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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西域名士

[录入] 郎红浣《剑胆诗魂》(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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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十 章

  宾馆内烛影摇红,窗棂的糊纸透着二个人影。
  争执声晋,夹杂着笑声。
  南拜在气粗心燥的吼,莫凌云在得意的笑。
  南拜为人虽然粗鲁,可是不愧硬汉子实心肠,他就是看不惯阴险小人,眼瞅莫贼满面得
意,气不过火杂杂地问:“你不怕他杀了庞盖和秋痕回头来找你。”
  莫贼笑道:“你是自作聪明,说!他找我干嘛?我又不胡说,玉簪儿弄成废人也不干我
的事,找我根本没有理申。”
  这可以不说,但是我不妨告诉你,他柳纪翠此去保管无望生还,不过庞盖、水秋痕也不
能活得太久。
  纪翠被害,傅家人必出复仇,他们家高明人太多,庞盖水秋痕终须毁灭,这很容易想得
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报还一报,好教他们全跳不出我如来佛掌中五行……”
  他又要大笑,南拜急忙抢着道:“别高兴,我所料的完全跟你不一样,纪翠必然成功,
回来一定找你,谁把玉簪儿送上巫山?这你要知罪。
  再说你对他也还没有讲明白玉簪儿弄威残废,反而恭维说她天姿国色美貌风流,岂不是
撒谎欺骗?这你也得认帐。”
  莫贼笑道:“你的想法也许对,可是你却没有看清楚姓柳的有一颗好心。对付好心人我
大有办法,跪下去碰两下响头,眼泪鼻涕的来一阵哀求哭告。
  当然我有我的一篇话圆场,靠得住满天云雾全消,不花一文钱,不费一分气力,这种生
意有什么做不得?”
  南拜牙痒痒的问:“你怎么知道他好心?”
  莫贼笑道:“他刚才为什么不杀我?因为我失去了抵抗能力。他听见我劝你剪除他居然
不记恨。临走到底还是为我解了点穴,这是多好的良心……”
  莫贼话说得有理非笑不可,南拜万分捺纳不住,只好告辞。
  他乘夜下山竟奔太原府,不久果然回去大金川。
  纪翠念念不忘黛妹妹,有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走在路上,他忽然有偶预感,感应黛
妹妹大病缠身。
  感应两个字好像很神秘,假使你不把它看作神,那就不过是思想,思想不能没有理由,
有理由便叫做理想,合乎情近乎理的念头,姑妄信之为神的启示亦无不可。
  他柳纪翠想:玉簪儿属意於他,不惜腼覥求助出林莺,这可见她用情多么深切,决不是
水秋痕胡说八道所能说服,那就必是用强硬方法制服她。
  水秋痕他可能不择手段,她玉簪儿可能饱受摧残,至少她是被劫掠绑架,至少她粉碎了
一颗芳心,过了这许多日子她还能不病?病倒是可以藉辞拒婚庞盖,她不会死,当然她晓得
他柳纪翠早晚必来救人……
  又想:病人不宜起旱,哈密路也难行,救得人放舟下游,轻舟下巫峡,两日夜有望能到
鄱阳湖,翡翠港思潜别墅老家总还有人看守,上那儿去小住疗病岂不大佳……
  又想:上巫山先谒妙用真人祠,真人千古有情人,她该可怜可怜柳纪翠,倘蒙神助何惧
通天金龙……
  人到危急时都会祷佛求神,柳纪翠却也未能免俗,他想着不觉向天顶礼默祝。 
  关於巫山神女的神话太多,巫山、云雨、高唐、阳台这些字粒全是他的典故。
  根据宋玉高唐赋,她该是一位悯人悲天非常可人的女神,自荐枕席,抑佛所说以色身布
施,能仁能勇,大雄大力,后代人却把她比作吸血鬼打闷棍剥猪罗野鸡,那实在未免有渎尊
神。 
  巫山位在湖北巴东县西,与四川巫山县接界,山,上穿云汉,下插江中,壁立千仞,山
至奇者也。
  所谓十二峰,计有朝云、净坛,上升、圣泉、集仙、起云、登龙、望霞、聚鹤、栖凤、
翠屏、松峦。
  十二峰隐约云表盖不可悉见,善游者见其七八。
  朝云峰或称神女峰,尤其纤秀瑰丽。那儿有庙,庙曰朝云,系当年楚王为神女立庙原题
名。
  庙并不大,也没有人看管。
  这一天暮夜庙里住下了柳纪翠,山半他先朝凝真观,谒妙用真人祠,现在又到了这地方,
什么供品都没带,带来的只有一瓣心香,爬倒拜坛上掬诚祷祝。他的口占祝文竟是一篇大好
文章,念念有词膜拜不起。
  蓦闻檐际有人失笑,响如凤鸣龙吟!
  身在山贼巢穴怎敢怠慢?火速跳起来掣背上负剑备战。
  庙隘夜深,星斗不漏,却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惊疑问风吹缮动,异香沁脾,紧接着人在讲话:“孩子,跪下,听我说……”
  女人的声音,纪翠心坎上浮出一字“神”,不由不扔掉剑屈膝。
  神又说:“小孩子好心胆气大佳,我欢喜帮忙。你所要救的胡绮黛姑娘,缠身冤孽一息
仅存,乃姊无良把她弄成残废。且喜姑娘孤标劲节感动天心,神龛内我为她留下了药,功参
造化起死回生。
  见着她时紧记着先教她吞下一粒夺命金丹护心保命,救她下船再进一整服猛剂神方,必
须整服不可减少,少则蛊毒不能尽除遗患无穷。
  她身上有三处筋络被割断,筋断两缩可以缸裹调和的药末熨热敷抹严加包扎,药引筋舒
两头相续,药比鸾胶譬如续弦不足为虑。足跛不过腿骨脱臼治之易易,你於医术何至一无所
知?
  姑娘人虽成疯灵性未泯,昨宵自以碎碗毁容,殊堪矜惜。盒中白獭髓帝王家合创妙品,
可望还她美玉无瑕。
  骨肉相残,宿生果报,但思此理莫生叹恨,诸相非相诸法非法,运尔智慧解刃释冤。庞
盖屠人无数大伤天和,可杀之为舟行商旅除害,唯念顽石尚能点头,斯人或可感化。
  明晨你登圣泉峰以礼拜山,晓以利害示以大罗神剑玄功,使之悔惧留他一线生机,其余
从恶下愚,劝免向善,勿得残杀。孩子,好自为之,他日好相见也。”
  语罢神殿上忽然大放光明。
  纪翠诚惶诚恐举目,觑案前屹立着一位道姑,满脸笑容,手中扬着一枝宝剑,光自剑生
  寒气袭人,她竟是千手准提老菩萨胡吹花。
  纪翠喜极跽行近前。
  吹花道:“使我的剑明天可胜通天金龙,孩子,再见。”
  案上放下剑,剑光乍饮,一声长啸,万象俱寂。
  胡吹花走了,纪翠还是要大拜八拜才敢起来。起来慌不迭夜行百宝囊中摸出火摺子,—
晃亮火苗先取案头宝剑。
  剑特沉特巨,隐约闪烁着龙纹,认得正是燕惕燕大爷常用的巨阙剑,千古神物,人间至
宝。
  柳爷捧剑喜极狂笑,心念巨阙剑天下无敌,千手准提老菩萨躬临相助,柳纪翠还怕谁来
 ?
  打斗必须有自信心,举念必胜,精力倍生,於是他再去神龛检点灵药,且喜盒儿罐儿还
不累赘,一口气全给收到怀中。
  扎紧腰间大带,背上两枝宝剑交叉,结束停当,就拜坛上盘腿打坐养神。天色初明拜别
神龛上路,晓风送人人在云中行。
  要找圣泉峰,却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卯末辰初晓日破雾,望前面隔涧有一簇竹屋茅房。这裏没有伏路小喽罗,远处来了一堆
像缆户一般打扮的丑恶汉子。
  瞅着这些人柳爷立刻明白,料得他们明作山下船夫,暗是山寨草寇,顺手牵羊,择肥而
噬,这算盘打得确也不错。
  想着他很好笑,那边就有人哼暍起来:“要得,乖乖……”
  柳爷不让他胡说,亮声儿叫着:“你们听着,我叫柳纪翠,京都来,要见你们庞大王爷
讲话。”
  贼人大笑:“老子饿得正慌,烤了你吃一顿再说。”
  他们分两边包抄合围,笑着骂着一拥而上,那样子可像煞了一群乌鸦。
  柳纪翠估量他们不过二三十人,,等他们围近了,他才又道:“你们一定要找麻烦……”
  话声未绝,贼手争进。
  柳爷抖动两条臂膊,底下一双腿连环扫荡,他也只转了两个身,前后左右就全躺满了贼。
  山陡雪地滑,有的滚堕崖下,大概总不能活。
  有的爬起来,往竹屋飞跑。
  柳爷乾脆叉上手,站住不动。
  这会见没有贼再敢笑骂,柳纪翠倒是落个耳朵裹清闲。
  耽搁的时间不太短,竹屋茅房裹涌出百十来个伟丈夫。
  他们不像那些冒充牵缆夫那么褴褛,一小半穿着快靴青袴蜀锦袄软扑头,手中一色齐眉
铁棍。其余全是弓箭手,大青布裤褂绑腿麻鞋。
  斜坡上这些人夹道散开,最后出现了通天金龙庞盖。
  好一条黑凛凛大汉,披红挂绿,鸡群鹤立。总而言之一句话特别高大轩昂,但模样儿却
有似城隍庙裹看管血池的五花邓将军。
  柳爷远向着他打躬,三度长揖到地,算是尽了拜山礼貌,然后拔步前进。
  他向前走,庞盖也向前走,彼此走到隔涧相望。
  柳爷刚要客套,庞盖猛的咆哮着抢先:“你就是柳纪翠,由北京来救玉簪儿?不错,她
在咱这儿,咱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救她。
  水秋痕来过,他说你很了不起,咱要不是因为要会你,就也不会收留下这残废的玉簪儿
了。
  来,可怜的小后生,闯过一百枝雕翎,接斗五十条齐眉棍,咱再陪你玩几手儿。咱败拱
手还人,你败纳下性命。这裹没有慈悲,咱的浑名叫饮血夜叉,来到圣泉峰你悔之嫌迟。”
  他讲话仿佛打雷,讲完了再来个哈哈大笑,山鸣谷响声震云霄,可是话讲得有条理颇不
含糊。
  纪翠细察庞盖不是浑人,猛记起千手准提老菩萨吩咐过:“顽石尚能点头,斯人或可感
化。”
  心动善生,他就不肯不教而诛,沉口气拱拱手答话:“庞头领,请听我说,江湖上称好
汉论英雄,讲究的是济困扶危,锄强培弱。
  绿林道占山为王,举义旗替天行道,杀奸官除污吏,存孝子保忠臣,却也不失为草莽豪
杰。
  你庞头领横行三峡,背理逆天,洗掠商旅,残害善良,甚至屠人食肉,啖人心饮人血,
禽兽行为,天怒人怨,如果不知觉悟,只恐你末日临头。
  柳纪翠奉千手准提老菩萨慈命,来此劝你改过向善,愿赠十万贯金珠,助你率部下儿郎
前往新疆垦荒牧畜立业成家……”
  柳爷话也没讲完,庞盖显然听得不耐烦,冷飕飕点头狞笑,摆摆手截住人家话脚,龇牙
裂嘴的道:“十万贯金珠呢?拿来呀!”
  柳爷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只要你跟我走一趟哈密。”
  庞盖大笑道:“孩子,算了吧!老子并不是傻瓜,跟你去哈密?你是妄想。过来,闯箭
林,斗铁棍,战老子三百回合,胜得老子铁棒由你怎么办,胜不了老子先烹玉簪儿,再宰你
王八羔子剖心下酒。天堂有路,地狱无门,你也总是自作孽。来,过来。”
  他轻薄地耸着肩。
  柳爷并不生气,明晓得善罢不得嘛,笑笑道:“好,你打点着啦!”
  庞盖扭回头大叫:“一次梆子响孩儿们准备,二响放箭,三响停射。”
  传了余,他退回竹屋面前一把大交椅上坐下。那裹右人侍候着酒,猛喝三大碗酒摔下碗,
梆子跟着雨点似的响了起来,一百个弓箭手立刻分登崖壁。
  柳爷这边还是不慌不忙,他先留心打量贼人那边地形像个大元宝凹字形,两边崖壁分张,
当中是个旷场,场前后仍留斜坡,后坡斜接竹屋,前坡直透涧边。
  阵殊险恶,箭大难防,柳爷练过金钟罩的内功,倒是不一定怕箭,但认为假使让一枝箭
射到身上,那就算折辱了千手准提门墙。
  他伸手褪下层上黑缎子披风,撕作两半,两只手分持一片,大喝一声:“柳爷到!”
