三之丞为首的伊贺忍者的首领们。这一年的三月,消灭武田家时,信长命令把武田家的所有遗臣全部杀死,是家康把他们秘密地隐藏在近江,使他们躲过了一劫。之后,向家康递交了誓词,发誓臣服于家康的武田家族和家臣共计895名。三河一向宗起义时,家康准许曾高举反旗的臣下们回归,也没有杀死主谋的僧众。只是毁掉了寺庙,禁止一向宗在三河布道。使弥八郎最终能够说服伊贺人的杀手铜是自己会让家康同意在三河重建一向宗的寺院的建议。在信长斩草除根的方
针之下,全国的一向宗寺院均遭破坏,法灯也就被扑灭了。藉此一向宗危难之际,弥八郎的建议不可能打动不了一向宗义军。
第二天六月三日早晨,从小川村出发的家康一行,在途径鹿伏兔时,大惊之下停下了脚步,人人呆若木鸡。
作为当然的行军规则,家康派出几名前哨,已经是小心再小心了。可在通过一处悬崖边时,还是突然被大批军队围困在正中。对方大致有两百人。家康怎么也不明白,这么多的人是怎样隐藏起来的?又藏在了什么地方呢?只是猛不丁地就从树梢和草丛中冒出了大量的身影,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家康的侍卫们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但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主君家康的性命。茶屋四部次郎首先走上前去,向围困者递上了装满黄金的袋子,可对方的士兵一动不动。不,应该说,他们压根对黄金和次郎四郎本人,连看都没看一眼。
这些人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毛——清一色柿黄色打扮,脚穿黑色短靴,手中的枪比起一般的枪来,更像是打猎用的枪。没有人把长刀悬在腰下,全部都插在背上,全身上下凡是有金属的地方,都用布缠裹起来,为的是不发出任何声响。一看就知道是一群忍者。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只是手持闪着寒光的短枪,凛然而立。这种架势让家康身边那些纵使不让猛将的侍卫们也不寒而栗。
这时,平八郎一个人来到了阵前,冷静地问道:“我们一行人是三河德川家康主仆。你们想要如何?谁是首领?”
本多平八郎忠胜,此时身处家康一方的最前沿。这一年,他35岁,受命负责指挥这次穿越伊贺的行军。他一直在压制并鼓励着这些已经有些绝望的侍卫们。一行人能平安地来到这里,多亏了平八郎。现在仍然是他约束住了决心赴死、准备拔刀乱斗的侍卫们。
从对方阵营中走岀了两个人。一个是拓植三之丞,一个是本多弥八郎。本多平八郎和本多弥八郎是同族,因此,即使时隔十八年,也不会忘记弥八郎的容貌。
“弥八郎!你?!不是弥八郎吗?!”
弥八郎莞尔一笑。
这时,被侍卫们围在中间的家康,飞也似的冲了过来,直冲着弥八郎喊道:“你为什么不回来?弥八郎!”这是家康的第一句话,随之泪水滚滚而出。
在这一瞬间,弥八郎明白了,家康仍在等着自己回来,家康和自己仍是最好的朋友。
为了掩饰自己的感动,弥八郎的脸上就像带上了面具似的,平静地讲出了以拓植三之丞为首的二百人的伊贺忍者集团帮助家康回归的条件。表情可以掩饰,但目光无法改变。家康立刻明白了弥八郎的深意。
“弥八郎现在仍然关心着我!”和弥八郎一样的感动充满了家康的全身。以本多平八郎为首的家康一行,也都体察到了弥八郎的良苦用心;条件什么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这种情形下,二百人伊贺忍者的护卫是多么的宝贵,真可以说是雪中送炭。

家康立刻承诺,在三河、远江地区重建真宗本愿寺。随后,伊贺忍者把家康一行安全送达伊势的白子浜。家康在白子港登船,用了四天时间抵达大浜靠岸,当天就进入了冈崎城。弥八郎自然也跟随在家康身旁。        
“再也不要离开我!”家康低声对弥八郎说道。
弥八郎轻轻点了点头。正如这句话所说,本多弥八郎正信后来终身跟随在家康身旁,仅有的一次分离,就是在关原之战。这对弥八郎来说,是一生的恨事——弥八郎当时作为秀忠的监军,正在东海道的行军途中。另外,对于伊贺人在“伊贺大难”中所做的贡献,家康给予的回报是否太少经常被当成间题被提及。的确,后来江户幕府将伊贺忍者们招募之后,所提供的待遇实在算不上优厚。而且,在这个时期之前,服部半藏等一部分伊贺忍者已经效忠于家康。因此,也有一种说法,对伊贺人在“伊贺大难”时是否真的向家康提供了帮助表示怀疑。其实,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
家康严格地履行了承诺。
第二年,即天正十一年仃5石年),真宗本愿寺派的寺院被允许在三河重建。从起义失败,三河一向宗的寺院被悉数破坏时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据称,寺院是应家康的伯母妙西尼的请求才被允许再建的。这种说法明显是一个借口。
时隔十八年,弥八郎又重新回到家康身边之后,他开始派出伊贺忍者,拼命搜寻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踪迹。虽然十六松平内斗的危机早已过去,但为家康安排影武者,却变得越来越紧迫。羽柴秀吉凭借自己的机智,继承了信长的地位。已经被称为“天下无敌的统帅”的家康,对秀吉来说已经成为了唯一的眼中钉。秀吉有一项本领,就是使用忍者、野武士展开秘密作战,自他使用蜂须贺小六一干人,进行了墨股一夜城的作战以来,这种秘密作战就从未停止过。因此,可想而知,家康的性命每天都处于危险之中。可是,世良田二郎三郎杳无踪影……

舆又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二郎三郎险些摔落。他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不禁笑了一下。
“那会儿,弥八郎的确不可能找到我。”
在弥八郎拼命寻找他的时候,二郎三郎正待在遥远的九州。眼前的长崎这座城市,可以说是基督教的寺内——类似于一向宗的寺内。二郎三郎正在这里每天和一些中国人或荷兰人在一起,轻松愉快地戏耍度日。如果机缘
巧合,二郎三郎打算搭他们的船去外国看看。为此,多少也得明白一些外国的语言。因此,这一年,二郎三郎努力地学习了广东话和荷兰语。天生的厚脸皮,在学习外语时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可以听懂日常会话了。弥八郎肯定想不到二郎三郎正在努力地学习荷兰语,所以伊贺忍者们也没有把他们的触角伸到长崎来。

“殿下,您在笑什么?”本多忠胜瞥见二郎三郎正在一个人傻笑,忍不住出声询问了一下。他很担心,在这一连串的异常事件的重压之下,二郎三郎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如果这会儿二郎三郎疯了,那可真是万事皆休,关原之战的胜利也失去了意义。那些久经沙场的大名们,为了对大阪城里的秀赖表达忠心,肯定会把德川家当成最好的礼物。因此,忠胜表现得有些忐忑不安。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二郎三郎平静地回答道,他一眼就看出了忠胜的不安。
“别担心,我脑子没问题。”忠胜有些不好意思,脸稍略红了一下。
“实在抱歉。”忠胜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殿下您是大家唯一的依靠……”
二郎三郎认为,这是真心话!忠胜是一个性情耿直的人,不会撒谎。这一点和他的同族本多弥八郎有着根本上的差别。如果换作弥八郎,只要是为了家康或者德川家,肯定会把谎话进行到底,即使死后会堕入拔舌地狱也在所不惜。
由于想起了弥八郎,二郎三郎说道:“弥八郎太慢了。”
忠胜也正在为此烦躁不安。本多弥八郎现在必须在场。如果是战场上,忠胜有自信能够处理任何情况。他也同样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处理这种超乎寻常而且事关德川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尽管德川家人才济济,但能够妥善处理这件事的,除了弥八郎正信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在大津城忠胜像是在祈祷,“一定!他们一定会赶到!”这一瞬间,忠胜的这句话听上去更像是悲鸣。

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日夜,即关原之战的第二夜,家康(世良田二郎三郎)留宿于何处至今仍然不明。前面曾经写到过,有一种说法是,他住在原大谷刑部的营地附近一间八平米大小的草顶的破旧仓库里。
在十六日一整天的行军途中,家康(二郎三郎)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对关原及其周边,特别是中山道、东海道沿线各村庄的安抚工作。首先,家康拨给了关原领主竹中重门米二千石,命他收敛尸体,建合葬冢,并修缮附近被战火毁坏的庙宇和神社;接下来,二郎三郎发布了一些禁令,近江地区五条,山城地区七条。所谓的禁令就是为保护居民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而公布的文件,大都以下面的格式写成:
“关于近江伊番郡内十二村庄的禁令:
禁止于伊番郡内、赤尾村、石道村、古桥村、西山村、布施村、小山村、田井村、高田村、高野村、河合村、大音村、马毛村。军士骚扰村民、放火、抢收粮食及乱伐竹木。
以上严令,颁布后,如有违者严惩不贷。
(家康)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日。”
打了胜仗的第二天,为什么就要一个接一个地,发布如此之多的禁令呢?反过来想一想,就不难知道,战争过后,成为战场的土地以及周边的村庄遭到了野蛮的破坏,居民们也在因恐惧而发抖。而村民、市民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平民们,所遭受的伤害远不止这些。在战场上死伤最多的,往往是那些不被允许乘马的杂役和民夫。而杂役和民夫无一例外全是从附近征集的平民。这些禁令就是证据。
关于这种情况,可以引用一下北岛宗正氏《雨窗闲话》中的一段话:
如果有百人上战场,大概有九十人会死亡。(中略)就算能活着回来,也很难找到食物。妻子儿女可能已被战火烧死,抑或投身于大海或河水。也有人行踪不明。房屋要么已倒塌,要么被付之一炬,片瓦无存。亲友也大都死于战场,活着回来的人,可以说是了无生趣。(中略)生此乱世,人生没有什么乐趣,所有人都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死去。
九月十七日早晨,家康(二郎三郎)骑马登上平田山,观看对佐和歌山的攻城战。在石田三成的这座大本营里,有三成的父亲正继,和兄长正澄以及正澄之子朝成。攻方有小早川秀秋、胁坂安治、朽木元纲等大名,这些人都原属西军,在关键时刻转投了东军。为了摆脱叛徒的名声,这些人都摆出拼命的架势,攻击,再攻击。他们那抛开一切的必死的信念,深深地被传进了每一个观战者的心里,所有人无不恻然。
“生为武士,也是一种悲哀。”在二郎三郎的心灵深处,仍然执著地保留着喜爱浪迹天涯的“流民”的烙印。所以,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在这种大将手下当兵,士卒们也太倒霉了。”
二郎三郎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替士卒们鸣不平的心情,也是源于同样的“流民”情结。说起来也怪,家康在世时,二郎三郎基本上没有过这种心情。家康看上去有些迟钝。但实际上,他对别人的心思很敏感。想想他幼年做人质时,每天都在揣度他人的心情中度过,就会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对二郎三郎来说,家康光凭这一点,就是一位令人生畏的主公了。所以,他绝对不可能用批判的目光去看家康的所作所为。因此,诸如“武士们……”之类的事,二郎三郎压根不去想。不去想自然也不会产生批判的心情。也正是凭借着这一点,二郎三郎才总算顺利地走到了现在。但在家康死后仅过了两日,二郎三郎就原形毕露,开始萌发出了这种心情。
“让我长期过这种日子,我可做不到。”
二郎三郎一面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战事,一面深深地感叹道。他指的是,长期做家康的代理对自己来说是办不到的。强势地压制着自已的人不在了,换作谁当然都会暴露出自已的天性。在家康来看理所当然的事,对二郎三郎来说却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因为二郎三郎的天性是和武士阶层相对立的天性。没有任何一位统治者会崇尚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地纵情于山水之间的生活。两者是相互矛盾的。不,应该说,这是两种相互对立的生存方式。模仿一下也还可以,也就是说,做影武者还可以,但要二郎三郎真的变身为家康本人,就是不可能的了。
“无论如何也要拒绝!”
在今天或者明天将要召开的会议上明确自己的态度!二郎三郞决定之后,心中感到一阵轻松,忍不住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本多忠胜被吓了一跳,看了二郎三郎一眼。

“困了。睡一会。”二郎三郎把舆召唤过来,便倒头呼呼大睡。
九月十七日,家康(二郎三郎)只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责成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给大阪城里的毛利辉元写了一封信,为辉元主动退出大阪城,埋下了伏笔。家康——或者说德川家,目前最担心的就是,大阪城里的毛利辉元挟丰臣秀赖据城坚守。据说,辉元的部队有三万五千人,也有人说是四万两千人。这点兵力不算什么,但如果据守的是天下的名城——大阪城,那就另当别论了。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德川家投入了二十万,也有人说是三十万的庞大兵力,攻打大阪城。最终还是无法攻陷。据称,当时城里的兵力最多不过十万。由此可以推断出这座城池的坚固。
实际上,不仅如此,如果在此时攻打大阪城,家康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反贼。关原之战并不是一场和秀赖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让家康方、石田方双方,都能自称为丰臣家而战的奇妙的战争。追根溯源,家康讨伐会津时,就是打着代秀赖征讨上杉景胜的旗号。所以,家康指责呼应上杉起兵的石田为丰臣家的逆臣,也能够自圆其说。正因为这个原因,原臣属于丰臣家的大名们,才会配合家康的行动。也因此,现在攻打大阪城是万万不可行的。只要秀赖在大阪城内一日,如果家康攻城,那么等待他的只会是反贼的骂名。如果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原臣属丰臣家的大名们,必然会舍家康而去。因为他们从心底里只不过把家康当作丰臣家的一位家老。所以现在,家康无论
如何都要避免和毛利辉元的正面对敌。
在战国史中,像关原之战后对付毛利辉元这样巧妙的外交战,是绝无仅有的。最成功的是,家康自己始终没有给毛利辉元写过一封信。最初写信的是福岛正则和黑田长政,后来又有池田辉政、浅野幸长、藤堂高虎等人。这些人都不是家康的家臣,都是和家康平起平坐的、丰臣家的家臣。家康的家臣中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也只是做了些穿针引线的工作。
落款九月十七日。福岛、田连署的信件中提到,关原之战是大家共同讨逆的行动。通过这场战争,吉川广家和福原广后也承诺,今后不会侵犯毛利家的领地。所以,家康对辉元是没有敌意的。和毛利辉元的交涉始终紧扣这个说法。最终,辉元于九月二十四日自动退出大阪城,返回了木津老家。
当然,此时他确信,毛利家的领地肯定不会被侵犯。因此,当后来他得知自己被削减了八十八万六千石的领地时,不禁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来,关于确保毛利家领地一事,家康确实从未亲自写信做出过保证。关于当初的约定,现在找不到任何证据,辉元也只好打掉牙齿咽进肚了。
不用说,这次狡猾的外交战,并非出自于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谋划。方案是在关原之战前,由家康提出,臣下们共同商定的。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也只是负责执行。一切和二郎三郎毫不相干。
九月十七日当天,位于信浓木曾妻笼的秀忠和本多弥八郎正信,收到了关原之战结束、东军大胜的消息。秀忠大为震惊。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到,关原之战就不会开始。弥八郎则在心里暗自称赞,真不愧是家康。弥八郎原本就反对攻击上田城的真田昌幸。因为和关原之战相比,上田城只不过是小事一件。即使置之不理,也用不着担心真田会来追击。上田城里的兵力不过两千多,只要他敢出城和三万八千人的秀忠部对垒,下场只会是全军覆没。所以弥八郎主张,现在应该抛开一切,向美浓方向前进。但秀忠没有采纳这个意见,鲁莽地攻击了上田城,结果被狡猾的昌幸玩弄于股掌之间,虚耗了很多时间,却未能取得任何战果,最终不得不放弃攻击上田城,急忙继续赶路,使自己颜面尽失。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当初自己为什么攻击上田城了。结果,秀忠错过了参加关原之战的机会。弥八郎真想骂秀忠一句:活该!
弥八郎很不喜欢秀忠。秀忠平日里表现得温和厚道,对父亲顺从,对妻子体贴,完全就是一副标准好男人的模样,但弥八郎不信。他认为,22岁的年轻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如果秀忠天生病弱到也罢了,可是他明明拥有一副远远优于常人的体魄。正常来说,他应该表现得更年轻、更具有爆发力。家康的长子信康和次子秀康,就经常会做出些奇行,屡屡让周围的人们惊慌失措。但弥八郎认为这样才正常,年轻人就应该这个样子。反过来看,秀忠的举止更显得可疑——世上会有不乱说乱动的年轻人吗?如果有,那么这个人肯定是有惊人的自制力,冷漠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精于算计,长于演技。
弥八郎认为,秀忠表现出的温和厚道就是演技,能够如此惟妙惟肖地表演一个好男人的秀忠,肯定是一个可怕的人物。他的内心必定和冷血动物一样薄幸、冷酷。如果有什么人偷窥到了他的内心深处,那么这个人也命不久矣。弥八郎的内心里不禁产生了这种令人恐惧的预感。

弥八郎的直觉基本正确。秀忠自幼就惧怕父亲。就是这个父亲,从没有过抱膝弄子之乐。他为了保命甚至亲手杀死了被人称为盖世豪杰的长子信康。秀忠和次子秀康有着很深的感情,秀康告诉了他很多家康令人恐惧的所作所为。所以,很自然地,秀忠是一边把家康当作心目中的敌人,一边成长起来的。
对待具有压倒性强势的敌人,能够采取的态度只有一种,那就是彻底顺从。为秀忠做出榜样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父亲家康。家康对待织田信长以及后来的丰臣秀吉的态度,就是典型的顺从。秀忠学习自己的榜样,对既是
父亲,又是最大敌人的家康,做出了彻底的顺从的姿态。温和、孝敬父亲、体贴妻子都是这种恭顺的体现。既成不了大事,也不是败家子。从不违背父亲的意志,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让家康感到安全的儿子。这就是秀忠为自己设计的形象。这个年轻时做成的面具,秀忠最终戴了一辈子。隐藏在这个面具背后的秀忠,可以用一个词来描述——残忍。尤其是后来,他对后水尾天皇的皇子们所施展的残忍手段,可以说是人神共愤。但现在暂不细说。
秀忠很反常地,表现得非常焦躁不安。他恨不能挥起鞭子,驱赶这三万八千的士兵,尽早赶到关原。他的心中火急火燎,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个重大的失策。很有可能,秀忠会因此失去一切。千心万苦才佩戴至今的孝子面具,
这次可能也要失灵了。家康会原谅初次上阵就错失战机的儿子吗?如果不被原谅,那会出现什么局面呢?秀忠现在是家康的第一继承人。按长幼顺序来说,上面还有兄长秀康。但秀康还有一个身份是结城家的养子。而且家康对秀康有一些猜忌,因为秀康表现得过于霸气。秀康的母亲阿万夫人,原是家康正妻筑山殿下的侍女,被家康搞到了手。筑山殿下发现之后,对阿万夫人进行了严厉的责打,幸得当时的城代家老,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秀康出生之后,家康也很长时间不予理睬。经长子信康的劝解,才很不情愿地认下了秀康。因为这段恩怨,秀康一直在心里怨恨着家康。这也是家康认为秀康危险的原因。综合这些因素,秀忠并不担心秀康会取代自己的地位。真正让人担心的是弟弟忠吉。忠吉和秀忠同为阿爱夫人所生。关键的问题是,忠吉的妻子是井伊直政的女儿。这位德川天王的领军人物,实力不容轻视。这次的战斗对忠吉来说,和自己一样都是初上战场。但他和井伊家勇猛无敌的“赤备”一起,跟随着家康,不但肯定参加了会战,而且肯定立下了战功。就算忠吉没有这份实力,但井伊也必然做好了安排。将参加重要会战,却延误了战机的自己,和做了华丽亮相的忠吉相比较,家康的天平会向谁倾斜?结论显而易见。
万分火急!哪怕早一分钟也好,必须尽早赶到家康身边,五体投地,以求宽恕。这是现在秀忠心里唯一的念头。此时,本多弥八郎正对秀忠冷眼旁观。他甚至认为,对德川家来说,秀忠此次延误战机,应该并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家康没有死在关原之战中,那么也许二代将军秀忠就不会出现了。在先前向关原的进军途中,很容易就可以察觉到家康对秀忠的失望和恼怒。
“如果那小子在,情况可能会好些。”家康曾经说道。二郎三郎以为说的是秀忠,询问之下,家康恼怒地说道:“不是那家伙,我说的是信康。”
在那个时刻,家康应该已经否定了秀忠。在东军的三河旧系诸将,以及其他异姓大名的关注下,家康肯定不会就这样宽恕秀忠。世上有参加决定天下命运的战役时迟到的武将吗?因为他的迟到,本方三万八千的大军未能参战。为了弥补他的过错,参战诸将肯定都在某种程度上,承受了额外的负担。万幸的是,仗打赢了。万一打败了,那么秀忠肯定要承担全部责任。
井伊直政为了四子忠吉,强硬地从福岛手中夺过了打头阵的任务,后来又因穷追岛津部而负伤。也和秀忠的迟到不无关系。直政把秀忠的迟到看作一个大好时机,只要让忠吉在此时立下大功,那么继承人的位子,十之八九会落到忠吉的身上。这位身经百战的猛将打的算盘是:如果忠吉正式成为家康的继承人,那么自己的地位也会稳如泰山。客观地分析一下,事态的确是向着直政预想的方向发展的。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如果家康还在世的前提之下的。
从这一点来看,秀忠的确拥有超凡的强运。
正在扮演家康的世良田二郎三郎,此时正对秀忠的到来翘首以盼。不,应该说他正对本多弥八郎的到来翘首以盼。他认为,除了本多弥八郎,没有人能够化解眼前的困局。
九月十八日早晨,佐和山城被攻陷。三成的父亲正继,兄正澄及其子朝成自杀身亡。二郎三郎命内藤信正、石川康通、正乡正员守城,自己则南下,于下午两点到达近江八幡。
第二天九月十九日,二郎三郎离开近江八幡,到达近江草津并留宿一夜。
这一日,西军的大将小西行长被擒。关原的一位山林庄园主在山里碰到一名溃军。此人自称是行长,他让庄园主把自己绑了,献到家康帐前,以换取奖赏。行长又说,自己本应自杀。但自己是基督徒,而基督教禁止信徒自杀。收集了很多耶稣会传教士文章的《日本西文史》中,高度赞扬了行长的这一行为,称他“可以被称为真正的大勇者”。
同一夭,秀忠终于到达了美浓赤坂。
九月二十日,二郎三郎离开近江草津,进入大津城。从这一天一直到九月二十六日早晨,他总共在城里住了六天。可以说,德川家的未来,就是在这一周内被决定的。
于前一日九月十九日傍晚抵达美浓赤坂的秀忠,遇见了阿梶夫人。秀忠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可本多弥八郎却大惊失色。因为他熟知家康的私生活规律。战役已经结束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家康的身边竟然没有女人。这
种事态对弥八郎来说,是无法想像的。弥八郎向阿梶夫人探询到:“殿下是从什么地方找的女人?”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很难解释眼前的事态。
阿梶夫人的表情立刻变得很难看:“不知道。”尽管对方的回答非常冷淡,但弥八郎不会因此退缩。“你不可能不知道。把你已经查到的事情都告诉我。”

弥八郎知道,阿梶夫人的身边,秘密地跟随着几名忍者。这些忍者被称为“关东的乱波”,都是女忍者。按:乱波,就是忍者。关西称伊贺、甲贺两地集团的人为“忍者”,关东则惯称为“乱波”。出身太田道灌一族的阿梶夫人,把承自关东的名将太田道灌的乱波一族,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用于护卫和收集情报。弥八郎认为,被一个人扔在赤坂的阿梶夫人,不可能不出动这些手下,去调查家康身边的情况。
阿梶夫人退让了,因为她在家康的侍妾当中,最清楚弥八郎的可怕之处。武将们不管外相如何生猛,只要进入他们的内心,总能发现一些可爱之处。可是像弥八郎这样的能吏,内心也是冰冷的。这一点比任何事都让人害怕。
“没有女人。”
“什么?!”弥八郎倒吸一口凉气。事态非常严重!尽管到了明天,就能搞清楚家康的情况,但弥八郎认定,家康肯定是负伤了,而且肯定是负了相当严重的伤。阿梶夫人由于三天前,也曾和弥八郎有过一样的想法。所以她看出了弥八郎的想法。阿梶夫人摇了摇头:“殿下没事。至少在我的手下看来,殿下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手下当然指的是乱波忍者。正如弥八郞的推测,阿梶夫人被命令,在家康进入大津城之前不许前来,一怒之下,阿梶夫人派出乱波忍者,去探察了家康身边的情况。
“奇怪……”
弥八郎搭着胳膊,陷入沉思。家康既没有找新的女人,也没有负伤,却远离最宠爱的侍妾四天之久,实在是不可思议。家康肯定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个事情竟然连弥八郎都无法猜到!弥八郎大反常态地,显得非常焦躁不安。催促秀忠马上追赶家康。阿梶夫人也随在了他们身后。两组人于九月二十日到达了近江草津。
弥八郎到达草津之后,立即向大津城的家康大本营派出了使者,报告秀忠已经到达,并要求晋见家康。回信不出弥八郎所料——原地待命。紧接着来了一道奇怪的追加命令。今夜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将赶到草津,和秀忠、本多弥八郎以及榊原康政会合之后,五人立即召开军事会议。
“军事会议?!”
弥八郎觉得很可疑。战役已经结束了,还开什么军事会议?是要准备和大阪城内的毛利辉元开战?但如果是这样,按照常规也应该在家康身边举行会议啊。没有家康参加的军事会议,真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家康的身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呢……即使是弥八郎,绞尽脑汁之下也无法想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倒不如飞马赶到大津城……但考虑一下秀忠的心情,这么做也不妥当。秀忠肯定会认为,弥八郎是去向家康报告,自己在中山道是如何出丑的。弥八郎只好坐立不安地等待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的到来。
而在大津城里,正要发生一件可以左右德川家未来的大事——阿梶夫人到了。
得到侍卫们的报告之后,世良田二郎三郎严密地屏退了左右。并命令阿梶夫人不要带侍从,自己一个人前来晋见。侍卫们想像着激烈香艳的场面,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当然,屏退左右的目的并不在此。二郎三
郎终于打定了主意。他先是用一块茶色头巾,把脸遮盖了起来。因为家康在美浓赤坂曾经患了感冒,所以以这副打扮出现,也还算自然。然后反复地确认了几次佩带的短刀的状况。每一次的拔刀动作中,都流露出了强烈的杀
气。二郎三郎是当真准备杀掉阿梶夫人的,只要她的口中说出一句:“咦!你是谁?”就当场把她杀死。随着衣服“刷刷”的摩擦声,阿梶夫人进了房间。二郎三郎没有抬头,仍然把身体倚在靠垫上,紧盯着阿梶夫人那双穿着白色袜子的秀足的动静。白袜停了下来,一头黑色的长发低伏在眼前。
“恭喜您打了胜仗。”口气就像是托着伤口给别人看似的——可怜巴巴地告诉对方,自己正发着小脾气。
“靠近些。”二郎三郎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上去有些干巴巴的,他依然没有抬起眼睛。阿梶夫人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让他再着着急呢。
“为什么不过来。”二郎三郎压低了声音,目的是让对方能感到自己的杀意。
阿梶夫人没有动,她有些搞不准了,家康和平时表现的完全不一样。平时的家康,肯定是先心满意足地低笑,然后在自已耳边说些不堪入耳的猥亵、粗鲁的脏话,目的只是想先把自己弄得面红耳赤。阿梶夫人总是会掩住了耳朵,于是家康会靠过来,拉下阿梶夫人的双手,然后再在耳边说些更不堪的话。如果阿梶夫人忍不住试图躲开,家康就会顺势而入,掀开衣襟上下其恶手。可现在,家康尽管斜靠在垫上,但全身上下都透着紧张,完全不是要说脏话的样子。
不管他如何威胁,作为女人不能自已主动靠上去。无论如何,他的做法太粗鲁了。如果他不过来,那就这样僵持着好啦。
看见阿梶夫人没有起身的意思,二郎三郎猛地站了起来。一瞬间,阿梶夫人对他这个唐突的举动感到了恐惧。二郎三郎走了过来,跪下身去,粗野地一把搂住了阿梶夫人的头,把嘴唇压了上去,手脚之快令人惊讶,阿梶夫人连出声的时间都没有。二郎三郎推倒阿梶,手从衣摆处探了进去。阿梶挣扎了一下,反倒让那只手触到了自己的私处。马上,一根手指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阿梶被二郎三郎这一系列意想不到的行动搞得有些慌乱,想用目光
制止家康,定睛一看之下,不禁全身掠过一阵寒战。
“这个人——”阿梶夫人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家康之后,瞪大眼睛,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二郎三郎也察觉到,阿梶夫人已经发现了自己不是家康,便放开了她的嘴唇,轻声说道:“什么都别说,你一岀声,我就只能杀了你!”阿梶夫人瞥见二郎三郎的手按在了刀柄上,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杀意。
“这个人是当真的。”阿梶夫人当然是认识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虽然几乎没有正经说过话,但声音还是曾听到过的。对阿梶夫人来说,二郎三郎只不过是一个下人。作为一个男人的他,自己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的。
“手——”阿梶夫人没敢说出让他拿出来,但二郎三郎反而把手指插向了深处,剧烈地动作起来。
“你想让殿下杀了你吗?”阿梶夫人一面试图挪开身体,一面按住二郎三郎的手说道。家康虽然算不上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但如果他看见了这个场面,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二人推出去砍了。所以阿梶夫人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要叫出声来。她并没有想
到,家康已经死了。认为二郎三郎的行为,只不过是发自于他对自己的暗恋。然而,二郎三郎接下来的话,使阿梶夫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殿下不会来了,他死了。”
“啊!”阿梶夫人出人意料地哀叫了一声。二郎三郎急忙用自己的嘴堵了上去。分开变得浑身绵软的阿梶的膝盖,拖过她的上身,然后侵入了她的身体。
阿梶夫人被突如其来的家康的死讯冲击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在还没有搞明白对方要对自己做什么之前,身体深处就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奇妙的快感。她喘息着,紧紧地抓住了二郎三郎。如果不紧紧地抓住眼前这个人,阿梶夫人怕自己会坠入无底的深渊。
二郎三郎一面缓缓地撞击着阿梶夫人的身体,一面在她耳边说出家康是如何横死,以及后来的经过。这是二郎三郎的一个计策。思量许久之后,二郎三郎认为除此之外,找不出更合适的方式对阿梶夫人讲明真相。计策成功了。阿梶夫人一面温柔地配合着二郎三郎的动作,一面流着眼泪,同时被深深的快感撞击着身体的深处。阿梶夫人忍不住开始大声呻吟。阿梶夫人的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对家康的一种背叛。但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一切发生的都很自然。在强烈的快感中,阿梶夫人从心底发出了对家康的哀思,理解并默认了眼前的一切。阿梶夫人发誓,要像以前对待家康一样,尽心侍奉二郎三郎,并配合他演好这场大戏。在自己的誓言中,阿梶夫人一次次地冲上了快乐的巅峰。
说完了该说的话,二郎三郎才开始有了愉悦的快感,并迅速地冲上了巅峰。这场漫长的搏斗,以二郎三郎得到一位强有力的同盟军而告终。
这期间,本多忠胜一直候在隔壁。如果二郎三郎不得不杀死阿梶夫人,那么必须迅速做好善后处理,忠胜为此而在隔壁待机。当阿梶夫人最初发出一声哀叫之后,忠胜忍不住直起腰,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邻室的动静。榻榻米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和二郎三郎低沉的如同念佛似的声音,一直在持续着。中间夹杂着阿梶夫人的几次短促的叫声。每次的叫声都让忠胜紧张地直起身来。不久他就发现,阿梶夫人的声音变成了一阵阵暧昧的呻吟。终于放下心来的同时,忠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但不管怎么样,总算渡过了眼前的危机。
“干得不错。”二郎三郎的表现让人很满意。忠胜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商量着对付其他侍妾的办法。二郎三郎确信,像阿梶夫人这种聪明的女性,只要给些奉承,无论让她做什么事,她都会为自己办得妥妥当当。二郎三郎熟知家康的所有侍妾的性格。及此非常之际,可以依靠的只有阿梶夫人和阿茶局夫人。阿梶夫人也说了同样的话。她告诉二郎三郎,如果由阿茶局夫人出面协调,大部分侍妾肯定会接受眼前的现实。因为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爱着家康的。其中最危险的女人,是在江户的茶阿夫人。
茶阿夫人原来是远州金谷一个铁匠的妻子,因此也有人称她为“金谷殿下”,出生年月不详。茶阿夫人是一位体态丰满诱人的美女。当地的代官曾经对她图谋不轨。因为茶阿夫人抗拒不从,所以那个代官编织了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她的丈夫。茶阿夫人在这时做出了一件令人敬佩的事情。她把冤情写成了诉状,直接告到家康处。她抱着当时只有三岁的女儿阿初,在路边拦住了狩猎归来的家康。家康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回了浜松城。随后召来金谷的代官、小吏、村长,辩明是非之后,判明是代官见色起异,并定了代官死罪。之后,茶阿就留在了浜松城侍奉家康。最初的差使是侍侯家康入浴。

家康原本就喜欢丰满的女子,不久就把茶阿收为侍妾,并产下了二子,他们分别是六子辰千代(后来的松平上总介,忠辉),七子松千代,但松千代在六岁时夭折。这两个孩子应该都出生在江户,但从八子仙千代开始,家康后来的孩子们都出生在伏见。这件事有些奇怪。仔细想来,这应该是茶阿夫人耍的一个心眼。
论身份,茶阿夫人在侍妾当中最为卑贱。但为家康生下两个儿子的,除了秀忠、忠吉的生母阿爱夫人以外,就只有茶阿夫人了。因此,招来其他侍妾的嫉妒,遭受欺侮的命运显然是无法避免的。茶阿夫人是一位对现实生活非常精明的女性。这个时期,家康基本上都住在伏见城,侍妾们也都随侍在他身边,而茶阿夫人显然是故意躲在江户的。
阿梶夫人说,茶阿夫人是最危险的人物,理由也正在于此。如果让茶阿夫人知晓现在的家康是一个替代品,谁也无法预料,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来作为保守秘密的回报。而且,她肯定不是一次两次就会满足。只要有求于
她时,她肯定都会以揭发二郎三郎的身份作要挟,为自己换取一些好处。
在阿梶夫人的眼中,茶阿夫人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而且任性的女人。的确,在茶阿夫人的身上是有这样的一面。比如,她把和先夫的女儿阿初,嫁给了中国人八官的儿子花井三九郎(后任远江守),连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两个儿子——善八郎和双八郎,她也带在身边,并在后来送到木全家做了养子,且培养他们成为了武士。后来这三个人都成了忠辉的家臣。阿初的丈夫三九郎原来是一个戏子,他靠着茶阿夫人,摇身一变成了食禄五千石的家老。一次,三九郎犯下了过错,茶阿夫人不问理由就庇护了他,使他免于被问罪。
这位花井远江守,最终于直接导致了忠辉的倒台。茶阿夫人的偏袒,最终造成了自己儿子的灭亡。一个平民家的女人,猛然间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之后,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了民女所特有的愚昧。实在是让人感到悲哀。
那天晚上,在近江草津秀忠的大营,以秀忠为中心,德川三将即本多忠胜、井伊直政、榊原康政以及本多弥八郎等五人,屏退手下举行了秘密会议。
会议的内容当然是家康的死以及相关问题的对策,核心是如何处置世良田二郎三郎。
发言的基本上是本多忠胜一个人。包括秀忠在内的其他四人,一直茫然无语。因为他们从没有想到会遇到如此复杂困难的局面。其中以井伊直政最为失意,和别人不同,直政参加了关原之战,甚至在胜利之后,还由家康亲手为他包扎了伤口,而这个家康竟然是个假货!如果有人责怪他,连自己长年侍奉的主公都不认识了,直政也真的无话可说。
但与其指责直政,不如称赞二郎三郎完美地扮演了家康。直政也并没有为自己感到羞愧。他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万念俱灰。因为自己不惜负伤也要促成的,忠吉的完美亮相,现在失去了意义。眼前的现实是,忠吉并没有出席这个决定今后德川家命运的会议。结城秀康也不在。在的只有秀忠。这就预示着,今后德川家的一切,都会以秀忠为中心而展开。这怎能不让直政垂头丧气呢。
秀忠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在他的心里,除了庆幸还是庆幸,关原之战时贻误战机,这个致命的过错,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想想家康对儿子们的冷酷无情,也许,这件事原本会让自己丢掉世子的位子。现在事态完全逆转了。

兄长秀康远在关东宇都宫,弟弟还在因战伤呻吟。现在在这里拥有决定权的,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别人。这样一来,自己世子的地位终于保住了。但如果想确保这个位子,家康的存在是必要的。如果家康不在了,兄长结城秀康,以及背后站着井伊直政的忠吉,必定会拍案而起,追究自己贻误战机的过失。但如果家康原谅了自己,他们想必也只能保持沉默。接下去再花一些时间,只要家康把秀忠树立为不可动摇的继承人,到时候,兄长和弟弟也只能俯首听命。所以,家康的存在是绝对必要的。而且,这个家康,如果不是一个对秀忠唯命是从的家康,事情也会很麻烦。也就是说,秀忠必须要把世良田二郎三郎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秀忠的念头,一下子就转到了这里。他已经在心里暗自打定了主意,所以故意不开口说话。在这种情况下,率先暴露自己的想法,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必须先让家臣们发言。不,不仅是让他们发言,必须让他们陷入纷争。最后由自己开口,把结论导入有利于二郎三郎的方向。这是最高明的,让“家康”对自己感恩戴德,唯命是从的办法。
长时间的沉默。每个人都已经从暂时的茫然自失中清醒了,大家都在心里感到了千钧的重压。
“弥八郎。”耐不住过于漫长的沉默,秀忠要求本多弥八郎正信先发言。这时,弥八郎63岁。在座的人以他年龄为长,而且弥八郎是家康最为信任的宠臣。所以他当然拥有最先发言的权力。但弥八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刚刚贻误了战机,还是先听听当时在现场的忠胜大人和直政大人的意见吧。”
弥八郎已经洞察了秀忠的心思。耍小聪明!为了打击秀忠的气焰,弥八郎故意强调了贻误战机一事。果然,秀忠的脸上现出些许的苦涩。
井伊直政满脸愤懑地打了头炮:“我虽然也在阵中,但只顾拼命作战。又没有接到任何消息。现在才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没法立刻做出判断。”他这是在指责本多忠胜,把如此重大的情报对自己隐瞒到了今日。

忠胜微微低了低头:“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我只是认为,这件事是绝密中的绝密,万万不能泄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如果你还是不能消气,那你砍掉我的头吧,我保证不还手。”
这话听上去很低姿态,但忠胜用炽烈的眼神,紧盯着直政。眼神中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难道你不明白我有多难,要一个扛下这么大的压力,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一直顺利地把这个秘密保守到召开这个会议!忠胜这一年53岁,刚满40岁的直政到底不敢过于顶撞忠胜。
直政有些不好意思,闭上了嘴。
“平八郎大人的处置非常妥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弥八郎正信出言安抚道,“而且,这么长的时间,一个人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你实在是很不容易。”
弥八郎的这番话是公正的。接下来,忠胜用沉重的语调,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这些话时,忠胜并没有顾忌秀忠,在他的眼里,现在只有德川家的未来。因此,忠胜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地指出,缺少了家康的德川家,绝对成为不了天下的霸主。不论是秀忠还是结城秀康,现在都无法在这种情况下继承德川家的大业。所以,至少在消灭掉丰臣秀赖,完全控制天下之前,只能继续把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当作家康本人。
出人意料地,榊原康政表达了反对意见。
康政,53岁,和忠胜同龄。加入德川家的年头尽管没有忠胜长(关于这一点,井伊直政和本多弥八郎也一样儿但因为每次作战都打头阵,勇猛无敌。所以,很快就成为“德川三将”中的一人。在家康和秀吉之间发生的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终盘,家康准备撤退返回冈崎时,命康政驻守小牧山阵地。这是一个牺牲自己,换取时间,以保障大部队平安撤退的任务。承担这个任务的将士,大都难以生还。当时,康政的家臣们纷纷说道:“能够抗击秀吉这样大敌,即使战死,也可以流芳后世了。”随之士气大振。这件事被记载在《榊原高田家谱》中。将是猛将,士是勇士。敌将秀吉见此情形叹到:“守此残阵,面对我天下无敌的大军,竟然毫不畏战,此战必定艰难无比,撤兵吧。”
康政享有上州馆林十万石的领地,战时可将兵五千。在家康的部将中被赞为“人品最为高尚”。从文禄元年(1592年)开始,奉命辅佐秀忠。所以,这次会战时,他也身在中山道的行军途中。
还有一点,康政和井伊直政是忘年的莫逆知交。二人是一对“无话不谈,志同道合”的朋友。基于这两点,也就是长年辅佐秀忠,和与直政是莫逆知交这两点,康政的发言不难听出,是带有一定的倾向性的。
“忠胜大人不打算追究那个人的罪过了吗?”康政说道。
“罪过?”忠胜一时间没能明白康政的意思。
“大人,影武者的职责就是保护主公。现在主公死了,难道不该问他的罪吗?”
这么一说,的确也是这个道理。家康被刺杀,责任最重大的当然是二郎三郎。但家康并不是在打猎的途中或者住所被刺杀的。而是在战场,在中军被刺杀的。也就是说,家康是在己方防备最为严密的地方被刺杀的。把这个责任推到二郎三郎的头上,未免过于苛刻。
忠胜一怒之下正要反击,忽然注意到弥八郎正信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你什么也不要说。弥八郎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容,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康政的用意。
“康政大人说得很对。”弥八郎大声说道:“那个人确实犯下了大罪。应该立刻斩首,将首级奉于殿下的墓前。你说呢?忠胜大人。”

忠胜看岀了弥八郎是在演戏。但有意义吗?忠胜没心情配合他。无言地起身,拔出了长刀。忠胜是当真的,他准备立即返回大津城,砍下二郎三郎的头颅。与其把决定德川家命运的会议,变成争权夺利的场所,还不如杀掉二
郎三郎来得爽快。是自己推荐二郎三郎做影武者的,因此自己也无法出面庇护他。即使,家康长年努力建立起来的德川家,因此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但一切从头再来,不也很有意义吗?在片刻间,忠胜就下定了决心,所以身上也笼罩着一股凛然的杀气。弥八郎也立刻明白自己有些过火了,脸色不禁变得有些苍白。但比弥八郎更吃惊的是榊原康政和秀忠。
“等等!平八郎!”秀忠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忠胜这家伙还真可能干得出来(杀掉二郎三郎)!
“别着急。”
“对,别,别着急。”榊原康政倍感狼狈,以至有些口吃。
“我,我原本接下去要说,罪、罪还是要问的,然后再宽恕他。今后他就会粉身碎骨……”
“不行。”忠胜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个人也肯定在责备着自己,如果咱们再去指责他,那么他肯定会立刻切腹自尽。”康政也无话可说了,因为事情的确应该正如忠胜所说。
“再说,这也不是一个,为了免罪就能干好的工作。”
忠胜一直在二郎三郎身边,看着他仅仅扮演了一天家康,就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为了不让侍卫们看到自己筋疲力尽的样子,二郎三郎甚至偷偷地抹了些胭脂。如果这个工作今后要持续很多年的话,那谁知道二郎三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累倒下,也许会在忍无可忍之下逃走。这个工作太重要了,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就不可能做好。并且忠胜很清楚,像榊原他们这种强制性的做法,绝对不会让二郎三郎心甘情愿地去挑起这个重担的。
忠胜轻轻瞥了一眼弥八郎。因为弥八郎应该比忠胜更熟悉二郎三郎的性格。实际上,推荐二郎三郎给忠胜的,正是弥八郎。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弥八郎考虑到,由忠胜举荐比自己亲自举荐,更容易得到其他重臣们的认可。弥八郎现在有些神不守舍,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二郎三郎的那段往事。
本多弥八郎再次发现世良田二郎三郎时,已经是天正十六年(1588年)。这一年,家康身处太阁丰臣秀吉和北条氏政之间,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窘境。北条氏政的嫡子氏直的夫人,是家康的女儿督姬。而且,氏直的叔父氏规,幼年时和家康同在今川家做人质,是患难与共的总角之交。当时,北条家无论如何不肯对秀吉执臣子之礼。在传承五代有九十年历史的北条家眼中,秀吉不过是一个暴发的大名而已。而且,北条家执拗地认为,敢和自己所处的,整个关东地区为敌的人,在此乱世,放眼天下也找不出一个来。但他们对中央的形势并不了解。
家康却很清楚秀吉的实力。清楚被新式武器、新式战术武装起来的丰臣大军有多可怕。只懂老式战术的北条家根本就不是对手。所以,家康尽全力说服北条家,希望他们进京对秀吉执叙臣下之礼。在这一年五月二十一日送达北条家的信件中,家康甚至要求,如果无论如何,北条家也不愿意上京晋见,那么就请允许督姬离婚。即使如此,氏政氏直父子仍然不为所动。只是给了家康一个,到了十二月氏政会进京的说辞了事。万般无奈之下,家康恳请幼时的至交氏规,无论如何也要进京一次。氏规最终还是按照家康的意愿,进京拜见了秀吉。这是八月二十二日的事情。已成为本多弥八郎得力部下的伊贺忍者,竟然发现世良田二郎三郎也在氏规一行当中。而且,是一个连姓名都不为人所知的下人。弥八郎惊愕之余,迅速蒙上面去亲自验证了一下。
那时二郎三郎正在五条河原的一间破烂的小饭馆里,和七八名同僚在喝着酒。隔着竹帘,弥八郎观察了一下,二郎三郎容貌的巨变,让弥八郎险些落泪。二郎三郎这一年46岁。在当时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初老了。沧桑的脸上布满了乱蓬蓬的胡须。其中已经星星点点地夹杂着一些白色。弥八郎回想起在一向宗起义时,二郎三郎的英姿。尽管短腿、又矮又胖,但也有一种独特的飒爽的味道。但现在都什么样子了,看到朋友落魄的样子,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弥八郎不忍再看下去了,这种胸无斗志的人,不可能做好影武者。一时间弥八郎甚至想,算了,就让他这样过下去吧。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注意到,二郎三郎那独特的体形一点都没变,身手也还算敏捷。这简直就是家康的身躯。

家康当时47岁,长相有些显老。但周围的人们很少能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家康总是充满了活力。对了,二郎三郎所欠缺的就是活力。这张脸,这副身材,只要有了活力……
弥八郎重新命令伊贺忍者们,抓来二郎三郎。但要绝对保密。
夜深了。二郎三郎突然起身来到街上,然后急匆匆地走了。京都的道路上一片漆黑。二郎三郎连灯都没有拿,却让人颇感意外地健步如飞。一双夜眼应该仍是非常犀利。二郎三郎突然跳进一座豪门大宅,转眼就不见了,让尾随的五名伊贺忍者大感狼狈。他想干什么?伊贺忍者们搞不清楚二郎三郎的意图,只好也越墙而入,藏身在花园的黑暗角落,等待二郎三郎再次现身。
当二郎三郎再次现身的时候,伊贺忍者们险些笑出声来。二郎三郎扛着一个女人,全裸。而且明显昏过去了。谁都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来这里干采花的勾当。二郎三郎悄无声息地向着花园方向跑了过来。伊贺忍者的头目学了几声鸟叫,这是开始行动的暗号。一根黑绳突然弹起,缠住了二郎三郎的脖子。被绳子猛地一勒,二郎三郎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就仰天倒下。忍者头目一跃而上,猛击二郎三郎的睾丸,没来得及吭声,二郎三郎就昏过去了。
“饶了我吧。我是一时糊涂,真是一时糊涂啊……”
这是在弥八郎的宿处,二郎三郎恢复意识后说的第一句话。说话时,他还在偷偷摸摸地四下张望,大概是在寻找逃走的机会。
弥八郎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心里有些不忍。这就是“打伤信长的勇士”吗?为了采花竟然夜入民宅,完全就是一个飞贼呀。如果在德川家,为了杀一儆百,他肯定就被当场斩首示众了。弥八郎又一次怀疑,这个人能做好主公家康的影武者吗?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饶了我吧。”二郎三郎对着暗影里的弥八郎一面磕头,一面蹭了过来。是想瞧准机会打倒弥八郎,夺路逃走。
“顽抗到底这一点,倒是还和从前一样。”弥八郎苦笑一下,无言地改变了灯的方向。以便让他能清楚地看清自己。果然,弥八郎看见二郎三郎吸了口凉气。
“弥八郎!”
“你都成了采花贼了吗?二郎三郎。”弥八郎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二郎三郎。
“这是打伤信长公的英雄该干的事吗?”二郎三郎夸张地缩了缩脑袋。跟从前一样,想靠插科打浑蒙混过关。但这种方式显然不适合,他这么一个头发半白的大叔。看上去反而更显得丑陋。
“被迷住了,没办法呀。”二郎三郎恬不知耻地,色迷迷地说道:“白天我看见那个女的正在洗澡,长相先不说,那雪白的皮肤……”
二郎三郎在前一年也就是天正十五年的冬天,做了北条家的下人。到这一年的冬天为止,他一直待在长崎。依然做着搭南蛮船去海外走走的美梦。但美梦破碎了。六月十九日,秀吉发出禁止传播基督教的命令。所有传教士也被勒令在二十日以内离开日本。所有的南蛮船都爆满,没有多余的舱位来搭载二郎三郎这种流浪汉。
自从多少学会了一些葡萄牙语之后,二郎三郎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那些传教士。说不出为什么,可就是觉得这些人不可靠。在这些传教士的心里,总是对东洋人抱有轻蔑感。并且他们一贯把自己的国家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当时,葡萄牙商人通过做日本的银和漆器的生意,攫取了巨大的利润,简直就是掠夺贸易。而且,还经常发生把日本人当作奴隶买卖的事情。
从这些方面来看,即使说他们是在试图把日本殖民地化,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对于以向信奉基督教的大名们提供武器,而换取来的教会领地,秀吉敏锐地察觉到,那里和一向宗的寺内(领地)一样。甚至带有比寺内更恶劣的性质。于是发布了对基督教的禁令。而二郎三郎则切身地体会到了,传教士们的动机不纯。在二郎三郎看来,一向宗信徒们,远要比传教士来得更纯洁。在九州特别是萨摩地区,一向宗门徒因受到残酷的迫害而转入地下。成了“背地里念佛”的信徒。历史明白地告诉我们,他们的生活比“隐藏的基督徒”更要艰辛。
二郎三郎绝望之余,混在秀吉的军队里回到京都。之后又向东来到小田原,并居住下来。他想像从前一样,凭借高超的射击术找一个雇主。但没能成功。四十五岁的年龄,使二郎三郎无法让北条家相信,他现在仍是一名出色的战士。无奈之下,只好投身做了下人。想要糊口度日,也实在别无他法了。这一回,二郎三郎因为熟知京都的地理,所以随氏规进了京。
弥八郎醒过神来。随波逐流,安心任命,轻松自在。二郎三郎还是那个二郎三郎。但如果想要做家康的影武者,那必须要让他改一改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二郎三郎同意了。因为现在恰好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需要别人的帮助的时候,老去的野武士的生活中充满了不安。接下来,第二天九月四日,家康离开京都回骏府时,本多弥八郎的一行中,夹杂着二郎三郎的身影。
“弥八郎大人。”本多平八郎的责备声,把弥八郎又带回了现实当中。
“大人。”弥八郎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就算是在打盹时,他也能听清并明白别人在说什么。所以这时他丝毫看不岀慌乱的样子。
“正如忠胜大人所说。想要让他担此重任,就不能加上各种苛刻的条件。否则的话,不如现在就把他斩了,另寻影武者。”
“另寻影武者?到哪儿去找?”秀忠的口气略显激动。家康这种体形,实在少见。现在又如此紧急,更不可能找得到。
“当然找不到。”弥八郎毫不客气地说道。
秀忠很讨厌弥八郎的这种做派。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尖锐。
“那,你说怎么办?”
弥八郎紧紧地盯着秀忠。脸上带着一副“小子,胡扯什么呢”的表情,冷冷地说道:“只能试一下少主的实力了。迅速发丧,以少主的名义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
“这不是开玩笑吗……”秀忠想都没想,就喊了起来。如果能做得到这些事,那还有必要在这里开这个会议吗?各位大名不会认可自己的实力。兄长秀康也肯定不会承认自己的地位。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开这个会议的不是吗?秀忠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总算及时忍住了。这样随便出声,太容易暴露自己的本心。现在最好还是,先让这四个人继续讨论。秀忠想起来了,父亲家康开会的方式就是,让部下们尽可能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由自己果断地做岀结论。秀忠把向前探出的身体又收了回来。
“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
四位大臣互相看了一眼。他们也想起了家康开会时的做法。很明显,秀忠是在模仿家康。
“年纪轻轻,已经有些模样了。”这是本多忠胜、榊原康政、井伊直政的感慨。
“果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孝子。”这是本多弥八郎的评价。秀忠这有些狡猾的态度,反而更增加了弥八郎的反感。
史书上称,秀忠被家康命令反省三日后,才得到了原谅。其实是这次会议在众多的分歧中度过了三天。
世良田二郎三郎在这三天中,一直沉溺于阿梶夫人的身体。
到达大津城的第一天,即九月二十日,后阳成天皇就派遣敕使右大夫劝修寺尹丰镐劳了家康。在阿梶夫人的帮助下,二郎三郎顺利地度过了这一关。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先前在本多忠胜的命令下,德川部于九月十七日,在山城山科设立了一处关卡。由伊奈昭纲为主,辅以近藤登之助,加藤太郎左卫门共同守卫。这一措施是为了防止各部在胜利之后,情绪亢奋之余进京滋扰。碰巧,二十日这天,福岛正则的使者试图强行通过这处关卡,引发了争执。争执的起因不详,但结果好像是,福岛的使者被伊奈昭纲的部下痛打了一顿。作为主君的使者,在行动中遭遇了暴行,这不是使者个人的问题。它会使主君的英名受到玷污。使者回到营地后,为了保全主君的名声,切腹自尽了。猛将福岛正则的大发雷霆,他把使者的首级送到家康的中军,要求惩处伊奈昭纲。
伊奈家是德川家的旧臣,从初代到四代的家主全都死在了战场上,因此拥有忠烈勇猛的传统。昭纲是第五代家主,享有二千五百石的领地。就在这一年,他还曾受命去调查上杉景胜是否要造反,只身深入会津。对德川家而言,昭纲是真正的股肱之臣。福岛现在要求惩处的就是这位昭纲。
这件事可以很好地说明家康在关原之战后的地位:福岛正则完全没有视家康为主君,认为家康只不过是丰臣家的家老,和自己只是同格的大名。为了表明自己的这种态度,他特意要求家康惩处伊奈昭纲,并试图根据家康的态度来决定自己今后的策略。正则明知伊奈昭纲是德川家的忠臣,故意给家康出了一道难题,这明显就是一种试探。
二郎三郎不知该如何处置。他很清楚,如果换作家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惩处昭纲。现在正是决定德川家能否夺取天下的紧要关头。前面说过很多次,如果此时不能平安地接管大阪城,就不会有德川家的未来。可是为了接管大阪城,就必须要得到福岛正则以及其他旧丰臣家大名们的支持。
比较起来,眼前的事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事情明显是由福岛的使者假自己主君之威,试图强行通过关卡,无理取闹而引起的,昭纲是自己的股肱之臣,而且也没有做错什么事……

最后,伊奈昭纲把二郎三郎的犹豫看作是对自己的恩情。为了报恩,主动切腹自尽了。昭纲没有子嗣,伊奈家至此五代而绝。
随着伊奈昭纲的切腹自尽,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这件事在二郎三郎心里留下了一些挥之不去伤痛。他不像真正的战国大名那样冷酷无情,无法平静地接受一个无辜者的死。
为此而烦恼不安的二郎三郎,在阿梶夫人的眼中犹如一种珍稀动物。她觉得烦恼中的二郎三郎有说不出的可爱。长时间待在家康身边,她早已忘记了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男人。为了让二郎三郎忘记烦恼,阿梶夫人主动张开了怀抱。二郎三郎很快就沉溺于其中——现在能让他得到安慰的,只有阿梶夫人了。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二郎三郎很有技巧地点燃,阿梶夫人怀疑自己是否生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就在五天前,自己还迷失在家康执著的爱抚当中,可是现在,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下,自己甚至在放肆地大声尖叫……但是,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和家康在一起时,自己永远是清醒的,因为总是需要百般奉承以讨其欢心,从没有忘我地沉浸于其中,所以,也不可能觉得家康很可爱。
可现在,不一样了。看着片刻也不愿离开自己的二郎三郎,阿梶夫人打心底里觉得这个男人有说不出的可爱。自己不但没有一丁点要讨其欢心的想法,心中反而充满了对他的怜爱之情。对阿梶夫人这种好强的女性来说,这种怜爱之情,本身就是一种愉悦。而且,自己还掌握着这个男人的生杀大权,只要喊一声这个人是假冒的,他的人头就会落地,随之,德川家也会陷入崩溃的危机——这种感觉真让人兴奋。这种精神上的兴奋,增加了肉体上的快乐,阿梶夫人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融化了。
“绝对不能让这个人离开我。”阿梶夫人一边扭动、呻吟着一边想。“我要用我的一生保护他。”阿梶夫人紧紧地搂住二郎三郎,在心中发誓。

九月二十一日早晨,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回到了大津城。二人都因彻夜未眠而显得很憔悴。手臂上的伤隐隐作痛,直政时不时发出一声呻吟。但直政真正的痛苦,其实并不在手臂上,而是在心里。不能把家康的死讯告诉忠吉,才是直政心里最大的痛苦。因为在会议中,直政被严厉地警告,绝不能让忠吉知晓这个秘密。随着会议的进展,直政清楚地认识到,秀忠的地位得到了迅速的提高。
没办法,现在在家康的儿子们当中,只有秀忠一人知晓这个秘密。直政提出,应当把此事告诉结城秀康和忠吉。但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反对。显而易见,知道的人越多,秘密就容易被泄露出去。而且,如果让家康所有的儿子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很有可能会引起内乱。所以大家的反对也是理所当然的,直政只能选择服从。
本多忠胜始终绷着脸。见到二郎三郎时也只说了一句话:“还没有结果。”然后就告退了。实际上,忠胜对这个会议已经厌烦了。让二郎三郎继续扮演家康一事,已经有了定论。现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能够拯救得川家的办法。但有两个问题。第一,今后由谁负责监督二郎三郎。第二,让二郎三郎把家康扮演到什么时候。
关于第二点,大家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关原之战前,就己方接下来的行动,死去的家康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构想。
为了要成为天下诸侯的霸主,是否要借助朝廷的力量。织田信长基本上持否定的态度。所以,他的官职最终也只是右大臣。而丰臣秀吉则充分地借助朝廷的力量,并把关白太政大臣,这个朝廷最高的官职搞到了手。关白的职责就是统率百官,总揽朝政。
家康的做法,和这二人有着明显的不同。家康把朝廷和诸侯清楚地区分开来。自源赖朝以来,诸侯们和朝廷之间,就是相对独立的。家康首先要获取统率天下诸侯的权力。为达此目的,家康就必须要得到征夷大将军的名号。然后像源赖朝时一样,以将军的名义实施幕府政治。而且家康明白,左右大臣和关白太政大臣,可以在以天皇为中心的贵族阶级政权中,掌握很大的权力,但没有统率天下诸侯的权力。在获得征夷大将军的名号,成为天下诸侯的领袖之后,还必须从天皇处得到全权处理朝政的委任。

在朝廷方面,已经开始秘密进行这项工作了。用不了一年时间,家康肯定就会被授予征夷大将军的称号。接下来,家康会承天皇之命,在江户开设幕府。之后再过渡两三年,由二郎三郎把将军之位让给秀忠。二代将军秀忠就诞生了。在这期间,由二郎三郎行使将军的权力,把天下诸侯们的领地或换到这里,或移到那里,俸禄有的要削减,有的要增加。最终目的是要使忠于秀吉的诸侯们元气大伤。如果能走到这一步,那么成为二代将军的秀忠,地位就会稳如磐石。到那时,影武者二郎三郎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到家康(二郎三郎)成为征夷大将军需要一年,从成为将军到把将军的职位让给秀忠,又需要两三年,加起来总共三至四年的时间。
这就是二郎三郎的使用年限。
提出这个方案的是秀忠。四位大臣也认同了。其中以本多弥八郎正信的态度最为积极。他甚至提出了,让影武者假扮家康的时间,越短越好的说法。其他人因为知道弥八郎和死去的家康的亲密关系,所以也都相信了他的话。只有忠胜一个人不相信。
作为同族,忠胜很了解弥八郎。也承认弥八郎对家康有绝对的忠心。有些同为三河系旧臣的同僚们甚至说,弥八郎有时会把自己人也当作敌人看待。忠胜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曾置身于弥八郎的这种冷酷的目光之中。
尽管如此,让人无法生气的是,大家都深知弥八郎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对家康的忠心。弥八郎有一个习惯,很不讨人喜欢。他说话不直截了当,有时完全像是在戏弄对方,有时会说些让对方大出所料的话,有时反着说自己的意见以试探对方。但如果对方是家康,那当然另当别论。他们之间的对话,有时很像是论禅。话语不多,让人听起来不着边际。这是因为他们总能想到对方心中所想。

同为家康近臣的土井利胜,许多年以后对石谷将监讲过这样一件事。在秀吉没后,加藤清正等七名武将来到家康的府邸,要求家康把逃入他府中的石田三成交出来。弥八郎在这天夜里十点钟来见家康,家康当时已经就寝了。”据说,弥八郎在家康的卧室外,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您睡得这么早啊……”
“什么事?”家康问。
“您打算拿石田怎么办?”
“我也正在考虑。”
“那我就放心了。您早些休息吧!”
然后,弥八郎就告退了。家康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之后,家康把自己的政敌三成,在七名武将的压力下,又保护了八天。在第十日上,家康命次子秀康护送三成返回了佐和山。即使是商量如此重大的事情,家康和弥八郎也只用了寥寥数语。君臣之间可以说是心有灵犀。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家康已经不在了,弥八郎这次是不是又犯了他那让人讨厌的老毛病?忠胜想,不能他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而且,世良田二郎三郎,本就是这个弥八郎带来硬塞给自己的。关于他和二郎三郎是在什么地方,怎么认识的。弥八郎当时闭口不提。但看样子,他们认识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最主要的是,忠胜从弥八郎的语气上感觉到,弥八郎说的不是实话。忠胜的性格,不喜欢反反复复地琢磨一件事情。凭一瞬间的直觉,就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那日见到二郎三郎时,忠胜不但一眼就看出了二郎三郎和家康之间的神似。而且从二郎三郎的面容上,看出了一种久经沙场的历练。忠胜当天就带着二郎三郎去见了家康。家康一见之下,大为中意,立刻就让二郎三郎做了自己的影武者。现在弥八郎对待和自己有如此渊源的二郎三郎,竟然完全弃之不顾。忠胜不信。
忠胜还知道,弥八郎非常讨厌秀忠。忠胜也和弥八郎一样,认为秀忠平时做出的孝子模样很可疑。而弥八郎对秀忠的厌恶,忠胜也是大有同感。可是弥八郎在这一夜的会议上,始终力挺秀忠。这也是一件让人无法相信的事。那么弥八郎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呢?忠胜在开会时百般思量,不得要领。
这就是忠胜一脸不痛快的原因。忠胜真想扑过去,纠住弥八郎的胸口,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在会议的席间,也不能真的做出这种举动吧!会议没有得出结论就结束了,忠胜也故作若无其事地邀请弥八郎一道去大津。弥八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要时刻随在秀忠的身边。这一来,忠胜的心里愈发地不痛快了。
这一天,九月二十一日,在近江国伊香郡高时村,一座古桥的石洞里,石田三成被田中吉政麾下的士兵捉住了。当时,他身着农夫的旧衣,腰插镰刀,以破斗笠遮面。面对田中部士兵的盘问,三成回答说自己不是坏人。只是因
为生病,才在此休息。可是,在这一队士兵中,正好有人认识三成,于是他立刻就被擒住。实际上,三成是因为闹肚子,正觉得痛苦不堪。用今天的话来解释,这是一种神经性痢疾。这种病,倒也符合秀才三成的身份。
关于三成的被捕,还有其他的说法。三成逃入伊吹山时,和家臣失散,孤身一人来到近江。想求幼时曾在此习字的,一所叫三重院的寺庙收留。但被无情地拒绝了。在山林中辗转数日之后,来到古桥村一个叫与次郎的人家中。以前,三成曾有恩于此人,与次郎为报旧恩,把三成藏进了那个石洞,但村子很小,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得知这种情况之后,三成放弃继续逃跑,主动让与次郎去告发,引来田中部的兵士将自己捉住了。
二郎三郎接到三成被擒的消息后,大感不安。在刚开战时,刺客刺死了家康之后逃走了。那人虽然被二郎三郎砍了一刀,但绝危及不到性命。之后不久,石田营中就传来了“内府已死”的喊声。由此可见,刺客肯定活着逃回了石田阵中。同时,这也说明刺客是石田派来的。现在三成被捉住了!而且据报,田中吉政会立刻把他押来大津城。三成应该是敌方唯一知道,家康确实已死的人。他当然会怀疑现在的家康的身份。如果他相信了刺客的话,头脑灵活的三成,说不定会看破,现在的家康是由别人冒充的。也许,三成会趁机闹出什么事来。
三成作为西军的统帅,生擒后被献于家康的帐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作为家康也不可能不亲自把三成验明正身。这是作为胜利者的最大的快乐。三成肯定也是在等待这一刻。那时,他会高喊,这个人是假冒的,真的?家康已经被自己派的刺客杀了。所以,这个人肯定是由影武者假扮的。在这个场合,必然云集着,为关原之战的胜利立下大功的东军诸将。特别是原属丰臣家的福岛正则、池田辉政、黑田长政等人,肯定不会缺席。三成会一直喊叫、再喊叫,一直喊到不能再喊为止。而让他保持沉默的唯一方法,就是立即处死。但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就不能处死三成了,处死三成,就是二郎三郎的失败。列席诸侯肯定会认为,三成说出了真相,为了让他保持沉默,才急着将他处死的。因为同样的理由,二郎三郎也无法和三成争论。首先,没有在验明正身时,还和阶下囚争论的统帅,如果二郎三郎那样做了,肯定会被诸侯们耻笑。因此,在这个场合,三成可以充分地,而且是单方面地畅所欲言。
二郎三郎从心底里对三成产生了恐惧。和阿梶夫人商议之后,决定召来本多忠胜。忠胜晋见之后,轻轻地扫了一眼阿梶夫人。意思是请她回避。但阿梶夫人不为所动,很明显,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的。阿梶夫人这是在表明,今后,凡是讨论有关二郎三郎的事,绝不能缺少自己。忠胜露骨地绷起了脸,但他没法更强硬地,逼迫阿梶夫人退席了。因为现在还是不要招惹,这个如同炸弹般的女人为妙。
关于如何处置三成,忠胜也在大伤脑筋。不用说,他也接到了报告。忠胜也完全没有料到,三成竟然活着被捉到了。本应是在三成自尽之后,只要验明首级就可以了。现在突然收到这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忠胜和二郎三郎陷入了同样的窘境。
三人讨论了很长时间,但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在诸将云集的场合见三成。见三成时,最好只有二郎三郎、忠胜,还有井伊直政三个人。理由可以说是为了保存敌将的体面。是出自于武士间的惺惺相惜。这样解释,诸将大概可以接受吧!也许他们还会想,真不愧是家康公啊!

商议还没有结束,就收到报告说田中吉政和三成已经到达。忠胜命人放了一块榻榻米在城门旁,让三成暂时在那里等候。
和二郎三郎预料的一样,三成开始大声喊叫。陆续赶来见证的原丰臣家的大名们,无一不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有些性如烈火,像福岛正则那样好斗的大名,便开始和三成对骂。但听了三成接下来的一句话后,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闭上了嘴,如丧家之犬般慌忙逃走了。
“别忘了!我很快就要去那边了。到了那边,我立刻就去见太阁殿下。到那时你们就等着瞧吧!我会把你们的所作所为,都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报告给殿下。殿下去世前,那样恳请大伙照顾秀赖殿下。可你们舍弃秀赖殿下,只会不知羞耻地向内府摇晃尾巴。太阁殿下会怎么处置你们,等你们也到了那边,就会知道啦!不,以太阁殿下的脾气,他肯定等不及。每晚都会到你们的身边,用他那大嗓门斥责你们。到那会儿,我也会和殿下一起到你
们身边,笑着看你们的痛苦样。那感觉肯定不错。呵,呵以上就是三成的“接下来的一句话”。不管是多么勇猛的武将,都无法到那边的世界去辩解。也无法赶走进入自己梦中的,太阁秀吉和三成。在他们的心底,原本就觉得自己背叛了秀吉,听了三成的这句话后,更加羞愧难当。
最感到无地自容的,当属小早川秀秋。敏感的19岁少年的眼前,至今仿佛仍能看到,先前决战时大谷刑部麾下的将士们,射向自己的怨毒的目光。三成抓住了这一点。
“至于你,中纳言大人。在你梦里出现的,可不只有太阁殿下和我。因为你的背叛而屈死的大谷刑部他们,会穿着染满鲜血的盔甲,围在你的身边。对了,不用等到晚上。就算是在白天,你的身边也会围满了那些冤魂。你没
四听见吗?大人,冤魂们对你的诅咒……还有盔甲摩擦的声音……枪和长刀撞击的声音……肉体被撕裂、头颅被砍下的声音……哀号……”
就如同正做着白日梦一样,随着三成的每一句话,盔甲声、刀枪声、马蹄声充满了秀秋的周围。空气中到处都飘荡着呻吟声、诅咒声。
“啊!”秀秋大叫一声,用手掩住双耳,栽倒在地,浑身颤抖。如果不是正好路过的细川忠兴扶起他,并把他带进城里,秀秋可能会因恐惧而就此陷入精神错乱。
外面的情形很快就传入二郎三郎的耳中。已经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
“只能先把治部少辅^移入城内。这样下去会扰乱人心。在这个紧要关头,最好不要出现这种事。”本多忠胜说道。
“紧要关头”指的是,现在德川家正在和毛利辉元交涉,希望他让出大阪城。阿梶夫人也表示赞同,二郎三郎有些犹豫。
“移到城里?城里的什么地方?”忠胜沉默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二郎三郎对三成的恐惧。到现在,二郎三郎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三成。
“无谓地拖延时间,没有任何意义。请下定决心。立刻和治部少辅见面。就按刚才决定的,只有我和井伊直政同席。那样,不管治部少辅如何喊叫,您也不用担心
“见面的房间,尽量靠里一些吧!”阿梶夫人说道。意思是找一个即使三成大声喊叫,外面的武将们也听不到的地方见面。
“那就见吧!”二郎三郎的声音很沉重,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嚷道。他的心里仍然非常忐忑不安。其实,仔细想一想,在任何意义上,二郎三郎都没有做背叛家康的事。秀赖云云,和他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即使三成指责家康(二郎三郎)对秀赖背信弃义,二郎三郎的心里也不会有任何的难堪。如果三成指出他是一个假家康,那二郎三郞也是为了德川家,并不是为了自己。全面地审视一下,二郎三郎的身上没有任何令他感到耻辱的污点。
“他想说,就让他说个痛快吧!”二郎三郎总算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会面的地点,定在了内宅。既然是内宅,那么原来就应该是妻妾们住的地方。在大津城里,则专指阿梶夫人的住处。阿梶夫人把侍女们都远远地遣开,只留下乱波女忍者担任警戒。家康的侍卫们也不允许走近,做好了尽量不让人听见三成叫声的准备。
但是,事情的发展大出二郎三郎的预料。
石田三成完全没有喊叫。他长时间地默默地注视着二郎三郎。接下来,深施一礼后,很平静地小声说道:“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有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很不幸,我并不清楚。但如果你作为一名武士,还有些许恻隐之心的话,请您善待天下的孤儿——秀赖殿下。三成,衷心地在这里拜托了。”在这些话语里,没有谋略,没有愤怒。只有义士石田三成的一颗赤子之心。二郎三郎被感动了。
在这次短暂的会面之后,石田三成被移交给了本多正纯。
“务必,务必,要体面地对待他。”二郎三郎当着三成的面,严格地对正纯做了交代。这大概是二郎三郎被三成的忠义所感动的一种表现吧。
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在内心里,都认为二郎三郎的处置过于宽容。但二人都没有表示异议,因为他们自己也都在为三成的忠义而感动。
负责看管三成的本多正纯,是弥八郎正信的嫡子。永禄八年(1565年)在三河出生。永禄八年就是三河一向宗起义的第二年。这一年,弥八郎正信和世良田二郎三郎一起去了京都。因此,正纯是在父亲离家期间出生的。至天正十年(1582年)弥八郎时隔十八年之后,重新回归德川家为止,正纯一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在广布于三河地区的同族的帮助下,虽然生活无忧,但作为叛臣之子,正纯肯定是在艰辛的逆境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这些经历,使得年纪轻轻的正纯,已经变得非常沉着老到了。
正纯由于没有像同族的青年们一样,加入德川武士团,所以没有任何战功。而且,从资质上来看,正纯也不是尚武的类型。反之,他继承了父亲的天賦,头脑异常地清晰敏捷。随着父亲的回归,正纯也开始出仕。以下的事情可以证明这一点。天正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家康赐给甲斐的盐商领袖山下又助胜忠二十八贯文的土地。在文书中,正纯作为主管也曾连署签名。这一年正纯19岁。他在文书上的署名仍然是乳名本多千惠。之后,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作为事务官员跟随着家康。在关原之战中,父亲弥八郎陪着秀忠在中山道,而36岁的正纯随着家康沿东海道进军。但是,正纯在这次大战中,依然寸功未立。
他开始活跃的时候,就是战斗结束的时刻。正纯彻底地把自己当作了一名事务官员。
其实,在决战结束之后,正纯也是第一次见到家康。惶恐地领受了看管三成的重任后,正纯心中多了一个困惑。说不出为什么,眼前的这位家康,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殿下和平时不一样。”这个念头很强烈。但和家康同席的是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如果自己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恐怕连性命都会有危险。所以,正纯做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告退出来,和三成一起回自己的住处时,满腹的疑云,使正纯未能在脸上掩饰住自己的困惑。
“别想太多了。”突然,三成说了一句。正纯大惊之下险些跌倒。三成肯定是观察到了,自己从在城里时就开始显得心事重重。内府大人只要健在,就会有人高兴,有人愁。”三成苦笑一下说道,“但作为家臣,不能怀疑。怀疑了,德川家也就不存在了。”
三成正确地把握到了事情的真相。甲斐的六郎完美地达成了他的使命,家康已经死了。但当时,影武者立刻就接替家康,指挥了之后的战斗。从那一刻的反应,以及后来的表现来看,这位影武者也绝不是一个平庸之辈。所以,家康身边的重臣们才会决定,把德川家的命运全部押在这个人的身上。三成当然可以揭露这件事,但揭露了又能如何?的确,可以暂时地动摇东军。说不定还可以使东军的上层陷入恐慌。但效果也就到此为止了。家康周围的重臣们,肯定会倾尽全力否认这一点。原丰臣太阁属下的东军诸将,肯定也会给予支持。因为如果家康死了,他们出生入死换来的战功,也都会付诸东流。对他们来说,还是家康活着比较有利。在这种情况下,三成所做的揭露,就会被说成一种泄愤和捣乱。
临死之前,为泄愤而捣乱,这不是武士的作为。反而,对这位影武者动之以情,尝试让他尽可能地,延长秀赖公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如果试图以忠义来感动家康本人,那是愚蠢至极。但这位影武者看上去,并不像家康本人那样狡猾无情,一个狡猾的人,是不会甘心做一介影武者的,这是三成的计算和推测,三成把仅存的筹码,都押在了自己的这个推测上。
三成认识本多正纯,甚至对他还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正纯和三成很相像。都不是军功派,而是事务派。赖之为主君做贡献的,不是膂力,而是清晰的头脑和卓越的事务能力。所以,一看见正纯的满面愁云,三成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并忍不住给了他一点建议。正纯也很尊敬三成,甚至把三成当作了自己的榜样。他对三成的头脑和岀众的事务能力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知吏者,吏也。以武勇而自傲的武将,绝不可能明白三成的高洁,以及他在紧要关头所能发挥岀来的惊人的力量,因此,正纯非常清楚三成不得不发起关原之战的苦衷,甚至早就预料到了三成的失败,并给予了理解,三成此时的话,深深地触及了正纯的内心深处。
“谢谢您的指教……”正纯向降将深施一礼。

在近江草津,以秀忠为中心召开的会议,持续了三天。
所有的事,都按照本多忠胜最初的建议被定了下来。只有一件事是意料之外的。平时跟随在二郎三郎身边,监视他的所作所为的任务。本来应该由本多弥八郎正信来承担,但正信的一句话,改变了大家的看法。
“今后,和各路诸侯的往来,将成为最重要的工作。少主准备让谁来做这件事呢?”也就是说,如果自己去监视二郎三郎,那么二郎三郎就会成为外交的中心。岀现这样的情况,秀忠是否可以接受?在这句话的背后,透出弥八郎超强的自负——三河系中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完成今后的极端复杂的外交工作。实际上,正信的确有这样的实力。
如果以二郎三郎为傀儡,所有实质上的政治事务,都以秀忠为中心运转的话,秀忠就必须把正信放在自己的身边。不光是外交,在内政方面,秀忠也得仰仗正信。眼前迫在眉睫的,就是对诸大名的赏罚问题。必须要没收或削减支持西军各诸侯的领地,并分配给东军诸侯。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不满,使天下再次陷于纷争。而且,还要通过这次分配,确保德川家的地位稳如磐石。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不论是秀忠还是忠胜等三将,都没有完成这件大事的本领。能完成这件大事的,大概只有正信了。
秀忠比任何人都要为这件事烦恼,所以,他立刻就赞成让正信随在自己身边,而让正纯跟着二郎三郎。大家都知道秀忠讨厌正信。但他把这种个人的好恶放在一边,立刻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三将不禁对秀忠刮目相看。
可以说,就是在这一天,秀忠第一次显露出了他的野心和果断。
史书上记载,庆长五年九月二十三日,秀忠得到家康的原谅,进入了大津城。事实正好相反。就在这一天,世良田二郎三郎正式接到了继续假扮家康的任务。
二郎三郎好像完全事不关己似的,就从秀忠处接受了任务。在前一天,经过本多弥八郎正信和本多忠胜苦口婆心的劝说,尽管二郎三郎已经认识到,在这个阶段,自己已经不可能拒绝这个任务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应该如何度过今后长达六七年的傀儡生活。不只是二郎三郎,除了秀忠以外,没有人认为他的前途光明。但即使是秀忠也没有料到,这件事竟然持续了16年之久。



第三章:败者

这时,有一个人奔跑在京都的大街上,悲伤的表情中带着愤怒。此人大约二十四五岁,衣服和发型与当地居民没什么两样,但精悍的面庞和结实的身体,让人不难猜出他是一名武士。他把衣襟别在后腰处,疯狂地飞奔着,过往的行人都吃惊地目送着这个人向远处跑去。
这是庆长五年十月一日的早晨。
这个人很快就到了西阵,终于放慢脚步,并把衣襟也放了下来。他一面掏手巾擦汗,一面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一家很小的和服店。店的招牌上写着“武藏屋”。
“您回来啦!”掌柜的和伙计纷纷向他恭敬地鞠躬问好。看上去,这个人应该是这里的老板。
“我回来了。”这人也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句,又问,“里面的客人呢?”
“刚用完早饭。”掌柜的回答道。此人点了点头,就往里面去了。这家店门脸很小,但里面院落很深。院落尽头已经背靠后面的道路了。来到一个房间前,这人扬声说:“是我,伊兵卫。”推窗开了,一个小个子蹲在窗边,竟然是甲斐的六郎。
“听说你很早就出门了……”
“是啊,出大事了。”这个自称伊兵卫的人,扫了一眼左右,走进了房间。甲斐的六郎先把窗户关上,数了三下之后,又拉开窗户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样做是为了防备有人偷听。看看没有人,六郎才拉开了里屋的门。在八平大的榻榻米上铺着被褥,岛左近盘腿坐在上面。
“出什么事了,数马?”岛左近盯着伊兵卫问道。这家主人叫武藏屋伊兵卫,原名加藤数马,是后来改名为净与的,他本是仙台伊达家的旧家臣,受一位相当于叔父的亲戚牵连,数马离开了伊达家来到京都。数马是岛左近的一位远亲,是一位新阴流的高手,虽然年轻,但很有风骨气度。经岛左近介绍,认识了一位京都的富商。这位富商看中了数马的人品,帮他开了这家和服店。这位伊兵卫秘密收养了岛左近的小女儿珠女,珠女在庆长十二年,嫁给柳生兵库利严做了侧室……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柳生兵库继承了柳生石舟斋的衣钵,成了柳生门的第三代掌门。他曾在尾张家做剑术指导。柳生兵库是著名的柳生连也斋的父亲,而珠女则是柳生连也斋的生母。另外,柳生兵库的弟子中,号称剑法第一的佐野九郎兵卫,也是经伊兵卫引见,投入兵库门下的。可见,伊兵卫并不只是一个粗通剑术的和服店老板。
“今天伊兵卫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治部少辅大人就要被问斩了。”不知不觉间,伊兵卫的满嘴京腔不见了。岛左近和甲斐的六郎陷入了沉默——两个人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家康——确切说是德川家,在上月二十九日把石田三成、小西行长和安国寺惠琼一起在大阪和堺游街示众。所谓的游街示众,就是让犯人以上述的屈辱形象,按照既定的路线缓缓行进,每到一处就停下来,由衙吏在观众前逐条宣读犯人所犯的罪行。通常,被游街示众的犯人,接下来都会被处斩。当时三人披枷带锁,骑裸马,极尽屈辱之能事。之所以把三人在大阪和堺游街示众之后,到今天还没有问斩,正是德川家的恶毒之处。很明显,德川家打算让三人也在京都游街,尽可能地让更多人看到谋反者是怎样的下场。

“游街的队伍已经离开了崛川出水……”京都所司代奥平信昌的府邸就在崛川出水。奥平信昌是家康长女龟姬(其母筑山殿下)的丈夫,是领上野国甘乐郡小幡三万石的德川系大名。关原之战时,作为预备队没有投入战斗。但是战后,他却立即被任命为京都的所司代,并逮捕了安国寺惠琼。他后来曾有十万石的领地。
“路线呢?”甲斐的六郎问道。
“从崛川出水先到一条路口,沿寺町大街进入寺町,最后当然是六条河原(京都自古以来的刑场)。”岛左近替伊兵卫答道。
“是骑裸马吗?”六郎又问。
“在京都不用马,用的是肩舆。”这次回答的是伊兵卫。肩舆就是由狱卒用肩扛的舆,上面有一个囚笼,犯人坐在里面。六郎沉默了,当然他是在考虑劫持三成。如果是骑裸马,还可以通过惊马或窜到马腹下弄伤马匹,让马狂奔起来冲乱护卫,或许可以乘机夺走三成。但肩舆就行不通了,就算是杀死狱卒,也没法把三成从囚笼里放出来或是运走。
“没必要了。”岛左近说道。
“没必要?”六郎不解地盯着岛左近。岛左近闭上了眼睛,“我说没必要去救大人。”
“为什么?”六郎如此发问是理所当然的。他认为,三成后来被生擒,之所以没有自尽,必然是想寻机和家康再进行最后的战斗。只要逃过追捕,进入大阪城,就可以用毛利辉元的部队踞城而战,他肯定是带着这个想法早早就从关原的战场逃走的。作为臣子,既然知道三成的想法,却不去设法搭救,等于放弃了自己应尽的义务,这种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怯懦和退缩的表现。岛左近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六郎紧追不舍。岛左近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目光令六郎一颤。这种目光像一个深渊,仿佛要把六郎吞噬。
“如果换作你——”岛左近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悲怆,“会选择什么死法?是选择壮志未酬,被斩首于六条河原?还是选择和同伴一起绝望地陷入重围,被人砍掉脑袋?”六郎深吸一口气,自己没有想这么远。岛左近的意思是,就算三成在游街时被救出来了,天下虽大,也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毛利辉元已于上月二十四日退出大阪城,返回了木津老家。家康(实际上是世良田二郎三郎)于三日后的九月二十七日进驻大阪城,会见了秀赖。
家康把西之丸定为自己的住所,并置秀忠于二之丸,完全占领了大阪城,因此,三成的设想已经基本成了泡影。剩下的办法还有三个:其一,再次说服毛利辉元举兵;其二,逃往九州劝说加藤清正;其三,远遁奥州,托庇于上杉景胜。毛利辉元已经不能信任,加藤清正原本就和三成不和,上杉景胜或许是唯一可以保护三成的人,但他不具备从偏远的奥州举事,进而夺取天下的实力。因此,早晚,三成都会成为上杉的包袱。就算景胜本人下不了手,他的家臣们也肯定会秘密地除掉三成的。六郎也知道,岛左近已经预想到了这一步,才会有刚才的话。
“但是……”六郎试图抗拒岛左近的话,否则,自己的一腔热血就要喷涌而出,一颗心也要碎了。
“说得好。但是,咱们要立刻赶去见大人最后一面。”岛左近点了点头,他的内心也在挣扎。看见岛左近扶着刀站了起来,六郎和伊兵卫都慌了。因为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岛左近平静地说:“咱们去吧!为了把大人最后的样子永烙心里,也为祝他在那个世上能够平安。”

寺町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京都百姓,岛左近和甲斐的六郎站在了人群的后面。他们身后,是一间很小的蔬菜店,万一有了情况,可以穿过这间店铺到后面的街道。六郎提前就做好了逃走的准备,因此才把地点选在了这里,而且,已经在后面的街道上,备好了马。
岛左近提出要去看游街之后,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次争论。六郎和武藏屋伊兵卫拼命地劝阻。在京都认识岛左近的人很多,说不定在护卫游街的军士里就有那么三两个,即使没被人认出来,岛左近身材魁梧,也太引人注目。所以,岛左近去看三成游街,真是荒唐至极,这简直就是送上门去让人家抓嘛!
如果岛左近五体康健倒也罢了,可是他现在浑身是伤,身体状况如同一个重病人。而且,在各处伤痛中,以腿伤最为严重,基本上无法行走。六郎被世良田二郎三郎砍伤的膝盖也还没有痊愈。也是就说,这主从二人都只能拖着一条腿,无法正常行走。因此,光是出门上街,就已经冒很大的风险了。
“没事。戴个斗笠就没人认识我了。”岛左近轻松地说。他压根就没把六郎和伊兵卫的话听进耳朵里。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话说出口之后还会听别人意见的人。伊兵卫认为,身穿豪华衣衫,可能会被免于盘查,因为护卫的军士见到看上去挺有身份的人,肯定会敬而远之。作为条件,岛左近就穿上了伊兵卫提供的豪华衣衫,骑上马出门来到了寺町。可是没想到,现在岛左近这么往蔬菜店的门口一站,反而更加显眼,弄得六郎在心里一刻不停地痛骂伊兵卫。
人声喧杂,游街的队伍过来了。
六郎下意识地紧紧拉住岛左近的袖子,六郎这是阻止岛左近会突然窜到人群前面去。岛左近不动声色地小声说道:“放开,六郎。像什么样子!我又不是毛头孩子!”
“不行!不行!”六郎反而抓得更紧了,“你总是干些别人想不到的事,这一点连毛头小伙子都不如,我绝不放手。”
岛左近咂咂嘴,试图挣开。就在这时,游街队伍过来了,有人高举着几块木板,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犯人的罪状。紧跟着,肩舆过来了,囚笼里的三成,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入定似的。
尽管憔悴不堪,但三成看上去非常从容。岛左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样的三成了。这位主君原来总是显得烦躁不安,尤其是近几年。他总是一个人和湮没了忠义、被欲望遮蔽了一切的世界相抗争,可结果只是使自己变得更加焦躁不安。岛左近时常劝慰他:“人的世界不是靠忠义而存在的,您还是看得开些吧。”
“这我当然清楚。”三成看上去显得更加烦躁,“一提起忠义,人们总觉得碰到了傻子,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都什么年纪了你还说这种傻话。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弘扬忠义。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怕别人说我滑稽,反而更要努力弘扬忠义。只要后世有人会想起,在那个年代,原来也有过这么一个人啊,我就知足了。”当初主从之间的这一番话,现在在岛左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岛左近下意识地解开了斗笠,把自己那张独特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三成抬起头,向这边看了看,和岛左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岛左近发觉三成的目光忽然温和起来,嘴角也轻轻翘了一下,算作微笑了。岛左近浑身热血沸腾。
“咕——”六郎听见岛左近咽了一声吐沫,急忙更加用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但,六郎的担心是多余的。岛左近纹丝未动,只是圆睁着一双大眼,紧紧地盯住了三成,仿佛在用目光和三成交谈。三成的右手轻微地动了一动,先是向下撼了一下,然后放在自己的右膝上,接着猛地把手掌翻了过来,放在左手上蹭了几下,再把右手放在胸口,最后慢慢地放回原处。岛左近仿佛要把这些动作都印在自己的脑子里似的,紧紧地盯着三成,然后又重重地向三成点了点头。肩舆从岛左近和六郎的眼前通过,二人一直目送着,直至看不见三成的身影。

“大人说什么?博一边走向拴马处,六郎一边问道。六郎完全不明白三成动作的含义。
“先是,别冲动。大人说。”这一点六郎也明白,就是那个下压的手势。
“接下去说,家康的确是假冒的。”
“那个翻手的动作……”
“那是——这个假家康对秀赖公抱有善意。”左手指的是秀赖。
“把这一点放在心里,紧盯着事态的发展。大人说如此重要的意识沟通,让人惊奇地仅用数秒就完成了。看到六郎的表情里略带一点怀疑,岛左近不容置疑地说:“我和大人平时就做过这方面的练习,肯定不会有错。”
“平时就做被抓后的练习?”六郎惊讶地又问道。
“不方便开口说话的场合,也不光是被捉之后。”的确也是,还有可能是周围人在大声说话,以至于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也有可能是因为生病而说不出话来。这主从二人就是之前就预想会碰到这些情况,所以练就了一套他们自己之间的手语。
“简直就像小孩子做游戏。”六郎想道。同时心里也生出了强烈的羡慕之情。能够在一起玩耍的君臣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如果二人之间没有强烈的一体感,那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可以说,石田三成和岛左近是一对心心相印、荣辱与共的君臣。
“抄近道去六条河原。”没有借助六郎的帮忙,岛左近靠自己的力量上了马之后说道。
“这个——”六郎原来要说,那太让人难受了,但又忍住了。岛左近很明白六郎的心情:“大人最后的时刻,我怎么能不在?!现在只能用我的眼睛……”后面的话,岛左近忍住没有说出来,“现在只能用我的眼睛目送他离开。我知道这很难受,但出于君臣之道,我必须要忍耐。”

“大人的辞世歌咱们也得听完了记下来。”六郎说道。如果那样的话,就必须离得很近。岛左近在喉咙里嘿了一声后,说道:“你认为大人会做那种玩意儿吗?”岛左近认为,三成其人,从不装腔作势,也没有任何自我表现欲,他肯定不会在被斩首前,故作从容地吟唱什么辞世歌的。
事实上,到达六条河源,三成被从囚车里拖出来,果然没做辞世歌,僧人要为他做超度,也被他拒绝了。
“可以去那个世界,把最近的事向丰臣太阁殿下细细说来,实在是一件乐事。”接下来,三成仰天长笑。刽子手未等三成笑声落地,就一刀斩下了他的首级。据说,头颅落地之后,三成的嘴仍然大大地张着。岛左近和六郎看着三成的首级,心中一片冰冷。当天夜里,岛左近就发起了高烧,用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不一会儿就干了。
“到底还是不应该让他出去。”伊兵卫说。
六郎摇了摇头。六郎知道,岛左近的身体没那么脆弱。他负了那么重的伤之后,马是当然骑不了的,因此基本上只靠自己的力量就从关原走到了京都。在途中,他甚至都没有正经睡过一次觉。但就是这个岛左近,现在倒下了。六郎唯一可以想到的原因就是岛左近心中的伤痛。
当三成的头颅飞向空中时,岛左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之后,他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当一个人遭受到的打击过于强烈时,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反过来,也许可以这样说,如果一个人还可以流泪哭泣,那么他所遭受的打击至少不会太沉重。岛左近不哭也不喊,一进门就发起高烧,倒下了。
“大人连胡话都不说一句。”六郎一边在岛左近的身边照顾着他,一边想。不论是谁发起这样的高烧,心中又充满了冤屈,那十之八九都会说起胡话,否则,就无法疏解自己心中的痛苦——以现在的观点来看,就是压力得不到缓解。可是,岛左近只是沉沉地睡着,仿佛灵魂已经被三成唤走了。沉睡中的岛左近,迅速变老了。而他即使是在醒着的时候,也是浑浑噩噩,更是显得非常衰老。
“原来大人已经这么老了。”看着岛左近的面容,六郎心痛地想。昏睡了三天三夜之后,岛左近睁开了眼睛,满脸困惑地扫视着房间,看到六郎之后,他“呀”的一声,好像终于记起了自已身在何处。
“您醒啦!”六郎马上伸手摸了摸岛左近的额头,测试了一下温度——高烧令人难以置信地退去了。岛左近微笑了一下,“是啊。”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他好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似的,重重地点了点头。而且,奇怪的是,从这一天开始,岛左近的伤势也迅速地恢复了。
“我饿了,六郎。”
“到底是怎么回事?”六郎和伊兵卫只剩下摇头了。
“我决定了。”岛左近说的话可能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您决定什么了?”六郎问。
“全是靠大人的保佑。大人把他剩下的生命都给了我这副老骨头啦!”六郎沉默了,在心里也半信半疑地想,说不定还真是这样。至少,在看了三成被处刑之后的岛左近,一度迅速地衰老了。可现在,他的生命,再一次如烈火般燃烧了起来。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对生命的渴望。事实上,现代医学证明,精神力往往可以支撑肉体。而现在的情况大概可以解释成是,三成的死,重新点燃了岛左近心中的火焰。
“不对,现在不能说自己是老骨头了,从大人那里得到了一部分生命之后,我应该年轻了许多才是,而且,我活着还要做很多事。”有目标,活着才有意义。
“做什么事呢?”六郎问道。岛左近反问了一句:“六郎,你活着,想做什么事?
“杀死德川公。”六郎毫不迟疑地答道。
“不行,没任何意义岛左近摇了摇头。
“有意义!”六郎高声争辩道。
“当然没意义。那是个假冒的,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杀死一个假货,有什么意义?”
“可是……”只有这件事,六郎不想让步。尽管三成说现在的家康是假冒的,但六郎也不能就这样相信了。这一点,让六郎很为难。即使是让六郎自己现在再见一次家康,也无法断定真假。所以,他才认定,不管真假,必须要亲手杀掉现在这个家康。
“并且,根据大人的观察,现在的家康公对秀赖公存有一定的善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了秀赖公,也不能杀死家康公。”六郎无话可说了。岛左近简直就是要剥夺六郎的生活目标。
“暂时停止刺杀家康公的行动。听好了,今后看看家康公的所作所为之后,再由我来决定。你不许擅自行动!”岛左近是想仔细观察一下家康是如何对待秀赖的,而且,还有必要确认一下,真家康死后,德川家将由谁来掌权。从现在的各种迹象来看,德川家好像暂时不会公布家康的死讯。但是,即便不公布,现在也应该宣布家康生病的消息,以便为将来公布家康的死讯做好铺垫啊。可现在,德川家居然没有任何的动静,至少在表面上,一切都风平浪静。岛左近只能猜测,在一段时间内,德川家打算让家康继续活下去。分析天下的形势,现在也需要让家康活着。如果家康不在了,关原的胜利也就失去了意义,德川家会失去千辛万苦才到手的天下霸权。

所以,尽管要冒很大的风险,但他们大概还是决定让替身继续把家康扮演下去。岛左近不厌其烦地向六郎解释了其中的道理。
“问题是背后操控的人。”岛左近说道,“首先要找出是谁在幕后操控着假家康这个木偶,从关原之战的情形来看,应该是本多平八郎忠胜,但这个人做不了谋士,类型不同,有可能是本多弥八郎正信,或者忠吉公的丈人井伊直政,我想总该不会是秀忠公吧!”就连岛左近也没有猜测到,秀忠就是背后操控局势的人,这是因为,他从未怀疑过秀忠温和谦恭的形象全是装出来的。反过来想一想,也可以知道秀忠的戏演得多么成功。
“在背后操控者的一个动作,就可以改变假家康对秀赖公的态度。但是假家康本人的态度,也不是完全不起作用。木偶的意志和操控者的意识,如果配合一致倒也罢了,如果出现了分歧,那可就有意思了。”岛左近摇头晃脑地说道,一副“又有好玩的啦”的表情。
“咱们这位大人,到死也改不了这副捣蛋鬼的样子了。”六郎心里想到。在这样想的一瞬间,六郎自己也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
“我也一辈子陪着这位捣蛋鬼捣捣乱吧!”六郎的心情畅快起来。原本,六郎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去杀死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家康。这一点,现在也被岛左近的游戏心改变了。
“等看清楚之后,是不是还是把他杀掉比较好啊?”六郎的话里透着狂傲。好像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取家康的首级。岛左近轻轻看了六郎一眼,因为放下了心事,六郎的表情也开始变得阳光起来。
“这样就好。他还这么年轻,不应该每天都琢磨着暗杀这种事。”岛左近想。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岛左近和六郎一面专心养伤,一面观察着家康的举动。从这方面来说,京都是一个很方便的地方,因为它拥有着发达的情报网。大阪就不用说了,连西部发生的事情,甚至九州的岛津的动态都能够迅速传来。
据京都探子的情报,在关原吃了败仗的岛津惟新义弘,领着些残兵败将首先来到了堺,在商人入江权左卫门的帮助下,总算乘船平安回到了萨摩。另外,同为败军之将的宇喜多秀家,也托身于岛津家,一起回到了萨摩。
顺便说一下宇喜多秀家,三年后的庆长八年八月,被岛津家告密出卖给了德川家。先是被幽禁在骏河的久能山,三年后的庆长十一年四月,又被流放到八丈岛,并在岛上居住了49年。在明历元年十一月二十日,以84岁的高龄死去。
京都坊间的话题,在此期间一直集中在家康对诸将的论功行赏之上。家康发出最初的论功行赏令,是在十月十五日。当然一次的命令,是无法完成全部论功行赏的,这件事是在之后的一年中陆续完成的。
不用说,西军诸将的下场是悲惨的:西军方面的88名武将被改易,也就是被没收了封地。被没收的领地总计四百一十六万一千零八十四石。另有五名武将减封。没收、减封合在一起,共计六百三十二万四千一百九十四万石,实际已经占了全国总封地的34%。
这些通过没收和减封得来的领地,都被——分封给了东军诸将。但分封的方式很有意思。在这里面,处处都可以看到本多弥八郎正信的智慧。甚至有人评价,德川家之后的安定的根基就是这次分封。
德川家对在关原立下了大功的旧丰臣家的诸将,都给予了丰厚的奖赏。比如说,蒲生秀行从十八万石増至六十万石;福岛正则从二十万石增至四十九万八千石;生擒三成的田中吉政从十万石增至三十二万五千石,其他人也大致如此。问题是分封给他们的土地,蒲生秀行从宇都宫迁往会津,福岛正则由尾张清须迁往广岛,田中吉政由三河冈崎被换到了筑后柳川。也就是说,这些大名得到的赏赐虽然很丰厚,但都被迁往了奥羽、四国、中国、九州等偏远之地。
这些大名原来的封地,都由德川家或旧德川系的大名继承,合计68家。另外,再加上赐给德川家武士的一万石以下的食俸地,共有二百六十万石。还用刚才的几个地方举例,奥平家昌到宇都宫,秀忠之弟忠吉去了清须,而冈崎则由本多忠胜进驻。另外,家康自身的直辖领地,也由二百五十万石增至四百万石。
“算无遗策啊!”岛左近听到论功行赏的结果后,赞不绝口。
“就是一个盆栽大名之策。”这个评论的意思是,把大名们当作盆栽花,想怎么布局就怎么布局,真可谓是随心所欲。
“外样大名都被驱逐到了偏远之地,这么一来,即便大阪有变故,这些人也无法及时赶到了。”六郎大感佩服。
“对大名来说,就算不是偏远之地,换封地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岛左近带着几分感慨说道。他自己就曾在此乱世中跟随过好几位大名,所以很清楚这里面的问题。
对大名们而言,治理领地是最劳心费神的事情。如果横征暴敛,并大量地使用民夫,虽然可以收到赋税,但很明显,这种做法的后果是百姓将会出逃。如果发生了暴动,就会收不到赋税,领地内的交易集市也会陷入萧条。到了这步田也大名们就会为了恢复人气,而一味地低三下四,放松管制,长此以往,也将会国将不国。从这个意义上,对大名们来说,臣民往往是比敌人更可怕更狡猾的对手。所以,使领地安定是需要经营很长时间的。要想从臣民的口中听到“我们的殿下真是个好人”之类的评价,必须付出常人难以想像的忍耐和努力。
事实上,大名们换封后,即使得到比原来多一倍以上的领地,也是不划算的。这些换封的大名,必然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和精力来经营自己的领地,就不会再有打仗的闲心了。因为,换封地就意味着放弃自己长期苦心经营的地盘。

而且,他们接手的是前任大名长期以来以怀柔之策苦心经营起来的土地,因此,他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臣民们和前任大名加以比较,困难数不胜数。这次,德川家的论功行赏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从结果上来看,这次计划实在是精彩。
“这样一来,秀赖殿下的领地就减少了。”岛左近感叹道。六郎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这次家康对丰臣家的领地连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而且,如果他真的那样做了,肯定会引出大乱子。见六郎的脸上带着不解,岛左近为他做了详细的解释:“丰臣家当然依旧拥有庞大的领地,但如何管理这些领地,是一个问题,丰臣家没有直接派出地方官去管理,而是在很多地方都委托各地的大名管理臣民,征收赋税。被委托的大名如果不在了,那么丰臣家的领地也就名存实亡。事实上,丰臣家的领地也的确在不知不觉间由二百万石减少到了六十五万石。”
“你注意到他们了吗?”一日,岛左近若无其事地问六郎。
“你也发现了?”从前一段时间起,六郎把对岛左近的称呼从“大人”改为了“你”。岛左近认为这样可以减少引起因为不必要的注意而引发的麻烦。
“当然了。我长着眼睛和耳朵呢!”
“他们”指的是一些总是在武藏屋周围鬼鬼祟祟监视着他们的人。最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地衙门的探子注意上了武藏屋,总是有几个人乔装之后监视着这里。
“店里有人去告密了吧?”
“住店伙计中有个叫长二郎的,他最近神色有些可疑。”六郎已经差不多搞清楚了。
“应该就是他。”岛左近也感觉到了。因为当自己偶尔出门时,这个人肯定会凑过来问:“您要出门啊?”说话的腔调有些女人味,这在和服店的伙计中倒很常见。
“要杀掉他吗?”六郎问道。
“那只能更引起怀疑。”岛左近沉着脸。无论如何,他不想给武藏屋伊兵卫添麻烦。当然,最终必须得除掉长二郎,但现在不行。首先要想想办法,让探子们觉得长二郎不可信。六郎考虑再三,想出了一个办法。
“有意思,就这么定了。”岛左近大加赞成,就差高举双手了。
“但会有点危险——”主意是六郎出的,现在他自己反倒有些犹豫了。他是因为看到岛左近如此兴奋地赞成自己的主意,所以有些犹豫。
“没事,没事。立刻动手吧!”岛左近一边摆了摆手,一边催促道。

深夜。武藏屋里一片寂静。监视武藏屋的探子们也不在,都早已回家了。屋顶站着一个人,是六郎。他是从屋里弄破房顶钻出来的。走到屋檐处,六郎如飞鸟一般一跃而起,六郎要去四条河源。这里,每到夜晚,总有很多的流浪汉聚到一起寻找栖身之处。他们每晚都睡在这里,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如果有新来的人侵入他们的地盘,往往会被打跑。六郎径直来到一个角落,停下了脚步,这里躺着一个满面胡须,衣衫褴褛的大块头男人。这人看上去有点像岛左近。
“喂。”六郎一边低声唤着,一边摇醒了这个流浪汉。这人稍微睁开了一下眼睛,正想要抱怨几句,还没出声,腹部就吃了六郎一记老拳。六郎扛起已经昏迷的流浪汉,一直来到很远处的水边,把这人满脸的脏兮兮的胡子先刮了个精光,然后又为他剃好月代,接下来,扒掉他的破烂衣衫,把他光溜溜地扔进了鸭川河。
流浪汉被冷水一激,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正想喊叫,又被一记老拳再次打昏。六郎用一捆绳子“唰唰”地开始清洗这人的身体,就连头发,也花了很大力气给他洗干净了。然后,六郎把流浪汉拖上河滩,为他擦干身体,裹好兜裆布,穿上外衣,最后为他梳起了头发。中途,流浪汉恢复了意识,但没有出声,因为怕再挨揍。在六郎为他梳好头之后,才小声问道:“可以,说话了吗?”
这时,六郎从怀里掏出一双草鞋,扔在地上,“穿上。”流浪汉老老实实地穿上了草鞋,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太冷了。”六郎摘下悬在腰上的葫芦递了过去,里面装的是酒。流浪汉贪婪地喝了起来,然后长出了口气,看样子总算是缓过劲来了。六郎蹲下身形,冷冷地看着他。他转着眼珠看了看六郎,然后打算站起身来。
“呦!”流浪汉叫了一声,又弯下了腰。一把利刃紧紧地顶在了他的喉咙上,速度惊人——这把利刃就是刺杀家康那支刀把上装着枪尖的家伙。
“别耍滑头!”六郎只说了一句。流浪汉重重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喝他的酒去了。
“忍者?”过了一会儿,男人低声嘀咕道。六郎没有作声,枪尖也已归入了鞘内。
“你想干什么呀?这是……”男人一边摩拏着自己的脸颊和月代,一边说道。他刚刚发现这些部位已经被剃干净了。看来他觉得冷,并不光是因为被扔进了河里。
“什么也别问。”
“噢
“还有,什么也别看!”
“好吧!”
“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许出声。只要你安静地待着,我会给你一笔银子,够让你过上正经日子的。”

“银子呀?!”
“对。”
“要是我告诉你,我不想过正经日子呢?”流浪汉笑着说。流浪汉自称叫“肥前”,血因为他出生在肥前。六郎本打算问他没有名字吗,但想一想又作罢了。因为就算有,“肥前”大概也不会说。让六郎没想到的是,“肥前”以前可能是个武士,他的身体挺强壮的,这么洗干净,剃出月代之后再看,也是个像模像样的汉子。
为了找到这么个人,六郎花了整整一天时间。他在京都河原跑来跑去,就是为了找一个和岛左近体形相近的流浪汉。最后,终于在四条河原找到这个“肥前”。
六郎把“肥前”带回了武藏屋。和来时一样,仍然从房顶的洞进屋。一见“肥前”,岛左近就眯起了眼睛。“不错,这人要是被人错当成是我,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之后,岛左近做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动作,他猛地向“肥前”鞠了一躬。水对不起,得请你帮个忙。我是为了救一个人,所以要委屈你一会儿,但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
“肥前”按六郎叮嘱的,一言不发。
“对不住,我们得把你捆起来。要是你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跑了,麻烦可就大了。”
六郎一边解释着,一边动手把“肥前”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帮着岛左近从房顶到了外面。此时已是寅时(凌晨四点)。这天凌晨,所司代衙门里发生了一场骚动——寅时末,几支响箭忽然射进了所司代衙门,箭一支又一支地飞进来,钉在了门上、窗上,可是却看不见射手的踪影。奥平信昌的家臣们闻讯赶来后,只听到了一个声音,有如雷鸣:“我是战死在关原,石田治部少辅大人的家臣岛左近胜猛之亡灵。此次前来,是要找杀死我家大人的奥平信昌。”
天亮时,透过门前的篝火,人们看到一个手提大枪,身披铠甲的雄姿。以勇猛著称的三河武士,当然不会被一介亡灵吓住。
“有种的别跑!”许多武士高喊着冲出大门,但眼前这个鬼魂实在太厉害了。鬼魂高喊着“冲啊!冲啊!”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一边用嘶哑的声音高叫着,一边纵马疾驰而来。只见他挥舞着大枪,挡者披靡。赤身披着外衣的三河武士,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受伤倒下。在这时负伤的奥平家的武士,有人说是30人,也有人说是50人。到了街头顽童的口中,则立刻变成了100人、200人。
不管怎么说,岛左近鬼魂的枪法实在是惊人。奧平部在关原时担当后备队,没有和岛左近交手,但是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了岛左近那天是如何势不可挡。这一夜的骚动,完全就是关原战场的再现。岛左近的鬼魂大约狂喊了半个小时,马踏官衙内外,肆意挥舞着大枪,但到了天亮时分,鬼魂好像怕见光似的,转眼不见了。现场一片大乱。救助伤员(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死一个人)、收拾房屋、清扫现场。所司代奥平信昌青筋暴露,对家臣们大发雷霆。
“今天!今天之内,必须抓到岛左近!什么鬼魂!那就是岛左近本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抓住他!”
奥平的家臣中,有很多人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猛将。因为岛左近跟随石田三成曾长时间住在伏见。家康当时也在伏见,所以手下的武士们基本上每天都能看见岛左近,当然也都认识他。有许多人一起作证,今天早晨身披铠甲者就是岛左近。奥平信昌本人也认为那个疾驰往来的就是岛左近,肯定没错!从一早开始,所司代的武士们就兵分几路,穷凶极恶地就在京都城中横冲直撞。单只这些武士就已足够引起人们的议论。况且,堀川边的街道上的居民们,更有人曾亲眼目睹了那场骚乱。
“听说岛左近大人显灵了!”
“听说,所司代的侍卫死了上百人……”流言像生了翅膀似的,很快就传遍了全城。京都的居民们原本就爱戴已故丰臣太阁,讨厌家康,也都对石田三成的处刑过程怀着反感。因此,“真让人高兴啊”“他们受了天罚呀”如此在内心大呼痛快的人不在少数。感受到周围的气氛,所司代的武士们更加恼羞成怒,鬼迷心窍似的疯狂搜捕岛左近。
武藏屋一个叫长二郎的伙计,尽管很愚钝,却非常贪婪。听到这些传闻之后,觉得和探子们合作实在是太蠢了,直接到所司代告密的话,应该能得到更多的赏钱。实际上,长二郎在天明时分,看见了一件大事:一大早起来,长二郎到井边去漱口的路上,正碰见一个身着铠甲的人从后门进来——是位住在后院的客人。而且,他手中提着一杆枪。那个人恶狠狠地瞪了长二郎一眼,“不许跟别人说!”
长二郎浑身发抖,不停地点着头,但心里却在想:这人去干什么了,打扮成这样。不断高涨的好奇心,使得长二郎根本就无法坐在店里。于是,撒了个谎,说去给客人送货,就背着一个大包袱上了街,这才知道发生了鬼魂骚乱——传言中的人物和今早的客人装扮完全一样。
“原来是岛左近。这可是个大人物啊!”
武藏屋的主人伊兵卫没有言明客人的姓名,谁也不知道客人就是岛左近,只是称之为“客人”,所以,先前长二郎向探子告密时,也只是说“有个人看上去像是从关原逃来的”,长二郎自己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位客人就是石田三成手下的猛将岛左近。知道这个秘密后,长二郎兴奋得不得了,立刻决定把探子甩到一边,直接跑到所司代衙门去告密。
所司代当然非常重视这个密告,立刻找了两个认识岛左近的人,以他们为首配备了五十名好手,全副武装地杀奔西阵——为了抓一个人,就派出了五十名好手,太过分了吧?!可是,对手是岛左近啊!所司代甚至还有些担心这些?人手是不是还不够。也由此可见,岛左近今早上演的这出全武行有多么精彩。
没做任何警告,五十名身着铠甲的武士就包围了武藏屋。最吃惊的要数监视武藏屋的探子们了。看到带路的长二郎,才终于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对这个敢玩弄自己的小伙计,探子们均是怒火中烧。所以,当带队的头领反复向他们询问,有什么人出去,有什么人进来时,探子们想也不想就答道:“没人进去,出去的也只有那个人”。
其实,这是谎话。长二郎走后片刻,一个普通百姓打扮的人,运来了一车蔬菜。在卸下大量蔬菜后,可能是得了些旧衣服,装完车,拉车的不停地向主人伊兵卫点头哈腰,然后拉车走了。事实上,探子们最初看到的拉车人是六郎,拉车走的是岛左近。六郎利用拉车时要猫着腰,别人看不出自己的身高这一点,进店之后就换了人。车上的旧衣服底下还藏着铠甲,和折成四段的枪。探子们没有识破这一招,而且也没有报告有人曾送菜来。
所司代的武士从前后两个方向冲进了武藏屋,根本没给伊兵卫出声的时间,一下子就冲进了后院的房间。正如长二郎所说,一个髙大魁梧的武士坐在被褥上,正从一个侍从的手里接过一碗汤药。当然,这两个人是“肥前”和六郎。
六郎和左近这次行动的基础就是很多人都认识岛左近这一点。所以,去所司代捣乱,也故意选在了清晨,以便让更多敌人看清岛左近的容貌,而六郎则一身黑衣,做好了绝不会被人看见的准备,躲在阴影里负责放箭。岛左近一身铠甲碰见长二郎,也不是偶然,他是选好了长二郎去洗脸的时间,故意现的身。只是,长二郎直接去所司代告密,是没有预想到的。他们原以为长二郎会向探子报告,然后随后由探子们招来所司代的人马。所以,不管长二郎出不出门,一身百姓打扮的六郎都会赶来把岛左近和枪及铠甲一齐运走。所司代的人马也许会抓走“肥前”和六郎,但只要不做无谓的抵抗,想必也不会被杀掉。被带到所司代验明身份后,肯定立刻会断定“肥前”不是岛左近,而六郎更是没人认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肯定也会很快就被释放。
而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要让长二郎信誉扫地,只要大家都认为这家伙不可信,那探子们肯定也就不会再注意武藏屋。幸亏探子们没看到过岛左近的容貌。因为岛左近每次出门时都头戴斗笠,六郎才可以选择和岛左近身材相近,容貌迥异的“肥前”做替身。
问题是,“肥前”的姓氏就算是借居在武藏屋养病的客人,也得有个姓氏,总不能说“肥前”是四条河原的流浪者,因见其可怜就带回来的吧?!最初,六郎和伊兵卫打算随意编一个姓氏,让“肥前”记住便可。岛左近制止了他们——编造的东西到底还是编造的,一旦露出马脚就会无法收场,如果“肥前”忘了一些细节,很有可能会和伊兵卫或六郞说不到一起。
“始终不说话就可以了,一直不说话,对方反而会随意为他做些解释。”蒙羞之身——武士们有这种说法。武士比任何人都懂得羞耻。比如说,背叛了主君、贻误战机、胆小怯战、家庭问题、女色问题、金钱问题等等,可以说是数不胜数,都会被武士当作终身耻辱的事情。因蒙羞而逃离故国的武士,即便被人问起姓名,也只会闭口不答,哪怕因此遭受刑罚。他们认为,这远比让人知道自己的羞耻事要好。对这种始终保持沉默的做法,在武士的社会里,是会得到一定评价的。岛左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大家决定在“肥前”被捉后,最好让他始终保持沉默。
意外发生了。“肥前”擅自改变了这个计划——前面已经说到,当所司代的士兵们冲进来时,“肥前”正从六郎的手中接过汤药。“肥前”把汤药又递还给六郎,正座后深施一礼说道:“麻烦你们了,我不会抵抗的。”说完,他从容地把手背在身后,奇怪地做岀了就绑的姿势。表现得落落大方,一看就是一位爽快的武士。他的举动让原本凶神恶煞的所司代士兵们,甚至拿着绳子犹豫了一下。
看到事出意外,六郎非常紧张——“肥前”接下来会做什么,说什么,完全无法预测。一个不好,他可能会供出岛左近以求自救,武藏屋关门,伊兵卫也将受到处罚。那样的话,岛左近和六郎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干掉他!”六郎下了决心,并指如刀。六郎现在身无寸铁,是为了证明自己只不过是个下人。但是,杀一个人是不必一定用刀的。六郎可以徒手戳穿五分厚的木版,用手破胸而入,抓出“肥前”的心脏这种事,是很容易的。
这时,“肥前”开口了:“我是肥前的原田市郎兵卫,是一名基督徒武士,但是违反了基督徒禁止令。之所以待在京都,只是因为生了病,并无他意。我违反了禁令,犯罪就犯罪,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接受。但有一点,这里的武藏屋的主人不是基督徒,只是我在黑田长政公门下时结识的一位朋友,他只是出于片侠义心肠,才收留我在此的,请你们千万不要为难他。”所司代的士兵们不禁面面相觑。“肥前”的话显得很诚恳,怎么听也不像谎话,大概是认错人了。两名认识岛左近的士兵被叫上前来,一看之下,都说不是岛左近。保险起见,士兵们还是搜查了整个住宅,找到的武器,只有市郎兵卫的两把佩刀,既没发现枪,也没发现甲胄。而且,市郎兵卫也的确如病人一般,双腿发颤。看样子,不像能在今晨骑着马做出那么多事情来。

之后,所司代派人到黑田长政在京城的别邸调查,证实确有一个叫原田市郎兵卫的家人,因基督教禁令而被命令改变信仰,但原田抗命不从,已脱离了黑田家。因此,所司代只是命令原田市郎兵卫病愈之后立即离京,当天就将其和六郎一起释放了。而武藏屋的伙计长二郎,也被即日解雇。探子们对长二郎也很冷淡——长二郎甩开他们,直接向所司代告密,遭到这种报应,也算是活该。长二郎到底都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离京回了老家。他的老家在近江,但这个可怜的家伙最终没能回到他的故乡。他被尾随而来的六郎砍下脑袋,身体和头被分别投入了琵琶湖。
岛左近对“肥前”——也就是原田市郎兵卫,由衷地表达了谢意。因为市郎兵卫不惜把自己身上的耻辱向所司代坦白,伊兵卫的武藏屋才在所司代被完全地解除了疑虑。如果按照当初的计划,市郎兵卫始终保持沉默的话,尽管还是可以证明他不是岛左近,但对武藏屋的怀疑,肯定不会完全解除。而且如果所司代穷追不舍调查下去,必然会发现市郎兵卫原本是四条河原的一个流浪汉。西阵的和服店怎么会收留一个流浪汉呢?只要是有一点头脑的人都会想到市郎兵卫只不过是一个替身。从此以后,武藏屋肯定会一直处于所司代的严密监视之下。所以,岛左近和六郎当时也原本计划立即离开武藏屋,躲到大阪再作打算。
“我是个武士,但胆子特别小。”原田市郎兵卫准备说出心中的耻辱,神情显得有些沮丧,“一到打仗,我就害怕得不行,一点办法都没有——”
据市郎兵卫说,他的胆怯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的。年轻时,什么都不想,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冲,撞上了敌人,就只管枪刺刀砍。至于敌人长什么样子,战场上是什么状况,一律视而不见。随着年龄的增长,习惯了战场之后,忍不住想看看对面的敌人长什么样子。每当自己用枪刺中敌人的时候,敌人的脸会因痛苦而扭曲,然后就带着这种表情倒地身亡,看得多了,市郎兵卫的心中不禁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这些人会去哪里呢?”意思是,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众所周知,人从何处来,来做什么,去往何处,这三个问题,只要人类还存在,就永远无法得到根本性的解答。市郎兵卫就是遇到了这个问题。
这件事绝不只是一个关于其他人的问题。自己今天侥幸杀死了敌人,但明天可能就会被敌人所杀。那时,自已会去往哪里呢?如果答案是人死后什么地方都不会去,那么人的思想就会陷入更深一层的混乱之中。所以,市郎兵卫一直在拼命地寻找答案。他询问僧人,询问各种修行者,但都没有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市郎兵卫在长崎碰到了一位传教士,从传教士那里,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准确地说,是从传教士给他看的一张圣母马里亚的画像上寻到了寄托。
市郎兵卫比任何人都爱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他唯一可以从心里真正信任的人,但是市郎兵卫的母亲在他少年时,年纪轻轻地就去世了。市郎兵卫从圣母马里亚哺育耶稣的画像中,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第一眼看到这张画像时,一股莫名的暖流在市郎兵卫的心中扩散,全身上下都被一种平和与安乐所包裹。传教士所讲的“天堂”呀,“地狱”呀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死了就可以回到母亲的身边,能够抱着母亲的膝盖哭泣。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凭着这一个念想,市郎兵卫又变成了一个勇猛的武士。他追随在同为基督徒的黑田长政的身旁,并成了黑田的一名家臣。
如果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市郎兵卫肯定会作为一名基督徒武士,得到相当的荣誉。但天公不作美,市郎兵卫再一次陷入了迷惑:基督教“不要去杀人”的教义,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市郎兵卫的心上。不想杀人就无法做好一名武士。最终,他因信仰基督教而放弃了武士的身份。
武士是一种不知道妥协的动物。市郎兵卫放下刀,混入了庶民当中,可是他很快就迷失了生活的方向。离开黑田家时手中仅有的一点钱,也在转眼间被人骗走了,除了做点苦力,市郎兵卫也找不到其他的谋生手段。世人的贪婪与无情无义,给他的心灵带来了不堪承受的痛苦。不久,他就厌倦了这种生活。
不愿劳作的人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四条河原。从四条河原的大桥下向过往的行人们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欲望和痴迷。但是,成为流浪汉之后,市郎兵卫的心灵第一次又感受到了平和。穿着破衣烂衫,浑身污垢,为了要到一点钱填饱肚子,没有骄傲,没有信念地向人鞠躬。有时,也会碰上一点钱都要不到的时候,那就忍着饿,倒头就睡即可。在战场上锤炼过的身体,倒也能抵抗酷暑和严寒,一条破毯子既可避雨,也可挡雪。
正过着逍遥自在生活的市郎兵卫,被六郎掳来了,并被强迫去干那件麻烦事。六郎说顺利干完之后,会给他些银子,真让人喷饭。如果想要银子,就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了。所以,市郎兵卫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见机逃跑。改变了市郎兵卫想法的,是岛左近的一句话。
“对不住了,请你帮个忙”——这不是高贵的武士对一个流浪汉应该说的话。在岛左近的心中,既没有什么武士,也没有流浪汉,只有平等的人和人。
在此之前,市郎兵卫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士,包括市郎兵卫自己在内,所有武士都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把武士阶层以外的人当人来看待,更不用说流浪汉了。在武士眼里,他们就如同路边的一棵杂草。而岛左近就对着这样一棵杂草,规规矩矩地弓身行礼,然后对他说:对不起,请你给我帮个忙。市郎兵卫被岛左近感动了。让市郎兵卫改变最初的计划,主动给予配合的起因,正是这一份感动。因此才有了后来,市郎兵卫不顾羞耻对所司代的人说出了自己的过去,武藏屋也因此得到保存。
市郎兵卫根本就没打算接受六郎给的银子,但是他提出,请让自己跟随岛左近,哪怕只是一段时间也可以。岛左近和六郎打算当天就离开武藏屋,前往大阪——虽然很危险,但这对主仆打算就近观察一下假冒的家康会如何对待丰臣家。
对市郎兵卫的要求,六郎面带难色。尽管市郎兵卫人品之高尚,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没什么本事(如果有本事,就不会做流浪汉了)最关键的是,市郎兵卫不能杀人。不能杀人的武士,根本就不能胜任护卫工作。
“我的确没什么本事。但有一点我能帮上一点忙……”
市郎兵卫称自己在地理方面知识很丰富,生来就拥有敏锐的方向感,不管身处什么样的荒郊野岭,凭感觉就能辨清东南西北。不分昼夜,不论刮风下雪,这种直觉从未发生过偏差。还有,只要走过一次的路,就不会忘记,只要见过一次的山,不管过多少年都会记得。他的足迹遍布九州到关东的所有地区,因此,这些地方的小路,甚至野兽走的小路,全都记在了心里。
岛左近闻言大喜,一拍掌说道:“这种本领太难得了,你一定要跟着我们走。”
岛左近很欣赏市郎兵卫——自己说自己胆小不敢杀人的武士太少见了,其实,在现实中,不管什么样的武士,多多少少也都会和他有同样的心情。但因为假如诚实地把这种心情展现在众人面前,作为一名武士也就无法生存了,所以大家都会尽可能地掩盖这一点。市郎兵卫是一个很难得的诚实的人。本领如何,是否做得了护卫,这些都无关紧要。说到本领,有六郎在,提起勇力,有自己在,还有什么需要护卫的?相比起这些,有一个任何紧急关头都可以信任的、真真正正的诚实的人在身边,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最后,六郎也很不情愿地同意了岛左近的看法。
大阪这座城市以前既可以写作“大阪”,也可以写作“小坂”,发音都是“OSAKA”。它原本是在淀川三角洲地区作为石山御坊,由后来的石山本愿寺的“寺内町”发展起来的。永禄五年(1562年)正月,“寺内町”发生了火灾,两千家的房屋被烧毁。从这个记录来看,在那个时期,它就已经初具大都市的规模;当然,城市的中心还是石山本愿寺。
大阪城就是在石山本愿寺被烧毁(天正人年人月二日)之后的遗址上修建的,所以,也位于大阪这座城市的中心。把大阪建成全日本的中心,是秀吉的梦想。大阪城的建设,应该是从天正十一年六月二日开始,天正十三年四月基本完工。
目睹了施工过程的葡萄牙人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惊叹之余,曾这样记载道:
“为了建设大阪城,从三十多个国家征集了民夫,共计两三万人,夜以继日地施工。随着工程的进展,参加施工的人数逐渐增加了二三倍。城里有本丸、山里丸、二之丸、三之丸,城周合计三里八町(12.56公里),是一座巨大的城池。”

秀吉把伏见和堺的一部分住民迁往了大阪,并拓宽了东横堀川、西横堀川、天满川、阿波堀川,使海船可以直抵大阪,还在淀川的两岸筑起了防波大堤用以治水(庆长元年)。在当时的大阪商人中,已经有人开始从事海外贸易。天满的茨木屋又左卫门于安南,同桧皮屋孙左卫门于柬埔寨,药屋甚左卫门于文莱,田那边屋又左卫门于吕宋。这些人都持有秀吉授予的朱印文书,往来于大阪和海外之间。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大阪是何等繁华。
家康(其实是世良田二郎三郎)在大阪从庆长五年九月二十七日,住到了第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这时,丰臣秀赖与其母淀君也住在城里,住处是本丸。二郎三郎住在右西之丸,秀忠住在二之丸。乍一看,好像大阪城已经被德川家占领了,其实不然。这时的家康,依旧以丰臣家家老的身份,在城内料理政务(伏见城在关原之战时被焚毁,守城的鸟居元忠及其属下一千八百人也全体阵亡。因此,在伏见城被修复之前,家康要留在大阪城料理政务)。当然,其中也带有监视、威慑秀赖母子的目的。这期间的所谓政务,基本都是对参加关原之战诸将的赏罚。淀君对家康原本就不但疑忌甚深,而且十分厌恶,不难想像,她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来听家康论功行赏的。
十月末的一个晚上,有一个人潜入了大阪城。他就是甲斐的六郎。此时,世良田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正一起在寝室。现在,不论昼夜,二郎三郎都已离不开阿梶夫人了。
九月二十六日时,离开大津城来到淀城时的紧张感,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就令二郎三郎感到不太愉快。开战前,在伏见城里的家康的侍妾们,为躲避战乱全部住进了淀城,包括被人誉为才色兼备的阿茶局夫人、即将临产的阿龟夫人、阿万夫人、阿夏夫人、阿仙夫人、阿竹夫人,共计六位。要把家康现在由其他人假冒这件事,告诉这么多位女性,还要让她们发誓保守秘密,实在让人心力交瘁。更何况,她们每人身边都有几名侍女,要是还得让这些人也都保守秘密,那么这件工作简直让人想一想就会头痛。如果没肴阿梶夫人,这事恐怕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对这件事的看法,秀忠是极端简单而且残酷的。他主张把所有侍妾和侍女全都杀掉,一个不留,然后对外宣称是石田余党所为,就连本多正信听到他的意见后,也一时间说不岀话来。
二郎三郎第一次从正面对秀忠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如果主君釆取如此残忍的措施,那么自己无法为这样的主君效命——现在就不干了。这是一种要挟。二郎三郎是充分认识到自己角色的重要性之后才说出这番话的。说话前,他已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想一想,二郎三郎的任务其实就是要让秀忠成为征夷大将军,他对家康有尽忠的义务,对秀忠可完全没有。但是,把这样一个阴险的人扶上将军的宝座到底有没有必要?
这一次,秀忠仍然很痛快地就收回了自己的意见,说内宅的事还是都交给二郎三郎处理吧。背后的意思是,你要是能摆平,就尽管试试吧。当然,秀忠的安排是周到的,他派人监视着内宅,做好了万一二郎三郎无法控制事态,就把所有的女人都杀掉,绝不让她们生离淀城的万全准备。
在这种背景下,二郞三郎进入了淀城。听到秀忠的意见之后,阿梶夫人也是竭尽全力,两个人先和阿茶局夫人见了面。
前面已经描述过,阿茶局夫人不但是一位聪明的女性,而且是一位难得的极具事务能力的人物。她立即建议,把阿仙夫人和阿竹夫人送回娘家,因为这两人的嘴不严,都是守不住秘密的人,并且把她们的侍女也通通遣散。至于阿龟夫人,为防止她过于激动,到生产为止都不要和她见面。而剩下的阿万夫人和阿夏夫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女子,只要自己出面去解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大家和家康见面时,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寻常的态度。
“但有一件事,希望您可以答应我。”阿茶局轻轻一笑后说道。意思是有交换条件。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一时很紧张。
阿茶局,原本是神尾孙左卫门的妻室,两人甚至已经养育了一个叫五兵卫守世的孩子,在丈夫早逝后,成了家康的侧室。她在侧室中是最受家康重视的一位,如果抛开阿梶夫人,阿茶局应该是家康最喜爱的女子了。家康很仰仗阿茶局,很多次上战场时都要带上她,以至于长久手之战时,随家康出征,因为过于劳累,还导致了流产。而且,阿茶局的智慧和令人信任的品性,得到了家康所有侧室的尊敬。碰上为难事的时候,也总是会找她商量。大名们,还有家康的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凡是碰到和内宅有关的事也都会找阿茶局商量。这样一位女性提出的交换条件,又怎能不让人紧张呢?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茶局提出的条件非常简单。她要求二郎三郎平等地宠爱余下的四位侧室,具体点说,就是要求二郎三郎每天都更换侍寝的人。二郎三郎大为惊讶,忍不住看了看阿梶夫人一眼。他不得不佩服阿茶局的智慧。可以说,从大津城开始,二郎三郎就一直沉迷于阿梶夫人,不分昼夜地交欢。阿茶局清晰地看出了二郎三郎内心的偏爱,无疑,她提出的条件是消除隐患的唯一办法。
阿梶夫人脸色苍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对阿梶夫人来说,二郎三郎是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换的男人,是一个自己必须独占的男人,但也是一个绝对无法独占的男人。阿茶局的智慧让她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就如阿茶局夫人所说,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方法可以保内宅的平安。”阿梶夫人肝肠寸断,但她干脆利落地讲明了自已的想法:从今以后,每四天中只有一天时间,自己会独占二郎三郎。阿梶夫人的精神和肉体都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之中。但如果爱二郎三郎,就只能忍受这种痛苦。如果不愿忍受这种痛苦,那就只能如秀忠所说,将内宅的女眷们全部杀死。阿梶夫人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因为如果她坐视不管,二郎三郎将永远不会原谅她。阿梶夫人很清楚这一点。通过这段日子的接触和了解,阿梶夫人已经了解了二郎三郎的性情。
阿梶夫人的忍耐在每四天才等来的那一夜里集中爆发出来,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无休止的情话,无休止的交欢,两个人就如同一对十几岁的年轻恋人,基本上每次都是彻夜无眠。二郎三郎也欣喜地接受了阿梶夫人的激情。甲斐的六郎在屋顶目睹了这幅令人目瞪口呆的爱欲图。阿梶夫人骑在二郎三郎的身上,一面不停地小声呻吟着,一面剧烈地扭动着身体,二郎三郎也灵巧地在下面配合着她的动作,这绝不是君主和侍妾间的房事,完全就是一对恋人间的交欢。
人们常说,任性的女人都喜欢上位,阿梶夫人也不例外。和家康交欢时,她从来没有采用过这种体位,但和二郎三郎,什么样的姿势都可以,因此在床笫间的奔放与日俱增。在屋顶通过一个小洞正在窥探的甲斐的六郎,是一个完全和男欢女爱无缘的人,他无法理解这种男女隐私中的微妙之处。
“快六十岁的人,还这么勇猛。”六郎只想到了这一点。虽然都说英雄好色,但在这个年龄,在床上仍能如此勇猛,六郎对家康旺盛的精力大表叹服。
“看样子,说不定是真的家康公。”如果是个替身,很难想像谁能有如此旺盛的精力。更何况,在一个半月以前,那女人还是家康的宠妾。如果男的是个替身,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两个人不可能相熟到这种地步。
“可是,我杀的,肯定是真的家康公啊!”在此之前的每一天,六郎都在回想桃配山上刺杀家康时的情景,尽可能地回顾了那前后的每一个细节,最终的结论是——我没有杀错人!
对这一点,六郎抱有强烈的自信。今夜,冒险潜入这座守卫森严的城池的事,六郎对岛左近和市郎兵卫都没有提起,至少一个原因就是想证实自己的结论。可是——
眼前的情景使六郎的自信崩溃了,陷入了混乱和犹豫之中。因为原有的自信很强烈,所以现在的混乱和犹豫也更加强烈。
“这个女人真的是阿梶夫人吗?”六郎甚至连这一点都开始怀疑了。如果换作是家康的替身在淀城新得的女人,那眼前的事就不难解释了。家康的替身现在心理压力肯定很大。缓解压力,当然需要女人和酒。对了,肯定是这么回事。这是一个新得的女人。否则的话,隔壁的房间不会连个侍女都没有。就在这时,传来了二郎三郎的声音:“阿梶,你怎么看秀赖公?”此时,两人欢好之后正在休息。二郎三郎喝了一口事先准备好的酒,然后把酒杯递给了阿梶夫人。
“才八岁的孩子,不好说。但他的母亲可是个难缠的女人。”阿梶夫人说的是淀君——当时最骄傲、最任性的女性。织田信长的妹妹阿市夫人,是一位让历代史家神往的绝世佳人,性情温婉。她没有反抗命运、逆流而上,而是随遇而安地度过了她那如一阵清风般短暂的一生,但她的三个女儿,长大成人之后都成为非常有主见的女人。也许是因为从幼时起见惯了战国的风云变化,所以每个人都成为了坚强的女性。
三姐妹中,以长女茶茶,也就是淀君最有主见,三女于江次之。于江是德川秀忠的妻子,比秀忠大六岁,而且和前夫有一个孩子,和秀忠的婚姻已经是她的第三次婚姻了。她不但不为此羞耻,反而以此为荣,骄傲并且有强烈的独占欲。她违背了当时的习俗,坚决不允许秀忠纳妾。有记录可查的秀忠的出轨有两次,而且生了两个孩子,一人(长丸)两岁时被针刺而死(笔者怀疑可能是被于江杀害),第二个孩子幸松,得到本多弥八郎正信的保护,被交给一位叫武田见性院的女子抚养。武田见性院是武田信玄的女儿、穴山梅雪的妻子。见性院和通常的女子不同,是一位很坚韧的女性。她收养幸松之后,于江立即向她施加压力,要求她停止抚养幸松,但见性院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并不是暂时照看这个孩子,而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她强调道。
古籍中也曾记载:“关于您所提出的要求,因为见性院我把他已经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完全不能照办。”后来,在幸松七岁的时候,信州高远的三万石肥后守卫,保科将其收为了养子。这位幸松,就是日后曾参加幕阁,
辅佐第三代将军家光的保科正之。
阿市夫人的次女,是京极高次的夫人。她是三姐妹中最为温和的一位,屡屡作为和平使者活跃于各国之间。京极高次是一位不走运的大名,在关原之战前的九月八日,在大津城内宣布加入德川一方,以三千人的微弱兵力,承受了石田方一万五千人的攻击。最终,于九月十四日即关原之战前一日,弹尽粮绝之下投降。但他因把石田方的一万五千人牵制在大津城而立下大功,后来被赐予了若狭小浜城九万两千石的封赏。
“他母亲啊!”二郎三郎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今后还有他难受的呢!”二郎三郎这次进入大阪城后,和淀君见了一次面。的确,美人倒是个美人,但她那轻蔑的目光,总是让人感到很不愉快。二郎三郎对每天都不得不待在这样的一位母亲身边的秀赖,反而产生了同情。八岁的秀赖看上去身材很高,总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成熟。如果他今后能够生活在男人的世界里,成人后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武将。
“和那位母亲待在一起,孩子肯定完了。”二郎三郎一见之下,就得出了判断。
“想个什么办法,让这对母子分开,这样对秀赖殿下是有好处的……”
“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如果秀赖不在,那做母亲的也就什么权力都没有啦。”阿梶夫人的意思是,对淀君来说,可爱的不是孩子,而是孩子所带来的权力。这是一种女人特有的严厉的看法。
“不光是为了秀赖殿下,也是为了我。”二郎三郎说出了真心话。
“……”阿梶夫人有些诧异地看着二郎三郎,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你认为他们让我活着,假扮家康公是为了什么?”
“在不久之后,打垮秀赖殿下,把丰臣家从这个世上抹掉。”不管怎么说,丰臣家也是德川家的主君,消灭丰臣家,实质上就是叛逆,秀忠可不想背负“反贼”的名声,骂名还是让家康的替身都带到阴间去吧!秀忠的薄情寡幸在这件事上也可略见一斑。当然,不止这一个理由,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想要打贏一场师出无名的战争,家康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小牧长久手之战的胜者实际上是家康,这是一个天下共知的事实。家康才是唯一在战场上曾打败了丰臣秀吉的武将。因此,如果家康作为叛逆者举事,天下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也正是战国时代“下克上”的风潮吧!但如果统帅是秀忠,事情会完全两样,外姓诸侯们不会认可他,德川家不得不凭一己之力来和秀赖作战。
“我不想和秀赖殿下打仗。”二郎三郎的声音包含着悲愤。
“丰臣家倒了,我也就没用了。那时,我的死期也就到了。”这其实也是秀忠的想法。与会的本多正信、本多忠胜、井伊直政、榊原康政也都清楚这一点,但没有一个人告诉二郎三郎真相。这是二郎三郎思考了一个半月之后得出的结论。房顶上的六郎终于明白了,真相突然就这样暴露在自己的面前。他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发抖。
“三成大人的看法是准确的。我杀的的确就是家康公。”伴随着喜悦,六郎想。三成敏锐的直觉,不能不让人叹服。可是,这实在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如果不小心泄露出去,德川政权说不定会就此崩溃。现在可以利用这件事要挟德川家,也可以告诉秀赖,他可以利用这一点为丰臣家谋取一定的利益。但六郎有自知之明,自己无法对这件事做出决定。
“得尽快告诉大人……”六郎准备马上向岛左近汇报这件事,由他做出决定。这时,六郎猛地察觉到身边的情况有异。也许是刚到手的情报的重要性,使六郎作为忍者的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他凭直觉发现,屋顶上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忍者!”六郎转瞬间就做出了判断。这个忍者也和六郎一样,完美地屏住了呼吸,绝不是个一般的忍者。六郎缓缓地、缓缓地挪动起来,如同身体里有一块磁石在指引着方向,向着屋顶的一角蹭过去。
“在这儿!”六郎发现了对手,在房顶上有一个一身黑衣的小个子男人,像蜘蛛似的贴在那里。这人就在眼前,好像还没有发现六郎。
“这人是谁派来的?”这个问题困扰了六郎片刻,但他很快想明白,是谁派来的都无所谓,德川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这个秘密,只能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天下陷入大乱的可能性也越大。只要假家康还在试图保护秀赖公,自己就必须要保护这位家康。那个忍者的行动很奇怪,他拔出短刀,轻轻地无声挖起了房顶的木板,挖开一个小洞之后,从腰后拔出一支短棒,对准了小洞。
“吹箭!”那短棒是吹箭筒。这个人是想谋杀家康的刺客。六郎毫不迟疑地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拔出刀,落在刺客背上的同时,短刀已经刺穿了那人的心脏。刺客当场毙命。但忍者的超凡本能使他在临死前仍然吹出了一支短箭。短箭擦着二郎三郎的发梢钉进了榻榻米。阿梶夫人一面扑在二郎三郎身上,一面喊道:“刺客!房顶有刺客!快来人啊!”二郎三郎的反应很沉着。他盯着房顶,吹灭了蜡烛,同时抓起了刀,接下来,在黑暗中掷出了短刀。
短刀毫厘不差地插进了那个小洞。六郎看着钉在天花板的利刃,嘿嘿一乐:“有两下子。”六郎把刺客的身体翻转过来,让透过天花板的短刀,插进自己刺的伤口里。六郎尽量不想让别人知道房顶上还有过另外一名忍者,这样至少可以瞒一阵子了。但是,最终应该还是会有人怀疑,为什么家康掷出的短刀会插进了刺客的背部的吧。那时,假家康会如何应对?他背后的秀忠又会如何应对呢?六郎一边琢磨,一边迅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顶。
六郎的担心是多余的。秀忠对武功的了解很粗浅,他只是简单地认为,刺客放过吹箭之后转身想逃走时,被二郎三郎掷出的短刀刺中了背部。倒是二郎三郎确信,当时房顶一定还有另外一名忍者。但他对此只字不提。他想开了,被人知道了那就知道了吧!胡思乱想地猜测、担心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至少自己用不着担心,如果一定要担心的话,那就让秀忠去担心好了。
实际上,在这一个半月中,二郎三郎越发地厌恶秀忠了。就这样一个家伙,竟然被世人认为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孝子,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当然,这是秀忠从幼年起,就开始刻意打造的假象,他的这个假象和真相的差距有些过大了。真正的秀忠冷血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是一个极端薄情寡义之人。
“为了这么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我为什么非得做这么困难的事?”二郎三郎觉得自己在犯傻。作为一个“漂泊之民”,二郎三郎原本是“断绝尘缘之人”,自然在本性上也抗拒向某个固定的人效忠。现在,这种本性开始复苏了。
“放下一切,就这样逃走,那该有多痛快!”二郎三郎的心底有这么一个念头。但,这一次,即使纵马越过国境,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国境的那边,要么仍是德川家的领国,要么就是德川家忠实部属的领国。这次如果要逃,那么只能逃到海外去。
听了六郎的讲述之后,岛左近长时间地陷入了沉默。
“对眼前的事态,真是很难做出判断。”六郎明白这沉默背后的意思。想把家康是假冒的这件事作为传闻扩散出去,是件很简单的事。但它归根结底也就是一个传言,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而且,只凭传言,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转变。也许,在外样大名,甚至在德川家内部,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混乱,但事情的发展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家康活着对大部分的人有利,那不管传闻如何扩展,家康也会活下去的。
况且,这位家康希望秀赖能够平安,只要秀赖平安无事,他自已的生命也就有了保证。既然有这样切实的动机,想必他会尽一切努力来保护秀赖。当然,正如石田三成所希望的那样,尽管现在立刻让丰臣家重掌天下不太现实,但现在至少可以让丰臣家长期存续下去,只要丰臣家还在,那么说不定哪天就有夺回天下的机会。秀赖还年轻,甚至比秀忠都年轻。这样想来,对岛左近们来说,这位家康的存在是非常宝贵的,所以这个人绝对不能杀掉!今后不管事态如何发展,为了秀赖,这位家康必须要活下去。
“秀忠公肯定会有一天,觉得家康公的存在是多余的。”随着德川家实力得到增强,事情就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因为德川家实力的增强,就是秀忠实力得到增强。
“不能让秀忠公增强他自己的实力。”或许,更应该积极主动地去增强家康的实力。这位假家康,想必也在考虑着同样的事情,而秀忠肯定也在琢磨着如何阻止这一点。
“尽力去破坏秀忠的图谋,增强这位家康公的实力,也许就是今后我们的任务。”岛左近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我决定要助家康公一臂之力。”岛左近断然说道。六郎无言地点了点头。
“道理我明白,可这件事还真有点匪夷所思。”六郎的心中充满了茫然和担忧。没有人把德川家看作自己人,德川家甚至是他们注定的仇敌。但是,明知对方也把自己当作敌人,一旦被发现,将立刻会被斩杀,却仍然不得不去保护对方的统帅。这是一种极端矛盾的行为。的的确确,有些匪夷所思,但只要决定了,就一定会进行到底,这就是岛左近。六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有一个外国人正在来见家康的路上,他的名字叫——威廉·阿达姆斯,英国人。




第四章:海上来的外国人

威廉·阿达姆斯是一名英国航海士,也就是导航师,据说出生于一五六四年八月,这一年是庆长五年,他应该是37岁。三月十六日,他乘坐一艘叫“远航号”的荷兰船,漂流到丰后的佐志生。原来110名船员,到岸时只有24人幸存,另有3人在靠岸后的第二日死去,还有3人在长期的患病后死去。
“远航号”从荷兰的鹿特丹港起锚的时间是两年前的庆长三年(1598年)初夏。这一年,在日本,丰臣秀吉走完了他华丽的一生。“远航号”并不是单独出航的,它是一支由五艘船组成的荷兰东洋远征舰队中的一艘。舰队的旗舰是“希望号”。“希望号”的舰体最大,承载了舰队司令官和140名船员,“远航号”次之,载有舰队副提督和110名船员。威廉·阿达姆斯起航时是“希望号”的航海士。
事实上,这支船队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绝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去遥远的东洋,所有的舰队都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起航日期被大幅推迟,成为后来不幸的起因。七月,舰队驶向非洲西海岸时,热风劲吹,陆续有很多人病倒。从非洲西端转向南美巴西海岸时,已是九月,这是这片海域一年中最狂暴的时期,司令官在这段时间病死。逆风和暴雨使船队迟迟不能远离非洲西海岸,不久,粮食出现短缺,据说船员们甚至把盖绳子的牛皮都吃掉了。进入麦哲伦海峡时,已是第二年庆长四年四月。临近南极圈的这个地区,严寒已经降临,严寒和烈风使船队丧失了行动能力。刚刚成为船队司令官的副提督,决心要在海峡里过冬,到春天(这个地区的春天从人月末开始)来临之后再驶向太平洋。但是,舰队缺乏过冬所需的燃料和食物,船员一个又一个地死去,舰队中的一艘船返航驶回荷兰,准备回国报告情况。阿达姆斯从旗舰转到“远航号”,可能就是在这个时期。
八月末,等待着驶入太平洋的四艘舰只的是猛烈的暴风雨。在狂风暴雨中,四艘船相互失散了。“远航号”食物告罄,准备上塞安特·玛利亚岛补给(其实是抢掠儿反倒被岛民袭击,登陆部队被全歼,阿达姆斯的弟弟也死在了这里。实际上,在前一天,“希望号”同样曾尝试在这里上岛抢掠,司令官及船长还有很多船员反被残杀。岛民们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刚好这时“远航号”送上门来,结果在片刻之间就被歼灭。
“远航号”和“希望号”在附近的海域碰到了一起。据说,当时“远洋号”连卷起铁锚的人手都不够了。两舰合力,总算补给了食物,重新取向日本时,已经是十一月末了。之所以把日本定为目的地,是因为有个船员曾到过日本,称船上装载的罗纱在日本很紧俏。
再说失散了的另两艘船,一艘在智利的巴尔巴索,一艘在切德尔岛(摩鲁加群岛),分别被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捕获。西班牙和葡萄牙是旧教国家,是新教徒国家荷兰及英国的宿敌。因为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掌握了制海权,所以通往东洋的航线长期被两国所把持。天正十六年(1588年),在无敌舰队惨败之后,荷兰和英国的舰队也终于能够驶往东洋了,但战争仍在继续,巴尔巴索的西班牙人从捉到的船员口中得知“希望号”和“远航号”仍行驶在太平洋上之后,随即派出了搜索舰队,决定一旦发现两舰,立即予以击沉或俘获。幸运的是,两艘船没有被西班牙人发现。但是,三个月后,他们又遭遇了暴风雨,两船再次失散,“希望号”从此再无音讯;“远航号”漂流了两个多月,期间船员们大都因饥饿或疾病而倒下,在到达丰后的佐志生时,还能行走的就只剩下五六人了。据说,其中精神最好的就是威廉·阿达姆斯。
佐志生是太田重政的领地。重政的居城在丰后臼杵。在得知“远航号”的消息后,重政立即命人把農远航号柿拖进臼杵的港口,并对存活下来的船员加以保护。同时,他向长崎奉行寺迟志摩守广高报告了这一消息。九天后,作为丰臣家家老,住在大阪城西之丸的德川家康,派使者由海路到达臼杵,命令把船员的代表带来相见。因为船长仍在卧床,阿达姆斯作为代理,携另一名船员,出发来了大阪。
阿达姆斯在写给妻子的信中提到,他晋见家康的日期是一六零零年五月十二日。这是当时的由利乌斯历的日期,和现在的历法有十天之差。也就是说,按照现在的历法,会见的日期应该是五月二十二日,换算成当时日本的历法,是庆长五年四月九日。但是,在《耶稣会日本年报》和其他的一些记录中,日期是三月十六日,想必是和“远航号”的到岸日期混淆了。
总之,在阴历四月上旬的某一天,威廉·阿达姆斯晋见了家康。
家康之所以要见阿达姆斯,并非单纯地出于好奇心。实际上,“远航号”的到达,在驻日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传教士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远航号”的到达,意味着他们所绝不能接受的新教徒入侵了日本这片土地。日本人很难理解,为什么宗教上的争斗会如此激烈?即使到了现代,这种争斗仍然在持续。
笔者曾经和自己妻子的老师——一位西班牙的老修女有过一次谈话。
在偶然提及新教徒时,原本慈祥的老修女,转瞬间眼神便犀利起来,毫不掩饰地说道:“新教徒,都是恶魔!”笔者到现在仍记得当时的情形。
旧教徒对非教徒是宽容的,因为他们认为,非教徒仍然可以被拯救,但新教徒是绝不可饶恕的,因为他们亵渎了上帝。特别是在从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的这段转变期里,耶稣会的传教士对新教徒的态度,已经超出了严厉的
范畴,简直就是憎恶。
还不止这些。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西班牙和葡萄牙垄断着东洋的贸易。但在世纪之交的这段时间,新崛起的英国和荷兰逐渐开始蚕食他们的市场。从荷兰出发前往东洋最早的船队,在五年前的文禄四年(1595年)访问了爪哇岛的班达。不久之后,他们就开始在东印度各地设立商馆。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也是在这一年(1600年)设立的。英荷两国和东洋的行动,构成了对西葡两国的巨大威胁。
耶稣会的传教士们,开始一场大规模宣传攻势。他们联系所有他们认识的大名、地方官、大商人,称这条船是耶稣会死敌鲁特尔派来的海盗船,船员们也都是极端残忍的海盗,应立刻严惩,特别是对臼杵城主太田重政、长
崎奉行寺迟志摩守广高的中伤及宣传攻势更是极其地执著。在大阪城内,同样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家康也身处这个漩涡当中。
对“远航号”的船员们来说,不幸的是船上装载的货物,除了罗纱,还有大量的武器弹药。青铜制大炮19门、小型火炮数门、小铳500支、铁制炮弹5000发、火药50桶、火绳竿350支、3个装满铠甲的大箱。当时的清单中记载道:“这些武器已经足已使我国的武装感到威胁了。”
但世事奇妙,最后救了阿达姆斯们的也是这些武器。在会见席间,家康向阿达姆斯主要询问的,好像是西葡和英荷之间战争的情况,以及信仰斗争。
当时的矛盾的确也集中在这两点上。在这期间的40天里,阿达姆斯被投进了监狱。当然,待遇并不差,阿达姆斯在给妻子的信中曾经提到过。
西班牙、葡萄牙传教士和商人们的煽动达到了高潮。他们要求立刻处死阿达姆斯们——只有这种刑罚,才最适合海盗们的身份。如果允许他们留在日本,并和他们的国家开展贸易,那么其他国家的船只就会因害怕受到这些海盗的攻击、抢掠而远离日本海域,那样,日本蒙受的损失也将是巨大的等等。这是一种改变了手法,改变了格调的恐吓、劝告和伪善。
在会见过阿达姆斯两次之后,家康毅然答复了传教士们:“远航号”的船员没有做任何损害我国利益的事情,也没有带来任何危害,处死他们,是有悖道义的事。阿达姆斯的国家荷兰及英国正和你们西葡两国交战,这不能成为处死他们的理由。
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置,是正义。但如果认为家康仅仅是为了正义,那么这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
庆长五年四月,对家康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月份。上杉景胜返回会津之后,数次无视命令,断然拒绝进京。在这个月,家康正对他进行最后的劝说。事实上,这次劝说也以失败而告终。五月三日,家康对诸大名下达了讨伐会津的命令。这说明,在四月份,家康已经做好了征讨会津的准备,对和上杉密谋呼应起兵的石田三成的讨伐,肯定也是在这时做好了准备。也就是说,五个月后的关原之战的构想,此时已经在家康的脑子里成形了。
在这个关头,纵远航号”上装载有大炮、小铳、大量的弹药和火药,有船员,还有专职的炮手,不可能不引起家康的关注。绝不能把这支重要的力量交给石田一派!家康迅速地作出了反应。事实上,当阿达姆斯尚在狱中时,
“远航号”就已经被迅速地从臼杵拖到了堺。之后,在六月中旬因即将对上杉景胜用兵而返回江户时,家康命令“远航号”也同时驶往江户。“远航号”离开堺,驶入了相模的浦贺港,就连一向消息灵通的堺的商人们,也不清楚事情的真相,都认为“远航号”可能回国去了,事情完全被秘密地运作着。
日本耶稣会所属的迪亚哥·德·考特的《亚细亚志》中记载:“最健康的荷兰人们,作为炮手参加了对上杉景胜的战斗。”也就是说,家康在讨伐会津时,使用了“远航号”上的大炮、炮弹和火药,甚至让船员们作为炮手参加了战斗。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同样的大炮、弹药和荷兰人也参加了接下来的关原之战呢?但是,不管是在日本一方,还是在耶稣会一方,都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史料的记载。但有记载说,在“远航号”的船员中,有人后来成为平户松浦家的大炮铸造和使用的讲师。关于威廉,阿达姆斯,也有类似于“炮术精妙,传授众人”的记载出现在《相中留思记略》当中。这些只言片语,让我们不难对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做出一些猜测。
但是,实际上,威廉·阿达姆斯应该留在了浦贺。在“远航号”的船员中,当时身体情况最好的,就是这位阿达姆斯了。而且,比起大炮的操作来,他懂得一项更重要的技术——造船术。

可以说,阿达姆斯生来就是一个属于大海的人。他是永禄七年(1564年)八月九日,在一个离伦敦32英里、叫做西林汉姆的小镇出生的。从12岁开始的12年间,一直在给一个叫尼古拉·吉金斯的人做徒弟。尼古拉·吉金斯在伦
敦近郊经营着_家大型造船厂。在西林汉姆这个小镇,有一大半的居民都在这个名叫加达姆的造船厂工作。
之后,阿达姆斯作为大副,有时也作为舰长,参加了伊丽莎白女王的舰队。天正十六年,西班牙无敌舰队攻打英国本土时,阿达姆斯参加了著名的弗朗西斯-德雷克率领的舰队,并作为理查德·达菲尔号(排水量120吨,船员70人)的舰长参加了战斗。后来,又在巴巴里贸易公司工作了十一二年,之后才参加了这支东洋远征队。
从这份履历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阿达姆斯是“远航号”上的顶梁柱。
首先,他有把残破的船只大修之后仍然可以继续航行的技术;其次,作为导航师,他有为船只导航的能力;最后,他有长期的航海和海战的经验,在必要时可以率领船员和西葡两国的战舰交火,以保证船只再次返回本国的港口。
幸存的“远航号”船员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国,而绝不是在异国他乡被卷入一场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战争,冒着生命危险去操作大炮。这样一来,想要回国,修复“远航号”就成了必要条件,而阿达姆斯正是修复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很难想像阿达姆斯会以一个普通炮手的身份去参加会津讨伐和关原之战。

当时的荷兰船员们都可以操作大炮,更不用说这些来到遥远的东洋的人了。通往东洋的海路,仍被西葡两国控制着。如果在海上遭遇了这两国的船只,很明显,双方立刻会发生战斗。因此,挑选远征队员时,首要的条件就是必须要是一名优秀的战士。所以,如果只是去操作大炮,随便去一名船员就可以了。但涉及到造船术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从以上这些理由可以判断,“远航号”是不会轻易让阿达姆斯离开的。
在浦贺港,阿达姆斯非常努力地试图修复“远航号”,但船只的破损状况实在令人感到绝望。在被从堺拖到浦贺的航程中,船只也处在随时都会沉没的危险之中,特别是在远州滩遭遇暴风雨时,几乎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对船只必须要进行彻底的修理,但是得到修船的材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首先是没有钱,船上装载的货物全被没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进行交换了。况且,即使有钱,购买材料也需要得到殿下的许可。也就是说,没有家康的许可,修复船只是不可能的。而此时,家康正在前线。
不知有多少次,阿达姆斯怀着绝望的心情徘徊在海滩上。无边无际的大海的那一边,就是魂牵梦绕的祖国,祖国虽然远在万里之外,但只要有船,哪怕是一只一百吨甚至五十吨的小船,只需装备得当,就可以渡过这片大海回到家乡。现在需要的只是木材、胶、黏合剂,但却无法搞到手。
眼前的状况,比漂流到一个无人的岛上还要恶劣。如果是无人岛,那也就认命了。可是这个国家人口众多、繁荣兴旺,只要采取适当的办法,就可以准备好所有必需的材料。但适当的办法是什么?在无望的焦虑中,阿达姆斯日见消瘦。
就在这时,救星出现了,这位救星,是德川家的水手头领向井兵库正纲。
向井兵库也被称做兵库头正纲,原是武田的家臣。天正十年(1582年),武田家败亡时,向井一族人都在守卫骏府用宗城,结果一族人全部战死,次子兵库正纲碰巧在城外,一个人幸存下来。随后,他成为本多作左卫门的手下,开始为德川家效力。天正十八年,他成为水手头领,在三浦丰岛及其他一些地方得到了总计六千石的封赏。据说,他当时整天都待在三崎的官衙里。
关原之战后不久,向井兵库来到浦贺视察“远航号”,见到了阿达姆斯。
因为同是伴海为生之人,兵库很能理解阿达姆斯的苦衷。他知道,只要给阿达姆斯这些物资,“远航号”就可以得到修复,之后,他们大概就要回国去了。
但是,虽然自己手里就有修复船只所需要的物资,但是否可以给阿达姆斯,不是他自己就可以决定的,他必须弄清楚家康的态度。这一点让兵库很为难。
关原之战以胜利告终,天下十之八九已尽归德川家,家康此时的心情理应不错。兵库推测,如果现在直接向家康恳求,或许很容易就能得到回国的许可。刚好,这时兵库受秀忠之命,正准备驶回大阪,于是便邀阿达姆斯同去。这对阿达姆斯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这样,阿达姆斯和兵库一起,由海路来到了大阪。
当然,兵库和阿达姆斯都不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所以,事情随后的发展,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了。
在求见者的名单中,世良田二郎三郎看见阿达姆斯的名字时,想起了四月份家康接见他的情景。那天,二郎三郎也作为影武者在邻室待命,因此亲耳听到了接见的全过程。前面提到过,之前二郎三郎想去外国,曾经在长崎住了一段时间,其间也多少学了一些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因为后来发现耶稣会的传教士们,与人交往总是有些动机不纯,就放弃了去外国的想法。有了这段经历,二郎三郎对旧教国家和新教徒国家之间的敌对情况不可能没有兴趣。

面对家康的询问,阿达姆斯的回答是直截了当的,平静地陈述了一些事实,没有夹杂任何含糊不清的东西,让听者感觉不错。一般的传教士们说话往往掺杂着很多多余的东西,二郎三郎认为那都是些伪善的说教,早就听烦了,所以,阿达姆斯的回答没有掺杂这些东西,很让人满意。
有了这个基础,二郎三郎也很想再见一见阿达姆斯。
阿达姆斯和葡萄牙翻译一起晋见了二郎三郎。因为找不到英语翻译,阿达姆斯也只好使用葡萄牙语。虽然很不方便,但也没有其他办法。
会见进行了很长时间,对于阿达姆斯合理的请求——对“远航号”的修理和回国,二郎三郎只说了一句“我考虑考虑吧”就再没其他明确答复。尽管如此,会见并没有立刻结束,二郎三郎一个接一个地询问了各种繁杂的问题,比如,关于欧洲整体形势、关于来东洋的航线、关于旧教和新教的差别,还有关于科学的。连阿达姆斯本人都对这位君主旺盛、广泛的好奇心感到非常惊讶。
其实,这也是因为阿达姆斯并不了解南蛮科学在日本的传播状况。南蛮科学,当时称为南蛮的科学,是在五十年前左右开始传入日本的。
传播过来的是耶稣会的传教士,他们是为了方便传教,顺便传播的。追求科学知识的人,终究也会开始追求信仰,这是一个圈套,天文学、医学、航海术,甚至大炮的使用方法,都被用于引诱人们来追求信仰。换言之,对传教士们而言,科学的存在,就是为了方便布道。天正年间,京都名医曲直瀨道三,出于对南蛮医学精妙疗法的崇拜,成为了基督徒,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可是,阿达姆斯所谈及的科学,不带有任何宗教色彩。例如,他就绝不会说日食的发生是因为神的愤怒。阿达姆斯原本就很擅长数学和天文学,对航海士来说,这两项都是不可缺少的学问。而且,他还精于测量术,通晓航海术,对造船术也很熟悉。最重要的是,他的知识一律不带有宗教色彩,是清新的科学。对二郎三郎来说,他简直就是一座科学的宝库。
阿达姆斯其人,总是非常理性、坦率,像大多数头脑缜密的人一样,外表冷峻,情感从不外露,长于处理事物性的问题。二郎三郎见惯了很多传教士,他们过分热情的态度让人生厌,这时反而让人觉得阿达姆斯是可以信任的。
“不能放此人走。有必要让他随时跟在身边。”二郎三郎下了决心。让他们修复“远航号”回国,那是绝不可能的。但,这时二郎三郎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态度,只是命阿达姆斯住在大阪城里,随时听候自己的召唤。
二郎三郎把阿达姆斯当作了一名侍从。这个决定,对西班牙、葡萄牙商人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大事件。
对阿达姆斯的中伤和非难,如雪片般飞向二郎三郎。这些中伤和非难大都来自于耶稣会的传教士。二郎三郎完全不在意,反而似乎更加宠信阿达姆斯,基本上每天都召他来,长时间兴致勃勃地与他进行谈话。
阿达姆斯在书信中写到,他向家康(二郎三郎)教授了数学。这证明了一件事,二郎三郎是在日本第一位学习了几何学和数学的人。想像一下,在这个前途难料的时期,二郎三郎一个人在大阪城内学习几何图形的样子,有几分滑稽的同时,也多少会让人感到有些凄凉吧。
看到自己的非难和中伤起了与预期完全相反的效果,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又拿出了最擅长的伪善,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试图促成阿达姆斯回国。有人接近阿达姆斯说,“近日有回欧洲的船,你也搭乘吧。我们会安排他们把你放在临近贵国的地方……”实际上,他们的图谋就是让阿达姆斯离开权倾天下的家康的身边。

但是,这些图谋最终没有结果。阿达姆斯本人好像有些动心了,但二郎三郎坚决不允许他回国。
传教士们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手段。他们开始全力劝说阿达姆斯改变信仰。
但结果是明摆着的,想让阿达姆斯这种理性的人改变信仰,是根本不可能的。
很多年以后,有一个愚蠢的传教士,他想不管阿达姆斯如何强硬,如果在他眼前发生了奇迹,阿达姆斯肯定会改变信仰吧。这位“奇迹师”宣称自己可以在水上行走。阿达姆斯当然不信。他劝“奇迹师”不要这样做,那样做的后果只会是溺水而亡。“奇迹师”不听劝告,到头来还是在浦贺附近的海岸,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当时,观者有千人之多。
其实,“奇迹师”很擅长游泳,而且,在法衣之下,还从腰到脚插着一副巨大的十字架。他认为这样至少不会被淹死。表演开始了,别提在水上行走了,“奇迹师”在片刻间就险些被淹死。为了以防万一而带上的大十字架,
反成了累赘,擅长的游泳也没能派上用场。幸亏身后跟了一条小船,才避免了被淹死的下场。这自然引起了旁观者的一片笑骂。
阿达姆斯心中不忍,去探望了他,说,我告诉你别干,你非要干,结果怎么样……“奇迹师”的回答是,因为你不相信奇迹,所以奇迹才没有出现。据传,后来,“奇迹师”遭到了其他传教士的猛烈非难,只好去了菲律宾。
和阿达姆斯的交往,给二郎三郎带来了三个影响:
其一,二郎三郎认识到,以前西葡两国和日本之间的贸易,实际是单方面的掠夺贸易。他们利用日本人的无知,把不正当的价格强加给日本,从中攫取了巨额利润。他们害怕荷兰和英国会成为竞争对手;而且,他们的交易对象,大都是九州的大名们。延绵不断的战争使大名们的国库空虚,以至于他们不惜改变信仰,也要获取眼前这一点微薄的利润,有些人甚至从贸易商处借债。
更有诱惑力的是新式武器。当时,日本的铁铳制造基本上都集中在堺,后来又从堺传到了国友。这两处一直被信长和秀吉所独霸,因此,其他的大名们无法从这两处得到大量的铁铳。但西葡两国的商人很轻松地就可以提供给自己,甚至连大炮都可以搞到。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有公平的交易的。二郎三郎深切地体会到,从日本整体的利益来考虑,应该由中央统一以公平的方式和海外商人们来交易,禁止大名们单独行动。但,这需要时间,立刻实施这个办法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首先应该做的就是,招来英荷两国的商船,让他们和西葡两国进行竞争。有了竞争,就不会再出现单方面的掠夺式贸易了。
但即使是这件事,也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做到的。阿达姆斯和其他“远航号”船员们寄往本国的信件都被西葡两国人撕掉了。而对阿达姆斯们来说,可以委托的,却也只有这些人了。阿达姆斯们的消息传到荷兰东洋舰队,已经是五年以后的事了,到两艘荷兰船在平户港外下锚,时间又过去了四年,那时已经是庆长十四年五月末了。就这么一点事,竟然花了九年的时间。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二郎三郎从阿达姆斯处得到的第二个重要的情报是银的精炼法。这个时期,南蛮精炼法是使用水银的水银合金炼法。二郎三郎得知,使用这种精炼法,可以比从前多炼出数倍的银。
此时的二郎三郎也开始对财富产生了兴趣。对以前的二郎三郎来说,财富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也没有特别关心过。但现在不一样了,二郎三郎深知,财富就是力量。
虽然二郎三郎现在每天都被众多的侍从服侍着、护卫着,貌似钱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但有一点一定要搞清楚,这些侍从实际上并不是在为二郎三郎效命,他们是在为家康效命。如果二郎三郎稍有异动,这些人肯定会向本多正纯报告,正纯也当然会禀告给自己的父亲本多正信。结果是,秀忠会很快知晓二郎三郎的意图。显而易见,如果与秀忠的意图不合,很快就会有人向二郎三郎施加压力。
“必须要有自己的心腹。”
这种心腹的存在必须是隐秘的。但问题是,在这么多侍从的注视下,如何才能避开他们的监视,拥有自己的心腹呢?又如何来养住自己的心腹呢?
必须要有钱!如果不想很快就被秀忠除掉,尽可能地多活一年两年,就必须有自己死心塌地的心腹。但,收养心腹势必需要钱,到哪里去搞到这些钱呢?二郎三郎的脑子里总是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这是个燃眉之急。南蛮精炼法为解决这个问题带来了一线曙光。
在此之前,各地的诸侯们已经开始自己经营矿山。太阁秀吉就对此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把各地的金、银矿山都收归自己直接管辖。家康也一样。
他投入很大的力量开发伊豆的金银矿山,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显著的成效。各地的金银矿山的产岀也很有限。所以现在秀忠和其他老臣们,都没有关注矿山的事,他们已经为全国大名的安置问题,忙得不可开交了。确保德川家的地位长期稳固,大名的安置是关键,相比之下,金银矿山的问题就无关紧要了。

在形式上,二郎三郎每次都出席了安置大名的会议。如果他不出席,会议也就不成立了。二郎三郎利用了这个特权,先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把石见银山要到了手。秀忠和老臣们都没在意,甚至轻蔑地认为,这只是卑贱的影武者暴露出来的难登大雅的一些贪婪罢了。然后,他亲自提拔了一个叫大久保长安的人,任命他为石见银山的总管。这个安排出自阿梶夫人的计策。

大久保十兵卫长安,原本不是一名武士。他的父亲是大和地方金春座猿乐的大藏大夫(名角)名叫金春七郎喜然。喜然离开大和来到了甲斐,成为了武田信玄的猿乐众的一员。喜然生有二子,长子被信玄的家老,土屋右卫门尉直村收养,并被赐姓土屋,做了一名侍卫,在长条之战中阵亡。弟弟十兵卫(原叫藤十郎)也被土屋直村收养,成了一名藏前众,就是负责收取年贡,管理矿山的人员。
至于十兵卫后来为什么会离开甲斐去骏河,时间和原因已经无法得知。据《左渡风土记》记载,他可能是在信玄死后,得罪了武田胜赖,就从甲州逃到了三河。因欣赏他的才干,大久保相模守忠邻便留他在自己身边。后来,十兵卫被忠邻的伯父忠佐赐姓大久保,并更名为大久保十兵卫长安。
《大久保家别记集》记载,在武田胜赖败亡后,十兵卫因在骏府接头教授市民们歌谣、小鼓和舞蹈被家康招做乐师。家康见他能言善辩,干事利落,又将其收为家臣。
最初,十兵卫长安只是做些和农民打交道收租收税的活,没什么地位,这时,突然被提拔为石见银矿的总管,而且每年都可以得到最初是六万石,后来为十三万石的酬劳,飞黄腾达的速度令人惊讶。
长安被人们称为“怪物”,表面上的理由是,在他出任总管之后,每年仅出产数百贯的矿山,竟然激增到四五千贯。接下来,他又担任了但马的生野银矿、佐渡的相川金银矿的总管。据说,仅佐渡一处,银的年产量就达到了一万贯以上,这种变化被归功于长安使用了甲州流开矿法。
实际上,产量激増的真正原因是这些矿山都采用了二郎三郎传授的水银合金精炼法。长安成为了二郎三郎头一号的心腹,他把自己辖下矿山出产的大量金银,都秘密囤积起来,变成了二郎三郎个人的财产。大久保长安也成了为二郎三郎管理财产的大管家。这才是他令人惊讶的飞黄腾达的真正原因。

二郎三郎这样做的成果,仅仅在三年之后的庆长八年(1603年),就在《耶稣会日本年报》中有了明确的记载,引述如下:
“内府(家康)在日本,无论在京都,还是在关东,都是历代君主中最富有的一位。他囤积了大量的金银。其数目之大,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内府在他京都和伏见的住所里,储藏了大量的货币。数月前,他住所中的一间房屋,因不堪金银的重压而倒塌。这笔巨大的财富,不仅来自各处对他的贡品,更主要的是来自于,被他所独占的日本各地的矿山。近来发现,这些矿山的产量激增,为其提供了大量的财富。除此以外,他在各地还有一些经常性的收入。”
这种敛财的速度,大出秀忠和重臣们的意料。接下去,二郎三郎使用这些财富,大量地培植了自己的心腹。这是二郎三郎对秀忠最初的胜利。
十三年后的庆长十八年(1613年)大久保长安死后,秀忠控诉他生前有贪污行为,惩处了长安一家及其亲戚朋友。其实就源自于此时开始的对长安的不满。
二郎三郎在和阿达姆斯的交往中,得到的第三个益处就是,对西北航线的探险之梦。

所谓的西北航线,指的是由英国北上,经北极圈,从美洲大陆的北端通往东洋的航线。在英虱为了开拓这条航线而进行的探险,曾经实施了数次,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之所以要进行这些探险,是有原因的。
当时,从欧洲向东,经非洲大陆南端,通往印度和东印度地区的航线,被葡萄牙所独霸。另外,由非洲向西,经麦哲伦海峡,出太平洋去往东洋的航线,被西班牙所控制。
新近崛起的英国和荷兰,为此很难从东洋的巨大财富中分得一杯羹。因此,开拓新航线,经西班牙所不能控制的北方海域,通往太平洋,就成为了摆在两国面前的最大课题。
为此,荷兰正在努力寻找经西伯利亚北海岸,通往东洋的航线。这就是所谓的东北航线。而英国也为开拓经北极圈,沿美洲大陆北端进入太平洋的航线,押上了全部赌注。
即使进入了十七世纪,英国从西班牙手中夺得了制海权,控制了原来西葡两国所使用的通往东洋的航线后,这个探索也仍然持续了下去。原因是途经热带时,总会有大量的船员病倒。而且所费的时日也太长。单纯从地图上看,向北的航线(包括东北、西北)距离短,所需要的航海时间也理应会短些。塞巴斯蒂安·加勃特、沙·玛尔青、菲洛比莎、琼·戴维斯、亨利·哈德逊(哈德逊湾的发现者)等人,为此进行了十余次的探险,花费了巨额的经费,并牺牲了许多生命。

威廉·阿达姆斯曾经参加了荷兰进行的东北航线探险。据他说时间是一五九三年至一五九五年,在日本应该是文禄二年到文禄四年,正是太阁秀吉发起文禄之役的时候。威廉·阿达姆斯参加了威莱姆・巴兰兹的东北航线探险船队,到达了北纬82度附近的区域。当时时值盛夏,夜晚只有两小时,但天气非常寒冷。海峡被崩落的巨大冰块堵塞,船队无法继续前进,只好挥泪返航。从那时起,开拓北方航线就成为了阿达姆斯一生的梦想,不论是东北航线,还是西北航线都没关系。无论如何,阿达姆斯都想发现经北方海域,通往东洋的新航线。阿达姆斯深深地体会到,这已经成为了自己作为男人的、一生的梦想,是一件值得以投入生命为赌注的事情。阿达姆斯登上“远航号”时,随身携带了一个地球仪,在上面标明了到北纬82度为止的,上次探险的航线。
可以说,阿达姆斯的这个梦想,也点燃了二郎三郎的心。他琢磨着,从英国出发的西北航线,是不是可以反过来从日本开始出发?阿达姆斯给二郎三郎看了那个地球仪,并用了很长时间,说明了航线的可行性及困难。二郎三郎则向阿达姆斯讲了虾夷(北海道)的情况。阿达姆斯当然不清楚虾夷的事情,他甚至连虾夷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后来,庆长十八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东洋舰队司令官约翰·塞利斯专程到日本来见阿达姆斯。听阿达姆斯讲述了虾夷的情况之后,他在航海日记中写道:
虾夷位于日本的西北方,是一座和本土相距约十里的岛屿。居民肤白刚健,全身毛发很重……武器是弓和毒箭……多产银和沙金,居民以此购买日本人的米和其他物品。……日本人在虾夷主要居住在一个叫MATTIMX(松前)的城市,日本人和虾夷人的交易市场就设在这里。在城中共住有日本人五百户,城池的管理者被称为MATTIMXDONA(松前殿下)。MATTIMX的街市是全虾夷最重要的市场,原住民来此交易者甚多。市场以九月最为繁忙,因为原住民们要为过冬采购物资,等等。
这是欧洲人对北海道的最早的记载。
阿达姆斯在书信中如此写道:
皇帝(家康)承诺,如果我想去虾夷,他可以给他的亲信部下写一封推荐信,交由我带去。他的部下在虾夷拥有坚固的城池和街市。有了推荐信,我就可以在三十天内,自由地和原住民们交往和旅行。我认为这些原住民就是契丹边境的鞑靼人。根据我的初步判断,如果能够发现西北航线,必定是由日本虾夷开始探险的。
阿达姆斯感觉到,如能经由北海道去开发西北航线,可以使自己的梦想无限接近实现。这同时也是二郎三郎的梦想。
二郎三郎已经下了决心,无论使用什么狡诈的手段,也要使秀忠的图谋受挫,同时尽可能地延长自己的生命。自己如果想活得长一些,就得让大阪城里的秀赖也活得长一些,还得尽可能推迟攻打丰臣家的时间,但这也是有限度的。大阪城终将被攻陷,大阪城被攻陷了,等待二郎三郎的只有死亡。如果要逃走,日本六十余州全在德川家的掌控之中,绝不会有二郎三郎的藏身之处。现在有了终极的去处。使命完成了之后,和阿达姆斯一起去进行西北航线的探险之旅,倒也是一件乐事。
据阿达姆斯写给一位不知道姓名的本国人的信中的记述,二郎三郎对以奎克那克为首的船员们,提供每日两磅米的生活费,每年十二金币的俸禄。而对阿达姆斯本人,每日两磅米的生活费是一样的,年俸则是七十金币。二郎三郎是有多看重阿达姆斯,由此可略见一斑。
阿达姆斯在两年后的庆长七年,在相州三浦郡逸见村得到了封地,有人说是二百二十石,也有人说是二百五十石。阿达姆斯也因此被称为三浦按针,意思是住在三浦的按针。所谓按针就是导航士。这个逸见村就是现在横须贺市的逸见町。
阿达姆斯本人在书信中曾这样写道:
这些封地正好和英国侯爵的封地一样。有八九十人的农民像奴隶或仆人一样从属于我。这种地位,在这个国家还是第一次被授予一个外国人。
不仅如此,阿达姆斯在江户日本桥附近的小原町被赐予了一座府邸。那一带后来就被称为按针町。宽永版的武州丰岛郡江户庄图中,最早记载了这个地名。
阿达姆斯在英国有一位叫玛丽的夫人,还有两个孩子。后来,他在日本又娶了妻子,也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叫苏珊娜,儿子叫约瑟夫。约瑟夫在阿达姆斯死后,继承了三浦按针之名,长期从事海外贸易。关于阿达姆斯的夫人,有人说是日本桥大传马町的豪绅马入勘解由的女儿。但马入家的后裔传下来的记录和旧账本中都没有提及此事。
商会会长理查德·考克斯在日记中提到,阿达姆斯在平户还和别的女人组建了家庭,也生了一个孩子,细节已不可考。
说个玩笑:“远航号”上有个荷兰船员叫扬·约斯坦,他和阿达姆斯一样,也为二郎三郎效力,并在江户被赐予了府邸,也娶了日本人做妻子。他所住的地方,取他名字的谐音,被称为八重洲河岸(YAESU)另外,梅尔希约尔·冯·桑特福特也娶了日本人为妻,在泉州堺组建了家庭。后来,他也和阿达姆斯等人一起从事和南洋的贸易。还有一个叫吉鲁巴特·德·考宁古的水手也在浦贺安了家。据说,这个考宁古曾在漂流到丰后臼杵后,葡萄牙人要求丰后太守太田重政,把紀远航号”的船员作为海盗处以死刑时,惊恐之下,背叛了全体同伴,独自向葡萄牙人乞命。



第五章:伏見城

二郎三郎在大阪城的停留期间,是从庆长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到庆长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大约为期半年。
要说在这期间的公务,基本上都是对东军诸将的增封和转封。前期,即到庆长五年底的三个月,大致都在处理外样大名的封赏事宜。转过年,进入庆长六年后,一直都在进行对三河系大名的增封和新封。通过这些安排所形成的日本地图,对德川家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理想的。外样大名们的食俸虽然增加了,但不是被发往边远地区,就是被更换了封地。新封地上的人民,往往都在怀念着旧主的恩情。关东地区则全是三河系大名的封地、德川家直辖封地以及本家武士的领地。西部地区的要冲之地,也都巧妙地安插了三河系的大名。在将来可能会对德川家构成威胁的大名的封地旁,都安排了忠于德川家的三河系大名,这明显是一种监视。而且,像京都、堺、长崎这样重要的都市,都被收为德川家的直辖领地,安排了所司代和奉行。
对东海道、中山道上的驿站,也进行了整备。在这两条主要驿道上的重要驿站,实施了驿马朱印许可证制度。没有德川家的朱印许可证,任何人都不能动用驿站的一人一马。这是为了确保东西交通线畅通而采取的安全措施,但“安全”两字的前面,实际应该加上“德川家的”几个字。

其实,对驿站制度进行整顿,是秀忠多年以来的想法。也就是说,这是秀忠在家康死后,作为幕后掌权者的第一次施政。因而,秀忠在这件事上倾注的心血非同小可。同时,长期以来,一直被隐藏起来的秀忠身上的刻薄寡幸,在驿站朱印许可证这件事情上,也隐约可见。
例如,庆长七年(1602年)二月二十四日,秀忠对中山道的驿站,美浓可儿郡的御嵩宿下达了如下的命令:对未持朱印许可证,就要动用驿站的人马者,需立即召来乡人将其打死。否则,就必须问清擅动驿站人马者主君的姓名上报。还有比这更偏激的做法吗?驿站的人员,收到这个命令后,不知道是否曾因恐惧而战栗?歧阜町以及木曾谷中的代官,山村道勇也收到过同样内容的命令。秀忠的意气和残暴,在此充分地表露了出来。

在大阪城时,二郎三郎对这类公务基本上没有插手,尽管相关会议都曾出席,但因为总没人征求他的意见,所以应该说是从未插手。
这段时期,能够让二郎三郎得到安慰的,有阿梶夫人、威廉·阿达姆斯,最后还有五郎太丸。五郎太丸,就是日后的尾张太守,享俸五十三万石的大纳言义直。他的母亲是阿龟夫人。因为阿龟夫人的父亲是石清水八幡宫的神职人员,所以有人说,关原之战时,阿龟夫人曾到八幡宫躲避,也有人说她和其他侧室们一起住进了淀城。关原之战后两个月,十一月二十八日,阿龟夫人在伏见城家康的府邸,生下了五郎太丸。
五郎太丸是家康的第九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之后出生的第十子赖宣、第十一子赖房,还有女儿市姬等三人,都是二郎三郎的孩子)
对二郎三郎来说,五郎太丸虽不是自己亲生,而是主君家康的孩子,但刚出生的婴儿的可爱,让他忘记了这一点。二郎三郎打心里疼爱着这个孩子。经常像怕摔着他似的,小心地抱着五郎太丸,然后用胡子扎一扎他,逗得孩子直哭。在孩子睡觉时,二郎三郎总是在一旁看着孩子的小脸,怎么看也看不够。

家康不是那种喜欢孩子的男人,基本上孩子生下来他就不会再管。如果是男孩,就安排一个人负责看护,并把一切相关事宜都委托给此人。放在自己的膝上或者抱在怀里这类事,家康肯定做不出来。
有一种说法,说这才是武将的苦心。没有什么人会比生于战国乱世的武将的孩子(特別是男孩)更可悲了,因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送出去做人质,就像家康曾亲身经历过的那样。战国时期的大名们总是通过派送人质,来换取对方的信任。如果这种信任关系崩溃了,人质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生命。
只要孩子有可能会被当作人质,大名们就会考虑不去疼爱他们,因为感情越深,也就越难以放弃,把孩子送去做人质时也会犹豫,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当作人质杀掉。而做不到这一点,就无法作为一名战国大名生存下去。所以有人说,家康在平时就很注意不让自己对孩子产生感情。
这种生存环境实在是太残酷了。但我们通过历史可以得知,并不是所有的战国大名都是如此冷血,或以冷血的心态生存着。所以说,家康应该是一个天生冷血的人吧!他的感情,会给三河系的心腹,但绝不会给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对家康来说,女人和孩子不过是一些用完就扔的活物罢了。家康和对自己誓死效忠的部下们,可以结下深厚的友谊。我并不认为他的这一行为中带有功利心。因为他们的这种感情,是男人精神世界中的根本。但是家康在孩子这件事上的做法,总是给人留下冷酷无情的印象。在这方面,二郎三郎就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因此,他只能是一个影武者。
五郎太丸这个名字是有含义的;“城墙、城楼的石壁,用许多巨石积砌而成。需把一种叫五郎太石的石头,当作契子敲入巨石间隙,城墙才能屹立不倒。这个孩子也是一个契子,城墙就是德川家的天下。”《柳营妇女传系卷六》记载了家康(二郎三郎)的这段话。
这段话并不是随口而说的。若不是对这个孩子的将来抱有巨大的期待,二郎三郎是不可能这么说的。并不是这孩子天生异禀,在一个婴儿的身上,既不可能看到所谓的天赋,也不会看出这孩子生就会一事无成。那么这句话的含义,想必指的是孩子出生时,周围的形势。那当时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庆长五年,五郎太丸出生时,家康的孩子中,活着的儿子还有五人。即:
次子秀康27岁,三子秀忠22岁,四子忠吉21岁,五子信吉18岁,六子忠辉9岁。七子松千代于一年前、八子仙千代于这一年的三月已经夭折。这五子当中,只有忠辉还是一个9岁的孩子,其他四人的年龄差距不大。看一下这四人中,除秀忠以外的其他三人的死亡时间吧!秀康,庆长十二年闰四月八日,终年34岁。忠吉,同是庆长十二年死于三月五日,终年28岁。信吉,庆长八年九月十一日,终年21岁。也就是说,三人死亡时,家康还都在世。
相比之下,这时9岁的忠辉死于天和三年,享年92岁。但他在元和二年,家康(二郎三郎)死后,被没收了领地。之后长达67年的时间,他一直被流放,基本上一直都是戴罪之身。
笔者无法把家康的这四个儿子的下场看作一种偶然尤其是庆长十二年的秀康和忠吉的死,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种偶然。他们并非死于流行疾病。史料中称二人都是死于“疮”。“疮”就是现在说的梅毒。34岁和28岁,放在今天来说还是青年的两个人,会在同一年都因梅毒而死吗?难以置信。
想一想,秀忠隐藏着的性格和家康意外死于关原之战后情况的发展,就能感觉到,在这些人死亡的背后,都可以看到秀忠的黑手。
二郎三郎可能已经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肯定能想到,终有一天,秀忠会除掉这些可能成为自己竞争对手的兄弟们。

五郎太丸出生于关原之战后,是家康最后的孩子,对秀忠而言,也是最小的弟弟。从当时非常注重血统的风气来看,这恐怕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每个诸侯都会考虑,万一自己没有子嗣时怎么办,秀忠如果打算除掉在军功方面强于自己的兄弟们(秀康和忠吉作为武将,都远胜秀忠,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那么,五郎太丸的身份就肯定会变得更加重要。
而且,五郎太丸是唯一一个没有见过家康的孩子。其他兄弟们,都有可能无意间发现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但五郎太丸不会,因为他从记事起就一直把二郎三郎当做父亲。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对二郎三郎,还是对秀忠,他都是一个无比安全的孩子。
“只有这个孩子,秀忠肯定不会杀他。”二郎三郎确信这一点。这样看来,将来最可以指望的,就是这个孩子。把这个孩子变成同伙,将来,也许可以和冷血的秀忠斗一斗。
在庆长五年的岁末,二郎三郎就已经计算清楚了这么长远的事情,这一点有些让人怀疑。但他在称这孩子为“楔子”的时候,也许是老天给了他一种预感,告诉他这个孩子对他来说无比重要。
二郎三郎对五郎太丸的疼爱,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副产品。亲生母亲阿龟夫人就不用说了,就连其他的侍妾们,也都开始对二郎三郎抱有了好感。二郎三郎天生的慈爱之心,让这些大奥的女人们怦然心动。反过来想一下,这也许可以说明,以前的家康,对女人们恐怕绝不会持有这样的温情。这也是必然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愿答理的家康,又怎么会去关爱这些女人呢?和这些女人在一起时,当然也不需要温情。侍妾们的存在对家康来说,只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可以从她们的身上得到安慰,再有就是为自己生孩子。
但对二郎三郎来说则完全不一样。侍妾们的好感,就是一种力量。从来,在收集情报方面,男人永远比不过女人。不论遇到如何坚固的壁垒,女人总有办法找到一些细小的缝隙,如烟如水般地渗透进去。
对现今四面环敌的二郎三郎来说,女人们带来的情报是无比珍贵的。很快,女人们的情报网就捕捉到了一些奇特的消息。
消息有二:其一,住在二之丸的秀忠有了一个新的女人,是个伺候秀忠起居的下人,甚至连姓氏都没有。
秀忠和当时的武将们不同,以不收侍妾而闻名。据说,是因为秀忠被长自己六岁的妻子于江收拾得服服帖帖,但事实不是这样。秀忠顾忌的不是于江,而是父亲家康。这并不是说,家康禁止秀忠纳妾,而是因为家康对秀忠的印象是没有霸气,唯一的优点就是忠厚老实。秀忠拼命地想巩固自己在家康的眼里这唯一的优点,所以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因为忠于自己的正妻,连侍妾都一个不收的形象。
战国时代的父子关系,和现代完全两样。儿子对父亲而言,一方面可以为自己传宗接代,长大成人后有可能成为强力的助手,但同时,如果搞不好,也有可能会是来偷袭自己的敌人。事实上,曾打倒自己的父亲并继承其地位
的战国武将,并不止一人二人。因而,做父亲的要随时估量儿子的实力,注意他们的周围,随时警惕儿子们是否有谋反之心,儿子只要稍有不轨的表现,父亲们就会先下手为强,把谋反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
分析一下这种父子关系就可以发现,没有什么人会比自己的一个优秀的儿子更危险了。家康之所以很轻易地就把次子秀康,送给太阁秀吉做了养子,就是因为秀康勇猛善战,有大将之才。后来秀吉也顾忌这一点,和秀康解除了父子关系,又把他送给结城家做了养子。下总的结城家尽管是名门,但封地只有五万石。无论秀康如何勇猛,以五万石的力量,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秀忠目睹了父亲家康是如何对待兄长秀康的,他确信,让父亲看到自己优秀的一面,只会徒增父亲对自己的猜忌。必须要平庸,必须要成为一个没有任何霸气,忠厚的孝子。这是保住世子位子最好的办法。忠厚的孝子,同时也应该忠于自己的妻子,所以秀忠从未纳过妾。
但就是这个秀忠,第一次有了自己妻子以外的别的女人。这就意味着,秀忠已经摘下戴了很长时间的面具。也就是说,他终于可以不用再担心家康了。
“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个令人恐惧的真面目。”二郎三郎这几个月以来,已经数次窥见了秀忠的真面目的只鳞片甲。有了别的女人,这说明秀忠已经下了要恢复本来面目的决心。二郎三郎战栗了。
还有一个奇特的消息:井伊直政正处在极端的恐惧中。他以自己在关原之战时所负的铳伤恶化为由,严密地加强了警备。他甚至命令部下做好守卫府邸的战斗准备。仿佛战斗马上就会开始似的,前来报告的侍女这样说。
德川家现在可以说是身处敌后,所以加强警备,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井伊直政部做好了战斗准备,这件事非比寻常。即使没有这件事,总爱疑神疑鬼的淀君也已经绷紧了神经,现在直政做出这种事,说不定真会招来什么不测。久经沙场的勇将井伊直政,怎么会不明白这点道理呢?明知
故犯,其中必有缘故。
“那个刺客!”二郎三郎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二郎三郎想到的是来刺杀自己的那个忍者。那人被自己掷出的短刀,从背后刺中心脏后当场毙命。虽然侍卫们都吹捧自己的手段实在了得,但二郎三郎有自知之明,如果用的是铁铳,可能真的会把敌人留下,但他那晚随手掷的那一刀,绝不可能杀死敌人。肯定是别人干的!当时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应该也是一个忍者,是这个忍者杀死了刺客!杀死刺客之后,他又巧妙地把自己的刀插进了已有伤口里。只有这种可能!但这个忍者和那个刺客,是敌人还是同伙,就不得而知了。牺牲同伙以掩护自己逃走,也是忍者的一种手段。不管怎么说,二郎三郎确信那个死了的刺客,肯定是井伊直政派来的。
如果指使者是直政,那么他的动机很清楚,杀掉假家康,使继承人的问题回到起点。这肯定就是直政的目的。继承人的问题如果重回起点,十之八九不会再有秀忠的机会了。因为大家肯定会追究他,关原之战时贻误战机的过错。于是,有资格成为家康继承人的,只剩下了次子秀康和四子忠吉。在这种情况下,结城家养子的身份,和没有参加关原之战这两点,就会成为对秀康的不利因素。曾在关原之战中奋勇作战的忠吉,自然会成为最有力的候补。而井伊直政是忠吉的岳父。

“他本想暗杀我。井伊是因刺杀失败而恐慌。”
死在房顶上的刺客的尸体,被秘密地埋葬了,侍卫们也接到了封口的命令。调查工作也极端隐蔽,由很少的人进行着。秀忠对此事表现得非常慎重。秀忠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知道二郎三郎的真实身份,所以才特意如此处理。
但事态已无法置之不理;井伊直政是德川三将中的翘楚。其他两位(本多忠胜、榊原康政)都是世传的三河系家臣。而井伊家原本是今川家的家臣,到了直政这一代,才开始为德川家效力,是新参家臣。因为有经略甲州的大功,又收养了很多原属武田家的勇猛武士,井伊家的实力愈发强大。尤其是以“武田的赤备”而闻名的山县昌景的属下,归属井伊家之后,又被称为“井伊的赤备”,井伊家也因此而闻名天下。所谓“赤备”,就是一队从铠甲到头盔都为清一色红色,且装备华丽的武士。这个井伊直政,现在竟然妄图刺杀主君家康,这可是一件惊天大事。
二郎三郎压根就没有考虑通知秀忠。如果告诉了秀忠,井伊直政肯定逃不出秀忠的魔爪。二郎三郎不愿意看到,关原之战最大的功臣,就这样被埋葬了。二郎三郎原是一个“流民”,是个自由人。他不喜欢武士。但自由人都有一双公正的眼睛。在这双眼中,让秀忠去暗杀直政是非常不公平的。一个因为自己的失误,在决战中没有作任何贡献的人,秘密地杀死了决战中最大的功臣。这种事情,让二郎三郎觉得有欠公允。虽说直政想暗杀自己,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直政的动机也是源于对秀忠的厌恶。在对秀忠的厌恶这点上,自己和直政是共通的。
考虑了良久之后,有一天,二郎三郎突然轻车简从地拜访了直政的府邸,表面上的理由是探视直政的伤情。
井伊直政的府邸里,到处呈现出临战态势——身着红色铠甲的武士们,控制着府邸里所有的要冲,战斗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回不妙。”二郎三郎在一瞬间这样想到。真是自己往陷阱里跳。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该死就死吧!”二郎三郎一下子就想开了,这也是“流民”即自由人的一种无牵无挂的特性吧。没有要传承的家业,也不必考虑传宗接代,既没有需要保护的府邸,也没有金银财宝。万事了无牵挂,就是这个族群的特性。死亡完完全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就像丢掉一件可有可无的行李那么简单。
武士们则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有需要保护的家,有亲人,有主君,还有家臣。
慌慌张张奔出来迎接二郎三郎的井伊直政,脸上的汗粒在寒冷的空气中闪着光亮。在武士的世界里,弑主是一件大罪。因为想到了这一节,直政才慌得直冒冷汗。
“没事了。”看着直政的汗珠,二郎三郎想到。然后轻松愉快地微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使得直政更加狼狈,语无伦次地对二郎三郎亲来探望表示了谢意,然后把二郎三郎请进屋中。
“你不躺着行吗?”二郎三郎轻松地问道。
“没,没关系,只不过是几处铳伤罢了……”
直政有些不合时宜地逞了逞强,惹得二郎三郎忍不住想要发笑,“能这么说吗?你不是自称因为伤势才加强的警卫吗?要是我这么问你,你怎么回答?”和秀忠的阴险相比,眼前的直政显得说不出的单纯。但单纯的人往往很危险,因为他们会因一时想不开而爆发。该控制的时候,还是要先控制他一下。
“我想咱们两人单独谈谈。”二郎三郎仍然轻松地说道,目的是想看看直政的反应。直政脸上的汗水越来越多,看样子,大概浑身上下已经大汗淋漓了吧!但他的眼神沉稳了下来,这是危险的讯号,不可久留!左右追下之后,二郎三郎直奔主题,“前些天,有人想杀我,用的是吹箭。”尽管语气平淡,但双眼仍紧紧盯着直政。

“听说武田的忍者经常使用吹箭。”事实上,直政派出刺客就是武田的忍者。直政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二郎三郎转移开视线,故意不去看那双手。
“很不幸,那家伙没完成任务,丢掉了性命。”二郎三郎的话听上去,好像遭暗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似的。
“岂、岂有此理。就、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幕后的主使来。”直政因为紧张,而显得非常不自然,能不能把戏演得橡一点啊?!二郎三郎苦笑了一下。
“我让他们停止调查了。”
直政翻了一下眼睛,“为、为什么?”
“我不想为这点小事,再多伤人命。而且——”二郎三郎忽然觉得有些累了,“杀了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会让德川家的天下陷于险地。算了,想杀就来杀吧!我死后,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倒是件有趣的事。但是,如果一定要杀,直接去杀中纳言大人(秀忠)不是更直截了当吗?”
秀忠不能杀,因为他是主君。不去杀秀忠却敢来杀家康的原因是,指使者知道家康是假冒的。
知道家康由人假冒的,只有秀忠、三将还有本多正信,而且在这五人中,有杀假家康动机的,只有井伊直政一人——榊原康政是秀忠的监护,本多忠胜是假冒计划的发起者。而本多正信此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如何都不会使用暗杀这种过激的手段。
直政手上的颤抖,现在遍及了全身。
二郎三郎把脸转向了一旁,“中纳言殿下是个可怕的人。请你千万要保护忠吉殿下周全。”看到直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二郎三郎站起了身。
送走二郎三郎之后,直政回到房间里一下子就坐到在地。长出了口气。
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完败。彻底被二郎三郎压倒了,尤其是最后那句话,非常震撼。
“好吧!”直政不由自主地骂出了声,“一个影武者!装什么了不起!走着瞧!”
这时,有一个人躲在榻榻米下面听到了这句话。这人就是甲斐的六郎。

六郎是尾随二郎三郎来到井伊府邸的。从岛左近定下了保护二郎三郎的方针之日起,六郎就在大阪开了一家小小的兵器店。有铠甲、刀枪,甚至连铁铳都有。这个买卖,不论是六郎还是市郎兵卫都可以应付。让市郎兵卫看着店,六郎抱着刀箱跑起了大阪城,向住在大阪城里的下级武士们,起劲地卖起了刀。此时正值文禄之役和关原之战后,对刀的看法发生了一些变化。
以前,大家都看重造型优雅、轻便锐利的古刀,或者长度超过三尺的长刀。
在最近的战斗中,人们发现了这两种刀的缺陷。用轻便的古刀,除非是高手,否则很难对付掺入了大量南蛮铁的通身铠甲。而长刀在关原这种长时间的战斗中,则很难长时间一直挥舞。所以,刃很厚,轻易不会弯折,连南蛮铁都可以砍透,但重量又很轻的刀,逐渐成为了新的流行。另外,这段时间,下级武士的腰包,因为刚得到犒赏,也鼓了起来。刀令人惊讶地畅销。这对六郎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麻烦。因为他是为了打探二郎三郎的行踪才来大阪的。
今天一进城,就听说家康突然造访井伊家。六郎感觉情况有异,把刀箱寄存在茶叶店,自己身着普通市民装扮,就混进了井伊家。真是胆大包天。
岛左近听完六郎的报告,皱起了眉头:“井伊直政这人很危险。”对女婿忠吉的宠爱,已经使他陷入了盲目。像直政这样的武将,不可能认识不到,杀死假家康,对现在的徳川家来说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放手一搏的大名移植政策,肯定招致了很多外样大名的不满。这些大名之所以选择了忍气吞声,就是因为天下无敌的家康在一旁震慑着他们。也不是没有人在考虑暗杀家康,但刺杀家康就是犯上。武将犯上,是很危险的。武将的工作就是制订作战计划,既然考虑进行刺杀,就肯定已经有了后续计划。如果刺杀行动招致了与预期相反的效果,那么后续行动想必也不会得到预期的目的,也就是说,在暗杀失败后,暗杀者想必已经陷入了不得不蛮干的境地,那么现在,井伊直政能蛮干些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岛左近心中一颤。他已经猜出了直政下一步的行动。不禁脱口而出:“他想杀秀赖公。”
六郎惊愕地看着岛左近。他无法跟上岛左近的跳跃式思维。但岛左近已经确信了这一点。“既然井伊直政已经去暗杀了家康公。那么他接下来只有这样做了。”
现在,德川家的大半人马都在大阪。如果这些人马蜂拥而起,取下秀赖和淀君的首级是件很轻松的事,但相信没人会这样做。因为这是赤裸裸的谋反,顾命大臣杀死八岁的少主,实在是残暴无道至极。如果家康做岀了这种事,就不可能成为天下的霸主。不得人心的霸主必然短命,明智光秀、松永久秀都是很好的例子。如果一定要干,也必须找出世人可以接受的缘由。
直政设计的缘由是这样的,淀君出于不安和嫉妒,以后宫的身份跳到台前,派刺客暗杀了家康。孝子秀忠的愤怒有如烈火,为报仇杀死了淀君以及秀赖。忠吉试图阻止秀忠这一行为,反而招致秀忠对自己刀兵相见。忠吉无奈之下,只好借助井伊直政和他的“赤备”的力量进行反抗。秀忠死于乱军之中,但淀君和秀赖也已经被秀忠杀死。
在直政的计划中,忠吉是完全无罪的。而二郎三郎、秀忠、秀赖母子尽数被杀,断绝了祸根,真可谓是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但井伊直政没有后续的计划,因为计划中的变数太多。在无法预料的混乱中,忠吉和井伊的赤备,是否有足够的实力来控制局面是一个问题。另外,直政的计划也是缺乏理智的。因为天下诸侯不可能认可忠吉的实力和霸主的地位。
井伊的赤备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赤备是德川大军的一部分,只有在军团之中,它才显得强大。而如果赤备脱离大军,和剩余的德川军作战,结果很不好说。如果杀死了秀忠,忠吉就要做好苦战的准备。因为指挥剩余的德川军团的,肯定是次子结城秀康。作为太阁秀吉的养子时,秀康仅因为秀吉的一名家臣在马场和自己并排骑马,就一刀将其斩于马下。此人简直就是勇猛的化身。

“就算是太阁殿下的家臣,和我秀康并骑也是无礼。”当时,秀康年仅15岁。生存于战国时期的武将们,大都喜爱这种豪勇的人。所以,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等人都和秀康过从甚密。福岛正则对秀康尤其推崇有加,甚至允诺,一旦天下有变,一定会支持秀康。后来,大阪城的秀赖也把秀康视为兄长,孺慕备致。秀康是德川一门中,在天下最有人气的武将。而秀忠死后,秀康的身边还将有本多忠胜和榊原康政两名猛将。
和这个新兴的秀康军团相斗,忠吉和井伊直政没有获胜的可能。这样看来,井伊直政的这个计划根本就不成立。这个计划证明,井伊直政因愤怒已经丧失了平常心。
对岛左近来说,井伊直政生不生气根本不重要。但在直政全无理智的计划中,秀赖公将被刺杀。为了杀死家康(二郎三郎)和秀忠,秀赖的死将不可避免。而且这种死法毫无意义,岛左近绝不能容忍让秀赖就这样死去,必须立刻釆取什么措施,让直政放弃这个计划。
这种时候,岛左近的决断和行动,总是非常干净利落的。当夜,岛左近就命甲斐的六郎混进了松平忠吉的府邸。在熟睡之中的忠吉的发髻上,插了一把短刀。短刀是石田三成赐的。上面刻有三成的标志。不用说,这是一种恐吓,是一种示威。意思是,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取下忠吉的首级。
结果,忠吉惊慌失措之下,大清早就跑到丈人井伊直政的府邸,报告了情况,直政也大惊失色。昨天这个时候,二郎三郎来到这里,说他已经知道是谁派的刺客,晚上就发生了这件事,意图很明显。短刀不用说,肯定是一种障眼法,石田的旧部没有找上忠吉的理由。这种手段根本骗不了人。岛左近原本就想让直政这样去想。不管怎么样,直政把忠吉府邸里的警卫力量增加了一倍。但是,第二天早上,忠吉一睁眼,又发现自己的发髻插着一把短刀。
庆长六年(1601年)三月二十三日,二郎三郎回到修整完毕的伏见城。秀忠则在二十四日岀发。随后,侧近的家臣们也都迁往了伏见。在家臣们中间,此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此之前,本多正信的地位超然。家康的身边还常可以看到井伊直政、榊原康政和本多忠胜等三将的身影。三将作为御旗本先手侍大将,都是一军的统帅。同时,他们又都是家康手下的大臣。这三个人既是军人同时又是政治家,又是官吏,都是身兼三职。可是,这三人都不大会做官吏。正因为这个原因,本多正信、正纯父子才有机会登上前台。这三人后来都没能留在秀忠的政权里,也是由于“不会做官”这个原因。
三将远离或被迫远离德川家政治舞台的中心,正是这个时期。
此时,德川系大名们的封地也已确定,所有大名都需要赶赴自己的封地,驻守自己的领土。三将之中,井伊直政的封地,从原来在上州高崎的十二万石,增加到近江佐和山的十八万石。相比之下,在关原之战中作为监军,和直政一样立下了大功的本多忠胜,只是从上总大多喜迁往了伊势桑名,领地仍是十万石。榊原康政的领地仍然是馆林的十万石,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三将之中只有井伊直政因关原之战而被增加了封地。
顺便提一句,本多弥八郎正信的封地当时只有一万石。当然,也没有因关原之战而增加。正信有一个原则。据说,他经常对儿子正纯说,在政治中心生存的人,一定不能受取厚禄。政治这东西,很多时候都是肮脏的,很容易招致人们的反感,乃至于憎恶。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人,如果因主公的恩宠而受取厚禄,在私生活中极尽奢侈,那么他在政治行动中的正当性,也很容易受到人们的怀疑。政务的负责人只有过着清贫的生活,在政务的实施过程中,不为自己攫取任何利益,才能勉强在残酷的政治环境中,得到周围人的认可。本多正信在历史上,被称为谋臣甚至佞臣,评价绝不算高,但对他的清廉和无私,却没有任何疑问。从这一点上,也可以反过来推测,正信是为了德川家才甘当骂名的,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难道还不是天下罕见的忠臣吗?