  拧身一跳,燕剪掠波飞止这边涧沿,风顿荷花摇不定,两片黑披风好似大皂雕振翅待翔。
  梆子二次响,弦鸣壁上箭下如蝗。
  柳爷蜻蜒点水飞,两片黑披风展开两朵乌云,遮天卷地风响呼呼,出箭林回箭林三番进
退,蓦尔鹞子翻身跃入高空,恰好底下梆子三次响过,椰爷入堕旷场中,叉手不离方寸,脸
泛笑容。
  庞盖怒吼:“众头领上。”
  喊声暴起,群棍并进。
  柳爷弃披风掣背后巨阙剑大显神威,剑翻腾雷电并发,廻旋搏击风雨四合,只听得一连
串铿铿锵锵声响,五十枝铁棍都只剩下半截鼓槌,群贼惊逃。
  庞盖挟铁棒突下迎敌。
  柳爷收剑却立,笑笑道:“庞头领,你都看见了,还要怎么样呢?好好接受我的劝告,
化干戈为玉帛,替你想未必不是便宜。”
  庞盖道:“留下宝剑,咱还你玉簪儿。”
  柳爷笑:“那恐忙办不……” 
  “到”没讲出口,冷不防庞贼棒扫下腿……
  庞盖扫堂棒竭尽平生气力,假使被他扫着的话,铁打金刚铜浇罗汉也怕吃不消。
  可是他狠极,柳爷还他快极。
  柳爷明知贼必有毒招,靴底下早作打算,棒到人腾,若合符节。扁抡巨阙剑,横拍贼脊
梁,却也使了猛劲儿。
  贼受剑颠越,支棒柱地,地陷土崩。
  柳爷大叫:“庞兄及早回头……”
  贼虎跳翻身,棒起山东大擂,他的铁棒足有酒杯粗细,柳爷宝剑也就有了戒心。
  棒临头上,剑作虚拦,诀引剑出,步破连环。 
  庞贼强同唬虎,柳爷捷比灵猴,搭上手冲错两三个回合,柳爷这才展开了大罗神剑。俄
而人剑合一,恍见千百亿化身。
  庞贼神摇目眩,舞棒旋转迎招,前遮后垮,此盖彼张,剑来无形,急如风雨,嗟咄之间
身上连中数剑。
  柳爷剑下留情,点到便罢。
  虽然庞贼已闹得肤如刻划,遍体鳞伤。
  酣斗中柳爷窥破贼技垂穷,一再喝贼弃棒投降,无耐贼怙恶仍图侥幸。
  看看斗过了卅回合,贼殆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柳爷情切救人不堪恋战,一声长啸让开贼一着棒打灵霄,棒陷地未起,人跨棒进招,手
举剑落,斩断贼碗来大一条右臂膊。
  贼坐倒地下,伸左手抓土止血,昂着头大呼:“柳纪翠真英雄,庞盖服矣,大家听他的
吩咐啦……”
  叫的声音还是那么亮,而且竟是面不改色。
  柳爷这就又动了妇人之仁,再一看坡前坡下爬满了五十员使棍的头目一百名弓箭手,他
心中就更难受。
  胳膊窝裏夹起剑,八宝囊中摸出他自己带来的一包极品金创药,走近庞盖身前,突的
下去,轻轻道:“庞兄,莫怪小弟……”
  庞盖蒲扇大的巨灵掌又是土又是血,猛拍在纪翠肩胛上大笑:“不怪,不怪,怪我庞盖
学艺不精。” 
  柳爷垂着眼帘道:“我很后侮……”
  庞盖笑道:“老实讲,我要胜了你你就不能活,你不杀我已经了不起了,还要怎么样?
别管我,你办你的去,华姑娘人在竹屋后面阁楼上,可是,她恐怕不中用了……”
  柳爷道:“我有仙丹救她,这给你,也是顶难得的……”
  递给人家手中一油纸包药,他跟着站起身。
  庞盖叫:“来四个人帮柳爷的忙。”
  那边过来四个人,跪倒磕头。
  柳爷摆手说:“我要一位领我去见病人,再请一位即速下山找我的小船,船头择有一面
杨柳飞莺镖旗那就是。通知船户准备好,我马上就走。”
  庞盖叫:“你赶快救人要紧,我有的是好船。”
  柳爷翻身随一名叫阿狗的小喽罗走进竹屋,屋倒像不小,有厅有很多厢房。
  他无心细看,来到了小小的阁楼,阿狗便去搬梯子。
  柳爷那裹等得及?一拧身窜上去。
  玉簪儿就睡在楼板上,披头散发,浑身污秽狼藉,人缩做一团,上下衣裤破得七零八落,
双手反剪上了绑,两只小脚缠着铁链。
  柳爷鼻子裏一阵酸,跪下去抽宝剑先给割断绑绳,砍开足镣,轻轻翻转娇躯,瞧她一张
脸肉血模糊,一时肝胆迸裂,忍不住泪涌如泉。
  庞盖对待玉簪儿不能好也无所谓坏,一句话不加理睬。
  阿狗五十来岁人,负责照料她起居饮食,倒是颇有良心。
  无如病人发疯癫,两条瘦臂膊力气非常之大,老头根木无法控制,最后她还要拿破碗片
把一张脸割个稀烂,这就只好趁她入迷时反绑上她的手。
  她每天正午都要晕厥半个时辰,这会儿恰好日正当中,她昏沉得魄游墟墓。
  纪翠搂她膝头上拍唤了半天,可怜她那有一丝儿知觉?纪翠也就只剩了哭的份儿。
  阿狗踏着竹梯子探头,道:“柳爷,你不要哭,姑娘就会回过来的。我阿狗也记不清楚
挨了地多少次好打。
  早晨总还很明白,她说她死不了,非等见你柳爷一面死不甘心,所以我劝她吃一点什么
她都肯勉强……瞧,她在发痉,这是要发疯,快,快灌她两口水……” 
  他递上来一瓦罐水。
  纪翠慌忙怀裏摸出一个金盒子,打开拿出一颗灵药,劈破蜡壳是豆大的赤红丸儿,色如
喷火,流香四溢,果然仙家妙品,炼从八卦炉中,正是阿尔泰山海容老人的救世至宝夺命护
心龙虎金丹。
  柳爷火速擒到口中,托起黛姑娘血淋淋一张脸,用舌尖送进她牙缝,香开七窍,力走丹
田,金丹生玉液,沥沥下咽喉,绾住了一缕芳魂。
  柳爷急急再度给地两口水。 
  姑娘忽然睁大星眸,惨叫一声“哥”,泪随声下。
  柳爷什么话都不能说,下死劲抱紧她直呼:“妹妹……妹妹……”
  这时光却怪爬在楼口的阿狗,他也会以手掩面泣不自胜。
  姑娘呜咽着第一句话:“哥,别难为阿狗……”
  纪翠抢着道:“他是好心人我晓得,我们要带他一同回去江西。”
  娘娘惊叫:“江西?”
  纪翠道:“是,江西星子县有我们的老家,我们两日夜就可以到达。哈密路远你不能去,
你的病必须赶快医治。”
  姑娘闭上眼摇头。
  纪翠吻她爬满虱子头发道:“妹,你放心,你的许多好处感动了千手准提老菩萨亲来救
你,老人家给了仙丹妙药,不让你留下一分病一点创痕……”
  纪翠他好像话赶不及说,一股脑儿一连串倾倒出口。
  姑娘眼睛睁得比灯笼还大,本来她瘦得不成样子,只有眼睛瘦不了,这会儿竟还是那么
有神。 
  姑娘哭:“哥,我怎么当得起……老菩萨世外高人……”
  纪翠道:“我们都是她的孙儿女,她爱我当然也爱你。现在我们预备下船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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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姑娘道:“庞盖呢?妈妈爹和春姐姐呢?你没杀他们?”
  纪翠道:“老菩萨吩咐我留庞盖一线生机改过向善,我斩断他一条臂膊他投降了……”
  咬一下牙齿又说:“水秋痕红娘子饶不得,早晚我找他们为你复仇。”
  姑娘说:“不,哥,我不愿意你这样做,天可怜使我见到你,我满足了,过去的不计较,
你算为我积一分德。”
  纪翠道:“你太好,这以后再谈,我们这就走。”
  阿狗叫:“柳爷,为什么不等为姑娘医好病……”
  纪翠说:“不能,阿狗,你下去等我,我就来。”
  阿狗只得溜下楼梯。一会儿后,纪翠用一张大包袱,把黛姑娘包里严密绑上肩背,扎缚
停当立刻下楼。
  竹屋外面走廊上,庞盖披上了一件罩袍等在那儿送行,掉了右臂膊再不能拱手作揖。他
哈腰伸左手指住桌上排好的三大碗酒说:“庞盖今天败你手中,更无面目见天下英雄好汉,
你走了咱过两三天也就走,茫茫天壤,后会无期,你喝咱三碗酒。”
  江湖上打交道,自信信人是很要紧的事。庞盖先兵后礼,这三碗酒谁敢保证没有毛病?
  然而纪翠毫不踌躇,端起碗一碗又一碗,眨眨眼喝个乾净,一来是胸襟坦荡过人,二来
瞧庞盖不像行诈脚色,三来也实在佩服人家硬汉,身负重伤仍然没事人儿。
  庞盖也是决没想到柳爷有这么漂亮,他感动得拜倒地下说:“柳爷,你的气度、魄力、
武艺、人才无一不使庞盖心折,来生有幸,愿结弟兄。”
  纪翠屈下一条腿还礼说:“莫说来生,可喜今日。宠兄,咱们从此是朋友,患难共之,
祸福同当。我现在带阿狗前往江西,你好歹要等他回来再行离开巫峡,我对你不能没有交
代。”
  他搀庞盖一同起来。
  庞盖很欢喜又像有点伤心,他却也会眼眶儿红红的说:“好吧,兄弟,我听你的吩咐。”
  纪翠翻身对阿狗挥手说:“你赶快下山,我这里和头领暍两碗就来。”
  他虽则心急如火,但还不肯冷落朋友,回散了庞盖三大碗酒,他又恭陪了三碗,这才扔
下碗,拱拱手告辞。
  一声再见,人去如飞,来到山下,看除了他原雇的一叶扁舟之外,庞盖还另外给他派有
一艘快船,船上应有尽有,最难得的还是一箱娘儿们阔绰的衣服鞋袜,有一对中年服侍病人
的本地村妇。
  纪翠十分安慰,拿出一个金锭子辞掉自备轻舟,快船立刻解缆放流,一边教阿狗生火煎
药,一边亲自料理玉簪儿腿骨脱臼。
  脱臼不难医,他的一手伤科本来高明,叵耐牵延的时间太久,骨缝里已在剧烈作脓,这
得动刀,苦只苦没有麻剂。
  玉簪儿力说不妨,九死一生还要快乐得忘形,她撒娇说:“哥,没关系嘛,请放胆割,
我绝不会哼哼,顶要紧的还是哥,你不要心痛。”
  纪翠笑了,笑着掣匕首擦个雪亮动手。
  他虽不是华陀,玉簪儿可真有关夫子一般忍痛的狠劲,经过半个时辰的刮骨疗毒,居然
一帆顺风。
  玉簪儿眉毛也没皱一下,她就会紧瞅着翠哥哥脸上紧张神情戆笑。
  一场忙过了,两个村姑用热水替姑娘沫浴更衣,光是清除她头上虱子和收拾两只小脚,
就破费了好半天工夫,这时候姑娘是无论如何不许纪翠哥哥赖在舱里。
  快船说快真真快,十六名熟练的一等船夫配两舷十六枝画桨,顺流推桨船快若急弩离弦,
闯险滩渡鬼门,天刚黑船到宜昌,船行至此便算平安。
  由宜昌往下走不禁夜航,快船继续赶路。
  半夜黛姑娘服下攻蛊猛剂,蛊下疾瘳。
  快船走在监利、域陵矶下往汉口,武昌途中,事实上黛姑娘应敷的应服的药全都使过了。
  她睡了两个时辰甜蜜大觉,醒来舱里一片黑寂无人声,但听船唇激水澎湃作响。
  否极泰来姑娘也总是开心,搅衾敲枕曼声低唱“朝辞白帝采云间,千里江城一日还;两
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唱完再来一句“轻舟已过万重山”。
  纪翠根本睡不着,他两只手环抱两边膝盖,半坐半蹲就挨在姑娘小脚底下。
  她唱得声韵悠然,他不禁笑起来说:“快是快,那能那末快?诗仙的口气向来……”
  姑娘叫:“咦,你还不累煞,守着我干么嘛!”
  纪翠笑道:“等你睡醒问问觉得怎么样?”
  姑娘道:“多余,我还不是都好了,你是不相信千手准提老菩萨仙丹妙药?”
  纪翠笑道:“别这么厉害讲话好不好?我天胆也不敢不相信她老人家。”
  姑娘道:“那末你睡到前舱去,这里咫尺蜗居留不得虎驾。”
  纪翠道:“不管你怎么会说,我非要知道你这会身上什么样感觉?”
  姑娘道:“身上轻松松的,心上活泼泼的,肚子里空洞洞的,两条腿麻痒痒的,够了
么?”  纪翠笑道:“你还没说脸上。”
  姑娘道:“脸上怪清凉的,舒服极了,却不过也有一点痒。”
  纪翠道:“痒可别抓,抓出疤痕你自己活该倒楣。”
  姑娘嘿嘿笑:“我说,你高兴船走得快,我欢喜船走慢,最好等脸上落了痂……”
  纪翠道:“胡闹,那怎么能等?”
  姑娘道:“不,一张脸花花绿绿的,你怎么教我见人嘛。”
  纪翠笑笑压低声说:“你还不是新娘子,有什么……”
  姑娘突的坐起来轻叫:“瞎说,我偏偏……两舷画桨全停下,你就晓得着急,人家打了
一天一夜桨,该让人家休息下,驶船用不着排这么大威风,有两个舵工交替着把舵成啦。”
  纪翠笑道:“姑奶奶请安置,小的这就出去传您的话。给您烧一点稀饭充饥行么?”
  “稀饭,我不喝稀饭,撑肚子多难受。”
  “你必须吃十天稀饭才好,稀饭功能清肠、暖胃、解毒。”
  “一定要我喝,恐怕要一大桶,我饿得发慌。”
  “老母猪也灌不下一大桶,一小碗,多一点还不许吃,你这病小孩得听我大夫调度。”
  “你狠,我半碗也不来……”
  她又躺下,纪翠笑着出去招呼十六名水手喝酒睡觉。
  两个村妇帮着忙为姑娘烧了一锅稀饭,姑娘先头不肯吃,受不得柳爷一再哄骗,舀两汤
匙劝地喝了,她爬起抢去碗两三口啜光,咋着舌头叫:“好吃,甜,做好事再给我一碗不可
以么……”
  她满头脸包扎着绷布,只露出两颗寒星似的眼睛儿骨碌碌乱转。
  这时前后舱门都关上,舱里燃一枝径寸蜡烛,看着她孩子气十足,柳爷却不过又给她添
个大半碗,她还是不过瘾,柳爷只好端走饭锅。
  姑娘装生气,柳爷乾脆吹灭烛,傍着她坐个并排儿。
  柳爷闭上嘴巴不作声,姑娘到底憋不住她先开口:“你还不去睡,简直……”
  柳爷笑道:“简直怎么样?”
  姑娘叫:“简直没出息……”
  叫着笑,笑着又要躺下,柳爷把住地说:“刚吃的稀饭,坐一会,咱们谈谈。”
  姑娘说:“谈什么呢?”
  她不由靠到人家身上。
  柳爷问:“你恨着姊姊,妈妈爹么?”