对井伊直政来说,三将中只有自己的封地被增加,其实不是一件高兴事。
女婿松平忠吉在尾张清须被授予了五十七万一千七百二十石的封地。很明显,两个人都要负责对大阪城的秀赖进行牵制。可以说是战斗在第一线,并远离家康的根据地江户。而且二人都受命尽早赶赴领地,控制局势。
直政无法忘记插在忠吉发髻里的那两把短刀。在恐吓的背后,他感觉到了秀忠的存在。作为一介影武者的二郎三郎,不可能拥有自己可靠的手下。
换作本多忠胜或榊原康政,肯定不会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他们肯定会忽然间乘马冲进来,进行强硬的谈判。指使者不是本多正信,就是秀忠,或者是二人共同指使。这个答案是最自然的。一面嘲笑直政的警卫能力一般,
两次插刀恐吓,一面给直政增加六万石的封地。这完全就是秀忠的风格。除了秀忠,没人能做出这种有效而且阴险的恐吓。直政有些不寒而栗。
直政奉劝忠吉迅速进入清须城。在一段时间内,专心经营自己的新领地。
自己也急匆匆迁往佐和山城,开始为治理近江而操心。迁往伏见之后,德川家基本上不必担心,淀君的手下会来刺杀家康。而秀忠在伏见待了半个月之后,也很快就去了江户。看起来,秀忠在一怒之下出兵讨伐秀赖的事,暂时也不会发生。最近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了。井伊直政的图谋,被二郎三郎的果敢和岛左近的恐吓,扼杀在了摇篮里。在此之后,井伊直政远离了德川家的政治中心。第二年,在佐和山于失意中死去。
但被安排好在失意中死去的命运的,不只井伊直政一个人。在大津城参加了讨论假冒家康会议的三将,都落得同样的下场。本多忠胜受封于桑名,桑名曾有“十乐之津”之称,也就是一个自由港“十乐之津”的“十乐”就是极乐的意思。具体地说,就是在这个港口不用缴纳任何税金。放在今天,就是自由贸易港。对依靠港口谋生的人们来说,这里就是极乐之地。而且,这个“十乐之津”以前没有统治者。忠胜就是作为统治者,来到了这里。税
金一点都不收,是不可能的。如果收税,织田信长和一向宗的长期争斗的翻版,有可能会在这里上演,只是规模较小而已。本多忠胜在这里注定要煞费苦心了。因而,回江户对他来说,是一件可望而不及的事情。
榊原康政是负责照顾秀忠的武将。但即使是康政,也没有再出现在秀忠的政治舞台上。他的作用,仅仅是新政权的武力后盾。
秀忠之所以在伏见城仅停留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于四月十日,急匆匆赶回了江户,就是想抓紧时间,趁三将忙于经营自己的封地时,按照自己的意志构建新政权。
对秀忠来说,眼下就有一个便利的条件。
这个便利的条件就是,家康是一个放眼天下的人物。放眼天下的人物,迟早都会去夺取甚至得到天下。这样的人物必须随时身处政治中枢。家康时代的伏见,就相当于另外一位风云人物秀吉时代的大阪。所以,家康当然不会有时间回自己的领地。领地江户的治理,全都委托给了世子秀忠。准确地说,应该是委托给了秀忠的家臣团。因此,秀忠在关原之战前,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相对稳定的家臣团。
家臣团的首领当然是榊原康政。但也不能说康政是秀忠的家臣,他本直属于家康,只是奉命照顾秀忠而已。
秀忠家臣团真正意义上的首领是大久保忠邻。作为长期跟随秀忠的老臣,他领有六万五千石的封地。大久保家族大概是三河系中,最稳固的族党组织了。世人称之为“大久保党”。这一族人数众多,每当遇事,总会集中力量加以应对。因而,就算没有什么优秀的人才,依靠一族人的团结,一般的事情,也都还可以应付。忠邻这一年49岁,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家康有一次召集了老臣们,征求大家的意见,看看让谁当世子比较妥当。只有忠邻一个人推举秀忠。对秀忠来说,忠邻比任何人都值得信任。
接下来就是天正十八年(1590年)以来,一直担任秀忠的家老的酒井忠世。领封武藏川越五千石。这一年30岁。酒井家一直以来就被称做松平支系,是和家康有亲戚关系的家族。酒井家的人时常占据着首席家臣的位置,后代中也不断有人被委以大老、老中等重要的官职。
酒井忠世有一位莫逆之交。此人是土井利胜,俸禄一千石,这一年29岁。
土井利胜是土井利昌的养子,利胜的生父是三河刘屋城主,水野下野守信元,这位信元是家康生母传通院于大夫人的兄长。利胜和家康的年纪虽然相差很远,但二人是表兄弟。水野信元在利胜三岁那年,天正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被家康处死。原因是织田信长怀疑信元投靠武田胜赖,严命家康将其处死。后来查明此事纯属捕风捉影,据说连信长自己都懊悔不已,对家康来说应该更是一件恨事。天正七年,利胜长到了七岁,被送给土井利昌做养子。
至于为何成为了秀忠的陪侍,可能是源于家康的一丝赎罪心理吧!利胜和秀忠是一起长大成人的,可以说是秀忠的头号心腹。
土井利胜、酒井忠世,都出自名门。后来,两人就像车子的双轮一般,配合默契,成了秀忠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
秀忠另夕卜还有两位忠实的家臣。一人是青山常陆介忠成,另一人是内藤修理亮清成。这二人被称做“德川政界的双胞胎”,总是形影不离。
青山忠成天文二十年(1551年)生于冈崎,属三河旧系,三十岁时,和内藤清成一起成为了秀忠的看护。那时内藤清成26岁。关东换封时,两人先一步进入了江户,完成了熟悉情况的任务。凭着这份功劳,二人同时成为江户町奉行(总管)兼关东总奉行。不久之后,本多正信回到江户,也成为关东总奉行。也就是说,在这个职位上总共有三个人。这件事实际上代表着,本多正信作为一颗钉子,强有力地钉入了秀忠的政治体制。此事后面还会再提。
总而言之,秀忠的计划是,迅速回到江户,依靠自己的六名心腹,大久保忠邻、酒井忠世、土井利胜、青山忠成、内藤清成,还有安藤对马守重信,建立新的秀忠政权。随后,本多忠胜前往了新封地桑名,榊原康政返回了旧领馆林。只有本多正信,留在了伏见。
实话实说,本多正信留下,是为了监视二郎三郎。伏见城里的二郎三郎的任务,表面上是论功行赏及处置最后一个敌对大名岛津家。实际上,这些事务都由本多正信负责,二郎三郎插不上手,也没有插手的必要。二郎三郎真正的任务是,等着承接不久后将要下达的朝廷的旨意。内容当然是,由家康担任征夷大将军,统领天下各路诸侯。接下圣旨,尽早举行就任将军的仪式,并向天下宣告,开幕府于江户。这就是二郎三郎的首要任务。
然后,在一两年之内,再把将军的职位传给秀忠。至此,二郎三郎第一阶段的任务就完成了。
可是,二郎三郎根本就不打算如期完成这个任务。而且,要尽可能地拖延,而这需要本多正信的帮助。
本多弥八郎正信和二郎三郎原属莫逆之交。从三河一向宗起义开始,一直到石山本愿寺被焚毁为止,两个人是经历了漫长的一向宗起义的战友。
但从二郎三郎成为了家康的影武者之后,二人的交往就中断了。应该是正信特意不再接触二郎三郎。弥八郎正信深知,自己是一个能吏,而能吏经常会被人误解甚至厌恶。如果自己和二郎三郎过从甚密,很可能也会使二郎三郎也遭到别人的误解和厌恶。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二郎三郎就无法做好影武者。出于这种考虑,正信杜绝了和二郎三郎的一切接触。甚至就连推荐二郎三郎这件事,也拜托给了本多平八郎忠胜。这也可以说是,弥八郎正信对二郎三郎友情的最好体现。
现如今,二郎三郎扮演了家康,情况非常微妙。正信从很早以前,就看透了秀忠的伪装,认清了被他隐藏起来的残忍本性,也因此对秀忠的残心生嫌忌。秀忠在东山道草率行事,延误了最重要的关原之战的战机后,甚至想委过于正信。而真正的情况是,秀忠准备攻打上田城时,出面劝阻的正是弥八郎正信。正信也很难想明白,秀忠想用什么借口把责任推卸给自己。当然,秀忠没有当着正信的面说过类似的话。但从在大津城时起,就有着这样的传闻。正信对传言的出处加以探查,最后矛头指向了秀忠。
但正信不能因为讨厌秀忠,就对德川家的将来置之不顾。正信对家康抱有很深的感情。准确地说,不是简单的忠诚,而是真正的友情。和与二郎三郎的友情相比,这种感情远要更加深厚。家康的死所带来的悲伤和打击,甚至使正信瞬间变得容颜苍老。但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完成家康未竟的事业。秀忠和家康相比,实在是顽劣不堪。但用这块顽劣的材料,来实现家康的梦想,就是正信心中的悲愿。
家康的梦想就是在德川政权的统治下,使天下达到永久的和平。
回想一下,应仁之乱以后,天下陷入动荡。下克上的思想,以及武士们天下轮流坐的思想,衍生了长久的战乱。现在,到了该改变这种思想的时候了。民众早已厌倦了这种荒唐的思想,永久的和平才是人们心中所望,将其付诸实现,就是家康的梦想。但这需要实力,需要一种即使有人试图谋反,也会因自知毫无胜算而放弃的实力。而正信认为,秀忠绝不会拥有这种实力。
一天晚上,二郎三郎把本多弥八郎正信邀至伏见城府邸的后宅深处,二人对酌了一次。两人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对饮过了。想一想,以前两人曾经常这样喝酒,在京都,在越前,在吉崎御坊,在伊势长岛的围城中,在石山本愿寺……
二人默默地像饮水似的喝着酒。往事已矣。旧事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闪现,两人的心中,也充满了感慨。
“往事如烟啊!”二郎三郎突然说了一句。这是他的心里话。以前两人一起喝酒时,脑子里不会有昨天的事,有的只是今天和明天。今天怎样才能活下去,而明天一定要活下去。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些。既没有胡思乱想的闲暇,也没有胡思乱想的精力。只知道一个劲地向前奔。但现在……
正信意外地哭了,没有出声,但大颗的泪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情流淌。正信猛地抬起头望向空中,像是正盯着什么东西在看。他任凭眼泪流淌着,只顾着把酒倒进口中。
二郎三郎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正信。
“那小子要是在的话,该有多好,殿下曾对我说。”
正信紧盯着二郎三郎。
“那是在从赤坂去关原的途中。那路可真黑。下着雨,脚下全是泥,非常难走……”
正信仍然盯着二郎三郎。

“以为殿下说的是中纳言大人。就说,应该很快就会赶来吧!殿下说,不是那家伙。”
“是死去的信康殿下。”正信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是啊!可能是殿下有了什么预感吧。”二郎三郎把手里的酒杯又倒满了酒,“那家伙什么的,殿下说,这种叫法可很难听呀。”正信放下酒杯,“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二郎三郎装起了傻,当然,他提起这件事,肯定有他的目的。
“如果你想做什么对中纳言大人不利的事,我可不会放过你哟!二郎三郎!”正信恶狠狠地说道。
“行啊!那我什么也不说了。德川家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正信绷起了脸,二郎三郎的话,像一支箭似的,准确地戳在了他的痛处。
“想说什么你就说。”
“我不想说了。”二郎三郎把脸扭向一边。
“为什么?”正信看起来要扑过去揪住二郎三郎似的。
“你不明白吗?”二郎三郎面对着正信,认真地反问道:“我,现在和朋友喝着酒,对朋友说说话。可你,弥八郎,你的回答,是作为德川家的一个重臣的回答。对着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我一个影武者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正信沉默了片刻,但依然紧紧地盯着二郎三郎,脸上浮起了非常不安的神色。
“你……”正信想说些什么,又顿住了。二郎三郎只顾自己喝着酒。二郎三郎嘿嘿一笑,“那件事你千万别干!”

正信呛了一下,“会没命的,你这家伙!”
“可德川家也完了。”二郎三郎平静地说完,又给自己满上了酒。
“你,想威胁德川家吗!”正信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哀号。
“怎么会。”二郎三郎不屑一顾。“威胁德川家,又不会有什么好处。”
的确如此。威胁德川家,就是威胁秀忠,用一两句话去威胁秀忠,不会起任何作用,只会加速灭亡,灭亡的会是二郎三郎和德川家双方。但自视甚高的秀忠可不会这么想——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我说的是你。”二郎三郎的回答很痛快我想威胁的,是你,我在威胁本多弥八郎正信。”
正信沉默了。
“你现在,认为万事大吉了吗?现在中纳言大人正在江户干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啊!”正信的嘴边浮起了浅浅的笑意。“他正拼命地培植心腹。给那些人高官厚禄,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志设计政治格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正在改造内阁。
“这样你也不在意?”
“大久保忠邻、酒井、土井、青山、内藤都是些胆子比跳蚤还小的家伙,这种人,找一百个来,也干不成什么事。”本多弥八郎充满了自信。
“是吗?”二郎三郎可没有理所当然地这样想。的确,弥八郎说的这些人,小人物倒是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可怕之处。尤其是当这些人团结在一起的时候。
“等你回到江户,会不会发现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对秀忠来说,没有谁比死去的家康的头号心腹,本多弥八郎正信更碍事了。不赶走弥八郎,就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正因如此,秀忠才急匆匆地赶回了江户。
“有可能。”正信平静地说道,“但别担心。他们弄出来的那些东西,我立刻就能搞垮。那些公子哥能干得成什么事。”
二郎三郎赞赏地看着弥八郎,回想起了在漫长的一向宗起义中,弥八郎所经历的那些磨难。现在想一下,那段时期在弥八郎的身边发生的,尽是无休止的权力斗争和阴谋。当然,那些事并不关系到弥八郎自身的荣辱和利益。就连二郎三郎这种与世无争的人都知道,那些争斗和阴谋的目的,原本只是要使一向宗起义长期有效地进行下去。对弥八郎来说,那些日子就代表着,和愚民之间的令人厌倦的无休止的争斗。现在的弥八郎已经是一位经历过磨炼和考验的政治家。和秀忠身边的那些公子哥出身的官僚们,有着云泥之别。这种差别是一种器量上的差别,也是弥八郎自信的根基。
“先不说这些。你威胁我想干什么?”弥八郎重整胸怀后问道,“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二郎三郎轻轻一笑,“谁说要你帮忙了?”
“那……”
常到现在为止,我有什么事让你帮过忙吗?”
千真万确。弥八郎是曾经帮过二郎三郎,但那些都是弥八郎自己张罗着做的,而且,最终的目的还都是要让二郎三郎成为家康的影武者。现在,二郎三郎也搞明白了,当时弥八郎的心情和所耍的手腕。
弥八郎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肯定是也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话虽如此……不过……”
“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接下来我要干什么。知道了我想干的事,希望你能巧妙地加以利用。就这么简单。”
“你……想干什么?”因为心里充满了不安,所以弥八郎的声音也有些紧张。
二郎三郎喝了一口酒,随后,说出一句令弥八郎大为吃惊的话:“我,不打算当征夷大将军。”
“什么?!”
“最起码,眼前这几年。”二郎三郎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大吃一惊的弥八郎,又补充了一句。
“但,但……你怎么做……”因为惊讶和焦急,弥八郎变的有些口吃。
“这,这不可能!这是叛变!中纳言殿下不会坐视不管的……”说着说着,弥八郎又停住了,的确秀忠不会坐视,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秀忠的全部计划,都以家康即二郎三郎成为征夷大将军为前提。二郎三郎成为将军,开幕府于江户,再把将军的大位传给秀忠,这就是既定的计划,如果这个计划崩溃了,那秀忠接下去的美梦也都将化为泡影。
弥八郎现在觉得二郎三郎很可怕,十年的影武者的生活,并没有拔光这家伙的撩牙。二郎三郎现在依旧是“射伤信长的英雄”。
“你的想法太可怕了。”弥八郎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根本办不到,对朝廷的说服工作,现在已经开始了,不久就会下圣旨……”
“我会拒绝的。”二郎三郎轻松地说道。
“你说什么?这种事……”
“能办到。”
“那可是圣旨,再怎么说也是天子……”
“如果我生了病,如何?”
“生病?!”
“对了。瞧准时机,我就打算开始生病了。”
“可有医生在啊!”愤怒的弥八郎喊道,“你要是装病,立刻就……”“‘医生明白什么’这句话可是主公经常说的,你忘了吗?”
这是真的,家康对医生的厌恶,是非常罕见的,一般的病,用自己习惯的方法,他自己就治了。这是武将们在战国乱世必须具备的警惕。在这个时代,经常发生医生在药中投毒刺杀的事件。

弥八郎沉默了,思考了很长时间之后说道:“可是,你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争取时间。”
“争取了时间,你又能怎么样?”
“我会积攒一些黄金。”
“黄金?”弥八郎苦笑了一下,如果二郎三郎的目的只不过是黄金,那这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了黄金,又能怎样?”
“用这些黄金,我会培植一些自己的心腹。流民、七道往来人、‘公界’住民……我会找些这样的人来做自己的心腹。”也就是说,二郎三郎要找自由人来做自己的心腹。
弥八郎有些瞠目结舌这事儿
“能。我肯定能做出来让你看一看。”二郎三郎的语调也开始变得热切起来。
“然后呢?你有了自己的心腹之后,又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

“撒谎。”弥八郎紧盯着二郎三郎,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是想破坏中纳言大人的施政吧。”
二郎三郎没说话,又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
“你这家伙,不是想建一个拥有百姓的自己的国家吧?”
长享二年(1488年),加贺一向宗起义推翻了领主富樫家,建立了加贺总国。这是一个前代未闻的一向宗门徒共和国,“这个国家,由百姓们自行管理。”《实悟记拾遗》中曾记载道。弥八郎所说的就是这件事。
“怎么会?”二郎三郎笑道。
“百姓之国”只能建立在对武士政权的否定之上,现在的世道,这种想法注定只能是空中楼阁。
“如果让中纳言大人为所欲为,那我连喘口气都难。我只不过是想改善一下通风条件而已。”二郎三郎紧接着又加上了一句:“我说,你不觉得,对德川家来说,这样也比较好吗。”
二郎三郎看到弥八郎沉默不语,又接着说道:“我和中纳言大人不一样,我清楚自己的斤两。”

这句话让弥八郎正信拿定了主意,的确,二郎三郎是“射伤了信长的英雄”,但他也同时是“没能杀死信长的人”。弥八郎到现在也还鲜明地记着,那个黄昏的战场上发生的事。如果二郎三郎排除杂念,那时肯定可以杀死信长。凭他的射术,当时的距离,就算闭着眼睛也是可以击毙信长的。但他没能做到。当时弥八郎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弥八郎也渐渐地理解了这件事。或者说,弥八郎看着那之后的二郎三郎,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在那个瞬间,二郎三郎搞清楚了自己的斤两,知道自己没有“天下人”的器量。所谓的“天下人”,准确地说,不是夺得天下的人,是可以左右天下风云,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夺天下霸权的人。即使落得一败涂地,葬身荒野,“天下人”依然还是“天下人”。那时,二郎三郎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自己至多不过是一个流浪汉。用他自己当时的话来说,就是“做人的器量有差距”。这样的一个二郎三郎,是不可能去压制秀忠,进而自己争夺天下的。
“明白了。”弥八郎正信说道,“我会尽可能地拖延和岛津的交涉。”
关原之战的善后工作,在去年十二月之前,已经基本结束。现在只剩下处理岛津家的相关事宜,历史上记载,家康命人坚持不懈地和岛津家进行了交涉,希望最终促使岛津家对德川家谢罪并表示臣服。本多弥八郎正信,正是为此事才留在了伏见城。但岛津家做起了文字游戏,没有回应家康的要求,交涉都是以文书的形式进行的。这些文书现存的有七十四封之多。由此可见岛津家的抵抗有多么顽强。岛津家的说辞是这样的:“岛津家没齿难忘内府大人的大恩大德,但岛津家曾向秀赖殿下递交过效忠书。石田三成等人不断凭此强迫我们,以君臣大义为重,岛津家无法拒绝,不得已只好加入了西军,我们当然不会忘记,内府大人曾诚恳地提出期望,我们也希望能够得到大人的谅解。”
这是庆长五年十月十二日款,岛津龙伯(义久)写给担任长崎奉行的唐津藩主寺泽广高的信件。现摘录并简译了其中的一段。龙伯是参加了关原之战的惟新的兄长。顺便把岛津惟新写给黑田长政的信,也摘译于下,这封信写于庆长五年十一月四日:“我和石田三成的阴谋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忘记内府大人的恩义,因为岛津家曾向秀赖殿下递交过效忠书,出于君臣大义,只得加入了西军,在战败之后,我本应赶赴大阪,向内府大人解释其中的缘由,但当时的情况混乱,不知能否平安地见到内府大人,所以暂且回国,准备回国之后,再向大人作出解释。我正打算长期闭门思过,我的兄长会向内府秉明一切,希望内府大人可以明白我的苦衷。”
简而言之,就是自己没有任何过错。而对于德川方要求岛津龙伯、忠恒直接进京谢罪的要求,岛津家也是一直支支吾吾地进行了搪塞。庆长六年十二月,岛津惟新的信便可以称得上是一篇奇文:“原打算与犬子一同,尽早进京面见大人,但因为囊中羞涩,只好再稍作延后……”意思是,我没钱做路费,所以只能暂缓进京,作为大名的拒绝信,可谓闻所未闻。
经过不断地进行这种强硬外交,德川家终于完成了对各地诸侯的安排和处置。这时是庆长七年四月十一日,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对诸侯们所做的安排,可以称得上是滴水不漏。完成这项工作的,正是本多弥八郎正信。
庆长七年二月,朝廷派前权中纳言山科言经到伏见,向家康传旨,补其为源氏的长者(源氏的长者即天下武者的领袖,统领天下诸侯)家康推辞不受。补为源氏的长者,就是成为征夷大将军,后世的史家对此事多有不解,因为不明白家康此举的理由,想来想去,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岛津家的问题在此时尚未得到解决,但把这件事作为不领大将军衔的理由,未免有些牵强。但有一个理由,总比毫无理由强。既然连后世的史家都无法理解,当时的大名们就更会觉得莫名其妙了,他们肯定也会认为,家康此举是因为尚未解决岛津家的问题,说不定还会赞叹,家康公是如此慎重,凡事都要尽善尽美。

这个借口,其实就是这个晚上,弥八郎正信为二郎三郎提供的,二郎三郎马上心领神会:“你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哼。”弥八郎的鼻音听上去像是发笑。“你的梦想什么的,和我无关,只是现在还不能把德川家全都托付给中纳言大人。所以,有些事情,我会帮一帮你。”

“这就足够了,”二郎三郎为弥八郎斟满了酒,“从现在开始,中纳言大人可有的操心了。”说完,二郎三郎轻轻一笑。这句话就是他对中纳言秀忠的宣战布告。而这场永远不会见诸于历史的战斗,在此之后,竟然持续了十五年之久,弥八郎也微微一笑,二郎三郎逐渐笑出了声,弥八郎的笑容也越来越欢快,终于,两人齐声大笑,深夜中,两人的大笑声,经久不息地回响在伏见城大奥的上空。
这一年,庆长六年的六月,二郎三郎病倒了,以阿梶夫人为首的侍妾们,轮流陪在病床边,彻夜地看护着他,像往常一样,阿梶夫人和阿茶局夫人不断地和医生们讨论着病情,但医生们依然未被准许为家康(二郎三郎)直接诊断,进上的药也全被倒掉。虽然为家康进行了针灸治疗,但施针的并不是专业的针灸师,而是阿梶夫人手下的女忍者,看一看侍妾们憔悴的面容就可以知道,二郎三郎病得很重。就连弥八郎正信也认为,二郎三郎可能真的是生了病。
朝廷也很担心家康的病情,有记载说,朝廷在六月二十七日,命诸神社寺庙为家康的健康祈福。
二郎三郎的病,持续了整个的七月。朝廷在七月四日,在紫宸殿前庭奏起了千反乐,祈告上苍保佑家康早日痊愈。在《御汤殿上日记》和《言经卿记》里都有记载。
由朝廷出面,为家康做了两次祈福,事情非比寻常。这说明,在秀忠的命令下,德川家成功地做了朝廷的工作,朝廷在这一年,也就是庆长六年,希望家康可以在年内就任征夷大将军,可是在这个关头,家康却病倒了,朝廷的尴尬是可想而知的。
但不管怎么说,家康已经上了年纪,这一年已经60岁了(二郎三郎要小一岁,59岁),在当时来说,可以算得上是高龄了。太阁秀吉死时63岁,前田利家62岁,长宗我部元亲61岁。九州的大村纯忠死时55岁,大友宗邻58岁。还有,武田信玄在53岁上,而上杉谦信年仅48岁就去世了。
从朝廷的角度来看,如果刚刚授予了大将军衔,家康就去世了,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会损害到朝廷的权威。所以,慎重论在朝廷中占了上风。
可以想像得出,江户的秀忠有如何沮丧。可事已至此,秀忠也不得不暂时放弃。他当然没有想到,此事出于二郎三郎的谋划。他甚至在心里暗骂:“真是没用,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生病!”秀忠原本在心里就没把二郎三郎当回事,而秀忠第一次认识到,二郎三郎此人不一般,已经是这一年八月间的事情了。
从八月三日起,二郎三郎的身体,逐渐开始恢复,在外人看来,他的气色也不断地好转,八月八日,次子秀康来探望了二郎三郎。秀康是陪会津藩主上杉景胜一同前来的。
关原之战就是由上杉景胜引发的。置德川家屡次的劝告于不顾,景胜不但拒绝进京拜见家康,反而在领地会津修城备战。非仅如此,景胜还在旧领地越后煽动暴乱,搞得后任领主堀秀治大为狼狈。家康接到秀治的报告后,命景胜进京当面解释,但景胜没有遵从。此事终于促使家康下决心讨伐会津,当德川大军行进至小山时,收到了石田三成起兵的消息。
讨伐会津当然只能终止。实际上,在平定了大阪之后,德川家已经决定再次讨伐上杉,但被结城秀康阻止。秀康的理由是,上杉家是名门,而且没有证据说明,景胜曾和石田三成共谋举兵,应该只是石田三成单方面地利用了德川家讨伐会津的这个时机。不能只是出于怀疑,就进行惩罚。关原之战时,秀康作为对上杉的牵制,留在了宇都宫。现在如果要讨伐会津,当然该由他来全权指挥。因此秀康对此事的意见,对事态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庆长六年八月八日,陪同上杉景胜来访的秀康的意图是很明显的。秀康最担心的是本多正信,正信不但是家康近臣的领袖,而且根据情报,他最近开始凡事都开始迎合秀忠的旨意。如果不知道真的家康已死,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假冒的,的确很容易产生这样的看法。秀康同时也清楚秀忠是个小气的人。换作现在的说法,就是很会打小算盘。秀忠当然不愿放景胜一马,打垮了景胜,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就等于到了秀忠的手里,他可以安插亲近的大名,并对一直让德川家很不放心的,仙台的伊达政宗形成夹击之势。这一切都是秀忠拨打着小算盘,早已算计好了的。
但秀忠很惧怕秀康。这位勇猛果敢的兄长,最让秀忠感到恐惧的,就是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至少,靠拨打着小算盘,绝对无法预测果敢的秀康的行动。而秀康的这种果敢,也为他在天下广聚了人气。
特别是在久经沙场的战国大名之间,秀康的人气是超群的。这些人的经验告诉他们,战争的要谛就是果断。对秀忠来说,秀康的果断让人恐惧,而秀康的人气也更让人担心。作为家康的继承人,秀忠有一种预感,终有一日,果断又有人气的秀康,会成为自己继承大位的障碍。必须从现在开始就不断地打击秀康,逐渐将其压制在自己身下。秀康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担心在紧要关头,正信会不会用计,使家康改变初衷。因此,秀康特意陪上杉景胜一同前来晋见家康。

二郎三郎对秀康的态度,直令得秀忠切齿扼腕不已。尽管秀忠已经通过本多正信向二郎三郎下达了指令,接见秀康和景胜时,应尽量显得不愉快,甚至可以见机发怒。但二郎三郎实际的表现,和秀忠的指令正相反,他对自己的儿子秀康,不但尊敬有加,而且对秀康在关原之战时,镇守北方的功劳也大加赞赏。接见上杉景胜时,也始终面带微笑,在收回了景胜在会津的一百二十万石领地的同时,又很痛快地在出羽置赐郡米泽和奥州福岛,赐给了景胜三十万石的领地。这可以说是一个破格的待遇了,因为对毛利家也基本进行了同样的处置。毛利家的领地也从一百二十万石被家康减至三十六万石。但毛利家的同族吉川广家,在关原之战前就密通家康,在交战时没动一兵一卒。这是一件很大的功劳。上面的三十六万石的数字,是有这样的背景的。在某种意义上,上杉景胜对德川家没有任何功劳,可以说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之所以他能够得到如此好的待遇,原因当然和秀康有关。肯定是因为秀康开口求情,事情才有了这样一个结果。秀康也因此成为了上杉家的大恩人。不,应该说不止上杉家,对于经过这次赏罚之后,已经变得极端敏感的全体外样大名来说,现在秀康就是一位可以依赖的有实力的人物。
二郎三郎在一日之间,就做完了这些事情。
秀康肯定不会不清楚,家康(二郎三郎)做的事,对自己来说,意义是如何重大。怀着发自内心的感谢,秀康启程去了新领地越前。这样以来,二郎三郎就得到了一位,在事情发生变化时,可以帮助自己的援军。如果秀忠过分不讲道理,或者企图杀害自己时,至少有了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
秀忠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大为吃惊:“想不到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秀忠第一次对二郎三郎生出一些戒心。秀忠立刻给本多弥八郎去信,指责他办事不力。弥八郎的回信,语气十分冷淡:“就算是做做样子,我也必须遵从主公(二郎三郎)的旨意,怎么可能命令他这样那样,中纳言大人,你原本就应该来参加他们的会见。”
正信在信中暗指秀忠不应该待在江户不动,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认为信中隐含着对二郎三郎的不满,不管是哪一种意思,能让正信这样的人感到心烦,足以证明二郎三郎具有不一般的才干。
“此人不可小视。”秀忠对二郎三郎的看法也开始逐渐开始发生变化。
甲斐的六郎只身一人来到伏见。岛左近和市郎兵卫留在了大阪。伏见对岛左近来说过于危险,不但城市很小,而且认识他的人也太多。六郎一人扮作了卖刀人,也基本上可以自由地出入伏见城。相对大阪城,伏见城对于忍者来说,是一个出入很方便的城池。因为它修建得很仓促,建城时也没有考虑到要防范忍者的入侵。最初,在二郎三郎的身边,只有从属阿梶夫人的几个女忍者在负责警卫。但最近情况突变,突然冒出了很多男性忍者。据六郎的观察,这些人不是伊贺或甲贺的忍者,而是旧武田家的忍者。实际上,这些人都是二郎三郎,因石见银山而提拔的大久保长安找来的。长安原本就是武田家的家臣,而且是猿乐师的孩子。浪迹天涯的猿乐师,可以说是“流民”的一分子,和忍者之间有常人难以明白的关联。需要时只要一声招呼,就可以找来大批忍者。而把长安推荐给二郎三郎的,是阿梶夫人。阿梶夫人也是从乱波忍者的口中,听到长安的名字。这件事可以证明,虽然有地域之分,有族党之别,有时也会发生争斗,但同为忍者的他们,和武士或平民不同,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生的亲近感。
很快,甲斐的六郎就在武田忍者中,发现了一位旧识,这位旧识叫甲斐的飞助,是六郎的大伯父,应该早就过了60岁。六郎幼时曾到这位大伯父的家里学习忍术。飞助正如他的名字所示,是一位跳跃的名家,可以如飞鼠一般,在树木顶上窜来飞去。从城头一跃而下,连脚都不会挫伤。六郎在伏见城里见过飞助两次。一次是在伏见城屋顶,二郎三郎寝室的正上方。当时寝室中,二郎三郎正在和阿万夫人缠绵,阿万夫人这时21岁,是相州三浦出身的三浦赖忠的女儿。二郎三郎在阿梶夫人之外,最宠爱的就是这位阿万夫人。阿万夫人是一位非常柔顺的女子。喜爱阿梶夫人这种好胜的女人,有时会让男人感觉非常疲惫,在这种时候,阿万夫人这样的女子,就会让男人很眷恋。在床笫之间,阿万夫人也从来都是被动的,温柔地抱着二郎三郎,依从着他的各种要求。她那柔弱的样子,总能惹起二郎三郎的怜爱。
当时飞助在屋顶上,垂涎三尺地紧盯着两人的痴戏。这种行为已经违反了忍者的规矩。实际上,当时飞助就没有发现六郎也潜身在屋顶。
“大伯父老了。”六郎在略感悲伤的同时,也不禁有些为二郎三郎的安全而担心。
六郎第二次见到飞助,是在伏见城的游郭。飞助正被人从一家叫“倾城屋”的妓院中轰出来。看样子,好像是飞助对妓女提出了什么额外的不堪要求被拒。妓女正在对飞助破口大骂。飞助一声不吭,缩着脑袋在人们的嘲笑中,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跳跃名家的风范,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色迷心窍的老头。六郎跟踪了飞助,发现他住在伏见城里的一处房屋中。
和岛左近商量之后,九月初,六郎到寓所拜访了飞助。飞助见到六郎之后,狂喜不已,他一直以为六郎已经死在了天目山的战役中,六郎把曾经效命于石田三成,关原败后以卖刀为生的事,如实地告诉了飞助。当然,直接效命于岛左近以及刺杀家康的事并没有说。六郎对飞助说,自己是作为下人,在石田三成处谋生的,一直想再做回忍者。在城内见到飞助后,这种愿望越发强烈,所以今日特为此事来向大伯父求助。
“我上了年纪,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武田的忍者们也都老了,现在正需要年轻人。”飞助这样答道。
从那一日起,六郎成为了护卫二郎三郎的武田忍者中的一员。飞助带六郎去见了二郎三郎。当时,六郎的心中浮起了一抹不安。现在六郎也搞清楚了,在桃配山刺杀家康之后,砍了自己一刀的,正是二郎三郎。说不定,二郎三郎会记得自己。当日脸上带着护面,相貌应该没有问题。可尽管身上披着铠甲,但人的体形特征是不会被铠甲所掩盖的。
担心是多余的。二郎三郎见到六郎,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好好干!”二郎三郎只说了这一句。六郎终于放下心来。接下来,又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刺杀了家康的自己,现在却跑来保护假家康。
但六郎错了。二郎三郎到底还是记起了六郎。的确,二郎三郎当时并没有想起,也没觉出在什么地方见过六郎,之后就忘记了这件事。深夜,在和阿梶夫人尽情欢爱之后,迷迷糊糊正要入睡时,脑子里突然清晰地浮现岀了六郎的形象。不是日间所见的六郎,而是在桃配山上,飞马撞来的刺客。在那刺客的手里,一把安着刀柄的枪尖闪着钝光,就是这只枪尖,紧接着刺进了家康的胸膛。一切都在梦幻中,但又都清晰可见。可以说,这个情形一直藏在二郎三郎的潜意识中,在这个深夜,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复苏了。复苏的原因很清楚。
“就是那个人!”二郎三郎回想起日间所见的六郎的相貌和身形,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判断,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就算把他抓起来拷问,想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二郎三郎在很久以前,还在做自由自在的野武士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忍者和其他的“流浪之民”很近似,但他们绝不能算作“流浪之民”,区别就在于,忍者一族是团结的,而且每一个忍者都会忠于他们的家族。如果是为了家族,他们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自杀。他们欠缺“流浪之民”的基本特征,那就是“断绝俗缘”和“自由”。
二郎三郎睡意全无,反复琢磨。
甲斐的六郎为什么来到伏见城?为什么来做自己的护卫?是为了刺杀自己吗?那刺杀的动机又是什么?不可能是为了给石田三成报仇,忍者除了自己的族长,是不会有其他主上的。为死去的雇主复仇,绝不会是忍者的想法。
如果六郎的目的是暗杀自己,那么雇主又是谁?二郎三郎突然联想起了死在大阪城的那名刺客。那时肯定还有另外一个忍者在场,杀死刺客的忍者,会是这个六郎吗?当时的刺客是井伊直政派来的,可现在直政已经没有了暗杀自己的理由。所以六郎不可能是直政派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大阪,六郎杀死刺客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掩护他自己逃跑,那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又是受谁之命?肯定不会是秀忠。如果是秀忠,肯定会用伊贺或甲贺的忍者。从立场上来看,指使者有可能是本多正信或本多忠胜。但这两个人应该都不会去使用忍者。二郎三郎百思不得其解。
“直接问问这个人。”最后二郎三郎下了决心。心里一放下这件事,二郎三郎立刻酣然入睡。
庆长六年十月二日,也就是二郎三郎去江户之前的十天,甲斐的六郎从飞助处得到去见二郎三郎的命令。尽管心里有些忐忑,但六郞仍然认为,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真正让六郎感觉到困惑的,是临行前飞助的一席话:“殿下好像要给我们一些关照。”这是飞助的说话方式。“他说,把每晚在屋顶上值勤人的姓名,要提前十天通知他。这样每天他都可以知道是谁在上面,心里会觉得安全些。”
六郎大为惊愕。这哪里是关照,正相反嘛。二郎三郎要知道值勤者的姓名,就意味着他对某个忍者有疑心,在这个人值勤时,他会注意自己和侍妾及近臣们的谈话内容。
“他是不是正在让别的忍者调查我们这些忍者的行动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护卫就是最好的刺客。各国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在现代,在政变中负责杀死元首的,往往是元首的护卫队长。所以对护卫们的调査是不可或缺的。因为不知道在何时,为了何事,护卫们就会投向自己的敌人。
六郎在成为二郎三郎的护卫之后,在不值勤的日子,曾两次去大阪见了岛左近。现在,六郎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回想了一遍当时在路上的情况。
没有,肯定没有。肯定没有被人跟踪。六郎每次都很慎重,总是先到游郭(妓院)找一个游女(官妓)来睡觉,完事之后用药迷倒游女,自己从房顶出去,赶到大阪,很快再赶回来,和游女再戏耍一次。进屋时也是通过屋顶,肯定没有被别人看见。

一天晚上,六郎在屋顶看见二郎三郎向自己招手。侍寝的是阿梶夫人,邻室里也不见了侍女的身影。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如果怀疑六郎是刺客,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的。六郎带着几分戒心,无声地落下,拜伏在地。
“一起喝点酒吧!”二郎三郎百无聊赖地说。六郎拒绝了——忍者在执行任务时不能喝酒,这位殿下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喝点酒再聊天,才有意思啊!”二郎三郎满脸笑意。
是女人的事吧,六郎在一瞬间这么想了一下。可能是他对自已的某一位侍妾产生了怀疑。但二郎三郎接下来的话,把六郎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刺杀家康大人?”六郎本能的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二郎三郎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嘲笑六郎,六郎自己觉得也很傻,就把刀摘了下来,向二郎三郎递了过去。
“你拿着,要是在这一刻刺客来了怎么办,保护我的可只有你一个人。”这句话里含着莫大的信任。六郎默默地把刀插回了背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二郎三郎催促道。
“受人之托。”
“是谁?”
“我不能说。”
二郎三郎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又平静地说:“那倒也是啊!”
六郎瞟了一眼二郎三郎。这位殿下和普通的武士有些不一样。
二郎三郎轻轻笑了一下,又说道:“这点事,我也明白。在做影武者以前,我也经历过不少事。”
六郎大吃一惊,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任何人听来,这都是一件惊天的大事。二郎三郎竟然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别担心。女人们早就知道了。”
想一想,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每天都这样在一起亲热,不会有哪个女人还会被蒙在鼓里。但这样做合适吗,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给一个忍者。
“侍女们不知道,男人里知道的有中纳言大人、本多弥八郎、三位侍大将,当然还有你,就这些人。”
二郎三郎的话,让六郎表情一变。感到自己肩上被压了一副千斤重担。
“为什么要告诉我?”
二郎三郎放声一笑。有一句话,叫“推心置腹”,就是把自己的真心,放入对方的体内,意思是非常信任对方,现在二郎三郎做的事,就是“推心置腹”,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二郎三郎一直就是以这种方式为人处世的,他认为,就算是对方背叛了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多一死而已,像本多弥八郎那种深谋远虑的活法,二郎三郞无法接受,也不可能做到。
但六郎可不这么想。
“这回麻烦了。”六郎在心里暗自想道,忍者原本就怕这种人,正因为忍者的世界充满着谋略,所以他们反而不善于应付二郎三郎这种人,六郎尤其是这样。他现在死心塌地在为岛左近效命,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说明他最容易被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所打动。接下来,二郎三郎问了一句最让六郎无法回答的问题:“你现在也受雇于某个人吗?”六郎保持了沉默。
“是为了杀我吗?”
“不是。”这一次,六郎明确地回答道。
“那就是来保护我的啦!”
“是。”

“我觉得也是。在大阪那个使吹箭的刺客,是你杀的吧!”
“是。”
“你知道是谁派他来的吗?”
“是井伊大人吧!”
这回,二郎三郎有些惊讶了。“了不起。那,现在井伊还有没有派人来行刺?”
“没有。”
“你怎么这么肯定?”
六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为了威胁井伊,两次在松平忠吉的发髻上插了短刀的事说了出来。二郎三郎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没想到啊!这回把直政的脸都吓白了吧!”
六郎微微一笑。
“这是你想的计划吗?还是你的雇主……”
依然,沉默。
“能让我和他见一面吗?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我的心腹。”这是一句真心话。六郎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
六郎用悲伤的眼光望着二郎三郎,这说明,六郎背后的人肯定是一位名人,大概原属于石田一方。现在只要在伏见城一露面,就会被立刻捉拿。
“我明白了。不必勉强。但,还有一件事。”二郎三郎直视着六郎:“你为什么要来保护我?”
六郎略作犹豫。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为了保护秀赖殿下。”
“原来如此。”
二郎三郎苦笑了一下。这就让人明白了。除了淀君,现在没有人比二郞三郎更希望秀赖长命百岁了。因为秀赖的死亡,就等于二郎三郎的死亡,眼前这个人的雇主显然已经看透了这一点。
“也好。”
六郎把这句话当作了让自己回屋顶的命令。正要起身。
“等一下。”二郎三郎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很大的皮袋,沉甸甸的,放在六郎面前。
“是银子,你拿去吧。”
这些银子是大久保长安派部下秘密送来的,石见大森山产银中的一部分,六郎正要拒绝。
“不必推辞,拿这些银子去找些人来。现在的人手不够,不是忍者也没关系,只要是你认为有用的人就可以。”然后二郎三郎又补充了一句:“要和飞助他们分开。飞助他们虽然也很努力,但岁数太大了。”
六郎点了点头,把银子拉了过来。二郎三郎说的事,六郎也想到了,但召集新的护卫,这件事可不容易做,如果要找可以信任的人,则更是难上加难了。

“以后说不定会有事要和你的雇主商量,到时候再拜托你吧!”
六郎略微点了点头。
“有点麻烦啊!”六郞一面返回屋顶,一面在心里嘟嚷了一句: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刺杀了家康公的自己,现在竟然成了假家康公的心腹。
“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六郎在心里抱怨着二郎三郎。的确,如果说轻率,那么二郎三郎的行为可以说是轻率至极。但也不得不承认,二郎三郎和任何人都平等相处的做法,确实有巨大的魅力,虽然二郎三郎只是一个替身,但他毕竟是身处德川家顶点的人,现在却向一个忍者俯首,换作一般人,还真的很难做到,这个人很实在,到了60岁,还能这么实在的人应该不会很多吧!从这个角度来看,此人确有不凡之处。
“不管怎么说,得立刻报告大人。”

现在,对六郎来说,二郎三郎就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包袱。哪怕早一刻也好,必须要让岛左近赶快把这个包袱接过去,六郎已经要坚持不住了,六郎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值勤,立刻就起身去了大阪。
岛左近的反应和六郎预想的正相反,也不知为什么,六郎认为岛左近首先应该会大笑不止。但岛左近一直保持着沉默,持续时间之长,有些让人意外。六郎感到一些不安,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无法原谅的大错。回想一下,自己确实说了一些原本可以不说的事,这是因为受到了二郎三郎率直的态度的影响。
“你把他的长相和体形,详细地给我说一说。”岛左近的话有些让人意外,六郎带着不安,把二郎三郎那有些异常的短腿,肥胖的体形,圆滚滚的快要被撑破了的脸庞,仔细地描述了一遍。
“很像。”岛左近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和家康公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连身形都完全……”
“我不是说他像家康公。”岛左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像一个射伤了信长公的人。”六郎目瞪口呆,没想到岛左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石山战争的末期,岛左近正在为大和的筒井顺庆效力,负责搜集有关本愿寺的情报。他当时就听说信长被打伤了,也知道射伤信长的人,在义军中迅速地岀了名。岛左近对这人很感兴趣,就搜集了和他相关的情报。世良田二郎三郎元信,好像是三河人士。异常的短腿,狐狸脸,年龄三十大几,铁铳从不离手,射术超凡,曾参加了三河一向宗起义、近江一向宗起义,是一位历经磨难的战士,他有一个同伴,两人从三河起义以来,总是形影不离,这个人和二郎三郎正相反,像鹤一样的瘦,也是一个相貌平庸之辈,年龄四十出头。名叫本多弥八郎。
“本多弥八郎!”岛左近一惊。本多弥八郎正信,谁都知道,他不是家康的谋臣吗。
“原来如此。”岛左近总算找出了世良田二郎三郎和家康的接点,“牵线的是本多正信。”
“但他们的胆子可真大。”岛左近有些赞叹地摇了摇头。但他也明白,除此以外,德川家也别无良策。
“但他们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不用说,肯定要隐瞒到德川家不再需要家康为止。明确地说,就是要到德川家攻克大阪城,名至实归地成为了天下的霸主为止。但奇怪的是,世良田二郎三郎为什么要庇护秀赖。而井伊直政试图刺杀二郎三郎一事,又如何解释呢?
“可能是对继承权的争夺。”
岛左近点了点头。想一想,仅仅掌握了天下的霸权,二郎三郎的使命并没有完成,他必须要活到下一代的德川家主,继承了天下的霸权之时,那么,家康的继承人又会是谁呢?
“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中纳言秀忠吧!”但秀忠没有做领袖的器量,不光是岛左近,天下的武将们都如此认为,所以才会有井伊直政的鲁莽刺杀行动,身处漩涡中心的世良田二郎三郎,由才会想到,要培植自己的心腹势力。
“他是为了活命。”
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二郎三郎身处漩涡的中心,为了活命,必须有自己的心腹,接下去就要尽可能延长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为此必须要让秀赖活着,到这一层为止,岛左近都看清了,问题是,接下来呢?
“不仅是这些吧!”
二郎三郎和本多正信的目标,怎么想也不会仅是延命这么简单。这两个人不都是老牌的一向宗门徒吗!
“他肯定想要做一件什么事,一件大事。”但到底这是一件什么事,连岛左近也无法预测。但肯定会有事情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六郎茫然地看着岛左近的脸上逐渐浮起了笑容,显得非常开心,甚至兴奋地搓起手掌,然后又向手心吐了口唾沫,好像在做相扑前的准备活动。
“大人在想什么?”正想着,六自瞅岛左近在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别在这儿傻愣着了。”岛左近红着脸,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可得长命百岁,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六郎不明就里地跟着点了点头。
庆长六年十月十二日,二郎三郎从伏见起身去了江户。



第六章:江户

二郎三郎好像迟迟不愿进入江户。在途中花费了很多时日去打猎。进入江户时,竟然已经是十一月五日,从离开伏见算起已经过去了24天的时间。
最让人奇怪的是本多弥八郎正信。作为一个能吏,既然定下了行程,就应该尽早赶到江户。但他对二郎三郎的行为不但不加以制止,反而若无其事地和二郎三郎一起,优哉游哉地享受着打猎的乐趣。
负责接驾的秀忠,为此表现得焦躁不安。
秀忠从未像这七个月这样繁忙地工作过。无论如何都要在二郎三郎以及本多正信、正纯父子进入江户之前,构建起新的内阁,重要的人事安排已经基本完成。来看看吧!让你大吃一惊。这就是秀忠对本多正信所抱的态度。但正信迟迟不来,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和二郎三郎一起兴高采烈地去打猎了。如此一来,秀忠反而感到了不安正信是不是想不再过问政事了。和以岛津为首的诸外样大名的外交工作离不开正信。刻板的大久保忠邻,是无法和那些久经沙场的外样大名们进行周旋的。而酒井、土井还太年轻,不够分量。青山、内藤的器量又太小。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秀忠在心里暗自后悔。
二郎三郎和弥八郎正信之所以迟迟不进入江户,是为了完全把握江户的现状。阿梶夫人手下的女乱波忍者也和二郎三郎同行,应她们的请求,关东的乱波忍者们一齐岀动。这些乱波忍者被人称为风魔一族。他们至少在关东地区,比德川家的伊贺、甲贺忍者拥有更强的力量。各种情报不停地被送到了二郎三郎的手里,二郎三郎把这些情报又毫不隐瞒地交给了弥八郎。就连弥八郎也不得不佩服乱波们的神速和情报的丰富。
“这就是你的做法吗?”弥八郎带着几分敬畏的表情,望着二郎三郎。二郎三郎笑了笑:“这是‘流浪之民’的做法。看看,你已经被排挤岀来了。”分析一下情报就可以发现,现在的体制里,已经很难有弥八郎正信的立足之地了。
“纸上谈兵而已。”弥八郎轻松地说道,“只要有大事发生,他们的无能立刻就会被暴露出来,到时在一片慌乱之中,就轮到我登场了。”
“交给我吧!”二郎三郎笑道。
弥八郎正信所需要的“大事”,在二郎三郎进入江户城的一个月后发生了。庆长六年闰十一月二日,从骏河町扩散出来的大火,几乎烧毁了江户全城,将要成为新幕府中心的江户的城市建设,于秀忠在大阪期间,就已经秘密地开始了,既没有告诉二郎三郎,也没有通知弥八郎。秀忠从这一年的三月开始动工,到此时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但在一夜之间,就全部灰飞烟灭。
当时住家的屋顶都由茅草搭成,所以大火才迅速得以蔓延,在大火后,政府才发布了必须使用木板建屋顶的命令。秀忠的江户城市规划中,根本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本多弥八郎紧紧地抓住这一点不放,像江户城市规划这样重要的事情,秀忠为什么只和少数的近臣协商,就付诸实施,长此以往,德川政权不可能长治久安。
秀忠慌得浑身发抖,大久保忠邻、酒井忠世、土井利胜三人也一样,土井利胜等人甚至已经做好切腹的准备。
“治理天下不是游戏,像这种想当然的做法,简直就是祸国殃民。”弥八郎对秀忠的言辞愈来愈激烈,这种行为,已经远远超越了家臣和主君之间的界限,但因有二郎三郎同席,大久保等人只能哑口无言,秀忠也很清楚眼前的形势,所以越发地生气,可就是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在秀忠的心底,一种强烈的恐慌迅速扩展开来:“或许,我真不是做将军的材料。”这种恐惧逐渐发展成一个巨大的疑问:“德川家会不会因我而灭亡?”周围的人一齐起身,指着自己痛骂,而自己只能屈着身,垂着头……这个情形在秀忠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秀忠此人缺乏气魄。不管是从善如流的气魄,还是作恶到底的气魄,面对本多弥八郎这种久经磨砺,经验丰富的大臣的指责,秀忠实在是没有当场反击的能力。当秀忠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时,发现弥八郎正信已经成了关东总奉行之一。关东、近畿的枢要之地,也都按照弥八郎的意旨,派遣了奉行或代官。
和二郎三郎独处时,弥八郎咬牙切齿地问:“是你指使的吧!”二郎三郎只是笑了笑。
“你干的好事!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二郎三郎马上垂头丧气地说:“火着得那么猛,我做梦也没想到,相信我,真的!”
放火是关东乱波忍者的一项拿手本领。只要给他们明确的指示,他们就可以把火势控制某一个区域内,一个火星也不会溅到这个区域的外面,但这一次明显是二郎三郎的失策,他没有指定火势的范围。被甲斐的六郎指明这一点之后,二郎三郎也痛悔不已。
弥八郎目瞪口呆地仔细看了看二郎三郎:“对中纳言大人说过的话,看来也得对你说一遍:治理天下不是游戏,不能想当然。”
“这些我都知道。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家伙可不是个平常人。只要有必要,他肯定会毫不在乎地把江户烧光好几次。这种乱七八糟的做事风格,正是这家伙的可怕之处。可是话说回来,他是派谁去干的呢?
“乱波。”弥八郎一问之下,二郎三郎毫不隐瞒地答道,“对了,想起一件事。刚才你安排的那些代官,把甲斐的代官,给我换成大久保长安。”

“大久保长安?那个石见银山的奉行……”
“他原来在武田家就做代官,肯定能干好。”
二郎三郎是由乱波忍者联想起了长安。全靠着长安,才能积累下了这么多的银子。用这些银子,才雇到了乱波忍者。长安是个有实实在在用处的人才。后世被称为“日本最奢侈”的大久保长安,从此开始了他那传奇般的飞黄腾达。
长安后来作为代官的首领,支配着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作为奉行,管理着佐渡金山、石见大森银山、伊豆金银山、但马生野银山、甲州黑川金山。
负责东海道、中山道的修理和传马驿站的整备。在修建江户城、名古屋城时,他还负责调配资材。是一个拥有着巨大能量的怪才。据说,长安在一次视察各地金银山时,男女随从合计达到了二百五十人之多,随从们身着华丽的衣衫排成队列,宛如一次盛大的游行。但他牢记着二郎三郎的恩情,至死不渝。当然,对秀忠来说,长安就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存在了。
这次二郎三郎滞留在江户的时间很短。从庆长六年十一月五日,到庆长七年正月十九日。大约三个半月的时间。
在这期间,二郎三郎表面上每日无所事事。只是面带微笑地欣赏着,本多弥八郎正信施展他的铁腕。那种场面可以用波澜汹涌来形容。弥八郎把秀忠和心腹们,拍拍脑袋就制定了的政策,重新进行了修订。弥八郎的智慧是以经验为基础的。在发生争执的时候,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各种大道理,而往往是这种智慧。
“一群公子哥,能干什么。”弥八郎在伏见说过的这句话,不是一句大话。二郎三郎看清了这一点。
这期间,二郎三郎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打猎。在秀忠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消遣。看着二郎三郎悠哉悠哉的样子,秀忠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但想一想,比起让二郎三郎整天待在城里,面带嘲讽地欣赏着弥八郎折磨自己的心腹们,还是让他到城外去快活比较好。所以,秀忠对二郎三郎打猎一事,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二郎三郎打猎时,总是只携带很少的随从。其实,打猎只是幌子,二郎三郎去打猎时,总要安排会见乡绅和百姓,他自称这是为了倾听民声。他还细致地满足了百姓们的各种要求。但这只是一种伪装。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化装成百姓或乡绅来和二郎三郎会面。这些人有的是乱波忍者,有的是武田、北条的旧臣,甚至还有小偷和盗贼的首领。这些人都是甲斐的六郎跑遍了江户的大街小巷发掘出来的,每个人都具有某些方面的才能。这些人当中,有些人成了六郎的手下,有些人成了二郎三郎的家臣,有些人带着秘密任务,又潜入了地下。二郎三郎的目标是,在地下支配即将成为幕府中心的江户的每一条街道。
从前,关于以卖旧衣服而出名的、日本桥富泽町的起源,有一个传说。家康进入江户后,抓住了一个在关东地界很有名的贼头,叫鸟泽。家康对鸟泽说:“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你得想办法,把江户变成一座没有盗贼的城市。”
鸟泽应道:“请给我一座房子,我把手下们都召集来住下,一起琢磨对付盗贼的方法。但我必须给我的手下们安排正经生计。希望您让我来当旧衣买卖的总管。”
据说,这就是富泽町的起源。二郎三郎收揽了很多这样的人。秘密地控制了江户的地下世界。
其实,二郎三郎现在正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有一个秘密,不但不能让秀忠知道,连弥八郎也不能告诉。这个秘密就是让弥八郎亢奋的原因。
这个秘密和阿万夫人有关,她怀孕了。预产期在第二年(庆长七年)的三月上旬。毫无疑问,孩子是二郎三郎的。这一点,连二郎三郎自己也没想到。
都五十九岁了,居然又有了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在这以前,二郎三郎从来没有过孩子。年轻时,除了娼妇,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在一向宗起义期间,也曾和寡妇或门徒的女人们亲热过。但那也不是一种长久的关系。也可以说,正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明天自己会怎样,才促成了这种关系。做了家康的影武者之后,有时家康也会赐给他一名侍女,但每回人都不一样。因为家康担心他会专情于某一个固定的女人。如果专情于某个女人,二郎三郎也许会想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并拥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家康很担心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人有了欲望,就无法做好影武者。影武者就应该只是一个影子,绝对不允许岀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影武者也就失去了价值。而且,不管到什么年龄,影武者也必须单身。否则的话,影武者会因眷恋妻子儿女而怯懦。所以,二郎三郎的性生活一直受到了严格的控制。拥有自己的孩子更是绝对不能想像的事。
但现在,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在前一年出生的五郎太丸的身上,二郎三郎已经感受到了孩子的可爱。而这一次,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二郎三郎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但情况不容乐观。秀忠肯定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只是秀忠,井伊直政、榊原康政、本多忠胜等三将,甚至连本多正信在内,所有的人肯定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女孩,倒也罢了。如果是个男孩会怎么样。对外,只能说这孩子是家康的第十子。也是秀忠的弟弟。
那个秀忠又怎么可能承认,一个不知名的影武者的孩子是自己的弟弟。而且,从血统上来说,这个孩子和德川家没有任何关系。如果秀忠轻易地认可了这件事,会为德川家的将来埋下巨大的祸根。因此,很明显,一旦让秀忠得知了阿万夫人怀孕的消息,他肯定会立刻处理掉这个孩子。
“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二郎三郎下定了决心。
告诉二郎三郎阿万夫人怀孕消息的,是阿茶局夫人。阿茶局夫人和先夫神尾孙左卫门忠重生过一个儿子叫五兵卫。成为家康的侍妾之后,随军参加过长久手之战。在战场上曾流产过一个家康的孩子。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在阿梶夫人等其他侍妾完全没有注意之前,她就察觉到,阿万夫人怀孕了。当时,甚至连阿万夫人自己都有些半信半疑。

“不会有错。从今以后,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的身体。你的身体现在可非常重要呦。”阿茶局夫人温柔地抚着阿万夫人的后背说道。
之后,她又立刻召集来阿万夫人的侍女们。从饮食、入浴到睡眠,对诸事都作了细致的安排。最后又命令使女们严守秘密。“有人胆敢泄露此事,立即处死。”
阿茶局夫人圆圆的脸上总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说这句可怕的话的时候,阿茶局夫人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平稳,脸上仍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这比一脸的严肃更令人恐惧。侍女们闻言,无不在心里感到一阵战栗。虽然是女儿身,但阿茶局夫人也曾数次上过战场,不会随随便便地说这种话,一旦说岀了口,必定会付诸行动。侍女们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阿茶局夫人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了这次怀孕意味着什么。如果被秀忠知晓了,他肯定会立刻命令打掉这个孩子。甚至,说不定他会命人连阿万夫人也一起杀掉。因此,必须命令内宅的全体人员严守秘密——但首先要告诉二郎三郎。阿茶局夫人一直忍耐到轮到自己侍寝的日子。在亲热的时候,阿茶局夫人搂着二郎三郎的脖子,像说悄悄话似的,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二郎三郎大惊之下,想要停止动作。阿茶局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他,强迫二郎三郎继续。这是阿茶局夫人表现出来的唯一的一次嫉妒。
“一定要赶快告诉阿梶夫人。”这是云雨之后,阿茶局夫人说的第一句话。二郎三郎不得不佩服阿茶局的敏锐。的的确确,通知阿梶夫人,对二郎三郎来说,是眼下最紧急但又最为难的事情。
“不能让别人去,必须殿下您亲自告诉她……”阿茶局看穿了二郎三郎的心思,一针见血地说道。二郎三郎除了点头称是,也找不到其他的办法。
阿梶夫人令人吃惊地哭了——那个好强的阿梶夫人竟然哭了!为什么怀孕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阿万夫人?!是不是因为二郎三郎在心里更爱阿万夫人?阿梶夫人在这令人无可奈何的命运前,只能不停地哀怨和叹息。二郎三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紧紧地抱住了阿梶夫人。

不讲理地尽情地哭诉了一阵子后,阿梶夫人平静了下来。很快就擦干泪水,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对不起,说了这么多任性的话。现在我没事了。”
这种时候的阿梶夫人,就如同小姑娘一样可爱。二郎三郎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后背。
“对不住。但你要相信,这不是我的本意。如果非要生孩子,我更想让你给我生。”这句话对阿万夫人来说有些残忍,但这是二郎三郎的真心话。并不是因为他更爱阿梶夫人。而是因为阿梶夫人更有能力保护即将降生的孩子。阿梶夫人拥有不让须眉的才智和决断力,而且和关东乱波忍者的关系,使她本身也具有了一定的军事实力。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她肯定会动员自己全部的力量来保护他(她;)。如果是阿梶夫人,二郎三郎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她。但阿万夫人就不行了,她是一个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弱女子。有关保护孩子的事,二郎三郎必须全部亲历亲为。
“我真高兴……”
阿梶抱住二郎三郎,给了他一个长吻。
“这件事,你就交给我和阿茶局夫人来处理吧!”阿梶夫人看着二郎三郎的眼睛说道。
“理应如此。这里面净是一些我不懂的事。我从来没有过孩子。”二郎三郎自嘲地说道。自己的大半生和常人有很大的差异。而到今天为止,自己竟然没有认识到这种差异。令二郎三郎自嘲的,正是这一点。
“有什么事,可以交给六郎。”
有关甲斐的六郎的事,二郎三郎只告诉了阿梶夫人和阿茶局夫人。
“不用。六郎必须保护殿下去江户。这里有我们的手下就足够了。而且,如果突然增强了护卫,反而会引起中纳言大人的疑心。”确如阿梶夫人所说,
此时必须保持常态,绝不能有任何异动。

“你带阿夏夫人去江户吧!”阿夏夫人是势州北富氏家臣,长谷川藤直的女儿。庆长二年十七岁的时候,被家康看中,收做了侍妾。她的兄长长谷川左兵卫藤广,后来(庆长十年至庆长十七年)曾出任长崎奉行。
“为什么?阿梶你不去,别人会起疑心的。”
“就说我生病了。如果我没去,你急着赶回伏见,就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但是……”阿梶夫人笑了笑:“我要安排手下的三个女忍者,跟着殿下。”
“什么?为什么……”
“小气。我是个很小气的女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如果别人知道,我连监视殿下的人都没安排,反而会觉得奇怪。而且……”阿梶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二郎三郎,“要是你真的去找了别的女人,那可就坏了。”
二郎三郎哭丧着脸,揉了揉大腿,臀部刚被阿茶局夫人拧过。为这次的怀孕骚动,自己到底还要被拧几回呢?
“不过……”阿梶夫人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您不用过多担心生孩子的事。就算生下来了,如果他们打定主意,不论有多少个孩子,也都会被杀掉的。”
很明显,这番话说的是秀忠。
“我知道。”
“养育孩子的时候,不管咱们怎样加强防备,也不可能防范得住。”
“这一点我也清楚。”
“那您打算怎么办?”
“让他写一下。让中纳言大人给我写一封保证书。
“绝不会伤害我的孩子;孩子长大以后,也要把他们当成亲生弟弟。让他就这两点,写一封保证书。”
“您认为他会写这样的东西吗?”

“当然会。
“可是…”
“如果他不写……”
“如果他不写……”        
“如果他不写,他就当不上将军。”二郎三郎坏笑了一下。
“你要是那么做了……”
“他不敢杀我。至少这段时间。如果他不敢杀我,就只能写保证书。当然,他会不会遵守,就要另说了。”
二郎三郎低声笑了笑。
“但中纳言大人当了将军之后……”
“在那之前,我要修建城池。一座真正的城池,一座心中之城。”
“心中之城?”
“信任。诸将和百姓的信任。只要他们还觉得家康殿下值得信任,我和我的孩子就不会死。”
二郎三郎是当真的。他现在认真地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回想一下,在关原不得已假冒家康的那一刻,二郎三郎身上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种转变也许是漫长影武者生活的一种反动。
但是,毁灭男人的往往就是梦想。男人这种东西,总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而走上毁灭之路。
在讨论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时,人们总会提到这一点。就是说,男人总是会有些不可达成的梦想,所以是不成熟的;而女人的梦想往往都是可以实现的,所以女人是成熟的。大家还常说,男人的浪漫是不成熟的证据,女人的现实是成熟的标志。总而言之,梦想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二郎三郎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总是单身匹马,为生存而拼搏。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是一个梦想家。在战斗中还抱有梦想的人,必然会死。当然,在战场上的梦想,是对己方的力量、敌方的力量,以及对自己有利的风云突变等梦想。比如,己方危险的时候,老天会突然猛吹妖风之类的梦想。而二郎三郎现在不但拥有梦想,而且还在试图实现这个梦想。这一点是危险的。
有了孩子这件事,对刚刚有了一些梦想的二郎三郎来说,等于是当头泼了一桶凉水。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这是一件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事情。有了孩子就代表有生以来,自己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负有了责任。二郎三郎经过反复的现实的思考之后,很快就决定,为了自己的孩子,应该牺牲自己的梦想。具体地说,就是把自己建立独立国家的梦想,告之秀忠,以此为代价换取孩子的安全。但这种想法可能还是有些一厢情愿。秀忠是一个只要自己合适,就可以随便毁弃诺言的人。如果秀忠不遵守诺言,届时,二郎三郎就只剩下了一条路。那就是,做好随时失败的准备,把建立独立国家的梦想付诸行动。到自己的孩子有了自我保护能力时为止,坚韧不拔地和秀忠周旋到底,让秀忠没有余力向自己的孩子下手。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城池。关于现实中的城池,二郎三郎已经有了目标。
那就是骏府。那里是二郎三郎出生的地方,是二郎三郎最熟悉的地方,而且那里有很多曾经的“流浪之民”,是一片温暖的土地。二郎三郎想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座天下无双的城池。
离开伏见去江户之前,二郎三郎忽然记起一件事,便召来了甲斐的六郎。希望他背后的主人能够为自己鉴定一下骏府这块土地,同时他也告知了六郎理由。
岛左近满口答应了这个奇怪的要求。一个生来好动的男人,腰腿也没有什么毛病,可每天都像蝙蝠似的昼伏夜出,这种日子实在让人无法忍受。而且,虽然比不上伏见,但大阪到底也还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晚上出门的时候,有两次差点就撞见了熟人。所以,不到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岛左近尽量不出门。用现在的话来说,岛左近每天都生活在压力之中。

岛左近和原田市郎兵卫,在二郎三郎起身去江户之后,不久也出发去了骏府。岛左近的足迹遍步各地,就连朝鲜也曾去过。可是他不太熟悉关东。市郎兵卫曾两次到过江户。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个地理通。既然已经去了两次关东,那么东海道的主要城镇和客栈就不用说了,就连一些小道,他也做了详尽的调查,并记了下来。岛左近就如同带着一台电脑在旅行。
这次旅行中,不用急着赶路。作为旅费,六郎交给了他们足够的金银。
在习惯上,京都附近主要使用银子,而关东的主要通货则是金子。两人在充分观察了各地的乡镇之后,进入了骏府。
在城里闲逛了半天之后,城市的布局乃至于每条街道的特色,已经完全装进了市郎兵卫的脑子里。
岛左近突然提出要回客栈这座城不行。
“为什么?”市郎兵卫虽然强于暗记,但不善于做这种判断。
“那条河,不行。”
“安倍川吗?”
“对,就是这条河。你看,进城后河分成了好几条,北川、横雄川、妹川、稻川……”
“够了,总而言之,这些支流把城市分割得支离破碎,完全就是一个水乡,作为一个城市,这里不会有太大的发展。而且,大水来了怎么办?”
“现在的城,是家康公亲自建造的,应该是在今川府邸的基础上改建的……”
“家康公也只在这里住了五年,原因应该就是觉得这座城建得不好,你画一幅图看一看。”
市郎兵卫马上就画出了一幅精密的骏府图,岛左近盯着地图看了很长时间,手指在安倍川上砰砰地敲着。
“问题还是在这条河上。把它移到城外去怎么样?”
——太暴力了。

骏府以前叫府中,从那时起,今川、武田、德川,每次换领主时,这里都会变成战场。
永禄三年(1560年)桶狭之战时,今川氏真的父亲义元战死。而氏真本人在永禄十一年被武田信玄击败之后,一路从骏府逃到了伊豆。天正十年(一五八二年)信玄死后,其子胜赖被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的联军击败。两次战斗,据说骏府两次被烧毁。
“府中变成一片焦土。”(骏国杂志)
“从今川家的府邸,到诸臣的住宅,还有神社、佛寺,甚至连民宅都被烧得片瓦无存。”(甲阳军鉴)

而《骏河记》中曾记载:“在永禄、天正的兵火中,旧日的民居全部被烧毁。”
从其他的史料上也可以看出,经过这两次战火,骏府基本上被完全毁灭,居民也都全部逃离。之后,零星地也有了一些住家。但这些居民大都“从三河、伏见迁入”。“天正以前的居民已经没有人住在这里。”史书上曾这样记载。
天正十四年(1586年)家康从浜松迁往骏府,并重筑骏府城。那时的城市布局基本上和从前一样。家康到天正十八年,迁往江户为止,在此居住了五年。
“但是,但是……”原田市郎兵卫对着自己画的地图,一边琢磨,一边念叨着,“工程太大了,费用也了不得啊。”

市郎兵卫翻着眼睛看了看岛左近。岛左近苦笑了一下:“别那么小气,又不用你花钱。”然后又认真地说:“德川家也不会花自己的钱,肯定会让上次打了败仗的西军诸将,对了,应该不是毛利就是岛津。利用这些工程,掏空这两家的钱包,也是德川家的目的。”
正如岛左近所料,从那以后,江户的城市建设,新筑江户城、新筑名古屋城、骏府的城市建设、筑骏府城等工程相继开工。不仅是关原的败将,还有旧
丰臣家的大名们,都逐渐被掏空了腰包。而安倍川改流、筑堤这个大工程,也如岛左近所料,果然被交给了岛津家。
“那个大堤可以当作防御工事用。”岛左近一边愉快地喝着酒,一边说道。
“是安倍川的大堤吗?”市郎兵卫一面嚼着烧饼,一面含混不清地问道。
“对了,而安倍川就是壕沟。用安倍川环绕骏府的西侧,这样就固若金汤了。”
“南边是海。可是,东边怎么办?”
“东边是箱根山。箱根山是座天险,谁先控制了箱根山,谁就可以取得胜利。”
岛左近的眼神有些飘忽。他的这番话,是以秀忠的江户军和二郎三郎的骏府军开战为前提的。
不用说,在秀忠来犯的重兵面前,二郎三郎的骏府军在兵力上处于绝对劣势。但如果先控制了箱根山,则又另当别论。只有在平原,大军才能发挥优势。而山地战则是一种游击战。熟悉地理,行动敏捷的军队才可能获胜。就算不能胜,也可坚持很长时间。如果骏府军可以支撑一个月的时间,战局就会发生变化。北方的军队肯定会逼近,直接威胁江户。其中会有以一直不肯臣服于德川家的伊达政宗为中心的奥羽军团、米泽的上杉、秋田的佐竹、加贺的前田等北陆军团。
西线也会出现同样的局面。尽管从浜松到名古屋,到处都安置着德川系的大名。就算这些大名都支持秀忠,如果他们长期隔安倍川与骏府军陷入对峙,很容易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在西部有很多大名们对德川家心存不满,等那些西部大名们领军杀到,德川系的大名们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呢?
而且,秀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使他打赢这场战争,也会背上弑父的骂名。秀忠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己说出,二郎三郎是一介影武者。如果他敢说出来,他借二郎三郎骗取征夷大将军位的阴谋,就会暴露出来。还有,那些不明真相的德川系大名,会有多大兴趣,参加一支背负弑父骂名的军队呢?如果情况发展到这一步,胜负就难以预料了。
“你不这样认为吗?市郎兵卫。”市郎兵卫一边嚼着烧饼,一边怀着敬畏之心,听着岛左近的长篇大论。市郎兵卫完全没有岛左近那样的想像力。但他听着岛左近的宏论,脑海里也清晰地浮现了,以箱根山和安倍川为主战场,二郎三郎和秀忠双方激战的场面。大炮在怒吼,铁铳声和弓弦声交织在一起,甚至还可以听到雄壮的呐喊声。胆小如鼠的市郎兵卫的血也沸腾了。
而二郎三郎本人也正在江户为这场战斗做着前期的准备。他正让甲斐的六郎和阿梶夫人手下的女忍者为自己安排,和风魔一族的首领风魔小太郎的会面。据说,风魔一族原本是高丽人。因受了伊势新九郎的知遇之恩,所以一直在背后为北条家效力。随着北条家的灭亡,他们以箱根山为根据地,又重操了忍者的旧业。
伊势新九郎其人,出身不详,有人说他是乞丐出身。当时出身不详的人,大多是“流浪之民”。同为自由之民,风魔和伊势新九郎之间,肯定存在着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应该就是他们之间盟约的基础。
二郎三郎确信这一点,在二郎三郎还是一个野武士的时候,曾经和风魔一族接触过几次。有时是作为敌人,有时是作为同伙。那时二郎三郎就曾作岀过评价“论起山地游击战,没有人能是这族的对手”。不管是伊贺甲贺还是武田的忍者,在山里面都比不上风魔。据说这族有三百多人,但无法证实。如果想掌握他们的实际人数,只能打入他们内部,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各地忍者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带着这个使命试图打入风魔内部,但无人生还。原因很简单,风魔一族在内部仍然使用高丽的语言。因此,伪装成自己人混进风魔一族是无法办到的。一族的首领,风魔小太郎的相貌也无人知晓,据江湖传言,此人身长七尺二寸(两米一八),眼裂入鬓,口露四颗猱牙,鼻高且长。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妖怪般的人物呢?!这个传言必定是风魔一族捏造的。但这也说明,从来没有人见过小太郎的真实面目。
二郎三郎现在就是想会一会这个谁也没见过的人物。为此,他甚至不惜命令六郎,可以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么做的目的是,通过告诉风魔,二郎三郎原本是一个“流浪之民”,唤起他们的认知感。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和风魔一族结盟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风魔的根据地箱根山。二郎三郎确信,能够把风魔一族拉进自己的阵营,并在他们的指导下,布置攻防的一方,可以控制箱根山。北条一族之所以轻易地败给了秀吉,除了兵力和军备上的差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贪图享乐、流于奢华,所以完全失去了风魔对他们的信任。
甲斐的六郎受二郎三郎之命,和阿梶夫人手下的一名女忍者一起去了箱根山。女忍者名叫阿福,二十八岁,也是风魔一族。阿福怎么看也算不上是一个美人,略胖的脸蛋,矮鼻梁,高额骨,弯弯的眼睛倒也还有几分可爱。据说,很久以前曾以这种相貌为美。在那时,阿福或许可以属于美人的范畴。阿福的优点是开朗和伶俐。不管碰到多么困难的局面,她也总是笑嘻嘻地勇敢地去面对。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同伴,都会因此而感到轻松。阿福平时总有说不完的话,喜欢拿同伴开玩笑,但在这次的旅途中,她显得异常的沉默寡言,随着越来越接近箱根,她基本上是一言不发,而且还很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疑难的问题。甲斐的六郎认为阿福之所以会如此紧张,是因为马上就要面见风魔的首领。风魔的确非同一般,在见风魔小太郎时,就连他手下的忍者都会如此紧张,足见小太郎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据阿福说,就连一般的属下也都没有见过首领,他们只见过一个被称做小头的直属上司,而且在组织里没有横向联系。也就是说,阿福不认识其他的小头和他们的部下。因而,一旦被捕,阿福能够吐露的也只有几个同伙和自己的小头的姓名,至于其他的同伙和上司,因为根本就不认识,所以也无从说起。也许有人会想,碰到紧急的情况,那么同伙之间不是也无法互相确认身份了吗?在这种时候,高丽话就会发挥作用。只要用高丽话说出事先定好的切口,初次见面的人,也可以互相核实身份。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严密的组织。
到达小田原之后,阿福建议住一个晚上。尽管箱根山近在眼前,但阿福说进山还要经过一些特定的程序。六郎同意了。这次出门的所有安排都交给了阿福,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交给了阿福就必须完全信任她,如果被出卖了,那也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到时候再想办法逃走吧。如果找不到逃走的办法,那死也就死了。六郎的思维方式,就是如此简单明了。
两个人住进了非常豪华的客栈——这样做反而不容易被怀疑。二人所持的身份证明上显示,六郎和阿福是鸟见役人及其妻子。鸟见役人就是负责巡视和维护猎场的官员,可以追踪鸟兽进入任何区域。到了后代,鸟见役人往往兼任秘密警察,深被大名们所恐惧。
这个晚上,阿福溜进了六郎的卧室。
“我不要求结成夫妇,但是如果咱们没有男女之间的关系,我无法带你去见风魔的首领。”阿福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风魔一族是一个靠血缘连接到一起的组织,所有人都同属一个大家族,这就是风魔一族能够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力量源泉。不管因为什么,他们都不会让外人进入,而这正是阿福感到为难的原因。
当然阿福这样做,并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伏见城时,阿福就已经钟情于六郎,但阿福知道自己的相貌很丑,而且忍者的规矩禁止男女间两情相悦,所以阿福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忍受着爱的煎熬。可是为了这次任务,不得不破坏一次忍者的规矩了。六郎理解风魔的族规,无言地拥抱了阿福。

可是,意外发生了——六郎竟然沉迷于阿福的肉体不能自拔。六郎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阿福吐气如兰,全身都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她的身体非常美妙,细嫩的肌肤紧紧地贴在六郎的身上,仿佛能给六郎无限的包容。六郎沉迷其中,直到天光放亮。
“我可真不是一个好忍者呀!”天亮前,六郎恋恋不舍地离开阿福的身体时,自嘲地说道,“现在我离开了阿福简直没法活。但是没关系,回到江户,我就求主公让咱们结为夫妇。”
“我太高兴了。”阿福紧紧地抱着六郎。“那我可以对首领说,六郎你是我的丈夫吧?”
“当然可以,事实本就如此嘛。”六郎答道,没有任何犹疑。阿福容颜的改变让人瞠目结舌,当然不是相貌发生了变化,而是在一夜之间,她全身上上下下都像花儿一样,骄傲地绽放了。阿福这是第一次和男人在一起。现在,令人炫目的强烈而又清纯的风韵,笼罩着阿福的全身。不管是谁都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岀,在阿福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阿福。”风魔的首领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阿福了,他一边愉快地笑着,一边说道,“看上去,你已经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我丈夫和我一起回来了,他现在在小田原等候,请父亲亲自考察。”风魔的首领风魔小太郎点了点头。阿福对六郎和阿梶夫人都没有说实话,她就是小太郎的女儿。
“阿福挑中的男人,让我来考考他。”同席的一位小个子老人,兴致勃勃地说道。此人是第二代风魔小太郎,是阿福的祖父,退隐之后人称风斋,现在65岁。在北条氏灭亡之后,风斋就把风魔一族首领的位子,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他叼着一根长长的朝鲜烟袋,整日里晒着太阳,过着无聊又安稳的日子。但至少风魔小太郎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风斋身体里隐藏着的体力和智力,远远不是年轻风魔们能够望其项背的。
“你看呢,阿福?”小太郎向阿福问道,“爷爷的考试肯定很厉害哟,那个男人能行吗?”
阿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风斋和小太郎互相看了一眼,从阿福的动作上可以看出,她充满了自信。
“如果那个男人真像阿福想的那样,那也罢了……”小太郎有些担心地说道。小太郎清楚风斋手段的厉害之处,如果没有绝对把握,被考察的人必死无疑。就算亲如父子,风魔一族在这类事情上绝不会通融,动辄就要以被考验者的生死作为赌注,正是这一族的可怕之处。
甲斐的六郎正在客栈里睡着大觉,因为不知道阿福什么时候会和自己联络,所以也无法出门。六郎休息时是彻底放松的,就像发呆似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如果有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懒货。突然,六郎浑身松弛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了。
“查宿了。”一个声音从楼下传上来。
小田原藩的武士来査宿,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关原之战后,天下到处都是浪人。因为被贬为平民的大名们的家臣全都失业了,他们自然而然地都想到江户来谋求一个职位。于是,身处去江户必经之路上的诸侯们,必须随时严密地监控这些浪人。这些人即没有钱也没有未来,所拥有的仅仅是一身杀人的本领。他们往往会成为麻烦的制造者,因此各地诸侯必须不停地查宿,掌握这些人的动向,做到防患于未然。
现在六郎持有一个幕府官吏的身份证明,所以即使查宿也不会碰到麻烦。鸟见役人的职务可能会引起捕快们的警惧,但他们只可能非常礼貌、谨慎地和六郎打交道。所以六郎只需轻轻松松地端着架子等他们来就是了。但是不行,六郎的直觉告诉他,这次的查宿不对劲。
六郎一跃而起,先是换上了一双新草鞋,然后故意留下行李和长刀,只带着忍者的工具袋和短刀,转眼之间就从壁橱攀上了顶棚,并用短刀在天花板上开了一个小洞,观察着下面的动静。
很快,在掌柜的引领下,五六名武士来到了走廊里。因为六郎走时打开了窗户,所以屋里的情形一目了然。
“人呢?”一个看着像头目的人责问掌柜。掌柜一边摇着头,一边不停地解释着。的确刚才那人还在屋里,也没见到他外出。武士门潦草地检查了一下六郎的行李,很快就抱怨着走了。
六郎捅破了屋顶,从房顶上离开了。
六郎在房顶上看着武士们出了旅馆,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随后散开了,看来他们没打算回去,而是把客栈围住,准备继续监视。
六郎噌噌两下就落到了地上,在武士们完成包围之前,就出了客栈。按理说,这会儿应该赶快逃走,但六郎因为要等着阿福和自己联络,所以不能离开。而且这些武士们的言行有些奇怪,很明显,这不是一次通常的查宿,武士们没有检查其他的房间,而是直奔了六郎的住处,说明他们的目标,从开始就是六郎。
小田原是秀忠的近臣大久保忠邻的领地,如果这些小田原藩的武士是以查宿为名来抓捕六郎的话,事态就很严重。这次缉捕明显不是针对盗贼或是关原之战的溃兵,因为那些武士知道六郎的名字。可是甲斐的六郎这个名字,在溃兵通缉令里没有出现过,比较有名的盗贼中,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那么这应该是一次秘密缉。如此说来,大久保忠邻应该知道家康(二郎三郎)关于六郎的秘密,既然忠邻知道,那秀忠也必然知道了,可实际上又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二郎三郎进入江户城之后,六郎细致地在城中探察了一遍。目的是掌握伊贺甲贺忍者在城中的布防和秘密活动的情况。结果意外地发现,江户城的布防根本没有被安排给伊贺甲贺的忍者。很明显,秀忠并不信任伊贺甲贺人,而是重用了负责剑术指导的柳生一门。秘密事项基本都托付给了柳生。六郎掌握了这些重要的情报,可是柳生还完全不知道六郎的存在。
由此想来,六郎在小田原成为缉捕的对象,是让人无法理解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不管这些武士是真的,还是假冒的,他们背后的主使肯定不是大久保忠邻,而是风魔,现在知道六郎行踪的,只有风魔一族。
这时出现了一个卖糖人,放下货物准备休息。这人的岁数已经很老了,腿脚好像也不是很利索,他坐倒在地,伸直了双腿,看上去非常疲惫。
六郎给了老人很多钱,借来了他卖糖的家什,并对换了衣服。把短刀贴身插在了背后,这把刀是一把忍者用的直刀。
六郎穿着老人的衣服,挑着卖糖的挑子,敲着小钟在城里转了一圈。让人吃惊的是,六郎竟然还哄着几个孩子买了他的糖。这是忍者的一门手艺。一边转悠,六郎一边仔细辨认了那六名武士。
“这些人不是密探,但肯定是小田原藩的武士。”
这是六郎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如果是由乱波武士假扮的,那这些人也太放松了。现在就有一个武士,好像是遇到了熟人,正站在那里聊天。所以,这些人应该是真的小田原藩武士。大概是被人用钱收买了。但是,能让货真价实的小田原藩武士为自己服务,风魔一族的实力实在是非比寻常。
可是如果这些小田原武士不是假冒的,那么,风魔的人肯定正躲在某处监视着武士们。很难想像,风魔会把事情交给这些人后,就放手不管。但是负责监视的风魔现在在哪里呢?六郎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围,在城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物。
“是了。”
六郎想通了,看来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卖糖老人还在原来的地方。披着六郎的衣服,依然伸直了腿坐在地上。
“谢了。东西还给你。”
六郎把挑子放在了一边。
“把衣服还我。”六郎飞快地脱下了卖糖人的衣服,掷给老人。同时,拔出短刀。刀随衣走,斩向老人。但一刀斩下,六郎仅仅劈裂了自己的那件衣服。
老人的身形,片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人的跳跃,老人原本坐在地上伸直了腿,一跳之下,已经站在了屋顶之上,而且还穿着衣服。在六郎的外衣下,他还整整齐齐地穿着一件暗色的普通老人衣衫。
六郎半裸着,看了老人一会儿,收起了刀,穿上了被自己砍破了的衣服。
“没穿衣服,我输了。”六郎苦笑着说道。
“到底还是被你看破了,剑也用得不错,如果不是我,肯定被你砍死了。”风斋笑嘻嘻地说道。风斋看上去很喜欢六郎,他在旧衣店为六郎买了一件上衣。(穿着被砍破的衣服,必然会招来怀疑。)又到旅馆里取回行李和大刀,连店钱都为六郎付了。
风斋引着六郎在箱根山的小道上穿行着,他一直心情愉快地和六郎聊着天,聊天的内容主要围绕着阿福。阿福的性格怎么样啊,阿福作为女人怎么样啊,准备生几个孩子之类的。
六郎很为难,因为这些问题他都无法回答。但幸好风斋没有问任何和六郎的任务有关的问题。也可能是阿福没有和族人谈起这件事,只是单纯地说,想把自己的丈夫让族人们看一看,并获得大家的认可。六郎的使命是不能对小头就说岀来的秘密。阿福处理得不错,六郎很满意。
六郎依然把风斋当成了一个小头,因为风斋身上有着那种统率人数不多的小领导,身上常见的好人缘,但看看他的岁数和刚才露出的工夫,实在非同一般。如果小头都有这样的本领,那首领小太郎又得有多厉害呢?想到这一点,六郎有些不寒而栗。两人走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六郎突然停住了脚步。周围有人,但没有杀气。
“是哨兵。放心吧!”风斋慢吞吞地摆了摆手,又继续前行。这种情况出现了三次。每次六郎只是略微地感觉周围有人,但不见其踪。哨兵肯定是潜藏在树上了,这些哨兵大概都是“猿飞”之术的高手。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他们必定是在树梢间跳跃移动。这些人可能还都是弓箭高手,如果有人入侵,他们会把敌人先放过去,然后从背后发起袭击。从最后一个人开始,用弓箭按顺序,一个接一个地射倒。遇到这种战法,十人乃至于二十人的小分队,在顷刻间就会被全歼。
突然六郎高高地,而且是横向纵身跃起。因为他轻轻地碰到了落叶下铺的一张网。一个恐怖的物件飞了过来,那是一个吊在树上的草人,和真人同样大小,草人全身插满了尖尖的利刃。碰到网的人,会和这个草人进行一次拥抱,然后全身插满利刃,当场毙命。
“哈哈哈。”风斋愉快地笑着。
“你这老头。”六郎胆战心惊地问道,“箱根全山,难道到处都是这种机关?!”
“怎么可能?”风斋笑着说,“只是在靠近山里的地方多少有一些而已。”
话虽如此,但这种防御设施实在是太惊人了。小股的部队估计连风魔一族的影子还没看见,就已经被全歼了。在现代,美国军队在越南的惨败就可以说明这一点。美军甚至动用了大型直升机和燃烧弹,但仍然无法压制越南军队的游击战。广袤的原始森林和沼泽地,就是游击队最有力的同盟军。疯狂的美国人为了毁灭那片原始森林,不惜非人道地播撒了落叶剂。由此可见,所谓的文明人,是多么害怕这种类型的战斗。现在在箱根山上的情况也是一样,德川军团既没有直升飞机,也没有燃烧弹,想在布满了这种恐怖的防御阵地的原始森林中获胜,其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这里就进入风魔的警戒范围了。”风斋若无其事地解说着,“猎人、樵夫都知道这道警戒线,就算他们忘了,我们也会予以警告。”意思是无辜的老百姓不会平白在此丧命。
六郎不禁叹息了一声。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一个不可侵犯的独立国家。发现了这个独立国家的价值的,二郎三郎的慧眼也实在令人佩服。而现在这个独立国家能否和二郎三郎结盟,全取决于六郎。六郎知道这个责任有多么重大,所以不禁发出了一声叹息。
六郎再次停下了脚步,然后点了点头,又继续前行。这是因为他感觉到,前面有很多人。这里大概就是风魔的大本营了吧,六郎想道。但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只是一片宽阔的为防范山火而辟出的林间空地,没有任何建筑,像是一片广场。广场上人头攒动,都是些身着柿红色衣衫、脚踏短靴、身配长刀的战士,约有百人。场地中央搭着一个台子,上面坐着一名壮汉,身披铠甲,留着浓密的短髯,很像传说中的风魔小太郎。坐在他旁边的竟然是身着嫁衣的阿福,阿福看上去很美,以至于六郎半张着嘴,发出了一声惊叹。
“口水都流出来了。”风斋笑嘻嘻地说道,“换身衣服吧!婚礼上总不能这身打扮。”
六郎转眼间就被三名年轻的风魔脱光了衣服,随后为他穿上了一件短外衣。原本在穿铠甲之前,应该先披上衬甲,但六郎看了一眼,发现风魔们都把铠甲穿在了短外衣的外面。
“这样一来,脱下铠甲就可以立刻变成常人。”好像是察觉到六郎的疑问,风斋解说道。据说在武将中,织田信长就习惯在短外衫外面套上铠甲。大概是因为,他觉得穿衬甲太麻烦,这倒很符合信长那急躁的性格。
六郎在短外衣的上面又被套上了铠甲,是流行的南蛮铁制的连体甲,主要的功能是防铁铳的攻击。六郎只是站在那里,三位年轻人的手脚很麻利。
当他们要收走六郎的短刀时,六郎拒绝了,并把刀插在身后。
六郎在三个年轻人给自已换衣服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在看着阿福和那个像小太郎的壮汉,以及他们周围看上去像小头领的人。从外表看,六郎只是呆站在那里,但其实,他的脑子一直在飞快地转动着。
换完衣服后,六郎在风斋的引导下,蹬上台子。先向那位可能是小太郎的壮汉轻施一礼,然后向坐在壮汉右侧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深施一礼,报上姓名。
“拜见风魔小太郎先生。我是武田忍者的传人,名叫甲斐的六郎,现在效力于德川家康公帐前。此次特来拜会,请您多加关照。”
一众风魔齐声发岀惊叹。

这是六郎的一场豪赌。传说中的风魔首领,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不可能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而且坐在台上的壮汉和传说中的小太郎过于相似。六郎分析了一下散布传言者的心理,传言中的身长七尺二寸,应该只是一种掩饰,但这种掩饰显得过于突兀。一般来说,只有小个子男人才会羡慕身材高大的人,这说明现实中的小太郎应该比常人矮小。眼裂入鬓,口露四颗猱牙。这种说法太不正常。同样的道理,现实中的小太郎应该是外貌柔弱,不像一般的武人。趁着别人给自己换衣服的工夫,六郎用这种眼光把台上的人一一琢磨了一遍。因为风魔的首领肯定在台上。很快六郎就注意到了这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小个子。此人身着普通的铠甲,没有披带战袍,所配的长刀是黄金打造,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中国造。另外,这个人的相貌和风斋很相似。在来的途中,六郎曾听阿福说过,上一代风魔小太郎在北条家灭亡后就退隐了。再想想风斋那出神入化的功夫,看来风斋不是小头,而是上一代的小太郎。那么很明显,和风斋很像的人必定是小太郎。
风魔小太郎苦笑了一下,对风斋说道:“是父亲您告诉他的吧?”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你还是问问他本人吧。”风斋依旧笑嘻嘻地答道。小太郎和壮汉换了座位,披上战袍,向六郎说道:“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我是风魔的首领风魔小太郎的。”六郎明快地讲述了自己的推测,台上的首领惊叹之后,都认为有理。做小太郎替身的那位壮汉高声说道:“了不起,不愧是阿福看中的人,很像我们风魔。”在这里,这句话好像就是最高的褒奖了。
小太郎多少有些得意地看了看阿福,然后笑道:“你是叫甲斐的六郎吧,你愿意和我的女儿结为夫妻吗?”
“女儿?!”六郎大惊。这一点说什么也没想到。

“你不知道她是小太郎的女儿,就要了她吗?”小太郞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你难道不是为了进入风魔,才和她在一起的吗?”
“当然不是。”
六郎不打算说谎。在风魔面前说谎没用,不管真相对自己多么不利,说实话肯定要比说谎安全。“我最初的目的的确是为了接近风魔,但和阿福在一起之后,我改变了想法。就算阿福和风魔没有任何关系,我也要娶她做老婆。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带着她逃走。”
阿福羞得恨不得找根绳子去上吊。
“你还是不熟悉女人啊!”小太郎坏笑道。
六郎一问,小太郎很愉快地说道:“这种话不能在本人面前说。这么说了,只会让她们长脾气。”
广场的风魔一族们,齐声哄笑。风斋马上就明白了,这笑声证明大家对六郎抱有好感。他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这一族人,额外地、极端地排斥外人,几乎绝不会接受一个外人。但一旦接受了,哪怕牺牲自己生命,也会保护他。现在六郎就得到了这种珍贵的认可。
这件事对风魔一族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果总是在族里进行近亲联姻,对家族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导入新的血液,是风斋常年以来的期盼。六郎和阿福的婚礼彻夜进行,盛大而隆重。第二天午后,六郎对风魔小太郎说了二郎三郎的希望,风斋也同席。风斋一直在背地里支持北条家,饱经了战国的风风雨雨,可是他仍然被二郎三郎的事情惊倒了。最初,就连小太郎也觉得这是不是六郎编的故事。但想一想,六郎没有必要特意编造这种异想天开的故事。因为这样做不但对六郎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可能会因为招致怀疑而被杀掉。而且作为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实在是过于符合逻辑。箱根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情报中心,往来关东和关西之间,负责传递情报的使者们,必定会途径此处。而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都会在三岛住一晚上。三岛有风魔严密的情报网,所搜集到的情报,当天就会传到小太郎处。以往搜集到的情报和六郎的话,完全吻合。
“有意思。”沉默了片刻之后,风斋突然说道。而且非常奇妙的是,他的表情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老爷子看上去有点亢奋。”小太郎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之后,脱口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风斋瞪了他一眼,瞪完他后,自己也笑了,“嗯,对。我是有些亢奋,就像十六岁的年轻人,心里面热乎乎的。怎么,不行吗?”听上去,这话像是孩子在耍赖。
“完全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呀?”小太郎冷静地说道。这位风魔首领的特性就是,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丧失冷静。风斋平日里就对这点有些不满,一直在期待可以有一件事或一个女人,能在自己这个优秀儿子的心里点燃一把火。没有体验过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就不能算活过一回,这是风斋的想法。
“但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要买很多的米埋起来,否则一切就无从谈起,至少需要两三年的米。”
这不是日本人的,而是大陆人的思考方式,他们一提起战争,就立刻会想到米。如果战争爆发,田地会荒芜,粮食当然也会匮乏。仓库会被军队抢掠,民众忍饥挨饿。而且,这不是一时之事。就算战争很快结束,人们也必须想到,在第二年收获之前,是搞不到粮食的。所以一旦感到战争即将爆发,大陆的人们都会去买米,然后把米埋在院子里。如果放在家中,很有可能被抢走,或是被烧掉。他们至少会埋下够一族人吃一年以上的米。
“殿下,”六郎插话道,“已经准备好了金银,并说可以立刻把你们所需要的所有的钱,运到指定地点。”
小太郎和风斋面面相觑。
“全额,你说的是?”小太郎问道,声音还算稳定,但语调里透着些许紧张。
“全额。”六郎肯定地答道你们所需要的金额,交钱的地点,和运送的方法,请告诉我这三点,我一回到江户,就马上……”
小太郎和风斋再一次互相看了一眼。风斋轻笑一下,说道:“的确,现在的德川殿下,做事的方法很像’流浪之民和武士们的做法完全不同。”
忍者归根结底还是“流浪之民”,武士绝不会从心底里信任他们。在需要付钱的时候,往往是分为若干阶段支付。预付全额这种做法,说明了支付人全面地信任对方,是“流浪之民”特有的做法。
“流浪之民”居无定所,“再一次”、“后面”这些词,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事情。“再一次的日子”还会不会来,“以后”还会不会有,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在会面的时候,会把钱一次结清。拿钱的一方,也会把这个约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因为他们清楚,如果违约,“流浪之民”们每到一处,就会传播此事,最终将不会再有人来找他们做事。所以,不能抱着马马虎虎的态度,接受这种预付全额的工作。只要收了钱,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工作。
“我们需要三天的时间。”小太郎对六郎说道,“不和其他的首领们协商一下,我自己无法完成如此重大的决定。”
“五天吧!”风斋说道,脸上是一副很罕见的严肃表情。“一旦开战,秀忠公必然会以十万大军来围困箱根山,就像以前织田信长公在比睿山做的那样。放火把箱根山全部烧光之后,再派兵前来攻打。这么一想,三天的时间不够用。
小太郎微笑了一下,“稀奇呀!老爷子这么认真地说话。”小太郎的心中,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那就五天。”六郎无言地点了点头。
长达五天的首领会议,仍然在林间的广场上举行。小头共有25人,每人都各有10名部下,仅此就已经有250人了。除此以外,据说,小太郎还有自己直属的部下,人数有人说是30人,也有人说是50人。这些人大多都不在箱根山,而是散布在全国各地。他们从各地定期上交报告,依靠着这些人,小太郎待在山里也能随时掌握全国动态。另外,小太郞还有20人的护卫,这些人交替不分昼夜地保护着小太郎和风斋。

六郎和阿福一起参加了这次首领会议,以便回答首领们提出的各种问题。让六郎吃惊的是,他竟然完全无法了解会议的进展情况,因为所有人都用高丽话交谈。六郎事先拜托阿福,有人反对二郎三郎的提议时,把反对者的意见翻译给自己听。但阿福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没有人提出过反对意见。”这是阿福后来的解释。但六郎没有相信,很明显是风斋或是小太郎叮嘱过了阿福。他们担心六郎会集中地反驳某一位小头,被反驳的人很可能会意气用事,做出什么不妙的事情来。这一点是风斋过后告诉六郎的。而且高丽人容易激动,即使他们在心里赞成,但也会因为发生一点口角而互相激烈地对骂。如果是日本人,会把这当成一种敌对行为。但事实并非如此,只要过后认真沟通,误会就会消除,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考虑到这些因素,风斋没有让阿福做翻译。
“这些人也太能说了。”六郎吃惊地发现,这些人在一直不停地讨论着。
阿福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六郎的提案实际上会把风魔一族卷入战争。现实中的战斗会不会发生,暂且另当别论,但风魔们必须做好这种心理准备。再有就是,不管什么时代,战争都要耗费大量的金钱,所有人都必须做好战死的心理准备。自己死了,老母亲怎么办,妻子儿女怎么办,每个人都会考虑这种问题。阿福后来告诉六郎,他们谈及最多的内容,就是家人的安全和生活保障的问题。回答这些问题时,小太郎的答案不能是抽象的。如果不是一个个具体的,而且可以执行的方法,首领们是不会接受的。令人惊讶的是,有人竟然提及了,自己死后妻子再婚对象的姓名,如果不说到这一步,很多人心里就会觉得难受。小太郎坚忍地一一听取了他们的问题,并想出了相对应的解决办法。这就是首领的职责。在这中间,六郎前后共三次回答了小太郎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买米及其他物品的金银从何处运来。关于这个问题,六郎已经得到了二郎三郎的指示。
“甲州黑川金山。”
“应该没问题。”
“运到哪里?”
“江户。伏见也可以。但一定要经过箱根山。我们会在山里抢过来。”
六郎惊呆了。“没有这个必要吧……”
“不,有必要……”小太郎严肃地说道,“运货的人,大概会有几十人,这些人也必然知道运的货物是什么。如果我们收下这些货物,立刻就会有消息传出,说我们和德川殿下结了盟。这会对以后的作战不利。”
的确正如小太郎所说。
“请德川殿下大发雷霆,然后严命小田原藩歼灭风魔,夺回金银。”当然,风魔一族不可能会被小田原藩歼灭。但在一般时间内,追剿的风声会很紧。借这个机会,风魔可以暂时销声匿迹。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在这段时间里,风魔可以买米,修整武器,准备应付山火,把一族的女人和孩子迁往城镇。而且,如果小田原藩不能完成家康的严令,藩主大久保忠邻也不能免责,秀忠的第一信臣大久保忠邻有了过失,对二郎三郎来说,也是一个好机会。
小太郎说完,轻轻笑了笑。此人实在可怕。他清楚地了解江户城里权力斗争的情况,先前江户城的那一场大火,就是风魔在阿福的请求下放的。所以他们熟悉其中的详情,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借助于这场大火,本多弥八郎正信痛斥以大久保忠邻为首的秀忠近臣,并利落地破坏了秀忠既定的政策和人事安排。风魔也知道这件事,并大呼痛快,称赞本多弥八郎名不虚传。之所以会对本多弥八郎拍手称快,是因为风魔们知道正信和一向宗起义军有着很深的渊源。在从六郎处得知二郎三郎的真实身份后,风魔们又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解读了本多弥八郎之前的所作所为。
第二个问题,二郎三郎打算何时迁往骏府。
“早则三年,迟则四年。”这是二郎三郎就任征夷大将军,开幕府于江户,并把将军位传给秀忠所需要的时间。
“对德川殿下来说,当然是越迟越好。”小太郎又笑道。
第三个问题是,何时在何处和二郎三郎会面。六郎的回答是,可以在江户附近猎场的任何地点,时间也由风魔决定。二郎三郎和往常一样,假借打猎之名,就可以和化装成农夫的小太郎见面了。
小太郎同意了这个方案。至此,长达五日的会议结束了。第五天的晚上,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世上竟有如此阳光的忍者。”这是六郎的感慨。六郎在武田家灭亡之后,足迹遍布全国,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忍者,有时还会和他们一起去完成一两件工作。但从未见过如此阳光的一族。六郎想,也许,这种阳光般的性格,就是风魔力量的源泉。远离故乡,身处异国,却依然能够保留故国的习俗,只要一端起酒杯,就会唱起故国的歌曲,跳起故国的舞蹈。即使在此时油然涌起思乡的悲情,也能很快找到其他的快乐,迅速地化解这种情绪。真是强韧的一族。
通过阿福,六郎被紧紧地和风魔一族联系在一起。六郎现在把这件事当作了自己的骄傲。与和老迈的武田忍者一族的交往相比,这里充满了活力,令六郎无比快乐,并在这种快乐中忘记了时间。
第二天午后,在翻越足柄崖的行人中,岀现了岛左近和原田市郎兵卫的身影。箱根的关隘尽管后来很有名,但此时还没有建成。17年后的天和四年(1618年)才初具规模。在那以前,这一段的东海道要经御殿场,翻越足柄崖。在那时也还没有御殿场这个地名,当时这一带是几个叫做杉中、上田中、饼交的村落,元和元年,为家康往来于骏府和江户之间时住宿方便,在此地设了一处行宫。并在行宫的东侧,打算建一个镇子。因此从那时起,这一带才被称做御殿场新町或御殿场村。但因为家康于第二年元和二年去世,所以,此处的行宫最终也未曾被使用过。
岛左近和市郎兵卫同其他的路人明显不一样。他们有时在奇怪的地方驻足观察地形,有时又特意走入小道。岛左近的目的是要了解,箱根山这个要冲的概况。风魔的哨兵当然不会不注意到他们的异常举动。
由于风魔哨兵是在树梢上行进,所以消息传到小太郎手里,并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小太郎接报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是——昨天刚谈妥,今天就有人来了,时间也太巧了。但这两名武士是从西沿东海道而来的。如果他们和六郎有关系,应该从东边来才对啊!
不管怎样,先把这两个人绑来再说。小太郎决定。
在岛左近和市郎兵卫走上一条小路时,伏击发生了。当时,他们正走在布满青苔的小径上。前方突然有三个人从树梢跃到了地上。其中二人半引着弓箭,中间一人手里端着一支枪。
“站住。”中间那个人不慌不忙地命令道。“把长、短刀放在脚边,退后七步。”
岛左近回头看了一下身后。不远处也有三个张弓搭箭的人。又看了看树上,虽然不见敌踪,但也可以感受到杀气。
“你们总共九个人吧?”岛左近一边把长刀带鞘解下,一边问道。
“知道就好,你们逃不出去。”中间的男人说道。
“能用钱解决吗?没有刀,以后我们会很不方便。”因为搞不清楚这些人的来路,岛左近打算先略做试探。这些人肯定不是盗贼,因为他们的行动很有组织性,功夫也很不一般。就连岛左近,在他们现身前也没有感觉到杀气。
果然。
“我们不要钱。刀也只是暂时保管一会儿。”对方回答道。

岛左近点点头。按照对方的命令,把长、短刀放在脚边,接着退后了七步。市郎兵卫也照做了。可他现在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中间的那个人,把两人的刀捆好,扛在了肩上。
“跟我们来。”说完就在前面带头走了。两个持弓的人跟在他的身后。
“你打算带我们去哪里?”岛左近边走边轻松地问道。
没人答话。
走了很长一段路,一条小道接着一条小道,有时还要攀越岩石。周围看上去都差不多。很快,岛左近连方向都搞不清楚了。
“别老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你们不累啊?”岛左近笑着说。
“快到了。”中间的那个人,第一次答了话。
岛左近两人被带到前面提到过的那片林间空地上。空地的中央,小太郎正坐在一只矮凳上,周围站着五名部下。岛左近和市郎兵卫被命令坐在对面的矮凳上。
“能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吗?”小太郎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叫什么?”岛左近满不在乎地反问道。小太郎的侍卫们脸色大变。小太郎制止了他们,回答道:“我们是风魔一族。没有可对人称道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岛左近胜猛。”岛左近淡淡地说道。
此时,随便说出什么名字都没关系,但岛左近觉得太麻烦。而且凭直觉知道,对方就是风魔小太郎。这人应该做不出,抓住自己送到小田原藩这样卑鄙的事情。所以,大胆地说出了真名。
岛左近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反应。打算一见情况不妙,就抓住对面的这个小个子,以他为人质,离开这里。
小个子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岛左近的意料。
“你就是……”小太郎满脸笑容。“你这么快就赶来祝贺了,岛左近大人。”在见到甲斐的六郎之前,岛左近和市郎兵卫都是满腹狐疑。不管怎么说,岛左近二人受到了热情的款待。归还了长、短刀之后,岛左近被引到了空地附近的一间小屋。这间屋子从外表看肮脏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倾覆。但进屋一看,才知是一间精雅的茶室。在这里,主人递上浓茶和上好的烟草。当岛左近提出,想洗一洗满身的灰尘时,又立刻被带到了附近的另外一间小屋。这里竟然是一间可供五人同时入浴的风吕场(澡堂),在当时,风吕都是蒸汽风吕。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桑拿。蒙蒙的热气把身体中污垢和汗一起,从毛孔中逼出了体外,真是畅快。到了浴池,三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已等在那里。
为他们洗去了全身污垢,还为两人洗了头发。
“风魔实在奢侈啊!”岛左近回到茶室之后,马上对小太郎说道。这是真心话。
“如果一族人聚在一起,只是为了过清贫的日子,时间久了,团结也必然会被削弱。”小太郎理所当然地说道。岛左近非常佩服。道理的确如此。用兵时也一样。惯于清贫的人,如果品尝到了奢侈的滋味,会忽然变得软弱。奢侈时尽情地享受。需忍耐时,可以无限地忍耐。如此养兵,才是最上乘的兵法。作为指挥官,则必须和手下同甘共苦。只有如此,士兵才会把指挥官当作自己人。肯定不会有任何一个士兵,会主动为不是自己人的指挥官牺牲生命。
甲斐的六郎和阿福一起出现时,岛左近说了一句令小太郎大感陶醉的话:“哎,这女人真不错!给六郎可惜了,怎么样,还是跟了我吧?”岛左近拉起阿福的手,认真地谈起了这件事。
岛左近的安倍川改造计划,惊呆了小太郎、风斋、六郎三人。
先改变安倍川的流向,使其沿骏府的城市外延流淌。这样骏府的城市就不会被河流分割。还可以避免洪水的侵害、保证城市的繁荣。并且,巨大坚固的大堤能够用于防御,同时,安倍川就成为了外濠。这就是岛左近的改造方案。

这一方案已经远远地超过了风魔一族和六郎的想像。作为忍者,他们永远是现实的。所要做的就是把握现状,再活用一切有利的要素,建立有效的计划。但他们确实难以拥有改变安倍川流向这样的宏伟设想。与其说是没有想法,不如说是没有想像力。他们都缺少岛左近那样的超常的想像力。
经岛左近一说,他们也都完全理解。的确,改变安倍川的流向,建造一条防洪大堤,就可以使骏府城成为一座难以攻克的坚城。这条大河可以完全防御骏府西部和北部。南面是大海,东侧有箱根山。岛左近的想法并不局限于一座小小的城池,而是把整个地区当作一座广义的城池。
二郎三郎想利用风魔一族,尽早地把箱根山变成一座堡垒的想法,让岛左近也大吃一惊。尽管岛左近也知道箱根山是攻防的要所,但还没有二郎三郎那么具体的想法。进一步考虑一下,把箱根山改造成一座堡垒,不是一年就能够做到的,快则三年,迟则五年,因此,越早着手越有利。
“这个人有名将风范。”岛左近叹道。同时,岛左近对二郎三郎也越来越感兴趣。
“我想见见他。”
六郎闻言,面露难色。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虽然二郎三郎即使知道了岛左近的身份,也不会岀卖他。问题是,在二郎三郎周围有很多监视他的眼睛。很奇怪,六郎发现,监视二郎三郎的不是伊贺甲贺的忍者,而是新阴流剑术大师柳生石舟斋的儿子,又右卫门宗矩的部下。这些人不但是剑术高手,还精通忍术。六郎是通过仔细的观察,才得出了这个结论的。当然,柳生石舟斋所传的剑术中并不包括忍术。六郎并不知道,紧邻伊贺的柳生家,有一种自古传承下来的秘术。身负这些秘术的人,后来被称为地下柳生。
柳生一门被称为兵法家,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剑术家。而他们同时又是一群忍者,这就不得不让人小心了。因为通常意义上的忍者,随时都会变身为一名危险的刺客。
因此,置身于柳生忍者的监视之下的二郎三郎,随时都面临着被刺杀的危险。
迄今为止,六郎假借打猎之名,成功地安排了很多人和二郎三郎见面。但之所以能够避开柳生忍者的眼睛,是因为和二郎三郎见面的人,没有什么名气。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小偷、盗贼的首领,或者是独来独往的忍者之类,生活在地下世界的人物。柳生忍者即使对这些人起了疑心,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方神圣。而且,这些人就算被柳生忍者跟踪,也都有能力摆脱。
但如果换成了岛左近,情况则完全不同。柳生忍者大概一眼就能辨认出岛左近。而一旦知晓,石田三成麾下的猛将,密会了二郎三郎,秀忠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即便没有岛左近的事,秀忠对二郎三郎的猜疑在这段时间也是与日俱增。监视二郎三郎的人数近日忽然剧增,就可以证明这一点。准确地说,这种趋势从江户大火以后就出现了。那场大火来得太巧了,就发生在二郎三郎到达江户之前,由于这场大火,秀忠秘密组建的内阁大失颜面。秀忠也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本多弥八郎正信夺走了一部分权利。江户町奉行所倾全力调查了大火的原因,发现事发当时,有很多来路不明的男子,形迹非常可疑。奉行所得出的结论是,这场大火是因多人在多方面纵火而起,但关于最重要的纵火犯的身份,则没有任何线索。另一面,秀忠接到柳生忍者的报告说,二郎三郎每次去打猎时,都和一些来路不明的男子会面。就连小孩都能把这些不明身份的人和纵火犯联系在一起。
二郎三郎不容小视。通过这件事,秀忠对二郎三郎的看法有了巨大的转变。
岛左近这个明明应该已经死了的人,如果在此时登场,那么情况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秀忠当然会嗅出阴谋的味道,尽管不知道具体内容,但他肯定明白,有些不利于自己的事,正在暗地里进行着。在这种情况下,秀忠会怎么办呢?这正就是六郎的顾虑。
秀忠当然不会去暗杀二郎三郎,否则的话,他将血本无归。但杀掉岛左近则百无禁忌,岛左近本应就是一个死人,把一个死人再杀死一次,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到那时,柳生忍者肯定会集结全部力量,来围攻岛左近。六郎现在找不到有效的手段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小太郎也同意六郎的观点。“这件事的确棘手啊!”
六郎默默地点了点头。
“相貌,关键是知晓岛左近大人相貌的人太多了!”小太郎进一步地说道。六郎又点了点头。
“但是,家康公(二郎三郎)也提出来想见一次岛左近大人。”
“这很简单。”风斋仍旧是笑嘻嘻地插了句话,“只要岛左近大人你忍耐一下,那么改变相貌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
“改变相貌……”岛左近有些含糊,“这副相貌虽然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毕竟带着它活了五十多年啊!”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在地下世界生活过的人,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六郎说道,“无论如何,现在这种打扮,绝对不行。必须得乔装成平民。”
“平民……”岛左近有些失望地说道。
“不行,岛左近大人肯定扮不了平民。”市郎兵卫说道。这一句话由市郎兵卫说出来,不知为什么让大家都很信服。几个人一起上上下下,把岛左近打量了一番,的确行不通,不可能有这么英姿勃勃的平民。六郎回想起了,自己救起岛左近,从关原到京都那一路上的困难。不管让他如何乔装打扮,白天总是不敢在官道上行走。如此高大的身材,立刻就会引来人们的注目。
所以那段时间,两人总是昼伏夜出。
撷扮成僧人如何?”沉默了片刻,小太郎说道,“增上寺的存应和尚和我交情不错,如果让岛左近大人改扮成僧人,在增上寺和德川大人见面,我想是可以办得到的吧!”
“和尚啊?”岛左近仍然有些失望,因为他不愿剃光头发。但接下来小太郎的一番话,让岛左近改变了主意。
“其实,我也打算这么做。在打猎的途中,恐怕没有充裕的时间用来沟通。如果是在寺里,家康公多耽搁些时间,可能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增上寺是德川家的家庙。
天正十八年(1590年)八月一日,家康第一次来到江户。家康的马突然在增上寺的门口驻足不前,不管家康如何催促,它都不肯向前迈出一步。环顾四周,家康发现,寺门前立着一位僧人,这位僧人就是增上寺的住持存应。家康下马,进入增上寺,和存应长谈了一番。第二天家康亲自来到庙里,要求把增上寺变为德川家的家庙。
小太郎说“这位存应是自己的朋友”。六郎和市郎兵卫都有些茫然。因为常人根本无法接近存应,更不要说强盗头子了。风魔小太郎此人实在是深不可测,二人感叹道。
但是有个问题,存应是为数不多的,真正了解家康的人中的一位,当然指的是真的家康。这位修行很深的僧人,会不会立刻就识破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而一旦识破了,存应又会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呢?这一点无法预测。
“但是,家康公是迟早都要见存应和尚的。”小太郎若无其事地说道。
的确如此,家康和存应是谈起话来就会忘记时间的至交。如果家康在江户期间,一次都不去见存应,当然会显得很不自然。如果家康不去增上寺,存应也一定会去江户城。如果要选择存应看破假家康的地点,是在增上寺好,还是在江户城好,答案显而易见,当然是在人比较少的増上寺为好。现在必须做岀一个选择,六郎为二郎三郎做主,选择了在增上寺会面。如果二郎三郎不同意,到时候再想办法调整。
“我也可以先对存应讲一讲事情的大概情况。”小太郎说道。六郎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不问二郎三郎的意见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二郎三可能会反对把如此重大的事情,由他人告诉存应,自己亲口说出,应该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样比较妥当。”岛左近对六郎的处理方法表示了赞扬,“增上寺是个不错的地点。”
既然岛左近认为増上寺是一个不错的地点,那么他应该也会同意装扮成一个僧人。
岛左近是个急性子,马上就嚷嚷着剃头。
“早剃早习惯。”从另一个角度,六郎也对此表示赞同。翻越了箱根山就是德川系大名的领地,到处都戒备森严,对岛左近这样不会伪装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另外,关于武器一事,应该拜托给风魔。打造经过巧妙伪装的武器,是忍者们所擅长的一项技艺。正如六郎所希望的,风魔的工匠显示了他们精湛的技巧。他们在普通僧侣所持的棍中,把刀尖和枪尖都装了进去。
必须要尽快安排二郎三郎和小太郎和岛左近的会面。因为二郎三郎急着要赶回伏见,对外宣称的理由是和岛津家的交涉进展得不顺利,但这只是借口。哪怕早一分钟也好,二郎三郎想要尽早回到自由的、能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安宁的伏见。而且二郎三郎非常想念阿梶夫人她们。新年不得不在江户城里过了,但一完成各种新年活动,就立刻离开江户,二郎三郎对外发布的出发时间是在一月中旬。
甲斐的六郎忙得不可开交。在安排会面之前,首先要准备好和风魔商定数额的金银,并迅速做好运往江户的准备。六郎和阿福一起去见了大久保长安,大久保长安是阿福通过阿梶夫人向二郎三郎举荐的。当然这也是风魔小太郎的意思。
长安痛快地接受了六郎的请求,当场就制订了从黑川金山向江户运金的计划,当然要经过箱根。在把运送日程做成详尽的文件之后,长安当天就派三名部下去了黑川金山。长安可真不是个一般人,六郎赞叹道。他的管理能力和执行能力,不是一般的德川家的官僚政客可以比肩的。
六郎把保护二郎三郎的工作交给了阿福,自己则尾随大久保长安的使者而去。六郎认为自己有必要去核实一下,长安的命令是否被正确的执行。
再有就是,他想亲眼看一下风魔的攻击能力。

在黑川金山,长安的命令被迅速地执行。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长安得到了矿工们的绝对信任,同时矿工们也对长安抱有巨大的恐惧。
长安不直接管辖矿山的挖掘,而是把矿床分成若干片,交由矿工们自由挖掘。对矿工们来说,虽然要被拿走很大一部分的提成,但是干得越多,自己的收入也会越多。而且长安从不藏私,他把新式精炼法传授给了每一个人,并因此得到了矿工们的信任。
但是长安对背叛者的处罚也是非常残酷的。他并没有定什么特别的规矩,也没有进行严密的监视。但是凡有隐瞒开采量者,或违背命令者,无一例外都遭遇了事故。在矿山里,事故是不可避免的。但长安在处罚背叛者时的做法非常露骨,不可能塌方的地方发生了塌方,刚刚搭好的支架立刻就会倒塌,很明显这些都是长安的报复。背叛者总是在这些事故中死去。处罚,只有死亡一种,长安的法典里只有死刑。不管是多么顽劣的矿工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刚柔并济的奉行,具有巨大的力量。另外,细心的长安却长着一张巨大的脸庞,对工人们来说,他就是妖魔的化身。
十五头牛走在去箱根的路上,每头牛背上的木箱里,都装着精炼好的金块。金额巨大。因为这笔钱最少也要供风魔一族三百人花销五年。但是护卫的人数很少,只有10人。这些武士都聚集在牛队的前面,慢悠悠地骑马前行。每头牛都配备了一名赶牛人,总共15人。这支小部队,总共只有25人。负责运送如此之多的金子,未免显得过于单薄。如此放心大胆的理由只有一个,每头牛的背上都立着一块木牌,木牌上除了华丽的三叶葵徽章之外,还写着“德川公御用”的文字。在关东的土地上,没有盗贼敢抢夺德川家御用的物品。如果有人胆敢以身试法,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德川家抓回来,处以极刑。而且对于盗贼来说,这批货物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金块的确很值钱,但是太重,不可能用人力背负着,迅速逃走。如果连牛一起抢走,那么不但行动会很迟缓,而且也会引人注目,道路上也会清晰地留下牛的足迹。这些足迹足以为衙役们指路了。所以,这支小部队没有任何的不安,也没有采取任何必要的警戒措施,悠闲地行进在路上。六郎原本预测,风魔会从队伍的上方开始攻击。但实际情况大出六郎预料。风魔使用的是网,而且不是一个两个,面积也都很大。走在前面的武士们立刻就被网困住了,他们身上的头盔、长短刀等支立起来的物件太多了。所以完全无法躲避。武士们被吊起来之后,和旁边的人纠缠在一起,越发无法动弹。从他们的身后,一群身着柿红色装束,头裹柿红色头巾的人,顺着绳子落到地面。共有二十余人,全部手持短枪。这些人片刻之间就把赶牛人轰进了树林,全都捆在了树上。同时另外一部分人赶着牛走进了一条小路。最后面,有两个人负责用扫帚清除牛的足迹。
精彩。从投网到消失,这些人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当被吊在空中的武士们好不容易割断绳索,回到地面上时。光天化日下,路面已然又恢复了寂静。武士们疯狂地骑马追进了那条小路,连牛的脚印都没发现一个。不久箱根山有名的浓雾,飘了过来。武士们于是又慌忙驱马试图返回大路,还好没有死人。但有三人走错了路,连马一起掉进了山谷。六郎一直呆呆地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太简单了。
二郎三郎大发雷霆,直接唤来了大久保忠邻,严令他清剿风魔,并夺回金子。忠邻大为恐慌,遣人疾驰小田原,命令驻军彻底清剿风魔。小田原藩的武士们以配备了重武装的大军,对箱根山进行了扫荡,但连风魔的住家都没发现一处,当然也没抓住一个风魔,金块也一个都没找到。他们找到的只有被夺去的十五头牛。牛被放进林间的空地中,悠闲地啃着草。大久保忠邻难辞其咎,不得不闭门自省。所有一切都是按照风魔小太郎的预计发展的。
秀忠强压心中的愤怒,请求二郎三郎宽恕忠邻。被夺去的金子,秀忠愿意全额赔偿。这笔破费,实在是一次飞来的横祸。但作为秀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内阁首辅因此事倒台。从结果上看,二郎三郎自己没有出一两金子,就支付了和小太郎约定的金额。这位奇怪的殿下,在六郎和阿福面前几乎笑翻在地。对二郎三郎来说,这就是一次恶作剧,这种性格倒是和岛左近很相似,六郎感叹道。
二郎三郎和小太郎以及岛左近在增上寺的会面被定在了年后。虽然风魔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从常识上考虑,这次会面仍然是非常危险的。增上寺属于圣域,家康来访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增上寺的存应和尚和家康是老朋友,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家康对佛教的造诣也很深。他经常沉浸于和存应论法舌战的乐趣中。所以家康在这个寺里待多长时间,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六郎和阿福以及二郎三郎本人都坚信这一点。但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陷阱。
这个时期,二郎三郎开始有些轻视秀忠。自打伏见城以来,二郎三郎所有的行动都取得了完美的效果。所以,面对秀忠,二郎三郎有点过于自信,认为秀忠不过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自从二郎三郎开始这样想,他对秀忠的戒备就出现了漏洞。
最终刺激了秀忠的,也许是他吝啬的性格,为了救大久保忠邻,不得不赔付在箱根山被夺走的金块,成了让秀忠难以忘怀的恨事。这件事让秀忠每日里都是耿耿于怀。终于,这种耿耿于怀转变成了一种疑心。二郎三郎把那么多的金块运往江户,所为何事?这已经不是一介影武者所能花费的金额,这些钱足能养一支接近千人的军队。而如果在江户城中,不管是以什么形式,驻有二郎三郎的一千名手下,那情况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秀忠大吃一惊。
如果在防守薄弱的江户城里,突然出现一支千人部队,并从内部发起袭击,那么守军根本无法作出什么像样的抵抗。片刻之间秀忠和自己的手下,都会身首异处。随着一阵战栗,秀忠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尽管二郎三郎很难取得最终的胜利,但自己依然必死无疑。到现在秀忠才明白二郎三郎把对金山银山的管理抢到手里,是个处心积虑的安排。现在各地能够叫得上名字的矿山,基本上都被二郎三郎提拔的大久保长安控制着。而各地矿山的产量好像也都増加了数倍,之所以说是好像,是因为秀忠根本就无法得到正确的数字,知晓正确数字的只有长安和二郎三郎。
解除大久保长安诸国矿山奉行的职务,是最简单的对策。但秀忠无法把一名正在飞速地提高业绩的官员解职。显而易见,本多正信那帮人会强烈反对,也就是说,秀忠现在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秀忠只得退而求其次,他命令柳生宗矩,彻底地对二郎三郎手中金子的用途进行调查。
秀忠完全不信任伊贺甲贺忍者。这从他在这个时期,对待伊贺甲贺忍者的态度,就可以一目了然。理由很可笑,是因为他们向家康倾斜。
为了报答他们在“穿越伊贺之难”中,救助了自己的恩情,家康遵守诺言,允许他们在三河地区重建一向宗的寺院。这一点让伊贺甲贺忍者无法忘记,因为在那时能够信守诺言的武将可不多。因此,他们对家康是尊敬的、信任的。另外,本多正信和伊贺甲贺忍者有着极其亲密的交往,所以秀忠不信任这两个忍者集团也理所当然。
但主权者必须要有自己直属的情报机关,秀忠希望柳生宗矩能够扮演这个角色。
柳生宗矩不是上泉伊势守传下的新阴流剑术的继承者。新阴流的道统在很多年以后,被柳生石舟斋传给了柳生兵库利严。柳生兵库是宗矩的兄长新次郎严胜的儿子,相当于宗矩的侄子。柳生宗矩为什么没能继承新阴流的道统呢?如果说他是为了拯救柳生家,大家肯定不会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柳生家在石舟斋主事时期,追随将军意昭和织田信长作战。柳生家在战斗中失利,并失去了两千石的封禄,被贬为平民。为了中兴柳生家,石舟斋的儿子们踏上了外出寻求名主的旅途。准确地说,外出的是柳生家的四子五郎右卫门宗章和五子又右卫门宗矩。次子久斋和三子德斋出家做了僧侣,长子新次郎曾两次在战场上身负铳伤,在腰上留下了残疾,无法出仕,留在了柳生家。四子五郎右卫门很顺利地被小早川秀秋以高禄收于麾下,但小早川的力量还不足以影响到柳生的家乡。而又右卫门宗矩从20岁到30岁间,一直浪迹天涯,但未能寻找到自己的名主,在他出门的第十年,关原之战爆发了。
这是一个好机会,宗矩急匆匆地赶回家乡,提议集结柳生一族的力量,起兵响应德川一方。但石舟斋拒绝了这个提议,道理很明白,在德川大军到达之前,柳生家肯定已经被石田一方消灭了。宗矩大为失望之下,只身赴关原参加了战斗,他没有立下什么了不起的功劳,在和关原之战有关的史料中,也没有提到过柳生又右卫门宗矩。

绝望的宗矩仍然没有放弃做官的梦想,他投奔了刚刚延误战机的秀忠,秀忠当然不会看中一个剑法家。秀忠对剑术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任何天赋。家康曾随奥山修贺斋学习奥山流剑法,是一位高手。和家康比起来,秀忠在剑术方面可以说是虎父犬子了,但秀忠为了讨家康的欢心,经常练习剑法。宗矩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投奔了秀忠。但秀忠对他的态度非常冷淡。无奈之下,宗矩只好使出了最后一招。他向秀忠禀告了一个柳生家代代相传的秘密。柳生家的秘密是,在正统的剑术之外,柳生一族内部还传承着一种经过反复钻研的忍术。柳生的庄园离伊贺很近,作为最后时刻的生存手段,柳生家学到了伊贺的忍术,而且代代都有此道中的高手。
此时,秀忠刚刚得知家康的死讯,他正在为如何使自己而不是其他的兄弟继承大位而烦恼。宗矩的话立刻引起了秀忠的兴趣。

“现在立即动员,能够召集多少名柳生忍者?”
“50人。”宗矩答道。
“我给柳生家3000石的领地,其中1000石是你的。”秀忠立刻说道,“但是这50名的忍者要能立刻投入战斗。”
宗矩成了柳生一族最大的功臣,全靠着宗矩,柳生家才收回了他们已经失去很久了土地。但宗矩同时也是家族的背叛者,他把家族关于忍术的秘密告诉了秀忠。而在表面上宗矩只是秀忠的剑术指导,既然做着剑术指导,宗矩就必须成为柳生新阴流的统领。
可是实际上,宗矩随石舟斋学习新阴流仅仅到他19岁的时候。之后的十年,他一直在浪迹天涯,练成了一种非常实用的独门刀法。独门刀法这种说法虽然好听,但从剑法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混合了很多流派、极为不纯正的杀人剑法。对石舟斋这种为了创立一种纯粹的新阴流不伤人命的剑法,费尽了一生心血的人物来说,这是一种有辱新阴流名声的邪门剑法。而且宗矩从柳生谷挑选带到江户的弟子们,与其说是剑术的好手,不如说都是些忍术的高手。所做的工作也都是一些秘密任务,有时甚至会去进行暗杀。在石舟斋的眼里,这些都是有辱新阴流的卑鄙行为。
本来在这个时候,石舟斋应该把宗矩逐出门墙,但因为宗矩为柳生家夺回了土地,所以石舟斋也不能这样做。如果勉强这样做,柳生家可能会再一次失去土地。石舟斋无奈之下把本应传给宗矩的新阴流的道统,转而传给了仍在学习技艺,还没有出过柳生庄的兵库利严,希望能以此保持新阴流的正统。这个处置让宗矩无比愤懑,但他也无法向自己的父亲抱怨心中的不满。
之后宗矩继续做着让父亲厌恶的肮脏的工作,借此不断地得到秀忠的信任,在秀忠的内阁中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令人恐惧的柳生忍者,现在倍增了人数,随时随地紧紧地跟着二郎三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宗矩为了掌握那笔金子的去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首先发现柳生忍者的这一异动的,当然是负责保卫二郎三郎的武田忍者。甲斐的飞助把这一情况直接报告给了二郎三郎。前面已经提到过,这段时间二郎三郎对秀忠正产生了轻视之心,所以他只是说了一句,别管他。这也是因为二郎三郎暂时无意动用这笔金子。飞助此时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六郎,但是这个老迈的忍者现在不但不信任自己的侄子六郎,而且在嫉妒着他。六郎直接接受二郎三郎的命令,放下警卫的任务不管,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这一点令飞助很不愉快。而且六郎从不向飞助报告自己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当飞助以族长的名义斥责六郎时,六郎总是推脱他也是奉二郎三郞之命行事。原本忍者在雇主和家族之间,更应该遵从家族的命令,但六郎一切都以雇主的意志为优先。这是重大的违规现象。而且最近六郎和直属阿梶夫人的乱波忍者阿福结成了夫妇,关于这件事,六郎也仅仅在事后向飞助作了报告。飞助大怒之下,对手下那群老迈的武田忍者宣布,从此和六郎断绝一切关系。六郎发觉到自己的失策,找到飞助,请求他的原谅,但飞助坚决不允。六郎此时本应执著地向飞助寻求和解,但飞助的一句话改变了一切。
“把那个女的借我睡一晚上,或许我就会原谅你。”那个女的拒的就是阿福。这种事在忍者的世界里并不少见,作为忍者不能有自已的感情,或者说感情对忍者是有害的。有很多忍者因为爱着自己的妻子,而在执行任务时行动失败。所以为了消除忍者们的爱心,家族的首领和干部经常会和某位部下共同拥有他的妻子。但六郞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记住,如果有人敢碰阿福,就算是伯父大人你,我也会立刻要他的命。如果有必要,我会把武田忍者杀个鸡犬不留。”六郎身上释放出来的杀气,令飞助不禁浑身颤抖,也让他再次想起了自己和部下们的年龄。这小子说不定会真这么干,自己这些人已经不可能制造如此之强的杀气了。老了,感觉也迟钝了,手脚也不那么利索了。如果真的激怒了这小子,他说不定会把武田忍者全部杀掉。在飞助浑身颤抖着思考对策的时候,六郎就消失了。在此之后,双方谁也没有再向对方伸出和解之手。最终酿成了增上寺的惨剧。
当天,二郎三郎稍微觉得有些烦躁,因为他无法抑制自己亢奋的心情。

一大早,他就兴高采烈地和阿夏夫人开着玩笑。临出发的时间就要到了,才紧紧张张地出了后宅。在此之前,他一直沉迷于阿夏夫人的身体。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是不想和秀忠碰面,以免节外生枝。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要去增上寺的话,秀忠肯定会制止。前面提到过,增上寺的存应和尚,和死去的家康是至交,如果二郎三郎主动去增上寺和存应和尚见面,迟早会被存应发现自己这个家康是假冒的。没必要自己主动去接近危险,秀忠肯定会这么说。
当然,二郎三郎自己也对和存应会面这件事心存疑虑。如果可以避免的话,二郎三郎也想尽量避免。但根据自己的经验,每遇到这种自己想躲避的烦心事的时候,最好的选择是,是生是死尽早赌一把。因为躲是躲不过的,该来的总要来。这个悬念以及将要和风魔小太郎会面的期待,使二郎三郎陷入了轻微的亢奋状态。
二郎三郎并不知道这一天能够见到岛左近,六郎仔细考虑之后还是没有事先告诉他。在这一点上,六郎表现岀了极度的谨慎,和对岛左近的巨大的忠诚。
二郎三郎打算在中午之前到达增上寺。计算着时间,二郎三郎离开了江户。二郎三郎一身打猎装扮,实际上他对左右说,准备到品川方面去打猎。去品川将途经芝,二郎三郎打算到了芝以后,再突然提出去增上寺的事。之所以要在中午前到达,是因为在寺里吃午饭可以延长会面的时间。
这一天,六郎没有随身保护二郎三郎。因为从常识上来看,这一天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把护卫任务交给阿福等女忍者,和飞助那些武田忍者应该就可以了。相比之下,风魔小太郎和岛左近的安全更令人放心不下。
小太郎这天并没有把风魔一族带上增上寺,这是为了避免因风魔忍者的出现,而招来怀疑或调查。必须保证二郎三郎和风魔的关系是一个秘密。所以他仅带了五名风魔打扮成僧人。岛左近也没有带市郎兵卫来。六郎非常担心这两个人的安全,以及存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六郎恳请二郎三郎命令武田忍者不得进入寺内。就算是同伙,但忍者是一群向背无常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知道风魔小太郎及岛左近和二郎三郎见面的事情。甲斐的飞助已经被柳生忍者执著的监视,搞得神经兮兮了。如果对手是甲斐、伊贺或者木曾谷等有名的忍者,多少还可以放心一些,但对手是柳生,这点让飞助心里非常不安。
飞助也听说过柳生的剑法,但对柳生的忍者却是闻所未闻,手下的武田忍者们也没人听说过。如此说来,对手应该不是纯粹的忍者。虽然他们表面上和忍者做着同样的事情,但他们不像一般的忍者一样以侦察为目的。归根结底,他们仍是一群剑客。而剑客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杀戮。杀戮的对象也只可能是二郎三郎。作为飞助,只能认为这群柳生忍者是一支负责暗杀二郎三郎的团队。
飞助做梦也没有想到,二郎三郎不是家康。虽然很明显,二郎三郎和秀忠处于一种敌对关系之中,因而二郎三郎不信任原来德川家的忍者。但飞助把这当成了一种父子相争。在这个时代,这种现象很普遍。所以飞助并不知道,秀忠在现在这个阶段不能杀死二郎三郎。在大批的柳生忍者的监视下,
飞助认为家康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而飞助本人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这并不是说飞助对家康(二郎三郎)有多么忠实,也不是为了感谢家康给予了,基本上已经濒临灭亡的武田忍者们新的工作,而是为了维护武田忍者的声誉。其实真正的目的也不是名誉或者传统什么的,声誉没有了,也就不会有人再雇佣武田忍者了,这种声誉切实地关系到家族生活。所以即使自己这些人全部战死,也必须要维护武田忍者的声誉。
这一天,飞助把武田忍者们全部招集到了一起,人数比平时家康去打猎时多了数倍。这个行动也可以证明飞助真的老了。招集这么多的人手,必然会引起柳生的注意。
“有什么事情。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打猎。”柳生宗矩接到部下的报告后,立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于是亲自带队尾随二郎三郎一行而去。
二郎三郎按照计划,突然提出要到增上寺去见存应和尚,并严禁飞助等人进入寺内。飞助提出了异议,但未被采纳。无奈之下,只得在增上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

“增上寺!”就连柳生忍者的首领宗矩,也对二郎三郎的这个意外行动感到困惑。按照常理,这里是二郎三郎最不想去的地方,宗矩知道二郎三郎是家康的替身,所以觉得这个行动不可思议。
“存应和尚是不是就是二郎三郎背后的指使呢?”
宗矩这样怀疑,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存应是一代的学僧。但据说,他在做人上有很大的缺陷。非常傲慢并且心胸狭隘。这种缺点在头脑敏捷的人身上,是很常见的。在他的眼里,别人所做的事情都是愚蠢的,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事实上,大部分人生下来都是性愚的。他们通过不停地犯错误,或者说在自己的身心不停地受到伤害的过程中,逐渐去消除自己身上的愚昧。而人性的尊严也正存在于此。少数得到上天眷顾,天资聪敏的人,可以越过这个阶段,不受伤害地就达到某种境界。这种人的傲慢是可以理解的。
这种人看着别人做事,会非常烦躁,无法看下去。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应该这样做吗?于是他们就会用自己的想法,去教导别人。可是,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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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么教也还是不会明白。人生中,由他人教会的事情是很少的。绝大多数的智慧,都是人在经历了艰难困苦之后才掌握的。而也有很多的人,连去经历艰难困苦的能力都不具备,在没有掌握任何智慧之前,就已浑浑噩噩地死去。存应这类人,是很清楚这个道理的。但看着周围,他们仍然无法控制
自己内心的焦躁,随着这焦躁的增加,他们会变得无法容忍愚昧的人。而愚者当中,有很多人不做任何努力地混着日子。存应之流,甚至会极端地认为,这种人根本没有活着的价值。这就是他们心胸狭隘的体现。
但也可以认为,存应的傲慢与狭隘,恰好可以证明,他拥有远优于常人的头脑。
二郎三郎一眼就看出了存应的性格。在长期的一向宗起义中,二郎三郎曾经遇到过很多这种性格的人。而这种人往往在生死关头,会提出一些非常愚蠢的主张,并非常执拗、莽撞地将其付诸于行动。最后带来的后果,往往是死亡。作为现实主义者的二郎三郎,对待这种人的办法只有一个——逃走。
不做任何反驳,抛下一切,立刻逃走。否则,为了制止他们的愚行,最终二郎三郎不得不亲手杀死他们。争论之后,再杀掉争论的对手。二郎三郎不喜欢做这样的事。
在增上寺的茶室里,二郎三郎见到存应之后,用平淡的语气通报了家康的死讯。然后又告诉他,为了德川家,自己不得不扮演一段时间家康。对存应这样的人,用不着做过多的解释。解释得多了,反而不好。因为对方可能会认为自己被当成了傻瓜。果然,存应闻言后,只是眼中精光一闪,没有说话。亲自为二郎三郎斟了茶,就退进了内室,再也没有现身。
之后,三个人走进了茶室。三人是甲斐的六郎、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岛左近和小太郎做僧人打扮。二郎三郎看到岛左近,惊得瞠目结舌。作为家康的影武者,二郎三郎曾见过几次岛左近。
“你还活着?”二郎三郎脱口而出。
“不顾羞耻,我还在苟且偷生。”岛左近的脸上,真的挂着羞耻难当的神情。
“没有的事。”二郎三郎大声说道。“全因为你还活着,丰臣家才能再生存一段时间。这有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呢?”
因为这话说得太直白了,所以让岛左近有些不知所措。
“再说,就算不为这个目的。你经过那样的战斗,还能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战国的武士,都会对你佩得五体投地。”

二郎三郎的言语中,充满了热情。正如二郎三郎所说,不管多么光荣的死法,都没有任何价值。只会让一些毫不相干的人,发出些许赞叹而已。不管多么屈辱地活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可能做出点事情。死人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岛左近放声大笑。他很喜欢二郎三郎。岛左近边笑边说道:“脑子里想着该死了。可身体却又不听话,结果还是活了下来。看来,咱们两个都是这种怪人啊。”二郎三郎也笑了。这是两个经历了无数的血雨腥风,却又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的人,发自肺腑的笑声。应该说,两人在这一瞬间,就结成了生死与共的朋友。二郎三郎把目光转向了风魔小太郎。小太郎静静地笑了笑。听着岛左近和二郎三郎,这两个拥有同样顽强生命力的人交谈,小太郎的心中也充满了愉快。
“这个人可以信任。”小太郎从二郞三郎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可以让人信任的东西。在战国时代,具有这种素质的人,并不多见。甚至可以说是很珍稀。小太郎也在这一刻,在心里把二郎三郎当作了莫逆之交。
“是风魔小太郎阁下吧?”二郎三郎很尊敬地问道。
“到现在才来见您,希望不要见怪。”
“您太客气了。”
“看着两位,我也很希望今后能像你们一样活下去。”
这时,增上寺外发生了变故。柳生忍者突破了武田忍者的警戒线。前面曾经提到过,宗矩怀疑存应就是二郎三郎背后的黑幕。关于二郎三郎,秀忠只对宗矩透露了很少的情况。所以在矩宗心里,二郎三郎只不过是碰巧参加了关原之战,在家康死后,临时扮演了家康的一介影武者。而一介影武者怎么可能有胆最,火烧江户,并一手控制了各地的金银矿山呢?
肯定有一个军师,这个军师不但头脑敏捷,而且很清楚德川家的情况。
秀忠也有同样的想法。但秀忠认定,二郎三郎背后的人,不是本多正信,就是本多忠胜,或者是两人共谋。因为忠胜和正信毕竟是同宗。但秀忠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自己的左右。
而宗矩怀疑这个幕后的指使就是存应。因为他完全具备充当幕后指使的全部条件。天下无双的头脑,不符合僧侣身份的,对现实世界的强烈欲望,作为德川家家庙住持,他拥有很大的影响力。怎么想,都觉得存应很可疑。
再者,二郎三郎到江户以后,第一次去见存应,就出动全部的护卫,在增上寺布下了严密的警戒线。这一切都让人联想到,这二人要进行密谋。宗矩想知道二人密谋的内容。或许,由此可以发现,黑川金山金块的去向。
但武田忍者的警戒线意外地坚固。受飞助必死情绪的感染,老忍者们也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宗矩的计划是进行一次佯动作战。组织一个强力的冲锋集团,攻击警戒线的一部分,把警戒主力吸引至此,而宗矩则率领数名手下,从防守变得薄弱的反方向进入寺中。
在寺院,而且是在德川家的家庙里杀人,必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宗矩不能在现场留下任何一名伤者或是一具尸体。宗矩的手下虽说都是忍者,但回到道场,这些人都是剑术教师。许多德川家直系的武士和大名,都在跟随他们学习剑法,当然认识他们的相貌。即使是秀忠,恐怕也无法庇护在增上寺内行凶的柳生家。好不容易才夺回的三千石的领地,恐怕要被再次没收了。而畏首畏尾的攻击,最容易使本方出现伤亡。所以宗矩下了命令:“杀死武田忍者,一个不留。”
对剑手来说,杀死对手的命令,是最容易做到的。反之,不许杀死对手的命令,则非常难以执行。自己手下留情反而会使对手有机可乘。
柳生忍者把增上寺的正后方定为攻击地点。因为这里的警戒线最容易突破。防守这里的武田忍者有五人,柳生派出了十人,而且每个人都是剑术的高手。这十人突然发起了袭击。一句话都没说,一上来就斩杀了三名武田忍者,另外二人重伤。柳生忍者故意没有杀死这两人。目的是让他们把防守其他方向的武田忍者招到此处。重伤濒死的二人,吹响了竹哨。这是出现紧急情况的暗号。柳生忍者的人数增加到了二十人,等待着正从四处赶来的武田忍者。来一个,砍伤一个,但不能让对手当场丧命。为的是让来人也能吹响竹笛。老迈的武田忍者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砍翻在地,情景惨不忍睹。凄厉的竹笛声此起彼伏。每一声笛响,都宣告着一名武田忍者的死亡。武田忍者们被悲愤冲昏了头脑,纷纷放弃自己的防守区域,赶向残杀现场,然后自己也被斩杀。
甲斐的飞助不愧是武田忍者的首领。他察觉到这是一次佯动作战。正像他的名字一样,飞助以“猿飞”之术,在寺内的树梢上蹿来蹿去,终于发现了敌人真正的入侵地点。
柳生宗矩率领十名手下,从正面已经成功地攻入了寺内。老丑的武田忍者,甲斐的飞助热血沸腾。武田忍者的警戒线被突破了。而宗矩和他率领的十名手下,每个人都年轻凶悍。飞助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前去阻挡,必然会丧命。但被敌人轻而易举地突破警戒线,自己又调头逃走的话,武田忍者将信誉扫地。被敌人杀死也不要紧,但如果不能让世人看到武田忍者的精神,那么武田忍者一族将从此衣食无着。
“我不会这么简单地去死的。”
飞助终于笑了一下。时隔几十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忍者之魂,飞助摘下背上的小弓,数了一下箭的数量,十二支,只能浪费一支,这些箭上都涂了毒药。即使没有射中要害之处,也至少会令敌人中毒丧失战斗力。
飞助站在树杈上,迅速拉开弓,连续射出了两支箭。距飞助最近的两名柳生忍者,背部中箭,来不及出声就倒了下去了。宗矩等人闻声转身,立刻掷出几把飞剑。飞助闪身躲过之后,令人吃惊地用脚勾住树枝倒悬下来。又以这种姿势射了一箭。又有一个人被射中前胸倒下。
在此之前。
武田忍者吹响的最初的笛声,也传到了甲斐的六郎耳中。六郎正要起身,又忍住了。竹笛带来的讯息是,警戒线已经被敌人突破。而从音调来看,吹笛人已必死无疑。这种时候,六郎最应该做的,不是急奔现场。而是应该留在此处,保护二郎三郎。接下来,尽快与侍卫们会合,和二郎三郎一起返回江户城。这就意味着,六郎要眼睁睁地看着,以飞助为首的武田忍者一族被敌人杀死。但作为忍者,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
“只能到此为止了。”六郎要求二郎三郎立即结束会谈。
“为什么?”二郎三郎还没有发现事态的严重。“还没怎么谈呢!”
“不。”风魔小太郎赞成六郎的意见,“只要知道可以互相信任,会见的目的不就已经达到了吗?细节可以再通过六郎……”
凄厉的笛声越来越密集。连二郎三郎也发现情况有异。
“那是——”
“有人要强行攻入寺里。”
“是柳生吧?”二郎三郎叹息了一声。看来,飞助的感觉是正确的,自己有些轻视秀忠了。
“柳生?”六郎的表情也略微一变。
“是啊!你没听飞助说起吗?”
六郎明白飞助为什么没有把如此重要的情报通知自己。这是自己的失策。应该及早和飞助修复关系。因为自己没有及时这样做,最终导致了大伯父被杀。六郎确信,飞助必死无疑。武田的警戒线被攻破,飞助肯定不会再活下去,就算明知无法战胜对手,他也要奋战至死。飞助必须让世人看到武田忍者的精神,必须为族人的生存牺牲自己。
阿福出现在茶室门口,脸色苍白。
“后面死了四十多人。另外,到处……”这意味着武田忍者几乎全部阵亡。

“对手呢?”
“死伤共有十几人,全被带走了。”
这样看来,对手的目的并不是刺杀二郎三郎。
“大伯父也……”
“没有。”阿福摇了摇头,“没有看见他。”六郎沉默了一下。找不到飞助,说明他不是逃走了,就是还在什么地方战斗着。
飞助已经要灯枯油尽了,身上一共中了五支飞剑,都是在树间跳越时被对手投中的。柳生忍者的尸体,又增加了一具。总共四具。这已经达到了极限了。失去了奇袭的效果,柳生忍者不会再被飞助这样老迈的忍者射中了。
飞助眼见着宗矩扬了一下手,一把短刀就飞了过来。飞助想要躲避的时候,短刀已经深深插入了他的胸膛。飞助能做的只是避开了自己的左胸,也就是心脏的部位。用右胸接了这一刀。飞助喷出一口鲜血,肺被扎破了,但他没当场毙命。受这一刀的冲击,飞助险些掉下来。飞助总算挺住了,如果落在地上,肯定会被斩为肉酱。
这时,飞助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
他抓住刀柄,但是没有把刀拔出来,反而又向身体里插了进去。短刀穿过身体,刀尖从背部透了出来。飞助接着又把刀向深处插了一次,刀尖钉入树干。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身体钉在了树干上,这样就不会落到地面上了。飞助用忍者刀拨打着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短剑。小弓早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就算是弓在,他也没有拉弓的力气了。
宗矩有些狼狈。掷出的短刀是秀忠所赐,必须取回来。因为只要一调查,就可以知道刀的出处。这是一把德川家珍藏的贞宗时代的名刀。有很多人知道它的来历。
飞助意外地来了这么一手,现在想要取回刀,只能爬到树上。可只要飞助还有一口气在,这件事就很难办到。宗矩心里明白,这次行动失败了。没有时间了。
想去探察二郎三郎和存应说什么,已经没有可能。对方肯定知道,寺后的警戒线已经被突破。也许,现在正有人向这里赶来。只能撤退。宗矩命令部下去取回自己的短刀。一名柳生忍者,刚刚爬到树上,就头朝下栽了下来。前额上插着一把忍者刀。
飞助表现岀了武田忍者最后的志气。但因为失去了拨打飞剑的工具,片刻间,又有数把刀剑插进了他的身体。飞助令人吃惊地笑了,放声大笑。并且高声叫喊,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垂死的人。
“看见了吗?柳生的小子们,这就是武田忍者的死法!”叫完,飞助又喷出了大量的鲜血。宗矩在万分焦急当中,仍然不得不对飞助的武勇表示叹服。这时,宗矩看见一个僧侣模样打扮的人,直奔这边而来。这人是岛左近。
岛左近和紧随而来的小太郎,都听见了飞助的叫喊。知道围在树下的是柳生忍者,被围攻的垂死的人是武田忍者,很可能就是飞助。眼前的一幕,不能不让人佩服,—个老人杀死了五名敌人之后,仍以垂死之身做着最后的抵抗。至情至性的岛左近,无法对此置之不理。
小太郎还没来得及制止,岛左近已经猛地一下冲了过去。肋下夹着风魔巧匠打造的,内带枪尖的六尺长棍。岛左近一边跑,一边发出一声怒吼。目的是要吸引柳生忍者的注意,为飞助创造逃走的机会。可左近并不知道,飞助已经把自己钉在了树上。
宗矩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行动的失败。接下来的事,就是迅速撤走。但眼前的这些僧人,必须杀之灭口,因为他们看见了自己的相貌。这一天,柳生们并不是忍者打扮,也没有戴面巾以遮住面目。没有人会傻到,大白天穿着一身忍者装束的。
左近也没有戴斗笠,露出了本来面目。因为小太郎认为,在增上寺内这样反而不易引起旁人的注意。但现在有些弄巧成拙了。柳生宗矩清楚地看到了左近的相貌。但很不巧,宗矩并不认识岛左近。其他来自柳生谷的忍者们,也同样没有见过左近。他们把左近当成了一名普通僧侣。
“杀!”宗矩简短地命令之后,树下只留下了一名柳生忍者,其余四人迎向岛左近。一个和尚而已,估计用不了片刻就可以解决。左近一面前冲,一面拔出了杖内的枪。单手一挥,就割破了两名柳生忍者的咽喉。左近不做停顿,用身体撞了上去。两具尸体随着血雾飞出。剩下的两名柳生忍者,忙于躲避同伴的尸体,连刀都没来得及拔出。左近已经冲向了宗矩。
宗矩挡开了电闪而至的枪尖。但他没有想到,这根棍里还另装着一把刀。左近在和宗矩错身而过时,一刀斩在宗矩的肋部。如果宗矩这时没有穿着护胸锁甲,肯定已经当场毙命了。护胸铁锁勉强挡住了左近的刀锋。但宗矩也被这一刀带来的巨大冲击,撞得飞了出去。惊人的腕力。宗矩甚至在一瞬间感到呼吸困难。左近顺势砍翻了守在树下的柳生忍者。又把追身而至的另两名柳生忍者,一人刺于枪底,一人斩于刀下。
这时,濒死的飞助突然叫道:“岛左近!你不是岛左近大人吗?!”左近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里叫出自己的名字。左近仔细看了看树上的老忍者,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早先,左近在筒井顺庆处做情报工作时,这人曾是他的手下。
“是甲斐的飞助吧?”
“左、左大人,是甲斐的飞助的残骸哟。”飞助缓缓地说道。因为大量失血,他已经马上就要不行了,飞助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勉强笑了笑,“临死之前还能见到左近大人,真让我喜岀望外。”在接下来的一刻,飞助没有说话。因为,他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我有个请求。
“说吧!”左近总是对临死的人充满了温情。紧随其后而来的小太郎想道,这才是真正的岛左近。飞助的口齿有些含混了,“我,我的刀……”他又说不下去了。
“是这把吗?”左近拔下了插在柳生忍者前额上的忍者刀。“拿这刀干什么?”
“给,给我……”飞助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拿得住刀吗?左近没有这样问。这种话是对临死之人的侮辱。
“来了。”随着喊声,左近掷岀了刀。忍者刀紧贴着飞助的右腿,插在了树干上。
“此人心地太善良了。”小太郎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忍者刀所插的地方,对右胸被钉在树上的飞助来说,是用左手最不费力就可以拔出来的地方。飞助的右手已经不能动弹了。
“多谢了。”飞助终于用左手一点一点地把忍者刀拔了出来。“我走了,左近大人。”一声高叫之后,飞助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让人有些惊讶,在大量的失血之后,他的身体里竟然还流着这么多的血。他的死没有玷污武田忍者的名声。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飞助死后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意。
就在左近和小太郎对着飞助的遗体合掌行礼时,有一个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着围墙飞奔而去。是柳生宗矩,左近和小太郎都大意了。他们以为柳生忍者已经被全部杀死,但没想到宗矩的外衣底下穿着护胸锁,而且两人也都在为甲斐的飞助的壮举而感动。但能够巧妙地利用这个时机逃走,宗矩的机敏也是值得称道的。
宗矩的身影转眼间就消失在围墙的后面。对宗矩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取回贞宗的短刀,只要及早向秀忠报告,短刀的事应该可以应付过去。相比之下,飞助临死之前说的话显然更为重要。
“岛左近还活着!”事态的发展已经超过了宗矩的预期。而且岛左近还穿着僧衣出现在增上寺!是二郎三郎在狩猎途中特意去的增上寺!宗矩也不认为左近住在増上寺里,尽管左近身着僧衣,但宗矩认为,左近是个行脚僧人。尽管没有头戴斗笠,但他脚穿草鞋,手持那根可怕的长棍,肯定是作为行脚僧进入的增上寺。但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一点宗矩也无法立刻做出判断,岛左近是石田三成的谋臣。宗矩曾听秀忠说,杀死真家康的刺客也是石田家派的。如果那次暗杀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会怎么样呢?如果石田的计划并不只是单纯地要杀死德川方的统帅,而是要在杀死家康后让影武者顶替他,也就是说,二郎三郎顶替家康是事先设计好的,那么应该怎么看这件事呢?如果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话,那么二郎三郎就是让石田方收买了的叛徒。但是……宗矩有些糊涂了,关原之战以德川方的胜利而告终,尽管家康死了,德川方依然取得了胜利。考虑到这一点,又如何解释二郎三郎的立场呢?综合参战众人的评价,二郎三郎在家康死后的表现,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名被石田一方收买了的叛徒。
而且岛左近潜入增上寺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刺杀家康。说不定他认为,自己在关原派出的刺客没有完成任务,没能成功刺杀家康。现在左近自己要亲自来完成这个任务。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就太可笑了,妨碍了岛左近刺杀家康的竟然是柳生忍者。因为柳生忍者的攻击,二郎三郎的身边立刻就布满了侍卫,岛左近见状只得放弃了刺杀,宗矩左思右想之后,决定如实向秀忠禀告。
秀忠大怒,痛斥了宗矩。在增上寺内留下了十具柳生忍者的尸体,还把秀忠所赐的贞宗刀丢下了,这只能说是一次重大的失败。在后墙的战斗中,柳生忍者死六人,伤十余人,但死伤者全部被带走了,没有留下任何柳生忍者的痕迹。留下痕迹的只有宗矩这一组人。在增上寺这样的地方,袭击了家康的侍卫,如果被查明了真相,柳生家会被灭门,宗矩也难逃一死。对宗矩唯一有利的是,岛左近的存在,尽管秀忠也没有想到石田手下的这位勇将,现在竟然还活着。但也正好用此事做借口来拯救柳生。
情况是这样的,柳生宗矩通过某种方法得到岛左近还活着的消息,追查之后发现,岛左近扮成僧侣,带着众多的手下进入了增上寺。考虑到增上寺是个特殊的地方,柳生忍者决定避免在寺内进行战斗。于是远远地围住了増上寺,准备在敌人出来的时候再行捉拿。后来发现左近的目标竟然是家康,左近从叛徒飞助的口中得知家康要来增上寺,便决定伺机进行暗杀。敌人袭击并杀死了家康的全部护卫,主公有生命危险!柳生忍者们毅然攻入了增上寺,和左近的忍者展开了战斗,救了家康一命。左近等人败退时,带走了全部死伤者,只留下了叛徒飞助的尸体。宗矩率领柳生忍者为了追击岛左近,没有时间带走己方的死者。这才在寺内留下了十具柳生忍者的尸体。秀忠所赐的短刀也是在这场战斗中遗失在寺内的。以上是秀忠编造的故事的大概。
宗矩怀疑岛左近可能和二郎三郎在关原之战时就已经勾结在一起了,秀忠闻言只是一笑。因为秀忠直接听取了本多平八郎忠胜,讲述家康被暗杀的经过。可以断定宗矩想像的那种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因此秀忠也推断,岛左近去增上寺是为了暗杀家康。但结果被柳生忍者的攻击破坏了。前面已经提到,宗矩也有同样的想法。能够戳穿秀忠的谎言的只有岛左近,但岛左近无法在公共场合露面。因为秀忠已经在以江户为中心的关东诸国布影捉拿岛左近,如果左近被生擒,肯定会被立即斩首,如此一来,秀忠所编造的故事就没有漏洞了。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二郎三郎的反应。
打猎归来的二郎三郎,始终饶有趣味地听着秀忠的话,中途甚至还有几次露出了笑容。秀忠感觉很不对劲。二郎三郎肯定知道自己暗地里招来的护卫们,已经被柳生忍者全部歼灭了。而且在事件中出现岛左近的名字,对二郎三郎来说也应该是件值得担心的事。事实上,当秀忠提及左近的名字时,二郎三郎瞪大了眼睛,嘟嚷道:“是真的吗?”然后又揶揄地说:“岛左近来的也太巧了。”言外之意是,他根本不信这种说法。但二郎三郎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秀忠是在撒谎,所以秀忠才能强词夺理地圆了自己的说法。

可是,在自己的四十名手下被全部杀死之后,为什么二郎三郎却没有任何不安的表情,二郎三郎甚至一直在轻松地微笑着。秀忠觉察到“肯定有什事!他肯定隐瞒了什么”而且这件事必定可以作为二郎三郎的杀手锏,否则他不可能如此泰然自若。
“但这个杀手锏到底是什么?”秀忠不得不怀疑。因为二郎三郎使出的杀手锏,很可能会置秀忠于死地。事后,秀忠唤来宗矩,共同讨论,但二人最终也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二郎三郎在增上寺和六郎一起听了左近和小太郎的报告,两人都为宗矩的逃脱而羞愧难当,认为这是一次不可原谅的失败。岛左近更是像个孩子似的垂头丧气。“你怎么看?六郎。”二郎三郎出人意料的平静地问道。
“左近大人肯定会遭到严密的追捕。”六郎面色沉重地说道。二郎三郎点点头:“对。日本全国所有舟船所及之地。”这是织田信长和后来的太阁秀吉经常说的话,意思是在日本全国不管你藏在什么样的小岛上,只要是乘船能够到达的地方,就要追捕到底。
“我的事好说。”左近说道,“需要考虑的是,如果被人知道了我和殿下的关系,中纳言大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不用担心。”二郎三郎干脆地说道,“对手同样也有弱点,他们留下了十具柳生忍者的尸体,如果要追查到底,那么最先倒霉的肯定是柳生,这才是中纳言大人最想避免的事情。”
二郎三郎因为自己也曾费尽辛苦地去召集护卫,所以很理解秀忠若是失去了柳生会多么的难受。解救柳生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强辩,柳生忍者进入增上寺是为了救二郎三郎。因为他们当时发现有些不明来路的人正在袭击武田忍者,认为事态非常危险,所以才不得不进入了增上寺……而这时岛左近正好出现了……二郎三郎竟然已经准确地推测出秀忠会如何解释此事。
“所以现在保护左近大人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六郎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啊?”六郎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出什么有效的办法。
“肯定是不能回大阪了。”
“当然了,离开江户的道路,肯定都布满了哨卡,秀忠必定已经派人飞马向各地送去了左近的画影图形,即便他不这么做,左近的身形也实在是引人注目。”
“现在只能尽快赶到箱根去了。”风魔小太郎冷静地说道,“而且东海道太危险了,可以坐打鱼的小船直奔热海。”真不愧是风魔,关东的地形尽在心中。
“如果连热海也戒备森严,那么我们就不下船,直接通过伊豆去沼津,从沼津到三岛就只有一里半的路程了。”(此处的里是日里,约为6公里)
“那,渔船怎么办?”二郎三郎追问道。
“随时都可以准备好。如果这点事都做不到,那么风魔也就没法做事了。”风魔的确非同一般。一旦有事,他们随时都可以离开江户,回到箱根。
二郎三郎和六郎赞叹道。
“但是……”小太郎有些担心地说道:“箱根现在到处都是小田原藩的侍卫。”
上次抢夺金块的影响,现在仍未消除。
“危险是不会有的,但今后的日子,也许左近大人可能会觉得有些憋闷。”岛左近是一个不善于忍耐的人,小太郎看清了这一点。
“只要过了前面这一段路,之后沿着天龙川逆流而上,那里就有很多地方可供咱们任意施展。”小太郎压低了声音,“风魔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我们也都打算迁往那里。天龙川上游,从很早以前就被称为桃源秘境。”
“那地方,现在是德川家的直属领地吧?”二郎三郎想起来了。天正十八年关原之战时,那一带是堀尾吉晴在浜松的十二万石的领地中的一部分,吉晴是太阁秀吉非常信任的大名,他参加了秀吉所有重要的战役,堀尾晚年在丰臣政权中出任要职,是仅次于五大老(以家康为首)的三中老之一。
关原之战时,堀尾加入了德川一方,论功行赏时,他被改封于毛利家以前的封地云松江,领地共计二十四万石,之后,松平忠赖被赐五万石的领地于此。天龙川上游的土地成为了德川家直属的领地。背后的原因是,二郎三郎看中了那里的森林和矿山资源。
“不错,如果是那个地方……”二郎三郎表示了认可。二郎三郎原来是三河出身的野武士。关于三河、骏河、远江,他就像熟悉自家的庭院一样,熟悉这些地方的地理。必要之时,从这片土地可以通过山区到达甲斐·信浓地区。也可以沿天龙川而下,直入大海。是绝佳的隐居地。和浜松相比,天龙川上游的气候不算太好。夏天热,冬天冷。但换个角度考虑,像岛左近这样性格鲜明的人,可能并不适合温暖的气候。夏天奇热,冬天奇冷,或许会让他觉得痛快。而且,等到二郎三郎搬到骏府之后,会离这里更近。如果走天龙川的水路,往来的速度会更快。
“风魔已经有人住在那边了吗?”左近向小太郎询问道。
“当然有。已经有十九人住进了那里。”
左近又问,为什么选择二俣。二郎三郎立刻替小太郎答道:“因为沿天龙川逆流而上时,可以用帆凭借风力到达二俣,再往上游去,就需要拉纤而行了。”小太郎大为吃惊,没想到二郎三郎对那一带的地理,会如此熟悉。
“好。就去二俣。”左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让人大呼痛快。小太郎莞尔一笑:“骑马到品川,从那里开始乘船。”小太郎的护卫早已备好了马匹。并派人去通知留在客栈里的市郎兵卫,让他直接骑马到品川。
左近和小太郎一起上马,五名护卫紧随其后,几人都已换上了武士的打扮,头上也戴着斗笠,这样就把原来的僧人打扮完全隐藏了起来。七人骑着马,直奔品川而去。
甲斐的六郎现在面临着一个难题,现在必须为二郎三郎找到新的护卫。让风魔来担任,当然是个简单的办法,但考虑到箱根山的事,这种做法显然不太妥当。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江湖人士(也就是小偷强盗之类的),更不能让他们进入江户城担任家康的正式护卫。二郎三郎很简单地解决了这个难题:“让阿福那些女忍者来做护卫就够了。”
六郎摇了摇头。女忍者总共四人。加上自己也只有五人,五个人很难满地完成护卫的任务。
“没关系。”二郎三郎轻松地说,“到我成为征夷大将军,然后把位子让给中纳言大人为止,他不会来杀我的,所以你们要做的护卫,并不是要保护我的生命,只要让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做什么就可以了。”事情的确正如二郎三郎所说,而且如果秀忠想杀二郎三郎,有没有护卫没什么区别,武田忍者被全歼,就很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我在江户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了。如果他们想打探,就让他们打探好了。另外……”二郎三郎坏坏地笑了笑,“这段时间,我最好装成一只丧家之犬——好不容易搜集了一些金银,秘密地招集了一些人手,但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老迈忍者。而且,连这些人现在也都没有了。我每天惶惶不可终日,连新的护卫都找不到,对着中纳言大人,我就做出一副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样子,这样会给咱们日后的行动带来一些方便。”
这是一个大胆的做法,但很有效。在江户期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回到伏见之后怎么办。伏见城的警备必须固若金汤,不给柳生忍者任何可乘之机。
秀忠近来心情不太好。自从二郎三郎来到江户之后,自己所做的事接连失败。从江户大火开始,已经做好的城市规划方案被否决;官员的人事安排被本多弥八郎正信随意更改;还赔给了二郎三郎一笔巨额的金子;而最近又为了给柳生宗矩擦屁股,累得浑身大汗。这种日子实在让人无法忍耐,平素里很能忍的秀忠,现在也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住了。
相比之下,二郎三郎表现得很平静。四十名护卫被全部杀死,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好像也没打算去找新的护卫。不是没有钱,他刚从秀忠那里得到一大笔金子,但就连这笔金子他也不打算使用,像是准备原封不动地带回伏见。
现在二郎三郎的护卫只剩下了四名女忍者,还有残存的十几名老迈的武田忍者。其中也有一个年轻的,这人是一名女忍者的丈夫。他的职责好像只是为二郎三郎跑腿办事。据宗矩说,娶了老婆的忍者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本事,秀忠也这样认为。真正的忍者往往是独身,而且必须是独身。如果一名忍者想要尽到职责,那老婆孩子只能是一种累赘,这种职业就是这样残酷。经宗矩的部下侦察,这对夫妇每日里如胶似漆。亲热起来,两人都像野兽般凶猛。俗男俗女,很明显,这种人也只能跑跑腿而已。
可是,把自已的安全交给了这么一群不靠谱的人,二郎三郎为什么还能泰然处之呢?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在说,你杀了我得了。而他每日里所做的事情,除了打猎还是打猎。在和政事有关的场合,连做做样子都不乐意,总是坐在那里打盹。不知内情的家臣们,都对家康的这种做派大表赞叹——小事都交给秀忠和自己信任的家臣去处理,自己只是控制着重要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大将风度。这些话,主要是和事必躬亲的秀忠做岀对比之后说的,这就更让秀忠大为郁闷了。
在秀忠看来,二郎三郎的态度总是让自己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秀忠真想冲上去,一把抓住二郎三郎的胸口问问他。但二郎三郎形式上是自己的父亲,秀忠也不得不强行按捺住自己的这种冲动。
而且,有一个重要的仪式正等着二郎三郎去参加。二郎三郎回到伏见后不久,就必须进京去向朝廷贺岁。那时,他将再次被任命为天下诸侯的领袖,也就是征夷大将军。秀忠已经从朝廷中得到确实的消息,这是在朝廷做了大量工作的成果。秀忠反而开始有些不安。二郎三郎身边的警卫现在非常薄弱,在从江户回伏见的途中,万一遇到了袭击,二郎三郎的生命就危险了。而这意味着秀忠自己和德川家也危险了。
秀忠心里有些慌乱。这段时间岛左近的名字代表了新的意思,岛左近出现在增上寺,很明显,是要刺杀家康。左近是在片刻之间,就击毙了五名柳生忍者的高手,如果不是内穿护胸锁,就连柳生宗矩恐怕也不能幸免。成了这么一位高手的刺杀目标,而又没有什么正经护卫的二郎三郎,能够平安回到伏见吗,秀忠心里很没有底。而且岛左近的行踪,至今毫无线索。在秀忠的焦虑中,二郎三郎回伏见的日子逐渐临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总不能现在再使用伊贺甲贺忍者吧!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家康的真实身份,那肯定会出大乱子。而且,当初没有任何明确的理由,就解除了他们保护家康的任务,伊贺甲贺忍者的内心肯定抱有强烈的不满。如果被他们知道了这个可以震惊天下的真相,谁知道他们会泄露给谁。当时的武人,都没有要为主君尽忠的思想,忠义的观念是在儒教普及之后才开始有的,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而且忍者本来就是被临时雇佣的,在不同的时间为不同的雇主服务,这是忍者们正常的谋生方式,从这层意义上来看,给了伊贺甲贺忍者一些封地,并将他们全都收至麾下的家康的做法,在当时的诸侯中是非常罕见的。而伊贺甲贺忍者们之所以成为了德川家的正式家臣,也并不仅仅是为了谋生,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答家康的知遇之恩。如果他们知道家康死了,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谁都无法预测。

无法使用伊贺甲贺忍者,而武田忍者现在也不在了,秀忠能够派遣的只有柳生忍者。德川家有六队直系武士,负责警卫工作,其中的一组跟随二郎三郎回伏见,之后留在伏见城负责那里的警备。可是这些武士尽管在战斗中能够冲锋陷阵,但在防止暗杀时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在关原之战中,家康的周围有那么多中军武士,可是他还是被轻松地刺杀了。由此可见,保护家康的安全,只能使用忍者。
秀忠下了决心,让柳生忍者保护二郎三郎回伏见。顺便让他们再去侦察一下伏见城的警备状况,以及二郎三郎的日常生活规律。这些今后都会派上用场。现在事情变得颇有意思,柳生忍者因为自己消灭了武田忍者,所以不得不代替他们去完成本应是武田忍者完成的任务




第七章:源氏的长者

庆长七年(1602年)一月十九日,二郎三郎一行人从江户出发前往伏见,德川家六队直系武士中的一队负责警卫,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警卫。暗地里,警卫工作由三十名柳生忍者负责。因为柳生宗矩无法离开秀忠的左右,就把这三十人交给了大弟子木村助九郎。因为助九郎已经是一位成名的柳生新阴流剑士,所以他没有做隐身护卫,而是带领十名手下,作为正式护卫跟随在二郎三郎身边。其他二十人乔装之后,散布在队列周围。另有人专门负责随时把助九郎的命令传达给这二十名隐身护卫。
令助九郎不满的是,尽管做了随身护卫,但不能近距离接触二郎三郎。在行进中,不能靠近车辇。住宿的时候,也不能监视二郎三郎的房间。梁上、榻榻米下面就更不行了。这一点,二郎三郎在从江户出发前,就已经通过秀忠严厉地警告了他们。
二郞三郎用嘲笑的口吻,对秀忠说:“你好像为我操了很多的心,但我用不着隐身侍卫,特别是柳生,把人家选的侍卫全都杀掉之后,现在又提这个,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秀忠狼狈万分,只好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明白的样子,含混了过去。看着秀忠尴尬的嘴脸,二郎三郎又扔下了一句狠话:“如果柳生们靠近我的车辇,或者躲在房间的梁上,榻榻米下面之类的地方,我立刻就用铁铳射击,并对侍卫们说他们是强盗。”

二郎三郎的射术在江户城中也是出了名的。他经常在城中打靶,侍卫们对他那几乎百发百中的射术,都有些大惑不解,殿下什么时候练就了这个本领?秀忠对此也有所耳闻。
只有本多弥八郎正信原本就清楚二郎三郎的本领。再怎么说,二郎三郎也是击伤了信长的英雄。弥八郎曾苦笑着对二郎三郎提出了意见:“别再玩铁铳了,现在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样容易暴露身份。”
“暴露了身份,不好办的是中纳言大人,我可一点都不在乎。”二郎三郎的无赖言语,惊的弥八郎一身冷汗。
负责保护的人,被保护对象用铳打伤,太没有道理了,而且二郎三郎看上去是当真的。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阿福)总是为他拿着已经燃着了的火绳和铁铳。休息的时候,这个女人肯定也会呆在隔壁的房间,并且梁上和榻榻米下面,也都有女忍者。这样一来,柳生忍者,根本就没有接近二郎三郎的机会。二郎三郎之所以如此厌恶柳生,除了出于对他们残忍杀死飞助等武田忍者的愤怒以外,还有一个理由,二郎三郎不想让柳生忍者发现甲斐的六郎不在队伍里。
六郎比二郎三郎先行一步,现在正跑在东海道上,仍就是一身鸟见役人的打扮。六郎一天可以轻松地跑30里。第一天,就已经到达了箱根山,在晚上和风魔小太郎见了面。但六郎此行的目的,不仅仅是来见小太郎。第二天早上,六郎和小太郎一起下了箱根山,沿天龙川逆流而上,去见岛左近。六郎此行的目的是和左近以及小太郎一起商量,失去了武田忍者之后,如何招集今后负责保卫伏见城的忍者。沿天龙川逆流而上时,正如二郎三郎在增上寺时所说,乘帆船直抵二俣城是最快捷的。在二俣一处远离人烟的地方,有一间背靠青山、翠竹环绕的小屋,岛左近就住在这里。
“今天我砍掉了一些竹子。”
左近看上去和往常一样悠然自得。虽然装扮和发型都和普通百姓一样,但那只经过改造的六尺长棍,却毫不掩饰地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去看看吧!很不错啊!”