  姑娘摇摇头说:“他们还不是作成了我……” 
  笑笑又说:“哥,你读过大乘金刚经?佛为哥利王割截身体,佛说:我於尔时无我相无
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不生叹恨……”
  柳爷笑:“哟,真了不起嘛!”
  姑娘道:“哥,别笑我,你听我说,我承认知识浅薄,甚至简陋。但我总想,人,该有
个坚定的信念,信念其为物也,至大至刚不可屈服。死於忠,死於孝,死於道,死於情,看
来还不都是一样……”
  说到这里忽然不好意思,滚了两下头人缩作一团不讲了。
  柳爷轻轻摸抚着她说:“讲得不错,妹妹,不过佛说非法非非法,着眼在一个字非,绝
不牵泥拖水,你说死於某死於某那都不免着重痕迹。总而言之我们是人不是佛,佛的门槛太
深,我们懂得实在太有限。不谈佛,谈人,人剪不断的六欲,理还乱七情,你又怎么能不恨
春姊姊,妈妈爹?”
  姑娘翻个身说:“你不相信我?” 
  柳爷笑道:“不是不相信,我爱听你的理由。”
  姑娘道:“没有什么理由好讲嘛,春姊姊我的同胞手足,妈妈爹也是抚孤恩人,他们念
在复明反清,我显然背叛他们,他们要置我死地,事不足怪又何足恨?”
  柳爷笑道:“你的一身创伤甚至下蛊,都是你春姊姊的杰作,这里头你能说没有一点情
妬作用?”
  姑娘道:“假使因你受摧残,我更无所恨。死於情等同殉道,根本我就不敢希望你真能
要我。我可比做梦,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为你牺牲,我只觉得骄傲。可笑我为什么偏
能忍死须臾等你临救,不然的话,让你看看我最后撒手下场,我知道你还要疼我些………”
  说着她又羞得把头埋在人家怀里。
  柳爷道:“傻妹子,傻念头,你就只顾你自己不顾我了……” 
  姑娘道:“讲吧,你讲是不是真能要我嘛?”
  “到现在你还要问,真是……”
  “你大概还不至十分鄙视我,可是你有很多困难,祖父、祖母,爸、妈,能要我这流浪
的女孩子么?你是世家子弟我大不了娼妓之流……”
  “傻瓜,快不要胡思乱想,你原是大家闺秀,我却不够扯到世家,祖父终身打铁匠,父
亲当年干过镇远镖行镖师……”
  “马氏累叶书香宗风不堕,曾祖慈学富五车世称巾帼完人。崔氏大妈受知康熙大帝晚年,
薄公主郡主而不为,出尘拔俗,人比天上神仙。柳氏妈傅太夫人义女,爸又是太夫人得意高
徒,他老人家也曾出仕乾清门一等侍卫,那是贝子贝勒公子阿哥阔差事,你还能说不是世
家?”
  “奇怪,你那听来这许多掌故?请放心,我们到南昌府先择吉成婚,后回哈密朝见怎么
样?”
  “你敢,我不敢……”
  姑娘又羞个缩做一团。
  纪翠晓得她底下还有很多话要说,故意不理她。 
  她果然又憋不住,翻腾一下又说:“爷,请听我讲……”
  纪翠笑道:“现在是‘爷’?不是‘哥哥’?”
  姑娘着急说:“这以后人前我都要称你少爷。” 
  纪翠笑:“有说乎?”
  姑娘道:“不要俏皮,话先讲好,我只能做你的婢妾,不能……”
  纪翠大笑道:“未娶妻焉能娶妾?那你得准备着等。”
  姑娘道:“等又有什么关系嘛。”
  纪翠道:“不一定要等多久,三五十年也许七八十年。” 
  姑娘道:“那不管。”
  纪翠笑道:“吾闻童养媳,未闻童养妾。等,总不能等在我家里,那末你的意思?要我
送你那儿去等呢?”
  姑娘不作声。
  纪翠笑笑又说:“送你找春姊姊,妈妈爹?送你重返巫山十二峰?”
  姑娘冷笑:“不要看得那么了不起,玉簪儿视死如归,但求问心无愧。‘鼎镬甘如饴,
求之不可得……岂有它妙巧,阴阳不能贼……’春姊姊、妈妈爹,通天金龙,其奈我何?”
  纪翠道:“请解释你的问心无愧。”
  姑娘道:“落溷残花愧为人妇,自怜薄命妾也甘心。”
  纪翠笑道:“君不见击鼓金山梁红玉?又不见……”
  姑娘赶紧说:“别扯古人,我懂得自己。”
  纪翠道:“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可惜我没有五妾三妻的兴趣,你一定要捣乱,那我们
只好散局。”
  姑娘叫:“成,劳驾你随便送我那一个庙里当姑子去啦。”
  纪翠道:“我未便遵办。”
  姑娘大怒,忽的坐起来尖声儿叫:“两位妈妈,请吩咐志船靠泊,我要上岸。”
  两个村妇就蹲在舱门外但不敢答应。
  纪翠叹口气说:“我真想不到,平常多好的癖性儿突然变了……”
  姑娘说:“别埋怨,不相信你可以问出林莺郭夫人,当时我怎么求她的?我并没说要做
你的元配发妻。今日天从人愿,你还要我往上爬,你不怕人笑我,你不怕我折福,我又不是
沽名钓誉……”
  说着她竟是哭了。
  纪翠也叫做没办法,抱住她劝道:“哭什么呢,凡事有个商量,来婶子她根本作不得主
意,等我们回去哈密,你自己去请示爷爷奶奶和爸妈,他们怎么说我们怎么办,那还不好
吗。”
  姑娘道:“我们哈密能见到千手准持老菩萨吗?” 
  纪翠笑道:“不一定,她老人家要是在家,爷爷奶奶爸妈就都得听她的话。老人家一辈
子顶欢喜作媒,当年爷爷不要奶奶,老菩萨非要撮合,闹了一场大笑话。后来妈和爸的婚姻
也是老菩萨一力作主,爸出名儿道学,到底拗不过老菩萨慈命,眼前轮到你我这一代了,我
恐怕老菩萨还是要管,她怎么交代我是不敢挺撞的……”
  说到这儿他纵声大笑。
  姑娘道:“不许笑,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到哈密让我先拜见她老人家……”
  纪翠道:“放心,我乾脆回避,怎么样?上星子县,我准备小休十天,十天白獭髓管保
收功落痂,身上创痕大概也可以平服,只要你能骑马起早,我们立即兼程回去。你好好的睡
不打扰啦。”
  放姑娘睡下,他悄悄走了。
  鄱阳湖,湖连三百里,南称宫亭湖,北号落星湖,靠近星子县的是瓮子口,那地方有有
一弯水泊,土名儿叫翡翠港,夹岸千百株水松,后面隐藏着两列房屋,湖上人来遥望长桥卧
波,高花拂云,那便是胡吹花手建的思潜别墅,也就是当年傅、马、邓、陈四姓人的老家。
  纪翠船到瓮子口,江面迎上来一艘渔舟。纪翠心念来至这所在造次不得,急忙走出船头
招呼。
  渔船上有三个人,把舵的一位中年汉子含笑拱手说:“我们奉傅家姑妈命,前来接引你
们进港,新娘子大好了么?”
  纪翠晓得他们都是鄱阳王邓蛟族间弟侄之辈,红着脸急忙请安说:“各位叔父劳驾,老
菩萨刚回来?”
  那汉子笑道:“到家两天了,扫过墓就等见你们一面动身西去。家里细谈,跟我来。”
  他推舵掉转了船头鼓抛前驶。
  纪翠听说老菩萨来家两天,不由他不吓个一跳,一头钻进船舱里告诉黛姑娘。
  姑娘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说老人家是神仙,自会腾云驾雾。
  纪翠不相信但又不能反驳,他直想怎么回来的呢?
  姑娘却着急著要他为她收拾满头脸乱七八糟绷布。
  纪翠当然不肯,这就不免有一阵争执。
  快船被引进桃花水榭水廊下靠泊,他们舱里还在缠夹,千手准提胡吹花忽然出现扶拦外,
道袍推髻大袖飘飘,笑声儿唤:“胡姑娘,脸上动不得。快上来,我在等你咦。”
  姑娘慌不迭抢出舱门拜倒舷上,两个村妇刚待向前搀她,她爬着溜过跳板,肘膝着地爬
登水廊,看样子身手竟是非常灵活。
  纪翠在船上看得怔住了。
  吹花一弯腰便把姑娘抱到怀中,瞧瞧她一对眼睛神光饱满,也不禁大笑:“好,好,你
真是两世为人,可喜可贺。”
  她抱她走入水榭,纪翠还直挺挺地跪在船头。
  那中年汉子———邓彪,他笑笑说:“哥儿,你也上去吧,这里事我代劳。”
  纪翠答覆人家一声“谢谢”,人跟着飞上廊头,进了屋他再跪下请安。
  老夫人点点头又笑:“好,好。”
  纪翠回说斩断庞盖一条右臂膊。
  老夫人说:“你一再剑下留情,他是应该要受苦,你使的那几手博叉龙剑的确不错,不
是你也胜不了他。”
  纪翠又吓了一跳,他不敢问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夫人笑道:“你斗败了他我才离开你。”
  纪翠越听越糊涂了。
  老夫人又说:“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你没看见我,那是你本领还没练到家。”
  纪翠就是不服气人道他本领不够,放胆问:“婆婆,那未您说怎么回来这么快嘛?”
  老夫人笑道:“学道人所谓神通有何足道,你也涉猎过九宫太乙遁甲,我很好笑你会不
懂得缩地。”
  纪翠恍然大悟,笑笑说:“我答应庞盖赠他十万金珠。”
  老夫人笑道:“你很阔绰,金珠呢?”
  纪翠霎眼睛呆笑,老夫人不理他,垂头问揽在怀里的黛姑娘:“我准备赠嫁你二十万,
你愿意分出一半给纪翠还债么?”
  姑娘不好意思说,想了想直点头。
  傅老夫人胡吹花好像十分爱惜黛姑娘,眼看她娇滴滴小鸟依依,拍拍她笑笑又说:“姑
娘,你也有一付好心肠,跟纪翠恰是天生一对佳儿佳妇。这地方我留有一部份窖藏,别说十
万二十万,只要你们小夫妻肯多作一分善事,怎么花尽管花我敢保花不了。现在你下去,我
给你插了定,你就是马家人……”
  姑娘赶紧溜下地,赶紧跪下。
  纪翠跟着爬倒姑娘背后。
  吹花又说:“你婆婆我的乾女儿,你父亲我娘家远族子侄辈,你也就是我的侄孙女儿,
男女两方我全作得主意……”
  袍袖里怎么摸,摸出一对凤头钗放到姑娘头上表示意思。
  姑娘急忙碰头,轻轻叫:“老姑婆……”
  吹花说:“你不必谦虚,我的孙女儿不能给人家做小妾,纪翠命里该有一房侧室,到时
候倒是要仗你帮忙,眼前你们不许多问。起来。”
  说着重袖起凤头钗先站起来。
  纪翠满面惊疑,口里不敢问,眼里在讲话。
  吹花又说:“不许问就是不许问。家里少人手,你自己要做事。这水榭可以安顿十六名
水手,两个妈妈请你邓彪叔带回家交婶子招待,明天这时候让他们装运十万贯金珠回航,偏
劳邓彪叔船护送。阿狗留下,过两天跟你们一同回去哈密,这人很不错,日后你们应该好好
照顾他。”
  讲完话她牵起黛姑娘一只手,往前面紫薇轩来。
  紫薇轩是吹花做少奶奶时代居处,轩后面一片好园林。杨柳楼台,梧桐庭院,其间有个
大假山和一口大鱼池,山下池中便是窖藏所在。
  吹花带姑娘假山上小立,详细指示她窖藏启闭枢机,然后再领她入窖巡视。
  山下池中一样有个大石室,敲石取火烧上壁间几个储油缸,触目珠宝山积,五色缤纷。
  姑娘身在宝山竟无所动,忽然匍匐下拜,抱住吹花两条腿,颤声儿说:“祖姑,黛儿晓
得您就要走,怕再见您千难万难,这里没有别人,可否容黛儿……”
  她涕泣不能自胜。
  吹花说:“孩子,你心头有两个牢结的疙瘩,我愿意为你指迷。第一父仇未报,不忍自
求欢乐,这是你的孝行可佳。和坤酷刑治狱,你一家罹难者二十余口,死和坤一人报不偿施,
我想你未必便能满足,何况行刺绝不是你的力量所能成功。
  当然,不成功便成仁为父死死复何恨?可是你不能不为纪翠顾虑,假使他因你而招引杀
身灭门之祸,九泉下你又何面目侍见马氏列祖列宗?孩子,你必须忍耐,和坤自大横行,皇
子阿哥恨之刺骨,弘历帝一日驾崩,此贼下场必定极惨。
  到时候你姊妹提供恶款,上御史衙门告他一状,不管那一位皇子阿哥接承大宝,你们的
状同样吃香,他和贼难免抄家弃市。
  第二椿事你是不安心你姊姊和水秋痕,秋痕现在峨嵋山削发为僧,绮春为人鹄毒要受一
番果报,但不久你总还可以见到她一面。”
  姑娘受教再拜起立,吹花大袖一举蓦尔失踪。
  世间无论那一种人都不能清闲,修道人儿照样牛马奔走,修内功外功。内功修得差不多
使得兼修外功,所谓外功无非行善济世。
  胡吹花近来干的就是济世工作,她是忙,所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要以为她故意卖弄玄
虚那就错了。
  她失了踪,黛姑娘并不诧异,跪下去大拜八拜表示送行,起来从容熄灭了油缸里火,退
出地窖留心封闭每一道消息枢机,人又到了假山上面。
  看山下来了一些娘儿们,她们打扮得尽管朴素,可只是仪表风度都不俗。姑娘晓得这全
是邓家族间人,不敢怠慢急忙下去招呼。
  她们是特来为姑娘作伴的,经过一番厮见,姑娘被引进梧桐馆下榻。
  一切事先准备好的,锦衾罗帐,粉盒脂缸,无不毕备,有人给姑娘做饭烧菜,还有四个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留屋里帮忙。
  姑娘弄得十分过意不去,她对那些人尽量客气执礼谦恭,大家这就都很欢喜她,告诉地
这地方过去是纪翠的大妈妈居处。
  话题儿扯到崔小翠,那就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完,掌灯时纪翠来了大家才散。
  夜里姑娘约纪翠重进地窖,用麻袋饱装几袋子金珠,谁也不懂估计到底值不值十万,纪
翠主张宁可多给,姑娘却也顶大方。
  第二天一早这几袋子宝贝搬下快船,纪翠附一封很恳切的信给庞盖,劝他及早结束强盗
生涯,尽速同带伙伴前往哈密找傅纪珠大爷,设法弄个牧场成家立业。
  十六名水手和两个村妇,另得一些赏赐千恩万谢走了。
  纪翠黛姑娘带阿狗羁迟思潜别墅前后一个月,黛姑娘调养得日趋健康,身上创伤完全复
原,脸上落了痂不但不留疤痕,而且新长的肌肤反增加了几分娇艳,姑娘得意不必说,纪翠
还不是欢喜得连睡里梦里也都是笑。
  他们一对未婚小夫妻逛尽南昌府属湖山名胜,过了大年,看春风吹遍人间,趁一篙春水
买舟上道,舟车并发随处流连,故意兜圈子走路,俪影双骖踏上新疆境界,恰已是初夏季候
了。
  这天上午刚过黄芦冈,迎面来了七八匹马,全是少年人,其中却夹着一条黑凛大汉,他
竟是通天金龙庞盖。
  纪翠喜极大呼:“庞兄,你倒快……”
  庞盖大笑:“今天算让我们等着了……”
  那一群少年人应声滚落鞍桥,同声叫:“大哥,您回来啦!”