二人随着左近走出篱笆,果然,眼前的风景十分美丽。脚下是一处高台,在砍掉了竹子之后,山下的二俣川一览无余。
“这么一来,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有没有人上来。”左近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缩着脖子笑了笑。作为一个正在被追捕的人,花一点这样的心思,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左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告诉大家,神情中带着一点怪异的羞涩。
“来喝点茶吧。”左近选中这里一个原因就是水,这里的水非常甘美。
“还有一个理由就在那儿。”左近指着旁边的一处山坡说道。
一棵巨大的樱花树矗立在那里。“我特别喜欢花……”在当时只要说起花,指的就是樱花。
“当花全都盛开了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呢?到那时无论如何,我也想坐在树下,好好喝一次酒。每想到这件事,我都会兴奋得不得了。”
左近一边说,一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搓着脸。六郎和小太郎同时在心中想像了一下左近刚才描述的场面。

在漫开的樱花下,一个壮汉正从葫芦里把酒倒进一只大杯,静静地自斟自饮。不管是白天还是在夜晚,微风袭来,花瓣在大汉的身边飘落,大概会有一片落在他的杯中吧!大汉眯起眼睛,久久地注视着飘在杯中的花瓣,最终大汉还是将花瓣和着酒一饮而尽。他又斟满了酒,花瓣继续在空中飘舞着,肯定还会有一片花瓣飘进杯中。大汉再一次慵懒地看着酒杯,然后又和着花瓣一饮而下。
这人看上去仿佛就是一位花仙。
六郎和小太郎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幅景象中。如果要问什么形象最适合左近,二人觉得,除了身披铠甲、手持大枪、纵马急奔的英姿,刚才的花仙的形象应该也很不错。
小太郎先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那个,那什么……到那时再增加一个人应该也还可以吧!”

“不、不对,还是三个人比较好吧……”六郎急急忙忙地追了一句。
“还得叫上市郎兵卫呀!”
六郎和小太郎都有些害臊,因为他们都忘了市郎兵卫。这个不起眼的家伙说弄点下酒菜来,就扛着钓竿出了门,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不,要喝就得五个人喝。”左近笑嘻嘻地说。很明显,他指的是二郎三郎。
“给人的感觉非常不错,那个人。”
左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个人是自己刺杀对象的替身,可左近打心底里喜欢上了他。或许这个世上,原本就充满了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对了,那个第五位朋友的警卫工作……”六郎终于进入了正题。
“没办法。”左近干脆地说道,“虽然各地都有忍者,但都不合适,武田忍者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正如左近所说,武田忍者失败的原因是很明白的。战争减少了,战争一减少,使用忍者的机会自然也会减少。即使是培养了年轻的忍者,也会由于缺少实战机会,而经验不足。现在有足够经验的忍者,大概都已经到了飞助那样的年龄。在靠体力吃饭的忍者世界里,年龄就是最大的敌人。因此,武田忍者在年轻的柳生面前才会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连大名鼎鼎的武田忍者,都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那么缺少实战经验的其他地方的忍者,就更让人无法信任了。
但对六郎来说,这不是一件说一句办不到,就可以不办的事。二郎三郎回到伏见之后,会比现在变得更加危险。最大的原因就是阿万夫人的生产,这件事现在被小心翼翼地隐瞒住了,但一旦孩子生出来,恐怕想瞒也瞒不住了,秀忠闻讯之后肯定会大为震怒。如此一来,刚出生的婴儿的生命就岌岌可危了。如果二郎三郎不顾一切地要保住自己的孩子,那么二郎三郎的生命也会十分危险。这就是现在需要强力护卫的原因。
“只能赌一下了。”左近说道,“如果孩子出了事,二郎三郎就停止做家康的替身,也不担任征夷大将军。现在只能不计后果地这样告诉秀忠,换句话说就是破罐破摔,想杀就杀吧!但作为代价,我让你秀忠也当不成征夷大将军。你用自己的力量去支撑现在德川家的优势,再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征夷大将军的位子吧!二郎三郎只能对秀忠发出这样的宣言,这是一场真正的赌博。”
“当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就有必要把假扮家康的经过告知天下,特别是结城秀康大人和忠吉大人。”
这就是秀忠最大的软肋。秀忠的这对兄弟作为武将的才能,要远远优于秀忠,这是人们的普遍评价,前文已经详细地叙述过了。
六郎陷入了沉默。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应急方法。也许只能像左近说的那样,试着赌一次看看了。但是,赌注太大了。赌注不仅有二郎三郎本人,还包括德川家的未来,和大阪城里秀赖的未来。
“我无法作出判断。”六郎终于说。现在赌的是整个天下,这已经不是一个忍者所能决定的事了。
“让那位大人自己判断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左近的意思是把一切都交给二郎三郎处理。小太郎突然插了一句口:“能不能拿城做些文章?”
“城?”六郎不得要领地重复了一遍。这会儿,他没能理解小太郎的意思。
“我说的是伏见城。”小太郎笑嘻嘻地说。六郎还是不明白:“拿伏见城做文章,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把伏见城建成一座忍者进不去的城,至少也要让他们难以进入。”
六郎的神色有些迟疑。他终于明白了小太郎的意思:“能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尽管不能期待完美,但我们有这方面的能人。”忍术并不只在日本才有,实际上是从中国经朝鲜传来的,所以在中国和朝鲜,有大量的防备忍者的办法也是正常的。
“如果要重建伏见城,就需要合适的理由。”六郎想来想去觉得小太郎的方案,的确很有诱惑力。城本来就是一个防御的场所,之所以现在的城,对忍者来说都形同虚设,是因为负责设计施工的都是些武将。他们不了解忍者的真实情况,甚至有些瞧不起忍术,所以也就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对策。
忍者混入城的方法多种多样,最有效的就是长期给对手做下人。如果没有来自对手内部的接应,忍者行动的威力就会减半。所以现在这种情况下,最有利的一点是,柳生忍者进入德川家的时间不长,应该还没有实施对二郎三郎的内部渗透作战。如果他们想要实施,也是以后的事了。对新入城的人可以进行严格的审查,在这些人进入城内开始工作以后,也不能放松监视。
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从外部入侵,通常有上和下两种方式。下指的就是榻榻米的下面,上指的就是房顶或者梁上。举个例子,如果把榻榻米下面和梁上分割为很多细小空间,在这些空间之间加入坚固的墙壁,忍者的行动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如果忍者试图进入二郎三郎的起居室或者卧室时,必须破坏几十处这种障壁的话,忍者肯定会陷入绝望。另外可以在这些墙壁上装上警报装置,只要事先下足工夫,可以通过警报的不同声音,分辨出入侵的位置,那么忍者就会立刻落网。但问题是,秀忠能同意进行这样的工程吗?
“没有必要重建,只要做部分的修整就可以了,而且……”小太郎说这些话时,显得很平静,这说明他对这件事充满了自信。
“家康殿下想修缮一下自己的居城,有必要征得中纳言大人的许可吗?储藏那么多金银干什么?如果自己想做的话,做就是了中纳言大人肯定会觉得奇怪的吧?”六郎比小太郎更清楚秀忠多疑的性格。
“为了不引起怀疑,可以同时进行别的工程,那些工程,随便交给哪个外样大名就可以了。”
这种做法倒是很符合小气的秀忠的秉性。实际上,在这段时间,德川家修建了大量的城,这些工程基本上都交给了全国各地的外样大名。
所谓的外样大名是和德川家旧系大名比较而言的说法。他们原本不是德川家的家臣,以前都是和德川家拥有同等地位的武将,但现在都对德川家宣誓效忠。这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背叛德川家,投靠大阪城里的秀赖,举兵前来攻打关东。作为德川家,必须尽力去削弱他们的军事力量和经济力量。大量造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削弱他们的经济力量。
造城等同于服兵役,兵役指的是在打仗时为德川家出将出兵,每千石的领地要出几人都是有规定的。之所以说造城等同于服兵役,就是因为大名们也要按照规定出人参加造城,从而花费大量金钱;但这是大名们的义务。只要臣服于德川家,就不能拒绝的义务。
福岛正则在修建伏见城、彦根城、江户城、骏府城时不断地出人出力,在他被要求参加修建名古屋城时,正则终于按捺不住了:“江户城、骏府城也就罢了,名古屋是他儿子住的,连这种地方也要我们出钱出力,太没有道理了。”
加藤清正对此的回答是很有名的:“如果你不愿意,那立刻造反好了。”意思是,如果拒绝参加造城,那么自己的家族肯定就会被消灭。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就起兵造反。一个大名向雄霸天下的德川家发起挑战,是绝对没有取胜的可能的。因此,正则只能哑口无接下来,清正又笑着说道:“如果你不想造反,那么就不要抱怨。赶快做完事情,早点休息吧。”在修建伏见城时,使用外样大名,正符合秀忠一贯的思路。
埋葬忍者之城这个诱人的想法,现在突然变得具体起来,至少六郎有这样的感觉。六郎看了左近一眼,想要知道他的想法。左近正在无聊地拔着没剃干净的胡子,看样子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方案。六郎忽然明白了,肯定是因为他之前,已经和小太郎详细地讨论过了,所以现在才一脸无聊。
“是你们谁先说出来的?”六郎故意问道。其实他已经知道了是左近,因为小太郎肯定不会想到让外样大名们去负责施工。果然小太郎笑道:“其实是左近大人提供的想法,我只是略微做了一些补充……”

“怎么能说是略微呢?我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具体方案全都是小太郎做的。”这句话说的应该也是实情。
“也就是说,图纸已经做好了?”虽然觉得未免有些太快了,六郎还是问道。小太郎站起身,从外间拿进来一个长长的纸筒,“刪”的一声,展开在榻榻米上。六郎目瞪口呆。这是一张精确的伏见城的图纸,很多地方都用朱笔勾画了,总共有六七张之多。甚至连障碍墙的构造,都有详细说明。
“什么时候?这样的图纸?……”六郎呆呆地问道。
“原来的图纸在去年伏见城刚修好的时候,我就弄到了手,我想,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到这座城里去干活。”接下来小太郎又说了句更让人吃惊的话:“全国主要城市的图纸,我们手里都有。”也只有风魔会去做这么细致的准备工作。有了这些图纸,不管什么时候,接到什么样的任务,都可以从容应对。
“朱笔勾画的地方,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些建城专家……我把他们叫到了这里,紧急赶制出了这些图纸。”
“这也太……”六郎说不出话来。想一想就知道这是一件非常繁杂的工作。这大概是他们连续熬夜赶制出来的吧,否则的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左近大人说,不能让六郎空着手回去。”小太郎看了一眼六郎又说道:“你可不要把这不当一回事,我的女婿六郎快要哭了。”
二郎三郎是二月十四日回到的伏见。和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是一段从容的旅途。甲斐的六郎是在吉良和一行人会合的,这样做是为了不引起别人对天龙川流域的注意。
柳生忍者们当然知道六郎回来的事情。因为原本就把六郎看作为二郎三郎跑腿的人,所以他们也没有特别在意。六郎一身鸟见役人的打扮,而且根据六郎的建议,二郎三郎在吉良打了三天猎。事实上,这片土地上的鸟兽的确非常多。二郎三郎还当着木村助九郎等人的面,夸奖六郎办事得力,甚至还赏了他一笔钱。这样一来,谁都知道六郎离开大队的目的就是去调查猎场。晚上,在柳生忍者无法接近的卧室里,六郎讲述了和左近等人会面的经过,并拿出了风魔一族手绘的图纸。又详细地向二郎三郎解释了风魔小太郎,想要把伏见城改造为忍者的死亡之城的计划。二郎三郎对这个方案也很满意。
“但是有一点……”二郎三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小太郎好像忘记了对手是柳生。”
“您指的是?”六郎不知道二郎三郎指的是什么。
“建造一座忍者的死亡之城,抓住或者杀死柳生忍者,这个方案很不错,但是由谁来杀死他们呢?”
“啊?”
“对手可是柳生,他们每个人都是功夫不错的剑手。如果他们没能完成作为忍者的任务,被围困住了,自知必死。想要杀死一个自知必死的剑手可没那么容易,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武士恐怕也很难做到。”六郎沉默了。的确,小太郎、左近和自己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一般的武士无法杀死柳生忍者,那么我们就需要找负责杀死柳生的高手,他们必须熟知柳生的剑法,而且还要有能够战胜他们的实力。”
在当时,还不像后世那样重视剑法,而且连剑法这个词汇都没有,一般都称之为兵法。大多数的武士都对剑法在战场中能够起多大的作用,抱有疑问。如果是一对一的决斗,那么剑法或许会起作用。但战场上的敌人往往很多,并且武士们在战场上一般都使用枪,自古以来就有“没有能够抗衡枪的剑”的说法,也就是说,用刀很难战胜枪。因此,没有多少武士愿意去学习剑法。说到专门用剑的人,就更少了。而且有名的剑手,肯定不会愿意被人雇去,专门用来杀死忍者。他们的目标是,扩大自己流派的影响和培养优秀的门人弟子。对他们来说,在比试剑法以外的场合杀人,是没有意义的。
说来说去,寻找剑术名家和秘密施工的人手这两件任务,还是都被交给了六郎,但是六郎没有时间走遍天下,去寻找剑法名家,只能把这两件事都拜托给了风魔小太郎。
二郎三郎现在遇到了自己的首个危机。阿万夫人的预产期是在三月,也就是下个月。为了保证这个孩子的安全,二郎三郎必须进行一场豪赌,首先要给秀忠一个沉重的打击。而秀忠为了避免遭受更沉重打击,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他必须保证孩子的平安。二郎三郎的具体办法就是,不去担任征夷大将军。去年二郎三郎装病,推迟了朝廷公布旨意的时间。今年不能再装病了,而二郎三郎也压根没想再找什么借口。
二月二十日,朝廷派遣前权中纳言山科言经到伏见来宣旨,封家康为诸侯的盟主,诸侯的盟主就是征夷大将军,二郎三郎坚持不受。山科言经非常困惑,因为这原本就是德川家(正确的说法是秀忠)提出的要求。自己先提出要求,然后再拒绝,换作谁当然也都会很困惑。言经询问了原因,二郎三郎没有回答。他只有一句话,就是不肯赴任。言经不得要领,只好先回京复命。到现在为止,拒绝过出任征夷大将军的,只有织田信长一人。而信长此人不但拒绝一切官职,甚至曾经逼迫正亲町天皇退位。家康是不是也要效仿他,朝廷为此一片哗然。
但有人比朝廷更震惊。不用说,当然就是秀忠。去年二郎三郎称病未能就任时,秀忠的心里也有一丝不安。但他仍然认为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今年二郎三郎的态度非常明确,他不愿意让杀死了自己护卫的秀忠当成征夷大将军,所以自己也不去就任。你秀忠要是不满意的话,尽管把我杀了好了,这就是二郎三郎的态度。所以,二郎三郎甚至没有招集新的护卫。柳生们去探察伏见城,他也表现得很无所谓。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秀忠现在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柳生宗矩的失败带来的影响有多么严重,也知道了自已的焦躁和吝啬带来了什么后果。
必须想办法让二郎三郎改变主意,秀忠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本多弥八郎正信。正信拒绝了,说自已没有这种能力。秀忠又拜托了本多忠胜,但也不行。忠胜说,你把二郎三郎杀掉算了,杀掉他,然后凭自己的力量去夺天下,这才是武士的进身之道。
秀忠又去求了前田利长,但也没有结果。最终只得搬出了家康的生母,于大夫人。
家康的生母于大夫人是水野忠政的女儿,他嫁给了岗崎城主松平广忠后,生下了家康。家康三岁时,于大夫人被松平家休掉,又回到了娘家。后来,她和久松俊胜生下了康元、胜俊、定胜和一个女儿。虽说是家康的生母,但在家康三岁以后,两人就没怎么见过面。于大夫人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秀忠从去年就着手安排于大夫人去伏见的相关事宜。
当初的目的很简单,夺得天下的家康,送自己的生母进京去参见后阳成天皇,这也算的上是一段美谈。这样不但可以向外人证明,二郎三郎就是家康,而且也可以宣扬秀忠一向所推崇的孝道。
因为二郎三郎拒绝就任征夷大将军,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应该说是秀忠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于大夫人在惊闻家康拒绝了朝廷的恩典之后,紧急来到伏见,以生母的身份发表了强硬的意见……这是秀忠新改编的剧本。在生母的努力劝解下,家康终于认识到自已的错误,重新决定要接受朝廷的旨意……秀忠想这样运作这件事。
但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于大夫人由现在的长子五十一岁的康元和三子定胜的十六岁的儿子陪伴着,于二月末到达了伏见城。于大夫人只看了一眼二郎三郎,就很生气地问道:“你是谁呀?”
二郎三郎着实感受到了亲生母亲有多么恐怖。很有意思的是,在那个时刻,最为惊慌的是于大夫人的儿子康元和孙子定行。二郎三郎放声大笑。同席的本多弥八郎正信也轻轻地笑了一下。七十五岁的老奶奶,已经老糊涂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母亲真的是老了。”二郎三郎对康元说道。意思是,怎么于大夫人看上去跟个孩子似的。
“请您恕罪。”康元平趴在地上,擦着冷汗。二郎三郎对他说了句:“多待些日子,在城里好好玩一玩”就进了后宅。
“那人是谁?”于大夫人很执著,这次问的是康元。
“你们就不要和老人家顶嘴了。”弥八郎正信,赶快对康元说道。弥八郎认为,二郎三郎对此事的处理非常漂亮,就是应该紧紧地扣住,老人家已经有些糊涂了这个说法。康元很明白事理,赶快带着母亲告辞了。弥八郎正信轻蔑地想,秀忠为什么总是要搞些这种小聪明呢。
接下来,在第二个月的七日,阿万夫人生下了一个男孩,起名长福丸,就是后来的赖宣。如果是个女孩,该有多好啊!二郎三郎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准备和秀忠战斗。
当天二郎三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弥八郎正信。弥八郎险些惊倒在地。
“肯定吗?肯定是你的孩子吗?”弥八郎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六十岁的男人还有生孩子的能力。
“没错,是我的孩子。”

“这下可出了大事了。秀忠会如何震惊?会有多么愤怒?盛怒之下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弥八郎考虑着这些事,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他会把母亲和孩子一起杀掉。这是最快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如果那样,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做天下诸侯的盟主。”二郎三郎坚定地说道,“不仅如此,我还会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结城秀康殿下和尾张的忠吉殿下,信我都写好了。”弥八郎点了点头。这是理所当然的措施,如果自己是二郎三郎,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我会把同样内容的信笺也交给仙台的伊达和肥后的加藤清正。”二郎三郎狠狠地笑了一下,“我真想看看到时候,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弥八郎很难想像,到时候,天下的形势会如何变化。大势可能会回到关原以前的紧张状态,伊达、加藤、福岛、前田、池田、岛津等外样大名现在依然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上杉、毛利的毒牙也没有被拔除。不管以什么形式,他们肯定会捧出大阪城里的秀赖,然后结成军事同盟。即便是现在,占有优势的德川军团,也很难轻易击败他们。而且,不可能让秀忠来统帅大军,不管是让谁来考虑,统帅大军的都必然是结城秀康,而他的副手必然是忠吉。也就是说,在大军里,将不会有秀忠的位子,这才是秀忠最担心的事情。
维持和平,绝对不能发起战争。这真是一句漂亮的口号。但如果维护和平的目的,不是为了保护普通百姓,而是为了秀忠一个人的私利,那么多少看上去就有些肮脏了。而且战争是不能够被完全避免的,有一场大战迟早都会发生,那就是和大阪城的秀赖之间的战争。只要没有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德川家的统治就不能说稳如磐石。可是如果由秀忠来统帅大军,那么胜负实在难以预料。因此,必须要让家康活到这场战争胜利结束。二郎三郎已经把这一点彻底看透。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弥八郎发出一声叹息,“你是打算借我的嘴,把你的心思传达给中纳言大人喽?”
“是啊!”二郎三郎笑着答道,“我有多么拼命,我是如何地当真,除了你,没有人能够把这些正确地转达给中纳言大人,就连我自己也不行!”
正如二郎三郎所说,传句话谁都能办得到,但是能够理解二郎三郎的深意,并且清楚二郎三郎有能力搞岀什么事情来。而且还要明白,如果二郎三郎搞出了什么事情来,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尽管德川家人才济济,但能够把这些层面上的事情——说清楚的,除了这位本多弥八郎正信,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因为只有他,才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地了解二郎三郎。
另外,正信的脑子里装着天下所有大名的性格、思考方式、力量的强弱、缺点、长处等。他就是一座活着的、外交军事资料库。因此,弥八郎的话,对秀忠来说,会有千钧的分量。
“你背后有人吧!”弥八郎突然出人意料地说道。二郎三郎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说什么呢?”二郎三郎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反问道。
“军师,在你的背后肯定有个人,而且此人思维敏捷、刚毅果断,怎么想,都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给你做军师。”弥八郎的话从正面给二郎三郎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那当然有了。”二郎三郎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是谁?”二郎三郎的回答,让弥八郎感到很意外,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尖锐了。
“是殿下。”不是别人,就是德川家康殿下。听了这个糊弄人的回答,弥八郎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说的是真的。”二郎三郎说话的态度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别忘了,我做了十年的影武者。这十年里,我每天都和殿下形影不离,殿下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我都装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做个影武者,光是形似是不够的,声音、说话的方式和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必须很像。所以,我现在可以和殿下一样去思考问题,你以为在关原时,我为什么能够代替殿下指挥战斗?”二郎三郎的话太让人吃惊了,但这明显是事实,弥八郎正信说不出话来。
“殿下是军师!?”弥八郎嘀咕道。
“对了。我每当遇到重大的事情,都会想,如果是殿下,他会怎么办。这么一想,我马上就能知道殿下会怎么做,甚至能够听到殿下的声音,这件事这么做、那件事那么办之类的,我基本上都按照殿下所说的去行动,现在也是这样,殿下对我说的是,把这件事都交给弥八郎。”弥八郎大为震惊,因为说最后那句话时,二郎三郎的声音和家康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啊!”弥八郎发出一声叹息,“参加义军十六年,做影武者十年,看来你并没有虚耗这些光阴呀!”
“那当然,尤其是影武者这十年,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十年给我的影响会有这么深,每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不知不觉地用殿下的方式思考问题,人这东西,你说怪不怪。”
二郎三郎没有说谎,这也是一种事实,当然,他以这种事实,掩盖了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的存在。这个秘密就连弥八郎也不能让他知道。弥八郎作为实务派的官员和外交官,具有强烈的自负,他有足够的经验和资历去蔑视秀忠左右的官员们。但是,这种被称为干吏、“聪明人”的人物,往往都有强烈的嫉妒心和好胜心,如果被弥八郎知晓了左近和小太郎的事,他肯定会刨根问底,这一点现在必须要避免。
再有,弥八郎是家康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有一种倾向,什么事只要一扯到家康身上,他就容易接受,二郎三郎巧妙地利用了弥八郎这唯一的弱点。
不管怎么说,弥八郎相信了二郎三郎的话。后来,每当弥八郎想起这件事时,都不禁恨得咬牙切齿。为了把二郎三郎的意志正确地传达给秀忠,弥八郎正信紧急赶往了江户。事态非常紧急,弥八郎必须要在柳生忍者们发现并向秀忠报告这件事之前,和秀忠见面。至少,也要在秀忠接到柳生的报告,作出决断之前。弥八郎必须向秀忠指出,他所做得决断会给将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弥八郎仅带着几名心腹,夜以继日地由东海道飞马赶往江户。本多弥八郎正信总算没有来迟。柳生忍者的动作的确非常神速,秀忠在弥八郎到达江户前两天,已经接到了长福丸出生的报告。秀忠大为震惊,他从没有想到过会出这种情况。秀忠接二连三地向宗矩核实道:“不会搞错吧?肯定是他的孩子吗?”刚刚二十四岁的秀忠很难想像六十岁的男人还能生出自己的孩子。很快,这个男孩的出生变成了一种痛苦,沉重地压在秀忠身上。

首先,在世人面前,这个婴儿会成为自己的弟弟,一个影武者生的孩子竟然成了自己中纳言秀忠的弟弟,想一想就让人无法接受。这种感觉就像,有人把一团臭泥抹在了自己的脸上。秀忠气得浑身发抖。而且这个婴儿是个男孩,如果认了他,他迟早会成为一位,单独开府建衙的德川系大名。如果不给他这种待遇,世人也不会认可。秀忠现在还没有生出男孩。前年年底,在大阪城里搞到手的那名侍女为秀忠生下了第一个男孩长丸,但孩子在去年九月时死了。秀忠明知是自己的正室于江夫人用针杀死的孩子,但却故意没有追究。因为秀忠自己也很冷酷地认为,长丸活着,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祸根。但在那之后,于江夫人一直也没有生下男孩。当然在家族里,有很多孩子可以过继来做养子,现在二郎三郎生的孩子也是候补者之一。一想到这一点,秀忠就无法忍受。而且,在若干代之后,正嫡没有自己的子嗣的时候,这个孩子的子孙有可能会继承德川家的宗室,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种事绝对不能允许发生。
“只能杀掉他。”秀忠下了决心,“母子都要杀掉。”在秀忠正要向柳生宗矩下达命令时,本多弥八郎正信到了。弥八郎一眼就看出,秀忠已经知道了长福丸出生的事情,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多费唇舌了。弥八郎直截了当地说道:“杀死长福丸的命令,你已经下达了吗?”
秀忠想装糊涂,但他没法办到:“当然。”
“是吗?那德川家也完了。”弥八郎正信平静地说道。
“耸人听闻。”秀忠笑道。但他听了弥八郎接下去的话后,脸色变得苍白,手也开始发抖。
“你赶快下命令杀掉二郎三郎,尽管可能有些迟了。说不定他已经自杀了。”弥八郎冷漠地说道。
“说服他,想办法说服他,这不是你的职责吗!”秀忠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声音几近于哀号,弥八郎用悲伤的眼神瞥了一眼秀忠。
“我办不到。他不是一个能被我说服的人,所以我才这么急着赶到江户来。这么赶也没赶上,这大概就是天意吧,从今天起,我交还领地,退出德川家。并出家为僧,在向殿下的忏悔中,度过余生,永别了!”殿下指的当然是家康,弥八郎深施一礼:“我预祝中纳言大人武运昌盛。”
摺下这句话,弥八郎慢慢地站起身,向外走去。祝秀忠武运昌盛意思是,你准备打仗吧!或者说,你迟早都要打仗。对手不是秀康、忠吉的联军,就是奉秀赖为主的丰臣家旧系大名的联军,不管是面对哪一方,秀忠都只能通过战争夺取政权。
“请等一下。”秀忠也顾不上摆架子了,情急之下,一把就揪住了弥八郎的袖子。
弥八郎做岀一副你说什么都没用了的表情,看着秀忠的手说道:“你有时间在这留我,还不如赶快去做打仗的准备。”
“谎话,我刚才说的是谎话。现在我还没有派出刺客去杀那孩子。”
弥八郎难以置信地看着秀忠,很快又换上了一副苦涩的表情::“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承认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弟弟,给他应有的待遇,保证绝对不会去伤害他的性命,并且把这些保证写下来,派人送给二郎三郎,至于我,请允许我像刚才说的那样,退出德川家。”
如果主君对家臣说谎,那么家臣就不用再干下去了,弥八郎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已经抛弃了秀忠。秀忠直冒冷汗,现在失去了弥八郎,就等于失去了政权,他握着弥八郎袖子的手,更加用力了。事情变得很奇怪了,本多弥八郎正信可以说是秀忠的眼中钉,秀忠组织的新政权中,原本没有弥八郎的位子。
但弥八郎强行进入,并半胁迫地让秀忠任命他,做了关东总奉行中的一位。但他却压根不待在江户城,而总是待在伏见的二郎三郎的身边,世上哪里有呆在伏见的关东总奉行。虽然是以处理完岛津家的事情为期限,但这也是一件很异常的事情。从结果上来说,秀忠因此无法随便在关东、特别是江户紧急作出任何安排。不和关东总奉行中的一人商量,秀忠是无法对江户作出什么改变的。也就是说,他凡事都得派快马去伏见征求弥八郎的意见。这点不但损害了秀忠的权威,而且使政令的实施无法畅通。秀忠为此恨不得杀掉弥八郎。        
但是秀忠现在却恳请自己这么厌恶的一个人,不要离开。如果有必要,他肯定会不惜趴在地上三叩九拜,也要留住弥八郎。秀忠竟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可见,他此时已经昏了头。让秀忠昏了头的原因,是二郎三郎的变化。到现在为止,秀忠一直没把二郎三郎当成一回事。
“不过就是一个影武者吗?”在秀忠的心里,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对二郎三郎的轻视。就是这个不怎么起眼的人,现在突然露出了撩牙。这撩牙所具备的巨大的破坏力,使秀忠禁不住浑身发抖。这是一颗可以立刻咬断秀忠的骨头、夺走他生命的巨大獠牙,正因为一直没有把二郎三郎当成一回事,所以现在秀忠受到的打击反而更加强烈。
面对二郎三郎走出的这一步,秀忠现在没有任何对抗手段。二郎三郎准备交给自己的兄长秀康、弟弟忠吉,还有丰臣家旧系外样大名,以及其他有志于夺取天下的大名们的书信内容,可以从根本上否定秀忠的存在,这对秀忠来说,是一件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这封信可以向天下宣布,秀忠的世子地位没有任何合法性。这样一来,秀忠就成了被天下所有人唾弃、不知廉耻的骗子。而能够揭发这一点的,在这个世上,只有二郎三郎一人。可是如果杀掉他,秀忠就当不成将军。二郎三郎是一把可怕的双刃剑,秀忠一直忘记了这一点。
在二郎三郎成为征夷大将军,并把这个位子让给自己之前,秀忠必须忍耐,杜绝任何伤害二郎三郎的行为。秀忠现在痛悔不已,自己不应该太性急,像是已经得到了天下似的,丝毫不顾及二郎三郎就开始大踏步地建设自己的新政权。二郎三郎现在给了有些忘乎所以的秀忠沉重一击。通过这一击,他让秀忠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危险。

面对这个危机,秀忠新组建的政权的阁僚们,全都束手无策。因为,他们连现在的家康是由世良田二郎三郎假扮的,这一点都不知道。而知道这件事的三位老臣本多平八郎忠胜、榊原康政、井伊直政都被秀忠自己亲手赶出了政界。井伊直政已经死去,其他的二人也对秀忠没有什么好感,这也是当然的事情。上个月,秀忠找本多平八郎商量二郎三郎拒任征夷大将军一事的时候,平八郎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杀掉二郎三郎,用自己的手去争夺天下不是更好吗?”平八郎忠胜从桑名派人送来了,这个像是开玩笑似的回信。也就是说,他建议秀忠再次掀起战争。而忠胜自己,想看一看秀忠刚招揽的这批以大久保忠邻为首的阁僚们,在战争中能有什么样的表现。此外,他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一点尤为严重。如果和外样大名联军作战,倒也罢了。如果秀忠和秀康、忠吉作战,那么谁也不知道忠胜会参加哪一方。事实上,这位闻名天下的德川家的大将,参加秀康一方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榊原康政说到底,可能还会站在秀忠一方,但本多忠胜很明显地厌恶秀忠。
既了解二郎三郎,又是阁僚中一员的,只有本多弥八郎正信一人了。如果弥八郎离开阁僚的位子,那么在二郎三郎和秀忠之间,就没人可以做调解工作了,所以秀忠当然要尽全力阻止弥八郎的隐退。
弥八郎一眼就看透了秀忠心里的算计。在弥八郎心里对秀忠表现轻蔑之前,首先感到的是担忧,此人终究不是统帅之才。但德川家现在不得不让这个没有气量的人来做统帅。弥八郎为家康在这件事上的不幸,更加感到悲伤。
“如果信康公在就好了……”弥八郎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去关原的路上,家康说过的这句无可奈何的话。因为织田信长超乎寻常的嫉妒心,家康不得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长子信康。信康智勇双全,又富有人情味,是真正的名主之器。如果信康现在还活着,肯定不会出现现在这种局面。而且,也没有必要让影武者继续扮演家康。一生从未爱过自己孩子的家康,死后终于受到了报应。如果任秀忠一个人胡来,德川家就完了,弥八郎对此深信不疑。这种局面说什么也要避免。和家康之间的深厚的友情,使正信现在无法抛弃德川家。弥八郎原谅了秀忠。

秀忠基本上按照弥八郎的口述写下了一份文书。准确地说,是不得不写下了一份文书。考虑到文书的内容,秀忠无法让人代写,最后自己画押。只得亲笔写下全文。这是一份很长的文书,首先承认长福丸是自己的父亲家康的第十个儿子,并承诺给予他一切相应的待遇,当然也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而且允许他在二郎三郎的身边被抚养成人。写信的时候,秀忠的心中充满了屈辱。作为交换,在文书中加入了两个条件,长福丸一族将来不得继承德川家的正统,二郎三郎必须就任征夷大将军,并把这个职位传给秀忠,最后又做了一个补充,这份文书在秀忠死后,必须立刻烧毁。这份文书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不小心被公布了,那就不是秀忠一个人的问题了,而是整个德川家的耻辱,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等着瞧吧!”秀忠在心中狂叫道,“我成为大将军之时,就是你们的死期!我一定会拿回这份文书,还要把你们都斩为肉酱!”这既是对二郎三郎的诅咒,同时也是对弥八郎正信的诅咒。弥八郎从秀忠的表情上,很轻易地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这个人,除了仇恨和诅咒,就不会用其他方式看问题了吗?”弥八郎有些心灰意冷了,但从现在开始再去对秀忠进行帝王学的教育也来不及了。
“殿下实在太不幸了。”弥八郎在心中又一次发出了这样的叹息,这里的殿下指的是家康。像秀忠这样总是偏颇地从仇恨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迟早会给德川家带来巨大的耻辱。而德川政权中的重臣们肯定会极力隐瞒这一点,并试图从历史中删除这个污点。现在虽然来不及对秀忠进行帝王学的教育了,但可能还来得及向秀忠的家臣们,传授为臣之道。弥八郎在这个时候决定,要对秀忠的左右和自己的儿子本多正纯进行再教育。

二郎三郎赢了。弥八郎正信带回的秀忠的亲笔文书,让二郎三郎狂喜不已。二郎三郎立刻把这份文书抄写了很多份,不单对原本、连抄写本都进行了非常隐秘的保管。他把其中的两份抄写本,连同自己写给秀康、忠吉还有各地诸侯的那封旨在揭露真相的信放在一起,其中一份交给了岛左近,另外一份交给了风魔小太郎。对二郎三郎来说,这就是一种保险。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些文件就会被交给指定好的收信人。
庆长七年(1602年)六月,二郎三郎命令大名们开始修建伏见城。前面已经讲过,开始这个工程是为了掩护同时将要进行的内城的改造。
根据风魔的设计,这些为防范忍者而进行的工程,效果是非常惊人的。甲斐的六郎和阿福一起亲自体验了一下。当然,不管是什么样的防范措施,如果想破还是可以破的。但是为了破掉这些防范措施,所要花费的时间是巨大的,的确会让忍者的行动受到非常大的限制。想要混进这座城里,必须花很多时日,来打通天井上面以及榻榻米下面的通道。如果防卫的一方经常进行仔细地检査,那么这些试图打通入侵通道的工作,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这里对忍者来说,的确是一座难以入侵的城池。而且从这段时间开始,对在城里工作的人,进行了非常严格的审查。来路不明的人全部被驱除。新招集的人员也受到了同样的调查。远方来的人一律不予使用。剩下的人,家离的都不是太远,衙役们也都亲自上门对所有人一一进行了核查。如此一来,不管什么样的忍者,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混入城中。那么他们剩下的方法只有一个了,就是收买,对于这一点,城里也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
私自收取来自城外的金钱物品者,一律处斩。实施了这种严酷刑罚之后不久,为了杀一儆百,一名侍童当着所有下人的面被斩首了。这个人为一家杂货店进城,提供了一些方便,收取了仅仅相当于他一个月收入的贿赂。但就为了这一点钱,他掉了脑袋。行贿的杂货店主,也被同时问斩。伏见城里的下人们,都异常恐惧。和自己的生命相比,贿赂的魅力几近于零。其实,这名侍童和杂货店主是真田昌幸派来的忍者,当然要被处死。但下人们没有一个知道这件事。采取了这种措施之后,如果忍者采取收买的方法,可能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效果是非常显著的,柳生忍者们现在无法进入伏见城了。而且当初不知道伏见城进行了防范忍者的改造,陆陆续续潜入城内的十名柳生忍者,在进城之后就再无消息,想必是都被杀了。
木村助九郎把二郎三郎送到伏见后,就立刻回了江户。留下负责指挥柳生忍者的人过于年轻,缺乏经验。在他想到进城后没能回来的十名柳生忍者的命运后,本应迅速撤离,但他反而选择了强攻。因为他认为,二郎三郎应该是雇佣了新的忍者。下场很悲惨,剩下的十五名柳生忍者,被在伏见城里值勤的德川家直系武士包围,全部被杀。
柳生忍者在伏见的失败,使柳生的首领宗矩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让柳生宗矩更受打击的是,秀忠听了关于此事的报告后的态度。柳生提议,二郎三郎肯定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全新的、而且是非常强力的护卫集团。作为秀忠一方,应该集结所有柳生忍者,全歼这个护卫集团。闻言,秀忠脸色大变,慌忙说道:“不行,绝对不行!”
宗矩问为什么,秀忠没有回答,只是说在今后的一段时间内,禁止在伏见城进行任何战斗行动。而且命令宗矩,立刻撤回全部在伏见的柳生忍者。宗矩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态度。但对秀忠来说,这是一个恰当的处置。
“他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了。”秀忠一直认为,二郎三郎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影武者,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在长福丸出生之后,二郎三郎的形象陡然一变。现在的二郎三郎,是经历过战国时代的艰苦岁月,坚韧而且足智多谋的。是在关原之战中接替家康指挥战斗,并完美地取得了胜利的武将;是一个一边装傻,一边不知在何时就把矿山奉行这个要职交给了自己的部下,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积累了巨额财富的大商人;是一位失去了所有的护卫后,仍然能够不动声色,反而能把秀忠逼入困境的谋士。这些才是真实的二郎三郎。家康竟然让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来做自己的影武者。反之,也可以说,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为家康做影武者。不管怎么说,二郎三郎此人,诡计多端,绝不是像柳生宗矩这样的剑法家能够应付的。的确,现在能够杀了他。但杀了他,秀忠自己也会死。如果在没有考虑好对策之前,就杀掉此人,对秀忠、乃至于宗矩来说,都等同于自杀行为。而且,这种自杀行为,很可能会毁掉德川家。后世的史家肯定都会把毁灭德川家的责任,归咎于秀忠。小心眼的秀忠死也不愿接受这种耻辱。
“不能让宗矩接近这个人。”这是秀忠刚下的决心。至少在二郎三郎就任征夷大将军,并把这个位子传给自己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碰二郎三郎一根手指。现在只能忍耐,让二郎三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今后,不许对伏见方面采取任何行动。”秀忠对宗矩下了死命令。
庆长七年十月二日,二郎三郎离开伏见去了江户。同行的本多弥八郎认为,二郎三郎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和秀忠直接会面,进一步确认在此之前双方缔结的誓约内容。但二郎三郎的真实目的并不在此。二郎三郎准备在途经骏府时,和岛左近及风魔会面,现场考察一下地形,共同商讨骏府建城的方案。这是二郎三郎为自己把征夷大将军的位子传给秀忠后,在此隐居而做的准备。一旦隐退,为了防备秀忠的刺客,必须立刻迁往骏府。因此,必须彻底修整这座城,使这座不大的城能够成为天下最坚固的城池。
但,那之后呢?自己的生命已经不会很长了。为了保命,像乌龟似的缩在骏府城里,这样的活法,没有任何价值。尽管长福丸和女人们也都需要保护,但这些都不是男人毕生的事业。
男人毕生的事业!二郎三郎轻轻地苦笑了一下。从石山本愿寺被烧毁到关原之战前的漫长岁月里,二郎三郎本已舍弃了一切。二郎三郎不是一向宗信徒,他也不信人死后的净土之说,但他和织田大军进行了坚持不僻地斗争。这是因为二郎三郎生来厌恶制约、崇尚自由,希望为所有的劳动者,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可以自由生活的“公界”,并希望自己“不尊上”的理想可以得以实现。当这个理想和石山本愿寺一起灭亡之后,二郎三郎就已经抛弃了这个世界。换句话说,在那个时候,二郎三郎作为男人的毕生的事业已经结束了。
可是现在,因为在关原之战中;发生了那件奇异的事情,二郎三郎再一次看到了实现梦想的机会。而这一次,二郎三郎的身份竟然是他以前视之如蛇蝎的封建领主。世事的变化,实在是太岀人意料了。
但是对“漂泊之民”二郎三郎来说,他毕生的梦想就是构建一个“公界”,眼下,二郎三郎就打算把骏府建成一个真正的“公界”。
站在贱机山上,眺望着远处的骏府,二郎三郎心里想的,都是被改流后的安倍川大堤所环绕的一个自由都市的景象。他的心情现在异常亢奋,就像回到自己的青春时代,浑身热血沸腾。不知不觉中,二郎三郎就把自己的亢奋心情吐露给了身边的弥八郎。
“等着看吧!弥八郎,我退隐之后,一定要把这里建成‘公界’。”弥八郎瞠目结舌。让他吃惊的并不是二郎三郎的这句话,而是二郎三郎在说这句话时候,眼中闪过的光芒。
“他是当真的。”弥八郎清楚地感觉到。而弥八郎同样也知道,退隐的时候就是二郎三郎最危险的时刻。在取得政权的那一瞬间,秀忠肯定要一吐心中的恶气,二郎三郎肯定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他现在仍然如此毫不在乎地谈起了“公界”这件事,这说明他有活到那时的自信。但弥八郎看不出二郎三郎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种自信。但想想二郎三郎以前在危急时刻的做法,想必如果他没有充分的把握,是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这个人,实在让人看不透啊!”弥八郎再一次对二郎三郎那不死鸟般的生命力发出了赞叹。想一想,家康的死,把一只凶猛的野兽放归了山林,在这只野兽面前,秀忠刚刚到手的政权,会不会被立刻撕扯得支离破碎呢?弥八郎想着想着,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看来我得帮一帮中纳言大人了,否则的话,德川家可能会被这个人撕得粉碎。”
应二郎三郎的要求,弥八郎早一步赶往江户。但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在弥八郎心中,已经没有了以往作为一向宗信徒时,对“公界”的那种憧憬。现在他心中所想,除了对家康的怀念就是对德川家安全的担忧。
二郎三郎按当初的计划,和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见了面,充分地讨论了把骏府建成一个要塞的计划。
接下来,在这一年年底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萨摩藩主来到伏见拜见二郎三郎,以换取自己领国的平安。从关原之战以来,长达两年三个月的,对岛津的安抚工作终于完成。这样一来,二郎三郎就没有了任何理由不去就任征夷大将军了。转过年(1603年)的一月二十一日,二郎三郎接受了任命他为征夷大将军的朝廷内旨。接下来的二月十二日,后阳成天皇派遣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参议劝修寺光丰去伏见颁旨,任命二郎三郎为右大臣、补征夷大将军位,并赐予牛车、兵符。
二月十二日的早晨下起了雨。八点钟左右,天晴了。京都相国寺里,有一本历代高僧留下的日记,名为《鹿苑日录》,其中曾有这样一段记载:“今天是内府就任将军的日子,上天也有了感应,所以天晴了。”
钦差劝修寺光丰一行威仪显赫地抵达了伏见城,时间是上午十点。仪式开始后,首先是司仪来到庭院中,面对正面深施一礼,唱吟了两次,“恭贺高升”。
接下来,钦差等人分左右落座。右大史小规孝亮上前捧出装有圣旨的盒子,大泽基宥接过来,送到二郎三郎面前。二郎三郞从盒中取出圣旨,大泽基宥把空盒捧进里间,永井直胜在盒中放进装满沙金的布袋,大泽又把盒子捧出来,交给了小规孝亮。
接下来的三月二十一日,二郎三郎从伏见进京,住进了刚刚竣工的二条城。二十五日,二郎三郎衣冠束带,乘牛车按照室町将军的古礼,入列进参,行将军贺拜之礼。二郎三郎此时向天皇献上了银一千枚,作为就任将军的谢礼。作为岁首的供品又向天皇献上了棉百把,银百枚及大刀等物。给亲王、后妃的礼物则从银二百枚到五十枚不等。
二十七日,二郎三郎迎来钦差,举行受贺仪式。得到了天皇恩赐的大刀、马缰等物品。诸亲王、诸公卿也在这一日来到二条城祝贺二郎三郎。从四月四日开始的三日间,二郎三郎为答谢之前来访的客人,在城中奏起古乐,请来各地大名,举行了盛大的谢宴。
至此,秀忠盼望已久的二郎三郎就任大将军的仪式,全部结束了。在关原战后,听到家康死讯时,秀忠在脑子里描绘过的未来图画的一部分,终于实现了。接下来就应该是,二郎三郎把这个职位传给秀忠。秀忠认为,这件事最迟也应该在两年内完成。如果过了三年,二郎三郎很可能会生出非分之想。这是秀忠作出的,自认为很客观的判断。


第八章:千姬

二郎三郎觉得自己所处的位置很有讽刺意味。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大半生都在和专制君主做着斗争的自由战士,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专制君主们的顶点上。他会不觉得很尴尬吗?二郎三郎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担当征夷大将军这个重任。
“我该怎么做?”二郎三郎用他特有的直率方式,向本多弥八郎问道。但就连弥八郞也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弥八郎深思良久后说道:“要使德川家可以长久地稳坐天下。”这个回答。就弥八郎来说,未免有些太平常了。
“这个我知道。可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到底该做些什么?”
“是啊……”弥八郎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并不是弥八郎的头脑变迟钝了。正相反,弥八郎的大脑现在正在飞速地运转着。如果对方是家康,弥八郎肯定会像平时一样,做出简单明了的回答。但正因为对方是二郎三郎,弥八郎才会有些犹豫,从而陷入了沉默。
弥八郎现在已经认识到,二郎三郎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人物。这个结论是弥八郎在分析了二郎三郎近两年的所作所为之后得出的。弥八郎经常想,这个人实在不简单,敏锐远胜于秀忠,而且性格刚强。在这两年的暗地里的较量中,胜者很明显是二郎三郎。如果自己教会了这个强人,如何去做征夷大将军,那会岀现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个担心,使得弥八郎有些不知道怎样说。
简单地说,弥八郎担心,如果二郎三郎知道了作为征夷大将军该做些什么事,那么他会不会故意不去做这些事?如果他知道了什么事不能做,他会不会反而故意去做?对二郎三郎来说,所谓的德川家的百年大计,没有任何价值。如果因受秀忠逼迫而需要自救,他完全可能不惜毁掉德川家。看看他在长福丸出生时,是如何毫无顾忌地威胁秀忠的,就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一点也正是弥八郎最担心的。
如果事情仅仅如此,倒也罢了。问题是还有秀忠。这个阴险的家伙,认为二郎三郎就任了将军就万事大吉了,现在正在欢呼雀跃,太浅薄了。弥八郎越看越觉得危险。德川家说不定会毁在此人手里。反而是二郎三郎,让人觉得很值得信赖。
现在的问题集中在一点上。为了德川家,可以在多大的程度上利用二郎三郎。弥八郎抬头轻轻看了一眼二郎三郎,舔了舔嘴唇,说道:“加强直系大名的力量,削弱外样大名的实力,这是第一点。”
“这我知道。”
“另外,通过江户的城市建设,新筑江户城以及其他的一些大工程,耗费外样大名的金钱。”
“这种做法真让人恶心,但中纳言大人肯定喜欢这样欺负别人。”二郎三郎绷着脸说道。
“没收没有子嗣的大名的领地,然后封给自己人。”
大家现在已经都知道,因为这项政策的出台,很多大名在后来都消亡了。关原之战最大的功臣小早川秀秋,在庆长七年十月早逝之后,德川家以其没有子嗣为理由,没收了小早川家在冈山的五十一万四千石的领地。
“和外国的贸易,只能由德川家,也就是幕府来操作。禁止其他大名染手。”二郎三郎点了点头。根据威廉・阿达姆斯的建议,二郎三郎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并已着手做了一些准备。阿达姆斯和他的同伴扬·约斯坦正在秘密地进行着这项工作。

“把各地的金银山都收归幕府直辖。不过,这件事你好像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弥八郎用嘲讽的目光看着二郎三郎。关原会战之后,二郎三郎趁着以秀忠、弥八郎为主的德川家的首脑们正在忙着制定天下大名们的“盆栽移植”政策时,把各地的矿山都已收归德川家直辖,并派了自己的心腹大久保长安去做了矿山奉行。弥八郎也从这个很有远见的行动上看出,二郎三郎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然后呢?”二郎三郎装糊涂岔开了话题。
“剩下的事就是如何处置秀赖公。”
正如弥八郎所说,如何处置大坂城里的丰臣秀赖和淀君,是摆在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面前的最大难题。家康原本是丰臣家的家老。到今天为止,淀君也仍然很执着地坚持着,秀赖是主君,家康只是秀赖的家老。不管家康的实力变得如何的强大,这种支配关系都没有改变。但是,随着家康成为了征夷大将军,这种关系被一举扭转。征夷大将军是所有武家的领袖,不可能有武士把征夷大将军当做自己的家臣。每念及于此,淀君总是懊恼得夜不能眠。好在,现在秀赖还很小,这终于为淀君找到了一个借口。
秀赖这一年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是不可能当征夷大将军的。所以现在只能让自己的家臣首领家康来暂时担任这个职务。秀赖一旦成人,当然要让家康把将军的位子还给秀赖。
淀君在这个想法中表现出了极强的名门意识。可是很明显,秀忠的想法和淀君的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大相径庭。秀忠之所以把自己继任将军大位的时间定在两年后,也是为了对付丰臣家。秀忠继承将军大位一事,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政权转移,这里面含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我们可以把此前的一段时间当做战国末期。在这个时期里,不看阶层、不看身份,只看实力。家臣推翻主君,胜者王侯败者寇,被当做了公理。就拿征夷大将军这个职位来说,这个统率天下武家的称号,现在虽然被授予了家康,但继任者可以是任何人,只要这个人拥有足够的实力。现如今,的确是德川家拥有绝对的实力,但如果家康不在了,那么情况会如何变化,就很难预料了。如果继任将军的是秀赖,或是伊达正宗,甚至是萨摩的岛津,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天下本就该轮流坐。
在这种情况下,家康把大位传给自己的儿子秀忠,实际上就宣告了这个“下克上”时代的终结。百姓们也应该认识到,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即将到来。当然,开创新时代,必须以强大的实力为基础。因此,传承将军大位一事,必须要及早。趁着有。日本第一军事统帅”之名的家康在世时进行。
秀忠最大的弱点就是,如果被世人知道家康已经死了,那么战国乱世将依旧持续下去。
秀忠最大的敌人是秀赖。
尽管在关原会战后,秀赖的领地已经从二百万石剧减至六十五万石。但他在精神层面,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加藤清正、福岛正则、浅野幸长等旧丰臣家大名,就是秀赖的力量基础。征夷大将军二郎三郎最重要的任务是明摆着的——削弱这些大名的实力,把秀赖变得孤立无援后除掉。
但是,二郎三郎根本不打算消灭丰臣家。因为丰臣家灭亡之时,就是二郎三郎被杀之日。很明显,到了那时,二郎三郎就失去了利用价值。秀忠肯定会吐掉胸中积郁多年的这口恶气。
有一封很有名的信,是仙台的伊达政宗在关原之战的第二年,即庆长六年,写给堺的富商今井宗熏的。在信中,政宗直截了当地讲了他对秀赖未来的看法。旧丰臣家的大名们,很可能都在心里这样想着,只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
“应该趁着秀赖殿下年纪尚幼时,把他送到伏见或江户,总之要在家康公的身边。在他成年之后,由家康公决定如何为他安排将来,即使是太阁殿下的公子,如果不是治理天下之才,封给他两三个或更少的领国也就可以了。如果仍像现在这样,任其待在大坂,秀赖公迟早会在奸人的怂恿下谋反,其结果也肯定是失败后被迫自尽,如果事情搞到这步田地,恐怕我们都将没有面目去见死去的太阁殿下,但这种事也不能由秀赖殿下自己提出,请你找适当的时机,先半开玩笑地对本多弥八郎试着提一下。”
在当时,明白事理的人可能都会这么想,但有两个人是例外。其中一位,不用说就是秀赖的母亲淀君,另一位就是秀忠。秀忠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灭了丰臣家。他执着地认为,只有斩草除根,杀掉秀赖,德川家的地位才能稳如磐石。
二郎三郎是赞成留下秀赖的,如果丰臣家承认地位发生了变化,并向德川家表示臣服,就没有必要赶尽杀绝。另外,如果丰臣家不在了,二郎三郎自己也就完了。所以,二郎三郎必须保护秀赖。
在成为将军后的庆长八年的正月,进行例行年贺时,二郎三郎通知诸大名可以在一日去参拜秀赖,二日到自己处便可。
而且,在正式就任将军的二月十二日的四天前,即二月八日,二郎三郎特意去大坂向秀赖贺年。
因为二郎三郎知道,自己就任将军已经严重地激怒了淀君,所以有必要现在尽一下礼数。但是,淀君的怒火是不会被这点事平息的,她反而认为家康是在惺惺作态,心地实在是恶毒。
在庆长八年二月,发生了一件值得特别记录一下的怪事。
二郎三郎向泰山府君献上祭文,乞求长寿福禄。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
泰山是位于中国山东省的名山,泰山府君就是那里的山神。作为掌管人间寿命福禄的神,自古就被信奉道教的人们所尊崇。后来这种信仰传入了日本,自平安朝以来,阴阳师们就开始祭拜泰山府君,直至近代。
祭文是用朱笔写就的,其中有三处家康的署名。这应该是二郎三郎模仿的,三处都是用黑墨书写的。但奇怪的是,在这篇祭文中,家康的年龄被写成了六十一岁。家康在这一年,应该已经六十二岁了,但为什么又成了六十一岁呢?因为六十一岁是二郎三郎的真实年龄。二郎三郎对阴阳道是心怀畏惧的。他原本是一个“漂泊之民”,阴阳师也属于“漂泊之民”。所以二郎三郎无法把阴阳师写就的祭文,仅当做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表面文章,所以他命人在本应写上家康六十二岁的地方,填上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六十一岁。这应该是唯一可以成立的解释了。
咱们再说说二郎三郎对丰臣家的苦心。二郎三郞就任征夷大将军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安排,竟然是把秀忠的女儿千姬嫁入丰臣家。这并不是二郎三郎临时想出的主意,而是家康在世时,在五奉行的面前,和命在旦夕的太阁秀吉交换的誓约。
庆长三年五月五日,太阁秀吉发病,七月末自知不起。在这期间,秀吉命人定下了《太阁觉书》(遗嘱)共十一条。其中第一条和第三条中提到了这件事情。
把关键的第一条译成白话文如下:“(秀吉)长年以来,认为内府(家康)是一位正直稳重的人,一直对他非常信任,所以考虑让秀赖做家康的孙女婿,并经常在大纳言(前田利家)及众年寄(指五奉行)面前提起此事。”接下来再说一下第三条。
“因为江户中纳言(秀忠)是秀赖的岳父,所以即便内府(家康)上了年纪或生了病,秀忠也会和内府一样继续照顾秀赖。太阁秀吉经常在众人面前如此说。”
在这里不难看出秀吉为了保护秀赖,已经产生了一种近于盲目的执着。特别是他预想家康生病时,秀忠也会继续照顾秀赖,简直有些鬼迷心窍。
秀吉在第十一条里,提到在五大老中,地位仅次于家康的前田利家。他不但希望前田利家可以照顾秀赖,甚至同样执着地要求,在利家老了以后,利家的儿子利长应子承父业,继续照顾秀赖。当时,秀忠几乎是欢呼雀跃地接受了这份誓约。当然了,因为这份文书第一次承认了,秀忠是家康的世子。
但在关原之战后,二郎三郎成为了征夷大将军的今天,情况已经迥然不同。说实话,秀忠不愿意让千姬离开自己,尤其不愿意让她嫁给注定要被自己消灭的秀赖。千姬刚刚七岁,现在就嫁人,年龄太小了,让人实在舍不得。而且,淀君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十一岁的秀赖身边,这位淀君看上去就是一个会欺负儿媳的恶婆婆。不管是古代还是现在,有谁会愿意把自己可爱的女儿嫁到这种人家呢。
但千姬和秀赖的婚约,是有五大老之一的前田利家和奉行们做见证的正式的誓约。不能因为家康夺取了天下就毁约,不,应该说,正因为家康夺取了天下,就更不能毁约。虽然在誓约中没有定下嫁娶的时间,但秀忠也明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家康就任了征夷大将军,最受打击的就是丰臣家,以及旧丰臣家的大名们。他们正在拭目以待,看家康接下来会怎么做。如果家康接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遵守和太阁秀吉的誓约,把千姬嫁入丰臣家,那么大家的猜疑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但在现实中,事情没能圆满地按照德川家的设想发展。首先,在猜疑心很强的淀君眼里,二郎三郎的这个原本很正常的举动,看上去像是个阴谋。
淀君认为,家康之所以要把千姬现在嫁入丰臣家,只不过是要向天下人演一岀戏,证明自己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而丰臣家和丰臣家旧属的大名们,也至少会因此暂时放下心来。取得了成功的家臣,不忘旧主的恩情,履行了旧日的誓言,这简直就是一段美谈。已经厌倦了战争的百姓们,也会因此而欢欣鼓舞,并真心地为家康喝彩,认为他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将军。
而且,随着千姬的到来,很可能会出现一种可怕的情况。千姬嫁过来时,德川家肯定会送来大批陪嫁人员,这些人都会跟随千姬进入大坂城,并随时向家康报告千姬的情况。如果他们向家康报告了假消息会怎么样呢?比如说,他们向家康报告,七岁的千姬被淀君和侍女们虐待得骨瘦如柴,已将不久于人世。那么,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面对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不论怎么说,淀君也不会占理。家康当上征夷大将军后,顾念旧日恩情,信守承诺把自己可爱的孙女嫁入了丰臣家。可这孩子现在就要被丰臣家虐待致死了,家康听到了这个情况,肯定会大发雷霆。如果怒火直接演变成为战火,世人肯定也会接受。不管淀君一方如何解释这只是一场误会,想必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淀君以往的言行,会使人们宁愿相信她虐待了千姬。到那时,旧丰臣家的大名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们会不顾世人的感受,坚持站在丰臣家一方吗?这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如果德川家占有大义名分,大名们就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投入德川家的怀抱,要么保持中立。他们不可能再有第三条路可走。关原之战时的情况,
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而一旦失去这些大名们的支持,丰臣家无可避免地将要土崩瓦解。
淀君做了以上的分析之后,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淀君的杞人忧天。但从她的角度看,得岀这样的结论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淀君无法拒绝这门亲事。因为这样做不但违背了已故太阁秀吉的遗愿,而且还会遭到世人的唾骂。此时,淀君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她向福岛正则、加藤清正、浅野幸长、前田利长等旧臣派出使者,让这些人重新向丰臣家递交了效忠书。但方寸大乱的淀君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一行为反而招致了这些大名的反感。
另一方面,秀忠对此事也非常抵触。
但很有意思的是,这种抵触仅仅来自于作为父亲的秀忠,母亲于江却没有任何不快的表示。为人父的悲哀莫过于此了。对秀忠来说,千姬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有一种说法,男人最重要的恋人就是自己的长女。千姬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秀忠最热爱的恋人。秀忠尽管另有子姬(庆长四年六月生)和胜姬(庆长五年五月生)两个女儿,但和千姬相比,秀忠对她们的钟爱程度简直有天壤之别。现在的父亲们,也有很多人不愿把女儿嫁人,在婚礼上甚至会痛哭流涕。而仅有七岁的千姬,正是最可爱的年龄,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可爱的、纯洁无瑕的小女孩嫁做人妇呢?而且结婚的对象,是一个迟早会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尽管没有别人知道,但在秀忠的脑海里,肯定已经非常清晰地描绘过,自杀后的秀赖和淀君,倒在浓烟滚滚的大坂城里的情形。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两具尸体的旁边,添上自己最爱的女儿千姬呢?
秀忠也清楚,从政治上考虑,现在是把千姬嫁过去的最好时机。出于理性尽管明白这个道理,但在感情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所以秀忠找了很多借口,尽可能地拖延着婚期。
“这样下去,会错过大好时机的。”焦急万分的二郎三郎向弥八郎抱怨道。
“您不用担心,您别忘了,中纳言大人的夫人是淀君夫人的妹妹。”自从二郎三郎就任了将军,弥八郎不再用“你”来称呼他,而改用了一种对真家康的恭敬口吻。
正如弥八郎所说,于江夫人是浅井长政和阿市夫入生的三个女儿中的幼女。长女淀君做了秀吉的侧室,次女阿初夫人嫁给京极高次为妻,而接下来就是于江夫人。三女的母亲阿市夫入是战国时期最美丽的女人。于江夫人也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同时,她的身体里也流淌着父亲长政的血液,性情计分偏激。这一点,她和淀君很像。当于江夫人作出了判断,认为现在把千姬嫁过去,对自己的姐姐淀君很重要时,她无视丈夫秀忠的感受,带着千姬赶往了伏见城。此时,于江夫人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对大腹便便的她来说,从江户到伏见的这段路,肯定不是一段轻松愉快的旅途,但从于江夫人的口中没有吐出一句怨言。母女二人,到达伏见城时,是庆长八年的五月十五日。
七月二十八日,千姬进入大坂城,和秀赖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同月,于江夫人在大坂城生下了四女初姬,怀着身孕在东海道的那段艰苦的旅途,也没能给这次生产造成任何妨碍.由此不难看出,于江夫人是一位多么坚强的女性。后来,初姬按照她出生时的约定,嫁给了京极忠高为妻。

千姬出嫁时带着一名年仅六岁的侍女,叫做阿巧,后来被称为松坂局。
松坂局为世人提供了大坂城被攻陷时淀君等人的情况。
千姬自从出嫁以后,好像就突然从历史中消失了。她度过了怎样的少女时代,她是如何和自己的丈夫秀赖进行心灵上的沟通,婆婆淀君对她怎么样,一切都无从得知。再有,她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成为了秀赖真正的妻子。她爱自己的丈夫秀赖吗?秀赖爱她吗?如果秀赖爱着她,那淀君当然会非常嫉妒,这种嫉妒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被表达出来的呢?千姬为此遭受了多少的苦难,作为一个女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些部分,在我们的历史中没有记载。这一切都随着大坂城的陷落,被埋诸于尘埃。我们现在能够知道的,仅仅是大坂城被攻陷后,有关千姬的一些断断续续的情况。比如她和本多忠刻的恋情,还有在坊间流传的“谁到了吉田,都会被请上二楼”之类的民谣。千姬住在吉田御殿时的所谓的放荡生活,实际上都是后世的演义创作。千姬在七岁时作为政治交易的筹码,被嫁到丰臣家之后,只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复兴了上州世良田德川乡的满德寺。
满德寺的正确名称应该是“尼寺御所德川满德寺”或者“御位牌所时宗一本寺”,是由新田义季开创的缘切寺。在社会制度尚不承认女性可以主动提岀离婚的当时,进入缘切寺是女性唯一可以主动解除婚姻的方法,因此缘切寺也被称为出走寺。在江户时期,缘切寺只有两处:一处是镰仓松冈的东庆寺,还有一处就是满德寺。在缘切寺,女性提出的离婚要求可以被认可,人身自由也能够得到保证,只要在寺里带发修行若干年,女性就可以从夫家得到解放。
千姬在大坂城被攻陷之后,进入这所寺院,切断了和丰臣家的俗缘。后来,她又嫁给了本多忠刻。千姬之所以要扶助已经没落了的满德寺,也隐含着向自己的悲惨命运抗争的意思。在那以后,满德寺一直享有着一百石的领地。在当时的二百七十五所时宗寺中,满德寺的领地排在第八位。秀忠的心灵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煎熬。自己的掌上明珠被夺走了,而且是被自己的妻子,这一点让他无法接受。即便是被妻子用针刺死了侍女生的长丸时,秀忠也仍然可以忍受。因为
于江的行为是出于嫉妒。并且,如果自己和于江没能生出男孩的话,侍女生的长丸,将来就有可能成为继承人。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比起秀忠的心情和利害得失,于江很明显地把自己姐姐淀君的利益放在了首位。这种行为绝对不可原谅。话虽如此,但秀忠也无法对于江做出报复。因为秀忠必须要维护自己常年以来辛苦铸就的形象:诚实、孝顺、敬畏:自己的妻子,总之就是一个老实人。在这种表象背后,秀忠已经逐渐露出了自己的獠牙。但是,至少现在还不能毁掉这个形象。在登上将军的宝座之前,自己还是应该忍字当先。秀忠这样告诫自已之后,总算是忍住了满腔怒火。
而且,仔细想一想,把怒火抛向于江,应该是找错了人。最先提出这件事的是二郞三郎。如果二郎三郎没有提出借此良机,正好可以履行约定。那么,千姬也许还能待在自己的身边。如果非要恨-个人,那么这个人必定是二郎三郎。秀忠对二郎三郎的怨恨,由此又加深了一层。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险些就让秀忠失控。
在这一年的八月十日,阿万夫人又生下了一个男孩。乳名鹤松,就是后来的德川赖房(第十一子)。
这一次,秀忠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立刻唤来柳生宗矩,命令他暗杀阿万夫人和鹤松。秀忠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二郎三郎在孩子降生之后,仅仅通知了秀忠一下,不但没有像上次长福丸出生时那样进行威胁,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认为只要通知秀忠一下就没事了,这种态度对现在的秀忠来说,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宗矩的犹豫,阻止了秀忠的发作。宗矩此时已经知道,伏见城被改造成了一座忍者难以进入的城池。只要鹤松母子待在城里,就很难暗杀他们。为了杀死了一个婴儿和他的母亲,不知道要牺牲多少柳生忍者的性命。宗矩当然会对秀忠的这个命令有些抵触。而且,已经有了长福丸,再去暗杀鹤松还有什么意义呢。秀忠的这个命令,不过是一时愤怒所激发的乱命。
宗矩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毅然决定,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告诉秀忠。尽管这样做可能会招来秀忠的责罚,但宗矩必须尽量避免柳生忍者的实力遭到无谓的削弱。
这段时间,被德川家闲置的伊贺·甲贺忍者,逐渐査明了柳生忍者的存在,并在暗地里准备打击柳生。作为有很长历史的忍者名门,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报复,因为这关系着一族的兴衰。宗矩不得不准备接受这个挑战。一场在历史上没有见诸文字的惨烈战斗,此时已经开始。在这种关键的时期,怎么能为一时的意气之争,而丧失宝贵的战斗力呢。
秀忠闻言果然大怒。甚至说出了今后再也不用柳生忍者的话。但如果秀忠真的放弃柳生,那么就没有人为他执行秘密任务了。在成为将军之前,秀忠可以调动的正式军队也是有限的。如果是正面开战则另当别论,可如果是进行暗杀等肮脏的地下活动,除了柳生,秀忠手下的确也没有别人了.宗矩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尽管表面上诚惶诚恐地不停赔罪,但到最后也没有答应接手这项任务。不仅如此,宗矩还提出,可以派伊贺·甲贺忍者前去。
宗矩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削弱伊贺·甲贺的力量。而且,让伊贺·甲贺忍者去执行这个任务,还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秀忠可以假称鹤松不是家康公所出。也就是说,是阿万夫人与人私通生下了这个孩子,所以必须要通过暗杀把母子二人除掉。
冷静下来之后,秀忠也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宗矩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眼下是一个不说破二郎三郎的身份,却可以派遣伊贺・甲贺去执行任务的机会。秀忠决定派伊贺,甲贺忍者去执行这项任务。历来,甲贺忍者善于集团行动,而伊贺忍者善于个人行动。暗杀这种任务,即便不是一个人,也久未接到过任务的伊贺忍者的首领,在得到秀忠的密令后狂喜不已,迅速挑选了六名高手赶往伏见。但这六个人,连伏见城都没能到达。
甲斐的六郎在半年前安排的眼线,在这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六郎在江户时,把江户城里几乎所有的江湖首领,都带去见了二郎三郎,命赐予重金。因此,这些人把江户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随时报往伏见。伊贺忍者们得到密令的消息,也立刻传入了六郎的耳中。他马上和风魔小太郎取得了联系。
六名伊贺尽数被斩杀于箱根山中,尸体也被隐秘地埋藏起来。所以,六人的行踪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一个谜。六人到达伏见之后,本应立刻发回到达的信号,但过了十天,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江户这边逐渐察觉到,六人可能发生了意外。
伊贺忍者的首领,立即向伏见派出了第二批人马,这次他挑选了三倍于第一次的二十名高手。但这二十人也被斩于箱根山中,尸体同样被掩埋了起来。
伊贺忍者终于发现事态紧急。刺客们岀发的时间是绝密的,只有首领本人知晓。但在第二天,刺客已出发的消息会被报告给秀忠。所以,泄露情报的只可能是秀忠。仔细想一想,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非常奇怪。关原之战以后,伊贺忍者就再没有接到任何任务,但这次却突然接到了秀忠的命令,而且任务是暗杀家康公的爱妾和她的孩子,理由是这个孩子是母亲和别人私通所生。可是他自己的母亲去年也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个孩子就和私通没有关系了吗?秀忠不喜欢伊贺・甲贺忍者,重用新来的柳生忍者是众所周知的事,在和柳生忍者暗地里斗得不可开交的紧要关头,秀忠为什么放着柳生忍者不用,反而让伊贺忍者来执行任务呢?伊贺忍者去执行这次任务的结果是,精心挑选的二十六名高手失踪,很可能都已经死了。那么是谁杀死的这二十六个人?很自然地,伊贺忍者就联想到了柳生,如果真是这样,这次任务从一开始就是柳生设下的一个圈套。
首领非常震惊,秀忠和柳生属于同一个阵营,秀忠会不会为了置伊贺忍者于死地,故意下达了这次任务呢?万一伊贺的忍者们躲过柳生忍者到达了伏见,在那里等待他们的,也应该是一个更大的圈套一阿万夫人的所谓私通,完全是编造出来的。到那时,伊贺忍者会激起家康公的怒火,下场很可能是被完全消灭。
伊贺的首领有些不寒而栗。虽然他很早就听说,世子秀忠是绝对不能招惹的,但是现在这个传言变成了现实,而且让自己碰上了。首领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大胆地如实向秀忠报告事情的经过,并要求退出这次行动。如果秀忠发怒,要惩戒自己,就只能报告家康公了。这样也总比坐以待毙强。
伊贺忍者首领的话让秀忠非常吃惊,因为秀忠知道柳生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很明显,这二十六个伊贺忍者的失踪,肯定是二郎三郎做的好事。为了以防万一,秀忠还是叫来了宗矩,询问他这件事是不是出于柳生之手。这次轮到宗矩吃惊了,如果二十六个伊贺忍者是在伏见被杀死的,还有情可原,但他们在到达伏见之前就失踪了,说明二郎三郎新雇佣的忍者,已经把他们的势力扩展出了伏见。但是二郎三郎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人,能够消灭二十六名伊贺忍者?就算是日本全国也找不岀有这样实力的忍者集团:木谷和户隐是很有名的门派,但是从忍术和功夫上来说,这两个门派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参加实战了。不管日常进行过多么严格的修炼,没有参加过实战的忍者,肯定不会是高手,绝对不可能打败身经百战的伊贺忍者。
剩下的就只有以箱根为根据地的风魔了。在传说中,风魔忍者的本领十分高强。而且,他们曾经被北条家雇佣,参加过很多实战。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风魔忍者跨出过关东一步。再有,前年抢夺金块的事件应该是风魔所为,至少宗矩是这样认为的。这件事说明风魔忍者对家康(二郎三郎)抱有敌意。考虑到北条家灭亡的经过,这一点也合情合理。风魔忍者会投靠家康,而且去他们并不熟悉的伏见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忍者如果不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很难充分发挥岀实力,特别是像风魔这种以箱根山天险为根据地的门派。宗矩排除了风魔忍者作案的可能性。如此说来,自己现在竟然对二郎三郎的实力一无所知。宗矩放弃了追査,现在还不用着急。就任了征夷大将军的二郎三郎,不可能永远待在伏见城。既然幕府设在江户,他总要到江户来吧。到那时就会很容易查出,是什么人在保护二郎三郎。在此之前,必须把和伊贺·甲贺忍者的争斗终结,并且尽可能地增强柳生的实力。
秀忠也放弃了暗杀鹤松的想法。鹤松出生,二郎三郎为什么仅仅通知了自己一下?现在秀忠自认为找到了答案。二郎三郎不知何时已经找来了新的护卫,全歼伊贺忍者就是为了显示实力。同时,这也是二郎三郎发出的威胁信号——我手下也有可用的忍者,如果有必要,我也能暗杀你。秀忠仿佛看到了二郎三郎略带嘲讽的笑容,不禁在心里打了一个寒战。
因为鹤松的出生而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秀忠。在伏见城里,阿梶夫人就因为愤怒和哀怨病倒了。最早接受二郎三朗的是阿梶夫人,后来倾尽全力,保护二郎三郎免遭秀忠的毒手的,还是阿梶夫人。如果没有她,或者在关原会战之后,她没有替二郎三郎做掩护,就不会有二郎三郎的今天。阿梶夫人为二郎三郎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比任何人都爱着他。二郎三郎在自己的侧室当中,真正爱着的也只有阿梶夫人一个。去年在阿梶夫人的推荐下,二郎三郎带到江户的阿夏夫人,虽然深得二郎三郎的喜爱,但这种喜爱还不能被称为爱。阿梶夫人一直担心,阿夏夫人会不会怀上二郎三郎的孩子。在江户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阿夏夫人几乎独占了二郎三郎,怀上二郎三郎的孩子也是完全可能的。但即便这种担心真的成为了事实,阿梶夫人肯定也不会受到现在这样的打击。因为在大奥,阿夏夫人最崇拜阿梶夫人,两人的关系就如同姐妹一般。
在大奥最有实力的是阿茶局夫人,她的人品和见识都非常不凡。阿梶夫人尽管也很聪明,但很遗憾,她没有阿茶局夫人那种包容力,无法得到所有侧室们的信任和尊敬。阿梶夫人的性格,就像一把锋利的剑,让大奥的女人们都非常害怕。唯一对阿梶夫人表示心悦诚服的,只有阿夏夫人一个人,为她们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同样,阿万夫人总是喜欢跟着阿茶局夫人,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阿万夫人的性格最能够让男人放松,她和阿茶局夫人一样,都给人以一种圆润、温和的印象。
去年正月,二郎三郎从江户回来之后,阿梶夫人就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闺中的夫妻生活上。而且从十月开始,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阿梶夫人陪伴二郎三郎去了江户,她在这期间独享了二郎三郎。加上旅途的时间,这段日子几乎长达五个月。这五个月对阿梶夫人来说,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她享受到了充分的关爱。二郎三郎在这段时间,肯定也非常满足。尽管如此,阿梶夫人却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作为长福丸的母亲,阿万夫人和二郎三郎在一起的时间肯定是减少了,但现在怀孕的又是她,这怎能让阿梶夫人不伤心呢。
二郎三郎对阿万夫人怀孕这件事,也觉得有些遗憾,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能和阿梶夫人生一个孩子。但这件事不是二郞三郎能够决定的了的。尽管人们常说,产后是非常容易怀孕的时期,但二郎三郎和阿万夫人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可现在阿万夫人又怀孕了。这只能说明,两人的体质吻合且非常匹配。
不用说,阿万夫人没有做任何越轨的事情。在防守如此严密的伏见城里,而且每日里和一些利益并不完全一致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而且,阿万夫人也不是那种能出轨的性格,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二郎三郎。在一起时,阿万夫人从来不像阿梶夫人那样,无休止地痴缠着二郎三郎,而是一味地让二郎三郎休息。她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为二郎三郎舒缓心情,让他身心都能够得到放松。如果二郎三郎没有心情,那么阿万夫人也从来不会要求二郎三郎一定要和自己温存。只要能够在被中感觉到他的体温,闻到他的味道,阿万夫人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因此,二郎三郎和阿万夫人在一起时,总是能觉得很放松,并且可以长时间地睡个好觉。有时会有些夫妻间的亲热,也总是发生在凌晨或者上午,熟睡了一夜之后,消除了疲劳的二郎三郎会主动地伸岀手。从结果上看,也许这种方式和阿万夫人的两次怀孕,有着直接的关系。而阿梶夫人的焦急,可能反倒导致了她的不孕。这可以说是一种奇妙的因果报应。

这一年是庆长八年,九月十一日,家康的第五个儿子,也就是秀忠的第二个弟弟,享有二十八万石领地的水户城主武田信吉死了,年仅二十一岁。信吉的母亲是武田家穴山梅雪的养女于都摩夫人,穴山梅雪的母亲是武田信玄的姐姐,而他的妻子是信玄的女儿。梅雪没有亲生儿子,所以在信吉出生后,家康就把他过继给了武田家。信吉名字中的“信”字,也是武田家代代相传的。现在信吉死了。据史书记载,信吉的死因是生了湿疮,但实际上,他是被土匪杀死的。信吉虽然已经娶妻,但还没有孩子。德川家的规矩是,大名死后如果没有子嗣,家系就会被废止。前年十月,小早川秀秋的领地就因为没有子嗣而被没收的。不能因为信吉是家康的儿子就能例外。所以在他死后,水户二十八万石的领地也被没收了。
二郎三郎既然已经成为了征夷大将军,就不能总待在伏见城里,因为幕府是开设在江户的。十月八日,二郎三郎从伏见出发,去了江户,他很大胆地只带着甲斐的六郎和阿福等几名女忍者做护卫。陪伴在他身边的是阿梶夫人和第九子五郎太丸(四岁)以及第十子长福丸(两岁)。前面已经提过,二郎三郎非常疼爱家康留下的五郎太丸。
这一年的正月二十八日,二郎三郎从伏见回到江户之后,授与刚刚四岁的五郎太丸在甲州的二十五万石领地,并任命平岩亲吉为他的监护人。但是甲州的地方政务被交给四名武田家的旧臣负责。这四人是是石原昌明、樱井信忠、小田切茂富、嫉部昌忠,这四人被人们称作四奉行。因为交给了武田家的旧臣,所以甲州的地方政务进行得非常顺畅。还有很多武田家的旧臣被提拔使用,据说有二十人之多。二郎三郎当然不愿意看到,在自己最疼爱的五郎太丸的领地上发生各种麻烦。五郎太丸在成为拥有二十五万石领地的藩主之后,仍然留在伏见二郎三郎的身边,由他的生母阿龟夫人和阿茶局夫人负责照顾他。二郎三郎这次去江户之所以带着五郎太丸和长福丸,第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阿梶夫人受伤的心得到安慰。在途中和江户,这两个孩子都由阿梶夫人负责照顾。通过让阿梶夫人知道,这两个孩子都处于她的支配之下,可以让她认识到自己的优势地位仍然没有任何改变。这个目的达到了。
在旅途中,阿梶夫人原本忧郁的表情逐渐变得明朗起来。第二个目的就是想让秀忠见一见已经两岁的长福丸,并再一次就前年双方达成的约定进行确认。所谓的约定,是指秀忠要把长福丸当成家康的亲生孩子,给予相应的地位,并绝对不会去暗杀他。二郎三郎没有为长福丸安排特别的护卫,只是让甲斐的六郎和阿福手下的女忍者们对他进行一些日常的照顾。如果秀忠愿意,随时都可以很轻易地杀死长福丸。“如果你有胆量,尽管试试吧!”二郎三郎表现出一种完全无所畏惧的气势。
当然,既然已经有了那个约定,秀忠现在肯定不会对长福丸有任何动作。而且即使杀死了长福丸,还有鹤松。这件事对秀忠来说,是一件想都不愿想的麻烦,他甚至还不得不让柳生负责保护二郎三郎一行的安全。
二郎三郎离开伏见之前,在朝廷做了很多的工作。这些工作的成果是,钦差鸟丸光广会到江户来宣旨,任命秀忠为右即位大将兼寮浴监,这是为了把将军的职位让给秀忠而进行的前期铺垫。秀忠闻讯,当然狂喜不已。而在同一天,二郎三郎把信吉死后德川家收回的水户城二十万石的领地,授予了长福丸。
秀忠发现自己又一次被二郎三郎算计了。但是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咬牙忍耐。
转过年,庆长九年的元旦到了,这是二郎三郎成为征夷大将军后的第一个新年。在元旦这一天,以右大将秀忠为首的在江户城的诸大名们,向二郎三郎恭贺了新年。之后的二月份里,二郎三郎一直在悠闲地打着猎。三月一日,二郎三郎离开江户回了伏见。在这段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二郎三郎第一次在江户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轻松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和阿梶夫人每天的鱼水之欢。另外一个就是,秀忠每天都变化丰富的表情。在这段时间里,秀忠完全被二郎三郎玩弄于股掌之上,柳生宗矩也是一样。这两个人很不理解,二郎三郎为什么在不设防的情况下来到江户。后来他们认为,这是二郎三郎对自己的一种挑衅。
二郎三郎现在让长福丸,做了拥有二十万石领地的水户城领主,他根本不考虑秀忠的想法。对秀忠来说,不能和二郎三郎在明面上唱反调,能使出的手段,最多也就是暗杀长福丸。可如果秀忠真的这么做了,以二郎三郎现在的实力,他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二郎三郎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可以替代秀忠的人却有不少。现在即使秀忠突然死了,对德川家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这一点秀忠心里很明白。而且,杀死二十六名伊贺忍者的二郎三郎的精锐部下,现在完全不见踪影,肯定是在江户的什么地方正在待命。要想防备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敌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至此,秀忠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接下来,仍然是忍字当头,继续演自己诚实孝子的角色。秀忠每日在扮演着这个角色的同时,总是觉得有人正在暗地里盯着自己,脖子后面经常冷飕飕的。而这种感觉,又时不时地被他挂在了脸上。二郎三郎现在就在充分地欣赏着秀忠的这些表情。
三月一日,离开江户的二郎三郎,途中在热海的温泉享受了七天悠闲的日子。二郎三郎在热海和岛左近以及风魔小太郎、风斋三人见了面,几位心心相印的朋友举行了一次宴会。四个人悠闲地泡在风吕里,喝着酒,一起展望着将来。阿梶夫人也第一次见到了二郎三郎的这些心腹。左近又犯了老毛病,开始向阿梶夫人大献殷勤,让二郎三郎着实慌张了一番。风斋、小太郎还有阿梶夫人看着二郎三郎滑稽的怪样,都不禁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二郎三郎的周围都被风魔严密地保护着。柳生忍者在小田原就返回了江户,因为宗矩不想让他们重蹈伊贺忍者的覆辙。
四个男人,还有阿梶夫人看着七分盛开的樱花,在热海的温泉里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



第九章:转变

二郎三郎于三月二十九日回到了伏见城,路上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是一段悠闲愉快的旅途,在路上轻松地消磨时光,是阿梶夫人的主意。阿梶夫人很珍惜这次快乐的旅行,对她来说,这次旅行仿佛就是在和二郎三郎度蜜月。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希望在这期间怀上二郎三郎的孩子。但天不遂人愿,阿梶夫人初次怀孕已是两年后的庆长十一年,孩子在庆长十二年正月一日出生,是个女儿,起名市姬。这一年的上半年,只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六月二十四日,二郎三郎在二条城召来朝廷百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乐会。
故太阁秀吉的夫人高台院也应邀出席。高台院夫人作为秀吉的正妻,在大坂城仍然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就算是傲慢的淀君,也不能忽视她的存在。而且高台院夫人聪明睿智,通情达理,在当时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女性。
二郎三郎之所以邀请高台院夫人,当然并不是为了请她听演奏,乐会只是一个借口。请来朝廷百官,也是为了躲避江户秀忠的耳目。这一天的行动只有一个目的——二郎三郎想坦诚地和高台院夫人谈一谈自己对秀赖的看法,并希望高台院夫人能够给予协助。
前面说过很多次了,二郎三郎并不打算杀掉秀赖。如果丰臣家能够作为德川家的一个大名,臣服于将军家康,那么不但可以让丰臣家继续保有六十五万石的领地,而且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存,其实这样做对二郎三郎非常有利,但是为什么有利,其中的理由却不能对高台院夫人讲明。二郎三郎只好对她说,自己不愿意和故主兵戎相见。
高台院夫人是否发现了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这一点谁也不清楚。但高台院夫人曾经和家康见过很多次面,互相非常熟悉,家康好像也很信任这位睿智的女性。我们甚至可以遐想一下,家康可能曾经深爱着这位女性。两人之间有着如此深的渊源,高台院夫人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呢。
但是高台院夫人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她完全把二郎三郎当成了自己熟识的那位家康,这反到让二郎三郎感到非常困惑,甚至考虑是否要对高台院夫人说明真相。可不管怎么说,面对丰臣家的正室夫人,
到底还是必须有所保留。
无论如何,二郎三郎现在也只能把自己的角色扮演下去。
二郎三郎的提议并不复杂。对旧主的遗孤,如果有可能,自己还是想尽量照顾的,只是表面上希望这孩子能够臣服于自己。这个条件如果没有淀君,大坂城里其他秀赖的家臣肯定会一致同意。高台院夫人从始至终,只是微笑着听二郎三郎说完了他的希望。然后她郑重地向二郎三郎深施一礼。
“您所说的一切,我认为都是为秀赖殿下着想,但是请给我一些时间。”高台院夫人的意思是,在短时间内说服淀君是很困难的。她接着说道:“希望家康殿下您也不要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我在这里拜托了。”
二郎三郎笑着说:“如果说比耐性,我肯定不会输给任何人。”如果是家康本人,他肯定会这样说。而且高台院夫人也肯定会笑着点点头。
但是高台院夫人根本没有笑。她非常严肃地紧盯着二郎三郎:“那我就相信您这句话了。”
二郎三郎的感觉,仿佛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这绝对不是能对家康本人说的话。高台院夫人到底还是发现了真相。虽然她也许并不知道,家康是什么时候开始由别人假扮的,但她肯定知道眼前的家康不是家康本人。发现了这一点,却一直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正是高台院夫人的高明之处。

“这位夫人很了不起。”此时的二郎三郎已经被高台院夫人的风范所吸引。他想出了一个和大坂丰臣家修复关系的办法。具体说来,就是举行一次盛大的丰国大明神祭典。
丰臣秀吉死于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第二年,在东山莲峰的阿弥陀佛峰为他建造了一座庙宇,并追谥他为丰国大明神。在背靠阿弥陀佛峰的东山区,有一座丰国神社。丰臣秀吉就被祭奠在那里,八月十八日是他的忌日。
这一年是庆长九年(一六0四),是丰臣秀吉的七周年祭,所以二郎三郎打算在这年的八月十八日,举行一次盛大的祭奠,而且要由秀赖和自己共同举办。毫无疑问,京都的家家户户都会参加到这个祭奠里来。京都人本就非常喜欢这种祭奠节日,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狂热。祭奠和节日对他们来说,是越华丽越热闹越好。估计所有的市民都会参加祭奠,然后狂热地起舞,跳起所谓的风流舞。如果市民注意到这个祭奠是由家康和秀赖共同举办的,那么他们也会联想到,和平即将到来。并为此献上热烈的掌声。
这次祭奠从八月十二日开始到八月十八日结束,总共长达七天。在十四日、十五日两天,祭奠达到了高潮。十四日举行了盛大的马队游行,十五日举行了大规模的风流舞表演。今天现存的几对画着丰国祭的屏风,无一例外都是一只画着十四日的情景,另一只画着十五日风流舞的情景。借助这些屏风,我们不难看出当时的盛况。十四日的马队游行,按照原计划应该在十三日举行,但因为十三日一整天都下着大雨,所以只能顺延。十四日一早雨停了,但天空中依然布满了黑漆漆的乌云。在这片天空下,从建仁寺的门前到方广寺的大佛,二百匹马排成了队列。队伍的最前面是贴着金箔的大扇,高约七尺五寸(约两米三十)。
这次华丽的马队游行,从建仁寺的门前出发,目的地是丰国神社。马队
排成二列,沿着从大鸟居到清闲寺的大路向西,一直热热闹闹地来到了照高院殿之前。市民围观的景象可以说是万人空巷。有记载说“从五条、三条桥一直到明神一带,已经没有空地了。

从第二天十五日开始,期待已久的风流舞在上京地区和下京地区开始了。在上京地区参加舞蹈的人数有三百人,在下京地区有二百人,总计五百人。
上京地区跳舞的人们先是聚集在皇宫前,之后又涌向了丰国神社。下京地区的人们则是先进入了丰国神社,然后又来到了皇宫。
在紫辰殿聚集了喜欢舞蹈的官吏们,后阳成天皇也带领后妃们在一旁观赏。
舞者每百人一组,手持纸花,头戴花笠,身着统一的盛装。
神之威光,普照大地,流传万代,香火永盛,泽被万民。
人们一边唱着歌,一边和着小鼓、大鼓、笛子的节奏翩翩起舞。
街道的两旁也搭建了很多供市民们登高观赏的台子,据说有二千三百多处。
“风流舞蹈”简称“风流”,因为舞者们都身着华丽的盛装而得名。
从战国时期开始,一直到这个时代,民众好像特别喜欢跳舞。风流舞蹈并不是只在京都才有,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舞蹈。有伊势舞蹈、兵库舞蹈、住吉舞蹈等。另外还有超度亡者的颂经舞。出云阿国以这种颂经舞为基础,于前一年的庆长八年,在京都四条河源首演了自己改编的舞蹈,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民众为何如此喜爱舞蹈呢?众多的史家都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民众在长期的压抑之后的一种情绪宣泄和爆发,也就是对统治者的一种变相示威行动。这种舞蹈越狂热,民众对统治者的反感也越强烈。
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死去的德川家康就不大喜欢这种狂热的舞蹈。他好像很担心,这种激昂的情绪,会转变成反权力的斗争。至少,他一直相信风流舞蹈的流行,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家康的长男信康和家康正相反,他很喜欢风流舞。在天正四年左右,风流在三河地区的每个乡村都非常流行,甚至连一些德川家的家臣也被卷入其中。家康就此事劝告了信康,但信康因兴致正高,没怎么把家康的话当成一回事。就在两年以后,信康因被织田信长所嫉,而被迫自杀。
这是后来的事情了。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八月,天降山田(伊势市)将要有雷鸣、大风的神谕。各地村庄里的人们都穿上华丽的服装,络绎不绝地一边跳舞,一边来到神社参拜。他们跳的舞蹈是伊势舞。八月二十八日,果然电闪雷鸣,并刮起了狂风。之后伊势舞蹈受到了更热烈的欢迎。进入九月后又有神谕说,附近将发生战争。不久,海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浪,声势惊人。风流舞迅速在京都、大和、近江、美浓等地区迅速流行起来。紧接着,大坂冬之阵爆发了。元和二年(一六一六)春,伊势舞蹈再次流行,之后不久,家康(二郎三郎)就去世了。
我们把这些事例放在一起看一看,也就能够理解,家康为什么不喜欢风流舞蹈。因为它仿佛真是一种大凶之兆。
但二郎三郎不是家康。他本来就是一个跳舞者,而不是一个旁观者。此时他不但没有任何不吉的预感,反而无法抑制自己想要跳舞的冲动。但作为一个权倾天下的大人物,二郎三郎实在不适宜参加到跳舞的人群当中。但他被压抑已久的冲动,终于在八月二十四日爆发了。
庆长九年八月二十日,民众被数日前的丰国神社祭奠点燃的热情逐渐消退,他们把风流舞带到了伏见城,这就是送艺。从中世纪以来,艺人们可以没受主家邀请,就上门表演,这就是所谓的送艺。人们在习惯上认可这种做法,现在肯定也有很多人会记得,在正月里,舞狮艺人们送艺上门的情景。
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一起在高处观赏着民众跳舞,看着看着,二郎三郎逐渐压抑不了自己心中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流淌着庶民的血和漂泊之民的血在躁动。阿福正一身侍女的打扮跟随在阿梶夫人的身边。

“阿福,把六郎叫来。”二郎三郎有些急不可耐。
阿福抿着嘴笑了一下:“不用叫他了。”话音未落,甲斐的六郎就悄无声息地在二郎三郎面前单膝跪地。原来他一直躲在房顶上。
“您有什么吩咐?”六郎问道。
“我想出去。”二郎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到跳舞的人群中去了。
“去外面?”就连六郎也不知道二郎三郎想要干什么。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征夷大将军会想要到民众当中去跳风流舞。
“那个,”二郎三郎把目光转向跳舞的人群,“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去跳舞。”
接下来,他又对阿梶夫人说:“阿梶你去不去?跳跳舞,肯定会感觉很不错哟。”
六郎和阿梶夫人都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征夷大将军,征夷大将军怎么能和庶民一起跳舞,无论如何也太危险了。在涌动的人群中,就算是有六郎跟着,也完全没法保护他的安全。
“当然了,我得改变一下装束。”二郎三郎已经急得就快要跺脚了。看上去完全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我和那些人打扮成一样不就行了吗?快点!要是再磨蹭,我可就这身打扮去了。”
没用三十分钟,二郎三郎已经和民众一样的打扮,插着纸花,狂热地在跳着风流舞了。阿梶夫人和六郎以及阿福也都是同样的打扮。阿梶夫人第一次跳风流舞,但她好像也非常喜欢这种舞蹈,可能是被二郎三郎的狂热所感染。最开始六郎和阿福有些担心,但看了看情形,也都放下了心来。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融入了人群当中,完全不引人注意。
在一个月以前的七月十七日,于江夫人在江户第一次生下了一个男孩。

除去在两岁时就夭折了的长丸,这个孩子就是秀忠的第一个男孩,这个孩子幼名竹千代,就是后来的第三代将军家光。
秀忠的心情非常好,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子嗣以前,这一点是秀忠和于江夫人最大的心病。
如果没有子嗣,就会断绝家系。定下这个严厉的继承法则的不是别人,正是秀忠本人,小早川秀秋和秀忠的弟弟武田信吉都没能躲过这项法规,断送了自己的家系。
如果一个大名一直没有儿子,那么他就不得不去收一个养子。否则就会被周围的大名们认为,他没有延续自己家系的愿望,并很容易遭到别人的围攻。我们可能会想,早一点收一个养子不就可以了吗,可是一旦和养子确定了关系,并向朝廷上报让养子做自己的继承人之后,又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那么家族中肯定会产生纠纷。而产生了家庭纠纷也很容易遭到周围大名们的攻击,所以不能轻易收养子。就在这样犹疑不决的时候,如果当事人死了,那么他的家系也就断绝了。
顺便提一句,在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将军执政期间,因为没有子嗣,断绝了家系的大名共有五十七家,领地合计四百万石。因为家庭纠纷受到处分而断绝家系的大名,总共有六十二家,领地合计六百万石。
现在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刚刚引起过纠纷的鹤松。长福丸已经成为了拥有二十万石领地的水户城主,但鹤松的身份还没有得到认可。如果秀忠一直像现在这样生不出男孩,那周围肯定会有人建议他把鹤松收为养子。秀忠已经获知,自己周围不知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老臣中,已经有人在考虑这个问题了。而在这些人当中,如果真的有人提起了这件事,二郎三郎也不能轻易地拒绝。说不定,他正在等着有人来说这句话。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无法收拾了。一个不知道是从哪来的野孩子,将要成为第三代将军。
其实,从历史上看,德川家的血缘本身就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地方。但秀忠本人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自己的家族一直就是三河的名门。绝对不能把这样一个名门,让一个卑贱的影武者的儿子来继承。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一直都拼命地压制着让鹤松当世子的说法。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烟消雾散了。自己已经有了正式的嫡子,不管二郎三郎怎么动脑筋,他也不会在这件事上有什么作为了。至少从今以后,秀忠没有必要再为子嗣的问题头痛了。
现在需要为竹千代选一位乳母了。仔细挑选之后,终于选定了一位明智光秀的家臣斋藤利三的女儿阿福。
这位阿福就是后来的春日局,她的父亲斋藤利三在天正十年(一五八二),申武之战战败后,被凌迟处死。之后阿福成为了稻叶政通的养女,长大以后和稻叶正成结了婚,并生了三个孩子,分别是正胜、正定、正利。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和正成离了婚。离婚之后,她进入江户城的大奥,做了一名侍女。
有一种说法,江户幕府想要从京都为竹千代找一个乳母,但是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于是就在栗田口立下一块牌子,从社会上招募。阿福在看到这个牌子之后,应征当了乳母。但是这种说法的真实性,现在很受怀疑,因为事情太具有戏剧性了。阿福应该是先在江户的大奥做侍女,在这时候才被挑选出来做了乳娘,这样事情看起来就自然了。成为乳母之后,阿福为竹千代无私地奉献了自己的一切。我们现在有这样一个印象,第三代将军家光的成长,完全是这位阿福的功劳。
家光给后世人留下的印象,是一位非常有气魄、很有行动力的将军。但是据说他幼时总是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不管别人说什么,他总是翻着白眼。可以说,家光是个不招人疼爱的孩子。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就算是父母,可能也不愿意和他多待在一起。即使在现代的家庭里,这种现象也很常见。对家光来说很不妙的是,在两年以后的庆长十一年六月一日出生的弟弟国松,容貌非常俊美,特别是鼻梁通天,很有王者之相。父母都非常疼爱国松,尤其是母亲于江夫人,对国松的宠爱更是无人不知。于江夫人可以决定大奥的一切,似乎将来能够继任为第三代将军的肯定是国松。

流言是无法控制的,而且它会对少年的心灵造成非常大的伤害。在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当时十二岁的竹千代,有一天突然试图自杀,幸亏阿福及时发现,夺下了他手里的刀。问他理由,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盯着阿福的脸,默默地流下大颗的眼泪。流言已经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少年。阿福觉察到了这一点之后,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事。在那个还不能自由旅行的时代,阿福以大奥侍女的身份,竟然悄悄离开了江户城,翻越箱根山,来到了骏府。她向家康(二郎三郎)哭诉了竹千代的遭遇。
二郎三郎是一个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看遍了世间冷暖的人。他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当他听到这个十二岁的少年竟然试图自杀,当即勃然大怒,立刻给秀忠写了一封信,说如果你不想要竹千代,那么就把他送到骏府来,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并把他培养成第三代将军。秀忠接到信之后,非常震惊,很快就改善了竹千代的待遇。
阿福对竹千代作岀的贡献,远不只是这些。
宽永六年(一六二九年),已经改名为家光并继位为第三代将军的竹千代
患了水痘。阿福在神前许下了重愿,自己从今以后不喝药、不受针灸,希望以此救家光一命。家光的水痘后来被治愈了,而阿福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此后一生再也没有服用过一次药,直至宽永二十年九月十四日,她以六十五岁的年龄去世为止。有一封家光在阿福最后患病时写给她的信,家光在信中就像对自己最爱的母亲那样,请求阿福为了自己一定要吃药,拳拳之心飯然纸上。据说,阿福假装喝下了家光送来的药,其实,她把药都倒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到死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诺言。
阿福和稻叶正成所生的长子稻叶正胜,后来成为了家光政权的老中,并被授予了在小田原的八万五千石的领地。阿福还有一个亲戚叫堀田正盛,先是做了家光的随从,后来成了宽永时期幕府的中心人物,并和松平信纲、阿部忠秋等人被称为六巨头。
历史有时总爱和人们开玩笑,在第三代将军家光的身上就有很多显著的例子。
家光非常憎恶自己的父亲秀忠,并超乎寻常地敬慕祖父家康。而家光所敬慕的家康,其实是秀忠无比憎恨着的二郎三郎。
在日光轮王寺中,保存着家光的七个许愿用的锦囊。这些锦囊中的纸片可以如实地告诉我们家光的心情乃至信仰。
例如“第二代权现第二代将军”、“东照大权现将军身心共存”,东照大权现还有权现指的是死后被当做神灵祭奠的家康(二郎三郎)。
家光实际上是第三代将军,但他却在这些纸片上称自己为“第二代将军”,其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对家光来说第二代将军秀忠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父亲。父亲一直无视自己的存在,所以自己也无视父亲的存在,因此家光认为家康之后就是自己,而且自己和家康“身心共存”。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如果在少年时代受到伤害,那么这个伤害会留下多么大的后遗症。据说家光三岁时曾患了重病,汤食难进,可是服了家康(二郎三郎)独门秘方后,不久就痊愈了。后来每当家光生病时,只要一梦见家康岀现在自己的枕边,总能很快地痊愈。从这段逸话当中,不难看出家光对家康是多么的仰慕和倚赖。
二郎三郎仅仅做了两年不到的征夷大将军。在这个短暂的时期里,二郎三郎经手的政务,实际上都出于秀忠之手。这些事情也都被清晰地打上了秀忠的烙印。前面已经写过,在关原之战后开始实施的全国的驿站制度中,我们就可以看到秀忠残忍薄幸的性格。
从庆长八年(一六零三年)开始建设的江户城下町,也被重重地打上了这种烙印。在这次工程中,秀忠削平神田山填海,把隅田川河口丰岛一带的众多小岛连成了一片,由此才出现了现在滨町以南新桥一带的城区。这些工程都是靠诸大名们的“帮助”才完成的。大名们每享有一千石领地就要出一名民夫,实际上,他们在幕府的压迫之下,每千石出了两到三名的民夫。不用说,这是幕府阁僚为秀忠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为了削弱大名们的实力。
紧接下来的江户城新建工程中,也出现了同样的现象。二郎三郎在位期间,这项工程只做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一些大石被从伊豆运往江户,为此特地建造了三千艘运石头的船只,每艘船可以装两块大石。还有,在这段时间内,在关东和近畿进行了土地丈量。在这次土地丈量中,使用的量竿长六尺一寸,比丰臣太阁时期的六尺三寸就不用提了,即使和德川家早些时候在伊豆丈量时,使用的六尺二寸相比,丈量竿也被进一步缩短了。随着丈量竿的短缩,一坪(约3.3平方米,译者注)土地的面积也被相应地缩小,整个地区的土地面积则会随之增加,政府收缴的年赋,也当然会增加。这种做法给人一种精于算计、委琐小气的感觉,其实这里就反映出了秀忠的性格。在著名的《东照宫上意》中,有这样一个说法,“向乡村百姓收税时,既不要把他们逼死,也不要让他们活得很轻松。”这句有名的话,我想也是出自秀忠之口。在本多正信著的《本佐录》一书中,对这句话作了具体的解释:丈量农民的耕地,计算出收成,从中扣除他们一年所需的花费和口粮,然后把剩余部分全部作为赋税收走。原文是“管理百姓之道,就是要让他们手中既没有余粮,也不能让他们陷于饥饿”。如此倒行逆施,一遇歉收或天灾,顷刻间就可能出现几十万的饿死者。只能用一句话评价这种做法:刻薄寡恩。这也是笔者怀疑此话原本出自秀忠之口的原因。
二郎三郎在将军任上,最关注的应该是和外国的邦交和贸易,所以家康也被人称为“贸易将军”。家康对南洋诸国展开了积极的外交,并和除吕宋以外的太泽、安南、柬埔寨、暹罗、占城、交趾、澳门、田弹等八个国家和地区交换了国书。其中,在给柬埔寨、暹罗、田弹三国的国书中,二郎三郎不厌其烦地多次索取一种叫奇南香的香料。奇南香是沉香的一种,并且是最上等的一种,别名叫做伽罗。这个名字可能有很多人听说过。其实,这种香料是阿梶夫人的最爱,二郎三郎对阿梶夫人的宠爱,以这种方式在国书中保存了下来。
另外,在众多的国书中还都提到了一点,请各国拒绝没有朱印文书的日本船只靠港。朱印文书就是盖有家康大印的文书,是颁发给出海船只的一种许可证。在这种许可证制度之下,如果没有二郎三郎的同意,任何人也无法和外国进行贸易。反之,持有朱印文书的船只,在日本领海及公海上,可以
不受任何国家船只的侵犯,也可以进入正在进行战争的国家的港口,或穿越他们的封锁线。持有这种朱印文书,就等于拥有了巨大的特权。
二郎三郎在去世前颁发的朱印文书,共有一百九十六份。每一份都被交给特定的航海人员,在指定的地区使用。持有朱印文书的贸易商共有一百零五人,船只有三百五十六艘。其中日本人八十三人。除了岛津家久、松浦镇信、锅岛直茂、加藤清正、细川忠兴等八位九州地区的大名,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商人。
这些商人们有一种叫做“投银”的特殊集资方法。如果由一名商人负担一艘商船的全部盈亏,风险未免太大,可能会因为遭遇恶劣天气或海盗而血本无归投银”在每次航海中,最低可以得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利息,平均利率大约也有百分之五十。因为每条船一年出海两次,所以“投银”每年可以得到本金的百分之一到二百的回报。每位投资者投入的钱数,一般在六贯以内,这样做可以使风险分散。贸易商即便支付了如此巨额的利息,剩余的利润依然是巨大的。
威廉·阿达姆斯的建议,对二郎三郎的贸易政策产生很大的影响。这位
英国人尽管从宗教上来说属于新教徒,但他并不仇视旧教徒。在这一点上,他远要比想尽一切方法来迫害他的那些旧教徒显得更公正。我们可以把阿达姆斯当成一位极端理智的数学家,比起自己的情绪和宗教来说,他更相信的是科学和理性。但是在他的心中,有一个狂热的梦想:开拓西北航线。
阿达姆斯的性格非常接近现代人。
二郞三郎最仰仗的手下,可以说就是阿达姆斯。两人在语言上也没有障碍。当二郎三郎刚刚感觉到,在两人之间有必要使用日语时,阿达姆斯已经开始学习日语,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交流的水平。二郎三郎也学习了一些英语,由此还产生了一种便利。据说,二郎三郎在接见一些大名的时候,也经常让阿达姆斯陪同。在这种场合,如果阿达姆斯有什么事情想提醒二郎三郎,又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时,他就会使用英语。大名们见到两人使用英语,往往会认为阿达姆斯不懂日语,于是就无视他的存在,放心地继续谈话。阿达姆斯反而可以利用这一点,充分地品味大名们的话语。
当时控制对日本贸易的是葡萄牙人,他们经营的主要商品是被称为唐丝或者白丝的中国产的生丝。葡萄牙人在产地通过一次大量购入的方式压低价格,然后选择货源短缺的时机运入日本,强硬地单方面决定价格,从中获取五到十倍的利润。阿达姆斯向二郎三郎建议应该打破这种局面,由幕府决定价格统一购入,然后在全国各地进行分配。
庆长八年出现了一个好机会。葡萄牙人运来的生丝因为价格过高,而找不到买家,陷入了只能把货物原路运回的困境中。二郎三郎接受了阿达姆斯的建议,命令茶屋四郎次郎等与幕府有很深关系的巨商们压低价格后,一次性买下了全部货物。葡萄牙人当然也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他们在第二年的庆长九年,故意运来了大量的生丝,并以极低的价格出手,使在去年囤积了大量货物的商人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二郎三郎在庆长九年五月实施了生丝专卖制度。由刚刚蒙受了巨大损失的富商们结成商会,并由幕府授权他们垄断生丝的买卖,只有“将军御用丝”可以不经商会之手。二郎三郎通过实施这个垄断性的商业规则,获取了巨大的财富。葡萄牙船装载着生丝进港后,首先由商会决定交易的价格。葡萄牙人因为在日本找不到其他的买家,所以顺理成章地处于了弱势。如果他们不肯在价格上妥协,就只能把货物原路运回。商会在决定价格之后,一次性的购入葡萄牙人运来的全部生丝,并按照京都、长崎各30%,堺40%的比例进行分配,然后经由这些地区在全国进行贩卖。除了这三个城市之外,后来又增加了江户和大坂,其中江户占12.5%,大坂占8%。当时把这五座城市里从事生丝买卖的人称作五城商人。对中国船和荷兰船也同样适用这个制度。
据说,幕府在销售自己手中的生丝时,都单方面地决定价格。二郎三郎在国内生丝价格上涨的期间,把自已掌控的货物脱手,以此获得了巨额的财富。这笔财富在他把将军的职位让给秀忠,归隐骏府之后,被用做安全保卫,和构筑“公界”(自由都市)的经费。
二郎三郎是如何通过垄断贸易而获取财富,在庆长十四年(一六零九年)九月下发给西日本诸大名的一封文件中,可以略见端倪。二郎三郎指责西日本诸大名秘密建造了五百石以上的大船,责问他们是不是准备在发生万一的时候(很明显这里是指德川家和丰臣家发生战争的时候)向中东部地区派遣军队。这是一种非常强硬的姿态一你们建造大船是不是准备和丰臣家结成同盟,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西日本诸大名在一片惊慌失措中,按照二郎三郎的命令,把这些大船悉数上交。二郎三郎把这些船只都送往淡陆岛,交给鸟羽城主九鬼守隆管理。
其实,二郎三郎很清楚,西日本大名们并不是为了运送兵员而建造的这些大船,这些大名门只是想和外国进行贸易,从中获利。既然不允许他们和来港的外国船只进行交易,那么,这些大名们进行贸易的方式只能是取得朱印文书,然后自己去外国买来货物。建造五百石以上的大船,就是为了运输这些货物,但二郎三郎粉碎了他们的这个希望。因为通过垄断贸易获取的高额利益,对二郎三郎来说,是绝对不能失去的重要财源,是二郎三郎准备用来为无数人赎买自由的宝贵资金。

庆长九年闰八月十二日,二郎三郎从伏见出发去了江户,并一直在江户住到了第二年的正月九日。在这四个半月期间,二郎三郎的生命安全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这是因为秀忠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
在关原之战之后的会议上,众人决定由二郎三郎假扮家康就任征夷将军,并在两年后,把位子传给秀忠。这一年已经是二郎三郎就任的第二年了,按照约定,他应该在这一年把位子传给秀忠,但二郎三郎完全没有这意思。不管秀忠如何穷凶极恶地对他怒目而视,二郎三郎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秀忠想找一个两人单独见面的场合责问此事,但迟迟得不到机会。每次秀忠想提起此事的时候,二郞三郎总是跑到郊外去打猎。秀忠十分焦躁,只好传来本多弥八郎问计。这一年,弥八郎基本上都待在江户,所以他也不明白二郎三郎的意图。这种做法有意义吗?当然,能拖延一刻,就要拖延一刻。
但是,对朝廷进行的铺垫工作,并不是由二郎三郎掌控着。实际上,这项工作是由弥八郎指挥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在暗地里实施的。所以即使二郎三郎一个人反对,也无法改变事态的发展。而且如果表示反对,可能还会给他带来危险。
继任征夷大将军,是秀忠很久以前就定下的既定目标,是一个不管使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达到的目标。如果有人胆敢防碍此事,那么不管是谁,都必须让他消失。即使是二郎三郎也不例外。为了搞清二郎三郎的意图,弥八郎紧急会见了二郎三郎。弥八郎此举也是为了拯救二郎三郎的性命。如果是在伏见城还另当别论,但是进入了江户城,二郎三郎就已经被秀忠牢牢地攥在了手里。另外,二郎三郎仍然和往常一样,只带着甲斐的六郎和阿福以及几名女忍者。很奇怪的是,侧室们没有一个人跟随在他身边。二郎三郎此举其实是要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但即使是弥八郎,也没有看出这一点。
在弥八郎的眼中,二郎三郎的性命现在就如同风前残烛,是下毒也好,还是派刺客刺杀也好,只不过是秀忠的一句话而已。对朝廷的秘密交涉,已经进展到了眼前的这种阶段:即使没有二郎三郎,秀忠也可以巧妙地登上将军的大位。当然,如果二郎三郎现在死了,事态会对秀忠很不利。但秀忠可以把这件事暂时掩盖起来,先强行登上将军之位,然后再发丧。
“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已经输了,认命吧。”弥八郎直截了当地说道。二郎三郎闻言,轻轻一笑。
“不一定吧。”
“没有什么不一定的。”弥八郎又回到了当年朋友之间的语气,他完全放弃了这一年半以来对主君的恭敬口吻。这说明,弥八郎是真心地在担心二郎三郎的安全。
“这次那个东西可不灵了,你明白吗?”
那个东西,当然指的是在长福丸出生的时候,二郎三郎用来恐吓秀忠的那封信件。信中写明了一切事情的真相,当时二郎三郎威胁秀忠,要把这封信交给秀忠的兄长秀康,弟弟忠吉以及各国的大名们。当时秀忠屈服了。但如果秀忠坐上了征夷大将军的位子,这种威胁也就失灵了。就算是二郎三郎分发出信件,揭露了事情的真相,秀忠也可以解释为——父亲家康已经上了年纪,经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幻想,自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紧急登上了将军的位子。所以弥八郎才会说,那个办法已经失灵了。
“你说的是那封信吧?”二郎三郎又装着糊涂问道。弥八郎气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一瞬间,他在脑子里想到,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有点老糊涂了。
“你……”就在弥八郎就要拍案而起的时候,二郎三郎说出了一件事,令弥八郎大惊失色“那封信,我早就交给别人了。”
“什么!!”弥八郎大惊之下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德川家完了。那封信到了秀康、忠吉兄弟以及以秀赖为首的各地大名的手中,天下必然大乱。这次,秀忠真的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夺取将军的宝座了·但二郎三郎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和长福丸、鹤松兄弟的生命,他实际上是自掘了坟墓。可是德川家也为他做了陪葬。

“你这个混蛋!”弥八郎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不用等秀忠下手了,自己现在就杀掉二郎三郎。对弥八郎来说,德川家就是一切。为了和死去的家康的友情,弥八郎要保护的既不是秀忠,也不是二郎三郎,让德川家永久地统治日本,才是弥八郎唯一的心愿。可是这个心愿被眼前这个人毁灭了,绝对不能饶恕他。
二郎三郎急忙摆了摆双手道:“你等等,别着急啊。”二郎三郎并没有惊慌。因为他知道弥八郎不可能在格斗中打倒自己。弥八郎虽然也身经百战,但他从没有亲自动过手。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弥八郎亲身参加过一次战斗,结果腿上负了重伤,到现在也经常要拖着一条腿走路。从那以后,弥八郎总是待在后方,负责供给或参谋工作,只使用头脑,不使用身体。这一点和二郎三郎正相反,二郎三郎凭借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参加了无数次的战斗,一时血气上涌的弥八郎,是不可能杀死这样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的。如果他真的出手,下场肯定是转眼间就被制服。而且,有一点弥八郎还不知道,
甲斐的六郎正在梁上待命。如果二郎三郎真的遇到了危险,六郎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出飞刀。二郎三郎当然清楚这一点。
“那封信,我只送出去了一封。到目前为止。”二郎三郎说道。
“一封?”弥八郎有些糊涂了,为什么只送出去了一封?只送出去一封肯定没用,只有同时送出若干份,才会产生爆炸性的连锁反应。
“给谁啦?你交给谁啦?”弥八郎追问道。
“天皇。”
“什么?”
“我说天——皇。”
天皇就是后阳成天皇。二郎三郎竟然把那封信交给了天皇。这是一个弥八郎无法想象的情况。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弥八郎不愿去想象的情况才对。
“你说什么?你竟然……”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二郎三郎微微一笑,然后招了招手。几乎同时,甲斐的六郎从梁上跃身而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弥八郎的身后,没有发岀任何声音。弥八郎隔了好一会儿,才察觉了六郎的存石,顿时惊得浑身直冒冷汗。
弥八郎曾经和伊贺·甲贺忍者们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也正因为这一层关系,弥八郎才能在“伊贺之难"中拯救了家康,并以此为契机,成功地重返了德川家。因此,弥八郎比一般人更熟悉忍者。尽管自己不会使用忍术,但在评判忍者水平高下这一点上,弥八郎具有相当准确的眼光,因为他曾见识过很多技艺高超的忍者。但一名忍者让弥八郎产生如坠冰窟的感觉,今天还是第一次。在江户城中,第一个把甲斐的六郎看作是天下无双忍者的人,可能就是本多弥八郎了。甲斐的六郎一直成功地伪装自己,直至今日。秀忠和柳生宗矩都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跑腿。对一名忍者来说,这就是最高的荣誉。
二郎三郎对六郎说道:“弥八郎不相信。你把送信给天皇的事,给他讲一讲。”
二郎三郎敏感地察觉到六郎犹豫了一下,六郎应该是在犹豫,要不要舍弃自己成功地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伪装。
“抱歉,可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的确,如果过不了眼前这一天,二郎三郎就不会有明天了。到今天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将全部付诸东流。
六郎明白了二郎三郎的处境,略一颔首后,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偷入京都皇宫的经过。
六郎把二郎三郎亲手写就的信件绑在胸前,潜入了皇宫。这封信里记述了关原之战中家康横死的情况,以及之后事情的发展。那一天是二郎三郎即将出发去江户之前的八月十日,后阳成天皇派钦差到伏见为二郞三郎送行。六郎巧妙地混在钦差的队伍里,回到了皇宫。对功夫高超的忍者来说,潜入皇宫不是一件难事。但是忍者们大都不愿做这种事,因为他们对天皇都抱有很深的爱戴之情。忍者从不把大名们当做主君,而仅仅是雇主,被雇佣时当然会尽忠职守,任务一旦完成,就和雇主不再有任何关系,下次的雇主很可能就是敌对的大名。也正因为如此,战国大名们一般都不会信任忍者。而忍者不向固定的主君效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主人。有一种说法是,忍者的主人是他们的族长,也有一种说法是天皇。中世时期的“漂泊之民”们,都拥有可以自由往返于诸国之间的特权,并把这种漂泊和自由当做自己的人生追求。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把自己称为天皇的奴仆,而且都能拿出某种文书或许可,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特权。忍者虽然表面上并不是“漂泊之民”,但他们谋生方式、性情等都可以说明,他们的本质其实就是“漂泊之民”。那么他们心中的主君,应该就是天皇。
甲斐的六郎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对潜入皇宫的行动,产生了一些犹豫。最终,六郎还是混在钦差一行当中,进入了皇宫。进入皇宫之后,六郎立刻就隐身到房梁之上。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六郎遭到了猛烈的攻击。
不仅是六郎,当时所有的忍者都认为皇宫是不设防的。皇宫的庭院并不是完全封闭的,任何人都可以窥视到里面的情形,有谁会白费力气地来防卫这样一个所在呢?
皇宫是由武士们守卫着的,布防倒也还算严密,但并不是为了保护天皇,而是为了保护控制着天皇的当权者的利益。也就是说,守卫皇宫是为了防止其他人来挟持天皇,而不是为了保护天皇本人的安全。所以防范的重点在皇宫之外,皇宫内部几乎是不设防的。不管是多么疯狂的人,也肯定不会来刺杀天皇。不只是忍者,普通人也都这样认为。所以,六郎在某种程度上,是很放松地就进入皇宫的。六郎潜入皇宫,并不是想要把信交给某位公卿或嫔妃,而是要交给天皇本人。但六郎突然受到了攻击。如果不是六郎,可能会躲不过这次攻击。在完全没有人的气息,积满灰尘的梁上,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射来了几把飞刀。幸亏六郎天生就反应敏捷,才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些飞刀,并无声地跃向远处,屏住呼吸潜伏在黑暗中。这时,六郎发现梁上有一个朦朦胧胧的灰色身影,这个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围的环境之中。可是那人轻微地喘了一口气。另外,灰色头巾外还露出了些许的白发。六郎由此判断,对手是个老人。
“好久啦。”灰色装束的忍者说道。六郎没有应声,做好了随时躲避的姿势,并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我是说,很久没有本领如此髙强的忍者偷入皇宫啦。”
灰衣忍者的语调很缓慢。六郎不知道他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故意如此。
“看上去不像伊贺·甲贺的人,是武田忍者吧?”对方准确地判断出了六郎的来路。
“你是想刺杀天皇陛下吗?为什么?这可不合忍者的规矩。”
“不是。”要是被人当做是刺客,那以后就没法在忍者的世界里生存了,刺杀天皇的恶名会跟随自己一生,“我只是想把一件东西呈送给天皇陛下。”
六郎低声回答后,迅速转移了位置。凭感觉,六郎知道有两到三人正在向自己逼近。六郎确信,灰衣忍者不惜破坏忍者的习惯,先行出声和自己谈话,就是为了掩护正在靠近自己的同伙,为他们的行动争取时间。
“我可不是想要争取时间。”灰衣忍者准确地看出了六郎的想法,“我只是为你着想罢了。”灰衣忍者摘掉了头巾,果然露出了一头白发,比六郎猜想的岁数还要老一些。刚过来的三名忍者同样身穿灰衣,年龄也很老了。三人把六郎围在中间。六郎双手持刀严阵以待。
“等等。”那个看上去像是首领的忍者举起手,拦住了三人和六郎,“不要在皇宫里流血。”
太气人了,刚才不就是他先掷出的飞剑吗?但六郎仔细一琢磨,刚才的那些飞剑,好像是故意掷偏了一些。总而言之,此人老奸巨猾。六郎丝毫没有大意,但也没有先出手。那三人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你想把什么东西交给天皇陛下?”沉默了片刻之后,看上去像首领的老人先开口问道。

“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东西。”六郎冷冷地答道,“是一个关系到天下安危的大秘密,只能呈交天皇陛下一人御览,所以我才偷偷混进来的。”
“关系到天下的大秘密?”头领嘀咕了一句,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六郎大吃一惊的话,“是德川殿下的事吧?”
六郎没有回答。其实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首领微微笑道:“德川殿下已经死了,现在是由影武者假扮的吧?”
“说什么呢!”如果不说话,就等于默认了。六郎只得开了口,“你为什么这么想?”
“不是想岀来的,是看到的。”首领略带嘲讽地说道,“所有来拜见天皇陛下的人,我们都看见了,想骗过我们眼睛是不可能的。”

“那,你们已经把此事报告给天皇陛下了吗?”对六郎来说,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天皇已经知道家康是由他人假扮的,那么事情会有些麻烦。
“当然已经报告了,但天皇陛下说,是真是假,其实没有分别。”
六郎长舒了一口气。天皇既然知道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就可以以此威胁德川家。那时,秀忠会如何应对呢?按照秀忠的秉性,他很可能会派柳生宗矩来暗杀天皇。这是二郎三郎和六郎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但现在天皇说真假都一样,说明他并不打算借此要挟德川家·所以六郎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灰衣首领没能完全读懂六郎的想法,但他一副一切都已尽在掌握的表情:“放心吧,天皇陛下不打算以此威胁德川家。”
六郎紧盯着首领说道:“那样最好,否则,天皇陛下会被人刺杀的。”首领闻言怒目而视:“你一个忍者,竟然胆敢想要行刺天皇陛下!”
“不是我,是权大纳言秀忠,他会派柳生宗矩来行刺。”
“兵法家(剑术家)行刺天皇,不可能!”以前,兵法家也是“漂泊之民”的一员,所以首领才会这么想,但他的想法落伍了。

六郎索性不再做保留:“没什么不可能的!柳生一族为了能够出人头地,没什么不敢干的。”
首领哑口无言,看上去像是突然又老迈了许多。
“我说,你们是带我去见天皇陛下呢?还是在这里大家拼个你死我活?”
六郎确信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后来的三名忍者也已经上了年纪,想想死在增上寺的甲斐的飞助,就可以明白,忍者最大的敌人就是年纪。一旦上了年纪,不管经验如何丰富,身体就会跟不上了。以六郎的身手,杀死这四个人应该易如反掌。
灰衣首领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他仍然没有示弱:“你要交给天皇陛下什么东西?”
“一封信而已。但弄不好,这封信也能使天下大乱。”
“这封信会为天皇陛下招来权大纳言的暗杀吧。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危险的东西……”
“就和刀一样,拿着危险,但不拿会更加危险。”
首领再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把刀和剑先交给我们保管。”
首领没有想到,六郎痛快地把刀剑和忍者袋放在了梁上。其实,六郎也不愿杀死这些老人,因为他想起了甲斐的飞助。首领微微一点头,后面的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六郎,然后取走了武器。六郎现在身无寸铁,剩下的只有一身胆量。
首领长舒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我是皇宫忍者首领,青地新左卫门。原是木曾谷的忍者。”
“甲斐的六郎,现今效命于家康公。”
“是影武者的家康公吧。”
“家康公——”六郎并没有说是影武者,“原来也是一位‘漂泊之民’,他非常敬仰天皇陛下,没有任何恶意。”
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青地新左卫门点点头:“我带你去吧。”六郎被带到了天皇寝宫的梁上,由一个忍者亲手向天皇呈交东西,是不可能的。青地新左卫门从六郎手中接过那封信,放到了天皇枕边的文件匣中,并对天皇低声禀告了一番。六郎一直在梁上,注视着这一切。在看到天皇终于抬起头,向着屋顶方向轻轻地颔首之后,六郎满意地离开了皇宫
本多弥八郎像一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六郎的描述。六郎的话里面充满了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讲出的细节,而且六郎平静的语气,在听者耳中反而增加了很强的真实感。看来,记录着所有真相的信,现在肯定已经被交到了后阳成天皇的手中。
弥八郎在六郎离开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依然保持着沉默,六郎的话带来的冲击太强烈了。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弥八郎才开口说话。
“为什么?”弥八郎像呻吟似的问道,“你为什么要干这么危险的事?”
弥八郎所说的“危险”,并不是对二郎三郎而言,而且针对德川家所说。弄不好,第二代将军秀忠将被当做一个欺世大盗,永远在朝廷中成为人们的话柄。这件事会成为德川家历史上最大的污点。
而秀忠如果在恼羞成怒之下刺杀了天皇,这个污点将无法洗清,永远地留在历史当中。
“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听了二郎三郎的回答,弥八郎不知为何突然火冒三丈,语气也一转变得尖刻起来。
“你就那么怕死吗?”
“是呀,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二郎三郎毫不犹豫地说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弥八郎又陷入了沉默。二郎三郎毫不犹豫的态度,说明他并不是为自己惜命。回想一下,二郎三郎过去曾无数次面对死亡,这样一个人到了这种岁数,在一般意义上来说,又怎么可能变得怕死呢。但他现在又明确地表达了这一点,只能说明他珍惜生命并不是为了自己。要么是为了两个孩子,要么是为了他曾经提到过的,为了庶民的自由而建立公界的梦想。
“为了活下去,你现在想要什么?”过了良久,弥八郎开口问道。
“掌握朝廷的院政,担任‘太阁’。”
太阁是丰臣秀吉首创的制度。他在把关白的职位让给自己的侄子秀次的同时,就任了代表前关白的太阁一职,开创了一种二元政治。但这个二元政治制度彻底失败了。文禄四年(一五九五),秀次被怀疑背叛秀吉,被逼自杀,妻妾子女共计三十余人,在京都三条河源被斩首。现在距那时只过去了九年的时间,秀次的悲惨下场依然历历在目。可现在二郎三郎竟然又试图实施二元政治。
弥八郎摇了摇头:“没用,结果是明摆着的。”
“放心吧,我不会失败,因为情况和丰臣家完全不一样。”二郎三郎立刻反驳道。这件事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弥八郎想到了的事,二郞三郞也早已考虑到了。
“你想一想,就算我现在立刻把征夷大将军的位子传给秀忠,大名们能服他吗?”二郎三郎反问道,“你以为当上了将军就万事大吉吗?看看足利义辉将军的下场吧。”
第十三代足利将军义辉,在永禄八年(一五六五)五月被松永弹正杀死。
弥八郎无言以对,因为他在自己心里,也在怀疑大名们是否会臣服于秀忠。
“下克上的乱世还没结束呢。如果家康殿下不在了,谁会臣服于秀忠这种鼠辈。”二郎三郎抓住这一点,步步紧逼,“而且,如果换作家康殿下,你认为他会怎么做。会只做了两年将军,就把摊子全都丢给秀忠殿下,自己去享清福吗?”
弥八郎叹了一口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家康,站在家康的立场上,设身处地考虑一下,的确,以家康的慎重,现在不可能把权力都交给秀忠。他肯定会如二郎三郎所说,自己也控制着一部分权力,继续扶持秀忠一段时间。从这个角度来看,二郎三郎的要求非常符合家康的性格。并且,对德川家来说,这样做会更安全。
“院政啊。”弥八郎叹了口气说道。
“对了。”
“你还打算继续待在伏见城?”
“不。”
弥八郎感到很意外,因为他知道伏见城改建的事,也知道现在的伏见城是一座忍者难以进入的城池。所以他原以为,二郎三郎不会轻易放弃伏见。
“伏见离京都和大坂太近了,很容易让秀忠殿下疑神疑鬼。”
二郎三郎很清楚秀忠的性格。如果二郎三郎的退隐之地离京都过近,他首先会怀疑二郎三郎是否会私通朝廷。而且,丰臣家占据的大坂城离伏见也很近。秀忠很清楚,二郎三郎不但不准备攻打大坂城,反而积极地促进着和丰臣家的和解。所以,他绝对不会听任二郞三郎住在与大坂近在咫尺的伏见。
“我打算去骏府一带。”二郎三郎若无其事地说道。
“骏府?为什么?”弥八郎警惕地问道。
“气候好,吃的东西也不错。另外,你忘了吗?那里是我的老家。”弥八郎也想起来了,那里确实离二郎三郎的家乡很近。
“而且,我住在骏府,秀忠殿下也可以放下心来。想要对付我,他随时都可以动手,因为周围都是三河谱代大名。”
这种安排是关原会战之后,德川家的“大名盆栽”政策的一个重点。尾张以东东海道沿线地区的外姓大名,全部被迁出,换上了三河谱代大名。现在如果从西日本开始进攻,想要打到江户城下会非常困难。骏府正好处在德川家嫡系势力的正中。
“你也上了岁数,开始怀念家乡啦。”弥八郎有些感慨地说道。回首往事,自已和二郎三郎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两个人都老了。
“是啊。所以说,我虽然还掌握着一小部分权力,但秀忠殿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二郞三郎说话时的表情看上去很恳切,但其实他并没有说实话。
二郎三郎之所以选择骏府,是因为骏府东有箱根山,西有以安信川为首的几条交错的河流。一旦开战,骏府虽然孤悬在敌人的包围圈内,但凭借这两个天险,已经立于了不败之地。而且二郎三郎还打算建一些防御设施。即便战败,还可以乘坐骏府湾里,由威廉·阿达姆斯建造的船只脱身。南蛮帆船在速度上,不可能输给日本的安宅船。在利用风力的技术上,两者的差距实在太大。
弥八郎仍然在沉思。他开始觉得二郎三郎的方案也不错,因为弥八郎自己也认为,现在还不能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务都交给秀忠处理。秀忠所仰仗的以大久保忠邻为首的政客们,也远不能让人信任。同以加藤清正为首的旧丰臣系的大名们相比,这些人的能力处于明显的劣势。加藤这些大名们,肯定不会屈服于秀忠的淫威,这些人全都是软硬不吃,是一群凭着智慧和能力,成功地生存于战国乱世、老奸巨猾但又铮铮铁骨的血性男儿。稍不留神,秀忠就可能反被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是如果有家康在,情况就不一样了,而且骏府的地理位置也很理想,如果有敌人从西面攻来,骏府可以成为江户的屏障。如果敌人从北方攻来,从骏府出发一日就可以驰援江户。只要有二郎三郎坐镇骏府,估计那些心怀异志的大名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怎么称呼你?”弥八郎突然问道。
“什么?”二郎三郎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你让出将军的位子后,你想让人怎么称呼你。”
“嗯二郎三郎陷入了沉思,他还没有考虑到这个细节,“‘前任将军’怎么样?”
“太长了。”弥八郎一口就否定了。
“那,叫‘大御所’怎么样?”
“大御所”原本是对亲王或者摄政大臣们隐退之后的称呼。

“‘大御所’——”弥八郎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他在分析着其中的利弊。
“你觉得怎么样?”二郎三郎问道,他觉得弥八郎已经得出了结论。
“不好说呀。”弥八郎的态度很暧昧。
“撒谎,你肯定已经想清楚了。”二郎三郎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弥八郎。
“很难预料中纳言大人的反应。”尽管秀忠已经晋升为权大纳言,但弥八郎还是时不时地把他称为中纳言,“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他的想法,他的城府实在太深。”
秀忠常年在忍耐中压制着自己的本性,心中必定已经积累了无数的怨恨。弥八郎无法判断秀忠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
“看来还得让他给我写份东西。”二郎三郎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他不写,我就不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他。不管他使出什么样的手段,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就这样保持现状,全天下的人也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好。”
的确,这样做觉得不好的肯定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秀忠。关原之战过去了四年,人们好不容易才享受了几天太平日子。
“你会没命的。”
“保证书会被立刻交给秀康公、忠吉公还有其他大名们,我已经安排好了。”
“秀忠肯定会秘密地杀死你,同时也会杀死那些使者。”
“不可能。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些人身边,都有一个我派去的人,而且手里都有那份保证书。每隔半个月,我会给他们发一次约定好的暗号。如果没有接到暗号,这些人立刻就会把保证书交给那些大名们。”
事实的确如此。风魔一族的忍者们改头换面,已经投身于那些大名们的身边,也只有风魔一族才能如此成功地完成这个任务。
“这是那个人想出来的计策吧?”弥八郎向梁上扫了一眼。
“是我的主意。”二郎三郎此言是为了保护六郎,同时掩饰风魔一族的存在,“武田忍者的老人们负责这个任务,他们就像混在大海中的一滴水,没有人能够把他们找出来,除非把全国的老人全都杀掉。”
弥八郎在心中赞叹不已。这个安排非常周密,简直就是滴水不漏。很明显,这次又是秀忠输了。但是,事情不会到此为止。秀忠实在是输得太多了。在这四年里,他不停地输给二郎三郎,心中肯定已经充满了怒火。而且他这四年里最大的梦想,就是继任第二代将军,但这个梦想迟迟不能实现,他现在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如果再输一阵,他很可能会不计后果地冒险一次。弥八郎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很不好说啊。这件事能不能先放一下,你还是先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他,怎么样?”弥八郎劝道。
二郎三郎无声地摇了摇头。秀忠一旦继任了将军,肯定会认为天下的大权已尽数掌握于自已的手中,那时不论提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不会答应。
所以,要提要求就必须现在提。就算秀忠要爆发,也是让他现在爆发比较有利。因为现在二郎三郎仍然是将军,秀忠如果杀死二郎三郎,自己也就成了叛逆。
秀忠如果要杀二郎三郎,必须抢先下手。也就是说,秀忠必须要自己出面揭发,家康是假冒的,自己也为此才出兵讨伐。这样才会出师有名,不用背负弑父的骂名。当然,秀忠会假称,自己到今日为止,一直不知道二郎三郎假冒家康一事。并且,他会指责有人在背后指使。从关原之战的经过来看,这人不是本多忠胜,就是井伊直政。井伊直政两年前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本多忠胜。秀忠的计划必定是,先杀死二郎三郎,然后发兵桑名讨伐本多忠胜。
这个计划最大的缺陷是,尽管秀忠避免了背负弑父的骂名,却无法避免杀死现任将军。如果和松永弹正一样,背上史上最大的犯上恶名,明显是秀忠不愿意看到的,也正因为顾忌这一点,他才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二郎三郎活到了今天。反之,对二郎三郎来说,秀忠的这个顾忌是他唯一的护身符。所以他才会冒很大的风险,把真相告诉了天皇。

“暗杀之后再假称我因病去世,这招是行不通的,天皇立刻就会发现真相,到那时,他会不会授予你将军的位子,还很难说。”这是二郎三郎对秀忠的潜台词。事实上,杀死将军后自己能够取而代之的,在历史上还没有一个人。不仅如此,尽管不能对弥八郎明言,但二郎三郎实际上早已想好了脱身之策。凭借着六郎多年苦心网罗的江户地下豪杰,以及风魔一族的力量,二郎三郎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
脱身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如何离开江户城。只要出了江户城,天地之大,可以任凭二郎三郎翱翔。
说起对江户这个城市的熟悉,柳生忍者当然比不上六郎手下的江湖人士。至于江户的各种小道、捷径,柳生们就更不清楚了。因为和伊贺·甲贺忍者的暗斗,令他们无暇去熟悉城市。
自古以来,就有“江户八孔”的说法。“八孔”的意思是八条秘密通道,这些秘密通道是在战况不利时,供城主及其手下逃生的道路。就连伊贺・甲贺忍者也一直未能搞清楚这个秘密,更不用说新来的柳生一族了。他们甚至连这些秘道的存在都不知道。
二郎三郎因为长年为德川家做影武者的关系,知晓了一部分的秘道。二郎三郎在假扮家康之后,从第一次来到江户时开始,就在寻找这些秘道的地图。他曾亲自去翻阅文件,也曾命令六郎和阿福协助查找。最终发现地图的是阿福。谁都没有想到,这幅地图竟然一直被藏在一副盔甲之中。准确地说,应该是这幅地图被藏在了家康的一副盔甲当中。它被缝在了预先制好的,家康死后下殓时将要使用的那副盔甲的护手之中。
六郎在和岛左近及风魔商量之后,亲自去勘察了这八条秘道,制订了缜密的脱身计划。秘道的入口在本丸的塌塌米下面,在紧急时刻,只要揭起塌塌米就可以进入密道。如果只有二郎三郎、六郎和阿福三个人,转眼之间就可以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二郎三郎这次没带一名侍妾,就是担心他们可能会成为累赘。而阿福手下的女忍者们则肯定会由屋顶逃走,以吸引敌人的注意。
只要出了城,就万事大吉了,可以直接出海,经海路抵达热海,热海和箱根山近在咫尺,二郎三郎可以在风魔小太郎的保护下,悠闲地泡泡温泉,等着欣赏各地大名们接到信后的反应就行了。
“绝不能输给秀忠这种鼠辈。”二郎三郎的胸中充满了斗志。
秀忠大发雷霆。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想干什么!对朝廷的秘密交涉正在顺利地进行。接任第二代将军,甚至已经不需要他二郎三郎的同意了。可现在竟然还提什么大御所!一个退隐的人,而且还是个卑贱的影武者,竟然妄图参与政治,虽说只是在形式上,但那也是痴心妄想。难道不想要命了吗!长福丸、鹤松这两个孩子的命也不想要了吗?我要把阿梶夫人那些侧室统统杀死!这是多年积怨的一次总爆发。秀忠终于再也无法掩盖他那残忍刻薄的性情。
弥八郎一直沉默无语,心中一片失望。不加约束地让这种人当上将军,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德川家会两代而亡,在历史上留下无法洗清的污名。正如二郎三郎所说,绝不能对秀忠听之任之。
在和二郎三郎谈话时,弥八郎还有些犹豫,但见了秀忠发怒的样子,弥八郎终于拿定了主意,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正是秀忠的爆发,把弥八郎推到了二郎三郎一方。
弥八郎一直在默默地听着,任凭秀忠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秀忠的怒吼和叫骂,听上去就如同哀号。弥八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秀忠内心的恐慌。与其说他是在害怕二郎三郎,不如说,他是因自己将要继承的第二代将军而恐惧。秀忠没有自信去面对,因自己继任将军而产生的各种局面。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弥八郎再一次赞叹,二郎三郎的判断竟然如此准确。
秀忠停止了怒号,他累了。而且能说的话已经全都说完了。甚至连很久以前的事,也都被他翻了一个遍。
沉默。

弥八郎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用一种尽量不会刺激秀忠的、平静的声音指出,既然二郎三郎已经把保证书交给了天皇,那么到目前为止的和朝廷的交涉,是否还能有预期的效果已经很难说了。也许,天皇的意旨已经改变。现在已经是年底,来不及再和朝廷交涉了。不过完年很难知道,结果到底是凶还是吉。
秀忠再次爆怒:“管他是凶还是吉!如果他们不听话,我连天皇也换了!”秀忠想也没想就喊叫道。
弥八郎又陷入了沉默,他冷冷地盯着秀忠。秀忠马上就发觉了失言,自己吐露了不该吐露的心声。
弥八郎的语气如同冰一样拎:“如果您已经考虑到了这一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按您想的办吧。”
说完,弥八郎就告退走了。
“这次他甚至连辞职都没有说。”秀忠感到有些茫然。
弥八郎之所以没有表示辞意,是因为他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换掉天皇的意思就是杀死天皇,这对人臣来说是最大的罪恶了。自己年轻的主君,竟然胆敢明确地说出这个想法,弥八郎又怎能再追随他呢。现在再说“请您允许我离开”这样的话,就实在太迂腐了。现在是我弥八郎自己要走,如果秀忠一怒之下发兵追杀,就算是被追兵杀死,也要比被后世史家指责为谋害天皇的帮凶,要强得多。
从这一天开始,弥八郎就从江户消失了。没通知任何人,他就回了相州玉绳的领地。在回领地之前,弥八郎只是给二郎三郎留下了一句话:“秀忠大人打算更换天子。”
秀忠大人这个称呼,不是臣下对主君的称呼,是和德川家没有关系的人使用的称呼。也就是说,弥八郎在这时已经不把秀忠当自己的主君看待了。
再有,秀忠既然打算更换天子,就说明他已经完全拒绝了二郎三郎的提议,他准备杀死二郎三郎。事以至此,二郎三郎也不能坐以待毙,只能把自己扮演家康的经过告知全天下的大名。
“明白了。你就在相州等着看一场好戏吧。”二郎三郎的声音里透着悲壮。他愤怒了,并不是因为秀忠没有接受自己的提议,而是因为他要更换天子。已经说过很多次,二郎三郎原本是一个“漂泊之民”,是一个以四海为家的自由人。对“漂泊之民”来说,天皇的权威是绝对不容冒犯的。秀忠更换天皇的想法终于彻底激怒了二郎三郎。
“这家伙准备蛮干了。”弥八郎心中掠过一阵寒意,德川家的存亡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既是挚友又是主君的家康穷一生之力,打下的德川家的天下,现在马上就要崩溃了。弥八郎的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弥八郎说道,“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只有一件事。”
二郎三郎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回到伏见之后,再公布那封保证书?”弥八郎仍然对秀忠抱有最后的一丝幻想,“好歹,请你等到那时候吧。”二郎三郎长时间没有回答,他正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更换天皇这句话,让二郎三郎的感情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人类的活动有着漫长的历史,一些宝贵的真理,已经被湮灭在历史当中。这些真理从形式上来看,可能已经过时,不为现在的人所理解,但是其中所蕴涵的力量永远不会失效。从事物的各种古老的存在形态当中,探询这些真理所拥有的力量,是生活在后世的人们的义务。如果放弃了这种义务,人类也就不能被称之为人类了。
秀忠现在放弃了这种义务。他为了自己的一点私欲,就企图谋害天子,这种做法让二郎三郎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并招致了二郎三郎强烈的反抗。秀忠侮辱了人世间的尊严,教训这种人,没有任何犹豫的必要。二郎三郎现在想把秀忠扔进一个残酷的现实当中,让他好好品味一下,人生在世应该遵循的道理。但二郎三郎同时很理解弥八郎的心情,因为二郎三郎清楚弥八郎和死去的家康之间的友情,也充分理解他不愿看见家康一生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弥八郎是二郎三郎长年的至交,他无法拒绝老友最后的请求。
“好吧。”二郎三郎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突然说道。
“多谢了。”弥八郎向二郎三郎深施一礼,这时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正月六日很危险。那时正好是大名们向你拜完年的时候。”弥八郎又补充了一句。
接受大名们拜年的时候,如果二郎三郎不在,秀忠会很为难。因为任命他为第二代将军的圣旨还没有下达,秀忠无法代替二郎三郎接受大名们的贺礼。如果秀忠想要顺利地继任为将军,就必须顺利地完成贺礼的仪式,过后,他就可以杀死二郎三郎了。事后他可以对外宣称,家康重病缠身,无法接受探视,然后自己就继任第二代将军。这样做显得最自然,最容易被世人接受。
弥八郎清楚,秀忠已经和柳生宗矩一起制订了行动方案,所以才会提醒二郎三郎。
二郎三郎轻轻一笑:“放心吧。这回非让那小子大吃一惊不可。”
弥八郎这时才想起,二郎三郎是一个逃命的高手。
庆长十年(一六0五)正月,二郎三郎在江户城接受了诸大名的新年贺礼。柳生忍者从元旦开始,就彻底地包围了二郞三郎的住处。秀忠终于准备动手了。为了消除二郎三郎手中那封信的影响,秀忠已经准备好了一封信,打算在事后交给朝廷以及以秀康为首的兄弟们以及自己手下的大名。作为秀忠,其实并不愿意使用这封信笺,因为它可能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后果。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秀忠作为家康继承者的合法性。秀忠继承德川家到底合不合法,关于这一点,没有任何的书面文件可以用来作证。也就是说,家康并没有留下遗嘱。关原之战以前,秀忠的确是德川家的世子,但如果家康还在世,很可能会追究他在关原之战中,贻误战机的责任,并从此剥夺他世子的地位。而如果作为继承人的合法性受到了质疑,那么秀忠继任第二代将军的合法性,必然也会受到质疑。兄长秀康、弟弟忠吉肯定会拍案而起,抓住这一点穷追猛打。秀忠必须要为此做好必要的准备。
秀忠有些心虚。首先,惹恼弥八郎现在看来是个致命的错误。事后冷静下来一想,让二郎三郎作为大御所住在骏府,这个方案其实并不是一个坏主意。反正也不过就是一个傀儡罢了。到现在为止,二郎三朗从没有干涉过政务,除去金银矿山和海外贸易这两点,商讨其他政务时,他只是带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坐在一旁听着而已。而以上两点都是和赚钱有关的。说到底,二郎三郎也不过就是一个对金钱充满贪欲的老人而已。他好像有很多钱,但却没有见他有效地使用过。看看他身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单薄的警卫力量,就已经很清楚了。让这样一个人活下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有他在,说不定可以让今后秀忠的施政变得轻松一些,因为可以把坏事全都推到二郎三郎身上。他就是一个很有用的傀儡,其实没有必要非得杀掉他。
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行动。然而秀忠没有想到,杀死这么一个影武者,竟然要费如此大的力气。杀人很简单,但善后很难。因为这件事见不得光,所以除了柳生宗矩以外,秀忠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秀忠必须亲自和宗矩一起预想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并做好相应的准备。这件工作太麻烦了,现在秀忠恨不得立刻就把它扔在一边。
刺杀二郎三郎的日子,被定在了正月六日,和弥八郎预想的一样。
正月六日终于到了。
这天早晨,柳生宗矩集合了柳生忍者,准备亲自去袭击仍在寝室中的二郎三郎。时间按现在的说法是凌晨四点,根据侦察得到的情报,在寝室的梁上,总有四名女忍者交替担任警戒,首先要杀掉这四个人。
宗矩带领四名柳生忍者,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向寝室迫近。从寝室的另一侧,也同样有四名柳生忍者正在靠近。到达寝室上方时,宗矩察觉情况有异——看不到女忍者的身影。宗矩心中觉得不妙,他卸下了一块天花板。

果然不岀所料,寝室中虽然到处都点着灯,但一个人都没有,二郎三郎和他手下的忍者们都不见了踪影。宗矩无声地落在地上,伸手摸了一下被褥,很凉。说明二郎三郎已经离开了很长时间。宗矩扬了一下头,柳生忍者们迅速地搜查了整个住处,依然找不到一个人。二郎三郎和八名女忍者以及那个负责跑腿的下人,总共十个人,现在都人间蒸发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柳生从凌晨时分起,就严密地封锁了这里。应该连苍蝇都飞不出去。梁上、地板下都有人监视,远处还有一层包围圈,也都没有发现有任何人出去。
谨慎起见,宗矩又命人搜查了梁上和地板下面,但仍然没有发现二郎三郎。宗矩狼狈万分,他脱下忍者装束,亲自跑到城门处查问二郎三郎一行人的行踪,结果让宗矩大吃一惊。门卫们称,家康公的七名侍女在五日下午较晚的时候出了城,至今未归。她们是大大方方地出示了门牌后,蹦蹦跳跳出的城,但不管在哪座城门,都没有人看见二郎三郎以及那个叫六郎的随从。也就是说,二郎三郎、六郎还有一名女忍者,没留下任何痕迹,就突然消失了。
其实,这三个人比女忍者们还要早一些,在正午时分就从地板下的秘道脱身了。留下的七名女忍者,用土封闭了秘道入口,并踏得结结实实,然后换上漂亮衣服出城去了。她们在品川和二郎三郎一行汇合,利用傍晚时分的昏暗做掩护,在品川海边上了渔船,直奔热海。从品川开始,就由风魔一族的高手负责保护。宗矩们潜入府邸的时候,一艘小渔船正在横渡相模湾。
当然,宗矩是不可能知道真相的。他对整件事的印象是,二郎三郎和另两个人一起,神秘地消失了。
宗矩急匆匆地赶到西之丸秀忠的住处。秀忠为听取宗矩的汇报,特地屏退了左右,正在寝室等候着宗矩。
宗矩只能如实地报告了情况。

秀忠很吃惊,以至于都忘记了生气。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只带了九名手下的二郎三郎,能够逃脱柳生的围剿。
震惊之后是恐慌。
二郎三郎跑了。现在不管派出多少人手,也无法阻止二郎三郎把写着事情真相的信件,交给秀康、忠吉兄弟和其他的各地大名了。不错,秀忠也准备好了为掩盖真相而写的书信。可是,这些书信只能在杀死二郎三郎之后才能使用。二郎三郎既然还活着,这些书信就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信中写的都是些对秀忠有利的谎言。可是,二郎三郎本人还活着,如果他出面反驳,秀忠的处境反而会更加危险。死无对证这句话说得不错,但人还活着则另当别论。现在秀忠准备的那封信就成了一张废纸。
二郎三郎假冒家康,并非出自他本人的意愿,是秀忠、本多忠胜、榊原康政、井伊直政、本多弥八郎等五人共同协商之后,作出的决定。井伊直政故去,但其他三人还活着。在这三人当中,榊原康政原来就是秀忠的监护人,而本多弥八郎在关原之战时,也作为参谋跟随在秀忠身边。剩下的只有本多忠胜一人,他不但是当初向家康举荐二郎三郎的人,还在后来对二郎三郎在关原之战中的表现,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套用一句司法术语,本多忠胜这位证人是敌方证人。如果要杀二郎三郎,必须也同时除掉本多忠胜。所以在开始对二郎三郎采取行动的同时,秀忠也向柳生宗矩下达了对本多忠胜的暗杀令。
忠胜一直称病在桑名闭门不出,宗矩只得向桑名派出了十名手下。本多忠胜在战场上是绝顶的猛将,但对付暗杀却没有什么经验。因为他和众多同时代的武将一样,瞧不起忍术,没拿忍者当一回事。越是自信的人,越容易暗杀。所以宗矩认为,去十名忍者就足够了。按计划,本多忠胜必须和二郎三郎同时丧命。所以,此时柳生忍者很可能已经潜入桑名,完成了暗杀的任务。
秀忠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又过了一天。秀忠命令江户奉行实施戒严,捉拿二郎三郎。此时当然无法对外宣称,将军在家里失踪了,所以只能向各处分发了阿福和八名女忍者以及六郎的画影图形,并且严令只要有人和他们同行,不管是谁,一律就地捉拿。二郎三郎不可能孤身一人行动,所以如果有可能捉住他的话,这些措施已经很充分了。柳生宗矩也动员了所有柳生忍者参加搜捕,问遍了江户所有的骡马行,
但没有一家说曾经把马匹卖给过陌生人,而幕府的马厩也没有马匹外借。除了骑马以外,二郎三郎不可能有其他离开江户的方式。如果他徒步逃跑,肯定早就被捉住了。所有五百石以上的大船都调査过了,当天没有一艘进入江户湾。渔家的小船因为数量太多,无法一一调査,而且乘坐小船,也无法到达伏见。如果二郎三郞在中途上岸,肯定会被立刻发现,因为所有的关卡都持有六郎等人的画影图形。
但是二郎三郎一行依然杳无踪影,就像是蒸发了似的,甚至连那些女忍者都也都没有任何消息。这是因为女忍者们离开江户之后,全部易容打扮,分散着来到了海边。
在秀忠焦躁不安的叫骂声中,又过去了一天。在正月七日的晚上,柳生宗矩收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被派去桑名的十名柳生忍者,除了一名被放回来报信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杀死了。桑名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强了对忍者的防犯,而毫无警觉的柳生忍者们在进了城以后,碰到了无数坚固的障碍和警报设施,最后悉数送了性命。
这种情况简直跟伏见城一模一样。其实这也是必然的,因为本多忠胜在二郎三郎不厌其烦的劝说下,也改造了桑名城。在秀忠想到要刺杀本多忠胜之前,二郎三郎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据唯一活着回来的柳生忍者报告,本多忠胜大发雷霆,把死去的柳生忍者的头颅,全都用盐腌制后,准备命人送来江户,请大名们帮助辨认刺客的身份。
宗矩大惊失色,因为那十名柳生忍者的首领,是一名知名的柳生新阴流的剑客。如果首级被送到江户,肯定立刻就会被人认出,从而被人联想到,派往桑名的刺客全都是柳生忍者。所以必须夺回这些首级。
秀忠得到暗杀本多忠胜失败的消息之后,也大为惊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每件事都大出自己的预料,而且任何一件事都无法拿来和大臣们商量,必须由自己一个人拿主意。可面对眼前这些事,秀忠想不出任何办法,几乎快要绝望了。就单单是二郎三郎失踪这件事,秀忠就不知道如何向大臣们解释。最先发觉此事的是德川家请来的和尚们。秀忠命人对他们说:“家康大人偷偷跑出去打猎了。”虽然暂时蒙混过关,但如果过了两天二郎三郎还不回来的话,就无法用这样的借口来搪塞了。再加上鹰匠和猎鹰还在府邸里,外界的不安必然会逐渐扩大。
秀忠一直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孝顺的儿子,为了保持这个形象,现在他无法保持沉默,或者说他应该表现的比任何人都着急。可是事态却不允许秀忠对外界表现出不安的情绪,如果这种不安被扩散,秀忠也无法预测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首先,兄长秀康、弟弟忠吉肯定会十万火急地赶来。榊原康政和本多忠胜也不会坐视不理,到那时怎么向这些人解释呢?想要对付这些人,大久保忠邻的力量是不够的,而且忠邻并不清楚真相,他肯定也会和这些人一起陷入惊慌失措。本多弥八郎知道一切真相,而且有能力对付这些武将,但他肯定不会来。实际上,在发现二郎三郎失踪的六日早晨,秀忠就派出使者急召弥八郎回江户,但弥八郎连一封回信都没写,只是对使者说了一句话:“你回去告诉大人,我祝他武运昌盛。”
就这么一句话。意思是,你的事,我不管了。
在这次骚动中,如果二郎三郎已经把那份保证书分发给了众人,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如果不把聚集到江户城的所有兄弟和大名们全都杀死,秀忠必然会成为被众人怀疑和发泄怒火的对象,他们会怀疑秀忠已经杀害了二郎三郎。如果派柳生忍者把这些人全都杀掉,那么这些人带来的军队得知主君被害之后,肯定会联手攻打江户城。秀忠没有能力抵抗他们的攻击,因为德川家的嫡系部队肯定不会为不但杀死了家康,而且连秀康和忠吉都谋害了的秀忠卖命。只靠柳生一族的力量和这些人作战,秀忠可以说是毫无胜机。
正月八日的早晨,在连续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后,秀忠总算假寐了片刻。突然,他感觉到身边有人一晃,猛地睁开眼睛挺身坐起,看看周围,却未见人影,原来只是自己的幻觉。秀忠苦笑了一下,想要继续躺下休息一会儿。这时,他发现枕边放着一封白色的书信。肯定是刚刚有人把它放在这里的。
拿起书信的一瞬间,秀忠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信封上写着“秀忠殿”三个字,笔迹很熟悉。毫无疑问,是家康的笔迹。当然了,这肯定是岀自二郎三郎之手。二郎三郎经过长年的训练,现在的笔迹和家康一模一样。
拆开信封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秀忠的手一直在剧烈地颤抖着。另外,他在心里其实有些不敢看信的内容。
信的内容很简单,而且很奇怪。内容是:“明天将军家康公将从江户城出发,沿东海道回伏见。途中不必着急,四十天之后到达伏见即可,随行人员中,不能有柳生和甲贺的忍者,让伊贺一族负责保驾,在行进的过程中,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家康公。”也就是说,信中要求秀忠花四十天的时间,把家康的空辇送回伏见。这封信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十有八九二郎三郎现在已经回到了伏见城。如果乘快马,江户和伏见之间最多也就是两日的行程。超过六十岁的老人,还能经受的起快马的颠簸吗?别忘了,二郎三郎是野武士出身,对野武士来说,马就如同自己的双腿,而且频繁的出猎也可以证明,他的身体依然很强健。二郎三郎的骑术和他的射击术一样,经常让德川家的武士们惊叹不已,就连壮年的武士也很难追上他。有如此惊人的骑术,估计二郎三郎在五日的白天离开江户之后,最迟也应该在昨天,也就是七日的中午,就轻松地抵达了伏见城。说不定他在六日的晚上就已经到了。
他留在江户的忍者计算着时间,现在才送来这封信。不清楚他们是从那里搞来的马,大概是六郎在猎场附近买来,然后寄存在了城内的骡马行的。江户奉行手下的衙役,还有柳生忍者们,只是在各个马行调查了有没有被人盗走或购买了马匹,但对事先寄存后来被取走的马匹并没有做调查。因为当时大多数的武士,都以马代步,这种调查是不可能完成的。
第二点,从信中可以看出,伊贺忍者和二郎三郎有着特殊的关系。这一点,柳生忍者完全没有察觉。秀忠因此斥责了柳生宗矩,柳生忍者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连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现。现在不得不怀疑柳生忍者的能力,在秀忠看来,柳生忍者要么是无能,要么是懈怠,二者必居其一。
宗矩无言以对,因为事情正如秀忠所说,但有一点很值得怀疑。宗矩并不认为自己部下的能力,会比不上伊贺忍者,而且过去所做的调查,也并非走马观花。因为当时柳生和伊贺甲贺忍者,正在暗地里打的不可开交。
双方都是为了在江户幕府中占有一席之地,或者说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存亡而战。所以在调查时,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经过如此缜密的侦察,也完全没有发现二郎三郎和伊贺忍者之间有任何关系。反而,在侦察中发现伊贺忍者们(甲贺忍者也一样)一直对自己被冷落,而像柳生这种没有什么名气,而且不知道是剑客还是忍者的一族却被重用,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和不解。伊贺忍者的那种态度怎么想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有人能够一边在暗地里和二郎三郎联手,一边在表面上却做出因为受冷落而愤愤不平的样子,那么此人也必定是演艺大家,而伊贺一族不可能所有人都是这种演艺大家。
宗矩考虑了良久之后,采取了一个冒险的行动。他在当天就只带了几名随从,身着官服,假称是奉秀忠的命令来到伊贺忍者首领服部正就的府邸。
“这段时间,将军大人的行动非常奇怪,权大纳言大人非常担心……”宗矩假借秀忠的孝子名义,称自己是奉命调查家康公的怪行,顺便问一下家康公都对伊贺忍者下达过什么样的命令。
宗矩判断,伊贺忍者并不知道二郎三郎的真实身份。这是二郎三郎最得意的混水摸鱼之计,伊贺忍者在紧要时刻,肯定直接接到过二郎三郎的命令。
宗矩的判断是正确的。
服部正就是家康十六将之一的服部正成的长子。正就在庆长元年父亲去世后,继承了五千石的领地,并负责统帅两百名的伊贺忍者。此人有勇无谋,远远比不上他的父亲。
服部正就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从一开始就被宗矩摸清了底细。即便对方是秀忠派来的使者,作为伊贺忍者的首领,也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服部正就后来因为此时应对失措,而受到了处罚,并战死于大坂夏之阵,其弟正重也被没收了领地,堕落成浪人。服部正成的家系至此而亡。
实际上,正就在当天早上接到了一封家康的亲笔书信,这封书信也不是以正规的方式送达的。正就这天早上一睁眼,就发现自己门口的石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一封书信。自从和柳生忍者发生争斗以来,正就的府内就配备了大量的护卫,但没有一个人发现是谁送来的这封书信。
书信的内容,也让正就非常吃惊。信中命令他九日早上从江户出发,护送着空车辇于二月十九日到达伏见。在这四十天期间,对外称家康生病,除医生以外,任何人不得接近车辇,包括负责护卫的武士们,车辇由伊贺忍者们轮流驾御。可以告诉医生,其实家康公不在。但要严厉警告他不得对外透露此事。病名可以对外称是伤风,绝对不能说是重病。另外,还要派出十名女忍者假扮侍女,负责车辇周围的警戒。在信中还详细地规定了住宿的地点,住宿时的详细安排等,甚至连对进入伏见城之后的行动,都做了具体的指示。所有的指示都非常详细。
如果这封信是通过正式方式送达的,那么不管内容如何奇怪,服部正就都会毫不犹豫地按指令行事。但是这封信是在避开了众人的耳目的情况下,被放在台阶上的,事情就显的有些不那么简单了。信封上的字,的确是家康公的笔迹,信笺本身出自他人之手,最后的画押也是出自家康公之手。为了确认笔迹,正就把信笺交给了几位老人过目。正就觉得此事非常可疑,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把信笺上交给幕府,确认指令的内容。但令正就为难的是,在I信的结尾处,明确地写明,此信的内容为绝密,不得透露给幕府中的任何人。无奈之下,正就只得按照信中的指示,做好了动身的准备,严格挑选了部下和女忍者,收拾好了行李,同时也做好了战斗准备,甚至带上了铁铳。正就还命令,自己不在期间,江户府邸也要做好临战准备,因为他担心这封信是个圈套,而下圈套的可能是柳生。
可是柳生忍者的首领宗矩,作为秀忠公的使者,现在就在自己眼前。而且还声称因为家康公最近行为古怪,所以秀忠公想要了解一下伊贺忍者和家康公之间的事情。既然说家康公行为古怪,那么柳生甚至秀忠公到目前为止,应该都不知道这件事。
正就陷入了极端的矛盾,在矛盾当中,正就说岀了他一生当中最失败的一句话。
“我也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柳生现在是伊贺最大的敌人,而正就现在竟然向敌人的首领真心地请教,太愚蠢了。这样做等于是告诉敌人,自己毫无主见。
宗矩一愣,看了一眼正就之后,他马上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架式说道:“把信给我看看。”
正就此时又犯了一个错误。再怎么说,这封信上也有家康公的朱印和画押,而且,信中有明确的指示,不能把信的内容告之幕府内阁的任何人。可是正就却轻易地把信交给了宗矩。
宗矩在心里越发瞧不起正就了。他接过信瞥了一眼,出其不意地揣进了怀里。
“必须把这封信呈给权大纳言大人。我暂时保管一下。”说完,宗矩丢下惊慌失措的正就,扬长而去。
宗矩离开之后,正就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那封信有可能真的出自于家康公,可自己却如此轻易地交给了别人。如果信是真的,家康公肯定会大发雷霆。弄不好,不但家族的地位不保,自己也会落个切腹自尽的下场。
正就慌忙赶进城去拜见秀忠。必须要取回那封信,这件事关系到伊贺一族的荣辱存亡。
正就如坐针毡地等了很长时间,才好不容易见到了秀忠。一见面,秀忠就交给他一份那封信的抄件。
“按照信中的命令去做。原件我留下了。”正就没能取回原件,就被强行送了出去。离城之后的正就,在任何人的眼里,都已经只是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了。
第二天,正月九日清晨。家康公一行悄悄离开了江户城。车舆的周围,布满了手持长枪铁铳的十名女侍卫和五十名伊贺忍者。前后方都是德川家的心腹武士,整个队伍戒备森严。但是,车舆中并没有人。
这些日子里,秀忠一直夜不能眠。因为他无法判断,二郎三郎下一步会怎么走。
至少,眼前的局面暂时还没有到崩溃的地步。二郎三郎肯定尚未把那封保证书交给秀康、忠吉两兄弟,或者各地的大名。因为这些人既没有来兴师问罪的迹象,也没有送来责问的书信。
据说保证书已经被交给了后阳成天皇,但朝廷方面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始终保持着沉默。除了相关人等,在日本还有一个人知道家康是由人假扮的,这一点就已经足以令秀忠胆寒,更何况,这个人偏偏还是天皇。秀忠真的一筹莫展了。虽然在武力方面构不成任何威胁,但天皇在精神上,足以对秀忠形成莫大的震慑。
“我要把天皇换掉。”秀忠只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弥八郎就立刻回了自己的领地,走前甚至连招呼都没打,由此不难想象天皇在精神上的权威有多大。对天子不敬,在这个国家里,大概会招致所有阶层的敌视。秀忠现在不得不哀叹,二郎三郎准确地找到了事情的关键。这已经不是一个卑贱的影武者所能拥有的智慧了。他背后的军师到底是谁呢?再看看这次的失踪事件,只能用精彩来形容。秀忠所有的计策和准备都落了空,他此时就有如一名剑客,发出自以为必胜的一击,却被对手轻松地避开,自己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窘境。这时只要对手愿意,立刻就可以让他身首异处。
最可恨的是,对手并没有下手,而只是站在一旁,用嘲讽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秀忠甚至搞不清,二郎三郎现在到底在哪里。如果不等那支正在东海道上慢慢行进的队伍,在四十天以后抵达伏见,谁也不会知道二郎三郎的行踪。不知道对手在哪里,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走下一步。
但是,那封保证书现在还没有被交给任何人,说明二郞三郎还没有放弃要当大御所的想法,秀忠现在也认为这个办法可行。二郎三郎又赢了。
在二郎三郎失踪的这些日子里,秀忠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地位是如何的不稳固。自己以前过于自信了,-直认为自己的位置稳如磐石,但实际这块石头上已经有了许多裂缝,随时都可能崩塌。
如果二郎三郎继续失踪一个月,秀忠恐怕会陷入斗争的漩涡,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德川家也会四分五裂,日本将重回战国时代。在残酷的斗争中,秀忠这种人根本就无法存活。
“你一个人不可能撑住局面。要有自知之明。”
二郎三郎仿佛正在这样对秀忠说。通过这次失踪,他已经让秀忠充分地认识到了,作为“大御所”的家康,是何等的重要。
空无一人的车舆行进在东海道上,这四十天对秀忠来说,将是一段难以忍受的折磨。二郎三郎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才特意制定了这个行程。除此以外,应该不会有其他的理由了。秀忠好像看见二郎三郎正面带嘲笑地看着自己。
秀忠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可现在即便派人快马赶往伏见探察情况,也肯定会吃闭门羹。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尽快处理,那就是如何应付本多忠胜。

险些被暗杀的本多忠胜,现在正暴跳如雷。忠胜很清楚,在这世上有可能来杀自己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二郎三郎,一个是秀忠。两人要杀自己的理由都一样,因为自己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假扮的。但二郎三郎曾不顾忠胜再三的拒绝,逼迫忠胜建造了防范忍者的设施。如果是二郎三郎派来的刺客,肯定不会因为不熟悉这些设施而落入陷阱。如此说来,刺客必定是秀忠派来的。但秀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自已呢?忠胜并不清楚二郎三郎和秀忠此前的暗斗,所以他猜不出理由。
秀忠认为,忠胜必定会气势汹汹地率兵直逼江户,说不定已经离开桑名了。如何对忠胜解释呢?试图蒙混过关是不可能的,忠胜此人不但勇猛无敌,而且素有智计。像秀忠这样的毛头小子,远不是他的对手。要么对他如实说岀真相,要么就在城中将其杀死。但不论找什么样的借口,都不足以成为杀死忠胜这种功臣的理由。如果那样做,秀忠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二郎三郎也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秀忠就任第二代将军的时间肯定会被无限期地推迟。
秀忠现在只能请回本多弥八郎。如果有可能,秀忠想亲自去相州玉绳见本多弥八郎。但身为负责镇守江户的世子,擅离职守是不可能的。派使者去吧,身边却挑不岀一个合适的人选。因为没有人知道真相,知道真相的只有柳生宗矩一人,但弥八郎很讨厌宗矩,因为弥八郎知道他负责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工作。秀忠尽管很清楚这一点,但眼下实在找不出别人了,只能让宗矩去一趟。秀忠给宗矩下了两条命令。
“去见弥八郎时,不得携带任何武器,短刀也不行。而且只能一个人前去,不得带部下。”
宗矩也明白秀忠的意图,自己不能被怀疑是刺客。宗矩单身匹马去了玉绳。如果弥八郎动了杀念,那么不管宗矩的剑法如何了得,恐怕也无法生还。

弥八郎好像已经料到宗矩会来,他很快就见了宗矩。听了情况之后,弥八郎说道:“把给伊贺忍者的日程让我看一看。”
宗矩把二郎三郎给服部正就的信,交给了弥八郎。弥八郎看了很长时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今天是三十日吧?”
“是。”
“快了。”
宗矩不知所云:“您说快了是什么意思?”
“家康公快要现身了。”
宗矩有些难以置信,他以为二郎三郎早已安全地回到了伏见。
“你想错了,看看这份时间表,对外称病在骏府从十一日停留至二月四日,就算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未免太长了。家康公应该是准备在这里和队伍汇合。”
宗矩一片茫然。
“那,他一直待在什么地方?”
“应该是骏府吧。不过,肯定没有公开露面。”弥八郎不容置疑地说道,
“这段时间,家康公肯定是在骏府附近考察地形,他大概是想建一座新城,所以正在琢磨,该如何改变城市现在的布局。”
弥八郎并没有告诉宗矩,骏府是二郎三郎的家乡。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在那里躲上个十天半个月,对二郎三郎来说易如反掌,之所以要在这里停留二十五天,除了弥八郎说的原因以外,很难再有其他的解释。
二郎三郎就是为了造成这种假象,才做了这份行程。实际上,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箱根山,每日里泡着温泉,调养着身体,剩下的事就是和岛左近、小太郎和风斋商量今后的安排以及建设骏府的方案。但二郎三郎在箱根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弥八郎或秀忠知道,否则他们会联想起风魔,设法让他们以为自己待在了骏府,是比较合情合理的。没做任何怀疑,弥八郎就落进了二郎三郎的圈套,像他这么老谋深算的人,竟然也没有产生任何警觉。
“家康公现身之后……”弥八郎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宗矩,“你们不要蠢到试图要去刺杀他。现在的家康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你们对他下手,德川家会就此分裂,日本也将回到战国时代,秀忠公也会丢掉性命,别忘了这一点。”

宗矩默不做声,他发现秀忠也有考虑欠周详的一面。秀忠从外表上来看,仿佛城府很深,算无遗策,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充满了嗔怨和仇恨。而每当这些嗔怨和仇恨爆发出来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冷静地思考和判断,经常会做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幼稚又很过激的危险行动。暗杀本多忠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既然二郎三郎还活着,那么就找不岀比这更没有意义的暗杀了。宗矩现在甚至认为,这次暗杀失败了,反而不是一件坏事。但现在必须想办法平息本多忠胜的怒火,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这位既是忠胜的亲戚,又熟知其性格的弥八郎。宗矩把刺杀本多忠胜失败的事情告诉了弥八郎。弥八郎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们这些人长没长脑子,难道不会考虑一下后果吗?”弥八郎喊道。暗杀忠胜的消息,立刻就会传到二郎三郎的耳朵里,他肯定要比忠胜本人还要愤怒。因为是本多忠胜把二郎三郎推荐给家康做影武者的,而且也是因为忠胜,二郎三郎才能假扮家康。二郎三郎尽管不一定领情,但不管怎么说,忠胜也还是他的恩人。
“立刻去骏府。”弥八郎火急火燎地站起身来。
本多弥八郎快马驰向骏府。弥八郎不是武人,骑着快马急行,几乎已经超过了他老迈身躯所能忍受的极限,但无论如何也要尽早见到二郎三郎。弥八郎清楚本多忠胜是一位杀伐果断的武将,他的手下是德川家最强的一支精兵,他本人也熟知兵法,久经沙场。秀忠和柳生宗矩竟然无知地认为,可以很轻易地暗杀忠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况且,他们竟然没有做任何失败后的准备。所谓的战术就是要预想到最坏的情况,并预先做好各种准备。秀忠和宗矩就是忘记了这条基本准则。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战士,最多也就是浅薄的阴谋家,而且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战争。
弥八郎凭直觉认为,能够平息本多忠胜怒火的只有二郎三郎,就连自己也不行。不管对德川家如何的忠诚,自己在忠胜眼里不过只是一个文官。自古以来,武将对文官的态度就是轻蔑和猜忌,两者生来就不是一种人,所以不管弥八郎怎样费尽口舌肯定都无法劝阻本多忠胜。
况且秀忠完全不占理,这次暗杀行动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不可饶恕的暴行。在秀忠的内心充满了私欲,这种人完全不值得同情。能够平息忠胜心头怒火的,只能是一种哀其不争的宽大胸怀,是一种对又蠢又任性的无赖,表现岀的一种悲悯的态度。
“那小子就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无赖,算了别理他了。”想要劝解忠胜只能这样说,而能够这样说的,也只有二郎三郎。
本多忠胜虽然没有对别人说过,但他对二郎三郎在关原之战时所表现岀来的统帅才能,还是很赞赏的。那时,二郎三郎无视忠胜的指令,按照自己的想法指挥了战斗,结果非常精彩地赢得了全面的胜利。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指挥酷似家康,仿佛就是家康附体。而且,忠胜最清楚,二郎三郎其实并不愿意扮演家康。如果不是在忠胜的强制下被逼无奈,二郎三郎肯定不会接受这样一件苦差。所以,如果二郎三郎来劝解,忠胜想必也能够接受。因为二郎三郎曾数次遭到暗杀,忠胜自己也遭遇一次,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弥八郎必须在本多忠胜到达骏府之前,就把这件事告诉二郎三郎,并恳求他去劝慰忠胜。对德川家的忠诚,令弥八郎不顾老迈的身躯,纵马急驰。
一切正如弥八郎所料,二郎三郎在二月一日的早晨,突然出现在骏府。二郎三郎一身行猎的装束,随行的有甲斐的六郎以及阿福等八名女忍者,他们也都同样一身行猎的装束。

骏府城主内藤信成去迎接了二郎三郎,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信成也曾接到过二郎三郎的亲笔密信,密信的内容是,一月底,家康在回伏见的途中,会在骏府城休整。其间,家康将发布几封朱印文书,这几封文书都已附在密信当中。因为家康会对外称病,所以内藤信成须代替家康发出这些朱印文书。文书的内容都是对一些武士的封赏。
具体如下:
一月十三日,大草久长荣:二百石。
同日,栗生荣先:三百石。
同日,三上太郎:一千石。
同日,山下正兼:二百石。
一月十五日,安藤直次:两千零三十石。
同日,永井直胜:四千零五十五石六斗。
以上的这些武士都在骏府城中领到了朱印文书。因为家康公尚在病中,所以文书由内藤信成代为颁发。众人感激涕零之余,不免向信成询问起了殿下的病情。因为密信中并没有明示,所以信成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个,那个,就是那什么……”信成的本意是想含混过去,但众人却误以为家康得的是难以启齿的病症,也就是淋病。
大家会心地一笑,“哦,是那个呀,殿下真是老当益壮啊。”
信成大感尴尬但却已迟了,这件事被迅速地传播了岀去。因此在德川家的正式史书《德川实纪》中的《东照宫御实纪》卷十中,也记载到“殿下得了淋病……”
六十四岁的家康得了淋病,这个珍稀的记载,其实就是这样诞生的。据说,二郎三郎听信成满头大汗地解释并谢罪之后,拍着腿大笑不止。
本多弥八郎人困马乏地赶到骏府城的时候,正是这一天的下午。他马上晋见了二郎三郎,屏退左右之后,弥八郎向二郎三郎讲述了秀忠暗杀本多忠胜未遂一事。

“你还想让我把将军大位传给这个蠢货吗?”
当这样一个蠢货手中握有巨大权力的时候,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弥八郎为平服二郎三郎的怒气,着实费了一番口舌,因为二郎三郎说的都是实情。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在阻止本多忠胜去江户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甲斐的六郎奉二郎三郎之命,借助风魔之力查清了本多忠胜的动态。他率军已经就要抵达冈崎了。弥八郎主动要求由自己手持二郎三郎的亲笔书信,前去会见本多忠胜,弥八郎判断,如果自己不亲自走一趟,本多忠胜很可能会无视二郎三郎的书信,继续率军急奔江户。
本多忠胜借探望家康公的病情为由,于二月三日率军进了骏府城。
二郎三郎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向忠胜讲述了到今日为止的事情经过。
当然,他略去了有关风魔和岛左近的事情,主要说的是秀忠的种种行为和自己的对策。
本多忠胜十分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二郎三郎竟然遭遇了如此之多的艰险。只从表面上看,谁也想不到在江户幕府中,曾发生过如此激烈的内斗。
“盆栽大名”计划已经完成,二郎三郎也顺利就任了征夷大将军。只要秀忠再继任为将军,当初在关原战后所做的计划也就全部完成了。
二郎三郎能活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忠胜感慨道。了解了一些细节之后他发现,如果换作自己,恐怕很难应付那些困局。眼前这个影武者竟然——从容化解,就算是有弥八郎的大力支持,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实在是侥幸。忠胜并不知道岛左近和风魔的存在,所以他很自然地认为,二郎三郎背后的高人就是弥八郎,而二郎三郎也希望忠胜会产生这样的误解。
不管怎么说,忠胜的怒火平息了。和发生在二郎三郎身上的事情相比,一起暗杀未遂实在不值得一提。而且,忠胜能够躲过暗杀,还是因为二郎三郎强迫他在城中增加了防范忍者的设施。

怒火平息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忠胜很怀疑,秀忠到底有没有统率德川家以及各路诸侯的能力。忠胜和二郎三郎还有弥八郎,就这个问题整整讨论了一整天,但没有得岀任何结论。当然了,如果能如此轻易地得出结论,二郎三郎或者弥八郎肯定早已付诸行动了。
很明显,不让秀忠继任第二代将军是理想的办法。但时至今日,已经不可能这样做了。因为这样做必然会引起内战。如果是一场单纯的父子相争,局面倒也还能收拾。但现在事情最初的起因是家康的死,一旦开战,德川全军肯定都会得知真相,即便二郎三郎不说,秀忠也肯定会说出来。到那时,德川家甚至整个天下会何去何从,谁也无法预测。对忠胜和弥八郎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德川家的未来更重要,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愿看到德川家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
最终经过反复斟酌,二郎三郎提议的大御所政治,依然是最妥善、最能够有效地抑制秀忠的方案。通过这次的事件,秀忠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据柳生宗矩所言,这二十多天里,他已经瘦了一圈。现在的秀忠,不管在表面上做出什么样的姿态,在内心里也必定已经彻底地认可了大御所制度。弥八郎相信,只要自已回到江户后再一次提出建议,秀忠肯定会接受大御所制度。
忠胜和二郎三郎都接受了弥八郎的提议。因为二人对今后事态的发展,都和弥八郎持有同样的看法。三人又一起检查了九名刺客的首级。为了防止腐烂,首级已经用盐腌制过了。二郎三郎和弥八郎仔细地逐一辨认了一番,
两人都认岀其中的一个首级,是柳生新阴流一位有名的高手,也是柳生道场的一名教头。如果在江户出示这个首级,大名、家臣、武士们当中,肯定会有很多人认识他。这个首级就可以证明柳生一族是一个刺客组织。因此柳生宗矩甚至秀忠,都会不择手段地希望夺回这个首级,为此,他们肯定会不惜在江户城中杀死本多忠胜。
忠胜有些后怕,因为他并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不管忠胜多么勇猛,如果被困在江户城里,也必然无法幸免。他其实只差一步就要踏入死亡的陷阱了。
本多弥八郎带着九个首级回了江户,二郎三郎也于二月五日离开骏府城,回了伏见。本多忠胜一直陪伴他到了名古屋。忠胜的心里充满了感慨,要说关原之战之后德川家最大的功臣,应该就是二郎三郎了。
忠胜想起了关原之战刚刚结束时,为决定德川家的命运,在大津城开会时的情景。自己和弥八郎信不过稚嫩的秀忠,只有榊原康政力保秀忠,而井伊直政则推荐了忠吉。结果自己和弥八郎的意见被采纳,隐瞒了家康的死讯,并由二郎三郎假冒。现在看起来,当时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但之所以这个决定现在看上去是正确的,是因为二郎三郎付出了呕心沥血的努力,即便他的动机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但在结果上却维护了德川家的霸主地位。
相比之下,自己这些人又做了什么呢?井伊直政已经死了,可以放在一边不说。但自己和榊原康政这五年来,一直躲在封地里,没有参与中央政治。尽管这是缘于秀忠的诡计,但也反映出了自己这些人的消极态度。“自己已经老了,世道已经变了”,应该把这些念头统统甩在一边,坚决果断地进行反击。如果当初那样做了,秀忠在行事时也必然会收敛些,类似这次的连环暗杀之类的事件,无疑也可以减少或避免。反省一下之后才发现,自己这些人尽管弥八郎一直在努力地保护着二郎三郎,但如果没有二郎三郎的临机应变,现在也不可能有这种局面。就像这次逃出江户,弥八郎就没有提供任何帮助,如果二郎三郎的野武士流的妙计没有奏效,现在肯定已经天下大乱了。如果出现了那样的局面,自己和榊原康政所掌握的军队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因为那时的战争,必然是德川家兄弟间的内战。不想还好,忠胜越想越觉得后怕。
“此人的器量实在非同小可。”
忠胜一边骑着马和二郎三郎的坐驾齐头并进,一边看了一眼坐驾中的二郎三郎。在二郎三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忧虑和不安。因为两人刚才一直在说话,所以坐驾的门是开着的。这时,二郎三郎竟然流着口水睡着了。
“身经百战的野武士,真让人佩服。”出自名门的忠胜一直看不起野武士,但他现在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这种态度了。
“为了德川家,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忠胜弯下腰,拉上了坐驾的门。
秀忠向弥八郎承诺,同意二郎三郎就任大御所,并驻驾骏府。但有一个交换条件——在秀忠就任征夷大将军后,才能对外公布此事。弥八郎听罢,摇了摇头。如果在平时,这个条件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现在和平时不一样,秀忠刚刚暗杀二郎三郎失败,如果二郎三郎愿意,秀忠肯定已经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这种时候,秀忠还有资格提交换条件吗?
但秀忠非常执着,不肯放弃这个交换条件。他说话时青筋暴跳,让因经过一个月的恐惧而变得消瘦的面容,显的更加恐怖。这是一种偏执。弥八郎很清楚,人被逼入绝境之后,经常会表现出这种症状,其实就是一种神志失衡。这种人很危险,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理智,无法对情况作出正确的判断。
弥八郎从浑身颤抖的秀忠的身上,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凭直觉弥八郎认为,现在不能再刺激他了。于是弥八郎对秀忠说了句:“试试看吧。”就又离开江户,追二郎三郎去了。
刚出大手门,弥八郎就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追上来的是和自己同样担任关东总奉行的青山忠成。弥八郎停下脚步,脸色苍白的忠成气喘吁吁地说道:“本、本多大人,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了?”弥八郎询问道。忠成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秀忠已经在秘密地调动军队,也就是说,他为了准备开战,已经向江户集结了大量的军队,其中包括德川家的嫡系部队、三河地区的旧系大名,还有若干和秀忠过从甚密的外样大名,据说总兵力达到了十万人。而且秀忠已经命令东海道各驿站组织十万人所需的补给,其攻击目标很有可能就是京都方向。
突然接到命令的嫡系部队和大名们措手不及,紧急开始了整兵备战。江户现在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大家却不知道敌人是谁,只是推测既然是向京都方向出兵,那么敌人十有八九是大坂城的秀赖。
弥八郎惊呆了,只有他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肯定是二郎三郎。秀忠这次看来不像是开玩笑,如果交换条件没有被接受,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二郎三郎。
但是讨伐二郎三郎用不着出动十万大军。秀忠之所以要做好这样的准备,必然是为了应对之后将要发生的一系列变化。这十万大军应该是用来应对已经从二郎三郎分发的信笺中得知了真相,以秀康、忠吉兄弟为首的各地大名的攻击(如果杀死二郎三郎肯定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不仅如此,如果秀忠率军进入了京都,说不定他会软禁天皇,挟天子以令诸侯。以秀忠的为人,他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在他心中,从没有伦理是非的概念。
“无赖。”弥八郎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道。自己竟然没有发现秀忠身上还有这样一面。在现在这个时间,率十万大军前往京都和伏见方面,秀忠肯定没有仔细考虑过,最感觉受到威胁的会是谁。他只是单纯地认为是二郎三郎,其实并非如此,最为惊恐的应该是大坂城里的秀赖,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淀君。淀君不但是当世最好强的人,而且非常不理智,好猜疑,这一点和秀忠很像。如果她得知了十万大军在江户集结的消息,肯定会认为秀忠的目的是攻打大坂,并且必然会因恐惧和播怒陷入半疯狂的状态。不出意外,她会向加藤清正、福岛正则、浅野幸长、池田辉正等旧丰臣系大臣发出檄文,进入战争状态以共同抵御秀忠。因在关原之战中失败而失去原有地位的大名和他们的家臣们,也会为了向德川家报一箭之仇,而云集于大坂。
战争一触即发。在这时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战火都会被点燃。甚至只要是一发弹丸就足够了。不管它是射向德川家,还是射向了丰臣家,战争都将会爆发。
可是秀忠对眼前的形势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他甚至对外样大名没有做任何工作。在关原之战前,就连家康也要提前四个月,就开始做这些准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家康在秀吉去世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着手进行这项工作了。家康为关原之战所进行的,对外样大名外交工作的目的,就是说服他们加入本方阵营。如果不是对各地大名的情况了如指掌,家康是不会开战的。对一些危险的大名,还需要派出部队进行牵制。关原之战时,正因为结城秀康率军牵制了东北各大名和上杉景胜,家康才能放下心来在主场大展身手。可是类似的工作,秀忠什么都没做。
还有,尽管集结了十万大军,后勤补给却不完备。要供给十万大军日常所消耗的粮食、药品、日用品,并非一件易事,但秀忠并未对此做出任何有效的安排。简直就像是要出门游山玩水似的。
再怎么说,大坂城也是天下的名城。太阁秀吉费劲心血建造的城池,是不可能在一两个月内被攻陷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十万人马是不够的。就像前面提到的,如果对各地大名派出牵制部队,则需要眼前这十万人马的三至四倍的部队,而且还需要事先做好周密的后勤补给安排。如果忽视这些因素就冒起战端,则必败无疑。
弥八郎曾长年负责后勤补给工作,所以只要问几个细节,他就可以搞清楚秀忠是否已做好了准备。在向青山忠成提了两三个问题之后,弥八郎发现秀忠完全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
“这人什么都不懂啊。”意思是说,秀忠在打仗方面简直就是一个外行。
弥八郎转身又去见了秀忠,要求他收回对十万大军的动员令。但秀忠已经打定的主意,他顽固地拒绝了弥八郎的建议。
“你完全不知道对手的虚实。而且,打仗本不是你所擅长的事。”弥八郎毫不留情地说道,并举了秀忠在关原之战时,贻误战机的例子。既然开了口,弥八郎就索性指出,当初贻误战机的原因是秀忠执意要攻打上田城,
结果是被上田城的守将一狡猾的真田昌幸死死地缠住。弥八郎从一开始
就反对攻打上田城,并在军事会议上数次提出自己的意见。秀忠不但不采纳,反而和身边的武士们一起认为弥八郎胆小怯战,所提出的主张也全无道理。但秀忠现在却忘记了自己的失误,反称之所以贻误战机,全是弥八郎的原因。
“争执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弥八郎作出了这个判断之后,一言不发地退下,骑马上了东海道,直奔伏见。
连续的强行军使弥八郎六十八岁的老迈身躯有些吃不消了,但要拯救德川家的强烈使命感,让弥八郎忘记了肉体的痛苦,必须尽早见到二郎三郎,一起考虑对策。
现在能救德川家的只有二郎三郎了。
弥八郎在刚过名古屋的地方,就追上了二郎三郎的队列。二月十九日,二郎三郎回到了伏见城。
听到秀忠集结十万大军准备进京的消息,二郎三郎也和弥八郎一样惊呆了。对于秀忠希望把公布二郎三郎就任大御所的时间,放在自己就任将军之后的要求。二郎三郎只说了一句话。
“本当如此。”
二郎三郎完全没有把这个要求看作一个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秀忠完全没有必要调集十万大军向二郎三郎施压。
“他简直就像一只对着自己的影子狂吠的狗。”二郎三郎评价道。

弥八郎也颔首同意。正如二郎三郎所说,因为曾试图暗杀二郎三郎,所以秀忠现在异常担心遭到报复。故而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集结十万大军恐吓二郎三郎。
秀忠的这种行为,在二郎三郎或弥八郎眼里,实在是可笑至极。
话虽如此,现在却也不能听之任之。也就是说,不能让世人认为战端将起,必须为这十万大军的集结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二人为此搅尽了脑汁。同时,现在还需要向朝廷申请,让二郎三郎辞去征夷大将军的职务,并由秀忠继任。居中斡旋的是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板仓胜重原本是一名叫香誉宗哲的僧人,博学且精于各种宗教及朝廷的礼法。
到达伏见之后,二郎三郎立刻召来板仓胜重。当然不能告诉他真相,但十万大军的事却也不得不提。无奈之下,二郎三郎只得称事情的起因是,岛左近近来又有所图谋。由于有三年前的增上寺事件。所以二郎三郎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借口。
“有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说什么,那个岛左近正准备对付我,权大纳言心里着急,竟然说要带十万大军来保护我。”
秀忠一贯以孝子面目示人,为了保护父亲,行为有些过火也可以理解。
弥八郎补充了一句:“考虑到大坂方面的感受,这种做法不太妥当,可是儿子的孝行,我也不便阻拦。有没有什么好的借口啊?”
板仓胜重低头陷入了沉思。家康(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的担心很有道理,因为对方是淀君。只是因为秀忠继任了将军之位,淀君就已经暴跳如雷了,更何况,现在还有那十万大军……
很快,胜重就抬起头轻笑一声:“有一个可以借鉴的先例。”
板仓胜重所说的先例,是在很久以前的建久三年(一一九二年),源赖朝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于镰仓的时候,他和现在的秀忠一样,率领大军进京,令朝野震惊。
但胜重可能记错了。源赖朝最初率军入京是在建久元年(一一九零年)十一月,他率领的人马也只有一千余骑。但有一点胜重没有说错,当时,源赖朝率军入京的目的的确是要震慑以后白河法皇为首的朝廷。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把秀忠从东日本率十万大军西来的目的,向大坂方面解释为震慑朝廷。
二郎三郎鼓掌夸赞了胜重的博学,并命他把这个消息在朝廷中广为散布。只要通过朝廷的官员把消息传到坊间,肯定很快就会传入淀君的耳中。这是一个很妥善的处置。
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为了以防万一,又做了另一项安排。他们命令以秀康、忠吉兄弟为首的各地大名火速前来伏见。如果秀忠真的有谋害二郎三郎之意,在这种情景下想必也无法贸然动手,那十万大军也就成了一种摆设。
秀忠率领上杉、伊达、佐竹、最上等四十余名各地诸侯,于二月二十四日从江户岀发,途中在三岛、清须、膳所等地长时间地停留之后,终于在三月二十一日到达了伏见城。板仓胜重的宣传效果十分理想,各地都聚满了围观的人群。此时恰逢朝鲜派使前来修好,连使节们也都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二郎三郎和秀忠的谈判在和平中结束。
四月一日,二郎三郎向朝廷奏请辞去征夷大将军并由秀忠继任。
四月七日,朝廷准奏。四月十六日,在二条城向秀忠正式颁旨,命其接任将军。秀忠终于登上了盼望已久的征夷大将军的宝座,品阶正二品,同时补为淳和院别当,并被授予牛车兵仗。
但令人意外的是,通常附属于将军职位的奖学院别当和源氏长者(武家领袖,译者注)的称号被保留给了家康,即二郎三郎。这是后阳成天皇对二郎三郎送来的秀忠的保证书做出的反应。
秀忠非常震惊,他从未想到朝廷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尽管自己登上了朝思暮想的将军之位,但通常征夷大将军都会得到“源氏长者”的称号。这里的“源氏”,泛指天下所有武士。这是“源氏长者”和“征夷大将军”这两个称号第一次被分开使用。“源氏长者”依然属于二郎三郎。这里面的含义很明确,具体负责统率管理诸侯的,是征夷大将军,也就是秀忠。但天下武士精神上的领袖,依然还是二郎三郎。

换句话说,秀忠的地位最多也就是二郎三郎的执行者。在朝廷中也有过很多类似的事例,年轻的天皇处理政务,年迈的太上皇或法皇掌控实权,这就是所谓的“院政”。朝廷现在很明确地希望能够出现这种局面,也就是说由二郎三郎实行“院政蔦既然二郎三郎提出了大御所的称谓,那么这种体制应该被称为“大御所政治”。费尽千辛万苦当上了将军,可秀忠现在依然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施政。在他的头上,还是压着二郎三郎这座大山。
秀忠虽然怒不可遏,却也一筹莫展。既然圣旨已下,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改变。
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大喜之余,总算放下心来。由六郎呈送天皇的密信终于发挥了作用。了解到所有真相的后阳成天皇,做出了最妥善的处理。
这一年的八月,二郎三郎命令板仓胜重扩建皇宫,并亲率官员勘察土地。这件事可以被看成二郎三郎对后阳成天皇的一份谢意。
秀忠强压着怒火,在四月二十六日面君谢恩,并分别在四月二十七日和五月一日接受了亲王、百官以及各地大名的贺礼。五月三日在伏见城举办乐会,并宴请了诸王公大臣和大名们。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就是如何把此事通告大坂城的秀赖,准确地说,是通告秀赖的母亲淀君。
二郎三郎认为此事是丰臣家的一次危机。在伏见城里聚集着人数众多的军队,只要秀忠愿意,他可以借机攻下大坂城。除了秀忠的十万人马,现在各地大名带来的部队也驻扎在附近。
但危机和机遇往往只是一线之隔。二郎三郎把这次危机当成了为丰臣家争取生存机会的一次良机。

现在的秀忠正春风得意,关原战后五年的坚忍终于得到了回报。说明白些,他现在心情大好,如果此时秀赖来到伏见,向秀忠表示祝贺会怎么样呢?全国的大名正云集于此,如果秀赖前来祝贺,就代表丰臣家已不再拘泥于以前的主从关系,反而向德川家表示了臣服。秀忠对此肯定不会抵触,因为当初家康通过关原大捷也未能实现的目标,在自己就任将军伊始就得以实现。即便是心胸狭隘的秀忠,也必然会因此转变对丰臣家的态度。而且他也不得不转变,因为此时他必须向众人展示新将军的雅量。如果事情照此发展,至少在十到二十年间,丰臣家能够得以保全。也就是说,现在对秀赖和秀忠来说,都是演一岀好戏的时机。
二郎三郎秘密访问了在京都的高台院夫人。她就是丰臣秀吉的正妻,以前的北政所夫人。二郎三郎向高台院夫人进言,眼前对丰臣家来说,是一个大好的时机,希望高台院夫人能够说服淀君和秀赖。
高台院夫人在秀吉在世时,就以通情达理而闻名。她立刻就明白了二郎三郎的良苦用心,诚挚地表达了谢意之后,紧急赶往了大坂。傲慢的淀君尽管不得不对正室高台院夫人表示尊重,但在这件事上,她顽固地表示反对。
对淀君而言,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尚能接受。因为秀赖年幼,而家康又是当世无敌的统帅。但这次不一样了,秀赖已年满十三,在当时已经勉强可以被视作成人了。淀君曾天真地幻想,家康应该把将军的位子让给秀赖。在淀君眼里,家康始终是丰臣家的家老。在主君年幼时虽然可以担任征夷大将军,但在主君成人之后,家康交还将军的位子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家康把将军的位子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这件事有着难以估量的深远影响。首先,德川家已经不再把丰臣家当作主君看待。其次,今后德川家会把将军的位子代代相传。换句话说,就是德川家已经发出了将军世袭制的宣言。我们由此不难想象出,淀君遭受的打击是如何的强烈。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高台院却来做说客,现在淀君对德川家是恨犹不及,又怎么肯向其表示臣服呢?

在高台院夫人心中,丰臣家也是非常重要的。而让丰臣家长期存续下去,眼前的这个方法是最有效的。高台院夫人是一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她不像淀君那样出身名门,而是来自下级武士的家庭。她曾作为一名普通百姓,目睹过人世间的艰辛。淀君的做法,在她的眼里显得非常任性而且幼稚,于是高台院夫人在言语之间也就不再客气。而淀君却反而变得更加情绪化,扬言与其向德川家臣服,自己宁愿带着秀赖一起自杀。
高台院夫人结束了谈话,想说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难道你淀君把孩子看成了你个人的私有财产吗?想自杀,自己去自杀好了,为什么连孩子也不放过?以怨妇的心态去处理问题,结果只能是招来丰臣家的灭亡。能不能现实一些,不再做那些美梦,等等。但髙台院夫人没有说出这些想法,而是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京都。因为她很清楚,淀君这个女人,一旦受了刺激就会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情。秀赖有这样一位母亲,实在是不幸。而自己的丈夫秀吉也实在不明智,竟然收了这样一名愚蠢的女人做侧室,还让她为自己生了孩子。
高台院夫人回京之后,立刻派使者告之二郎三郎劝说失败,非常遗憾,并请求看在可怜的秀赖的份上,请二郎三郎尽可能地妥善处理此事。
二郎三郎非常为难。而且,高台院夫人的劝说和淀君的回答,转眼间就传到了民间,京都和大坂的百姓们立刻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消息大概是淀君故意泄露的,淀君的原意可能只是想把自己的决心昭告天下,但后果却反而对她很不利,百姓、武士乃至于大名们都认为,淀君已经愚顽得不可救药了。
“有这么一个母亲,秀赖殿下已经没希望了。”大家普遍都持有这种看法。在这种形势下,十万大军在伏见的集结,又有了一种全新的意义。
连百姓们都在猜测,新将军秀忠会不会以攻陷大坂,来做自己将军生涯的起点呢。大坂的百姓们携带妻儿,背着行李,纷纷涌向了安全的地区,有些人甚至逃进了山里。
淀君得知世间的反应后,有些惊慌失措。自己方面完全没有做打仗的准备,唯一可以仰仗的,只有大坂这座坚城。淀君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带来这种后果,但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感觉到,只要新将军秀忠下了攻击大坂的决心,就可能真要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母子二人只好一起自杀了。
力挽狂澜的是二郎三郎。二郎三郎比淀君还要尴尬。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大坂开战,一旦开战,不但所有的准备都派不上用场,弄不好,自己也可能会为此送命。
二郎三郎对眼前的局面也是束手无策。现在到了考验秀忠的决断力和战略眼光的时候。如果他倾全力猛攻,大坂城不论如何坚固,也必然将被攻陷,因为城中没有充分的防御兵力。
二郎三郎想,如果自己是秀忠,肯定会立即发起进攻。现在只能不动声色地看秀忠如何抉择了。
秀忠现在正为自己登上了将军的宝座,而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完全没有打仗的心情。接受王公大名们祝贺,的确要比打仗愉快。归根结底,秀忠还是缺乏决断力和战略眼光。二郎三郎感觉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的命这次是保住了。
“年轻就是没经验啊二郎三郎感慨道。
但现在还不是可以放心的时候,必须迅速地想出有效的对策。二郎三郎
想出的妙计,连本多弥八郎都赞叹不已。
五月十日,二郎三郎把家康的第六子松平忠辉作为秀忠的代表,派往了大坂。忠辉此时年仅十四岁,在上个月的十一日,刚刚被任命为从四品的下右近卫权少将。一位十四的少年作为新将军的代表,被派去见了十三岁的秀赖。没有比这更巧妙的安排了,就算是淀君,也无法为难一位十四岁的少年,否则她就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秀赖也必然会对这位和自己基本同龄的少年使者备感亲近。事实上,仅仅经过这一天,秀赖和忠辉就结为了莫逆之交。十年后的大坂夏之阵时,忠辉因迟于参战而受到处罚,领地被没收,他本人也被流放。那次受罚的起因,大概可以上溯到这次在大坂和秀赖的碰面。最终,新将军秀忠也因为只是派十四岁的幼弟去见了秀赖,而觉得捞足了面子。礼数尽到了,但使者只是一个孩子,完全不会伤及新将军的威仪。
关于这件事,二条晴良之子,深受丰臣秀吉喜爱的醍醐寺第八十代方丈义演,曾在日记这样写道:“今天将军的幼弟,代表将军来到大坂,希望他此行一切顺利。”
义演的这句话,代表了当时京都和大坂百姓们的普遍心声。
秀忠五月十五日离开伏见,于六月四日回到了江户。



第十章:大御所

秀忠离开伏见之后,二郎三郎一下子就觉得很疲惫。没办法,这半个月是关原之战以来,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日子里,二郎三郎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怎能不疲惫呢?
不管怎么说,二郎三郎贏了。不但得到了大御所这个新的位置,而且还奏请天皇,成功地保留了天下武家领袖的称号。这不异于是对秀忠的一种警告,让他不要动威胁二郎三郎的念头。下个阶段要做的事情也早已决定了,二郎三郎此前频繁地和风魔一族以及岛左近碰面,谋划的就是这件事。
首先,要建造一座坚固的骏府城,并整顿以安倍川为首的附近的河流。在治水的同时,还要把河岸构建成一处防御工事。接下来,就是要召集人才,要以骏府为中心,建立一处“公界”,也就是一个小自由国家,并在政治上与江户的秀忠相抗衡,就必须要广召天下贤才。这些人才还必须要有凝聚力,二郎三郎已经有了目标,正在进行招揽工作。
万事俱备,但把计划付诸行动,需要旺盛的精力。没有旺盛的精力,任何事都不会成功,可二郎三郎现在并不具备这种旺盛的精力。二郎三郎既不是家康那样的豪杰,也不是本多忠胜那样的铁汉,他原本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而且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二郎三郎只比家康小一岁,今年也有六十三岁了。
甲斐的六郎和阿梶夫人最先察觉到二郎三郎有些奇怪。阿梶夫人能够迅速察觉这一点,是因为对二郎三郎倾注了全身心的关爱,而甲斐的六郎则是因为事先接到过岛左近的警告。

岛左近是这样对六郎说的:“二郎三郎殿下有些操劳过度,近期肯定会有一次反弹,那时他会对一切都失去兴趣,心态消沉。”岛左近还说:“如果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我们只能等待,随他去过一些委靡的日子吧,不要提任何意见,如果他自己没有要求,也不要强迫他接近女色,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家不要做出任何违背他的意愿的事情。而这个时期到来的信号,就是打哈欠。如果他开始不停地有气无力地打哈欠,大家就要注意了。”
六郎发现二郎三郎开始频繁地打哈欠的时候,是五月十八日,就是秀忠离开后的第三天。
庆长十年(一六0五)是一个多雨的年份。到了五月仍然经常出现雷雨大风天气,气温也偏低。十五日离开伏见的秀忠一行,甚至一度被暴雨困在了缮所崎。这种异常的天气,可能使二郎三郎的身体越发疲惫。从十八日开始,他接连躺倒了数日。
甲斐的六郎把岛左近的话告诉了阿福,并让她提醒阿梶夫人。阿福原本是贴身护卫阿梶夫人的女忍者,曾经负责过卧室的警卫,所以她很清楚阿梶夫人对男欢女爱有着强烈的欲望。阿福直接了当地警告阿梶夫人,二郎三郎现在非常疲劳,最好要暂时控制房事。阿梶夫人闻言,脸上略带羞涩,但她迅速和阿茶局夫人商量了对策,其后作岀了暂时禁止侧室们侍寝的决定。
二郎三郎一直在昏睡,就像很多年都没有正经睡过觉似的,整天都在床上,就连吃饭都没有下过地,也不泡风吕,只是睡个不停,仿佛是一只冬眠中的熊。阿梶夫人想让他尽量吃一些比较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命六郎和阿福尽量呈上一些鱼肉和鸟肉。六郎还亲自上山采来了蜂巢。当然,二郎三郎生病的事,一直被当成一个秘密。
在此期间,秀忠回江户的队伍中,发生了一件事情。
本多弥八郎强烈要求秀忠亲自去桑名道歉,否则本多忠胜肯定难以平息心中的怒火。德川三虎将之中,井伊直政已经过世,向来负责照顾秀忠的榊原康政也在病中,只有本多忠胜一人还算精神健旺。现在忠胜就是德川家的中流砥柱,绝对不能让这位威镇八方的大将和新将军之间产生齟齬,如果丰臣家得到德川家君臣不和的消息,他们肯定会积极地施展离间之策。而一旦传出了本多忠胜离弃了秀忠的传言,诸侯们也必然会发生动摇,此时的本多忠胜已经是德川家的一块招牌。如果一不留神,这块招牌被丰臣家夺走,天下必将从此大乱。
秀忠是个阴险小气的人,从他嘴里很难轻易说岀一句道歉的话,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去桑名走一趟。
这是一段艰难的路途。连绵不断的长雨在各处都引发了洪水,仿佛预示着新将军秀忠的前途,也将充满重重困难。
秀忠的本意,当然是不想去桑名,最好是回到东海道,尽早返回安全的江户城。但秀忠没有选择,既然已经成为了将军,尤其是在地位还没有稳固的现在,绝不能做出这种任性的事,更不能选择逃避。
秀忠忽然觉得,自己和二郎三郎有着根本上的差别。二郎三郎做征夷大将军时,依然能够想逃就逃。那次精彩的从江户的出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即便到现在,秀忠也不知道当时二郎三郎是怎样逃离江户的。在柳生忍者严密的包围之中,二郎三郎仍然能够像烟雾一样的消失,说明他手中掌握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出逃密道。秀忠离开江户时,曾命令柳生宗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条密道,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
在去桑名的路上秀忠终于发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密道,而在于二郎三郎尽管身为将军,却能够毫不犹豫地舍弃权位。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时至今日,仍然把自己当做一名野武士,对权位没有任何留恋。在秀忠看来,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自己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但如果和当时的二郎三郎换位,自己却也必然难逃一死。正是这个想法驱使着秀忠,不情愿地赶往桑名去和本多忠胜会面。
本多忠胜是武将中的武将,是一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身为武将必须具备一种本领,那就是忘记。对,忘记的确是一种本领。不管是对昨日胜利的骄傲,还是对过去失败的懊恼,都不能引领人们走向未来。忘记是很重要的。
我们常说的与日俱进,其实就是要善于忘记的意思。

忠胜已经忘记了秀忠曾派刺客来刺杀自己,也忘记了刺客是柳生忍者。
现在对忠胜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让秀忠走上歧途。如果秀忠误入了歧途,故去的家康希望德川家长治久安,为早已厌倦了战火的百姓们打造百年和平的愿望,将难以实现。因此,忠胜带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迎接了秀忠的到来。
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秀忠本人却从完全相反的角度上解读了忠胜的笑容。他认为,忠胜正像看着一个傻瓜似的嘲笑着自己,因此,秀忠迟迟没有把本多弥八郎要求他说的“抱歉”这两个字说出口。
到达桑名之日,忠胜摆下酒宴为秀忠接风洗尘。席间秀忠始终是一副木讷的表情,并早早退席去休息了。那句最重要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是夜,忠胜和弥八郎对饮到很晚。
“到底还是不行啊。”忠胜突然说道,“照他现在这种样子。”弥八郎沉重地附和道:“要是殿下还在……”
忠胜欲言又止,这里的“殿下”当然是指家康。忠胜沉默地喝着酒,过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更不能让二郎三郎退隐了。”
弥八郎抬起头看着忠胜:“什么意思?”
“如果是殿下会怎样处置?会把一切都交给这么一个不可靠的将军吗?”
弥八郎陷入沉默。
“不会,当然不会。他肯定会主动出击,像以前一样把权力都收回到自己手里。”忠胜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二郎三郎也应该这样做,无视新将军的存在。重要的事情一定都要亲自过问。”
“那样肯定会激怒新将军,有可能会让他丢命的。”弥八郎反对道。

“保住他的命,不正是你的职责吗?”忠胜毫不留情地回应道,“你要紧跟着秀忠,一天也不要离开,不要像以前那样跑来跑去。让你们家的小子跟着二郎三郎,你们父子间要紧密联系,掌控住德川家的政权。”

小子指的是本多正纯。他在庆长六年被任命为从五品的下上野介,今年四十一岁。正纯一向都在二郎三郎的身边,但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发挥出他真正的能力。二郎三郎充分认可正纯的能力和诚实,但也发现他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过于死板,而且做官为公的意识过于强烈。总而言之,正纯是一个忠实于德川家的官员。正因为这一点,二郎三郎无法重用他。再有就是,虽然正纯多少也在心里抱有一些疑问,但他仍然把二郎三郎当成了家康。
“还是把真相告诉那小子吧。”忠胜对弥八郎说道,“为二郎三郎多召集些人才,让你儿子负责领导他们,不要顾忌江户那边,该管的事一定要管。”
忠胜的这些建议,听上去简直就是对新将军的谋反。弥八郎指出这点之后,忠胜又说道:“不是有你在江户吗?让你儿子随时通知你二郎三郎的决定,你在江户也做同样的事情,这里面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也就是说,对于重要的政务,要颁布双重政令。二郎三郎先发布命令,接下来秀忠再发布同样的命令,但如果这样做,秀忠的面子也就荡然无存了。
“没必要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做,只限于重要的事。”
接到双重命令的各地大名们,会把此事理解为家康对儿子的指导。同时他们也会察觉到,家康并没有完全不问政事,天下大事依然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海内第一统帅”家康公依然健在,让诸大名们明白这一点,可以弥补秀忠的脆弱,使德川家的新政权稳如磐石。
“十年,”忠胜不容置疑地说道,“至少要进行十年这种双重政治。十年之后,秀忠殿下已经三十七岁,想必龟该成熟了吧。”
换言之,现在的秀忠还是一个青涩的莽夫。
“这么一来,我可就成了奸臣。”弥八郎有些无可奈何地叹道,“人家肯定会说,我们父子二人分处江户和骏府,独霸了德川家的朝纲。”
事实上,后世史家对本多弥八郎的评价非常严厉,基本上和此时弥八郎的预感一致。直到近年,才出现了应该重新评价弥八郎的看法。
“恐惧骂名还怎么成就男人的事业!”忠胜怒目圆睁、须发尽立。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箭矢交织的战场,正在向畏缩不前的部下怒吼。弥八郎猛地挺直了身躯,用同样逼人的目光紧盯着忠胜:“放心吧。”这是一句重如千钧的诺言。后来被称为玩弄权术、独霸朝纲,并被同僚们嫌忌如蛇蝎的本多弥八郎就是在这一刻诞生的。弥八郎为了德川家三百年的基业,为了百姓们三百年的和平,义无反顾地背负上了千古的骂名。
五月二十日,秀忠离开桑名前往清须。在桑名的这两天,他终于没能说出“对不起、请原谅”之类的话。可以说,秀忠是在忠胜轻蔑的目光中离开桑名的。一行人当天就到达了清须,因为大雨,一直在此停留到了二十四日。

清须是秀忠弟弟忠吉的领地,据说秀忠在清须期间曾经看戏解闷。想必本多忠胜的事情如一块大石一般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而弥八郎的存在(尽管弥八郎没有说出任何责备之言)还是随时让他想起在桑名的事情。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随着秀忠继任将军,他的家臣们也逐渐骄横起来。就算是亲弟弟忠吉,现在也已经是秀忠的臣子了。所以秀忠的家臣们认为,忠吉的地位和自己这些人是相同的,而忠吉的部下,就相当于秀忠部下的部下。换言之,他们认为,忠吉家臣的地位应该比自己低下。在后来的整个江户时期,被称为“御家人”的德川家嫡系武士们始终抱有的特权意识,想必就是在此时初见端倪的。
非常不可思议,这种骄横很容易传染,甚至连这些“御家人”的奴仆都开始变得骄横,经常会做出一些犯上不敬的行为。
忠吉的家臣中有一名叫甲贺左马助武士,因为看不惯六名“御家人”的奴仆的嚣张气焰,便痛打了他们一顿。这些奴仆们当时没敢抵抗,因为他们知道抵抗很可能会使他们丧命,但事后,这些奴仆们纷纷向自己的主子哭诉。
六名“御家人”闻讯暴跳如雷。其实没必要生气,他们应该仔细地调查事情的起因,然后向左马助抗议或者要求赔罪。但六名“御家人”没有采取这种正确的方法,而是在路上伏击左马助,并将其斩杀。左马助当时带着四名随从和一名奴仆,这五人也未能幸免。左马助也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勇士,他死前也让一名“御家人”负了重伤。因为有人负伤,所以“御家人”没能迅速逃离现场,而是躲进了一间民宅。忠吉闻讯后当然非常愤怒,但他非常理智地没有自己出面,而是请本多弥八郎妥善处理。弥八郎立刻带领一队负责警卫的武士包围了被六人占据的民宅,然后只身进入民宅,命令六名“御家人”切腹自尽。六人不从,弥八郎告诉他们,如果不切腹自尽,他们的家人也会受到惩罚,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会被杀掉。六名“御家人”无奈之下只得切腹。
本多弥八郎的处理是公正的,因为斗殴双方必须付出同样的代价,是镰仓幕府以来武士阶层的规矩。弥八郎只是照章办事而已。尽管如此,依然传出了弥八郎的处置过于严厉的说法,这种说法转眼之间就扩散开来。伴随着这个传言,甚至还有人说,秀忠对弥八郎的处置表现出了很大的不快。
这个说法很快就传到了弥八郎的耳中,弥八郎立刻就看出这是秀忠耍的一个小手腕。自己一行人还在去江户的途中,传言的扩散速度未免太快了,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这个人除秀忠之外也很难再做他想。
在这一行人当中,虽然对弥八郎心怀怨恨者比比皆是,但传岀秀忠不快消息,则显得有些异常。德川家的家臣中不可能有人会愚蠢地去编造这个流言。因为一旦被追根溯源,冒用将军之名是要被杀头的。只有这个流言源自于秀忠本人时,这种有悖常识的事情才有可能发生,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而秀忠也不会蠢到认为弥八郎想不到这一点。所以,这个流言的出现实际上是秀忠在对弥八郎表示自己的不满。
弥八郎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在浜松城向秀忠禀告了流言,要求秀忠严査流言的出处,并严惩散播者。弥八郎举了两个例子来证明这样做的必要性。第一件事发生在本月五日,当时秀忠仍在伏见城,家康(二郎三郎)和秀忠的一些侍从,共计二三十人拔刀争斗,结果死伤多人。二郎三郎立刻把参与者全部斩首,那时秀忠已经感到非常不满,但在诸大名的面前,他也无法违抗自己父亲的命令,那样做会有损他孝子的名声。另一件事是刚从江户收到的消息,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左右,秀忠的侍卫和越前中纳言秀康的部下发生火并,共有二三十人丧命,活着的参与者都被拘禁,正等着秀忠来裁决。
形势很严峻,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内就发生了三次大规模的争斗,而且分别发生在秀忠和自己的父亲、兄长、弟弟的家臣之间。各地的大名会怎样看这件事?他们会认为秀忠成为将军之后变得骄横,甚至开始怠慢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孩子总是模仿父母的所作所为,同样的道理,家臣的行动也可以反映出主君的想法。新将军连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都要欺压,和他毫无关系的大名们在他的心中,肯定更是一钱不值。在这样的将军的治下,自己的安全能不能够得到保证?
也许会有一些大名,尽管怀有这样的疑虑,但仍会毫无保留地为秀忠卖命。这种人在紧要关头起不了任何作用。能够起作用的是那些有骨气的大名们,这些人即使表面上做出恭顺状,但在心里肯定不会再信任秀忠。当战端再起时,这些人会投向哪一边是不言自明的。
弥八郎建议,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必须严厉地处理类似事件,并强调自己也正是本着这种原则,处理了在清须发生的事件。
“可是现在流言异常迅速地在扩散,说明将军的家臣们已经变得难以约束。如果不尽早处置,对肇事者加以严惩,恐怕很难让天下人信服。”
弥八郎的表情强硬,声音严厉,一步不让地逼迫秀忠表态。
秀忠很为难。虽然弥八郎说的是正理,但自己好不容易才当上将军,掌握了天下的大权,让身边的人也分享一些权利,不也是人之常情嘛。

“只不过是些传言罢了,没必要那么紧张。”秀忠轻描淡写地搪塞道。弥八郎注视着秀忠,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接着深施一礼就告退了。秀忠用力攥紧了拳头,虽然明知这是弥八郎惯用的伎俩,但每次秀忠都无法压制自己心头的怒火。
“这家伙是不是打算又要回玉绳啊,上次也是这样。”秀忠又回想起自己为平息本多忠胜的怒火,而不得不向弥八郎俯首的屈辱。尽管秀忠也明白,如果当时不那么做,自己肯定无法登上将军的宝座,弄不好连命也会丢掉。
但现在已经时过境迁,不管怎么说,自己现在已经是征夷大将军,怎么能再容忍一名家臣来威胁自己呢。
“这次我绝对不会再去请你回来了。想隐退,你就隐退好了。”二郎三郎现在已经下台,你弥八郎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但事情的发展又一次大出秀忠的意料。弥八郎没有回玉绳,就像完全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继续跟随在秀忠的左右。
六月四日,秀忠回到了江户。也是在这个时候,二郎三郎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过度劳累,加上压力长期得不到有效的缓解。充分地补充营养,长时间的静养之后,身体的情况就自然好转了。在这期间,二郎三郎倒下的消息,一直是一个秘密,甚至没有传医师来侍诊。二郎三郎用过的药只是甲斐的六郎采来的蜂蜜和阿梶夫人从中国人手中搞到的朝鲜人参。
尽管没有完全恢复,但二郎三郎已经开始着手招揽人才。他和自己心目中的大部分人选都已经进行过了沟通。现在的问题是由谁来领导这些人。二郎三郎原本属意于本多弥八郎,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也对此持赞成态度。二郎三郎和弥八郎提及过此事。但在六月中旬,为了得到明确的答复,而去江户见了弥八郎的甲斐的六郎,带回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弥八郎说现在自己不准备离开秀忠的身边。在六郎带回的弥八郎的亲笔长信中,弥八郎详尽地写明了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和经过,本多忠胜的意见也被提及。最后,弥八郎希望二郎三郎起用自己的儿子本多正纯。眼前这个局面是二郎三郎没有预料到的。弥八郎的理由非常充分,本多忠胜的意见也很恰当,但二郎三郎完全没有做好起用正纯的准备。先不说别的,至少正纯就不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假扮的。如果想把正纯当做自己真正的心腹,就必须把事情的真相,以及发展到今天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他,以获得支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所以二郎三郎才会有些犹豫不决。
对正纯的头脑和人品,二郎三郎很熟悉而且非常信任。正纯不愧是弥八郎的儿子,有着超群的事务才能,对德川家的忠诚更是不让弥八郎。如果非要为他找出一个缺点,那就是头脑过于敏捷,以至于有时显得有些性急。另外,他不善于和脑子慢的人打交道,缺乏一种耐心地把自己已经非常清楚的事情,教给别人的耐性。尽管正纯也在努力控制自己,但每当遇到脑子慢的人,他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想法,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正在嘲笑对方:“你怎么这么笨。”
这种表情和实际开口嘲笑对方有着相同效果。脑子慢的人对这种轻蔑的表情异常敏感,总是能够立刻察觉并产生不揄快的心情。一旦对方有了这种心情,谈话就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不管你做出如何详尽的讲解,笨人依然不会明白。或者说,故意装作不明白。这种较量,最终都会以笨人的胜利告终。
二郎三郎无法做出决断,只得紧急派甲斐的六郎去山王村征求岛左近的意见,询问是否应该改变计划。六郎也没有忘记征求风魔小太郎的意见。
岛左近已经完全在天龙川流域二俣附近的山王村扎下了根。凭借着风魔在全国的情报网,岛左近找到了自己的老母亲、弟弟以及儿子权三,并把他们带到了这个山村。另外,风魔还寻到了七名岛左近过去麾下的勇士,并让他们分住在岛左近的住所周围。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是由谁先提出的,大家开始把这个山村的一隅称为大坂。
岛左近在这里使用的名字是岛金八。附近的那棵大樱树,结出了和预想中一样美丽的花朵。在这一年的春天,岛左近终于在这棵樱花树下,举办了他盼望以久的酒宴。风魔小太郎和风斋出席。岛左近有病在身的母亲、弟弟、
儿子权三、侍郎兵卫还有那七名部下,和岛左近一起沐浴在花雨中,畅快淋漓地痛饮了一夜。很遗憾,二郎三郎和六郎未能参加。
对于二郎三郎询问的,是否应该把全部秘密告诉本多正纯一事,岛左近表现得非常慎重,因为他并不认识正纯。岛左近希望和风魔小太郎商议之后再答复。六郎有些为难,尽管六郎也赞成和小太郎商议此事,但时间很紧迫。
岛左近微微一笑:“放心吧。”
权三应命取了两只隼回来。隼是一种比鹰的体型略小,但飞行速度极快的猛禽。岛左近在两只隼的爪上绑了写满字的薄纸。
“派两只去,是为了以防万一。用不了多少时间,它们就能把信送到小太郎的手上。”
这两只隼实际上起到了信鸽的作用。不用说,它们原本是小太郎喂养的。所以只要一放出去,就会立刻飞往箱根,两只隼都接受了这方面的严格训练。
岛左近来到庭院中,向两只隼轻柔地说了几句,然后把他们抛向天空。
两只隼转瞬间就飞上了高空,缓缓地盘旋一周,确定了方向之后,两只隼一起飞向东南方,那是箱根山的方向。
六郎坐在窗边,呆呆地目送着两只隼远去。
“大人总是能想岀这种让人目瞪口呆的主意。”
毫无疑问,对隼的这种使用方法肯定是岛左近想出来的,而着手训练的应该是小太郎。经过训练之后,两只隼即使看到美味的小鸟也会毫不理会。
风魔小太郎在当天夜里就赶到了山王村,还随身带回了那两只隼。从放飞两只隼到小太郎现身,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即便是骑快马走小道,这种速度也令六郎咋舌不止。
“怎么样?长见识了吧?”岛左近笑嘻嘻地对六郎说道。

“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六郎说,“也能给我一只吗?”
“现在正在训练新的。一旦完成,立刻就给您送去。”
小太郎一贯都是使用这种礼貌的语气,这不应该是岳父对女婿说话的口气。但小太郎永远公私分明,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处。即使是自己的女婿,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自己的敌人,这样的事情在战国乱世中很常见,所以不能让两人的关系变得过于亲密,从而使自己产生大意。和任何人接触时都要考虑到,对方随时都会变成敌人,这是风魔首领的处世之道。不只是对六郎,小太郎有时对自己的女儿阿福,也会像对外人一样语气冷漠。
关于本多正纯一事,风魔没有让大家失望。小太郎取出了一份调查报告交给了岛左近。岛左近和六郎都对这份报告内容之详尽赞叹不已。据小太郎说,不仅仅是正纯,对所有和幕府有关的武士,风魔都做了同样的调査。这种实力实在是恐怖。
本多正纯永禄八年(一五六五),也就是三河一向宗起义的第二年出生在三河。正纯的父亲本多弥八郎在正纯出生的前一年,参加了三河一向宗起义,并于同年流亡京都。正纯小名千穗,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被称为弥八郎。正纯在庆长六年五月,三十七岁的时候,担任了从五品的下上野介。从那以后,他被人们称为本多上野介。
关原之战后,正纯一直跟随在二郎三郎身边,负责二郎三郎和诸大名之间的日常协调工作。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正纯不是一名领军统帅,而且一名典型的事务型官员。在和岛津家的交涉中,他曾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由此也可以认为,正纯已经从一名政务官员转型为一名外交官员。由于正纯作为外交官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不久之后,在对外国的日常事务中,正纯也拥有了很大的发言权。去外国(主要是东南亚地区)开展贸易时所需的许可证,一种很像今天的签证的“渡海朱印状”,就由他负责签发。正纯在和各贸易国的交涉中,也有出色的表现。总而言之,正纯是一位知识型的官员,多才多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表现出超人一等的才能。但能不能把假家康的秘密告诉他,却又另当别论。
岛左近难以作出判断,风魔小太郎也同样对此事一筹莫展。
“只能慢慢把他培养为心腹。”岛左近猛不丁地说了一句。意思是,无法判断正纯是不是一个可以共享秘密的人,但现在必须要让他知道这个秘密。
本多弥八郎迫于形势,只能跟随在秀忠身旁。能够为二郎三郎打理日常事务的人,现在只有正纯。既然别无选择,就只能让他知道这个秘密,并由二郎三郎把他逐渐培养成可以信任的心腹。
小太郎也点了点头:“只好如此了,现在就要看二郎三郎的本事了。”成败在此一举,现在只能靠二郎三郎自己了,考验二郎三郎的时候到了。”这可是一场豪赌。”六郎琢磨着。如果失败了,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呢?
“如果失败了,只能除掉他,那时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的关系也必然破裂,大御所政治也就完了。”岛左近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二郎三郎能否

实现梦想,建立一个“漂泊之民”的自由之国,现在全取决于二郎三郎能否收服正纯。
“这场豪赌简直就是……”六郎又在心中念叨着。
六郎回到伏见,向二郎三郎汇报了会商的经过和结果。
二郎三郎长时间地陷入了沉默。没办法,他现在就像从岛左近和小太郎的手中接过了一把出了鞘的利刃,然后被推上了决斗场。六郎紧紧地盯着二郎三郎,大气都不敢出。突然,二郎三郎放声大笑。六郎紧张地注视着他。
二郎三郎笑个不停,笑得浑身直颤:“开什么玩笑。让我去培养人,别忘了,我只是一个到处流浪的野武士。”
“那,您打算……”六郎紧张地咳了一下之后问道。
“全都告诉正纯。没别的办法。但我可不会去培养他。成败在此一举,赌他一把。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逃吗?那种日子我更习惯,谁让我是个野武士呢。”
说完这番话后,二郎三郎又痛快地大笑不止。他回到了自己的起点,一介野武士,机缘巧合之下连征夷大将军都做过,这一辈子已经值了,大御所什么的,滚到一边去吧。用不着为它绞尽脑汁。失败了又能怎么样?失败了就品尝一下失败的乐趣吧。二郎三郎灵魂里的那个野武士仿佛在放声长啸。
本多正纯一生都忘不了这一天,也不可能忘记。
庆长十年七月二日。伏见下了一天的雨,雨水里夹杂着泥沙。天气有些异常,伏见城里的地板都变得潮乎乎的。尽管是白天,但天已经像夜晚一样漆黑。每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
正纯被告之大御所身体欠安,今日不问事。没办法,在这种天气里,就连正值壮年的自己都什么也不想做,更何况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好,今天看来可以轻松一天了。正纯无聊地翻着几份文书,打算到时间就直接回家,这时忽然有人来急召正纯去内宅见大御所。这种情况很少见,正纯一边急匆匆地走在潮湿的地板上,一边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看看是什么事情需要如此紧急。
在当时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内宅和处理政务的区域被严格地区分开来。但在两个区域之间设有门户,通常会站着几名侍女,没有她们的通传,外人是不得入内的。这样一来外入就无法知道,大御所正在内宅的什么地方。这明显是一种防备刺杀和内乱的措施。
这天为正纯通传的是阿福。阿福一面无言地在前面领路,一面若无其事地观察了一下正纯。虽然正纯的短刀已经交给别人暂时保管,但不能保证他的怀里没有藏着别的武器。一般来说,突然被召到内宅的人都会有些惊慌,尤其是在被引领觐见的途中。但至少据阿福观察,正纯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他好像正在琢磨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没有任何惴惴不安的迹象。
从稳健的步履上来看,这是一个心地光明的人。阿福暗自放下心来。
大御所看上去精神健旺,完全不像身体欠安的样子。房间里还有阿梶和阿茶局两位夫人,大御所挥手命二人离开。正纯正准备规规矩矩地行礼,被大御所大手一挥,高声拦住了。
“不必了。免了一切常礼。但是你要做好准备,今天的话很长。随便些,脱掉外衣,盘腿坐吧。”
正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平时他就怕别人和自己这样随便。即使面对父亲弥八郎,正纯都没有在脱掉外衣情况下说过话,更不要提盘腿而坐了。
无论说什么日常琐事,都要正坐而谈。从幼年时,正纯就被告之这个规矩。
二郎三郎见自己不管如何劝说,正纯都不为所动,只得在心里骂了句“死板”作罢。
二郎三郎打算今天把一切都告诉正纯。他盘算了很久该如何开口,最终觉得完全没必要为此伤神。说话的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正纯了解事实真相。事实自有事实的分量。说话时也不必刻意整理思路,不拘泥于时间顺序,就像聊些陈年往事似的,反而会产生一种震撼。理清思路的事就交给正纯,自己还是想到哪里就说哪里吧。
另外,二郎三郎觉得赤膊相对,效果会更好。但这个死板的家伙始终都是恭恭敬敬地正襟危坐,反而使自己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这家伙可真不招人喜欢。”二郎三郎带着这种情绪开始了谈话。当然,和对弥八郎一样,二郎三郎隐瞒了岛左近、风魔小太郎的存在,还有六郎和阿福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日常所担负的任务。除此以外,二郎三郎对正纯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虽然正纯没有说话,但二郎三郎一看就知道,他的脑子正在飞快地运转着。
正纯回想起在大津城见到家康时,自己产生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正纯记得自己那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曾用力摇了摇头。当时石田三成见状说过一句话。
“最好不要想太多。”见自己有些尴尬,三成又补充了一句,“有些事不是家臣能怀疑的,怀疑了,德川家也就不存在了。”
“看来当时三成大人已经知道了真相。”到现在正纯才明白,当时三成所说的,就是家康是由别人假扮的这件事。但他为什么在已经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仍然劝正纯不要怀疑呢?想到这一点,正纯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令他非常震惊,以至于神色大变。——石田三成之所以让自己不要怀疑,难道是为了保护二郎三郎不成!即便他们不是同伙,三成肯定也把二郎三郎当做了一个会保护秀赖的人。事实上,现在二郎三郎不愿杀掉秀赖。的确,杀掉秀赖,二郎三郎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秀赖如果不在了,二郎三郎也可能会被随之除掉。但二郎三郎的动机只限于此吗?他真的只是为了保命,才希望丰臣家存续下去吗?
正纯不由自主地偷偷观察了一下二郎三郎。二郎三郎察觉到了正纯的这个异常的举动。
“这家伙,为什么用这种眼神?”
二郎三郎针锋相对地反盯着正纯,正纯紧忙低下了头。在这一瞬间,二郎三郎准确地捕捉到了对方的心思。
“原来如此。”对方产生这种疑问很正常,但二郎三郎感到有些恼火。
“我得说明白了。”二郎三郎没好气地说道,“这件事可不是我想干才干的,我随时都可以丢下一切跑掉。”
正纯马上就明白,这是对自己的回答。
“他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正纯急忙拜伏于地。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二郎三郎没有说谎。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会出现后来的情况,更不能事先做出这样的计划。即便可以成功地刺杀家康,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如此缜密地推算出之后事情的发展。二郎三郎假扮家康,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完全无法预料。所以,二郎三郎从一开始就已经和石田三成或丰臣家联手的猜测是不成立的。
接下来的问题是,要不要为二郎三郎效力。从根本上来说,眼前的这个家康是个假货,对一个假货尽忠,是非常滑稽的。如果要尽忠,也要对德川家尽忠。正纯忽然体会到了父亲弥八郎的心情,那样热爱着家康的父亲,现在却为这个假货不惜粉身碎骨。唯一的理由就是,父亲认为为了德川家,现在必须让这个人活下去。即便是秀忠已经登上了将军大位的今天,父亲也仍不遗余力地为此人的存亡在奔走。

其实,就在前一天,正纯刚刚收到了弥八郎的一封信。信中只写了两点。一是为了大御所,要不惜一切;二是随时保持紧密的联系。父亲的意思很明白,他不信任新将军秀忠,认为秀忠不是将军之器。因此,现在必须要让家康公活着,以他“海内第一统帅”的军事能力,和精于权谋的政治能力来震慑天下的大名们。这一切不是为了秀忠,而是为了德川家。
正纯自己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秀忠,但也说不上厌恶,因为他并不了解秀忠。正纯只是觉得此人有些阴暗,令人难以亲近。正纯自己也不是尚武的类型,所以他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能够理解秀忠的。但也正是因为彼此有类似之处,正纯才会不喜欢秀忠阴暗的性格。正纯认为,作为一名事务型官员,必须有光明磊落的性格。在任何人的眼里,都应该是公正的,没有私心杂念的。和武官相比,文官的工作更复杂,总有些不便于拿上台面的东西。在旁人眼里便会显得阴险,深不可测。因此,文官的身上必须有能够一扫阴暗印象的磊落和公正。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弥八郎就达不到正纯的标准,他太阴暗了。正纯非常清楚,自己父亲的身上,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私。即便是孩子身患濒死的重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门去工作,而且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如此鞠躬尽瘁,却经常要背负阴险,权谋家的恶名,就是因为他的性格过于阴暗。而且他的为人处事狡黠多变,有时会戏耍对方,有时又喜欢以威胁的口气说话。
正纯经常想,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用那种威胁的口气说话的呢。正纯推测可能是从一向宗起义的时候开始的。一向宗义军的不团结是很出名的,义军之间经常会发生齟龄。在越前义军中,甚至发生过内斗,他们也因此在织田大军的猛攻之下一触即溃。可能是为了让反复无常的义军们能够听从自己的指挥,父亲才不得不经常以那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看法。在和愚顽的义军民众进行无休止的协商和争吵的过程中,长年无法解消的焦躁,使父亲养成了这种性格。

但毫无疑问,这种习惯或者说性格,现在成了弥八郎最大的弱点。人们都非常怕他,决不会向他敞开心扉。极端地说,他很不受大家的欢迎。虽然父亲自己常说,当官的用不着受人们的爱戴,但正纯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妥当。
秀忠身上的阴暗之处,还要在自己父亲之上。直白些说,秀忠可以称得上阴险,他总给人一种残酷薄幸的印象,让人很容易产生,为此人卖命不会有任何好处的想法。或者说,秀忠给人的印象是,他的身上除了私心贪欲,再别无他物。为了自己,他可以无情地抛弃任何人。听了二郎三郎的讲述,正纯的这种印象越发强烈了。但为了德川家,大家不得不把秀忠扶上了将军的宝座。
二郎三郎讲完了这段话之后,正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是有意如此,而并不是难以抉择或尚未理清事情的脉络。
“怎么样,以后就帮我吧。”
二郎三郎这样询问之后,正纯只能应允。既然二郎三郎已经说出了全部真相,如果自己表现的犹豫不决,那么下场只能是丢掉性命。二郎三郎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从刚才开始,正纯就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但肯定有人在暗中正在观察着自己的表情,大概是一名杀手。只要自己应对不当,二郎三郎肯定会当场就取了自己的首级。
暗中潜伏的是甲斐的六郎。他正伏在梁上的角落里,观察着正纯的表情。结果让六郎很放心。
“没想到,此人的胆量不错。”
据六郎观察,正纯在二郎三郎讲话的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现在也是在故意保持着沉默。而正纯之所以保持着沉默,是为了表明自己认为事情很重要。面对如此重要而且足以令人震惊的事情,怎能轻易地开口表态呢,必须要等到二郎三郎催问才能开口作答。

果然。
“怎么样?”二郎三郎有些焦躁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后问道。
“我会按我父亲的意思办。”正纯立刻毫不迟疑地答道。
这个回答很有意思。正纯并没有说“我听大御所殿下的”,而是说要听从自己父亲的意志。意思是,我对你还不够了解,所以不能盲目地答应追随你。但如果我父亲的意志是要我追随你,那肯定不会有错。我相信自己的父亲。虽然结果都一样,但这个回答里含有正纯明确的意志,是正纯作出的一个判断,而不是根据眼前形势,不得不表示服从。
“有两下子。”甲斐的六郎在梁上忍不住笑了一下。
而二郎三郎看上去也是大有同感。“好。真不愧是弥八郎的儿子。”二郎三郎心情愉快地说,随后从文件匣中拿出一份名单,交给正纯。这是二郎三郎今后想要招揽的人员名单,是他和岛左近以及风魔小太郎共同拟定的。
“这些人都将成为你的同僚,好好调查一下。”
二郎三郎于庆长十年九月十五日离开伏见,前往江户,本多正纯随行,在途中用去了四十四天之后,于十月二十八日到达了江户。之所以在道上花费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连逢大雨,二郎三郎又用了很多时间去到处打猎。但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要和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进行联络,而甲斐的六郎一个人承担了这项工作,来回奔走。
六郎即便离开二郎三郎的身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他平时就一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只负责跑跑腿的下人。就算有人发觉他不在,六郎也总是说自己去为二郎三郎调査猎场了。
到目前为止,二郎三郎身边还没有怀疑过六郎的真实身份的人。但在这次的旅途中,正纯对六郎的行踪起了疑心。
自从知道了二郎三郎的真实身份,正纯就暗地里怀疑一件事。过去不为人知的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怎么想都不是二郎三郎一个人可以应付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支持着他。正纯怀疑,二郎三郎的背后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但在他的身边肯定没有这样的人物,那么这个出谋划策的人必定另有藏身之处。这样看来,应该有一个人在负责为他们传递消息,而这个人会是谁呢?随着这个疑问的加深,正纯逐渐注意到了甲斐的六郎。
正纯很久之前就在大坂养着一些异士,他们不是忍者而是飞贼,而且是一对夫妇。丈夫叫平吉,妻子叫做阿摇。两人的年纪都是不到四十岁,就试图去盗大坂的金库,结果是被生擒活捉,捉人的正是正纯。那是五年前关原会战之后,德川家大军刚刚进入大坂城之后的事情。
正纯当时并不是地方官,能捉住二人纯属偶然。正纯之所以没有把二人交给官府,而是放了他们一马,是因为当时二人表现出了在当时很难一见的夫妇间的真爱。两人都为减轻对方的罪名,坚称自己才是主谋。另外,这夫妇二人还算得上是实在人。
正纯命平吉和阿摇跟踪甲斐的六郎,并告诉他们,一旦感到危险,就立即停止跟踪。万一被六郎擒住,可以说出自己的名字。
正纯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指望两名飞贼可以发现二郎三郎背后的同伙,只是想验证一下,六郎在为二郎三郎传递消息的判断是否正确。如果这对夫妇被擒或被杀,等于六郎自己泄露了身份。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正纯打算单刀直入地向二郎三郎逼问,他背后的同伙到底是谁。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把六郎抓起来。正纯以前从未使用江湖人物去做过这类事情,在这方面还是个新手,完全不知道忍者们的神通。
甲斐的六郎离开大队之后,六郎就发现了平吉和阿摇。六郎立即改变了去找岛左近的计划,改道直奔桑名,那里是本多忠胜的领地。在去桑名的途中,六郎时不时地爬上二人所住的房间的屋顶,弄清了两人的姓名以及他们被正纯收用的经过。之后,六郎大大方方地进入了桑名城,然后就从二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平吉和阿摇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正纯身边的时候,六郎已经大摇大摆地跟随在二郎三郎的左右了。在这期间,六郎已经去见过了岛左近。真是惊人的脚力。

正纯并不是傻瓜,立即就知道平吉夫妇被六郎戏弄了。本多忠胜是二郎三郞背后的同伙,这个结论也太正常了,多半是一个障眼法。六郎肯定是穿过桑名城后,有抓紧时间去了真正的目的地。但从六郎很快就回来了这一点来看,正纯认为六郎去的地方离桑名不远。桑名靠近伊势,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被称为“十乐之津”的自由港。到现在,那里的民风依然自由彪悍,所以才会派本多忠胜这样优秀的大将前去治理。综合这些因素,这片土地的确很适合二郎三郎的同伙藏身。
正纯在和二郎三郎谈话时,装作若无其事地试着提起了“桑名伊势”的地名,但二郎三郎没有任何反应。当然,二郎三郎是故意如此。在听了六郎的报告之后,二郎三郎已经推测出了正纯的想法,并打算就让正纯就这样误认下去,所以才特意不做任何反应。正纯果然落入了圈套。要说到斗心眼,正纯还远不是二郎三郎的对手。
“必须要想个办法,尽早找出那个同伙。”正纯事后向父亲弥八郎建议。庆长十年十一月十七日,二郎三郎来到江户已经二十天了。这一天,二郎三郎出川越打猎,弥八郎和正纯父子随行。
正纯来到江户入后,变得极度的神经质。父子二人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但除了一些简单的对话,两人基本上互不理睬,家人们甚至以为他们是否已经反目成仇。两人在家中从不谈论和政务有关的话题,谈论这些话题的地点,要么在江户城内,要么在这样的郊外。
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正纯在回江户的途中曾被二郎三郎召见,被告诫要小心秀忠直属的忍者柳生一族。
“从现在开始,你要谨记,你的住宅随时都在柳生的监视之下。不光是你们父子间的对话,就连你和手下在暗地里的谈话也会传到柳生的耳中。要小心行事。在城里安全的只有我的房间。”
正纯闻言有些不以为然。二郎三郎嘿嘿一笑,说出了正纯和他新纳的小妾在伏见城时的枕边话。正纯先是羞得满面通红,转念间又吓得脸色苍白。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忍者的恐怖,同时强烈地感觉到,在二郎三郎身边办事,实在是一件艰辛无比的苦差。来到江户后,在进城的途中,正纯向父亲弥八郎说出了这个感想。弥八郎的回答令正纯意外地感到非常冷淡。
“那还用说吗。”弥八郎完全没当一回事,“你看见过我在家里谈论公务吗?”
正纯回想一下之后,发现的确如此。关于父亲是如何处理政务的,正纯从未直接从他的口中听到过一次,所了解的事情也是全部来自于他人之口。原来父亲不仅是严格地维护着他的公私分明的原则,而且还存在着这种更实际的担心。
借今天这个打猎的机会,正纯想和父亲商量的是,如何应对秀忠的手下对二郎三郎越来越轻视的态度。秀忠手下的行为,在正纯的眼中,完全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无礼。但不可思议的是,二郎三郎好像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我都知道。我也数次提醒他,可光是嘴上说也没用。”
弥八郎非常担心这件事,曾数次警告秀忠。但刚登上将军宝座,正春风得意的秀忠把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仅是停留在口头警告是没有用的,必须用一个实际行动来给他一次当头棒喝。
“大御所肯定比我们更在意这个问题。到时候,他肯定会发作的。”
自从上次逃离之后,弥八郎就对二郎三郎的能力重新作出评价。他在漫长的一向宗起义锻炼出来的,作为一名战士的能力,到现在仍未衰退。这么一位曾经经历了地狱般的伊势长岛大屠杀的汉子,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几乎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伙子呢?正信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二郎三郎的能力。
二郎三郎当然已经注意到了秀忠和他的手下们的得意忘形。但现在还要忍耐。在把骏府城按照自己的设想,改造成一座难以攻克的坚城之前,自己还不得不继续往返于江户时,简直就如同赤身裸体地身处敌阵之中一般,而且,现在还无法立刻开始改建骏府城,因为必须要先建江户城。秀忠也必然考虑到了这些因素,才会表现出眼前的态度。
但正因为如此,二郎三郎现在必须狠狠地教训一下秀忠。否则,还可能会被秀忠认为自己软弱。二郎三郎正在静静地等待机会的到来。
据说这一年的天气异常。进入十二月后连降大雪,海上发生了地震。在八丈岛附近竟然形成了一个新的小岛。
转过年,到了庆长十一年(一六零六年)。
据记载,元旦这一天依旧大雪纷飞。这场雪竟然从年末一直下到了正月十二日左右。过了月中,雪总算停了。二郎三郎也终于又可以岀门去打港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连日的大雪,打猎的地点选择在了江户的近郊。在幕府的猎场内,严禁私自捕猎。但二郎三郎到猎场时,发现到处都是捕捉鸟兽的机关。《德川实记》中记载:“到处是陷阱和猎网……”这明显破坏了私猎禁令。二郎三郎大怒之下唤来附近的百姓询问。百姓们极为惊恐,称此举得到了关东总奉行内藤成和青山忠成两位大人的许可。二郎三郎进而调查了原因,发现猎场内的野鸟繁殖过快,经常掠食附近田地里的麦芽,使百姓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内藤、青山二人的处理并无不当之处,行猎只是一种娱乐,不能因此误了百姓的生计。
后世的很多史家指出,在二元政治的背景之下,内藤、青山的这个行为,无疑是冒犯了家康的权威。
《德川实纪》中就做了如下的描述:“家康发怒,并不是因为二人同意百姓在猎场内张网捕鸟,而是因为他们的行为背后,暗含着冒犯自己的权威的动机。”
因为出发点不同,看问题可以有很多角度。内藤、青山两位奉行从农民的生计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自然忽略了家康的想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重视了发展经济,却忽略了保护环境。当然,家康、二郎三郎并不是认为保护环境比发展经济重要,而是为这些听命于秀忠的官员,以保护民生为由犯了自己的权威而恼怒。如果坐视不理,秀忠和他的手下们,今后仍然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一步一步地蚕食自己的权威。必须现在就对他们迎头痛击,扼制住这种趋势。
二郎三郎当场就派人火速赶往江户去见阿梶夫人。这次来江户,二郎三郎几乎带来了全部的侧室。阿梶夫人见信立即找来阿茶局夫人商量,随后便命令全部侧室及侍女们做好战斗准备。
江户内城立刻一片大乱。没办法,除了秀忠的家室和侍女外,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准备好粮食,做好了打仗的准备。
秀忠的夫人于江大为慌恐,立刻派人报告了秀忠。秀忠对此感到非常莫名其妙,于是派人前去询问原因。阿茶局夫人代表大奥见了秀忠,并出示了二郎三郎的书信。秀忠这才明白。内藤、青山二人对猎场这样的小事,二郎三郎何至于如此呢?但书信的内容却使他发现事态已经很严重了。二郎三郎写道,通过此事已经判明了新将军秀忠对自己的态度。自己会立刻去找秀康和忠吉,和秀忠决一死战来重新决定天下的归属,如果有必要,侧室们可以通过战斗离开江户,返回伏见。
秀忠恼火到了极点,但幕府阁僚们闻信大为震惊。其中以内藤和青山两名责任人最为恐慌,两人自认难逃一死,均在家闭门不出,如果置之不理,估计很快就会切腹自尽。
对当时的阁僚们来说,家康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神。他们还都很年轻,没有过和家康并肩作战的经历。在这一点上,他们和神原康政、本多忠胜、本多弥八郎等人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大家都对家康缺乏亲近感,反之,和秀忠则是自由相识,多少犯些错,也大都可以得到原谅。对家康缺少的也可以说是这种亲近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家康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家康曾失去领地,被送往别国做人质。其间,他的家臣甚至不得不像普通百姓一样,亲身耕作以糊口度日。从最底层出发,经过漫长的征战岁月,家康终于被世人称为“海内第一统帅”,并最终夺取天下,成为万众景仰的英雄人物。秀忠不管如何努力,也难望其项背。
如果有人以为触怒了家康这样的一位人物,还能轻易过关,那他的脑子肯定是出了问题。
况且,这次家康是动了雷霆之怒,他甚至说出了让侧室们自己打出江户回伏见的话。也就是说,他已经决定牺牲这些长年和他形影不离的女人,自己则从猎场直奔秀康或忠吉的领地,去立即召集大军。从中不难看出其作为名将的果断和雷厉风行。
原本从正月十五日开始,各地诸侯率领大批民夫开始修筑江户城。这些大名得到消息之后,全都在府邸里闭门不岀,开始备战。以至于工地上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这些人基本上都会投向家康一方。有谁愿意和在关原会战这样的大战役时贻误战机的人并肩作战呢?没有人会不选择站在胜者的一方。二郎三郎所采取的震撼人心的果敢行动,才是真正的战士的行为,不愧其“海内第一统帅”的称号。这些久经沙场的武将,无不在心中喝彩。
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秀忠必然灭亡。不论是旁观者,还是秀忠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由此可见,青山、内藤两位奉行准备切腹自尽,也在情理之中,正是因为他们的不经意的越轨行为,招致了这次危机。
秀忠的心底也同样充满了恐惧,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料,二郎三郎这个人到底会做岀什么事来。说不定他现在当真想要除掉秀忠。不管秀忠愿不愿意,通过和二郎三郎长年的斗争,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无欲则刚的人有多么可怕。这就是自由人的力量。
事已至此,只剩下了一个办法,请本多弥八郎出面调停。弥八郎不但和青山、内藤同为关东奉行,而且是公认的家康第一心腹。让秀忠气愤的是,弥八郎肯定早就得到了消息,可他却迟迟不肯现身,完全是一副知道秀忠反正也会找自己,所以没必要着急的傲慢态度。
但事实并非如此。弥八郎此时尚未了解到二郎三郎的真实用意,所以迟迟不愿现身。弥八郎知道,就像自己对儿子正纯所说,二郎三郎的愤怒是装出来,用来反击秀忠和他手下所表现出来的日益骄横的态度的。但这个反击的激烈程度,超出了弥八郎的预期。弥八郎在心里一面认为二郎三郎没必要采取如此过激的态度,一面怀疑他是否当了真。
因不知二郎三郎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而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在这一点上,弥八郎和秀忠没有什么区别。
弥八郎现在只能等待,等待正纯或二郎三郎来告知自己他们现在的所在。弥八郎对秀忠催促自己出面调停,感到十分为难。不知道二郎三郎他们在哪里,又怎么去调停呢?
弥八郎故意慢吞吞地做好出门的准备之后,来到了江户城。空无一人的工地,令人觉得更加寒冷。弥八郎生出了一种不吉的预感。现在江户城的防卫非常薄弱,如果受到攻击,恐怕连一天都支持不了。二郎三郎肯定也想到了此节。难道秀忠竟然没有注意到吗?他的想法必定是非常浅薄无知的,认为既然已经当上了将军,就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弥八郎想清楚这件事后,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必须让秀忠也和自己一样毛骨悚然。这也许正是二郎三郎的目的。
“他又来了。”秀忠一见弥八郎,便如此说道。他认为这次和往常一样还是二郎三郎的恐吓。
“那就没必要理他。”弥八郎立刻干脆地答道。秀忠认为二郎三郎只不过在恐吓,或者在表面上他装做是这样想的。不管怎么说,秀忠就算有些害怕,也没有怕到毛骨悚然的程度。
“大御所也太过分了。只不过是一个猎场罢了,现在竟然闹到连总奉行都要切腹自尽了,别理他。不会出什么大事。”
弥八郎故意说了反话,因为这样会更有效果。果然秀忠有些心虚了。
“真的行吗?置之不理?”
“当然可以。但要赶快完成城池的施工。”
秀忠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他轻咳了一下之后问道:“这件事和修城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城池,一旦开战,连一天都坚持不了。”弥八郎若无其事地说。
“开战?你说和谁开战?”
“池田、福岛、加藤、浅野……”

弥八郎把参加筑城的大名历数了一遍。秀忠有些慌了。
“为什么这么说?”
“您还不明白吗?”弥八郎又犯了老毛病,脸上浮起愚弄的表情,“这次来帮忙修城的,全是西边的大名。”
秀忠一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弥八郎刚才的话里面,所隐含着的重要的意义。
的确,这次参加施工的全是西边的大名。而且这些大名大多是和家康属同辈,过去受过丰臣家恩惠的、久经沙场的武将。他们正是为了远离江户,才聚集在西边。而安排他们参加筑城,原本就是为了削弱他们的实力。
这些过去的强者,会怎样看家康和秀忠间的不和呢?答案是不问自明的。有人可能会利用这个父子相争的机会,自己渔翁得利,消灭德川家后进而夺取天下。有人可能会投向胜者,即家康一方。不管他们如何抉择,都不可避免地会来攻打江户城。而现在的江户城,基本上是不设防的。在这些猛将的眼中,破城简直就像抚摸自己的盔甲一样简单。
弥八郎依然推出迅速修城的建议,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现在这些西边大名正躲在府邸里疯狂备战。必须要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顺利备战!不能让他们秘密串联!把他们全部赶到工地,让他们不分昼夜地忙个不停。然后悄悄集结德川大军,把有反意者消灭在工地上。
“不,不可能!”秀忠几乎是在喊叫,“不可能开战!就为了一个猎场……这是恐吓!和每次都一样!”
“是啊。”弥八郎依旧冷冰冰地说道,“和每次都一样。但是那个人,每次都是当真的,单纯的恐吓,一次都没有。”
确实如此。二郎三郎每次都做好了可以付诸行动的计划,然后在把计划付诸行动之前,才来威胁秀忠。而正因为如此,秀忠才会不断地做出让步。
“但,但是……”秀忠口沫四溅地喊道,“为了这么一件小事……”
“去年,从伏见城回来的时候,我就提醒过您了,但您没有接受我的意见,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次发生的事情,正像我过去预测的那样,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但其根源不得不让人警惕。”
秀忠的脸上浮过一丝疑云。他在一瞬间怀疑,这次的事件是弥八郎和二郎三郎合谋的。但现在考虑这些事,也不能改变任何形势。
“别再提过去的事了。还是赶快想想眼前该怎么办?”
弥八郎摇了摇头:“我没办法了。”
“你说什么?”秀忠勃然大怒。
“你不可能没办法。你儿子不是跟着他吗?为什么让你儿子跟着他!”弥八郎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所以我儿子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秀忠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弥八郎。弥八郎立刻就察觉到了秀忠的心情,有些寂寞地笑了一下,说道:“如果你怀疑我,我就在这里切腹自尽吧。”弥八郎从腰带上拔出短刀放在身前,然后一边脱外衣一边又说:“能够不亲眼目睹德川家的崩溃,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望外之喜。”这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嘲笑,你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化解目前的困局。
弥八郎充分地扯开内袍,露出了松松垮垮的肚皮。接下来拔出短刀,用草纸裹住了刀身。不急不慢地做好了切腹的准备。
秀忠有些失了魂似的看着弥八郎完成了这些动作。在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中,他根本就无法插嘴说话。当看到弥八郎反手握住刀身时,才惊醒过来。这时秀忠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想开口出声却发现有些困难。

“他真的准备去死啊。”
这个关头要是让弥八郎自尽了,那可是万事休矣。消息肯定会迅速传遍全城,内藤和青山问讯也肯定会追随其后。秀忠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连续失去三位关东总奉行。二郎三郎也会因此真的向秀康和忠吉吐露一切真相,然后起兵来讨伐秀忠。现在聚集在江户的大名们,要么回国,要么迅速招来自己的部队。到那时,不管秀忠愿不愿意,都会形成一场大混战。秀忠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就那么恨我吗?”
弥八郎闻言很意外。两手依然握着短刀,也盯着秀忠问道:“您说什么?”
“不是吗?”秀忠因为过于愤怒,浑身有些发抖。
“你现在死在这里,那谁去和那个人交涉?到那时,他肯定会把威胁付诸行动,接下来就是内乱。不管谁输谁贏,受伤的都是德川家,责任肯定也会被算到我的头上。你要不是非常恨我,又怎么会打算把我推向这种境地!”
对秀忠来说,这是一片难得的肺腑之言,让人可以清楚地体会到他的心情。
“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做过让你如此痛恨的事情。我想没有过,所以,你告诉我。”
秀忠始终认为这是他和弥八郎的个人恩怨,或者他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把弥八郎的切腹自尽,解释成这样一种个人恩怨。
弥八郎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面对这样一个人,自已恐怕真的自杀了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弥八郎慢慢地抚平了裹在刀上的草纸,把短刀插回鞘中,然后整理好内袍,披上外衣,把短刀插回腰带上,最后把草纸叠好又收入怀中。
“谢谢!谢谢你打消了这个念头。”秀忠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想什么呢。”弥八郎心里对秀忠的厌恶有增无减,“在这个人心里,完全没有家国天下。”弥八郎不得不认为,秀忠的脑子里,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现在……”弥八郎沉声说道,“我现在无法得知大御所的所在,但只要大御所不发狂,肯定会来通知咱们。所有的事都等得到了他的消息再说。您现在最好,当做没有发生任何事,和平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秀忠点了点头,然后很不安地啃起了指甲。这原是家康在焦急不安时的习惯,弥八郎一边看着秀忠,一边油然地回念起了家康。
“您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弥八郎在心里说道。如果家康还活着,根本就没必要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费尽心机。弥八郎不自觉地涌出了泪水,好在泪水转眼间就被满脸的皱纹吸收了。
“请您立刻亲笔写信给青山、内藤二人,告诉他们切腹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只能耐心等待。”
这天晚上,甲斐的六郎出现在了弥八郎的府邸。既没带书信,也没有二郎三郎的口信。
“请跟我来。”六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牵来了两匹马。
弥八郎面露难色。这个年龄骑马已经很困难了,再加上又是晚上。现代人很难想象那个年代夜晚的黑暗,骑在马上即便打着灯笼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放心吧。”六郎察觉到了弥八郎的想法。六郎有一双夜眼,在晚上行动基本上和白天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控制好了自己的马,弥八郎的马肯定也会准确无误地跟上来。
弥八郎明白了六郎的意思,翻身上了马。两匹马以惊人的速度在黑暗中飞奔而去,弥八郎放心地控制缰绳,因为他对六郎很放心。
弥八郎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是一名绝世高手。不管是伊贺甲贺忍者,还是柳生一族之中,恐怕很难找出可以和此人匹敌的高手。
证据就是此人仍然活着。回想一下二郎三郎这几年做的事,为他办事的六郎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正常来说,他应该已经被杀死好几次了。
而六郎并不从属于某个门派,只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忍者这一点,更加深了这印象。如果没有高超的韬晦之术和护身之术,根本就无法做到这一点,六郎才能获得二郎三郎如此深厚的信任。
两匹马离开品川之后,直接上了东海道。经过川崎、平冢进入小田原的时候,天光开始放亮。两人用了三个小时飞驰了八十多公里。
从小田原穿过早川村,翻过石板村险峻的山口之后,两人上了小道,为的是避开根府川的关卡。之后的路,弥八郎就完全不认识了。在看上去都是些差不多的小路上疾行多时之后,到达了良浜。从良浜二人又直奔热海乡。
二郎三郎在热海。他带着打猎的队伍,占据了当地最大的客栈。其实,这家客栈是由风魔经营的,当然,弥八郎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也不知道,到了这里就进入了风魔的势力范围,二郎三郎的安全就得到了确保。跟来打猎的手下们也没有察觉任何异常,正为这里舒适的温泉和鲜美的鱼类感到满足。弥八郎认为,二郎三郎之所以一向气色不错,很可能就是因为经常光顾这种地方。

“你终于动手了。”
“是啊。动手了,狠狠地给了他一下子。”
这是二郎三郎和弥八郎见面时说的话。说完,两人都心情愉快地放声大笑。
“你不是真的想让内藤和青山切腹自尽吧?”大笑过后,弥八郎问道。
“但也不能轻饶了他们。”二郎三郎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人们可能会说,就为了猎场这么一件小事
“那正合我意。只为了猎场这么一件小事,还有本多弥八郎出面说情,
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那么如果被毁家,大家都必须要大加小心了
二郎三郎嘿嘿一笑。“不想被毁家”现在成了问题的关键。对战国的武士们来说,“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们才能单枪匹马去奋战。但随着和平的到来,“家”开始有了重要的价值。因为没有家,就没有领地,就没有收入。
在二郎三郎这样的自由人眼中,武士们的这种变化可笑到可以令人喷饭。
“你是打算把他们改易吗?”弥八郎吃惊地大声问道。所谓“改易”,就是收回所有领地并且毁家的重罚。
“对。”二郎三郎丝毫没有犹豫。
“但、但是,是否……”
“你可以对秀忠说,我大怒之下本已打定了这个主意。在你弥八郎的苦苦劝说下,总算是减轻到,只让他们闭门一年。”
二郎三郎也不是个好人。弥八郎一边擦汗一边想。青山和内藤两人的闭门思过,后来实际上只执行了十一个月。
这是后来的事情了。元和元年(一六一五)七月颁布的《武家诸法度》的第十三条第三款中,规定了如下的内容:可以以法破理,不可以理破法。
这一条款的意思就是:即便不合理,也不允许批判或违反法律。表明了必须维护幕府法律的权威性的强硬态度。这次的内藤、青山事件,实际上就是关于对“为理可否破坏大御所权威”的争论。二郎三郎所采取的行动,就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大御所的权威的紧急措施。同时也防止了秀忠进一步变得骄横,并提高了弥八郎的存在价值,可以说是一次完美的战斗。
顺便提一句,在宽永十二年(一六三五)六月,第三代将军家光主持修订《武家诸法度》时,将上面提到的元和令第三条删除了。这一点可以证明,那时幕府的权威已经得以确立,没有必要采取强硬措施来维护了。
事情以内藤、青山两奉行的闭门思过而结束。二郎三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从热海回到了江户。
侧室们含着热泪迎接了他。所有人都因为不休不眠地备战,眼圈底下都是黑的。
“让你们受委屈了。”二郎三郎温柔地表达了歉意。
二郎三郎只是派阿茶局夫人去见了秀忠,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城。无奈之下,秀忠只得亲自过来问安,并报告了对事件的最终处理情况。

。这次是奉行们做了错事,给您添麻烦了。”秀忠压着心头的怒火说道。
“热海的温泉很不错。你现在身为将军,连去泡温泉的时间都没有,难为你了。”二郎三郎悠闲地说道。的确,秀忠这段日子变得脸色漆黑,身形消瘦。而二郎三郎却面色红润,又胖了不少。
秀忠真想扑上去掐死二郎三郎。就因为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自己好不容易当上了征夷大将军,却还要忍气吞声。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秀忠在心里暗自发誓,“但我要尽可能地利用你。当然,我也不会让你过舒服日子。”秀忠经过这件事后下定了决心。既然你二郎三郎想作威作福,那我就把你捧得高高的。但我也要十二分地利用你作为家康的权威,对我不利的事,名声不好的事,全都推到你身上。从表面来看,大家都会认为是我出于孝心,才不得不顺着你的意思做了些违心的事。恶名、骂名归你,孝子的美名则属于我。对所有的事,都可以根据我的需要作出这样的解释。
经过这次的内藤、青山事件,秀忠还了解到,世人对此事的反应令人有些意外。大家都说,以秀忠一贯的孝心,必然会不问缘由地命青山和内藤自尽。二人也只能认命,要怪就怪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吧。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从今以后,秀忠不管做了什么恶事,都可以把责任推给二郎三郎。这样一来,在孝子的光环之下,任荷恶名、苛政都不会对秀忠的名声造成伤害。至少世人能够理解秀忠的处境。我们不难想象,对政治家来说,这是一种多么有利的环境。
秀忠决定要彻底利用一下舆论。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好处,二郎三郎那一贯居高临下的态度,也不是不可以忍耐。而且,二郎三郎迟早也会去骏府的。
这一年的一月到二月间,不但天气异常,而且发生了一些造成人心恐慌的事情。
首先,从江户开始,京都、奈良、上坂本、野州武佐、三河的吉田、赤坂还有馆林等地,接连不断地发生了火灾。二月一.日出现了日蚀。之后在大膳大夫奥平家昌的庭院里发现了一颗刚被砍下的首级。好像所有的生灵,天与地,阴间与阳间都对新将军秀忠的暴政表示着愤怒,并发出诅咒。在秀忠的身边,只有江户城的施工进展得还算顺利。
进入三月后,二郎三郎带着侍妾们回了伏见。秀忠为此感到很矛盾。从便于施政的角度,秀忠希望二郎三郎留在江户,现在有很多棘手的问题。内藤、青山事件以来,幕府的大臣们对二郎三郎的畏惧达到了顶点。他们在处理任何问题时,都会考虑到二郎三郎的存在,唯恐一不小心就触犯了大御所殿下的利益。在这种气氛中,秀忠不可能有效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处理政务。
可是阁僚们即便顾忌着二郎三郎的想法,却也不能每件事都向他请示,那样做会使秀忠颜面扫地。如此一来,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了——凡是都事先和本多弥八郎商量,因为弥八郎和大御所情同手足,心气相连。于是,现在弥八郎的权威在江户无人能出其右,他终于成为了幕府中最有实权的人物。这也可以说是二郎三郎取得的战略上的胜利。
这样一位令人畏惧的大御所离开江户城,对阁僚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值得欢迎的事。对秀忠就更不用说了。但秀忠在高兴之余,却也有一些不安。
因为让二郎三郎留在伏见,也很让人不放心。伏见距京都很近,二郎三郎随时可以和天皇进行联络。而且,家康次子秀康和四子中吉的领地,也和伏见近在咫尺。另外,伏见城对忍者的防范非常严密,即使秀忠打算除掉二郎三郎,到时也是有心无力。而一旦秀忠起兵,在他还率军在东海道上行进的时候,二郎三郎就已经召来秀康和忠吉保护自己,并奏请天皇,把西边各大名全部置于自己的麾下了。
秀忠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之下,越来越迫切地觉得,有必要尽早让二郎三郎迁至骏府。迁往骏府本是二郎三郎的意愿,现在竟然逼得秀忠对此表现的迫不及待,真是妙不可言。

二郎三郎原计划三月十三日从江户出发,因大雨行期被推迟到了三月十五日。五天之后,二郎三郎到达了骏府,并在此滞留了五天。明年就要迁到这里了,在此之前必须要完成维修工作。说是维修,其实基本上是建一座新城。这五天将进行最后的勘察,风魔小太郎扮成一名下人秘密进城,和甲斐的六郎一起陪同二郎三郎进行了这次最后的勘察。小太郎明目张胆地跟在二郎三郞的身边,二郎三郎身边的人,例如本多正纯等都以为他是骏府城领主内藤信成的部下,专门来侍伺候二郎三郎。这样一个简单的障眼法,由小太郎使来,竟然如此有效。六郎也忍不住向阿福表示了由衷的赞叹。
“岳父就像空气一样,每个人都在呼吸,但却没人会留意,就如同世上并不存在这么一个人。这才是忍术的最高境界。”对于六郎的感叹,阿福是这样回答的:“父亲以前曾经说过,因为从一出生就开始接受训练,所以使用忍术时,他完全是发自自然,看上去才不会引人注目,并且不会因紧张而疲惫。”
六郎闻言又一次发出了赞叹。
二郎三郎二十五日离开骏府,第二天到达中泉,因下雨滞留了两天,不用说,在这两天中,他与小太郎和岛左近关于骏府城进行了最后的协商。
二十九日尽管仍然阴雨连绵,二郎三郎却一路赶往冈崎。四月一日,二郎三郎到达名古屋,和四子忠吉商讨了一些修筑骏府城的细节之后,于四月六日返回了伏见城。
经过这一系列的协商,首先,现在的骏府城主内藤信成的领地被换至江州长浜,作为重新建城的费用,二郎三郎给了他银五千枚。接下来,骏府城的开工日期被定在七月一日,美浓、尾张、飞驿、远江、三河等地一万石以上的大名,被下令协助修城。也在这个时期,伏见城的城墙崩塌,修复工作被交给了一万石以下的大名负责。一万石以上的大名很快将投入骏府城的施工,因此被免除了这项徭役。由此不难看出,二郎三郎非常在意骏府城的修建。
五月,拥有上州馆林十万石领地的榊原康政病倒。康政很早就被指定负责照顾秀忠,关原之战时,也曾和秀忠共同率军从东海道赶往关原。他还是德川三虎将之一,也知道二郎三郎假扮家康一事,一直以来都在上州冷眼旁观着二郎三郎的所作所为。他认为二郎三郎非常危险,曾在密信中建议秀忠尽早将其刺杀,但他并不知道秀忠和二郎三郎暗斗的详情。
“要是能那么简单地除掉他,我会等到现在吗?”
秀忠苦笑之后,便把康政的信扔在了一旁。可现在康政病倒了,让秀忠不能不惊慌。因为在久经沙场的老将之中,明确支持秀忠的,只有康政一人。
康政和本多忠胜同年,并同为御旗本先手侍大将。本多忠胜明显是二郎三郎派,而康政则是秀忠派。在井伊直政去世后,一旦开战,凭借着威望,德川家的嫡系部队会在这两位武将之下一分为二。如果康政去世,嫡系们必然会唯忠胜的马首是瞻。放在平时,秀忠可以以高官厚禄拉拢部下,但战火一起,这一招就会失灵。每个人都会选择可以托付性命的侍大将。
在秀忠的身边,这种能够让人放心追随的大将,只有康政一人,余者都是资历浅、年纪轻,缺乏战斗经验的文官。
据《德川实纪》记载,秀忠派酒井忠世、土井利胜等重臣前去探病,并带去了几位大夫。
二郎三郎也派村越茂助前去探望,康政甚至没有请茂助小坐片刻,只是对他说:“你回去告大御所殿下,康政胆小,不敢来往。”

康政对待秀忠的使者的态度,和对待村越茂助时截然不同。据说康政换上正式的官服,隆重地接待了使者。记录这件事的人,对此作出了“奇怪至极”的评价。如果村越茂助是真家康的使者,那么的确是“奇怪至极”,因为康政不可能用这种态度对待家康。可是家康已经去世,面对二郎三郎的使者,康政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尽管秀忠想尽了一切办法,但康政已汤食难进,医生们束手无策。庆长十一年五月十四日,榊原康政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榊原康政去世前后的一段日子里,在伏见发生了很多怪事。康政死前的一日,既五月十三日,从一处古寺中飞出一个灯笼状的发光物,在空中一掠而过后,坠在丰后桥一带。从加藤清正的府中,也飞出了像手提灯笼似的物体,并伴以轰鸣声。在京都也出现了类似的物体,因声如行车,所以人们称其为破车。世人把这些都看作不吉的征兆。
五月十四日,康政去世的当日,西郡之局夫人在伏见城内猝死。西郡之局可以算是家康最早的侍妾了,早在永禄八年(一五六五),也就是四十一年前,她就为家康生下了二女儿督姬。当时家康二十四岁,西郡之局的年龄不详。督姬长大后嫁与北条氏直为妻,北条家灭亡之后,又改嫁给池田辉政,那是一次典型的政治婚姻。算起来,西郡之局应该快六十岁了。作为伏见城里最年长的家康家眷,她平日里深为人们所敬畏。西郡之局是一位狂热的日莲宗信徒,宗教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这位夫人现在突然去世了。
另外,在康政死后的第十一天,即五月二十五日,关东、关西都遭到了狂风暴雨的袭击。在京都还发生了二十年不遇的洪水。因为这场大风,为各地大名运输修复江户城墙的石材的船队,发生了本次工程中最大的沉船事故。锅岛胜茂一百二十艘,加藤嘉明四十六艘,黑田长政三十艘,以及其他共计有数百艘的船只沉没,并有多人溺死。
二郎三郎和秀忠以及他们的手下,怎样看待这些接连不断的怪事呢?关于这一点,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江户城的修缮于五月底完工,全部工程也按原计划于六月十日完成。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秀忠和他的手下完全没有把这些怪事放在心上。
二郎三郎一方,把原定于七月一日开工的修筑骏府城的工程,推迟至第二年正月动工,并于六月四日将这个决定通知了各地的大名。作出这个决定是否受了接二连三的凶兆的影响,现在无法查明。但从现存的记录中,也无法找出其他的原因。百战沙场的武士对各种征兆极其敏感。而凡事都追求合理的年轻人,总是会忍不住嘲笑他们的这种做法。

为什么身经百战的武士会如此重视各种征兆呢?理由只有一个,他们在看过太多的死亡后会开始思考,人死后灵魂去了哪里?或者应该说,他们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会发自内心地认为,能够活下来,并不是因为自己了不起,而完全是一种偶然。
江户城完工后,参加施工的大名们都来到伏见拜见二郎三郎,表面上是来做完工后的报告,实则另有目的,在青山和内藤事件后,家康和秀忠之间多少出现了一些嫌隙,大家想来探查一下,这些嫌隙是否仍未消除,另外家康的健康状况也是大家关心的事,生逢战国乱世的武将必须随时保持谨慎。
半年前才传出了家康和秀忠发生冲突的消息,起因是秀忠日渐骄横,的确,秀忠的骄横在诸人看来越来越刺眼,身为臣子的大名们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身为父亲的家康想必早就忍无可忍了吧。
家康曾经亲手杀死自己的长子信康,这件事非常有名,即便是迫于织田信长的压力,但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这种残忍也足以令众人不寒而栗,大名们都记忆犹新,家康平时看上去很随和,但到了紧要关头,他会毫不犹豫地显露出惊人的狂暴和残忍。
要是惹怒了家康,征夷大将军又算得了什么,秀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大名们对此深信不疑,但有一个问题——家康已经上了岁数,健康状况不知如何,大名们必须来亲自观察一下,才能决定开战时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二郎三郎早就看透了众人的心思,他亲切地会见了各位大名,就好像从未对秀忠大动肝火似的,看上去非常愉快,二郎三郎这样故作姿态的目的就是要引起众人的疑虑,家康越是显得心情愉快,大名越是惶恐不安,明明生气,却做出笑嘻嘻的样子,众人无不毛骨悚然,因为家康的愤怒,已经不得不故作姿态来掩饰了,而且愉快热情的表现,恰恰证明了家康仍然精力健旺。

最终,来到伏见的大名们都对二郎三郎表示出了极大的敬畏,并在有意无意间保证,一旦有事,自己一定会和二郎三郎并肩作战。
二郎三郎只是笑嘻嘻地做出一副心情愉快的样子,就收到了如此之大的效果。
很快,这些事情就传到了江户秀忠的耳中。负责守卫伏见城的德川家嫡系武士中,有很多秀忠的耳目。
秀忠非常恐惧,他清晰地察觉到了大名们的意图。秀忠也很明白,大名们把自己和二郎三郎放在了一架天平上,而天平十有八九会向二郎三郎倾斜。秀忠有些焦躁,自己现在找不到任何对策。尽管在心中恨不得立刻就杀掉二郎三郎,但考虑到大名们的反应,这不是一个良策。虽然身份是征夷大将军,但自己却并不具备和身份相匹配的实力。
秀忠对待大名们的方针是,让他们在经济上无力参与战争,并用法度对他们进行束缚。百姓们渴望和平,所以这个方法是正确的。但要取得效果,则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想要防止大名们自暴自弃地放手一搏,家康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必须让大名们知道,起兵造反不会有任何胜机。为此,秀忠不得不让二郎三郎活下去,还要借二郎三郎之手,消灭很可能会成为叛乱根源的大坂城里的秀赖。
但让二郎三郎留在伏见城是很危险的。在伏见很便于和西部诸大名进行联络,这里离朝廷和大坂城也近在咫尺,是一处无可争议的要冲之地。让二郎三郎待在这样的地方,秀忠又怎能放心。所以秀忠希望二郎三郎能按当初的计划,尽早迁往骏府。如果二郎三郎住在骏府,在江户监视起来会很方便,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他和朝廷及西部大名的联系。而且骏府的周边都是德川家的谱代大名,不但便于秀忠搜集情报,万一事情有变,也可以迅速地从东西两侧夹攻。

秀忠命本多弥八郎前去催促二郎三郎,尽早着手修筑骏府城。二郎三郎依然我行我素,把原定七月开始的工期,推迟到了第二年的正月。二郎三郎为了修筑并迁往骏府城,长期以来和岛左近及风魔小太郎探讨了大量的细节。其实,二郎三郎在内心里非常渴望迁往骏府。只要迁到了那里,不但自身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而且还可以广招贤才,施行大御所政治。之所以现在表现得很不情愿,就是想诱使秀忠出面催促自己。
不用说,这是二郎三郎的一种心理战,目的是为了使骏府变得更安全。
装作不情愿的样子,经秀忠频繁催促之后,再慢吞吞地迁往骏府。通过如此一番作秀,二郎三郎希望可以掩盖这片土地的安全性和特殊性(对秀忠来说则反之,是一种危险性)。
庆长十一年七月,酷暑难当。
二郎三郎在酷暑中,以秀康为总监,以小堀政一为奉行,开始修缮天皇的居所。
八月十一日,二郎三郎携五郎太丸和长福丸我觐见天皇。天皇赐予两个孩子官爵,二人同为从四品,五郎太郎被任命为右兵卫督,改名义直。长福丸被任命为右近卫少将,改名为赖将。
进入八月后,但马守山口重政成为禁军首领,来到伏见城赴任,重政共任此职三年。在《德川实纪》中关于此事只有短短一行的记载。但这次人事任命有着重大的意义。
山口重政最大的特点就是愚忠。他最早为织田信长的大臣佐久间正胜效命,正胜父子因触怒信长而被囚禁时,重政舍命相陪。重政后来被织田信忠招至麾下,信忠死后又辅佐其弟信雄。天正十八年。信雄被流放,重政又从那须到伊势朝熊千里相随。在信雄手下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后,重政又被家康请来,享俸五千石专职负责照顾秀忠,其后领地增至二万石。从天正十九年七月以来,他就成为了秀忠的得力臂助。从重政的性格来看,他肯定是秀忠最信任的部下之一。

重政担任伏见城守,不用说,是出自于秀忠的安排。重政总是忠于自己直属的主君,现在如果秀忠下令,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攻打家康。而且,和当时所有的愚忠武士一样,重政也同样勇猛善战。在战场上从不畏惧,从不退缩。让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睡榻之旁做城守,二郎三郎绝对无法容忍,谁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带领全城的兵将造反。转眼间,伏见城对二郎三郎来说,已经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了。

秀忠试图以此举逼迫二郎三郎迅速迁往骏府,但根据形势的发展,也不排除命令重政起兵对付二郎三郎的可能性。至今为止,秀忠始终尝试从外部派人入城进行暗杀,而这一次,将由守城的兵将从内部发难,绝对是万无一失。
二郎三郎九月二十一日离开伏见前往江户。离行前,二郎三郎特意命秀康留守伏见,目的是不让山口重政趁自己外出时有异动。现在还没到放弃伏见城的时候。
十月六日,二郎三郎到达骏府,并在此停留了二十一天,对筑城一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并做出了大量的相关安排。在各种资料中都记载到,二郎三郎在此时考虑在旧城以外另筑新城,地点在旧城之南的川边,即现在静冈市的川边町。
这样做有两个方面的考虑。其一,登上贱机山就可以将旧城一览无余。如果在城外就可以观测到城内的兵力配备,在发生紧急情况时,会给防守带来很多困难。其二,把安倍川当做补给线。如果把安倍川改成一段护城河,舟楫可直达城内,在防守上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在这二十一天期间,这个方案被放弃了。二郎三郎决定在保留旧城的基础上,向南、东、北三个方向扩展新城。理由很简单,安倍川不是一条可以被轻易地改造成护城河的河流。川边此地,地如其名,安倍川在此处纵横交错。另外,旧城比川边地势高出了五米左右。如果建城于川边,一遇稍具规模的洪水,恐怕城中就会化为水乡泽国。如果被敌人水攻,必定会像备中的高松城和纪伊的太田城那样,片刻间就土崩瓦解。水带来的危险,要远远大于水能带来的便利。因此,改变方案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个说法值得商榷。在短短的二十天里是否可以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二郎三郎从去年年初,不,应该说从前年底就已经开始计划修城,不但和岛左近及风魔小太郎进行了大量的磋商,还在庆长十年二月二十六日写给本多弥八郎的信中,要求他巡视各地搜集建城所需的木材。另外还有一个最好的证据,在这一年的五月,二郎三郎就命萨摩藩的岛津氏开始建一条大堤,这条耗工巨大的堤坝,大幅改变了安倍川的流向。建造这条大堤的目的是要将分流为北川、横雄川、妹川、稻川,把骏府分隔成一座水上城市的安倍川束流迂回。没有这项工程,就无法在骏府城下建造一座巨大的城下町,骏府也就从而无法获得发展,因为人们不能不顾虑到频繁光顾的洪水。但这只是这项工程的一个目的,二郎三郎另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他希望安倍川迂回改流之后,萨摩大堤可以把骏府城和城下町都拱卫于其中。萨摩大堤的功能并非是单纯的防洪,它还是骏府城防的一部分。由此不难想象出其规模之宏大。
“萨摩大堤,始于笼鼻妙见山,止于有渡郡中野新田。高三间,宽十二间,马道六间,长二千四百余间。”这是《修订骏河国新风土记》第十五卷中的记载。现在保存最完善的妙见下的萨摩大堤,马道四点五米,宽十四米,高三米。这种规模与其说是大堤,真不如说是防守用的壁垒。从西侧有敌来犯时,安倍川就是天然的壕沟,而萨摩大堤就是人工建造的壁垒。
有一个旁证。据地志记载,在骏府城下町的偏远之处,设有“川越町望楼”和“横田望楼”,以作守卫之用。这两处望楼都是由石块、土墙、壕沟构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坚固堡垒。在城下町外围设立这样的望楼,是有外墙的城下町的共同特点,而萨摩大堤就是骏府城下町的外墙。

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据说,萨摩大堤于庆长十一年五月开始动工。也就是说,二郎三郎从十月六日开始,在骏府滞留的二十一天期间,大堤要么已经完工,要么正在施工。外围的防护设施已经在施工,可是城池的位置却仍未确定,这种事很难想象,也不是二郎三郎做事的风格。城池的位置不变,这个想法肯定是早已有之。但为什么二郎三郎还要犹豫二十一天呢?想必是对秀忠和本多弥八郎使的一种障眼法。

二郎三郎以前曾对弥八郎说过,之所以把归隐的地点选择在骏府,是因为那里是自己的故乡。其实这是一个借口,目的是为了掩饰自己和风魔的关系,以及准备把骏府建成一座固若金汤的要塞的意图。萨摩大堤显而易见是一处防御设施。二郞三郎特意没有在骏府东侧也建造同样的设施,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正意图。在这二十一天中,二郎三郎数次改变城池的位置,其实就是在作秀,不但要让秀忠及其属下,还要让弥八郎也认为,骏府只是退隐之所,让二郎三郎住在这里,不会对秀忠产生任何威胁。
十一月四日,二郎三郎进入江户城。
从表面上看,庆长十一年总算将要平安地过去了。在这里特意说是从表面上看,因为在这个年末,又发生了一件将要引起二郎三郎和秀忠冲突的事情:阿梶夫人怀孕了。
几位侧室当中,最热爱着二郎三郎,并为他奉献了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梶夫人。她对于男欢女爱的要求也最强烈。但命运好像喜欢捉弄人,最受二郎三郎宠爱的阿梶夫人至今膝下无子,而淡泊于男女之事的阿万夫人,却已生下了两个儿子。此事是阿梶夫人心中最大的伤痛,她甚至在恼怒之余,对二郎三郎大发嗔怨,但除此以外也别无良策。
和二郎三郎在一起已经六年,阿梶夫人渐渐地放弃了要一个孩子的想法。她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怀孕的能力。可就在这个时候,阿梶夫人却怀孕了。不但阿梶夫人狂喜不已,二郎三郎也由衷地高兴。二郎三郎最爱的是阿梶夫人,最离不开的也是她。
正因为如此,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对这次怀孕表现出了十二分的谨慎。
尤其是阿梶夫人,决定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生下这个孩子。阿梶夫人原本希望在伏见城生产,去江户不但旅途艰辛,还要担心秀忠闻讯后来加害。但这次二郎三郎却不能把她留在伏见,因为二郎三郎打算离开江户后就直接去骏府,再也不回伏见了。在这种情况下,又怎能让阿梶夫人一个人留在伏见呢。
二郎三郎尚未到达江户,秀忠就得到了阿梶夫人怀孕的消息。秀忠果然大怒,不,应该说是暴怒才对。秀忠对二郎三郎表现岀的无穷无尽的旺盛生命力大为恐惧。这一年,二郎三郎的实际年龄是六十四岁。六十四岁还能让女人怀孕,这种能力……
这一年的六月,秀忠和正妻于江刚刚生下了一个男孩,幼名国松,即后来的骏河大纳言忠长。秀忠为了生这个孩子,使出了九半二虎之力,于江无数次抱怨之后,总算怀上了孩子。这样想来,秀忠愈发觉得二郎三郎简直是个妖怪,以这样的年龄,竟然还能轻轻松松地生出孩子。
但是,阿梶夫人和二郎三郎的担心是多余的。秀忠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去管二郎三郎生不生孩子。而且,秀忠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不必再为继承人的事担心了。
庆长十二年(一六零七年)元旦,阿梶夫人生下一个女孩,后来起名市姬。
正月二日,入夜时分下起了雪。从这天开始,二郎三郎病倒了。在《当代记》、《庆长见闻录》等史书中,很不可思议地把这次病记载为淋病。家康如果还活着,已经是六十六岁,在当时已是罕见的高龄。二郎三郎比家康小一岁,也有六十五岁了。官家的正式记载中,把一位六十六岁老人的病症写为淋病,让人真的很难理解史官的动机。好比在今天,首相病了,媒体会把他的病症写成淋病吗?时代虽然变了,但这种病的不光彩没有变。所以,这个病名不应是史家的推测,医生和二郎三郎的部下也不会使用这个病名,只有在二郎三郎本人的授意之下,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那么,二郎三郎为什么要使用这样一个不光彩的病名呢?首先,二郎三郎应该是在装病。当然,也有可能情况正相反,二郎三郎真的患了重症。但从之后的情况来看,可以排除重病的可能性。很久以前,二郎三郎在一次装病时,外界也流传他患了淋病。很可能是想起了这件往事,二郎三郎以他特有的诙谐,授意手下向外界发布了这个消息。
其次,淋病虽然不光彩,但不是能致死的重症,给人的感觉也以滑稽的成分居多。尤其放在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身上,反倒成了生命力旺盛的证据。
即使在对外发表了淋病之说以后,全国各地仍在风传家康病重。为了消除这种传言的影响,二郎三郎分别在正月和二月里,两次招待各地大名,江户的居民,以及附近的一些农民来看戏。他要把自己的健康形象,展示给尽可能多的,来自各个阶层的人。毫无疑问,家康的健康是此时的天下头等大事。可是二郎三郎为什么不惜使用淋病这种病名,也要装病呢?现在真相无从得知。笔者认为二郎三郎是为了阿梶夫人和市姬。二郎三郎在此之前,几乎不明白什么叫家族亲情。在幼年被卖给人贩子之后,一直就是孤家寡
人。庆长五年,做了家康的替身并认识了阿梶夫人之后,二郎三郎才首次品尝到了家庭的滋味。自己深爱着的阿梶夫人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如果二郎三郎不惜称病,也要享受一段时间以市姬为中心的天伦之乐,想必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肯定是打算珍惜一下这段短暂的幸福时光。
开始修筑骏府城的日子,一般被认为是庆长十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但实际上是十二月十七日。被征调来修城的大名有,池田辉政、池田长吉、加藤嘉明、有马丰氏、蜂须贺至镇、松平忠利、伊东佑庆、分部光信、古田重治等十人,后来又增加了前田利长和毛利辉元。
各地大名以每五百石领地出三人的比例负担徭役,也就是说,五万石的大名出三百人,五十万石的大名要出三千人。大名们从自己的领地内派出这些民夫,必然会影响到领地内的耕作。《当代记》第四卷,关于庆长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记载中,有这样一句话:“西部十国因派民夫去骏河参加施工,无法筹齐岁贡。”
负责指挥这些民夫的是骏府的几位奉行,有三枝昌吉、山本正戌、龙川忠征、佐久间政实、山城忠久等人。另外还有川胜秀氏、安藤正次、牧助左卫门等几人协助。
工程进展得非常迅速。五月二十三日天守台奠基,七月三日内城宫殿完工后二郎三郎迅速迁入。当然,此时骏府城的工程还没有全部完成,外城的工程只进展了一半,天守阁也尚未完工,但工程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施工的环境非常残酷。《当代记》第四卷,对庆长十二年六月十四日做了如下的记载:“因为骏府和江户的工程进行得很紧张,很多民夫到晚上便不能视物。”民夫到夜晚便不能视物,明显是患了青光眼,病因是缺乏维生素和过度劳累。在施工中也有很多人因事故负伤或送命。这段日子,对民夫和监工的武士们来说,都是非常艰辛的。
二郎三郎为什么要如此急于建城呢?也许他是为了尽量缩短各地大名因领国缺乏人手而度日艰难的时间。也可能是为民夫们着想,早日完工,民夫就可以早日回家。
但事实并非如此。真正的原因是在二郎三郎身边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家康的第四子忠吉病倒了。忠吉是仅比秀忠小一岁,生母和秀忠一样都是阿爱夫人。十二岁时,忠吉娶井伊直政之女为妻。二十一岁时,作为东海道方面军的先锋,参与了关原之战。先是参加了攻打歧阜的战斗,然后又在关原会战当天率先点燃了战火,会战后忠吉和井伊直政一起追击岛津部,最后和直政同时负了铳伤。凭着这份功劳,忠吉被授予了五十七万一千七百二十石的领地。
从履历上不难看出,忠吉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猛将。而事实上,忠吉的部下中的确出了很多著名的勇士,被称为近代火炮之父的稻富一萝斋,就是忠吉的家臣。忠吉曾在清须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的五町目和十町目处种植了树木,作为大炮射击的瞄准参照物,以备被围困时之需。由此可知他对军事技术有着很浓厚的兴趣。
但现实中的忠吉,不但病弱还有些神经质。体弱的男人往往喜爱军事,因为他们希望以此弥补自己的缺点,这一点可以在忠吉身上得到很好的证明。忠吉最感兴趣的是弓箭和火铳,也就是远距离杀伤武器,而不是刀、长枪等近战武器。这也说明他不具备参加肉搏战的体能。可能正是为了改变忠吉给人们的病弱印象,忠吉的岳父井伊直政才会在关原之战时,不顾家康的禁令,带领忠吉冲锋陷阵。而经过这次战斗之后,忠吉作为武将,果然声名鹊起。
《武德编年集成〉〉等史料中,最早对忠吉之病的记载,出现于庆长九年五月。在这个月,忠吉为治疗去了但马温泉。据史料称,除但马温泉外,忠吉还曾去过摄津的有马温泉。据说温泉对治疗疮疾有帮助。疮疾是一种体表症状,有人怀疑忠吉患的可能是梅毒性的疮疾。庆长十年十月上旬,忠吉疮疾迸发,十二月十日曾一度陷入危笃状态。
“下野守大人(忠吉)病态危急。从八时昏迷至十二时,灌药之后苏醒。”(《庆长见闻录案纸》)
“(忠吉)日渐神志不清,今日八时陷入昏迷,饮药后于中午时分苏醒。”(《武德编年集成》)
为忠吉进药的是曾在下野足利学习医术的龙野为伯。二郎三郎为酬此功,赐银百枚,赏领地千石,并命为伯随身照料忠吉。
忠吉的疮症渐成痼疾。庆长十二年正月二十日,忠吉离开清须,二月六日到达江户,暂住于大久保忠常在芝(地名,译者注)的府邸,随后疮疾复发,在大久保宅休养了二十天之后,病情有所好转。忠吉于二十六日进城晋见了秀忠,但因病情又一次恶化,未及见二郎三郎,就离开了江户城。过了一天,即二十八日,二郎三郎亲自来到大久保宅探望了忠吉。
二郎三郎见到忠吉之后大惊失色,忠吉已经明显面呈死相。据说,见死人多了,也就自然明白了什么是死相。历尽了生生死死的二郎三郎,不知何时也有了这种能力。忠吉只有二十八岁,可他已不得不迎接死亡。二郎三郎的心中充满了悲怆和无奈。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病毒已经侵入了忠吉的脑部。他时而傻笑,时而痛哭,说出的话了完全没有了条理,其状让人不忍目睹。
“他活不长了。不过,与其现在这样,还不如死了。”
二郎三郎一边这样想,一边无奈地注视着忠吉,突然,忠吉的一句低声梦语,骇得二郎三郎一跃而起。
“杀掉越前的二哥?不行!尽管不是一个母亲,但我们是兄弟啊!父亲大人也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你说什么?”
忠吉的眼神聚焦在某一点,声音颤抖,明显是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
“暗杀?太卑鄙了,不行——我反对!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二哥!”
二郎三郎凝视着忠吉,自己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这不是忠吉的幻想,是现实的再现。说话的对象必然是秀忠,而且这次对话肯定发生在最近。
大概就在前天,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忠吉进城见秀忠的时候。忠吉很有可能是受了这次谈话的刺激,以至于病情急剧恶化。
“兄长为何会有如此恐怖的想法!你说越前的秀康兄长有什么图谋谋反?那,那你为什么不禀告父亲大人——什么,怕他老人家担心,但是,你也不能使用暗杀这样的手段啊——太过分了!兄长!”
忠吉嚎啕大哭。
二郎三郎止住了颤抖,心又变得坚如铁石。秀忠现在企图暗杀他的兄长结城秀康,准备秘密地除掉在众兄弟中,最武勇最有人望的秀康。忠吉已命不长久,秀康再被杀,等于折断了二郎三郎的双翼。

一旦发现了二郎三郎的真实身份,最有实力否认秀忠继位将军的正当性,并引起纷争的,就是结城秀康,其次是忠吉。但忠吉是秀忠母同胞的弟弟,在井伊直政去世之后,对秀忠而言,忠吉还是相对比较容易摆平的,而秀康则不会如此简单。
前面已经提到过,经历过战国乱世的各地大名们,无一例外都很欣赏秀康。而且,秀康曾是太阁秀吉的养子,和大坂城的秀赖份属义兄弟。正因为如此,不但秀康处处照拂秀赖,秀赖也处处仰仗秀康。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旧丰臣系大名,也都为了丰臣家的存续而向秀康示好,细川忠兴和毛利辉元也对其另眼相看。秀康可以称得上是天下最有实力的大名。
看一看三年前的庆长九年四月,秀康就封越前之后第一次来江户时秀忠的态度,就可以清楚秀忠是如何地忌惮秀康。秀忠借行猎之名,特意赶到品川迎接,并在回江户时,把秀康的车舆排在自己之前。虽然秀忠那时尚未继任将军,但好歹也是德川家的世子。秀康当然固辞不受。最终,二人并驾返回了江户城,而且秀康直接乘轿进了江户城的内城。这可以说是一种破格的待遇。秀忠之所以要如此惺惺作态,正是因为他内心充满了对秀康的畏惧。
秀忠对秀康的畏惧,对二郎三郎来说,实在是一件幸事。因为每逢秀忠试图除掉二郎三郎时,秀康的存在都使他不得不心存顾忌。但现在秀忠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他准备不惜采取暗杀这种手段,也要除掉秀康。
二郎三郎告别忠吉,在回江户城的路上陷入了沉思。
失去秀康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损失,但二郎三郎现在却无法警告秀康,他正面临着被暗杀的危险。秀康绝不会轻易地相信,自己的兄弟会毫无缘由地来暗杀自己。如果要提出警告,只能把事情的全部前因后果都告诉他,从二郎三郎是如何不得不开始扮演家康说起。这样一来,秀康就知道了秀忠是从替身处继承了将军之位,以他的性格,必然会立刻起兵和秀忠发生正面冲突。不管这场战争的胜利属于哪一方,二郎三郎十有八九会丢掉性命。

因此,现在不能正面警告秀康,只能通过第三者在暗地里提醒他注意。
但这种形式的警告能否引起秀康足够的警觉,则很是一个疑问。秀康大概难逃此劫了。
秀康死了,忠吉也死了,这样二郎三郎就会变得孤立无援。以孤立无援之身留在江户,和自杀没有什么分别。既然如此,还是迅速脱身为妙。二郎三郎再次发挥了他天性中擅于逃命的优点,竟然在第二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九日早晨就离开了江户,准备返回骏府。不用说,二郎三郎没有直接回骏府,而是假称打猎去了相州中原,然后辗转奔向骏府。逐渐接近并进入了风魔的势力范围之后,二郎三郎长舒了一口气。现在安全了,不管秀忠派出什么样的刺客,在风魔的势力范围之内,是不可能杀死二郎三郎的,绝对不可能。这就是风魔的实力,也是风魔的名誉所系。
与此同时,忠吉紧急离开江户准备返回清须,但他的生命在芝浦就走到了尽头。这一次,任何灵丹妙药都没能再让他苏醒。这一天是三月五日。忠吉年仅二十八岁,因为没有子嗣,尾张清须五十七万石的领地被收回,家门自此而绝。
秀忠接到忠吉的死讯后,大惊之下急忙赶往芝浦。有一件事令他非常担心,现在失去了二郎三郎的准确行踪。侧室们也只知道,二郎三郎将边打猎边返回骏府。秀忠当然不会知道,忠吉在昏迷中吐露了和自己关于秀康的对话。此时他只是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首先,现在对幕府众臣和大名们如何解释呢?亲儿子死了,却搞不清父亲的行踪,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无奈之下,秀忠只得唤来本多弥八郎,强压怒火,命令他迅速打探二郎三郎行踪。弥八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二郎三郎此时正在三岛。前面写过,三岛完全处于风魔的控制之下。二郎三郎打算就留在三岛或附近的藤枝和田中城,直到骏府城完工。至于江户城,他是不打算再回去了。
六日,弥八郎把二郎三郎的所在告知了秀忠。土井利胜当天就离开江户去向二郎三郎禀告忠吉的死讯,但二郎三郎早已得知了这个消息。三月七日,二郎三郎接见了土井利胜。但他没有去江户,而是返回了骏府,到达骏府时是三月十一日。世人就家康对忠吉表现出的冷漠大惑不解,并因此生出了种种猜测。
在忠吉死前四天的三月一日,在伏见城发生了一起血案。奉命坐镇伏见城的结城秀康遇刺,刺客是由柳生宗矩亲率的八名剑手。向秀忠进言暗杀秀康的就是宗矩。因屡次行动失败,宗矩比秀忠本人更焦急,他私下里分析了暗杀二郎三郎失败的原因。结论是,过往的行动所伴随的风险过于巨大。一旦对二郎三郎的暗杀失败,只要他敢于采取曝光战术,很可能会使秀忠丢掉将军的宝座。因此,宗矩在每次行动时,总是表现得犹豫不决。仔细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风险的根源就在于结城秀康和松平忠吉二人的存在。现如今有资格威胁秀忠将军地位的,只有此二人。如果这两个人不在了,即便二郎三郎祭出曝光战术,也没有入能够在短时间内直接威胁到秀忠的地位。就算全国各地的大名一片哗然,也不会有人出头,说出让秀忠立即交出将军宝座的话。关原之战过去了七年,“盆栽大名”政策已初见成效,德川家和西部及东北部大名之间的军事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因此,只要除掉了秀康和忠吉二人,宗矩就不会再犹豫不决,可以从容地对付二郎三郎,为秀忠拔掉这根眼中钉。秀康和忠吉之中,忠吉和秀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一向感情很好。忠吉只不过出于对刚毅果敢的武将的向往,对秀康抱有敬意而已。如果有可能,秀忠是不愿杀死忠吉的。因为凭本能秀忠知道,一旦到了生死关头,在诸兄弟之中,能够帮助自己的只有忠吉。所以秀忠才会在二月二十六日见面时,有意无意间向忠吉透露了暗杀秀康的计划,以让忠吉能有心理准备。忠吉闻言后大惊,恳求秀忠放弃暗杀计划,并险些当场流泪。
“只不过说说罢了,看把你急的。”
秀忠当时这样抚慰了一下忠吉,但秀忠绝不会为此放弃计划。尽管是以半开玩笑的方式,但也算是和忠吉打过招呼了,剩下的就是强行将计划付诸实施。就算事后忠吉提出抗议,秀忠也可以推脱,不是早就和你商量过了吗?而忠吉见识了兄长秀忠令人咋舌的强硬手段之后,今后说不定会乖乖地俯首称臣。这时秀忠做梦也未能想到,忠吉会因此命丧黄泉。
三月一日,从早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让人心情不畅。尽管樱花已经开了,可仍然有些春寒料哨,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结城秀康讨厌这种天气。这样的天气总让人感到有些消沉和郁闷,而这正是秀康最不喜欢的。
在四季中,秀康最喜欢夏天,不喜欢秋天和冬天。而自己的封地越前,几乎一年四季都阴着天。因此,秀康一直留在伏见,很少回越前去。现在连伏见也是这种天气,真让人没办法了。在自己负责坐镇的伏见城中溜达了一圈,秀康的心情依旧十分郁闷。
伏见城守山口重政,看着秀康那像生闷气的孩子般的样子,笑嘻嘻地对他说道:“这种憋闷的天气,骑骑马最爽快。沿着淀川骑马去大坂玩玩吧。”
秀康曾做过一段时间太阁秀吉的养子,和丰臣秀赖份属义兄弟。秀赖一出生,身边就全是女人,因此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位义兄,一见到秀康就会叫着“大哥”,凑上前来。秀康对此也很受用。更何况,虚荣心极强的淀君身边的侍女全是些美人。
“大坂——”
马跑得再快,当天赶回来也有些困难。
“在大坂住一晚,顺便找那些女人玩玩。”重政道。
秀康的眼前浮现出了几个自己看得上眼的侍女的面容。痛痛快快地脚一跑,然后从那几个侍女中找一两个来过夜,这个主意不坏,至少比在伏见郁闷地转圈儿强。
“好,我就去一趟。”秀康立刻就打定了主意,转身就向马圈跑去。
“你中计了。”山口重政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重政立刻就去了柳生宗矩使者的房间。得赶快布置一下,否则,性急的秀康很可能会与宗矩他们擦肩而过。当然,就算今天赶不上,也可以在他从大坂返回时伏击。
重政的担心是多余的。柳生使者的速度要远快于奔马。秀康还没有出马圈,使者已经跑出了城门。
“带马!别磨磨蹭蹭的!”
秀康虽然已经急不可耐,但马夫还是慢吞吞地为他备着马。目的是不让他丢下侍卫们,自己一个人跑得不见踪影。
秀康在来势渐猛的风雨中,沿淀川纵马飞奔。
爽!痛快!在城里怎么看都别扭的阴暗天空,现在反而能带来一股力量,使秀康感到一种将要上战场般的昂扬激奋。冒死单枪匹马直闯敌阵时,比起万里无云的晴空,这种阴沉灰暗的天空反而更能烘托出悲壮的气氛。
和往常一样,十名侍卫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虽然和秀康几乎同时出了大手门,但侍卫们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秀康渐行渐远。
秀康骑马时的气势很猛,他从不考虑前方有没有障碍,只管以最快的速度打马急奔。如果前面有障碍物,秀康会提马一跃而过。这是一种用来冲锋陷阵的骑术。在战场上冲散对方步兵的任务,有一半是由战马完成的。为完成这个任务,战马必须要拥有超常的速度和重量。秀康的战马就是这样一匹体型健硕、脾气暴躁的悍马,是他精选的宝马。侍卫们既非秀康这种骑术高手,所乘的座骑也不是宝马,所以很快就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秀康原本也有借此戏耍侍卫们之心。

看不到侍卫们的身影,秀康终于勒了勒缰绳,放慢了马的速度。他驱马下了大堤,来到河滩,准备在这里等一等侍卫们,目的不是体恤马力,也不是因为身边无人担心安全,而是为了不让侍卫们自尽。去年,秀康和秀忠在江户城中见面之后回自己的住处。秀康的住处在西之丸,尽管知道侍卫们正在内城出口等候自己,但因为嫌麻烦,秀康没有走出口,而是穿过中庭径直回了西之丸。当时,侍卫的首领准备切腹以死相谏。秀康大窘,不得不做出了今后不会再甩下侍卫单独行动的承诺,才终于阻止了首领自尽。过了好一会儿,侍卫们才赶了上来。看到秀康之后,所有人都驱马踏着枯萎的芦苇来到河滩。侍卫们需要让坐骑和自己都喘一口气。
风越来越大,夹着冰的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大地。尽管带着斗笠,但所有人都是满脸雨水。
“太冷了,还得让马跑起来。”就在秀康说出此话的一瞬间,事情发生了。
秀康引以自豪的坐骑,突然倒在了地上。秀康机敏地纵身一跳,总算没有被掀翻在地。他想要把马扶起来时,才发现爱马的身体上深深地插着两支箭。这只是开始。基本上在同一时间,十名部下的马都倒在芦苇丛中。击毙部下坐骑的也是箭,秀康向大堤方向看去。九名骑士出现在堤上,全是一身武士装束,还都戴着很深的斗笠,遮住了相貌。其中有八人手持弓箭,排成一排仍在继续射箭。敌人先是射杀了所有马匹,接下来又有四名侍卫中箭倒地。剩下的六名侍卫为保护秀康,拼死向这边奔过来,途中又有二人背后中箭,最终能够护卫在秀康身前的,只剩下了四个人。
九名刺客很沉着。三名留在堤上,另外六名不慌不忙地驱马下到了河岸,来到秀康等人身前十米左右的地方。六名刺客慢慢地下了马,将秀康等五人围在中央。
秀康注意到,刺客们在斗笠之下,还蒙上了面巾,说明这次暗杀行动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这些刺客知道秀康要经过此处,所以在这里设伏。而知道秀康会经过此处的,只有伏见城守山口重政。
秀康想起二郎三郎离开伏见城时,曾暗地里叮嘱过自己。
“小心重政,这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们明知我是结城秀康,还要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都给我报上名来!”秀康叫道,边叫边抽出了刀,四名侍卫也拔刀拉开了架式。
宗矩大声答道:“我们是丰臣家的人。为了丰臣家,今天请你把命留下。”这当然是谎话。但在如此空旷之处,而且是在这种天气里,说不定会有人在暗处听到这番对话,特别是如果有人乘舟在河上钓鱼,宗矩想灭口都不可能。为了以防万一,宗矩才先说出了这样的谎话。

“不,不可能!秀赖殿下怎么会来杀我!”秀康叫道。
的确如此。困守大坂城,孤立无援的秀赖最仰仗的人,不是加藤清正,也不是福岛正则,而正是结城秀康。
秀康集全国大名的信任于一身,对身为将军的弟弟秀忠也拥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有传言,连家康都对自己的这个儿子都十分忌惮。这样一位人物,又有谁会不想结交他呢?
所以,秀赖本人不会派人来暗杀秀康,绝对不会。但大坂城里还有淀君,她还有一位宠臣名叫大野治长。这二人十分仇视德川家,并对丰臣家的实力有些盲目的自信,完全没有把德川家放在眼里。淀君绝不会把丰臣家的存亡,寄托在家康儿子身上。对她而言,这种做法是最大的屈辱。但以秀锁为首,片桐且元、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等人,十分认可秀康的实力,并对其寄予厚望。淀君等人对这种情况必定会感到很无趣。这一派的人在备感屈辱之余,试图前来暗杀秀康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而暗杀的理由也可以称为“为了丰臣家。”
这些念头在秀康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秀康苦笑一下,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眼下如何脱身。
只看了一眼刺客们从容不迫的态度,秀康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刺客们的动作从容整齐,不难看出每个人都是高手。相比之下,护着自己的四名侍卫则都是些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人。持刀的姿势都很僵硬,有人摆出中段(日本剑道的一种起手式,后面的侧架和上段同,译者注),有人摆出侧架,还有人则莽撞地摆出了上段,看上去乱七八糟,作为迎击态式完全不合格。秀康心里明白,自己难逃此劫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公子哥面对死亡时,没有任何恐惧。从十一岁被送去当人质时开始,死亡就成了和秀康长年相伴的朋友,任何时候丧命都毫不奇怪。也正是这种生存环境,造就了秀康的杀伐果断,从而为他赢得了天下大名们的敬畏。
“我竟然死在这样一个天气里。”这一点使秀康略微有些遗憾,如果可以选择,秀康更愿意死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里。这个心愿现在看起来有些奢侈。
“上。”
宗矩简短地命令完,拔出了自己的刀。其他五人也抽刀在手。宗矩的态度很明确,多说无益。
宗矩垂下刀,摆出了柳生新阴流的“无形之位”。准确地说,这种姿式算不上是一个起手式,只是拔出刀,然后任其自然地在体侧下垂,刀尖指向左侧而已。柳生新阴流不讲究起手式。起手式是一种固定的架式,容易束缚剑意的自由发挥。想要随时都能恰当地应对敌手的变化,就必须要有不受形式束缚的自由剑意。从这个角度来看,“无形之位”是柳生新阴流的精髓,也是柳生剑法最大的特色。

好武的秀康曾在江户城数次观摩过宗矩的剑法,并称赞“无形之位”可以在气势上压倒任何对手,因此一见之下,立刻就认出了敌人用的是柳生新阴流剑法。
“你们是柳生门的人吧。”
宗矩心里略微一慌,他没想到秀康有这么高的剑术素养。
“柳生门的人为什么要来杀我?”秀康重新想起了刚才的疑问,知道自己会通过此处的只有山口重政,而山口重政则是秀忠忠心不二的家臣。
“我知道了!是秀忠!是秀忠想要我的命!”
宗矩有了危机感,秀康的眼力令人佩服,更让人觉得可怕,不能再让他多说了。
宗矩一掠来到秀康的面前,秀康的四名侍卫试图阻拦,但都被宗矩的手下一刀就砍翻在地,连刀剑的撞击声都没有发出。实力太悬殊了,连打斗都称不上,简直就是屠杀。秀康把刀提到胸前直指对手,摆出了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宗矩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已经到了和秀康“一足一刀”的距离。也就是说,只要踏上一步,刀就可以砍到对方。
秀康大喝一声,挺刀直刺宗矩的胸膛。这是舍生忘死,务求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一刀。
宗矩挥刀一拨,然后向秀康毫无防备的身体,发出了致命的一击。秀康
在武功上的天分在这时发挥了作用,他身体一缩,略微闪了一下,宗矩的必杀之剑,只是斩断了秀康的右腿。
如果这时不是响起一声铳声,秀康肯定会当场丧命。
宗矩一面在心里骂自己不该大意,一面打算给秀康补上一刀。铳声就响起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宗矩的身体应着铳声一跳,他中弹了。宗矩立刻想翻身跃起,但未能如愿。很有意思,他中弹的地方和秀康一样,也是右腿。
那个年代的弹丸很大,而且速度不快。一旦命中人体,都会留下可怕的伤痕。血肉横飞,弹孔很大,弹丸也大多会留在身体里。因弹丸为铅制,所以很容易造成感染,如果不迅速取出弹丸,并在伤口内部充分消毒,很容易引起破伤风或坏疽。正因为如此,当时铳伤的死亡率很高。宗矩中的弹丸,也在射碎了骨骼之后留在了体内。
宗矩的部下反应十分敏捷。五人中的二人跃向宗矩,一人包扎,一人以身体护住宗矩,防备敌人再次铳击。余下三人开始搜索铳击者。但河滩和大堤上都看不见敌人的踪影,留在堤上负责监视行人的三人,指着河面在叫嚷着什么。
弹丸来自河面。三名柳生忍者发现河面正中有一支小船,上面有人正端着火铳。

铳声再次响起,护住宗矩身体的柳生忍者,胸口被弹丸击中。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小舟上的男子又点燃了第三支火铳的火绳。铳声第三次响起,正在为宗矩疗伤的柳生应声倒下。
没人能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当时的火铳都是前充式,要从铳口填装弹丸,首先要装入火药,并用通条捣实,然后装入弹丸,弹丸也要用通条固定,最后加上填充物后才能发射。而且,当时的火药质量不纯,发射一次之后需要用通条清扫膛内,然后才可以按同样步骤进行第二次发射,每次操作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因此,用一支铳是不能进行连续射击的。而小舟上的男子,明显是准备了数支火铳,以便可以连续射击。
想攻击河面上的这只小舟是不可能的。现在搞不清对手预备了几支火铳,贸然用弓箭靠近攻击,形同送死。而且,一旦战斗陷入僵局,很可能被路过的行人看到。所以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逃走。三名柳生抱起宗矩,以马体为掩护,艰难地爬上大堤,和另外三人会合后向大坂方向打马而去。现在当然不能再回伏见城了。
小舟上的狙击手见柳生的人逃了,便把船划到岸边。小心起见,他提了两支火铳才上岸。
秀康已经昏死了过去,右腿几乎被完全砍断。失血虽然很严重,但性命还在。狙击手很熟练地为秀康包扎止血后,脱下自己的油纸蓑衣盖在秀康身上。大量失血带来的体温下降会给伤者带来生命危险。
狙击手接下来牵过柳生忍者留下的马,先把秀康放在鞍上,然后又用细绳将他固定住。最后自己骑上另一匹马,一手拽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上了大堤。走上大路后,他打马直奔伏见城。
此人是甲斐的六郎。
二郎三郎在二月二十八日,从神智不清的忠吉口中得知,秀忠正试图暗杀结城秀康。他一面以贯有的神速,在第二天二十九日逃离江户城回骏府。
面命六郎迅速赶至伏见,相机保护秀康。在无法正面示警的情况下,这是二郎三郎能为秀康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据说忍者一日之中可奔行二百公里。江户到伏见约有五百多公里,即便是忍者也要用三天时间才能到达。六郎在跑死了三匹马之后,竟然只用一天就赶到了。
六郎到达伏见城时,是三月一日的白天。他避开山口重政的耳目,找到了早被自己收买的马夫。这时秀康刚刚离开,飞马赶去也不是追不上。但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呢?六郎没有理由可以阻止秀康的远行。如果说自己是赶来护卫的,很可能反而会被秀康怀疑。而且,刺客是柳生,有六郎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要想从远处保护秀康则更难了。
“只能用铁铳。”六郎凭感觉断定。但刚才也讲过了,当时的铁铳不能连射。想要连射,必须有多支的铁铳。六郎跑来跑去,总算偷到了五支铁铳。用油纸包了,又裹上一件蓑衣。不能抱着这么重的东西骑马,而且在马上有很难完成装弹、点火、射击的一系列动作,于是六郎又偷了一只小船,沿淀川顺水而下。在船上携带重物,装填弹丸都是很容易完成的。凭借着帆和桨,六郎终于追上了秀康。这时宗矩正挥刀砍向秀康。
六郎在接近伏见城时,让驮着秀康的马进了大手门,自己则迅速脱身,变装后直接返回了骏府。
秀康的伤势尽管很严重,但性命终于保住了。秀康命文书给家康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患重病无法再担任守护伏见城的任务。然后也不管家康是否同意,就命部下全副武装地踏上了回越前的路。既然已经知道山口重政参与了对自己的暗杀行动,当然片刻也不能再在伏见停留。
秀康之所以隐瞒了负伤一事,而假称患病,是为了保护自己作为武士的荣誉。遭到暗杀说明侍卫们未能保护好主君,如对外公布,最终主君也将蒙羞。
回到越前之后,秀康的病情恶化。据说,连朝廷都对此事表示了担忧,并命内侍所临时奏了御神乐,向上天祈求秀康能够早日康复,又派盛法院、驴庵、道三等三位名医到越前。众名医为秀康开了药,但没有任何效果。
当然不会有效果,秀康对所有外人都隐瞒了自己脚伤,拒绝医生们为自己诊断。医生们只见到了侧卧于榻的秀康的面容,面容异常消瘦。据《当代记》记载,秀康是感染了一种从外国传来的梅毒。这应该是史家在无法获悉真情时,参照忠吉的病症做出的一种类推。否则,家康的两个儿子,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先后同样死于梅毒,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有无数的人前来探望,但秀康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实情,并严禁知情的手下们泄露此事。秀康这样做有几个原因。尽管秀康已经察觉暗杀的指使者是秀忠,但手中没有任何证据。在淀川河滩被杀死的两名刺客的尸体虽然被找到了,但始终未能查明身份。山口重政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乱世刚刚过去,秀康对是否要再起战端感到非常犹豫。让秀康保持沉默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十三岁的嫡子忠直。忠直此时正在江户,如果秀康指责秀忠,忠直很可能会丢掉性命。也不可能招回忠直,因为秀忠立刻就会明白秀康此举的真正原因,并出手阻止忠直回国。说不定会像对付秀康一样,索性把忠直也杀掉。
不久,秀康于庆长十二年闰四月八日,在北庄城中凄惨地死去,时年三十四岁。二郎三郎赖以生存的双翼都被斩断了。
秀康在越前福井的领地被其子忠直继承,这位忠直通过菊池宽氏的名著《忠直卿行状记》被人们所熟知。在十六年以后的元和九年(一六二三年)二月,忠直被流放到丰后荻原幽禁。菊池宽氏把此事描述为“在封建时代,人民没有得到人民应有的地位。而君主(大名)也同样没有得到作为人应该得到的正常权利”的悲剧,并从主君无法和家臣真情交往的层面,描写了主君们内心的孤独。
我不认为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但忠直最终发狂,其父秀康死于非命一事,也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因素。父亲秀康死时,忠直只有十三岁,而且还身在江户。秀康的死因,此时应该被隐瞒了。忠直大概是在懂事之后,从某位老臣处得知了真相。

父亲被亲弟暗杀,这件事肯定给年轻的忠直带来了无法承受的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愤怒。但事情并未结束,忠直还要继续面对兄弟间的骨肉相残。
悲惨、没有道德、残酷无情,这就是政治,它表现出了人性中所有的丑恶。这种权力斗争已经让忠直无法忍受了,作为坐拥越前七十五万石领地的大名,不管忠直愿意与否,他都已无法脱离政治。而且越前在德川家拥有超然的地位,因为这里是将军兄长的领地。没有了和将军的这层特殊关系,忠直不可能治理这么大的领地。但这位将军,正是忠直的杀父仇人。忠直继承了自己父亲血性,让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活下去是不可能的。倾全番之兵,和将军决以死战,哪怕最后全部玉碎,也会让忠直心里觉得痛快些。
但此时连大坂城也被攻克,在这样一个太平世道里,起兵造反已经完全没有可能。这不是领主可以决定大量手下的生死的年代。父亲的死过去了十六年,现在再大喊报仇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了。
秀康在越前的领地,因为有子嗣而得以保存,但忠吉因无后而被撤藩。
庆长八年去世的家康第五子武田信吉的下场也和忠吉一样。
在这一年的闰四月二十六日,尾张清须的五十七万一千七百石的领地,被转封给年仅八岁的第九子义利(后改为义直),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五郎太丸。他原本在甲斐有二十五万石的领地。负责辅佐五郎太丸的平岩亲吉的领地,也由原来在甲斐的六万三千石,增加到了在尾张的十二万三千石。家老竹腰正信也在尾张获得了一万石的领地。平岩进驻了清须,而竹腰则留守骏府,因为此时的五郎太丸仍然居住在骏府。这种安排在当时很常见。
在增上寺举行的忠吉的丧礼,还有秀康的丧礼,二郎三郎都未曾岀席。
他在极力避免接近江户。因为骏府城尚未完工,所以二郎三郎暂时居住在田中城。
在这一年三月到闰四月末的三个月时间里,二郎三郎把存在伏见的金银全部运到了骏府。据辻达也氏的研究,全部搬运工作被分为三次。三月一百五十驮,闰四月初五百五十驮,同月十九日八十驮,共计七百八十驮。一驮就是一匹马驮负的货物总量。如果货物是金子,一驮约合六百枚,相当于二十七贯。如果放在现在相当于一千零九十二亿日元,在当时,这样一笔金银的影响力很可能是其本身价值的十倍乃至于百倍。
积聚这么一笔巨额的财产,花费了二郎三郎大约七年的时间。在这七年时间里,二郎三郎不但通过大久保长安控制了全国各地的金银矿山,还通过威廉·阿达姆斯积极地开展了对海外的贸易。据说,伏见城守山口重政目睹了从城中被陆续运出的这笔天文数字的财富后,不禁惊恐万分。据辻达也氏推测,用这笔财富可以供养一百万到三百万人的军队。
二郎三郎在这个时期以前,还曾布下了一颗棋子,他把富士川和天龙川的水运全部交给京都的角仓了以打理。

角仓了以是京都的一位富商,他不但通过对海外的贸易获取了巨大的利益,还兼做一些大规模工程的施工,同时他还控制着各地的森林,掌握着全国的木材生意。他不但具有军事将领的刚毅和谋略,并且学富五车,是那个时代商人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代表。
这个时期,角仓了以负责的工程是富士川从甲州嫌泽到骏州岩渊,天龙川从信州到远州挂琢的河段疏浚。
进行这项工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甲州和信州的贡米,畅通无阻地运往骏府。这项工程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意图。以富士川为例,粮食在甲州鍬泽上船,于骏州岩渊再上岸,之后经陆路被运至蒲原浜,并在此用小船运至清水凑。清水凑是位于巴川河口的港口,粮食沿巴川逆流而上,可直达骏府城。这个粮食运输体系不是以江户,而是以骏府为中心的。富士川漕运的终点也是清水凑而不是岩渊河岸。在清水凑聚集着许多获得了特许的批发商。
远江、三河等地的贡米和甲州、信州来的贡米一样,最终被集中到了骏府。
这种现象只能说明一件事,家康以前统治过的五个地区的财富,都被集中于骏府,并以此为基础产生了一个独立于江户秀忠政权以外的自治政权。

进一步明确地说,就是二郎三郎正在试图建立一个骏府独立共和国。这个共和国的运营枢纽是由以本多正纯为代表的,成瀨正成、安藤直次、青山成重、竹腰正信.大久保长安等德川家的后起之秀组成的。另有茶屋四郎次郎、后藤庄二郎等富商及林罗山、天海、金地院崇传等文化人在背后支持。这个政权实行的是一种贤才政治。
不知江户的秀忠是从何时开始察觉到的。但这一年七月,骏府城大体完工,二郎三郎准备入住时,秀忠应该已经有所警觉。
前面曾经写到过,最欢迎二郎三郎入住骏府的就是秀忠本人。比起让二郎三郎留在伏见或江户,让他住进骏府要更便于控制。但这时秀忠可能已经发现,自己上当了。
七月,骏府城的大部分建筑已经完工。二郎三郎带着侧室和孩子们,很快就搬进了城里。家臣们也都分配到了自己的府邸。说是完工,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工。例如天守阁,要到这一年的十二月才能彻底完成。但二郎三郎总算拥有了盼望已久的自己的城池,他感到心满意足。
这座城外表虽然平凡,但实际上是一座凝聚了大量心血的坚城。图纸由岛左近、小太郎和风斋三入绘成之后,细分给多名前来相助的大名进行施工。紧要处则由风魔一族化装成民夫后亲自完成。来自外部的密探或刺客,基本上不可能进入这座城池。这座城不但是二郎三郎的自豪,也是岛左近、小太郎和风斋的骄傲。因此,在迁入城内的第二日,二郎三郎邀来岛左近、小太郎和风斋,秘密地开了一次庆祝会。
小太郎和风斋也同样心满意足。对于从未拥有过自己的城池的风魔一族来说,骏府城也可以说是第一座风魔之城。尤其是风斋,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自打很久以前……”风斋望着远方,“离开故土,来到这片土地,我们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城池。所以我,我想哭一哭,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位老人,一边不停地为自己辩解着,一边不停地举杯,不停地淌着热泪,甲斐的六郎发现岛左近的样子有些奇怪。自从进城之后,岛左近就一直绷着脸从未笑过,只是一个劲地喝着酒。二郎三郎也很快就注意到了岛左近的异常。
“岛左近大人,你对这座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二郎三郎对岛左近说话时,总是用十分礼貌的口气。
“不。我很满意。这座城很完美。其实——这也正是我不满意之处。”
这句话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二郎三郎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岛左近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战争说到底还要靠人来进行。如果有了一座坚城,就认为万事大吉,那离失败也不远了。大坂城里秀赖殿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众人一时无语。岛左近所言是一个真理,对战士来说,也是一个常识,但这些话没有必要一定要在庆功宴上讲出来。岛左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他特意现在提到这件事,必定有不寻常的理由。
风斋代表众人发问:“确如岛左近大人所讲,但你特意现在提起这件事,是不是注意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是啊。”岛左近随口应了一句之后,又端起了稱杯,好像是在思索,自己为什么特意提及此事。过了片刻之后,岛左近又喝了一口酒,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个让观者见之心醉,孩子般的有些淘气的笑容。
“真奇怪。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
大家被岛左近的话逗笑了。但听了岛左近接下来的一句之后,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禺其实,刚才我一踏进这个房间,突然觉得眼前一阵闪亮,仿佛看见这里陷入了一片火海。呵呵!真是白日做梦啊。”
没有人能够忽视这句话。在对超自然能力的研究很发达的今天,我们把这种能力称为"预知能力”。我并不是想说,岛左近拥有超自然的能力。任何一个人都拥有这种潜能,这应该是一种心灵感应。有人会突然看见亲人出现在眼前,实际上那位亲人就在这个时间去世了。很不可思议的是,这种现
象多出现于战时,在身处险境的人群中发生的频率很高,也许是因为战争可以唤醒人类的野性。在岛左近这种长年生活在战火中的人身上,发生这种事也很好理解。而在座的二郎三郎等人,也都曾有过数次这种经历,所以大家才会十分重视岛左近的话。
“火!”风魔小太郎嘀咕了一句。
“火!”二郎三郎跟着重复了一遍。
所有人都在重新思考,这座城池防范火灾的能力到底如何。
“危险!”二郎三郎的声音像是在呻吟。
“是啊!很难防范从内部的纵火。”小太郎附和道。
这座城应对外部的攻击时固若金汤,但如果攻击来自内部,特别是受到火攻时,防守则变的非常薄弱,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正是由于城池对外的防守能力实在过于强大,到处壁垒林立,所以想从城里出去时,同样会困难重重。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二郎三郎叹了口气说道。
“说什么都迟了。”岛左近重复了一遍二郎三郎的话。可能是因为说出心中的忧虑,他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阴沉。
“但还是要想想办法啊。”这次说话的是小太郎,因为图纸是由他负责绘制的,所以小太郎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没办法的事情就是没办法。”风斋嘿嘿一笑,笑容中充满了老人的智慧,让人见了精神一振。
小太郎用询问的目光看看自己的父亲。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在想什么。虽说还没有全部完工,但新筑的城也不能眼睁睁让别人放火烧了。
“木结构的建筑就让他们烧掉好了,最重要的部分是烧不掉的。”
的确如此,这座城最重要的部分都在地下,并有石墙做保护。秘密建造的仓库和秘道都在那里,这些地方只要不被发现,就不可能被烧掉。
“把大部金银和重要武器都移过去。”二郎三郎说出了风斋的想法。
“金银被烧了,也不会损失价值。”风斋说道。他的意思是骏府城的秘密比金银和武器更重要。二郎三郎点头表示同意。

“敌人会不会从内部纵火之后,趁乱谋害大御所殿下呢?”
小太郎精神一振,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很久没人尝到过风魔的厉害了。”
“别留活口。”岛左近冷酷地说道,"不能让一个人活着回去报告,绝不可以让对手知道骏府城里有风魔在活动。”
“我明白。”小太郎冷冷地应了一声。卜
一直没有说话的甲斐的六郎终于开了口:“现在侍卫和下人比在伏见城时多了不少,这些人中大概混有柳生的奸细。”
“一起火,这些人就会原形毕露。现在不用担心。”二郎三郎平静地说道。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一伙人又开始推杯换盏。
“这是一群什么人啊!”
侧室中唯一出席的阿梶夫人惊叹道。惊叹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感动。
正视危险,迅速商讨了对策之后,这些人又开始悠然自得地畅饮,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安和焦虑。二郎三郎已经开始起身,跳起了粗犷的舞蹈。伴着小太郎的三弦琴,岛左近也用他沙哑的声音唱起了歌谣。
“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这群男人。”阿梶夫人在心里感叹道。
这些人各个身经百战,并且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者对危险都十分敏感,但他们从不畏惧危险。面对危险会积极地寻求对策,如果找不到对策,他们就会考虑如何合理地利用危险。对他们来说,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不必因担心将来的危险而破坏眼前的欢乐。
这就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而世上最值得人信任的,就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

阿梶夫人和二郎三郎看着起身跳舞的风斋,他那怪异的舞姿让二人笑翻在地。此时,阿梶夫人涌起一阵暖意。
“这就是幸福。”
江户城中,宗矩正在和秀忠促膝密谈。这里没有佳肴,也没有美酒,更不会有三弦琴和舞蹈。
“本丸将要完工了。”
“大御所好像已经搬进去了。”
“狐狸进洞了,”秀忠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又是一座忍者难入的城池吧。”“比以前还厉害。别看这座城不大,却是一座铜墙铁壁,难以攻克的城池。”“难以攻克?那可不行。我连二哥都杀了……”
“我明白。”宗矩充满自信地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骏府

庆长十二年(一六零七年),七月的骏府变得热闹起来。全国各地的大名为了庆祝骏府城的完工,纷纷前来祝贺。朝廷和大坂城的秀赖也都派来了使者,不用说,江户的秀忠也不例外。他派来的使者是德川家直系家臣的首领酒井忠世。据《德川实纪》记载,时任左兵卫大夫的忠世在这个时候,得到了“雅乐头”的称号。
这一年,全国各地多有异象。这些异象大都被看作是天下将要大乱的凶兆,百姓们为此一片惶恐。其实,把这些所谓的异象分析一下就可以发现,其中以荒诞无稽者居多。比如,七月二十五日在西*方有流星闪过;同样是在七月里,多武峰上的大织冠像破裂,血腥之气冲天;还有,在一处深山里每夜都可以听到攻城交战之声;进入九月,在五日的夜晚,京都的上空有发光物体出现,从比睿山向南飞去;同一时刻,以骏府为首的很多地方也都看到了不明发光物体。
不能嘲笑当时的百姓们迷信。反之,他们能够察觉即将发生战乱,这种敏锐的嗅觉是否值得我们赞叹呢?全国各地都在建造城池,从而引起了百姓们的不安。因为造坚城之后,往往都会发生大战。但仅仅因为造城,百姓们不会表现得如此不安,久经乱世的人们已经能够凭直觉判断出,战争即将爆发。
在不为世人所知的水面下,秀忠和二郎三郎之间的紧张感与日俱增。骏府城的完工,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二郎三郎的实力。因失去越前的秀康和尾张的忠吉而损失的实力,不但得到弥补,比之从前反而有所加强。秀忠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说不定他还在认为,让二郎三郎搬到骏府,比留在伏见更容易驾驭。他下一步准备烧掉骏府城,彻底毁掉二郎三郎的藏身之处。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意图,已经被二郎三郎察觉到了。
二郎三郎看上去,好像在故意放慢施工的速度。在十万火急地建成了内城之后,到八月中旬,外城的施工进度仍未过半。天守阁更是压根就没有开工。
二郎三郎正在等待这场大火。要发生的迟早要发生,早些发生,损失也会更小。
柳生宗矩也在等待着骏府城的完工。既然要放火,在刚完工的时候行动,会产生最佳的效果。双方都不约而同地等待着最佳时机的到来。在不知不觉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二郎三郎一方,进入十月之后,二郎三郎决定要想个方法迫使对方尽早动手。
二郎三郎于十月四日离开骏府去了江户。在出发时,二郎三郎发布了一道命令。原来在伏见时,警卫工作由德川家直系武士担任,迁到骏府之后,有些人在伏见城还有些没处理完的私事。二郎三郎允许大家在自己去江户期间,回伏见城了结这些私事,只需在自己回到骏府之前返回即可。有了这样的命令,不去伏见的人肯定就是傻子了。其实大部分人根本没有什么正经事,只是想到伏见找个不良场所玩耍一番,反正只要交个申请,就不会再有人过问。于是武士们争先恐后地去了伏见,骏府成了一座空城,简直就是等着敌人来放火。当然,二郎三郎也没有忘记叮嘱阿梶夫人,在发生紧急情况时的避难方法。安排好一切,二郎三郎慢悠悠地上了路。和往常一样,二郎三郎一行边走边打打猎,到达江户已经是十天后的十月十四日了。二郎三郎直接住进了西之丸,和他的预期相反,到这一天为止,骏府城仍然没有发生火灾。

这是有原因的。就在二郎三郎从骏府出发的十月四日这一天,秀忠的正室于江生下了一个女孩。有记录说,这个女孩出生的时候,江户的上空飘着不知名的香气。不用说,这种记录必然是由后人杜撰的,但这个女孩的确是一个特别的人物。她名叫和子,后来成为后水尾天皇的皇后,东福门院。将军的女儿成为天皇的后妃,这还是第一次。但当时的秀忠不可能预料到,将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他眼里,这个孩子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美丽。刚才提到的那个传说,可能也是因此而来。这孩子太漂亮了,秀忠对她有些爱不释手,所以当柳生宗矩来告诉他,现在正是烧毁骏府城的大好时机时,秀忠却完全没有了打打杀杀的心情。
“别着急,城还没建好呢。”秀忠随口应付了一下宗矩。
二郎三郎住进了江户城的西之丸。四天后的十月十八日,他在一处名叫“山里”的茶亭迎来了秀忠,并亲自为其斟茶。同席的还有上杉景胜、伊达政宗、佐竹义宣。
二郎三郎特意选了这三个人作陪。三人全是北方的大名,尽管都有足够的才能,但寒冷和冰雪以及偏远的地理位置,使他们最终都未能参加争夺天下的战争。这三人都对德川家怀有强烈的不满,只要有机会,肯定会反目为仇。
上杉景胜是关原之战的导火索,伊达政宗则至今仍梦想着要争夺天下,而佐竹义宣现在年仅三十八岁,曾因在关原之战中未表明自己的态度,被从常陆被迁往了秋田,领地由原来的五十四万五千八百石被削减至二十万五千八百石。
二郎三郎的意图很明确。
“杀死了兄长秀康,忠吉也不在了,你以为当咱们发生冲突时,就没有人为我出力了。但我偏不让你如意,就算秀康和忠吉不在了,对德川家心怀不满的有实力的大名,仍然大有人在,眼前的这三个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你敢公开对我发起攻击,这三个人肯定会起兵勤王,率兵从北方杀到江户。你有本事打败他们吗?”
的确,这三个人都是勇猛善战的虎将。以秀忠和他手下的幕府官员们的本事,不管集结多少大军,恐怕也很难战胜这三人的联军。秀忠现在还远没有挑起战争的实力。如果没有父亲家康的存在,他能否保住将军的位子还是个问题,更何况他现在又失去了秀康和忠吉两位兄弟。秀忠有些操之过急,他的原意是要剪除二郎三郎的羽翼,但实际上却也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现在秀忠可以仰仗的,其实只有家康,也就是二郎三郎。二郎三郎为了让秀忠认清眼前的形势,才特意邀请这三位大名同席。
秀忠立刻醒悟了,愤怒和屈辱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二郎三郎此举并不是为了威胁秀忠,他还另有一个目的。茶会结束,三位东北大名告退之后,二郎三郎开了口。
谈话的内容非常现实,而且很具体,核心内容是岁供问题。二郎三郎希望从各国的年供中,把美浓、伊势以及近江上缴的部分共计十三万石交给骏府。还要求把骏河、远江、尾张三国上缴的部分拨给义直和赖宣,也就是说,二郎三郎希望秀忠分给自己退隐后所需的花费,还有义直赖宣兄弟应得的收入。
其实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但秀忠闻言之后,仍然脸色大变,秀忠原本打算从江户的库粮中,拨出二郎三郎的岁供,并希望借此控制二郎三郎的粮道。按照这个计划,一旦秀忠不高兴,随时可以切断二郎三郎的供给。可是按照二郎三郎提出的办法,秀忠就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了。如此一来,骏府就不再是一个隶属于江户的城市,而变成了一个拥有自己的直接收入和防卫力量的独立国家。
秀忠原本打算立刻表示反对,忍了又忍之后,终于没有说出口。二郎三郎特意招来三位东北的大名的意思是很明确的,这不是一种恐吓,而是清晰地表明二郎三郎已经作出了决定。在马上就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城池的时候,如果秀忠拒绝了这个要求,那么二郎三郎必将不惜一战。
“我无法立刻作出决定,请给我些时间,让我和阁僚们共同商议一下。”秀忠暂时避开了这个话题。
二郎三郎的眼中精光一闪,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秀忠的“一段时间”,竟然是三年的时光。年寄(官名——译者注)土井利胜为解决这个问题而来到骏府时,已经是庆长十五年(一六一零年)九月了,而正式按照这个办法处理岁供问题,则是从第二年庆长十六开始的。其间,秀忠对此事一拖再拖。但二郎三郎凭借着自己的财力,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成很严重的问题。因为他得自海外贸易和矿山的收入,要远远超过这份岁供。
十天后的十月二十八日,秀忠为了答谢那一天的茶会,邀请二郎三郎来到江户城本丸的茶亭,但对最重要的岁供问题,秀忠却闭口不谈。接下来,在三天后的十一月一日,二郎三郎借口打猎,出了江户城,实际上却去了蒲河、川越附近。之后,他不告而辞地直接回了骏府。这又是一次精彩的脱身。
二郎三郎回到骏府时,已经是十二月十二日了。在这期间,和往常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寒冷。从《德川实纪》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十一月十九日大雪,彻夜未停。”
“十一月三十日天气特别寒冷,冰雪也超过往年。”
“十二月朔日,大雪,五日又是大雪。”
在这样的严寒中在外漂泊了一个月,对一位六十五岁的老人说是很难承受的。二郎三郎在回程的时候,身心都已经被冻得冰冷。阿梶夫人等侧室,当然热烈地欢迎了二郎三郎回家。但是秀忠好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冷酷,立刻在江户发出了实施报复的命令。
骏府城此时竟然还没有完工,才刚刚开始修建天守阁。但秀忠已经急不可耐了,他命令柳生宗矩立刻放火。
大火是在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两点被点燃的。
这一天,本因坊(在日本对围棋高手的最高荣誉称号——译者注)从京都来访。二郎三郎白天一直在棋盘边观战,晚上早早地就上了床,经过一个月的漂泊,身体有些吃不消,实在无力于房事了。        *
火是从一间放置杂物的小屋烧起的。一个叫阿可的侍女,故意把蜡烛放在了一堆可燃物之中。阿可是一名柳生的女忍者。大火转眼间就吞噬了小屋,并迅速烧向本丸的建筑。
最早发现起火的是甲斐的六郎和阿福。
“我去保护殿下,你去查火源。”六郎简短地说完,就奔向二郎三郎的卧室。
事情不会只是一场大火这么简单,柳生的人必定会趁乱来谋害二郎三郎,现在首先要保护二郎三郎不受伤害。幸运的是,城里没人知道二郎三郎今夜是一个人就寝。大家都以为他今天是睡在某位夫人的寝室。在二郎三郎卧室的隔壁,竹腰正信负责彻夜守卫。
六郎冲进房间,见到竹腰正信后立刻简短地说道:“着火了。”
在这种情形下的应急措施,是有规定的。正信一把就扛起二郎三郎冲进院子里。这时,村越茂助奔了过来,茂助在大臣们当中是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
“去厨房。”六郎一说完,正信和茂助就架着二郎三郎的两肋跑向后门。竹腰正信和村越茂助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十几个人围住了。尽管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常见的熟人,两人大惊之下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了佩刀。
“他们是在暗中负责保护大御所殿下的,不用担心。”
正信和茂助听六郎急急忙忙地这么一说,才松了一口气。周围这些人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他们全都身高六尺(一米八)以上,强壮有力。被这么一群人围在中间,不用说二郎三郎了,就连自己周围也都竖起了一道由人体构成的屏障,就算有人想用弓箭、铁铳、吹箭等武器来狙击二郎三郎,在这种情况下也根本办不到。正信和茂助对二郎三郎周全的准备大感叹服。
在六郎的带领下,一行人迅速地离开了内城。内城里到处都是仓库,储藏着米、火药、铁铳等物资,另外就是一些近臣的府邸和西之丸。西之丸在后来秀忠来骏府时,被当做了他的行宫,同时也是义直和赖宣的居所。中宫的后门正对着西之丸的大门,所以正信和茂助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家会进入西之丸。但六郎毫不犹豫地从西之丸的门前穿过。
“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正信和茂助在一瞬间都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但他们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由,任何人都会轻易地想到二郎三郎逃离中宫之后,会进入西之丸。如果这场大火是人为的,那么刺客必然已经在西之丸做好了埋伏。两人以为二郎三郎会去本多正纯的府邸,因为正纯的府邸也在内城之中。但六郎停下脚步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竹腰正信的府邸。六郎一言不发,就进入了府中。正信佩服得五体投地,刺客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御所会来到此处,因为连正信本人也是刚刚才知道,刺客们就更无法料到了。
“了不起。”正信和茂助又一次对大御所的安排表示叹服。甲斐的六郎把二郎三郎交给风魔之后,又返回了火场。
另一边,阿福直奔那间放置杂屋的小屋。六郎让自己去起火点,意思是让自己抓住放火的人。火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就算是今天,放火惯犯的动机无一例外,都是为了获得快感,他们都是一些无法抗拒火的魔力的人。不管是不是惯犯,纵火者往往会被大火所吸引,在离开之后,大多又会返回现场。
小屋已经被完全烧光,剩下的只是些余烬。阿福在近处的树丛中潜下身形,尽管天气非常寒冷,但阿福却兴奋地冒着热汗。虽然她也很担心阿梶夫人和市姬殿下,但风魔忍者肯定会保护她们周全的。阿福现在的任务,就是一心一意地埋伏在这里,抓住纵火的人。
没过多长时间,因大家都只顾逃命,这里已经看不见人迹了。突然,从黑暗中闪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是个女人。这个身影给阿福的感觉有些飘忽,阿福立刻认出,此人是阿可。她的眼神不太正常,像是被某种魔力所慑,有些恍惚地看着火焰,这是纵火犯所特有的表情。此女毫无疑问也是柳生忍者。
阿福悄悄地站起身,无声地扑过去,一脚踢向阿可的腰骨,目的是为了使她失去行动能力。但阿可不愧是宗矩精选出来的忍者,在被击中之前的一瞬间,她察觉到危险,主动扑向地面,避开了阿福的攻击。连续两三个翻滚之后,阿可顺势起身,随手掷出了三个烟雾弹,然后准备转身逃走。这三个烟雾弹,是外形类似鸡蛋的烟花,火药中混入了辣椒末,只要吸入一口烟雾,就会咳嗽不止,双目流泪。
阿福屏住呼吸,躲过烟雾弹后直扑过去。从她的手中飞出一根乌蛇似的黑色长绳。这根长绳用绢丝和人的头发编成,在一端装有铅块。长绳缠住了阿可的一只脚,阿可挥剑斩去,阿福迅速放缓绳子,避开了阿可的短剑。在短剑劈空的一瞬间,阿福再次跃起扑向对手。阿福认为敌人的一只脚被缠住,不可能再躲过自己的攻击。可是,阿可仍然避过了这一击,她竟然用短剑砍断了自己的脚踝。当然,少了一只脚是不可能逃走的。阿可用剩下的一条腿跃起,和身扑向了大火。
阿福在这危机一发的时刻,看穿了对手的意图,猛地扑倒在地上。爆炸声响起,阿可的头颅消失了。她遵照忍者的规矩,在自杀时毁掉了自己的面貌。如果阿福追了上去,这时肯定也已命丧黄泉。
阿福未能完成任务,感到十分沮丧。原本希望拷问阿可,让她吐出同伙的情报。其实,忍者不管遭到什么样的拷问,都肯定不会吐口。可今天晚上的情况有些不同,即便阿可不交代,她的同伙也不得不自动现身,因为他们如果想利用这场大火,一鼓作气地杀死二郎三郎,就只能如此。但是这些柳生忍者,一直误以为二郎三郎还在宫中,这种想法导致了他们彻底的失败。

据《德川实纪》记载,在严禁男子进入的后宫里,出现了二十二名或者二十四名武士,他们自称是为了救助二郎三郎的侧室们才进来的。二郎三郎直属的武士和负责保卫义直的武士,合计二十一名进入了后宫,救出了义直的母亲阿龟夫人等二郎三郎的侧室。但关于这二十一人的姓名,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
另外,负责辅佐义直的平岩亲吉的家臣本多小五郎和米仓小传次,发现义直的乳母宫内卿之局找不到出路,正在惊慌痛哭,便将其救出。但地点是在后宫之中,还是在将要离开后宫的地方,从记述中无法作出判断。最后,把阿梶夫人拖入庭院的,是一位不知名的家臣。
没有写出这些人的姓名,是有理由的。大火之后,这二十—人全部被逐出德川家,那位家臣也被流放到偏僻的荒岛,救助了二郎三郎的女人孩子之后,却被赶出家门或流放。这点让人很难理解,在《德川实纪》中,却理所当然地作出了如下的解释:
“在起火的瞬间,大家一片慌乱,这时作为家臣应该首先想到的是家主,可是这些人却只顾跑向后宫去救家主的侧室,实在是神志不清……”
着火的时候不来家主的身边,却跑去后宫,这些人的脑子都有问题——还有比这更无稽的说法吗?这些人之所以去后宫,是因为他们大都以为,家主正待在后宫。也就是说,这个罪名是莫须有的。没有被提及姓名的那二十二人,其实全都是柳生的刺客。负责保卫侧室安全的风魔一族,立刻就识破了他们的身份,只是为了不扩大骚乱,才没有把他们当场杀死。后来,二郎三郎就以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把他们全都放逐,然后又在暗地里一个一个全都杀掉了。最终,潜入骏府城的柳生忍者全军覆没。顺便多说一句,平岩亲吉的家臣因为不是柳生忍者才被记下了姓名。
现在已经无法找到这场大火造成的确切死伤人数。据《德川实纪》记载,烧死、受伤者有百人之多。但在《当代记》中,除了记录了阿可的死以外,还提到男女各有数名死者。现在已经无法调查哪个记录是正确的。但既然二郎三郎已经预测到将要发生火灾,肯定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所以死伤人数应该不会太多。我个人觉得,《当代记》的记录比较准确。
二郎三郎一直待在竹腰正信的府邸,他从六郎的报告中得知了火灾的详细情况。碰巧正在骏府的大名们,全都率领部下参加了救火。其中以崛直寄的表现最为令人惊叹,直寄曾经发明并制造了一种独特的消火器具,他这次来骏府时,竟然带来了一些安放在城中各处,并告诉了众人使用方法。另外在起火时,他直接奔向了金库,完全控制了火势。所以在金库中被烧毁的,只是在各个房间里作为装饰的一些摆设。有太阁秀吉赠送的薄雪茶壶、正宗时代的短刀、三原时代的短刀、狮子笛等等,仔细一想,其中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损失最大的,竟然是各位侧室,也就是她们的私房钱。阿龟夫人金一千五百枚;阿万夫人五百枚;阿梶夫人三十枚;阿茶局夫人三百枚。二郎三郎把这些熔化了的金银全都搜集到一起,送往久能山交给榊原内记保管,称准备日后重新铸钱,但实际上他可能只是为了隐瞒被毁金银的数目。也就是说,他想让秀忠误认为自己从伏见运来的巨额金银都被烧毁了。
又过了两天,十二月二十四日,二郎三郎搬到了同在西之丸的本多正纯的府邸。因为柳生忍者们已经被秘密擒获,城内已经安全了,但二郎三郎也做了以防万一的准备。他通知了全国各地的大名,骏府发生火灾的消息,并告诉他们不用特意前来问安。不让来问安,是为了避免让骏府再次陷入混乱。如果全国各地的大名都来问安,仅是他们的手下,骏府就无法容纳。而这种混乱的场面,会给刺客们提供最好的机会。二郎三郎的这一招,起到了防患于未然的作用。
而发出这个通知还有一个目的。就算告诉了大名们,不必前来问安,但大御所刚刚建好的城被烧了,大家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全国各地的大名都争先恐后地派来了使者。《德川实纪》中记载,“来献上礼物的使者,每天都络绎不绝。”送不送礼并不重要,礼物的价值也不是问题。对二郎三郎来说,全国各地大名的使者,成群结队地赶到骏府城的景象才是最重要的。通过这种景象,可以让江户的秀忠清楚地看到,大御所家康令人生畏的实力。
秀忠明白,这次自己又失败了。
这场火灾,或者说这次在骏府城里的烧杀,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结果只是失去了费劲苦心才混入骏府城的二十三名柳生忍者(包括阿可)。同样是这一年的十二月,在京都发生了一起事件。后藤庄三郎和茶屋四郎次郎两家的家眷(都是些女眷),在祗园北野附近游玩时,被留守伏见城的十几名秀忠的家臣劫持到附近的酒肆,不但被强迫斟酒饮酒,还受尽了粗暴的侮辱。两家随行的男性下人全被捆到树上,并被对方持刀威胁,如果呼救就会被杀死。家臣们粗暴地玩弄两家的女眷,直至傍晚时分才逃走。碰巧酒肆的人知道这几名家臣的身份,并在后来说出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甲斐守稻叶通重、津田守长门元胜、周防守天野雄光等人。后藤庄三郎和茶屋四郎次郎立刻向在骏府的二郎三郎控诉了此事。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当时武士们的风气原本就十分败坏,经常会惹出这种事情,一般在事后说句年轻人不懂事,也就过去了。但是这件事之所以不能轻易了结,是因为受害者是后藤和茶屋两家,而加害者是负责守卫伏见城的武士。
后藤和茶屋两家从家康时代以来,就是德川家的重要臂助。对二郎三郎来说,他们的存在就更为重要,因为今后这两个人会进入骏府共和国的中枢要害。
后藤庄三郎是雕金名家后藤德乘的弟子,因为德乘曾受命为太阁秀吉铸钱,所以庄三郎对货币铸造也很熟悉。庆长元年(一五九六年)家康得到秀吉的许可,准备开始在江户铸钱时,庄三郎代替其师来到江户,被授予后藤的姓氏,并成为金座的首领。第二年又兼任银座的首领,并被许诺,这个职位可以由其子孙世袭。金银座的首领并不像现在的造币局长官那么简单,拥有着非常巨大的权力,而且庄三郎一直跟随在二郎三郎身边,被委托管理渡海朱印状的发行工作。据说,当时的海外贸易完全被本多正纯和庄三郎,以及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三人所控制,外国人甚至把庄三郎称为家康的财务长官。在后来的大坂冬之阵时,负责和谈的就是庄三郎和本多正纯。由此不难看出,他手中的权力有多么巨大。
茶屋四郎次郎是京都的和服商人。同样,如果我们把他等同于今天的和服商,就会犯一个巨大的错误。据中岛次太郎的研究,茶屋原姓中岛,岀身于三河,和德川家有着很深的关系。从家康祖父那一代开始,茶屋家就是松平家的御用商人。当时御用商人的地位和后世有着根本上的区别。那时的御用商人们是为主家提供重要物资和武器,特别是铁铳和火药的盟友,又是为主家刺探情报的间谍。
茶屋四郞次郎第一次出现在历史当中,是天正十年(一五八二年)本能寺之变的时候。当时家康应信长之邀,正驻留在堺,四郎次郎随行。家康当时打算从堺回京都,便派四郎次郎先行准备。四郎次郎在京都的府邸位于新町附近,那里距本能寺仅百米之遥。本能寺事变发生之后,四郎次郎立刻就得到了信长自杀的消息,并火速返回了堺。在途中遇到了家康,向他报告了当时的情况。家康就从那时开始了充满危机的“穿越伊贺之行”。四郎次郎始终伴随着家康,并用随身携带的金银安抚了众多劫道的土匪。和率伊贺忍者救出家康的本多弥八郎一样,茶屋四郎次郎也是家康的救命恩人。
其实,这时的茶屋四郎次郎应该是茶屋又四郎,他是四郎次郎的次子,是茶屋家的第三代家主。因为长兄夭折,所以又四郎曾经被送给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做养子。他负责为二郎三郎处理私人海外贸易,自身也是一名活跃的朱印船贸易商。通过以上的简单介绍就可以知道,后藤、茶屋两家都是二郎三郎最为信任的心腹。而这些伏见城的守卫,通过以前对结城秀康的暗杀未遂事件,不难看出他们都是秀忠的心腹山口重政的手下。所以这次的事件,并不是一起单纯的年轻人的冲动。二郎三郎把它理解成和在骏府城放火一样,是来自秀忠的恐吓,是一种恶性的骚扰,所以他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二郎三郎立刻以大御所的身份发出命令,削去那十几名行暴者的士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比改易、或者切腹还要严厉的惩罚,因为这些人不但失去了在德川家的俸禄,还失去了武士的身份。
即便是浪人,武士也到底还是武士,他们可以使用武士的装扮,并被允许携带两把刀。如果运气好,还可以投身于某处的大名,得到一份俸禄。但被剥夺士籍者,就失去了这种资格,永远不被允许腰带两刀、穿武士的装束,想要活下去,要么成为商人,要么成为匠人或者百姓。但对生来就被培养做武士的人来说,让他们突然改变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一旦被剥夺了士籍,和原来的亲属的亲缘也都被切断,无法依靠他们生存,只能孤身一人,凭着自己的才能活下去。而只会打仗的武士,完全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守护伏见城的其他的武士们,被二郎三郎的这个严厉的处罚吓得不寒而栗。
二郎三郎在本多正纯的府邸里,度过了庆长十三年(一六零八年)的正月,这个元旦出现了罕见的日食。据说,到本多正纯的府邸来拜年的大名们无不惊恐莫名。火灾现场已经大体修缮完毕,但空气里仍然充满了异味,让人联想起火后惨不忍睹的情形。二郎三郎不得不在家臣的府邸里,迎接迁至骏府后的第一个元旦,他的心情有多么恶劣,看一看他严峻的表情就知道,而此时又偏偏发生了日食。
“要出大事了。”
如果有某个武士仍未感觉到这一点,那这个人肯定不正常。另外,从去年年底开始,在骏府就有一种传言,说这场火灾的原因是纵火,并且可能和新将军秀忠有关。这个传言是二郎三郎通过风魔故意传播出去的。
新将军忤逆试图戕害大御所殿下,这个传言让居住或滞留在骏府的武士们感到无比的震惊、愤怒和恐惧。
秀忠的日益骄横,在他刚就任将军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们经常谈论。而秀忠亲近家臣的所作所为,更是证明了这个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大家都在猜测,大御所殿下必定正为此感到极度的忧虑和不安。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是善于忍让的大御所殿下,恐怕也不能不有所反应了,弄不好就是父子相残、战端再起。而一旦开战,胜负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目了然的。秀忠只参加过关原之战,而在他参加过的这唯一的一次战斗中,秀忠还留下了不光彩的贻误战机的记录。他手下的幕府阁僚们,也都没有任何作战经验。这样一群人,根本不可能和老而弥坚、被天下人称为“海内第一统帅”的家康公决战沙场。如果真的开战,秀忠一方肯定会一触即溃,就像一个孩子和大人打斗一样。