  同时屈下一条腿打扦,纪翠火速下马,垂着手问了爷爷奶奶爸妈安,这便扑奔庞盖,他
们抱持着相见。
  这边七个少年人立刻把黛姑娘包围,姑娘料到他们都是纪翠的弟弟,让他们行过礼赶着
一一问好,眼看他们小的只有十二三岁,大的人不了十五六,好在都还懂事没喊嫂嫂喊姊姊,
姑娘称他们几哥几哥。
  七哥叫绿,个子还小长得顶漂亮,他告诉姊姊说,老姑婆大年底回来,什么话大家全听
到了,妈顶欢喜,爷爷更欢喜。
  前天宝三爷来家,说大哥和你姊姊今天可到,妈爸还有好几位阿姨都在牧场上等候……
  姑娘听说爸妈在牧场上等,她心里好生不安,眼瞅纪翠那边尽管跟庞盖有说有笑,忙请
绿过去通知。纪翠就也不敢怠慢,於是大家各自认监上马,飞奔库鲁克郭勒河畔集益牧场。
  这个牧场,成立好些年了,当年胡吹花倡集亲眷戚友远来伊吾安身立命,唯一的目的就
在摆脱满人皇帝羁縻,说是经营牧畜,为子孙创万世之业,其实那是哄人的幌子。
  干牧畜不该株守南疆,北疆才有更好的牧场,然而集益牧场经办这些年来却是很有成就
的。
  主持其事的是博纪珠、马念碧、李燕月、李起凤和邓家三杰:化龙、化鲲、化鹏,陈家
双昆仲怀明、戴明。
  这些人对牧畜原都是外行,但内行的有纪珠大爷的二夫人张喜萱,这位夫人正是张小萱
姑娘的生母,自小儿生长边疆,深明畜牧三昧,大家公举她充任场长。
  这里的老前辈像纪翠祖父马松等一班男女,他们或她们任何不管,管的是怎样养老享福
的。
  晚辈跟纪翠、小玲、小莲、小萱论兄弟姊妹的,他们或她们也不管事,哥儿姊儿干的是
自身功课,研文课武功及杂学。
  忙不开的数纪珠等这一列中年人,除牧场之外,落汉城还开张有一间大酒店、招牌叫关
外天。
  店里当家的是傅纪侠二爷,夫人郭小晴,纪翠的妈柳宝绿和陈家双妯娌张云姑、胡水姑,
这都是夥计,她们在酒楼上照料堂客。
  楼下掌柜,管帐的杨家三兄弟三位告休的学士存之、成之、怀之。店里生意兴隆不必说,
唯人物怪诞离奇,远客过境常会误为黑店。
  酒店、牧场算是几家人的营业机构,而家事方面却也不能没有人管理,纪珠的大夫人郭
小红,李燕月的两位夫人赵楚莲、郭小绿,李起凤的夫人章玲姑,杨家邓家六位夫人,她们
的工作是负责管教哥儿们姐儿们念书、练武、园艺、纺织种种部门学识,兼管家政。
  集数姓人为一家,比屋共炊有无通共,互爱互助悉力合作,不知怒不知骂略无闲言,男
的女的老的少的目中只有一个字恕。
  从南昌府到眼前哈密汉城,团聚数十年如一日,这恐怕不太容易吧?所以谁来到这个大
家庭里,都会感动得澈心肝敬服。
  宠盖还不过刚来十来天,看了爷们娘儿们待人接物,豪爽处顶豪爽,大方处顶大方,随
便处顶随便,而其间总要保留着礼教。
  每一个人像春风一般可喜,像冬日一般可爱,没有刻薄没有骄傲,一切都是和平的,欢
喜的,仁慈的,顺适的。
  通天金龙饮血夜叉那样的一个没有人性的野强盗,看了也只有心悦神服,不知不觉中他
也会变化了气质,认为这里才是人世间的乐园,因此他带来的伙伴一共两百多人,都由纪珠
给介绍别的地方立业。
  分走了纪翠赠送的几麻袋金珠,他庞盖竟能一无所取,情愿留在集益牧场跟随纪珠等过
生活。
  有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不是成佛,他现在是成了人了。
  纪翠八弟兄全是孪生,他居长叫骐、二骥、三四五六七八叫骅、骝、騌、骐、駋、驵。
  马背上他为黛姑娘介绍过了笑笑说:“现在到了家,你要喊我骐哥。纪翠这名儿不能用,
纪字冲犯了傅家纪字辈叔父,翠字大妈闺讳。”
  姑娘道:“是的,大哥。” 
  她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纪翠笑道:“干么板起脸讲话?我还得告诉你,千万别装做,装做保管不吃香,这里人
好处就在‘处世无奇但率真’。”
  七哥駋忽然夹马追上姑娘,笑嘻嘻低声儿说:“姊姊,人要自然,不自然多难看?还得
当心人笑你小方。”
  姑娘点点头。
  駋又说:“你的一个字黛最好也要改,我们家里有一位了不起老前辈,她的大名也叫黛,
李小莲姊的奶奶。除了傅家老姑婆就算她老人家最得人和。”
  姑娘道:“那是一定要改,不改不行……”
  駋接一句:“改什么呢?世间好名儿都让人家占用完了嘛……”
  他翻了一阵点漆似的眼珠,笑笑又说:“姊姊,这样好不好?还是借重你的绰号玉簪儿,
倒过来叫簪玉,怎么样?”
  姑娘笑了,笑着说:“很好嘛,七哥,你真聪明。”
  纪翠那边马背上拍手笑:“成,颇不俗气。”
  駋笑道:“瞧,快到牧场了,我再劝你一声态度要自然,妈就会更爱你些。以后有什么
事只管找我我会帮忙。”
  姑娘钟上起立剪拂着说:“谢谢你啦,七哥。”
  讲着话,十八马小驰来近牧场,望见木栅里黑压压围满了人。
  姑娘第一个赶紧溜下鞍桥,绿跟着也跳下地接去了姑娘手中缰绳,纪翠领姑娘打前头走
着。
  一座大牌楼,斗大的四个字集益牧场,牌楼下拥出一大群娘儿们,场长张喜萱陪着柳宝
绿站在最前面。
  纪翠叫:“大婶子,妈……”屈腿打扦。
  姑娘想等他起来再过去请安,这也还是她小心的地方,怕只怕拜在一块儿人家见笑。
  那知道柳宝绿急性儿,抢两步早把姑娘擒住,笑笑说:“不忙,姑娘,人多呢,进去见
礼……”
  嘴里讲话,一双明眸电光火炬般直打量姑娘浑身上下。她显然高兴透啦,扭回头睨着喜
萱夹眼皮笑。
  喜萱笑道:“果然莲池九品莲花……你是不相信妈的话?”
  宝绿笑道:“谁相信谁不相信你讲啦?你这果然两个字下得作何解释嘛!”
  边说边牵起姑娘一只手里面跑。
  人真多,花团锦簇,珠围翠绕,恍惚每一个都顶年轻,更不要说没有丑的。
  姑娘可是未便放胆看,足不点地被拖进一个大敞厅,里面全是爷们。
  宝绿教姑娘先给纪珠纪侠纪宝三兄弟磕头,后面化龙化鲲化鹏邓家三杰,然后陈家昆仲
怀明戴明,然后李燕月李起凤。
  未了参拜马念碧,念碧倒是着实把见媳妇多品了两眼。
  回头再请夫人们厮见,这一下足乱了好半天。
  宝绿不敢多耽搁,说是翁姑家里惦念就得带人回去,答应大家晚上请客。
  妯娌姊妹总归免不了笑谑,宝绿无心舌战,急匆匆领姑娘飞马进城。
  晚上马家大厅屋上有一场大热闹,马夫人柳宝绿因为胡绮黛姑娘风尘沦落,恐防人瞧不
起她,也怕姑娘自己自疑卑贱抬不起头,所以禀告公婆特为姑娘设筵接风大会亲友。但以姑
娘年轻后辈,原也不想惊动到高年老人,马夫人白玉认为合理。
  无如马爷马松不管这一套,他老人家亲自出马请客,请的是赵又秋的祖岳万家老夫妻,
老武师万春,老太太山海夜叉易凤来,杨家杨吉庭,唐眉姑,邓家鄱阳王邓蛟,老夫人兰繁
青,陈家老兄弟陈阿强、阿壮、老妯娌海怡、海悦,李家李志烈,老夫人燕黛,赵家赵振纲,
老夫人楚云。
  此外还有一对老光棍,崔爷巍,鱼爷壳。
  这些人都是老寿星,寄傲人间摩岁月,其中万春、杨吉庭八十岁以上人,鱼壳最年少却
也不过比胡吹花小些。
  他们全明白猛将军马爷用意,那能不来捧场?
  跟傅纪珠大爷这一辈的自然更不敢落后,红颜白发济济满堂。
  酒过数巡,马老夫人白玉即席重述胡吹花为媒经过,拿出那一对下定的凤头钗传阅座间,
大家举杯称贺。
  马松擎杯忽然下涕呜咽不能自胜,眼见长孙定妇,孝子思亲,他老人家怆怀老娘亲要是
在世该多么欢喜?因此不觉悲从中来。
  马念碧柳宝绿心头更凄惨,他们两口子还联想到崔小翠,也不禁泪流满面。座间无老少
没有一个不跟崔小翠要好,每一个眼眶儿红红的都非常难受。
  纪翠缅念大母抚育训诲深思。今日成人授室,子欲养而母不在,那是难怪他哭不成声。
  他一哭情形更糟,李老夫人燕黛含悲破涕讲话,她看住马老夫人白玉说:“嫂子,吹花
妹近年来斩绝尘缘不管俗事,这次独肯为胡姑娘操心,想想看其中是否另有用意?姑娘胡氏
弱息,吹花妹意在认亲,岂不是傅家戚属?
  既然为麒哥儿正式下了定,嫂子把姑娘留在家里不大妥当,我主张教侠二爷夫妻认她乾
女儿,明儿让她住到那边去。
  二爷膝下没有哥儿柹儿,乾的何异亲的?大喜日子敲他一笔粧奁,风光风光的铺张一下,
也不负吹花妹一番玉成。我这么说,大家公评看好不好这么办?”
  杨老夫人眉姑,邓老夫人繁青差不多同声叫起来:“纪侠,怎么样?”
  纪侠笑道:“我那有不愿意之理嘛……” 
  夫人郭小晴跟着笑:“我这乾妈辱没煞人……”
  柳宝绿急忙把眼睛去看黛姑娘,姑娘盈盈起立,妈妈丫头们慌不迭拿来拜褥子铺地,在
连珠班一连串喝釆鼓掌中,姑娘大拜了乾娘乾老子八拜,大家赶着道喜,纪侠小晴却也还得
给前一辈磕头。
  晚辈有庆庆在大人,这是大家庭派数,规矩礼貌。
  人到中年没有不思念有个一男半女的,纪侠小晴瞧着乾女儿如花似玉,腼腆可怜生怎能
不快乐?
  纪侠的酒量有限,肚子里这一高兴难免喝过了量。
  小晴出名儿酒将,她不怕满座贺杯,百忙里强要乾女儿相助劝酌。姑娘却也是大户,不
敢喝不便喝,到底也还是喝了百十来杯。
  厅屋上散了席时间已经不早,客人纷纷告辞,只有杨吉庭老夫妻不是练武的人虽然几步
路,马念碧却也给预备了轿子亲自扶轿跟随,其余男女各自结伴踏月步行回家。黛姑娘跟乾
娘傅夫人郭小晴走了。 
  纪翠直守着妈妈,送完客跟到屋里查问德公子德麟和大小姐和敏消息,他很奇怪今天没
看见他们。
  当日德麟伪装珠宝商夥计,化名贾阿福,由李小莲姑娘护卫他安抵哈密。
  小莲因为德麟是个逃犯,分明危险人物,人是她带来的,不愿意把责任往别人家推,到
家即行婉商祖母燕黛,请求收容难人。 
  燕黛号称一代剑侠,她的胸襟岂是常人可及?自然是答应了,因此德麟一直住在李家,
痛遭家难,孑遗一身,他那一颗心是破碎的,就是跟别人一无来往,整天价磨在里屋足不出
门。 
  大小姐和敏,她由章小玲和端王府站堂官保镖出京,一路上备尝险阻艰难,出了玉门关,
站堂官巴拉哈折返归途,小玲独自领大小姐主婢到家,他也把她们交给母亲章玲姑照料。玲
姑好义岂肯后人?她爱护人家主婢很可以说无所不至。
  和敏自也是满怀哀怨,更无兴致与人联络,她称玲姑“妈”不道姓,此外她跟马夫人柳
宝绿也有很深的感情,但很少上马家拜望。 
  宝绿体谅她身世可怜,敬重她节义可嘉,她倒是常常去看她。
  本来她来了就该跟德麟完姻了却一椿大事,无奈德麟痛心一家惨死非命骸骨未寒,他是
决不肯从吉,非等守制三年服满再议成婚。这是孝思谁也不敢勉强,只好让他们一对子夫妻
两居挨度凄清岁月。
  其中惟有大丫头吉云比较活动,她那一肚子才艺到处走到处受人欢迎,尤其马家她走更
勤些,来了总要赖个大半天,相助马夫人宝绿做尽任何琐碎。
  落马老夫人白玉跟前恭敬得百顺百依,品学才德般般好,最难得癖性儿棉花似的温柔,
马家男女老幼乃至小孩全爱惜她,日子久了她俨然被看做骨肉家人。
  可是有时会害起忧郁病,花容减色悒悒无聊。
  马夫人问过她,她没讲什么话,她心底事仅有和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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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5: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昨儿她没来,今天一清早就来了,来了先帮忙拾掇厅屋,然后下厨房为马老夫人佛堂上
送早斋,为马爷父子下面条,为哥儿们照应晨餐。
  卯时光景爷们都走了,马爷马松上回城铁铺子,念碧赶往集益牧场,小孩子各有各的功
课。 
  吉云她便来为马夫人梳头,梳好头宝绿照例要去佛堂给婆婆马老夫人问安。
  她刚走纪翠刚好过来,妈妈不在家屋里只有吉云在擦镜子,他觉得很奇怪。
  吉云急忙行礼。
  纪翠笑嘻嘻说:“这里事怎么好劳驾你姊姊呢?”