“这次估计殿下该出手了吧。”
大名们一边献上恭贺之辞,一边看着有些反常、不大开口说话,而且面色有些苍白的家康,无一例外的都在心里这样想到。其中一些性急的人,在返回领地之后,立刻开始整兵备战。大多数人认为,骏府重新完工之日,就是战火再起之时。好像是为了证实这种想法,二郞三郎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着手重建内城。二郎三郎从悬川、浜松、吉田、冈崎调集大量民夫,把在木曾、熊野、伊豆等地采伐的木材从水路运至骏府。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世人惊叹不已。
人们当然没有想到,二郎三郎在骏府城建成的时候,就已经算到会发生火灾,并已经在暗地里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所以,大家才把骏府城高效的重建工作理解为大御所殿下愤怒的表现。
工程以在当时很令人吃惊的速度进行着。在二月十四日,竟然就已经准备举行内城的完工仪式了。
二郎三郎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在筑城时做好了周密的防火准备。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也为此做了大量调研,新骏府城建筑物的屋顶全部被改成瓦结构。二郎三郎寝宫的屋顶上,额外又涂上了一层漆,以防起火时被火星点燃。
三月十一日内城全部完工,距离开工仅用了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二郎三郎也于当日就迁入了新城。
从去年年底开始,骏府城的流言也传到了江户,秀忠通过柳生宗矩得知了此事。焦躁和恐惧使秀忠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骏府城被成功地烧掉,虽然没有杀死二郎三郎,但作为一次恐吓,应该已经收到充分的效果。
但此时偏偏又出现了这种传言,秀忠十分尴尬。尴尬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恐惧——这次恐吓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是不是会逼得二郎三郎就此和自己拼个鱼死网破呢?
还没有过新年,传言就已经扩散到了江户。那些争先恐后在火后去骏府请安的大名,肯定也会有所耳闻。如此说来,这个传言很可能已经被扩散到了全国各地,至少是在大名和领主之间。
西部和北部的大名们原本就对秀忠政权心存不满。这些人都因为“盆栽大名”政策,而被迫离开了自己原有的领地,在苦心经营新领地之时,却又被频繁地课以各种徭役,原本就不富裕的国库因此变得更加捉襟见肘。很明显,幕府的目的是,让各地的大名在这些频繁的徭役中耗尽元气,无力为战争囤积力量。换言之,幕府的政策是要让各地的大名,在消耗中逐渐衰败并走向灭亡。这些大名无一不是经过了残酷的战争洗礼,才获得并保有了今天的地位。在他们眼中,这种软刀子杀人的政策,无比肮脏和卑劣,但对此大家却又无计可施。其实,大多数的大名都认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明知不敌,也要和德川家天下无敌的大军拼死一战,这种壮烈的死亡对武士们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华丽的解脱了。可是大名们不得不为自己的家族,和手下的家臣们着想,无法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
大御所家康的确非常狡猾,可以说是个老狐狸,但他至少是一个武将,是一位凭借着自身的奋斗,在战国乱世中功成名就的武士。他不但具备一名武将的风骨,也恪守武士世界的规则。
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在“七将之变”时家康的应对。庆长四年(一五九九年)闰三月三日,前田利家去世,当夜就发生了那次事变。参加事变的七位武将,都是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等参加过朝鲜战争的悍将。
在朝鲜之役中,石田三成担任监军。他对战争的看法和立场与普通的武士们截然不同,对战场状况的把握也缺乏现实性,对武将们的评价也过于严厉。因为三成片面而且非现实的报告,太阁秀吉对很多武将都表示了不满。不仅如此,因为士兵大都来自百姓,所以在武将们征集了大量的百姓入朝之后,他们的领地因为缺少劳力,稻米和其他农作物的收成也不可避免地锐减,但向中央的年供却是分毫也不能少的。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借贷,武将们恳请中央政权从中协调,由一些巨商临时垫支了一部分年供。三成非常热心地为武将们斡旋了此事。但据说,他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战争结束之后,武将们立刻被要求支付利息。自己在浴血奋战的时候,以三成为首的文官们却躲在安全的后方’专心挣钱。武将们为此无不义愤填膺。
一直压制着武将和文官的对立,使矛盾不至于激化的是前田利家。现在利家死了,七位武将立刻发作,要求处死三成。在这紧要关头,三成得到了至交佐竹义宣送来的消息后,躲进女眷的轿子,逃到了家康在伏见的府邸。
家康是武将的领袖,三成此举也是出于无奈,此时家康的应对是非常精彩,他面对着紧追而来的七将毫不退让,让三成在自己的府里躲藏了八天之后,又派秀康护送三成回了领地佐和山。

此前一年里,从太阁秀吉去世以来。三成曾数次密谋暗杀家康。可是家康却在这次事件中,毫无保留地庇护了三成。而原因仅仅是在三成的恳请之下,不愿落井下石。这才是真正的战国武将的作为,人们都用赞赏的眼光看待家康在此事中的表现,武士就应该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这样的主君。家康的确非常狡猾,但作为一名武将本应如此。可是一颗武士的心是不能缺少的,家康拥有这样一颗武士的心,可秀忠却没有。
如果现在开战,天下的大名们是追随家康(二郎三郎)还是追随秀忠,答案不言自明。大家理应追随拥有武士之心的家康,而且没有人会不愿意追随胜者。

从兵力上来看,秀忠手中握有绝大多数的德川家嫡系部队,而二郎三郎手中只有很少的兵力。但如果对手是家康公,德川家嫡系部队中,有多少人会为秀忠卖命,还是一个问题。而在骏府周围拥有领地的旧三河系大名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恐怕没有人能够面对大御所殿下,还能够放开手脚厮杀。
另外,再看看骏府城有多么坚固吧。尽管规模很小,也不雄伟,但从防御的角度来看,它无疑是一座天下的名城。西有安倍川、东有箱根山,这两处都是天然的屏障。如果二郎三郎抢先控制了这两个地方,就算对手拥有全天下的雄兵,恐怕也无法轻易攻克骏府。而且骏府南临大海,据说二郎三郎的宠臣威廉·阿达姆斯,正在伊豆建造新的南蛮船。一旦骏府危急,二郎三郎大概会乘船脱身。脱身后的去处不是北方就是西部。不论是去北方和伊达政宗联手,还是去西部和丰臣秀赖结盟,都会给时局带来惊天动地的变化。
天下会一分为二,然后爆发一场大战。战争对现在的武将们来说,无疑是久旱之后的甘霖,不但可以发泄被频繁课以徭役的愤懑,而且还是从胜者手中,争取新封赏的大好时机。全国的武将们早已迫不及待地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秀忠对此心知肚明,如果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那真是血本无归,当初又何必杀死秀康呢?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就算是戳穿了二郎三郎的身份也没用,二郎三郎只须说这是秀忠的诡计,然后就可付之一笑。无论怎么考虑,秀忠都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
“先把骏府的事放一放吧,暂时不要刺激他们。”秀忠对柳生宗矩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是三月十一日。这一天,二郎三郎迁入了刚刚完成再建的骏府内城。宗矩羞愧难当地跪在秀忠面前,连头都不敢抬。尽管成功地烧毁了骏府城,却没能杀死二郎三郎,而且参加了这次行动的人,在这三个月之中,全都被暗杀了。有的被闯入家中的强盗杀死,有人在途中遭遇伏击丧命,有人在妓院和妓女殉情,也有人死于食物中毒,死法千奇百怪。但毫无疑问,背后的主使就是二郎三郎。所有的这些行动都是由忍者完成的,在现今的世上,哪里还有如此了得的忍者呢。宗矩逐渐对这一点开始产生了疑问。
宗矩努力与甲贺伊贺忍者进行了和解,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伊贺甲贺忍者和柳生原本就是近邻,柳生一族中的很多人,其实还是伊贺甲贺忍者的后裔,双方原本是亲戚。甲贺伊贺忍者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家康抛弃,并且在秀忠处也被忽视,一族的生存也受到了威胁,因此他们愉快地接受了和解。宗矩巧舌如簧地保证,甲贺伊贺忍者可以在秀忠政权中重新被起用。接下来他又对大御所殿下的一些所作所为表示疑问。分析一下在骏府城发生火灾时,大御所殿下的行动,可以断定他的手下又有了新的忍者。而在武田忍者基本上已经灭亡的现在,这群新忍者是从何处召集的呢。
甲贺忍者的首领闻言微微一笑:“你们在骏府的行动,前半段非常精彩,后半段好像失败了。”
这个老家伙看来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他早就知道在骏府城放火的是柳生忍者,而且也知道所有参加行动的柳生忍者,已经被全部歼灭。
宗矩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大笑一声,试图以此掩饰自己心中的窘迫。“我们这回输了个彻底,因为事先没有料到对方又重新召集了一批忍者,所以发现情况不妙时已经晚了。”
甲贺的首领点了点头,以此对宗矩表示同情。
“我还是想请教一下,大御所手下新来的忍者,你们认为……”宗矩问道。
“那次大火之后……”甲贺的首领和身旁的首领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之后
说道,“我们也做了调査,研究了这件事,可能性只有一个。”宗矩紧张地问道:“是谁?”
“风魔。”首领简洁地答道。
“风魔?”宗矩忍不住叫道,“我听说风魔一族,早就和北条家一起灭亡了呀。”

“怎么可能。”甲贺首领的目光好像是在嘲笑宗矩的无知。他轻轻笑了笑说道:“风魔不是那种会随着北条家一起灭亡的门派。”
甲贺的首领告诉宗矩,风魔一族应该是外国人的后裔,而且他们家族内部非常团结,人数也很庞大,在关东地区应该没有能和风魔一族匹敌的忍者门派。
“风魔一族聚集在箱根山。恐怕派去两三万大军,也不能占领箱根山并剿灭他们。”
宗矩突然想起以前,从甲州运来的巨额金块在箱根山中被强盗夺走的事件。当时,二郎三郎大怒之下严令小田原藩,不分昼夜地在箱根山中剿匪,但最后不但一个贼影都没有看到,也没有找回一块金子。那件事肯定就是风魔干的。虽然不知道具体经过,但毫无疑问,从那时开始风魔就和二郎三郎结成了同盟。
“说不定那批金子就是给风魔的报酬。”
现在想起来,那次抢夺金块的过程过于蹊跷。如果不是事先就详知运输计划,很难完成如此巧妙的行动。宗矩记得,当时也是因为怀疑到这一点,便对甲州金矿的关联者做了彻底的调查,但到底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线索。
“当然发现不了,因为是下命令的人泄露的运输计划。”
二郎三郎肯定是用那批甲州金块雇佣了风魔。
如此说来……宗矩不停地联想下去,伏见城为什么会变成一座忍者难以行动的城池,现在就很容易理解了,肯定是同为忍者的风魔一族做的设计。二郎三郎的一些神出鬼没的行动也都有了答案,所有的事情都是风魔所为。仔细回想一下,二郎三郎神出鬼没的地方,全都是在关东地区(箱根山位于关东一译者注)。而二郎三郎这次退居骏府,如果考虑到风魔的存在,就非常好理解了。
宗矩原本就抱有疑问,为什么二郎三郎令人惊叹地改变了安倍川的流向,建造大堤,在骏府的西侧构建了完美的防御体系,而在骏府的东侧却未修建任何防卫设施。如果换作是家康,当然很容易理解,从西侧有敌来犯时,只要在骏府支撑到江户城做好防御准备即可,对东侧的防御设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二郎三郎则不同,东侧和西侧一样,或者说东侧比西侧更有做好防御准备的必要,但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原因就在于箱根山。骏府的东侧盘踞着箱根山这样一座天险,而风魔控制着这座天险,可以随时阻挡从江户方面攻来的大军。甲贺的首领曾经说过,即便派出两万或三万的部队,也无法歼灭风魔,再加上二郎三郎麾下的部队,箱根山就变成了骏府的一道坚固屏障。
宗矩不寒而栗,自从武田忍者被消灭以来,待在江户城时,二郎三郎的身边基本上是不设防的。保护他的人,通常只有四五名原来阿梶夫人手下的女忍者和甲斐的六郎。而他们的行动也每时每刻,都被置于自己的严密监视之中。根据监视者的报告,女忍者们从不离开二郎三郎的身边,基本上不外出,经常外岀的只有六郎一人。在外人眼中,女忍者负责护卫,而六郎则负责对外联络。

六郎出城时,柳生忍者当然也曾做过跟踪,从跟踪报告来看,六郎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有时他好像在女忍者们的请求下,会为她们采购些东西;有时在脏兮兮的小摊上吃些乱七八糟的小吃;极个别的时候,他也会去找个便宜的女人。甚至有时负责跟踪的人都会觉得无聊:这个叫六郎的,实在是个窝囊的家伙,经常会做出些龌龊事。而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这种人也算是忍者吗?当时柳生忍者们都这样轻蔑地看待六郎。
可是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伪装。暂且不论,风魔是如何潜入江户城和二郎三郎密会的,和城外的风魔之间的联系,无论怎么想,肯定都是由六郎负责的。
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甲斐的六郎是武田忍者的后裔。而且死去的甲斐的飞助也曾说过,六郎是他的侄子。一名武田忍者为什么会成为二郎三郎和风魔忍者之间的联系人?这一点令人琢磨不透。从忍者的本性上来看,这种事实在让人无法理解,唯一可以想象的是,二郎三郎和风魔联手在先,六郎只是在后来单纯地被安排做些联络工作。即便如此,六郎的工作也是异常成功的。在柳生忍者的长期监视和跟踪之中,他竟然一次也没有暴露过自己的真实意图。他始终在扮演着一个多少有些愚钝,而且弱不禁风的下人,甚至成功地引起了柳生忍者对自己的蔑视,还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完成了和风魔的联络工作。柳生忍者应该是被戏弄了。
“绝世的忍者。”宗矩再一次感叹道。
长期以来,让柳生丧尽颜面的,没想到只是一名忍者。通过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毫无危险的小人物,他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甲贺忍者的首领看出了宗矩的心思,像是对宗矩的想法表示肯定似的,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说出了一件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据我们的调查,那个叫甲斐的六郎的人,原本是岛左近的手下。”
“岛左近!”宗矩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他马上就想到了在增上寺,全歼武田忍者那天的事情。
那一日,装扮成僧人挺枪逼近自己的岛左近,到今天为止,曾无数次出现在宗矩的梦中。当时的情景令宗矩终生难忘。五名在柳生门千锤百炼的忍者,转眼间就被刺死,而宗矩自己也被岛左近砍了一刀。如果不是在外衣里面披着锁子甲,宗矩那时也死定了。那是柳生新阴流的一次完败。

宗矩曾经怀疑过,岛左近是不是和二郎三郎暗通款曲。但秀忠对此付之一笑,并断定岛左近潜入增上寺,只是为了刺杀二郎三郎。有这种想法很自然。但是,二郎三郎最信任的甲斐的六郞,原是岛左近的属下。这一点让宗矩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在接连不断地遭受失败之后,秀忠和宗矩就曾怀疑,二郎三郎的背后是否另有高人。这位高人有时被怀疑成本多弥八郎,有时被怀疑是本多忠胜。
但不论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都不能完全令人释然。再怎么说,这两个人也都是德川家的老臣,尽管他们毫不掩饰对秀忠的厌恶,但从根本上来看,他们都对德川家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威胁到德川家存亡的事情。
可是二郎三郎的所作所为,经常突破了这个界限。他不但对秀忠本人进行过恐吓,还经常毫不顾忌地威胁要让德川家灭亡,如果弥八郎或忠胜是他背后的支持者,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如此推算下来,二郎三郎的背后必定另有他人。这个谜团一直未能解开,但是今天有了答案,如果是此人,一切就都很好理解了。岛左近作为石田三成的谋将,曾经天下闻名。在关原之战中,他勇冠三军的表现,在八年之后的今天,仍然在被人们传诵着,如果岛左近还活着,并且在背后支持着二郎三郎,他的目的只会有一个:继承故主石田三成的遗志,为丰臣家谋求生存空间。具体地说,就是要使秀赖能活下去。
宗矩思虑再三之后,不禁感到非常恐惧。这件事十分棘手,如果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石田三成的旧臣岛左近是二郎三郎背后的支持者,那么秀忠最需要担心的就不是二郎三郎,而是岛左近。
二郎三郎的确一直在执着而且顽强地和秀忠作对,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确保自己和孩子们的安全。如果秀忠的度量大一些,完全可以宽大地放他一马,只要做出这样的保证,实现德川家的长治久安,就不会再有任何障碍。
但如果对手换作岛左近,事情则没有这么简单。岛左近现在的确在为二郎三郎岀力,但那是因为大坂城的秀赖尚且年幼,在秀赖长大成人之前,他必须要尽力维持现状。秀忠正在和二郎三郎死缠烂打,现在不会立刻就想要消灭丰臣家,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这样的实力。但在若干年后,当秀赖能够独当一面之时,岛左近会舍弃二郎三郎,让秀忠杀掉他。如果二郎三郎被杀,按照他生前的安排,假扮家康一事的真相就会被公诸天下,秀忠将声名扫地,三河系内也会人心浮动,各地的大名也不会坐视不理。等到那时,秀赖就可以趁势发难。各地的大名会投向哪一方,是不言自明的。只要是有血性的人,肯定会站在大坂一方,没有哪位大名会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欺世盗名的秀忠。就算有个别的大名会投靠秀忠,其目的也必然是想投机获利。胜负显而易见,德川家将走向灭亡,天下会再一次落入丰臣家的手中。
事情太可怕了。二郎三郎竟然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傀儡。看着秀忠被二郎三郎折磨得焦头烂额,岛左近恐怕正在暗地里偷笑吧。秀忠不应该过于在意二郎三郎,他现在更应该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岛左近,然后把他除掉。而联系着二郎三郎和岛左近的纽带,只可能是甲斐的六郎。宗矩现在的任务就是彻底调查六郎,找出风魔一族和岛左近的藏身之处,进而消灭他们。
宗矩逐渐理清了二郎三郎身边的情况。当然这只还是推测,没有任何证据。现在必须找到证据,让秀忠相信自己的推断。
甲斐的六郎正面临着自己一生当中最大危机。
此时,六郎的身边也发生了一件事——阿福怀孕了。女忍者不能生孩子,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生了孩子的女人,就无法再做忍者了。所以一旦发现怀孕,女忍者就会立即堕胎,而忍者也有自己独特的堕胎术。也有极个别的人在暗地里生了孩子,但如果不是万分侥幸,事情最终还会被首领得知,那时孩子通常都会被处死。没有人能够放心地把任务,交给被孩子拖累着的女忍者。
但阿福的情况很特殊,她是风魔一族的首领风魔小太郎的独生女。小太郎的妻子没能留下阿福以外的孩子,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可能是长达数代近亲通婚造成了这个后果,为了要一个儿子,小太郎不久又娶了填房,但这个女人一直未能生育。小太郎在心里已经认命了,准备从族内选一名优秀的忍者,做自己的继承人。
阿福嫁给甲斐的六郎时,原本已经认命的小太郎,心中又萌生出了一丝希望。当然,让六郎做首领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来自不同的族群。但六郎和阿福生的孩子,可以成为小太郎的继承人。实际上,小太郎还有风斋,一直翘首以盼二人能够生个孩子,而且最好是男孩。

所以,阿福的怀孕在忍者的世界里是一次无法想象的幸运。阿福在确认了自己怀孕了之后,先于六郎就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小太郎当夜就来到了骏府城内六郎的住处。
“我想立刻把阿福带回箱根……”小太郎的语气和平时一样平静,但听上去不容拒绝。六郎没有表示异议,因为他很清楚,小太郎对阿福的怀孕会有多么的欣慰,以及阿福的怀孕对小太郎来说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也好。”六郎只说了这么一句。
很意外,阿福没有同意。她强烈地对父亲表示了不满。
“不行,我就待在这儿。”
小太郎险些就要开口责骂,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不能刺激孕妇。小太郎扭头看了看六郎,意思是希望他想办法说服阿福。六郎很为难,阿福虽然是一位温顺的妻子,但她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更改。阿福有时简直就像岩石一样顽固。
“你为什么不愿意回箱根,是担心我趁你不在的时候去找别的女人吗?”六郎半开玩笑地问道。
凭经验六郎知道,强迫阿福不会有任何效果。但她是一个宁愿去死,也不愿被人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喜欢吃醋的女人。
“我怎么会那样想……”果然,阿福的语气开始少了些底气。
“阿福,你应该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对风魔有多么重要。”
“我知道,可是……”
“所以,保护好这个孩子,现在比任何事都重要。”
“我知道,所以……”
“所以,你应该离开危险的骏府城,回箱根去。而且以后,阿福你不能再做忍者了。”
“不行!”阿福的声调猛地又变得尖锐起来。
“原来如此。”六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阿福不愿意放弃忍者的工作。能够和自己的丈夫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从事同样的职业,对阿福来说,这是其他女人永远无法得到的一种幸福,同时也是自己的骄傲。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世上普通的妻子,对忍者的妻子来说,更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阿福拥有让丈夫放心的本领,所以才能拥有这份珍贵的自豪感。既是恋人又是夫妇又是同志,这样的关系在尊重女权的现代社会尚且少见,更不用说在不尊重妇女的那个时代了。所以阿福很珍惜和六郎之间的这种关系,也是可以理解的。
果然,阿福接下来说道:“我不做忍者了,谁来保护六郎的身后呢?”
人的背后都没有长眼睛,不管是什么样的岀色的剑手或者忍者,背后都是他们的弱点。所以习剑术者,都要接受凭感觉去判断背后情况的训练。忍者也同样要接受不过分依赖五官的训练,以弥补这个弱点。可是不管如何地勤修苦练,背后对他们来说,永远是一个弱点。尤其是当他们准备有所行动时,总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将要开始的行动上,从而降低了对背后的防范,而一直以来,负责为六郎守护背后的就是阿福。
六郎陷入了沉思。
阿福的话没错。而且六郎也认为,和阿福一起行动既愉快又令入放心。通常来说,六郎应该让阿福打掉这个孩子,但现在绝对不能这样做,那又如何是好呢……六郎看了一眼小太郎。
“你想说什么?女婿?”六郎对阿福说话的语气让小太郎很感慨。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如此温柔地去劝说一个女人,小太郎也从中感受到了阿福的幸福。但六郎的柔情中同时也孕藏着危险忍者无情,这世上不可能有充满温情的忍者,因为这种忍者很快就会丢掉性命。小太郎不禁为六郎有些担心。
“阿福以后继续工作的事,您是怎么考虑的?”
“不可能。孩子需要母亲,而且阿福自己也会因为牵挂孩子,而不能完美地完成任务,最后会害死你的。”

“不会……”阿福尖声叫道,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六郎举起手制止阿福继续争辩下去,然后替阿福向小太郎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你想让这孩子做忍者吗?”
“是这么打算的。”
“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对。”小太郎面带不解,六郎到底想说什么呢。
“那么……”六郎说出了一句很令人震惊的话,“孩子不需要母亲,甚至可以说,母亲可能会影响孩子。”
小太郎长时间地陷入了沉默,他回想起自己幼年时的事情。
小太郎的母亲,是位温柔善良的妇人。风魔对忍者的训练是从一出生就开始的,在婴儿时期主要是训练反射神经,首先是手脚,接下来是全身。面对攻击要迎击如疾风,还击如闪电,必须把这个习惯训练成孩子的第二天性。为此,训练完手脚之后,接下来就是要敲击腰肩等处。在刚记事那会儿,小太郎印象中的母亲,是一位总是不停地哭泣着的妇人,她不忍心看到小太郎受这么残酷的训练。小太郎至今依然还记得,父亲风斋经常斥责母亲。在小太郎四岁的时候,母亲不见了,至少是从小太郎的眼前消失了。小太郎长大成人后,猜测母亲消失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她不忍目睹自己接受那么残酷的训练,所以走了;再者就是,可能被父亲风斋杀了。
小太郎的妻子也因类似的原因而早早去世。在日复一日的,对让阿福接受残酷训练的抱怨中,她日见消瘦,最后因无法进食而死。这种死法实际上接近于自杀。小太郎非常爱自己的妻子,这在忍者中很罕见,但只有在训练阿福这件事上,他没有理睬妻子任何的抱怨,这是家族的规矩。而正是因为接受了这种残酷的训练,忍者才有可能长久地活下去。马马虎虎地训练,结果只能是让忍者丢掉性命。风魔考虑问题的方法是,与其在执行任务时丢命,还不如在训练中死去,至少在训练中死的只是忍者本人。
在忍者的世界中,不管是伊贺甲贺、武田还是木曾谷,对待训练的态度应该都是一样的。在残酷的训练中,没有容纳母爱的空间,也许说母爱对训练是一种妨碍更贴切。

小太郎也承认,六郎说得有道理。的确,生完孩子之后,阿福的任务就完成了。而且她本人也是忍者,对训练孩子更加不利。因为她不论自以为多么严厉,可是母亲眼中的孩子总是优秀的,这一点点的疼爱,可能就会使忍者在将来受到致命的伤害。所以忍者通常都把孩子交给别人训练,自己从不插手。这么做是为了孩子着想。可是阿福能遵守这个规矩吗?小太郎认为,阿福很可能会在这件事上惹出很多麻烦。
“你说得也有道理。”小太郎终于开口了,“那你准备怎么办?”小太郎紧紧盯着六郎,因为他知道六郎接下来说出的话,将十分重要。
“让阿福回箱根去生孩子,等孩子出生后再回到我身边。”六郎说道。意思是夫妇二人准备舍弃这个孩子。

“那你们是打算不再管这个孩子啦?”小太郎觉得有必要再核实一下二人的态度。
“我不愿意!”阿福又一次叫了起来,声音几近于哀号。
“阿福!”六郎的声音始终很温柔,但温柔的背后也透出不容忽视的严峻,“是要孩子还是要我?二者选其一,你只有一个身体呀。”
阿福哭了起来。女人在遇到不可逾越的绝壁时会哭泣,好像是想用自己的哭泣使眼前的绝壁崩塌,但绝壁绝不会崩塌。哭泣这种行为,其实就是在劝说自己接受现实,放弃幻想。
阿福哭得天昏地暗,因为她实在无法放弃自己的孩子。六郎和小太郎始终沉默着,任凭阿福流淌着泪水。
阿福把身体缩成一团,一直哭了三十分钟,她可能在一边哭,一边和将要出生的孩子告别,哭的时间有多长,这个告别就有多么艰辛。
在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六郎和小太郎一言不发地忍耐着,他们很理解阿福心中的悲伤,但为了让她能够继续做忍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三十分钟之后,阿福猛地止住了哭泣,表现出了让人惊叹的果断。忍者必须果断,打个比方,当忍者碰到了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十有八九会被对方杀死的时候该怎么办?忍者受训练时就被告知,要送上前去让对手砍中自己。这种策略可以体现忍者的智慧和果断。送上前去让对方砍,不是让对手想砍哪里就砍哪里,而是挑选不致命的部位,比如说左腕,左腕即使被砍断了,也不会当场毙命,但因为通常不会有任何人,会故意让对方砍断自己的一只手,所以才故意把左腕送上去,使对手大出意料,而自己就可以利用这一瞬间逃走。这种事情在脑子里想一想,谁都可以办到,但要在电光火石之间付诸行动,则需要莫大的决断力。阿福是一名忍者,平时就经常不得不作出各种决断,所以她现在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决定要放弃孩子。
“我什么时候回箱根?”阿福问小太郎。
“立刻。”小太郎毫不含糊地说道。
“请等一天,我要禀告殿下。”
六郎之所以这样说,也许是因为他作为忍者还不够老辣,也许是出于对阿福的眷恋。阿福的眼睛湿润了,六郎能这样说,让她觉得很幸福。小太郎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
二郎三郎听到阿福怀孕的消息,就像自己的喜事一样高兴。这个人只要一听到有关孩子的事,就会乐得合不拢嘴。
“要是个男孩就好了。”二郎三郎甚至连这一点也都想到了,因为他很清楚风魔的情况,知道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将会多么重要。
“你去送一下,这样阿福也会觉得放心些。不用担心我。秀忠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动作。”
的确,这段时间骏府城的日子很太平。
二郎三郎的话让风魔小太郎和阿福十分感激。小太郎不能和阿福同行回箱根,他是个隐形人,除了风魔一族以外,认识小太郎的人在日本全国也只有有数的几名,而且这些人也大都只知道小太郎在其他行业中的身份。知道小太郎是风魔首领的,只有二郎三郎、岛左近、六郎这三个人。就连经常跟在岛左近身边的原田市郎兵卫,也不知道小太郎就是风魔的首领。
而认识阿福的人则非常多,其中大部分人都以为她是阿梶夫人的侍女,更深一层了解情况的人,则知道她是负责护卫二郎三郎的女忍者,这些人应该不知道阿福是风魔。但阿梶夫人是在江户招揽来的阿福,说不定会有人把她和风魔联系到一起。
骏府到箱根虽然距离很近,但如果小太郎和阿福一起上路,很有可能会因此暴露身份,至少很多人会记住他是阿福的一个熟人,对谨慎的小太郎来说,这种情况是要绝对避免的。风魔的首领到任何时候都必须是一个隐形人。
尽管如此,也不能让阿福一个人赶路,因为她的身上现在寄托着风魔一族的未来。小太郎并不像二郎三郎那样乐观,他不认为秀忠已经放弃了对付二郎三郎,而且据风魔在三岛的情报网报告,有大量不名身份的武士经过那里。风魔在浜松也同样拥有情报网,但从那里没有送回这群武士通过的报告。也就是说,这群不名身份的武士在三岛和浜松之间消失了,应该可以认定,他们是潜伏进了骏府。据报告说,这些人都是武艺高强的剑手,十有八九就是柳生忍者。根据到目前为止的情报来看,在大火之后,潜入骏府的柳生忍者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五十名。
小太郎由此推断,柳生忍者正在对骏府城虎视眈眈,他们肯定会关注进出骏府城的陌生人。所以小太郎谨慎起见,由四足门的水路潜水入城。这些柳生忍者不可能不认识阿福,如果他们看见阿福单身上路,肯定会进行跟踪,说不定还会在途中袭击她。如果能够成功地抓住阿福并让她开口,那么肯定可以获得大量关于二郎三郎的情报。阿福现在的确很危险,当然会派人去保护她,但风魔忍者也不能和她同行,只能暗中护卫。但这样一来,在紧急关头说不定会来不及出手相救。
所以,由六郎护送是目前最妥善的方法。而对阿福而言,能和六郎一起多待一点时间,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但这次去箱根的旅途,并不像阿福想象的那么简单。六郎在和小太郎仔细商量之后,把出发的日子定在了第二天。两人决定,索性利用这次夫妇二人的外出,诱出潜伏在骏府的柳生忍者。
在这天夜里,小太郎离开了骏府城。和来时一样,他还是经四足门的水路潜水返回。六郎在目送岳父离开之后,立刻关闭了水门,以防柳生忍者用同样的方法潜入。
小太郎当夜就招来了风魔忍者,以大手门为中心把手下分为三组,监视柳生的行动。第一组负责跟踪,第二组负责联络,第三组则是战斗人员。小太郎在三岛安排好了围歼柳生的工作之后,立刻返回了箱根。不论什么时候,风魔的首领都不能暴露自已的身份。
有一个情况就连风魔小太郎和甲斐的六郎都不知道,柳生宗矩派遣到骏府的忍者共有六十名,这个数字和小太郎掌握的人数相去并不远,但这六十人的目标已经锁定在了甲斐的六郎和他妻子阿福的身上。在秀忠严令禁止伤害二郎三郎之后,柳生宗矩做岀了歼灭风魔的作战计划。现在的行动就是第一步,宗矩想通过对付六郎和阿福,查明风魔的所在地。
第二天早晨,当六郎和阿福身着便装,若无其事地离开大手门之后,化装成百姓、工匠、游脚僧、货郎等各种身份的柳生忍者们一起行动了起来。
负责跟踪六郎夫妇的有七人。原本是十人,但其中有三人离开,去联络其他的同伙。在上东海道的关卡处,六郎夫妇进了关卡中的一间小屋,转眼间就换上了长期出门在外时的装束,打扮成普通行人,经东海道直奔江户方向。此时,二人的前后竟然已经聚集了二十名柳生忍者。当然这二十人并没有靠近六郎夫妇,而是保持了充分的距离,两到三人一组,与六郎夫妇向着同一方向赶路。

在到达江尻驿站之前,另有已经提前到达,并乔装成行者的一群人,以很快的速度超越了六郎夫妇。这些人也都是柳生,有二十多名。他们手中的行者杖中,都暗藏着武士刀。
六郎和阿福发现了周围到处都是柳生忍者,小太郎留在骏府的风魔的小头目,是一个叫做“变化的弥助”的易容高手,从老人到女人,弥助都可以装扮得惟妙惟肖,虽然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但据说他连身高都可以改变。
弥助被眼前令人始料不及的情况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柳生会投入如此多的人手来跟踪六郎。弥助手下的三组人合计也只有十八人,监视五人、联络三人、作战十人。而对手仅弥助已知的,就已经有四十五人了。在这种情况下投入战斗,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自己这十八人,就算全都牺牲也无所谓,但绝不能让对手杀死六郎和阿福。尤其是阿福现在怀着身孕,更要避免让她参战。
弥助使用了紧急联络方法,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只隼。弥助在隼的脚上绑上了写明情况的纸条,然后把它抛向天空。隼笔直地飞向了箱根山方向。
同时,弥助派出两个人紧急去和六郎接触。弥助凭感觉断定,过萨垂崖时很危险。那段道路即便在没有任何情况的时候,也是东海道上的一段险路。悬崖的下面就是很长的一段海岸,道路左侧靠山,右侧临海,仅能容一人通过,时不时还有大浪冲上路面。行人只能在浪头过后的短暂时间内迅速通过,稍一迟疑就会被浪头卷走。因此,此处得下了“无父无子”的险名。意思是,即便是父子之间,也无暇顾及对方。后来在明历元年(一六五五年)和天和二年(一六八二年),相对比较安全的中道和上道开通,行人们大多经由那两条路通过。可在当时只有这条被称为下道的险路,时不时还有山贼出没。如果在此处袭击六郎夫妇,可以装作是山贼所为。柳生忍者考虑到这个因素,所以把伏击地点选择在了此处。
弥助派出负责联络的两个人,试图穿过柳生忍者接近六郎柳生忍者使出各种手段阻拦二人。有时用身体撞,有时伸腿绊,最后还试着用刀鞘去推。柳生忍者之所以对试图接近六郎的人使出这些手段,是希望通过观察反应,来判断他们的真实身份。这条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在众目睽睽之下,柳生也无法做出太出格的事情。负责联络的两个人,故意做出躲闪不开,频繁摔倒的样子,总算是追上了六郎夫妇。二人的任务是要告诉六郎,停在兴津不要前进。以目前的实力,不能上萨垂崖,在援兵到达之前,只能在山脚下兴津的茶馆里等候。而弥助自己则准备上萨垂崖决以死战。
六郎苦笑了一下。尽管弥助视死如归,但六郎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这样做会正中柳生的下怀。
六郎在出大手门时,就已经发现柳生在跟踪自己。在到达江尻之前,柳生的人数剧增。六郎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并故意放慢了脚步。柳生忍者希望进行一次决战,但目标并不是六郎和阿福。如果仅仅为了杀死六郎夫妇,最多有十个人就够了。可为什么他们现在集结的人数达到四十五人之多呢?柳生忍者是想通过武力威胁,使六郎夫妇惊慌失措,方寸大乱的六郎必然会想办法求救。掌握六郎和风魔的联络方法,是柳生的目的之一。收到求救讯息的风魔忍者,大概会派岀大量的人手来歼灭柳生。而柳生忍者则可趁机,迎头痛击并全歼来援的风魔,最好能生擒其中的几名,通过拷问查出风魔一族的根据地。这是目的之二。
柳生宗矩终于发现了二郎三郎身后的风魔,六郎想到。若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风魔小太郎、岛左近还有二郎三郎也都明白,对手迟早都会发现风魔的存在。这是一个简单的排除法,在忍者这个特殊世界里,几个强有力的门派是尽人皆知的。从其中剔除早已衰落的门派,剩下的就只有风魔了。现在的问题是,即便对手已经注意到了风魔,也不能让他们掌握风魔的详细情况,今后必须把这一点继续保密。
小太郎已经迁走了妇女老幼的一半,这些人的新家都被安在天龙川、安倍川上游的一些隐秘地点。既然现在柳生已经发现了风魔的存在,就必须加紧进行搬迁工作。不完成这件事,风魔一族就无法专心致致地投入战斗。
而现在有一件事,六郎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把柳生忍者引向风魔的根据地。六郎已经把身边的情况告诉了阿福,阿福愉快地接受了六郎的决定,对阿福来说,和六郎在一起就是幸福。
现在要尽可能地不让风魔和柳生忍者发生正面冲突。这四十五名柳生忍者必定都是剑术高手,风魔即便能够获胜,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对风魔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而且只要开战,就中了敌人的圈套。从战略上考虑,这是一个下下之策。对忍者来说,能够打乱敌人的部署就是胜利。
六郎让两位联络入带口信给变化的弥助,现在立刻停止护卫马上回骏府。不能去金轮际、箱根或者三岛,必须要回到骏府,和留在城内的风魔忍者汇合。和柳生忍者之间,也要绝对避免发生冲突,不管对手如何挑衅,绝不可以应战。为此即便被对手杀死,也在所不惜,而且还必须是在无抵抗的情况下被杀死,活着的同伴则应立刻报官。即便报了官,官府也不可能捉到柳生忍者并加以惩处。没有关系,只要把事情定性为柳生忍者目无法纪乱杀平民就可以了。六郎和阿福也放弃去箱根,在兴津找一艘小船,享受一下钓鱼的乐趣之后,直接乘船回骏府。六郎要求两名联络人把以上三点通知变化的弥助,现在六郎就相当于小太郎的代理,弥助等人都成了六郎的直属部下,所以这个口信也是绝对命令。
“看见那间竹棚了吗,到那里化装之后立刻赶回去。”六郎目指着不远处的一间竹棚说道,两名联络人隐秘地做出行礼的姿态之后,慢悠悠地继续走在大路上,然后突然闪身进了竹棚。
六郎和阿福站在原地目送着二人。柳生忍者也暂时停止了对两名联络人的追踪,等他们冲进竹棚时,那二人已经沿原路返回了,而且二人都化装成了女人,真不愧是变化的弥助的手下。
六郎突然离开大路,走小路去了海边。到海边后,六郎找到一个渔夫,出示了盖有大御所朱印的文书,征用了他的小船。这名渔夫只是碰巧经过,所以不管事后柳生忍者如何调査,都没有发现渔夫和风魔有任何关系。

六郎和阿福乘着小船,让渔夫掌帆驶向了大海。紧追而来的柳生忍者措手不及,这招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柳生们急忙去找船,可在仓促间怎么可能找到,能够装下四十五人的船只呢。柳生忍者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海边,目送着六郎的小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大海中。柳生忍者虽然失去了两名联络人的行踪,但既然有联络员,肯定也会有大队人马。柳生忍者们急匆匆地返回大路,但未能发现任何行迹可疑的人。变化的弥助已经迅速地撤离了。

在这次小小的交锋中,胜利应该属于六郎。柳生忍者派出了四十五名高手,但未能明确地发现,任何能够证明六郎和风魔有关系的证据。但六郎也对眼前的形势大感头痛,除了自己的行动变得不自由,还有就是阿福现在无法返回箱根。但也不能就这样让阿福继续留在骏府城。负责保护大御所殿下的女忍者,如果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但无法完成护卫任务,而且还会给其他的女忍者带来不好的影响。
六郎考虑再三之后,去见了二郎三郎,请求搬出内城到城下町去居住。二郎三郎因为担心六郎和阿福的安全,没有同意六郎的请求。一旦搬到城下町去居住,两人的身边会聚集五十名以上的柳生忍者。到那时,六郎和阿福恐怕很难保住性命。
“再等一等。”二郎三郎不停地这样对六郎说道。
二郎三郎下了决心,在让六郎一家搬到城下町之前,必须消灭全部在骏府的柳生忍者。二郎三郎命令奉行彦坂光正,重新严格审查了一遍骏府的外来人口,但未能取得任何效果。因为全国各地的人,都看好今后骏府将会进入繁荣时期,所以纷纷聚集到这里。而对二郎三郎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值得欢迎的事情。
这一年(庆长十三年)的八月十日,秀忠离开江户前往骏府,并于十八日到达。此行的目的是参加天守阁的上梁仪式。高达七层的天守阁的上梁仪式在二十日举行,工匠中井大和被授予了爵位,后来,他被人们称为“大和首”。

之后,二十二日在二之丸,二十五日在本丸,为迎接秀忠而举行了宴会。在二十五日的宴会结束之后,二郎三郎和本多弥八郎、本多正纯父子以及秀忠进行了秘谈。秀忠的心情有些忐忑,他唯恐二郎三郎又给自己出什么难题。本多弥八郎因为事先并不了解这次秘谈的内容,所以有些不安。他向正纯抱怨,事先为什么不通知自己。正纯解釋自己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正纯在内心里也抱有疑问,是不是秀忠事先做了二郎三郎的工作,二郎三郎才会如此安排。总而言之,三人都对将要举行的秘谈有些不得要领。
二郎三郎扫视了三人片刻,缓缓地开了口。
“我要把柳生宗矩逐出德川家。”
秀忠保持了沉默,担心此时说些火上浇油的话,会使事态进一步恶化。宗矩这家伙肯定又惹麻烦了,秀忠只想到了这一层。但这次秀忠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一点也最让他感到不爽。不管怎么样,先听听二郎三郎说什么吧。本多弥八郎此时同样也是一头雾水,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二郎三郎,一言不发。正纯和他的父亲比起来,就显得简单直率得多。
“柳生大人做了什么冒犯您的事情了吗?我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报告……”正纯的地位相当于骏府政府的官房长官(办公厅主任,译者注),不论是什么事,只要是和大御所政府有关的,他都必须知道。
“宗矩派来超过五十人的手下,不光威胁到我,他还试图杀害我的手下。”二郎三郎直截了当地说道。
但他故意没有提放火的事情,因为他现在还不想和秀忠摊牌。
秀忠摇了摇头:“不可能有这种事。宗矩只不过是一位剑法名家,他不可能做出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来。”
“只是一位剑法家呀。”二郎三郎用嘲讽的口气说道,“这么说来,柳生所有的行动都是奉了你的命令?”
秀忠一惊,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我没有下达过这样的命令口这一点,请您无论如何要相信。”这是实话,而且秀忠还曾下令,不许骚扰二郎三郎。因此,秀忠的语气也不知不觉地变得强硬起来。
“那就更有必要处罚他了,一个剑法家,竟然敢擅自做出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

秀忠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在不知道宗矩到底做了什么事之前,秀忠无法做出回答。而二郎三郎也令人厌恶地没有说出具体细节。
“您有证据可以证明,宗矩的确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弥八郎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话。
“四十五名柳生忍者,包围了为我跑腿办事的六郎和他怀孕的老婆,这就是证据,后来六郎好不容易才经海路逃了出来。”
“就这点事啊。”因为刚才过于紧张,所以现在秀忠在心情上产生了巨大的落差,甚至有些失望,他也认识甲斐的六郎。说是二郎三郎的手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下人,每日里为喜欢打猎的二郎三郎到处寻找猎场。说实话,秀忠从来没有把六郎放在眼里。仅仅为了一个下人,就要把宗矩驱逐出德川家,看来二郎三郎的情绪有些过于激动。秀忠推测肯定是年初的那场大火,让二郎三郎仍然怀恨在心。但话说回来,宗矩也太孟浪了。为了这么一个下人,竟然派出了四十五名柳生忍者,就算派去一半的人手,二十名柳生忍者对付一个下人,也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宗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据二郎三郎说,柳生忍者只是包围了六郎夫妇,却没有出手进行攻击。这仅仅是一次威胁。难道说,宗矩的目的是不停地威胁二郎三郎的手下,让他们产生一种不安的心情?部下的不安也会引起主君的不安。二郎三郎现在表现出来的焦躁,正好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那么宗矩的计划可以说是成功了。可是一旦把握不好分寸,这样的行动也是危险的。秀忠决定要再一次向宗矩强调自己的命令。
一边这样想着,秀忠一边对二郎三郎说道:“我觉得肯定还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只不过为了一个下人,值得宗矩派出四十五名的手下吗,肯定是下人惊恐之余口不择言罢了,为这样的事,我无法惩罚宗矩。”
二郎三郎审视着秀忠的表情,不像在伪装。看来秀忠还没有发现六郎的真实身份,现在只是宗矩一个人起了疑心,宗矩的敏锐,让二郎三郎也不得不佩服。可是宗矩现在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他肯定已经知道,在背后支持二郎三郎的是风魔,否则他也不会派出四十五名柳生忍者跟踪六郎,宗矩肯定是做好了遭遇风魔的准备,所以才会派出如此之多的人手。
“宗矩应该已经察觉到,六郎是我和风魔之间的联系人。”二郎三郎在心里暗自盘算着。
宗矩肯定是想通过向六郎施压,引出风魔主力。如果现在坐视不理,他肯定还会继续使用这种手段,这是不能容忍的,绝对不能容忍。二郎三郎当然也知道,就凭这么一件事是不可能把宗矩逐出德川家的。他故意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想逼秀忠做出现在骏府里没有柳生忍者的保证。只要秀忠做了这样的保证,现在潜藏在骏府的这些人,身份就不再是柳生忍者,而是些来路不名的浪人,不管二郎三郎如何对付这些浪人,秀忠都无法再出言干涉。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骏府城里,没有柳生忍者喽?”
二郎三郎丝毫不给秀忠喘息的机会,而秀忠也彻底落入了圈套。
“当然。宗矩没有理由派手下来骏府。如果在骏府有柳生忍者,也必定是别人冒充的,说不定有什么人想设计陷害我和柳生。”
秀忠连可以不说的话也都说了。他原本的用意是,在万一有柳生忍者被擒时,摘清自己的责任。但秀忠没想到,六十名柳生忍者的性命,全都被他的这句话断送掉了。
本多弥八郎不愧是一个老狐狸,尽管不知内情,但他已经从眼前的对话中,察觉到了柳生忍者面前的危险。但弥八郎非常厌恶柳生,他并不是在个人感情上讨厌宗矩,而是不喜欢作为秀忠的走狗,在暗地里为他清除异己的柳生。弥八郎认为,这不应该是剑士的作为。就算柳生是为了自己门派的生存,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些人已经偏离了正统的剑士应走的道路。庆长十一年四月,七十八岁的柳生新阴流开山祖师石舟斋,没有把新阴流的道统传给自己的儿子宗矩,而是托付给了宗矩的侄子柳生兵库助。弥八郎对此也有所耳闻。
弥八郎没有警告秀忠,二郎三郎暗中的意图是非常危险的。他只是感慨地看着秀忠,并为柳生感到了一丝的悲哀。
“在此君的手下,不知有多少臣子,没有得到任何酬劳就已经丢掉了性命。"
本多正纯通过此事越发清晰地察觉到,六郎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以前正纯曾想试探六郎的真实身份,但彻底失败了。听到六郎在四十五名忍者的包围之中,仍然能够利用大海脱身,正纯觉得自已那时的失败实在是理所当然。六郎很可能是一位绝世高手,所以大御所殿下才会如此保护他。如果能够査明六郎和各地的联系方法,那么自己在完成工作时也会事半功倍。但此举万万不可,大御所殿下为了保护六郎,甚至不惜要全歼柳生,如果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很可能会为此丢掉性命。
正纯晃了晃脑袋,把这个诱人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了岀去,这种当机立断证明正纯也具有真正的大智慧。
秀忠于九月三日,离开骏府返回江户。也是从这天开始,围歼柳生的行动在骏府开始了。歼灭柳生,二郎三郎完全不打算依靠骏府的奉行。柳生忍者不可能被奉行手下的捕快们发现,即便碰巧发现了,捕快们也很难捉住他们。二郞三郎和六郎都认为,潜入骏府的柳生忍者超过了五十名。这么多人是不可能住在一起的,他们肯定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即便是委托给风魔,也很难把柳生忍者一个一个地全部挖出来。
而柳生忍者的目标是六郎,所以只要让六郎住进城下町,柳生忍者会像蚂蚁发现砂糖那样猛扑过来。到那时,就可以把聚集到一起的这伙人一网打尽。

二郎三郎没有考虑生擒柳生忍者,只考虑了如何杀死他们。骏府城里不能留哪怕一个柳生忍者,这是二郎三郎的决定。
让六郎家的周围住满风魔,把那条街道变成风魔的街道。房屋的格局、围墙的修建、道路的规划,全都按建城时防范忍者的标准进行改造。道路必须很狭窄,这样就可以从两侧的房屋中用长枪或吹箭杀死敌人。墙顶要插上倒刺,使人不能轻易翻越。房顶要改成难以行走的陡坡,不留死角,保证可以用弓箭射杀房顶任何位置上的敌人。而且这条街道应该离内城很近,以便在需要时,可以迅速派出援军。
二郞三郎和六郎商量之后,迅速开始选择地点,画图并着手施工。
可最后还有一个难题,由谁来最终出手杀死这些柳生忍者呢?这伙人虽然也是忍者,但无一不是柳生新阴流的高手,一般的武士在战场上练就的粗犷的招式,很难和柳生精巧的剑法匹敌。即便是风魔,虽然可以利用弓箭、铁铳、毒吹箭消灭一部分柳生忍者,但如果用剑格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不可能消灭超过五十名的柳生高手。
甲斐的六郎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听六郎说出了这个担心之后,二郎三郎嘿嘿一乐。
“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六郎又执着地追问,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他马上就要来了,到时我再让你们见面。”二郎三郎不知为何,不肯吐露详情。但他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是岛左近的安排。他可真是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
六郎听了,越发觉得如坠云雾之中。
同一时刻,在天龙川二俣俗称“大坂村”的家中,岛左近正陪着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带着一位妇女和一名随从,在数日前从京都来到这里之后,便暂住了下来。客人的名字叫柳生兵库助。实际上此时他还没有改名叫兵库助,还在使用伊予守的名字。因为兵库助这个名字更为大家所熟悉,所以笔者故意使用了这个称呼。兵库助乳名兵介,是柳生石舟斋的长男严胜之子。
石舟斋在庆长十年六月把新阴流掌门的位子传给了兵库助,兵库助的父亲严胜曾两次在战斗中负了铳伤,已形同废人,不可能再做新阴流的掌门。所以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掌门的大印应该交给在江户的宗矩,况且柳生家三千石的领地,实际上是凭借宗矩的力量夺回的。但石舟斋却舍弃宗矩,把大印传给了孙子兵库助。由此我们不难推断出,石舟斋对宗矩抱有强烈的不满。从宗矩走的道路来看,石舟斋已经无法再把他当做一名剑士,并认为宗矩已经走上了邪路。尽管宗矩是自己的儿子,但石舟斋认为如果让这种人继承了自己的衣钵,必定会让新阴流蒙羞,被后人指责新阴流曾经做了政治家的打手,石舟斋绝对不能容忍,自己从上泉秀纲手中继承的新阴流,被宗矩的所作所为玷污。因此石舟斋才在选择掌门人的事情上,作出了大违常规的决定。
宗矩得知后暴跳如雷。以石舟斋为首的柳生一门,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才能在家乡过上富裕的生活。石舟斋在关原之战时,拒绝先行起兵响应东军,在事后他又是靠着宗矩才免受惩罚。但不管宗矩如何恼怒,都与事无补。石舟斋在第二年就去世了,而兵库助可能是受了石舟斋的告戒,宗矩几次邀请他来江户幕府供职,都被拒绝了。
兵库助曾在庆长八年,为加藤清正效过力。据说当时他的俸禄表面上是五百石,而实际上有三千石之多,但已无法考证此事的真伪。在跟随加藤清正后不久,兵库助就被派去镇压发生在肥厚高原的农民起义。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杀死了自己的同僚伊藤光兼,又杀光了全部义军,事后兵库助离开了加藤家。在那以后,他一直流浪于各地,可能也正是因为在加藤家的这段短暂的出仕经历,促使兵库助拒绝了宗矩的邀请。但宗矩一直没有放弃,他不能让自己这个做了新阴流掌门的侄子,出仕于其他的大名。
岛左近与石舟斋和兵库助都是旧识,而现在一段奇妙的姻缘又进一步拉近了二人的关系;
兵库助在到处漂泊时,去拜访了京都的和服商人武藏屋伊兵卫。此入就是在关原之战后,曾收留岛左近和六郎在自己家中养伤的那个伊兵卫。不用说,兵库助认识伊兵卫也是源自岛左近的介绍。
在武藏屋,兵库助遇见了一个不可思义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阿珠,这一年十四岁。十四岁的年纪在当时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一个成年女子了,那是一个十三岁嫁人也很正常的时代。
这个说法可能很奇怪。阿珠好像并不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她总是认为,自己其实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靠近大海,汹涌的波浪撞击着岩石,发出粉身碎骨前的轰鸣,海边刮着凄厉的风,吹得雪花漫天飞舞,一片寒冬海滨的肃杀。白雪伴着狂风乱舞,那里应该很冷吧,可阿珠的身体却从来也感觉不到,波浪、狂风、白茫茫的雪地,这就是阿珠心中的清净世界。而阿珠经常躲进这个世界中,然后非常恐惧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现实世界。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阿珠以前一直过着惊恐不安的漂泊生活。阿珠自从记事起,就不停被人追杀,无数次险些丢掉性命,或被恶人侮辱。
阿珠是岛左近最小的女儿,而且是庶出。阿珠的母亲是若狭小浜一位渔民的女儿,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嫁给了路过小浜的岛左近,并生下了阿珠。阿珠四岁前一直生活在若狭小浜,后来因为母亲去世,被带回了岛左近的府邸。她心中经常出现的那个清净世界,其实就是她母亲去世那天的若狭小浜。
两年之后,关原之战爆发。随着西军的溃败,伏见城也陷入一片混乱。
作为石田三成的侍大将岛左近的女儿,阿珠不可能平安无事。所以乳母牵着六岁的阿珠的手,开始了逃亡生涯。两人最初回到了乳母的老家近江,但两年后,周围的人知晓了阿珠是岛左近的女儿,立刻就把她轰了出来。接下来,阿珠和乳母又去了阿珠母亲的老家小浜,母亲的兄弟们害怕受到牵连,又把阿珠残忍地赶了出去。这时乳母也不见了。八岁的阿珠紧紧地攥着一个装着几枚铜钱的袋子,从小浜出发,沿周山街道去了京都。阿珠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不是武士,他就是武藏屋伊兵卫。阿珠想进京去投靠他。
阿珠既不知道京都在哪里,也没去过伊兵卫的店里,她只认识曾经来过岛左近府的伊兵卫本人。刚一进入京都,阿珠的钱袋就被流氓抢走了,一位开茶店的老人收留了在路边哭泣的阿珠。阿珠在这家茶店里帮了三年工。
阿珠长到了十一岁。很不幸,她生得亭亭玉立,一些好色之徒很快就打起了她的主意。其中一人在想诱拐阿珠时,和茶店的老人发生了争斗,老人受伤身亡,阿珠情急之下用菜刀将那个男人杀死了。
阿珠被带到官府后,坚持说自己是老人的孙女,最终被赦免。但她再也无法回茶店了,因为那个男人的亲属肯定会来报仇。阿珠开始一个人寻找伊兵卫的店铺。功夫不负有心人,阿珠终于在庆长十一年寻到了武藏屋。这时,阿珠十二岁。伊兵卫立刻收留了阿珠,并把她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伊兵卫是外界唯一知道岛左近住所的人。他立刻派人去报告了阿珠的事,不用说,派去的人不会直接去二俣。伊兵卫的信被送到了在三岛的-家由风魔经营的茶店,然后又由风魔的人转送到了岛左近的手中。
岛左近收到消息之后,马上就想把阿珠接到自己的身边,但被伊兵卫劝阻住了。因为阿珠为给自己的祖父报仇,用菜刀杀死了一个流氓。在京都很出名,有不少人都认识她,另外,被阿珠杀死的那个流氓的亲朋们,仍然在执着地搜寻着阿珠的踪迹。在武藏屋的附近,就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出没,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伊兵卫有一位旧交叫佐野九郎,是一位用剑的高手,伊兵卫特意请他来保护阿珠,但现在出远门仍然太过危险。
另外,伊兵卫还很为阿珠的精神状态担忧。阿珠的行为举止和普通人并没有两样,她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却远远地超过了同龄的女孩。虽然日常的言谈举止十分正常,但她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眼神总是在看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心好像也并不在这里。经历过长期流浪和重重的危难之后,阿珠已经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她内心深处的世界之中。这是伊兵卫所无法理解的,他只是感觉到阿珠和正常人有些不一样。而这正是伊兵卫一直不能下决心,把阿珠送到岛左近身边的原因。就这样,阿珠在武藏屋住了整整两年。在她十四岁的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第一次把阿珠带出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片雪的世界丄那就是和柳生兵库助的相逢。

正在浪迹天涯的兵库助来到京都,是为了拜会妙心寺的海山珠和尚,这位和尚曾是兵库助的精神导师。在归途中,兵库助突然想去拜访伊兵卫,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兵库助知道武藏屋伊兵卫是岛左近的远亲,而兵库助也一直很仰慕岛左近。到现在他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位好汉会就此死去。兵库助想,说不定从伊兵卫处能得到岛左近的消息,便带着一丝期待来到了武藏屋。
十九世纪法兰西的小说家斯汤达曾经在《恋爱论》中说过,世上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恋爱,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时,就如同身受雷击,没有任何理由,和对方的人品、相貌、身份等等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在一瞬间就坠入了爱河。斯汤达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有清晰理由的恋爱,只是一种计算,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兵库助和阿珠一见钟情,在自己还没有搞清楚理由之前,他们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兵库助此时已经年过三十,并且在家里已经有了妻子。阿珠虽然看上去有十五六岁,但从常识上来说,兵库助已经没有资格,和一位如此年幼的少女恋爱。但常识又算的了什么呢?一旦陷入爱情,任何人都无法自拔,能够受常识和意志约束的,肯定不是真正的爱情。
阿珠的情形和兵库助完全一样。在流行早婚的当时,兵库助的年龄已经可以做阿珠的父亲了。但这一点对二人没有能产生任何的妨碍,在见面的第二天,两人就结合在了一起。
嫁给兵库助的阿珠,第一次走出了那片寒冷的雪原。就像沐浴在的五月里原野上的春风中,阿珠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和清爽,原来世上的气息是如此的芬芳,景色是如此的动人。这里也有一阵阵的风掠过,但和海边的狂风完全不同,是拂过树梢,吹响了树叶的清风,这阵风在阿珠心灵中引起了一阵悸动。

阿珠的变化令人瞠目结舌。就像一朵常年被掩盖在冰雪之下的花朵,突然绽放了一般,她整个人就像北国之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气息,皮肤也水灵灵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成熟女性的风韵。
得知了这件事之后,伊兵卫大吃一惊。要是放在平时,伊兵卫肯定会对阿珠的这个变化举手相庆。因为阿珠的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活力,不再是停留在某个虚幻的远方,言谈举止也变得热情洋溢起来。这些变化可以证明,她现在实实在在地生活在眼前这个世界中。伊兵卫长期以来的担忧和不安终于可以云消雾散了。男方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兵库助继承了石舟斋新阴流的道统,人格也非常高尚,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但有一个问题,兵库助已经有了妻子,而且他的妻子在兵库助常年外出巡游期间,一直默默地照顾着兵库助的父亲严胜,毫无怨言。兵库助无法抛弃这样一位妻子,而娶阿珠为正室。作为一个男人,不,或者说作为一个人,
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做的。然而兵库助也无法斩断情丝,舍阿珠而去。也就是说,摆在兵库助眼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纳阿珠为侧室。这个问题让伊兵卫和兵库助都大感头痛。

当初岛左近曾命伊兵卫立刻把阿珠送到二俣,伊兵卫出于对阿珠的关心提出了反对意见,现在这种关心却惹出了更大的麻烦。但问题是,现在无法拆散二人。如果伊兵卫这样做了,阿珠肯定又会把自己封闭在寒冷的风雪世界中,永远也不会再出来了。对阿珠来说,做正室还是做侧室,都无关紧要。只要能够不失去兵库助,永远依偎在他的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
万般无奈之下,伊兵卫只得告诉兵库助岛左近还活着,并教给他和岛左近的联系方法。自己又另行给三岛的茶屋写了一封信,告诉风魔,兵库助有紧急要件,必须要见到岛左近。岛左近很快就回了信,让兵库助先到三岛来。岛左近也非常想念兵库助,并认为可以放心地向此人透露自己的行藏。
因为兵库助也来自柳生一族,所以风魔并不情愿将他带到二俣,但岛左近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兵库助到达三岛之后,很快就有人按照岛左近的指示,引领兵库助乘小船,逆天龙川而上到达了二俣。兵库助已经做好了脑袋搬家的准备——以岛左近的火暴脾气,说不定自己会被当场斩杀。兵库助暗自拿定了主意,到那时,自己不做任何抵抗。
大约有一小时,岛左近和兵库助相对无言。外面传来了阿珠欢快的声音,她正在和八年没有见面的哥哥聊天。如果换到半年前,即便是和父兄久别重逢,阿珠也不会如此兴高采烈,是兵库助把阿珠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岛左近从伊兵卫的信中得知了详情之后,在心里对兵库助充满了感激之情。
关于自己和阿珠的事,兵库助有些杞人忧天了。岛左近在男女感情上非常开明,通过自己的经验,岛左近非常理解,男女之间会发生一些外人所无法理解的奇妙感应。不管是什么样的不被世间所认可的身份和关系,如果二人两情相悦,那么外人说什么并不重要。人心有时是不可思议的,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关于男女关系,人类最初只是禁止直系亲属间的结合,而且还是出于保护种族存续的目的。而兵库助和阿珠之间的问题,其实只是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大完美罢了,而这种不完美并不是一种原罪。
“无罪的人们拿起石头打这个女人吧。”耶稣之所以有这样的圣谕,其实是因为他在深邃地洞察了人性之恶之后,为了庇护犯了通奸之罪的女人,而想岀的现实主义的办法。
而岛左近也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他非常痛快地认可了兵库助和阿珠的关系,并体谅了兵库助不能娶阿珠为正妻的苦衷。与此事相比,他反而对兵库助从厚厚的心茧之中拯救了阿珠一事,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因此,现在房间中令人窒息的沉默并非为了阿珠,而是因为岛左近提出了一个请求。岛左近详尽地把秀忠和柳生忍者的关系,以及他们对家康策划的种种肮脏的阴谋告诉了兵库助,并请求兵库助出手消灭柳生忍者。岛左近说,这样做是为了不再增加柳生忍者的罪孽,和避免出现更多的辆牲者。管怎么说,柳生忍者都难逃此劫,由同样来自柳生门的人出手,可以减少牺牲者的人数,还可以避免柳生一族在后世背上骂名。
岛左近并没有告诉兵库助,现在的家康实际上是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他把家康和秀忠的冲突,也解释为单纯的父子相争。对自己是二郎三郞的军师一事也做了隐瞒,只是说家康身边曾经保护过自己的人(暗指本多正纯),提出了这个请求。
兵库助的心情非常复杂。他早就知道,叔父宗矩在江户并不只是一位单纯的剑术指导,也清楚在关原之战以来,宗矩为秀忠执行了很多秘密任务。
兵库助通过父亲严胜得知,近来柳生门的年轻人们,比起磨炼本门的剑术,更热心于学习传自伊贺的忍术。而且,宗矩非常执着地一直在邀请兵库助也来为秀忠效命。
“做剑术指导,有叔父你还不够吗?”兵库助总是以此为借口推脱。其实兵库助觉得宗矩的执着的背后,隐藏着某种阴谋,所以才会找借口推辞,这是一种剑手的直觉。父亲严胜单纯地认为,因为石舟斋把新阴流的掌门之位传给了兵库助,而不是宗矩,所以宗矩在试图夺回应该属于自己的位子。但兵库助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之所以不回柳生门,长期地浪迹天涯,也是为了躲开自己的这位叔父。
通过岛左近的说明,兵库助心中的几个长期以来的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
“威震天下的新阴流,竟然堕落成被刺客用来杀人的剑法。”兵库助的心里一面发出这样的感叹,一面涌起不可遏止的怒火。仔细想来,祖父石舟斋的确目光如炬。这位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们,他早就看出,对权力的欲望是宗矩的弱点。说不定他已经获悉,宗矩都为秀忠干了什么样的肮脏差事,所以他才会把新阴流的掌门待给自己。

宗矩不但使柳生一族蒙羞,还使上泉秀纲传承下来的新阴流受到玷污。从这两层意义上来看,宗矩可以说是柳生门的叛徒和异端。所以,如果岛左近提出除掉宗矩,兵库助可能会比较轻易地应承下来,而一旦他真的出手,柳生门也必然会随之灭亡。因为即便成功地杀死了宗矩,秀忠肯定不会放过兵库助,以兵库助为首的柳生一族,大概会在德川大军的追杀之下悉数送掉性命。但岛左近的请求并非如此。他想要除掉的不是宗矩,而是潜伏在骏府城,超过五十名的柳生忍者。这些被统称为柳生忍者的人,其实原本都是柳生庄附近的居民,有人是武士,有人的身份则是百姓,曾经长年生活在柳生庄的兵库助,肯定认识其中的每一个人。兵库助天性开朗,为人豁达,和人交往时从不计较尊卑贵贱。他因此在民风粗犷的柳生庄,深受所有人的爱戴。潜入骏府的那五十名柳生忍者,如果见到了兵库助,肯定都会喜岀望外地上来打招呼,兵库助又怎忍心下手杀死他们呢?但是这群人手中的剑,是刺客之剑,是邪恶之剑。如果让他们代表了柳生新阴流,那么新阴流的传统必将荡然无存。忍术过于黑暗,很难长久地流传下去。能够流传后世的,必定是光明磊落的剑术。兵库助有义务守护传自祖父的新阴流道统。出于这个原因,正如岛左近所请,兵库助必须要除掉那些,试图谋害大御所殿下的邪恶剑客。
在内心的激烈斗争中,兵库助沉默了很长时间,现在斗争终于结束了,他全身上下立刻充满了不可阻挡的气势。
岛左近没有强求,他不会强迫别人去杀人。他只是陈述了事实,提出了请求,剩下的事都应该由兵库助自己来决定。
岛左近清晰地捕捉到了兵库助的表情变化,他现在脸色苍白,但平静中流露出一股强烈的气势。岛左近知道,兵库助终于下了决心。

果然,兵库助说道:“就按你说的做吧。”只有一句话。通过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兵库助舍弃了温情,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冷酷的魔鬼。
“你不是为了阿珠才这么决定的吧,这两件事没有关系。不管你怎么决定,阿珠都是你的人了。”岛左近又补充了一句。        
兵库助好像是在否认这句话,猛地摆了摆手。他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下一个阶段该做的事情上了。
“什么时候去骏府?”
“明天,从山里面会来人带你去骏府,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
“不用别人帮忙。有我带来的那个人就足够了。”
兵库助带来的是佐野九郎兵卫,他是武藏屋雇来保护阿珠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以前是一间倒闭了的织布作坊的老板。说是老板,但他其实还很年轻,刚过二十五岁。佐野九郞兵卫原是出生在骏河的一名武士,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做了浪人并来到京都。其中的缘由他本人从不对人说起。九郎兵卫在京都开了一间织布作坊,武藏屋是经营和服的店铺,而九郎兵卫和伊兵卫,最初也是以织布作坊和和服店老板的身份交往的。伊兵卫的新阴流剑法造诣很高。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的武士之魂已经死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武士的热血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骚动起来。技痒之余,伊兵卫时不时在庭院中练习几趟剑法,每次都用竹剑打得院中的树木枝叶横飞。在得知九郎兵卫也是武士出身之后,伊兵卫就经常拉着他和自己在庭院中以竹剑过招。
九郎兵卫从来没有正经学过剑法,而且平时惯用的是长枪。当时大多数的武士都和他一样,因为在战场上,长枪会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使剑的人也都是凭力气抡着一把长刀,九郎兵卫甚至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竹剑。
“这东西可真方便。”九郎兵卫一面感叹着,一面欢天喜地地和伊兵卫对打起来。武士的热血,大概也经常在这位年轻人的身体中骚动。一旦交手过招,除了最初的几次以外,伊兵卫大都落在下风。在曾经学过正统新阴流剑术的伊兵卫眼中,九郎兵卫拉的架势都破绽百岀。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总是能打乱伊兵卫的节奏,后发先至地取胜。这只能说是一种天分。也正因为如此,在九郎兵卫的作坊倒闭之后,伊兵卫才把他请到自己的店中,负责保护阿珠。
兵库助来到京都之后,伊兵卫讲了这件事,并请他点评一下九郎兵卫的剑法。兵库助一见之下大为惊讶,这真是一种天授的剑法。尾张柳生的第四代、新阴流的第八代掌门柳生严延,在享保三年写就的《后悔记》中详细记述了佐野九郎兵卫的生平,并在书中称赞其“本领与生俱来”。九郎兵卫从此以后就成了兵库助的弟子,并在四年后获得了剑法家的资格。兵库助这次把他也带到了二俣。
“就让我和九郎兵卫两个人,来完成这项任务吧。”
兵库助打算,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测试一下九郎兵卫的运气如何。和超过五十名的柳生忍者为敌,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换作常人必死无疑。要完成任务,就必须有相当高强的本领和本领以上的好运气。兵库助并不担心九郎兵卫的本领,在京都以及来此间的途中,两人每天都要以竹剑过招,从不间断。就像干燥的海棉吸收水分一样,九郎兵卫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兵库助的剑法。剩下的就是运气了,对当时的武士而言,拥有好运气也是一种本领。
柳生兵库助和佐野九郎兵卫没有去见二郎三郎。不到紧要时刻,两人甚至都不准备进入骏府城。对兵库助来说,有岛左近的话就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特意进城,去接受大御所殿下的正式请求,而且他也不愿意让监视骏府城的柳生忍者发现自己。一旦被发现,宗矩立刻就会接到报告,而接下去如果发生柳生忍者被杀的事,猜疑心很重的宗矩必然会怀疑兵库助。
柳生门自相残杀,这种悲惨的事,绝对不能让外界知道。一旦泄露出去,就会使新阴流的名誉受到伤害。杀死柳生忍者的是两位无名剑客,九郎兵卫必须在外界和宗矩起疑心之前,迅速地把事情处理完。
兵库助自称佐野兵助,和九郎兵卫是兄弟。二人扮作谋求出仕的浪人,住进了戏子、渔夫等“漂泊之民”在萨魔大堤之外,散布在安倍川河滩上的临时住所中的一处。前面已经写过,这些人都是些信奉“不崇上”,并被允许可以任意往来于各国之间的自由民。当时,以家康为首的各地大名,正在强硬地推行自由民在城下町的定居。即便如此,这些人当中还是有很多人向往着自由的魅力。当需要在一段时期之内,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时,他们大都居住在河原、边境以及无缘寺这样的地方。普通百姓们是不会住在这种地方的,或者应该说,百姓们无法居住这样的地方。即便到了今天,又有谁会把自己的家,安在随时会遭到洪水侵袭的地方呢?
“漂泊之民”有一个优点,他们不会追问邻人的来历。所以兵库助和九郎兵卫才能在这间安倍川河滩上的小屋里,放心地等风魔前来联络。
兵库助和甲斐的六郎进行了几次商议。兵库助只知道六郎是岛左近的部下,负责家康和岛左近之间的联络,为此他现在被柳生忍者当成了目标。
六郎的危机会带来岛左近的危机。两人商讨的重点是如何把在骏府的柳生忍者全部聚集在一起,并一个不留地全都歼灭。六郎最初打算把柳生忍者分批引到自己的住处,然后再设法杀死。兵库助对此表示反对,这种方式很难取得完美的效果。因为柳生忍者肯定会在某个时间,发现己方的这个意图,并将计就计地反过来对付自己——这也是一种剑法。
甲斐的六郎装作寻找新居的样子,每天都出没于骏府的大街小巷之中。在此期间,他和阿福将要迁入的新居顺利完工了。新建的并不是一处单独的住宅,而是一整条街道。因为改变了安倍川的流向,骏府现在已经变为一个崭新的城下町。据记载,在第二年,即庆长十四年,彦坂九兵卫和畔柳寿学被任命为奉行,开始着手制订城市的规划。
骏府的正式城市规划是从第二年开始的,因此这时六郎的新居大概是在骏府城周边武士聚集区的外围。那里住的都是些平民。

六郎寻找了很长时间之后,最终住进了这片刚建成的住宅中的一间。至少跟踪六郎的柳生忍者们是这么认为的。
在骏府的六十名柳生忍者的头领叫松田三左卫门,今年刚刚三十岁,还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不论是光明正大的剑术,还是见不得人的忍术都出类拔萃。正因为如此,三左卫门才当上了这么多柳生忍者的首领。三左卫门有一个坏毛病,他总是瞧不起那些地位低下的人。三左卫门的任务前面已经提过了,是对六郎展开严密的跟踪,以便找出风魔的据点。忍者也有上下之分,在三左卫门的眼中,六郎只是一个低级忍者,而且这个低级忍者还娶了老婆。只凭这一点,三左卫门就给六郎下了结论,娶了老婆的忍者,就是不合格的忍者。更不用说六郎的老婆现在还怀了孕。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如此辛苦地跟踪这个低级忍者,只要把他的老婆抓来,威胁要剖开她的肚子,估计这个低级忍者就会把自己知道的事,一口气全都说出来。要不是宗矩严令不能碰这两个人,三左卫门恐怕早就这么做了。虽然发生过在兴津海边被甩脱的事,但三左卫门不认为那是六郎的计策,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罢了。所以三左卫门也没有把六郎寻找新家一事,看成一个对付自己的圈套,因为阿福的确已经怀孕,不适合再住在城内的宿舍中了。
三左卫门认为六郎之所以把新家选在连尺町一带,是因为这一片都是新房子,离城也比较近。当然,三左卫门还是非常谨慎地调查了附近的居民,这一带的居民都是外来的商人,根本无法核实他们的身份。而且这些人都是在六郎之前,也就是新居刚刚建成的时候同时搬进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六郎租借的是这一带最后一间没有租出的房屋。
这一带的居民全都是男性,在当时这很正常。到新兴的城下町来赌一把运气的,无一例外都是孤身在外的男性。即便有家眷,也都被留在了遥远的家乡。商人们只有在获得成功之后,才会把妻子儿女接来,这也是为什么新兴都市里多有烟花柳巷的原因。
投入此次行动的风魔忍者有七十人之多,在人数上超过了柳生忍者。其中三十人,住在和六郎同一街道的十间住宅之中,另外还有三十人散住在附近。当和六郎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风魔们白天外出时,散住在附近的三十人会接替他们负责警戒。而外出者则来到接替者的住处休息,直到傍晚返回,负责晚上的警戒工作。最后还有十个人负责对柳生进行反监视,这十个人的住处都在安倍川河滩。

甲斐的六郎悄悄地搬了家。夫妇二人至今为止都住在城里的宿舍,所以不但没有任何的家具,就连简单的厨具都没有。搬到连尺町的住宅之后,二人才第一次去采购了这些日常必备品。这是阿福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进行采购。和丈夫一起流连于各个店铺之中,买柜子、买被褥、买锅碗,还要买茶杯、小盘子之类的东西。阿福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沉浸于购物的快乐之中。原来居家过日子也如此有趣,阿福幸福得几乎流下了眼泪。哪怕是买一双筷子,她也要花很长的时间精挑细选。忍耐力超人的六郎还有变化的弥助等风魔忍者,对此已经忍无可忍了。但比他们更加觉得忍无可忍的,是正在跟踪的柳生忍者。
柳生忍者的怨气在阿福无聊的购物中,终于达到了顶点。即便没有购物这件事,进行了这么长时间的跟踪,却没有任何成果。六郎夫妇二人始终没有和风魔进行联系,这次很可能是宗矩的判断失误。
柳生忍者士气消沉。三左卫门作为首领,必须要想办法提高士气。现在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强攻,强行绑来那对夫妇,然后严刑拷打,让他们把知道的事情都吐出来。如果在强攻中,至今没有露面的风魔出现了,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歼灭他们其中的一大半,然后把剩下的人抓来拷打,总能得到一些情报。再怎么说,也比现在的进退两难之局要强。
三左卫门选择了十名柳生忍者负责强攻,并另派五人负责传递消息,一旦风魔出现,这五个人就会马上通知大家。余下的四十五名柳生忍者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强攻选在了一个雨夜,时间是寅时一刻,就是现在的凌晨四点。在这个时间段,所有的人还都应深处梦乡。后半夜下起了暴风雨,狂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梢呜呜作响,很多房屋的屋顶几乎都要被锹掉。雨量很大,如果换作过去,就不得不担心安倍川是否会爆发洪水。但现在安倍川的流向被改变了,河道中的水流量虽然有所增加,但还不至于泛洪。
对攻击者来说,这是一个理想的夜晩。所有的声音都被狂风暴雨所掩盖,身着黑衣的忍者们融入了天地之间的一片黑暗之中。十名攻击手和五名联络员,默默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很可笑的是,柳生忍者们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人监视和跟踪。因为他们正在执行监视和跟踪的任务,所以没有想到自己竟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松田三左卫门住在一间庙里。负责监视这里的四名风魔,目击了十五名柳生忍者在后半夜换上了忍者的装束。对手的意图很明显。四名风魔中的二人继续进行监视,一人奔向连尺町,另外还有一人跑向安倍川河滩,去通知柳生兵库助。兵库助和佐野九郎兵卫配上了长刀,内着软甲,手脚上都带着铁制护腕,系在额头上的发带里也都裹着铁片。二人穿上蓑衣带上斗笠,暴风雨不仅对柳生忍者有利,对兵库助和九郎兵卫,以及接到了通知并在连尺町做好了准备的风魔忍者来说,同样也是一场及时雨。
兵库助和九郎兵卫到达连尺町的时候,正好从寺里来了第二次报告。十五名柳生忍者分成两组,人数分别为十名和五名。先出发的十个人此时应该已经到了附近。
甲斐的六郎向兵库助询问后面的那五名柳生忍者的任务是什么。
“是联络员,应该先干掉这五个人。”
“我也这么想。”六郎笑道。
“我们去对付那五个人期间,你们能应付进入街道的那十个人吗?”
“应该可以吧。”六郎答道。
阿福已经被移到了另一所住宅中。三十名风魔忍者中的十名,负责贴身护卫她,剩下的二十人负责迎击。其实这二十人也都分散在各处,有三名可以黑夜视物的风魔,手持弓箭爬上了望楼,专门负责射击爬上房顶的柳生。
余下的一大半风魔手持长枪,躲在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巷两侧的住家之中,准备从两肋刺杀来敌。
以六郎为首的三十名风魔全都换上了和柳生忍者同样的黑色装束,目的是在战斗时引起柳生忍者的混乱。风魔忍者之间即便不看长相,也都可以互相识别,因为这些人从一出生开始就待在一起。
兵库助把九郎兵卫安排在六郎家的门前,自己找了一处可以把小巷纵览无余的地点,蹲身潜伏下来。他闭上眼睛,进入了伏击状态。这样做的道理是,人们总是最先看到和自己的眼睛同样高度的物体,并且眼睛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六郎在自己的家中,观察着兵库助的动作。虽然没有见识过兵库助的剑法,但既然是岛左近推荐,应该没有问题。可是忍者的信条是,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更何况现在还要生死与共地并肩战斗。看着兵库助进入伏击状态,六郎才明白了兵库助的实力。
“这是一位高手!”看着兵库助的行动,特别是他闭上了眼睛,六郎不禁赞道。
这是一件看上去容易,但其实很难做到的事情。闭上了眼睛,当然也就看不到正在接近自己的敌人,即便可以感觉到,但如果无法用眼睛去看,人总是会觉得非常不安。兵库助很自然地就做出了这个动作,如果对自己没有自信,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敌人很可能会碰巧撞到自己身上。兵库助毫不怀疑自己会有好运气,而好运气也总是光顾那些相信自己的人。

“把任务交给此人应该没有问题。”六郎放下心来,开始注意黑暗中的动静。
其实这一片的房屋都是些临时建筑,墙壁可以很轻易地拆卸。拆掉墙壁之后,这片房屋就连成了一体。虽然没有点灯,但六郎和风魔忍者都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完成交流。

风的声音、树叶的声音,哪家店铺的招牌被吹落在地的声音,雨滴敲打着屋顶和地面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有人踵过泥水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依稀可辨,肯定是柳生忍者。因为狂风暴雨,所以他们并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的足音。

六郎透过开在墙上的小孔,清楚地看到了一群黑衣人正在迫近。六郎举起了一只手,风魔们在接到这个信号之后,立刻发出了各种各样的睡眠声,有人打呼噜,还有人在磨牙。这样做是因为,柳生忍者肯定会把耳朵贴在每家的墙上,检查房间里的动静。
兵库助也感觉到了柳生忍者的到来。他凭感觉知道,十名柳生忍者排成了一排,其中一人进入了小巷。紧接着,另外五名柳生忍者也到了,他们和前一组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也同样横向一字排开。这些人距兵库助潜伏的地方仅有五尺之遥。
负责侦察情况的柳生忍者回来了,向首领报告道:“小巷中的所有人家都在沉睡之中,最里面的六郎家,尽管没有听到人在睡眠中呼吸的声音(忍者都受过在睡眠中不发出任何声音的训练),但确实能够感觉到屋里有人。”在这时,柳生忍者应该感觉到不妥。在这样房屋都被吹得有些晃动的暴风雨之中,为什么没有一家人醒着,特别是夫妇都是忍者的六郎家?但松田三左卫门对六郎的轻视也传染给了部下,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异常,其实就是一种异常,但所有人都没有对此产生警觉。首领用动作命令开始攻击。还好,柳生忍者没有蠢到排成一列纵队进入小巷的地步。有四人分做两组分别上了两侧的屋顶,另外六人由地面前进,十个人排出了三列齐头并进的队型。
路面在进入小巷之后,立刻拐向左侧,之后又立刻拐向右侧。过了最初的拐弯处之后,从巷口就看不到前面人的身影了。
兵库助静静地蹲在地上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他的忍耐力实在惊人,在蹲着身体闭着眼睛的情况下,不可能看见六人进入小巷,但兵库助凭着感觉,比用肉眼更清晰地察觉到,六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弯处。在最后一名柳生忍者拐过弯的一瞬间,兵库助出手了。
到刚才为止,还站成一横排的五名负责监视的柳生,现在已经变成了前二后三的队型。一旦遭到来自小巷内的攻击,前排的两个人负责掩护,后排的三人则回立刻跑回大队报告。这就是监视者的职责。
兵库助保持着深蹲的姿势,直接像青蛙一般悄无声息地跃起。一跃之下,就到了后排三名柳生忍者的背后。兵库助不动声色地挥刀砍断了两人的腿,并顺势起身,一刀砍在另一名柳生的胸肋之间,这名柳生忍者当场毙命。前排的二人听到被砍断腿的同伴发出的惨叫声,一边回头,一边分别向左右两侧跃开,以防被敌人一刀同时杀死,反应十分迅速。但他们的速度仍然无法和兵库助相比,一人在落地时就倒了下去,首级已经飞在了半空,最后一人的胸口已被兵库助的短刀洞穿。兵库助看也不看这两人一眼,就来到被砍断腿的两名柳生忍者的身边,用长刀为他们各补了一刀,然后又从前排的柳生的胸口拔出短刀,插回鞘内口所有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停滞。六郎看了也不禁大为赞叹。
六郎举起手,发出了开始攻击的讯号。在负责监视的柳生忍者被解决之前,是不能开始攻击的。因为死伤者的惨叫即便是在暴风雨中,也可以传到负责监视的柳生忍者的耳中。他们闻声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跑回大队去报告。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六郎一直在等待。六郎在挥手发出信号的同时,拽动了一根从屋顶通向对面屋内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个铃铛,铃声一响,对面的风魔也会开始攻击。
一刹那间,从两边的墙壁中刺岀了数只长枪。路面过于狭窄,使被袭者很难逃走或躲闪。六名柳生忍者中有四名,被长枪刺穿身体,发出了绝叫。
剩下的两名因为正在六郎家的门前,所以幸运地又多活了片刻,他们大惊之下,试图要冲到六郎的家里,门就在此时开了,伴随着数只刺出的长枪,一人拔刀迎了上来,此人正式佐野九郎兵卫。这位年轻的天才高手把刀扛在肩上,急冲而至,一个照面就把一名柳生砍做两段,接着又反手一刀,劈翻了另一人,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两名柳生忍者就已命丧当场。
行进在屋顶上的四名柳生忍者,被地面上的惨状惊呆了,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这时,从望楼中飞来的箭,钉在了一侧屋顶上的两名柳生的前胸,这二人立刻滚落到了路面。活着的两个人拼命地向巷口逃去,在巷口附近的屋顶上。兵库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两人转眼间就被砍翻在地。
四名被枪刺中的柳生被补了一刀之后,在连尺町的街道上,又只能听到暴风雨的声音了。风魔忍者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各家各户的门前,每个人都扛着一具尸体,在暴风雨的黑暗中迅速离开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附近的一片坟地,白天已经在那里挖好了一个大坑,现在坑中已经积满了水,风魔把各自扛来的尸体投入水中,又用土填满了坑穴。处理尸体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与此同时,留在小巷中的风魔忍者打扫了墙壁、路面还有屋顶,清除了所有血迹。其实雨水会冲刷掉一切痕迹,但风魔们还是谨慎地做了处理,就连开在墙壁上的孔都被修复了。所有善后工作都完成得尽善尽美。
兵库助和佐野九郎兵卫,一边在六郎的家中擦干身体换上干衣,一面对风魔表现出的惊人效率大加赞赏。房屋之间的墙壁又被安装上,每栋房屋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有些风魔甚至已经躺下身去,迅速进入了梦乡。兵库助和九郎兵卫担心大队的柳生忍者来偷袭,便留在了六郎家中,直至天明。
松田三左卫门在这个暴风雨的夜晚,片刻都没有合眼。暴风雨在第二天早丄六点突然停了,出现了令人惊讶的美丽晴空。可十五名柳生忍者却没有一人返回,三左卫门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在战斗中被敌人杀死,也不应该全军覆没,更何况还有五名负责监视的联络员。这五个人绝对不会参加战斗,而且应该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立刻回来报信。可现在连这五个人也不见踪影,眼前的局面实在另人难以置信。三左卫门按捺住心中的焦躁,一直等到了早上八点,才又派出三个人去打探情况。
这三个人化装成商人、工匠的模样去了连尺町。三名探子看到的情景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有人正在修理被狂风吹坏的屋顶,有人正在晾晒因漏雨而受潮的家具。女眷们正在抓紧时间洗衣服,在连尺町的那个角落里,阿福也正大腹便便地在井边洗着衣服。居民们大多已经出门去做买卖。为了通风,房间的门窗大都开着,一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人。看不到一点打斗的痕迹,不要说尸体,就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六郎好像很早就去了城里,到处都看不到他的踪影。其实,六郎和三十名风魔忍者此时正躲在梁上保护着阿福。但他们都完全屏住了呼吸,所以柳生忍者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三名探子就返回了驻地。三左卫门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听完了三人的报告。随后立刻派出十名手下,到城下町各处去探察,尤其是对安倍川河滩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因为三左卫门担心,对手会把十五名柳生忍者的尸体装成溺死者处理掉。
三左卫门也不是傻瓜,此刻他确信那十五名手下肯定已经全都死了。但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最重要的是死不见尸,最起码也要找岀尸体,看一看这些人都是被如何杀死的。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尸体,十五名柳生忍者突然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三左卫门惊恐万分,这些人如果是被对手杀死的,想办法给他们报仇就是了,但现在只是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踪影,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恐惧。柳生忍者的士气也因此低落到了极点。
在一筹莫展中,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十五名柳生忍者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三左卫门和手下的四十五名柳生忍者,都确信十五名同伴已经死了,尽管不知道对手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但这十五个人肯定都已经被杀害了。至于死不见尸,恰好可以证明,下手的人手段非常高明。
三左卫门还没有愚蠢到会派人前去再次发起攻击,他命令所有人不得外出,并部署了严密的防御措施。他自己则带了两名部下前往连尺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侦察。一看之下,三左卫门立刻就发现连尺町的这一片街道,其实就是一个令人生畏的陷阱,如同地狱一般,只要进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三左卫门甚至从未见过如此易守难攻的堡垒。
小巷的路面仅能容一人通过,两侧都是房屋,路面先是弯向左侧,紧接着又拐向右侧。如果被人从两侧的房屋内用长枪攻击,根本无法躲避,因为道路曲折,所以前面的人很难发现后面的人已被杀死,而六郎的家就在巷子的最深处。现在在三左卫门眼中看来,六郎简直就是一只伏在暗处的恶兽。而六郎现在每天都若无其事地进城去值勤。三左卫门感到羞愧难当,正因为自己轻视了对手,才带来了这样的后果。三左卫门心如刀绞,名扬天下的风魔,怎么会为保护一个小人物而大开杀戒。现在看来,在兴津的跟踪失败也不是一次偶然,而是被这个狡猾的敌人戏弄了。
三左卫门一面仔细地考虑攻打连尺町的方案,一面写了详细的报告给江户的宗矩,并请他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宗矩无法接受十五名柳生忍者的失踪,这是柳生忍者在攻击伏见城、暗杀本多忠胜以来最大的伤亡。而且这些人竟然是失踪了,如果他们都是被杀死了,那么或许可以借机寻事,可如果只是失踪,宗矩也就无法发作。
宗矩迅速进城报告了秀忠,得到的却是一顿痛骂。
秀忠说:“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不要在骏府城有任何行动吗?”宗矩至此才第一次听说,二郎三郎曾提出过驱逐柳生门,而秀忠也向他做出了正式承诺,绝不向骏府派出一名柳生。看来想借机寻事是不可能了。
而二郎三郎又在此时下岀了一步精彩的好棋。
宗矩知道事已不可为,便派人去通知松田三左卫门立刻撤回江户。但传令者在箱根山中被风魔杀死,三左卫门未能收到宗矩的命令。
此时的三左卫门和他手下的柳生忍者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柳生兵库助对眼前的局势感到十分焦躁。松田三左卫门畏惧不前,摆出一副防守的架势,使双方陷入胶着状态,六郎和风魔忍者当然不会主动去进攻,必须要想个办法挑逗三左卫门,让他一怒之下倾全力来攻击连尺町。
每到夜晚,兵库助都带着佐野九郎兵卫出门,徘徊在柳生忍者的住处附近,目的是要在街道中狙杀落单的柳生。此时战国的遗风仍然非常浓厚,在街头巷尾的暗杀络绎不绝,每个大城市里都频繁发生着这种事情,官府对此也是束手无策。柳生忍者们已经无法忍受长期禁止外出的生活,他们还都年轻,连超过三十岁的人都很少。白天倒也还算老实,到了晚上,就总有人忍不住偷偷地溜出驻地,目的当然是找女人。

来到新兴城市碰运气的男人们,大多都是单身,当然会生出对女性的渴望,所以往往是刚刚有了城市,亡八们就带着女人出现了。亡八指的就是妓院的老板。因为一旦做了妓院的老板,就必须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通通忘掉,所以被称为亡八。实际上“亡八”应该是“王八”,在汉语中原指甲鱼,有时被用作骂人,意思是对妻子不忠的丈夫。
兵库助下手杀了几名岀门找女人的柳生忍者。当时的夜晚和现在不一样,道路上完全是漆黑一片,而且骏府的城下町是刚刚兴起的城市,还没有安装长明的路灯。普通人天黑之后便足不出户,但柳生忍者仗着一身本领,当然不会在意街道上的一点黑暗。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这些落单的柳生忍
者,对兵库助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当然,这么做让兵库助很痛心,因为每个被他杀死的柳生忍者都是他的熟人,而且这些人还都年轻。尽管心如刀割,但为了柳生门的荣誉,兵库助不得不痛下杀手。
兵库助在一夜之间,竟然杀死了三组共计七名柳生忍者,此举当然在当地引起了恐慌。《德川实纪》中记载到,在庆长十三年九月,“骏府的一些无赖之徒,在黑夜中到处徘徊,频繁地杀死路人。官府悬赏捉拿”。没有人知道此事是兵库助所为,看看悬赏捉拿凶手的告示就可以知道,官府因此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告示虽然是出自官府,但实际上是源自二郎三郎的指示,就连二郎三郎也没有想到,此事是兵库助所为。他反而怀疑,是柳生忍者在骏府制造着混乱。但二郎三郎同时认为,正好可以抓到犯人斩首示众,以此打击并震慑柳生,所以才有了这份鼓励告发的告示。
柳生忍者遭受了更强烈的打击。一夜之间,竟然有七名柳生被人杀死,而且这七个人不论是剑术还是忍术,都可以被称为高手。另外这些人并非单独外出,都是两至三人一组,外出行动时被人杀死的。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仔细检验了七人的尸体后发现,这七人都是被同一名对手杀死的。他们虽然拔出了刀,但刀上既没有撞击的痕迹,也没有血迹。也就是说,七人在一个照面之下,甚至没有和对手发生兵刃的撞击,更没能让对手负上哪怕一点轻伤,就被轻易地搏倒了。七人身上都只有一处刀伤,可以排除在混战中被对方乱刀砍死的可能。
七名柳生竟然是被同一名对手杀死的,此事实在难以想象。七名自幼学剑的柳生新阴流高手,竟然在一夜之间被一名剑手杀死,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高手!
情况很明显,甲斐的六郎脱去了伪装,暴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他正在准备全歼柳生忍者。这样继续留在骏府,等待柳生忍者的只能是全军覆灭的命运。办法只有两个,要么立刻全员撤岀骏府,要么倾全力和对手拼个你死我活。
当然前一个办法是安全的。但撤岀骏府需要有宗矩的命令,擅自放弃阵地的后果也是被处死。可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宗矩的音讯,三左卫门当然想不到,传令者已经在途中被杀了。没有命令,说明宗矩发怒了,正在无声地谴责着自己的失职。到了这个时候,三左卫门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既然不能撤退,就只能进攻。所有人拼了性命,最起码也要和甲斐的六郎同归于尽。如此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不但有损柳生门的荣誉,更对不起死去的同伴。
三左卫门下了必死的决心。其余的三十五名柳生忍者,也十分理解三左卫门的心情。大家群情激昂,准备誓死一战。看来他们已经完全落入了兵库助设下的圈套。
三左卫门作了一名剑士的决定,而不是一名忍者的决定。他认为,与其被首领赐死,不如在战斗中和敌人拼命而死。换作普通的忍者,即便知道回去会被赐死,也会设法先逃出眼前的绝境。这就是剑士和忍者的区别。剑士重名,忍者重实。
我们也无法指责三左卫门不智。柳生一门原本就是剑士,做忍者只是他们的副业。其实,所有的柳生都对过多地操持副业,表示出了强烈的担忧和不满。        
不管怎么说,松田三左卫门准备率领手下的三十五名柳生,倾全力攻打连尺町。除连尺町以外,也很难找到更合适的决战地点。如果目标只是甲斐的六郎一人,那么可以在他进城或出城时择机下手,但因此很可能不得不与大批的德川家嫡系武士发生冲突,结果会是置宗矩于很尴尬的境地。三左卫门等人想要除掉的不仅是六郎一人,设计杀死十五名柳生忍者的连尺町的住民们,很可能都是风魔忍者。如果有可能,柳生忍者们也想把这些人都通通干掉。
松田三左卫门制订了一个疯狂的计划。他打算选一个刮大风的日子,在连尺町一带纵火。火势很可能会波及到整个骏府。但三左卫门并不在意,告慰惨死的同伴,这种方式很合适,而且在真相被发现时,虽然柳生会受到责罚,但未能防止火势蔓延的风魔,也肯定难辞其咎。反正自己这些人都要送命,同样是死,为什么不拉上六郎和风魔做伴呢?
三左卫门知道,己方正置身于风魔的监视之下,不能明目张胆地做纵火的准备。如果事先泄露了计划,这次的行动就毫无意义了。三左卫门用钱收买了寺中的仆役和小和尚,让他们分数次购买了大量的引火碳和油,至于木头则准备在行动当日拆毁庙中的房屋收集,寺院所蒙受的损失只能多给些钱做补偿了。
三左卫门同时加紧寻找负责监视自己的风魔,必须要搞清楚他们的位置和相貌,并在出发前把他们全部都杀死。有了上回的教训,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管监视者如何轮换改装,找出他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柳生忍者立刻就记住了十名负责监视此处的风魔忍者的相貌。三左卫门强压着想立刻杀人的冲动,把这些入杀了,对手会再派一批人来监视,那样反而会给行动带来不便。
三左卫门盼望已久的大风天终于来了。

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风雨交加,到了傍晚时分终于风停雨歇。以今天的眼光看,这肯定是台风的影响。台风在美浓地区登陆,将要穿越中部山区。这次台风带来的不是强降雨,而是大风。现在只是进入了短暂的间歇期,到了晚上,风势肯定会变得更加猛烈。
这天六郎一直待在城里,但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不安,这种预感对忍者是非常重要的。六郎找个借口,提早出了城。来到连尺町之后,六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算环绕连尺町巡视一周。正走到一半,迎面撞上了兵库助和九郎兵卫。兵库助二人也正在巡视这一带。
“有什么情况吗?”
六郎一问之下,兵库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没有,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六郎会心地一笑:“我也是一样。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六郎和兵库助都暂时陷入了沉默,眺望着连尺町一片接一片的房屋。从这里望去,这些房屋简直就是一堆堆积在一起的木版,从墙壁到屋顶,所有的材料都是木头。自从骏府城大火以来,官府就要求民众们建造砖瓦结构的房屋,但此次事出紧急,没能来得及以砖瓦建房。
一阵微风吹过。虽然到刚才为止没有一丝风,但现在完全是一副大风将至的景象。
“风!”六郎说道。
完全就在同一时刻,“是风。”兵库助也说道。
这一刻在二人的眼中,房屋在强风和烈火中燃烧的情景清晰可见。这样一把火可能会烧掉整个骏府。
“他们会这么干吗?”六郎有些怀疑。
“肯定会,如果是我叔叔。”兵库助的声音有些低沉。如果是宗矩,他肯定会这么做.既然宗矩会这样做,他的手下也肯定会这样做,部下总是会效仿首领。
“是吗?那……”六郎的目光又投向了眼前一片片的房屋。
“只好打一场野战了。”
野战就是遭遇战,指双方都不据险而守,进行面对面的较量,以每个士兵的力量和坚韧,来搏取胜利的消耗战。六郎不喜欢这种残酷的方式,但不喜欢不代表可以逃避。为了避免使骏府化为一片焦土,现在别无选择。
“有合适的地点吗?”兵库助问道。
他在心里正在回想着,从三左卫门的驻地到连尺町之间的每条道路。实际上在这些道路中,没有适合野战的地点,到处都建满了住宅。柳生忍者既然做好了放火的准备,就肯定不会浪费自己的心血。他们不一定非得烧连尺町,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在一处放起火来,火势应该很快就会蔓延至整个骏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野战的地点必须选择在一片开阔地,但现在问题是没有这样的开阔地。
“有。”六郎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一句让人大出意料的话,“就在这儿。”兵库助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正是因为在这里开战很危险,才考虑打一场野战的吗?
六郎微笑着回答了兵库助疑问:“把这些房屋都拆掉。”
原来如此!的确,如果把这些房屋都拆掉,就有了一大片开阔地,而且肯定会大出三左卫门的意料。在原本应该建满房屋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地,如果他不吃惊,反而不正常了。如此一来,己方可以在初战时赢得先机,风魔可以乘柳生忍者吃惊时痛下杀手。这时能够杀死多少柳生,将决定之后的战局。醒悟过来的柳生一旦开始还击,其势必然锐不可当。他们每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并且因为上次行动的失败,全员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对一打斗时,风魔无论如何也不是柳生的对手。

现在柳生的兵力是三十五人。而风魔除去负责监视的十人,还有六十人,其中要有十个人去保护阿福,剩下的就只有五十人了。兵力的差距为十五人,想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根本不可能。必须在初战时就杀死最少十名敌人,这样一来,柳生有二十五人,风魔有五十人,可以达到以二敌一的比例。即便如此,兵库助认为仍然胜算不高。加上自己和九郎兵卫之后,双方大概可以斗个旗鼓相当。无论如何,这将成为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兵库助想到此处,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甲斐的六郎这个人实在了得。”兵库助由衷地发出赞叹,“他不但机智,还有出色的执行力。”
六郎首先把阿福送进了城,这样一来就节省了护卫的人手。之后,他带着六十名风魔忍者一起动手,片刻之间就把这一带的房屋全都拆了,连一片木板和柱子都没有留下,只剩下一座高大的望楼。如果连这座望楼都拆了,从远处就可以察觉情况有异。六郎告诉兵库助,留着望楼还可以躲在上面放箭。另外,在拆除了周围的房屋之后,即便望楼被点燃,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
六十名风魔,每三人一组,共分成了二十组。其中的一组爬上了望楼,三人中有一人带着弓箭和吹箭筒,并在所有的箭头上都涂好了毒药,另外两人手持长枪,背上斜插着忍者刀。更令人吃惊的是,每一组都准备了盾牌。
盾牌由薄铁打造,相对还算轻便,表面涂着黑漆。十九块黑盾围在连尺町的这片空地周围,五十七名风魔隐身其后。
松田三左卫门已经下了决心,他命令三十五名柳生忍者,在天黑前做好出发的准备。柳生们在外衣下面穿上铁锁甲,配上插有铁片的护手,脚下都穿着皮制的袜子和武者草鞋,腰里除了配着长短刀以外,还都插数根短铁棒。铁棒分量很重,一头已被打磨的锋利无比,投掷出的铁棒即便没有刺中对方,因为分量沉重也足以将对方打昏。
放火工具也已准备齐全,由大家分别携带。剩下的事就是解决负责监视的风魔忍者。
负责监视的风魔忍者昼夜各有五名,交接时间大约在傍晚六点。三左卫门准备就在这个时间动手,因为此时肯定是对手警惕性最薄弱的时候。
下午较晚的时候,风停了。三左卫门派出两名柳生去了飞脚问屋(由私人经营,负责为客人向远方传递信笺、包裹的商铺——译者注),给江户的宗矩发出了最后的书信。在信中,三左卫门记述了苦等宗矩的命令而不得,风魔伪装强盗进行伏击,自己准备今夜在连尺町放火烧掉整个骏府,所有人都准备在这场战斗中舍身成仁等等。这封信可以看成是所有被派到骏府的柳生忍者的遗书。
去送信的两名柳生很快就回来了,之后整个庙里变得一片寂静。风魔认为他们肯定是在焦急地盼望着江户方面的命令。在这种情况下,柳生忍者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作为。负责在白天监视柳生的风魔忍者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同时也放松了警惕。
但来接班的风魔则不然,他们已经得知,六郎把连尺町一带的住宅全都拆掉了。尽管不明就里,但这几个人在心里依然充满了不安和紧张。然而为时已晚,夜班的人到达警戒地点和白班的人进行交接的时候,柳生忍者的一半偷偷出了寺庙,把他们重重包围了起来。就在交接完毕,白班的人马准备撤退的时候,数只短铁棒从四面八方飞来,五名风魔中有三人被当场击倒。夜班的人大惊,想要逃走时,剩余的柳生忍者从寺中冲出,对他们展开了疯狂的攻击。
这些风魔比起战斗来,更善于侦察,他们都是“变化的弥助”的直属部下,人人善于伪装,奔跑迅速。但在柳生忍者的攻势面前,不管如何乔装改变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他们的腿脚虽快,但也快不过飞来的短棒。这些人没有柳生那样的剑法,而且是以十对三十五。胜负不言自明,十名风魔全部战死。而柳生一方不要说死者,就连一个负伤者都没有。
对十名风魔的屠杀,并不是在无人的旷野中展开的。傍晚时分路上仍有很多过往行人,当然会有人目击了这一幕,但目击者都被这场疯狂的屠杀惊呆了,只知道像石头一样在旁边观看。
“我们是官府的人。”三左卫门向大家喊道,“奉大御所殿下之命,缉拿拦路抢劫的强盗,任何人都不许碰这些尸体。”说完就风一般的跑了。
又起风了,看样子很快就会有暴风雨,但眼前还只是在刮着狂风。树木随风摆动,木制的房屋也发出了呻吟声。在狂风中,三十五名柳生忍者,如同一群野兽一般穿过旷野。必须抓紧时间,赶在暴雨来临之前,乘着眼前的风势在连尺町点火,进而烧掉整个骏府。很快,连尺町的望楼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三左卫门突然举起了手,三十四名手下齐齐停下脚步。三左卫门两臂一挥,柳生忍者立刻将队型改为三纵队,每队十入,多出来的四个入作为尖兵,位于中间一队的前方,一看就知道平日里训练有素。
三左卫门加入了四名尖兵当中,再次开始向前急奔。三队柳生忍者紧随其后,井然有序。
三左卫门和四名尖兵进入了连尺町的开阔地,他们突然停下了脚步。
三左卫门张大嘴,怪叫一声。“这、这、到底……”三左卫门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整片街道都不见了。称这里为街道有些言过其实,最多也只能算是一小片住家。但那片由简陋的房屋和小巷构成的街道,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能够证明这里原是一片街道的,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望楼。
“怎么会有这种事!”三左卫门进入空地试图寻找街道的痕迹,四名尖兵紧随其后,余下的三队人马也沿边缘进入了空地。

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痕迹可以显示,这里曾经有过一片街道。
三十五名柳生忍者全都茫然不知所措,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搬来的放火工具,现在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在这片空地上,除了那座望楼,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点燃的东西。就算放了火,也不可能扩散出去。
“为什么会走漏风声?”三左卫门醒过神来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是谁岀卖的我们?”
三左卫门当然不可能想到,六郎和柳生兵库助是凭直觉预感到将要出事,才事先做好了准备。在他看来眼前的事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出了内奸。三左卫门用怀疑的目光扫视着部下们。这些人都不可能被金钱所收买,女色就更不用提了,能够打动他们的只有高官厚禄。但是这些人中,会有人为了自己能够飞黄腾达,而置留在柳生庄里的亲人的性命于不顾吗?
就在三左卫门正在疑神疑鬼的时候,三十五名柳生忍者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羽箭破空之声被狂风所掩盖,只见五名柳生突然倒地,身体里都深深地插着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羽箭。剩下的柳生忍者四下里散开,但在这片空地上,没有任何可以藏身之处。
从望楼和黑暗中飞来的羽箭又射倒了三人。三左卫门一面将两只向自己射来的箭拨落在地,一面发现箭是从周围的一些黑色盾牌的后面射来的。
“靠拢!”三左卫门用压倒狂风的声音大喊道。柳生忍者表现得训练有素,四下散开的他们在片刻之间就收拢了队形,向着一个方向猛冲过去。让人吃惊的是,跑在队尾的柳生能够向着各个方向倒走如飞,他们的任务是格挡飞来的羽箭。现在弓箭已经不能够伤到柳生忍者,所有的箭都被拨落在地。
形势即将发生逆转。柳生的正面只有三面风魔的盾牌,那后面仅有九名风魔,而残存的二十七名柳生忍者,正势不可挡地向他们冲去。很明显这九个人将在劫难逃。
甲斐的六郎有些不知所措。分散兵力包围空地的策略,现在反被敌人利用。柳生忍者集中全部力量,如同一柄巨大的铁锤似的,将要把风魔忍者薄弱的一环砸个粉碎。
就在此时,从黑暗中冲出两名武士,提刀向柳生的队列奔去。
来者是柳生兵库助和佐野九郎兵卫。兵库助大胆地露出了本来面目。这个时间说是夜晚,其实只是黄昏时分,天边还有一丝余晖。柳生忍者们都是夜眼,他们立刻就看清了兵库助的相貌。瞬时间,队列中发出了几声惊呼。二十七名柳生忍者中没有一人不认识兵库助,和很早就出门在外的宗矩不同,兵库助在二十六岁效力于加藤清正前,没有离开过柳生庄,一直在跟随石舟斋学习柳生新阴流剑法。柳生门的人无一例外,都十分喜爱兵库助质朴豪爽的性格,并对他的神奇剑法怀有由衷的敬畏。石舟斋抛开宗矩,把新阴流的道统传给了兵库助。不但无人对此表示异议,甚至大家都认为此事理所当然。也正因为如此,宗矩才未敢对石舟斋的安排提出抗议。事实上,若论剑法,宗矩根本就不是兵库助的对手。可现在就是这位兵库助,提刀向自己这一干人冲了过来。柳生们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就连已抱了必死信念的三左卫门也产生了动摇。所有人都和三左卫门一样,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兵库助只是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就已取得了如此的效果.兵库助没有停下脚步,他一面在柳生忍者的队列周围游走,一面砍杀处于边缘位置的柳生。这是以寡敌众时的战斗方式。不管多么优秀的剑手,·也无法从正面和大量的敌人抗衡。在队列的周围游走,砍杀突出在外的敌人,是因为这些敌人相对而言处于孤立无援的位置。
三左卫门从短暂的惊愕中觉醒过来。他终于知道,敌人为什么能在一夜间杀死七名同伴,因为下手的就是兵库助。以兵库助的剑法,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件工作。但兵库助为什么会站在敌人一边来杀自己的同门呢?三左卫门猜测,其中必然有难以告人的隐情。三左卫门感到十分悲哀,无边无际的悲哀。三左卫门和兵库助年龄相仿,少年时就是玩伴。他们一起像猴子一样漫山遍野乱窜,起挖野竹笋吃,起打野兔,一起爬树偷果子,又一起被人用竹杆追打。在道场里,两人曾用竹刀拼杀过无数个回合,也曾为一点小事动手打过架。现在为什么两人要性命相搏!
“少掌门!”三左卫门忍不住大叫一声,声音里透出了无限的悲伤。
兵库助没有应声。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应声,就无法再下手杀人。兵库助只是不停地奔走、不停地挥刀。
甲斐的六郎和变化的弥助看着眼前的情景,都非常真切地感觉到了兵库助心中的伤痛。六郎和弥助都不是冷酷薄情之辈,他们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我们也出手吧。”弥助说道。
把剩下的柳生忍者都交给兵库助和九郎兵卫,肯定一个都走不脱。因为柳生忍者在发现对手是兵库助时,已经战意全消。原来的二十七人中,有六人被砍死,还有三人被风魔射杀,停止冲锋后的紧密队型成了风魔弓箭手的好靶子。全歼剩下的十八名柳生忍者,只是个时间问题。
对风魔来说,收紧包围圈,持续用弓箭进行攻击,围追堵截试图逃走的柳生忍者,以最小的伤亡结束眼前的战斗,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但这样一来,大部分柳生忍者都将会被兵库助和九郎兵卫斩杀。这并不困难,兵库助就不用说了,九郎兵卫的剑法也远要高于这班柳生忍者。
可是兵库助的心,肯定会遭受无法愈合的创伤。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现在杀死的都是从幼时的伙伴。在杀死每一个人的时候,兵库助的心肯定都在流血。六郎和变化的弥助,都是有一腔热血的性情中人,他们无法把剩下的事都交给兵库助和九郎兵卫,只有通过战斗、流血甚至牺牲才能弥补他们对兵库助的愧疚。
六郎重重地点了点头。挥手打了一个尖利的响指,这是除防守出口者,全体出击的信号。留下六组共十八人和望楼上的三人负责监视战场,余下的三十九名风魔忍者全部从黑色盾牌之后现身,向残余的十八名柳生忍者发起了总攻。因兵库助的出现而有些失魂落魄的柳生忍者们,终于从梦中惊醒,展开了顽强的反击。
战斗十分激烈。作战双方的主要力量是风魔和柳生,兵力二比一。论剑法柳生占优,论人数和发暗器的技巧,则是风魔一方占优。兵库助在战局中左右穿梭,救援风魔,斩杀柳生。终于,在混战中兵库助和三左卫门狭路相逢了。这是兵库助最想避免的决战,但同时也是一次无法避免的决战。
“少掌门!”三左卫门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兵库助摇了摇头,拒绝答话,同时将刀自然垂下。这个架势初看之下破绽百出,就如同已经放弃了抵抗似的,但其实这才是新阴流中至高无上的“无形之位”,这是一种必杀的剑法。不用说,三左卫门很清楚这种剑法的厉害。在柳生道场,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曾经挑战过这个招势,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被这一招打得落花流水。三左卫门明白,既然兵库助使出了这个招势,那么他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兵库助既然毫无顾忌地以本来面目参战,就必然不会放走一名柳生。只要有一人逃生,必将会把此事告知宗矩,那时就算兵库助躲到天涯海角,等待他的也必将是阴魂不断的追杀。就算兵库助个人无所谓,但正统的柳生新阴流也将因此而绝。所以为了新阴流,兵库助在这里也不能放走一名柳生忍者。
“死就死吧。我没什么可怕的!”三左卫门知道毫无意义,但仍然喊道,“但到底为了什么?”兵库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和三左卫门之间已经跨越了一足一刀的距离,也就是说兵库助踏上一步,刀锋就能锁定三左卫门。
终于,从兵库助的口中轻轻地形同叹息般的吐出了一句话:“为了新阴流,原谅我,三左!”
随着话声,兵库助的剑闪电般的从三左卫门的头顶直劈至下敬。三左卫门还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为什么?”
战斗不知何时结束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总计三十五名柳生忍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广场上,狂风吹起他们的衣襟,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风魔忍者们静静地站在战场上,在这次战斗中,也有八名风魔丧命,加上已经被杀的十名负责监视的人,死者共计十八名。
“柳生一门有六十名命丧此处。”兵库助黯然神伤。柳生门还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重大的打击。“叔父大人再也不会派柳生的人到骏府来送死了。”兵库助很熟悉宗矩的性格,他从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兵库助的心中充满了悲伤,就算是为了保护新阴流的纯洁,六十名柳生门的年轻人在此丧命,自己认识他们中所有的人,甚至连他们的家人也都很熟悉。可是现在,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都死在了自己的手里,这让人怎能不神伤。现在立刻就走,从此漂泊一生,再也不回柳生庄了。兵库助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创派始祖上泉信纲,不也是在漂泊中度过了大半生吗?其实信纲的目的是为了传播新阴流剑法,和现在兵库助的处境有着根本上的差别。但兵库助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要寻找新阴流的传人,也不一定非要留在柳生庄。佐野九郎兵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兵库助一直留在柳生庄,可能穷其一生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剑术天才。但这些都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兵库助无法面对故乡、无法面对死去的六十名年轻人留在故乡的亲人们。
兵库助现在很怕见到宗矩,并不是因为自己杀死了他六十名手下,也不是害怕被宗矩查岀真相。恰恰相反,让兵库助害怕的是,一旦自己遇到了宗矩,必然会忍不住将其斩于刀下。正因为是有了宗矩的所作所为,兵库助才不得不亲自杀死了六十名柳生门的年轻人。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宗矩已经使新阴流堕落成了用来暗杀的肮脏剑法。这一点让兵库助无法原谅。
宗矩每年都会定期回柳生门几次。兵库助也很清楚,宗矩的目的是补充新的刺客。在和宗矩碰面时,自己能够保持克制吗?兵库助对此毫无信心。兵库助很可能会激动地责问宗矩,并最终拔刀将其杀死。这个可能性的存在,让兵库助感到十分恐惧。为了避免柳生门进一步自相残杀,他只能选择消失。
在呼啸的狂风中,兵库助和六郎简短地道了别。
六郎很吃惊:“这可不行,明天还得一起去见大御所殿下,汇报今天的战况呢。”
兵库助打断了六郎的话。“大御所殿下那里,还有岛左近大人那里,都请你帮我打声招呼吧。”

“岛左近大人那里也!……”六郎感到很以外——他原本以为,兵库助离开以后,会到天龙二俣去找岛左近,“那你准备去什么地方?”
“我自己也不知道。”兵库助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转身离开了。六郎这才知道,兵库助心中的悲痛有多么强烈。
兵库助原打算直接就上东海道,但佐野九郎兵卫对此表示反对。他说,首先需要回一趟河岸上的小屋,因为小屋中还存放着两人的一些衣物和金子,漫无目的的旅行离不开这些东西。
虽然兵库助和九郎兵卫都习惯了在外漂泊的生活,但要说到艰苦的旅行,还是九郎兵卫经历的要多一些。兵库助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柳生门做后盾,缺钱了,捎个信就会有人送来。但九郎兵卫则不同,如果他身上没有钱,就只能等着饿死,所以哪怕是去做强盗,九郎兵卫也要保证自己身上有足够的金子。因此,九郎兵卫比兵库助更清楚金子的重要性。兵库助现在只想尽快离开骏府,但九郎兵卫的话的确有道理,所以兵库助只得和九郎兵卫一起回到了河滩小屋。
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那里等着他——阿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兵库助一片茫然地问道。
“父亲大人突然命我紧急赶来,并让风魔用船把我带到了这里。”
兵库助现在更加心悦诚服地对岛左近敏锐的直觉表示叹服。他已经准确地预见到了,战斗结束时兵库助的心情,并断定因为过度悲伤,兵库助很可能不会来见自己,而是直接踏上漫无目的的旅途。
不去岛左近的家,就无法带走阿珠。兵库助虽然会对此感到十分痛苦,但他仍然会立刻出发。总有一天,兵库助会写信叫阿珠前来相会,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阿珠的精神状态很令人担心,她是否能够忍耐这么长时间的离别,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岛左近仔细分析后,判断在这个大风的日子里,将发生最后的决战,所以才将阿珠送至此处。

优秀的将领无一例外的都是优秀的心理学家。岛左近这次作出的判断,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还没有忘记让阿珠随身带来了三百枚庆长小判。对这份细心,九郎兵卫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对兵库助来说,庆长小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珠来了,能够和自己并肩踏上旅途。兵库助刚才在连尺町时就已经知道,能够治愈自己心灵创伤的,只有阿珠。
六郎在暗处目送兵库助和阿珠并肩离开,他也对岛左近作出的精确判断大感折服。有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岛左近就是这样一位可以让别人为他牺牲性命的人。六郎感到很欣慰,因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主人。同时他对自己的无能也感到十分愧疚,尽管自己也很清楚兵库助心中的悲伤,但却没能为他做任何事情。岛左近虽然远在异地,却能准确地做出妥善的处置。大概在兵库助离开二俣来骏府时,岛左近就已预料到了一切,并做好了准备。
六郎满怀感慨地目送兵库助离开之后,直接回了城里。尽管已经是深夜,但必须立刻向二郎三郎报告战果。充分地利用现在的有利态势,就是对兵库助的最好的报答。二郎三郎听到兵库助已经离开的消息大为惊讶。他原本打算以和宗矩同样的俸禄,请兵库助在完成任务之后留在骏府做剑术指导,负责训练义直等几个孩子。
“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啦?”二郎三郎很少见地斥责了六郎,“立刻把他给我追回来。你想让别人都知道,我是这样报答恩人的吗?”
六郎摇了摇头说道:“不报答就是最好的报答。”
“什么?”
六郎说出了兵库助心中的悲痛,并指出,请兵库助做骏府城的剑术指导,会招来宗矩的疑心。二郎三郎也是一位性情中人,经六郎解说之后,立刻就体谅了兵库助的心情。
“为他做不了什么事,我心里实在不好受。”二郎三郎叹了口气说道。但二郎三郎没有放弃,他把柳生兵库助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别人可以施恩不图报,但自己不能忘恩,这才是做人的正理。二郎三郎为追寻兵库助竟然花了七年的时间。兵库助和二郎三郎见面,并应允做义直的剑术指导时,已经是元和元年了。
这位德川义直,就是二郎三郎曾期许为“天下的安危尽系于此子”的那位五郎太丸。
秀忠正在吃晚饭。征夷大将军是个劳心费力的差使,忙忙碌碌,未处理完的公文总是堆积如山。其实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给部下去处理,但小肚鸡肠猜疑心又很重的秀忠,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事无巨细他都要亲自过问,否则心里就会很不踏实。
这样一天下来,到了傍晚,人已经累得疲惫不堪了。所以一段时间以来,吃晚饭成了秀忠一天当中最快乐的事情,喝一点小酒,品几味小菜,就是将军一天中最大的享受。听上去让人很难相信,但事实的确如此。说句题外的话,据说在当时,不仅将军的膳食非常简单,被征调到江户城参加各种工程的大名们,午餐时都会吃随身携带的便当。有一次,毛利秀元的便当里有一点大马哈鱼的刺身,同席者都觉得很惊奇,阿部重次等人随即将其分而食之。
秀忠的晚餐中虽没有什么美味佳肴,但这是秀忠一天当中,唯一可以放松心情的时间。可今天却有人很不识趣地打搅了秀忠的好心情。一名侍卫进来说,本多弥八郎有要事要禀告将军。秀忠很不愉快,出任关东总奉行的弥八郎,最近成了幕府中最有实权的人,他的权势甚至超过了在秀忠年幼时就为其担任家老的大久保忠邻。然而毕竟两人做官的本事有着天壤之别,秀忠对此也是无可奈何。但即便如此,弥八郎也没有必要非得在晚饭时打扰别人啊。
“把他叫到这儿来。”秀忠愤愤地说道。虽然没法把弥八郎的苦脸当成下酒菜,但饭终归还是要吃完的。

弥八郎立刻就进来了。他和平时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光是这身打扮,就让秀忠不得不想起了堆积如山的公文。看着弥八郎,秀忠食欲全无,心中暗自后悔,看来还是应该在其他房间和他见面。
“什么急事,不能等我吃完饭!”在弥八郎的要求下,秀忠屏退众人后,一脸不高兴地说道。看来,这顿晚餐算是泡汤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急事。”
这个回答让秀忠很意外,他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涌起的怒火。秀忠现在也了解了弥八郎常用的一些套路,先是说出些令人吃惊的事,造成自己的混乱,然后趁机打探自己的真实想法。
“哦,”秀忠故意没有做出特殊的表示,“你都不清楚啊。”
“是真的。您不知道大御所殿下前天就到了江户附近了吗?”
秀忠险些跳起来。“没听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那小子通知我的。”不用说,“那小子"指的是家康身边的本多正纯,
“大御所殿下这个月十三日去了清须,途中转道来了江户。”
二郎三郎之所以去清须,是因为去年四子松平忠吉暴亡之后,由于没有留下子嗣,所以五十三万九千五百石的领地被全部没收。二郎三郎把这些领地转封给了五郎太丸。这一年即庆长十二年,五郎太丸年仅八岁。从很早前就开始照顾五郎太丸的平岩亲吉,被任命为尾张的新城主,领地十二万三千石,并进驻清须城北之丸料理地方政务。二郎三郎另外还委派了成瀨正成和竹腰正信二人扶佐五郎太丸。一直持续到幕府末期的尾州三大家族,就是这时形成的。
进入今年之后,一代名吏伊奈忠次奉二郎三郎之命,在尾张丈量土地,目的是巩固尾州的财政收入。这次丈量土地引发了一些骚乱。另外,当地的新旧官僚,因俸禄上的差距,产生了矛盾。新官僚中有很多人因不满而辞官离去。再有,忠吉的旧部和平岩亲吉之间也发生了摩擦。二郎三郎对此十分关注,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亲自去平息事态。
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在去清须的途中,二郎三郎又折向了江户,这就让人很难理解了。在江户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终止了去清须的行程呢?至少就秀忠所知,江户现在一切都很平静。
“他大概又是来打猎的吧。”秀忠故意很轻松地说道,目的是让弥八郎说出自己的看法。
“是吗?”弥八郎翻着眼睛,瞥了秀忠一眼,他知道自己将要说的话有多么重大的分量,“他带来了骏府的部队,携带着长枪、弓箭和铁铳。如果打猎有必要这样武装到牙齿的话,那就算他是来打猎的吧。”
“你说什么?”秀忠忍不住叫了起来,“长枪、弓箭、铁铳?”
“是啊。”
“这、这不简直就是要打仗嘛!”秀忠过于激动之下,变得有些口吃。
弥八郎依然和平时一样冷静:“我儿子也这么认为,据说骏府的部队已经倾城而岀了。”
说实话,秀忠这时认为二郎三郎又要来装模作样地威胁自己了,这是他一贯的手法。
但是,他是为了什么?自从骏府城大火以来,秀忠没有对二郎三郎采取任何有敌意的行动。进入今年之后,到现在为止大约有八个月的时间,秀忠也没有任何对付二郎三郎的计划。可以说,秀忠现在总算知道了二郎三郎的厉害。而且,秀忠曾严令柳生宗矩不得对骏府采取任何行动。

“柳生!”秀忠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他想起了那天宗矩曾来向自己报告,有十五名柳生忍者在骏府失踪。那时宗矩曾说,二郎三郎好像和关东最大的忍者门派风魔有关系,而负责为他们传递消息的,就是那个叫甲斐的六郎的下人。失踪的十五名柳生原本是要去抓捕六郎,并拷问出二郎三郎和风魔的联络方法。秀忠当时对宗矩重申了自己的命令,不许对骏府采取任何敌对行动
“现在他的部队在什么地方?”秀忠轻咳了一声,向弥八郎问道。

“好像是在目黑的御鹰场附近。”弥八郎答道。在现在的目黑区中曾有一片非常广阔的幕府猎场。
秀忠一惊。柳生道场就在目黑的御鹰场附近,就是现在的目黑雅叙园一带。“难道他的目的是想要消灭柳生?”
二郎三郎曾因柳生对付六郎一事,公开宣称要灭掉柳生。如果在那之后,宗矩依然没有在骏府停止行动,那么二郎三郎动怒也是事出有因住既然秀忠不动手惩罚柳生,那么二郎三郎只好亲自动手了。就算柳生门高手如云,但毕竟无法和用长枪、弓箭、铁铳武装起来的军队相抗衡。火箭将狂风暴雨般地倾泻在柳生道场,逃岀的柳生剑手将被铺天盖地的弹丸击毙。个人的剑法在这种集团作战中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各地大名有什么动静?”秀忠为了谨慎其见,还是向弥八郎询问了一下。
如果二郎三郎的了目标是秀忠,那他不会单独行动,肯定会提前向停留在江户的大名们发出檄文,要他们和自己一起发难。新建成的江户城虽然比不上大坂城,但也非常坚固,不是小部队能够攻克的。
“这一点很不可思议,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动静。”弥八郎说道。果不其然,二郎三郎的目标是柳生。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一名侍卫隔窗问道:“柳生宗矩大人有急事,虽然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希望立刻向您禀告。”
肯定是道场的人向宗矩报告了眼下的紧急情况。
“让他滚进来。”秀忠先是一声大喝,然后又对满面疑云的弥八郎解释道,“大御所打算灭掉柳生。”
“你怎么知道的?”弥八郎面带不快,因为他觉得眼下事态的背后,有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作为关东总奉行,本应知晓在德川家领地内发生的一切事情。"别生气,我知道的也不详细,宗矩应该能告诉咱们。”秀忠现在不能激怒弥八郎,因为在幕阁中能说服二郎三郎的,只有这位老人了。
柳生宗矩报名之后进了房间,因为过于紧张,他看上去面色如土。发现弥八郎也在场后,宗矩愣了一下。
“我刚刚已经听弥八郎说了,战斗是不是已经开始啦?”秀忠的语气十分严厉。
“没、还没有。但估计明天拂晓……”宗矩说不下去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黎明攻击。在夜间展开攻击,会有大量的漏网之鱼,但如果随着日出开始攻击,弓箭和铁铳就能够充分发挥威力。绝大多数的柳生恐怕在劫难逃了。
“到底为了什么事?”秀忠的语气愈发严厉,“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惹得他发这么大的火!瞒着我,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并不是想瞒着您。”宗矩讲了事情的经过,派出的使者死了,在骏府剩余的四十五名柳生忍者也被全歼。
秀忠和弥八郎同时大惊失色。
“总共六十名……”秀忠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加上送信的,总共六十一名……”宗矩更正了一下。
“这些人最后的任务是什么?”弥八郎问道,“我是说在他们失踪以前。”
“他们肯定是准备到甲斐的六郎和风魔居住的地方去放火。”宗矩想起了松田三左卫门最后的书信,现在看来,那完全就是一封遗书,“他们在最后的信里说,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把火能烧掉整个骏府。”
但现在没有任何骏府失火的消息传来,说明三左卫门的纵火计划失败了,而随着失败,剩余的柳生忍者也全部失踪了。
“大御所殿下生气,看来是事出有因哪……”弥八郎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宗矩一言不发,如果自己事先知道这个计划,肯定会阻止他们,太鲁莽了。但三左卫门之所以做出如此鲁莽的举动,肯定是已经被对方逼入了绝境,才不得已而为之。但柳生的过错,就是宗矩的错误。现在再辩解,只会自取其辱。
即便如此,宗矩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如果送信的人能够平安到达,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已经下了命令让他们离开骏府返回江户。”
宗矩知道现在再说这种话,没有任何意义。但至少要告诉秀忠,自己并没有违反他的命令,这只是一次意外。而在这次意外中,蒙受了巨大损失的是柳生一方。
“有没有什么办法呀。”秀忠对弥八郎说道,“到早晨还有一段时间,但除了你,没人能说服他。”
弥八郎点了点头。宗矩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弥八郎。眼下对宗矩来说是生死攸关的时刻,现在在柳生道场里,连上负责日常训练的木村助九郎,共有五十人左右。如果失去了这些人,柳生门也就完了。而且如果是大御所殿下率军亲自动的手,宗矩也无法再活下去,只能切腹自尽。看来今天就是柳生一门灭亡的日子。
“我去试试。但是……”弥八郎面对面地盯着秀忠,“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不是我去劝说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我估计最后还得由殿下您出面和大御所协商。”

秀忠满脸的不情愿,看来又得为宗矩去向二郎三郎低头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最近为了柳生总是遇到这种事情,真是让人觉得窝囊。宗矩敏感地觉到了秀忠心中的烦躁,他只能低下了头,没想到所有的事情都向着不利的方向发展了。
“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秀忠说道。意思是希望自己不出面,事情就能够得到解决。
“难哪。您要是想救柳生大人的话……”意思是,你如果不想救柳生当然可以置之不理。宗矩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秀忠也发出了一声长叹。
弥八郎原本是二郎三郎的人,从关原之战那年起开始跟随秀忠,算下来也有八个年头了。但到现在,他也不信任甚至有些讨厌秀忠。秀忠本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可现在弥八郎对秀忠来说,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物。想一想就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知道了,我去。不管怎么说,你先阻止他在早晨就发起攻击。”宗矩打算为弥八郎带路,便一起起身告退。秀忠拦住了他:“你留下,我还有话说。”秀忠要和宗矩商量一下要给柳生家什么样的处罚。去见二郎三郎时,必须要准备好这个方案。宗矩现在的俸禄是三千石,两千石被授予了石舟斋,另外一千石由宗矩本人自领。庆长十一年四月十九日,石舟斋以七十八岁的高龄辞世。长子严胜因在战场上曾经负过伤,已形同废人。因此两千石的领地,仍然被宗矩继承。
秀忠打算收回这两千石的领地。不做出这种程度的处罚,二郎三郎必然不会同意让柳生门继续存在下去。这个条件让宗矩很难接受,不但柳生家的生活会受到影响,而且宗矩的飞黄腾达之梦也会因此蒙上阴影。
“别担心,我在暗地里还会为你保留这部分俸禄,你就放心地继续为我执行那些特殊任务吧。”秀忠的意思是,让宗矩继续担负刺探和暗杀的任务。

本多弥八郎在黑夜中骑马来到目黑的御鹰场见二郎三郎。刚一踏入御鹰场,弥八郎就发现周围的情况十分异常,到处都是身着甲胄的武士,铁铳队已经准备好了火绳,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再往里走,就是手持长枪的步兵。
弥八郎在到达二郎三郎的中军之前,前后共被盘问了三次,也就是说,二郎三郎的布阵至少有三层。二郎三郎的中军被同样身着铠甲的武士们严密地护卫着。传令兵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背插黑底金字的五字旗,正骑在马上待命。
“真能吓唬人啊。这阵势不管在谁眼里,都是要去打仗而不是打猎。”因为周围遍布着侍卫们,所以弥八郎不得不用尊敬的口气和二郎三郎说话。
其实在心里,弥八郎真想向二郎三郎大喊一声:“别装腔作势了,到底要怎样你才会满意!”
二郎三郎答道:“别看我们人少,这场仗一定要打。”        
“请您屏退左右。”弥八郎低声说道。这样下去什么事都没法谈,一来二去的就到早上了。
“没这个必要。”二郎三郎断然拒绝了,“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布置的,然后回去告诉那个笨蛋。”
所谓的笨蛋,毫无疑问指的就是秀忠。
“你是当真的?”弥八郎仔细观察着二郎三郎的表情。
“再过几个小时,你就知道我有多当真了。”
“即便如此,面对一个食俸三千石的对手,你也不必……”弥八郎不得不自己把谈话引向正题。三千石指的就是柳生。
“狮子就算面对兔子,也要倾尽全力。”二郎三郎答道。
“你是觉得我的分量不够吧。”沉默了片刻之后,弥八郎有些抱怨地说道。
“等把柳生杀个片甲不留之后,咱们再谈。在那之前……”二郎三郎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管谁来交涉都没用,自己一定要全歼柳生门。
“已经死了六十,啊不,是六十一个人了。你还不满足吗?”
“我说过,要灭掉柳生门,你当时也听到了,他向我保证骏府没有一名柳生。既然没有柳生在骏府,又怎么会死在那里呢?”二郎三郎略带嘲讽地翘起了嘴唇。
“你误会了。他没有说谎,当时殿下的确不知道,这件事完全是柳生自作主张。"一看便知弥八郎说的是真话。二郎三郎没有答话。
“柳生的气焰如此嚣张,的确是将军殿下的责任,但希望你能够明白,至少他这次没有骗你。”

接下来,弥八郞提议进行一次重大的交易。其实在来这里的路上,弥八郎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只是解释清楚这次的误会,也许可以救秀忠,但肯定救不了柳生。在骏府发生的放火、杀人的事件,明显都是柳生所为,那六十一具尸体就是不容抵赖的铁证。这件事是不可能用几句话就能够调停的,秀忠必须要付出一个巨大的代价,才能抵消柳生的过错。
弥八郎根本就不在意柳生家的兴亡,也很厌恶宗矩的为人。对秀忠将柳生收为心腹,并不时派他们去刺杀政敌的卑鄙行径,也很不以为然,甚至曾经考虑过要袖手旁观,借二郎三郎之手消灭柳生。但问题是秀忠身边缺少一个可以推心置腹地商量大事的人。就拿二郎三郎这件事来说,在榊原康政去世之后,秀忠的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假扮的,就连他最得力的手下大久保忠邻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就没有一个人可以为秀忠岀谋划策。所以说,秀忠真正意义上的心腹,只有柳生宗矩一人。秀忠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心腹遭受灭顶之灾,他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维护宗矩。
而事情一旦发展到这个地步,将要出现的局面让弥八郎觉得胸口一阵冰凉。为宗矩这样一个人,德川家不得不陷入父子相争。而如果发生战争,秀忠必将处于压倒性的劣势地位。在结成秀康、松平忠吉、武田信吉已经去世的情况下,秀忠的后继者只剩下了十七岁的松平忠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可能担任征夷大将军,估计二郎三郎将再次担任将军,以待忠辉长大成人。万一二郎三郎在此期间去世,德川家将失去天下。这个结果是弥八郎最不愿意看见的,所以他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个可以拯救柳生的交换条件。
“据宗矩说,大御所殿下现在将风魔一族招至麾下。我可以保证没有任何人会对风魔一族进行攻击。以此为条件,您能否宽恕柳生呢?”二郎三郎没有说话,他用严峻的目光紧盯着弥八郎。但其实他在心里正在赞叹:“真不愧是弥八郎。”

二郎三郎此次攻击柳生的目的,就是要防患于未然,让秀忠无法集中全部精力和实力扫荡风魔一族。其实风魔已经有了防备,做好了据箱根山之天险,和幕府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最近数年,族中的老人和妇女儿童,已经基本上都被迁往了远江、三河、骏河等地的藏身之处。现在留在箱根的全都是战士,就连剩下的女人也无一不是高手。

一旦开战,幕府大概会以小田原为中心,组成联军,从多个方向攻打箱根山。不付出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的代价,联军很难登上箱根之顶,但即便可以登顶,也不能说联军已经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如果出现这种局面,风魔甚至会在心中窃喜,因为接下来就可以开展他们最擅长的游击战了。幕府军将面对风魔的游击战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火烧掉整座箱根山,要么全面撤退。二者必居其一,别无选择。
即便幕府军烧掉了整座箱根山,风魔一族也会分散到全国各地,阴魂不散地对幕府发起攻击。但只要二郎三郎活着,还掌握着骏府城,他就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局面。二郎三郎有这种自信。但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天下将一片大乱,重回战国时代。
二郎三郎极力想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情。关原之战过去了八年,人们终于习惯了太平盛世。因为自己的一生始终伴随着战火,所以二郎三郎非常清楚,百姓们只有生活在太平的世道,才会真正地得到幸福。因此他不愿意破坏眼下的和平。
所以,有必要逼迫秀忠立誓不出手对付风魔。弥八郎的话可以说是正中要害。
“那我就见见秀忠吧。”二郎三郎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必须让秀忠也亲口做出同样的保证。“但在那之前,我不会撤去这里的围困。”
二郎三郎想在手握五十名柳生忍者的生杀大权的前提下,和秀忠签订城下之盟。弥八郎立即返回江户城,带秀忠去见了二郎三郎。秀忠虽然满心的不情愿,但想要救柳生一门,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而且,自己的父亲来到目黑,做儿子的却不前去相见,如果传出这样的流言,将来会产生很多麻烦。各地的大名也都很讨厌秀忠,这就是秀忠无休止地强迫大名们,在各地帮助修城所带来的后果。如果此时传出家康父子不和的消息,大名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这些人原本就是因为慑于家康之威,才不得不忍气吞声。而如果秀忠失去了家康这座靠山,大概没有人会在把他放在眼里。
秀忠对弥八郎擅做主张定下的条件也无话可说。说实话,就算知道风魔在背后支持二郎三郎,秀忠现在也不可能对其展开围剿。只要二郎三郎还活着,不冒着让天下全面陷入战争的危险,就根本不要想去对付风魔。只能表面上装作不知道,背地里痛下杀手。但如果没有了柳生,消灭风魔对秀忠来说,就成了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
“正合我意。”秀忠在心中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秀忠到达目黑猎场时,是第二天的清晨。天地间飘散着浓雾。身着铠甲,背插令旗的武士们在浓雾间往来穿梭,到处都弥漫着大战将临的气息。
秀忠的贴身护卫们脸色苍白,眼前的情景怎么看都像是要打仗,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有参加过战斗。有战斗经验的人反而更加紧张,身着便装,处于铁甲武士的层层包围之中,简直就是身陷虎口,秀忠也同样面色苍白,战争的气息使他不禁浑身发抖。到达中军之后,战场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了,二郎三郎也身着铠甲,肥胖的身躯在铠甲的包裹之下,竟然看上去很顺眼。只有常年习惯于身披甲胄的人,才能表现得这样自然,这一点让秀忠更为恐惧。
“此人天生就是一个战士。”秀忠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叹道,“如果开战,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身披铠甲时,根本不可能如此行动自如。”
而二郎三郎是在故意展现自己的威势,以借此打压秀忠的气焰。
秀忠面对二郎三郎,再一次表明自己并不知情,并强调柳生宗矩也没有下过行动命令,这次的事件,完全是一部分柳生忍者的擅自行动。二郎三郎始终无言,只是不动声色地盯着秀忠的眼睛,既像是要让对方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也像是已经看穿了对方的谎言,表情十分严峻。
尽管这个充满了雾气的清晨十分寒冷,但秀忠已经大汗淋漓,说话也开始语无伦次,把原本的一场交涉,变得更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本多弥八郎注意到,二郎三郎和他的部下们身披铠甲的雄姿,已经逼得秀忠阵脚大乱。
“看来秀忠殿下真是害怕打仗。”弥八郎也察觉到了秀忠的这个弱点,并对二郎三郎的妙计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秀忠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开始说出一些原本可以不说的话。他不但保证,绝不做任何对风魔不利的事情,而且还表示要处罚柳生,把他们原本三千石的俸禄削减到一千石。当初和弥八郎商量对策时,提出既然已经保证不对付风魔了,就没有必要在处罚柳生家的人,正是秀忠自己。
“完败啊。”弥八郎对秀忠的表现简直无法容忍,同时也已经预想到,秀忠迟早要找回这次的颜面。到今天为止,每次事件发生之后,秀忠都不得不做出让步。而在做出让步之后,他又总是想要挽回颜面,于是便采取一次更大规模的行动。秀忠一直在重复着这种恶性循环,这一次也不会例外。而且,弥八郎断定,下一次行动的主角将依然还是柳生。
“这次,他又想干什么呢?”弥八郎忧郁地看着秀忠消瘦的脸庞,“这个人的执着,倒是很像他的父亲。”
要论执着,没有人能比得上家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取得天下的霸权。现在秀忠也继承了家康的这个性格,所做的事情的对错善恶暂且不论,单就执着心来看,秀忠绝不输于家康。
弥八郎的心里忽然一片冰冷总有一天,二郎三郎和我都要输给他的这份执着。”
这种预感,像一片乌云似的,笼罩在弥八郎的心头。最要命的问题是年龄,虽然有老当益壮这样的说法,但二郎三郎这一年六十六岁,弥八郎已经七十一岁了。而相比之下,秀忠只有三十岁。随着时间的推移,二郎三郎和弥八郎的体力将越来越衰弱。秀忠的经验也在不断地增加……

这时,二郎三郎终于开口说话了:“柳生的减俸就不必了,但今后不许他们在幕府中做官。”二郎三郎之所以这样说,是出于对柳生兵库助的义气。事实上,柳生宗矩的晋升之路,在此时开始停滞不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身份就是秀忠的剑术指导,俸禄也一直是三千石。从宗矩所担负的特殊使命的重要性来看,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原因就是,二郎三郎绝不允许宗矩在自己的眼前升官发财。
宗矩被任命为从五位的但马守,已经是二十一年后的宽永六年三月的事情了(二郎三郎去世后十三)。而被任命为幕府的总目付并增加了三千石的俸禄时,更已是宽永九年十二月了。宗矩在宽永十三年又被增加了四千石的俸禄,终于享俸一万石,跻身大名之列。那已经是二十八年后,宗矩六十六岁时的事情了。在很长的时间里,宗矩的职位和俸禄一直原地不动,由此不难想象,二郎三郎的话给秀忠造成了多么巨大的心理阴影。
二郎三郎保持着临战的戒备状态,进入了江户城。
“大治不忘乱世”,这句人所尽知的名言对大多数的武士来说,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了八年的时间,武士们逐渐习惯了太平盛世,特别是那些没有参加过战争的年轻人,大都变得柔弱不堪,成了一批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现在由二郎三郎亲自率领的铁甲骏府军,让江户城的人们感到耳目一新。
纨绔子弟们原本每天都要在江户市中搞出些乱子,但随着二郎三郎率军进城,他们也都随之销声匿迹了。这些年轻小子,都被二郎三郎大军的气势所震慑,都灰溜溜地躲了起来。这些人在军容整齐、手持大刀、身披铠甲的先锋部队以及长枪队、弓箭队、铁铳队的面前,就如同跳梁小丑。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开战,这些人在片刻间就将被杀得片甲不留。

怀有这种恐惧的,不仅仅是秀忠手下的年轻武士。住在江户的大名们,也都为二郎三郎的气势所慑,他们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大御所殿下的实力和恐怖。相比之下,新将军秀忠就实在太让人无法信任了。不管现在是什么样的政治形态,大名们都铭记住了一件事情,现在握有天下大权的,依然是大御所殿下。
从目黑猎场到江户城的这段路上,行进着延绵不断的大军。在前来旁观的江户市民心中,大御所殿下的威信进一步得到了提升。二郎三郎特意披挂铠甲,骑上战马,和无奈之下身着便装骑在马上的秀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海内第一统帅”威风依旧,相比之下,秀忠就如同一个孱弱的病夫。
骑在马上的秀忠,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沿途百姓们的目光,清楚地说明了一切,让秀忠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必须要杀掉他。”秀忠的心里涌起了这个强烈的念头,“而越早越好,想要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威震天下,就必须尽早除掉二郎三郎。但仅仅杀掉二郎三郎是达不到这个目的的,政治没有这么简单。秀忠现在终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问题是百姓们心中的印象,“海内第一统帅”是百姓们长期以来形成的对家康的印象。现在二郎三郎不但成功地加以利用,并不断地使之得以增强,这次的临战准备,也是为了増强印象的一种手段。从这个角度来看,二郎三郎简直就是一位宣传造势的大师,而秀忠和部下在这方面完全一无是处。
看看眼前的这次行军。秀忠在去猎场之前,就应该想到会出现这个局
面。弥八郎已经向他报告了二郎三郎的一举一动,如果当时能够考虑到留给百姓们的印象,秀忠就应该在出发前下一番功夫。比如说,秀忠也穿上铠甲前去。那样一来,在这次行军中,父子二人就同样是铁甲英姿,在百姓眼中,秀忠就成了紧随其父的幼狮或者小鹰。又或依然是便服,但可以选择一身非常醒目的华服。在天正九年二月二十八日的一次游行中,所有人都身披铠甲,只有织田信长一人身穿艳丽的赤色华服,身后插着一只白色的梅花。随着马匹的动作,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赤红的衣襟上,别有一番华丽的风采。秀忠原本也可以换上醒目的华服,在一片黑沉沉的铠甲之中,反而可以表现出自己才是主君,而身披铠甲的二郎三郎只是自己的扈从或支持者。

“我才是将军,必须让天下人认识到这一点。”秀忠暗自咬牙。而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使用的方法是非常极端的,秀忠用恐怖来展示自己作为将军的力量。
恐怖的具体含义就是,对各地大名进行撤藩和暗杀。
从庆长十三年到二郞三郎去世的元和二年为止,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撤藩的大名多达三十家。撤藩不仅仅是大名本人和他家族的灾难,对他们的家臣和家臣的家族,以及为他们的家臣效力的部下们来说,同样都是灭顶之灾。而暗杀在历史的表面并没有被体现。在德川幕府三百年的历史中,第二代将军秀忠的种种恶行都已被抹去。因此很多大名从表面上来看,都是死于疾病、事故、自杀、发疯等。但我们有必要对这些记载保持怀疑的态度,考虑一下这些大名们去世前后的状况,就可以发现,有很多对秀忠不利或被秀忠所憎恶的人,都非常巧合地在一个特殊的时间死去。我们至少可以认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在秀忠的命令下,被柳生宗矩及其手下的暗杀团队刺杀的。
暗杀的黑手主要伸向了旧丰臣系的大名。秀忠想尽快杀掉秀赖,消灭丰臣家。为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寻找或者编造理由,然后发动战争,攻陷大坂城。但秀忠没有自信能够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借助二郎三郎的力量来完成。
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自己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二郎三郎对这一点肯定心知肚明。秀忠对旧丰臣系大名进行暗杀的目的,一是想挑起事端,二是想削弱发生战争时秀赖一方的助力。而这段时间的二郎三郎的行动方向和秀忠恰恰相反,他尽最大努力对丰臣家加以维护,而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延长他个人的生命。
二郎三郎真正的目的,是希望两大势力保持一种紧张中的平衡,并以此维持天下的和平。由一位强势的将军进行统治,必定会形成一种专制政治。对原本属于“漂泊之民”,向往自由生活的二郎三郎来说,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情景。特别是如果听凭秀忠实行专制,毫无疑问会形成一种恐怖政治。二郎三郎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于是,二郎三郎和秀忠在庆长十三年以后,尽管表面上相安无事,但在背地里两人为了达成完全相反的目标,尽了各自最大的努力。
对于这次围剿柳生的行动,甲斐的六郎完全是从另一个角度理解的。他把这次行动看作是二郎三郎对自己和柳生兵库助的一种感谢。二郎三郎没有直接参与在骏府全歼柳生的行动,这一点让他觉得很愧疚。他想用行动而不是言语和赏赐,来报答六郎和兵库助,于是才有了这次在江户围剿行动。通过这次行动,风魔和柳生的长期安全都得到了一定了保证。二郎三郎的义气,使六郎十分感动。



第十二章:偃武

庆长十四年(一六0九)二月。
箱根山被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尽管依然天寒地冻,但已隐约有了一丝柔和的气息——春天就要来了。话虽如此,这两天却一直下着大雪。今天雪势终于减弱了摩,可是空中仍旧飘着大片的雪花。
从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远远地传来了一声惊呼。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这个消息立刻就被传遍了全山。甲斐的六郎在箱根山深处的一棵树上,终于等来了这一声呼喊。此时,风斋正陪在他的身边,在阿福开始阵痛的时候,六郎就觉得自己无法再留在现场了,期待和不安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六郎这种人,妻子正在面对困难,可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场面让他无法忍受。生孩子正属于这种情况,虽然心中很不安,但除了转来转去以外,什么事也帮不上忙。六郎没有告诉任何人,打算一个人偷偷溜出去,没想到被风斋抓了个正着。
原以为肯定会被教训一番,但这位老人好像能够看到六郎心里似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让人想不到的话:“我知道有一条野猪走的小路,那里还有一棵最适合埋伏的大树。”
这棵老树已经不知道有几百年了,连树枝都已经非常粗壮,树杈完全可以承受住铁铳的反作用力。此时二人正抱着装填完毕的铁铳,骑在树杈上等待野猪经过。打野猪本来需要有帮手轰野猪。这次没有别人帮忙,因此就需要二人有非常强的忍耐力,但比起等待婴儿降生的煎熬,还是等野猪要轻松些。由于不知道野猪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因此要随时保持警惕,对阿福的担心也被冲淡了许多。六郎从心底里感谢着风斋对自己的体谅。
跑来给二人送信的是风魔小太郎的一名部下。他首先报告是个男孩,然后又说道:“出产顺利,母子平安,请赶快回去吧。”
闻言最先做出反应的竟然是风斋,他比六郎还抢先一步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六郎也紧随其后。就在这时,二人突然愣住了——一头硕大的野猪正飞奔而来。六郎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因为猪背上沾满了白雪,所以二人刚才没发现。现在野猪猛冲过来,背上的积雪扬起,如同一片雪雾,它的目标竟然是风斋。
六郎迅速端起了铁铳,没时间向风斋打招呼了,如果打招呼肯定会错过射击的最好时机。扣动扳机时不能用力,动作必须轻缓,否则就算是用准心锁定了目标,猛扣扳机的反作用力也会使铳身向上翘起,弹丸也会偏离目标。为了减轻这种反作用力,扣扳机时必须自然柔和地发力。
“要像在黑夜中冰霜飘落在大地一样。”这是旧日本陆军教授射击时所打的比喻。
六郎在移动铳身的同时就完成了射击,这就是所谓的“动态射击蔦目标是野猪的头部。如果瞄准身体,一发弹丸不可能将其击毙,而当时的铁铳又不能连射。轻轻扣动扳机之后,铁铳发出了一声轰鸣。风斋和小太郎的部下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分别跳向小路的两侧。透过硝烟,六郎紧张地盯着野猪,感觉上应该是打中了。但野猪依然在向前急冲,转眼间就跑过了风斋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六郎很奇怪风斋为什么没有射击,他的铁铳应该也已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风斋只是注视着向前跑去的野猪,却完全没有射击的意思。
野猪突然停住,挺立片刻之后,轰然倒地。

风斋大摇大摆地凑上前去看了看。“已经死了。”他又看了看六郎,夸奖道,“一发就打中了脑部,好手段。”
六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跳下树来。野猪静静地躺在地上,背上又开始积起了白雪。
风斋对小太郎的部下说:“立刻找人来,把这头猪搬到产房前面。这是当爹的送给儿子最好的礼物。将来这孩子肯定也是一条好汉。”
六郎的心中有生以来第一次充满了自豪,眼中也饱含着热泪。
小太郎正一脸无奈地站在阿福的产房前。见六郎和风斋过来,他绷着脸说了句:“阿福这家伙,死活不肯放下孩子。”

六郎紧张地注视着小太郎的表情,他正在为阿福和孩子的安危担心。听到这句话后,六郎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小太郎的表情依然十分严肃:“越抱她就越不想放手,得赶快想个办法把孩子抱过来。”
这是一个冷酷的话题。孩子是风魔的继承人,将来会成为下一代风魔小太郎。既然是一族之长,除了要学习忍术等功夫,还要学会超然凌驾于众人之上。不但要学习知识,还要掌握帝王心术。在他长大成人之前,就得把这些知识和本领都灌输给他。因此,孩子不需要母亲。或者应该说,母亲的存在对他有害无益。孩子一出生,就应该从阿福的手里拿走,交给德高望重的长老们抚养。
阿福对此事原本是认可的,但孩子实际出生之后,她的母爱陡然增加。
在产婆给孩子洗澡期间,阿福的视线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当产婆想把孩子抱出产室时,阿福突然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刀,威胁产婆把孩子交给了自己,然后就抱着孩子再也不肯松手。不管小太郎如何劝说,她一槪是充耳不闻。
六郎十分理解阿福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也充满了悲哀。认为孩子属于父母,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孩子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不属于任何人。但刚出生的婴儿有些特殊,他们在刚出生时,可以说是属于母亲,至少母亲在感情上是这样认为的。残忍地从母亲怀里夺走孩子,六郎办不到。
“让阿福自己处理吧。”小太郎和风斋脸色一变,他们都对六郎的这句话大感意外。
“这孩子可是风魔的继承人。”风斋说道。六郎摇了摇头说:“首先,他是阿福的孩子,阿福是选择孩子,还是选择我,我们不能强迫她做出决定,还是交给她自己选择吧。”
如果阿福舍不得孩子,就只能留在箱根山。那样一来,六郎就失去了为自己护卫身后的人。但六郎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自己也不会反对。不能为了自己而强迫阿福放弃孩子。这是六郎对阿福表达爱的方式。
六郎进了产房,产婆和两个帮忙的女人,正缩着身子坐在房间的一角。
肯定是阿福禁止她们出去,三个人都已经吓的面色如土。阿福半靠在床上,左手紧紧抱着用产衣包袅着的婴儿,右手空着,但一把出鞘的忍者刀就放在手边。阿福脸色苍白,嘴唇紧闭,怒目圆睁。
“火气还不小。”六郎在心里说道。同时六郎也知道,对产妇而言,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所以当务之急是让阿福平静下来。
“真不容易啊,阿福,累坏了吧。”六郎一面温柔地问候,一面走上前去。
“我不累。”阿福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忍者刀。就算是丈夫,如果想抢走自己的孩子,阿福也会毫不客气地砍上一刀。
六郎没有在意,想砍就让她砍好了。六郎若无其事地看着孩子的脸蛋。“你再把他往这边拿点儿,我看不到他的脸蛋。”阿福依然保持着紧张的戒备状态,但到底还是把孩子的脸蛋转了过来。
“哎呀,简直就是个小猴子。当然了,我的儿子再怎么着,也好看不了……”六郎故意叹了口气。
“谁说的,挺可爱的。再过一段时间,肯定会更可爱,将来一定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阿福对六郎的话有些不高兴。
“真的吗?”六郎一面不太相信地说着,一面抚摩着孩子的小脸蛋。六郎注意到孩子正紧攥着小拳头,“这么使劲,攥着什么东西呢?”六郎有些不解。
“什么也没攥着,他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你没见过刚岀生的小孩吗?”
“有是有,就是没注意过。”六郎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指头插到了孩子的小拳头里。孩子的力气大得让六郎有些意外,“真有劲。”
六郎的心中一动——孩子知道我是他爸爸,正和我打招呼呢。
“他知道我是他爸爸。”六郎的眼睛湿润了。
阿福总算不那么紧张了。“怎么可能,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他现在也不知道你是他妈妈。”
“才不是呢,他现在就知道。”阿福看上去很得意。
“为什么呀?”六郎有些不服气,这也太不公平了。
“没办法,谁让我们在十个月以前,就已经在一起了呢。”
阿福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圆睁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阿福原本眼角有些下垂,尤其是在笑的时候特别明显,看上去让人觉得很温柔。她现在就是这样,脸上充满了幸福。
六郎尽管脸上带着微笑,但心中疼痛万分。如果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父母二人唠唠叨叨地谈论着孩子,该有多好。为了阿福,为了孩子,干脆就这样下去好了。六郎在一瞬间也动了这样的念头,一家三口就这样和风魔一起,在箱根山中住一辈子。但是,六郎做不到。原因不在二郎三郎和岛左近的身上,也不在风魔小太郎的身上,恰恰存在于六郎和阿福自身。六郎知道以自己的性情,根本没法过这种平稳的生活。如果选择过平稳的生活,要不了几年,自己肯定会后悔得要死。如果父亲无法满足于自己的生活,那么孩子也将是不幸的。事情对阿福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现在她出于对刚出生的孩子的钟爱,而忘记了一切。但过几年之后,她肯定会后悔。阿福不是一个会满足于普通生活的女子,如果孩子的母亲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那么孩子的命运将是非常悲惨的。
可是,现在必须作出决定,阿福是风魔族长的独生女,这个孩子就是风魔小太郞的继承人,他一岀生就注定将和幸福无缘。
“你打算怎么办?”六郎用尽量平稳的语气提到了正题。
“什么怎么办?”阿福的表情再次变得生硬起来。六郎像是在安慰她似的,摆了摆手。
“我先声明,我都听你的。希望你能选择,让你觉得幸福的生活方式,这点你必须清楚阿福沉默了,她清楚下面将要谈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话题。但六郎的诚意是不容怀疑的。
“我明天就要回骏府了,不能丢下大御所殿下不管,在我走之前,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阿福你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在背后保护我?”六郎的意思是,如果阿福舍不得孩子,那么他就必须去寻找在背后保护自己的人。
“你是打算让别的女人在背后保护你吧?她是谁?阿千,阿凌,还是阿政?”阿福大声说道,提起的这些名字,全都是她自己的部下,从背后保护一个忍者,这个任务当然男人也可以完成。但如果不是父子兄弟这样的至亲,就很难做到了。这是一个彻底的默默无闻的工作。忍者本身执行的就是秘密任务,而这个工作是秘密任务中的秘密任务。担任这个任务,很多时候会无所事事,但担负这个职责的人,不管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和努力,都永远不能在人前现身。稍有一点功利心的人,就不可能完成。爱是担负这个职责的条件,只有从心里爱着自己身前的人,才能不顾安危地忠实于自己的职责。因此,这种职责多由女性来承担,而且女性往往不会引人注意。而只有背后安全了,前面的忍者才能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六郎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已经料到了阿福的反应。

“我不打算找新的人了,如果阿福你不回来,我就一个人干。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放心吧。”
阿福立刻就明白了六郎将要面对的危险。常年有人为自己保护身后的忍者,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习惯一个人执行任务。在这期间,一旦遇到了敌人,往往很难保住性命。
“你会没命的!”
六郎微笑了一下,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我是甲斐的六郎。”意思是,我绝对会完成自己的任务,生死自有天命,忍者唯一的目的和愿望,就是完成自己的任务。甲斐的六郎永远都不会让人失望。
阿福哑口无言,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各种六郎被人杀死的情景。她首先看到六郎的背上插着一支长枪,六郎把枪杆砍断,吐着血,带着残留在背上的枪尖落荒而逃。阿福又看见柳生的剑手们把六郎围在中间,眼看就要被乱刃分尸,六郎故意让敌人砍断自己的双臂,然后趁着敌人来不及变招的一瞬间,冲出了包围。
不管是哪种情景,六郎也许能够完成自己的任务,但很难保住性命。阿福的身体一颤,她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将要做出一生中最重要的选择——是要孩子,还是要丈夫,二者只能选其一。
“六郎!”阿福开始号啕大哭。
仔细回想一下,其实这个选择早就已经完成了。当日在骏府城里,阿福已经决定要跟随六郎,但那时阿福的怀里没有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现在因为对孩子的眷恋,阿福已经丧失了当日的决断力,所以她只能选择哭泣。
六郎的目光中饱含着柔情。“不用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柳生现在不敢再对大御所殿下下手了,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发生冲突,双方都进入了偃武的阶段,所以我也不会有什么任务,更不会碰到危险。”
“偃武”指的就是休兵。大战过后往往会有这么一段和平时期,历史上有“元和偃武”的说法,指的是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大坂夏之阵爆发,丰臣家灭亡之后的那一段和平时期。岛左近和风魔小太郎原本打算,设法使德川家和丰臣家共存,让天下在庆长十四年就进入和平时期。六郎说的就是这件事。
但六郎的后半句话——“现在没有什么任务,自己也很安全”却并非事实。在和平表象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比战争时期还要残酷的斗争。和平并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维护的,而在这些不为世人所知的战斗中,六郎是主角。在他的面前危机四伏,六郎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但是六郎作为一名忍者的强烈自豪感,和作为一个男人的似水柔情,令他不能对阿福说出真相。六郎甚至向阿福展示了一个微笑。
“真的?”阿福探问道。女人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而当她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时,又会哭着说“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此时的阿福也未能摆脱这个俗套。
“当然是真的。”六郎用力点了点头。六郎这样做已经违背了风魔小太郎的意志,小太郎一直计划在没有阿福的前提下,培养这个孩子。
“得想办法说服父亲大人。”六郎在心里琢磨着。
既然阿福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恐怕就很难让孩子和她分开。现在唯一可以利用的一点,就是阿福自已也是一名出色的忍者。她具备担任教育者的资格。出现这种局面,六郎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至少,阿福可以活下去。六郎对今后的道路其实并不乐观。
阿福没有料到自己现在作出的这个决定,将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她这样决定,可以说是出自于女性的任性,也可以说是被六郎的柔情蒙蔽了。
阿福的眼神立刻变得柔和起来,忍者刀也被放在一旁。“那,我现在可以抱着孩子了吧。”
“当然可以,但你别太使劲了,孩子该喘不上气来了。”
这是六郎想到的最好的告别方式,阿福一生也没能忘记这句话。
六郎对小太郎和风斋,把刚才对阿福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并提岀让阿福也能参加对孩子的培养。但小太郎和风斋不是阿福,他们立刻就明白六郎的话意味着什么。

“你想死啊!”风斋喊道。
小太郎又接着问道:“为什么要选一条这么危险的路?”
“大御所殿下打算想尽一切办法,也要使大坂的秀赖大人成为德川家的家臣。”六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原来如此。那不是同时要和秀忠殿下以及淀君为敌了吗?”小太郎到底还是小太郎,他立刻就发现,今后将要两面受敌。
“我希望阿福能够活下去。”六郎深施一礼后说道。
“父亲大人说得对,六郎你会没命的。”小太郎严肃地说道。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吧,敌人增加了一倍,而六郎又失去了背后的保护。也就是说,危险程度增加了四倍,想在这种情况下活命,希望渺茫。
“谁知道呢,但对孩子来说,总比父母双亡好吧。”六郎面带微笑,话里面透着一股豪气——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而且如果遇到了真的危险,即便是有阿福在,恐怕也只能增加一名牺牲者。与其如此,还不如给孩子留下一位亲人。
小太郎和风斋默默地看着六郎。过了很长时间,小太郎突然冒出了一句:“阿福这个笨蛋,以后她会后悔死的。”
“以后”指的是六郎死了的时候。
“还有孩子在。”六郎的意思是,到那时,孩子会成为阿福的寄托,“而且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让孩子从小就感受到那么大的压力,那也太可怜了。”
母亲无法发泄的感情,往往会成为孩子的负担,弄不好这种负担会影响孩子的成长。六郎不想看到这种情况。
六郎随后告别了风斋和小太郎,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离开了箱根山。之所以要这么快离去,是因为六郎怕自己如果再停留一个晚上,将更难割舍对阿福和孩子的眷恋。
“咱们该怎么办?”目送着六郎的身影消失在山间,小太郎低声向风斋问道。他同时也把这个问题提给了自己,所以看上去像是在喃喃自语。
“为了风魔的信用和义气,我们不能置之不理,”风斋没有任何犹豫,“是他给了咱们生存的目标。”
原本随着战国时代的终结,风魔也将走向没落。不,应该说在那之前,随着北条家的灭亡,风魔的使命也已经结束了,将来他们只能沦落为占山为王的草寇。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六郎来了,他恳请风魔相助二郎三郎。风魔又一次站到了争夺天下的舞台上。因为有了这个目标,全体风魔又获得了新生。男人只有做着有意义的事情,才能找到生活的目标,为此即便尸骨无存,也是死得其所。这和沦为强盗,整天忙于应付官府追剿的生存方式,有着天壤之别。风斋最先发现,每一名风魔的精神面貌都和以前大不相同。小太郎也注意到,风魔一族再也没有发生过内斗。在和整个幕府这么庞大的一个敌人作战时,所有人都表现得同仇敌怅。风魔一族原本就有着强烈的连带意识,自从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之后,更是表现出了钢铁一般的团结。而这一切正是拜六郎所赐,现在风魔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六郎因为一个女人的任性,就身陷险境呢。
“就算我们风魔全体去保护他,六郎也会拒绝,因为他从来都是单独行动。”
“一匹狼要比一群狗强大。”风斋微笑了一下说道。风斋自己也喜欢单独行动。人们总认为,一个人的力量比不上集体的力量。这是一个误解。有些作战方式只适于个人使用,本领高强的个人,往往可以打败一个集体。个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把自己的体力和智慧都发挥到极限。
“你不能这样做,父亲大人。”小太郎察觉到,风斋已经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他打算代替阿福守护六郎的身后,如果有必要,就和六郎一起战斗至死。
“晚了,我已经决定了。”风斋笑嘻嘻地说完,就转身走了,不带一点犹豫。
小太郎想不出能够留下他的办法,只好追出两三步喊道:“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七郎。"风斋头都没回,就脱口而出。
雪越下越大。
在漫天飞雪中,六郎一个人默默地奔跑着。因为风雪的缘故,已经很难看清十米开外的景物了。但六郎依然没有放慢脚步,这是一条早已走惯了的路,在这里奔跑根本不需要眼睛,只凭借着身体的感觉就足够了。
眼看着就要到达三岛的驿站。六郎忽然皱了一下眉头,他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动静,似有似无,可能是只野兽,和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但是……六郎又凝神感觉了一下,不对,不是野兽,有点老奸巨猾的味道,但肯定不是野兽。
六郎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爷爷,别跟我开玩笑了。”
“哈哈,被发现了。”风斋从风雪中走了出来。“我到底还是老了。”风斋笑嘻嘻地说道。被六郎发现了行踪,风斋反而看上去很高兴:“有两下子,要是一般的忍者,肯定会当成野兽。”六郎也笑了笑。人们常说老人就像孩子,风斋也一样。但他的表现方法有些特别,他总是喜欢用功夫去考较别人。
“怎么样,还算合格吗?”
“您别夸我。”
“我是问你,我是不是合格。”
“爷爷?你合格什么?”六郎有些摸不到头脑。
“我是问你,我替代阿福合不合格。”
六郎闻言心头一热。“别开玩笑了,这这么能行!”
“我是当真的,我能保护你的身后。”
“饶了我吧,我怎么能让您……”
“你不能剥夺一个老人的乐趣。”风斋忽然绷起了脸,“我这是替我那愚蠢的孙女还债呀,别拒绝我,拜托了。”说完,风斋向六郎双手合十。事已至此,六郎已经无法拒绝。

风斋和六郎联手,最髙兴的是二郎三郎。
二郎三郎二月十一日刚刚回到骏府。他从一月七日开始,就一直待在清须城。清须城原本是松平忠吉的领地。忠吉死后,被转封给五郎太丸义直。
此时的五郎太丸年纪尚幼,仍居住在骏府。准父平岩亲吉代其进驻清须,署理地方政务。平岩亲吉到达清须之后不久,便和忠吉的旧部产生了矛盾,冲突一触即发。二郎三郎去清须,就是为了平息这场骚乱。
二郎三郞在骏府时听说,矛盾的起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平岩亲吉在清须城下车伊始,忠吉的旧臣小笠原吉次、富永丹波守、户田信光、松平秀胜、松平正广等人打算为其设宴洗尘,希望平岩亲吉能够来小笠原吉次的领地犬山城。
亲吉拒绝了邀请:“我是义直的准父,怎能和你们对等交往。”
这是《德川实纪》中记载的亲吉的原话。小笠原吉次等人闻言大怒,无论如何也要找回颜面。
“小孩子打架。”得到消息时,二郎三郎最初是这样认为的。
平岩亲吉的话,严谨直率,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准父就是替代父亲的意思,而忠吉的旧部当然也会成为义直的部下,义直的部下当然也就是亲吉的部下。和将要成为部下的人不能随意交往,亲吉应该是出于这个考虑,才会拒绝小笠原等人的邀请。而小笠原等人因此感到失了颜面,也在情理之中。二郎三郎以为,只要自己亲自去调解一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但到了一月十五日,二郎三郎发现,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二郎三郎没有急着赶路,七日从骏府出发,一路上悠哉悠哉地到处打着猎。十五日这天刚到三州吉良,就有十二名武士拦住二郎三郎的坐驾告状。这些人腰插长刀,试图靠近坐驾。二郎三郎大惊,怀疑这些人是柳生的刺客,后悔去年的事情结束以后,自己放松了警惕,让六郎回了箱根。如果这些人是柳生的刺客,随行的武士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二郎三郎迅速发出了准备战斗的命令,自己也下了坐驾喊道:“铁铳!”阿福的部下阿仙立即递上已经点燃了火绳的铁铳。见状比拦路告状者更加吃惊的是二郎三郎随行的护卫们。如果让大御所殿下亲自出手毙敌,自己这些人将无地自容。众人一起奋勇攻向十二名告状者,很快就砍翻了一人,余下的十一人逃进了附近的安西寺。侍卫们立刻包围了寺院。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一名叫日向正成的侍卫,恳请二郎三郎暂缓攻击,逃进寺里的十一名武士恐怕都已死于非命。
日向正成原是武田家旧臣。武田家灭亡之后,织田信长下令,将被捕的所有武田家旧臣处死。家康却暗地里将这些人释放,并收为己用。人们在谈论信长和家康的区别时,经常会提及这件事情。正成就是当时保住了性命的一名武田家旧臣。
正成在那十一名告状者当中,认出了一名叫山寺的旧交,并报知二郎三郎,山寺也是武田家的旧臣,后来为忠吉效命。正成请求二郎三郎,让自己一人进入寺中去打探原委,如果对方果真欲对大御所殿下不利,自己将亲手杀死山寺。为了所有加入德川家的武田家旧臣的颜面,他要求二郎三郎务必要答应他的请求。一对十一,如果进寺后发生战斗,自己必将不能幸免。正成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考虑到了所有武田家的旧臣。二郎三郎答应了他的请求,其实一听说是忠吉的旧臣,二郎三郎就觉得,应该听一听告状者的说法。
这十二名武士全都是武田家的旧臣,转投到德川家后就跟随了忠吉,成了忠吉的老臣小笠原吉次的得力手下。忠吉死后,小笠原吉次的领地被换至关东,吉次向幕府提出申请,说这十二名武田家旧臣的采邑也是自己的领地,应该一并在关东拨给自己土地,而且他还要求这十二人跟随自己去新领地。十二名武士认为自己投靠的是德川家,而不是吉次,便在断然拒绝了吉次的要求后,提出了控诉。
小笠原吉次是和平岩亲吉发生冲突的一干旧臣的核心人物,而吉次的恶迹在二郎三郎还没有到达清须之前,就这样被揭露了出来。十一名武士得到赦免,日向正成也得到了二郎三郎的褒奖,深感颜面有光。

已经去世的忠吉不但体格孱弱,性格也很温和。他之所以崇尚武功,就是想试图改变自己的这种形象。由于年纪尚轻,所以他把领地的治理,全都委托给了心腹重臣们。权力总是会伴随着腐败,忠吉的重臣们没用多长时间就开始滥用权力,胡作非为。
因忠吉的猝死备受打击的就是这些重臣。领主死后如果没有子嗣,领地将会被中央全部收回,这是一条德川幕府的铁律。即便去世的领主出自德川家,也不会有任何例外。早先的武田信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清须松平藩解散,领地被幕府收回,领地内部的状况,必然会受到中央幕府的严格核査。
那样一来,重臣们的恶迹必然会暴露。所以这些重臣才会想尽一切办法,掩盖他们的罪行,想必他们也曾为此贿赂过幕府的官员。但事情发生了重臣们始料未及的转折,清须藩被转封给了义直,平岩亲吉代替年幼的义直,前来治理领地。亲吉是一位正直廉洁,丝毫不畏惧权贵的铮铮铁汉。他肯定会对自己将要治理的土地,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小笠原吉次等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非常愚蠢地试图拉拢亲吉,但却吃了闭门羹。事已至此,忠吉的旧臣们只得联合到一起,打算排挤走亲吉。
二郎三郎通过这十一名武士的上诉,了解到了小笠原等人的种种恶行。这真是应了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二郎三郎在岗崎和义直汇合之后,进入了清须城。进城后,他听说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因为大御所殿下将要驾临,所以全城都进行了大扫除。当时在天守阁上发现了一名可疑的男子。据《德川实纪》记载,该男子身着柿色衣衫,被发现时正在磨着一支枪尖。柿色的衣衫是忍者常用的装束,因此这名男子被怀疑是企图行刺大御所殿下的刺客。但在审问时,该男子自称,是住在尾张和三河交界处的一名百姓。有一天突然被一群强盗打扮的人捉来此处,强盗告诉他,只要在这里磨磨枪尖即可。随后留下了几天的粮食和清水便离开了。
二郎三郎听完报告之后心中一动,他不顾侍卫们的反对,亲自见了这名男子。这人虽然有些委顿,但从粗糙的手和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上,不难看出他的确是一名百姓。二郎三郎找来一名画师,命其根据这名百姓的叙述,画出强盗们的相貌。可是在当天夜里,这名百姓就被人暗杀了。很明显,凶手害怕他说出强盗的相貌,便将其杀害。而且,凶手肯定就在清须城内。二郎三郎察觉到这是忠吉旧臣的一个阴谋,他们企图借此陷害平岩亲吉。
二郎三郎感觉到了留在城里实在危险,而且想要在这里制裁忠吉的旧臣,也并非明智之举,便决定在骏府制裁他们。如此一来,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清须城,但二郎三郎还需要在这里等候浅野幸长,之前两人已经约定在此处见面。
浅野幸长的父亲长政,是太阁秀吉幼年时的异姓兄弟,幸长自己后来也成了秀吉的忠实家臣。幸长年轻时曾在朝鲜立下了赫赫战功。关原之战时他参加了东军,战后在纪伊之国被授予了三十七万六千石的领地。幸长和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都是大坂城淀君最为仰仗的人物。幸长这一年三十四岁,正当盛年。
二郎三郎打算让五郎太丸义直娶幸长的女儿为妻,以借此控制大坂城的秀赖。同时,在发生紧急情况时,幸长作为岳父还可以保护义直。二郎三郎和幸长在清须将协商此事,所以现在无法离开。暂停了对忠吉旧臣的追查之后,二郎三郎命令侍卫们枕戈待旦,自己的身边也都随时放着一只铁铳。
幸长于一月二十八日抵达了清须城,经过三天的商议,他接受了这门婚事。在和二郎三郎研究了大量的细节之后,二人决定在第二年庆长十五年举行婚礼。
二郎三郎又在清须和平岩亲吉密谈了三天,才带着义直离开了清须城。
在第二天二月五日,二郎三郎在冈崎遇到了六郎和风斋。
“见到你们,我终于可以放心了。”二郎三郎见到两人之后,高兴地说道。忠吉旧臣们的胡作非为,着实让他伤透了脑筋。即便打算要处罚他们,也必须事先在暗地里做好调查,二郎三郎的身边一直没有能去完成这项调査任务的人。
二郎三郎立刻向清须派出使者,命令富永丹波守、户田信光、松平秀胜、松平正广等人到骏府接受调查。六郎和风斋也去了清须,负责监视众臣们接到命令之后的反应。
“太没劲了。”风斋对这项任务有些提不起兴趣。
六郎苦笑了一下,如果所有任务都能让这位精力充沛的老人感兴趣的话,自己有多少条命也不够用。但这项任务的确很枯燥,六郎真搞不明白,为了掩盖根本就无法掩盖的罪行,这些重臣为什么还要如此拼命地做出无谓的抵抗。
二郎三郎和义直一行回到骏府时,是二月十一日。回到骏府的同时,二郎三郎就召回了忠吉旧臣的领袖,现在是斗间城主的小笠原吉次。以吉次为首的忠吉旧臣们,在骏府是如何接受审问的,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但在三月四日,富永丹波守以下众人全部认罪,被没收领地的同时,还被逐出了清须城。他们的同犯以及亲属的领地和住宅也都被没收,并全体被逐离了清须。
这次处罚是非常严厉彻底的,就连三名已经离开清须,转投了播州池田家的三名旧臣,也因过往的罪行被斩首。到了三月二十六日,小笠原吉次的斗间城也被收回,三万石的领地全部被没收。
面对这次狂风暴雨般的处罚,清须城的旧臣们无不大惊失色,没人想到二郎三郎会下如此辣手。大家原本以为,自己这些人都是家康最疼爱的儿子的老臣,多少都该给些情面吧。
但对二郎三郎来说,比起这些人来,平岩亲吉远要重要得多。平岩亲吉和家康同龄,六岁时就跟随了家康。不管是在织田家还是在今川家做人质时,亲吉都和家康形影不离。在长年的战争中,亲吉陪伴家康参加了所有的战斗,在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同时,也留下了一身伤病。亲吉可以说是德川家忠诚嫡系家臣的代表人物。
像亲吉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现在的家康是由别人假冒的呢。但亲吉在关原之战后初次见到二郎三郎时,连眉毛都没动一动。不是亲吉老眼昏花没有认出来,而是因为他立刻就眼前的局势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并故意保持了沉默。那一天,亲吉告退之后,一个人进了庭院深处迟迟没有出来。二郎三郎凭直觉断定,亲吉已经认出了自己,便来到庭院中寻找亲吉,发现他正坐在庭院一角的一棵松树下面号啕大哭。二郎三郎大为感动,随后就轻轻地离开了。从那以后,二郎三郎便对亲吉信任有加。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会把家康留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但又同时把自己当成亲生父亲的五郎太丸,交给亲吉抚育。就算不知道事情的背景,但小笠原吉次等人,竟然自不量力地妄图和亲吉角力,他们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了。
至此,五郎太丸已经安全。下面该为长福丸(赖宣)考虑一下了。
二郎三郎的意图很简单,他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大坂城的秀赖,在形式上成为德川家的家臣。作为交换条件,德川家不会改变秀赖眼前的领地。换句话说,二郎三郎希望,把秀赖作为一个拥有推翻德川家统治的实力的大名保存下来。如果这件事情可以成功,二郎三郎就可以在骏府坐山观虎斗,
通过让东边的秀忠和西边的秀赖互相牵制,达成一种平衡的政治态势。
欲谋大事,须先打好基础。这个基础就是骏府。二郎三郎决定要把骏府建成足以和大坂、江户匹敌的大都市,并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成为日本的中心。另外他还需要大量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心腹,在关原之战后出生的五郎太丸、长福丸、鹤松(赖房)这三个孩子,就是二郎三郎心中的人选。五郎太丸是家康最后的儿子,另外两人都是二郎三郎自己的儿子。二郎三郎之所以从未让这三个孩子离开过自己,就是考虑到将来会有很多地方要仰仗他们。
三个孩子中的五郎太丸现在作为尾须的藩主,应该算是已经稳定了,他在将来可以成为大坂城秀赖的强力后援。接下来该考虑长福丸和鹤松了。现在长福丸在水户领有二十五万石的领地,鹤松也在下妻被授予了十万石的领地。但包括五郎太丸在内的这三个孩子,实际上都没有去自己的领地,而是一直住在二郎三郎的身边。
从清须回到骏府后的第八天,即庆长十四年二月十九日,二郎三郎派遣本多正纯去了江户。二郎三郎打算把长福丸的领地从水户换至骏河远江。本多正纯就是为此事,去先行在私下里做一些准备工作。让长福丸做骏河远江地区的藩主,就意味着二郎三郎打算把骏府城也传给他。同时二郎三郎还打算把鹤松在下妻的十万石领地,变更为在水户的二十五万石。水户在名义上是控制北方地区的要冲,但二郎三郎的真实目的,是要对江户城的秀忠进行牵制。一旦秀忠起兵攻打二郎三郎或者长福丸,鶴松就可以攻击他的后方,和骏河远江地区的长福丸形成呼应。
本多正纯没有和秀忠谈及此事,而是先说服了自己的父亲本多弥八郎。然后又和弥八郎一起,让不了解真相的大久保忠邻等幕僚认可了此事。
本多正纯于二月二十六日返回了骏府,而长福丸和鹤松的转封令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被公布的。
这一年三月,肥后的加藤清正来到了骏府。表面上是来向大御所殿下请安,然后再马上去江户。清正的这次看上去无足轻重的来访,其实另有非常重要的目的,缔结女儿和长福丸的婚约。清正和丰臣秀吉有血缘关系,是丰臣家的股肱之臣。如果他的女儿和领有骏河远江五十万石的赖宣缔结了婚约,将产生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所有旧丰臣家的大名都是秀忠潜在的敌人,清正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如果秀忠胆敢讨伐赖宣,清正必定会非常愉快地前来救援。而对清正来说,赖宣也成为可以保护大坂城秀赖的重要的屏障,清须的五郎太丸义直,也将迎娶同样身为旧丰臣系大名的浅野幸长的女儿。如此一来,两位五十万石级,控制着东海道要冲的德川家大名,将站在秀赖一方。这样强大的后援,是清正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