  吉云有点难为情轻轻说:“府上使唤的人手太少,夫人一早总是忙不开,我也不会做什
么,不过……”
  不过什么地没有说,脸上红红的垂下了头。 
  纪翠喜孜孜又问:“大小姐她都好?”
  吉云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有点异样,但不是嗔那应该是怨,慢慢说:“大小姐,你何苦
讽刺她……”
  纪翠笑道:“怎么好说讽刺呢?我叫惯她大小姐嘛。”
  吉云道:“现在不可以,现在来到府上再喊大小姐,她会可疑你故意侮辱,亲热点称她
一声大姊,要不敏姊。”
  纪翠又犯了老毛病,耸一耸双肩说:“好吧,大姊,敏姊我无所谓。我说,她住在这儿
有件么不舒服地方么?”
  吉云道:“爷为她费尽苦心,再说不舒服,那是不近人情。”
  纪翠又耸肩又笑:“我还不过为赵又秋叔报德……”
  吉云急忙说:“这话千万不要再提,您坐下,我给您梳个头洗脸,要吃什么我弄去。”
  纪翠道:“怪,我们家就好像没有人……” 
  吉云道:“您胡说,夫人上佛堂服侍者太太,张妈在洗衣服,两侠姑娘早晨总是忙不开,
七位小少爷四个大房间闹得乱七八糟,光叠被铺床,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好的。扫地抹桌子
洗碗换花瓶拾掇案头,这都得工夫呀。 
  平时夫人屋里事夫人自己动手,老太太那边还得张罗,昨夜请客乱到三更天,今儿大家
起来晚一点倒是实话。可是夫人也实在太过操劳,最好身边要找个体己人……”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红了脸不讲了。
  纪翠糊涂虫,他那懂人家肚子里文章?笑笑说:“姊姊,你不晓得我们家老祖宗立下的
规矩,绝不许雇用佣人。后来因为大妈多病,老祖宗心有不忍,破例用了两个老妈子两个丫
头,其实她们也还是做不了什么。
  老祖宗爱好园艺,一个老妈被分发帮忙管理花圃,一个派老祖宗和奶奶屋里使唤,并为
大妈洗衣熬药,买来的丫头都只有五六岁那是添麻烦。
  结果厨房靠妈,小孩子还是要大妈照料,光是衣服鞋袜就够忙坏了她,更不必说教文课
武一身兼慈母严师,讲起来大妈真够惨,假使我有你姊姊这样一个大姊姊,她,她也死不
了………”
  纪翠说得伤心,泪珠儿挂上了眼睫毛。
  他懒懒地坐下,吉云立刻给搬来梳头盒子,打开他乱蓬蓬发辫,拿起梳子便梳,一边梳
一边镜子里看住他说:“眼前老太太年纪大了,央人太累……”
  纪翠道:“等下我找妍奶谈谈,请求多要两个帮佣……”
  吉云摇摇头笑:“府上待下人太宽,夫人能干,看不惯懒婆子麻麻胡胡,要四个还是无
用,天下有几个真真好的老妈子嘛!所以我说要为夫人找个体己人……怎么样?爷,少奶奶
接来了准备完婚么?她是不是什么都会呢?”
  纪翠笑道:“大难说,她会拳剑刀枪我知道,要讲家政恐怕未必高明到那儿去,自幼儿
  沦落风尘太过缺少家庭教育,没弄成野女人也总算有志气了。
  说着叹口气再接一句:“她的身世太可怜……”
  吉云道:“我想,绝顶聪明人,何至什么不会?慢慢学呀,只要她不耻下问,我……”
  纪翠赶紧说:“姊姊,你怎么好说下问嘛……”
  吉云给结好了辫梢,端走了梳头盒,笑着说:“不忙,爷,我打水去。”
  她匆匆走了。
  吉云服侍纪翠洗脸吃点心,这当儿纪翠详细告诉她京都最近情形,说如何假借赤彪南拜
揭穿水秋痕、红娘子秘密,如何排布网罗,引诱红娘子前往相府行刺,红娘子如何失风,他
纪翠如何赶往搭救。
  说高升栈大通镖局如何拆夥歇业,如何游说南拜洗手归隐……结论说和坤为官不正好货
贪黩,群小助恶载道怨声,理无不败。而水秋痕、红娘子潜伏肘腋志在复仇,早晚必至挺而
走险。 
  他纪翠所以要促使高升栈、大通镖局崩溃,解散六猛兽,驱逐红娘子水秋痕也可以说为
着保全和坤,拔牙去爪减少他作孽流毒,赶走红娘子水秋痕那简直是为之破除心腹大患……
说着击掌大笑。 
  纪翠他虽则巧言自解,其实还不是没有理由,吉云听着就也不能不感动十分。
  他们屋里厮磨好半天时间,马夫人宝绿始终未见回来。
  纪翠糊涂虫,吉云心里有数,事实上宝绿果然已经来家两趟,窗儿外看他们俩私语喁喁,
神形显得非常浃洽。 
  宝绿多么机警的人,一看恍然觉悟了吉云平日忧郁病症结所在。她悄悄上厨房随便吃了
一些东西,第二趟再来看,更明白些姑娘在玩弄手脚。
  她倒是很欢喜,立刻赶往李家拜访李夫人章玲姑,经过一番缜密商量,随即一同来看和
敏。
  和敏生活过得极端俭朴,簪环尽撤脂粉不施,椎髻布衣整天价埋头作事,事事处处刻意
训练自己,大小姐习惯完全屏绝,她现在跟普通民间姑娘没有两样。
  这会儿她在后院子洗衣服,两位夫人找到后面玲姑马上叫起来:“你怎么啦,姑娘,为
我留一份面子好不好呀!” 
  和敏擦乾了手,从容请了两个安,笑笑说:“妈,别理我,让我多学一点什么不好么?”
  玲姑道:“什么都好学,洗衣服要自己来那不成话。要晓得你是客,我这里又不是没有
用人,你得替我想,人家会笑我待客刻薄呀。”
  宝绿笑道:“不会的,至少我是不会笑你的。不过,大小姐,你常常教吉姑娘去帮我的
  忙,这里一切事你自己操劳,可真是有点讲不过去,怕不怕人家笑我不是你乾妈?”
  和敏笑道:“马妈妈,您何苦来有这么多计较,我说过了我是要学习,吉姊姊在家也不
让她为我张罗,她横竖闲人,您那边人多事情多,您就别客气啦!”
  笑笑又说:“马妈妈,您知道,吉姊姊她也还是自己乐意,我并没有分发她,您这会出
来她在干什么呀?”
  宝绿道:“骐儿刚起来,她为他梳头,有说有笑的好像不似平常那末忧郁,看她顶开心,
我舍不得去打岔,所以就找你来了。”
  马夫人的话显然在出卖关节,和敏何至听不懂,但是她能讲什么呢?
  想想霎眼睛慢慢垂下头轻轻说:“大哥待吉姊姊好,没把她看作卑贱下人,不嫌忌讳亲
自背负逃出寒家,难怪她吉姊姊刻骨铭心图报万一,上府上帮点小忙,那实在算不了什么。”
  宝绿笑道:“我想问,她满怀忧郁……”
  玲姑抢着说:“咱们屋里细谈。”
  她拖宝绿前头走。
  古代大户人家闺女,尤其所谓簪缨门第诗礼传家大姑娘,她们讲究的是闭门藏春色,除
了骨肉家人,不轻易许见其他男子,更不要说授受相亲,肌肤接触。
  纪翠亲负吉云逃难,娘们爬到爷们肩背上,非夫婿那还得了?这也就是吉姐儿借题儿,
死心眼儿要嫁骐哥儿的理由。
  怎么好说借题儿呢?这有解释,满洲人妇女根本大方,没有汉人们那末多固执,再来吉
姊儿大不了丫头,丫头还不过底下人,底下人那能跟千金小姐相提并论?
  然而她吉云借题葳蕤自守,照样博得同情,至少她被认为自尊自重的女儿家。
  所以当马夫人柳宝绿,李夫人章玲姑听完了大小姐和敏,为爱婢一番话掩饰弥缝,她们
就只有点首赞叹。
  但和敏又说,眼前胡姑娘新来,此事暂宜守秘,纪翠刚毅正直,胡姑娘品性莫测,言之
过早须防琴瑟变徵。
  宝绿也怕婆婆马老夫人道学,孙儿还未大婚便论纳妾,她老人家可能不答应,事弄僵了
反而不好。
  玲姑也说不妨稍等,假使最近千手准提老菩萨能够回来一趟,可保一切顺利。
  和敏为人相当拘谨,这时候不再发表意见,她只管微笑着静听宝绿、玲姑反覆议论,恰
好纪翠来了。
  他是让吉姊姊撵出来的,一进来就打扦,笑笑问:“敏姊,您好。五妈妈,妈,原来都
在这儿……”
  玲姑笑:“哥儿初次出门做了多少好事呀?你比小玲儿强多少咦!”
  纪翠笑道:“三弟让来婶子管得太紧,他就是不敢走错一步路。来婶子她是变了一个人,
整天价用着易容药,绿脸膛左颧骨搭老大一块紫痣,呆板板不苟言笑,谁看了谁也讨厌。做
事呢,谨慎、谨慎,一千个谨慎。
  三弟怕定了她,我虽然还敢挺撞,却也不如小莲妹妹胆子壮,这一次不亏地说服来婶子,
设计弄垮了和坤的敛财作恶……”
  宝绿叫:“骐儿你胡说什么……”
  纪翠眼觑敏姊姊低垂了脖子,急忙又说:“是,我是说和老伯父还未必怎么样,那班为
虎作伥……”
  宝绿气得翻眼咬牙。
  玲姑笑着赶紧摆手说:“得啦,爷,你刚出来到杨爷爷万爷几位老长辈跟前走走没有
呀?”
  纪翠道:“全去过了……”
  玲姑道:“你总是很周到。” 
  纪翠笑道:“那里,还不是吉姊姊赶我去的。”
  他说得顶顺溜,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玲姑忍不住好笑,宝绿、和敏也都笑了。
  纪翠何曾不聪明?眼看她们笑得蹊跷,脸上不由也会红了起来。
  宝绿道:“还有那些地方没去赶快去。”
  纪翠道:“现在我去看麟哥哥,回头再上集益牧场……”
  宝绿道:“好,去吧。”
  纪翠这就向上统请了一个安拨头走了。
  宝绿笑道:“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不懂,一张口没遮拦,我总觉得小玲比他好。”
  玲姑笑道:“我把小玲跟你换,怎么样?你这真叫做不知其子之美,他那气魄,风标,
文才,武艺,这里几家少爷们那一个赶得上他呀?他要不是美,吉云何至……”
  李夫人她也说漏了口,笑笑招呼了和敏一声,拖马夫人一道也上李燕月家里来。
  这里的男女老少,少说点一两百人,过的是太平日子,表面上融融洽洽嘻嘻哈哈,其实
骨子里有顶缜密的组织,无事时俨然小小部落,一旦有警就又是一枝极坚强的军旅。
  说教育不但小辈要受最严格的训练,老年人尽管会享福,平常也还是要抽出一些时间研
习技能,没有野心,自卫第一,永远保持着自治精神,养蓄着外御其侮力量,安乐是他们的
  企求,唯不沉缅安乐。 
  暇逸视作罪恶,辛劳认为光荣。
  今天特别,一早上五虎大将傅纪珠、纪侠,马念碧、李起凤、李燕月团聚一堂闲谈,刚
由阿尔泰山回来的傅纪宝却也在座。
  宝绿、玲姑进来一看,好,真热闹。
  玲姑叫:“怪呀,你们怎么搅在一块儿啦,今天放假么?”
  宝绿瞧着念碧笑:“你不是往牧场么?却原来赶约会。”
  念碧笑道:“我送爹上铁铺子,回头巧遇纪珠,他强把我抓回来,老二、老三和五爷却
先在这儿了。”
  燕月笑道:“今儿我起来晚了,想不到一连串贵客临门。两位,有什么事嘛?”
  宝绿笑道:“来朝燕姨姨,请求指示迷津。”
  说着便要望后面走。
  纪珠叫:“嫂子,不忙,练剑呢。你有什么搅不清的事?先讲我们听,面前有佛,何必
西天?你请坐啦。”
  宝绿笑道:“你呀,心直口快,秘密不能告诉你。当时震哥儿婚姻,你就会装痴做聋不
闻不问,现在还要管别人家的。”
  纪珠大笑道:“我不行恐怕你更不行,不告诉我到底还是告诉了我。怎么样,嫂子,你
是准备让骐儿成亲来跟燕姨商量?我说,你的新来儿媳妇不愧一个字佳,我们刚谈的也就是
她,老二急着为乾女儿筹办粧奁,老三的弟妹也在打算赠嫁,嫂子,你率性赶快择吉,好教
他们早一点张罗。” 
  宝绿道:“大爷,你不承认宝妹妹了,好意思左一娶嫂子右一声嫂子,叫得震天价响亮,
娘回家我要请老人家评评这个理。”
  反正李老夫人在练剑惊扰不得,她边讲边笑,拉玲姑排排入座。  她们坐下了大家一
同坐下来。
  纪珠笑道:“嫂嫂和妹妹还不是一样的,你挑惕的什么劲?”