也正因为如此,如果这个消息传入了秀忠的耳中,他必然会横加干预。所以六郎和风斋必须保证,这次会见的情形绝对不会被外传,要做出清正只是在当众问候了二郎三郎之后,立刻就离开了骏府城的模样。
二人真正的谈话是在厕所进行的,先是清正起身去了厕所,二郎三郎接到了六郎的暗号之后说道:“看着别人去上厕所,我也有些憋不住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之后,二郎三郎又自嘲了一句:“上了岁数,人也变得没出息了。”在满坐的笑声中,二郎三郎紧随清正而去。在厕所门前追上了清正。
“我先来,我先来。”二郎三郎挤到了前面,一边心情愉快地撤着尿,一边说道:“把你的女儿嫁到我们家来吧,肥后守大人。”清正的反应也很快,他在片刻间就理解了二郎三郎的意思,然后毫不犹豫地反问道:“是长福丸殿下吗?”
“当然不会是我了。”二郎三郎一面抖着腰一面答道。
“非常荣幸,但我的女儿要年长一岁。”
“那不正合适吗?”清正非常配合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并且立刻起身离开骏府前往江户,为的是不引起秀忠的注意。
之后,这件婚事的相关事宜一直在暗中筹备。庆长十五年九月,长福丸的舅舅、从两岁时就开始负责照顾他的三浦为春,被派往肥后正式下了聘书。在此之前,秀忠对此事一无所知,闻讯发了一通火之后,秀忠也无法再改变这个既成的事实。
此时,长福丸赖宣九岁。清正的女儿名字无从考证,十岁。二郎三郎和清正都未能亲眼看到二人完婚,两人的婚礼在七年后的元和三年正月二十二日举行。而清正在庆长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二郞三郎也在元和二年的四月十七日去世。清正在缔结婚约时喜岀望外,声称要用领地三年的收入来举办这次婚礼。从后来的记录上来看,清正当时认为婚礼将在庆长十六年的春天举行。顺便提一句,清正的女儿在嫁给赖宣之后,被称为瑶林院殿下。
二郎三郎为五郎太丸、长福丸、鹤松三个孩子安排好将来之后,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三月二十六日,他把居住在大坂的大和能乐(日本古代戏剧——译者注)的四位名家,即观士座、宝生座、金春座、金刚座迁至骏府。丰臣秀吉曾是这四位名家的最大的保护者,秀吉不但定期给他们配给米粮,还赐予了领地,在演出时,还另有赏赐。能乐艺人们因为生活安定,所以可以专心地研究能乐的技艺。查阅秀吉颁发的命令,观士座的领地是九百九十五石,宝生座九百六十石,金刚座八百五十石。秀吉最喜爱的金春座,因为是丰臣家直辖的艺人,所以在这份命令中没有提及。实际上,金春座的大夫的领地为五百石、小鼓一百石、狂言一百二十石(大夫、小鼓、狂言都是能乐中的角色——译者注),据说金春座所有艺人的领地之和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三家。
丰臣秀吉以来,能乐在武士中十分盛行。二郎三郎成为征夷大将军后,沿袭了这个习惯。他现在要把这些艺人们,一股脑儿地全都迁至骏府。从这件事上也不难看出,二郎三郎想要在各方面,都把骏府建设成天下的中心。不仅仅是在政治、经济方面,在文化方面,他也有同样的打算。顺便提一句,二郎三郎死后,能乐四座被迁往江户,并被赐予了住宅。从那以后,江户成为了他们的根据地。
四月四日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发现,一个男人呆呆地站在骏府内城的庭院当中,正在吃着青蛙。此人衣衫褴褛、发迹散乱、赤着足,年纪大约有四十五六岁。内城守卫如此森严,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混进来的,各门的门卫和巡城的武士都没有发现他,如果发现了,当然也不会让他进来。在庭院中发现此人的,是二郎三郎的一名贴身侍卫,侍卫大惊之下,叫来了数名同伴。几名侍卫将这个怪人带到了值勤用的小屋中,怪人没有抵抗,态度十分顺从。

让人惊讶的是,此人没有手指,两手的手指全被新断,而且看伤口也不是近年的事,应该有些年头了,现在的伤口看上去有些像章鱼的触须。即便如此,怪人的行动却未受任何影响,他用双掌夹住青蛙,津津有味地撕咬着,悬在腰上的布袋中被发现还装着十几只青蛙。怪人不管被问到什么,都是笑嘻嘻地不作回答。对他进行拷打,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完全没有痛觉。看来是个疯子。原本轰出去也就是了,但现在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此人是如何进城的。这座城中设置了很多防范忍者的机关,是一座忍者难以进入的城池,可现在这个怪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内城。
“杀了他。”最初发现怪人的侍卫说道。既然搞不清楚他是如何混进来的,那么如果放走他,怪人可能还会再次混进来。如果他被入跟踪了,今后敌方的忍者就能非常轻易地混进城来。因此不能放他出去,杀掉是最简单的办法。侍卫拔出了刀,怪人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自顾自地吃着青蛙,看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就要被人杀死了。
侍卫们都知道二郎三郎不喜欢无缘无故地杀人,所以决定还是要请示一下。
二郎三郎闻报,只是不耐烦地说道:“把他捆起来,在小屋里关一晚上,看好了。”侍卫们退出之后,六郎和风斋走了进来。
“看来你知道这人是谁吧。”二郎三郎说道,他从六郎的脸上已经看到了—丝慌乱。
“真没想到。"六郎有些六神无主。
“是武田忍者吗?”
“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六郎嘀咕道,“他叫青蛙藤左,因喜食青蛙而得此名,藤左是武田忍者中的绝世高手。”

藤左在武田家灭亡之后,投靠了关白秀次。文禄四年(一五九五年),秀次被流放之后自杀,藤左失去了主家。其他的武田忍者们大都逐渐堕落了,藤左却在此时生出了轻生厌世的想法,他明白自己今后也只能沦落为强盗,战国忍者的光荣已经远去,自己一身的本领将再无用武之地。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悲伤的回忆中苟且偷生呢。
藤左决定去死。但既然要死,索性就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件大事应该能够让后世记住青蛙藤左的名字。藤左打定主意,决定去刺杀太阁秀吉,顺便还可以为主君秀次报仇。藤左混进了大坂城,一路过关到达了秀吉的寝室。但藤左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在寝室他失手被擒。秀吉问他为何来行刺自己,藤左如实地答了,因为他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看成普通的宵小鼠辈。秀吉暴怒之余,没有杀掉藤左,而是想出了一个恶毒的办法。
“不能让你因刺杀我失败而留名后世,我要让你从今以后一无所有,直至老死路旁。”
秀吉命人斩掉藤左所有手指之后,将其轰出城去。从那以后,藤左就作为妄图刺杀太阁者的榜样,像个可怜虫似的被人指指点点。不久藤左就失去了踪迹,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武田忍者和其他各地的忍者,都以为青蛙藤左已经死了,甚至有人说他是自杀的,当时大家也没有感到奇怪。
岁月如梭,十四年过去了。
在大坂城被擒时,藤左三十五岁,今年应该已经四十九岁了。可是侍卫们捉到他时,以为他大概只有四十五六岁。而且在严刑拷打之下,他也没有任何痛苦的表现。看来藤左的体力完全没有衰退,这一点让六郎感到很紧张。体力没有衰退,那么精力也应该同样旺盛,对精力体力都很旺盛的藤左来说,进入骏府内城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想进入本丸则另当别论,这里的防范设施都是风魔小太郎和岛左近的智慧结晶。
藤左应该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装成白痴让人抓住自己,故意大啃青蛙,应该是为了通知六郎自己来了。换言之,藤左进入骏府城的目的是要见六郎,但这个目的也很有可能只是一种掩护。六郎深知与藤左为敌,必须要看到事情的背后的背后。

六郎请求二郎三郎立刻释放藤左,因为他认为把藤左留在内城过夜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藤左是故意让人捉住自己,以便在夜深之时混入本丸。
从捆绑中脱身对忍者来说,只是一种雕虫小技。无论如何,都应该先把藤左弄岀城去,然后再和他谈话。当然六郎打算在藤左出城之前,自己要和他形影不离。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离城之前会搞出什么乱子来。即便如此,六郎仍然觉得十分不安,便请求风斋装作不相干的人,暗中观察藤左的举动。
“这么厉害的高手。”风斋瞠目道。能让六郎如此紧张,足见藤左的本领是如何的了得。
“如果他还是以前的那个藤左。”六郎讲述了藤左暗杀太阁失败的经过,以及他的动机。
风斋听说过暗杀失败的事,但一直不知道其中的详情这个人很有意思。”风斋笑道,“但的确也很危险。”忍者原本应该是为金钱而工作。不要钱,仅仅为了让自己名留后世,就去做下惊天大案,这有些不太正常。而如果这只是一种自杀的手段,那就更不正常了。这种人最让人头痛的是,你无法推测岀他的动机。
风斋特意打扮成看守的模样,在六郎之前先来到了小屋。和正在值勤的看守做了交接之后,风斋进了房间。藤左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正坐在地上睡觉,脸上和手脚上都有新伤,让人不难看出他刚刚被拷打过。三名下级武士正在一旁监视。
风斋尽量收敛气息,在屋子的一角蹲下身来。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正在睡觉的藤左猛地睁开眼睛,扫视了风斋一眼,虽然时间不长,但他的目光异常犀利。
“名不虚传。”风斋明白了六郎为什么表现得那么紧张。藤左作为忍者的实力丝毫没有衰退,风斋进屋时,藤左是真的睡着了。如果是假睡,风斋会立刻察觉。但藤左在片刻间就醒了过来,说明他在熟睡时五官依然保持着警惕,一旦有强敌出现,身体自然就会醒来。风斋已经尽力收敛了气息,但依然被藤左察觉,说明他的确是一名非凡的忍者。
藤左又开始睡觉,但这次是装睡,对风斋的戒备使他无法入睡。
风斋苦笑了一下,在心中对对方说道:“别担心,我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是一个看守。”

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藤左好像听到了风斋的话,立刻又放心地进入了熟睡。
“绝代高手。”风斋在心中发出一声赞叹,但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呢,这种高手的目的想必也没那么简单,难道是想刺杀大御所?但如果想刺杀二郎三郎,没有必要潜入骏府城。在二郎三郎岀猎时下手,成功的概率要更高。而且他故意大嚼青蛙,让六郎知道自己来了,这一点也十分奇怪。
“他的目标是六郎吗?”风斋想道。如果是这样,藤左的雇主十有八九就是柳生。根据二郎三郎和秀忠的约定,柳生无法下手加害六郎,但六十名柳生惨死的仇恨,不会因一条约定而被化解。宗矩本人暂且不说,死者的亲友肯定对六郎恨之入骨,很有可能雇人来暗杀六郎。
“如果是这样,来的肯定不止藤左一人。”不管藤左的手段如何高明,想杀死现在的六郎也并非易事。而且忍者不是剑手,藤左不是做一对一决斗的合适人选,如果试图暗杀六郎,对方当然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制订了一击必杀的计划。
风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小屋。现在已是四月,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风斋从衣服底下取出一小片镜子,对准了太阳,镜子发出了一道光线。马上就另有一道光线照到了风斋身上,这道光线发自望楼的一角,那里随时都有风魔待命。这是小太郎安排的一个通信手段。风斋或者六郎只要用镜子发出信号,城外的风魔就会用镜子或者飞隼把信息传递出去。

风斋用镜子打出了一串信号,风魔们可以用一面小小的镜子传递很长的一篇文章。风斋现在要做好准备,以防万一,自己和六郎出城之后,将立刻会有三十名风魔远随保护。如果被六郎知道了,他肯定会皱起眉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但风斋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他从青蛙藤左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六郎过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小屋,他没有注意到风斋做的安排。六郎之所以会来迟,是因为他又搜查了一遍内城,看看是否还另有入侵者。说不定青蛙藤左是故意让侍卫捉住自己,以掩护同伴。但六郎没有再发现其他形迹可疑的人。
和风斋进屋时一样,当六郎进入小屋时,藤左立刻惊醒了。发现来人是六郎之后,藤左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意思是说,好久不见了。六郎面无表情地向侍卫们传达了大御所殿下的口喻:“此人只不过是个疯子,立即释放,由六郎负责把他带到四足门。”
六郎牵着五花大绑的藤左来到四足门之后,解开绳子,把藤左推了出去。藤左又打了个哈欠,然后慢悠悠地向安倍川方向走了。六郎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用说,藤左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没有做岀任何反应。六郎的身后又尾随着风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风斋已经又改变了装束,他戴着头巾,看上去像是一位在城镇里过着退隐生活的老先生。而在三人的周围,三十名风魔远远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六郎立刻发现了风魔的行动,转身板着脸看了一眼风斋,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但风斋完全没有理会。
忽然间,藤左加快了脚步,换作普通人已经很难跟上他了。很快,他就翻过了安倍川的大堤来到河滩,然后消失在一间小屋之中。六郎还没有自信到,敢于紧随其后进屋的地步,于是便在大堤上蹲了下来,耐心地等待藤左再次现身。
在滔滔江水的旁边,密密麻麻地建着一片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的小屋。这些都是浪迹天涯的“漂泊之民”的临时住所,每间小屋里住的人也经常会改变。这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没有人会像对待自已的家那样留恋这里。洪水一来,这些小屋也随时会被冲走,因此没有必要维护,所以显得有些破败也是难免的。
这些小屋里住的会不会都是敌人呢?这个疑问浮现在六郎的心里。他迅速数了一下,有六十间小屋,如果一间里面有一个人,就会有六十人,每间两人,则会有一百二十名敌人。六郎有些后怕,他现在才觉得风斋的安排是正确的。
就在这时,藤左现身了。六郎有些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藤左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原本看上去可以养虱子的一头乱发,整整齐齐地结成了发髻,身上也是一副武士的打扮,腰间插着长短刀。
藤左慢慢地向六郎走来。六郎没有动,仍然蹲在地上,在藤左离自己只有几米远的时候才站起身来,两手自然下垂在两侧,表示自己毫无敌意,表情也是一片木然,不论藤左多么高明,也无法从六郎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意。
在六郎身前三尺,藤左停下了脚步,直接了当地说道:“用不着来三十人吧,我可是一个人。”藤左早就发现了周围的风魔,而且还正确地数清了人数,“你是想杀我吗?”
“如果想杀你,在小屋里就动手了。”六郎平静地说道。
“有道理。”藤左用饶有兴趣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六郎。六郎依旧保持着冷漠的表情,对藤左的目光浑然不在意。“你的功夫比以前高多了,六郎。”
“因为我一直没有闲着。”
忍者和剑手不一样,他们无法一个人单独进行修炼。虽然可以练习飞刀、跳跃等专项技巧,但这些对忍者来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训练,只有经常面对敌人,才能提高自己的功夫。六郎在关原之战后的九年中,几乎每天都在战斗中度过,功夫大涨是必然的结果。现在的六郎和被岛左近领回家时的六郎,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六郎的这句话,同时也是对藤左的警告——你以前也许是武田忍者的第一高手,但你最后的任务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之后没有执行过任何任务。现在就算你有什么企图,也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藤左立刻就明白了六郎的言外之意。“我知道,我已经退步了,如果现在与你为敌,倒下的肯定是我。”这句话不是藤左的风格,六郎进一步提高了警惕,很明显,藤左必定有所图谋。
“你有什么事?”六郎催问道。如果藤左仍旧不肯直言,那么他也许真的是在调虎离山,自己必须尽快赶回城去。
“我原本是想问你需不需要忍者,但看起来你们的人手已经十分充足了,能让风魔供你驱使,了不起。”藤左笑嘻嘻地说道。
六郎尽管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极为震惊。二郎三郎联手风魔一事,就连柳生宗矩也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可眼前这个落魄忍者竟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的背后肯定还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六郎凭直觉断定。
“就是这件事吗?”和极度不安的心情正相反,六郎的语气十分冷淡。这句话也拒绝了藤左前来投身。
“别着急。”藤左选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并用目光示意六郎也坐下来。六郎犹豫了片刻之后,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蹲下身来。六郎其实是在演戏,不打探出藤左的真实目的,六郎根本没打算回去。
“有个小礼物。”藤左的话有些令人吃惊。忍者口中的“小礼物”,指的是情报:“城里还会着火,大概在一个月以内。”

“我不信。”六郎断然答道。柳生现在不可能挑起事端,如果胆敢那样做,秀忠首先就不会放过他们。”
“你以为只有柳生才会来放火吗?”藤左的话又让六郎一惊。柳生和二郎三郎之间的恩怨,是机密中的机密,就连各地的大名都不知道。
“你别忘了,有些小人物,有时会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做出违背常理的事来。”藤左的口气像是师父在教训弟子。
六郎在十几岁的时候,的确跟随过藤左一段时间。其实,六郎是被藤左的本领和风采所吸引,主动要求跟着藤左跑跑腿。那时藤左对待六郎的态度,是先大加利用,然后弃之如敝屣,一点本事也没有传授。在忍者的世界里,即便亲如父子兄弟,也随时有可能成为敌人,师徒之间就更不会有任何感情存在。如果心肠不能如此坚如铁石,根本就无法成为一流的忍者,这就是六郎在藤左身上学到的最有价值的经验。所以六郎才会对藤左的突然出现,表现得十分敏感。
小人物?”六郎紧盯着藤左的眼睛问道。
“松平忠吉的旧臣们,在你的眼中不就是小人物吗?”藤左的语气像是在嘲笑六郎,“不管看上去如何不起眼,武士就是武士,挨了打肯定要还手。”
“忠吉的旧臣?”六郎瞪大了眼睛,这回的吃惊不是在演戏。
“对,就是以小笠原为首的那些老臣。”
“那就更让人无法相信了。小笠原吉次大人在忠吉殿下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负责照顾他,而且他的儿子忠重大人……”
“你说的那件事,我知道。”
小笠原吉次的儿子忠重,曾经担任过忠吉的家老,并享领着一万四千石的领地。有一次,他的养子被忠吉处以破门的惩罚,忠重怀恨在心,离开忠吉逃往了奥州松岛。庆长十二年(一六零七),忠吉死后第十五天的三月二十日,在芝增上寺举行了葬礼,葬礼由小笠原吉次负责筹办。他告诉部下,殉主的人也要同时进行安葬,需要准备四副棺木。殉忠吉而死的有石川吉信、稻垣忠政以及中川清九郎等三人,因此部下询问是不是准备三副棺木就够了。吉次闻言大怒,命部下只管按自己的吩咐去做,部下无奈之下只得备了四副棺木,其中一副一直空着。大家都嘲笑吉次已经老糊涂了,吉次当时已经过了六十岁。在葬礼即将开始的时候,忠重从松岛赶来,并在忠吉的遗体前切腹自尽。吉次让人准备的第四副棺木,就是留给自己儿子忠重的。需要说明一下,忠重和吉次之间一直没有音讯往来,所以吉次不可能得到忠重将要殉主的消息,但吉次确信忠重肯定会这样做。
为了表彰吉次,二郎三郎和秀忠先是在下总佐仓,赐给他两万八千石的领地。第二年又改封于常陆笠间,领地三万石,享城主之位。这样一个人又怎么能向大御所拔刀相向呢?
“再勇敢的人,也有胆怯的时候;再清廉的人,也有腐败堕落的可能,这都是人的本性,你难道都忘了吗?”
藤左的话的确抓住了六郎的弱点。在调査清须事件时,六郎简直无法忍受忠吉旧臣们的愚眛和顽劣,心中对他们很是轻蔑。于是就没有严密地注视这些人的动向,在他们全部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之后,六郎认为事情已经结束,如果藤左所说无误,六郎就险些为自己的轻慢付岀惨痛的代价。
“送礼物给我,你有什么要求。”
“你先确认一下礼物的真假,之后再谈我的要求。”藤左说完,嘻嘻一笑。

藤左又保证,情报的真伪得到验证之前,自己会一直留在安倍川河滩的小屋。结束这个话题之后,藤左瞄了一眼六郎的背后,眼中精光一现。
“真是位了不起的老人家,你身后的护卫,举手投足间看上去轻描淡写,却丝毫不露破绽。他年轻时肯定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吧。”
就连藤左也没有想到,风斋就是上一代风魔小太郎。由此可以看出,风魔花大力气,在全国各地散布的关于小太郎相貌的传言,已经彻底地深入了人心。

“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六郎淡淡地答道。忍者一般不会提及自己的过去,而追查别人的过去也是一种禁忌。藤左闻言,点了点头。
在回去的路上,听六郎描述了藤左的话后,风斋表情严峻地断言道:“藤左背后的人物是个危险的存在。”

六郎从刚才开始,也在一直琢磨这件事。“大坂的秀赖殿下,或者是萨摩的岛津、肥后的加藤清正、加贺的前田、仙台的伊达会派忍者来接近二郎三郎的,也就只有这些大名了,“另外伊势伊贺的藤堂高虎也有可能。”在六郞的心目中,藤堂高虎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而且从地域上看,他也有和柳生联手的可能。风斋摇了摇头,否定了六郎的说法:“不对,这些人的手下虽然都有忍者,但他们不会使用藤左这样的人。”再怎么说,这些大名也不会使用没有手指的藤左。而且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一般都不会使用自己领地以外的忍者。
“孙女婿,你不明白大名们的虚荣心。而且,使用到处流浪的忍者,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万一事情败露,被世人嘲笑自己使用了一个没有手指的忍者,这对大名们来说,将会是一个永远的耻辱。而且到处漂泊的忍者往往贪恋钱财,缺乏忠诚心。这样一分析,就更加想不出藤左的雇主到底是什么人。在这个国家里,除了各地的大名,还有什么人会雇佣忍者呢?大商人们尽管有相应的财力,但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获利,没有要接近大御所的理由。
“会不会是某个基督教会呢?”风斋的话有些耸人听闻。
“基督教会?”六郎禁不住提高了声音,脸上也写满了困惑。
“或者不是教会,而是某位葡萄牙商人,你还记得去年有马朱印船那件事吗?”
庆长十二年,有马晴信的朱印船驶向了占城国(现在越南南部)。二郎三郎应阿梶夫人之请,支付了六十贯银子,委托朱印船购买伽罗香木。朱印船顺利地购到了香木之后,起程返航。归途中为了躲避大风,暂停在了澳门。

大风持续了很长时间,朱印船不得不在港内度过了新年。大批无所事事的船员们上岸到处惹是生非,因为日本是重要的客户,所以澳门当局对此采取了非常克制的态度,这种态度反而助长了船员们的骄横。在忍无可忍之下,澳门当局派出了军队镇压,船员们拔刀抵抗,苦战之后退入了两处住家。
自从出现倭寇以来,日本人就以强悍闻名于东中国海沿岸地区。这次参加闹事的船员人数也不少,当局不得不认真对待。大批的军队手持铁铳包围了两处住家,命令船员们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就要放火烧屋。澳门当局的做法也实在值得商榷,大概是因为当地人已经吃够了倭寇的苦头。

一处的船员们无奈之下缴械投降,而另一处则准备顽抗到底,他们大概以为澳门当局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但军队真的放了火。被烟火逼出室外的船员们,遭到了军队的铁铳齐射,六十余人丧命。消息被生还的船员们带回日本,幕阁震动,甚至讨论了是否应该起兵讨伐澳门。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幕府对外国的态度有了大幅的改变,为后来的锁国令埋下了伏笔。
在关原之战后的九年当中,基督教会逐渐恢复了元气。天正十五年(一五八七),太阁秀吉颁布了禁止传播基督教,并驱逐传教士的命令后,基督教在日本一时间销声匿迹。二郎三郎由于要推进海外贸易,并引进南蛮的先进技术,逐渐放松了对基督教的限制,对传教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之后,基督教的浪潮再次席卷了日本全国。有些学者甚至认为,这段时间是基督教在日本最为盛行的时期。耶稣会每年都会写出报告,委托南蛮船送回总部,这就是所谓的《耶稣会日本年报》。在这几年的报告之中,毫无例外地有着这样的记述:“本年度一切顺利。”但是现在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出现了崩溃的趋势,在这危难之际,传教士们却很难直接获悉秀忠或者家康的想法,因为精通日语的传教士非常稀缺。传教士们在经历了太阁秀吉时代之后,认识到专制君主的意志,是会突然发生巨大转变的。著名的驱逐传教士的命令,就是在天正十五年六月十九日的深夜,被下达给耶稣会主教格斯帕尔·克艾利的,而秀吉就在前一天,还兴致勃勃地视察了克艾利为自己建造的船只,之后还曾对其盛情款待。
对基督教会来说,不幸中的万幸是,这次要面对的不是秀吉。但他们同时也遇到了另外一个困难,搞不清楚现在掌握外交实权的,到底是家康还是秀忠。从本多正纯负责颁发朱印状这点来看,可能是家康。但世间流传着家康和秀忠不和的传言,令基督教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和双方平等地进行接触,可能反而会招致来自两方面的猜忌。但如果把筹码都压在家康身上,则又无法判断秀忠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驱逐传教士的命令现在并没有被撤消,局面只是有所缓和,或者说布教活动只是得到了默认。如果以秀忠为首的幕阁,以驱逐令为借口再次驱逐传教士,那么眼前来之不易的局面,将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所以说,基督教会的当务之急,是探明江户和骏府两方面的真实意向,并设法消除澳门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但传教士们不是探子,而且他们还不精通日语。因此,他们必须雇佣职业的探子,在日本当然就只能是忍者了。
风斋之所以说藤左的幕后指使是基督教会,就是基于这种推测。基督教会当然不可能拥有自己专属的忍者,他们只能雇佣四处漂泊的忍者。从这种意义上来看,青蛙藤左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吃惊过后,六郎也认可了风斋的说法,但从内心里他并不相信这就是事实。作为一个假设在逻辑上可以成立,但在现实生活中缺乏真实感。
“我对基督教会的事情也不太明白,有必要进行一次详细的调查。”风斋对自己的假设,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再等等看吧。我怀疑会不会真的有人来放火。”
风斋也同意六郎的这个看法。火灾真的发生了。时间是六月一日。火源来自大奥,准确地说,是阿万夫人侍女的房间。这一天恰逢二郎三郎犯了胃病,阿万夫人彻夜都在陪护。侍女们也都跟随阿万夫人去了二郎三郎的房间,因此她们的住处空无一人。

纵火者可能是使用了烟硝和油,火势迅速扩展开来。如果不是因为有藤左的警告,六郎和风魔们在彻夜戒备,结果将很难预料。从火势来看,至少内城是保不住了。
风斋最先嗅到了烟的味道,其中还混杂着烟硝和油的味道。这位老人的嗅觉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没有衰退,好像反而更加敏锐。
“不要用水,用土,把水洒在周围。”风斋很清楚,在油上面泼水,反而可能会助长火势,风斋的这句提醒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火势意外的凶猛,有三名风魔在灭火的过程中被烧伤。据《德川实纪》记载,纵火者就是住在起火房间中的两名侍女,这两名侍女都是忠吉旧臣的亲友。事后,二人被处以火刑。而他们的亲戚,忠吉的那位旧臣,早在三月间就已经被命切腹自尽。此人在临死前为了报复二郎三郎,留下了纵火的遗命。
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六郎的心中却留下了深深的自责。
这是一件无法预期的事情。而事情的无法预期性,也正是让六郎感到痛苦的原因,在三月里,判决下达,有罪者受到惩罚的时候,如果自己的调查再细致深入一些,就可以了解到受处罚者的亲人抱着怎样的想法,是否准备报复,会采取什么行动。这次的事情也就可以得以避免。但是因为自己对他们的轻视,险些酿成苦果。六郎对自己的大意悔恨不已。
看着苦着脸,恨不得痛打自己一顿的六郎,风斋安慰道:“别想得太多。要不然正好会落进藤左的圈套。”
对忍者来说,后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应该立刻抛在脑后,随时都要以崭新的心情迎接明天的到来。如果不能做到每时每刻都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忍者将无法圆满地完成自己的任务。风斋说的其实
都是一些忍者的常识。
火灾发生后的第十一天,即六月十二日,三河地区刮起了强风,甚至吹翻了城上的望楼。骏府也受到了影响,城中的行人在风中举步维艰。如果纵火被选在了这样的天气里,骏府城恐怕已经化为灰烬了,六郎和风斋越想越后怕。另外,这一年的天气异常寒冷。在六月中旬,城郊甚至下起了冰雹,农作物遭受了灭顶之灾。在骏府城中,冷雨绵绵不绝,人们都说这是大凶之兆。
六郎在狂风暴雨中,来到安倍川河滩见藤左,风斋当然也去了,护卫人数被增加到了五十名。如果藤左想杀六郎,这一天将是一个绝佳的时机。藤左提供的情报被证明是正确的,六郎肯定会对他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些信任。此时动手,正好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风斋因此把护卫的人数增加了近一倍。六郎很快就发现了风斋的安排,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表示抗议。
藤左正在小屋外候着六郎,他今天的打扮,看上去就是城里的一个普通居民。藤左也立刻发现了六郎的随行护卫,并对此大为恼火。
“你身后的护卫也太谨慎了,我来找你,只不过是想让你帮点忙而已。”
“我也没办法呀。”六郎说的是实话,但不知道藤左是否真的相信了。
“咱们去清水一趟。”藤左正色说道。
清水是骏府的外港。二郎三郎在建城时,原本打算在清水和骏府间挖一条水道,以使舟楫可以直达骏府。因为地基过软,这项工程被中途放弃了。
二郎三郎有独霸日本海外贸易的想法,贸易许可证即朱印状,也是在骏府由本多正纯颁发的。海内外的商贾因此云集骏府,大小船只也繁忙地穿梭于清水港。巨大的南蛮船,从一千石到三千石左右的国产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停泊在清水港中,帆桅林立,海鸥长鸣。中国人和南蛮人忙忙碌碌地奔波着,整个清水港都充满了异国情调。
藤左和六郎在狂风暴雨中以惊人的速度飞奔着,风斋和五十名风魔紧随其后。到达清水后,藤左唤来了早已安排好的小船,自己迅速登船之后,藤左扭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六郎。脸上的表情好像正在说,这回我看你的护卫们怎么办。六郎很平静地上了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风斋,和船夫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也毫不客气地登上了小船。
“早上好。”他慢吞吞地和船夫打了声招呼。

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斗笠的风斋,径直在船头坐了下来,在这个位置上随时都可以出手格杀船夫。船夫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这说明他并不是一名单纯的船夫,肯定是藤左手下的忍者。被别人抢占了有利的位置就面带惊慌,看来此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手。六郎轻轻一笑。藤左板着脸,命令开船。
小船在冷雨中驶离了岸边,未及驶远,藤左就神色大变。藤左三人乘坐的小船距离目标(看上去应该是一艘南蛮船)尚有一半的距离,可此时却从几个不同的方向蹿出几只快艇,飞快地包围了藤左乘坐的小船。每条快艇上都有十人,共计五十名风魔面无表情地严阵以待。而且这些快艇的来历大有名堂,这是一种被称为“小早”的战船。
当时的战船以大型的安宅船为中心,周围配以关船,比关船更小一些的便是小早,通常被用来侦察或是联络,船体的大小从三十桨到八桨不等。现在风魔使用的就是最小型的八桨小早。船头尖细,速度惊人,船上搭有船棚,根本不惧怕眼前的这点雨。小早一般都配备火铳,但风魔的小早上配备着两门大铁炮。所谓的大铁炮就是小型火炮,威力不容小觑。即便是大型的南蛮船,如果在下锚停船时,被五艘小早缠住了,特别是让小早进入了射击死角之后,也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当然,风斋并不是真的打算要开战,只是要展示自己的实力。让藤左知道,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让他有来无回。
藤左面色苍白地看了一眼六郎:“你们怎么知道的?”以藤左的水平,原本不应该提出如此拙劣的问题,因为六郎根本就不会回答。但风斋出人意料地答了话:“我们并不是预测出来的,而是随时都做好了这种准备。”这句话给藤左的打击是决定性的。随时都备有小早,而且还是五艘。这样的忍者门派,在日本全国不会再有第二家了。即便是伊贺甲贺忍者也不具备这样的实力。藤左终于明白,自己现在面对的是日本第一的忍者门派。
藤左三人乘坐的小船,来到一艘南蛮船的船舷旁。从旗帜上看,这是一艘葡萄牙船。藤左一面顺着绳梯向上爬,一面观察着小早的动静。小早已经进入了南蛮船的射击死角,隐隐地构成了包围之势。射击死角指的是南蛮船上的火炮,在俯射时的最短射程以内的区域,在这个区域内,南蛮船的火炮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反而是小早可以随时用大铁炮,在南蛮船的吃水线上轰岀几个窟窿来。
果然,南蛮船上的水手们一片哗然,这也怪不得他们,现在的形势就如同被人用利刃顶在了咽喉上。藤左一面冷眼看着慌乱的船员们,一面把六郎和风斋请进了船舱。
这个房间装饰很豪华,看上去像是船长室。窗户半开着,一片烟雨中的港口可以尽收眼底。
巨大的书案的另一端坐着一个人,看服装应该是弗郎西斯派的传教士,但六郎和风斋根本就搞不清楚传教士之间的区别。此人高额鹰鼻,相貌堂堂。虽然这是一艘葡萄牙船,但此人的相貌带着明显的西班牙人的特征。传教士静静地注视着六郎和风斋,犀利的目光中,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不容冒犯的威严。六郎和风斋,都不是那种会简单地被别人的气势压倒的人,他们只是瞥了一眼这名传教士,就把目光转移到了藤左的脸上,等待他说明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见此人。
这时,传教士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了六郎和风斋。他刚才所流露出来的威严立刻荡然无存。此人的个头矮得超乎寻常,而且体型肥胖,看上去就像一只水桶。鹰一般强悍的相貌,和蠢笨不堪的体型构成了奇妙的组合,给观者以强烈的冲击。传教士收起了严肃的表情,一种很讨人喜欢的笑容迅速在他脸上绽开,给人的感觉也立刻变得暖洋洋的。
“我是路易斯·所得罗传教士,让你们吃惊了吧。”所得罗一面笑一面说道。他很清楚,自己特殊的相貌和体型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性的效果,“如果你们吃惊了,就是我的胜利。哈哈哈哈。”
六郎也放声大笑,如果说被吓了一跳就算输了的话,现在的情况的确正如此人所说。但在吃惊之余,这位传教士的幽默感,也让两人感受到了很强的亲和力。
路易斯·所得罗出生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希望能到日本来传教。并于庆长五年(一六零零年)渡海来到菲律宾的马尼拉,开始在旅居当地的日本人中传播基督教教义。他好像在那里努力学习了日语,在三
年后的庆长八年来到日本时,所得罗已经可以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日语,和人自由地交谈了。所得罗曾在日本各地传教,特别是在纪州、奥州停留了很长时间。此时他正寄身于弗朗西斯派教会。后世对所得罗的评价极端恶劣,就连和他同时代的西班牙人也不信任他。
“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物。”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常发现所得罗的话只是一些美好的梦想。”
再看看日本的历史学家是怎样评价他的吧。
“分不清空想和现实的半疯狂僧人。”(姐崎正治博士)
“作为僧侣,他是一名了不起的谋略家。”(幸田成友博士)
“为人极度热情,这种性格的人,经常有把自己的梦想当做现实的倾向。”(蒲川和三郎)
但对他也有这样的评价:“所得罗此人,在受神的召唤进行传教活动的人当中,是一位最优秀的修道者。他富有学识,谦虚、虔诚地进行祈祷和苦行。他一生清贫,严格地遵守我们神圣的会规(弗朗西斯会的会规),为了
上帝的荣誉,奉献了满腔的热情。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入都知道,所得罗不允许自己在生活中有任何特权。他遵守赤足修行的会规,在日常饮食及穿着上严格地要求自己……如果是为了传教,帮助穷人或者是修建教堂,他不惜到处化缘。尽管他向上帝作了如此大的贡献,但有些人对他所作的神圣工作,不仅没有给予正确的评价……最后受到了极为残酷的处置。”(迪亚哥·德·圣·弗朗西斯神父)
客观地说,所得罗经常会大吹法螺,并经常强硬、执着地去说服别人。
为达目的,他有时不惜使用权谋。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教会的发展,没有一件事是出于个人私欲。顺便提一句,弗朗西斯会提倡过清贫的生活,会中的传教士在一生中,只需要一件修道衣、一根绳子和一条裤子就足矣。所得罗一直严格地遵守着这项教规,后来他在大村湾附近的放虎园,被处以火刑殉教。那是宽永元年(一六二四)的事情。一八六七年,所得罗被追认为福音者。
所得罗极富个人魅力,他穿着褴褛的衣衫穿梭于各地的大名之间,成功地说服他们建设了许多医院和教会。六郎也立刻就感受到了所得罗的感染力,利用刚见面时的这次出色的表演,他把双方间的拘谨一扫而光。
“所得罗神父就是我的雇主。”藤左说道。忍者原本绝对不能说岀自己雇主的名字,但藤左现在对此没有任何顾忌。
“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基督徒的?”六郎问道。受雇于传教士者,不一定就是基督徒,但藤左对待所得罗的态度,明显充满了敬意。
“我被砍断手指时,是一位传教士为我治的伤。”藤左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但实际上,藤左当时死活都不肯接受治疗,传教士只得把他捆起来疗伤。那位传教士好像很理解藤左只求速死的心情,他流着泪说道:“人不是靠手和脚活着,而是靠灵魂。只要灵魂还活着,你就没有死的权利。”这句奇怪的话,打动了藤左的心。人们经常说,忍者是没有心的,因为怀着一颗慈悲心的忍者,根本就无法在惨烈的战斗中生存,所以只有没有心的忍者,才能长久地生存下去。这也是为什么世人评价忍者没有人性的原因。但忍者虽然没有心,可是他们有灵魂,藏在身体最深处的灵魂。藤左的灵魂被这位传教士唤醒了,他最初想凭借灵魂为自己带来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要杀死太阁秀吉。但发生在庆长元年(一五九六)十一月十五日的,对基督徒的大搜捕行动,让藤左放弃了这个狭隘偏执的想法。
当时被捕的弗朗西斯会的六名神父中,就包括了为藤左治伤的那名传教士。这六名传教士和三名耶稣会的日本人会员,以及十五名信徒,都在被割掉了耳朵之后押往了长崎,途中又增加了两名。一行二十六人于庆长元年十二月十九日,在现在长崎的西坂之丘被钉在十字架上,用长枪刺死。这就是在基督教迫害史上,非常有名的二十六圣人殉教事件。
藤左从大坂一直跟随到了长崎,他原本打算救出传教士们,但被拒绝了,传教士们还向他讲解了殉教的光荣。在十二月十九日行刑的时候,藤左和许多信徒一起脱下衣服,浸在二十六人的鲜血当中。这一天,他成为了一名基督徒。
现在的藤左已经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了,他参加的不是耶稣会,而是弗朗西斯会。这个教会有严格的戒律,会员们都过着清贫的生活,是一个战斗性的传教组织。
“然后呢?”六郎催问道。意思是让藤左尽快说岀接近自己的理由。
藤左看了一眼所得罗:“他在问我们的目的。”
“这一点由我来说吧。”所得罗颔首道,“我知道大府和将军之间发生了争执,我想谈的就是这件事。”大府指的就是家康。据劳伦森·佩雷斯所著的《路易斯・所得罗传》记载,所得罗跟随旅居马尼拉的日本人学习了日语,来到日本之后,为了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所得罗又去京都住了四个月。结果,他说日语时经常会夹杂着京都方言。后来在江户的教会里,所得罗又接触了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最终使得他的日语成了南腔北调的大杂烩。但他现在对六郎说的这件事,却是一件在日本全国也只有很少数的人才知道的秘密。
六郎的回答,没有任何的迟疑和动摇:“这种事,不是我们做下人能够知道的。”

“不对吧。藤左说你才是大府最信任的心腹。”
“我只是个护卫而已。虽然经常在大御所殿下的身边,但也仅仅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怎么能参与这么重要的事呢?藤左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
“将军殿下的护卫是柳生,而你正和柳生斗得你死我活,这不就代表着,大府殿下和将军殿下正在发生争执吗?”所得罗穷追不舍,言辞之犀利令六郎在心里暗自咋舌太夸张了。
“只不过是德川家内部,两股小势力之间的争斗罢了。”
“小势力之间的争斗会死六十人吗?”
六郎对这句话并没有感到吃惊,因为他已经预料到,所得罗会提这个问题。六郎一直在琢磨,藤左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个情报。肯定是柳生。所得罗现在的话也证实了这-点。
“即便是小势力之间的争斗,如果对对方恨之入骨,也是会死人的。”六郎始终把这件事定义为德川家内部忍者门派之间的争斗,而且他也只能这样说。
所得罗用怀疑的目光,注视了六郎片刻后,突然改变了话题:“五月二十八日,两艘荷兰船进入平户港的事情,你知道吗?”这两艘荷兰船分别是派林号和福林芬号。两艘船从马来半岛的巴塔尼出发北上,发现了一艘葡萄牙的敌船之后一路追赶。而这艘葡萄牙船,是-艘定期往返于澳门和日本之间的商船。两艘荷兰船尾随着商船也驶入了平户港,这两艘船因为原本没有来日本的计划,所以船上没有装载任何可以用来交易的商品。这一点也成为了旧教传教士们,把两艘船指为海盗船的证据。
平户的领主松蒲法印,正在为平户港被长崎夺去了作为贸易港的繁荣,而暗自恼火。于是他便和自己的孙子隆信一起,欢天喜地的迎接了两艘荷兰船,并配备了翻译,把船上负责贸易的人送往骏府。此时一行人应该正在来此地的途中。

六郎和风斋从二郎三郎处听说过此事,但二人对海外的情况了解不多,并不知道这份情报的价值,只是认为又来了一批南蛮人而已。但是对所得罗等旧教的传教士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荷兰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其原因并不是因为荷兰是从西班牙独立出去的国家,而是由于荷兰信奉新教。在六郎等人的眼中,不论旧教还是新教,都是基督教。但对当事者本人而言,两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彼此都是对方不共戴天的仇敌。而荷兰船正式进入日本的港口,这还是第一次。
早在庆长五年,远航号就因为遭遇海难而漂流至日本,虽然那并不是一次有计划有目的的行动,但当时旧教的传教士们依然一片哗然。这次来日的是正式的商船。尽管这两艘船是因为追踪敌船,才偶然来到了日本,但旧教的传教士们并不清楚这一点。况且,这两艘荷兰船的背后,还有成立于庆长七年(一六零二年)三月的荷兰东印度联合公司,这样一个令人生畏的庞大组织。
荷兰从西班牙独立之前,荷兰的商船可以自由的进出葡萄牙的商港里斯本,以中转葡萄牙商船从东洋运回的商品而获利。在荷兰作为新教国家独立之后,身为旧教徒的葡萄牙国王,就禁止荷兰商船进入里斯本港。
当时的东洋贸易基本上被西、葡两国所垄断,葡萄牙的这项禁令,使得荷兰无法再得到任何来自东洋的货物。荷兰只能和同为新教国家的英国一样,谋求自力开展和东洋的贸易。在这种背景下,许多旨在和东洋开展贸易的公司相继成立。通过和西班牙、葡萄牙进行了惨烈的海战,荷兰人终于在爪洼西北部的班达姆开设了商馆,商船也可以定期往来于本国和东洋之间。
在庆长七年三月,一些荷兰公司,联合成立了荷兰东印度联合公司,在国家的保护下,试图逐渐垄断南蛮和亚洲之间的贸易。西班牙、葡萄牙等旧势力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进入平户的两艘荷兰船就隶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日本的葡萄牙、西班牙贸易公司,自然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长期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旧教国家对日贸易的垄断将被打破,荷兰人也要来分一杯羹。传教士比商人们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他们苦心经营的传教体系,很可能会就此崩溃,尤其是对由葡萄牙人掌控的耶稣会来说,简直就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去年在澳门发生的杀害日本船员事件依然悬而未决,而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很可能是葡萄牙人的对日贸易被禁止,由荷兰人取而代之。
说来也巧,澳门总督安德雷・佩索尔,在五月末乘商船来到了长崎,目的是要和平解决杀害日本船员事件。当时澳门的相当一部分收入都来源于对日贸易。如果贸易被禁止,澳门将受到沉重打击。佩索尔已经没有退路了。而就在此时,荷兰船进入了日本,他们的出现很可能会对澳门更不利。
对耶稣会的传教士来说,情况十分严峻,日本耶稣会的全部资金都来源于对日贸易。也正因为如此,耶稣会才无法轻举妄动,他们曾经有过惨痛的教训。早些时候,传教士们为了把威廉·阿达姆斯从家康的身边赶走,对他进行了种种的中伤和非议,但结果却是阿达姆斯得到了家康更多的宠爱,而耶稣会却失去了信任。
所得罗注意到了耶稣会的不安。虽然同为旧教教会,但至少在日本,耶稣会和所得罗所属的弗郎西斯会的关系并不融洽。更早在日本开始传教的耶稣会,把日本当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且耶稣会以黄金、生丝的贸易或新式武器为诱饵,诱使各地大名允许自己在其领地传教。他们的传教方式是极其现实的“战斗教会”的做法。
与耶稣会正相反,弗朗西斯会从创立伊始,就提倡清贫的生活。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关心也仅限于设立医院一事。弗朗西斯会既不买卖黄金和生丝,更不会从国外带来先进的武器。所以他们远离大名,通过提供医疗等服务,直接渗透到了底层民众内部,因此对所得罗等人来说,澳门的兴衰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新教徒的到来虽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如果只限定于贸易层面,那么来的不管是荷兰人还是英国人,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影响。
所得罗对宗教怀有超常的热忱,他同时又是一位非常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并且拥有宽广的视野和良好的教养。换言之,他是旧教徒中,唯一能够和威廉·阿达姆斯匹敌的知识分子。

所得罗认为,现在是一举改善耶稣会和弗朗西斯会关系的大好时机。弗朗西斯会在贸易问题上,与任何人都不存在利害关系。所得罗打算从这个角度出发,为葡萄牙和日本进行调停。在家康身边有来自新教国家的威廉·阿达姆斯,没有关系,所得罗绝没有对这一点提出异议的想法。但如果家康只根据阿达姆斯的意见,就对南蛮人的善恶作出判断,是一件不公平的事。他希望家康,能够把来自旧教国家西班牙的自己也留在身边,凡事都在听取了双方的意见之后再做判断。这种做法对公平而且睿智的家康来说,应该是一种最妥善的处理问题的方式。这就是所得罗的要求。一言概之,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家康的心腹。
这是个异想天开的要求,而且向六郎提这种要求也找错了门路,向本多正纯或者后藤庄三郎提出才是正途。六郎这样一说,所得罗立刻表示,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和本多正纯会晤,该履行的手续肯定会严格地履行。通过正式的途径,虽然可以转达自己的要求,但是无法传达自己的热情。因此所得罗希望在见本多正纯之前,请六郎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的诚意,转达给大骏府殿下。这就是自已接触六郎的原因。
“当然,我们还想亲眼看一看,名满天下的风魔的手段。”
所得罗说话时,有人叩响了门。藤左悄无声息地突然拉开了门,船长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通红的脸上写着极度的愤怒和不安。他用葡萄牙语向所得罗飞快地大喊大叫起来,所得罗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看着风斋和六郎说道:“船长非常担心,有五艘战船包围了我们,并且用大铁炮瞄准了这艘船的吃水线,船长说他要立刻起锚离开港口。”


“在起锚的那一瞬间,十门大铁炮的弹丸,将射入这艘船的吃水线,同时五十名忍者会攀上甲板,杀光所有船员,请把我的这些话转达给船长。”六郎若无其事地说道,“只要船上有一点动静,立刻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的人平时受的训练,令他们完全有能力,在顷刻间杀掉所有的船员,救出我们二人。”所得罗大为感慨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对船长说了几句话。船长恶狠狠地瞪着六郎和风斋,骂骂咧咧地嚷嚷了几句之后,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船长在说什么呢?”风斋不急不忙地向藤左问道。所得罗飞快地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后答道:“他说你们是恶魔之子。”风斋笑了。
“了不起,风魔的实力,我见识到了,让人恐惧,不愧是大御所殿下的护卫,我希望你们也能把这种力量奉献给上帝。”所得罗终于说了实话。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六郎敏锐地察觉到,所得罗希望风魔能够成为基督教会的
护卫。
“他是当真的哟。”二郎三郎在骏府城内听完二人的报告后,满脸严肃地说道,“风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二郎三郎是真的有些担心。他的意思是,风魔当中有没有基督教徒。风斋毫不迟疑地否认了,风魔一族中根本没有传播宗教的空间。因为风魔一族的存在形式原本就已经接近宗教,我们甚至可以把这一族称为风魔教。如果没有这种类似于宗教的组织结构,风魔一族也不可能如此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在他们心中,族群是至高无上的,为了族群,每个人都不惜牺牲自己乃至于家人的生命。在很久以前,为数不多的风魔从大海彼岸来到这片士地,从那时开始,他们就不断地面临着灭亡的危险,在这种环境中,团结成一个族群,靠集体的力量生存下去,就成为了风魔至高无上的法则,一种至高无上的生存法则。而且出于职业上的原因,风魔一族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
“净土”也好,“乐园”也好,在他们眼中都只是一种逃避。因为这些原因,风斋才能确信基督教没有渗透进风魔一族。
希望青蛙藤左不要给我们带来什么恶运,二郎三郎始终不能释然。二郎三郎的半生都是在一向宗起义中度过的,但他却从来没有信奉过一向宗,也从来没有过所谓的“欣求净土,厌离秽土”的想法。他投身战斗的目的,只是为了追求自由。自由地选择生活方式,自由地选择信仰,自由地选择漂泊亦或是定居。为了维护自己的这些追求,他一直战斗至今,而现在二郎三郎正准备在骏府构建这样一个世界。

六郎一直无言地听着二郎三郎和风斋的对答,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疑问——像二郎三郎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基督教心存恐惧呢?二郎三郎好像是听到了六郎心中的疑问:“作为一个宗教,我对基督教谈不上喜爱或者厌恶,但我不喜欢他们的传教方式,以开展贸易和提供武器为诱饵,笼络各地的大名,在国内挑起战乱,然后他们就趁虚而入,大收信徒,我想这种做法绝对不是神的旨意,另外,传教士中有些人以本国的强大实力为后盾,经常来威胁各地的大名,太不像话了,开玩笑,谁会怕他们,只要基督教不改变传教方式,我就不会承认基督教。”二郎三郎的面色通红,他很少这样激动。
“我的想法和太阁的想法看上去有些相似,但基本的岀发点是不一样的,”二郎三郎继续说道,“我根本不介意什么人会去信奉什么宗教,但如果为此挑起战争,则坚决不行,更不要说因为南蛮人内部的宗教之争,把我们的国家也卷入战乱,所以,我绝不会宽恕妄图挑起事端的人,但我也不打算像太阁那样,把他们全都杀掉。”
事实上,二郎三郎在他去世之前,没有杀过一名传教士。通过自己参加的一向宗起义,二郎三郎明白了一个道理。试图以灭绝性的屠杀抹杀一种宗教,是极端愚蠢的做法。织田信长对一向宗起义军进行的大屠杀,只是无谓地增加了彼此的伤亡人数,而没有起到任何决定性的作用。就连信长最后也不得不通过赦免和和谈来平息事端。
“我反而认为,位于统治中心的人,不应该属于任何宗教门派,否则会有失公平。”二郎三郎的想法是,武士阶层的人不管信奉什么宗教,都不应该是一名狂热的信徒,“所以,我觉得所得罗这个人很有意思。我想见一见他,你们告诉他,我随时都欢迎他来。但藤左不行,让传教士一个人来。”
六郎对此也深有同感,绝不能让藤左这样一个危险人物进入骏府城,风斋也笑了笑,表示同意。
所得罗于两日之后来到了骏府城。他身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修道衣,腰间系着一根绳子代替腰带,这身打扮让城门的守卫有些目瞪口呆。尽管有些不情愿,但因大御所有严命,所以他只能把所得罗引了进去。青蛙藤左也一同来到了大守门,并在此等候所得罗的归来。
“是你的主意吧。”藤左很不高兴地对六郎说道。为担心藤左会再一次潜入城内,所以六郎假借问候之名,跑来监视。风斋竟然没有出现,应该是留在城内负责监视所得罗。
“就算让我进去也够不成什么威胁,而且我很担心所得罗神父的安全。”
六郎笑了笑:“虽说你现在入了基督教,但忍者还是忍者,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藤左想要反驳,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因为事实正如六郎所说,藤左原本想要观察一下内城的防范设施,而且他也知道所得罗是安全的。
二郎三郎和所得罗的见面进行得非常愉快,而带来这种愉快氛围的,正是两人极端相近的体型。
所得罗在踏入二郎三郎房间的一瞬间,像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似的呆住了。二郎三郎正站在一张西式书案旁,脸上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两人都以为对面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李生兄弟,当然,长相完全不一样,年龄和服装也有差别,但整体的轮廓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二郎三郎突然放声大笑。迟了片刻,所得罗也发出了会心的笑声。两人一直在笑个不停,最后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吓了我一跳。”
“我也是。”
“我做梦也没想过我在南蛮也有了后代。”

“我也没想到自己在日本竟然还能找到亲人。”两人又一次放声大笑。
有了这样的开始,两人的会见注定将非常愉快地结束。二郎三郎立刻就发现,所得罗视野宽广,内心无私无畏。所得罗也从二郎三郎身上,捕捉到了日本武士身上很少见的自由和务实的精神。
“这件事很可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二人同时感觉到。所得罗讲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先是描述了日本船员在澳门的胡作非为,然后恳请二郎三郎,不要因为此事停止和葡萄牙商人的贸易往来。最后,他又说出自己是西班牙人,和以耶稣会为中心的葡萄牙人隶属于不同的教派,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也正因为站在这个立场上,自己才能提出客观的意见。
二郎三郎对所得罗的说法感到很满意,并保证在骏府会见澳门总督安德雷·佩索尔的时候,会公平并且理性地处理这个事件。
“你为这件事尽了很大的努力,我会把这一点告诉他们的。”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想把这个功劳归属于我个人,我的目的是为了改善耶稣会和弗朗西斯会的关系。您可以把我说成是一名弗朗西斯会的传教士,不必再提起所得罗这个名字了。”
二郎三郎相信了所得罗所做的一切并非出自私心,于庆长十四年七月二十日遵守承诺,下达了禁止日本船只停靠澳门的命令。此前澳门使节佩索尔抵达了骏府,在解释了日本船员事件的起因之后,提出了希望禁止日本船只停靠澳门港的要求。澳门是个很小的港口城市,而日本船员大都暴戾不驯,经常借酒生事。如果不禁止日本船只靠岸,今后很难杜绝类似事件的发生。其实这些说法不是澳门人的全部真实想法,背后另有隐情。澳门人从中
国商人手中购得廉价的丝绸,然后高价转手销往日本。澳门这个城市也是以此为契机出现的。日本商船长期停靠澳门,很可能会从澳门人手中夺走这个生意,危及到澳门的生存。

二郎三郎并没有考虑到这个因素。但他知道在海外只要提起日本人,人们就会联想到倭寇。能否成功地消除这个恶劣的影响,关系到贸易立国政策的成败。因此二郎三郎下达了禁止日本船停靠澳门的命令,而且没有忘记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所得罗在本次事件中起到的作用。
二郎三郎随后又叮嘱佩索尔,不要再对荷兰人进行中伤和诽谤,因为他一直指责进入平户港的荷兰船是海盗船。二郎三郎已经就此事征求了威廉・阿达姆斯的意见,阿达姆斯告诉二郎三郎,西班牙和荷兰之间达成了为期十二年的停战协议,因此荷兰船不可能主动袭击西班牙船。这项协议确实存在,但在遥远的东洋,两国的船只并不一定会严格遵守协议的内容。
停战协定是在这一年四月订立的。阿达姆斯从比佩索尔早一周到达骏府的荷兰人使节处,得知了这个消息。比葡萄牙人早几日到达骏府,为荷兰人带来了幸运。二郎三郎对佩索尔提起停战协定时,佩索尔立刻神色大变,哑口无言。二郎三郎的情报的迅速和准确令他方寸大乱,明白自己如果信口开河,必将会招来不测
二郎三郎的态度是公正的。不论是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还是荷兰人,他都一律给予了平等的贸易机会。佩索尔明白,自己不能破坏这个公平的环境,据《德川实纪》记载,这个月的十一日,二郎三郎下令和荷兰通商,严格地执行了公平贸易的原则。
这一年七月,二郎三郎下令让骏府奉行彦坂光正,在骏府城及骏府城下町举办风流舞大会,并允许城下町的平民乃至于阿部川町的游女们,进骏府城内参加大会。看上去,二郎三郎现在的心情很不错。
柳生或者说秀忠已被成功地压制,五郎太丸以及两个亲生儿子不但封地有了着落,还通过和外地强藩联姻,得到了强有力的后援。海外贸易也逐渐走上了正轨,现在二郎三郎终于有了一块立足之地,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说服大坂城的秀赖臣服于德川家。

二郎三郎迎来了一个转折期,关原之战后的九年,是血雨腥风的九年,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这次的风流舞大会,可以说是二郎三郎心情的写照。但是,政治家的娱乐不是单纯的娱乐,其背后总是附带着一些其他的动机,这次的风流舞大会也不例外。
有心人一定会发现,到目前为止,二郎三郎从未让外人进过骏府城,无差别地放平民入城,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对各国的忍者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这次,以后很难再有机会进入骏府城了。

其实,这是二郎三郎设下的圈套。所有参加这次风流舞大会的市民,都被严格地登记在案,只要有来路不明者加入,立即就会被发现。以风流舞大会为诱饵,大批忍者落网并被严刑拷打。通过这次行动,二郎三郎成功地建立了一份异己者的黑名单,这是开展下一步对秀赖工作时,必不可少的情报。很有趣,被捕的忍者中没有一名来自柳生,也没有一名来自基督教会,这二者要么是现在对二郎三郎不存敌意,要么是明智地没有踏入圈套,二者必居其一。基督教会很明显应该属于后者。
所得罗应二郎三郎之邀,登上了天守阁。他出人意料地一边和阿达姆斯谈笑风声,一边和众人共同欣赏了风流舞会的盛况。所得罗和阿达姆斯表现得惺惺相惜。所得罗在返回住处时,对前来送行的六郎说道:“阿达姆斯先生拥有超凡的智慧,只有大御所殿下这样的豪杰,才有资格做他的主君。我虽不才,也愿效仿。”
六郎一面点头,一面望着大手门外黑压压的人群。藤左和他的手下肯定也混迹于其中。六郎很清楚,藤左不会放松对所得罗的护卫。只要所得罗踏出城门一步,他的身边立刻就会形成一道保护圈。不能肯定的只是,藤左是否也在其中。如果不在,他会去哪里呢?仿佛听见了六郎的心声,藤左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太露骨了!”藤左一走近就满脸不痛快地说道。他指的是诱捕忍者的行动。人群中没有人发现发生了异常,六郎特意在这方面下了些功夫,但藤左一眼就识破了圈套。六郎原本也没有期望这些安排能躲过藤左的眼睛。
“被抓的里面,有你的熟人?”六郎轻松地反问道。这是六郎式的揶揄。
“你想哪儿去啦?”藤左只能苦笑一声,“设下这样的圈套,你们是不是要有什么行动啊?”藤左的洞察力依然敏锐。六郎只得含混应答:“大御所殿下很关注基督教会的忍者。”
“是吗?”藤左哼了一声,他看出六郎没有说实话。
“殿下多虑了。”所得罗闻言一惊,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二郎三郎的信任,“藤左,立刻做好我们手下忍者的名单,呈交给大御所殿下。”
“怎么能做这种傻事?”藤左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冷冷地瞪了六郎一眼。
这次轮到六郎暗自苦笑一声,没想到所得罗如此实在,看来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与二郎三郎合作。不管藤左如何不情愿,基督教会所属忍者的名单,想必会被呈交给二郎三郎。只要所得罗不想给二郎三郎留下任何疑虑,他肯定会这样做。这种事简直是闻所未闻。但正因如此,这个做法同时也是非常有效的。
“好气魄!”现在六郎也觉得所得罗有些可怕。
澳门总督佩所尔一行正在返回长崎的路上。佩索尔现在感到很得意,日本的大御所殿下竟然如此好相与,这么轻易就下达了禁止日本船停靠澳门的命令。佩索尔得意得有些早。当他到达长崎时,等待他的是当地奉行的传唤。二郎三郎没有欺骗佩索尔,这次传唤并非他的意志。向二郎三郎请求进行传唤的,是有马晴信。被铳杀了六十名船员的那艘日本船的船主,正是这位有马晴信。

六十名部下被杀,就让澳门总督这么趾高气扬地走了,不但晴信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向部下也无法交代。大御所已经下令,作为一介地方大名的晴信,当然不敢真的为难佩索尔。但最起码也要把他传来,问一问事情的详细经过,并逼他说出一句道歉的话。
如果当时佩索尔老老实实地出头,大概什么都不会发生。大御所殿下已经明确地下达了命令,九州地方的大名又怎敢将佩索尔私自处刑呢?但当时佩索尔可能觉得日本人可欺,又或他认为有马晴信是一个野蛮嗜杀的人。
总而言之,佩索尔没有应讯,反而收拾好行李准备立刻起锚溜走。有马晴信闻信大怒,这是一种侮辱!佩索尔这种无礼的态度,是不是表明他在铳杀六十名日本船员一事上,有什么理亏之处?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晴信这样想也有一定的道理。
十二月九日,晴信下令攻击佩索尔乘坐的九百吨大船“道斯”号。战斗持续了数日,“道斯”号尽管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始终无法冲出包围。战斗进行到第四天,晴信的部下乘小船向“道斯”号投掷燃烧弹,并成功地将其主帆焚毁。失去了主帆,“道斯”号将无法出海。佩索尔放弃了战斗,命人点燃了船上的火药库。“道斯”号的爆炸声,在长崎市内依然清晰可闻。不大会儿工夫,“道斯”号倾覆,船员基本上全部战死,只剩下船上装载的白色生丝随波飘荡。
庆长十四年的雨水多得异常。据记载,从正月到八月,降雨日多达一百二十天,并且狂风不断。不知道是否有关联,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件。
进入九月,家康第六子松平忠辉所领的川中岛藩发生了内乱。据《当代记》等史料记载,松平忠辉迁入领地川中岛之后,行为乖张,家老皆川山城守联合山田长门守、松平出羽守、松平赞歧守等人向家康上书参劾。
这些记载中,有两个疑点。
其一,忠辉当时十八岁,居住在江户,尚未迁入川中岛。
其二,皆川山城守联合其他家老的说法也值得商榷。忠辉出生时眼部漆相貌丑陋,被称为“鬼孩”。家康心中厌恶,命人将其丢弃。是皆川山城守将其捡回,并养育成人。为了报答大恩,忠辉在受封十四万石领地之后,立刻将其中的四万石赐给了皆川。皆川山城守实际上并不是忠辉的家老,而是忠辉最仰仗的大名,他联合川中岛藩的家老,向家康参劾自己的主君,这件事很难想象。《藩干谱》中记载道,花井九三郎因得到忠辉的宠信,独霸藩政,胡作非为。皆川、山田等人忍无可忍之下,把花井九三郎告到了家康处。
这个记载应该与事实相去不远,但皆川主谋,花井九三郎作恶这两点应该和事实不符。

花井九三郎原是一名猿乐师(艺人,译者注),后来成了家康的随从,并娶了茶阿夫人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阿初为妻,论关系应该是忠辉的妻舅。从他的出身上来推断,很容易把他当成一个经常狐假虎威、胡作非为的恶党。但事实上此人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政务上也多有精彩的手笔。笔者的结论是,这个事件应该是川中岛藩的一些城主之间的内乱。
在这个时代,家臣控告主君的事情并不少见,但大多数都发生在藩的存亡受到了威胁的情况下。如果藩亡了,主君也不再是主君,数百人的家臣将失去俸禄沦为浪人,有些人的家庭的生活甚至将要因此陷入窘境。当时的武士想转投别处是很困难的。身为一藩家老的人,也属于武士阶层,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明知前路艰难,依然要控告自己的主君,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我们从忠辉身上很难找出这个理由。因此,川中岛藩事件应该只是一次内乱。

川中岛藩有四名城守级的家老,分别是松代城主花井三九郎、长昭城守山田长门守、牧之岛城守松平出羽守、稻荷山城守松平筑后守。因忠辉年幼,藩政由此四人共同署理。川中岛藩的中心是松代,因此松代城守花井三九郎实际上就相当于忠辉的代理,在四人中最有实权。其他三人都是松平家的老臣,并互为姻亲。在他们眼中,花井三九郎不过是个卑微的猿乐师。还有一个不知是否属实的传言,说花井三九郎是一个中国人戏子的后代。
松平出羽守是山田长门守的义弟,当时只有二十五岁,对山田长门守言听计从。松平筑后守则投向了花井三九郎,四名城守之间势均力敌,向家康控告三九郎会显得有些勉强。于是山田长门守想到,要把江户家老松平攒歧守,以及忠辉最仰仗的皆川广照也拉下水,这样就会形成四对一的局面。再重复一次,山田的目的只是要排挤花井三九郎。所谓的“忠辉行为乖张”,只不过是后世的附会。忠辉在当时还从未去过川中岛,又怎会在那里胡作非为呢?而且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疑问不止于此。
藩内部家老间的争斗,为什么要诉诸于外部呢?即便要诉诸于外部,为什么不选择将军秀忠,而要选择家康呢?在第一个疑问里隐藏着一个玄机。山田长门守并不是一个因出身名门,便骄傲自大的蠢人,也不是一个见到花井三九郎飞黄腾达,就心存嫉妒的小人。而且前面已经提过,花井三九郎在政务上很有作为,不是那种全无是处的人。那么,山田长门守为什么一定要控告花井三九郎呢?原因就在于,花井三九郎是领家老大久保长安的傀儡。
大久保长安是猿乐名家大藏大夫的衣钵传人,仅凭此一点,长安对三九郎来说,就已经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了。而且,长安从忠辉幼时起,便经常照拂于他。忠辉在弟松千代夭折后,能够继承他在长泽的一万石领地,以及后来从下总佐仓四万石的领地,被转封川中岛十四万石的领地,全部都是长安的功劳。在被转封于川中岛之前,忠辉一门一直不算富裕,长安经常送来金子接济。花井三九郎受茶阿夫人之托照顾忠辉,能够得到如此之大的帮助,他又怎能不对长安言听计从呢?长安在松平家的影响力日益增强,山田长
门守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但他没能把握到这种危险的实际内涵。从性安的为人来看,他现在肯定正在策划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实际上,山田长门守曾数次派人去侦察长安,但派去的手下无一人生还。对花井三九郎也进行了同样的侦察,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派去的部下大都平安归来,只有两人出了意外。一人意外落井身亡,一人被强盗杀死。
山田长门守控告花井三九郎,也是无奈之举。他实际上想控告的是三九郎背后的大久保长安。可是长安是大御所殿下的宠臣,山田长门守尽管出自豪门,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山田长门守事先曾找土井利胜商议。土井劝告说,大久保长安使各地矿山的产量激增,如果山田长门守胆敢控告他,恐怕反而会遭到将军秀忠的处罚。
长门守虽然暂时听从了土井利胜的劝告,但他并没有就此认输。在山田长门守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是长泽松平家,而不是忠辉个人,两相比较之下,与其让松平家卷入大久保长安的阴谋,还不如牺牲忠辉和花井三九郎。万般无奈之下,山田长门守向大御所本人,而不是将军秀忠提出了控告。闻讯最为吃惊的,既不是忠辉,也不是花井三九郎,而是茶阿夫人。忠辉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花井三九郎是自己的女婿,妄图伤害他们的人,就是茶阿夫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茶阿夫人和其他的侧室有些不太一样。首先,其他的侧室大都来自武士之家,而茶阿夫人则出身平民,她原本是远州金谷的一位铸物师的妻子。铸物师就是铁匠,同时也是寻找铁矿的探矿师。有人说他们的祖先来自中国,也有人说是朝鲜。探矿师需要到处寻找铁矿,也是一种“漂泊之民”。
茶阿夫人天生美貌惊人。当地的地方官对她生了非分之想,挑逗不成,就厚颜无耻地叫来茶阿夫人的丈夫,强迫他把茶阿夫人让给自己。“漂泊之民”都具有强烈的“不尊上”意识,又怎会向区区一个地方官低头?在又一次遭到拒绝之后,地方官陡生歹念,认为如果丈夫不在了,茶阿夫入可能会委身于己,于是便将铸物师捉来拷打,并最终害了他的性命。
茶阿夫人悲愤交加,抱着三岁的阿初候在路边,在家康打猎归来时拦路喊冤。家康将地方官斩首后,把茶阿夫人带回了浜松城自己的府中。据文献记载,茶阿夫人最初负责侍候家康沐浴,并因此得到眷顾,成了家康的一名侧室,后来生下了辰千代(忠辉)和松千代。
茶阿夫人坚决不愿住在伏见,而是选择独自居住在江户城。这正是她的精明或者说聪明之处。如果住在伏见,很难避免要和其他的侧室们争宠。武士家庭出身的侧室们,必然会联合起来欺侮茶阿夫人。茶阿夫人的两个孩子也都出生在江户。
出于这个原因,二郎三郎在阿梶夫人的协助下收服家康的侧室们时,阿梶夫人和阿茶局夫人都认为不能把秘密告诉茶阿夫人。因为她不仅不合群,而且太过精明。
二郎三郎后来虽然去过很多次江户,但从未招茶阿夫人侍寝。尽管在茶阿夫人过来问安时也见过面,但距离很远而且时间也都很短暂。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茶阿夫人没有发现真相。但事实正相反。二郎三郎采取的这个防范措施,恰好成了茶阿夫人识破他身份的证据。因为家康来江户时,不可能不在茶阿夫人处留宿。
茶阿夫人出身于一个“漂泊之民”的家族。这个家族的女性们通晓一种代代相传的养生术,这种养生术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当时的知识阶层,大都在理论层面对养生术有一定的了解,但在实践层面则远远比不上中国人。
“漂泊之民”中有很多人原本来自中国或朝鲜,这些人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方面也有着很多的经验传承。
京都的岛原,大坂的新町,以及后来的江户吉原等地的游女们,大都原是“漂泊之民"。她们对自己的性技巧极为自信,宣称“远非普通女人可比”。“普通女人”指的是她们以外的所有女人,包括宫廷贵妇,大名们的侍妾以及普通人家的妇女。游女们的自信是有道理的。
家康在自己四十二岁,即天正十一年时,和一位叫于都摩的侍妾生下了五子信吉。之后的九年,家康再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而他在五十一岁那一年得到了茶阿夫人之后,却连续生下了辰千代(忠辉)和松千代。这也许就是家康把茶阿夫人安置在江户的理由。茶阿夫人见家康不肯招自己前去侍寝,立刻就发现这时的家康是由人假冒的。茶阿夫人此时表现得很理智,她对自己遭遇没有任何抱怨,只是一心一意地抚育辰千代。她把被认为是“不吉之子”并险些被丢弃的辰千代,培养成了长泽松平家的继承人,在川中岛享有十四万石的领地。除了茶阿夫人自身的力量,她和前夫所生的女儿阿初之夫花井三九郎,也作了很大的贡献。
茶阿夫人母子最为仰仗的就是他们名誉上的家老大久保长安。而现在三九郎和大久保长安都遭遇了危机,茶阿夫人准备用保守了九年的秘密,来做捍卫自己利益的武器。二郎三郎最初并没有重视这次的事件,仅把此事当做一个藩地内部的纠纷。让他感到为难的是,大久保长安是忠辉的名誉家老。对二郎三郎而言,大久保长安是自己最早的心腹,也是一棵摇钱树。在大久保长安手中源源不断地出产着矿石,二郎三郎能够活到今天,靠的都是这些金银。如果不是得到了风魔的支持,二郎三郎早就没命了。请不要忘记,用来支付给风魔的,正是黑川金山的金子。
“全日本最奢侈的人”,二郎三郎也知道世间对大久保长安的这个评价。长安在去佐渡时,在全国巡回丈量土地时,随从的人数有一百三十人,也有人说超过了二百人。这已经不是一名地方官可以使用的随从人数了。况且,据说随从中有三十至七十名美女,更可以佐证长安的骄奢。在各地巡视,当然要住在当地的官衙。长安命人将这些官衙修饰得如同宫殿一般,经常连日举办盛宴,修饰官衙的工程当然被交给了当地的百姓。
即便没有这个额外的负担,修建驿站等差事已经让百姓们不堪重负。现在有一张庆长十一年,木曾的地方官山村甚兵卫写给执川村百姓的收条。品其内容,简直就是一封致歉信。在长安过境之后,地方官员竟然要给百姓写信致歉,长安的奢侈由此可见一斑。二郎三郎对此却熟视无睹,他不会为这点事处罚长安。但二郎三郎也希望,这次的川中藩内迁可以给长安一个教训。实施恶政的罪名,就由三九郎一人去扛吧。至于长安,以监督不力之名,削去他虚衔也就是了。
《德川实记》中是这样记载此事的:“大御所殿下招来三九郎,怒斥其平时所犯的错误,让人难以理解。”这是二郎三郎演的一出戏,和山田长门守等人的真实意图,是要排斥大久保长安一样。二郎三郎演这出戏的目的,也是要对大久保长安加以警告。花井三九郎只不过是一个道具罢了。
茶阿夫人就在此时来到了骏府,她首先见了阿梶夫人和阿茶局夫人。从茶阿夫人并没有见阿万夫人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她的目光很犀利,知道对二郎三郎有影响力的人是谁。茶阿夫人完全未提及家康由他人假冒一事,只是一个劲儿地为女儿阿初的丈夫花井三九郎求情。阿茶局夫人在现存的侍妾中资格最老。在三九郎还是家康的随从时,阿茶局夫人就已经很了解他了。在印象中,三九郎是个懂事又诚实的人。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三九郎的地位也今非昔比,但他肯定不是一个,会因专横跋扈而得罪同僚的人。尽管因为不了解具体情况,阿茶局夫人不能亲自出面为三九郎脱罪,但仍愿意安排茶阿夫人和二郎三郎见一次面。
阿梶夫人出于本能有些不喜欢茶阿夫人,认为她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但阿梶夫人是个理性的入,明白招惹一位正在拼命保护自己孩子的女人有多么危险。
“我可不想与这个女人为敌茶阿夫人执着的眼神,让阿梶夫人在一瞬间有些胆怯。再说,就算让她和二郎三郎见面,地点也不会是在寝室,下人也会在一旁侍侯,隔壁的房间里有随时待命的侍卫,梁上也有和自己相熟的女忍者。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自己依然表现得很不安,肯定会令别人说自己太小气。至少,现在同席的阿茶局夫人肯定会这样想。出于这样的考虑,阿梶夫人同意让茶阿夫人和二郎三郎见面。
“太美了。”二郎三郎在见到茶阿夫人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心中一动。茶阿夫人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美丽的容颜让人难以直视,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浓烈的成熟女人的妖娆。
前一天夜里,阿梶夫人表现出了近来少有的放荡。她一面大声呻吟,一面不停地警告二郎三郎不许对茶阿夫人动心。现在二郎三郎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吗?”二郎三郎故意装起了糊涂。其实他早就知道茶阿夫人来此的目的,并打算给阿梶夫人和阿茶局夫人一个面子,饶花井三九郎一条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为了警告大久保长安,还是必须要给三九郎一定的处罚。
“流放比较合适吧。”二郎三郎正在心里盘算着。这时茶阿夫人做出的举动,令一旁的下人惊倒在地,并在骏府被人们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而阿梶夫人闻讯后大怒,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茶阿夫人。
茶阿夫人先是深施一礼,然后轻轻起身,碎步走向二郎三郎,姿态如伶人一般有若行云流水。茶阿夫人直接坐到了正在发呆的二郎三郎的膝上,双腿大幅分开,同时搂住二郎三郎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然后立刻献上了朱唇,把香舌探入了二郎三郎口中,并在里面灵动地探寻起来。二郎三郎的口中立刻充满了甘美的香气。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茶阿夫人用自己的右手拉起二郎三郎的手,伸向自己的下身,并把他的食指插入了自己的私处。二郎三郎大惊之下试图缩回自己的手,但未能如愿。茶阿夫人的私处紧紧夹住了二郎三郎的手指,根本不打算放开。非但如此,手指被越吸越深,包裹着手指的肉壁开始猛烈地蠕动起来。

太美妙了……二郎三郎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欲仙欲死的感觉竟然通过一根手指,就如同电流般传遍了全身。意想不到的愉悦带来的冲击,令二郎三郎险些流下了眼泪。“怎么样?”茶阿夫人在二郎三郎的耳边轻轻地喘息着。二郎三郎一颤,这声喘息就好像一阵春风,顺着耳朵深深地吹进了他的脑髓中。无法言状的快感。原来这就是茶阿夫人的秘术。
“您是忘记了这种感觉,还是已经厌倦啦?”轻风般的喘息声,又在二郎三郎的耳畔响起。如果是伏见城的二郎三郎,也就是说如果年轻了五岁,二郎三郎肯定会立刻就要侵犯茶阿夫人。但此时的二郎三郎已经六十七岁了,而且正处于向理想刚刚迈出了第一步的关键时刻。男人的理想和野心总会凌驾于对女色的欲望之上。茶阿夫人的绝技,也无法使二郎三郎失去理智。
“别开玩笑了,差不多就行了吧。”二郎三郎又找回了冷静,甚至已经可以把茶阿夫人的行动,看做是一个玩笑了。茶阿夫人此时又用轻风一般的喘息声,在二郎三郎的耳边叹了一口气:“殿下果然已经不在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己已经识破了二郎三郎的身份。
这句话很令人吃惊,但同时也很危险。如果这是事实,茶阿夫人很可能会被立即灭口。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是,精明如茶阿夫人,不可能没考虑到这种能可能性。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还敢把事情说出口,说明她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万一情况下的准备。对于茶阿夫人在自己耳边说出的话,二郎三郎立刻用反问做出了回答。
“你来之前都做了什么准备?”就在这片刻之间,二郎三郎已经洞察了一切。茶阿夫人把身体略微后仰,露出了一个艳丽的笑容:“真不愧是大御所殿下。”

二郎三郎在茶阿夫人的身体中动了动自己的手指。“不管怎么说,你先放开好吗?这样子可没法谈话。”二郎三郎的手指终于恢复了自由。茶阿夫人轻笑一声,拿出怀纸为二郎三郎擦干手指,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馥郁的芳香。茶阿夫人平时总在私处中放一个香袋,后世吉原的妓女们也经常使用同样的方法。
“真香。”二郎三郎赞道。
“这是‘侍从’。”茶阿夫人说出了一种古老香料的名称。据说“侍从”释放出的香味很淡雅,会给初闻者似曾相识的感觉。
“刚才我问你做了什么准备……”二郎三郎把话题引回了正题。面对这个女人,谈话好像随时都会偏离主题。
“什么准备都没做。”茶阿夫人若无其事地答道。二郎三郎苦笑一声:“不可能,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想要自杀的女人。”意思是,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真的。我什么准备都没做。不过,我把事情告诉了上总介……”上总介,指的是忠辉。
“是吗?你告诉上总介了。”二郎三郎看上去若有所思,他正在估量忠辉了解了真相,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是啊。他是我的儿子啊……”茶阿夫人的声音依然甜美。二郎三朗苦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在仍然坐在自己膝上的茶阿夫人的臀部打了一下。“赶快下去。太重了。”
茶阿夫人立刻就明白,女色已经在二郎三郎的面前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身体乖乖地离开了二郎三郎的膝盖之后,仍旧紧紧地贴着二郎三郎。
“再离远点。”二郎三郎并没有这样说,如果这样说了,反而会显得示弱。就保持着这个距离,二郎三郎平静地问道:“上总介什么时候来这边?”
“大概,就是明天……”茶阿夫人说到一半时突然一惊,情不自禁地向后闪了一下,在心里涌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他要把我们母子二人都杀掉?”
“放心。我不喜欢杀人。”二郎三郎看出了茶阿夫人的心思,“但是,你做了件糊涂事,竟然把事情告诉了上总介,我虽然不喜欢杀人,秀忠可不一定不喜欢。”茶阿夫人又一次遭到了当头一击,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仔细一想,秀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家康是假的呢?很可能,正是为了秀忠,才有了眼前这个假家康。家康异常迅速地把将军大位传给秀忠一事,至此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秀忠顺利登上将军的宝座,进而使德川家的统治能够稳如磐石。如果当时公布了家康的死讯,秀忠根本不可能当上将军。有家康在,才会有将军秀忠。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了九年,尽管秀忠终于如愿当上了将军,但他真正的实力依然不够强大。更何况大坂城里还有一位秀赖,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旧丰臣系的大名也依然健在,像伊达政宗这样的野心家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如果现在家康不在了,谁也无法预料德川家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最担心假家康一事被告之天下的,应该是秀忠。长期居住在江户城的茶阿夫人,很清楚秀忠谨小慎微的假面背后,隐藏着的是一张薄幸残忍的冷血嘴脸。毫无疑问,如果秀忠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他肯定会像踩死一只小虫子一般,毫不犹豫地将敌人杀死。不管这个敌人是茶阿夫人还是忠辉。忠辉现在只有十八岁,让他装作毫不知情,实在是难为他了。万一他在秀忠的面前,在言语中或表情上露出了破绽,秀忠肯定会立刻就派人将其刺杀。
“女人的见识到底还是太浅薄了。”伴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茶阿夫人低声自责道,“我做了一件无法弥补的蠢事。”茶阿夫人对自己凭着女人见识,把假家康之事告诉了忠辉而悔恨不已。
“我亲手把我的儿子推上了绝路啊。”茶阿夫人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可是就在自己正在后悔的这个工夫,忠辉也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忠辉住在江户龙之口附近的松平府邸。为了办理来骏府的手续,他现在肯定去了江户城。因为份属兄弟,所以忠辉一定会去见秀忠。如果在见面时,忠辉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破绽,大概他的性命也就要不保了。秀忠虽然不会当场就杀死忠辉,但他大概会派宗矩去刺杀。

茶阿夫人很清楚宗矩在秀忠政权中的职责,在江户城住了这么久,有很多人在为茶阿夫人提供消息。这些人身份低贱,但无孔不入。通过这些人,江户城中的动静,事无巨细都会传入茶阿夫人的耳中。宗矩令人恐惧的身影出现在茶阿夫人的脑海中。她仿佛看见,宗矩正在接受刺杀忠辉的指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块冰冷的岩石。
“请您救救他吧。求您了,请救救忠辉的命吧。”形势完全逆转,恐吓者开始向被恐吓者求助。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希望忠辉的嘴很严,或者能有好运气吧。”二郎三郎冷冰冰地说道。事实也的确如此,二郎三郎有能力防范秀忠来刺杀自己,但没有余力去保护别人。而且,他现在不准备这样做,绝望的茶阿夫人脸色苍白。会见就这样结束了。让事情出现转折的,是一个意外的人物的一席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二郎三郎回到寝室,叫来六郎和风斋,准备一起商量一下,已经完成了大半的秀赖怀柔计划。这时有人来报,所得罗前来拜访,说是有紧急要事。
“大御所殿下,您就要失去七十五万人的支持了。”一进房间,所得罗就立刻语出惊人。二郎三郎没有让六郎和风斋回避,因为这二人和所得罗也有很深的交往。既然所得罗说有紧急要事,很可能会用得上他们。
“七十五万人?”二郎三郎忍不住笑了。听起来,这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数字。各国大名能够征集民夫的人数,上万就很了不起了。关原之战时,东军的兵力为八万,西军是十万,敌我双方合计也不过才有十八万人。这个七十五万的数字是从何而来的,让人十分费解。

“那可大事不妙啊。”二郎三郎当然不会真的在意,这位所得罗平日里就有夸大其辞的习惯,“这七十五万人,都在什么地方啊?”所得罗的回答,足以令二郎三郎大惊失色:“现在日本全国的基督教徒共有七十五万人,既有商人也有武士,既有官员也有百姓。有人住在高山之上,也有人住在大海之中。”
根据记录,这个七十五万的数字,是庆长十年的统计。四年后的庆长十四年,实际人数肯定已经超过了七十五万人。二郎三郎与六郎和风斋对视了一眼,“你们怎么看?”二郎三郎是在问,此事是否属实。
“现在风魔正在调查此事。”六郎已经从青蛙藤左处,听到过这个数字,并委托风魔小太郎正在全国各地加以核实。
“但应该不会相去太远。”六郎根据得到的报告,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件事让人很吃惊二郎三郎看了看所得罗,“为什么说,我将失去这七十五万人?”
“因为您杀死了松平忠辉大人,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因为您坐视他被人杀死而不理。”所得罗的回答令二郎三郎颇感意外。
“为什么?”二郎三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寒意。
“上总大人是我们外国人的希望之星。”这句话令二郎三郎更加意外,上总大人指的就是忠辉,外国人大多习惯称其为“上总大人”。
“上总大人虽然年轻,但心胸宽广,在他眼中,人和人之间没有差别,和任何人,他都可以真心交往,这在武士阶层里非常罕见。”二郎三郎面带沉思。说实话,他从未发现,忠辉是一个值得所得罗如此称赞的人。

“不仅仅是我们弗郎西斯会的人这样说,耶穌会的牧师们也持有同样的看法,不光是牧师,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商人们也这样说,就连荷兰人扬·约斯坦也同意我们的看法。如果不信,您可以询问一下威廉姆斯。”二郎三郎点了点头。“敌对的双方竟然都如此称赞忠辉,他为什么在南蛮人中有这么高的威望?”
“不仅是南蛮人,中国人也一样。”意思是,所有的外国人都喜爱忠辉,并将其视为靠山。
“为什么?”二郎三郎不得不又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上总介大人,可以讲我们的语言。”
“真的吗?”二郎三郎大吃一惊。实际上,他自己也能讲些葡萄牙语。跟随威廉·阿达姆斯学习了一段时间以后,英语也可以说几句。
“葡萄牙语、西班牙语、荷兰语、广东话、福建话。”所得罗掰着手指一一数来,“他全会说,而且说得很好,用每种语言都可以和别人开玩笑,大御所殿下您可以用英语和别人开玩笑吗?”二郎三郎吃惊之余,剩下的还是吃惊。他自己的英语和葡萄牙语的水平,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个境界。如果所得罗说的是事实,忠辉就是一个语言天才。虽说也有年轻的因素,但没有惊人的天赋,是不能有这样的成就的。
“能够说自己母语的人,当然值得人信任。况且,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上总介大人都一视同仁,和他们诚心诚意地交往。”原来如此。忠辉这样做,不受人爱戴反而不正常了。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是谁教忠辉外国话的?又是谁让他可以接触到这么多外国人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忠辉本人是不是基督徒呢?如果不是基督徒,他为什么会如此热心地学习外国话?这在当时,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
“忠辉什么时候成为基督徒的?”二郎三郎紧盯着所得罗的双眼问道。
“上总介大人不是基督徒。”二郎三郎略感安心,所得罗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澈,完全不像是在说谎。
“如果他是基督徒,荷兰人又怎么可能那么拥戴他,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二郎三郎能够理解所得罗的意思,但六郎和风斋就不知道新教和旧教的区别,更难想象二者之间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

“有些道理,”二郎三郎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始发问,“但是,忠辉为什么会和这么多的外国人有交往?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所得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和外国人交往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有些奇怪。”
“如果和外国人交往是一种罪过,那就请您把我推出斩首吧。”所得罗愤愤地说道。
“是你……”这一下,二郎三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的传道所在浅草,还附带着一家诊所。那里有一位叫伊耳曼、弗耳约斯的医生,他不但医术高超,还经常为一些没钱看病的穷人治疗。”弗耳约斯是一位精通医术的传道士。年纪虽轻,但已是一位名医。最初,老百姓还只是出于好奇而围观,在见识了他的医术之后,慕名求医者络绎不绝,每日里诊所前都要排起长长的队列。
“上总介大人,出于对药理和医学的好奇,经常前来参观。”家康和二郎三郎对医术也同样很感兴趣,因为战国时的武将都有一种观念——过于依赖医生很危险。因为医生有可能会被敌人收买,二郎三郎更是坚决不服用别人配的药,所有药都必须由自己亲手调配,他使用过的配药器具一直被保留至今。因此,二郎三郎对忠辉的行为也能够理解。
“之后呢?”稍作停顿之后,二郞三郎又开始催促所得罗。
“上总介大人总是会问很多问题,他很聪明,经常会注意到一些细节,因为弗耳约斯的日语水平不高,所以总是由我来做翻译,而上总介大人如果想进一步了解医学知识,就只能自己学习葡萄牙语。”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样一个场面,忠辉迫不及待地一个接一个地提出
问题。因为不知如何用日语解释专业术语,伊耳曼急得抓耳挠腮。还有口沫四溅地努力做着翻译的所得罗。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场面。在这种情况下,忠辉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据说,他甚至学习了拉丁语。
众所周知,拉丁语是当时欧洲各国语言的基础。只要掌握了拉丁语,再学习葡萄牙语或荷兰语,就会变得很轻松。忠辉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这些语言,展示出了出类拔萃的语言天赋。一路为他提供了帮助的人,正是所得罗。

不用说,所得罗曾试图劝说忠辉归依上帝,但忠辉的态度很明确:“我对神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有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很快,所得罗就改变了想法,至少他本人是这样对外宣称的。当时有一个奇怪现象,信奉基督教的大名们,为传播基督教没有提供任何的助力。自从丰臣秀吉驱逐传教士之后,信奉基督教的大名们要么退教,要么被流放,已经丧失了护教的能力。在这种环境中,即便是德川家,如果出了一位基督教大名,也同样会受到世人的指责。
“我们需要的是一位不会毫无理由地排斥基督教,歧视南蛮人,并且心胸宽广,聪明睿智的有实力的大名,确定了这个目标之后,我就决定不再劝上总介大人信教。”所得罗的目的达到了。作为可以讲各国语言的大名,忠辉聚集了很高的人气。很快,不论是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或者荷兰人,纷纷开始造访忠辉的府邸。忠辉的府邸位于浅草,离所得罗的诊所很近。对外国人来说,去位于江户城附近的龙之口忠辉府邸,多少会产生一些顾虑。而浅草的府邸则因远离江户城,让人来去较为轻松自在。就这样,十八岁的忠辉成为了外国人的人气之星。大家都相信,对这位大人可以倾诉自己的烦恼和悲痛。借用所得罗的话,忠辉是全体外国人的希望。
“在日本,像上总介这样的人,再也没有第二位。决不会再有一个人,可以同时得到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的信任。”这句话在二郎三郎听来,有些刺耳。自己过于宠信威廉·阿达姆斯,从而引起了耶稣会的不满。二郎三郎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主动接近所得罗,也是反省后的结果。
“不仅如此,”所得罗接下来又讲出一件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忠辉的妻子五郎八姬是一位基督徒。五郎八姬是伊达政宗的长女。庆长四年,忠辉八岁,五郎八姬六岁时,两人订下了婚约。庆长十一年二人完婚,当时忠辉十五岁,五郎八姬十三岁。这次婚约在当时险些引发了一场战争。因为没有丰臣政权的许可,大名间的联姻是被禁止的,身为丰臣家五家老之首的家康,却带头明知故犯。据说,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义愤填膺,准备立即起兵讨伐家康。后在三中老的斡旋之下,事态才得以平息。石田三成的反应之所以如此强烈,原因在于作为东北豪强的伊达政宗,拥有强大的实力,他和德川家的强强联合,足以震动全天下。
现在二郎三郎之所以如此震惊,也是因为考虑到了伊达政宗不容任何人小视的实力。伊达正宗的女儿竟然是一名基督徒!二郎三郎很清楚,伊达政宗本人并不信教。出于牵制秀忠的目的,二郎三郎很注意维护和政宗的关系,两人之间的会面也非常频繁。
“五郎八姬在伊达家时,就已经是基督徒了吗?”如果所得罗称是,说明他在撒谎。政宗不可能让自己待嫁的女儿信教,像他们这样的豪门,成员之间必须保持一种平衡,因此不能让家族中的一员归依某个特定的宗教。政宗本人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
“不是,她信教是在嫁给了上总介大人之后,我也参加了她的洗礼,所以对这一点很清楚。”所得罗从容答道。二郎三郎有些慌乱。这个貌不惊人的传教士所展示出来的实力,实在是深不可测。所得罗不但把德川家的一位公子,培养成了全体外国人的靠山,还让他的正妻信奉了基督教,而且这位正妻的父亲是东北的豪强伊达政宗。这些事情在所得罗的口中,像是一系列的偶然,但这一切肯定都是有预谋的。
二郎三郎、六郎以及风斋,都十分佩服所得罗的眼光。现在,有实力的大名中,以伊达家的领地距江户最近。有伊达家背景的忠辉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拥有能够威胁到秀忠的实力。忠辉本人在川中岛的领地只有区区的十四万石,所以,二郎三郎和秀忠一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如果一切确如所得罗所讲,忠辉不但可以利用所有在日外国人的力量,背后还有七十五万基督徒的支持,就算其中的三分之一是可以作战的男子,兵力也将直达二十五万之众。这二十五万基督徒大军如果和伊达政宗的人马兵合一处,秀忠的好日子恐怕就要走到头了。将江户全部的德川家以及外样大名的兵力加在一起,肯定也无法和忠辉对抗。
而所得罗也因为手中掌握忠辉这张王牌,使弗郎西斯会在日本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在日本历史更久的耶稣会。所得罗最令人佩服的地方是,他在完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完成了这些工作。这样以来,一旦忠辉起事,就会有岀其不意的效果。现在的忠辉,是胜负天平上最重要的一颗砝码。如果忠辉被刺杀,万事休矣。不论是基督徒还是伊达家,失去了忠辉,也就失去了凝聚力。因此,所得罗才会求助于二郎三郎。不用说,肯定茶阿夫人也是所得罗手中的一颗棋子。在所有外国人中,只有所得罗一人知道以六郎为中心的风魔的实力,同时他也清楚柳生刺客的厉害。如果现在柳生的刺客正准备暗杀来骏府途中的忠辉,能够施以援手的只有风魔。
“大御所殿下您也不能失去上总介大人,不是吗?如果您想违背将军殿下的意志,保护大坂城秀赖殿下的安全,七十五万基督徒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只有骏府这么一点兵力,一旦事情有变,恐怕力量略显单薄吧。”所得罗的这段话更加让人吃惊,他竟然已经看出了二郎三郎打算保护秀赖。二郎三郎眯起了眼睛。六郎心中一惊,通过相伴八年的经验,他感觉到了二郎三郎的杀意。
“是否该杀掉这个所得罗?”这个想法在二郎三郎的心头一闪而过。但六郎认为与其杀掉他,不如加以拉拢,要杀他随时都可以办到。六郎在这微妙的时刻,向所得罗伸出了援手。
“上总介大人是今天早晨离开江户的吗?”如果是一般的大名,按正常速度,现在应该刚到神奈川。
“上总介大人没有声张,随身侍卫有十名,全部骑马。”所得罗简洁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可能是感到了二郎三郎的杀意,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骑马——”忠辉一行人如果骑着马又不大事声张,现在可能已经过了藤泽。
“如果不在他们到达小田原之前和他们汇合,情况就危险了,柳生肯定不会在箱根山动手。”柳生很清楚,箱根山是风魔的势力范围。在这里动手杀人,等于向风魔宣战,他们肯定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而小田原是大久保忠邻的领地,戒备十分严密。因此,柳生的伏击地点应该在小田原附近的二宫或国府津。柳生忍者大概会迂回到忠辉一行的前面进行伏击。从方向上来看,他们将会面向东边,背靠箱根山。也就是说,风魔将从背后攻击柳生。风斋看了一眼二郎三郎,“放吗?”风斋是在询问,要不要放飞隼和箱根山联络。
“好吧。”二郎三郎有些不太情愿,“还来得及吗?”风斋急忙起身去了角楼,飞隼就是从那里放飞的。支援忠辉的事情至此暂时告一段落。
“你的目的是什么?”二郎三郎向所得罗问道,语气十分严厉。
“我只是想帮助上总介大人而已。”所得罗假装没听懂二郎三郎的意思。
“不是这件事。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控制忠辉。”二郎三郎又紧追不舍地补充了一句,“控制了他,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我是弗郎西斯会的传教士,之所以这样做,没有任何个人的理由,完全是为了教会,为了上帝。”
“你是想以忠辉为统治者,在日本建立上帝的国家吗?”        ?
“俗世中不可能存在上帝的国家。”所得罗的表情也一转变得十分严肃,“我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传教士,连我们自己的国家,都不能被称为上帝的国家,在异国他乡,又怎么可能实现这个想法呢?”
“那你有什么计划?”
“我想得到传教的自由。佛教当然也可以并存,我只希望能够自由地向子民们传播上帝的福音。”二郎三郎陷入了沉默。六郎觉得所得罗所说,和二郎三郎的梦想很接近。二郎三郎本人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保持沉默。
“对我们而言,新教徒都是恶魔,但即便这些恶魔在日本传播他们的教义,也没有什么关系.说这些话可能会遭到上帝的惩罚,但我希望所有人都有信仰的自由。”所得罗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二郎三郎,“而且,据我了解,大御所殿下不也是正在准备建立这样一个国家吗?”
二郎三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你不惜发动一场战争吗?”
“决不、决不,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战争太悲惨了,没有罪的人们,将蒙受巨大的不幸,这违背了我们传教的初衷,我决不会考虑这样的事情。”
“如果战争将不可避免,你会怎么做?”二郎三郎步步紧逼。
“我会选择死亡。对基督教的传教士来说,能够为了信仰,为了上帝献出生命,是一种光荣,如果能够殉教,我不会有任何遗憾。”所得罗的表情很神圣。他的想法让二郎三郎和六郎一时间有些难以理解。

一队武士如狂飙般一闪而逝。这些武士正以惊人的速度从箱根山上飞奔而下。到处都是没有道路的森林和草原,武士们时而隐没在一丈多高的野草中,时而在树梢上纵跃前行,旁人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即便真有行人看到了,也会以为是一群妖怪。因为这种速度已经超过了正常人可以想象的范围。这群武士共有五十人,以风魔小太郎为首。经过一阵如此剧烈的飞奔之后,小太郎依然面不改色,果然是名不虚传。骏府的飞隼传书上,只写了忠辉的护卫人数,离开江户的时间,全体乘马,敌人是柳生。没有写理由。但要求必须保护忠辉的安全。小太郎见信后毫不迟疑地命令出发,现在不是考虑理由的时候。既然用飞隼传书,说明事情十分紧急,既然紧急,就必须立刻出发。于是小太郎马上就开始飞奔,部下们会自动跟了上来。
小太郎一边奔跑,一边紧张地计算着。忠辉一行的马速如何,在何处休息,柳生在何处超越忠辉,会在何处伏击。计算完毕之后,小太郎大声喊出了结论:“大矶,下午四点。”
从江户到大矶有十五日里(五十九公里),如果步行,需要整整一天。但如果是骑马,走完这点路程是很轻松的。可是忠辉一行想必不会连夜翻越箱根山,应该会在小田原休息一夜。所以他们将在天黑前赶到小田原。从大矶到小田原还有四日里。这些就是小太郎做出“大矶,下午四点”的判断的理由。再有,忠辉一行骑马,应该会沿海岸线前进。柳生的伏击地点应该会在大矶海岸。风魔必须要在下午四点之前赶到那里。
五十名武士不可能像在旷野中一样,在小田原市区奔跑。小太郎对此早已做好了安排。二十艘被称为“小早”的快艇已经在港口待命。想要把忠辉安全地运抵骏府,使用“小早”也是上策。五十名武士上船之后,二十支长橹一起摇动,小艇如箭一般驶岀了港口。
“小早”接近了大矶海岸。
“快看。”一名小头领指着海边喊道。十一匹马被笼在一处,五名骑手骑在马上,还牵着另外的六匹马。四名武士站在岸边喊着什么。另有二人站在浅水处,其中一人一边笑着,一边试图把另一人的头按进水里,看样子是在戏水。旧历的九月是阳历的十月,海水应该已经很凉了,可这根本就无法影响戏水者的兴致。小太郎迅速取出望远镜,调好焦距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吸了一口凉气。那个按着别人脑袋的武士正是忠辉。
“这就是那位正主啊。”
“还在玩,一点都不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没察觉,这么晚了,还在海水里——”正在说话间,从松林中冲出二十余骑头带斗笠的骑士,从容不迫地把忠辉等人围在了当中。
“铁铳准备!靠上去!先救上总介大人!挠钩准备!”二十支快艇同时劈波斩浪向岸边冲去。同时,忠辉像一条大鱼似的,转眼间就游上了岸。柳生忍者-拥而上。忠辉的侍卫,片刻间就有二人被砍翻在地。
“开火!”小太郎一声大喊。虽然还没有进入射程,但至少可以对敌人产生威慑。二十支铁铳一齐开火,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柳生忍者们不禁为之一震,有二人中弹倒地。小船上的另外二十人又进行一次齐射。柳生忍者只得暂时后退。忠辉趁机一跃上马,向小田原方向疾驰而去,但只是独自一人,侍卫们没有追上来。
“跑得真快啊!”小太郎一边看着急忙转身追赶忠辉的柳生们,一边叹道。但小太郎错了。忠辉不是要逃走,而是要把柳生从侍卫们身边吸引开。跑出很远一段距离之后,忠辉突然在不减速的情况下,原地调转了马头,骑术十分了得。调过方向之后,忠辉抽出插在马鞍旁的长刀,一磕马腹,反向柳生忍者发起了冲锋。他赤裸的身体还在滴着水珠。眼看忠辉就要撞上自己,紧追而来的柳生忍者不得不勒住了缰绳。忠辉和追敌擦马而过,双方错身时,长刀电闪而出。一名,两名,三名,四名,五名。在回到侍卫们身边时,忠辉已将五名敌人斩于马下。柳生忍者在片刻的混乱之后,立刻试图重组战斗队形。

“开火!”小太郎又发出一声大喊。二十支火铳一齐喷射出火焰,“小早”已经迫近了岸边。小太郎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射偏。八名柳生忍者,每人都中了两发以上的弹丸,身体从马上飞了出去。柳生只剩下了五个人。但这五个人依旧十分强悍,他们一步也没有后退,径直冲向了忠辉。忠辉再次打马上前,和刚才一样,又和敌人打了一个照面。这一次,柳生忍者倒下了三个人。最后的两名柳生忍者使出了柳生的绝招。一人抛掉长刀,从马上飞身跃起,向忠辉直扑过来。忠辉一刀砍掉了他的首级,但失去了头颅的柳生忍者依然抱住了忠辉,使他暂时无法动弹。最后一人挥刀直刺自己同伴的身体,这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壮烈打法。如果忠辉不是全身赤裸,这次攻击可能就成功了。忠辉在敌人的兵刃将要触及自己身体之前,间不容发地滑到地面,同时脱手飞出长刀插入了敌人的面门。这名柳生握住透脑而入的长刀,未及拔出已经气绝身亡。忠辉迅速奔回两名倒地的侍卫身旁。一人已当场毙命,一人失去了左臂,已经进行了紧急止血。
“医生!”就在忠辉大喊的时候,小太郎已经趟着水走了过来。
“抬到船上吧。那边有医生。”
“多谢相助!但你们是什么人?”忠辉毫不含糊。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清楚,又怎么能上他们的船呢,上了船就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们是大御所殿下麾下的水军,奉殿下之命前来迎接大人,让您的部下受到了损伤,是我们的失职。请您恕罪。”小太郎面不改色地撒着谎。操着作战快艇,手持火铳。还是自称大御所水军比较自然。
“骏府连水军都有了!”忠辉大吃一惊。也难怪他吃惊,德川水军由奉行向井兵库率领,平时驻扎在三蒲半岛的三崎,从来就没有人听说过骏府水军。
“清水、江尻的港口中,每天都有往来的中国船和南蛮船,如果没有水军,根本无法维持秩序。”这是事实,南蛮船吃水深,需要用小船向岸上运送人员和货物,小船的数量增加之后,就需要有维持秩序的水上力量。风魔自荐承担了这项任务,并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而用来完成这项任务的,正是快艇“小早”。
“没想到啊,没想到。”忠辉吃惊的样子,透着年轻人特有的单纯,小太郎立刻就喜欢上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这是一个爽快人。”一面命令部下搬运伤员,小太郎一面想道。同时,他在心里有了一种感觉,“危险。”身为德川家的公子,却拥有这样直爽的性格。在很多意义上来看,这都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情。首先,忠辉太容易被人欺骗。但更危险的是,这位公子的身上聚集了太多的人气,必然会被为政者(秀忠)所忌。而秀忠深知自己不得人心,更增加了他对忠辉的嫉妒。只要忠辉不加收敛,秀忠必定宁愿冒天下之大不謎,也要先将其除去而后快。这次柳生的暗杀行动,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这位公子的一生,注定要多灾多难。”这是小太郎的直觉。
而忠辉的一生,正好印证了小太郎此时的想法。七年之后的元和二年,忠辉被秀忠没收了全部领地后,又被流放。辗转于伊势朝熊,飞驿高山,信州取访等地之后,以九十二岁的高龄去世。他以流犯的身份见证了秀忠、家光、家纲、纲吉四朝。众所周知,直至昭和六十一年(一九八六年),经历了三百零三年之后,忠辉才得到了德川家的赦免。

小太郎和忠辉一行一起进入了骏府城。即便有人在暗中监视,也会把他当做是忠辉的一名随行侍卫。据记录记载,忠辉携十名侍卫入城,其中一名负伤。小太郎也被计入了十名侍卫之中。进城之后,小太郎就失去了踪影。因此,内城的城守记录的侍卫人数为九人。后来这个误差被发现,两名城守还因此受到了处分。小太郎必须在忠辉之前见到二郎三郎,以便向二郎三郎以及六郎和风斋通报情况。
“他杀了十个敌人!”二郎三郎十分吃惊。
“是,他的剑法完全超出了普通的公子们,已经可以跻身一流剑客之列了。”小太郎不禁又回想起了,忠辉把敌人从侍卫们身边吸引开之后,展示出的精妙剑法。
“听说,他是跟奧山休贺斋学习的剑法——”二郎三郎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奥山休贺斋师从上泉伊势守学习了新阴流剑法,是柳生石舟斋的师弟。后来独自开山立派,创建了奥山流。奥山休贺斋是家康的剑术师傅。家康曾获得过奥山流的证书,在当时的武将当中,是一名很罕见的剑术高手。忠辉看来是继承了家康的这部分天赋。
“大矶海岸的海浪一向很大,他竟然会在那里游泳。”说话的是六郎。的确,忠辉的行事不像是德川家的公子。一般来说,家臣们决不应该让他这样做。可是随行的家臣竟然未加阻拦,说明他们对忠辉的本领有充分的信心。
“他游泳时就像一条大鱼,根本不在意波浪,这份水感应该是天生的,在他的左臂上,甚至长着鳞一样的东西。”忠辉在小艇上就让小太郎见识了自己身上的鳞,真是个急性子的年轻人。
“如果让此人成为了七十五万基督徒大军的统帅,天下从此多事了。”风斋非常担忧地说道,看来这位老人真的对忠辉生出了畏惧之意。
“那只是散居在全国的基督徒的人数而已,只要他们不聚集在一起,就不会产生任何危害,另外,川中岛十四万石的领地,力量是不是太单薄了。”小太郎一贯都表现得十分现实,他的意思是说,七十五万基督徒大军云云,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而且他首先还得从秀忠手中保住性命再说。”二郎三郎说完,看了六郎一眼,意思是让六郎去保护忠辉。六郎感觉到了一股重压,低头思虑良久之后,他果断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保护殿下已经让我无法分身。”
“那怎么办?”二郎三郎毫不放松地追问道。
“看看在大矶海岸的战斗情况,他的部下中应该没有能人主君为救部下而不得不亲自诱敌,这些部下大概派不上什么用场。”
“青蛙藤左。”六郎推荐了所得罗的心腹,“至少比那些侍卫强。他至少懂得如何拼命。”以血肉之躯挡住来犯之敌,以便为主君创造逃走的机会,这是侍卫们的使命,忠辉的部下在这方面欠缺经验。
“让忠辉大人离开江户返回松代,有了地利,藤左也可以应付了。”风斋插言道。
“信州松代和江户没有太大的区别,最好是把他的封地换到更靠北的地方。”二郎三郎看了一眼小太郎之后说道。
“我赞成,但仅凭这些还不够。”小太郎考虑了片刻之后说道,“首先,要造成大御所殿下和上总介大人不和的假象。”这句话切中了要害,将军秀忠还不知道忠辉的潜在实力。这次暗杀忠辉的理由,是因为忠辉直截了当地向秀忠询问。外界有传言说,大御所殿下是由别人假冒的,不知是否确有此事?秀忠因此而惊慌,才会派人暗杀他。作为秀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外界知道,自己是从假家康手中继承了将军的宝座,尤其不能让忠辉知道。现在秀康、忠吉、信吉三兄弟已经去世,能够威胁自己将军之位的,仅剩下忠辉一人。如果秀忠得知忠辉拥有七十五万基督徒的支持,肯定会立刻将其除掉,甚至会不惜岀动大军。而秀忠一旦认为忠辉和二郎三郎有结盟的迹象,更会不顾一切地展开行动。这就是小太郎建议制造二郎三郎和忠辉不和的假象的原因。

花井三九郎和山田长门守、松平赞歧守、皆川十照的对质,是在骏府进行的。那一天,是庆长十四年九月二十三日。松平出羽守虽然也在诉状上署名,但没能来到对质现场,因为他没有被传唤,理由是他年纪尚轻。其实,出羽守此时二十五岁,在当时已经不能算年轻了。其实,是忠辉因喜爱其诚实的人品,在背后给予了关照。
“他是一位可以信任的人。不管胜负如何。我实在不愿意看见他被卷入到这种无聊的事情里来。”经忠辉求情之后,二郎三郎才做出了上述的处置。
据《德川实纪》中记载,出羽守对这个处置不服,主动来到了骏府。二郎三郎见到他之后发怒道:“谁让你来的?年轻人为何如此不明事理!”随后便将出羽守逐出了城。我们现在仅知道,这场官司开始于九月二十三日,十月二十七日下达了处罚令。在这三十余日里,各方大概进行了一场较力,但最终还是于十月二十七日执行了大御所的处罚令。这次判决很难说是一个公正的判决,因为二郎三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处罚花井三九郎。如果判决对花井三九郎不利,秀忠必然会追究忠辉的连带责任。获悉了忠辉的特殊才能之后,二郎三郎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而且,二郎三郎同时还要保护,忠辉名誉上的家老大久保长安。因此,他必须要在审理过程中做足文章。
判决的内容如下:
花井三九郎:免责;
山田长门守:破门之后切腹,其子因幡守切腹;
松平赞歧守:破门;
皆川广照:破门;
松平岀羽守:破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判决有些过于严厉。山田长门守等原告接到判决之后,无不大惊失色。
庆长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山田长门守怀着一腔怨恨,无奈切腹自尽。原为江户家老的松平赞羽守破门后,被逐出了川中岛,之后下落不明。未能出面对质的松平出羽守,也受到了破门的处罚。但在第二年即被赦免,又回到了忠辉的身边,不久就得到了五千石的领地,后来又被增加至二万石。皆川广照被《藩干谱》等文献,记载为此次控诉事件的主谋。毫无疑问,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广照拥有四万石封地,是川中岛藩内实力首屈一指的大名,他没有必要主谋这次内迁。史家应该是不敢明言山田长门守是主谋一事。山田长门守是土井利胜的女婿,同时,他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酒井重忠。有传闻说土井利胜其实是家康之子,作为当时的无双智者,他是秀忠、家光两代将军的重臣,而酒井家则与德川家有着深厚的渊源。可能是出于对这两家的顾忌,史家才会把没有任何背景的广照当做了这次事件的主谋。广照在破门后,闲居在京都的智积院。而其子隆庸一直蛰居在八王子一带,谋求家族的再起。
有一封隆庸在庆长十五年五月,写给熊野那智权现(那智权现,日本神教中的神灵,译者注)的祈愿书,一直被保留至今。在书中隆庸许愿道,如果在当年得到赦免,愿向神献上黄金百两及神马五匹。如果在第二年得到赦免,今后将每年都献上黄金三十两。如果两年内得不到赦免,希望神能够赐给自己死亡。很不幸,皆川父子得到赦免时,已经是十四年后的元和九年五月了。其后父子二人又为第三代将军家光效力,广照得到了一万石的封地,并在四年后的宽永四年去世。隆庸在宽永九年被晋升为禁军统领,也被赐予领地八千石。
关于川中岛藩内迁的判决结束了。茶阿夫人、忠辉和花井三九郎一起,乘坐风魔的关船回了江户。所谓的“关船”,配有桨手五十名,战士五十名,是真正的战船。众人乘坐的关船横渡骏河湾后,绕过伊豆半岛进入相模湾,然后在江户铁炮州靠岸。
忠辉一行没有上岸,而是转乘小船沿江而上,直抵自己在浅草的川中岛藩的住宅。有五十名侍卫随行,这些人都是青蛙藤左率领的忍者。
同一时期和松平忠辉事件平行,还有一件非常重要,但意趣全然不同的事件发生。事情发生在皇宫之中,后来被称为“宫女私通事件”。事情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几名京都皇宫中的宫女,和几名官员私通的事情败露了。但因为宫女们曾经被后阳成天皇宠幸过,这几名官员的行为已经冒犯了皇室的威仪,再加上后阳成天皇大发雷霆之怒,所以事情的性质才显得有些重大。
事情的起因是一名叫花山院忠长的年轻官员,垂涎于一位叫新大佐的宫女的美貌,这位新大佐是广桥大纳言之女。花山院忠长请可以自由岀入内宫的药师兼安备后,为自己传递消息。新大佐大概也是一位猎奇心旺盛的女子,在美貌女子中,这种情况很常见。总之,花山美梦成真,二人开始在兼安的住处幽会。
花山的艳遇很快就被他的狐朋狗友得知,以猪熊教利为首的七名年轻官员也蠢蠢欲动。最后,猪熊提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通过兼安备后和他十八岁的妹妹赞歧,年轻官员们给一些宫女送去了情书。有三名宫女以及同样身为宫女的赞歧本人,未能拒绝年轻官员们的诱惑。这三名宫女是二十岁的权点侍、十六岁的掌侍、十八岁的官内侍。
四名宫女趁着歌舞伎艺人进宫献艺时,扮成舞女溜出禁宫,在兼安的住处和年轻官员们见了面。七人中的飞鸟井雅贤来自于一个蹴鞠世家。说到蹴鞠,当时以贺茂的松下家实力最为雄厚,并可以向学徒授业并颁发资格证书。雅贤向幕府申请后,夺得了颁发证书的资格。松下家的女儿是皇宫中的一名宫女,碰巧得知了这个丑闻后便告了官。后阳成天皇闻讯动了雷霆之怒。庆长十四年七月四日,以新大佐为首的五名宫女被逐出皇宫,返回原家。花山院忠长等七人被革职,主谋猪熊教利和兼安备后逃往九州。由于当时的朝廷没有司法权,所以后续的处置只能委托幕府办理。
《德川实纪》在七月十四日的日记中记载了这件事。大概是因为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在这一天来到骏府,和二郎三郎商议了此事。天皇的怒火久久不能平息,他要求将案犯全部处死。但事情的性质还没有达到死罪的地步,而且天皇之母新上东门院也希望二郎三郎宽大处理此事。可是,二郎三郎欠着天皇一个很大的人情。在和秀忠的争斗中,二郎三郎担心自己会被谋害,便把自己假扮家康一事禀告了天皇,并把天皇当做了一道护身符。天皇在了解了全部隐情后,在授予秀忠征夷大将军的同时,把天下武家领袖的称号保留给了二郎三郎。二郎三郎必须要报答这份恩情。但是就眼前的这件事来说,二郎三郎并不认为遵照天皇的要求处死所有案犯,就是报答了恩情。
二郎三郎于八月四日,派板仓重昌和大泽基宿二人进宫禀告天皇,尽管自己愿意遵承天皇旨意处死全部案犯,但希望在此之前可以进一步查明案情。这明显是一种拖延战术,希望时间可以平息天皇的怒火。猪熊教利在九州被捕时,是九月二十三日。同一天,板仓胜重离开骏府返回了京都,并进宫上奏天皇,可否将猪熊、兼安二人斩首,其他案犯罪减一等,全部流放。

据说后阳成天皇对这个判决很不满。但事已至此,天皇也很难推翻幕府的意见,强硬地要求处死所有案犯。就这样,案件暂时告一段落。《德川实纪》中记载此事的日期是庆长十四年十月十日。从表面上看,二郎三郎的拖延战术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后阳成天皇在事后一直郁郁寡欢,近臣、皇后、母君一律不见。到了年底,幕府突然收到了天皇准备退位的消息。实际上,后阳成天皇退位的想法,已经由来已久。在庆长三年(一五九八)十月,太阁秀吉死后两个月,天皇就曾经突然要让位于弟君八条宫智仁亲王。当时天皇提岀的理由是御体违和,但皇家、朝廷以及丰臣家的五大老都对天皇的本心不得而知,全体束手无策。而且继位者并不是皇太子一宫良仁亲王,这种做法于礼不合。皇家内部也认为这是天皇的乱命。最后,那次的让位只能不了了之。
事后,天皇非常愤怒,无论如何也要把皇位传给八条宫亲王。不但一宫良仁亲王,还连带着次子二宫幸胜亲王,都被他强迫出家为僧。一旦出家为僧,自然也就丧失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当时,一宫亲王只有十四岁,他对失去继承皇位一事十分痛惜。
“亲王殿下,落泪不止。”这是壬生孝亮日记中的描述。据说,一官亲王出家后,除了寺中僧众,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在两位兄长出家之后,三宫政仁亲王成了仅存的皇子。三宫当时只有三岁,他就是后来的后水尾天皇。顺便提一句,“后水尾”是天皇亲定的名号,而“水尾天皇”指的是葬于水尾的清和天皇。清和天皇也是一位并非出于自身意愿,却跃过自己兄长继位的天皇。由这个名号上不难看出后水尾天皇的心情。
三宫在庆长十四年时,只有十四岁,还没有举行成人仪式。按照常理,应该先举行成人式,再举行让位大典。可是后阳成天皇却将两个仪式同时进行,真是不顾一切了。
二郎三郎接到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报告之后,十分困惑。在上次的事件中,二郎三郎虽然违背了天皇的旨意,但初衷是要维护皇室的形象。难道是这件事伤了天皇的心,才令其突然作出了退位的决定?如果真是这样,二郎三郎就等于做了一件恩将仇报的事情。对二郎三郎来说,这是一种耻辱,是一种背信弃义。
二郎三郎先推脱说,要和秀忠商量此事。然后立刻派六郎去了京都,以探明天皇的真意。六郎把二郎三郎的护卫任务委托给风斋,自己以每天五十日里(一百九十六公里)的速度飞奔去了京都,并于第二天傍晚抵达。
五年前的庆长九年,六郎在皇宫中得到了一位知交——皇宫忍者首领青地新左卫门。凭借着新左的帮助,六郎才成功地把密信承交给了后阳成天皇。那以后,六郎没有去过京都,和新左卫门也没有通过音讯。但只要见面,二人肯定还可以推心置腹,这就是忍者知己间的信任。
但在五年前,新左卫门就已经上了岁数,他的手下也都是一群老龄忍者,现在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世。甚至皇宫中是否还有忍者,尚且是一个疑问。天皇的那一点可怜的收入,根本就供养不起忍者。皇宫忍者肯定都是无偿地在为天皇提供护卫,所以才会全是老年人,年轻忍者对朝廷是不会有这份忠心的。六郎没有迟疑,立刻进入了皇宫,上了屋顶直奔正殿而去。在六郎到达正殿之前,屋顶上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
“好久不见,甲斐的六郎。”青地新左卫门依然健在,但已垂垂老矣,老得连屏息隐身也难以做到了,可能见到新左卫门,六郎依然很高兴。
“您看上去还很硬朗嘛。”
“硬朗什么呀!和死人差不多喽。”新左卫门说完,咧着嘴向六郎一笑,看上去简直就是一颗骷髅在笑。六郎不知该如何回答新左卫门的话。

“又来给天皇送东西吗?”新左卫门用揶揄的口吻问道。
“不是,我想知道天皇的真实意图。"六郎直率地答道。
“呵呵呵……”新左卫门的笑声听上去像山间野犬的吠声。
“是大御所还是将军?”新左卫门是在问六郎奉谁的命令而来。
“当然是大御所殿下。”
“是让位之事吧。”
“是。”
“呵呵呵”新左卫门又一次像野犬似的笑了一阵之后,又说了一句让六郎大感意外的话,“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不带点礼物来,就想让我告诉你吗?”六郎有些迷惑,他无法猜出新左卫门的真实意图,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从眼前这张堆满皱纹的脸上,很难看出任何迹象。
“人活到这个岁数,和妖怪也差不多了。”六郎在心中感叹道。
“您想要什么?”十有八九,新左卫门会问什么情报,对忍者来说,“礼物”一般说来指的就是情报。新左卫门的回答让六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找几个十八九岁姑娘吧。”六郎哑口无言。尽管不知道新左卫门的年龄,但至少也该过了七十岁。过了七十岁的老家伙,还想找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简直就是妖怪。
“这段日子口袋里缺钱,好久没尝过姑娘的味道啦。”新左卫门嘿嘿一笑,嘴里的牙齿已经没剩几颗了,看上去就像一个黑黑的洞,“再说,那种话题,在这里也没法谈啊。”的确如新左卫门所说,在天皇的正殿旁,谈论天皇本人退位的问题,的确很不合适。
“那种地方会不会隔墙有耳啊。”听六郎这么一说,新左卫门带着嘲笑的表情撇了撇嘴。“正合适,在那种地方没人会注意我们在谈那么重要的事。”

这个时期,京都的游郭集中在三筋町一带。两人在三筋町的一家店中落座,按新左卫门的希望唤来了三名十八九岁的姑娘。到这时六郎才明白,新左卫门的话很正确。在这里只要不使用“皇宫”、“天皇”等字眼,不管说什么都是安全的。两人的谈话内容,早已超出了姑娘们的理解范围。新左卫门左拥右抱,时不时地摸摸姑娘们的小手,捏捏她们的屁股,弄得姑娘们娇呼连连。六郎实在无法忍耐新左卫门的丑态:“那件事……”新左卫门答道:“和你的主人一样。”
这句话说的是二郞三郎。也就是说,天皇退位后将成为太上皇,就像二郎三郎辞掉将军之职后,做了大御所一样。
“那他退休之后,具体都准备干些什么?”六郎不能不有此一问。二郎三郎成为大御所之后,准备干建立公界这样的大事,不知天皇是否也有与之匹敌的计划。
“那还用说?他想回到从前。”新左卫门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真的吗?”六郎大惊失色,紧张地盯着新左卫门。
“回到从前”指的是王制复古,即废除幕府的统治,回归天皇亲政制度。真是异想天开。现在提出这种事情,毫无疑问立即会遭到幕府的弹压,而且对手是阴险残忍的秀忠。谁知道他会用上什么样的手段?说不定会派人暗杀太上皇,也有可能会把太上皇流放海岛。在很多年以后,后水尾天皇也准备退位。消息一经发布,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当时身为大御所的秀忠闻讯大怒,准备把后水尾天皇流放到隐歧的海岛上。在箱三代将军家光的极力反对之下,事情才不了了之。但这件事很清楚地反应了秀忠内心对天皇的态度。
后阳成天皇现在也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后阳成天皇原本就非常希望恢复天皇亲政的制度,他对事事都要看武士阶层脸色的现状,表示出了极大不满。他在位时,一个又一个地恢复了许多朝廷的旧礼。天皇在自己的图书中,每一册都署上了“神武天皇百余代末孙周仁”的签名。这个签名如实地反映出了天皇内心的想法。

对持有这种意识的天皇来说,现在幕府的政策令他无法忍受,特别是秀忠成为将军之后,对朝廷的轻视已经达到了极点。天皇从二郎三郎呈上密信中获知了,秀忠是如何不光彩地登上将军宝座的。他经常在激愤之余,准备向天下公布这个秘密。可如果这样做了,天下又将重回战国乱世。就算能够打倒秀忠,世上也将是一片战火。城镇将被烧毁,众多的百姓将失去生命,就连皇宫可能也会毁于战火。不,最先被烧毁的,必定就是皇宫。德川家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亲手挑起战端的天皇。十有八九,自己也将被杀,弄不好皇统将自此而绝。
考虑到这些因素后,天皇也不敢轻举妄动。二郎三郎的密信也失去了利用价值。如果一定要加以利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公开密信来恐吓秀忠。但身为天皇,又不可能真的去做恐吓的事。后阳成天皇在下决心退位,不能说没有受到这封密信的影响。天皇退位后将成为太上皇,或出家成为法皇。身份变了,自然就少了束缚,很多想法都可以付诸行动,包括用密信进行恐吓。到那时,可以借用这封密信,要挟秀忠答应自己的一切要求。秀忠也许会杀死自己,但他也必须付出密信被公开的代价。即便太上皇被杀,也不会影响皇统的存续,新天皇对这些事情将一无所知。虽然自己不愿天下陷入战乱,但秀忠也必定怀着同样的心情。对他来说,答应自己的各种要求,肯定比让天下陷入战乱要强。这些是后阳成天皇心中的秘密。新左卫门在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巧妙地避开了天皇和大御所的名字。他的言谈中,不自觉地带着一股情绪。六郎并没有忽视这一点。
“怎么样?朝廷也能干这些事。”六郎读出了新左卫门的心声。说实话,对新左卫门的想法,六郎并不敢苟同。后阳成天皇现在打算做的事情,是无谋之举。虽然有些道理,但完全不现实。
他可以威胁秀忠。但天皇对秀忠的反应所做的预测,未免过于乐观。秀忠肯定会大吃一惊后陷入恐慌,可他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软弱的人。换作一个坚强的人,也许会很快冷静下来,先与天皇谈一谈,但软弱的人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除掉对方。这种情况很像女人看见了令自己恐惧的小虫子,因为出于对虫子的恐惧,女人会忘我地、不顾一切地将虫子打死。秀忠如果害怕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后阳成天皇。

当然,秀忠不能从正面下手,只能进行暗杀。他就任将军以来,已经做过若干次类似的事情了。柳生忍者不也正是因此才存在的吗?后阳成天皇对柳生忍者也没有任何防范。即便皇宫中的那群老迈的忍者全部聚集在他的身旁,如果柳生真的来犯,这些老人估计在片刻间就会全部变成一堆尸体。六郎的眼前浮现出了在增上寺,武田老忍者们被柳生屠杀时的惨状。甲斐的飞助悲壮但又毫无意义的牺牲,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悲可叹。而新左卫门等人也将面临着同样毫无意义的死亡,导致他死亡的原因,就是盲目的乐观。而这个愚昧的老忍者,现在还在为朝廷可以有一点点作为而沾沾自喜。
六郎快要无法克制自己了: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蠢?但看看身边的姑娘们,六郎无法明言,于是,六郎只好用尽全身力气,猛掴了新左卫门一掌。忙着和姑娘们调情的新左卫门完全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后,直接倒下昏了过去。
“别打架。”一个姑娘用力抱住了六郎的胳膊,其他人迅速起身,准备去外面唤人来。
“都别动。”六郎低喝一声,声音里流露出的气势,让女人们不敢动弹。“谁动,就杀谁。”逼人的杀气,森冷的目光,让女人们的心中一片冰凉。所有人都软倒在地,其中一个姑娘竟然吓得小便失禁。

六郎恢复了平常的表情:“大伙受惊了,但这是我们的家丑,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其实,他是我的父亲。”从年龄上看,新左卫门的确可以做六郎的父亲。
“我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无赖。他从没有给过家里一分钱,赚的钱都花在了女人身上,可是父亲到底还是父亲,几十年来自己一直在苦苦忍耐,但在今天终于不得不爆发了——”
“我母亲今天早晨去世了,母亲为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如果还是个人,父亲今夜就应该去为母亲守灵,说一句道歉的话。”
“但这个混蛋,竟然连一句人话都没有。”所以才会揍他,揍他的绝不是自己,而是死去的母亲……让人吃惊的是,六郎竟然被自己信口道来的谎话感动,渐渐地泣不成声。女人们往往都容易被这类话题打动,有三个姑娘已经开始抽泣。
“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已的父亲,现在我想好好劝一劝他,请让我们两个人待一会儿。”六郎一面鞠躬恳求,一面在每个姑娘的手里都寒上了一些银子。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表达了一番同情之后离开了。
“起来吧。”六郎向躺在地上的新左卫门说道。六郎早就发现他已经醒了。新左卫门慢慢地坐起身来,不停地揉着自己的下巴。“痛死我了。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干什么!”新左卫门的嘴里不停地嘟嘟嚷嚷着。
“刚才还算轻的。”六郎的眼中依然含着怒意。
“不就是和姑娘们玩了玩嘛!”
“谁说姑娘的事了!”六郎忍不住吼了一声,“我是说,你置陛下于险境,却还装成没事人的样子。你还能算是一个忍者吗?”
新左卫门神色大变:“你不用吓唬我。只要有那封密信,将军就不敢对天皇下手……”
“他敢!秀忠大人是个顾前不顾后的笨蛋!因为他是个笨蛋,所以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你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蠢货!”新左卫门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苍白。
“天皇陛下想不到也还罢了,他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但连你们都以为朝廷有很强的力量!这一点不可原谅!秀忠大人关原之战以来的所作所为,都已经写在那封密信里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他是个没脑子的人吗?可你们不但不阻止,却让天皇陛下为所欲为。这是不负责任!因为你们的不负责任,天皇陛下已经陷入了险境,还说自已是什么皇宫忍者!不知羞耻!”六郎还从未这样骂过一个人。这次他是真的动怒了——再怎么说,新左卫门等人也是皇宫忍者,为了保护天皇周全,应该尽到一切努力才对,岁数大了,人手少,这些都是借口,最起码,这些人不应该让天皇自己踏入绝境,这些人还算是皇宫忍者吗?简直不可原谅!六郎的澈动也感染了新左卫门。他现在浑身颤抖不已,甚至可以听到他发抖的声音:“真的,真的会下手吗?”新左卫门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一句话。
“会。柳生忍者会潜入皇宫下手。”
“柳生!”

“你们这些人,还能挡得住柳生吗?人数可远不止二三十人。”这是事实。如果宗矩打算潜入皇宫动手,至少也会派来上百人。
“皇宫忍者现在还有多少人?”新左卫门的回答令人有些心酸:“算上我,总共有十三名。”六郎沉默无语。
“这如何是好啊。”现在由新左卫门反过来追问六郎了。
“能否劝他打消让位的想法?”
“做不到。”六郎的话还没有说完,提议就被新左卫门否定了,一介忍者,怎么可能有改变天皇意志的能力?

“把大御所的密信偷出来!”
“什么?”新左卫门跳了起来。
“东西没了,想用时也就用不上了,只要不用那个东西,天皇陛下即使做了太上皇,至少也不会死。”
“太过分了,我身为陛下的护卫,怎能去偷陛下的东西?”
“偷东西是为了保护陛下,如果你做不到,我来干,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啦?”
新左卫门没有回答,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放在哪儿啦?”六郎又催促了一次之后,新左卫门总算抬起了头,眼睛有些湿润。
“我干,我不能让德川家的忍者来偷天皇的东西。”话里流露岀一名老忍者最后的骄傲:“我把东西偷出来保管好。如果天皇陛下有什么不测,我就把它公诸天下。”
“这才像皇宫忍者。”
二郎三郞的密信如果由天皇或太上皇公布,当然是一件大事,可如果由一名忍者来公布,天下人只会一笑置之,但六郎没有说出这句话,六郎又叫回了姑娘们,随后离开游郭,连夜返回了骏府。
十二月十七日,幕阁收到了希望家康和秀忠进京,参加后阳成天皇让位暨政仁亲王即位仪式的邀请,对此秀忠迟迟未作答复。直到第二年二月十二日,才做出了反应,请天皇陛下按自己的意志考虑退位一事。
天皇并未退缩,他将退位仪式定在了三月十八日或二十一日。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二郎三郎与阿梶夫人所生的市姬,于闰二月十二日猝死,年仅四岁。市姬是阿梶夫人唯一的孩子。关原战后,二郎三郎被强迫继续扮演家康。这时最初认可并关心他的,就是阿梶夫人,而且阿梶夫人爱上了二郎三郎。为了自己心爱的人,阿梶夫人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二郎三郎不可能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成功地扮演家康。凭借着阿梶夫人的力量,大奥的女人们全体接受了二郎三郎。秀忠的残忍和狡诈,始终未能影响到大奥。阿梶夫人原来最大的恨事,就是不能为二郎三郎生下一男半女。两人在一起七年之后的庆长十二年元旦,阿梶夫人终于生下了市姬。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有了市姬之后,从此再无憾事。他们的感情融洽得甚至让其他侧室有些嫉妒。市姬刚一出生就被指给伊达政宗之子忠宗为妻,准确地说,是伊达政宗在市姬出生之前,就通过本多弥八郎坚持不懈地前来提亲。
市姬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就连嫉妒阿梶夫人的侧室们,一见到漂亮的小市姬,就把满腔的怨恨抛到了九霄云外。二郎三郎去江户或出门打猎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来到市姬的身边,把她抱在怀中疼爱一番,市姬突然死了,病名未被记载。那天,在傍晚时她感到有些没精神,到了夜间突然就死了,连传医生的时间都没有。不难想象,阿梶夫人是多么的悲伤。二郎三郎担心她伤心过度会伤了身体,在半年后便把鹤松过继到了阿梶夫人的名下,由她负责照顾抚养。如果二郎三郎没有想出这个办法,阿梶夫人可能真的会随市姬而去。
二郎三郎自己也很悲伤。就在这个时候,秀忠的信到了。信中说他无法参加三月份的天皇让位仪式,希望大御所殿下代为出席。简直是开玩笑,以二郎三郎现在的心情,怎么可能去参加这种仪式呢?二郎三郎直言回信之后,秀忠竟然直接向天皇回信说,大御所因市姬的猝死而无法参加仪式,请将仪式押后。
后阳成天皇暴怒。
二郎三郎是从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的信中得知此事的。闻讯后二郎三郎惊恐万状,归根结底,“漂泊之民”的精神世界是以对天皇的崇敬为根基的。二郎三郎在对秀忠涌起了强烈的恨意之余,又不禁感到了恐惧。在秀忠心中全无对天皇的敬意,为了个人私欲,他肯定会不惜毁灭朝廷。就在这个时候,二郎三郎又接到了六郎的报告。听到后阳成天皇打算用自己写的密信威胁秀忠,二郎三郎心中万分焦急,他知道秀忠有可能会行刺天皇——这件事绝对不允许发生。
二郎三郎同意了六郎从天皇手中盗取密信的计划,六郎把盗信一事委托给了新左卫门。可即使是新左卫门,现在也不知道收藏密信的所在,肯定是被后阳成天皇秘密地收藏了起来。这也可以证明,天皇现在准备用密信豪赌一场。不管怎么说,在取得密信,迫使天皇放弃胁迫秀忠的想法之前,不能让他退位。为了不迫使秀忠暗杀天皇或太上皐,现在不惜使用任何手段。二郎三郎决定,再次祭出拖延战术。
二郎三郎利用了秀忠为自己营造的跋扈无礼的形象,向天皇提出了七条要求。广桥兼务和劝修寺光丰于庆长十五年四月二十八日向天皇转达了这七条要求。七条要求的核心内容是,先举办政仁亲王的成人礼,之后再举行让位礼。
关于这件事,天皇原来的想法是,两个仪式同时举行,原因是延喜之例。也就是说,后阳成天皇准备效仿醍醐天皇之例。醍醐天皇于宽平九年(八九七)七月三日,在举行成人式的同一天,继承了宇多天皇的皇位,从此开始了天皇亲政的延喜之治。在二郎三郎看来,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十分危险的。德川家主导的武家统治体制中,根本就没有天皇亲政的空间。
二郎三郎自己做了恶人,在这件事上彻底地站在了天皇的对立面上。结果,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举行了政仁亲王的成人式。第二年庆长十六年三月天皇让位。原本计划在四月举行新皇即位典礼,被拖延至了十一月末。但到了十一月末,密信仍未找到。

在此之前。市姬死前十天。庆长十五年闰二月二日。和在骏府进行的,对川中岛藩花井三九郎的审判一样,还进行了另一次审判。        
事情因越后福岛藩四十八万石大名崛直政的后继者直次,和直次的异母兄弟直寄而起。由于主君忠俊年仅十五岁,所以一切政务都被交给身为家老之首的直次处理。直次因此权倾福岛。
这次争执的起因是,直次和直寄的家臣发生了争斗。责任原本在直次的家臣一方,但直次迫使忠俊降罪于直寄的家臣。这个处置违反了镰仓幕府以来的,争斗双方都要处罚的武士阶层的规矩。直寄当然要提出抗议。原本就和异母兄弟直寄有怨的直次,诱唆忠俊将直寄逐出了家门。这是发生在庆长十五年正月的事情。
直寄在三年前骏府火灾时,碰巧在现场。他当时迅速赶至内城,抢救细软,分发工具,事后得到了二郎三郎“救火第一功臣”的称赞。在直次多年的欺压之下积聚的怒火终于爆发,直寄找到来骏府打猎的秀忠,对兄长直次提出了控诉。
二郎三郎听说此事之后,立刻想起了忠辉。现在二郎三郎很需要忠辉,很需要拥有七十五万基督徒支持的忠辉。但让这七十五万人散居在全国各地,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有把他们集中在一起,才能形成一股力量。以忠辉川中岛十四万石的领地,可以招揽的人数有限。但如果换成越后福岛四十八万石的领地,可以聚集的人数就会很可观。崛家发生的事情给二郎三郎带来了灵感。而且,崛直次是个蠢人,他忘记了自己的权势只有在福岛才有效。
直次和直寄的对质被安排在庆长十五年闰二月二日进行。在此之前,藩主崛忠俊给秀忠写了一封信为直次辩护。这不是一位藩主应该做的事情。二郎三郎马上就察觉到,这是直次的伎俩,并因此痛责了忠俊。对质只用了一天时间,当天就下达了判决。崛直次被没收了三条的五万石领地之后,流放出羽。主君崛忠俊尽管年幼,但忠奸不分,庇护奸臣,不是可以治理大国之器,被没收四十八万石领地,流放澳洲岩城。崛直寄因兄弟之争也被削减了二万石领地(原为板户五万石),改封饭山三万石。饭山三万石的领地原本是从皆川广照处没收所得。第二天,四十八万石的领地被转封给忠辉,川中岛的原领地也被保留。忠辉一夜之间一跃成为了拥有六十二万石领地的诸侯(后增至七十五万石)。
至此,二郎三郎又完成一次重要的布局。越后七十五万石新藩主忠辉诞生之时,他不禁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拥有七十五万石领地的藩主,在战时可以集结一支两万人的军队,这样一个后援对二郎三郎的重要意义不言自明。况且,忠辉的价值不仅限于此。他背后的基督徒是一股庞大的势力,另外还有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一旦伊达和忠辉联手而起,江户的秀忠也要胆颤心惊。而且,如果伊达和忠辉起事,肯定不会缺少呼应者——米泽的上杉,金泽和富山的前田,越前的松平忠直。如果这些军队从北方挥师而下,秀忠根本无法抵抗。而水户的赖房,骏府的赖宣,名古屋的义直也注定要注在二郎三郎一方。从军事层面上看,二郎三郎已经压倒了秀忠。现在正是招揽秀赖的大好时机。唯一让二郎三郞担心的,就是天皇让位一事。
皇宫忍者首领青地新左卫门比甲斐更焦急。自从六郎向他指出,柳生有可能暗杀天皇以后,这位老忍者就陷入了极端的恐惧。并不是害怕自己会死,而是担心天皇在自己的护卫下被刺,皇宫忍者将因此蒙上永远的耻辱。
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二郎三郎的那封密信,万般无奈之下,新左卫门监视了天皇数日。通常在采取这种方法之后,可以通过被监视者的一些细微的动作和眼神,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这次却毫无效果。即使天皇将密信随身携带,但沐浴时总得放在一边吧。在监视了天皇入浴时的情形之后,新左卫门绝望了。
一天,在天皇入浴时新左卫门进了天皇的书房,坐在天皇的书案前苦思良久之后,新左卫门决定认输,把此事交给甲斐的六郎处理。带着满腔的遗憾,新左卫门随手翻动着天皇的一些诗稿,他每天都会看到天皇在这里写写画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密信就夹在这些纸张中。



第十三章:大坂和平

岛左近正在舞枪。地点是天龙川二俣,俗称“大坂”的那个小村子。庆长十六年(一六一一年)二月就要过去了,在寒冷的二俣,也已经可以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气息。
岛左近现在挥舞的不是那支风魔巧匠打造的,枪中套剑的钢枪。眼下这支枪,长二米七十,木枪身中贯穿着一根铁心,坚固沉重。在无数次战斗中,岛左近使用同样的长枪,挑翻过无数的敌人。原来那支遗失在了关原,在大坂养伤时,岛左近又打造了一支,现在请人带到了二俣。
大枪在岛左近的手中上下翻飞,作为一位已经两鬓斑白的老者,他充沛的体力实在让人惊讶。大枪突然停住不动,岛左近单手持枪,直指天空。这份臂力在壮年中也难得一见。
原田市郎兵卫坐在一旁,心中除了感叹还是感叹。这么充沛的体力,这么健旺的精神,恐怕就是来十名武士,也根本不是这位大人的对手。尤其是近几日,他表现出了年轻人才有的亢奋,每天不舞一趟枪就无法平静下来。市郎兵卫知道其中的缘由——大坂的和平。
这件事是二郎三郎长年以来的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就是拯救秀赖。将军秀忠也有一个心愿,就是杀死秀赖,消灭丰臣家。只要秀赖在大坂一日,江户的秀忠幕府就不能高枕无忧。必须要进行最后的决战,并杀死秀赖,才能完成德川家的百年大计。
二郎三郎和岛左近的想法与秀忠正相反。他们希望秀赖能够活下去,丰臣家也可以得到存续。从而使东西两方保持一种紧张的平衡。这样做不是为了向丰臣家尽忠,而是为了天下的和平,为了避免出现秀忠的恐怖独裁。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丰臣家现在至少要在表面上向德川家称臣。尽管原来二百万石的领地,现在已实际减少到了六十五万石。但丰臣家手中握有太阁秀吉留下的巨大财富和名扬天下的大坂城。即便降格为大名,也仍然拥有强大的实力。如果再考虑到,丰臣家原是德川家的主君,秀赖至少也可以得到德川家亲藩的高贵地位。
现在二郎三郎决定进行一次休克疗法。三月二十八日,他将要在京都二条城,和秀赖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判。三月二十七日,后阳成天皇的让位仪式将如期举行。二郎三郎会按照原计划出席。第二天,他准备和秀赖进行这次重要的会见。万事俱备。
在两年前的庆长十四年(一六O九年),二郎三郎定下了两个婚约。第九子义直娶纪伊三十七万石大名浅野幸长的女儿。第十子赖宣娶肥后五十二万石大名加藤清正的女儿。浅野幸长的父亲和太阁秀吉是姻亲,加藤清正则是秀吉的远亲。通过这两个婚约,三家结成了姻亲,二郎三郎的意图非常明显。以上二人和广岛的福岛正则,是丰臣家现在最为仰仗的三位大名。其中的二人已经完全站在了二郎三郎一方。
这次二条城会见的前期安排,二郎三郎全部委托给了这二人。表面上还有福岛正则。这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同时也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二郎三郎告诉他们,自己的目的是要保护丰臣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形式上的臣服是必不可少的。只要是认清了眼前形式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二郎三郎的话很实际,也很有效,并且极具诚意。表情、态度、言语都非常诚恳,绝对不是在演戏。让天下保持和平,让百姓能够拥有自由,是他毕生的梦想,也是生活的目标。
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很感动。二人发誓,为了实现大坂和平,自己会倾尽全力,安排好这次会见。
不用说,淀君依旧表示了反对。她声称,二郎三郎想见秀赖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他亲自来大坂城,这才是面对旧主应有的礼数。让秀赖去二条城,如果发生了危险怎么办。但幸长和清正表现得很强硬,半步也不肯退让。二人说,秀赖公的生命安全由他们来保证,如果怀疑这一点,就是对他们的不信任,从此以后自己将和丰臣家恩断义绝。
不仅是他们二人,二郎三郎也非常重视秀赖的安全。在二月末,他就派了百名以上的风魔先行去了京都。负责指挥的是风斋,二郎三郎原本希望小太郎可以亲自走一趟,但在如此紧急的时刻,他必须要坚守箱根。搜集、分析江户方面的情报,片刻也离不开小太郎清楚的头脑。
二郎三郎原计划是在京都参加完天皇让位仪式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会见秀赖。这样做可以不给秀忠任何可乘之机。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也默契地一直在暗中操作此事。但淀君强硬地表示了反对之后,她的左右把这个消息卖给了大坂的商人。情报很快就传到了秀忠的耳中,并引起了他的警觉。
二郎三郎如果准备灭掉丰臣家,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期,特地在二条城和秀赖见面。他这样做的目的,除了通过让秀赖向德川家表示臣服,从而拯救丰臣家,很难再做他想。而只要秀赖还在世,秀忠就不能毫无顾忌地除掉二郎三郎。秀忠不能容忍出现这种局面,可是他立刻也想不出什么光明正大的应对之策。只能继续进行暗杀。
秀忠和柳生宗矩频繁地进行密谈的情报,迅速地传到了小太郎处。小太郎推测,他们不是想破坏大坂和平的到来,就是准备趁二郎三郎去京都的时机,起兵攻打大坂。二郎三郎命本多正纯和其父弥八郎加强联系,希望以此唤起弥八郎的注意,从而达到牵制秀忠的目的。一日不査明秀忠的动向,小太郎就一日无法离开箱根。潜入大阪和京都,打探消息并保护秀赖和二郎三郎的任务,只能交给了风斋。六郎则必须留在骏府保护二郎三郎。风斋率风魔岀发前往京都的前夜,二郎三郎邀风斋、六郎和阿梶夫人在大奥小酌。        
“能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二郎三郎感慨万千,关原战后的十一年,每一天都充满了血雨腥风,“我感觉,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
这是肺腑之言。谋求大坂的和平,不是为了丰臣一族的存亡,而是为了全日本的和平。是建立一个自由国度的第一步。战士二郎三郎毕生的梦想,现在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能有今天,全是你们几位的功劳。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们,并希望大家能够再接再厉。”二郎三郎把手放在榻榻米上,向风斋和六郎深施一礼。
六郎来见岛左近,商议去京都的相关事宜时,描述了二郎三郎的话,“大御所殿下这回是当真的,他为大坂的和平不惜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岛左近心中一热。这一年二郎三郎六十九趴一位六十九岁的老人,不惜以性命做赌注,也要为天下的和平争取一线的希望。人们总是误以为,人老了来日无多,因而对剩余的生命也就无所谓了。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剩余的生命越短,人越不愿浪费宝贵的时间。比起年轻人来,老人的舍命一搏更少见,更沉重。岛左近为二郎三郎感动,为二郎三郎热血沸腾。
“呵!”岛左近一声大喊,长枪脱手而出,箭一般的钉在了大樱树的树干上。市郎兵卫点了点头。他很理解岛左近的心情,而且他自己心中也同样热血拂腾。
“今年要在京都看樱花啦。”岛左近拔出长枪,有些抱歉地抚摩着大樱树的树干。

在大坂,福岛正则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在伏见的住宅。对淀君无休止地推三阻四,他已经忍无可忍我不管了。今后为了这个婆娘,连一根指头我也不愿意动了。”正则彻底被激怒了。加藤清正也决定撕破脸皮。他把正则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淀君和秀赖。
淀君险些被气疯了,忍不住破口大骂。但她不知道,清正的嗓门更大。即便是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能够压倒一切。清正一声暴喝,立刻淹没了淀君歇斯底里的骂声:“女人闭嘴!”淀君愣了一下,才明白清正是在对自己说话。她被清正的无礼惊呆了。
“这是军事会议,不用女人在场。我只想知道少主的想法,如果少主不愿去京都,我立刻离开回肥后,今生今世也决不再踏上大坂一步。”清正也摆明了态度。秀赖无奈之下,只能应允去二条城。
庆长十六年(一六一一年)三月二十七日,秀赖在织田有乐、片桐且元、同贞隆、大野治长等人的陪伴下,带着三十多名随从,时隔十二年以来,第一次离开了大坂城。一行人乘船逆淀川而上,到达了上鸟羽。
对一位拥有六十五万石领地的大名来说,三十几名的随从无论如何是少了些。正在二条城等待秀赖的二郎三郎,赫然带来了五万大军。除了要在天皇让位仪式上,显示前任征夷大将军的威势,二郎三郎同时还需要展现自己不惜一战的决心。对象不是秀赖,而是秀忠。如果秀忠胆敢破坏二条城谈判,或是出兵攻打大坂城,二郎三郎就会以这五万大军为核心,联合西部诸大名,给其以当头痛击。二郎三郎凭借的不仅仅是这五万大军,从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构建从越前到北陆的对关东地区的包围圈,现在已经大体完成了。
但是,大坂方面并不清楚二郎三郎的真实用意,他们认为这五万大军是对自己的一种威慑。对手已经集结了大军,如果己方也拼凑大军赶去京都,将是最愚蠢的一种反应。只要发生一点偶发事件,双方的大军可能就会发生火拼,而德川家说不定正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
因而大坂方面认为,秀赖随行的人数越少,他的安全就越有保证。所以秀赖只携带了三十几名随从。但在世人的眼中,如此之少的随从人数,很可能会被看做是降将的姿态。
事实上,这的确就是秀赖的真实意图。他早已对母君的虚荣忍无可忍了。秀赖并不傻,他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是随着母亲淀君一起死亡,还是臣服于德川家,作为一名外样大名长久地存续下去。二者必选其一。秀赖不想做母亲的殉葬品,所以他对执降将之礼,并没有任何抵触。
在上岛羽,家康的第九子义直和二郎三郎的长子赖宣正在迎候秀赖。义直此时十二岁,赖宣十岁。也许有人会认为德川家是在戏弄秀赖。但这是二郎三郎谋求和平的一种特殊考量。十二岁和十岁的兄弟,紧张地和秀赖见礼的模样,让人想想就忍不住会发笑。十九岁的秀赖见到这种光景,大概也会感到很放松吧。陪伴义直的是浅野幸长,陪伴赖宣的是加藤清正。另外在场的只有池田辉政和藤堂高虎。
池田辉政和其父信辉都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在太阁秀吉帐下效力时,因经常担任破敌先锋的重任,曾被赐姓丰臣。关原之战时,他参加了德川一方,并率先攻破了歧阜城。德川幕府对其十分重视,家康将女儿督姬嫁给了辉政,二人生下了三男二女,问题是藤堂高虎;像高虎这样被世人毁誉参半,褒贬不一的武将非常罕见。他曾先后为浅井长政、羽柴秀长、太阁秀吉、德川家康等数位主君效力。有人轻蔑地说他是绝代的马屁精。也有人称赞其为掌握了众多新技术、新技能的智多星。
德富苏峰曾称其为“家康和秀忠之间的传声筒”。高虎的确在幕府的情报机关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庆长十三年九月,他受封于伊贺上野之后,高虎就试图控制伊贺忍者,并建立一个秘密的情报网。高虎将服部正成的亲戚保田采女召来,赐姓藤堂并任命其为家老。这次惊人的破格提拔,就是高虎极其重视伊贺忍者的证据。
同时,伊贺忍者在江户已经失宠,其正规幕府忍者的地位已经被柳生夺走。秀忠目睹了宗矩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迫切地感到有必要组织一个新的特务组织,并将高虎定为这个新组织的首领。所以,藤堂高虎实际上是作为秀忠的代理。藤堂家原本出自藤原氏,和近卫家交往密切。近卫家时任家主信尹及其养子信寻都和高虎过从甚密。近卫信寻是此时即将即位的后水尾天皇之亲弟。因此高虎在朝廷中也拥有一定的人脉。这也是秀忠派高虎来京的原因。
二郎三郎并不清楚秀忠和高虎的关系。但风魔忍者,伊贺忍者的动态被逐一报告了小太郎。因此,当秀赖一行在百余名德川家武士的护卫下,沿竹田街道向京都进发时,混在旁观民众中的风魔忍者,时刻监视着藤堂高虎的一举一动。
京都、大坂的百姓非常拥戴太阁秀吉。秀吉借朝廷之名掌管天下多年,不但为朝廷办了许多事情,还在京都的城建上投入了大量的财力。而大坂则是由秀吉一手创建的城市。所以一直到江户幕府末期,两地的百姓依然在感情上亲近丰臣,疏远德川。
可以说,这一天围观的百姓都在内心中支持秀赖。据说还有很多人流下了眼泪。民众其实比政治家们想象的还要敏感。即便当时的信息传播手段尚不发达,人们也准确地察觉到,秀赖此次进京的目的是向德川家表示臣服。他的凄惨命运,使百姓们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在这种很情绪化的人群中,因怀有其他目的,而表现得很冷静的个别人是非常醒目的。风斋发现了这个破绽之后,迅速向全体部下发出了命令:“一起哭!”风魔忍者们一面随着人群哭泣,一面在周围搜寻表情冷漠的可疑人。可疑的人数虽然不少,但比预计的要少很多。风斋马上就得到了报告。他正在秀赖的不远处和队列平行前进。风斋得到报告后皱起了眉头,情况很不妙。队列周围伊贺忍者的人数不多,说明藤堂高虎已经在别处做好了安排,可是现在风魔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情报。
风斋已经调查了,沿竹田街道到二条城途中所有可以进行伏击的地点,并在每一处都埋伏了充足的人手,绝不能让秀赖公的安全受到任何威胁。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伊贺人想在途中下手完全不可能。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趁秀赖去片桐且元的府邸换装,或一行人刚刚抵达二条城时进行偷袭或下毒。风斋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方式过于平常而放松戒备,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对手还能有什么手段呢?伊贺忍者已经做好的安排又会是什么呢?风斋已经查明,在京都和大坂没有柳生忍者活动。秀忠很清楚,在破坏京都和谈这样重大的行动当中,如果投入了柳生忍者,不论成败如何,柳生的命运都将会是被消灭。他之所以要在江户频繁地和宗矩密谈,其实就是一种障眼法,为的是把风魔的注意力吸引到柳生身上来。本次行动的真正主角是藤堂高虎和他手下的伊贺忍者。在秀忠而言,这的确可以说是一个精彩的声东击西之策。
风斋认为,伊贺忍者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是藤堂高虎。柳生宗矩不过是一介剑法家,而藤堂高虎则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他从当初的一名小兵,戎马半生,杀人无数,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才获得了今天的地位。二者之间,在做人的层次上有着巨大的差别,在战斗经验上,也有着明显的差距。这种人一旦当真,很难预测他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高虎肯定会把此次破坏和谈的行动,当成一次真正的作战来考虑。在风斋看来,这一点才是真正最可怕的。
风斋看了一眼高虎,“不知他会使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手段来。”这种念头在风斋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
高虎是一名巨汉,身高六尺(—米八)以上,身材魁梧彪悍。脖颈直顶得别人大腿般粗细。他现在悠然自得地驱着马,表情从容淡定,没有一丝不安。
风斋越发觉得有些不妥。突然,他心中一动:“这家伙,目标会不会是大御所殿下?”这是一个盲区。二郎三郎和以风斋为首的风魔,现在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秀赖身上。如果秀赖发生了不测,“大坂和平”也就无从谈起。可想一想,一旦二郎三郎不在了,“大坂和平”更将会成为泡影。秀忠甚至会诬陷这是丰臣家的阴谋,从而获得起兵讨伐的借口。集结在京都的五万德川大军和其他大名们,会被丰臣家的不义之举激怒,对秀赖群起攻之。面对这样一个盼望已久的大好时机,秀忠将毫不迟疑地发大军攻打大坂。就算可以支撑一时,失去秀赖的大坂也不可能支撑一世。原丰臣系的大名们,也不会只为了救助淀君而出手相助。如此大胆的行动计划,也只有藤堂高虎这种久经沙场磨砺的大将,才能想得出来。
“但他会如何对大御所殿下下手呢?”风斋现在身在竹田街道,而二郎三郎却远在二条城。负责保护他的是六郎。尽管可能已经迟了,但风斋仍然派人急报六郎。他同时在心中祈祷着:“全看你的了,我的孙女婿。”
二郎三郎的性命和天下的和平,现在全都担负在六郎的肩上。六郎之所以注意到了眼前的这个住家,是因为出入的人十分可疑。这是一个普通的住家。院门不大,但庭院很深。从大门到小小的后院,是一条阴暗的土路。这家人看上去不穷,但也不会太富裕,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家而已。
但从今天早晨开始,进出这个住家的却是些很不普通的人物。这些人面色黝黑,体格健硕,有些人的脸颊上还留着醒目的伤疤,一看便知都是些经常刀头舐血的武士。这些人的装束也很不寻常。仔细一看就可以发现,他们的小袖之下,都内衬着锁子甲。人人都剃着光头。除了佩着二尺长刀以外,他们还都斜插着三尺多长的大刀,肋下夹着尖铁棍。这个住家的位置也很让人担心。它正处在二条城的斜对面。如果想攻打二条城,这里是一处绝佳的据点。但作为据点又有些小,就算挤满了人,最多也只能容纳三十多人。
六郎当然不会置之不理。虽然以此来攻城简直就是开玩笑,但作为刺杀秀赖公的地点,此处的位置还是很理想的。六郎派了手下的风魔忍者前去查探。
“是九鬼长门守大人。”手下回报,志摩五万五千石的领主,水军将领九鬼长门守带领五名部下,暂借此处的民宅歇脚。
九鬼家原出自于纪州九鬼浦,后迁徙至鸟羽。在织田和丰臣时代,这一家都担任着水贼奉行一职,是一个水军将领世家。关原之战时,父亲嘉隆听命于石田三成,而儿子守隆却追随了家康。西军战败后,嘉隆切腹自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九鬼家不能算是旧丰臣系的大名。嘉隆死时,守隆三十九岁。在守隆眼中,父亲是因为丰臣家才丧命的,因此他有可能把秀赖当成了自己的仇人。不管怎么说,伊势水军的将领现在出现在二条城对面,都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六郎考虑再三,决定请本多正纯出面解决此事。正纯不但和守隆年龄相仿,而且因为出掌朱印船许可,两人私交甚厚。正纯的回报让人有些心酸:守隆遵从亡父的遗愿,特意不远千里前来保护秀赖。

九鬼嘉隆自尽前留下了一封遗书,后来被交到了守隆手中。其中有一条说道,自己死而无憾,只是太阁遗孤的将来,让人有些挂怀。守隆此时许下了一个心愿,自己今后一定要保护一次秀赖,以了结亡父的遗愿。现在了结多年心愿的时候到了。这次二条城会见对秀赖的将来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不言而喻。于是,守隆命两百名的家臣在府邸待命,自己则亲率六名手下在二条城附近探察情况。
“有志气。”二郎三郎听完了报告之后,眼睛有些湿润。“别打扰他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尽管二郎三郎发了话,但六郎心中仍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守隆应该不会谋反,他现在只不过是想完成亡父的心愿。但如果守隆主从大人在二条城遭到了袭击,并有人向他两百名的部下假传了命令,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这两百人想必会立刻杀向二条城。二条城外有五万大军正在严阵以待,这两百人不会成为大问题。但场面必然会因为发生战斗而陷入混乱。如果此时秀赖一行恰好抵达了二条城,很有可能会被卷入战斗,在乱战中秀赖的安全将很令人担心。
“告诉守卫,不管城外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不得擅自出手。”六郎对正纯说完,就飞奔着离开了。他一面跑,一面下达了命令,要求负责保护二郎三郎的风魔提高警惕。自己则率领十名风魔出了城。那处住家表面上看去,一切正常。但接近大门的时候,六郎敏锐地嗅到了一阵血腥之气。
“来晚了。”六郎正想着,从屋内传来了一阵呼喝之声。血腥之气应该来自住家的主人。他们肯定已经被残杀,九鬼等六人大概也已被包围。里面传来了一阵兵器交击的声音。翻墙进了院子后六郎发现,守隆的两名家臣已经负了伤。守隆正和另外三名家臣背靠着背,抵御着敌人。刺客的人数超过了二十名,而且全部化装成了德川家的嫡系武士。六郎大喝一声:“我们是大御所殿下的人,前来保护九鬼大人。”
刺客们个个武艺高强,不愧是藤堂高虎精挑细选的伊贺高手。当然六郎此时并不知情。他以为对手是柳生,只是感觉这些人的剑术有些粗糙。六郎的手下都是以柳生为假想敌被挑选的,每个人都精通剑术。因此虽然人数只有敌人的一半,依然和对手斗了个旗鼓相当。
六郎势不可挡,六郎怒不可遏。
对手想要破坏二郎三郎、岛左近还有自己十一年的心血和梦想,绝对不能饶恕。只有把他们通通杀光,才能发泄自己的心头之恨。六郎左手放着飞刀,右手挥着长刀,当者披靡。怒火让他忘记了自己背后的危险。替代风斋守护六郎身后的风魔,一时间未能跟上六郎的速度,六郎的身后露出了破绽。
伊贺人的首领知道,计划已经失败。想要逃脱被全歼的命运,必须要杀死六郎。他没有放过六郎背后露出的破绽,挥刀直劈六郎的左肩。六郎本能地在刀刃入体的一瞬间缩了一下身体,原本应该砍中肩膀的长刀,滑向了左臂,将左臂齐根斩断。伊贺首领再一次举起了长刀,六郎命将休矣。突然,伊贺首领的身体猛地飞了出去,紧紧地贴在了墙上,一支红色的枪柄通胸而出。岛左近到了。他一身浪人打扮,脸上带着一支铁护面。岛左近拔岀长枪一挥,立刻又有三名敌人的首级飞上了半空。
“挺住!六郎!”岛左近扶起六郎,迅速为他止了血。
“快去九鬼府邸,不能让他们出兵,有内奸,肯定会骗九鬼的人来增援……”六郎没有再说下去,他相信岛左近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明白了。”岛左近立刻站起身,又挥枪挑翻了一名敌人后叫道:“九鬼大人!跟着我!去你的府邸。”岛左近一跃上马,挥鞭绝尘而去。九鬼府邸中门大开,两百名武士正准备出发。武士们刚刚收到了藩主的死讯,报信者说,守隆和五名手下已经被德川家的武士杀害。正在大家群情激愤的时候,岛左近展臂拦住了去路。

岛左近一声大喝,他的嗓门之洪亮,与加藤清正堪有一比:“站住!守隆大人平安无事!你们想毁掉九鬼家吗?”一声大喝之后,岛左近抡起枪柄一扫,五名武士便翻身落马。五人五马恰好堵住了出口。
“守隆大人马上就到。大家不必急着沉船。”这些武士都来自于九鬼水军。“不必急着沉船。”这句话起了效果。挑起这次事端假传消息的,是守隆身边的一名男宠。他因为争风吃醋而心生怨恨,背叛了守隆。受藤堂高虎之诱,负责煽风点火。
“大人与大御所殿下的人发生冲突,已经被杀害了!”正在犹豫的武士们听了他的这句话,又变得群情激愤起来。叛徒眼见事情就要成功,怎能容忍让一个浪人坏了自己的大事。而且这名浪人两鬓斑白,一看就知道已经上了年纪。还带着一支护面,鬼鬼祟祟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胡说!大人已经死了!别让他挡着路!把他赶走!”这句话暴露了他自己的叛徒身份。岛左近驱马来到他的面前:“原来如此,你就是叛徒啊?”
“你胡说什么!”男宠惊慌之下,又犯了最后的一个错误。他挺枪直刺岛左近。
“鼠辈大胆!”岛左近的大枪一闪,男宠的长枪像稻草一般折断了。他那秀美的脸庞,也随着首级飞向了半空。众人被岛左近的威势下破了胆,正在茫然不知所措之际,九鬼守隆和幸存的三名手下赶到了。

秀赖进京后先到了片桐且元的府邸,换装之后来到了二条城。
希望亲眼目睹一次秀赖的百姓们,络绎不绝地拥进了京都。一时间,二条城前人潮汹涌。这种情形很容易发生不测。至少以大野治长为首的丰臣家臣们产生了这样的担忧。但如果驱散人群,恐怕会引发更大的骚乱。听了本多正纯的报告,二郎三郎当机立断地下达了命令:“放百姓入城。”这是一个英明的决断。二条城里挤满了京都的百姓,就连二郎三郎和秀赖见面的场所,也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
本多正纯非常不安,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二郎三郎却十分坦然:“这次会谈,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你一切按正常行事便可。让百姓亲眼看着我们谈话,亲身感受一下和平,也很重要。”
京都的百姓们对大御所殿下的宽容感到很惊讶。同时也真切地体会到,他是在诚心诚意地谋求和平。反而言之,为了谋求和平,二郎三郎的这个决定收到了最理想的效果。所有人现在都清楚地看到了,大御所殿下对和平的渴望。
以秀赖为首的大坂城众将,还有居中斡旋的加藤清正、浅野幸长,以及池田辉政都被二郎三郎的这个非同寻常的决定感动了。如果有人现在依然怀疑,这一切都是大御所的阴谋,那么这个人肯定思维不正常。众人感觉如沐春风,会谈始终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进行。二郎三郎笑了,秀赖笑了。辉政趁着酒兴跳起了怪模怪样的舞蹈。十二岁的义直、十岁的赖宣也加入了其中。这是一场充满热情和诚恳的宴会。藤堂高虎知道自己彻底失败了。
“不愧是家康公。”高虎不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人假扮的。只是因为家康上了年纪,来日无多,高虎才选择了秀忠。看着眼前的盛况,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恐惧感:“难道我真的选错了?”但是赌注已经下了,现在无法再放弃秀忠。高虎和宗矩不同,他是一位经历了战国乱世的谋略家。为了完成既定的目标,他总是会同时做好多种准备。绝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手段上。一个手段无效,他会冷静地继续使七用第二个、第三个。高虎也投身于欢乐的气氛当中,接替辉政跳起舞来。看着高虎陶醉的神情,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他正背负着破坏和谈的使命。此人可称得上是一代枭雄。

也是在这个时候,在二条城大奥的一个房间里,六郎因为左臂失血过多,奄奄一息。风斋、岛左近还有市郎兵卫陪伴在一旁,风斋悔恨交加,叹息不止。像六郎这样担负着重要任务的忍者,身后的护卫是必不可少的。越是重要的忍者,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他们为了完成任务经常会不顾自己的安危,从而放松了自我保护。为他们弥补这个弱点的就是身后的护卫。以前这是阿福的职责,但自从她决定留在箱根山中专心抚养七郎,这项任务就被转交给了风斋。从接手这项任务开始,风斋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六郎。但在这次行动中,除了风斋,无人能够胜任京都、大坂整体安全保卫工作的指挥。因此风斋在离开箱根山之后,第一次离开了六郎。可偏偏在此期间,六郎负了重伤。
风斋是一名忍者,忍者不应该叹息或者是悔恨,因为这些行为只会害他们丢了性命。风斋现在忘记了这项原则,只因六郎在他的心中占据着无与伦比的重要位置。
风斋很清楚,现在的伤势不会致命,尽管是重伤,但以六郎强健的体魄,应该很快就会康复。风斋担心的是康复之后。失去了左臂,意味着六郎失去了一身经过千锤百炼的忍术。优秀的忍者必然无法承受如此之大的落差。即便可以凭借着顽强的意志从绝望中重新振作,也需要回到起点从头修炼。这将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而且,以六郎的年龄,他永远也无法再恢复到受伤前的水平。行动跟不上意识,会使他失去自信,忍者失去了自信,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风斋的担忧不止这些。恢复训练不能在骏府进行,最理想的地点是箱根山。也就是说,六郎将会离开二郎三郎。在如此重要的时期,这个损失是二郎三郎无法承受的。六郎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也许能找到忍术不输于他的忍者。但熟悉并能够洞察敌情的人,除六郎以外,再也不可能找出第二个来。如果不能洞察敌情,料敌先机,今后二郎三郎也不可能再取得任何的胜利。风斋无法忘记,六郎浑身是血地被抬进房间,二郎三郎赶过来探望时的神情,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二郎三郎现在正在外间和秀赖会谈。他强压着心中的绝望,面带微笑,试图让秀赖安心,希望通过这次会见,把丰臣家向德川家称臣变为既成事实。外间的欢笑声时不时地传过来。看样子,会谈十分成功。
“了不起,”风斋进一步提高了内心对二郎三郎的评价,“不愧是射伤信长的英雄,他眼前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介单纯的野武士可以做到的。”
但先前二郎三郎绝望的神情,在风斋的心头形成了千钧的重压。二郎三郎现在还不知道失去了六郎之后,自己该如何是好。对二郎三郎而言,失去了六郎就如同失去了自己的手足。六郎的一部分职责,可以由风魔来替代,但也仅限于一部分。风斋十分沮丧,不论是小太郎还是自己,都无法完全替代六郎。
“岛左近大人。”风斋唤了一声岛左近。现在可以仰仗的只有他了。岛左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盯着六郎,一言不发。岛左近也正在自责,他把六郎的负伤,看成了自己的责任。和市郎兵卫一起乘船离开二俣,在浜松登岸之后,岛左近大胆地以本来面目示人。他打扮成一名普通百姓,大枪也由市郎兵卫扛了,二人大摇大摆地在东海道上急驰。岛左近也想借机看一看,外界是否对自己依然没有放警惕。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岛左近的名字现在应该仅仅代表着一个亡灵吧。而且,经过常年的隐居生活之后,岛左近已经容颜尽改。以往的霸气不见了,一见之下就是一个和善的老人。即便是一身武士装扮,看上去也更像是一位退隐的大官。

岛左近的试验成功了,一直到了京都也没有人注意这主仆二人。市郎兵卫为了保险起见而装在行囊里的铁护面,却成了一个沉重的累赘。二人在京都住在了西阵的和服店武藏屋。店主伊兵卫欢天喜地地迎接了他们的到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岛左近的日常功课就是到二条城附近勘察。他比六郎更早发现了那间可疑的住家,并很快就发现藏身其中的是九鬼守隆。岛左近和守隆的父亲嘉隆私交甚笃,也很了解守隆的为人,他认为守隆肯定不会做出妨碍这次和谈的事情。
对守隆的乐观看法,使得岛左近没有把此事通知六郎。也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他这一天忽然想到那处住家去察看一下。岛左近在院外就察觉到屋内发生了打斗,虽然打斗双方都是忍者,没有人扬声叫喊。但像岛左近这样百战成精的高手,凭感觉就察觉到情况有异。
岛左近带上市郎兵卫随身携带的铁护面,取过长枪冲进了院内。在进房间的那一刻,他恰好目睹了六郎被砍断了左臂的情景。如果岛左近不带护面,而是选择立刻冲进房间去,六郎也就不会负伤。这是岛左近唯一的悔恨。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现在如何悔恨,六郎的左臂也不能复原。岛左近是一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成为一名纵横一时的武将。不论现实多么残酷,只有冷静地面对,周密的计划,才有可能渡过难关。
岛左近的想法和风斋不太一样。风斋因为同样身为忍者,所以心中考虑的只有花时间重造六郎,让他再一次成为一名优秀的忍者的计划。而二郎三郎将要面对的困境,只是由六郎负伤一事派生出的一个后果。换言之,风斋是以六郎为中心来考虑问题的。
岛左近则不同。在他心目中,六郎的再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助二郎三郎完成梦想。当然,这不代表岛左近不看重六郎,他比二郎三郎、小太郎甚至风斋更钟爱着六郎。但岛左近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对战士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战斗。
岛左近很清楚,六郎在二郎三郎与秀忠之间的战争中占有如何重要的位置。现在最重要的是分析一下,六郎所担负的职责的性质。
六郎的职责在这十年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初他有三项任务。其一,保护二郎三郎。其二,岛左近和二郎三郎之间的联络。其三,接受以上二人的指令,执行一些秘密任务。期间,第二项任务中又増加了与小太郎的联络。六郎一直在小太郎、岛左近、二郎三郎之间奔走不停。
再看一下现在的情况。因为现在二郎三郎身边有大批风魔忍者,所以护卫和联络工作无须六郎亲自完成,剩下的只有第三项。第三项的具体内容有,其一,和江户的江湖势力的往来。其二,与风魔的协调工作。其三,与以所得罗以及青蛙的藤左为中心的基督教会及其下属的武装力量间的协调工作。
第一项和第三项是由六郎亲自完成的。特别是江户的江湖势力,除了六郎以外,不接受任何人的指令。而所得罗即便见不到六郎,只要是二郎三郎的指令,他也会不打折扣地执行。
当然,今后可能出现一些新的任务。尤其是藤堂高虎率领伊贺忍者登场之后。但执行秘密任务并不一定需要责任者本人亲自使用武力动手。只要值得信任就足够了。关于这一点,六郎不但无可挑剔,而且不可替代。至今为止,六郎从未凭借武力去完成过任何一项任务。任何时候,他都是凭借着头脑、胆量和忠诚去完成任务的。即便六郎现在失去了一只手臂,但在以上几个方面上,他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但这要以六郎本人没有丧失他作为男人的骄傲为前提。
“不用担心。”岛左近丝毫不怀疑,六郎会因为这样一点挫折而丧失自已心中的骄傲。如果他是那种人,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没什么需要唉声叹气的。”仔细想来,其实六郎的受伤没有对二郎三郎造成任何影响,最多也就是风魔要变得忙碌些罢了。
岛左近的心情终于轻松了。“问题是大御所和眼前这位老人。”这两个人是否会失去信心,比六郎的伤更令人担心。必须要让他们认识到,现在的情况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岛左近拍手唤来下人。
“您……”风斋问道。
“肚子饿了。”
风斋瞠目结舌,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前面的饭菜要些来,还有酒。”
“大人!”连市郎兵卫也对岛左近的没心没肺表示了不满。
“别愁眉苦脸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六郎也要吃些东西才能好得快些。”风斋和市郎兵卫都被岛左近的话惊呆了,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说话了。
“我也饿了。”说话的竟然是六郎。风斋和市郎兵卫目瞪口呆地看着六郎。六郎睁着眼,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尽管面色苍白,但六郎歪了歪失血的嘴唇,试图做出一个微笑。岛左近莞尔一笑。这个笑容代表着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豪气的认可。岛左近甚至涌起了要为六郎鼓掌喝彩的冲动。
“我说嘛,睡了这么长时间,肚子也该饿了。”岛左近若无其事地说道,同时瞪了一眼市郎兵卫。市郎兵卫急忙站起身来:“我马上,马上去找点东西来……”然后一边嘴里不知嘟嚷着什么,一边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风斋的心中如同针扎一般。六郎的顽强让他更加难以忍受。风斋悲痛万分地说道:“抱歉,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六郎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岛左近代六郎说出了心中所想:“不要这么说。这不是谁的错,是天意如此,别放在心上。”
六郎又点了点头,表示对岛左近的话表示了认同,但风斋的心都要碎了,这是一件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事情。
“可是……”
“没什么可是。”岛左近生硬地拦住了风斋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六郎得到了上天如此的眷顾,就算死也可以瞑目了。”
“对。”六郎说道。风斋有了想哭的感觉,再也说不出话来。受了重伤的六郎,竟然试图和岛左近一起安慰自己。
这时岛左近说了一句再次让风斋目瞪口呆的话:“怎么样,六郎,要不要.给你的左臂做个坟?”这显然不是应该对一个刚被砍断了手臂的人说的话。
“这时候还说这种话。”风斋之所以在心里这样想,也许正说明他缺乏信心。六郎愉快地笑了笑:“这句话也只有大人您才说得出来。听了让我感觉好多了。”
“不管怎么说,那只手臂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岛左近用下巴指了一下,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地板上的六郎的左臂。六郎感慨万千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这只胳膊可真是干了不少活啊!”
“所以不能随便处理它。”六郎看了看风斋:“能不能先把它葬在箱根山。如果有可能,我死了之后,请把我们葬在一处。”风斋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点点头。六郎把死后的事都托付给了自己,这让风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听六郎的话,他好像肯定自己会比风斋这个老人先死。
“你死之后的事,还是托付给阿福吧。”风斋尽可能地抗议了一下,六郎猛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好像牵扯到了伤口,他痛得皱了一下眉头,隔了片刻后,六郎说道:“别对阿福说了,徒增她的伤心而已。”
“那可不行,她现在也还是你的老婆。”在这一点上风斋没有让步。六郎的回答让风斋很意外:“不对,现在阿福是七郎的妈妈,不是我的老婆。”
庆长十四年出生的七郎,今年已经三岁了。阿福肯定已经开始对他进行忍术训练了。她每天大概都在为了把自己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教给七郞,而忙得不可开交吧。
“如果阿福的心乱了,七郎的忍术也会出现破绽。”这就是六郎不愿意把自己负伤的事告诉阿福的原因。
“你——”风斋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的悲伤,“今后再也不打算见七郎了吗?”六郎没有回答,他认为没有必要回答。
在离开漫山白雪的箱根山时,六郎就已经下定了决心,风斋当时肯定也感觉到了。因此现在没有必要再说出口。
岛左近打破了沉默:“这只胳膊就由我来保管吧,放在石盒里,埋在那棵樱花树下,你死了,我一定把你也葬在那里,当然,还有我。”六郎和风斋几乎同时想起了,那棵樱树开满花朵的样子。花瓣随着细风飘落,把地面渲染成一幅华丽的地毯。能葬在那里,此生再无别求。
“拜托了。”六郎满怀憧憬地说道。

二郎三郎虽然圆满地完成了和秀赖的会谈,但脸上依然愁眉不展。走进房间之后,他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跳。岛左近和市郎兵卫,甚至还有风斋,都在一边喝着酒,一边愉快地高谈阔论。躺在地上的六郎好像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六郎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已经调整好了心情。自己断臂一事必须保密。然后迅速打造假肢,要装成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的样子,继续为二郎三郎执行秘密任务。也就是说,六郎打算忘掉自己断了一条手臂。