  宝绿道:“什么劲,差多咧!”
  玲姑笑道:“当然差多哪,大爷,你不认兄妹,是不是因为外甥儿娶媳妇怕做大舅舅要
破费呢?”
  纪珠叫:“玲姊姊,你……”
  玲姑抢着笑:“嗯,叫我玲姊没有关系,我的小玲儿还小哩!”
  大家一听哄然大笑。
  燕月笑着说:“苏秦张仪两张口凑在一块儿,谁也别想斗得过……”
  宝绿叫:“别讲我们,你的小绿姊她不会说话。” 
  燕月笑道:“我甘拜下风不跟你来。”
  玲姑道:“是嘛,你应该多多帮忙,狠敲珠大爷一记竹杠才对呀,干么胡扯嘛。”
  纪珠道:“不要敲,纪珠不拿出十万二十万可不成了反叛娘舅?老二给乾女儿多少我给
外甥儿多少,行不行?”
  大家又是一阵笑。
  宝绿道:“行,这成话,谁不晓得马家穷呢,大舅舅尽一分心,也总还是天理国法人
情。”
  大家听着又大笑。 
  纪珠道:“宝妹妹,你听我说卜老二、老三还不都是舅舅……”
  纪侠笑道:“得啦,大哥,我这里无端招惹个赔钱货乾女儿已经弄慌了手脚,早上跟老
三计议找门路告贷,他提醒我找大嫂或者二妹……”
  说到二妹,李二夫人郭小绿凑巧闯了出来,身上短打扮,手中还亮着宝剑,笑嘻嘻叫:
“咦,满堂红,全来到,大清早哗啦啦嚷什么嘛?”
  李五爷起凤笑道:“二妹,大事不妙,侠二爷来问你借几个钱赔嫁乾女儿,宝三爷闹饥
荒他也在想打秋风。”
  小线道:“找我活该倒楣,我就是一毛不拔。”
  大家不禁又大笑。
  宝绿问:“练完剑了?”  小绿笑道:“我们婆媳就没练,今天看骐哥儿的,他那大
罗剑真是不负翠姊姊当日一番苦心栽培,尤其最后几乎博叉龙演变,简直炉火纯青好到不能
再好。”
  纪宝半天没做声,听了这几句话他心痛,怔怔地问:“是嘛?我还想不到呢!”
  小绿道:“我晓得你会欢喜。不骗你,老三,妈看他练完剑着实感动,说呢,说除了你
和燕来,恐怕再没有人赶得上他了。”
  纪珠道:“翠姊姊一生造就了多少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还不该有个孩子?”
  满厅屋没有人答话了。
  纪宝垂下了头来。
  纪侠脸上变了颜色。
  宝绿差一点没流下眼泪。
  玲姑急忙说:“翠姊姊升天成佛去了,干么又提她?骐儿呢,回去啦?”
  小绿道:“练完剑他跟德鳞一道走了,德麟老想出家当和尚,就盼望骐儿来家有个商量,
他可能转错了念头。骐儿深明大义,他总有一篇话忠告,别吵他,让他们去谈。”
  讲完话李大夫人赵楚莲也来了,她含笑招呼:“各位,早,妈教请呢!”
  大家赶紧都站起来,往李老夫人燕黛起坐室里走。
  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两边开着窗,靠窗排两列几凳,窗儿外红树笑人,案头炉香乍热。
  燕黛盘腿儿短榻危坐,让大家都请过安,点手儿教宝绿坐到旁,笑笑说:“骐儿一枝
剑好生了得,真真是可喜可贺。”
  宝绿笑道:“姨姨夸奖呢,他也还能好到那儿去?”
  燕黛道:“我绝不是瞎恭维,好是好,坏是坏,小孩子我捧他干么?怎么样,找我有事
么?你是准备做婆婆赶抱孙子是不是?我想不忙吧,都还小呢,等一两年不晚。胡姑娘应该
让她跟乾娘多多学习,不然的话做起媳妇儿都不懂,那不会没得教人笑她。”
  宝绿道:“是的,姨姨。我刚见到和大小姐,她告诉我的消息使我很为难,所
以……………”
  她挨近老夫人耳朵边压低声讲个十来句。
  燕黛笑道:“难怪。你已经答应了?”
  宝绿道:“没敢嘛,我怕爹妈不会赞成。”
  燕黛笑道:“你的翁姑天生一对子道学胸怀,跟他们讲不通不如从缓,这事非等你乾妈
回来出主意,只有她才是猛将军的尅星,说一不二,管保百顺百依。我不行,我去说还不过
扑个一鼻子灰。这不着急,横竖你乾妈惯会做媒,求求她没有什么不帮忙的,讨厌还是德
麟……”
  老人家也爬到宝绿耳朵上叽咕了半天,宝绿蓦地大惊失色。
  宝绿跟燕黛谈着话,纪珠急性儿他追定要玲姑娘说说和敏处,有什么使宝绿为难的消息,
自家人讲讲无妨。
  玲姑说出了吉云心事,大家听着正好笑,眼晃宝绿那边神色不对,这就又都围上了燕黛
了。
  原来德麟近来长看佛经,佛经这东西,谁在失意的时候都会跟它有缘。德麟何只失意?
他的一颗创痛底心,简直没有文字可以形容,佛经对他自有更深刻的诱惑,青灯黄卷确然能
使人平心静气,坏却坏在色即是空,“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心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
眼界,乃至无意识界……”那是说毁情灭性,那就还有什么值得惦念? 
  德麟聪明人,聪明人顶容易入迷,入了迷他想剃度出家,却又不能不替和敏打算。
  他究竟未肯忘情,怎么样打算呢?聪明人糊涂算,他算和敏可以改嫁纪翠,认为他们俩
本来要好,牵合还不过技巧问题,什么叫做技巧偏偏根本不懂,他准备一篇话向纪翠游说,
然后留一封决绝信给和敏,然后拍拍腿溜。
  他肚子里如意算盘,燕黛怎么会晓得呢?
  那是有一天燕黛起来练剑,天刚刚有点发白,德麟却先在院子里。
  他自从来到哈密,除了早上出来看李家婆媳操练,跟着接受指教学两手儿外,其余时间
就总是关上门躲在屋里。
  那天他来早了,背脸儿蹲地下拿手中宝剑沙堆上划字,他是出了神,燕黛就站在他背后
他不知道,先画下四个字美满良缘,再画无数次翠、敏、云,随画随涂,百画不腻。
  燕黛看了这就还有什么不明白?
  过几天小绿也看见了,婆媳都不敢说破,这会是玲姑迫紧问,燕黛才告诉了大家。
  大家全觉得这事很讨厌,玲姑愤愤不平的说:“这书呆子简直可恨,他把我们家骐儿认
做什么东西嘛!”
  燕黛道:“骐儿当然不会理他的胡说八道,可怕还在和敏如果听到风声,那可不敢保证
要闹出多大乱子,所以我就没跟你们谈过……”
  话讲到这儿,纪翠怒冲冲闯进来吼叫:“姨奶奶,请您评评理,麟哥哥他……”
  燕黛摆手说:“好孩子别吵,你麟哥哥对你讲的话我们知道,我们要听你怎么答覆他
呢?”
  纪翠好像不相信人家真会知道,他还是说,他说:“书呆子梦想当和尚去,教骐儿代娶
敏姊姊。骐儿说还没听见过娶亲可以代,问他当骐儿是人还是禽兽?说敏姊姊心坚铁石,节
励冰霜,她要不是为着守义,照和坤眼前门阀权势,招个贝子贝勒上门夫婿都不稀罕,也还
要你麟哥哥为她瞎张罗?
  问他凭什么糟蹋敏姊姊,凭什么侮辱朋友,凭什么以怨报德?气不过骐儿要跟他绝交,
说敏姊姊假使因此出了事,骐儿要他负完全责任……” 
  燕黛笑道:“够了,你就没对他讲清楚,千手准提老菩萨已经给你定了婚?”
  纪翠道:“他又不聋,不瞎,簪玉人也接来了他会不晓得?”
  燕黛道:“不然,你应该提醒他一下更好,现在你不要管啦,不许去对吉云说,你玩
去……”
  纪翠快怏地走了。
  燕黛跟大家又有一阵商量。
  三爷纪宝说他过两天等夫人杨颂花病大好了,就要回去阿尔泰山,顺便请他妈妈傅老夫
人胡吹花来家一趟,一切可望顺利解决,劝宝绿不必挂虑。
  宝三爷自幼儿号称神童,他的见解常常有独到地方,近年来一心向道,在他师父海容老
人座前所得的成就,就不亚於他母亲吹花,看了他满脸不相干的神气,大家不觉就都会安心
得。
  三爷告辞回家,纪珠、念碧、起凤赶往牧场,燕黛单留下纪侠、燕月,教他们同上德麟
  星里走走。
  德麟情绪显然极端纷乱,见着他们却不能不打叠起精神招呼。
  侠二爷一张口本来能说会道,先谈一阵拳、剑,再说到后起小儿女本领能耐,然后乾脆
自鸣得意,说乾女儿怎么样才艺、品德,都不平凡,
  说纪翠小辈中杰出人才,他的乾女儿比家里姑娘们亦无愧色,他们俩一对小夫妻珠联璧
合是美满良缘,说着大笑。
  笑着率性开玩笑,胡扯两小怎样要好,说纪翠情深亡命,冒死上巫山独门通天金龙,感
动了千手准提老菩萨,亲临神女庙为小冤家定聘主婚……
  这一席话讲得更是有色有声,德麟听着只有怔怔发呆。
  纪翠说他不聋又不瞎,其实他确是什么也不晓得,他不出门,不见人,人也懒得来看他
满脸愁容,早上院子里给燕黛、楚莲、小绿请个安,也还是连口都不开。燕黛指示他练剑,
别的也不跟他谈,你说他能知道些什么呢?
  侠二爷讲完话拱拱手溜,燕月去给母亲回话,客人都走了,我们德公子只剩个唉声叹气
份儿。
  纪翠由李家出来再也没有兴趣上别处玩,恼在心头闷着来家,吉云这丫头恰在书房里整
理书橱,看见他神色有异,苦苦追究为什么不高兴?
  他先头倒是不肯说,吉云逗他兜圈子聊,左聊右聊到底他还是聊漏了口,不讲也罢,讲
痛快都讲。
  想不到吉姊姊听着不吃惊也不害怕,她笑笑说:“爷,您别着急,像这种无谓的小波澜
不足成灾,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知道,我们家姑老爷是什么样的心境?人到极端烦懑中都
会转些不合理的念头,这些念头终会被你敏姊姊坚贞劲节所感化尅服。
  再说,国总督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抄家,姑老爷要不想为父申寃,他是个孝子岂肯贪生
怕死,只身避难前来哈密?
  这说明来哈密他是存心等机会找温福复仇,出家当和尚还有什么机会可等呵?这可不是
不合理,不合理的念头自生自灭,到他觉悟回头,就又会记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敏姊姊
弃富贵绝骨肉矢志从夫,他又凭什么可以辜负她嘛?
  劝你娶敏姊姊还不过一时糊涂,这是不妨由敏姊姊给他一下当头棒喝,你一方面再有个
严厉表示,管保他就会死了心,你愁什么呢?” 
  纪翠道:“刚刚我把他臭骂了一顿,槌桌子要跟他绝交……”
  吉云笑道:“够了,爷,你还是玩去吧,不理他就好。”
  她又赶他出门。
  听了吉云一席话纪翠心里活动许多,他便去备马上集益牧场,场上见到庞盖,庞盖告诉
  他日内要上伊犁看看巫山带来的一班伙伴,问他是否有意同往游历?
  小孩子那有不好游的?
  他纪翠自然是千肯万肯了,当即议定后天一早就动身,小爷立刻到回城铁铺子找他爷爷
马松。
  马爷把长孙儿看作宝贝,他小爷这一撒娇央求,他老人家也还能不点首批准?
  爷爷批准了谁也不怕,回去跟祖母讲一声,马老夫人无非无是,於是再来禀告母亲。
  宝绿顾虑他还会跟德麟发生误会,想想不如让他躲避出门。
  这当儿吉云在旁,她多少有点不高兴,认为夏天不宜远游,可是她未便参加意见,眼看
宝绿答应了就更不敢多说什么。
  这天晚上傅二爷纪侠夫妻请客便饭,老的不请,不能喝两杯的不请,请大哥纪珠不请大
嫂小红,请李夫人玲姑不请李五爷起凤,请小绿不请燕月、楚莲、请宝绿、纪翠母子,不请
念碧,总而言之请的全是好酒量。
  侠二爷自己根本不行,想得到这都是夫人小晴耍的花样。
  小晴号称酒坛猛将,却怪夫婿忒不高明,现在有了一位大户乾女儿,她觉得骄傲,所以
下帖子挑战。
  一顿酒闹得好不凶勇唬人,初更天喝到三更天还不肯停,做东家的母女并肩应战,宝绿
小绿、玲姑乖觉一看情形不对,她们就也合了夥,难为了珠大爷只好拉上憋脚货侠二爷上阵
助威。
  在座的还有杨家邓家陈家弟兄妯娌,大家各自找对儿迎敌,结果纪珠纪侠贤昆仲首先甘
拜下风。
  各家子弟兵紧接着纷纷竖了降旗。
  纪翠在长辈跟前怎敢放纵?他大不了应付场面。
  小绿、玲姑、宝绿、小晴喝到底也不是都没有一点醉意。
  事实上矜持不乱的只有玉簪儿,酒能使人显露品德。
  小晴大概也总是要借酒测验乾女儿,看了黛姑娘酒前醉后的修养,小晴有说不出多么开
心。 
  宝绿更是满怀快乐。
  玲姑小绿自也是很欢喜,她们不断的向小晴宝绿使眼色称许点头。
  散了席时间不早,黛姑娘随着乾娘送走客人,松了一口气赶紧赶回房就寝。
  第二天一早,小晴带她拜望珠大爷夫妻,珠爷留饭。
  下午问候宝三爷杨颂花两口子,颂花沾恙简出,她算第一次见著姑娘,免不了评头品足
,进”步考究姑娘才学。
  姑娘听纪翠说过,这位三婶子学富五车出名儿的女博士,明晓得怠慢不得,抖搂精神着
着留心。她从水秋痕原念过很多书,虽未能应对如流,但答话不愧得体。
  颂花十分赞美赏识。
  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大家对姑娘从此倍加爱惜。
  纪翠跟庞盖动身前往伊犁,土名金顶寺,位居新疆东南部,表里山河,势极雄伟,是个
十分热闹的地方。
  纪翠初次光临什么都仔玩。
  庞盖和那些巫山归正的山贼伙伴,说不得尽力巴结。
  一玩两个多月,秋风起天末游子思归,归途忽然得病。
  武功练得到家的人,常常夸口说什么“寒暑不侵疾病不生”,这话似乎未可尽信。
  练武的人体力大概总是壮,不容易生病理所当然,不会生病未免夸张,血肉之躯究竟未
能金刚不坏,身体越是结实雄健,越会失察病根潜伏,伏不深不发,发则如火燎原。
  纪翠自恃壮盛,对於病从不留心,盛夏流连金顶寺畅玩两个多月,任情任性大吃大喝,
病无怪其然。
  兴尽归来,中途病发,寒热呕吐来势猖狂,好在他稍为懂一些医理,病作还赶得及吩咐
庞盖几句要紧关节。
  庞盖够交情,废寝忘餐昼夜兼程,背负昏厌病人疾驰哈密,深夜闯汉城竟奔马家。
  这一下马夫人宝绿自是吓慌了手脚,巧不巧吉云寄宿马夫人白玉房中,她是来为老夫人
抄写佛经,留住三天刚刚完卷,明天就更回去,今夜恰让地接着病人。当时她跟随老夫人过
来看视,急忙跪上床沿把脉。
  纪翠仍然昏迷不省。
  吉丫头不愧高明,把过脉翻身下床,穷诘庞盖得病现象以及归途情形,这便断定了病属
太阴伤寒,不敢慌张,强自镇定,一边安慰老夫人婆媳,一边动手做事,做起事不顾一切。
当她为病人褪换里外肮脏衣服时,老夫人眼看着宝绿点点头走了。
  天刚亮吉云开下一纸药单,亟问宝绿家里谁是明医。
  明医很多,宝绿立刻派骅、骝弟兄分头往请。
  片刻工夫,纪珠、燕月双双赶到。
  两位爷爷都是好医理,闹了一阵望、问、切,再看吉云药单。
  她开的是“理中汤”,以人参为君,以白术为臣,以甘草为佐,以乾姜为使,两位爷同
声认为妥当。
  有的是储备药材,那是毫无困难。
  药还没熬好,和敏跟玲姑偕来探望。
  大小姐原来也是内行人,切脉更留心,望问更详细,她就也同意了使用“理中汤”,明
白交代吉丫头留下侍候,这便告辞走了。
  病就怕辨认不清,断定了伤寒对症下药自然好办。可是这种病有很讨厌的地方,第一吃
不得,第二动不得,第三要拖延相当久时间。
  下半天纪翠神息渐渐清醒,他向吉姊姊苦笑。
  吉姊姊不跟他搭讪,就床上照料他排泄,纪翠难免羞怯,但受不了她一再正色央求,一
次两次以后脸皮也就老了。
  五天过去寒热完全退尽,他觉得肚子饿直想吃东西,这是面临的很大难关。
  吉姊姊说尽好话哄骗他忍耐,这时期她衣不解带的守着他寸步不离,怕的也是他强起偷
吃。 
  七天后她给他喝排骨熬汤,十天后再换上鸡汤。
  纪翠平日一餐能吃十来碗饭两三斤鱼肉汉子,你教他光吃药喝汤怎么能支持?那是真难
为吉姊姊想尽方法控制。
  伤寒症寒热解除就可以说没有病,练武的人也不至像普通病家那末虚弱,纪翠力争争回
下床解手,吃还是无论如何不让吃,他急极耍赖,吉姊姊一味还他陪小心。
  这当儿大家都料到吉丫头势必至嫁给纪翠做小,马老夫人也必是成竹在胸,不然的话,
她老人家怎肯装痴做聋?
  大家都在议论吉云,纪侠夫妻听到滑息,免不了拿话试探乾女儿意见,没想到黛姑娘听
着一点也不惊奇。
  她低笑着说:“好事嘛,省多少麻烦咧!”
  不说还好,越说乾娘……小晴越糊涂,追紧问怎么讲?
  姑娘这便说出在思潜别墅,千手准提老菩萨告诉过她,纪翠命里该有一房侧室,到时候
还要仗她帮忙……
  她说:“老菩萨讲的话,骐哥哥他也在旁听见,他本来跟吉姊姊要好,现在因为一场病,
吉姊姊心身交瘁,他当然要更懂得感激。吉姊姊有心他有意,再说好一点,吉姊姊报德他酬
恩,水到渠成,良缘巧合,那也还用得到簪儿帮忙?可不是省麻烦。”
  小晴笑:“哟,姑娘,你讲得多轻松呀,却怪我还听得出来字里行间带些那个劲……”
  姑娘冲口回答:“那里,我怎么敢。”
  小晴笑道:“不敢又是一回事,劲还是劲,刺还是刺。”
  纪侠忍不住大笑,笑得干女儿满睑上绯红。
  二爷笑道:“老菩萨一辈子好做媒,疼那一个就得给那一个身边多拉上一两个人,老人
  家最不欢喜我,我倒好乐得清闲。”
  小晴笑:“哈,二爷,清闲二字用得欠斟酌,你还不过福薄命苦,我大概总是够泼辣,
妈吓坏了,你苦坏了。”
  二爷笑道:“由你怎么说,反正傅纪侠不二色……”
  小晴道:“得啦,你就别客气啦,你的故事我全听到,怎么样?要不要我……”
  纪侠赶紧站起来说:“算了,我不跟你胡扯。”
  他负上手迈开步想溜,小晴叫:“你站住。” 
  二爷只好回头。
  小晴说:“吉云的事你不许管,他们爱怎样胡闹让他们来找我娘儿。”
  二爷笑道:“你这吃的什么醋?不要把姑娘教坏了咦!”
  小晴拍桌子叫:“怎么说教坏了?你讲明白……”
  二爷没做声,笑着逃走。
  小晴她真不愿意乾女婿置妾?她也晓得乾女儿少小沦落风尘,对於四德上一字“工”必
然很差,将来屋里有个能干的小星相助为理何足疑忌?怕只怕乾女儿还未正式受聘名份未定,
大家同情吉云的人太多,会不会反侧为正那是问题,她又怎能眼看乾女儿屈居人下?所以蓄
有戒心,她准备必要时如此这般出面对付。
  侠二爷走了屋里恰好无人,她把话跟黛姑娘商量,姑娘力劝乾娘不要操心,她说她本来
不存奢望,提出解释的理由还顶近情理。
  小睛当然不听她的,她们母女就又有一番缠夹,谁知道马家那边已经出了岔。
  原因马老夫人认为吉云侍疾纪翠略不避嫌,假使不让纪翠收她屋里那不像话,那是有玷
家风。 
  老人家明示儿子儿媳妇应该怎么办,念碧孝子不敢违逆,宝绿巴不得婆婆有个交代。
  今天早上凑巧吉云回去李家问候和敏,宝绿代理她病榻旁照料病人,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做母亲的满面堆欢给孩子道喜,说祖母命他并娶吉云,说祖母道学难得恩施格外,天可怜吉
丫头宿愿终偿……
  宝绿简直高兴不得了,怎料纪翠翻脸不肯赞成。
  纪翠,他的见解并不含糊,他说他营救和敏、德麟,谁也都知道代劳赵又秋报德,但并
救吉云却是他自作主张,救得人据为妻妾,自利自私岂是大丈夫所作所为?假使要他这样做,
他将无面目见天下侠义英雄。说祖母绝不能强迫儿孙干出不名誉的事,吉云读书明礼她也应
该为他谅情…… 
  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明了简单。
  宝绿让他这一顶撞竟然无可批驳,怔了怔说:“孩子,你讲得虽然有理,是不是也要为
  人家体恤?过去你不避嫌窃负她逃难,这是你自己打错了主意,男女授受不亲,你从权
她守经,以心相许,婢妾自甘,可是怪她不得,因此她才会为你侍奉汤药,床第缠绵。现在
你明白决绝了她,你要懂得将会阔出什么样乱子,你狠,你忍心见死不救。”
  纪翠笑:“妈,儿早想过了,只有您能救她,您有八个男孩子,却没有女儿,这要算美
中不足,儿恳求您螟蛉她为女,她那模样儿才艺、品德,真够真真够,决不辱没咱们家,这
样办岂不是更抬高了她的身价?
  她万不能不高兴。这一来,您说吧,兄弟背负姊姊,姊姊为兄弟看病,难道还有什么嫌,
还有什么讲不过去的?妈,太好,太完满了,您以为怎么样呢?”
  宝绿也还没说什么,吉云巧巧的匆匆闯了进来,笑吟吟说:“夫人,老太爷来家找您
呢!”
  听说公公找,宝绿怎敢怠慢?
  她走了,吉云立刻沉下脸不理纪翠;她装做忘记了一本书,书架上拿到便又出去。
  这当儿纪翠连喊她几声不答应,她这一趟来是故意打岔人家娘儿密谈,怕只怕宝绿答应
了纪翠的螟蛉义女提议那是糟糕。
  怎料得窃听的这边话不算糟,那边马老夫人白玉屋里有一阵好吵更糟。
  原来马松是老夫人派人请回来的,请他恰为着向他请示她吉云的事。
  猛将军本来暴躁,听到不顺耳的话非要光火,对老伴总还客气,儿媳妇来了,一桶水往
小辈身上浇,他咆哮:“你们搞的什么鬼?骐儿乳臭未乾,弄了一个来还没成亲,马上又会
瞎扯到为他置妾,置妾不是我们马家祖宗的家教,要想那么享福可别投胎我们马家。
  胡姑娘汉族女儿我不反对,和坤贼奴才,他们家丫头也有好东西?不管你们怎么说,我
就是不要……” 
  说到不要,他摔破了一个大茶碗,胳肢窝里夹起布大褂,怒冲冲大踏步溜,白玉宝绿婆
媳就只剩了面面相觑。
  马爷一声声虎吼,吉云躲在远处回廊下每一声刺心,糟,糟到不能再糟,她含着两滴眼
泪,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逃回家。
  要说她回家跟和敏都没有个商量,那不敢相信,有个商量就必有个安排,怎么样安排不
可得知。
  事实上当天薄暮时光,这可怜的妮子忽然踪迹不见。
  和敏瞒住消息,大家全都蒙在鼓里。
  马夫人宝绿以为她匿居李家,李夫人玲姑以为她还留马家,等到两位夫人,会面说穿了
底细,彼此顿吃一惊,急上和敏东跨院找人。
  吉云已经离开了哈密三天。
  吉云当时由章小玲护送西来,她就是女扮男装,因为她不缠足,这占了大便宜,一次生
二次熟,肚子里有了出门的丰富经验,身边也还留有前次用剩的易容药,盘缠自然更不是问
题,条件足备略无困难。
  这回她照样画葫芦,矫扮个黉门秀士,翩翩衣履,尔雅温文,长途赁马,款段潜返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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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马夫人宝绿,李夫人玲姑发觉了吉云失踪,她们都非常著急,一边暗里派人四出寻觅,
一边免不了抱怨和敏不早告发。
  和敏知道的事还真多,她就是不肯透露。
  寻人要有个眉目,穿的什么服色,乘坐的车或马,走的可能是那一条路,这都是基本线
索。
  和敏任何不说,那又有什么办法?结果还不过白操心。
  这事一拖十来天,渐渐大众都听到了消息,瞒得严密的唯有纪翠,暗里极感不安的却是
玉簪儿。
  吉云出亡个把月,纪翠的病大好了他那能不去看望?
  和敏托辞挡驾,辞色之间却偏要故意露些破绽。
  纪翠不禁大疑,当天晚上他竟敢飞檐走壁上李家查探,穿房人室看不见吉姊姊踪迹,他
又不禁大惊。
  由李家回来独自坐在大院子树下出神,那就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
  天色黎明中,玉簪儿出来练剑,老远望见翠哥哥,她像一匹惊鹿似的三两跳跳了过来,
却怪翠哥哥兀自不觉得,她叫:“哥,何思之深咦!”
  纪翠抬起头脸泛红潮,糊里糊涂的站起来,吃着口说:“嗯,玉妹妹,你早。”
  玉簪儿宝剑挂地笑吟吟说:“你什么时候出来?到过那里?干么发愁?”
  纪翠道:“我刚刚来……”
  玉簪儿笑:“不像。你要是光会跟我装做,什么话我都不告诉你,你再也没地方去查。
好好说什么时候出来,到过那里?干么发愁?”
  纪翠苦笑着说:“天快亮我上李五爷家……”
  玉簪儿说:“该不定找李五爷,也不是找五妈妈?”
  纪翠一张脸红得发紫,咬紧嘴唇说:“我找和敏……”
  玉簪儿笑:“料你不敢。你找的是美人儿吉云姊。找到了没有呢?”
  纪翠摇摇头说:“没有……”
  玉簪儿笑:“所以你发愁不舒服,对?人是你给迫走的,猫儿哭耗子,愁什么劲嘛!”
  纪翠道:“我把她迫走?”
  玉簪儿道:“不是你是谁?请教,那天妈对你怎么讲?你怎么答覆?”
  纪翠道:“妈要我娶吉姊姊……侧室……”
  两个字讲得特别低声,玉簪儿笑道:“你的意思儿怕辱没了她?那还不容易,我情愿让
贤呀。”
  纪翠跳一下脚说:“你何苦……”
  玉簪儿笑:“你可别误会,我的确千肯万肯,我又凭什么应该走在她前面呢?自愧樽前
一小胜,宰相门庭侍儿,岂不强於当炉酒妓千万倍?”