六郎下了这个决心,也就意味着他拒绝了风斋刚才提议的再造计划。不重新进行训练,六郎的战斗能力,将退步到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一旦遇袭,必死无疑。而柳生和藤堂高虎手下的伊贺忍者如果得知了这个消息,毫无疑问地会想方设法地置六郎于死地。所以这件事对外必须保密。幸好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此事。而且这些人也大都无泄密之虞,只有九鬼守隆和他的三名家臣是例外。但守隆等几人并不认识六郎,也不清楚六郎对二郎三郎的重要性。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一名不知名的忍者负了伤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连对别人提起的价值都没有。
风斋主动请缨为六郎打造假肢。风魔中有能担当此任的巧匠。性能暂且不论,单从外表来看,他们打造的假肢绝对可以以假乱真。六郎的做法,实际上把他自己置于了死地。不管如何严格地保守秘密,终将会被泄露。那一刻就是六郎的死期。断臂的忍者放弃了再造训练,下场只能是悲惨地死去,但六郎并不在意。二郎三郎的计划现在到了紧要关头。六郎的自豪感不允许自已在这个紧要关头,抛下二郎三郎,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去进行训练。他认为自己的生命没有这么高的价值。这条命原来就是奇迹般的保存下来的,什么时候抛弃也都不可惜。六郎现在活着就是为了帮助二郎三郎达成心愿。如果失去了二郎三郎的梦想,生命对六郎而言,也将不再有任何意义。
六郎平静地对二郎三郎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岛左近闻言,大表赞同地在一旁不停地点着头。六郎的想法和他自己女础一辙。
二郎三郎想哭。自己不值得别人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一介野武士出身的影武者,怎么会具备这样的资格!有这种资格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现在准备完成的事业。
秀赖离开二条城之后,取道三条大街和三条大桥,经由建仁寺来到丰国大明神社参拜。在此期间,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二人手持竹杖,分别在两侧护卫着秀赖的座驾。其他的随行人员也全部徒步相随。另有三百名骑手,加藤部在左,浅野部在右,保护着一行人的两翼。据说,在参拜了丰国大明神社之后,秀赖来到了歌仙堂。秀赖席地而坐,加藤、浅野二人侍立在他的身后。秀赖在这里品茶,并观赏了伶人的舞蹈。
秀赖离开歌仙堂后,又去了方广寺。从两年前的正月开始,淀君就出资在这里铸佛像,修佛堂。这又是一件她做的蠢事。现在丰臣家所依靠的,一是天下闻名的大坂城,一是太阁秀吉积累下的金银。可是淀君花起钱来如同流水一般,修铸大佛就是一个代表性的例子。
这座大佛原来是秀吉为了攀比奈良大佛而准备修建的,原计划并非金佛,而是木制涂漆的大佛。据说,佛堂高达二十丈,佛像本身也有十六丈之高。这尊大佛毁于庆长元年的地震,淀君现在正着手重建,而且是一尊金铜佛。但体积小了许多,高只有六丈三尺。即便如此,花费仍然十分惊人。建造大佛原本就应是一个国家行为,而不应该由一介大名主持。而且在施工途中,由于工匠的粗心大意,发生了火灾,佛堂被烧毁,大佛也全部熔化。淀君没有放弃,又一次开始重建。据史书记载,大坂城内储存的金银,大部分都被消耗于此。
某一部史书称,最初诱使淀君产生这个想法的人是家康。不用说,二郎三郎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将要老去的女人对神佛过度的热情,古今如一。
秀赖去方广寺就是受了淀君的委托。他实在累坏了。早晨离开伏见来到京都,经历了紧张的二条城会见,又去参拜丰国大明神社,最后又来到了东山。秀赖已经没有精力返回伏见之后再沿淀川而下了。
秀赖临时决定要在加藤清正的伏见府邸留宿一夜。清正闻言惊慌失措,但比他还要紧张的是风斋。
风斋已经将袭击九鬼守隆的刺客调查了一遍,从他们所持的武器上来看,这二十人都是伊贺忍者。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刺客隶属于藤堂藩或是已和柳生结盟的江户伊贺。从而也无法直接把矛头指向藤堂高虎。
风斋还以二条城为中心,派岀风魔以画圆的方式在京都搜捕可疑者。一般来说,发起如此大规模的攻击,应该有数倍于直接参与攻击者的人手,被用于为攻击者提供易客装束,指引逃离路线,救护负伤者或杀死濒死者。这些工作十分繁杂,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手。像今天这种情况,辅助者需要在嘈杂的人群中迅速分辨出自己的同伙,就必须拥有锐利的目光。找出他们对风魔而言,是件非常简单的工作。被包围的伊贺忍者无一例外都选择了自杀,与其被捕后受到严刑拷打,不如干脆自己了断。自杀者的人数共有十七人。
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人,至少应该还有二十人参与了这次的行动。既然在京都找不到踪迹,他们肯定是躲到了伏见。而秀赖现在提出要在伏见留宿一夜,对伊贺忍者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反败为胜的机会。风斋命令一百名部下立刻出发赶往伏见,然后来到了六郎的房间:“六郎,你来指挥吧,我已经有些老糊涂啦。”风斋向还躺着养伤的六郎和岛左近低头拜托道。此话半真半假,六郎的负伤的确让风斋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您太客气了。”岛左近笑了笑又对六郎说道,“不过,你就听他的安排吧。”
两人的这番话等于承认了今后六郎在骏府的首领地位。失去一臂的六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参与方式了。
六郎考虑了片刻:“不能让秀赖殿下住进加藤府邸。”此言一出,不但风斋,连岛左近也大感意外。
“为什么?”岛左近替风斋发问。
“那里人太多了。”加藤清正现在率领着一支五百人的队伍。在严格意义上来说,警卫和护卫有着完全不同的涵义。警卫可由普通的士兵来完成,当然是人数越多越好。护卫则是专业人员的工作,只需要必要的人数就可以了。但有很多武将都不明白护卫到底是什么。六郎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藤堂高虎手下的伊贺忍者现在准备拼命了。第一次接受重要任务就遭到了惨败,伊贺门面目全无。为了夺回荣誉,他们肯定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普通武士根本不可能阻止他们的雷霆一击。今夜秀赖的护卫必须由风魔忍者来负责。因此首先应该放弃徒有其表的加藤府邸。这座府邸很难防范对手的火攻。
“住在船上比较好。”秀赖的座船现在停靠在鸟羽,可以把船调到加藤府邸附近,让秀赖今晚住在船上。虽然看上去防卫措施有些薄弱。但护卫人员可以全部岀自风魔,也不必担心敌人火攻,周围都是水,遇到紧急情况,还可以由水路逃遁。
“敌人会潜水来攻吧?”风斋说道。其实,风魔最大的弱点就是水战。因为一族人都成长于箱根山,所以不擅长潜水。在这方面,武田忍者也大体一样。
六郎点了点头:“可以在座船的周围布下几层渔网,一直深达河底,再装上浮漂,如果有人触网,应该立刻可以发现。”
“水中打斗,伊贺人更擅长。”风斋不情愿地说道。他不想把风魔不擅水战的弱点暴露给敌人。六郎迟疑了片刻后对岛左近说道:“不知九鬼水军中有没有潜水的高手?”
岛左近忍不住拍了一下膝盖:“肯定有。交给我吧。我去找守隆大人
“您准备亲自去吗?”六郎吃惊地问道。
“他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是我了,我们在朝鲜见过几次面。一副面具不可能瞒过他。”岛左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如果他知道了我是在为秀赖公出力,肯定会鼎力相助。”的确正如岛左近所言,如果大名们知晓了岛左近正在为大御所出力,必定会将信将疑。但如果换作秀赖,大家应该可以接受。再者,九鬼守隆想必正在为今日之事感激着岛左近。岛左近不但拯救了他的性命,还便他免于被利用为破坏会见的工具。
如果是为了保护秀赖,守隆为了遵从亡父的遗命,必然会欣然前往。而现在除了岛左近,没有人可以去说服守隆。因为时间过于紧迫。但这么做的弊病是,全天下人都会知道岛左近尚在人世。可是如果人们认为他仍在为丰臣家效命,对二郎三郎的计划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术业有专攻。如果在水中与九鬼水军为敌,即便是伊贺忍者也会陷入苦战。而且在人数上九鬼水军应该占有绝对优势。六郎请岛左近让守隆派去五十名潜水高手。

“座船的周围,可以让九鬼水军来保护。守隆大人不可能徒步来京都。”岛左近说道。九鬼水军来京,不可能舍舟登陆。他们肯定会乘安宅船进入大坂湾,然后乘小早沿江而上到达伏见。小早虽小,但也是战船,以之来保护秀赖的座船,最合适不过。
“从加藤府邸到座船之间,要用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六郎又向风斋叮嘱道。光亮是忍者的大敌。他们无法在光亮中接近目标而不被发现。
“即使断了一臂,他也没有任何变化。”风斋高兴地点了点头。六郎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仍然拥有和从前一样灵活的头脑。风斋强忍着眼泪。正如岛左近如说,失了一条手臂,反而使六郎的思维更加敏捷缜密。看来六郎是真正的大将之材。
“河对岸请浅野大人派兵来守护。明天出发时,也让加藤、浅野两军在两岸保护,这样一来,敌人就无机可乘了。”再以九鬼水军的小早护卫在座船的前后,就可以万无一失了。风斋、岛左近还有市郎兵卫默默地注视着六郎一此人即使负伤卧床,依然不可轻侮。
风斋站在肥后殿桥上,从这里可以总揽全局。加藤清正不愧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虽然有本多正纯同行,可是风斋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名忍者。但清正立刻接受了调遣。尽管他的手下担心这样做无法保护秀赖周全。但都被清正的一句话震慑住了:“我们是武士,不是护卫。要有自知之明。”
清正在府邸里只留了五十名部下,余下的四百五十人全部用于对河岸的警卫。府邸外的部下全部身披铠甲,完全进入了临战状态。这样一来,伊贺忍者就无法接近河岸,因为他们没有准备铠甲,而加藤已传下严令,便服者接近河岸,一律杀无赦。
浅野幸长也在河对岸和加藤清正同样,做好了战斗准备,并严令便服者一律不准接近河岸。九鬼守隆的准备更是惊人。这位水军大将竟然带来了四艘小早,每艘三十人,分前后左右护住了秀赖的座船。各船之间以渔网相连。九鬼守隆还安排了一种水军特有的防范措施,他命人在渔网上挂满了渔钩,即便敌人割破了渔网,也会被渔钩钩住衣服。座船前后另各有二十五名潜水高手,在小船上点起火把轮流监视水面。他们全身涂满了保持体温用的油脂,一旦发现水漂剧烈摇动,就可以立即潜入水中。即便如此,伊贺忍者仍然发起了攻击。
夜半时分。上游一侧渔网上的水漂猛烈地晃动起来。负责守护此处的九鬼家臣名叫川并平九郎,曾和守隆一起在二条城外遇袭。他并非出身武士,原来是一位渔民的儿子,后来还做过海盗。此人虽身材魁梧,但潜水的本领十分高强,可以在水中潜伏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平九郎手下的二十人,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潜水高手。

发现水漂剧烈地晃动时,平九郎心满意足地一笑。他挥手制止了准备立刻下水的手下们,拔岀长枪,冷冷地观察着水面。浮漂晃动说明伊贺忍者已经触网,他们现在必须破网而入,但潜在水中割破渔网并非易事。伊贺人肯定会在破网之后或者半途就要浮岀水面换气。
想必他们不会直接把头探出水面,但至少也要用空竹管来水面附近来呼吸。平九郎打算抓住这个机会,用长枪来对付来敌。部下们领会了平九郎的意图,手持长枪,凝神待命。水手们也握紧船桨,随时准备把船靠近浮近水面的敌人。
没等多久,水面下就探出了几支竹管,竹管中喷出了一个个的小水柱,敌人要开始换气了。小舟飞快地靠近了竹管。平九郎悄无声息地刺出了长枪。转眼间水面上浮出了一片鲜血,竹管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小舟毫不停顿地又靠近了下一支竹管。在这次接触之中,平九郎共刺中三名,部下们也刺中了五名,八名伊贺忍者至少已经身负重伤。平九郎命令二十名部下中的一半留在小舟上压阵,自己则亲率另外十名跃入水中迎敌。靠着水面上的火把,在水中也依稀可以辨物,敌人看上去就仿佛是一条条的黑影。
藤堂高虎投入这次攻击的人手为二十三名。当初在二条城前制造混乱的伊贺忍者有五十名。其中二十名当场战死,后来又有十七名被擒杀,只有十三名幸存。高虎把原来留在自己身边充当护卫的十名高手,和这十三名幸存者兵合一处,孤注一掷地全部投入了这次攻击行动。十三名从上游沿江而下,十名从下游逆水而上。平九郎现在面对的就是来自上游的十三名敌人。其中八人已经被刺死,余下的五人正在拼命地切割渔网,但胸中的一口气息也都将耗尽。平九郎做了个让手下们继续追击的动作后,浮水出了水面。翻身上船后他大声喊道:“二号网。”小舟飞快地越过一号网,进入了二号网前的水面。水面上立着三支竹管,正喷着水花。看来剩余的五名名人又死了两个。

平九郎驱舟靠上前去,挺枪刺杀了二人之后又翻身跃入水中。仅存的那名伊贺忍者没有退缩,反而拔刀迎了上来。平九郎一声狞笑,刺出了手中的长枪。这柄长枪中间贯以铅芯,十分沉重,专门为水战打造。长枪画出了一条直线刺穿了对手的胸膛。平九郎谨慎起见,又补了一枪后才浮水出了水面。
“告诉那边注意下游,这些家伙可能只是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平九郎等人过于强悍,造成了敌人毫无还手之力的表象。但这时下游方向的来敌的确已经突破了一号网。这一侧的十名伊贺忍者原本是藤堂高虎身边的护卫,与上游的十三名同伴相比,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高手。他们一撞上渔网,就发现了渔网连着水面上的水漂。由于动作很小心,所以并没有触动水漂。负责监视的九鬼水军也因此没有发现敌人已经靠近。
局势很危险,如果没有平九郎的提醒,上游的伊贺忍者很可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十名九鬼水军的潜水高手跃入水中后,立刻遇到了伊贺忍者的阻击。三名伊贺忍者负责缠住九鬼水军,另外七名正在全力通过割破的渔网。三名伊贺忍者自知必死,因此不再换气,而是和九鬼水军进行了搏命的战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三人杀死了六名九鬼水军。但余下的七人未能再进一步,四人在网口被杀,另外三名气尽浮出了水面,在第三层渔网前被乱枪刺死。伊贺忍者至此全军覆没。
风斋站在肥后殿桥上自始至终目睹了战斗的全部过程。同样作为一名忍者,他也不得不为伊贺忍者的壮烈攻击发出了一声叹息。看着伊贺忍者发出绝望的攻击,风斋判断从此处到大坂,应该不会再有藤堂高虎的埋伏了。
被歼灭的伊贺忍者前后共计六十名。从风斋掌握的情况来看,藤堂的伊贺忍者有两百名,现在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关系到藤堂藩的生死存亡,高虎也没有必要投入如此多的人数。
“这次剩下最多也就是十到二十人了吧。”风斋在心中算计着。十到二十名的忍者,已经无法威胁到秀赖一行。但风斋并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他再次下令加强戒备。己方认为战斗已经结束的时候,往往正是敌人的可乘之机。        
秀赖的座船第二天一早起锚,从伏见顺淀川而下。和来时不同的是,九鬼水军的两艘小早在前后游弋,两岸上则由加藤清正和浅野幸长各率三百名军士护卫。风斋看着眼前己方的配置,认为藤堂高虎应该已经无计可施。岛左近也登上了座船后方的小早,胆大包天地以本来面目示人,和风斋一起监视着周围。
“一切都在六郎的意料之中嘛!”岛左近兴奋地说道。
“是啊。多亏了九鬼水军,要不是你去说服了他们,事情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九鬼水军尽管损失了六名高手,但令风斋感到欣慰的是,风魔在此战中甚至无人负伤。
“和我没什么关系,这都是六郎的功劳。”岛左近感慨地摇了摇头,这是他的一片肺腑之言。“真正的大将之材,那家伙,自己还躺在床上,一切就都已尽在掌握之中了。”
“不错!”风斋的回答很简短,他现在仍在为六郎感到痛心。岛左近也正是因为体会到了风斋的心情,才对六郎大加夸奖。他想让风斋明白,六郎即便失去一臂,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三月二十九日午后六时,秀赖平安返回了大坂城。不用说淀君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大坂的百姓们也欣喜若狂,他们相信,真正的和平就要降临了。
加藤清正率军立刻返回了伏见。进入房间后,他从怀中取出贴身收藏的一把短刀,久久地端详之后,流下了眼泪。
“今日终于报答了太阁的恩情。”清正此时的这句话,后来成了一句传世的名言。
二郎三郎是在六郎的病室里收到秀赖平安返回大坂的消息的。六郎仍然高烧未退,市郎兵卫不分昼夜地照顾着他。
“总算过了这一关。”二郎三郎叹道,“接下来要把秀赖不动声色地纳入德川家。”秀赖是千姬的丈夫,当然要以亲藩待之。其实,最好的方法是让秀赖离开大坂城,也就是换封地。二郎三郎心中暗自打算,如果秀赖方面可以接受,甚至可以把他的封地由六十五万石增至一百万石。但淀君绝对不能接受,她把换封地理解为秀忠削弱大坂城军事实力的一种策略。丰臣家如果失去了大坂城,也就失去了话语权。二郎三郎希望出现的东西两边的战略平衡也就无从提起,二郎三郎在此事上左右为难,颇费了些脑筋。
“这次的牺牲太大了。”二郎三郎面对六郎,语气有些沉重。
发着高烧的六郎笑了笑:“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没有这条手臂,我还是我。”话中男儿的自信彰显无余,二郎三郎再一次为六郎的刚毅和豪情所折服。
“比起这件事,将军的反应更令人担心,他可不是一个能忍气吞声的人。”秀忠此人,有着近于病态的执拗。他见凭柳生不足以与二郎三郎为敌,就立刻又勾搭上了藤堂高虎。现在尽管高虎也受挫,但秀忠决不会因此就偃旗息鼓。二郎三郎对此深信不疑。
“不知他这一次又会使岀什么招数。”因为会谈的成功,二郎三郎提起秀忠时的心情,也比往日轻松了许多。
“我也一直在琢磨,应该还是柳生吧。”
二郎三郎表示了不同的看法:“不会吧。如果这次被证明柳生参与了行动,我肯定会灭了他们。也许不用我出手,碍于当日的承诺,秀忠也会主动牺牲柳生家。”

和秀忠之间的这个约定,是有本多弥八郎做证人的。
“正因为有这个约定,所以他们肯定会秘密行事,手段大概还会是暗杀。”二郎三郎愣了一下:“暗杀?”
“对。”        
“来杀我?他们应该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吧?”暗杀了二郎三郎,秀忠也会成为陪葬品。秀忠本人对此应该很清楚。
“当然不会针对您,也不会针对秀赖殿下,下手的目标应该是旧丰臣系的大名们。”二郎三郎紧盯着六郎,完全有这种可能。由于不直接针对丰臣家,所以不会引起世间的关注。如果把暗杀对象的死亡方式伪装成病故或自然死亡,丰臣家也只能哀叹自己的运气不好。
但这种方法确实可以削弱丰臣家的力量。即便丰臣家坐拥天下的坚城,但如果没有外来的将领入城协助指挥,大坂城也只是一个摆设。逐一暗杀有资格入城协助指挥的将领的做法,不但符合秀忠的行事风格,也正是柳生所长。
如此一来,柳生的活动范围也只限于各大名的领地。只要不涉足骏府,就不算破坏了双方的约定,二郎三郎也因此无法惩罚柳生。二郎三郎叹了口气:“他这是要逐一斩断丰臣家的手足啊!”
“正是如此。秀赖殿下迟早也会发现此事。到那时,情况就会非常不妙。”那时将爆发战争。二郎三郎看了一眼六郎空荡荡的袖子。忽然想到,六郎能虑及此事,也许正是因为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可是咱们无法阻止此事。”二郎三郎的声音有些悲伤。无法提醒所有的旧丰臣系大名,是因为自己不能透露和秀忠的真实关系。而且即便提醒了,大名们大概也不会真的在意,最大的可能是付之一笑。
“等养好了伤,我去找他们。”六郎的话掷地有声。



第十四章:反击

将军秀忠最近又开始啃指甲了。这原本是家康焦躁时的毛病,现在被秀忠继承了。于江夫人经常强硬地对此进行斥责:“这不是将军该有的习惯,必须改掉。”但始终没有什么效果。尤其是三、四月份,即便在寝室秀忠也没有停止这个动作。在这个月里,后阳成天皇退位,后水尾天皇即位。于江有些不理解,朝廷方面做了什么事,竟然能让秀忠如此焦躁不安。她当然想不到,令秀忠感到不安的事情,是二郎三郎和秀赖在二条城的会见。会见非常圆满,姐姐淀君也带来了喜讯。于江终于了却了一个心病,再怎么说,秀赖也是自己亲姐姐的儿子,还是女儿千姬的丈夫。秀忠异常焦躁,以至于有些雄风不振。
这一日,秀忠又唤来柳生宗矩谈了半日。
“高虎这混蛋,只会说大话,折了六十名伊贺高手,却什么也没做成。”秀忠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他现在不找个人骂一骂,就无法缓解自己心中的焦躁。
“从这次的事情,我们知道了甲斐六郎和风魔的实力。”宗矩现在也只能说些类似的不着边际的话。因为参加了战斗的人员无一生还,内中的详情已无从考证。但看看在大坂和京都并未发生任何大规模的骚乱就可以知道,六郎的手段有多么厉害。

而最让人感到恐慎的还是二郎三郎。他终于成功地让秀赖岀了大坂城,还令他对自己言听计从。时至今日,骏府、名古屋、大坂城相互呼应,形成了一个强大的防御体系。即便秀忠手握将军的大权,也很难与之为敌。
“必须要想个办法,打乱他们的阵脚。”秀忠喃喃自语道,可眼下实在找不到什么好办法。        
“真想杀了他们,把那些投靠老东西的家伙一个不留,统统杀光。”秀忠这句咬牙切齿的泄愤之语,却给了宗矩一个提示。
“杀吗?”
“杀谁?”秀忠有些吃惊地望向宗矩。
“把那些投靠大御所的大名,一个一个地杀掉怎么样?”六郎的预感完全正确。秀忠心中一动。宗矩的提议看似鲁莽,其实不然。首先从可行性上看,由柳生出手,成功的可能性很高。人们常说,暗杀和绑架是无法防范的。因为防范措施不论多么严密,只要目标到处走动,终将会出现漏洞。想要做到完美的防范是不可能的。只要没有时间限制,暗杀者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只要有一个机会,目标如果没有超强运气,结局只能是死亡,或被绑。而且,这种情况下出手暗杀的不可能只有一个人。第一名杀手死了,后续的杀手也会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
那么暗杀的效果会怎么样呢?丰臣系大名的减少,自然会造成丰臣家实力的下降。但这并不是秀忠的目的。即便这些人活着,一旦开战,胜利的也必然是德川家。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决定了这一点。全天下的武将也没有人不认可这个事实。因此,即便是丰臣系的大名,一旦开战,很难讲他们会站在哪一方。可以说在现实意义上,这种暗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为什么还故意要这样做呢,目的就是要让丰臣家陷入恐慌。明确地说,就是要让淀君陷入慌乱,担心不尽早开战,己方将逐渐失去所有的援军。
绝没有人能够阻止陷入不安和动摇之中的疯狂女性。二郎三郎越劝说,淀君越容易疑神疑鬼,自己主动走向灭亡。本次行动有一个缺陷,二郎三郎很容易就会发现幕后的主使是秀忠。一怒之下,他很可能会立即发兵讨伐秀忠。这个缺陷让秀忠颇费思量。考虑良久之后,秀忠得岀的结论是否定的。如果死去的是秀赖,则另当别论。为了一两位大名,想必二郎三郎不会不顾一切地出兵讨伐秀忠。战争不管对二郎三郎还是秀忠来说,都是最后的手段。谁也不会笨到为一点小事,就使出手中的王牌。
“不妨一试。”秀忠说道。经过十年和二郎三郎的暗斗,他现在也学会了慎重:“可以先拿加藤清正下手。”
加藤清正是最有实力的丰臣系大名。而且众所周知,近年完工的肥后熊本城,虽然规模略小,但在坚固程度决不比大坂城逊色。万一大坂城被攻陷之后,清正必然会把秀赖迎入熊本城,然后与秀忠展开最后一战。德川家之所以在关原会战之后,用去数年的时间劝降岛津家,就是不愿远征九州。远征九州明显是一场花费颇大,但获利甚微的战斗。一旦清正拥秀赖坐守熊本城,秀忠就不得不远征九州。到时岛津家的动向当然会成为一个问题。岛津家在关原战后始终不肯无条件降服于德川家,现在以秀忠之力,能够让他们成为攻打熊本的先锋吗,这一点很值得怀疑。其他的九州大名也大多是和德川家心存芥蒂的久经沙场的武将。在当初换封时,德川家特意把这些人从关东和大坂地区赶到了九州。现在秀忠很可能将要面对这个政策的副作用了。
因此,秀忠必须要避免远征九州,将秀赖围歼于大坂城内。为达此目的,杀掉加藤清正是最恰当的方法。而且,加藤清正为本次的二条城会见立下了大功。如果不是加藤清正从中大力斡旋,会见很可能因淀君的阻拦而流产。秀忠对此恨之入骨,如果能把清正除掉,秀忠至少也可以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对柳生宗矩而言,这是挽回信誉的一战。这一段时间失败连连,经常反要秀忠出手相救。不论是作为新阴流的宗师,还是作为幕府秘密行动的主管,出现这种现象都是非常不光彩的。
“说什么也要干掉清正!”宗矩下了决心。但下手的方式是一个问题。派出剑手强袭伏见的加藤府邸的方式不是不行,虽然加藤府邸由五百人的军士守护,但在柳生眼中,这些军士形同虚设。即便遭遇,在狭小的室内打斗,剑法精湛的柳生也占定了上风。可是柳生宗矩不太愿意这么明目张胆,想寻找一种让人无法立刻断定清正是死于暗杀的方式。总而言之,宗矩已经怕了二郎三郎和六郎。
宗矩将门下的剑术和忍术高手招来了五人,商讨暗杀的方式。弟子们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什么可行的方案。想不让外人知道是柳生下的手,只能采取下毒或铁铳、弓箭狙击。柳生并不擅长用毒,也很难找到合适的毒药。即便可以找到合适的毒药,也很难避过试毒人而入清正之口。不管厨师的手艺多适合主君的口味,主君进食前食物必先入试毒人之口,试毒之后还要放置一段时间,食物才会被进呈给主君。除去食物,剩下的还有茶和烟草。但茶和烟草中混入了毒药之后,会引起味道的变化,从而立刻被察觉。看来下毒之路不通。
只有狙击。藤堂高虎曾把加藤府邸的详图交给秀忠。秀忠放大抄写了数份,招来手下研讨。研讨之下,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只要清正身处府内,想狙击他完全没有可能。府邸看上去很平常,但建筑整体明显在防范暗杀方面下了工夫,清正的活动范围,包括书房、厕所、浴室、走廊等处,都被造成了死角,从远处根本无法进行狙击。
清正被称为筑城术的天才。他本身就有非常的天分,加上在朝鲜战争中习得的中国筑城知识,使他成为了当代第一的筑城大师。他的这种才能,在伏见府邸上得以充分披露。他把一处普通的住宅,建成了一座难以攻克的堡垒,想要在府内狙击他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此一来,只能在外面下手。但清正很少外出,同时也很难掌握到他的行程。大多时候都是他把人唤至府中,因公事外出时也从不公布行程。每次外出他都要变换路线,访人也选择让人很意外的时间。在路上清正总是身着平服,周围围以铁甲武士,不论从哪个方向狙击,弹丸或弓箭都会先击中铁甲武士。一击不中,再想第二次出手几乎没有机会。宗矩感到有些绝望。
眼下可行的方法好像只有趁清正外出时,凭实力进行强攻。只要投入足够的人手肯定会成功,但成功的代价很有可能是柳生和加藤同归于尽。柳生忍者中有一名叫服部道心的老者。看名字就知道他出身伊贺的服部一族。此人是柳生石舟斋门下有数的高手。因其人品和本领都属上乘,所以宗矩特意将其从柳生谷请来共同商议此事。道心在怀中摸索着拿出一个奇怪的物件放在了身前。
“有人见过这东西吗?”宗矩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道心的身前。明显此物来自海外,看握柄上的花纹可以判断,不是西班牙就是葡萄牙。象牙柄,看上去像是一把短剑,但很细很短,连柄也不过长七寸(二十公分)左右。
“要说是短刀,有些太细了。”宗矩这么一说,道心握住手柄一拔,露出了和手柄同样长度的一段锋刃,看上去更像一把锥子。尽管很细,但非常有韧性。道心把锋刃刺向了塌塌米然后一松手,“噌”的一声,刀身又恢复了原状。
“好钢!这是做什么用的?”
“正是为暗杀打造。”道心不动声色的一句话令一座皆惊。
“这么细呀。”宗矩有些不敢相信似地说道。
“细,正是关键之处,因为细,所以从正面或后背刺中人的心脏之后,被刺者也不会立刻毙命。”道心又说道,“因为被刺中者只会感到轻微的疼痛,所以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可是……”
“拔出短剑时肌肉会立刻收缩,所以很难查出伤口,但肯定一击毙命,最多一个半小时,正常说着话的人会突然倒下,有这段时间,下手的人可以远远逃走,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阿梶夫人很明白二郎三郎有多高兴,而她自己也在为此欢喜莫名。
“太好了。终于……啊……”在二郎三郎的强烈抽插下,阿梶夫人忍不住发出一阵呻吟,“别这样,现在才是傍晚。”一阵强烈的快感从体内涌起,阿梶夫人无法继续说话,久不亲热,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种感觉。阿梶夫人很担心,这个时间说不好有谁会进这个房间,尤其是赖房那个小家伙,顽皮得不得了,经常不听侍女们的劝阻,一阵风似的冲进屋来,要是让十岁的小孩子看见了这个场面,今后自己作为母亲的威严可真要荡然无存了。
阿梶夫人的身体一会儿飞上波峰,一会儿又落回谷底,口中却不忘不停地念叨着自己的担心,可二郎三郎对此一概不理。
“不要紧,这就是人伦,有什么可害羞的,阿梶你放松,咱们一起疯狂一次。”在二郎三郎不知疲倦的抽插下,阿梶夫人终于也忘记了一切,和二郎三郎一起坠入了深渊。
同一时刻,在城内的某个房间,风斋和六郎正进行着一场谈话。
“你考虑清楚了吗?”长时间的沉默后,风斋开了口。六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风斋不觉地提高了声音。六郎没有回答。从表情上看,他自己也在向自己提着同样的问题。
“到底为什么?”风斋又一次喊道,“你为什么想离开骏府?”
柳生宗矩离开以后,二人就回到了此处。静静地坐了片刻之后,六郎突然吐出了一句话:“我想离开骏府一段时间。”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大御所殿下眼前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我不是问这个。”风斋的语气终于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我问的是,你离开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六郎摇了摇头,“没什么打算,就是有些累了。”六郎也和二郎三郎一样,现在仿佛刚刚翻过了一座大山。又一次打败了秀忠,但这是一次惨胜。刀来剑往,尽管贏得了胜利,却不但失去了加藤清正这位强有力的同盟,还搭上了六郎的一条手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己方的损失甚至比对方还要惨重。
但这次胜利也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发现——秀忠很怕被暗杀。暗杀威胁在他而言,比任何恐吓都有效。怯懦。任何一位武将,在被对手发现了自己的怯懦之后,都将变得不堪一击。
因此,眼下的和平会持续很长一个时期。秀忠应该暂时不会对二郎三郎发起任何攻击了。和平意味着六郎丧失了作用。一种厌倦逐渐在六郎的心中抬头,他现在感到身体中的最后一份力气也已经溜走了。
“你只是有点累,对自己不能自由行动这件事,回箱根去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
对风斋的极力安慰,六郎没有答话。他也很明白自己累了。但身体的这种无力的感觉,决不是疲劳这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更深层的原因。但这原因到底是什么,六郎自己也不清楚。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动了放下一切,去随意漂泊的想法。希望能够在漫无目的旅行中,找到真正的症结所在。风斋忽然心中一动,他感觉到窗外有人。没有脚步声,说明来人是一位忍者。风斋抬头看了一眼六郎。
六郎已经料到了来人的身份,他绷起了脸:“进来吧。”门开了,一条人影飘了进来,是阿福。她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
“他爹,对不起。请原谅我。”阿福的目光落在了六郎一的左臂处。为了抚育孩子而放弃了为六郎护卫身后时,阿福也并非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全身心地扑在了孩子身上的阿福,无视了这种可能性。现在,阿福必须要面对上天对自己的惩罚。风斋急忙辩解道:“不是我,姑爷。我一个字都没透露过。”
“是阿绽。阿绽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不知道阿绽为什么要通知阿福。也许是不忍面对六郎满脸的愁云,也许是在责备阿福。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阿绽也早已对六郎暗自倾心。
“我不回箱根了,今后永远陪着你。”阿福满面悲戚。六郎无言起身,飞快地走岀房间,穿上草鞋后离开了。看上去仿佛是去方便。阿福坐在了六郎刚才的位置上。面对风斋,双手伏地哭拜道:“都是因为我,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
风斋长叹一声:“现在说什么也都晩了。”阿福有些诧异,抬头看了看风斋。风斋闭着双目,一脸无奈。“怎么了?爷爷。”
“现在我才明白,当你决定要留在箱根时,六郎心里就有了一扇窗户,风从那里吹到他的心底,冷飕飕的。”
“没关系。我来了,这扇窗户也就不存在了。”
“你真是个又蠢又任性的女人,”风斋一声叹息,“六郎走了,可能永远也不再回来啦。”阿福楞楞地看着风斋。看着风斋猛然间变得无比苍老的脸,阿福终于明白了。她一跃而起,飞奔而出。

阿福回到房间,已经是一小时以后的事了。一进屋,他就抱住了风斋的膝盖,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人生在世,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抚摩着阿福的后背,风斋喃喃说道。
就这样,六郎从骏府城销声匿迹了。因六郎的岀走而最受打击的,除了阿福以外,当然要属二郎三郎。但二郎三郎不愧是二郎三郎,他没有问为什么。自己也曾漂泊半生,二郎三郎非常能够理解六郎的心情。他明白酿成此事的原因是六郎心中的空虚。越是富有实干精神的人,越容易陷入这种空虚不能自拔。
“我到底在干什么。”这样一个念头,就可以把男人推入莫名空虚的心境。很久以前,二郎三郎曾坠落成一名佣兵。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其根源也是这样的一个念头。能够拯救男人脱离深渊的,唯有自尊。六郎就是因为断了左臂,从而使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无法保护自己,是对男人最大的耻辱。
“没事。他很快就会自己回来。”岛左近依然和往常一样乐观。但风斋还是命令全国的风魔开始搜寻六郎的踪迹。
秀忠的三女儿胜姬,被许配给了有“越前少将”之称的松平忠直。胜姬于庆长十六年九月五日从江户出发前往福井。此时她十一岁。土井利胜、渡边守茂、长谷川正成奉命送婚。胜姬被安排顺路造访骏府,向大御所殿下辞行。
辞行只是一个借口。秀忠因为未能完成通过柳生宗矩向二郎三郎许下的承诺,不得已才行此苦肉之计。秀忠的承诺是派本多弥八郎前往骏府,和二郎三郎协商今后互不侵犯的相关事宜。但他最终却未能说服弥八郎成行。

本多弥八郎知晓加藤清正是死于秀忠的刺杀之后,又惊又怒:“作为武士,自己不愿染手如此卑劣的事!”留下这句临别赠言之后,弥八郎就回了相州玉绳的领地,从此称病不出。
秀忠感到有些走投无路,但这件事却不能置之不理,必须从速寻到一个妥善的计策,否则如果被二郎三郎认为自己企图蒙混过关,很可能会真的派人来行刺。
其实,只要秀忠亲自去骏府解释下就可以了。弥八郎回玉绳之前也留下了这样的话。但秀忠却办不到。首先是不愿向一个影武士低头,再有就是怕自己有去无回。秀忠万分恐惧,决定不厌其烦地派人去谢罪,在确实地认定自己的安全无忧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骏府。于是才有了胜姬出嫁一事。送婚使土井利胜和胜姬本人都不知道大御所殿下是由别人扮演的,也不清楚加藤清正是死于秀忠的暗杀。派他们做使者,正是秀忠的狡猾之处。
九月十一日,胜姬一行抵达骏府。
二郎三郎前一日情绪不高,卧床了一日。这一日勉强为见胜姬,勉强起身。见礼之后,胜姬来到二郎三郎的膝旁,小声说岀了一句让二郎三郎有些吃惊的话:“您原谅我爸爸吧。”
二郎三郎大惊,向仰了一下身体,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胜姬:“你要我原谅他什么?”
胜姬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爸爸只是让我这样对您说。”二郎三郎闻言暗骂秀忠的狡猾,同时也为胜姬感到悲哀。他让胜姬住在了内城,尽情款待。阿梶夫人得知此事之后,整日都陪在胜姬身边,大加疼爱。胜姬在江户城时都没有过如此的待遇。
“真像在做梦,”胜姬趴在阿梶夫人耳边细语道,“我比喜欢妈妈还要喜欢您过后,和二郎三郎就寝时阿梶夫人流着泪恳求道:“把这个孩子留给我吧。”阿梶夫人把这个孩子当成了死去的市姬的替身。但对此事二郎三郎也束手无策,总不能强行抢过来吧。
“再生个女儿吧,我只能做到这一点……”
夫妻间一夜疯狂。以至于守在梁上的阿绽特意将此事报告了风斋。
二郎三郎咪着眼睛看着阿梶夫人的痴态,忽然心中涌起了一股自豪感:和平来了。我创造的和平。
胜姬最终在骏府住了八天。原本九月十六日的行期,被以感冒为由推迟到了十八日。看着胜姬假装咳嗽的调皮模样,阿梶夫人在背地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但胜姬的到访,对阿梶夫人来说不异于一剂良药。面对着这个小女孩,阿梶夫人终于又恢复了往昔的华丽的风采。看着阿梶夫人令人瞠目的变化,阿绽不能不联想起阿福的不幸。阿福在那天夜里就返回了箱根。风斋和阿绽对此事都保持了沉默,将要永远失去六郎的悲伤,是言语无法表达的。
“都怪我。”阿绽在心中深深地责备着自己,为什么要轻率地将六郎负伤的消息告诉阿福。风斋没有责备阿绽。他能够理解阿绽对六郎的深情。
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七日,二郎三郎应邀赴藤堂高虎在骏府的府邸留宿一夜,并接受了高虎的谢罪。据说,九月二十七日的晚宴极尽奢侈之能事。髙虎为表示诚意,使出了浑身解数。
以义直、赖宣、赖房三兄弟为首,本多正纯、安藤带刀、成瀨正成等二郎三郎的近臣,还有日野大纳言、金地院崇传、医师施药院宗伯、片山宗哲等人也都接受了邀请。是夜,骏府之精英云集藤堂府邸。
二郎三郎接受赔罪的条件是,高虎远赴肥后,负责辅佐并教导加藤清正的遗孤虎之助。这个处置看上去有些玩笑的成分。但高虎欢天喜地地领了命,十月中就奔赴了肥后。对高虎而言,能在一段时间内远离骏府和江户,和二郎三郎以及秀忠双方切断联系,其实正是心中所愿。
这样一来,阻挠实现大坂和平的三名元凶中,已有两名被制服,剩下来的只有秀忠了。秀忠现在可不能高枕无忧。只要一日没有和二郎三郎在某种形式上达成和平协议,秀忠就要随时担心自己会遭到刺杀。但身为将军,也不能无缘无故地跑到骏府去赔罪。秀忠每日都在处心积虑地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在藤堂高虎府邸宴会的前一日,二郎三郎收到了本多弥八郎赠送的一条三文鱼。弥八郎送礼,这可是非常罕见的事情。随着礼物附着一封书信。信中写道:“再珍贵的鱼,不尽早料理,也会腐烂。”其中的真意当然不是说鱼,而是在说秀忠,弥八郎是在以鱼比拟秀忠的心境,劝说二郎三郎主动创造和解的机会,以免秀忠恼羞成怒后再次爆发。看着这封只有弥八郎才能写出的信,二郎三郎笑了。
二郎三郎在十月一日向外发布了将去关东打猎的消息,随后在六日启程出发。骏府的重量级人物全部随行,但义直、赖宣等几个孩子被留了下来。
秀忠闻讯欣喜若狂。二郎三郎一行于十月十四日刚一抵达神奈川,他就迫不及待地前去迎接。
旧历的十月十四日,是西历的十一月末,已然天寒地冻。但秀忠却是汗流泱背。他的心里实在是急不可耐,终于找到和解的机会。虽然有些放不下脸面,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性命要紧。现在必须要对二郎三郎百依百顺。
二郎三郎在第二天十五日,于稻毛一带初次以白鹰捕到了一只鹤,心情大悦。十六日,他进驻了西之丸,诸大名大举出迎至芝、全杉桥、品川一带。
秀忠于十七日进西之丸拜见,极尽奉迎之能事。
二郎三郎其间每日里悠闲度日,时而在江户湾上泛舟射天鹅,时而去观看猿乐。秀忠则忙于款待二郎三郎手下的大臣。
十月二十四日,二郎三郎迎来了这次出行中最重要的日子,这一天他去了本丸。
是日,秀忠出本丸大门恭迎,其子竹千代和国松侍奉左右,将二郎三郎扶上了御座。秀忠在于江问安之后开宴,席上尽呈各种山珍海味。这时,二郎三郎出人意料地当众斥责了国松,因其与竹千代同座陪席。而竹千代身为嫡子,将来会成为第三代将军,和国松份属君臣。
“君臣怎可并列同席,立刻退下。”《落惠集》中记载了这句话。秀忠夫妇偏爱伶俐的国松,原打算废竹千代改立国松。二郎三郎的这句话,使他们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前面曾经说过,二郎三郞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竹千代的乳母春日局曾秘密到骏府,哭诉过竹千代的遭遇。二郎三郎选择今天提及此事,令秀忠不得不从。尽管于江大为不满,但秀忠也是无可奈何,不管他如何惧内,眼前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至此,竹千代将来继任将军一事已是定局。这一天,对竹千代来说,肯定是毕生难忘的一天。
但我们说这一天非常重要,却并非因为此事。真正的原因是,宴会之后二郎三郎和弥八郎密谈良久,他向弥八郎详细讲述了自己想要实现大坂和平的梦想,和秀忠如何执拗地从中作梗的全部细节。
秀忠登上将军宝座之后,经历的最屈辱的日子,可能就是今天了。这种屈辱甚至可以匹敌当年在草津的那一次。当时秀忠率三万八千大军未能赶上关原之战,在大津城又被父亲(其实是二郞三郎)拒绝接见。
“不过,今天比那一日更让人感到屈辱。”秀忠想到。那时,二郎三郎不过是一介影武者,自己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就连弥八郎在当时也是为了帮助自己,才同意由二郎三郎假扮家康的。可是现在呢,这个卑贱的影武者竟然开口干涉孩子的座次,而自己却只能忍气吞声。简直是喧宾夺主!而且弥八郎也和这个影武者站在一条战线上与自己为敌。屈辱、悲哀,可自己却全无还手之力。
“太无礼了,你这个卑贱的影武者!”真想这样大喊一声,可是自己却不能这样做,这样做的后果是自己将丢掉性命。就像自己杀掉了加藤清正一样,现在二郎三郎也正准备对自己下手。而自己却无从防范,即便有柳生宗矩和藤堂高虎也不行。
二郎三郎通过收服了原北条家的忍者风魔一族,已经拥有了令人恐惧的力量,现在的德川家里,没有人能与这股力量抗衡。伊贺・甲贺忍者已经失去往昔的野性。柳生也不具备与风魔相抗的实力。在拥有抗拒风魔的能力之前,秀忠不得不忍字当头。
秀忠现在经常反省,自己一向以来是否有些操之过急。通过和二郎三郎这十余年的斗争,秀忠也已逐步走向了成熟。反过来也可以说,二郎三郎尽管使用过非常激烈的手段,但这十几年以来,他一直在对秀忠进行着帝王之术的培训。这件事真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的确,大坂城是眼中钉,年轻的秀赖也是秀忠的肉中刺。但这十几年的和平,逐渐消磨了天下英雄的豪情,至今依然对丰臣家感恩戴德,而且拥有丰富战争经验的武将们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毫无战争经验的一批年轻人,逐渐接管了权力。对年轻一代来说,秀忠是不可冒犯、高高在上的将军。大坂城和他则无半点关系。只要再等一等,二郎三郎和弥八郎肯定也会死,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其实并非一件难事。
二郎三郎连日里沉迷于在关东各地打猎。秀忠不停地送去大量的鲜鱼和瓜果蔬菜,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孝子。二郎三郎走到哪里,秀忠也立刻跟随到哪里。十一月十六日,二人同住在金藏寺,随侍的还有弥八郎。据《骏府政事录》记载,三人彻夜长谈。谈话的内容应该是和解的条件,秀忠可能又一次写了保证书。
十一月十八日,大风雪。二郎三郎架鹰前往藤泽。雄鹰缓缓地滑翔在飘雪的高空,天地间一片苍茫雄浑的景象。站在白茫茫的雪原上,二郎三郎追逐着雄鹰的双眼有些湿润。

“到底等到了这一天。”感慨万千之下,二郎三郎的眼中迸出了晶莹的泪珠,却被吹到脸上的雪花,恰到好处地遮盖了。
“和平终于在我手里实现了……”不是戎马一生的人,恐怕很难理解这种感觉。义直、赖宣、赖房就对此浑然不觉。这些孩子都是在远离战争的环境中长大的。对他们而言,看猿乐、打小鼓、时不时地去打打猎,才是正常的生活。和平云云,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这样也好。少年们尽情享受和挥霍着的和平的背后,是老一辈人们默默的努力。少年们对老一辈人的努力一无所知,反而正是老一辈人的自豪之处。不为人知,不求回报,舍身忘死,这样一群人的追求,看上去很灿烂夺目。
“风斋。”二郎三郎在飞舞的雪花中唤了一声。不用看也知道,风斋肯定在身后。和二郎三郎形影不离,是这位老忍者对六郎的唯一的赎罪方式。“风斋,我想见六郎。”
“我知道。”风斋一边应声,一边抬手擦了一把脸。雪花浸湿了老忍者的面颊。
二郎三郎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回到了骏府。此前有报说,义直染上了麻疹,二郎三郎为此一直十分担忧。但近日骏府来信称义直已痊愈,完全是一场虚惊。
“刚想着一切都结束了……”二郎三郎对前来迎接自己的阿梶夫人说道,“却又感到无比寒冷,你能使劲抱抱我吗?”
这虽是一句玩笑,但也是一句真心话。取得了完美的胜利,感受到的却是一阵阵的寒冷,心中没有着落。也许这就是胜利的滋味。也可以说,这是对下一次失败的一种预感。
事实上,天气的确非常冷。庆长十六年年末的寒冷可称得上异常。《骏府政事录》上甚至有这样的记载:天降大雪,寒冷异常。严寒的年份,往往死人也多。
年底的十二月三十日,犬山城领地十二万三千石的城主平岩亲吉以七十岁的高龄去世。他作为义直的家老,被委以替代年幼的主君治理尾张城的重任。平岩亲吉是一位德川家忠心不贰的家臣。家康在织田家和今川家做人质时,他就始终相随。亲吉辅佐过家康长子信康,在织田信长下令杀死信康时,他曾向家康哭求,让自己以身相代。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二郎三郎假扮家康,但却始终守口如瓶。现在二郎三郎站在了成功的顶点,亲吉却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由于没有留下子嗣,领地全部被收回。亲吉的结局可以称得上可悲可叹。
同一天,甲斐六郎正在名古屋。听到了平吉亲吉去世的消息之后,六郎的心中一动,这是优秀忍者的直觉。平岩亲吉是德川家安定的象征。只要此人在世,德川家内部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被化解。现在玉柱已倒,德川家是否将进入动荡不安的时代呢。
六郎的直觉非常准确。
时间进入了庆长十七年(一六一二年)。
正月二日,薄田隼人作为秀赖的代表来到骏府贺年。这个举动意味着,秀赖极有诚意遵守去年达成的和平协议。
正月四日,土井利胜作为秀忠的代表到来。
各地大名和南蛮人的代表络绎不绝地来到骏府,清晰地向外展现了大御所政权的安定和繁荣。
骏府市内和清水港都是一片新年的喜庆景象,和平而且安定。
要说美中不足之处,就是天气过于寒冷。从去年年底开始,严寒一直没有退去。在天寒地冻中,二郎三郞又要出门打猎了。在家里待着,心中总有些说不岀的寂寞。
二郎三郎借这次打猎,打算见岛左近一面。于是便让风斋做了安排。一行人首先去了吉良,吉良的猎物很多。
一月十四日,藤堂高虎从肥后归来述职。他将熊本藩的各项政事安排作了详细的报告,并配以图解,让人不得不称赞其才能。作为高虎,必须做出优秀的成绩,他知道二郎三郎正在借此试探自己。二郎三郎对高虎大为赞赏,并设宴款待。在席间,高虎若无其事地说在九州的剑法道场遇到了一名独臂剑士,并描述了剑士的相貌。二郎三郎和风斋不禁互视了一眼,这人和六郎太像了。
二月三日,二郎三郎在远江的土界川二川山,率五六千名士卒展开了一场盛大的狩猎。岛左近就是在这一天出现的。在激烈的铁铳声中,二郎三郎把剑士的事情告诉了岛左近。
岛左近沉默良久之后,突然冒出了一句:“是吗?有这么巧?”
“你是什么意思?”二郎三郎咳了一声后问道。
“那名剑士肯定是六郎。”岛左近下了断言,并讲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还是岛左近在石田家做侍大将的时候。佐和歌山城有一位修炼者到访。此人是岛左近任筒井顺庆家老时的友人。是一位“不动金缚术”的高手。恰巧在城里的石田三成闻讯执意要见识见识。修炼者只得与五名手执利剑的武士较量,一个照面就让五名对手气绝倒地。三成请修炼者留在城内传授此术。
“此术不是苦炼就可以成功的,必须要有天分,城内只有一人有此天分。”为了不给这位有天分者招来嫉妒,修炼者没有说岀此人是谁,只答应以后会暗中回来传授。说完便飘然远去。岛左近很快就发现六郎随着修炼者消失了,但他对此事未置一词。整整二年以后六郎回来了,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接着做自己的事情。他原本就负责执行一些秘密任务,所以家中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怀疑。
“那时,他肯定是去学习了秘术。”岛左近说道。大概因为师父禁止他随意使用,所以六郎从未使用过秘术。而且到目前为止,只使用原来的忍术就已经圆满地完成了所有任务,因而六郎也没有必要使用秘术。这次断了一臂之后,六郎觉得有必要使用秘术。但长年未用,不知在实战中的效果如何。可是秘术不能在骏府使用,因为消息会被立刻传得沸沸扬扬。于是六郎踏上了旅途,在九州使用秘术,应该不会立刻传到关东。六郎取下假肢,就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本领。
二郎三郎眉开眼笑:“六郎又是一个男人了!”意思是六郎又找回了做男人的自信。
“是啊,他原本就是个坚强的男人。”岛左近咧嘴一笑。
“怎么样,风斋。”二郎三郎看了一眼风斋后,不禁瞪大了眼睛。这位老人哭了,幸福地哭了,六郎失踪一直是风斋心中的一块石头。
“不管做什么,六郎都那么了不起!”岛左近夸张地说道。


第十五章:基督教禁令

那是一个很无聊的事件。准确地说,是一个渎职案,也可以说是一起欺诈案。庆长十年(一六零八年),肥前日之江四万石领主有马晴信属下的一艘商船在澳门被袭。起因是商船进港躲避暴风雨时,船员们携带武器上岸滋事。结果有六十名船员被澳门当局杀死。
第二年五月,澳门总督安德列·佩索尔乘船在长崎港登岸,经陆路来到骏府。他向幕府就事件的起因进行了说明,并请求维持贸易往来。为了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佩索尔要求今后日本船不得进入澳门港。其实,他的目的是不想让日本商船与中国人直接进行生丝交易。佩索尔一行最终在得到了朱印许可状之后离开了骏府。据说,威廉·阿达姆斯对澳门总督的过分要求表现的极为愤怒,甚至进言,今后应断绝和澳门的一切往来。
不管怎么说,佩索尔一行原本是可以平安地离开日本的。但被杀死了六十名属下的有马晴信却不得不有所表示,让佩索尔就这样离开,晴信作为一方大名将颜面扫地。在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的劝说下,晴信决定袭击佩索尔一行。事后晴信还辩称,佩索尔袭杀持有朱印许可状的船员,就是对大御所的蔑视。在四天的持续攻击之后,座船被击沉,佩索尔和他的手下大部分葬身大海,船上装载的大量现金和货物也损失殆尽。耶稣会也因此在两年内失去了资金来源。
不知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有马晴信把此事当做了一件功劳,认为自己理应受到幕府的奖赏。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听信了长谷川左兵卫的谗言。事后有马晴信委托当时长谷川左兵卫的幕僚,后来改投了本多正纯的冈本大八从中斡旋。        
现在无法究明大八为什么会参与到此事当中。有一种说法是,大八和晴信都是基督徒,大八教名为保罗,晴信则为普罗塔基奧。还有一种说法是出于长谷川左兵卫的推荐。看起来还是后一种说法更可信一些。
本多正纯是二郎三郎身边最有实权的亲信,对外事物基本上由他一人负责。晴信打算把自己的想法由大八转告本多正纯,再由正纯禀告大御所殿下。本多正纯作为一名能吏一向奉公廉洁。其父本多弥八郎从小就不厌其烦地向其灌输身为一名能吏,往往不得不做一些得罪人的事,自然容易招来忌恨。因此绝对不能做肥私之事,也不可以领取高额的俸禄,必须对清贫的生活甘之如饴。不如此则不能苛求他人。正是因为始终恪守了这个信条,尽管当年的同伴们大都成为了拥有十万石以上领地的大名,弥八郎自己依然只领有三万二千石的领地。
有这样的背景,正纯又怎会收取贿赂呢。在骏府,他甚至以不接受任何礼物而闻名。因此,当大名们有求于正纯时,往往会选择贿赂他的家臣。这次也不例外,有马晴信按照冈本大八的要求支付了巨额的活动经费。很快他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已经转封给锅松胜茂的肥前藤津、彼杵、杵岛等三郡,不久就会归还给他。
晴信闻信大喜,又以巨额金银相赠。不久,大八将旨为返还三郡的大御所朱印状交到了晴信手中。事已至此,晴信当然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但之后事情却再无任何进展,幕阁迟迟没有下发正式文件。即便催促大八,也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答复。晴信忍无可忍,亲自到骏府来和正纯蹉商此事。

不用说,正纯对此事一无所知,所有事情都出自大八的编造,朱印状也是伪造的。伪造朱印状是一件大事。大八尽管最初矢口否认,但在正纯的府邸和晴信对质后他终于崩溃,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大八之后被移交给骏府奉行彦坂光正,打入大牢。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倒也罢了,但案件发生了重大的转机。大八在狱中揭发了晴信的一项重大罪行——他曾雇佣刺客试图刺杀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
长谷川左兵卫是二郎三郎侍妾阿夏夫人的兄长,深得二郎三郎的信任。这件事情令各方不能放置不理。晴信当然矢口否认了这项指控,并和大八再次对质。前一次的对质是在本多正纯府邸进行的,而这次则改在了大久保长安府邸。大八是正纯的幕僚,为了保证公平,这次对质才被易地。但此事却对正纯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有马晴信为何要刺杀长谷川左兵卫,其动机不明。据《德川实纪》记载:“和中国船互市生丝一事,被委托给长谷川左兵卫,晴信因此心生怨恨。”但海外交往史专家岩生成一氏的看法是:“在袭击澳门总督事件中,实际上晴信是受了长谷川左兵卫的蛊惑,晴信为泄愤而刺杀左兵卫。”据稣耶会年表记载,晴信刺杀左兵卫的原因是:大八向晴信密告,左兵卫曾经中伤过晴信。这些说法都是推测,并无任何实证。因此真相始终无法查明,但晴信最终还是交待了暗杀长谷川左兵卫未遂的罪行。大八又被押回大牢,而晴信也在长安府邸被就地收押。
进行这次对质时,不但二郎三郎在场,就连远在江户的秀忠也来旁听,幕阁重臣大久保忠邻和本多弥八郎列席。家臣犯了如此重罪,主君往往也会受到牵连。弥八郎正是担心此事才来到了骏府。而且,弥八郎在这件事上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他认为此事是大久保忠邻和大久保长安的阴谋。大久保忠邻原是秀忠的家老,现在也占据着幕阁的最高职位。弥八郎原本对此并不介意,背后有大御所的支持,弥八郎又怎会把忠邻放在眼里呢。但近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忠邻逐渐在德川直系家臣中拥有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忠邻的府邸随时都对直系家臣们开放,来访者终日络绎不绝。忠邻亲自倾听每一位来访者的诉求,不但为他们出谋划策,还款待他们用餐。据说伊达政宗听说此事之后,派三名家臣装扮成德川家直系家臣前去试探,结果三人真的全部被留下用餐。事后政宗对忠邻的慷慨大表惊叹。
忠邻虽说是大久保党的党首,但他的小田原领地不过区区的六万五千石,根本不可能负担如此巨大的开销。这笔资金实际上出自大久保长安。在弥八郎这种人眼中,仅凭此一点就会断定忠邻十分可疑。弥八郎认为,身为官员,不管是年寄还是下级同心,只要忠于职守,就会招来旁人的忌恨,而且不如此不足以履行自己的职责。官员不仅不可以凭借权力敛财,反而应该为主君分担原本应由主君承受的怨言。由于会随时严格地管理别人,所以官员必须严于律己。像忠邻这样收买人心,到底是岀于什么样的目的?从工作上来看,完全没有这种必要。再有,忠邻背后的大久保长安则是一个更大的问题。
长安不是家康宠信的部下,他是在被二郎三郎提拔为石见银山的代官之后,才开始飞黄腾达的。可以说,现在长安拥有的一切都出自于二郎三郎的恩赐。
长安以前是忠于二郎三郎的。他避开幕府为二郎三郎个人聚敛了大量的财富,二郎三郎正是凭借着这笔财富,才成就了今日的功业。二郎三郎一直牢记着长安的功劳,即便长安背负了“日本第一骄奢淫逸者”的恶名,二郎三郎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二郎三郎曾有一次明确地说过:“长安此人自有他不可替代的价值。”
弥八郎也承认长安拥有特殊的才能。但为什么家康不重用有如此才能的长安?弥八郎对此十分不解。弥八郎十分了解家康,他绝不会放置任何一名有才能的部下。只能说长安在关原之战以前,一直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才干。
那么在关原之战以后,长安又是如何让突然开始受到重用的呢?弥八郎的可怕之处,正在于他对情报的分析能力。即便只是一个单纯的传闻,在弥八郎的眼中也是有价值的。所谓传闻,其实就是世人的感觉。虽然不能肯定传闻就是事实,但往往也不是空穴来风,弥八郎很清楚,世人的感觉其实是非常敏锐的。
所有关于大久保长安的传闻都与南蛮人有关。有人说他是鞑靼人的后代,也有人说他是基督教传教士的私生子。这些传闻都远悖于事实。大久保长安是金春流猿乐第二代传人大藏信安之子。被称为金春流中兴之祖的金春八部的第三子秦信喜,因居住在播州大藏,所以改姓为大藏。信安就是这信喜的儿子。
猿乐一词源于唐代汉语,秦之姓氏也大抵由朝鲜传来。因此,说长安身上流着异族的血液并没有错,但要说他是鞑靼人或南蛮人的后代,就有些言过其实了。
之所以在民间会有这样的传闻,是由于在世人眼中,长安的禀性大异于普通日本人。探究根源,这种印象应该源自于长安所使用的采矿技术。他的“水银提炼法”明显传自南蛮,是日本没有的技术。他的另一项技术“横穴式”虽然和南蛮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也有异于日本传统的“纵穴式”。
当得知长安在武田家做代官时就和黑川金山有关联之后,弥八郎立刻找来了一名当时也在武田家做代官的人,询问长安的情况。据此人称,当时长安既不懂“水银提炼法”也不知道“横穴式”。那么长安是从何处习得了此项技术的呢?从时间上看,肯定是武田家灭亡之后的浪人时期。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长崎,可是这一点已经无法取证,但有一点很清楚,长安在那个时期曾去过奈良。
奈良从永禄六年(一五六三)开始对基督教开放。泽城的高山飞弹守在很早的时候就信奉了基督教。他的儿子高山右近后来作为基督徒大名非常有名。那时长安三十七八岁,如果他曾到过奈良,很有可能会接触到传教士。
弥八郎派人去奈良进行了实地调查,但未取得任何成果。原因是遇到了很大阻力,未能正常开展调查工作。长安兼任着大和地区的代官,因此不难判断阻力的来源。但弥八郎掌握了这些情况就足够了,长安必定在奈良和基督教势力建立了某种关系。说不定他已经秘密入教,因为神父不可能把新技术传授给教外的人士。长安带着这些新技术回到关东,联系上了大久保忠邻之后,经他举荐投入了德川家。然后他就开始等待时机。终于,关原之战爆发了。
长安一定是和忠邻联手,或是利用忠邻正密有所图。所图之事必定和基督教有关。弥八郎坚信,长安隐藏自己和基督教的关系这件事很不正常。长安拥有“日本第一骄奢淫逸者”的恶名,看上去和基督徒一贯的形象相去甚远,但这很可能是一种伪装。
长安利用基督教和忠邻的势力,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弥八郎开始把目光投向越后的七十五万石大名松平忠辉,就是在这个时期。
不得家康喜爱,险些被抛弃的忠辉,自从继承长泽松平家以来,就以大久保长安为家老。从下总佐仓的四万石到信州中岛的十四万石,再到越后福岛的七十五万石。忠辉每一次飞越的背后都有长安的身影。现在作为越后七十五万石大名的家老,长安毫无疑问拥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再联想一下忠辉那惊人的才能,连二郎三郎都要赞叹他关于南蛮的知识——不但精通数种南蛮语言,还学习了南蛮医学。所得罗甚至把他称为在日南蛮人的“希望之星”。
弥八郎总算把握到了事情的全貌。长安如果有所图谋,则必定和忠辉有关。从见识到人品,无论从哪方面看,忠辉都要远强于秀忠。更明白地说,忠辉比秀忠更具有做将军的资格。

长安并不知道现在的家康是由二郎三郎扮演的。而二郎三郎到目前为止,也的确在政务方面表现得无可挑剔。
长安肯定不会想谋夺家康之位,但如果家康也就是二郎三郎已死,事情则另当别论。很明显,比起刻薄寡恩的秀忠,让忠辉来做将军,对任何人都有好处。尤其是对基督徒来说,这简直就如同上帝的恩赐。
弥八郎对此倒也并无异议。这并不是“下克上”,只是家族内部的争斗而已。弟弟接替兄长的位子并无不可。况且弥八郎原本就对那位兄长没有任何好感。
但有一个问题,长安今年已经六十八岁,可以说来日无多。因此他有些急不可耐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已经不愿意再坐等二郎三郎去世。既然不愿意等,长安又会怎么做呢?他只能逼迫二郎三郎更换将军,或者对二郎三郎直接进行暗杀。
冈本大八和有马晴信的对质是在庆长十七年(一六一二)三月十八日进行的。第二天,二郎三郎召集秀忠及几位重臣商议此事。参加的大臣共有六位——本多弥八郎、本多正纯父子、大久保忠邻、大久保长安、后藤庄三郎、土井利胜。
秀忠及幕阁的几位重臣是在对质的前一天即三月十七日,刚刚抵达骏府的。对事件的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们大都表现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只有弥八郎一个人十分清醒。
做出对有马晴信的处罚是当前的急务。一般来说,应该是改易并赐切腹自尽。但有一个麻烦的问题,晴信的嗣子直纯之妻是家康的曾孙女园姬。仅凭此一点就不能让其改易。幸运的是,直纯和其父的关系并不好,并且他反对基督教。在基督教方面的资料中,把此事归咎于了囩姬。直纯早先曾娶小西行长的侄女为妻,后在幕府的授意下,离婚后改娶了囩姬。他的前妻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教名叫玛尔塔。所以囩姬厌倦基督徒也是事出有因。

最终,晴信的四万石领地暂时被收回,然后又被转封给了直纯。这样一来,形式上就不是继承,而是另行授予。至于晴信,则被流放。等其到了流放地之后,再另行命其切腹。流放地被定在了甲斐郡内。因为此事被交给大久保长安执行,所以流放地选在了长安便于行事的旧武田家的领地内。这是后话了,《骏府政事录》中记载,五月七日,骏府收到了晴信自杀的报告。实际上晴信并未自己切腹,因为基督教教义禁止信徒自杀,所以晴信拒绝自行了断,而是由他选定的家臣将其刺死。
晴信死时四十六岁。晴信的后妻是权中纳言中山亲纲之女,教名的斯塔。她和晴信间生有两男两女。晴信死后,两个女儿被后妻带回了娘家。两个儿子则被送交给直纯。据说,直纯杀死了这两个年仅七岁和五岁的异母兄弟。或许是出于对幕府的顾虑,或许是岀于对父亲的仇恨,或许只是因为这两个男孩已经受过了洗礼。不管出于哪种原因,这都是一场悲剧。
会商告一段落之后,弥八郎忽然站了岀来。他的目光异常冷峻:“他们肯定有所图谋,而且谋划的不是一件小事!”二郎三郎立刻发觉弥八郎的神情有异。其实他也考虑到此事会对本多正纯造成不利的影响,并且正在思索应对之策。
“我认为,不能因为处罚了有马晴信,就可以不再深究此事,有必要立刻采取紧急行动,从根本上解决此事。”弥八郎的措辞有些暧昧。但在二郎三郎听来,反而更觉得事态很严重。
“不能中他的圈套。”二郎三郎故意保持了沉默,他想让弥八郎先尽情地表演。但秀忠却没有这么深的城府,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什么是根本性的紧急措施?”
“我认为……”弥八郎故意停顿了一下,是为了突出下面的话的重要性:“应该立刻发出对基督教的禁令。”这句话立刻带来了爆炸性的效果。一席人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后一片哗然。
“你说什么呢?”二郎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郎三郎并不喜欢基督徒。虽然为了保持公平,他把所得罗和阿达姆斯都列为自己的亲信,但从性格上来说,二郎三郎还是更欣赏一贾冷静的学者型的阿达姆斯。二郎三郎总能感觉到,所得罗有一种内在的激情,这一点让二郎三郎有些在意。基督徒的激情往往被用于对其他宗教的排斥和攻击上,攻击的对象不但有佛教、神道教(日本传统宗教——译者注)甚至还有同为基督徒的新教。即便是旧教同士,不同教派之间也会经常互相攻击。基督教旧教的这种唯我独善的倾向,恰恰正为二郎三郎所忌。
即使如此,二郎三郎也并不打算禁止传播基督教旧教。他毕生的梦想是,建立一个人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公界,其中当然也包括宗教信仰的自由。因此,独禁基督教旧教有违二郎三郎的原则。
弥八郎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二郎三郎的这个梦想,正是在两人共同经历过的伊势长岛之战时开始形成的。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弥八郎是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弥八郎之子正纯对基督教旧教有很深的研究。正纯和后藤庄三郎共同执掌海外贸易朱印状的发行,和传教士们有很多交往,他的廉洁和对基督教的理解,在传教士当中同样有不错的口碑。正纯现在也对弥八郎的提议表现得十分茫然。
弥八郎简明地作出了解释。因为大八和晴信同为教徒,才会发生此次的弊案。两人之间如果没有这个共同点,堂堂的四万石大名又怎会委托长崎奉行的一个幕僚,岀面替自己和幕府进行交涉呢。由此不难想象,基督教在各地结社,组织了强力的互助组织。弥八郎的说法有理有据,令秀忠等人频频点头称是。
二郎三郎却基本上没有注意弥八郎说了什么,他始终在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弥八郎为什么一定要说这番话?

二郎三郎一面思考着这个问题,一面看着在座的众人。这时他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因弥八郎的话而备感震惊的,不仅仅是本多正弥和二郎三郎,大久保长安现在也面色苍白,显得十分慌张。
“他是在为忠辉担心吧。”二郎三郎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了这个念头。大久保长安做忠辉的家老已经很久了,忠辉的领地从下总佐仓的四万石到信州川中岛的十四万石,再到越后福岛的七十五万石,每次加封的背后都离不开长安的支持。
而据所得罗所言,忠辉是所有南蛮人的希望之星,忠辉之妻五郎八姬又是一名基督教徒,禁止基督教对忠辉而言是一件大事。对忠辉的家老长安而言,当然也是一件大事。
即便有这些原因,长安也没有理由如此慌张。忠辉本人并不是教徒,不会受到什么处分。而五郎八姬的宗教信仰只要不泄漏给外界知道,也不会给忠辉造成什么大不了的麻烦。
“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二郎三郎又一次把视线移到了长安身上。长安因为紧张,两手正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看来他是在考虑什么非常重大的事情。有问题!长安和基督徒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亲手制裁了晴信和大八这两名教徒的人,也恰恰就是长安。由此一点可以推断,长安本人不是教徒。
“但他现在的反应表明,他一定有问题。”从这时开始,二郎三郎和弥八郎都想到了一个问题——之前长安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伪装?如果长安是一名基督教徒的话……
至今为止从未产生过的怀疑,迅速在二郎三郎的心中浮起。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忠辉成为南蛮人的“希望之星”就很好理解了。有家老长安的诱导,忠辉自然很容易产生对南蛮文明的兴趣,更何况还有所得罗这么一位卓越的传教士相助。长安为什么要这样培养忠辉呢?是为了拯救全国的基督徒吗?尽管忠辉是一位坐拥七十五万石领地的大名,但想以一己之力救助全国七十五万名教徒是不可能的。

“难道说,这家伙……”二郎三郎的眼中精光一现。
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长安想让忠辉登上将军的宝座。只有由忠辉取代刻薄寡恩的秀忠成为将军,才能保证一国教徒的平安。而想让忠辉成为将军,只能起兵造反。长安的目的肯定是奉忠辉起兵,推翻现在的幕府。
忠辉的岳父伊达政宗是一位仍然没有舍弃称霸天下梦想的武将。上杉和前田因幕府有旧怨,所以不会支持秀忠。越前的少主忠直肯定一直在怀疑,自己的父亲秀康是否是死于秀忠的暗杀,因此在秀忠和忠辉之间,他肯定会选择忠辉。而大坂城的秀赖和忠辉是莫逆之交。最后,还有全国七十五万的基督教徒。现在二郎三郎才发现,长安对付秀忠的战略构思。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真让人哭笑不得。想到这里,二郎三郎忍不住看了一眼秀忠。
“这家伙应该还没有察觉。”现在连从小照看秀忠的大久保忠邻也要背叛他了,忠邻的背叛意味着德川嫡系力量的背叛。现在如果开战,秀忠手中已无可用之兵。
“蠢!”二郎三郎在嘲笑秀忠的同时,也狠狠地嘲笑了自己。自己只顾和秀忠斗得你死我活,全然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渔翁得利了。现在二郎三郎终于品味出了弥八郎的提议的重要性和其中的真味。弥八郎不知如何察觉到了长安的阴谋,为了先发制人,他才利用这次的冈本大八事件突然发难。弥八郎的提议击中了长安的要害,长安现在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明。但二郎三郎也有些犹豫,为了阻止长安的阴谋,难道一定要禁止基督教吗?二郎三郎猛然发现室内有些安静得异常——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二郎三郎有些尴尬,自己只顾着想事,全然没有注意别人谈了些什么。

“怎么啦?”二郎三郎若无其事地问弥八郞。弥八郎的目光仿佛要直插入二郎三郎心中一般:“大家都想知道大御所殿下您的看法。”
“是要让我发出基督教禁止令吗?”弥八郎扬了扬下巴,仿佛是在让二郎三郎不要装傻:“没必要颁布新的禁令,天正十五年太阁颁布的禁止令现在依然应该有效。”弥八郎指的是太阁秀吉远征九州之后回师时,在筑前博多颁布的驱逐传教士的命令。关原之战以后,二郎三郎一直无视禁令的存在,纵容传教士布道,但他也从未说过废除此项禁令。因为二郎三郎也觉得对传教士不加以一定的规限,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将长崎强占为葡萄牙的领地,破坏佛像,烧毁神社,这些事情绝不能允许再次发生。驱逐令对基督教徒们还是有
一定威慑力的。
“那倒也是。大家伙的意见呢?”二郎三郎现在依然不想表明态度,因为他自身对颁布禁令有些抵触。
“将军大人、大久保大人、土井大人、后藤大人还有我们父子都赞成。”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只有大久保长安和二郎三郎没有表态了。
“没,没有。”大久保长安慌忙说道:“我没意见。因为觉得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才没有开口。”长安心中必定是十万分的不情愿,但如果在此表示反对,等于是坦白了自己和基督教的关系。
“是吗,那么……”弥八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剩下大御所殿下了。”二郎三郎吸了一口气,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先在幕府直属领地、尤其是江户、京都、长崎、骏府,要不然再加上有马的领地开始实施吧。”一定要加以一定的限制,否则以秀忠的性格,不知会借此机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冈本大八于三月二十一日被处刑。在骏府市内游街示众之后,大八在安倍川河滩上被烧死。行刑时聚集了大量的围观人群。一些三河嫡系武士议论到:“这是筑山殿下显灵了!”大八之父冈本平左卫门,在织田信长怀疑家康之妻筑山御前和长子信康私通武田家,逼迫家康杀死二人时,主动请缨下手勒毙了筑山殿下。筑山殿下临死前对德川家发出的诅咒,在嫡系家臣中无人不知。大家认为现在恶咒要开始应验了。大八的妻室虽然也是一位基督徒,但此时并未受到处罚,具体原因不明,据说是因为她的娘家很有势力。她在行刑这一天也来到了刑场,劝被缚在火刑柱上的大八忏悔,但顽固不冥的大八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同一天,幕府宣布对德川家直辖领地和有马家的领地实行基督教禁令。禁令被传达给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和有马领主有马直纯。同时在骏府城内开始清查基督徒。骏府城的武士,也就是德川家嫡系武士中有十四人,大奥宫女中有三人被发现是基督徒。十四名家臣分别是:原主水、神原加兵卫、小笠原权之丞、西乡宗三郎、汤座传三郎、山下庄三郎、梶士兵卫、同市之助、横地长五郎、吉田五兵卫、山田次左卫门、小野庄藏、须贺久兵卫和水野二左卫门。十四人全体拒绝背叛自己的信仰。二郎三郎不得不将他们全部放逐,并通传全国,禁止各地大名录用这些人。
十四人中的领袖是原主水,他后来潜回江户,被人密告后被捕,并被处以火刑。当时同时被处刑的基督徒有五十多人。那就是有名的“元和大殉教”。对二郎三郎而言,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之所以这样说,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决定有悖于他的理想,在这一点上他和弥八郎同样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为了将大众保长安的叛乱扼杀在摇篮里,二郎三郎并不介意暂时采取非常措施。
事实上,虽然禁令被限定于局部区域,但长安依然阵脚大乱。全国基督徒将在精神上产生的动摇,迫使长安不得不尽早起事,但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在恐惧和迷茫中,一代权谋家大久保长安,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长安原本就不长于军事,这一年他已六十八岁,在此之前只参加过一次战斗。长安在战时总是在后方负责后勤保障,只有在关原之战时曾参加过木曾攻击战,但那时他也未曾亲临战场。

“非惯战者不能知战之机微”。战斗当然需要精密的计划,但很多时候战况并不按照计划发展,需要临机立断。而这正是长安的弱项。长安原本应立刻在骏府起事。这里有他的府邸和部下,还有所得罗以及藤左和他手下的忍者。大久保忠邻的领地也仅有一山之隔,随时都可以驰援。最重要的是,难得现在大御所和将军都在骏府,只要控制了这二人,幕府就会陷入瘫痪。如果长安巧妙利用原主水等基督徒,也并非毫无胜算。但长安做不到,他无法作出可能会陷自己于死地的决定。在犹豫不决中,唯一的机会悄然溜走了。
令二郎三郎担忧的并不是长安,而是禁令对今后将要产生的影响。这时他心中已有了一种清晰的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源于二郎三郎曾经长期参加过的一向宗起义。在他眼中,基督教徒和一向宗信徒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些人大都一贫如洗,对现世毫无留恋。彼岸,也就是一向宗的净土和基督教的天堂,是他们唯一的寄托。
对这样一群人而言,禁令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会有相反的效果。过去的织田信长就曾经疯狂地屠杀过一向宗信徒,但最终也未取得任何效果。不管进行多少次屠杀,信徒们依旧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然后又前仆后继地继续战斗。就连信长也最终不得不通过赦免,才结束了战争。但在战争结束之前,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信徒慷慨就义,而信长也背负上了杀戮者的恶名。不管经过多少岁月,这个历史永远也无法改变。
现在的禁令可能又会造就出一批如一向宗信徒般的反抗者。目前还无从判断基督徒们是否会选择战争,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们会满怀喜悦地为信仰牺牲自己的生命。二郎三郎没有一颗冷酷的心,可以让他平静地面对这一切,这样的忍耐是痛苦的,尽管二郎三郎深知忍耐的必要性,但这种必要性令他更加感到痛苦。
二郎三郎亲自观看了对原主水等十四名基督徒的审讯,当看到他们的坚决的态度时,二郎三郎马上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在近江、在伊势长岛、在石山本愿寺死去的一向宗门徒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和面前的这些基督徒们完全一模一样,都带着一种从容的喜悦。这种神情让二郎三郎感到无法忍受。
共同出席的秀忠以及其他阁僚,以为二郎三郎会下令将这些基督徒斩首或令其切腹自尽,但二郎三郎只是收回了他们领地,然后驱逐出家门了事。这是所有可以进行的处罚中最轻的一种。本多弥八郎把二郎三郎的决定看做是对秀忠的一种牵制,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二郎三郎心中的不忍。
二郎三郎心中的不忍之情,在对大奥三宫女进行调查时达到了顶点。三宫女中信仰最虔诚的是一位叫做朱丽叶·阿塔的朝鲜女子。阿塔是朝鲜战争时,由小西行长带回日本的。接受洗礼后,阿塔的教名为朱丽叶。在关原之战中小西家被灭,阿塔便转投德川家做了宫女。据一六0五年的基督教年报记载,阿塔甚至在城内偷偷地设置了一座小型教堂,足见其信仰之虔诚。据说阿塔是为阿梶夫人掌管服饰的侍女。
关于另外两名宫女的情况,我们只知道她们的教名分别是露西亚和克拉拉,都是由阿塔引导入教的。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调査的火力基本都集中到了阿塔的身上。
阿梶夫人为救阿塔一命,想尽了一切办法。她先是到牢里劝阿塔,哪怕是在表面上,也要退教。阿梶夫人和二郎三郎一样,认为所有的宗教都是某些人追求现世利益的手段。事实上,以耶稣会为中心的传教士们的所作所为,让外人无法不产生这样的想法。既然教会都可以戴上虚伪的假面,那么信徒为什么不可以,退教宣誓只不过是一种仪式,是为了保护信仰的一个圣洁的谎言而已。
阿塔坚决拒绝了阿梶夫人的提议,尽管她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片好意。她义无反顾地说道:“我不能为了取悦于人间的主,而让天上的主感到悲哀。”从她的态度上不难看出,阿塔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殉道。阿梶夫人感到自己如同撞上了一面巨大的墙壁。阿梶夫人认为人的一切喜悦都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所以她有些恼怒地觉得,阿塔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
后来在卧室中,阿梶夫人一面在二郎三郎巧妙的爱抚下婉转呻吟,一面说道:“真不明白,那孩子说要把自己献给神,可神又怎能给人像这样的快乐。”
“我也不明白。因为不明白,所以我有些害怕,基督教徒们好像在主动加剧世间对他们的迫害,现在禁令只在直辖领地有效,但很快应该就会波及全国,不会有哪个大名喜欢自己的臣民,除了自己以外,还在天上有另一个主。”二郎三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
“别杀阿塔,杀了她,我会觉得自己输给了她。”阿梶夫人说的是真心话。朱丽叶·阿塔如阿梶夫人所愿,最终得免一死,被流放到大岛,之后又被迁往新岛,最后在神津岛终老一生。阿塔始终为自己失去了为主献上生命的机会惋惜不已。但曾有一位神父安慰她说,在流放中死去,实际上就是一种持续性的殉道。

庆长十七年时,江户吉原还没有形成,要到五年后的元和三年(一六一七年),江户的所有风流场所才被集中到了吉原一处。当时有名的烟花柳巷有,菊町、镰仓河岸、元誓愿寺前等三处。在那里游女如云,花红柳妍。甲斐的六郎正在元誓愿寺前的一家店里。从现在的地理上看,应该是日本桥里町一带。六郎已经在此流连了三日,现在连风骚的游女也怕了他的龙虎精进。六郎并非看上了此处的某位姑娘,而是在完成一种精进修炼。
在十个月的漂泊中,六郎没有碰过一次女人,也没有饮过一次酒。为了唤醒自己身上的金刚不动大法,这种精进洁身是必要的。六郎必须忘掉世俗间的一切,将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自己的内心。六郎舍弃了所有原本自己关心的世俗之事。世间的形势如何变化,二郎三郎如何完成自己的心愿,丰臣家有如何的反应,都已和他没有了关系。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一人,其他一切事物皆为自然中一尘埃,或生或灭,尽由自己心中所愿。如果达不到这种境界,心灵的修炼就不能称为圆满。
当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自己的注意力之后,现实世界再一次在六郎的眼中复苏。在听到平岩亲吉的死讯之后,六郎知道,一个新的动荡的时代即将来临,随着这个想法,二郎三郎、岛左近、风魔小太郎还有风斋的容貌又清晰地岀现在他的心头。
“结束了。”六郎凭直觉知道,关原战后十二年以来,自己和二郎三郎苦心经营的那个梦想正在迅速地破灭。
“那个梦,真令人神往啊六郎在心底叹道。那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漂泊之民”——二郎三郎描绘出的宏伟梦想,也是所有向往自由的人们的“公界”之梦。
“宏伟的梦想即便破灭,也必须要惊天动地。”六郎为此一念,决心再次返回尘世。返回尘世就必须和光同尘,必须要找回活力。这就是六郎来到游郭的原因。六郎凭经验知道,食美味,饮美酒,戏耍美女是男人找回活力的最快捷的方法。实际上通过这三天的放纵,六郎觉得自己体内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活力,这种活力是一种野兽般的本能。如果只为了保护自己,这种活力完全没有用处。但如果想攻击敌人,杀死敌人,这种活力则不可或缺。
“接着来。”六郎又骑上了身边的游女。游女发出了一声娇呼,这位姑娘素性热情风流,但六郎的勇猛已令她疲惫欲死。
“不行啦,我要死了。”在身下的游女喘息抱怨时,六郎冷冷地说了一句:“看别人做爱,那么有趣吗?青蛙。”六郎的手中已多了一把短刀,六郎进了这间屋子之后,就把出鞘的短刀放在了伸手可及的地方。
屋顶上传来了一声低笑:“不愧是六郎。”随着话音,一人从梁上一跃而下,正如六郎所料,来者是青蛙的藤左。为了表明自己并无敌意,藤左把忍者袋和未出鞘的短刀放在了房间的一角。游女惊恐地爬了起来,她以为二人就要开始性命相搏了。
“我们是朋友,去传些酒来。”
六郎没有说话,只是把短刀藏在了蒲团下面。左手的动作流畅自然,完全看不出是义肢。
“你可真猛,我都怕你把那女人的腰给弄断了。”
“你不是来看我和女人干事的吧。"六郎面无表情地催促道。同时唤醒了自己体内的野兽般的活力。青蛙的藤左坐直了身,然后双手扶地低头便拜:“我不说别的了,只想请你帮助所得罗神父。”这是藤左诚心诚意的请求。六郎紧盯着藤左。六郎当然知道了基督教禁令。禁令首先从德川直辖领地实施,因此在骏府和江户已经没有了所得罗的容身之处。但如果只是这么一点困难,肯定不会让藤左如此行事,而且二郎三郎也必定不会处死曾经是自己手下的人。
“你听说什么了?”六郎平静地问道,“如果不是大事,又怎么可能杀死所得罗。”六郎突然打住了话头,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所得罗在松平忠辉遇袭前来求助时的表情,那发自内心的惊恐万状的表情。那时,所得罗曾把忠辉誉为“所有南蛮人的希望之星”……
“上总介大人出什么事了?”藤左一愣,“你反应真快,六郎,就算你在流浪,可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他是不是正想率七十五万基督徒造反啊。”六郎把眼睛几乎贴到了藤左的脸上,像是要看清他的内心深处的想法。藤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别,我现在可没心情领教你的金刚不动大法。”不愧是青蛙的藤左,不知他从何处知晓了六郎精通金刚不动大法一事。
“你说得也不完全准确,想要起事的不是忠辉殿下,而是大久保长安大人。”
“大久保长安?”六郎有些吃惊。因为不在二郎三郎身边,所以他也并不了解眼前的情况。六郎在脑子里迅速地把事情的脉络梳理了一遍。忠辉、长安还有所得罗,他们的背后是全国七十五万之众的教徒。早先的花井九郎想必也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而所得罗扮演的,绝不会是一个消极的角色。这个南蛮人,为了传教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如果基督徒真的作乱,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对手只有秀忠,叛乱大概可以成功。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只要二郎三郎还在世,这种叛乱还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这是经验的差距。二郎三郎是一位军事家,其水平足以与家康相匹敌。基督徒的叛乱在他面前只能以失败告终。到那时,忠辉、长安还有所得罗都难逃一死。六郎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流浪中他曾听到过一个传闻——大坂城的秀赖正在召集基督教武士。初闻传言时,六郎觉得很可笑。经过二郎三郎多年的努力,秀赖终于抓住了和德川家实现和平的契机,现在又怎么可能招兵备战呢?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等于是亲手毁了来之不易的和平。秀赖和大坂城的武将们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传言的势头越来越猛。早先的基督徒大名高山右近被软禁在越前旁边的加贺,右近的许多旧臣和仰慕者为了尽可能接近他,纷纷迁至越前地区。看看高山右近被幽禁之后还能有如此高的声望,就不难看出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据说移往越前的基督教武士中有五到十人不见了踪影,很可能是被右近派往了大坂城。六郎当时坚决不相信。他认为大坂和平不可能如此脆弱。说不定这又是秀忠的一个计策,但在越前散播这种传言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六郎便没有在意。
这个传言现在又突然出现在六郎的脑海中,大久保长安是越前地区的总代官……六郎的目光箭一般刺向了藤左:“在大坂城真的有基督教武士吗?还是你们在制造这种传言?”
这一次,藤左很难掩饰发自心底的震惊。他发出了一声长叹:“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事实,我们没有散布过传言。”
“人数?”
“据说有一万到一万五千人,城里无处容纳,已经开始新建房舍。”
六郎的心中一疼,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理想的破灭原来如此简单。万念俱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虚,六郎现在才明白,自古以来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选择出家遁世。半小时以后,六郎已经打马奔驰在通往骏府的道路上。得知大久保长安的行动计划之后,六郎心中充满了焦急,片刻都不愿耽搁。据左藤所说,长安原本是要等二郎三郎去世以后才起兵。长安在关原战后一直在为二郎三郎提供资金,所以他很清楚二郎三郎所拥有的实力,也知道全天下的武将都畏家康如虎,因此他早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和二郎三郎发生正面冲突。
长安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战争经验。他从未以身家性命和一国的兴衰为赌注参加过战争。在这一点上,秀忠也一样。在关原之战中丑态百出,就是因为他也缺乏战争的经验。尽管帐下宿将如云,但如果统帅缺乏经验,结局同样悲观。秀忠为长安做出了最好的反面教材。因此,只要二郎三郎还活着,就不能起兵。但如果对手是秀忠,则另当别论。彼此都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所以只要准备充分,完全可以战而胜之。但现在有了基督教禁令,形势已经不允许长安再等待了。虽然禁令眼下只在直辖领地和有马领地生效,但大家都清楚,禁令的范围扩展到全国,只是早晚的事。无数的信徒将被擒被杀,这些人对长安来说就是自己的士兵,任何一位统帅都不会坐视自己的部队覆灭,因此长安只能选择立刻发作。
但只要二郎三郎还在,这场战争长安就不可能获胜。这一点没有任何的改变。那么长安该怎么办?结论只有一个,暗杀二郎三郎。长安现在肯定集中了全部力量,正准备下手暗杀二郎三郎。二郎三郎有风斋的保护,不会被轻易地暗杀。但风魔是以秀忠和伊贺忍者为假想敌进行防范的。大久保长安熟悉各种南蛮的先进技术,必然会以南蛮的手段来暗杀二郎三郎,而此处正是风魔的弱项。这就是六郎着急的原因。

傍晚时分,二人抵达骏府城后得知,二郎三郎已于昨日去了吉良打猎。二郎三郎对吉良的猎场情有独钟,因为此处猎物颇多,原因是当地领主严禁农民在猎场内私猎。风斋率领的风魔忍者在猎场外围设下了保护圈,彻夜严阵以待。事先风魔已经清理了猎场内部,消除了一切隐患,剩下的事就是,保证从保护圈外无可疑人物入侵。负责保卫的风魔的人数终归有限,发布禁令以来,骏府和箱根山的联络日趋频繁,占用了不少人手。因此风魔把保护圈设在了铁铳命中射程稍外的位置。这个时期最常用的火铳的口径为十八点七毫米,长约一米,有效射程二百米,人体命中射程一百米。所谓有效射程,指的是弹丸命中人体能够造成伤害的距离,命中射程指的是可以瞄准射击的距离。因此,只要在猎场外百米的范围上设置保护圈,就可以防止刺客以铁铳狙击二郎三郎。风斋为了万无一失,把保护圈设在了二百米的距离上,所以圈内的二郎三郎是绝对安全的。
围猎从清晨时分开始。在保护圈上巡视了一周,确认了没有异常情况之后,风斋才去迎接二郎三郎起身。风斋离开之后,猎场中发生了异变。异变发生在保护圈外一百五十米处的一丛灌木里。因为此处距保护圈有三百五十米,所以并未引起风斋的注意,是一处盲点。在灌木丛中出现了五名身着淡黑色装束的忍者。他们正在架设两支有超长枪身的铁铳。一支长达三米,普通铁铳的瞄准器是前有准星,后有照门,而这支铁铳在两者之间还设有两个准星,一看便知是用来远距离狙击用的。铳身的口径为十七点三七毫米,弹丸直径为十七点三五毫米。另一支铁铳稍短,全长一八五0毫米,口径十五毫米,有两颗中准星,是稻富一梦斋发明的远距离大铳,名叫远町铳。
种子岛铳的制造技术在庆长十年以后得到了巨大的改进。之前火铳大多被用于战场,因为每次都是上千支齐射,所以射程和命中精度并未受到重视。而在现在这个时代,火铳的使用变成了一种军事技术,完全是个人行为。因此射程和命中精度的重要性大幅度地被提高,大量精致的新式火铳也得以问世。眼前的这支远距离狙击铳,就以极高的命中精度而著称。风斋和他手下的风魔们虽然很擅于使用火铳,但并不了解新技术,所以做梦也不会想到,有能在三百五十米以外准确命中目标的火铳。可以说,风魔这次是输给了新技术。
“来了。”五人中的首领低声说道。二郎三郎来到了猎场。两支铁铳已经架好,火绳也已点燃,之所以要使用支架,是为了减少晃动,提高命中率。两名狙击手一看便知是高手,他们正在静静地搜寻着目标。头领取出一架单筒望远镜,搜索着二郎三郎的位置,准备给狙击手发出具体的射击指令。

起雾了。一阵大雾飘来,把整个猎场变成了一幅水墨画。从结果上看,是这阵雾拯救了二郎三郎。狙击手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但大雾让他们只能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搜寻目标。雾散时分,就将是二郎三郎的死期。五名刺客的背后突然闪出了两条人影,是六郎和藤左。六郎熟知地形,所以二人一到猎场就直奔此处而来。此刻二人距五名刺客的距离有些远,如果发起突袭,虽然可以杀光敌人,但无法阻止他们进行射击。藤左抽岀飞刀,六郎见状按住了他的手,然后平静地喊了一声:“喂!”五名刺客都下意识地望向六郎。六郎双手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十字,同时发岀了一个强大气场。五名刺客全部飞向空中,摔落在地时身体已经僵直。
这就是不动金缚术,用现在的眼光看,就是一种集团催眠术。
六郎用两支火铳向天空开了火,然后熄灭了火绳。藤左同时搜出了刺客们身上所有的武器。藤左看六郎的眼神中明显带着敬畏:“不动金缚术!听说过,但我从未亲眼目睹,六郎,你竟然学会了这么厉害的功夫。”
六郎低头检查着铁铳,没有答话。长达三米的大铁铳,怎么看也不像日本制。铳身上刻着南蛮文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应该是舶来品,只有能够与南蛮人直接做买卖的人,才能得到这种东西。自从二郎三郎发布命令,禁止私自建造大船以来,可以从事海外贸易的人屈指可数。除了这些人有嫌疑以外,有时南蛮商人因有求于某些幕府官员,也会以此类物品相赠。但有这种嫌疑的人也不多。总之,从收缴的铁铳身上,肯定可以查出真正的所有者。风斋带着风魔忍者跑了过来。一见六郎,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但看到六郎递过来的大铁铳之后,面色又为之一紧。
“这支铁铳可以打到三百三十米以外!”风斋点了点头,他承认自己的布置出现了漏洞。“太危险了,所以说,没有孙女婿你不行啊。”风斋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抱怨。虽然六郎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了,但他这么长时间把护卫二郎三郎的重任,丢给自己一个老头子,风斋对此很是不满。六郎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您辛苦了,今后都交给我吧。”这是甲斐的六郎的回归宣言。
“必须让所得罗和越后的总介大人逃往海外。”这是六郎和二郎三郎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二郎三郎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也正在为忠辉担心。自从发觉了大久保长安的叛意之后,这个问题就困扰着二郎三郎。长安如果率全国的基督徒起事,就必然会奉忠辉为主。长安自己并不适合当领袖。可以称得上绝代才子的忠辉,应该不会有为自已争取地位的愿望。问题在于长安,他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忠辉拖下水。如果取胜则还罢了,一旦失败,忠辉也会丧命,因为对手是秀忠,他肯定不会放忠辉一马。
“去海外?”二郎三郎的眼中浮现出了忠辉和所得罗站在大型帆船的甲板上,眺望着大海的情景。同时二郎三郎又想起,有一艘建造中的南蛮帆船,虽然还没有安装操作系统,但船身已基本建造完毕。这艘船是二郎三郎下令在伊豆伊东建造的,由威廉·阿达姆斯设计,日本工匠建造。
大前年,庆长十四年的九月五日,前西班牙驻吕宋总督罗德里格·徳·比佩罗乘坐的圣·弗朗西斯号在房总半岛的岩和田附近触礁沉没后,二郎三郎就是用一艘同样的帆船将其送至了墨西哥。日本制帆船可以横渡大南蛮,已经被实践证明了。后来为了表达谢意,西班牙大使塞巴斯蒂安·比斯卡罗来日,并在今年准备返回墨西哥。他答应携带一些日本船员出海,以便把航海技术和去墨西哥的航线相授。
二郎三郎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是否可以让忠辉和所得罗乘这艘船离开日本。风斋不同意这个建议,太冒险了。上次成功并不代表这次也能成功。驾驶上一艘日本制帆船的都是西班牙船员,而这次西班牙船员只有十人。这点不同很令人担心。另外,忠辉突然经墨西哥去西班牙,不能保证西班牙宫廷会立刻接受他。比较稳妥的做法是,先派人和所得罗一起去西班牙,疏通好关系后再让忠辉前去。
“往返一次西班牙需要一到两年时间,其间很难保证上总介大人的安全,特别是有长安在。”
二郎三郎此言暗指长安即将起兵叛乱。如果长安率基督徒起兵,必然会奉忠辉为主,长安并不是领袖之器,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培养岀了今日的忠辉。当然,忠辉的确是一个可造之材,可是他能够成为日本最杰出的南蛮通,明显是长安有意为之。
“关于这件事……”六郎沉稳地说:“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二郎三郎和风斋有些紧张地盯着六郎,六郎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气魄。
“你打算怎么干?”二郎三郎轻咳一声问道。
“一介代官,胆敢暗杀大御所殿下,太狂妄了。必须要他付出代价。”
“你想干掉他?!”二郎三郎失声叫道。
“不妥,六郎,这样做只会逼基督徒更早造反,而且长安不在了,我们就不知道对手以谁为首,反而难以控制局势。”发现长安的反意,时日尚浅,还没有查明对手的实力。就连最重要的,他和大久保忠邻的关系,也还没有定论。如果长安现在死了,这项调查也只能半途而废。
“只要控制了长安,对方即便造反也无须多虑。”理由是除长安外无人能影响忠辉。没有领袖的造反,又能有多少破坏力呢。

“而且我也不打算杀掉长安。”六郎的话语中透着些冷酷,二郎三郎和风斋心中不禁为之一颤。
“那你打算准备怎么对付他?”这次问话的是风斋。
“让他虽生犹死。”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植物人,在当时看来,就是一种因中风而全身麻痹的状态。
“能办到吗?”二郎三郎问道。太残酷了,二郎三郎和风斋现在才发现,六郎变了。
“能。”六郎轻松答道。二郎三郎和风斋越发有些心惊。
“何时动手?”对于二郎三郎的这个问题,六郎答得毫不迟疑:“查明长安的住处后立即动手。”
“天下的总代官”长安的末日就要到了。二郎三郎的心中不能说没有一点遗憾,他能有今日,长安作出过很大的贡献。六郎判断,把长安弄成植物人,基督教暴动就不会迅速爆发。因为只要长安还活着,教众就会对他的恢复抱有一些希望。长安是起兵造反不可或缺的人物,教徒们不可能在短期内放弃对他的依赖。
暴动的首脑们会对长安的病症,和如何面对缺少长安的局面进行反复的讨论。而这正中了六郎的下怀,因为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地侦察敌情。首先,可以统计出探望长安者的名单,重点是那些二次、三次甚至长期停留者。然后安排风魔对他们进行不分昼夜的跟踪和监视。一段时间之后,必定会发现一些敌方的首脑。二郎三郎和风斋吃惊地瞪着六郎,他出现在二人面前还只是短短的片刻时间,但至少已经解决了两个难题。这种能力令二人不得不有些震惊。
“和所得罗同行的人,不如让伊达大人来挑选吧。”伊达政宗是忠辉正妻五郎八姬的父亲,也就是忠辉的岳父。在大久保长安以及基督徒暴动一案中,最令二郎三郎忌惮的,除了大坂城里的秀赖之外,就是这位伊达政宗了。政宗过去曾有志于天下,现在也不过四十六岁,正当壮年。说不定他会站在忠辉的背后,再次谋求雄霸天下。另外,政宗和所得罗的私人关系非常密切。据希比奥特·阿玛奇的《使节记》记载,政宗的侧室曾患重病,日本的医生均束手无策。政宗曾听说过弗朗西斯会附属的浅草诊所有一位名医布鲁吉里约斯,便通过所得罗请他来为侧室诊病。布鲁吉里约斯手到病除,令政宗在感激之余,允许所得罗在奥州地区传教。由于在伊达家的正式记录中并未记载此事,所以我们很难分辨真伪。但所得罗曾被允许在奥州传教,确有其事。

因为长安是忠辉的家老,所以政宗和长安的关系,当然比他和所得罗的关系更密切。而政宗说不定也和长安一样,盯上了全国七十五万的基督教众。让政宗帮助忠辉流亡,实在是一条妙计。如果他已经在暗中和长安呼应,准备起兵造反。那么当听到让忠辉流亡的计划时,政宗肯定会惊惶失措。
“我都知道了。”二郎三郎等于在用这个请求,向他传递这样一个信息。政宗的感觉肯定是如利刃在喉。被大御所提前知道了消息,暴动就失去了成功的可能。政宗当然会把此事告知长安,并劝说他放弃计划。那长安会听政宗的劝告吗?他也许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即便放弃起兵,大御所也应该不会放过自己,左右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长安这样选择的可能性很大,到那时政宗会如何自处呢?为了自家的安全,他只有一条路,就是向幕府坦白。他可以自称受到了长安的邀请,但自己拒绝了。
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忠辉的存在就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作为暴动的领袖,他难逃处罚。因此政宗应该清楚,让忠辉流亡南蛮,是最妥善的解决方法。他也必定会为此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我来和伊达大人谈这件事。”恰好政宗此时正身在骏府。他于三月二十九日进城并拜会了二郎三郎。
“那就请您看着处理吧。”六郎简短地应了一声。心里琢磨着要在二郎三郎会见政宗时加强护卫,政宗可是只奥州的猛虎,他见事情已经败露,说不定会当场刺杀二郎三郎。政宗接到二郎三郎的请求之后,惊恐万状。他已经从长安处了解了暴动的计划,起兵被定在了第二年的春天,但政宗的意见是时机尚不成熟。政宗此时原本应该立刻通知长安事情有变,并劝说他放弃暴动的计划。可是政宗没有这么做,他认为长安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反而可能会冒险仓促举事。政宗在考虑,是否应该在长安起事前,抢先把忠辉送往墨西哥。如此一来,就需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先去当地安排铺路。
事情万分紧急,如果按照二郎三郎的计划,在几个月后就让忠辉和所得罗流亡海外,现在必须就要立刻着手安排先行的人选。政宗选择了陪同自己前来骏府的家臣中的一人,此人名叫支仓六右卫门,当时四十二岁,深得政忠的信任。关于支仓六右卫门其人,有很多说法。在当时经墨西哥去过西班牙的日本人,除了天正少年使节以外,只有他一人。六右卫门的经历在当时被誉为壮举,在墨西哥甚至为他立了一座铜像。
这是一种说法,但也有人认为他的行为被美化和夸大了。其中的代表人物是耶稣会的一位祭司,名叫吉洛拉莫·德·安杰利斯,是一个意大利人。安杰利斯和六右门卫以及所得罗是同年代的人。他在一封写给耶稣会总会长的私信中,否定了六右卫门的探险旅行的意义,认为这是所得罗为了取得东日本传教领袖地位而设计的阴谋。并且指称六右卫门是一个罪臣的后代,不可能获得重用,只是政宗随时准备舍弃的一枚棋子。
由于安吉利斯隶属于和弗郎西斯会对立的耶稣会,所以人们普遍认为,他的言论只是对六右卫门的中伤而已。但在昭和六十一年,仙台市博物馆发现了一封政宗的亲笔书信,在这封信中至少证实了一点——六右卫门的确是一个罪臣的后代。六右卫门的父亲飞弹守因某种原因获罪后切腹自尽,家禄也尽被没收。当时还是一个孩子的六右卫门也被放逐,八年后才回归家臣之列。又过了三年,他才得到了六百石的家禄。六百石家禄的武士当然称不上是仙台藩的重臣。考虑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只是为忠辉的流亡铺路,确实政宗也没有理由派出一名重臣。甚至可以说,政宗绝对不会派出一名重臣。首先,一旦被幕府得到了消息,政宗将很难解释。幕府方面会怀疑,他派出如此重要的手下,到底是有何图谋。而且重臣们习惯于藩内的政务以及和幕府的交涉,在和外国人打交道时,他们没有任何的经验。选派一名见惯了南蛮人的家臣,应该是一项明智的决定。
有一项记载。在前一年,即庆长十六年的五月,有一位叫田中胜介的京都商人在墨西哥住了一年之后,和比斯卡罗一起回到了日本。六右卫门曾拜访胜介,向他仔细询问了当地的情况以及是否可以开展贸易。六右卫门当时应该是在奉政宗的命令行事。从此事当中我们不难看出,六右卫门是政宗的近臣,并对海外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
田中胜介向六右卫门推荐了一个熟悉南蛮情况的日本人。六右卫门向政宗报告之后,正宗立刻将此人招致手下,并让家臣后藤信康认此人为弟,赐名后藤寿庵。正宗还赏赐给寺庵一千二百石的家禄。
后藤寿庵原本是滕泽城主岩渊秀信的第三子,岩渊为丰臣秀吉所灭之后,他就流浪于各地,后来到了长崎。在长崎,寺庵接受了洗礼,教名约翰,并从神父那里获取了大量的关于南蛮的知识。寿庵从政宗处得到了胆泽郡水泽町的领地之后,从全国各地陆续寻回了自己的家人。据说,他的这些家人大多是基督徒。
能够促使政宗作出如此重要决定的家臣,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一位重要的人物。所以我们才认为六右卫门是政宗的一位近臣。六右卫门不但是政宗的左膀右臂,而且通实务,有胆量,极得政宗的信任。顺便提一句。六右卫门的尊号通常被认为是“常长”,松田毅一氏在查阅了在西班牙保存的文书后提出,“常经”才是正确的称呼,“常长”一说,应是后人在为其家族制作谱系图时岀现的错误。
六右卫门是一位足以当得起政宗信任的人物,行动非常迅速,在比斯卡罗即将启航回国之时,他就携不得已离开了江户的所得罗,向比斯卡罗请求五同行。比斯卡罗早先在测绘日本东西沿岸时,和所得罗结成了挚友。当时比斯卡罗不但对日本全无了解,还时不时表现出西班牙人特有的傲慢。全靠所得罗提供的种种建议,他才得以顺利完成了工作。但比斯卡罗此时拒绝了二人的请求。携带日本人去墨西哥会产生很多麻烦,前次田中胜介等人在当地就很不受欢迎。比斯卡罗强硬地表明,如果只有所得罗一人倒也罢了,再带上一名日本人是绝对不可能的。所得罗则指出,比斯卡罗曾和家康有约定,不但要带日本人去墨西哥,还要由日本人来担任水手。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此时六右卫门表现出了他作为实干家的素质。他发现比斯卡罗虽然承诺,拨岀五十名西班牙水手中的十人,和日本水手一起驾驶日本帆船出海,但他实际上根本没有打算践约。六右卫门提出,让十名西班牙水手住进伊达政宗的府邸。所得罗闻言大吃一惊:“你打算把他们当做人质吗?”
“没错,而且只要这十人在,即使比斯卡罗单独启航,我们也可以用在伊东的船尾随他出海。”
所得罗没有做声。六右卫门不了解太平洋,认为有十名水手就可以出海。但所得罗作为大航海时代的传教士,对航海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他当然清楚,没有优秀的导航员和舵手,想要横渡太平洋就如同痴人说梦。所得罗向比斯卡罗提出,在伊达留下包括导航员,舵手各两名,水手长一名在内的十名经验丰富的船员。比斯卡罗闻言大怒,当场表示拒绝。但所得罗称,这是大御所殿下的意思。另外,因基督教禁令,各地已经频繁出现殉教者,比斯卡罗如果长期逗留在日本,安全恐怕也很难得到保证。比斯卡罗听完这番话之后,才渐渐认识到,事态已经非常严重。庆长元年(一五九六)十二月长崎西坂殉教的情景迅速浮现在他眼前。在那次殉教事件中,六名弗郎西斯会的传教士和二十名日本信徒被钉在十字架上用乱枪刺死。据说传教士们在京都和大坂被擒拿,先是被割掉了耳朵,然后又一路赤足,被驱赶到了下关。后来,这二十六人被罗马教皇追认为圣徒,史称“二十六圣徒”。比斯卡罗并未在现场目睹殉教的情形,但事件的细节经由吕宋传至墨西哥,悲惨的场面被反复突出强调,给听者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比斯卡罗非常恐惧,他现在只想尽早离开这片可怕的土地回国,但载来的货物尚未售完,西海岸的测绘工作也没有完成,做完这些工作还需要数月的时间。至于正在伊东建造的日本船,比斯卡罗从最初就没有打算使用。但眼前这个日本人竟然洞察了自己的心思,实在不可小觊。比斯卡罗此时已经准备要牺牲十名船员了,他选择了十名干活不太麻利的船员送至伊达府邸。后来日本船的远航,在此时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这一年九月,比斯卡罗扔下日本船独自离去,所得罗和六右卫门依靠被留下的十名西班牙船员,尾随比斯卡罗而去。但在浦贺港外就触礁弃船。有意思的是,比斯卡罗的座船也因遭遇暴风雨,而被迫返回了浦贺。于是才有了后来的庆长遣欧使节的派遣。
庆长十七点四月二十日的骏府,雷雨已经连续两天光顾,雨水冰冷刺骨。京都、大坂也下起了冰雹,天气有些异常。
冒着凄风苦雨,有一行人艰难地行进在东海道上,为首一人五十余岁,身材瘦小。身边除了三名仆人外,还有两人看上去像是他的弟子,从外表看,这六个人很不引人注意。
此人名叫土御门久修,是一个以天文占卜为职的官员。久修从天正五年就开始担任这项工作,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他是一位可以和第十四代土御门有世比肩的占卜名家。有世生活在后小松天皇时代,曾经因准确预言山名氏清之难和大奥义弘的反叛,而被授予了从二品官职,是一位绝代占卜名家。
久修此去骏府,即未受二郎三郎之邀,也未奉天皇之命。有一天,久修突然说了句:“去骏府。”然后就驱马离开了京都。此时久修头戴斗笠,一身普通百姓的装束。他的两名弟子很奇怪,为什么下着这么大的雨,师父的身上却没有湿呢。两名弟子和三名仆人虽然穿着
蓑衣,但身上已经湿透了。
“难道连雨水也在躲着师父吗?”弟子们默默地在心里琢磨着。
久修到达骏府之后,立即来到了大手门,报名后说有紧急要事需当面禀告大御所,然后就站在雨中等待召见。
久修的目光有些怪异,他明显没有聚焦于眼前,而是仰头向天,仿佛天空中的某一处,正藏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门卫看着久修,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在本丸,二郎三郎也正在为久修的来访而感到困惑:“阴阳师来见我干什么?也不通过朝廷的武家传奏,自己突然跑来……”二郎三郎觉得为难也是必然的,因为在城里没有人见过久修,自己怎能见一个不能确定身份的人物。想要拒绝吧,心中也有些不舍,总觉得有些好奇。直觉告诉二郎三郎,必须要见此人一面。
最后,二郎三郎决定先让六郎去见一下,然后再决定自己是否露面。六郎第一眼看到正在大手门旁,若无其事地立在雨中的久修的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就涌上了心头。眼前这人好像正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不会错,是阴阳师。”六郎当即得出了结论。除了阴阳师,还有什么人会这样鬼气森森。久修来到二郎三郎面前,没有行礼就直奔主题:“要爆发战争了,规模比关原之战还要大。”他严肃地紧盯着二郎三郎:“是让这场战争演变成天下大乱,还是止于一场小乱,全在你一念之间。”

二郎三郎没有说话。他不知久修指的是大久保长安的基督徒叛乱,还是……
“战争将在大坂爆发。”看来久修指的不是基督徒叛乱,而是德川家和大坂城秀赖之间的战事。二郎三郎有些失落,难道自己辛辛苦苦营造的大坂和平就这样轻易地崩溃。自己和六郎、岛左近还有风魔一族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吗。现在二郎三郎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接下来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继续假扮家康和秀忠一起攻打大坂城呢,还是和秀赖站在一起,凭借骏府的坚城对抗秀忠。二者必选其一。
如果选择帮助秀忠,大坂城将被轻易地攻陷,但自己事后必定会被秀忠除掉。如果和大坂的秀赖联手,也能轻而易举地打败秀忠。然后立忠辉为第三代将军,并让秀赖辅佐他,从而可以暂时维持天下各方势力间的平衡,进而迎来一段太平盛世。
但只有二郎三郎活着,才能维持这种局面。一旦二郎三郎去世,谁也不知道情况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虽然忠辉和秀赖兄弟情深,但实际管理政务的是他们的手下,必定会有人拥举秀赖推翻江户幕府。如果淀君活着,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会更大。战争迟早将要爆发,胜负难料。在僵局中很有可能出现其他的武将立帜争夺天下。东北的伊达,长州的毛利,加贺的前田,萨摩的岛津都在此之列。那时,全国将再次陷入战国乱世。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二郎三郎回顾了一下,关原战后十二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结果发现只有一件事值得称道——避免了战争的发生。十二年以来,世上没有发生哪怕一次局部的战斗。人们已经习惯了太平的世道。武士们变得柔弱,城市的居民开始变得骄奢张狂。环顾天下,虽然百姓依然困苦。但和遍地战火,家破人亡的战争年代相比,现在的世道已经是天堂了。这正是二郎三郎的功绩。
如果现在发动战争,必须是最后一战。即便不说千年,最少也要保百年的太平。从这种观点上看,二郎三郎应该选择前者,助秀忠灭秀赖。然后自已也死于秀忠之手。秀忠当政,二郎三郎为万民争取自由的梦想必无实现的可能,但太平世道总要比战乱强。
二郎三郎终于明白了久修的言外之意。助秀忠,天下小乱。助秀赖,则天下大乱。久修之所以特意冒着雷雨从京都赶来,就是为了履行作为天下闻名的阴阳师的责任。久修的所为,当得上国士。
“让您为难了。”久修的声音很沉重,他好像知道二郎三郎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一切都应该为百姓考虑,至于个人的梦想,留待他日吧。”没错,久修的意见是让二郎三郎助秀忠灭秀赖,尽管二郎三郎自己也会被秀忠除掉。
“人总会有一死。”久修的意思是,你死得将很有意义,所以不必拘泥于生死小节。”久修的话到此结束。他站起身,深施一礼后便离开了。二郎三郎三茫然若失地目送着久修渐行渐远。
“结束了。”二郎三郎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秀赖。
“不行。”六郎强烈地反对道,“不能如此轻易地就……”
最早发现自己和二郎三郎长年的梦想正在破灭的,不是别人,正是六郎。为了哪怕让梦想破灭的过程绚丽多彩些,六郎才特意回到了二郎三郎的身边。所以当他看见二郎三郎表现的心灰意冷时,才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我们的梦想难道就这样没有价值?建立自由公界的梦想就这样没有意义?绝对不会。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梦想。但大多数人都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选择放弃。可是梦想只差一步就要实现,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她破灭,未免太残酷了。即便破灭的结局无法改变,也不能如此轻言放弃。有人在形容梦想时,总喜欢用“像樱花一样圣洁”这句话,但在六郎眼中,这只是一句华丽的修辞。现在完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同样是破灭,与其伤心惋惜,不如奋起做最后一搏。或许因对手的畏惧退缩,事态会发生逆转的奇迹。自己已经失去了一臂,但即便再失去另一只手臂,甚至于双腿,也不能轻言放弃。失去了武器,还可以用牙齿咬。不战斗到最后一息,自己绝对不会倒下。
六郎疯狂的态度,对二郎三郎和风斋来说,如同当头棒喝,二人感到热血沸腾,身体中的斗志又被唤醒了。
“六郎的话言之有理,放手搏一回吧。咱们必须要打得秀忠,今后想起打仗就头痛。”请不要误解二郎三郎的意思。他并不想发动战争,而是想为避免发生战争而战。不论在任何年代,想要发动一场战争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发动战争需要相应的理由,还要走相应的过场,这是规矩。现在可以设法让秀忠找不岀光明正大的理由,并且不能轻松地走完过场,从而陷入焦躁之中。
当夜,六郎就潜入了大久保长安的府邸。风斋紧随其后,还有十名风魔在外严阵以待。六郎原打算单独行动,但风斋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强调在背后保护六郎,是自己的职责。以前只有一次,自己因故未能履行这项职责,结果六郎就失去了一条手臂。风斋不能容忍第二次发生这种情况。
作为谋大事者,大久保长安身边的护卫力量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身边只有一名侏儒,背着三尺有余的长刀,看上去有些滑稽。六郎立刻察觉到,此人必是一名刀法精湛的高手。但六郎浑然不惧。经过对不动金缚术十个月的修炼,现在六郎有信心战胜任何对手。但对风斋而言,六郎这种惊人的自信是非常危险的。人在自信时往往容易产生大意。六郎和风斋在无声地掠过庭院时,突然停住了脚步。那名侏儒手持长刀,正在和另一名忍者对峙。
“柳生。”六郎看了一眼,就得出了结论。虽然对二人的胜负很感兴趣,但六郎没有浪费时机,他和风斋一起绕道潜入了后宅。两人很快就找到了寝室。长安的身边竟然睡着六名赤身裸体的美女。长安的确好色,但此事也可解释为一种养生秘术,自古就有吸阴可以补阳之说。
“色鬼!”六郎出人意料地大喊一声。长安和女人们立刻就被惊醒了。女人们纷纷拔出短刀,扑向六郎。看来都是些女忍者。六郎双手在空中划岀一个十字,口中发岀了一声低啸。六名女忍者和长安应声而倒。在长安倒地之前,六郎闪电般的在他的后脑上重击了一下。长安转眼就成了一个废人。六郎如外科手术般精准的一击,已经破坏了他的大脑的一部。长安没有死,却也不能说还活着,虽然仍有意识,但却无法表达。长安现在全身麻痹,而且无法张口。这种状态叫中风,用现代话来说,就是脑溢血或脑血栓。
如此一来,基督徒叛乱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领导者,没有领导者的组织,即便人数再多,也不足为惧。
长安必定已经做好了北方和东北地区各路大名的工作,但这些大名肯定和基督徒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所有的往来都通过长安来完成。长安为了保持自己的影响力,不得不这样做,而大名们也不会乐于直接与教徒们接触。唯一的例外是大坂城的秀赖,他的磨下也聚集了一些基督徒,但这些人一旦得知长安病重不醒的消息,想来也不会轻举妄动。
基督徒阵营就此会陷入一种混沌无绪的状态,而这正是六郎的目的。没有领导者,战争就不可能爆发。如果领导者去世,可能会有人继承他的位置。但原领导者如果只是重病昏迷,则很难产生新的领导者。大家的第一选择,只可能是坐等原领导者的康复。如果基督徒阵营不等长安醒来,并从其口中获取详细的行动计划,根本就无法把部队投入战斗。而在此期间,二郎三郎会把忠辉送往南蛮,即使长安尚在,没有忠辉,他的阵营也将群龙无首。

风斋向六郎打了一个手势,有人正在靠近。二人躲到了屏风后面,收敛了气息。来人也同样内敛了气息,是一名忍者,不是那名护卫长安的侏儒,就是刚才和他对阵的敌手。进入寝室的是那名忍者,侏儒可能已经死在他手里了,因为忍者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来人见到室内的情景后大吃一惊,气息变得有些粗重。他伸手探了一下长安的脉搏,发现还活着,于是便拔出了忍者刀,准备了结长安的性命。如果让对方得手,六郎的一片苦心都将付诸东流。六郎做好了出手的准备,风斋也抽出了飞刀。就在这一刻,长安发出了一声呻吟,完全不成话语,像是野兽的咆哮。然后他好像想要起身,但麻痹的身体完全不听指挥,一道口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长安继续呻吟着,忍者察觉有异,犹豫片刻之后选择了离开。他想必是认为,没有必要再下手。杀死护卫,潜入寝室的刺客的身份难以确定,六郎打算尾随跟踪,但被风斋坚决制止了。在外待命的十名风魔中的三人,奉命跟踪,结果无人生还,连尸体也没有留下。刺客的身手高明得令人生畏。六郎大呼可惜,但风斋认为这个结果可以接受。如果六郎前去,肯定会是一场生死对决,虽然六郎的胜算极高,但这不是一名首领该做的事情。
“今后,你也必须避免不必要的冒险。”二郎三郎也赞同风斋的意见,六郎见状只能苦笑。
“可那人到底是谁派来的呢?”
“应该不是将军,因为刺客不是柳生新阴流的路数……”风斋道。六郎和风斋在事后,曾检查了侏儒尸体上的伤口,背后一处,咽喉一处,看上去都不是柳生新阴流所致。秀忠对长安的反叛,肯定乐见其成。如果能把大坂城的秀赖卷进来,更是求之不得。他正好可以借此破坏二郎三郎的和平计划,拔掉丰臣家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会不会是伊达呢?”二郎三郎说道。伊达政宗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为了挽救女婿忠辉,并避免让伊达藩被卷入叛乱,这种事他完全有可能做出来。
“但是,咱们不是已经告诉了他准备把上总介大人送往南蛮吗?”风斋仍然有些疑问。
“他肯定是认为来不及了。”六郎答道。事情确如六郎所说。就连准备去为忠辉铺路的所得罗和六右卫门,还迟迟未能启程。前面已经写过了,西班牙使节比斯卡罗,不愿携所得罗和六右卫门同行,便将二人和十名西班牙水手抛下独自离去,按计划他将先去金银岛探险,之后返回墨西哥。六右卫门心中恼怒,督促十名西班牙水手驾日本制帆船随后出海。但天不遂人愿,船在浦贺水道触礁,六右卫门此时对出海已经绝望了。
庆长十七年十月的日本帆船触礁,完全打乱了二郎三郎以及伊达政宗送忠辉去南蛮的计划。但同样百折不挠的二郎三郎和伊达政宗并未就此放弃,他们打算重新造船。幕府水军奉行向井忠胜手下的工匠们,已经有了三次在阿达姆斯的指导下,打造西式帆船的经验。模仿先进技术,原是日本人的特长。当时日本人最欠缺的,是航海方面的技术。不请西班牙人来掌舵,他们还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横渡太平洋。而且,不仅是对日本人,关于这条航线,西班牙人对所有外国人都进行保密。这次沉船事故的责任,并不能全部归于十名西班牙水手。主要原因是语言不通,造成他们和日本水手无法顺畅沟通。另外还有恶劣的天气。二郎三郎和政宗都认为,只要重新充分训练日本水手,再造新船后,是可以抵达墨西哥的。
但政宗一藩无人通晓造船术,东日本的大名大都如此。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才没有插手利润巨大的朱印船贸易。这些贸易都被西日本的大名们瓜分了。可是政宗有一项得天独厚的优势。从牡鹿半岛向东,利用海流和西风到达北美大陆,是日本和墨西哥间的最佳航线。比起由浦贺出发的航线,牡鹿半岛航线既省时又安全。田中胜介等去过墨西哥的日本人,已经听说了这条航线。因此,在伊达的领地造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庆长十七年十月二日,二郎三郎从骏府出发去江户。这一次,他在江户逗留的时间长达两个半月。二郎三郎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打造可以去墨西哥的大船。幸好大家都知道,他一向热衷于和墨西开展贸易。因此,送忠辉去南蛮的目的,被完美地掩藏了起来。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偶然事件,给二郎三郎的计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帮助。已经出海的比斯卡罗的座船,遭遇大风暴后,不得不返回日本进行维修。比斯卡罗再入浦贺港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德川实纪》记载,二郎三郎于第二天的十月十六日,特意来到本丸和秀忠会面。二人的谈话内容虽然无法考证,但从时间上看,很可能和比斯卡罗有关。
比斯卡罗现在有必要拜见一次秀忠。他要借钱来支付修理费和生活费。船只的破损相当严重,已经不是船上的西班牙工匠可以修复的程度,必须要购入大量的材料。比斯卡罗虽然曾违反承诺,抛下日本船独自返航,但他再怎么说,也还是西班牙的使节。承担着将日本幕府的国书递交给墨西哥国王的使命。因此他有理由要求幕府提供各种帮助,天性傲慢的比斯卡罗也因此表现得有恃无恐,但事态的发展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幕府的官员来港口调查了一次情况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援助物资也没有任何消息。甚至没有日本人靠近船只,比斯卡罗的存在被完全无视了。
比斯卡罗在江户时曾屡受水军奉行向井一家的关照。不管是向井正钢,还是其子忠胜,都给过比斯卡罗很都帮助。但这次他带着五名护卫来到向井府邸时,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左思右想之后,比斯卡罗徒步来到了位于芝的伊达府邸,在那里至少还有那十名西班牙水手,问问他们,也许可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受这种奇怪的待遇。凭着大致的记忆找到伊达府邸时,已经是下午较晚的时间了。比斯卡罗和五名手下还都没有吃午饭,他们本打算到向井府邸吃饭,所以没有带干粮。西欧人很难抵抗饥饿,一行人此时已经面色疲倦,步履蹒跚了。可是伊达家的门卫却丝毫不体恤这一行人,不管比斯卡罗说什么,门卫都做出不懂西班牙语的样子,只是摆手摇头。饥怒交加之下,比斯卡罗瘫倒在了地上。就在此时,有两个人从侧门走了出来。
“咦,你们怎么还在日本?”其中一人用西班牙语问道。问话的人是所得罗,另一人是六右卫门。这两人都是和比斯卡罗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比斯卡罗盲目地认为,西班牙人所得罗不会对西班牙使节见死不救。比斯卡罗又恢复了平素的傲慢,他高声说道:“这个国家的官员实在可恨,竟然敢对使节无礼,应该把他们统统斩首。”所得罗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比斯卡罗,但比斯卡罗却完全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了自己所需的物资,要求所得罗转达给幕府。
“我办不到。”所得罗一口回绝,“情况发生了变化。日本颁布了基督教禁令,凡是和南蛮人来往的日本人都会被处死,你也赶快离开吧,否则生命很难得到保障。”比斯卡罗闻言脚下一软,但他依然强挺着反驳道:“胡说,如果真是那样,你怎么会没事?”
“我现在得到了伊达大人的保护,可是不会有任何人会庇护你,因为你欺骗了大御所殿下。我是为你好,赶快乘船走吧。”
“我就是因为船坏了,才又回日本来的。”面对比斯卡罗的叫喊,所得罗的态度十分冷淡:“那就没办法了,你们只能自己修船,剩下的事,就凭运气吧。”按所得罗的说法做,对比斯卡罗来说就等同于自杀。
“我要见将军,大御所也行。”所得罗摇了摇头:“将军不会见你的,见了你,他就必须杀掉你,因为你欺骗了他的父亲,大御所殿下也出门打猎去了,不在江户,也不在骏府。”事实上,二郎三郎是十月二十日出门打猎的。比斯卡罗绝望了。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所得罗见状也吃了一惊,赶忙扶起了他。
“你生病了吗?”
“是饿的。”比斯卡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支仓六右卫门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门卫们很不情愿地将比斯卡罗扶至客厅,为他和水手们端来了饭食。走投无路,几近崩溃的比斯卡罗,拜倒在所得罗和六右卫门的面前请求帮助。但无情地遭到了拒绝,二人在他吃完饭之后,就将他扫地岀门了。
比斯卡罗从第二天开始,挨家挨户拜访向井忠胜等自己在江户的旧识,但毫无效果。正如所得罗所言,大家都对他避而不见,这些人当然都得到了二郎三郎的严令。二郎三郎现在考虑的,既不是和墨西哥的贸易,也不是比斯卡罗是否会忌恨自己。他现在只想把那四十名西班牙船员搞到手。再加上留在伊达府邸的十名,就基本上可以保证平安地把船驶到墨西哥了。想让人干活,光靠威胁是不行的口二郎三郎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他打算想办法,让船员们自己渴望驾船离开。而且还要让他们产生一种感觉,留在日本不是饿死,就是被杀死,但只凭他们自己的力量,却又无法横渡太平洋。比斯卡罗又一次造访了伊达府邸,要求最起码应该给自己一些米和盐。有了米和盐,就可以修复船只,离开日本。西班牙人和英国人或荷兰人不同,他们也有吃米的习惯。虽然比斯卡罗要求的只是最低限度的补给,但总比被饿死在日本强。
听所得罗报告了此事之后,二郎三郎立刻唤来了六郎。一队风魔第二天就赶到了浦贺,他们首先找了L只很破的船,破到比斯卡罗根本不可能修复。同时,伊达府邸拒绝向比斯卡罗提供任何补给。做好了一切准备之后,所得罗带着一位老者来到比斯卡罗面前。说此人想买他们的船,出价仅够买不多的米粮。比斯卡罗顽强地一次次地还价,但在眼前的形势下,卖方根本没有任何话语权。最终,老者象征性地加了一点价之后,就得到了比斯卡罗的船。而比斯卡罗也暂时不必担心会被饿死了。水手们虽然可以果腹度日了,但他心中的怨气也达到了顶点。比斯卡罗和水手们的窘况,被逐一报告给了二郎三郎。
“再放一放,让他们再吃些头。直到他们跑来,主动要求乘咱们的船出海为止。”二郎三郎不准备给比斯卡罗留任何情面。要不是他丢下所得罗和六右卫门独自离去,六右卫门的船也不会触礁。仅凭此一点,二郎三郎就无法原谅他。二郎三郎每日里都在川越等地打猎,中间偶尔会回一次江户。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秀忠认为,伊达家造的帆船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如果知道了二郎三郎心中的期盼,秀忠必定会想方设法地加以破坏。反之,二郎三郎想让秀忠产生一种错觉,造船去墨西哥是伊达家多年来的愿望。他们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不仅在做大御所的工作,还试图得到秀忠的帮助。作为秀忠,如果二郎三郎曾数次尝试,但都以失败告终的与墨西哥的通商,在自己的手里得以实现。就不啻给了二郎三郎一记耳光。而且还可以从被二郎三郎垄断的海外贸易中分一杯羹。
在二郎三郎的授意下,伊达政宗频繁地拜访秀忠,商讨出海去墨西哥的相关事宜。事情的发展正如二郎三郎的预料,秀忠逐渐对此事变得越来越热心。

在此期间,二郎三郎为了挫败大久保长安策划的暴乱,又展开了第二波攻势。庆长十八年(一六一三年)一月六日,但马守山口重政的一万五千石领地被没收,从表面上看,这件事和战争的爆发没有什么关系。但其实不然,这是二郎三郎的一条妙计。
山口重政被处罚的原因是,没有得到批准就擅自联姻。重政为其子重信娶来的妻子,是大久保忠邻的养女。其实,大久保忠邻已经向秀忠提交了申请,并获得了批准。那为什么又要说,这项联姻未获批准呢?真实的原因是,忠邻养女的亲兄长石川忠义得罪了秀忠,被软禁于江户。这样一个人物的妹妹,不再次提交申请并获得认可,就擅自出嫁,是一件有损德川家威仪的事情。这简直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之所以这样做,目的是要打击大久保忠邻。这是本多弥八郎想出的计策。
大久保忠邻在德川家嫡系家臣中,拥有令人生畏的威望。处罚山口重政不会直接伤害忠邻,而且也无法为这么一件小事,处罚忠邻这样的重臣。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激怒忠邻,希望他一怒之下会做出轻率的举动。忠邻果然中计。他迅速向秀忠呈上了陈情书,并对处罚提出了异议。但秀忠对忠邻的异议未做任何表示,忠邻一怒之下开始闭门称病。作为家老,这样的行为很不明智。忠邻完全落入了二郎三郎和弥八郎的圈套之中。
仅凭此事还是无法打倒忠邻。但二郎三郎和弥八郎对局势很满意,现在只要让嫡系家臣中的一部分人,对忠邻产生不满就足够了。秀忠对这一连串的事件感到有些困惑。单看每一件事,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联系在一起,却令他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而且幕后的黑手必定就是二郎三郎。秀忠并不清楚长安的计划,所以他面对二郎三郎的行动,只能是一头雾水。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秀忠心中非常不安,思前想后,他还是唤来了柳生宗矩。
“忠邻之事,你怎么想?”
“我的想法和殿下您一样。”
“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不用说,我也明白大人的意思。”
二人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忠邻从秀忠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是他的家老,现在秀忠不忍心看着忠邻就这样垮台。
“没办法。如果强行为他出头,恐怕您也会受到牵连。”宗矩语气冰冷。秀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其他方面有什么动静?”
“有一件事值得关注。”宗矩迅速看了一眼秀忠,“但我也只是听到了一些传闻。”宗矩曾奉命调查越前藩的家事。现在越前的藩主是结城秀康之子忠直。秀康早年间死于宗矩的刺杀,因此秀忠一直试图彻底摧毁越前藩,可是在二郎三郎的阻挠下,始终未能得手。宗矩的调查虽然没能撼动越前藩,却收获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丰臣家招揽了大批基督教武士。
“秀赖……”秀忠眼前一亮。如果这是事实,自己完全可以借此大做文章,因为大坂地区已经实行了基督教禁令。至少,也可以教训一下秀赖。但首先要验证这个传闻是否属实。
“好,立刻去核实。用些过分的手段也可以。不过——我的意思你明白吗?”秀忠的意思是不要让人知道是柳生干的。宗矩无声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当然不用秀忠说。

庆长十八年二月二日,大坂城内起火。据《创业记》记载,三之丸的大批房屋被毁。这就是宗矩使用的“多少有些过分”的手段。之所以要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事先已经知道三之丸居住着基督教武士。但大火过后,房屋必然会出现紧张,最终不得不做岀些牺牲的,当然应该是新进的基督教武士。果不其然,挤进临时搭建的小屋的武士们,无一例外都挂着金灿灿的十字架。二月下旬,秀忠派使者至骏府,要求允许自己加强对京都、大坂地区基督教的取缔。使者在言谈间不经意地提到,大坂城里好像有不少基督教武士。
“在大坂城内取缔基督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二郎三郎以书面形式答复了秀忠。言外之意是,自己会和秀赖站在一起。
“一切都是他授意的。”秀忠咬牙切齿地把回信递给了宗矩,“他的目的是要增强大坂方面的实力,让我不敢下手。”
“我们也可以设法增加秀赖的实力宗矩答道。他的想法是,通过增加秀赖的实力,使秀赖开始试图摆脱二郞三郎的控制,认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和幕府对抗。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二郎三郎也不得不同意发兵讨伐大坂。
“他的母君倒是个可以利用的人物。”母君就是淀君。秀忠打算操纵淀君,以使秀赖和二郎三郎离心。宗矩微笑着点了点头,柳生已经开始着手进行这项工作了。柳生门的几名女忍者,已经以各种身份混入了大坂城。虽然她们还未能接近淀君,但已成功地接近了淀君身边的女官。

庆长十八年三月一日,日蚀。二郎三郎在骏府城的天守阁,和阿梶夫人一起目睹了这次日蚀。
二郎三郎并未迷信地恐惧日蚀。但看着太阳逐渐被黑影吞噬,心中难免会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二郎三郎现在就感觉到,自己的运势将要走向衰落了。
“总算还有你在。”二郎三郎感慨道。
“您说什么呢?”阿梶夫人看了一眼二郎三郎。
“所有的梦想都已破灭。即使现在我无奈地死去,但至少还拥有你,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说这样丧气话,不像大御所您一贯的风格呀。”阿梶夫人想让二郎三郎振作起来,“我才应该感谢你,是您给了我幸福的十年。但我还没有过够。”
二郎三郎苦笑了一下:“女人的欲望到底还是比男人强。当然了,你还年轻。”尽管在二郎三郎眼中,阿梶夫人依然年轻。但她已经三十六岁,在当时绝对说不上年轻了。
“今夜我等您。”阿梶夫人在二郎三郎的耳边一声轻语。当夜在寝室等候二郎三郎的不是阿梶夫人,而是一位名叫阿六的美丽侍女。她就是后来的阿六夫人,当时只有十七岁。得到了阿六之后,二郎三郎又暂时找回了活力。阿梶夫人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其间,在伊达藩的领地上,正在建造一艘用来横渡太平洋,远航墨西哥的的帆船。现存一封三月十日,伊达政宗写给向井忠胜的书信,政宗在信中感谢忠胜派造船工匠前来相助。
在《当代记》等文献中有记载说,三月二十八日,秀忠亲赴伊达政宗在江户的府邸,和政宗密谈了一整日。谈话的中心内容应该就是造船,但秀忠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同意造船的,现在已不得而知。
伊达政宗在和秀忠见面之后,于四月五日起程去了骏府。有记录记载,松平忠辉于两天前的四月三日也突然去了骏府,并于四月四日拜见了二郎三郎,同行的有家老花井三九郎。
花井三九郎自打大久保长安病倒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这也难怪,因为他是长安策划叛乱的同谋。三九郎根本没有背叛家康的想法,但他无法容忍秀忠的所作所为。三九郎从忠辉儿时起,就一直陪伴在其左右,又是忠辉的姐夫。他不但非常欣赏忠辉的才具,而且对其爱护有加。秀忠数次想置忠辉于死地的行径,令三九郎感到无法容忍。这种行径明显源自于资质平庸的秀忠的嫉妒心,而暗杀这样的手段,更能证明其内心的卑鄙。家康在世时尚且如此,一旦家康去世,秀忠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就无须猜测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推翻秀忠,把忠辉扶上将军的宝座,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件幸事。
这就是花井三九郎和长安结盟的理由。可是现在长安病倒了,而举兵的计划又只有他一人知晓。三九郎一直在苦等长安的康复,但很不幸,长安的身体始终未有好转的迹象,甚至一直不能开口说话。按原计划,现在就应该举兵起事了,各项准备早已完成,在长安的骏府府邸和位于八王子(江户的地名,译者注)的本府中,堆积着大量的武器弹药,一旦走漏了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忠辉这次之所以要前往骏府,是因为突然接到了家康的命令。忠辉接到命令时,三九郎正好在旁,当时三九郎就感到形势不妙。
三九郎很快就从惊恐中镇定了下来,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和忠辉共赴此难。三九郎写好了一篇遗书,预先放在了怀中,他打算如果长安的阴谋败露,自己就立刻切腹自尽,希望用自已的鲜血,能够换回忠辉一命。因此,到骏府后忠辉拜见家康时,三九郎也强行跟了去。二郎三郎通过风魔的调查,已经搞清楚了三九郎在叛乱中所扮演的角色,所以他在席间,只是祝贺忠辉终于和五郎八姬结成了实质上夫妇,此前五郎八姬住在旁府,一直没有和忠辉圆房。花井三九郎感到自己好像一头撞在了棉花堆上,浑身有劲也使不出来。

在二郎三郎要求他们在骏府等候伊达政宗之时,三九郎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政宗到达骏府时已是四月九日,从四月十日起的三天时间,政宗、二郎三郎和忠辉三人一直在商议遣欧使节一事。
“你去西班牙吧。”在二郎三郎不容置疑地说出这句话时,一向处变不惊的忠辉也面色大变。政宗也无言地点头附和。这件事他和二郎三郎在去年就已商量好了。当初的计划是,由所得罗和六右卫门先去西班牙,向菲力普三世递交忠辉流亡的申请。如果一切顺利,再让忠辉启程。但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情况变得十分紧急。尽管大久保长安的阴谋被有惊无险地化解,但随着基督教禁令的颁布,二郎三郎也很难确保忠辉平安无事。
在这个时期,所得罗最大的心愿,就是废除基督教禁令。在此之前,欧洲列强对待日本的态度过于自私,各国一律不公开先进的技术和航海术,只是将铁铳等产品大量销往日本,以谋取暴利。它们甚至不欢迎日本人来它们的殖民地,反之,却要日本接受装满商品和传教士的船只。所得罗现在想做的就是,改变欧洲人的这种态度,希望它们公开各种技术,并让日本船可以自由往返于各国之间。如果能够完成这件工作,幕府想必也会撤销对基督教的禁令。至少二郎三郎现在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如果把如此重大的使命交给六右卫门,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因此,必须派忠辉任正使,六右卫门为副,所得罗为向导。即将出海的这艘船,被赋予了难以估量的重要性。忠辉听完了这个计划之后很兴奋,这才是男子汉应当去为之奋斗的事业。忠辉在当时是一名少见的国际主义者,所以他对离开日本没有表示出任何的犹豫。
“我去。”商议随着这句话,进入了讨论细节的阶段。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如何保密,这件事只能在最后时刻由二郎三郎通知秀忠。否则,以秀忠多疑的禀性,必然会从中作梗。
“连三九郎也不能告诉。”二郎三郎谨慎起见,还是对忠辉说了长安的阴谋以及三九郎与长安的关系。
“那我把三九郎也带到了海外去好了。”如果可以,忠辉甚至想带走长安。事世难料。没过多少时间,长安竟然突然死了,享年六十九岁。知道长安计划谋反一事的人,心中都长舒了一口气。二郎三郎也认为,长安死后,没有人可以领导叛乱,战争的危险终于远去了。
花井三九郎很早的时候就已写好供状,交代了自己的长安的关系,但他在供状中始终咬死了一点——忠辉并不知情。然后只要自己死去,忠辉就不会受到牵连了。但三九郎不能表现得过于着急,否则反而会招致秀忠的怀疑。最好是等秀忠主动开始怀疑长岛藩时,再切腹自尽,这样一切就会显得很自然。
“如果长安在大名中,连一名同谋都没有,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风斋说道。的确如此,长安这样的人物,肯定会有一名甚至多名的大名与其同谋。也就是说,现在必须要再牺牲几位大名。
“都是自己人,实在不忍心啊。”人一旦有了性命之忧,也就没有了顾虑,很难说会做出什么事来。获罪的大名为了保住性命,说不定会攀咬出丰臣秀赖或伊达政宗。
“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六郎说道。现在必须快刀斩乱麻。
“可是,船迟迟不能完工啊。”二郎三郎有些焦急,他想尽早把忠辉送走。运气这一次依然没有眷顾二郎三郎。七月一日,所得罗在江户的临时住处,被奉行所的密探抓获。二郎三郎曾要求秀忠,在所得罗乘伊达政宗的船离开之前,不要镇压江户的基督徒。秀忠因此逐渐对伊达政宗造船的目的起了疑心。如果单纯是为了和墨西哥通商,二郎三郎的介入未免过于强势,其背后应该另有隐情。起了疑心之后,秀忠又发现了一些疑点。通过三月时造访伊达府邸,秀忠明白了一件事,直接向政宗询问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那么应该向谁询问呢?看来只有所得罗了。
秀忠很谨慎。直接询问肯定也不会有结果,必须想法威胁一下所得罗。但如果秀忠亲自出面,二郎三郎闻讯后肯定会出面阻止。需要造成这样一种假象——所得罗偶然被捕,并在拷问下吐露了一些情报。秀忠得知后,为了遵守对二郎三郎的承诺,立即下令将其释放。
但是秀忠和奉行所都忽略了一件事。政宗的家臣六右卫门每天都要和所得罗见面。他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所得罗被捕的消息。
米津田政自庆长九年(一六零四年)以来就担任江户奉行,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吃惊过。田政这一年五十一岁,他从天正五年(一五七七年)十五岁时就跟随家康参加了小牧·长久手之战。小田原战役之后,家康命他跟随秀忠。关原之战时,田政随秀忠参加了攻打上田城的战斗。田政的父亲和祖父都为德川家战死,他是真正的德川家嫡系,被赐予五千石的领地。
在从庆长十八年七月一日开始的,对基督教的搜捕行动中,田政受命抓捕所得罗。田政当然很清楚,所得罗不但受到伊达政宗的保护,背后还有大御所的支持。抓捕他,就是冒犯大御所。因此,必须在短时间内设法让所得罗开口,然后马上将其释放。田政判断,自己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三天。但所得罗刚刚入狱,就有一个自称六右卫门的伊达政宗家臣求见。
“说我不在。”田政喊了一句。他的心里大为恼怒,对手来得太快了,自己哪里还有时间审问所得罗,必须想办法拖延一下。前来报信的手下没有领命而去,而是惴惴不安地看着田政。
“还磨蹭什么!快去回话。”
“可是……”手下小心翼翼地说道。
“可是什么?”
“来的那个叫支仓的人……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田政大惊。据手下描述,支仓六右卫门全身披挂,手持长枪,胯下骑着战马。而且还带来五十名步卒,人人手持火铳,火绳也已经点燃,随时都可以开火。
“他想干什么?”
“他说如果奉行大人不见他,他就立刻打进来……”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一介大名的家臣,胆敢攻击中央政府的重要机关,要知道,这可是祸及主君的大罪啊。但是,来人的主君是伊达政宗,情况就有些微妙了。所得罗一直受到政宗的保护,在背后支持政宗的又是大御所。而大御所曾明令不得抓捕所得罗。田政无奈之下决定见一见六右卫门,但不打算轻易地将所得罗交出去。田政打算装糊涂。
“带他进来吧。”见手下领命后准备退出,田政又补充了一句:“把今天抓到的那个传教士立刻转移。”手下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啊。其实……刚才那个叫支仓六右卫门的人冲进咱们的院里,已经发现了关那些基督徒的地方。”
“你说什么?他是不是把犯人已经……”
“那倒还没有。不过他放了二十名士兵在牢房前面,声称有人敢靠近,他们就开火。”田政不知该如何评价对手的行动:“那个叫支仓的,也在牢房前面吧?”
“是。”田政怒不可遏,他绰起一支长枪就窜进了院子。欺人太甚!必须先把这个支仓六右卫门杀了,以解心头之恨。正如田政所料,六右卫门也手持长枪,正候在牢门口。他背后有二十名士兵手持火铳,单膝跪地,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混蛋!我杀了你!”田政大叫着冲了上去。他认为对手当然会挺枪迎击。但六右卫门的反应令田政感到非常意外。六右卫门张开双臂,迎上前来,仿佛在等着田政将自已刺于枪下。田政在千钧一发之际,狼狈地改变了突刺的方向,然后因收不住脚步,一头撞进了六右卫门的怀中。六右卫门结结实实地扛住了田政猛冲过来的身躯,然后平静地说道:“你的枪刺到哪里去了?奉行大人。再刺一次吧。”
六右卫门推开田政,又一次张开了双臂。
“你是故意想让我刺死你吗?”田政调整了一下呼吸后问道。
“是啊,我一介大名的家臣,带人打到奉行所里,当然不再打算活着回去。”六右卫门说完,竟然愉快地向田政笑了笑。
“只要我死在这里,世人肯定会问,奉行大人为何要杀死伊达大人的一名家臣,然后他们还会问,奉行大人为什么要故意违反大御所的命令,抓捕所得罗传教士呢?”田政心中一紧;看来,对手已经完全抓住了自己的弱点。
“输了。”田政也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宿将,他此时已经准确地作出了判断。
“肯定是场误会,我们并没有抓过一个叫所得罗的传教士。”
“是吗?”六右卫门用手一指,“最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所得罗传教士,还会是谁?”
“我们在浅草一带捉到了大批信徒,请所得罗传教士来,是为了安抚他们。”
“噢,是吗?”六右卫门做岀了一副信以为真的表情,“安抚教徒?”
“对。”
“不是要抓他?”
“当然不是。”
“那他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
“好。那你让他岀来吧,大御所殿下有急事找他。”田政冲牢头努了努嘴,牢头因不知来龙去脉,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田政只得亲自取过钥匙,打开了牢门。所得罗走了出来:“谢谢你来接我。”他平静地对六右卫门说道。所得罗在六右卫门的护卫下回到伊达府邸,随后又去了仙台。秀忠震怒。但他无法为此事处罚田政,是自己指使田政抓捕了所得罗的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很难说二郎三郎会使出什么样的报复手段,秀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拿牢里其他的基督徒泄愤。庆长十八年七月,二十名基督徒殉教。秀忠并未就此满足。在愤怒和焦躁中,他的目光转移到了忠辉身上。忠辉是伊达政宗的女婿,他不会和政宗的造船行动毫无关联。再有,被二郎三郎以霹雳手段解决掉的大久保长安,表面上的罪名是贪污了巨款。但也有传闻说,他实际上是密谋造反。如果长安真的曾经有这种企图,忠辉也必然脱不了干系。怎么看,长安也不是领袖之器。更何况他还做了多年忠辉的名誉家老。
退一步说,家老犯罪,主君忠辉应该也有责任。可是,对待此事需要谨慎。因为年轻又精通南蛮事务的忠辉,甚得二郎三郎的欢心,他想必不会坐视秀忠处罚忠辉而不理。秀忠想要了解真相,当然不能直接去盘问忠辉本人,而只能去调查他的家老。在忠辉的几位家老中,对忠辉最具影响力的当属他的姐夫川中岛领主花井三九郎。柳生忍者接到秀忠的命令之后,火速赶往松代,对三九郎展开了全面的调査。早有防备的三九郎,立刻就发现了身边的异常。他没有犹豫,决定马上自行了断。好在三九郎已经把供状交给了大御所,称和长安结盟的只是自己,忠辉完全不知情。但三九郎不想切腹,切腹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最好是伪装病死,这样看上去比较自然。八月二十一日,花井三九郎服毒自尽。

庆长十八年八月,日本第一艘远洋帆船在伊达领月浦完工。比斯卡罗率四十名船员到达月浦,和所得罗、支仓六右卫门,以及早先被他留在日本的十名船员汇合。同行的日方人员已经选定,货物也已装船。在这艘为忠辉建造的船上,并没有出现忠辉的身影,其中有一个不得已的原因。进入九月,忠辉已经准备动身出海。此时,他突然收到了千姬的书信。信中详述了秀赖近来的种种乱行,千姬担心这样下去会惹出大麻烦,希望忠辉能来大坂一晤,以商对策。
忠辉见信大惊,飞马赶往了骏府。二郎三郎已经得到了相关的情报,六郎长年在大坂派驻了三十名风魔负责收集情报。风魔从大坂传回的情报,令六郎乃至于二郎三郎也都大吃一惊。大久保长安在去年被六郎打伤之前,已经做通了秀赖的工作,基本上把他拉进了自己的阵营。不但上万名的基督徒武士奉长安之命聚集到大坂,长安还为他们调配了大批武器弹药。

秀赖在德川家中唯一信任的人就是忠辉,而最厌恶的则是秀忠。长安的计划是奉忠辉为主,因此秀赖欣然加入。但现在计划受挫。先是长安去世,接下来就是二月二日大坂城的火灾。当知道火灾的起因是人为纵火之后,秀赖就明白,大坂城里的基督徒武士已经暴露了。长安死后,他的亲族部属全部被杀。一连串的如疾风骤雨般的打击,几乎摧毁了秀赖的意志。当他终于开始清醒时,世间已经开始有了传闻,说幕府下一步就要处罚和长安有关的大名们了。秀赖陷入了两难的局面。自己轻信长安之言,辜负了大御所殿下的一片苦心。如果幕府追究,大坂城里的上万名基督徒就是无法抹杀的证据。但现在自己也不能将这些人逐出城去,如果那样做,难保他们不会向幕府揭发自己。总之,这一次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在惶惶不安中,秀赖选择了逃避,逃避的方法就是女人和酒。
“出海的日期可以延后。”二郎三郎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么多的变故。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去一趟大坂吧。”二郎三郎从未像现在这样缺乏自信。在邻室的六郎和风斋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他们也是第一次看见二郎三郎软弱的一面。
“我去。眼下防止战争爆发是第一要务,去西班牙的事先放一放吧。”忠辉在六郎和风魔的保护下,匆忙赶往大坂。忠辉骑马,六郎等人步行,但骑马的却赶不上步行的速度。为了保密,一行人放弃大路,选择了小路。没用多长时间,就赶到了大坂。忠辉被带到了堺,而不是大坂。在堺的津守有一处游郭,秀赖现在正在此处流连。他包下了一间妓馆,带着众多家臣,不分昼夜地嬉戏。妓馆周围有许多武士担任警戒,但这些人在六郎等人眼中,简直就等于不存在。一行人很快就翻上了秀赖房间的屋顶。
“这些人的本领实在恐怖。”忠辉在心里感叹道。能够拥有这样一批手下,大御所的实力更是惊人。可是大御所的实力虽然足以让他轻松赢得战争,但在维护和平的路上依然举步维艰。而现在天下的和平,全系于正在屋顶下醉生梦死的秀赖一身。
“怎么办?”忠辉轻声地问六郎。
“再等等。”六郎答道。果然,不一会儿工夫,众人各自挑选妓女回了房间。秀赖一进屋。就看见忠辉正盘膝坐在自己的被褥上。秀赖目光散乱地吼道:“混蛋!你走错房间了!”忠辉突然有些兴致索然,他环视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六郎或风斋,如果二人在身边,忠辉肯定会要求他们立刻送自己离开。但现在眼前只有烂醉如泥的秀赖和游女,自己已经无法逃避。
“你说的话可真让我伤心,咱们有好久不见了吧?”忠辉随后对游女微笑着说;“给我们沏些茶来,越酽越好。”秀赖此时才认出了忠辉,他瞪大了眼睛:“上总介大人!你是上总介大人!”秀赖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想抱住忠辉,却足下一滑,倒在了地上。但他的酒已经醒了,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你何时到的?”
“刚到。”
“你怎么会来?”
“千姬来信说,你就要疯了。”
“她太小题大做了。”秀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真是小题大做吗?你不是正在为基督徒武士发愁吗?”秀赖险些跳了起来:“你,你怎么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了。”
“大御所也知道?”
“当然。”
“将军也……”
“大概吧。”
“我完了。”秀赖长叹了一口气。忠辉忍不住笑出了声。秀赖瞥了一眼游女,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忠辉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说出如此重大的事情。
“别胡思乱想。”忠辉看出了秀赖的心思,“天下人都已经知道了,对吧?”忠辉特意向游女问了一句。游女先为秀赖递上了茶,然后答道:“听说,大坂城从去年春天开始就来了大批武士,大家都在担心,是不是又要打仗了。”秀赖一愣,随后叫道:“胡说!什么从去年春天……”
“是真的。大家还说,那些武士都是基督徒,所以肯定会打仗。”
“为什么?”
“因为之后不久就开始禁止基督教,大家都说您不愧是太阁殿下的儿子,肯定是准备出手帮助这些基督徒。”秀赖茫然不知所措地望向忠辉。忠辉也没有听到过这个说法。他不禁赞叹,百姓们的感觉实在是太敏锐了。他们肯定明白秀赖的真实想法,之所以故意加以美化,就是希望战争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民间的舆论已然无法改变丰臣家的命运。取缔基督教的行动,正在有马领铺天盖地地展开,教徒们采取的抵抗方式就是不抵抗,但这种方式更加激怒了统治者。他们发现,在信徒们心中,上帝是最神圣的。其他的上位者,不论是将军还是大名,都无关紧要。这个发现很令他们担忧。
对策只有两个,一是妥协,二是赶尽杀绝。大坂城选择了前者,而将军秀忠则选择了后者。但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的,这两条路线之间迟早会爆发冲突。忠辉敏锐地把握了事情的关键,但要解决问题太多,当前最紧迫的问题是秀赖。长期的恐惧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压力,现在这种压力即将全面爆发。就如同一个自暴自弃的儿童,只想毁灭眼前的一切,却没有考虑,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而将要被秀赖毁坏的,正是大坂和江户之间的平衡。虽然预料到会失败,但他不愿浪费自己辛辛苦苦聚集起来的兵力,准备放手做最后的一搏。忠辉现在要做的就是避免战争的爆发,他故意高声笑道:“如何?当基督徒救世主的感觉。”秀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忠辉的话有些出乎意料,令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民间……没想到……会有这种说法。……”
“不必担心。用自己的钱去帮助别人,本就是堂堂正正的事,总比把钱用在修寺庙上要强吧。”
“有道理……可是,如果……”
“如果有人不满,那就到时候再说,用不着这么早就让自己开始头痛。”秀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释然的神色。

就在同一时刻,屋顶上进行着一场奇特的对峙。首先发觉有异的是六郎,随着“不动金缚术"的精进,六郎的感官也变得越发敏锐。对手的四肢很长,相比之下,脸庞显得很小。岁数尽管不大,但却已满脸皱纹。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猴子,不如说更像一只蜘蛛。这个颇似蜘蛛的人,突然从六郎等人的头顶跃下,随后做了一串奇怪的动作。他先是对着六郎纳头便拜,然后把忍者刀连鞘放在身前,又把暗器袋放在了刀的旁边。蜘蛛人表示了自己毫无敌意之后,指了指脚下,摇摇头,又指了指外面。意思是此处不便交谈,请借一步说话。
在外面负责警戒的有十名风魔,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蜘蛛人,不明白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己方的防线。六郎绷着脸,没有对风魔们做出任何指示。

“前面有一家茶馆。”蜘蛛人第一次开口说话。“不必。”六郎一边说着,一边转到了院子的后面,此处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就在这儿吧。”风斋说道。在六郎二人来此途中,他已经在这里埋伏下了二十名风魔。蜘蛛人环顾四周后,随意一笑道:“二十个人,你们太瞧得起我了
“有话便讲。”六郎不打算浪费时间。
“我叫佐助,大家都称我为猿飞。”此人的直率令人有些惊讶。忍者是不会轻易报名的,更不用说外号,因为外号往往会泄露忍者最拿手的本领。比如说此人叫猿飞,想必精于提纵之术,擅在林间作战。
“我知道你是甲斐的六郎,我故意现身,就是想表明没有敌意。”
六郎丝毫没有因对手的话而放松,此人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高手,否则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突破十名风魔的警戒线。
“你是伊贺的人吧?”六郎猜测佐助可能是藤堂高虎的手下。因为听命于幕府的伊贺甲贺忍者以及柳生,六郎都做过调查,熟知他们的容貌。
“我是户隐忍者。”佐助的回答听上去不像是在说谎。
“你为丰臣家效力?”六郎的话里有一个圈套,因为他知道丰臣家现在没有忍者。
“丰臣家没有忍者。他家的太夫人好像不喜欢。”淀君不喜欢有人随时随地都在一旁窥视自己,所以在秀吉死后,便将忍者全部逐出了家门,“我是信浓真田家的忍者,受细田有乐大人的委托,现在负责保护秀赖殿下。”
关原会战时在上田城与秀忠大军缠斗不休,最终令秀忠未能参加会战的真田昌幸,战后被流放至高野山,四年前以六十五岁的高龄去世。昌幸四十七岁的次子幸村,现在依然在高野山过着流放生活。
“幸村大人手下还有其他忍者吗?”六郎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还有一个叫才藏的年轻人,流放生涯,艰难异常啊。要是没有我们两个,幸村大人恐怕早就……”六郎并没有相信佐助的话。幸村以流放浪人之身,依然拥有如此本领高强的忍者,说明他随时都在搜集着全天下的情报。而且,幸村还是天下闻名的智者。他手下的忍者特意在六郎面前现身,恐怕是另有所图。
“你到底有何事?”六郎催促道。
“对了,对了,正事还没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佐助说着对六郎又纳头便拜,“秀赖大人这段时间很奇怪,我调查后发现,他是从二月二日的火灾之后,岀现这种情况的。”六郎也知道这次火灾,但并未重视。
“我进一步调查后发现,这次火灾的起因是纵火。”
“纵火?”
“对,而且下手的是柳生。”六郎很困惑。这是一个重大的情报。如果真如佐助所言,柳生的目的必然是故意引起秀赖的不安,从而使他乱了方寸。当然,柳生的背后指使者肯定是秀忠。
“不仅如此。柳生还试图暗杀大野兄弟等重臣,但他们好像并没有打算真的杀死他们。”威胁城中重臣,目的也是要让大坂城自乱阵脚。六郎心中懊恼不已。自己专念于对付大久保长安,竟然放松了对柳生的监视。
“我想问的是……”佐助并不知道六郎的心境,他不紧不慢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出手教训一下柳生的人?”佐助的自信令人生畏,他竟然准备以一敌二十。
“当然可以。狠狠地教训他们吧。”六郎恶狠狠地说道。如果有可能,他更想亲自出手,但现在时间紧迫,无暇顾及了。佐助看上去很兴奋:“那就多谢了。”接下来,他又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我们这些丰臣家的旧臣,对大御所殿下所做的一切,从心底里感激不尽,如果有可以效力之处,请您尽管吩咐便是。”看来,真田幸村虽然人在高野山,但天下大事尽在其心中。二郎三郎和秀忠的恶斗,以及他希望在江户和大坂城之间,达成一种紧张的动态平衡的计划,都没能逃过幸村的眼睛。
“野有遗贤。”六郎不禁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有必要调查一下这个叫真田幸村的人。”尽管在心里这样想着,但六郎表面上不动声色:“我一定转告大御所。”
“有劳你费心。我先走了。”佐助说完,扭头便走,身后破绽无数。只要六郎有意,一击便可取了他的性命。佐助特意留下这些破绽,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对六郎的信任。
“此人的功力深不可测。”风斋轻声叹道,“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高手。”
“能令他甘心相随的主人更可怕。”
“没错。”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助于咱们呢?”没有任何目的,就冒如此风险来示好,实在难以想象。
“不是钱,就是武器。如果他想要武器,在大久保长安的库房里,可是要多少有多少。”风斋若无其事地说道。
“您把那些武器都偷运走了吧?”大久保长安私藏的武器,本应都由骏府奉行保管。
“要是让幕府的人发现了那些武器,大久保长安的罪名,可就不是贪污那么简单了。”危险要尽可能在未萌芽时加以防范,风斋真不愧是风魔的首领。在回程时,首先发现忠辉神色异常的是六郎。忠辉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他一改平日里的习惯,始终没有与六郎和风斋交谈。风斋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迅速地向六郎打了一个手语。这是风魔特有的交谈方式。
“他看上去很累。”风斋道。
“不可能。”六郎一面注视着忠辉,一面用手语答道。忠辉在行动间明显尚有余力。
“有事。有重大的……”六郎又向风斋比画道。六郎在向风斋传达自己的意思的同时,心中强烈地感到了一阵不安。这个预感很快就变成了事实。忠辉在向二郎三郎报告了秀赖的情况之后,又郑重其事地说道:“非常抱歉,我不打算去墨西哥了。”二郎三郎大感意外:“为什么?起航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父亲大人,您是想让我到海外去逃命。”忠辉直视着二郎三郎,毅然决然地说道,“您是因为,我被卷入了大久保长安谋反一事,为了从兄长手中救我的性命,才让我去海外的吧?”
“不是这么回事。”二郎三郎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在六郎耳中几近于怒号。看来忠辉是从秀赖的身上,终于悟出了局势的严峻性,从而察觉到了二郎三郎的真实意图。
“我希望你能够见到西班牙国王,从而让两国间建立起平等的邦交。”
“那是梦。”忠辉面带微笑,“穷我一生,也不知能否实现这个梦想。即便真的实现了,那时,国内的基督徒恐怕也已经绝迹了吧。”二郎三郎的脸上,疲惫的神色越来越浓厚,这种神情令六郎心痛不已。六郎在心中屈指一算,二郎三郎今年也已经七十一岁了。从关原之战的五十八岁,到现在的七十一岁。这十三年间,二郎三郎一直在战斗。这样的体力,这样的毅力,简直令常人难以相信,他又怎么会不累呢。二郎三郎无力地点了点头。“不错,我是想救你,但和西班牙的平等交往,也并非是一个梦。即便是一个梦,也有必要用行动来实现,因为,想让基督徒们能够在日本平安地生存下去,只有这一个办法。”二郎三郎已几乎是在哀求:“帮帮我吧,为了我这个梦想。”忠辉摇了摇头:“我的越后福岛藩会被改易吧,父亲大人?”
“可能会吧。”
“一个藩地里,怎么能没有领主。超过一万的家臣和他们的家人将流离失所,像三九郎那样,很多人还会丢掉性命。你让我又怎能忘记这些,一个人跑到墨西哥去呢。”忠辉再次摇了摇头,决然地说道:“我做不到,我要留在日本和我的家臣们共进退,请您原谅。”

伊达领的月浦,是牡鹿半岛西侧的一个小入海口。站在海边的丘陵上,眼前的入海口和远方的大海一望无际。庆长十八年九月十五日。月浦海边的丘陵上站着伊达政宗、忠辉、六郎和风斋四人,四人如雕像一般,久久无言地屹立着。此时,一艘船正由入海口驶入大海。这艘船是在日本,第一次由日本人建成的远洋帆船。全长三十五米,宽十点八米,吃水量五百吨,用日本的说法就是载重五千石。三十一点五米的主桅上挂着长十七点八米的白色帆布。船像一只白色蝴蝶似的,正在投向太平洋的怀抱。在飒爽的秋风中,这艘帆船有着无法言状的美丽。
同庆长十八年十二月六日,从九月二十七日开始,就一直在江户附近行猎的二郎三郎,于十二月三日起程返回骏府。本多弥八郎随行,他现在正在座驾旁和二郎三郎闲聊。队列突然停下,一名侍卫来报,有一个老人拦驾告状。拦驾告状在后来虽然被禁止,但当时家康对此并不拒绝,当年忠辉的母亲茶阿夫人,就是在拦驾告状时被家康收留的。
“告状的老人说,他认识本多大人。”
“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叫马场八左卫门。”
“马场八左卫门?”弥八郎记忆力超群,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个人的相貌和身世。
“马场八左卫门,应该快八十岁了吧?”
“他是说今年已经八十岁了。”弥八郎对二郎三郎说道:“此人是穴山梅雪的旧臣,在水户时,因和同僚发生争执而获罪,之后一直在大久保忠邻的保护下,隐居在小田园……”二郎三郎笑了笑“人到了八十岁,还有什么事需要告状吗?弥八郎你去接一下状子。”
“是。”弥八郞走到队列的前面,虽然已经有十年没有见面,但弥八郎还是一眼认出,手举状纸,跪在道旁的正是马场八左卫门。
“抬起头来。”马场八左卫门抬起头,视线与弥八郎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他向弥八郎飞快地笑了笑。
“他在笑什么?”带着这个疑问,弥八郎接过了状纸。简单翻阅了状纸,弥八郎不禁心中一动。状纸的内容是告发大久保长安,曾将黑川金矿出产的金子,暗地里交给了大久保忠邻。长安以八左卫门的住宅为中转站,偷偷地把黑川的金银运往各地。状纸中记载了详细的日期和数量。
“这回忠邻完了。”弥八郎心中一喜,终于可以搞垮这位夙敌了。
“我是本多弥八郎,你的状纸我一定会交给大御所殿下。”
“拜托你了。”八左卫门俯首叩头的同时又笑了一下。
“他为什么要笑?”这个疑问又一次浮现在弥八郎心中。二郎三郎随后又返回了江户,准备在江户过正月。本多弥八郎认为,这件事是扳倒大久保忠邻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忠邻是秀忠的宠臣,自己必须谨慎从事。弥八郎没有自己岀面,因为他和忠邻的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弥八郎不想让别人议论,自己是为了扳倒忠邻,才策划了这件事情。
弥八郎行事滴水不漏,他回到江户后,没有立刻拜见秀忠。而是先找来了土井利胜,利胜从秀忠岀生时就一直是他的近臣。如果没有忠邻,他必定会成为秀忠的家老。从这个层面上看,利胜和忠邻也是一对夙敌。利胜把马场八左卫门的状纸交给了秀忠,并告诉他,二郎三郎即将返回江户。秀忠闻言大惊。
二郎三郎上次在江户期间,秀忠一直想方设法,要弄清大久保长安事件的真相。而二郎三郎则极力遮掩。十月十三日,久贝正俊、弓气多昌吉、鹈殿兵库助三人因长安事件被捕。其中鹈殿兵库助在土井利胜的严刑拷打下,终于供出长安准备谋反。但在被逼问细节之前,他就自杀身亡了。因此,秀忠对大坂的秀赖以及伊达政宗和所得罗与长安的关系,始终一无所知。未能掌握全部细节,就无法向二郎三郎施加压力。于是,秀忠另选了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就是忠辉。大久保长安常年担任忠辉的家老,如果年幼无知倒也罢了,可是忠辉现在二十岁,已经长大成人,不可能没有发现长安的图谋。知而不举,罪同谋反,即便真的没有察觉,也可以以懈怠之罪严惩忠辉。二郎三郎对此并未表示反对可以。
“但是你打算怎样惩罚他?死罪?”随后二郎三郎又补充了一句:“是不是没有发现家老的罪行,就要被处死?”秀忠当时就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于是他在犹豫了片刻答道:“关于如何处罚,还是再商量商量吧!”在土井利胜拿出大久保忠邻参与谋反的证据之后,秀忠立刻想起了那天和二郎三郎的对话,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忠邻是秀忠常年的家老,按照同样的道理,秀忠没有发现忠邻的罪行,也应被问死罪。
“当时没有定下对忠辉的处罚,实在是明智。”秀忠暗自庆幸,同时秀忠也不得不对二郎三郎的手腕表示佩服。可是秀忠现在也无法轻易以谋反的罪名,治忠邻的罪,如果那样做,人们就会怀疑秀忠作为将军的能力,而对忠邻感恩戴德的嫡系家臣们,也不会保持沉默。
但是,事情的性质过于严重,秀忠无法置之不理,况且,接下状纸的是忠邻的死敌,本多弥八郎。秀忠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御所是要回江户来吗?”
“是,听说他要回江户过元旦。”商议结束之后,利胜立即动身前往中原去拜见大御所,并转告,秀忠希望第二天在小杉与大御所见面。
“这又是大御所的一计吧。”马场八左卫门肯定是听命于二郎三郎,所谓的拦驾告状,明显是在演戏。他还特意让忠邻的夙敌本多弥八郎去接状纸,真是算无遗策。
“既然他用了这个计策,想必早就想好,该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面。”秀忠想开了,尽管自己现在不想处死忠邻,但长安死后尚被斩首弃尸,一族人也全被赐死。现在对忠邻的处罚只能交给二郎三郎来决定,尽管秀忠对此并不情愿。
“但你不要以为,此事会就此了结,将来我必报此仇。”秀忠现在满脑子考虑的是怎样报复,他又想到了大坂城:“大坂,无论如何也要和大坂开战。”

十二月十三日,秀忠在小杉和二郎三郎长谈之后,连夜返回了江户。二郎三郎也于第二天回到了江户城。当日天寒地冻,从黎明时分,开始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一片肃杀。二郎三郎在坐驾中抱着手炉,但是依然冻得发抖。他想起了昨夜和秀忠见面的情景。秀忠的态度爽快得有些让人意外,“我没什么说的,一切都以大御所之命是从。”之后,他一直只是对二郎三郎的提议点头认可,始终一言不发。最后,二郎三郎故意问道:“对了,怎么处罚忠辉呀?”秀忠闻言一笑,“不处罚他了,否则,我也会被问罪,是吧?”秀忠完全没有做出二郎三郎预想中的反抗,令二郎三郎甚至感到有些失望。
“这小子也终于成熟了。”二郎三郎在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人生如梦,锻炼了秀忠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关原战后的十三年,秀忠片刻也不间断地和二郎三郎的斗争,正因为有了这些斗争,才有了秀忠的今天。
“我都干了些什么?”二郎三郎一时间有些恍惚。这十三年中,自己教会了秀忠帝王之术。而现在,自己却不得不随时随刻都要提防秀忠会杀掉自己。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二郎三郎的脑海里,在不经意间浮现岀了家康的面容。那应该是关原之战当日拂晓时的家康。
“你到死也是我的影武者,你所做的一切,最终也只能是为了我。”家康仿佛正在傲慢地嘲笑二郎三郎。依照性情,二郎三郎原本应该反驳:“别开玩笑了!我就是我,是漂泊之民世良田二郎三郎元信,我这些年做的事,你能做到吗?像你这种出身武士阶层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如果放在五年前,二郎三郎肯定会这样回击。但现在的二郎三郎不会。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种无力感,在这种无力感的压迫下,二郎三郎甚至有些赞同家康的说法:“也许,真是这样。”
“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二郎三郎又一次在心中发岀了一声叹息。雪花飘进了座驾,看来外面已转了暴风雪。

庆长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大久保忠邻接到命令,准备前往京都,他要捣毁当地的教堂并取缔基督教组织。秀忠和二郎三郎之所以要下达这个命令,是为了避免在江户擒拿忠邻,此地有大量的德川嫡系家臣曾受过他的恩惠。二郎三郎在十四日进入江户城之后,又迅速下达了两项命令。其一,命成瀨正成前往骏府保护九子义直和十子赖宣。其二,命板仓重昌前往京都,沿途命令三河及伊势的大名们,在新年时不必前来江户,留在领地待命。这两条命令,都是为预防忠邻暴起反抗而下达的。忠邻对这些针对自己的行动毫无察觉。他于十二月二十六日,从江户返回领地小田原,并在正月五日率军出发前往京都。一月十七日,忠邻下车伊始就烧毁了两处教堂。两天后的一月十九日,二郎三郎集中江户附近的兵力,一举控制了小田园城。同时,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包围了忠邻的住所,并宣布了幕府将其流放近江,没收领地的命令。
一月二十一日,二郎三郎领兵进驻小田园城。因主君身在异地,小田原城内群龙无首,忠邻的家臣们完全没有进行抵抗。如果他们奋起反抗,小田原城是曾抗击过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数次来犯的名城,想必不会轻易陷落。只要坚持一段时间,曾受过忠邻恩惠的德川嫡系武士们应该不会坐视不理。到那时,双方将会陷入僵局。
“好歹是胜了。”二郎三郎心中依然有些后怕。
“是啊,事情还算顺利。”风斋应道。
“但愿京都那边不要出意外。”二郎三郎依然有些担心。

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宣布幕府的命令时,忠邻正在下将棋(日本象棋,译者注)。尽管家臣们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有些不知所措,但忠邻本人却像是早有准备。
“让我下完这最后一盘棋吧。”据说忠邻一丝不苟地下完棋,又换好了衣服之后,才请板仓胜重宣读了命令。在此期间,二郎三郎又一次在小田原会见了秀忠。二人进行了长谈,同席者只有本多弥八郎和藤堂高虎。会谈的主题是如何处置忠邻和忠辉。结果,忠邻之子教隆和幸信被削去士籍,嫡孙忠职保住了在武州崎西的二万石领地,而忠邻本人甚至还得到了五千石养老用的领地。另外,二人对忠辉未进行任何处罚。因为秀忠很清楚,如果因大久保长安而处罚忠辉,自已也会因忠邻一事受到处罚。所以,秀忠又一次选择了忍耐。
二郎三郎于一月二十七日离开小田原,返回了骏府。而秀忠则于同日回到了江户。忠邻被捕后,取缔基督教的任务由板仓胜重接手。西之京的教堂被烧,四条町的教堂因为担心火势曼延而被拆毁。耶稣会和弗郎西斯会的传教士们,被勒令由长崎离开日本。日本人信徒则在被捉拿后关入囚笼,置于四条和五条的河滩上。无水无粮,一部分信徒放弃了信仰。而始终不肯改宗的信
徒,最后全部被烧死了。京都处死基督徒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各地大名竞相仿效。大名们之所以积极地迫害教徒,一是为了取悦幕府,二是因为教徒们对信仰的忠贞,令他们感到了恐惧。无论是领主还是将军,都无法取代教徒们心中的上帝。无论是遍受酷刑,还是被处死,教徒始终不愿抛弃自己的信仰。他们表现出的坚贞,令大名们既意外,又恐惧。大名们认定,在自己的领内有基督徒,就等于抱着一颗随时都会被引爆的炸弹。大坂城内的基督教武士闻讯后群情激愤。这些武士大多来自越前地区,以原基督教徒大名高山右近的家臣居多。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准备夺回高山右近。这个计划很快就被潜伏在大坂城内的风魔忍者报告给了六郎。
六郎得报后,立即禀告了二郎三郎。但二郎三郎并不熟悉高山右近的情况,于是便命六郎前往二俣,听取岛左近的意见。岛左近听完六郎讲述后,先谈了他对高山右近的看法:“高山右近是天下的名将,如果他到了大坂,大坂城的实力会因此倍增。”六郎沉声问道:“大坂城的实力得到増强,是一件好事吗?”岛左近有些犹豫:“就算右近到了大坂……”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又说道:“和德川家开战,依然毫无胜算。”
“更多的武士追随右近来到大坂,也还是没有胜算吗?”六郎紧接着追问道。
“对。”
“加上加藤、福岛、蜂须贺等原丰臣系大名,然后再算上在关原败战的岛津、毛利、佐贺等人,也还是不行吗?”岛左近的声音有些悲伤:“六郎,你说的这些人,在关键时刻是不会加入大坂方面的。”
“为什么?秀赖殿下绝不是一个昏聩之辈。”
“秀赖殿下不管多优秀,只要有那位母亲大人在,就依然不行。在一个女人的指挥下,大家怎么去打仗?”
一片沉默。
“这么说,让右近大人进入大坂城,是有害而无利?”
“正是如此。如果大坂城因此而产生了可以对抗德川家的错觉,那他们就离灭亡不远了。”
“明白了,我来处理右近吧。”岛左近闻言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要杀掉右近吧?”
“怎么会,”六郎微微一笑。但他的笑容在岛左近眼中,看上去有些残酷:“大御所殿下打算把传教士们驱逐离境,而不是处死他们,殿下曾说过,他不是信长,不愿因为信仰而杀人。”
“一向宗起义时,亲眼见到死了那么多人。殿下当然不想杀掉类似一向宗信徒的基督教徒。”岛左近点头附和道。
“殿下准备把传教士们送往吕宋。我打算让右近也上这艘船。吕宋的马尼拉也有很多日本人。在那里,不会再有人干涉右近大人的信仰。”
“吕宋啊?”岛左近叹了一口气。
“那里的生活肯定不会很轻松自在,但去那里,至少可以保住性命。”岛左近的语气透着些寂寞,他仿佛从中也看到了自己的结局。高山右近、内藤如安二人现在臣属于前田利常。高山右近还有两万石领地。前田利常因二人不肯弃教,将他们擒拿后送往了京都。大坂城内的基督教武士们本就群情激愤,这个消息的传来如同火上浇油。他们发誓要夺回右近。武士们大费周章后查出,右近和如安将会和传教士们一起,被用船送往长崎。尽管不知具体日期,但他们还是在港口埋伏了人手,准备进行强袭。六郎正坐船沿淀川而下,同船的还有高山右近。右近此时六十二岁,他的父亲也是基督徒,高山家曾是高规城主。在织田信长时代,右近是信长手下的大名。后来在丰臣秀吉时代,他因不肯弃教而被剥夺了领地。
六郎特意从骏府赶来护送右近。一是他对右近抱有一定的责任感,二是想亲眼看一看能够深受岛左近赞赏的名将的风采。茶道的千利休门下号称有“十哲”,右近正是其中之一。淡泊的性情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位僧人。但从布满老茧的手掌和健壮的体格上,不难看岀他是一名久经沙场的战士。六郎忍不住把大坂城内基督教武士的计划告诉了右近。
“有这种事。”右近叹了口气,然后正视着六郎说道:“让我试着和他们谈谈吧,我会尽量劝他们不要去送死。我可以对他们向圣母起誓,我决不会进入大坂城。”右近的态度非常恳切。六郎很明白右近不想看着以前的部下,因自己而去送死。其实,六郎也不愿杀死这些基督教武士。一行人到达港口时,战斗已经开始了。基督教武士和风魔间已互有伤亡。见风魔的小头目奔到自己面前,六郎冷冷地问道:“是谁允许你们动手的?”这种冰冷的责问,比怒斥还要令小头目感到尴尬:“不是我们先动手的。我们包围着的那些人是诱饵,他们的大队突然从背后杀出……”
“中了圈套,威震天下的风魔?”
“对手的首领是忍者,一个没有指头的厉害家伙。”六郎一愣。
“那家伙不光手上,脚上也没有一根趾头。”
“抓住他了吗?”六郎问道。
“抓住了。可我们也被他干掉了七个人。”小头目挥了挥手,几名风魔把一名五花大绑的汉子抬了过来,正是青蛙的藤左。藤左看见六郎,笑着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没有和所得罗一起走。”
“我可不想坐船去喂鲨鱼。”
“你是想找一个可以值得去死的地方,才到大坂来的吧?”
“战士就应该死在战场上。”六郎对藤左的话是感同身受。他自己刚断了左臂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想法。但现在不是和藤左谈论这些事的时候。
“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六郎转身叫来了高山右近,右近一见藤左的模样就对六郎说:“放开他吧。我不想和他这样谈话。”小头目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六郎。六郎苦笑了一下说道:“起来吧,藤左。”接下来的事,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藤左的身体轻轻一扭,绳索就掉在了他的脚下。六郎又对小头目说道:“你记住了,这个人可是挣脱绳子脱困的名家,大名鼎鼎的藤左。”高山右近大笑:“我听过你的大名。”他随后又面带微笑地说:“刺杀太阁殿下不成,被砍断了所有指头,之后信了教,对吧?”
“我是弗郎西斯会的人。”藤左说道。他知道右近隶属耶稣会。
“我听说,弗郎西斯会的人,会抛弃所有世俗的愿望。”
“您的意思是,我想在战斗中死去的心愿,也是世俗的愿望?”
“当然,你认为主会愿意看到战争吗?”藤左无言以对,右近的话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我以前也是一个战士,所以能够明白你的心情。但我认为你的心愿仍然是一种欲望。万事皆遵照主的旨意行事,才是真正信徒的行事准则。不管方式多么悲惨,按照主的旨意活下去,才是真正的信徒。”右近平静地娓娓道来。看着他,竟然会使人产生一种正在听禅的错觉。藤左深深地低下了头。
“到了这个年纪,我也不想再去国外了,但如果是主的旨意,我必须愉快地去接受。故乡、祖国,这些其实都不存在,藤左,只有天堂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为了些生生死死的俗世愿望而去杀人,就是违背了主的旨意,死后会堕入地狱的!”藤左闻言,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右近大人,请给我祝福。”右近在藤左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去吧,我的兄弟,去阻止那些毫无意义的战争吧。”藤左看了一眼六郎,六郎点了点头,小头目命手下为藤左闪开了去路。

“希望还有再见之日。”六郎说道。
“不会很久的!”藤左应了一声后就离开了。六郎突然觉得,藤左的背影已经没有了一名武士的霸气。

耶稣会、弗郎西斯会、多米尼哥会诸派的传教士们会聚集在长崎,等待船只送他们离开。像高山右近和内藤如安这样的日本人信徒,也为数不少。长崎这座城市里现在充满了不安、恐惧、绝望和愤怒,人们的情绪就如同一座火山一样,随时都会爆发。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和他手下们非常紧张,他们有一种共同的不祥的预感。在这种气氛中,复活节来临了。以复活节为契机,基督徒们终于在不安和愤怒中爆发了。但爆发的方式大岀长崎奉行等人的意料。每一天,基督徒们都按派别排成长长的队列,默默地走在长崎的街道上。据说,人数最多的一天,女教徒有两千人,男教徒有八千人。这就是基督教历史上有名的“赎罪大游行”。在普通市民的眼中,这是一种疯狂的行为。这种行为给予旁观者极为沉重的压迫感和震撼。据记载,市民站满了道路两旁的屋顶,他们出奇安静地看着道路上的教徒。
长崎奉行属下的士兵们,很理智地没有干涉教徒们的行动。如果他们当时贸然行动,很可能会引起一场大规模的暴动。我们现在无法判断,他们没有干涉教徒们的行动,是出于恐惧,还是基于理智。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其实,长崎的教徒们和有马的教徒们一样,他们放弃反抗,选择了殉教。具体的表达方式就是这次“赎罪大游行”。如果教徒们把他们的能量,在暴动而不是游行中释放出来,很难说德川幕府是否可以从容应对。战争可能会如同一向宗起义一样,长时间地持续下去。到那时,大坂城方面作出的选择,很可能会重新决定天下的归属。这样一种说法可能有些绝对——二郎三郎正因为亲身经历过一向宗起义,所以才能够设法避免了又一次宗教起义的爆发。但正如众多史学家指出的那样,二郎三郎没有自己主动屠杀过一名传教士或者信徒。他一贯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信仰的自由,因而他做出避免杀害信徒的选择,也可以说是一个必然。而基督教一方也似乎对此有所感应,他们同样放弃了暴力反抗的方式。
准备运送基督徒们的船只于八月底到达,那是三艘很小的旧船。
十月十五日,两艘船上载着六十二名耶稣会的传教士和五十三名日本教众起航前往马尼拉。两、三日之后,另一艘船载着二十三名耶稣会成员,四名弗郎西斯会成员,两名多米尼哥会成员以及高山右近、内藤如安及其家人起航。破旧的船只在航行中发生了漏水,还遭遇了暴风雨,原本十数日就可以完成的航程,竟然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途中四人病死。庆长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一行人进入马尼拉港。在总督的率领下,马尼拉市民倾城而出,在隆隆的礼炮声中,像迎接将军凯旋一般,迎接了高山右近等人的到来。高山右近到达马尼拉四十日之后,死于热病。



第十六章:大阪冬之阵

最近改名为三浦按针的威廉·阿达姆斯,正在骏府本丸的庭院中寻找着二郎三郎。这时是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年丿的二月。为了活动一下越来越衰弱的身体,二郎三郎在阿梶夫人的陪伴下,正在庭院中散步。在沉溺于阿六夫人年轻的肉体一段时间之后,二郎三郎发现,还是和阿梶夫人相处时,自己最放松。和阿梶夫人在一起,不需要语言,两人就有心灵相通的感觉。这种心灵上的静谧,现在是二郎三郎最需要的。
“一事无成的感觉,让人真累啊。”
“怎么能说一事无成呢?”阿梶夫人温言安慰道,“这十三年的和平,不都是拜大御所殿下所赐嘛。”
“是吗?我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战斗。”
“大御所殿下自己的确如此,但世间也因此得到了十三年的和平。这可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决不是您说的一事无成。”阿梶夫人说话一向直截了当,“但今后说不定还会爆发战争。”
“我不是正在努力避免让这种情况出现吗,但不知道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历史前进的脚步是无情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英雄,都无法抗拒。二郎三郎现在很无奈地看着国家正一步步地滑向战争。在他的耳中,仿佛已经可以听到金戈铁马的厮杀声。
“大御所殿下。”甲斐的六郎和阿达姆斯向这边走来。六郎很罕见地神色有些慌张,而阿达姆斯则更是面色苍白。
“怎么了?”二郎三郎慢吞吞地问道。六郎用目光催促了一下阿达姆斯。
“发现有人假冒我。”阿达姆斯说出的话让人有些难以想象。
“假冒你?”
“是。有人假冒我,在长崎一带和南蛮船大肆交易。他们也自称奉了大御所的命令。”
“买了什么东西?”
“铅和火药。几乎被他们买光了。”铅是生产火铳弹丸的原料,在日本不出产,完全依赖进口。二郎三郎脸色一变:“买光了铅和火药?那……”六郎接过了话头:“明显是要准备打仗。”
“还用了我的名义。”
“还有我的。”阿达姆斯急忙补充了一句。
“是谁假冒的你的名字?阿达姆斯。”
“理查得·威卡姆咬定是我做的。”理查得是平户英国商馆的代表,“有人假冒是我的代表,但实际定货的,肯定是扬。”二郎三郎和六郎对视了一眼。扬指的是扬·约斯坦,荷兰人,和阿达姆斯一起乘远航号漂流到日本。就像二郎三郎宠爱阿达姆斯一样,扬也深受秀忠的赏识。秀忠还在江户八重洲一带赐给他一处住宅。坊间传闻,八重洲这个地名,就是扬·约斯坦的谐音。扬·约斯坦冒阿达姆斯之名,以大御所的名义大量购买武器。此举的幕后指使是谁,不言自明。

阿达姆斯又继续说道:“一斤六分银子,比市价高一分。不仅如此,他们还买了大炮,一千四百两。还说不论价钱,有多少买多少……”现存一封在此前一个月,理查得·威卡姆写给平户英国商会会长利查得·考克斯的书信。信中这样写道:“皇帝答应今后以六分银一斤的价格购买铅,比给葡萄牙人的价格高一分。并命令,所有火炮抵岸后,都要先问江户方面是否购买。”(庆长英国书翰)
二郞三郎满面愁云地看了一眼六郎:“是那边搞的把戏吧?”
“肯定是。”
“大坂方面肯定也得到消息了。”
“这应该是他们的目的,不会有错……”
“大坂方面会中计吗?”
“十有八九。”
“那家伙非要打这一仗不行吗?”二郎三郎突然提高了声音。他愤怒了,对秀忠愤怒了。这明显是秀忠因为失去了功臣大久保忠邻,而进行的报复。这应该仅仅是第一步,他会接连不断地假借大御所之名,使尽各种方法刺激大坂方面,直至双方进行决战。而假借大御所之名,对秀忠来说再方便不过了。
“这是大御所的吩咐……”
“这是大御所的想法……”只要这样一说,幕阁中不会有人不信,而且他们也只能相信,因为没人知道,大御所其实是由人假扮的。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本多弥八郎。可本多弥八郎尽管知道真情,却也不可能凡事都向二郎三郎报告或核实。秀忠很幸运地将金地院崇传拉到了自己一边。崇传是足利义辉家臣一色秀胜的第二子。永禄十二年(一五六九年)岀生,天正元年(一五七三年),室町幕府灭亡后,他进入南禅寺出家为僧。庆长十年(一六零五年)二月成为建长寺住持,第二年三月成为南禅寺的住持。以三十七岁的年纪,崇传就成为五山第一大寺的住持,足见其才华之出众。从室町时代开始,递交给外国的正式文书,都是由禅宗五山的僧人起草的。
二郎三郎继续使用了丰臣秀吉时代的西笑呈兑,呈兑于庆长十二年(一六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世。从第二年开始,这项工作便被交给了崇传。最初,他只是在本多正纯的指示下,负责文字工作。但后来二郎三郎开始把他当成了一位参谋,崇传也因此逐渐在外交和内政上拥有了巨大的影响力。此人头脑异常敏捷,但后世史家却为他作出了阴险、奸诈的评价。其实,崇传是一位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对利益得失异常敏感,他也凭借着这种性格,一直将自己的地位维持到了第三代将军家光时期。
这样一个崇传,舍弃老迈的家康转投将军秀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但他在表面上,始终将自己装扮成二郎三郎的心腹。在这个时期,其实连本多弥八郎也背叛了二郎三郎。准确地讲,也许不能称为背叛。弥八郎是死去家康的心腹兼挚友。之所以会与二郎三郎站在一起,是因为他相信,二郎三郎在忠实地完成家康的遗愿。但关于大坂城一事,弥八郎认为,家康的意志是消灭丰臣家。
站在德川家的立场上,弥八郎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是家康,不管秀忠如何卑鄙,他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秀忠,尽早消灭大坂城。但把此事交给秀忠,也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不管淀君如何招人厌恶,也不管各地的大名是否已经抛弃了丰臣家,大坂城始终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存在。即便大名们不再支持大坂,但全国各地却有着数量非常庞大的浪人。
关原会战之后,被撤封的大名有九十家,领地共计四百三十八万三千六百石。被减封的有四家,领地共减少二百二十一万五千九百石。后来以其他理由撤封的共有三十五家,计三百一十七万八千零五十八石。也就是说,全日本共计有一千万石的领地被撤封,而伴随着每次撤封,都会产生大批的浪人。另外需要考虑的,还有基督教武士,这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庞大力量。

而且,秀忠几乎被全天下的大名们所厌恶。作为一名军事上软弱无能,但为人却又气量狭小,阴险卑鄙的将军,遭遇这种境况也无须奇怪。如果世间太平无事倒也罢了,可一旦爆发战争,就另当别论了。所以如果把二郎三郎换作家康,消灭大坂城这件事,他肯定会亲力亲为。弥八郎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他只能选择背叛二郎三郎。这一年,如果家康活着,将是七十三岁,二郎三郎七十二岁,而弥八郎自己也已经七十七岁,来日无多,弥八郎内心异常焦急。弥八郎背叛二郎三郎,带来了一个附加的后果——本多正纯也背叛了二郎三郎。在这件事情上,父子二人简直就是一对一卵双胞胎。
秀忠对二郎三郎发起的第二轮攻击,采取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年)四月二十日,武家传奏大纳言广桥兼胜和西权大纳言三条实条,作为钦差造访了骏府城。二人之前于十二日去了江户城宣旨,封秀忠为从一品右大臣。两位钦差称,朝廷现在考虑晋升二郎三郎为太政大臣或准三宫大臣。二郎三郎大为震惊,坚辞不受。现在的右前大臣之位,已经令二郎三郎心中感到不安,太政大臣云云,更是想也不敢想。因为原本身为“漂泊之民”的二郎三郎,拥有与生俱来的“禁里尊崇”的观念。两位钦差此时的反应极为奇妙。二人互视一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那您无论如何,都想把家中的女子嫁入皇宫了?”广桥兼胜的声调听上去也如叹息一般。二郎三郎不明就里,只得暧昧地应了一声。
“但小姐还只有八岁啊!”经广桥兼胜这么一说,二郎三郎才明白说的是和子。和子是秀忠和于江的五女,出生于庆长十二年(一六零七年)十月四日。从庆长十三年庆长十三年(一六零八年)开始,坊间就有和子将嫁入宫中的传闻。二郎三郎对此总是一笑置之。嫁入皇宫指的是嫁给政仁亲王(后来的后水尾天皇)为后。对二郎三郎来说,这是一件荒诞不稽的,自己根本不会去考虑的事情。

而这件事才是秀忠最大的阴谋。他想通过让女儿嫁入皇宫,使自己成为外戚。在历史上,人们普遍把此事看做是家康的主意,但身为“漂泊之民”的二郎三郎,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这是秀忠策划了很长时间的个阴谋,也是他能够打消自卑感的唯一手段。在女儿出生的第二年,秀忠故意在民间制造了传言,实质上的运作和交涉,是在两年前的庆长十七年(一六一二年)秘密开始的。秀忠巧妙地对朝廷宣称,这是自己父亲的意思,因为父亲不便出面,所以才由自己来交涉。宫中,准确地说,是后水尾天皇本人,对此十分抗拒。这次的太政大臣一事,实际上是一种交换。天皇希望能以此换取二郎三郎放弃嫁和子入宫的打算。这是天皇的心腹大臣关白鹰司信尚的计策。由于二郎三郎不加考虑就加以拒绝,一直负责和秀忠进行交涉的广桥兼胜,才会有前面的感叹。他以为二郎三郎决心已定,所以才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其实真正不知所措的是二郎三郎。他为秀忠的大不敬感到震惊,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此事。但现在却不能对钦差表达这层意思,所以二郎三郎只得强忍着怒火,草草将钦差送走完事。二郎三郎推测,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也在此事之中,扮演了某个角色。胜重明明是自己的心腹,在这件事上却站在了秀忠一方,绝对不可饶恕。很快,二郎三郎就把这个想法付诸了行动。不知是否是出于二郎三郎的阻挠,和子嫁入皇宫一事,直到二郎三郎死后的元和四年(一六一八年),才被再次提起。
秀忠的第三波攻势,就是史上非常著名的京都方广寺“钟铭事件”,这个事件为片桐且元招来了一身的麻烦,他最终不得不为此退出了大坂城。像“钟铭事件”这样臭名昭著的案例,在史上极为罕见。整个事件给人印象就是牵强附会,无中生有。因为大佛殿铸的梵钟的铭文中,有不妥当的内容,所以大殿的启用仪式与大佛的开眼仪式被延期。

让我们来看一看钟铭的内容有何不妥:
其一,“右仆射源朝臣”,右仆射是右大臣在汉语中的写法。源朝臣就是家康,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右大臣家康。但有人竟然将这句话理解为:射杀源朝臣。
其二,“君臣丰乐,子孙殷昌”,有人令人震惊地将此句解为,以丰臣为君,其子孙殷昌。
其三,“国家安康”,此句被说成,故意将“家康”二字分解,以诅咒大御所殿下。
做出以上令人不可思议解读的人,是金地院崇传和儒者林罗山。曲学阿世一词,简直就是为此二人所造,他们无中生有的做法实在令世人汗颜。这篇铭文的作者是以博学能文著称的南禅寺长老清韩文英。此钟铸成于四月十六日,完工时板仓胜重在场,事后也曾向二郎三郎禀告。而德川家对铭文提出异议时,已经是八月份了。
原定八月三日举行大佛的开眼仪式,总奉行片桐且元及其弟贞隆,一直在筹备仪式,并邀请了众多高僧参加。京都及其近郊的百姓们,为了目筹此次盛会,云集于广方寺。从七月中旬开始,在广方寺周围甚至新开张了大量的饭馆,广布斋饭。在仪式的前一日,板仓胜重忽然宣布,因铭文的内容有不当之处,所以仪式延期举行。众僧因惧幕府之威,纷纷逃离,店主们也主动关闭了饭馆,以免事后被牵连。世间一片哗然。
片桐且元大怒O据《落穗集》记载,他坚称,此铭文为清韩长老一人所作,与秀赖并无半点关系。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原因,就延期如此庄严的仪式,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仪式应该如期举行,如果要追究责任,就由自己切腹自尽来承担。但板仓胜重认为,如此行事会使自己无法交差,便强行将仪式延期。不仅仅是片桐且元,以淀君和秀赖为首的大坂城内诸人,对此事无不义愤填膺。

为了解释铭文事件的真相,片桐且元于八月十三日离开大坂城,于八月十九日到达了骏府。且元没能见到二郎三郎。本多正纯、安藤带刀、成瀨赖人等三人,到且元落脚的誓愿寺拜访。随后,金地院崇传也来到寺中和他会晤。二郎三郎是否为“钟铭事件”感到无地自容,才故意不和且元见面呢?事件的始作俑者金地院崇传,有意无意间向外界透露了这样的信息。
笔者认为,此时的二郎三郎正陷入了一种有心无力的窘境。因为在这一年的三月末,大坂城方面(很可能是淀君)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封由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斋连署的密信,被送到了能登的前田利长处。下面我们引用一下《德川实纪》中关于此事的记载:
“右府(秀赖丿渐渐成年,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名武将的资格。希望利长速来大坂辅佐右府,共谋大事。”
“大事”当然指的是推翻德川家。《实纪》中还有一些记载:
“城内储米七万石,福岛正则近日还会运来三万石,储藏在城外商人的仓库中。这些米粮可全部交给利长使用。另外,大坂城还特为利长准备了黄金千枚,以作军资。”大坂方面打算用米十万石,黄金千枚利诱利长。利长这个时期因惧怕家康,一直蛰伏在领地能登。而且他已经患了绝症,并在两个月后的五月二十五日去世。竟然会有人邀请这样一位垂死之人“速来大坂”,估计利长见信时,也只能摇头苦笑。利长收到信,立刻命时任家主的前田利常,将来信送至骏府大御所处。二郎三郎也和利长一样,被大坂的愚蠢惊呆,以至于连发怒的兴趣没有了。太可笑了,大坂城竟然试图以区区十万石米、一千枚黄金,来引诱一位垂死的大名背叛幕府。熟知战争真味的人,根本就不会理睬这样的利诱。而且密信在将来还可能成为证据。看来,行事者完全不知战争为何物。但是,密信事件在精神上给二郎三郎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我有些烦了。”二郎三郎很少见地向六郎发起了牢骚,“人们常说‘孩子不懂父母心’,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不知道二郎三郎所指何事,六郎只好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
“我原本就不该试图让别人按我的想法行事。人啊,最终该怎么样,还会是怎么样。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和自己同心同气,更何况他人,我太天真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存着想要控制别人的想法。”六郎能够理解二郎三郎心中的绝望。但也正因为理解,所以六郎更无言以对。
这次的“钟铭事件”,越发使得二郎三郎从骨子里生出一种厌倦。如果对手的阴谋安排得更巧妙些,二郎三郎也许会全力反击。但面对简单、粗暴、无耻至极的“钟铭事件”,他连口都懒得开了。而且这个事件也令他无从开口。即使开口,也只能说些“愚蠢到家”、“不知羞耻”之类的话。然后就不了了之。但相关人等不会因此而罢手,他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愚蠢和无耻。但因为当务之急是消灭丰臣家,所以,他们无暇顾及羞耻与否。二郎三郎即便开口,他们也只会充耳不闻。
八月二十九日,淀君命大藏卿局、正荣尼和二位局等人,作为秀赖母子的使者来到了骏府。他们到达的时间比片桐且元晚了十天。仔细琢磨一下就可以发现,其中大有玄机。为什么秀赖要派两批使者来骏府?如果片桐且元已经返回了大坂,那么事情还可以理解。但当时且元仍然滞留在骏府,正在被崇传、本多正纯等人轮番戏耍,后一批使者就已经抵达了。是不是秀赖和淀君并不信任且元呢。
这些妇人们请阿茶局夫人出面代为说项。阿茶局夫人虽然已久不与二郎三郎同房,但她依然还是大奥第一的智者,有涵养并且颇受人们的信任。由阿茶局夫人岀面说项,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二郎三郎和大藏卿局见了面。阿茶局夫人已经年届六旬了。她从来就算不上是一位美人,但白皙的皮肤和丰润的身姿,总能让人感到无限的亲和力。聪明,而且不是普通女人的那种浅薄的聪明。阿茶局夫人就如同男子一般,随时都能客观地面对现实。这一次她很清楚,是幕府方面无中生有地在向大坂方面挑衅,也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挑衅。        

二郎三郎对阿茶局夫人有些惧怕。她太冷静了,随时都以一种批判的眼光观察着自己。也许是因为跟随家康的时间很长,阿茶局夫人总喜欢拿家康和二郎三郎作比较,就连夫妻间的事情也不例外。阿茶局夫人,可以说是骏府城内唯一的家康派,她在二郎三郎和秀忠作对一事上,经常表示不满。她认为二郎三郎应该以更宽广的胸襟,去包容秀忠,尽管事情的起因是秀忠的主动攻击。而且她从不认为,包容的后果是反被其噬。在这么一位夫人的监视下,会见大藏卿局等人,简直就是一种痛苦。二郎三郎只想尽早结束了事。
“大御所殿下非常重视右府(秀赖)母子之事。令大藏卿局转告淀君夫人,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三女闻言大喜,飞奔至且元的住处后,立刻写信给大坂报了平安。”这是《德川实纪》中的一段记载。是将其看做大御所的狡诈,还是理解为女人们浅薄,就是读者的自由了。
在住处哭丧着脸,听完三女的讲述之后,且元开始在心中琢磨起来。坚决不和自己见面,每日里只是让本多正纯和崇传来敷衍了事的大御所,现在不但轻易地接见了三位妇人,还大肆温言相慰。且元此时已经明白,自己回到大坂后不管如何禀报,恐怕都不会受到主君的信任了。且元的家臣山本丰久在日记中做了以下的记录:
“市正(且元)并非无谋之辈。他看出对方只是在嘻嘻哈哈地敷衍了事。”这段记述中的“嘻嘻哈哈地敷衍了事”之人,指的是二郎三郎。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本多正纯和崇传。素有智计的且元,此时应该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来的下场。

片桐且元和大藏卿局等人于九月十二日离开骏府,十八日回到了大坂。一干人向秀赖和淀君回报时的场面极为混乱。大藏卿局等人的乐观,和且元的看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且元转述了幕府方面的三条要求:
秀赖离开大坂城,转封他地、秀赖须和诸大名同例,定期到江户晋见、参照丰臣秀吉曾把其母作为人质,送往冈崎的前例,淀君须到江户做人质。
根据幕府的说法,秀赖可以从以上三条中任选一条执行。实际上这些要求,是由本多正纯和崇传向且元传达的。据说且元倾向于选择送淀君到江户去做人质。理由是要从大坂等地运送石材、木料去江户为淀君建造居所,就要花费一年左右的时间。之后还可称病拖延一段时间。这样一来,三四年的时间转眼就会过去。在此期间,说不定大御所殿下已经死了。只要大御所不在了,原先那些受过丰臣家恩惠的大名,也许会再次投向大坂城。到那时即便开战,己方也可以占据主动。虽然《德川实纪》记载了且元的这段意见,但真伪难辨。可是意见本身,的确具有且元一贯的一厢情愿的风格。真伪暂且不论,傲慢的淀君首先就不可能接受这种意见。她更倾向于大藏卿局等人的乐观看法。
女人往往会在谈话中越说越激动。淀君是这样对且元说的“只听对方的说法,不强调自己的利益,你是怎么做使者的!你什么时候成了为德川家跑腿送信的德川家臣!”最终,淀君把且元定义成了一名叛徒。在大坂城内原本就不缺少怀疑且元的声音。一贯立场强硬的大野修理、亮治兄弟、木村重成、薄田隼人、渡边内藏等人怒不可遏。怒火无法直接向德川家发泄,且元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发泄对象。
强硬派众人制订了一个在大坂城内暗杀且元的计划。薄田兼相和石川贞政二人被选定为刺客。薄田兼相据说是岩见重太郎的传人。岩见重太郎的“狒狒退治”的故事已经脍炙人口,在这里不必再写。薄田兼相是一位绝世高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石川贞政外表很随和,但实际上也是一位高手。如果在城中被此二人袭击,就算是“贱岳七枪”之一的且元,也绝无幸免的可能。因为在城中时,大臣们都身穿长衣,只能带刀,不方便持枪。
石川贞政的良知救了且元。石川贞政虽然接下了刺客的差使(如果不应,很可能会被杀)但他立刻派人去通知了织田常真。
织田常真是一位逍遥派,他从父亲信长那里,继承了军事以外的所有天赋,作诗、舞蹈、茶艺样样精通。逍遥派是尘世中的旁观者,他们以冷静的目光,静观世上的风起云涌。常真认为,这次暗杀会给丰臣家带来灭顶之灾,于是便把消息告诉了且元,并建议他不要再进城。且元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便称病不出,尽管强硬派对此举只能徒呼奈何,但且元自己每日里也是郁郁寡欢。
简直是不可理喻!强硬派的做法不是正中大御所或是本多正纯、金地院崇传的下怀吗。自己作为秀赖的使者前往骏府进行交涉,当然要带回对方的意见。杀死自己,就等同于无视大御所及幕府的要求,立刻就会让双方陷入战争。至少对方会认为,大坂城有开战的意图。德川一方的企图非常明显,他们希望双方立即开战。现在强硬派的行为,简直就是在为对方寻找开战的借口。可他们自己对此竟浑然不知,实在是愚蠢得不可救药。但是,自己却没有唤醒他们的能力。且元绝望了,他决定不为丰臣家殉葬。
且元称病不出,令强硬派无从下手。强硬派立刻就想到,有人向且元走漏了风声。他们一面排查内奸,一面调集军队准备施行强攻。且元马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召来以其弟贞隆为首的族人,做好了抵抗到底的准备。再怎么说,且元也是大名鼎鼎的“贱岳七枪”之一,打仗对他来说,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秀赖有一位近臣,名叫木源右卫门,他对眼前的事态深为担忧,便将事情报告给了秀赖。秀赖大吃一惊,急忙下令阻止双方开战。这一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淀君大怒。她以为是且元蛊惑了秀赖,便命令强硬派再次出兵,且元也只得又一次召来族人。结果,双方都没有听从秀赖的命令。秀赖当时是什么心情呢?想必除了加深了对淀君怨恨,他也预见到了大坂城的结局了吧。
从此以后,秀赖就不再发表自己的意见。给人的印象是,他好橡事不关己似的,冷眼看着大坂城走向了灭亡。秀赖决不是一位昏君。至少,他的思维非常清晰敏捷。也许是因为过于敏锐,所以他早早就放弃了努力。头脑敏锐者,总是能在某种程度上预见到未来,所以他们也比常人更容易放弃。他们可能是认为,试图说服愚人听从自己的意见,走上正确的道路,只是在白费力气。秀赖的悲剧大概也是源于此处。
大坂方面有七名被唤为“七组众头”的武将。这七人是以速水甲斐守为首的崛田图书、伊东丹后守、青木民部、中岛式部、真野藏人,以及野野村伊予守。他们是作战部队的指挥官,手中掌握着一定的力量。七人出面进行了调停,强硬派众人也不愿与他们为敌。
“七组众头”会商的结果是,首先让强硬派和且元互派人质,以免发生偷袭。然后让且元退出大坂,到高野山去蛰居。当然,去高野山蛰居,只是一个借口,“七组众头”没有这样意图,且元也没有这个想法。他们的目的是,要让且元平安地离开大坂城。
淀君和强硬派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条件,因为“七组众头”的实力是不容忽视的。且元对“七组众头”大为感激之余,召集了家族成员及他们的部众,准备离城,据说人数有四千之多。
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年)十月一日清晨六时。片桐且元率众经玉造口出大坂城,踏上了大和街道。五百士兵手持填充好弹丸的火铳,弓上弦,刀出鞘,完全是一副临战的态势。丰臣家的家臣山口休庵,在玉造口目睹了且元离城的经过,他在《大坂阵山口休庵咄》中记载到:且元身着白色小袖,散发。乘坐的车辇窗户被打开,人们可以看到且元憔悴的面容。据说,且元之弟贞隆策马持枪,出城后下马伏地,向城门三拜。两兄弟为主君鞠躬尽瘁之后,却终落得了一个被放逐的下场。
且元的目的地不是高野山,而是贞隆的领地摄津茨木城。后来强硬派以且元违反约定为由,三次派兵攻打茨木城。虽然且元只有五百兵力,茨木城也是个弹丸之地。但且元可以据城坚守,也可以向他方求援,和在大坂城内的窘境,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在背后给予了且元支持的织田常真和石川贞政,也已于九月二十七日,离开了大坂城。常真想要远离战火。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从内心里完全拒绝和大坂城同归于尽。石川贞政的离开,是因为有人开始怀疑,是他给且元透露了暗杀计划。贞政自身的安全已经受到了威胁,现在的大坂城,已经完全成了强硬派的天下。

二郎三郎是收到板仓胜重的急报之后,才知道且元已经离开了大坂。他立刻明白,战争已无可避免。秀忠粗暴执着的努力,终于收到了回报。虽然手段愚蠢可笑,但局势还是在按他的设想发展。无论什么样的英雄,都无法逆时势而为,那种努力就像试图拦住顺坡滚下的巨石。
“蠢货,”二郎三郎对六郎和风斋说道,“那家伙为了区区一个大坂城里的丰臣家,竟然不惜牺牲德川家的名声。”二郎三郎说的是秀忠。秀忠在后世竟然享有为重孝道而对父亲言听计从的美名,真是一种讽刺。
“得让那小子知道知道老家伙的厉害。”二郎三郎在收到板仓胜重急报的当天,就开始着手布置全国各地大名的部队。兵贵神速,藤堂高虎奉命为先锋,于十一月三日从江户开拔。伊势、近江还有美浓、尾张、三河、远江等东海道地区的大名受命于淀、瀨田集结。北方的大名在大津、坂本、坚田,西部各大名在西宫、兵库布阵。西部大名的水军停靠在和泉沿岸、东北地区的大名则在江户集结。另外,福岛正则、池田长政、加藤嘉明等人奉命留守江户,各人的长子则代父出征。这些人都是旧丰臣系的大名,让他们留在江户,实际上是被当做了人质。
秀忠被这一系列的安排,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派遣土井利胜到骏府,向二郎三郎要求,由自己来指挥本次的战役。此时藤堂高虎已经在京都的东寺到白羽之间安营扎寨。西部各大名也在按二郎三郎的部署急行军,甚至连伊达政宗也已离开仙台,前往江户。在秀忠还在要求由自己来指挥战役时,军队已经按照二郎三郎的命令,进入了指定位置。
这就是经验的差距,在这种形势下,秀忠也很难再强求获取指挥权。各路大名在完全没有征求自己意见的情况下,就已然按照大御所的命令,迅速地展开了行动。秀忠又品尝到了久违的恐惧感。二郎三郎确实是一个永远也不能等闲视之的危险人物,如果他愿意,现在甚至可以直接率兵来围困江户城,而自己却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秀忠痛心疾首地又一次认识到,自己在战场上,依然还是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新人。
另一方,二郎三郎于十月十一日离开了骏府。他一身打猎的装束,随从也只有四五百人。一行人于十二日、十三日、十四日依次到达悬川、中泉、浜松,并在天龙川上驾起浮桥,以便大军通过。据记载,二郎三郎十五日进吉田,十六日过冈崎,并于十七日进入了名古屋。十八日休整一天之后,十九日再次启程。名古屋城主德川义直,在二郎三郎抵达的前日,已经率领一万五千大军开赴大坂。
但事实上,自十四日离开中泉以后,队伍中就再也没有岀现过二郎三郎的身影。二郎三郎乘小船逆天龙川而上,去了二俣。载重十石的小舟,凭借风力可直达上游。小舟上只有二郎三郎、六郎、风斋三人,六郎掌舵,风斋操帆,六郎没有左臂,无法一人完成这两项工作。为了保持最高的船速,小舟只能容载三人,负责护卫的风魔们走陆路,沿河岸跟随。

在大队中,一名老风魔忍者坐进二郎三郎的座驾,周围安排了重重的护卫。“影武者也有了影武者喽。”二郎三郎笑道。这名老忍者是由风魔小太郎精心挑选并训练出来的,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二郎三郎来二俣,是为了见岛左近。众人的突然到访,令岛左近非常意外。见到岛左近之后,二郎三郎无言地伏地谢罪,他并未对中了秀忠的圈套,自己不得不发动大坂战役一事,作出任何的解释。
“大家尽力了。”岛左近平静地说道,“这是时势,不是大御所殿下,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责任。”岛左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负责,这个人应该是淀君。大坂城就是毁在她傲慢骄横的性格上。但造就淀君这种性格的,却又是秀吉。再追根溯源的话,责任人就变成了织田信长,如果信长没有出于政治目的杀死阿市夫人,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淀君。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该做的我都做了。”岛左近在心里叹道。而岛左近所做的一切,大都借助于二郎三郎的力量。如果没有二郎三郎,丰臣家早就灰飞烟灭了。或者可以说,二郎三郎能把局面维持到今日,已经很令人难以置信了。关原会战后十四年,全天下没有燃起战火,丰臣家也一直平安无事。即便现在在地下见到故主石田三成,岛左近也可以问心无愧。或许三成还会宽慰他:“辛苦了,干得不错。”
此时二郎三郎突然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事情还没有结束。”岛左近感到很意外。而二郎三郎自己也因为激动而面色潮红:“我准备开战,以此教训一下淀君,让她自己主动到江户来,然后再议和。”太执着了。二郎三郎仍然不准备放弃。岛左近被感动了:“为了秀赖殿下……”
“说实话,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秀赖殿下,仅仅是我自己的一种执着。”二郎三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笑容让人心里感到了一种温暖。“我不想把这场战争和秀赖殿下联系到一起。我只想在全天下的大名面前,教训一下秀忠那小子。告诉他,不是当上了将军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要让他永远记住这个教训,这样做是为了让天下能够太平一些,也是为了秀忠今后好。对不住,我完全没有考虑丰臣家或是秀赖殿下。”二郎三郎掏出手巾擦了擦汗。十月(西历十一月)的天龙川上游地区已经很冷,可是,二郎三郎的血热了,沸腾了。
这些就是二郎三郎发动这场战争时所下的决心。尽管自己无数次伸岀援手,但都被淀君这个愚蠢的女人拒绝了。二郎三郎已经不再对她抱有任何幻想。淀君太一厢情愿了,必须要让她知道,现实是残酷的。对秀忠也是同样的道理。必须要让这两个人记住,并不是世上所有的事,都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发展。
“这样就很好。”岛左近放声大笑,“很好,我没有任何异议。秀赖殿下也已经二十二岁,完全是成年人了,如果事事我都要操心,反而是对他的一种不敬,我对石田三成大人的承诺,已经基本都兑现了,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至于丰臣家……”岛左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家之兴亡要看时势,太阁殿下想必也会认同这个道理。”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告辞前,二郎三郎提出想要看一看庭院的景致,准确地说,他是想看一看那棵大樱树。
岛左近满足了二郎三郎的心愿,把他带到了大樱树前。二郎三郎在心里想象着花朵漫开的景象,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明年……”他叹了口气,“真想看看花开时的景色啊。”

二郎三郎秘密返回名古屋之后,十月十九日进歧阜,二十日过柏原,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经近江佐和山、永原,于二十三日到达京都后,他直接进驻了二条城。据《骏府记》十月二十三日的记载:“殿下召集藤堂高虎和片桐市正开了作战会议。在会议上讨论了大坂护城壕的深浅,各部的攻击方向,并绘制成图。”
十月二十三日就是二郎三郎抵达京都的日子,下车伊始,他就召开了部署攻打大坂的军事会议,对这些雷厉风行的行动,最感受到冲击的人,既不是大坂城里的兵将,也不是淀君和秀赖,而是仍逗留在江户的秀忠。秀忠从未想到过,打一场仗需要做如此繁杂的准备。要指定江户的留守人员,要加强对大奥的护卫,要安排对留在江户的,以福岛正则为首的大名们的监控,要严令留守江户的忠辉不得擅离,还要对奥羽地区的大名进行警戒牵制。要做的事简直数不胜数。秀忠在江户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尾张的义直,三河的赖宣,越前少将忠直,藤堂高虎,本多忠政(本多忠胜之子),前田利长等人已经遵照二郎三郎的命令,陆续进入了指定攻击位置。弄不好,在秀忠到达之前,战斗就会打响,简直就是关原之战的翻版。
秀忠无论如何,也要把此次大战的主导权握在自己手里。事态发展到大战一触即发的地步,完全都是出于秀忠的谋划,但秀忠本人却又不能承认自己是主谋,须得让二郎三郎去背负这个恶名,而自己则在背后操控军队。秀忠其实已经提前做好了几套攻城计划,但二郎三郎的动作过于迅速,等秀忠醒过神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排除在了行动之外。看来,他是忘记了一句话——兵贵神速。秀忠终于从江户出发了。很巧,这一天正好是二郎三郎到达京都的日子,十月二十三日。

当天,秀忠到达了神奈川。他在这里遣人快马给身在京都的本多正纯送去了一封信。这封信带给了正纯一种滑稽的感觉,秀忠拜托正纯,设法在自己到达之前,不要让战斗打响。秀忠率五万大军,花了十七天的时间就到达了大坂。秀忠在途中追上了早出发三日的伊达政宗部,双方因抢道还引发了混乱。在此期间,秀忠继续频繁地派人送信给本多正纯。秀忠十一月七日到达了近江永厚,但后军尚在途中,于是他不得不在此等待了两日。五万人马终于会齐,秀忠在十一月十日进了伏见城,第二天十一日,他进二条城拜见了二郎三郎。
秀忠经过一路的急行军,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疲惫到了极点。而二郎三郎则已经在二条城休息了半个月,制订好了攻城计划,对各军的部署也已基本完成。秀忠原打算要争口气,亲自指挥大军,按自己的计划打一场漂亮仗。但事已至此,他现在也只能徒呼奈何了。因为如果现在再调整部署,可能会引起混乱。而且对于大坂方面的情况,二郎三郎要了解的远比他详细。秀忠现在手里没有任何新情报,他制订的作战计划现在看来,简直无法示人。尽管秀忠在心中暗自咬牙切齿,但也不得不按照二郎三郎的作战计划行事。攻打大坂城的日子被定在了十一月十三日,随后又调整到十一月十五日,这一日,二郎三郎岀二条城进军奈良。秀忠出伏见城沿淀川直指西南方向的枚方。
十一月十七日,二郎三郎和秀忠分别在摄津住吉和平野布阵。十八日在茶臼山上会合,二人就攻城行动进行最后的协调。在茶臼山上,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大坂城及其周边地区。参加这次会战的德川大军的人数达到了二十万之众。二郎三郎下令建立了十三座营寨,准备打一场持久战。另一方面,二郎三郎从十一月二十日开始,已经着手准备进行和谈。但最让他头痛的问题出现了一让谁去做使者?

如果派遣六郎或风斋,的确可以轻松地进城。但恐怕没有人会和忍者进行和谈。现在需要有一名值得信任的人来完成这项任务。想要堂而皇之地入城,使者就必须在城内有些关系,而且最好不是武士身份。据《大坂阵山口休庵咄》记载,在此期间,大坂城内的横崛内、南八丁、目黑门一带的商人,一直和大野治长或织田有乐斋保持着联系。但就连六郎也不知道,该去找哪位商人。协商的结果是,由很熟悉大坂的后藤庄三郎来负责此事。后藤庄三郎人称“金座后藤”,不但其本身是一位贸易商,而且他还和本多正纯共同为二郎三郎打理海外贸易方面的事务。
后藤一族能量惊人,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人选,让此人手持本多正纯和庄三郎的连名信进入了大坂城。但使者入城后,迟迟没有消息传回,也不知书信到底有没有交到大野治长等人的手中。对后藤庄三郎而言,这是一件关乎自己颜面的大事,他焦急不安地屡次派人查寻,但城内的情况依然不明。一个偶然事件帮了二郎三郎的忙。一个从城中逃出的下人被侍卫擒住,讯问之后发现,此人是大野家的仆人。二郎三郎闻报后立刻让人把他送到了住吉的大营。下人是一名面相忠厚的老人,名叫与助。据与助讲,他家世代在大野家为仆。自己因为年纪大了,不愿再参加战斗,所以才溜出城来,准备回近江老家过几年安稳日子。
“这个老人可以信任。”二郎三郎凭长年的阅历断定。
“为了不让大坂城被攻陷,你愿不愿意为我帮个忙?”二郎三郎的直率让六郎也大吃一惊。与助沉默片刻后答道:“没想到,像您这样尊贵的人物,会和我这样的人说这种大事,我愿意为您效劳。”与助把密信缝在衣襟中又回到城里。二郎三郎终于和大野治长取得了联系。

和谈中最重要的,无外乎是和平条件。二郎三郎开出的条件很简单:交换誓约。交换人质。拆毁大坂城的要害部位。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斋的答复是:同意第一条和第二条。至于第三条,可以填平大坂城的外壕。二郎三郎认为外壕是这次备战时挖掘的,算不上城的要害。要拆,就应该将二之丸和三之丸一同拆毁。
大坂城面对此再无答复,和谈陷入了僵局。大概是秀赖和淀君发怒了。在此期间,爆发了冬季大坂战役中最惨烈的“鸟野·今福”之战。上杉景胜在此役中一战闻名天下。而大坂方面的猛将后藤基次重伤,回城时鲜血染红了战袍。德川方面的佐竹义宣部也遭受重创,损失了六百人。
三天后,十一月二十九日。“伯劳渊·野田”战役打响,大坂方面派出数艘大船袭击德川家的伯劳渊大营。那一日天降大雨,双方死伤甚众。十二月四日,德川方面的前田利常部、松平忠直部、藤堂高虎部突袭大坂城南面斜墙,给守军真田幸村部以沉重打击。二郎三郎在战前特意准备了大批铁盾分发给各部。但众人均嫌其沉重而没有携带,结果攻城时在对方的火铳轰击下,都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大量的伤亡令二郎三郎心中悲痛不已。在前一天,织田有乐斋派人送来了回信说,时机尚未成熟,自己还没有向秀赖禀告和谈之事。
“这样打下去伤亡太大,必须要打击一下对方的气势。”二郎三郎是在十二月六日,把中军大营移往茶臼山时说的这句话。既想减少伤亡,又想和谈,就只能选择心理战。目标就是淀君。十二月九日,二郎三郎发布了一条奇怪的命令:“从今夜开始,鼓手轮番每夜击鼓,务必令敌军无法入睡。”另外,他还命令在击鼓的同时,辅以火铳的射击。五六天之后,守军就习惯了德川军的这一怪异行动,但淀君呢?十二月十日,德川军开始向城内飞箭传书劝降。十二月十一日,德川方打起了地道战,他们使用石见银山的矿工,开始从已方营寨向城内挖掘地道。如果二郎三郎真心攻城,他肯定不会花这么大工夫来挖什么地道。连日的土工作业,给守军还有淀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十二月十三日,每位大名的部队都得到了五十具梯子,在敌军眼中看来,德川军就要开始总攻了。十二月十六日,二郎三郎命炮兵指挥堀清兵卫和稻富宫内,率部架起三百门火炮开始轰击。这三百门火炮中有几十门是从英国和荷兰购得的巨型大炮。这时日本的火炮大都在堺和园友制造,口径三十三毫米,炮身长两米,和现代的火跑有很大的差距,射程也只有六百米左右。这次炮击始于十六日,止于十九日,在日本战争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据说,当时正在有马温泉疗养的醍醐寺住持义演,以炮声佐茶,举办了一次茶会。遭到炮击的大坂城内,已如修罗地狱一般。此次炮击并未以淀君为目标,在片桐且元的帮助下,稻富正直特意把淀君的活动区域排除在了目标之外。
这个年代的炮弹不像现代的炮弹那样可以炸开,然后以碎片对人体进行杀伤。炮弹的主要用途是破坏船只和建筑物。有一种烧弹,先用火把铅弹加热至赤红后发射,建筑物中弹立即起火,人畜当者必死。但二郎三郎在此次战斗中禁止使用这种炮弹,因为炮击的目的是摧毁淀君的意志,而不是造成杀伤。淀君果然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
“淀君大惊,表示今后将和谈事务全权交给秀赖,自己不再插嘴。”《德川实纪》中有这样的记载。二郎三郎完美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在此次炮击之后,和谈的进程明显加快。原因并不仅仅是淀君的信心受到了打击,如果只有这个原因,城中的浪人集团也不会坐视不理。现在城中浪人集团的实力,要远远超过了丰臣家的武士集团。从战果上看,属于浪人集团的真田幸村、后藤又兵卫、塙团又卫门等人取得了不俗的战绩。而丰臣家的嫡系战将们则建树甚微。浪人集团之所以也开始赞成和谈,是因为城中的物资开始出现匮乏,尤其是米和弹药。弹药已经只能再坚持几天时间了。秀忠假借二郎三郎之名,在前几个月大肆抢购铅块的计策,此时终于收到了成效。不论浪人们多么勇猛,在这种条件下也无法继续坚持作战。因此,他们认为应用和谈争取时间,重整军备后再与德川家决以死战。仆从于德川家的各路大名也支持和谈,因为再这样打下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就要破产了。
只有一人反对议和,他就是秀忠。秀忠坚持认为,和谈只不过是大坂方面的拖延战术。此时应乘敌军虚弱,一鼓作气将其消灭。其间,秀忠指挥所部与真田部交战,大败而归。随后又被塙团又卫门劫寨,损失惨重。在这种情况下,仆从的大名们没有人会考虑秀忠的意见。
秀忠得到和谈的消息时恼怒异常,险些率军前去攻击二郎三郎的营寨,好不容易才被柳生宗矩劝阻住了。甲斐的六郎把这个情况禀告了二郎三郎,引得众将哄堂大笑。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当时秀忠的心情有多么糟糕。在和二郎三郎长达十四年的明争暗斗中,这次是秀忠的第一场胜利。他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点燃了战火。关于这件事,秀忠是暗自引以为荣的。可眼下,却要在一步也未能踏入大坂城的情况下和谈。是可忍,孰不可忍!秀忠想要杀死二郎三郎的心情,从未如眼前这样迫切。
但仆从的大名们,却在此时大拍二郎三郎的马屁:“真不愧是大御所殿下,这才是战争的真味啊!”本多弥八郎看出了大名们的真实意图,众人囊中羞涩,此时即便想作战,也有些力不从心了。追根溯源,让大名们陷入如此窘境的,正是秀忠。他通过不断修城,不断向大名们派征各种徭役,使得各地国力空虚。所以现在秀忠也是自业自得,没什么好抱怨的。

最令秀忠恼火的是,二郎三郎不动声色地就已经完成了和谈。每当秀忠催促他发起总攻时,二郎三郎总是当着众将,煞有介事地教训他:“这场仗,咱们要步步为营,打到明年的二、三月份。打仗不能着急,否则伤亡会加大,耗费也大。”而自己和众将当时竟然信以为真。事后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孩子被大人戏耍了似的。
在长年的明争暗斗中,六郎已经充分掌握了秀忠的性格,他提前预见到了秀忠会恼羞成怒。于是,六郎把二郎三郎的护卫交给风魔,自己和风斋一起潜入秀忠位于冈山的大营。
“想点办法!宗矩!杀掉那家伙!要么就去破坏和谈!”六郎看着秀忠的模样,觉得此人已经不可救药。来此之前,六郎曾建议二郎三郎除掉秀忠。当时二郎三郎并没有询问六郎想这样做的理由,因为他非常理解六郎的心情。在这些年里,二郎三郎也曾数次想杀死秀忠,然后立忠辉为第三代将军。为什么自己始终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二郎三郎自己也不清楚。这次也一样,六郎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
“先放一放吧。”二郎三郎是这样回答六郎的提议的。
“为什么?那家伙根本就不应该活在世上。”六郎很罕见地坚持了自己的意见。看来,他把杀死秀忠当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二郎三郎并未掩饰自己心中的困惑。他认为这是回答六郎的最佳方式到目前为止,我也数次有过这种想法,但冥冥之中,总有什么人在告诉我,这样做是错误的;最初,二郎三郎以为原因是家康。是家康的在天之灵,不允许自己的影武士,杀死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是嗣子。但二郎三郎是一个崇尚“不尊上”的自由之民,内心里根本就没有对家康抱有任何忠诚心。那么,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这种声音可能是发自我自己的内心深处!”
自己不是一个封建领主,更不是一个专制君主,而是一名自由之民。逆我者亡,这是封建君主特有的行事信条,二郎三郎对此一直是避之若蛇蝎。如果为了达到建立公界的梦想,自己就把秀忠杀掉,那么自己和秀忠等封建领主又有什么区别呢。心底里发出的这个声音,制止了二郎三郎的杀戮之心。
“我不想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动物。为此哪怕付岀失败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甚至赔上这条命也可以。现在死,我可以挺着胸膛去死。可如果为了偷生而杀死秀忠,我将永远活在一种耻辱之中。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六郎。”二郎三郎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其实,他的心情比这番话还要苦涩。六郎陷入了沉默,他一时很难改变要杀死秀忠的心意,这需要时间。
“好吧,那就饶他一命。”当终于从六郎口中听到这句话之后,不仅是二郎三郎,就连风斋也是如释重负。
“但是……”六郎的话并没有结束。二郎三郎心中又是一紧,瞥了一眼风斋,发现他也和自己是同样的神情。这个发现让二郎三郎多少轻松了一点。
“还有什么?”二郎三郎反问道。
“您不会认为,和谈会这样顺利完成吧?”二郎三郎皱了一下眉头:“你是说,还会有什么变故?”二郎三郎没有考虑这方面的事,他认为自己作为胜利者,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二郎三郎没有打算强令秀赖出城,并迁往他地。有传言说,秀赖自己在四国选了两个地方,但大御所没有认可,反而推荐了另外两处(《当代记》)。二郎三郎还收回了让淀君到江户做人质的条件。而且,他还同意大坂可以继续保留浪人武装。否则的话,拥有丰臣家嫡系一倍以上兵力的浪人集团,不可能拥护和谈。德川方提出的条件,只是拆除大坂城的二之丸和三之丸。意思是大坂城内除了本丸以外,其他建筑都必须夷为平地。

和谈于十二月十八、十九两日,在隆隆的炮声中举行。二郎三郎在达成最终协议之前,不但不打算停止炮击,反而加大了强度。二郎三郎令人意外地派岀一位女性,作为使者参加和谈。在当时,和谈的使者往往是修道者或僧侣,尤其以僧侣居多。参加和谈的僧侣既不是京都、奈良的大寺住持,也不是一方的家庙住持,往往只是个游脚僧或是不知名小庙的住持。其中的理由很简单,这些僧人都是“漂泊之民”,崇尚“不尊上”的行为模式。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自己的主君。没有主君,也就和战争没有利害关系。要说关系,也就是为死难者念经超度之类的事情。因此,这些僧人可以无视参战双方的利益,单纯地充当和平使者。
从与战争无直接利害关系这一点上来看,女人和僧人的情况很相似。所以尽管不常见,但女人有时也会作为使者参与和谈。二郎三郎此次派岀女性使者,当然考虑到了淀君的因素,但绝不是为了投其所好,恰恰相反,二郎三郎是想以事实告诉淀君——女人也有自由,可以选择远离战争。二郎三郎指名要大坂方面派京极高次的未亡人常高院为使者,她是淀君之妹,秀忠妻于江之姐,年龄四十七岁。德川方的使者是阿茶局夫人和本多正纯。会谈的地点被定在常高院之子,京极忠高的营地。忠高现在隶属于德川阵营,其父高次在关原会战时也曾参加了德川一方。
十二月十八日的会谈,因双方的分歧过大,不欢而散。
是日,二郎三郎命炮兵对大坂城进行了猛烈的炮击。城中天摇地动,天守阁上的淀君,被惊得浑身发抖。
结果,大坂城第二天又派来常高院做使者,德川方的人选也没有更换。第二次和谈依旧在京极忠高的营地举行,这次和谈进展得很顺利,双方很快就达成一致,谈妥了三个条件。保留本城,由德川方填平外壕,大阪方拆除二之丸和三之丸的城墙和栅栏。将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的子嗣派为人质。不追究大坂城内浪人们的责任。

第二天,十二月二十日。二郎三郎下令停止炮击和铳击。大坂方面也以停火做出了回应。常高院和二位局作为秀赖的代表,来到茶臼山,收取了二郎三郎的誓约书。书中保证:保障丰臣家领地的完整,不追究城内将士的责任等内容。同日,织田有乐斋十九岁的儿子和大野治长十七岁的嫡子,被当做人质送到了德川军中。十二月二十一日,木村重成和郡主马二人代表丰臣家,到茶臼山大营收取了二郎三郎的盟书。十二月二十二日,二郎三郎一方的板仓胜重进入大坂城,收取了淀君和秀赖的盟书。至此,大坂冬之阵结束。
“看样子,事情即将告一段落,中间倒也没有生岀什么乱子。”硝烟散尽的二十二夜,二郎三郎心满意足地对风斋和六郎说道。这次又是二郎三郎的完胜,不但破坏了秀忠毁灭丰臣家的计划,挽救了丰臣家,还给了一贯不可一世的淀君一记当头棒喝。今后淀君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次恐怖的炮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今后她还是改不掉傲慢的本性,但至少面对二郎三郎时,会有所收敛吧。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六郎摇了摇头。六郎已经料到,秀忠又会因愤怒而疯狂。二郎三郎并未虑及于此。这一点造成两人对眼前的局势,在看法上出现了分歧。而秀忠的确在那一夜暴跳如雷。
“还是应该除掉秀忠。”六郎的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可是既然已经明白了二郎三郎的心意,自己在此事上也无法擅专。六郎加强了对参加和谈人员的护卫,暗中派风魔忍者进入了大坂城。如果像常高院这样的重要角色被暗杀了,和谈也会随之瓦解。昨天参加了和谈的木村重成等人的处境,也应该是非常危险的。但令六郎颇感意外是,风魔忍者连刺客的影子都未曾发现。
还有一件怪事。六郎今天混在木村重成一行中,去了秀忠的冈山大营。一见之下,六郎发现秀忠笑容可掬,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垂头丧气的样子。于这个发现很不平常,秀忠心情如此愉快的时候,往往都在酝酿阴谋。他习惯章于用笑容来掩饰险恶的用心。
“他又有什么阴谋?”六郎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别想太多,六郎,咱们这次的胜利,是有决定性意义的,今夜就彻底放松吧。”二郎三郎这样一说,六郎也无法再坚持己见。是夜,二郎三郎回绝了所有客人,在茶臼山的中军设了一桌酒席。岀席者只有二郎三郎、六郎、风斋和阿茶局夫人四人,连本多正纯都未受邀请。
“要是岛左近也在,该有多好。”二郎三郎无数次重复着这句话。
“当然更不能缺了阿梶。”阿茶局夫人忍不住和二郎三郎开了一个小玩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二郎三郎又表演起了他那臭名远扬的舞蹈。陪侍酒席的只有几名女忍者,外围的护卫则由风魔负责。几名女忍者非常能够明白二郎三郎此时的心情,她们看着二郎三郎拙劣的舞姿,忍不住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和死去的殿下(家康)简直一模一样。”阿茶局夫人无声地流淌着眼泪。二郎三郎以最快的速度填平了大坂城的外壕。他想家了,哪怕早一刻也好,他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家里,和阿梶夫人说说话。另外,二郎三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阿六夫人那年轻曼妙的身体了。
松平忠明、本多忠政、本多康纪等人,被授权处理诸善后事宜。十二月二十三日,拆除大坂城各处防御设施的工程开始了。参加施工的人员,由各地大名根据食禄的多少按比例分担。具体规则如下:一万石到三万石出二十人,三万石到五万石出三十人,五万石到七万石出五十人,七万石到十万石出一百人,十万石到十五万石出二百人,十五万石到二十万石出四百人,二十万石到二十五万石出八百人,二十五万石到三十万石出一千五百人,三十万石到五十万石岀二千人,五十万石到一百万石出三千人。
在二郎三郎的督促下,填平外壕的施工速度十分惊人,不仅大坂方面,就连德川方面的将士也对此十分惊讶。在大坂城内甚至出现了恐慌,有人认为大御所的和谈全是谎言,他的目的只是要填平外壕,只要清除了这个最大的障碍,第二天德川大军就会恢复攻城。在一片猜疑声中,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二郎三郎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想家了。六郎和风斋当然不在此列,他们完全理解二郎三郎此时的心情。
“看来和谈的结果让他很满意,殿下现在恨不得飞回骏府,向阿梶夫人吹嘘自己的功绩,他简直就像个小孩子。”风斋说道。六郎摇了摇头:“大御所殿下老了,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可他的脑子里却只想着回骏府,咱们可要严加防备才是。”
在和谈结束之后,六郎把二郎三郎的护卫人数増加了一倍。因为他认为,秀忠的最后一招,肯定还是刺杀二郎三郎。在和谈刚刚顺利完成之际,大御所如果被大坂城的一名对和谈心怀不满的浪人刺杀,恐怕德川诸将在悲愤之余,会把大坂城踏为平地。而秀忠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刺杀二郎三郎,然后丢下一具大坂城浪人的尸体而已。事实上,十二月二十四日黎明时分,在茶臼山大营附近起了火,火头共有五、六处之多。
六郎命统一身着黑甲,头戴黑盔和黑色护面的风魔忍者手持长枪,在中军大帐周围布下了警戒线。营中将士担心火势会波及中军,一时间嘈杂纷纷,有些人跑到了大帐附近。风魔忍者按照六郎的吩咐,严令众人不得靠近,违者杀无赦。

最终火势并未扩散,营中也未发生异常。六郎有些怀疑,难道这出闹剧,只是秀忠的一次试探性的佯攻?在二十四日这一天,施工顺利完成,二郎三郎也于二十五日早晨离开了茶臼山,并在下午四时左右到达京都,进驻了二条城。早先定下的行程并不是这样的,二郎三郎原本应该在二十五日夜半出发。但他在众人正在忙着收拾行装的时候,在清晨突然一身打猎的轻装,带着一群风魔忍者,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坂城往京都方向呼啸而去。守城的士兵甚至没有弄清这一行人的身份。这是六郎的一计,通过突然改变行程,二郎三郎很可能会和前来刺杀他的刺客擦肩而过。但是六郎失算了,秀忠的谋略超出了他的预期。
秀忠的确派柳生宗矩到茶臼山附近放了火,但在起火后,宗矩仅让一些忍者在中军附近露了露面。二郎三郎回京时,他也派出几队忍者尾随,但秀忠严禁他们和二郎三郎一行发生接触。也就是说,这一系列的行动全都是佯攻。这是秀忠在谋略上的一次进步。放在从前,可能他的计划还会以失败告终。这次的进步,其实并非源自秀忠和宗矩,幕后的军师是本多弥八郎。
本多弥八郎这回站在了秀忠一方。前面提过,“钟铭事件”就是出自弥八郎的策划,本次和谈时他也表示反对。在家康死后一直在扶持二郎三郎的弥八郎,为什么要背叛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比起二郎三郎,他更忠于死去的家康。在弥八郎本人看来,自己的行动并不是一种背叛。
问题的关键在于秀赖。弥八郎对秀赖的成长极为忧虑。弥八郎时至今日,仍然对秀忠毫无信心。如果二郎三郎死了,秀忠依靠自己的能力,将很难攻下大坂城。弥八郎为秀忠出的计策到底是什么?答案就是过度破坏大坂的城防设施,也就是违反和谈协议。二郎三郎和秀赖以及淀君达成的协议是德川方负责填平大坂城的外壕,丰臣方负责拆除二之丸和三之丸的外墙。其中并不包括填平二之丸和三之丸的壕沟。二郎三郎填平了外壕之后,甚至没有忘记将现场打扫干净,然后就心情愉快地回京都去了。也就是说,二郎三郎完美地遵守了协议。

秀忠原本应该先回伏见城,然后返回江户。但他故意在冈山磨磨蹭蹭,见二郎三郎离开之后,他立刻开始着手拆除了二之丸和三之丸的外墙和栅栏。这本是丰臣方的工作,现在却由德川家代劳了。而且,秀忠还毫不客气地命人顺手填平了二之丸和三之丸的壕沟。施工于二十五日开始,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斋闻讯,慌忙向德川方提岀了抗议。二郎三郎走前,把对善后工作的管理,委托给了本多正纯。但正纯已经得到了其父弥八郎的授意。他称病拒不接见大坂城的使者。只是派人传话道:“你们在二之丸和三之丸迟迟不开始拆除工作,我方有大批将领急于回国,无暇久候,所以才帮助贵方进行施工。”
淀君也派出了阿玉夫人等贵妇前来抗议。但德川方的成赖隼人不但言语间极其无礼,甚至还出手调戏,抚弄了阿玉夫人的臀部。秀忠现在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大坂方面。六郎是在二十七日得知此事的。他现在终于弄清了秀忠的真实意图,但为时已晚。二郎三郎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六郎的报告,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了口:“这次上了那小子的当了。”
“是。”六郎的回答很明确。他也坦承了自己的失察。“我失策了,我一直认为秀忠的阴谋是刺杀大御所殿下,没想到……敌人的这次行动很漂亮,看来,柳生宗矩也有了长进。”
“不是柳生,”二郎三郎一笑,神情有些寂寞,“这是弥八郎的诡计,从没上过战场的柳生,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智慧。”二郎三郎早就察觉到了,弥八郎已经和自己离心,但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
“那上野介大人(正纯)也和他父亲站在起了吧?”六郎的话让人很难过。但事实就是事实,正纯受命管理善后工作,没有他的许可,秀忠不可能完成那么耸人听闻的行动。
“应该是吧。现在我身边,除了你们和女人以及孩子们,已经没有别人了。”说完,二郎三郎有些令人意外地笑了。“但这些事也在意料之中,按计划行事吧。尽咱们最大的努力。”二郎三郎表现得很潇洒,只有将胜负置之度外的人,才能够如此拿得起放得下。
“而且,只为了填平了壕沟,大坂方面不会开战。我们只要说这是正纯的失误,然后加以纠正即可。”不管是三之丸遭到了破坏,还是二之丸遭到了破坏,如果大坂城里的人没有战意,战端就不会再起。二郎三郎断定,秀赖和淀君现在已经战意全消。尽管他们会抗议,但肯定不会主动重新挑起战端。只要自己表示了歉意,并重新修复大坂城,事情大概就会到此为止。
“问题是,浪人们会如何反应。”风斋说道。
同一日的晚上,大坂浪人集团的首脑人物齐聚一堂。有真田幸村、后藤又兵卫、长宗我部盛亲、墻团又卫门、明石全登等人。德川方在毁城行动中的违约,并没有使他们产生动摇,因为他们已经预料到,会出现今天的形势。甚至可以说,他们认为如果不发生类似的事,反而不正常。从最初开始,这些人就没有对和谈抱有任何幻想。
浪人们当初同意和谈,其实也只是缓兵之计。当时大坂城内弹药匮乏,需要时间来补充。现在弹药充足,完全可以一战。被破坏的设施只要修复一下,大坂城依然是一座坚城。况且,修城所需的材料还可以向德川家索要。
通过这次的失败,浪人首脑们还希望淀君可以改变策略,主动出击。先拿下大和地区诸城,然后攻击名古屋,最后再把战火烧向骏府和江户。淀君和秀赖现在应该已经明白,据城坚守只能被动挨打。所以应不会再反对主动出击的方案。现在正是重整旗鼓的最好时机。众人并不畏惧德川方的强势。通过本次战役,大家发现,德川一方的强兵只有上杉景胜,余下的都是些乌合之众。

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年)正月时,有传闻说,大坂城所属的浪人们在京都放火抢劫。后来又有消息说,这个传闻纯属造谣。真实情况是,有五十名浪人中的顽劣分子,雇船沿淀川而上去了京都。他们在京都无法无天,被
所司代板仓胜重派兵捉拿。因为上岸时浪人们没有付船费就强行离去,所以船夫们把这个消息传回了大坂。在后藤右兵卫和塙团右卫门的极力劝阻和恐吓之下,消息终于被压了下来。但由此事不难看出,只要让浪人们有了闲暇,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惹出什么麻烦来。从这层意思上来看,浪人首脑们当然希望战争早些到来。但淀君等人并不这么想,他们在战争中已经吃够了苦头,现在好不容易和平了,他们决不想主动挑起战争。
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年)一月三十日,二郎三郎仍在旅途中。离开京都二十七天之后,他才到达了中泉。二郎三郎从未尝试过,如此迟缓地在旅途中行进。一月三日离开京都时,二郎三郎原本归心似箭,想尽早回到骏府,向阿梶夫人倾诉胜利的喜悦。但在途中得知自己为和平所做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之后,二郎三郎放慢了脚步。对他来说,眼前的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了。
秀忠并不明白二郎三郎此时的心境,他以为二郎三郎是要找自己算账。秀忠在一月二十八日离京之后,此时已到了桑名。他派本多正纯先去见二郎三郎,进行试探。正纯出现在中泉时,是二月一日。正纯在平服之下套了一件白袍,此去他已经做好了切腹的准备。正纯用平淡的语气向二郎三郎报告了大坂的情况,不但二之丸、三之丸的壕沟被填平,连织田有乐斋和大野治长的住宅都遭到了毁坏。二郎三郎始终一言不发,甚至没有一句责备之辞。在正纯结束了报告之后,他立刻就起身入内,再也没有看正纯一眼。对正纯来说,眼前的尴尬比切腹还要难受。他无可奈何之下,黯然离去,返回了桑名。秀忠听正纯说了二郎三郎的反应之后,忍不住开始欢呼雀跃:“他完蛋了,他输得太惨了,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纯难以置信地看着秀忠,转而又看了看同席的父亲弥八郎。弥八郎此时的神情令正纯终生难忘。愤怒、悔恨和无尽的轻蔑,清晰地写在他的脸上,弥八郎无法原谅自己,竟然帮助了这样一个人。秀忠立刻就离开了桑名,与其说他现在已经不惧怕二郎三郎了,不如说他很想看看二郎三郎垂头丧气的样子。二月二日松之驿,三日名古屋,四日冈崎,六日浜松,当秀忠一路狂奔地赶到中泉时,二郎三郎尚未离开。二月七日早晨八点,秀忠一心要看二郎三郎的笑话,便不听弥八郎的劝阻,早早赶到猎场来见二郎三郎。他现在已无须再掩饰自己与生俱来的刻薄本性了。

“这个人怎么永远也长不大呢?”正纯听到了自己父亲的一声叹息。二郎三郎在六郎和风斋的陪伴下,正坐在一张矮凳上,膝上横放着平日里惯用的那支铁铳。左右再无他人,看来是被他遣开了。秀忠带着柳生宗矩,在本多弥八郎父子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站住。”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二郎三郎喝道。铳口指向了秀忠等人,火绳已经被点燃,正冒着一缕轻烟。
“宗矩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的铁铳可不认识你。”宗矩脸色一变,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二郎三郎的本事,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即便不是二郎三郎这样的高手,恐怕也很难射不中目标。新阴流中有一种转移敌人注意力的技法,但现在宗矩在二郎三郎杀气的压迫之下,根本不敢尝试使用。杀气同时还笼罩着秀忠和本多父子。弥八郎心头一颤,他又看到了当年一向宗起义时,那个威震敌胆的二郎三郎。弥八郎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宗矩!快退!不然就没命了!”
这句话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宗矩的命。宗矩猛醒之后,一个后跃,又一个后跃,接下来还是一个后跃,确认自己已进入了安全的距离之后,他一转身,立刻逃得无影无踪。也就是宗矩这样的高手,能在一瞬间作出正确的判断。换作常人,肯定在转身的一刻就被击毙了。
“为,为什么……”秀忠结结巴巴地问道。他现在早已将胜利的喜悦抛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巨大的恐惧。
“忠辉在江户城内遇刺。”二郎三郎说话时依然杀气腾腾。这个情报是他还在茶臼山时,从花井三九郎之子花井义雄处得到的。
“除了宗矩,没人会去刺杀忠辉。”这句话的意思是,除了你秀忠以外,有谁会去刺杀忠辉。而在上次秀忠试图刺杀忠辉时,二郎三郎已经告诉过他,如果再碰忠辉会有什么下场。
“既然不听我的话,就只能杀掉他了。”
“有证据吗?”
“暗杀会留下证据吗?而且我也不需要什么证据。”
秀忠浑身发抖,现在攻守的形势颠倒了过来。二郎三郎完全不是一副意气消沉的样子,反而好像浑身都充满了斗志。秀忠只得认软服输。其实这只是二郎三郎演的一场戏。当回到骏府,和阿梶夫人一起漫步在被白雪覆盖的庭院里的时候,他看上去完全就像一个死人。




第十七章:大阪夏之阵

从表面上看,大坂冬之阵是二郎三郎赢了。但也可以说,秀忠在战后善后处理时,又取得了逆转。我们甚至可以用精彩来评价秀忠的表现。可是如果以一名职业军人的标准来衡量,秀忠明目张胆地破坏和平协议的做法,是否可以被称为一次“胜利”呢?二郎三郎也正是因为忽略了这种可能性,才被秀忠出其不意地击败。一名统帅背信弃义地破坏了协议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和他进行和谈。即便是在不可能取胜的战斗中,敌人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今后也许还会打胜仗,但他在每一次战斗中,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即使获胜,也只能是惨胜。因此,真正的军人一旦签署了协议,就绝对不会去破坏。
如果大坂方面为了报复秀忠的背信弃义,而再燃战火,那么战斗的进程,就决不会再像冬之阵时那样轻松了。没有人会再希望进行和谈,每个人都会为多杀对方一人而奋战。德川家会因此付出大量人员上的牺牲,并在经济
上蒙受巨大的损失。但秀忠此人,不会顾忌这些因素,他所考虑的只是如何维护德川家,或者说他本人的权威。

二月十六日,骏府大雪。二郎三郎一面和阿梶夫人一起懒洋洋地烤着火,一面默默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人,真是愚蠢啊。”二郎三郎自言自语道。
“此话怎讲?”阿梶夫人很清楚,二郎三郎因对局势无能为力,而有些心情沮丧。但她除了献上自己的温柔,也给予不了二郎三郎别的帮助。
“秀赖和秀忠,还有他们身旁的那些男男女女。他们只要放下虚荣和嗔念,战争原本是可以避免……”面对秀忠的挑衅,大坂方面只要选择退让,就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失。城池遭到破坏,再修好便是,为什么一定要和秀忠针锋相对地理论。如果大坂方面保持克制,秀忠肯定会因沉不住气而犯错。到那时,很难讲局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可是大坂方面没有选择退让。在一个月后的三月十三日,秀赖的使者青木一重,淀君的使者常高院、二位局、大藏卿局、正荣尼前来骏府抗议。
二郎三郎觉得很无趣,他不打算见这些人。早在三月五日,板仓胜重就向他详细报告了大坂方面的动向。大坂城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抢购米、豆,还搜集了大量的火药和铅块。被填平的护城壕又被挖开,深处及肩。另外,他们又聚集了大量的浪人,并让这些人开始在京都制造骚乱。
二郎三郎认为,这些都是正常反应,他并不准备为此指责大坂方面。秀忠破坏协议,必然会招致大坂做出诸如此类的反应。但太愚蠢了,大坂的反应正中秀忠的下怀。难道大坂城里就没明白人了吗?再有,哪有自己一面备战,一面却派使者来,指责对方破坏和平协议的道理。阿茶局夫人和本多正纯,出面接见了大坂的使者。可能是察觉到了二郎三郎的不快,使者们没有提及违反协议一事,只是以大坂城近期出现困难为由,请求给予支援。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在对德川方要求赔偿。相比虚名,大坂方面这次选择了实惠。
二郎三郎听说了大坂城的如意算盘之后,大笑不已。钱可以用来招兵买马。大坂城的算计是找德川家要钱备战,然后和德川家开战。二郎三郎忽然童心大起,和大坂城的使者们开了一个玩笑。四月十二日,原来的五郎太丸,即现在的义直将在尾张娶妻,新娘是已故浅野幸长之女。二郎三郎请求大藏卿局、二位局、正荣局三人为义直操办婚礼,并许诺作为报答,自己将在婚礼结束后,亲赴大坂城,帮助丰臣家向百姓催收赋税。二郎三郎用一个玩笑,明确地拒绝了大坂方面的赔偿要求。
十一天之后的三月二十四日,大野治长的使者米村权右卫门来到骏府。权右卫门此人颇具胆色,深得大野治长的信任,在冬之阵和谈时,曾作为使者数次往来于茶臼山大营和大坂城之间。二郎三郎立即接见了权右卫门,他把权右卫门当做一名真正的武士,一个可以开诚布公,畅所欲言的对手。权右卫门此行表面上的任务是向大御所澄清大坂城派浪人在京都制造骚乱的传闻,纯属子虚乌有。二郎三郎对这件事早就有了清醒的认识。只要是明
眼人就不难看出,那些事件都是秀忠派柳生忍者,嫁祸给大坂方面的。大野治长当然也清楚,秀忠的伎俩蒙蔽不了大御所。
权右卫门真正的使命是向大御所报告秀忠从战后违反协议,到现在派人造谣滋事等一系列的挑衅行为。并请大御所示下,大坂城该如何应对。权右卫门在冬之阵的和谈中,曾准确地把握到了二郎三郎渴望和平的心情。因此,他直截了当地讲岀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未加任何掩饰。
“你听好了,权右卫门。”二郎三郎的语气很沉重。他知道,现在是争取和平的唯一的机会:“你应该很清楚,我希望和平。”
“是。”权右卫门很紧张,他预感到了二郎三郎将要说出的话的重要性。
“但有些事我做不了主,比如说,寿命和时势。”权右卫门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二郎三郎。
“我现在对秀忠的所作所为,无能为力。他的行径已经不是一名武士所为,但时势在他那边。”二郎三郎所说的时势,指的是德川家的民意。
“想要避免事态恶化,只能让秀赖母子俩尽量忍让,我知道我说了他们也不会听,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要么,让秀赖主动放弃大坂城,要求转封,要么,遣散所有的浪人武士。二者必选其一。”
这个提议令人很难接受。接受提议,等于全盘否定了冬之阵后的和平协议。但权右卫门没有出声表示反对。现在不是谈论协议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秀赖的生存问题。
“他们可能会认为我的提议太过分,是背信弃义,但这是保住秀赖的性命,避免战争爆发唯一的方法,照我的话去做,有七成把握可以保住秀赖和丰臣冢。”权右卫门心乱如麻,但他依然忠实地履行了使者的职责:“您说有七成把握?”
“什么?”
“你是说有七成把握,保住秀赖殿下的性命吗?”
“对。”
“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只有七成,而不是八成、九成的把握,能够保住秀赖殿下的性命,是吗?”二郎三郎点了点头,他看上去身心俱疲:“是啊,这件事……很难。希望你能明白。”
权右卫门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说道:“那,能保多长时间呢?秀赖殿下的性命。”
“至少保到我死吧。”
“之后,就没把握了是吗?”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但秀忠是个执着的人,能否在他手中保命,就得看天意了。”权右卫门陷入了沉默。
“就这些话了,我要说的,权右卫门,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是秀赖如何选择。”二郎三郎的声音很无力:“再重复一遍,能否避免战争,完全取决于大坂方面的决心,其他人谁也帮不上忙。你尽快给我一个回信。”然后他又摇了摇头,补充了一句:“战争的爆发,比你们的预期会早得多。”

权右卫门紧急返回了大坂,甚至未与秀赖和淀君的使者们碰面。他相信二郎三郎的诚意,相信二郎三郎愿意保住秀赖的性命和丰臣家。具体方法是彻底放弃冬之阵时的和约。这是一条妙计。在德川家正式提出要求之前,如果丰臣家主动放弃城池和军队,即便是秀忠,恐怕也无法再寻借口开战。面对甘愿放弃一切,只求保命的对手,如果秀忠仍然要置其于死地,必然会遭到天下人的唾弃。
可是权右卫门也很清楚,大坂方面恐怕不会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大御所的提议。更不会有人能明白,大御所的提议其实是一条有效的计策。他们只会把这个提议看做德川家全面破坏协议,压迫丰臣家的手段。
因此,最好是由大野治长提出这个方案,而不是以大御所的名义。但权右卫门不能确信,自己的主君是否有勇气,在淀君和秀赖以及浪人武士们面前,堂堂正正地提出此事。看来,只能由自己来舍命一搏了。否则,就会辜负了大御所的信任。再有,大御所提醒过自己,战争会很快爆发,远不是大坂城预料的那样。时间紧迫,必须立刻开始行动。可是,形势变化的速度,还是超岀了权又卫门的想象。
“他们非杀了我不可。”听完了米村权又卫门的报告,大野治长决定,为了回报大御所的诚意,自己要舍命向秀赖献计。但他同时也清楚,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危险。
“如果在会议中公开提议,可能结果会正如您所说。所以您应该私下里向殿下献计。”权又卫门又道,“能在会议上提议此事的,只有殿下。您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他。”浪人们当然不会因这个提议而杀死秀赖,但提议在会议上能否通过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在现在这个特殊时期,如果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即便是秀赖的提议,一样会被否决。米村权又卫门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希望治长首先能够说服秀赖。
大野治长很清醒,他明白二郎三郎的建议,是丰臣家唯一的出路。同时他更清楚,浪人势力肯定不会接受这个建议。治长能够理解浪人们的心情。他们平时居无定所,食不果腹。与其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不如壮烈地战死。因此他们绝对不能容忍,丰臣家为了苟且偷生,就抛下自己这些人去投降。即便秀赖做出了这个提议,他们也会全力加以阻挠。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必须让秀赖在会议上做出这个提议。        治长在千姬处找到了秀赖,他和米村权右卫门一起,向秀赖转达了大御所的建议。城,只不过就是一座城而已,它不能代替人的性命。而浪人集团有他们自己的目的,与丰臣家并不同心同德。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秀赖的性命和丰臣家。秀忠尽管凶残成性,但他毕竟是千姬的父亲。如果秀赖放弃大坂城,解散浪人武装,他顾虑到天下的民心,多半不会对自己的女婿赶尽杀绝。秀赖始终默默地听着大野治长的话。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体悟到了二郎三郎的诚意和苦心。
“让他费心了,请向大御所殿下转达我的感谢。”大野治长和米村权右卫门闻言松了一口气。但秀赖马上又摇了摇头,止住了二人的喜悦:“不要误会。我让你们转达谢意,并不代表着我会接受这个建议。”治长和权右卫门不解地看着秀赖:“但是,为保丰臣家平安,只有……”秀赖挥手拦住了治长的话:“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但我做不到。”短暂的沉默之后,秀赖又接着说道:“大御所对我一直关爱有加,曾数次伸出了援手,但每次到头来,都被母亲大人破坏,以至于走到了今天这个田地。我也知道,我们这次一定要做出巨大的让步才能过关。可是,母亲大人不会同意的。”治长和权右卫门无言。
“如果我接受了这样的条件,母亲大人可能会杀了我,在她心目中,自己的骄傲,要比儿子更重要。”治长热血上涌:“我决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如果不杀死我,母亲大人肯定会杀死她自己。我可不愿意,被人说成是一个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人。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丰臣家灭亡了好。”秀赖笑了笑:“而且,到那时母亲大人才会明白,正是她的愚蠢,葬送了丰臣家,在临死前她会是一副什么表情,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那一刻到来之时,我也终于可以向她放声大笑了。”权右卫门渐渐绝望了,在秀赖狭小的世界里,天下家国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向母亲的报复,才是他唯一的心愿。
四月五日,二郎三郎刚刚到达悬川,权右卫门飞马赶来,向他转达了秀赖的回复。权右卫门请来常高院,共同见证了这个最后的时刻。
“没办法了。”二郎三郎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权右卫门在这一声简短的回答中,感到了二郎三郎心中深深地绝望。他泪流满面,无言以对。二郎三郎看着权右卫门:“权右卫门,事上有些事很奇妙。不管人们如何作为,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这是一句老生常谈,但出自年过七旬的二郎三郎之口,依然给了权右卫门无比强烈的震撼:“是天要亡丰臣家吗?”权右卫门沉痛的语气,令常高院心中一凛。眼前二人的问答中,好像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但她却无法把握。
“是,只能这么解释了。”常髙院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忍不住插话道:“如果……”
“什么都别再说了,”二郎三郎又温和地阻止道,“大局已定。”权右卫门在二郎三郎的笑容中,仿佛看到了一种令人肠断的悲痛。
四天后,大野治长在大坂城内遇刺。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在大坂城里又召开了冗长的会议。一个集体如果不得不经常陷于无聊的会海之中,那么就离灭亡不远了。这是一条颠破不灭的真理。在胜败往往只在一念之间的战场上,经常开会的一方,往往就是失败者。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这些优秀的统帅们,就从不召开冗长的军事会议。开军事会议的目的,是让手下众将了解自己的意图,而不是让大家来讨论作战方案。家康的会议比较多,那是因为他的手下不光是嫡系部将,还有很多以武田家为首的降将。让大家都提出观点之后,再由自己做出决定,这种做法可以照顾到降将们的情绪。
现在大坂城的会议却完全不同。秀赖并没有自己的观点。淀君是个女人,更提不出稳妥的方案。因此众将都需要表达自己的观点,而结局往往是,会议陷入无休止的争吵。能够洞察形势者,也不得不参与其中,目的不是为了坚持自己的主张,而是要阻止愚蠢的意见被会议通过。
这天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了。大野治长身心俱疲地离开了本丸。随行的有三名家臣,平山内匠、冈山久右卫门和米村权右卫门。治长原先的府邸在上次的战役中被毁,现在的住处是临时搭建的。要想回府,治长必须要路经本丸的城门。一边和权右卫门说着话,一边正要穿过城门的治长,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就在他回头察看的同时,身上遭到了重重的一击。对手原本是瞄准了治长的心脏,但因治长突然转身,所以刀刺在了他的左肩上。机缘巧合,治长幸运地保住了性命。
刺客一击之后转身便逃。借着灯笼的光亮可以看出,刺客身着平常武士的服装。权右卫门拔腿便追。治长的另一名家臣冈山久右卫门是一个远近闻名的飞毛腿,他扔下灯笼和权右卫门一起追了过去。没追多远,久右卫门就赶到了刺客的前面,他顺势又跑了一段之后才停住脚步,转身拔刀,然后对着刺客一声大喝。刺客见状也转了身,顺着来路向权右卫门猛撞了过去。权右卫门想也不想,迎面就是一刀。刺客随着刀光,摔倒尘埃。
“拿火来。”权右卫门一边喊同伴,一边伸手探了探刺客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坏了。”手持火把跑过来的冈山久右卫门闻言问道:“怎么了?”
“下手太重,已经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了。”权右卫门敏锐地发现,久右卫门看到刺客的相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你认识他?”
“好像是治房大人的手下。”治房,就是大野治房,是治长的弟弟。兄弟二人自冬之阵以来,关系就不太融洽。因为治房和浪人集团一样,是主战派。
“这人叫今仓孙三郎,是治房大人家臣成田勘兵卫的手下。”
“等等,先别说了,回去再商量。”权右卫门严厉地阻住了久右卫门的话头。然后返身奔回已接受了紧急治疗的大野治长的身边。看样子,不知是秀赖还是常高院走漏了风声。主战派才会派人前来刺杀治长。不用说,主战派的意见已经站了上风。
“大势已定啊。”权右卫门想起了二郎三郎的话。现在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着和丰臣家一起灭亡。
“我想到会有今天了,权右卫门大野治长开口说道。幸好,他的伤势还不算严重。大野治房的家臣成田勘兵卫当夜自焚而死,刺客一事不了了之。但大野治长和米村权右卫门都很清楚,这是主战派对自己的警告。
“难道,你们就非要看着丰臣家灭亡吗?”治长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就这样完了吗?”回府接受治疗时,治长忍不住向权右卫门说道。
“应该是吧。”在短短的交谈中,二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拯救丰臣家的道路已被封闭。剩下的只有用勇猛的战斗,来装点自己的死亡。
“应该是次短期决战吧。”权右卫门说。

大坂方面现在不会再据城抗敌。原因并不是二之丸和三之丸遭到了破坏,而是放眼全日本,已经不会有哪位大名,会在战时驰援大坂城了。这场战争的目的已经不是胜利,而是灭亡。灭亡之战注定将是一场壮丽的战斗,而且必须是一场正面的野战。
“三天。”治长说道。他的意思是打野战,用不了三天,战斗就会结束。三日之内,大坂城方面的大小将领将全部战死,秀赖和淀君也不会幸免。作为丰臣家的象征,大坂城将被付之一炬,在京都和奈良,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坂城上空的黑烟。不知到那时,人们会不会为丰臣家流下一行眼泪?治长和权右卫门的表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一脸轻松,过去一段时间的迷茫之色一扫而空。武士既然已经预知自己的死亡,那么他们的脸上也只会剩下宁静。前来探望的织田有乐斋发现了二人的变化。
“终于结束了吗?”他沉重地问道。
“你还是出城去吧。”有乐斋只是淀君的亲戚,不是丰臣家的家臣,没必要为丰臣家殉葬。
四月十二日,有乐斋退出大坂城。四月十二日,二郎三郎参加了在名古屋举行的义直的婚礼。义直就是以前的五郎太丸,是家康的遗腹子,出生在关原战后。半生孤独漂泊的二郎三郎和家康不同,他对身边的每个孩子都给予了极端的溺爱。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真不是一名合格的统治者。
“真想还能参加赖房和赖宣的婚礼啊。”回住处时,二郎三郎叹着气对六郎说道。
“您说什么呢,肯定能参加!”二郎三郎对六郎的抗议声只是轻轻一笑。
赖宣这一年十四岁,已和加藤清正之女有了婚约。赖房十三岁,按照当时的风俗习惯,再过三四年,二人就到了成亲的年纪。二郎三郎现在已经预料到,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不要说三四年,和大坂城之间的战争,将可能在这个夏天结束。这场战争结束了,二郎三郎也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至少,对德川家来说是这样的。而结束使命,就意味着死亡。二郎三郎因天气恶劣,在名古屋停留了三日。但我推测,他可能是想参加完义直婚礼的全部庆典活动。四月十五日,二郎三郎离开名古屋,乘船到了桑名。同一天,秀忠的使者渡边宗纲也来到桑名,请二郎三郎务必等秀忠到达之后再开战。
“就算我愿意,敌人打过来了也没法等啊。”《骏府记》等文献中,记载了二郎三郎的这句回答。此时,秀忠已经抵达了田中。二郎三郎于十七日到达了水口,秀忠的使者成瀨正武又赶来,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看来,秀忠这次是一定要让诸侯们知道,他才是天下的统帅。”二郎三郎向六郎和风斋发起了牢骚,“说不定,他已经安排好了除掉我的计划。”如果大名们承认,秀忠是实至名归的统帅,德川家也就不再需要二郎三郎了。秀忠很清楚,这次战役是为自己正名的最后机会,因此,他才会执着地反复提出这个请求。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秀忠殿下也太一厢情愿了吧。”六郎冷冷地说道。和二郎三郎正相反,六郎现在斗志昂扬。六郎近来对秀忠的厌恶与日俱增,要不是受过二郎三郎的警告,六郎早就把秀忠除掉了。六郎决定,即便不杀秀忠,也不能让他轻易地刺杀二郎三郎。二郎三郎扫了一眼六郎:“不要杀他!千万不要杀他!即使伪装成大坂方面下的手,也不允许!”
想法被二郎三郎猜到,六郎只能苦笑一声:“现在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大御所。”
四月十八日,二郎三郎乘船渡过琵琶湖,抵达了大津。午后两点,进驻二条城。三天后的四月二十一日,秀忠也进入了伏见城。他第二天就出现在二条城,要求立刻开始攻打大坂城。二郎三郎以加贺、越前、奥羽方面的部队尚未到达为由,拒绝了他的请求。此时,德川方面甚至还未正式宣战,由此我们不难看出秀忠的任性和自私。
事实上,大坂方面对德川家的行动,始终难以置信。前去借钱的常髙院等人尚未归来,而对方的大御所和将军就已经率领大队人马打到了眼前。过去的战争中,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二郎三郎唤来常高院,把自己私下给大野治长的建议,作为德川家的正式要求提出,然后命她回大坂复命。这种行为明目张胆地背弃了和平协议,将冬季战季和谈的结果全部加以推翻。大坂方面不可能委曲求全。而德川家也不希望他们接受自己的条件。集结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十五万大军,如果兵不血刃地结束了战斗,德川家将无法达成一战而定的战略目标。
大坂方面正式拒绝了德川家提岀的条件。之后的四月二十六日,秀忠又一次来到二条城,催促二郎三郎开战,因为关东边面的部队已于前一日全部抵达。这一次二郎三郎找不到再次拖延的借口,他决定在二十八日开始发起攻击。双方最初的战斗是在大和地区打响的。那是一场前哨间的遭遇战。
四月二十六日,大野治房和后藤又兵卫统兵两千,烧毁群山城后,在城前安营,兵锋直逼奈良。二十七日,在时断时续的雨中,德川方的水野胜成和松仓重政一路急行军,于黄昏时分进驻了奈良。二十八日,大坂方面又在法隆寺一带放火,见水野、松仓部逼近,遂向河内方向撤退。水野和松仓紧追不舍,最终斩首六十七纪。
当日傍晚,大坂方面将四万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去纪州,另一路直指堺。大野道尤率部纵火烧毁了堺,直接造成了堺后日的衰退。战后大野道尤在堺被当地百姓活活烧死。

攻打纪州的大野治房,在坚井遭遇了纪州藩主浅也长晟的部队。二十九日,双方激战,史称“坚井之战”。大坂方面在事前策反了北村善大夫,请其阵前倒戈,夹攻纪州军。但被纪州方面识破,擒下了北村善大夫。大坂方面对此毫不知情,依然按原计划行事,结果中计兵败,塙团又卫门战死。在前一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大坂冬之阵结束前,塙团又卫门曾率八十人夜袭中村重胜的营地,斩首百纪,并杀死了中村重胜本人。撤退时,塙团右卫门还不忘令人留下了一张纸条,上书“夜袭大将塙团又卫门”。初战就失去了这样一位猛将,令大坂军士气一片低沉。而德川军闻之,无不欢欣鼓舞。二郎三郎想尽一切办法,延缓出兵大坂城的时间。秀忠大怒。
五月四日,二郎三郎通过常高院,尝试进行最后的和谈,但最终被秀赖母子拒绝。
五月五日,二郎三郎一身便装,来到了大坂阵前。左右劝其披上甲胄,但被他大声拒绝:“小子何足惧!”这句话被记载在《大坂阵物语》中。我们也不难从中体察到二郎三郎郁闷的心情,这场战争,并非他所愿意看到的。
同一日,秀忠率军出了伏见城。据《骏府记》等资料记载,秀忠当日身着华丽的铠甲,座下跨着本多正纯献上的棕色骏马。秀忠麾下的大军有八万五千之众,是二郎三郎所部的四万人的一倍。无论从气势,还是兵力上来看,本次战役的主帅明显都是秀忠。他本人也为此而陶醉,飘飘然地驱驰着胯下的骏马。柳生宗矩紧随在秀忠的身后。看着秀忠,宗矩也是感慨万千:“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宗矩自关原之战时投入秀忠帐下,时至今日已经有十五年之久了。作为秀忠的心腹,宗矩一直在与二郎三郎明争暗斗。但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十五年当中,自己和秀忠是一败涂地。但上天最终还是眷顾了秀忠,他现在终于可以以全天下统帅的身份,率兵攻打大坂城了。
“这次战役结束之后,所有的事都会不一样了。”宗矩内心对此深信不疑。随着丰臣家的灭亡,二郎三郎也将失去利用价值。而且,他的手中可以用来威胁秀忠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丰臣家灭亡,基督徒的隐患被消除,结城秀康和松平忠吉业已去世。剩下的仅仅是松平忠辉、松平忠直二人,最多也就是再加上伊达政宗而已。宗矩手中已经握有了忠辉的把柄,战役一结束,就可以没收他的七十五万石领地。控制住了忠辉,等于控制住了伊达政宗。即便将来不得不与政宗一战,政宗也很难从根本上威胁到中央幕府。至于松平忠直,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死二郎三郎了,但还有一个阻碍,那就是风魔。准确地说,是甲斐的六郎和风魔的组合。不除掉他们,就无法杀死二郎三郎。总不能像对付秀赖那样,公然派兵去攻打吧。当务之急是解决六郎,只要解决了他,剩下的风魔也就不会再有多大的作为。
五月五日黄昏,二郎三郎在河内星田,秀忠在须奈扎营。此二处都距大坂城东北约十公里。德川家的十五万大军被分成了两部,分别是河内方面军和大和方面军。两军由河内和奈良出发,准备在道明寺附近会师,然后向平野、住吉方面进发,最后在大坂平原上和敌军决一雌雄。大坂方面获悉了这个作战计划。后藤又兵卫在军议上提出,应该在敌人会师前各个击破,并自荐在途中伏击大和方面军。五日后半夜,后藤又兵卫率二千八百名亲军,由大和街道进入藤井寺一带,随后灭掉全部火把,在黑夜的掩护下进驻了道明寺河滩。据《北川觉书》记载,原本应该在道明寺附近,和后藤部共同伏击德川军的真田·毛利部和薄田・山川部,因大雾未能按时进入指定地点。
拂晓时分,浓雾和细雨交织在一起。后藤军未能等来按计划早应该到达的援军。却发现敌军已经到达了两公里之外的国分。后藤部只得独自登上片山,居高临下布阵。战斗从凌晨四时开始,一直进行到正午时分,前后历时八个小时。占据了绝对有利地形的后藤部,杀伤了大量的敌军先锋部队,但陆续赶来的德川军的人数达到了两万八千人,后藤陷入了重围。姗姗来迟的薄田兼相和山川贤信部进入战场时,恰好目睹了后藤又兵卫门在德川部的齐射中壮烈战死的场面。

兼相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活着回到大坂城了。兼相也许并非大将之材,但他绝对是一名勇士。他身先士卒地手持长枪冲入敌阵,在杀死数十名敌人之后,自己也死在了德川军的齐射之下。随后山川贤信也同样战死。此时时间已过了正午,德川军经过八小时的苦战,已经筋疲力尽。就在此时,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率领的大坂援军出现了。后藤、薄田、毛利、山川等人的牺牲,激发了大坂军猛烈的斗志。五千人的援军迅速投入了战斗。这五千人当中,有三千人是真田幸村之父真田昌幸训练出来的精锐。和薄田兼相等人猛冲猛打的战法不同,这支部队中的火铳队、骑兵队、步兵队配合默契,不间歇地给予了敌军连续的打击。在他们的打击下,德川军节节败退。
但是,下午两点左右,战局岀现了变化。从大坂城传来了命真田部撤退的命令,在这一天的同一时间,在道明寺北方八公里左右的地方,东西军展开了激战。这就是“八尾·若江”之战。这一带遍布湿地,不利于大部队作战。大坂方面打算把德川家的河口方面军诱入这片湿地,然后进行伏击。木村重成和长宗我部盛亲,分别率四千八百人和五千人,于未明时分在浓雾的掩护下,进入这片区域埋伏。

天亮时分,战斗打响。河口方面军的先锋藤堂高虎部和井伊直孝部,与两支大坂方面的伏击部队正面进行了激战。这边的战斗也持续到了正午,长宗我部的部队完全压制住了藤堂高虎部,几乎将其全歼。但木村部被井伊部击败,木村重成战死。长宗我部盛亲得到木村部战败的消息后,立刻收兵撤退。这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做出的正确处置。因为盛亲如果不立刻撤退,肯定会受到井伊部的夹击。真田部也因同样的原因,接到了撤退的命令。真田、毛利二人不得不放弃了来之不易的优势局面,撤入了大坂城。六日的战斗以大坂方面的失败而结束。失去后藤、薄田、木村等大将,给大坂军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二郎三郎在从星田向枚冈转移的途中,得知了六日的战况。大坂方面战死将领的首级随同战报,被送到了他的中军。六郎和风斋知道,二郎三郎此时此刻依然挂念着秀赖,随着战斗的开始,他的心情也陷入了最低谷。

“后藤又兵卫门、木村重成等人,必定会为后人所铭记。”风斋说道:“赞颂逝者,是世之常情,他们应该可以瞑目了。”正如风斋所说,这二人和后来战死的真田幸村的事迹,直至今日,依然广为世人所传诵。风斋这样说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安慰二郎三郎。
“被世人传诵?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二郎三郎突然叹了一口气。五月七日,两军进行了最后的决战。失去了木村重成、薄田兼相,特别是后藤又兵卫的大坂方面,已经不再对胜利抱有任何幻想。因为又兵卫是大坂方面实质上的统帅。后藤又兵卫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他总是为大坂城制订最积极的作战计划。但这些计划又总是在淀君的干涉下,无法付诸实施。可是又兵卫从不轻言放弃,在计划被破坏之后,他又会毫无怨言地为大坂谋划新的最佳方案。就连真田幸村,也对他的智谋表示了钦佩。也正因为如此,在得知了又兵卫战死的消息后,幸村第一个决定与城同亡。其实,幸村已不对秀赖和淀君抱有任何怨想,也不再在意丰臣家的荣光。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在历史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幸村的脑子里有了一个强烈的想法,杀死大御所德川家康,让自己作为杀死大御所的英雄,永垂青史。

五月六日夜,幸村派出猿飞佐助、雾隐才藏等人出城侦察,目的只有一个,确定大御所的行踪。当夜,二郎三郎在枚冈的行营公布了次日的作战计划。总帅秀忠攻击冈山,自己进驻茶臼山,攻击天王寺方面。接到忍者的报告之后,幸村决定自己亲往茶臼山与大御所对阵。七日,幸村率所部三千人在茶臼山集结。他还命明石全登率基督徒武士团,从大御所部的后方夹击。没有人比这些基督徒武士更憎恨大御所了。他们丝毫不在意自已的生命,在意的只有,能否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大御所的死亡。对此毫无察觉的二郎三郎,在七日黎明时分,拔营出发。到达茶臼山时,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随着本多弥八郎发出一声惊呼,六郎迅速取出望远镜向前方望去。
“六文钱大旗,是真田部,兵力大约三千。”
“给我看看。”二郎三郎要过望远镜,长时间地观察着敌军:“看来他们没打算活着离开。”
“敌军会直接攻击我们的中军,您一定不要靠得太近。”两人只观察了片刻,都察觉到了真田幸村必死的决心。
“他们会直接攻打中军?”
“应该会。”
“了不起,让我都觉得热血沸腾。”六郎沉默了。他知道,二郎三郎没有说完的话是:“那就用我的命来成全他吧。”
“幸村所求,不外乎留名于后世。如果我成全了他,秀忠也就省了心啦。”二郎三郎半开玩笑的对一旁的弥八郎说道。弥八郎当然很清楚,打完这场仗,秀忠就会下手对付二郎三郎。但他不能容忍让真田幸村杀死二郎三郎,那会成为德川大军永远的耻辱。
“你不能这样做,会成为德川家的耻辱。”
“这本就是一场令人感到耻辱的战争,现在顾忌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这句话直指弥八郎,是他为秀忠出谋划策,让德川家发动了这场不义之战。
“你饶了我吧。我担心的只是,你活得太长了,我恐怕会走到你的前面。”这是弥八郎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作出了辩解。
“你也好意思说。”二郎三郎一声苦笑。
“我不管德川家的耻辱,但我绝对不能让真田在此危害殿下的性命。”六郎岀人意料地插了句话:“这关系到我们风魔的名誉。”六郎这一日率领三十名风魔,保护着二郎三郎。三十人清一色的黑色盔甲,黑色长枪。平时的侍卫们,都被禁止越过风魔接近二郎三郎。连扛座驾的差使,都已被风魔们接手。侍卫们试图抗议,但面对这样一群令人胆寒的家伙,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
六郎担心,柳生忍者会奉秀忠之命,在今日前来刺杀二郎三郎。今天敌我双方肯定会陷入混乱,战场上必然会出现双方大军犬牙交错的局面。这种乱战,正是刺杀二郎三郎的大好时机。二郎三郎随时都有可能被流弹击中,或被一小队突然出现的敌骑杀死。这三十名风魔的任务就是防止这些意外情况的发生。六郎有绝对的自信,真田部的突击部队,不可能攻入这三十名风魔的保护圈。战斗从正午开始,持续到了下午三时左右。真田部的每一个士兵都杀红了眼,在他们眼中,已经看不见战场上其他的一切,能看见的只有大御所的大旗。

全身红色盔甲的真田部将士,在德川军的战线上硬撼岀了一个缺口,然后全军如一把利刃一般,由缺口直插二郎三郎的中军。但他们在中军处撞上了一面铜墙铁壁,德川家的近卫武士和三十名风魔,顽强地阻止住了他们前进的步伐。这是一场黑色和红色的生死较量。就在双方胶着苦战时,水野、伊达部从横刺里杀了岀来,拦腰攻向真田部。幸村命令停止攻击,在铁铳齐射的掩护下,重整队形,随后又发起了第二波的攻击。
“六郎,快逃!”二郎三郎大声呼喊道。风魔们护着座驾,开始向后方撤退。风魔的速度要远胜于真田部,在撤退时,速度当然还要更上一层楼。真田部眼看着已经不可能追上二郎三郎的座驾了。六郎忽然发现,座驾中的二郎三郎竟然在擦眼泪。
“您怎么了?”六郎边跑边问道。
“了不起!他们实在让人钦佩啊!”二郎三郎一边流着泪,一边说道,“但下一次攻击,应该是最后的攻击了吧?”
“应该是。”因二郎三郎退走,幸村的第二波攻击失去了目标。幸村再次收揽队形,准备发起第三次攻击。但此时二郎三郎的座驾,已经退到了数公里之外。就在这时,突然冲出一队人马,举着火铳向风魔和二郎三郎齐射。正是明石全登率领的基督教武士团。如果风魔没有携带铁盾,此时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基督教武士射来的弹丸,全部被铁盾和铠甲挡住,无一能危及到座驾。
“回前线!”六郎把明石部交给水野部来抵挡,自己又折返回前线。幸村此时正在发起第三波攻击。
“精彩!精彩的连续突击!”座驾中的二郎三郎忍不住发出了大声的赞叹:“如果他们有现在一倍以上的兵力,恐怕我已经死了。”
“您别说胡话。”六郎咬牙切齿地抗声道。但二郎三郎没有说错,如果真田手下有一万人的部队,至少会取得这场茶臼山之战的胜利。在真田部发起第三次攻势的同时,松平忠昌率部赶到,从侧翼向真田部兰猛攻。排成纵队的真田部,无法有效地抗击来自侧翼的攻击。战士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幸村最终战死,三千勇士无一生还。明石全登奋力杀开了一条血路,逃离战场,不知所踪,基督教武士团也全军覆没。
随着真田幸村战死和明石全登失踪,大坂夏之阵可以说已经结束。天王寺方面的大野治长和毛利胜永,为保护秀赖,率军退入城中。大野治房部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全军溃散。治房也不知所踪。德川军尾随大坂军进入城内。双方开始了巷战。
这时,三之丸突然起火。据说,大火起于厨房。放火者是一名德川家派来的奸细,名叫佐佐弥助,表面的身份是厨师。放在平日,这样的火势很容易就可以控制,但现在却无人理会,士兵们都在为自己的生命埋头苦战。火随风势,很快就扩散到了二之丸。城外的战斗在下午三时结束。城内的大火也在此时迫近了本丸。秀赖、千姬、淀君登上了本丸的望楼,大野治长、速水守之、真田幸村之子大助等人随护在左右。米村权右卫门也跟随着自己的主君治长。滚滚的浓烟正向望楼逼来,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宫女们猛烈的咳嗽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权右卫门在心中叹道。权右卫门已知必死,关于自身,他没有任何的不安和遗憾。但看着秀赖和千姬,权右卫门心中一痛。丰臣家就这样完了,如果秀赖愿意,原本可以避免出现这种结局。最起码,大御所一直是维护丰臣家的。但秀赖没有接受他的好意,而促使秀赖作出这个决定的,正是淀君。权右卫门看了一眼淀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杀意。现在即便杀了淀君,也救不了丰臣家。因此杀她毫无意义。武士不会无意义地去杀人,因为那是武士的一种耻辱。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权右卫门依然无法抑制对淀君的杀意。杀意涌起,但又很快退去。现在在权右卫门眼中,最令人揪心的是千姬。

淀君把对德川家的仇恨,都转移到了千姬身上,心中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千姬的身旁围着几名年轻的官妇,尽管是女人,但这些人都插着长刀。长刀肯定不是用来保护千姬的,如果她们发现千姬有逃走的企图,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斩杀。千姬面色苍白。凭直觉,权右卫门断定,千姬面色苍白的原因不是恐惧,而是愤怒。这位骄傲的女子,丝毫不畏惧死亡。但在屈辱的软禁中面对死亡,却令她无法容忍。她痛恨以这种方式发泄对自己祖父和父亲的仇恨的淀君。也痛恨对此无动于衷的丈夫秀赖。这样一对母子的死亡,简直就是老夭开眼。
权右卫门又想起了大御所。大御所的善意令人无法忘怀,他直到最后的最后,依然在设法拯救丰臣家。而对于他的善意,丰臣家没有做出任何一点回报。权右卫门悄悄走到大野治长的身边,低声说道:“大人,时候差不多了。”
“你说什么?”治长问道。
“千姬殿下
“我也正在考虑此事。”治长点点头说道。
“大御所殿下的好意。”
“我知道。”治长拿定了主意,抬头望向秀赖。治长随后向秀赖提议,将千姬送回秀忠的冈山大营。火势渐渐逼近本丸,望楼也被飘来的浓烟所笼罩。
“送走千姬?”秀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飘忽。
“是,可以让千姬殿下去求情,保住殿下和太夫人的性命。”
“不行!”秀赖还未做声,淀君的声音抢先响起,“愚蠢!不能交还千姬。”
“但是,太夫人……”治长拼死劝说。
“千姬是人质,本来在开战时,我们就可以把她处死,然后悬首于城门,德川家宁愿牺牲千姬的性命,也要消灭丰臣家。现在送她回去做什么?让敌人看到我们的怯懦,然后嘲笑我们吗?绝不能送她回去,我要让后人看到,大御所不惜牺牲自己的孙女,也要消灭丰臣家!”
秀赖的表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淀君恶毒的话语,终于刺激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可是,我也同样会留下骂名,为了顺从母亲的意愿,竟然对自己的妻子见死不救。我不愿意留下这样的名声。求您了,母亲大人。”
秀赖不理淀君的反应,果断地向左右下达了命令,准备将千姬送还给秀忠。
“派谁去?”
“权右卫门很合适。”治长应声答道。
“好。但最好再派一个人。”
“崛内氏久如何?”
“好。”秀赖话音未落,淀君就发作了:“秀赖!最后关头,你不打算听母亲的话了吗?”
“正因为到了最后关头,所以我才不准备再听你的了,马上就要死了,你让我自己做一次主吧。如果您觉得无法容忍,那咱们就此别过,去阴间时,各走各的路吧。”
“你,你说什么……”淀君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在阴间六途(古时,日本人认为:去阴间有六条路——译者注)上,你就不担心母亲会迷路吗?”
“母亲大人您不会迷路,因为不管我说什么,您也只会选择自己中意的道路。都到了阴间了,您就让我一个人清净清净吧。”秀赖的话很沉痛,同时也极其辛辣。

这次争执,淀君终于输了。秀赖长年积压的郁闷,现在总算是一扫而空。淀君闻言脸色苍白。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只是秀赖不能承受的重荷。而大坂城的今天,或许就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作为太阁之妻,骄傲的淀君决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保持对秀赖的威严,淀君选择同意送还千姬。
权右卫门原本打算把千姬送到冈山的秀忠大营。把女儿交给父亲,应该是正理。但千姬如果向秀忠求情,恐怕不会有任何效果。秀忠对秀赖和淀君的首级是志在必得,决不会因女儿的恳求而放过他们。最后,权右卫门决定将千姬交给大御所。因为大御所或许会接受千姬的请求。
权右卫门和崛内氏久带着千姬及她的侍女,奔走在陷入疯狂的大坂城里。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在进行着战斗。大街小巷中挤满了忙于逃命的人群。士兵们已经变成了野兽,在战争中,人类总会表现岀他们丑陋的一面。只要看见女人,士兵们就会停止战斗扑上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淫……
在盛行男色的当时,就连一些俊秀的少年都不能幸免。在这种混乱之中,想要带着几名女子脱身,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途中,久右卫门和氏久不知砍翻了多少兽性大发的士兵,而这些士兵的同伙,也红着眼睛,疯狂地追杀着他们。如果此时没有遇到一位德川家青年将领,久右卫门等人恐怕都难逃一死,千姬也难说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这位将领名叫坂崎政道。
“米村大人!你不是米村权右卫门大人吗?”坂崎政道毫不留情地斩杀了几名围着权右卫门的乱兵,丝毫没有在意这些人都穿着德川家的号衣。权右卫门认识政道。在冬之阵和谈时,政道曾奉二郎三郎之命,照顾过身为大坂城使者的权右卫门,二人意气相投,结为了挚友。权右卫门放声喊道:“政道大人!千姬殿下在此!”
坂崎政道看见了一位轻纱遮面,在几名侍女的护卫下,立在道旁的女子。权右卫门把千姬交给政道,然后独自一人奔向了茶臼山。秀忠是千姬的父亲,还是把千姬交给他比较安全,但秀赖的心意必须转达给大御所。听完权右卫门的请求,二郎三郎叹着气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办不到。所以我才没去冈山,留在了这边。”二郎三郎完全能够理解权右卫门的心情:“在这场战斗里,我帮不了你们,原本……”
二郎三郎看了一眼六郎后又说道:“我原本可以偷偷地把秀赖救出来,但是……”有些悲伤地看了一眼权右卫门,二郎三郎又继续道:“虽然活着,但要终生隐姓埋名,你认为秀赖会愿意过这种生活吗?”
权右卫门没有做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么,我还是尽快回城,把您的意思……”二郎三郎摆了摆手:“没这个必要了。”
“没必要?”
“对。没时间了,何必再搭上你的性命。”二郎三郎很清楚,放权右卫门回城,他肯定会自尽殉主。
“六郎。”二郎三郎唤道。
“我不去,这里离不开我。"六郎冷冰冰地答道。
“你一个小时就可以跑一个来回,一个小时的时间,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去盯着,在秀忠检查了秀赖的首级之后,不要让他们再把首级转往别处了。”六郎犹豫了片刻之后,选择了服从命令。他安排好护卫之后,和风斋带着十名风魔奔向了大坂城。
六郎等人转眼就抵达了山里曲轮。秀赖等人为了躲避浓烟,已经转移到了此处。负责护卫的武士们,突然间就不知原因地昏倒在地。一名风魔扮做仆役的模样走进屋中,来到大野治长身边低声说道:“出来一下,大御所殿下派人来了。”治长会意。他若无其事地走了岀去,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治长认识六郎。六郎向他转达了大御所的意思,如果秀赖愿意过一生隐姓埋名的日子,自己可以将他偷运出城,但仅限秀赖一人。风魔已经在全国各地落地生根,这个庞大的网络不但可以用来搜集情报,还可以用来逃亡。六郎只须将秀赖交给潜伏在大坂城中的风魔,之后他们会自动安排秀赖转移,并最终安全抵达箱根山。谁也不会想到,秀赖会躲到德川家势力范围内的关东。因此,只要一日风魔无事,就能保秀赖一日的平安。
大御所直到最后时刻,也没有抛弃丰臣家。大野治长一面对此感激涕零,一面回到了室内。狭小的房间里塞满了三十多人,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秀赖,是非常困难的。治长冒着当场被杀的危险,大大方方地将此事禀告了秀赖。
果然,淀君身边的妇人们齐声怒斥。但武将们保持了沉默。此事不仅关系到秀赖一人的生死,还关系到了丰臣家的存亡。所以众人一致保持了沉默。
“不必了,”秀赖的声音中充满了苦涩,“我不想隐姓埋名地活着,丰臣家也一样,与其以这种形式存在,还不如华丽地毁灭,大御所的好意,我永世铭记在心,但你还是去替我谢绝了吧。”治长尚未答话,淀君的声音就已传了过来:“别那么轻易地拒绝,告诉他们,我们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士兵,可以随意牺牲,要救,就把我们都救走。”
秀赖对此充耳不闻:“让使者长时间等候,很失礼。你赶快去答复。”六郎和风斋听见了屋内众人的对答。淀君不顾一切求生的丑态,和秀赖对此所表现岀愤怒,都清晰在耳。
“这位母亲实在不一般。”六郎忍不住在心中叹道。作为一名斗士,秀赖远逊于淀君。斗士不管遭到了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选择华丽而无益的结束。他们会顽强地活下去,以图东山再起。秀赖缺少这种强悍的性格。六郎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让秀忠发现秀赖和淀君两人都失踪了,他会做出什么样反应。大概会暴跳如雷,然后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把二人挖岀来吧。秀赖不愿意逃命,即便强行将其带走,恐怕他也很难活下去。但是,自己可以制造出二人已经逃走的假象。六郎命风魔迅速找来火药桶和导火索。

“你想干什么?”面对风斋的询问。六郎只是笑了笑。这时,大野治长出来转述了秀赖的答复。
“明白了。”六郎随后又提出,自己想在此见证众人的死亡。治长面露不快:“你随便吧。”然后转身进了屋。正午时分,井伊直孝和安藤重信二人率部逼近山里曲轮。六郎进内向秀赖通报了此事。秀赖等人喝完绝命酒之后,从容切腹自尽。淀君也以短刀自刺而死。妇人和武士们集体自尽殉主。《德川实纪》将众人的姓名记录了下来:大野治长、其子治德、速水守之、其子传吉、津川左近、竹田永翁、崛对马守、成田左吉、高桥半三郎(十五岁)、同十三郎(十三岁)、直原八藏、同三十郎、寺尾庄右卫门、小室茂兵卫、土佐庄五郎、加藤弥平太、森岛长意、片冈十右卫门、伊藤武藏守、土肥胜五郎。以下为浪人:真田大助、毛利胜永、其子勘解田、氏家内
膳、中方将监、中方平兵卫。以下为妇人:和期局、大藏卿局、乡庭局、右京大天局、宫内卿局、玉之局。总计三十二人。
六郎见证了所有人的死亡之后,命风魔搬入火药桶,然后将秀赖和淀君的尸身搭在桶上。在各处装好火药之后,风魔推算着井伊·安藤部到达的时间,点燃了导火索。然后六郎率众迅速脱身。很快,井伊·安藤部的火铳齐射声传了过来。士兵们冲入房间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一、二、三。”六郎刚数到三,就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秀赖等人的遗体,和冲入房间士兵的身体,都被炸得粉碎,纷纷扬扬地飞上了半空。随后,大火吞噬了众人的残骸。六郎事后将这一切报告了二郎三郎。二郎三郎闻言叩膝大笑:“秀忠今后要睡不着觉了,死去的秀赖,竟会搅得活着的秀忠寝食难安!哈、哈、哈!”二郎三郎终于止住了大笑:“干得很好,这样做,对秀忠也有好处。如果不受些牵制和约束,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通过长期的斗争,现在世上最了解秀忠的人,可能就是二郎三郎了。就连六郎和风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所以在二郎三郎突然提出要返回京都时,两人没有表示反对。二郎三郎凭直觉发现,现在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德川方刚刚取胜,大坂的残余势力纷纷岀逃。如果此时有一群身份不明的刺客,袭击了二郎三郎,人们恐怕也不会怀疑另有隐情。《大坂御阵觉书》记载,二郎三郎假称巡视城内大火的损失情况,离开了茶臼山大营,然后穿过大坂城,径直去了京都。
这一日,晴空万里,“大战过后,必降大雨。死者希望上天能够为他们清洗身体。”二郎三郎说完此话没多久,天空中就洒下零星细雨,当一行人到达枚方时,已是大雨如注。木村权右卫门献上雨具,二郎三郎弃座驾换马,于当夜十点左右,赶回了二条城。《大坂御阵觉书》记载,参加大坂战役的诸将中,无一人知晓此事。

二郎三郎的预感是正确的。前夜,秀忠在冈山大营召来宗矩密谈良久,“只剩今夜和明天了。”秀忠的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样做,是为了防范风魔的耳目。对六郎和风魔之能,秀忠有着清醒的认识。这座冈山大营中虽然布满了柳生忍者,但也很难保证没有风魔的细作。
“过了这个时间,就不能把事情推给那边了。”
“那边”,指的是大坂方面。在大战刚刚结束之际,嫁祸丰臣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秀忠正在严密追捕丰臣家的余党。时间长了,就不再方便嫁祸丰臣家,因为到那时,负责追捕余党的秀忠也难逃责任。
“明天白天不错,刚打完仗,人们正有些松弛。”

“人数?”
“五十,都是好手。”这一日正午,柳生宗矩从远处皱着眉头,观察着茶臼山大营。大营里的士兵们表现得松松垮垮,无精打采。就算是在大战之后,这种表现也未免有些过分。探马回报,大御所出营到大坂城巡视去了。
“等。”宗矩和五十名手下开始下马等待二郎三郎回营。三个小时过去了。二郎三郎依然未归。宗矩逐渐开始有些不安。于是他又向茶臼山大营和大坂两个方向派出了探马。去了茶臼山大营的探马,很快就回报说,大御所尚未回营。又过了很长时间,去大坂城的探马终于也带回了消息,大御所巡视城内之后,从京桥口直接去了京都。
“京都?”
“是,两小时前。大御所就动身去京都了。”宗矩有些不知所措。想想将要面对的秀忠的暴怒,宗矩就不寒而栗。今天必须要干掉大御所。还好,二郎三郎没有率军同行,身边最多也只有四五十人的护卫。就算有风魔在内,一对一的战斗,柳生并不畏惧。
“追。”随着宗矩的这一声大喝,五十名柳生开始打马狂奔,目标京都。很快,天上开始下起了大雨。在宗矩眼中,这是一场及时雨。大雨不但可以掩盖马蹄声,还可以隐去柳生的容貌。事后还可以借着雨势逃走。正在与二郎三郎并骑疾行的六郎,忽然神色一变。和二郎三郎打了声招呼之后,他调转马头,奔向队尾。风斋见状,唤来两名风魔护在二郎三郎两侧,然后自己紧随六郎而去。风斋到达队尾时,正见到六郎趴在泥水中,单耳贴地。风斋也立刻做岀同样的动作。
“十五到五十人。”风斋说道。
“五十一骑。”六郎报出了准确的数字。
“来势很猛,是柳生吧。”
“应该是。”
“大约还有一公里的距离。”六郎没有注意风斋的话,他正在观察周围的地形。左侧是一片狭小的河滩,右手是一片农田。这种地形,既不利于逃走,也不利于埋伏。六郎一面命人将地雷埋于道路的一侧,一面唤来了火铳手。
“爷爷,殿下就交给你了。”
“不行。”风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从六郎断臂以来,风斋就打定了主意,哪怕失去二郎三郎,自己也不能离开六郎。六郎当然明白风斋的意思,他苦笑一声:“那就不能让殿下先走了。”
“对。”风斋表示同意。万一前路有柳生的埋伏,身边没有六郎和风斋的二郎三郎,恐怕会凶多吉少。不能冒这个险。六郎飞奔回二郎三郎的身边。“在这里和他们打一仗,您请躲到铁盾后面。”
“是柳生吗?”二郎三郎不急不忙地问道。
“人数五十,全部骑马。”六郎简洁地介绍完情况,命十名风魔在靠近京都方向,以铁盾单独结阵。然后命剩余的风魔和众侍卫一起,在原地结成铁盾阵,将二郎三郎护在当中。六郎安排完毕,又奔到了队尾。
“来了。”风斋说道。在倾盆大雨中,仍然难辨来敌的身影。但马蹄声已清晰可闻。突然,马蹄声消失了。敌人已经发现了六郎等人。宗矩止住部下,自己单独徒步出前探阵。
“三个盾阵。”宗矩返回后,向众人通报了敌情:“有火绳的味道,目标应该在中间的那个阵里。”宗矩派出十名高手,绕道河滩,直接突袭中间的盾阵。剩下的人负责吸引正面敌人的注意。

全部柳生都携带着火铳,但以火铳无法攻破敌人的铁盾阵。如果徒步进攻,又担心前面埋有地雷。于是宗矩决定骑马冲阵。他命部下排成几排,每排都尽量占满路面的全部宽度。第一排与第二排之间,保持着六米左右的距离。第二排与后面的人也是六米的距离。第一排和第二排牺牲自己,引爆地雷。在地雷全部被引爆之后,后面的大部队就可以一举冲阵。随着宗矩的一声号令,柳生们开始迅速行动。
六郎的盾阵距离雷区有四十米的距离。十支火铳从铁盾的缝隙中探出,随时都可以开火。六郎察觉到了宗矩的意图,面对马队的强攻,地雷和火铳都不会有太好的效果。制胜的决定因素是速度。即便杀伤了敌人的马匹,马上的武士依然可以徒步战斗,而且柳生忍者都善于步战。再有,铁盾阵只能遮挡火铳的弹丸,却抗不住奔马的冲击。在奔马的冲击下,铁盾只能伤到阵内的同伴。
“火铳手,开火!”六郎提早下达了射击命令。火铳手完成射击之后,立刻后退二十米,随后由弓箭手用自由射击进行保护。六郎将点燃藏在盾阵当中的火药桶上的导火索,然后迅速后撤。十支火铳将开始冲锋的前排马队,打倒在雷区前面。受伤的基本上只是马匹,但六郎已经达到了目的,下马的柳生将不得不徒步穿越雷区。前两排的柳生正如六郎预料的一样,大多数人因失去马匹,而不得不徒步冲入雷区。随着几声巨响,柳生们被炸得粉身碎骨。而他们尸体的碎片,又大量杀伤了第三排柳生的马匹。第四排以后的柳生,超过前面失去马匹的第三排,疾冲上来。在他们撞上盾阵的一瞬间,发生了更猛烈的爆炸。这次爆炸将前排柳生连人带马炸上了天。幸存者则被弓箭射成了刺猬。至此,前五排柳生被全歼,损失达到宗矩全部兵力的一半。

宗矩面对眼前的情况,茫然不知所措。一对一的打斗,柳生不惧怕任何人。但说到集团作战,柳生到底不是风魔的对手。宗矩此时才想到,绕道河滩的十名剑手,恐怕也已凶多吉少了。果然,在从河滩上路面的土堤上,也发生了爆炸。随后又是两次火铳齐射。看到自己的十名高手,就这样死在地雷和火铳之下,宗矩不禁心痛如割。但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宗矩命人竖起敌人留下的铁盾,暂时躲过了遭到火铳的齐射。清点人数后发现,未负伤者已不满二十人。对手有四十到五十人,如果肉搏,倒也还可以一战。但考虑到远程射击武器的威力,己方已明显处于劣势。

“大人。”一名柳生手指远处说道。宗矩向阵外一看,二郎三郎一行竟然已经结着阵,开始向远方移动。这个行动好像是在嘲笑宗矩,已经无力向自己进攻。为了柳生的荣誉,宗矩此时本应该下令追击。换作旁人,肯定都会这么做。但宗矩有些犹豫。难道这又是一个圈套不成?对手是六郎和风魔,他们既然敢如此行事,想必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而且,这不是一场正规战,而是一次暗杀行动。既然是暗杀,还考虑什么荣誉。不成功,便撤退。再有,如果现在有别的部队路过此处,柳生一族的末日也就到了。不仅仅是宗矩一人,所有姓柳生的人,恐怕都难逃一死。柳生新阴流也将至此而绝。宗矩胆寒了。为了个人的野心,自己一直以来,以秀忠的意志为意志。但眼下就连父亲石舟斋努力一生,才建立的新阴流,都面临着断绝的危险。

“不要留下尸体,全部运走。”宗矩下了决心。部下们听到这个命令,不禁面面相觑,大家原以为,宗矩会下令追击。
“快点,撤退。”宗矩的命令很明确,但部下们无法相信,他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事态已容不得再犹豫。宗矩命令手下集中所有未负伤的马匹,驮上死伤者,向来路立刻撤离。秀忠又一次败在了二郎三郎的脚下。还有谁会在大胜的次日,就舍战场而去?看来,二郎三郎宝刀未老。即使他真的老了,自己和宗矩也仍然不是他的对手。秀忠深恐二郎三郎会报复自己,便在回伏见城时,带上了义直和赖宣兄弟。此举实际上是把兄弟二人当做了人质。
两天后,五月十一日。秀忠离开伏见,前往二条城,拜见了二郎三郎。秀忠的本心是不愿意亲自去二条城的,自己虽然带着宗矩等一干柳生随行,但见二郎三郎时,这些人没有资格同席。而甲斐的六郎以及他身后的影子忍者,却随时都与二郎三郎形影不离。他们如果想杀掉自己,简直就是举手之劳。但有一件事,令秀忠不得不不亲自走一趟二条城。随着丰臣家的灭亡,放眼天下,现在能够威胁到德川家统治地位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天皇。
天皇没有丰臣家那样的军事实力。但他对天下百姓,却拥有一种秀忠难以理解的巨大影响力。德川家现在必须对天皇的这种力量加以限制。为此,需要建立一种法。用当时的说法就是“法度”。建立这个法度必须尽早,而且必须以二郎三郎的名义发布。为此,秀忠要取得二郎三郎的认可,这就是秀忠不得不造访二条城的理由。
说实话,秀忠做梦也没有想过,二郎三郎会反对建立这样一个法度。因为在二年前的庆长十八年(一六一三年),发布《公家众法度》时,二郎三郎并未提出任何意见。二郎三郎听完秀忠的想法后,勃然大怒:“不知你明不明白,在这个国家里,从来法度都不能凌驾于天皇之上。”秀忠一愣,他完全不能理解,二郎三郎话中的含义。
“天皇不可能破坏法度,而法度也必须维护天皇的威仪,天皇和法度的地位是完全相同的。”
“怎么能这么说!”秀忠忍不住抗声的同时,险些就挺身跃起。因为他看见,二郎三郎的手伸向了腰畔的短刀。尽管二郎三郎并未真的拔出刀来,但秀忠也知道,二郎三郎这次是动了真怒。想想二郎三郎的出身和经历,就很容易理解他的反应。他原来是一位“漂泊之民”,而在“漂泊之民”的眼中,天皇是他们唯一的主君。秀忠在无意中触到了二郎三郎心中的禁忌。这种禁忌也是一种原则,不能拿来做任何的交易。无奈之下,秀忠只得当日就返回了伏见城。
丰臣秀赖和千姬最终也未能生下一男半女。但秀赖和侍妾成田氏生过一儿一女,这一年已分别长到了八岁和七岁。在秀忠去二条城的数日后,两个孩子被德川家的人马擒获。五月二十三日,秀赖幼子国松,被牵到六条河原斩首示众。这也许是秀忠在发泄心中的怒火。秀赖的女儿,在二郎三郎的授意下,由本多弥八郎岀面保全,岀家为尼。出家之地是有名的缘切寺镰仓东庆寺,法号天秀。
秀忠对大坂余党的迫害之残酷,前代未闻。他这样做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找不到秀赖和淀君遗体,二是要根除大坂·京都地区百姓对丰臣家的眷恋,三是借机发泄心中的怒火。局势的发展大出秀忠的预料。好不容易才借二郎三郎之名,灭掉了丰臣家。现在却突然发现,天皇是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更大的障碍。二郎三郎在此事上态度强硬,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他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秀忠,如果秀忠敢一意孤行,自己就向朝廷和天下大名公开表明态度。
秀忠只有一个办法,能够用来对抗二郎三郎——立刻将他杀掉。但柳生宗矩的失败,已经证明此路不通。如果秀忠孤注一掷,现在集结于大坂·京都地区的各路大名,很可能会分裂为两个阵营,然后再爆发一场大战。在这场父子之战中,秀忠不会有任何取胜的机会。但和天皇摊牌,现在却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十五万大军云集在京都附近,对朝廷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威胁。现在秀忠提岀任何要求,朝廷都得同意。但因为二郎三郎一人的反对,秀忠现在无法将这个计划付诸行动。
秀忠连日里寝食难安,但他很快又收到了一个坏消息:五月十八日,二郎三郎对外宣布,自己将于近日离京返回骏府。二郎三郎的目的很明确,一是要远离朝廷的所在地京都,二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秀忠在第二天十九日,再次去了二条城。他现在必须要留住二郎三郎,必须让二郎三郎认可禁中法度。为此,秀忠不惜使用了一个卑鄙的手段。前面写过,秀忠出于对忠辉超凡才能的嫉妒,一向把松平忠辉看做自己的敌人。
忠辉在冬之阵时奉命留守江户。但在夏之阵时,他迫不得已上了战场。秀忠借机命宗矩刺杀忠辉。但宗矩又失败了,他没能在战场上找到忠辉的行踪。在五月七日最后的决战中,忠辉和伊达政宗一起参加了茶臼山战役。宗矩派出的刺客,未能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中找到忠辉。
事后面对秀忠的叱责,宗矩是这样辩解的:“事情有些蹊跷,场面再混乱,我的人也不至于找不到上总介大人,我怀疑他根本就不在战场上。”此事并非没有可能。忠辉不是一个懦夫,但他厌恶无意义的杀戮。这一点和家康很像。而且,忠辉和秀赖是角总之交。早在庆长十年(一六零五年)五月,十四岁的忠辉就作为新将军秀忠的代表,拜访了大坂城。

秀忠心中一动。如果能够证明忠辉缺战,就可以没收他的七十五万石领地,并令其切腹自尽。秀忠命宗矩立刻寻找证据,但这是一个难题。当日的战斗过于激烈,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保住自己的性命,除了柳生的刺客以外,没有人注意到忠辉是否在战场上。但刺客做不了证人。因为柳生应该出现的位置,是秀忠所在的冈山,而不是茶臼山。这次调查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忠辉所部从越后到京都途中,在近江守山附近斩杀了两名德川家嫡系武士。两名武士分别是长坂六兵卫和伊丹弥藏。当日,二人各带着十五名随从,不打招呼就骑马超越了忠辉的部队。按照战时的规矩,擅自骑马超越军伍者斩。忠辉的家臣客气地指责了二人。但此时长坂的回答很不理智。
“你们又不是我的主君,我没有必要下马。”据事后的调查,长坂、伊丹当时不但态度嚣张,还率先拔刀动手。结果,两人及其随从几乎被全部杀死。高田藩的武士,按军法杀死了一干人等之后,并未认为事情有多么严重。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死者是德川家嫡系武士。队伍就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照常向京都行进。而忠辉也只是接到了有无赖滋事的报告。
秀忠对这件事很重视。按理说,斩杀擅自骑马超越军伍者,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但指称死者骑马超越军伍的人,全是越后藩的武士,没有拥有第三者身份的目击者。因此外人无法判断,这次事件,是真的骑马超越军伍,还是一次斗殴。如果是斗殴,那么问题的性质就很严重了。正在赶往战场的将军嫡系武士,竟然被大名的家臣杀死了。将军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不但肇事者本人,就连藩主也必须予以严惩。秀忠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他对二郎三郎称,肇事者本人、家老花井主水正还有忠辉,都将被捉拿归案,接受严惩。对二郎三郎来说,这件事实在是太无聊了。但现在既然没有明确的证人,恐怕也不会有人向将军提岀异议。二郎三郎默默地看了秀忠很长时间后开了口:“你想让我做什么?”

“禁中并公家诸法度。”
“我没想到,您会退让。”秀忠得意洋洋地走后,六郎嘟哝道,脸上明显带着不满。规制天皇的日常行为,这样的法度彻底地激怒了六郎。这是一名忍者理所当然的反应。二郎三郎有些悲伤地看着六郎:“我累了。”二郎三郎的面容上刻着深深的疲倦。看着二郎三郎身心疲惫的样子,六郎忽然感到有些心疼。虽然二郎三郎是一名出类拔萃的战士,但他已经七十三岁了。而秀忠却只有三十七岁,正当壮年。两人在精力、体力上的差距,一目了然。
“秀忠此人,从不知道见好就收。尤其是现在,他刚灭了丰臣家,正好一鼓作气解决天皇。”二郎三郎的眼睛湿润了,他并不想哭,但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不管我反对与否,早晚都会发布这个法度。唯一的区别就是,是以家康公的名义颁布,还是以将军的名义发布,当然,也可以和他奋起一战。但对手是将军,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对一名战士来说,承认无力再战,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真正的战士,在需要坦陈失败的时候,是不会选择虚张声势的。
“打起仗来,胜负也就是五五之数。但全国都会变成废墟,就像大坂和堺一样。辛苦得来的十五年的和平,也将毁之于一旦。而且,我不想眼看着忠辉送命,这是我唯一可以对家康公做出的交代,反正那个法度迟早都会被发布,我不如用它来交换忠辉的性命,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你如果觉得我怯懦,可以尽情地骂我。”
“但您认为将军会遵守承诺吗?他可是一直对忠辉大人……”
“那还用说吗?秀忠肯定不会信守承诺。”
“那,为什么还要……”
“为了争取时间,我想亲自出面处罚忠辉。”六郎没有理解二郎三郎的意图,一脸的不解。

庆长二十年(一六一五年)七月十三日,改元元和。这次改元和元年平民无关,完全是秀忠为了庆祝自己消灭丰臣家,而向朝廷提出的要求。四天后的七月十七日,《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发布,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十日后,关白鹰司信尚辞职。
七月十九日,秀忠凯旋江户。秀忠于八月四日到达江户。同时,二郎三郎起程返回骏府。八月五日,二郎三郎抵达近江水口,并在此处逗留了四天。原因除了适逢天降大雨,还有就是二郎三郎要亲自调查忠辉事件。近江水口与忠辉斩杀长坂、伊丹二人的近江守山近在咫尺。本多正纯向近江代官长野内藏允下令,全力搜寻当地的目击者。这项工作是公开进行的。在本多正纯和近江代官的面前,目击者做了口供并画押。如此一来,秀忠就无法再找人来作伪证了。
二郎三郎作秀十分到位,他在本多正纯等左右的面前勃然大怒,斥责忠辉杀死将军兄长的家臣,却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是不成体统。在这种场合下,正纯等人反而不得不出面为忠辉辩护,说长坂等人无端骑马超越军伍在前,忠辉按军法行事,并无不妥。另一方,秀忠并未打算遵守承诺,他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借此机会,除掉忠辉。八月十日,秀忠传唤了越后藩留守江户的人员,责令他们就事件作出详细的报告。
越后藩人员的答辩主要有以下三层意思:长坂等人骑马超越军伍,按军法当斩;长坂等人先拔的刀;己方并不知道长坂等人是将军的家臣。秀忠驳斥了这三点解释。关于前两点,因长坂等人已死,无法对质,所以不能作为事实采信。至于第三点,即便事前不知,事后也必然已经知晓,为什么始终不来谢罪?

留守人员连夜就把消息送回了越后藩,花井主水正等人一片惶恐。八月二十三日,二郎三郎回到骏府。在途中,二郎三郎就已派人去了越后,命花井主水正速来骏府。秀忠传唤了越后藩的留守人员之后,原本也打算招来花井,然后给忠辉定罪。在花井眼中,骏府的大御所,当然要比江户的秀忠更可以信任。因此,他决定到骏府去讲明事实,如果大御所准备责罚越后藩,自己就当场切腹自尽。二郎三郎一见花井主水正的神情,就看出他已做好了切腹谢罪的准备。按理说,如果只为了斩杀秀忠家臣一事,花井主水正不至于如此紧张。二郎三郎心中一动。
“到底怎么样?”他突然问道。
“啊?”
“‘啊’什么?上总介没有参加战斗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主水脸色一片苍白:“谁说的……?”
“不要对我说谎,我是帮上总介的。对自己人说谎,到最后谁还会帮你们。”
“不瞒您了,忠辉大人不忍心参战,一直在后方大营里睡觉。”
“睡觉?”
“是。”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忍心参加?”
“那个……”主水有些难以启齿,“他和秀赖殿下有一个约定……”
“约定?什么时候的约定?”
“他代表将军第一次去大坂城的时候。”
“什么!?那可是十年前,忠辉刚刚十四岁。”
“是,那时候,他和秀赖殿下定下了一个终生不悔的约定。”据说,那时十四岁的忠辉和十三岁的秀赖,没有带随从,二人单独在本丸的庭院里玩耍。秀赖对忠辉说道:“总有一天,你会和你父亲、兄长一起来攻打大坂城吧。”忠辉很生气:“我怎么会干那种事。”
“拉钩吗?”二人拉钩发誓,忠辉在十年后,履行了少年时做出的承诺。
“十四岁时的约定。”
“是。”
“他甚至不惜被没收领地?”
“他一直在说,对不起我们这些家臣。但自己实在不忍心参战。”
“太任性!”
“我们拼命作战,希望弥补忠辉大人……”战后统计战果时,越后藩献上的首级数为一百个,在各藩中位列第十三位。但后来这个记录被撤销了,原因明显是秀忠欲致忠辉于死地而后快。
“你们不会笨到给别人留下了证据吧?”
“绝对没有。”
“很好。你忘了这件事吧,我也会忘了。”二郎三郞接下来的安排很巧妙。他首先把花井主水正留在了骏府,使秀忠无法审问主水正。然后他又遣使去高田城,斥责忠辉斩杀将军家臣一事。二郎三郎的老道之处就在于,他派松平胜隆担任了使者。胜隆是三条城代官松平重胜的第五子。而在发生大久保长安事件之后,秀忠派去监视越后藩的,正是松平重胜。胜隆先是来到三条城和重胜汇合,然后父子二人一同进了高田城。胜隆斥责了忠辉的过失之后,宣布大御所与其断绝父子关系。二郎三郎努力把这次处罚定性为正式处罚。尽管断绝关系是一种私人性质的处罚,但如果当事人是大御所,则处罚的性质可以被看做是正式的。胜隆父子的出场,使得正式处罚的色彩变得更加浓厚。从结果上看,既然大御所已经处罚了忠辉,将军秀忠就无法以同一罪名,再次对其问罪。
秀忠觉得自己又被戏耍了。断绝关系不过是一种私人性质的处罚,高田藩并未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最多也就是忠辉本人需要闭门反省。这样的结果,和秀忠的设想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只要二郎三郎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恢复和忠辉的父子关系。再有,自己原本打算处死忠辉,可现在由于忠辉已经接受了大御所处罚,自己也就没有理由再对其问罪了。
九月十日,松平隆胜返回骏府向二郎三郎复命。据《德川实纪》记载,二郎三郎当时仍然怒气未消。这想必还是二郎三郎在做戏。不必等花井主水正回报,忠辉就明白了二郎三郎对自己的眷顾之意。回报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想方设法活下去。虽然受到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处罚,但忠辉也不必离开高田城。可是考虑到秀忠阴狠的性格,忠辉还是带着一些家臣来到了深谷,并在此闭门反省。深谷城在庆长四年(一五九九年)忠辉刚刚当上松平家家主时,就已经是他的领地了。秀忠闻讯当然又是暴跳如雷。他召来柳生宗矩商议良久之后发现,现在难觅良策。因为忠辉已经进入了一个安全的区域。
“深谷此地,有些意思。”
“何出此言?”
“深谷距鸿巢只有十几里。”宗矩的话听上去别有深意。
“那又如何?”

“鸿巢是大御所常去的猎场。”
秀忠有些不明就里地看着宗矩,突然,他的眼中精光一闪:“大御所去打猎时,带的护卫一般有五十人左右。”二人沉默了片刻之后,秀忠开了口:“你是说,嫁祸忠辉?”
“完全可以办到。”
“你准备带多少人去?”
“八十到一百人。”这个数字很惊人。柳生门虽然弟子众多,但大多数弟子都出仕于各藩或幕府。宗矩可以调遣的,只有一批柳生谷的旧人,而现在还必须从这些人中选拔高手。
“能找来这么多人手吗?”
“已经在道场待命了。如果我们倾全力一击,即便对手是风魔……”宗矩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是吗?”
“是的。”君臣二人的话在旁人耳中,肯定不明就里。但二人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二郎三郎现在应该不想离开骏府。但在大战之后,必须要对部下进行赏罚,还要做出其他的一些善后处理。因此,他近期不得不来一趟江户。而如果来江户,就会途径户田、川越、鸿巢等地。按照二郎三郎的习惯,他肯定会边打猎边赶路。而在猎场时,风魔的护卫主要侧重于防狙击。
“在战场上我留意了一下,他身边的风魔不足五十人。”宗矩胸有成竹地说道。
“干吧!”秀忠的心情很愉快,他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此计可行。”
“在老家伙到江户前,你就赶快岀发。用伊达政宗到来为借口,把忠辉骗出来。”秀忠说完,又愉快地笑了笑。用伊达政宗的名义去骗忠辉,对残忍成性的秀忠来说,实在是一件很令他开心的事情。

“你们打算装扮成什么人去下手?
“木偶戏子吧,监视上总介的人报告说,他经常和一些耍木偶的戏子一起玩耍。”
“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么多年,我就一直琢磨不透,忠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秀忠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地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一个不留,把他身边的人都杀掉,如果没把握办到,可以先等一等,机会有的是。”
“可是,如果不在鸿巢动手……”
“不用担心。咱们可以随便安排几个人出来作证。”
“明白了。”
“这次的事办完之后,你就是大名了。”
“多谢您的厚爱。”宗矩拜服于地。

这一年的九月二十九日,二郎三郎踏上了去江户的旅途。前一夜,二郎三郎和阿梶夫人同床就寝。二人同许多夫妇一样,现在已经很少有身体上的亲热。一般的沟通,即便不开口,彼此也可以明白对方的想法。二郎三郎今年七十三岁,对夫妻间的亲热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他现在渴望的是心灵的安宁。
“您还不休息啊!”见二郎三郎不停地辗转反侧,阿梶夫人忍不住开口了。
“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困。阿梶你也很精神吗,要不,咱们亲热亲热吧。”阿梶夫人一声轻笑:“您明明没有这个心情……”
“不对,不对。心情是有,只是身体有些不肯合作喽。”
“那,我给您沏点茶吧
“这么晚把下人叫起来……不如咱们偷偷摸摸到茶室去吧。”
“都这个岁数了,您还想当忍者啊。”

“偶尔学学年轻人,也是个乐趣嘛。”二人套上外衣,放轻脚步出了房间,经过有人住的房间时,甚至还屏住了呼吸。二郎三郎一脸认真的样子,拉着阿梶夫人的手慢慢地前行,他真的不想惊扰别人的美梦。阿梶夫人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正在和二郎三郎私奔。
“和这么一位老爷爷私奔……”阿梶夫人觉得自己有些傻。但是,的确很有趣。看着二郎三郎半张着嘴,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阿梶夫人猛地发现他真的很可爱。终于进了茶室。二郎三郎掏出火绳,点燃了蜡烛。这些点火工具,他是片刻也不肯离身的。等茶室中变亮了之后,阿梶夫人到灶口一看,火还留着。
“马上火就能上来。”阿梶夫人说完,又给灶里添了些炭。她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感。看着阿梶夫人的背影,二郎三郎觉得很美,很温馨。
“有点冷。”二郎三郎把阿梶夫人拉入了怀中。二郎三郎在座驾中一个人笑了起来。他想起了阿梶夫人昨夜的痴态。可能是因为在茶室,二人间平添了几许偷情的滋味。阿梶夫人始终热情似火,在炉水的沸腾声中,她一次又一次地飞向了天堂。
“该做准备了座驾外传来了六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遥远。二郎三郎打算去二俣见一次岛左近,对自己最终未能拯救秀赖一事,当面向其致歉。
“可以走了。”二郎三郎身着普通百姓的服装走了出来。二郎三郎打算从清水乘船沿江而上,在天龙川河口再换小船直抵二俣。船上随行的只有六郎和风斋。但沿岸有无数的风魔在暗中保护。可能是因为很放心,二郎三郎很快就在船中睡着了。昨夜的疲惫到此时依然没有缓解。
“我真是上了岁数啦。”二郎三郎在心中不得不承认。而岛左近的衰老,比二郎三郎还要明显。虽然背依然挺得笔直,但他的身材消瘦了许多,看上去像一支孤傲的仙鹤。因为消瘦,他脸上的皱纹有些刺眼。二郎三郎很清楚,造成岛左近迅速衰老的原因就是丰臣家的灭亡和秀赖的死。二郎三郎心中一痛,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来。他面对岛左近跪倒在地。
“请快起身。”岛左近的表情很沉重。“我很清楚,你已经尽力了,想一想,是丰臣家自己犯了太多的错误。”二郎三郎没有说话,无论说什么,对他自己来说,都只是借口。
“小太郎也来了。”岛左近大手一挥,仿佛是告别了丰臣家。他的声音已和平时一样明快。风魔小太郎随着岛左近的话音,走进了房间。他静静地看了一眼二郎三郎之后,俯身叩首。
“您平安无事,比什么事都重要。”
“平安无事?虚度时日,碌碌无为的平安无事,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二郎三郎有些苦涩地说道。
“但您这次去江户,前途可是危机四伏啊。”
风魔在所有客栈集中的城镇,都安排了自己的耳目。这些耳目被忍者称为“草”。这些人在某处定居大都已历数代。而且他们都有固定的职业,和当地居民没有任何区别。每当生了男孩,“草”就会把孩子送到箱根受训,直至习成归来。在中山道上的熊谷,有一名“草”叫做弥平治。他经营着一家茶店,买卖还算不错。店里雇了几名年轻姑娘,这些姑娘的真实身份也是风魔忍者。弥平治近日发现了一批行迹可疑的人,他迅速把这个消息传到了箱根。那一行人是八名武士,从穿着上看,明显是隶属于某位大名的藩士。在举手投足中不难看出,这些人都是剑术高手。这八个人去了忍方向,四日后返回0从八人间的谈话,和着装情况上来看,他们这几天应该是在鸿巢猎场露宿,目的是为了调查某事。
“是柳生吧。”二郎三郎忍不住插口问道。小太郎点了点头。那一批人很快又出现在熊谷。这一次,弥平治尾随跟踪后发现,这些人去了离鸿巢不远的深谷。
“深谷!?”深谷是忠辉闭门思过之地,离鸿巢只有十几公里。
“但是,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二郎三郎说到一半,猛地停住了,他已经明白了小太郎的意思。果然,小太郎接着说道:“您去江户时,路上肯定会去鸿巢打猎吧?”
“杀掉我,然后嫁祸上总介,一石二鸟之计啊
“同时追两只兔子,最后一只也捉不到,也可以说。”听了小太郎的话,众人齐声大笑。大家已经找到了对付柳生的办法。
傍晚。二郎三郎和岛左近站在那棵巨大的樱树之下。
“明年花开的时候……”岛左近说道。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止咱们一起赏花了。”从这一天开始,二郎三郎才真的感觉到,大坂战役已经结束了。


第十八章:终焉

中山道深谷距离江户大约七十多里,作为一个围绕驿站和客栈而形成的城镇,深谷应该算比较繁华了。繁华的原因是此地有许多陪宿女。从江户岀发的旅客,有很多人为了给枯燥的旅途增添一些乐趣,都会把第二天的住宿地点安排在此处。松平忠辉在陪宿女们热情地招呼声中,穿过客栈云集的小镇,进入了深谷城。深谷城是一座战国时期建成的小城,已经有些年头了。陪伴忠辉的是花井主水正之子义虎以及十几名手下,忠辉没有携带妻妾同行。因此,这次旅途对十几个男人来说,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时光。
十月中旬的某个夜晚。有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跃下,落到了忠辉的床边。来人是六郎和风斋。忠辉在同一瞬间猛然跃起,抽刀蹿到了房间的一角。
“您不认得了吗?”六郎把火光移到自己的脸旁,“我是大御所身边的六郎。”忠辉知道六郎是二郎三郎身边的护卫。尽管不再全神戒备,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见我?”
“殿下难道不知道,你正处于监视之下吗?”忠辉苦笑了一下:“当然知道。我都习惯了。”
“您是怎么发现的?”
“还用说吗?他们肯定想找机会除掉我。”忠辉好像对此并不在意,原因除了相信自己的实力,还有与生俱来的乐观。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六郎对忠辉讲了风魔侦察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推断。忠辉瞪大眼睛,听着六郎的话,最后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真没章想到。看来,要说到干坏事,我的这位兄长真是天才。”
“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六郎也苦笑了一声说道。“不管怎么说,您赶快换个地方吧,最好是借住到别人府上。而且这个人一定要可靠,将来幕府查问时,他一定要出来作证,证明您确实一直在他的府中,没有外出。”忠辉略作沉吟:“去藤岗吧,斋藤佐次卫门住在那里。”

佐次卫门在藤岗是无人不知的土豪。他性格诚实刚毅,就连幕府也不敢对其轻易冒犯。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惧怕一点小小的压力。人数不多,搬起家来很简单。忠辉还特意向幕府提交了报告。报告的内容是:深谷距大御所喜爱的猎场过近。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自己决定迁往藤岗。幕阁想必不会对这样的事提出异议。但秀忠极为震惊。自己行事十分秘密,绝对没有外泄之虞。但对方仍然提早做出了防范。
“看来忠辉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在秀忠心中,忠辉变得更加恐怖,是一个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杀二郎三郎,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任务。到目前为止的无数次的失败,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了嫁祸忠辉,不得不在固定的时间和固定的地点下手,这就使得行动变得更加困难重重。而忠辉也不是常人,这件事也在过去的几次行动中得到了验证。

秀忠和宗矩制订了一个新的行动计划。按照已经公布的日程,二郎三郎将于十月十日抵达江户,讨论对部众进行赏罚的会议。从十月二十一日开始,他将会去打猎。打猎的路线如下:户田、川越、忍、岩规、越谷、西葛西、
千叶、车金、船桥。作为新的伏击地点,秀忠和宗矩选择了船桥。在长时间的打猎过程中,以六郎为首的风魔必须始终保持高度紧张。在最后一站的船桥,他们在精神上或许会产生些许的松懈。而且,二郎三郎在船桥的住宿地,将是一处普通的客栈。
“把那个镇子都烧掉。”秀忠若无其事地命令道。他的想法是:在船桥各处放火。造成混乱。然后趁乱袭击旅馆。

十月二十五日,二郎三郎来到了川越。他从川越遣使去江户说,自己在这两日会去忍,请将军也来鸿巢一带共同行猎。这明显是二郎三郞在识破诡计后,对秀忠作出的讽刺。秀忠虽然在心中吃惊不已,但既然接到了正式邀请,就无法公然拒绝。他于十一月二日离开江户,并于九日返城。如果柳生按原计划发动袭击,秀忠也会被殃及。这就是六郎让忠辉躲到藤岗的理由。秀忠又惊又怒,如果此后坚持在船桥发动袭击,难保不会被敌人识破。秀忠和宗矩再次修改了计划。主战场依然定在船桥。但在之前柳生会发起数次小规模的佯攻。二郎三郎没有改变既定的行程。宗矩则在越谷发起了第一次攻击。这次攻击分别使本多正纯和后藤庄三郎,在腿部和眼部负伤。

二郎三郎突然加快了速度。这是六郎的计策,长时期停留在一处会带来很大的危险,所以要改变行进的节奏。这样一来,一行人避过了柳生的第二波和第三波的攻击。十一月二十五日,二郎三郎从东金乘船到达船桥。当夜,船桥燃起了大火。宗矩忠实地执行了秀忠残忍的计划。他在发起袭击之前,派人在船桥各地点起了火。很快,火势蔓延到了旅馆附近。但二郎三郎一行人早在火起时,就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飞快地离开了船桥。二郎三郎的反应大出宗矩的意料。但宗矩此次带来了八十名柳生忍者,怎能眼睁睁地放虎归山。当宗矩亲眼看到二郎三郎带着不足五十人的护卫逃上了大路时,他已经确信,今夜的胜利将属于自己但情况的发展,令宗矩大吃一惊。
在大路上跑着跑着,二郎三郎一行的人数迅速增加,转眼就超过了百人。这是风魔小太郎派来的增援,虽然他本人没有现身,但带队的竟然是手持长枪的岛左近。二郎三郎到二俣的时候,岛左近就拿定了主意。这些年来,二郎三郎为丰臣家弾精竭虑,可自己对他未做任何报答。现在二郎三郎准备对秀忠进行全面反攻,这正是自己投桃报李的最好时机。在道路上布阵,是六郎最拿手的本领之一。他把火铳手分为两组,准备交替开火。在火铳手之后,是分为三组马队,最后是中军。这个阵势和夏之阵结束时,对付柳生的阵势如出一辙。率六十名柳生尾随而来的宗矩,当然不会忘记上次的沉痛教训。他见到六郎的布阵时,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就在此时,六郎阵中的火铳吐出了一道道的火焰。在夜晚,火铳的命中率原本不高,但面对拥挤在道路上,排成密集队型的柳生,想不射中都很难。柳生在齐射下伤亡惨重,他们迅速卧倒在地。岛左近见状,立刻率队掩杀过来。柳生在马踏和枪挑之下大乱。在船桥方面火光的映照下,身着黑衣的柳生们反而醒目异常。一马当先的岛左近,挑、劈、刺,一杆长枪,当者披靡。未负伤的柳生窜入路旁的农田,但他们依然无法躲避火铳的轰击。
“这个人,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宗矩看着岛左近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曾和此人交过手。清瘦、白发,但膂力惊人,身形如飞,完全不像一个老者。再看他的骑手,完全不用手操缰,全凭腰力控马。柳生的剑术高手们,根本无法靠近老者,甫一接近,就全被长枪挑到了空中。
“有此人在,今天难逃一败。”宗矩发现了这个关键点之后,想尽一切办法要接近老者。但在那杆长枪之下,宗矩毫无还手之力。这种状态令宗矩突然想起了那件难堪的往事:“增上寺。”在增上寺自己杀死那个老迈的武田忍者时,此人就曾一身僧侣装束,和自己交过手。那一次,柳生新阴流镰羽而归。事后宗矩发现,自己内穿的锁子甲都被对手劈开了一半。
“岛左近!”宗矩胆寒了。那个在关原之战中,杀得德川家的武士们魂飞魄散的岛左近,现在竟然和二郎三郎并肩而战!
“岛左近一直在背后为大御所出谋划策。”宗矩现在才解开了这个多年以来的谜团。但比起什么谜虱现在还是逃命要紧。刚和自己擦身而过的敌方马队,现在又拨转马头冲了回来。
“冲!一个也别放走!”岛左近那沙哑的吼声,令人胆战心寒。
“这样下去,会被全歼。”比打斗,柳生无所谓惧;比打仗,岛左近无敌。
“撤!撤!”宗矩一边叫,一边先调头逃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二郎三郎回到江户城。岛左近原本打算带着六十名前来增援的风魔,经小田原直接返回箱根山。但在二郎三郎的请求下,他和二郎三郎一起入住了西之丸。六郎对此表示了反对。因为很难保证江户城中没有人识破岛左近的真实身份。
“我请他一起去,并非是想让他来保护我。只是想和他多相处几日,而且,阿梶也一直想见一见他。”阿梶夫人在二郎三郎之后出发,现在应该已经进入了西之丸。二郎三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如此眷恋岛左近。事后看,也许他当时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二郎三郎认为,即使有人认出了岛左近,也不必担心。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有谁还会穷究当年之事呢?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二郎三郎的预料。在江户城里,有两个人在听到
了岛左近的消息之后,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其中一个当然就是秀忠。多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因为有岛左近在为二郎三郎出谋划策,自己才会对这个影武士屡战屡败。

“杀了他!”秀忠歇斯底里地吼道:“先杀掉岛左近!只有杀了他,才能杀死那个人。”另一个人是本多弥八郎。他从年轻时就和二郎三郎相识。以他对二郎三郎的了解,二郎三郎并非一个能和秀忠抗衡十五年的人。现在答案也终于揭晓了。十一月二十九日,本多弥八郎造访西之丸。二人坐定之后,弥八郎单刀直入:“你该死了,世良田!”二郎三郎完全没料到,弥八郎会以此做开场白,所以不禁有些慌张。但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听说你近来身体不太好,弥八郎。”二郎三郎想转移一下话题,但弥八郎没有上当:“我说你该死了!世良田,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如果我不愿意呢?”二郎三郎有些恼火,但这正中弥八郎的下怀。弥八郎直视着二郎三郎,目光中充满了近年来少有的气势:“你的儿子会因此丧命。”
“儿子?”
“对,你的两个儿子都会死。”二郎三郎心中一寒。二郎三郎的意思是:如果二郎三郎不从,他会杀掉赖房和赖宣。
“你,”二郎三郎在弥八郎的脸上审视良久:“不怕我挑起战火吗?”二郎三郎是当真的。十年前的布局,现在依然有效。只要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发动战争。在这个国家了,现在也只有二郎三郎有能力,将战火重新点燃。
“你已经不行了。”弥八郎一声冷笑:“你和岛左近,现在都上了年纪,没有精力去打仗了。”二郎三郎沉默地望着弥八郎,过了片刻,他无奈地笑了:“我和岛左近,现在也已经被人瞧不起了。”弥八郎目光炯炯,无言地注视着二郎三郎。
“你是怀疑,我和岛左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吧?”二郎三郎真诚地对弥八郎说道:“但这一点,我希望你要理解。我们只是有一个共同愿望,在三河、远江、骏府建成一个公界,一个真正的自由的国家。”二郎三郎又接着说道:“你刚才是在威胁我吧,让我用自己的命,换赖房和赖宣的命,你这种做法,和秀忠没有任何区别,连你也和秀忠站在了一起,既然这样,我也不会让德川家,今后能够平安地坐在霸主的位子上。”弥八郎闻言,心中有些慌乱。但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
“我和岛左近他们商量商量,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让你轻易如愿的,如果有必要,我会考虑用战争来解决问题。”二郎三郎平静地说完这些话之后,起身准备离开。弥八郎慌了。自己这次来,仅仅和二郎三郎互相说了些狠话。具体问题却什么也没谈。
“等等,我还有话说。”
“我没有。今后,我也不会再和你谈话了。”说完,二郎三郎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二郎三郎在寝室里,对阿梶夫人讲了白天发生的事情。阿梶夫人一直在负责照顾赖房,她听了二郎三郎的讲述之后,极为震怒。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二郎三郎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弥八郎到底还是弥八郎。”岛左近说道。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六郎、风斋和二人正在议事。
“但是,我们的确已经没有精力去打仗了。”战时的一军统帅,不但要事无巨细地做好各项准备工作,还要随时担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正如岛左近所说,一旦开战,恐怕在上战场前,岛左近和二郎三郎就已经累死了。
“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岛左近笑了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得找个人,替我们来出面。”        
“只有忠辉了。”二郎三郎说道。但问题是很难讲忠辉是否愿意担起这个重任,他在大坂战役中,就已经选择了一次避战,现在他会为赖房和赖宣而选择战斗吗。
“要不要先恢复父子关系?”六郎问道。
“难道,一定要打仗吗?”岛左近突然开口道,“如果让忠辉回越后,秀忠会立刻发作吧。他现在可是刚刚尝到了打仗的甜头。”二郎三郎没有说话。他又何尝愿意打仗,但现在只靠口头的威胁,已经吓不倒秀忠和弥八郎了。
“用钱解决问题,如何?”风斋慢吞吞的一句话,令众人大吃一惊。
“你是说,用钱来收买秀忠?”二郎三郎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风斋苦笑了一声。“我们可以送一百万两银子去越后高田,应该送去二百万两。这样做的效果,与和忠辉殿下恢复父子关系是一样的。”众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的确,有一百万两银子,足够打一次仗了。可以用这些钱买武器弹药,筹集粮食,广邀同盟。在做这些准备的同时,还可以探察一下弥八郎等人的反应。根据当时的情况,如果忠辉愿意,他也随时都可以返回高田,登高一呼。
“骏府现存六百万两,可以拿一百万送往越后,另外一百万送往箱根。”二郎三郎作出了决断。

二郎三郞于十二月四日离开江户,十六日返回骏府。其间,他照例在各处打猎。他在途中给骏府城的松平正纲下令,准备好二百万两银子,随时准备运走。但二郎三郎没有告诉他,钱将被运往何处。运送二百万两银子,需要至少三百七十匹马。这次的运输任务当然不能交给骏府的普通武士,必须由风魔亲自押运。为此,小太郎在途中与众人汇合,共商运银的事宜。给风魔一族百万两的银子,是一个巨大的恩惠,但同时也让风魔担上了沉重的责任。小太郎很感动:“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保护赖房和赖宣,还有忠辉。如果和秀忠开战,你们还需要配合各地的基督教徒,在各地对他们进行袭扰。”
“做这些事的报酬,我们已经拿过了。”
“钱多些,总不会有坏处,而且秀忠应该很快就要开始对风魔进行清剿了。”
“您知道,我们早就把老人和孩子疏散了。青壮年也可以随时下山,去处也已经安排好了。”小太郎指的是天龙川附近的那些秘密落脚点。
“把二百万两银子都通过天龙川运走,途中你们留下一百万两,然后不要减少马匹的数量,还用原来的马匹,把剩下的一百万两运到高田。”一千名风魔和二郎三郎一行几乎同时到达了骏府。他们迅速带着二百万两银子出发了。据说,本多正纯一脸困惑地看着风魔运走了银子,不知大御所此举有何用意。正纯醒过神来之后,立刻找到二郎三郎探问究竟。职责所在,不允许他对此时不闻不问。二郎三郎一直在等着一问:“那些银子啊,那些银子是送去给忠辉的。”
“送往越后,那么多……”
“二百万两,大方吧。”二郎三郎对正纯笑了笑:“上总介也很大方,他打算把那些银子都送人。”
正纯觉得自己要神经错乱了。他好不容易稳定住了情绪,但也只是机械地问了一句:“您说送人……”
“是啊。他那里不是有很多基督徒嘛。上总介打算把银子全部送给那些人。身为一方大名,总要做些准备,我死之后,那位将军大人肯定不会放过上总介,上总介肯定不愿意不做任何抵抗,就死在将军手里,我也不愿在自己身后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和上总介一道,提早做些准备。”二郎三郎说完,放声大笑。正纯从他笑声中,品出了对自己的嘲笑。

在随后的三天里,正纯探明,银子被送往了天龙川方向。第三天夜里,正纯飞马赶往了江户。第二天一早,本多父子就拜见了秀忠。
“基督徒!”秀忠看上去心情有些烦躁:“如果对手都是原长泽松平家的人,事情倒也不难处理。但如果是基督徒……”高田藩的重臣,大都是原长泽松平家的人,和德川家是近亲。这些人为了保住松平家,很有可能会抛弃忠辉,但如果以基督徒为对手,情况则另当别论。
“咱们该如何应对?”秀忠向弥八郎问道。但弥八郎没有注意秀忠的话,他抬头痴痴地看着屋顶。好像在那里能够看到二郎三郎似的。
“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秀忠一愣,他满头雾水地问道。在那一刻,他甚至怀疑,弥八郎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弥八郎把目光转向了眼前二人。目光冰冷清澈,丝毫没有任何狂乱的迹象。
“您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他为活命做的那些事。”
“当然记得,但现在兄长死了,忠吉死了,秀赖也死了,已经没有人能够替代我……”秀忠突然停住了话头,他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可以替代自己。弥八郎点了点头:“对,只要忠辉殿下还活着,他原来所做的安排,就依然有效!秀忠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光有七十五万基督教徒,还有那二百万两银子。”弥八郎没有说话。秀忠感到胸口的压力越来越沉重。他甚至觉得,四周的墙壁也正在无情地压向自己。
“现在立刻就发兵讨伐越后吧,现在他们应该还没有做好准备。”弥八郎摇了摇头:“咱们也同样没有做好准备。而且,那个人还活着,您认为,自己能够与他抗衡吗?”
“那,那如何是好?”秀忠很焦躁,以至口齿有些不清。
“只能还用当初的办法。”弥八郎叹了一口气。
“当初的办法?”
“誓约书,保证忠辉、赖房、赖宣三人性命不受伤害的誓约书。”
“誓约书!”秀忠没有掩饰心中的不满,脸上一片厌恶的表情。
“好吧。”但秀忠还是答应了下来。弥八郎笑了,笑容中充满了讽刺:“誓约书这玩意儿,怎么写都没关系,反正您也不打算兑现。”秀忠一时无语。但弥八郎道中了实情,誓约书不是幕府的正式文书,尽管有弥八郎父子作证,但只要二郎三郎和忠辉都死了……
“没有您想得那么简单。”弥八郎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不要忘了,还有那二百万两银子。”
“银子会在高田城里吧。”只要将忠辉改易,高田城里的银子中的大部分,应该会落到自己手里。“不会在那里,也不可能在那里。”弥八郎摇了摇头说道。二郎三郎怎么会料不到秀忠的想法呢。
“一到高田,那二百万两就会消失,不,到高田之前,就会消失。”
“什么?!”
“银子肯定会在中途,被秘密地交给基督教徒,而基督教徒们则会带着银子潜入地下,地点多半就是江户。”
“江户?”
“对。如果换作是我,肯定会这样做,他们会就近监视您的一举一动,将来如果您毁约,这些人就会立刻在江户造反。”秀忠无语。
“就连大坂那样的坚城,最后也还是被攻克了,江户城也不会例外。您设想一下,城中起火,在臣民们忙于救火的时候,用二百万两银子武装起来的几万基督徒,突然杀出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秀忠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如果您也在混乱中被杀……”
“住口!”秀忠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我知道。这样说很失礼口但我必须提醒您……”
“我明白了,不用再说了,我会遵守誓约书中的承诺。”弥八郎仔细审视着秀忠的表情,希望能够辨出真伪。二郎三郎开始认真地搜索自己将来的隐居之所。赖宣在庆长十四年(一六零九年)十二月时,已经被封为骏河·远州的领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赖宣成为实质上的骏府城主。否则,以后风魔很难对他施以援手。这也同时意味着,二郎三郎将自己的梦想,和半生奋斗的成果——骏府独立王国,交给了赖宣。现在日本的对外贸易中心,既不是长崎、博多,也不是江户,而是骏府。看看清水港中林立的帆桅,就不难发现这一点。由于海外贸易的朱印状由骏府颁发,所以这也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很多人都说,人从江户来到骏府,就如同来到了海外,南蛮人和中国人逡巡于大街小巷,骏府已经初具了国际贸易都市的雏形。市民们住在新规划的市区,再也不用担心洪水的侵袭。骏府的税賦也比其他地区要低许多。对庶民们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天堂。对二郎三郎来说,这里就是最接近于他梦想中的“公界”的城市。必须要让赖宣成为骏府名副其实的城主。只有这样,骏府城才能和箱根山一起,遏制住江户的咽喉。二郎三郎没有把弥八郎的话当做单纯的威胁,那一定是秀忠的真实想法。弥八郎只是以自己的方式说了出来而已。这其实也是给二郎三郎的一个警告。

在三岛附近有一个叫泉头的地方。在《骏府记》中,泉头被描述了“山水佳丽之地”。二郎三郎曾数次视察泉头,并决定将来要在此隐居。他命风魔挑选一处隐秘之地,筑了一座小城。秀忠和弥八郎当然察觉了此事。十二月十八日,土井利胜紧急赶到骏府,向二郎三郎提出,希望由幕府来负责泉头行宫的建设。二郎三郎拒绝了对方的请求。
在骏州田中志太郡一色村,住着一个叫良知物右卫门的人,他是当地的一名地主。良知一家,有个世代相传的规矩。凡是良知家子弟,必须以务农为生。如有出仕者,立刻从家族中除名。一色村距二郎三郎常去打猎的日中城,仅有数里。从清水乘船至田中,上岸后行不多远便是良知家。二郎三郎途径此处时,经常在良知家休息,有时还会留宿一夜。
良知家的主人物右卫门,性格淡泊,与二郎三郎甚是相投。有一日,物右卫门在山间捉了些泥瞅,他忽然想让大御所也尝一尝鲜,便带着泥鍬。步行十几里去了骏府城。可他忘了给装泥鍬的罐子盖盖子,到了骏府后才发现,泥鍬已经没剩了几只了。

在一番大笑之后,二郎三郎设酒款待了物右卫门,然后又以金相赠。喝得大醉的物右卫门回家时,不小心摔进了安信川。人无恙,但金子全部失落。后来二郎三郎听说了这件事,大笑后给物右卫门起了个外号——“粗心的物右卫门”。就是这个良知家,在元和二年(一六一六年)正月二十一日,和二郎三郎发生了重大的干系。
这一天,二郎三郎带着赖房和赖宣去田中打猎。和往常一样,他们坐船出发,在良知家附近上了岸。在九天前的五月十二日,在良知家中发生了一件事。清早,物右卫门的妻子开门扫地时,发现门前倒着一个人。此人是一名上了年纪的武士,看装束,应该有一定的地位。老年武士负了伤,从右肩直达前胸的刀伤,可能已经伤及了肺部。他自己手中也握着刀,刀刃上血迹斑斑。听妻子说了此事之后,物右卫门赶到了前门处。此时伤者恰好睁开了眼睛,虚弱地说道:“我还有个同伴……”四下一找,发现有个年轻人倒在附近,已经死去多时。满身的伤痕,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物又卫门赶快派人要去请医生。
“不必了。”伤者坚决拒绝之后,挣扎着爬起身来,拔刀准备切腹自尽。请来医生,就需要报官。官府如果进行调查,可能会给武士的家主带来麻烦。物右卫门只得亲自为老武士包扎了伤口。可能是因为年轻时打下的基础很好,三天后,老武士就退了烧,五天后就可以简单进食了。到了昨天,他终于可以下床,在物右卫门家中慢慢地走动了。听说大御所要来,女主人来到老武士的房间,告诉他千万不要出门,留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听着女主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老武士立刻翻身坐起,完全不像一个负了重伤的人。他把被褥摆成有人睡在其中的形状,然后翻越上屋顶,迅速地消失不见了。
老武士在房顶的一处飞快地换上了一身青色的忍者装束,然后又取出了一支暗藏在屋顶的铁铳。老忍者伏在屋顶,架好了铁铳。大御所今天骑了马,看来心情不错。近来,比起骑马,他更多时候都选择乘辇。物右卫门上前,接过缰绳。为大御所带住了马。时间还很充足。老武士有条不紊地点燃火绳,装填好火药,然后开始瞄准。他的目标不是大御所本人,而是良知家前面一棵松树的树根。
老武士名叫野本典膳,是柳生家的老家臣。典膳不但是新阴流的高手,他还跟随伊贺学习过忍术,在射击方面,更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典膳为了向南蛮人学习火铳技术,先后去了长崎和博多。许多年,他都未曾返回家乡。这次匆忙回乡,是因为柳生门来信说,柳生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在再次暗杀二郎三郎失败之后,秀忠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他把全部怒火都转向了宗矩。宗矩切腹,柳生改易。这是秀忠做出的判决。在最后时刻,宗矩提出了最后的请求:“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发动柳生家的全部力量,去杀死大御所,如果再一次失败,甘愿领受责罚。”宗矩以自己的首级和柳生家的存续为赌注,向二郎三郎发起了最后的攻击,他手中的王牌就是典膳。典膳在和宗矩以及伊贺的首领策划许久之后,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了物右卫门家。他命人将自己砍伤,如果良知家的人发现的晚了,这样的伤势足以让典膳送命。

二郎三郎一行,不紧不慢地走向良知家的门前。典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他的目标并不是二郎三郎,因为距离较远,所以直接命中二郎三郎的可能性较低,如果使用远程火铳,虽然射中的可能性会有所提高,但典膳本人也难逃一劫。在典膳的计划中,并没有牺牲自己的内容。这次的刺杀计划,实际上被分成了三个阶段。不如此,则很难伤害到有绝世高手保护的二郎三郎。在第二、三阶段中,典膳还有任务。因此,他不能死在这里。
在第一阶段中,只要让二郎三郎受伤,就算达到了目的。典膳也可以借着二郎三郎负伤,一行人陷入混乱的时候逃走。典膳在他现在正瞄准的松树附近,埋下了大量的地雷。只要射中埋在松树下的火药桶,地雷就会被引爆。也就是说,这次袭击不再是以往的点式攻击,而是面式攻击。面式攻击,当然要比点式攻的成功率大很多。而典膳则要趁乱逃入田中城。在那里,将实施第二阶段的攻击。二郎三郎一行越走越近。二郎三郎的马经过松树的那一刻,就是典膳开火的时候。
最先对将要发生的爆炸有所察觉的,是二郎三郎的坐骑。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曾有一群山羊被赶进了雷区探路,结果,山羊们没有触发一颗地雷,安全地穿过了危险区域。这个故事听上去令人很难以置信,但动物们的确能够凭感觉,避过一些危险。二郎三郎的坐骑说什么也不愿意靠近松树。站在马的右侧,牵住缰绳的物右卫门,见无法让马安静下来,便换到了马的左侧。爆炸声响起,夹在爆发点和二郎三郎之间的物右卫门,被冲击波撞向马体。长年的劳作,使得物右卫门拥有一副非常结实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掀起了二郎三郎跨在马蹬里的右腿,一掀之下,二郎三郎倒向了马体的右侧。
爆炸时飞出的铅弹,大部分都被马体和物右卫门挡住,二郎三郎几乎没有负什么伤,只是最靠近爆炸点的左腿上中了两颗。二郎三郎身后的六郎,立刻背起二郎三郎,以鬼魅般的速度,逃离了现场。风斋以同样的速度,紧紧地护住了二郎三郎的身后。六郎在爆炸前的一瞬间,隐约听到了一声铳响。他一边逃,一边四处搜寻。很快,六郎便发现,良知家屋顶上趴着一个青色的身影。
“在那里!”很多风魔在听到六郎的声音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发现了典膳。但他们未能冲上去追捕,因为第二波爆炸发生了。埋在地下的地雷大面积地被引爆,风魔和护卫们伤亡惨重。赖房和赖宣在六郎背着二郎三郎逃走的时候,下意识地打马跟了上来。这个动作使二人幸免遇难。六郎和风斋把二郎三郎压在身下,再向良知家一看,发现典膳已经不见了。典膳是在换了一身侍卫的装束之后,大大方方地经后门离开的。
六郎和风斋把二郎三郎背进良知家,为他处理了一下伤口。二郎三郎中了两发铅弹,一发贯通,一发留在了大腿深处。如果是贯通伤,一般不会化脓,恢复也很快。但弹丸如果留在体内,则有些麻烦。首先要取出弹丸。这样的手术,是外行无法完成的,不幸的是,这次打猎没有医生随行。其余的伤员也接受了临时性的治疗。二郎三郎向骏府的片山宗哲派出了信使。良知家也被彻底搜查了一遍,此时发现,那个负伤的老武士不见了。
“真不能相信。负了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能走动……”物右卫门的儿子,听到消息后说道。六郎确信,那名老武士就是刺客。物右卫门身中八颗铅弹,重伤垂死。        
“他都是为我。如果没有他挡住那些铅弹,现在要死的人将会是我。”二郎三郎说道。刺客曾在良知家长时间停留,再看看他使用火药的手段,一行人决定离开此处,迅速进入田中城。二郎三郎的精神很不错。突然遭到这样一次地狱式的袭击,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与生俱来的活力,又回到了二郎三郎的身上。进入田中城之后,二郎三郎依然十分兴奋。间歇性的疼痛,令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紧张感。
“城内发现异常了吗?”
“每一处都检查过了,至少应该没有发生爆炸的危险。”六郎答道。
“刺客呢?”
“很遗憾,因为担心有危险。”六郎担心派出大量人手追刺客时,会有别的刺客趁虚而入。
“那人的手段很高明啊。
“应该是南蛮人的技术,火药本身可能也来自南蛮,性能非常不错。”
“不会是基督徒吧?
“不会,应该还是柳生,从逃跑的方式上来看。”六郎忽然有一个感觉,刺客应该还在附近,这是在和柳生争斗的十五年中,养成的一种直觉。
傍晚时分,医师片山宗哲带着一名弟子,从骏府赶到。宗哲立刻为二郎三郎实施了手术,在没有麻醉剂的那个年代,手术的疼痛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宗哲为此开了止痛的药方,命弟子去配药。弟子取来药钵,在宗哲的面前调配,他趁人不备,将一样东西混入了药中。
二郎三郎继承了家康的一个习惯——讨厌吃药,这个习惯在此时又救了他一命。二郎三郎应宗哲之命,喝下了止痛药。但出于对药物的厌恶感,他喝了一半之后,把另一半倒在了衣服上。药效在三十分钟之后发作。胃部的剧痛把二郎三郎从睡眠中惊醒。六郎先是反复让二郎三郎大量饮水、呕吐。按今天的说法,就是洗胃。然后又命人唤来片山宗哲。
飞奔赶来的宗哲大为惊愕。调查了呕吐物后,他发现其中混有砒霜。宗哲如此禀告之后,又调配了解毒剂,但二郎三郎再也不肯喝宗哲的药了。二郎三郎服用了风斋携带的风魔独门解毒药。服用解药之后,虽然疼痛止住了,但因为长时间的疼痛和呕吐,二郎三郎的心脏出现了异常。宗哲诊断之后,讲出了所需的药物,风斋从风魔的常备药中找出相近的药物,让二郎三郎服下。
此时二郎三郎依然宽容地让宗哲为自己做了诊断。宗矩平素的忠诚心,精湛的医术以及最后时刻弟子的失踪,救了他的性命。宗哲的弟子在二郎三郎入睡后就消失了。七名风魔高手出城搜寻之后,只带回了他的尸体。发现尸体的地点距田中城大约两公里。致命伤是胸腹间的刀伤,凶手除此之外,没有忘记对他补刀。六郎检查了刀伤之后,立刻分辨出,凶手是柳生。
“柳生门中竟然有用火药的高手!”伊贺门中虽然也有用火药的高手,但六郎熟识他们的习惯,因此六郎很清楚凶手用的不是伊贺忍者的手段。六郎判断,应该是柳生或伊贺门下的人。从南蛮人处学到了他们的技术之后,最近才回到了柳生或者伊贺门。
“刺客应该还在附近,我有感觉。”风斋说道。六郎看了一眼风斋。其实,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虽然说不出具体理由,但他也切实地感到了这一点。
“地雷、毒药,他下面还会用什么手段呢?”
“以前咱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用火药的高手。”风斋的意思是敌人还会使用火药。”六郎点了点头:“他会怎么干呢?”
“不好说。”二人陷入了沉默,他们在思索各种使用火药攻击的方法。经过检查,田中城里并未发现爆炸物。所以按常理考虑,敌人的下一轮攻击,会发生在回骏府的路上。但忍术的精髓就是——让自己的行动,永远都要出乎敌人的意料。野本典膳果然来了,而且是在晚上八时左右,大大方方地走进了警戒线。在这个时间,大多数的护卫们都没有入睡,因此大家在心情上多少有些放松。典膳一点也不担心。即便碰到护卫,凭借着自己高超的剑术,完全可以在对方出声示警前将其斩杀,哪怕对方是风魔。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典膳的面前。典膳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多造杀戮。但接下来典膳心中一凛,对手摆出了一个“左入身”的架势。凭感觉,典膳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手。同时典膳扫了一眼身后,那里蹲着一个人,应该是一名难缠的忍者。正面的人,当然就是六郎。
“柳生家的,把你的南蛮火药术使出来给我们看看吧。”不用六郎提醒,典膳已经把手探入囊中,握住一颗炸弹。和日本的炸弹不同,这颗炸弹不用拉导火索,只要受到撞击就会爆炸。典膳认为,敌人肯定不清楚这一点,自己正好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典膳想错了,六郎虽然不清楚炸弹的性能,但他在典膳亮出炸弹的一瞬间,就凭直觉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时间打出手印,六郎猛地向典膳一挥手,然后大喝一声:“嘿!”不动金缚术!典膳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之前,他手中的炸弹先落向了地面。六郎飞快地将身体趴向地面,风斋见状,也和六郎做出了同样的反应。炸弹在典膳的身体下面炸开了。典膳被炸得粉身碎骨。二郎三郎觉得胸部和胃部的疼痛缓解了一些,他决定要返回骏府。常驻骏府的各地大名,现在都云集在田中城里。
当二郎三郎听说物右卫门已经脱离了危险的时候,坚持要去良知家探望他。物右卫门真是不死之身,中了那么多的铅弹,他依然醒了过来。当他躺在床上,和同样躺在辇上的二郎三郎见面之后,物右卫门甚至没忘记向二郎三郎笑了一笑。
“你的命可真硬,物右卫门。”二郎三郎发出了一声感叹。“我有点事要拜托你,伤好了之后,来城里一趟。”

一月二十四日,二郎三郎回到了骏府城。从田中回骏府的途中,大名们带着各自的家臣,把座驾围了个水泄不通。六郎和风斋原本也不太担心。只要对手不是傻子,恐怕不会在这段路途中设伏。现在更令人担心的是二郎三郎的病情。去良知家探望物右卫门时,二郎三郎的精神很不错。但快到骏府城时,病情突然恶化,二郎三郎陷入了昏迷。
风在吟唱。风声唤醒了二郎三郎尘封已久的回忆。在卖身于行脚僧,流浪在乡间的时候,风是二郎三郎不离不弃的朋友。在当野武士的青年时代,在一向宗起义转战于各地的时候,风也一直陪伴着他。
只有在做家康的影武士的那几年,风好像远离了二郎三郎。而那段日子,二郎三郎失去了自由,终日里委靡不振。简直不堪回首。在家康去世,二郎三郎开始假扮他的时候,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或许,对二郎三郎来说,风,就象征着自由。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伴随着风的呼啸,在二郎三郎脑海中一一闪过。自己活出了滋味。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度过一生的,但自己活得很有滋味。尽管扮演家康的十五年,终日里紧紧张张,心力交瘁,但很有趣,很刺激,以至于自己回想起来,都有些头晕目眩。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干得不错,二郎三郎甚至想要夸奖夸奖自己。自己不是信长,也不是家康,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常人。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有遗憾了。要说遗憾,丰臣家的灭亡,可能算是一个遗憾。但灭亡的原因,并非自己的失策或是懈怠,而是丰臣家自身,失去了坚持下去的欲望。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在人生的最后十五年里,自己甚至有了心爱的女人和孩子。幸运,幸运得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风依然在吟唱。二郎三郎突然睁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依然在吟唱。
“我这是在哪儿?”二郎三郎茫然地想到,“是那个世界吧,原来那个世界里也有风啊。”这时耳旁响起了一个女声。
“影武者。”
“是阿梶。”二郎三郎笑了一下。阿梶的叫声有些像二人亲热时的娇呼,但又不太像,听上去更像是悲鸣。
“她在叫唤什么呢?那么大的声音。”二郎三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阿梶夫人在哭,赖房和赖宣也一耸一耸地在抽泣。二郎三郎的心里很满足:“有人在真心地为我哭。”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一碗药飞快地倒进了二郎三郎的嘴里。看这份麻利劲儿,肯定是六郎。
“六郎。”二郎三郎终于说岀了醒后的第一句话:“风在响。”
“这两天一直在刮大风。”六郎的声音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我这一辈子,好像一直在刮风。”阿梶夫人用力握住了二郎三郎的手。
“一醒过来,就看见了你,我很幸福。”阿梶夫人闻声,忍不住开始放声哭泣。二郎三郎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很意外,他看到了秀忠的脸,面色铁青。还有本多弥八郎、正纯父子,土井利胜也在,医生半井驴庵和片山宗哲侍立在一旁。半井驴庵上前一步:“失礼了。”说完,他开始为二郎三郎诊脉,风斋寸步不离地紧跟在驴庵的身后。
“我睡了几天?”
“今天是二月三日。”风斋说道。二郎三郎已经昏迷了九天。
“九天啊。”二郎三郎一边面带嘲讽地望向秀忠,一边说:“这一下,你该放心了吧。”
“您说什么呢。”秀忠一瞬间脸色变得通红,随后又恢复成铁青色。
“你手下就没别人了吗?柳生不行,没一回成功过。”秀忠的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即使二郎三郎不提,他也为柳生的又一次失败而恼怒不已。
“赖房和赖宣就拜托你了,誓约书在一个可靠的人手里,如果你违约,他就会公诸于天下,忠辉那时不会坐视不理,别忘了那二百万两银子。”二郎三郎发起生命中的最后一击。

二郎三郎把誓约书交给了曼殊院的良恕法亲王。良恕法亲王是智仁亲王的兄长。秀忠完全不知道二人间的关系,所以,二郎三郎才放心地把誓约书交给了良恕法亲王。秀忠额上青筋暴露,但在这个场合,他无法出言反击。只能随声敷衍:“您不用担心。”
秀忠没有返回江户,他在西之丸住了下来。明显是在坐等二郎三郎的死期。或者,他也可能是在担心,二郎三郎临死前会布下针对自己的手段。但有意思的是,二郎三郎迟迟不肯咽气。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进入了三月。
在二俣的岛左近家,那棵樱树上已经开满了花朵。虽然只是半开,但离漫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这一天,岛左近站在树下,看着弟弟给树枝做支架。岛左近心中一片凄凉。今年,自己原本打算迎来二郎三郎,与风斋、风魔小太郎、六郎一起一边赏花,一边共谋一醉。当然,还有阿梶夫人。可是,二郎三郎现在却已经来日无多。到了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还是没有躲过秀忠的毒手。
对岛左近而言,二郎三郎是挚友,也是同志,还是恩人。是他在假扮家康的十五年中,始终不改其志。是他保护了丰臣家十五年。现在,这位友人没来得及看一眼这棵树上的鲜花,就要离自己而去。岛左近无法容忍发生这样的事。既然他来不了,就把花运过去。
“原谅我吧!”对大樱树默念了一声之后,岛左近挥起了手中的长刀。一根、两根、三根……几乎没有伤到花朵,岛左近就斩下了五根粗壮的树枝。当天,树枝就被装船运到了骏府。在骏府经园丁整理,五根粗壮的树枝,在第二天清晨,被搬进了二郎三郎的寝室。如朝阳般灿烂的花朵,给寝室平添了几分山野的气息。二郎三郎狂喜。遣散左右,酒宴开始了。

一阵清风拂过树枝,一片花瓣落入杯中。二郎三郎有些恍惚地看着花瓣,心中满足得想要哭泣。终于,自己看到了二俣的樱花!在花下,和心心相印的人们,可以一起举杯!岛左近、风斋、小太郎、六郎,还有阿梶。夫复何求!运来时半开的花朵,现在已经开了八分。很快,它们就会漫开,然后随风飘落尘埃吧。现在,刮进房间的阵风,已经吹得花瓣落英缤纷。
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都担心自己一开口,这美得像梦一般的情景,也会随风飘去。而且,房间里的六个人,经过十余年的共同战斗,现在已经不必开口,就可以知晓别人的心意。忽然,六郎发出了一声哭泣。众人同时用温柔的目光望向六郎。
“他到底还年轻。”众人的目光仿佛在这样叹息。确实,在座众人,除了阿梶,最年轻的就是六郎了。六郎满怀着歉意,举杯一饮而尽。阿梶夫人为他倒满酒又为众人都添了一遍酒之后,回到了二郎三郎的身边。二郎三郎接过酒壶,为阿梶夫人也斟满了一杯。又有一片花瓣飘入杯中。阿梶夫人看着花瓣,轻轻叹息了一声:“真幸福……”
“我也是。”二郎三郎也同样轻叹了一声,然后有些羞涩地巡视了众人一周。岛左近、风斋、小太郎,还有六郎,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四人和他们有着完全一样的感受。清风掠过,花瓣飞舞。房中的五男一女,不停地推杯换盏,好像永远也不打算停下来。

二郎三郎死于元和二年(一六一六年)四月十七日上午十时,那正是漫山翠绿的时节。遗体被运往久能山时,突然天降大雨。本多正纯应二郎三郎的遗命,把一百二十五万两白银藏于久能山中。钥匙被交给了良知物右卫门。二郎三郎另有遗命,只有六郎亲口提出要求时,物右卫门才能交出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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