  纪翠扭翻身便走边走边说:“我不跟你谈。”
  玉簪儿一跳拦住他去路,敲敲头笑:“爷的脾气简直越来越大,迫走了一个还要迫走一
个是不是哩?不要她总有不要的理由,她对你钟情你不能说不知道,你这一闹别扭,这里她
又怎么能站得住?走,还是客气,你们不怕她会自杀呢?怕,就得好好跟我商量。坐下啦!”
  玉簪儿非要纪翠讲明白不要吉云为妾的理由。
  纪翠这就又搬出那天对宝绿霁的话来说。
  玉簪儿嘿嘿笑:“人家志在得夫,你却给她来个隔靴搔痒,那怎么行呀!”
  纪翠道:“爷爷嫉满如仇,根本他坚决反对,她大概听到……”
  玉簪儿笑道:“这全没有关系,老人家狠杀了也狠不过人事天心。”
  纪翠道:“我不懂。”
  玉簪儿道:“你说,老人家怕谁?” ;
  纪翠道:“国有王家有长,一家之长他怕谁!”
  玉簪儿笑道:“不单怕一个,他要怕两个,这两个人就都做得他的主意。”
  纪翠道:“你简直胡……”
  玉簪儿道:“我才不胡说呢,除非你装糊涂,这里几家人都知道老人家怕两位乾妹子,
千手老菩萨和邓家老姑婆,她们老姊妹吩咐一声儿,老人家不听也要听。”
  纪翠怔一怔问:“七弟告诉你的?”
  玉簪儿抿抿嘴说:“那也还用七哥告诉我?乾爹乾妈什么话不跟我讲咦!”
  纪翠道:“侠二爷,二大妈他们不会赞成我……”
  玉簪儿道:“谁都可怜吉云姊,谁都赞成。”
  纪翠道:“千手准提老菩萨邓家老姑婆,决不会为小辈娶妾做媒。”
  玉簪儿道:“嘻,你难道真忘记了老菩萨在思潜别墅,对我说过的话:‘纪翠命里该有
一房侧室,到时候是要仗你帮忙……’我不记得清楚,那时候你很注意听。”
  纪翠道:“你非要出头管事?”
  玉簪儿道:“老菩萨的命令,当然。”
  纪翠道:“我觉得你很好名。”
  玉簪儿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三代之下惟恐不好名,怎么样?”
  纪翠道:“人丢了你有什么办法管?”
  玉簪儿道:“反正丢不了。”
  纪翠笑道:“你总是晓得她上那儿去?请你先把她找回来再谈旁的好不好?”
  玉簪儿道:“不好,你不答应要她,我不敢作孽。”
  纪翠笑道:“我要她做乾姊姊。”
  玉簪儿道:“遁辞知其所穷,伪君子不如真小人。老实说有千手准提老菩萨作主,爷爷
且不怕何怕於你?我还不过要说你心服。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然的话,将来你们俩有个什么不合式地方,我挨骂无妨,
埋怨到老菩萨月下老岂不罪过。我还不是不明白有情人成眷属自可和谐到老,但我不能不有
此一虑。
  你对妈说,并救吉云姊出於你一己主张,救得人据以为妾,恐被天下耻笑,这话倒不是
不通,然而妈讲得更有理。你救她认为从权,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惟其嫂所以可以,她是你
的什么人呢?你的从权岂不是走错了一步棋?人家大闺女就是受了你的从权,你不要她势必至
闹出大乱子。
  你要知道女孩子强在心里,不比你们男孩子硬在口里,当时你不救她没事,你就别说什
么不能见死不救,现在你不要她她才非死不可,你是不是真要来一下见死不救呢?将错就错
不失为勇,负心薄幸何以为人?
  最后我还要提醒你一句,假使,吉云,她如果走到极端,我只好守着乾爹乾妈过一辈子。
因为我好名,我不能让人错疑妬妇。”
  讲完话,举起宝剑,猛的砍下一段树枝,沉下脸跟一声冷笑。
  玉簪儿她也是可恶,非要迫定纪翠明白答应决不罢休,讲完话眼看他沉吟不语,她追紧
又问:“怎么样,你还是要考虑?请想想时间有多大关系,女孩子心肠窄,出亡在外度日如
年,一个想不开遽萌短见,到头来你不怕悔恨嫌迟?
  再说,和贼行文天下缉捕逃婢,文武衙门一体凛遵,足不逾闺不见世面的女儿家,她有
什么办法躲避做公的眼线?捉入官里她又有什么办法熬刑?
  三木之下不讳直供,不但葬送了德麟、和敏,阁下和小莲姊应负什么样罪名?牵累到这
儿几家人堕入法网,阁下更将何辞以对千手准提?”
  姑娘言重如山,纪翠显然受不了,他焦急着说:“对嘛,所以我们要赶快找她回来呀!”
  姑娘道:“你答应要她?”
  纪翠道:“我要爷爷不要怎么办?”
  姑娘道:“那你就不要管,看我的。”
  纪翠道:“好吧,好吧,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她上那儿啦。”
  姑娘笑笑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
  纪翠不禁怫然变色。
  姑娘赶紧说:“别生气,爷,我不晓得有人晓得,你答应了我才好讲话,我这就去拜望
和敏。你尽管准备行李马匹,明儿四更天我们偷跑。”
  纪翠叫:“偷跑?”
  “明走势必引起麻烦,不如偷跑直截了当。我留一封信给乾妈乾爹,你乾脆不动声色好
了。”
  “你不去不行?”
  “当然不行,我不跟去当面做保,她吉云姊怎肯轻信你的。”
  说着她送个媚笑,扭回头足不点地的走了。
  来家时间还早,她慢条条的打扮,等到围在桌上吃早点那一刻,禀知纪侠小晴夫妻假说
要去看望李老夫人燕黛,出来竟奔李五爷起凤家东跨院。
  启门肃客的却是和敏自己,她这儿本来清静得很,有一个老妈子为她烧饭,身边单留个
小丫头使唤,事实上也还是什么事都不让小孩子做,她反而要为她照料一切。
  这时候小孩子还没起床,大小姐可已经在院子里忙了好半天园艺。地来到哈密后什么事
都肯学,眼前什么事差不多也都学会了。
  她有一坪小小的花园,花草不多,但培植得成个样子。
  这会她接着玉簪儿好像十分欢喜,赶着亲热地连喊两三声玉妹妹。
  玉妹妹就不敢再称她大小姐,恭敬的请个安,笑吟吟说:“姊姊,大清早打搅您别见
怪。”
  和敏还了万福说:“你客气,看样子你也是早起人。”
  玉簪儿说:“是嘛,天一亮我就睡不着……”
  边讲话边看人家叉扎着两手泥污,廊前随便搁着花锄花剪,笑笑又说:“姊姊‘学圃不
易’。”
  和敏笑这:“惭愧身不是刘备。”
  “妹子惶恐也不够说曹操。”
  “我种的是花不是菜。”
  “我来扰您一盏烹茶敢云煮酒。”
  “人家煮酒论天下英雄……”
  “我们烹茶谈儿女之私。”
  和敏不禁笑得花枝招展,轻轻说:“我晓得你找我有什么事。”
  玉簪儿道:“我想您应该知道。”
  “我早听说你顶会讲话,咱们屋里谈。”
  “外头不比屋里好?”
  “那么你请称等,我去搬个桌子来好品茗。”
  “我帮忙,最好还是别惊动妈妈们。”
  “我这儿简单,下妈管烧饭不管旁的,小丫头秋儿管玩管认字,也不让管我的琐碎。”
  边说边步上台阶,玉簪儿跟着同进屋里。和敏先要盥手,玉簪儿一口气攫走了两凳子一
茶几,回头再来端去茶盘。
  和敏手也还没有洗好,追到花圃里笑:“你做事真快当,妹株。”
  玉簪儿笑道:“可惜我明儿一早就要出门,要不然天天来替你做点小事多好?”
  和敏道:“出门?那儿去?”
  玉簪儿道:“那儿去听您的。”
  和敏道:“这怎么讲?”
  玉簪儿道:“您请坐。咱们开门见山不来客套,您可不要说不知道吉云姊姊人在什么地
方,我非要立即找她回来,让她流浪外面危险万状。第一防她想不开走到极端,第二可虑被
  捉入官严刑迫供,那是更讨厌,那真不敢说会牵累多少人。
  不因为骐哥哥大病缠身,我早也就该找您讲话,我晓得光靠我未必请得她回,骐哥哥病
未好我不敢约他远出,这些日子中我总是竭力忍耐。
  天可怜近日骐哥哥病体完全复原,这事眼见刻不容缓。骥哥哥半夜来过您这儿,发现吉
姊姊不在家吓得什么似的,他一直爬在练武旷场上呆到天亮。刚才我跟他有一阵辩论,好不
容易让我说服了他,他答应正娶吉姊姊……”
  和敏摆手笑:“别说正娶,吉姊姊她不会领情。”
  玉簪儿道:“这不急,这以后慢慢商量。您再听我讲,我准备敦骐哥哥当面对吉姊姊讲
个明白,我跟去一旁作保,这样吉姊姊才不至再有可疑。
  再说,我要不是在江西听过傅老夫人一篇吩咐,我就也不敢强出头。太夫人说骐哥哥命
里该有两房妻室,要仗我帮忙牵合,有了她老人家的交代,所以我才不怕骐哥哥的爷爷。
  太夫人拿出的主意,爷爷不赞成也要赞成。我该讲的都讲完了,现在您是不是可以告诉
我吉姊姊人在那儿。”
  和敏微叹一口气说:“妹妹,你使我十分感动,我相信你们三口子以后必能和谐。吉姊
姊怎么走的我确实不知,当然她更没有跟我说要上那儿去。不过我晓得她有个姑母,命犯孤
鸾未出嫁上门守节,守不到三年婆婆也给死掉了,她出家当了姑子,前几年离开京门南下朝
山迄今逗留江南,听说卓锡小姑山。吉姊姊再也没有其他亲属,我算她八九成可能上那
儿………”
  玉簪儿摇头叫:“真糟,小孤山在江西湖口县彭泽,这里去路远呢。”
  和敏笑道:“快,也要过了年才能回来。”
  玉簪儿道:“年底博太夫人要来家,错过了她老人家又要费事,那我必须先找邓家老夫
人安排一下。姊姊,请您写封信给吉姊姊好不好?今夜三更天我来取。时间太迫,还得赶办
别的,再见啦!”
  说到再见站起来,猛回头望见角门上颤巍巍站着燕黛李老夫人。
  老夫人燕黛睇看玉簪儿慈祥地送笑,玉簪儿直发楞。
  发楞不是没有理由,原因角门就在姑娘椅背后回廊边,而且分明是掩上的,老人家怎么
来?来了多久?推开门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在一个练武功身负奇技异能的人心目中都是
问题。
  玉姑娘她尽管纳罕,和敏急忙赶过去请安。
  燕黛伸手虚拦大小姐,笑笑喊:“胡姑娘,你别走,咱们谈谈。”
  笑着牵住大小姐一只手走下石阶,玉姑娘这才赶紧蹲身迎接。
  老夫人随便坐下,和敏,玉簪儿两旁分立。
  老夫人正色说:“姑娘,你,宅心良善,见解朗澈,你所讲的计划我完全赞成,事无可
缓,何碍从权?既然跟骐儿约好明儿一早偷跑,你们不妨放胆走路,这不告而出的罪过,我
可以为你们负担。
  邓家老姑婆那边你也不要去,她虽是你爷爷所敬重的人,但并不一定肯听她的话,她却
也未必敢强作主意,你去告诉她反而招引牵缠。这一出戏非等傅家老姑婆回来扮演月下老人,
才可保顺利完满,除她老菩萨,谁都没有办法降伏你爷爷。”
  笑笑又说:“姑娘,你的奇门剑,八仙剑全使得不错,不过这不能说没有小疵,这一趟
进中原闯大江南北,你可是要提防遇见令姊和水秋痕。有骐儿眼着你固不足虑,可虑在你们
俩要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吉云,再来也还不敢保证水秋痕会不会纠集党羽以多乘寡,凡
事宁可谨慎在先,怎么样?姑娘,要不要我指点你两手………”
  话也没听完,聪明的玉簪儿已经直挺挺跪倒地下。
  老夫人点点头起立,顺手取了一节竹枝权当宝剑,丢开门户剑演奇门。老人家这边一边
使一边解释解数。
  玉姑娘那边听一句磕一个头。
  练完奇门再练八仙,那是要费好半晌工夫。这当儿玉姑娘就是一直跪着,下面双膝盖可
没动过分寸。
  燕黛存心考验姑娘,看了她那般正心诚意,老人家不禁欢喜赞叹,亲自搀她起来勉许她
前途无量。
  老少重新入座,谈不完讲不了的无非剑法。
  近午时光,李夫人章玲姑由学塾课读回来赶到凑上热闹,和敏大小姐虔诚恭请便饭。
  李夫人总是也要考察地近来对於妇工两个字成就,不单是答应留驾,却还要点菜请人家
亲入厨下张罗。
  想不到和敏竟是会者不忙,嗟咄之间地给弄了八炒盘四汤碗。菜不算讲究,居然色香味
俱佳,这就不免想到酒。
  大家都知道,玉姑娘是会家,偏偏她只管默记着燕黛刚教的剑法,本来十足孩子气,心
有所属就没理会到大家都在招呼地。
  玲姑笑:“姑娘好运儿,姨奶奶爱惜你有志向学,说不定会要你……”
  燕黛立刻摆手说:“五少奶快别扯那些话,我老了精神不济,你倒是应该有个徒
儿…………”
  玲姑也赶紧说:“我呀,我跟她乾娘可比水里泥鳅,陆地上能耐恐怕还不如蚯蚓,那怎
么好为人师呀!”
  大家听着哄然大笑。
  李老夫人燕黛人缘好,她老人家人在那儿就必有一班晚辈跟追,一顿酒饭还没退席,陆
续找来了许多娘儿们,揖让入座,谈笑风生,又着实热闹了半晌。她们各有差事,正午回家
用膳,规定个时辰休息,未末又得赶往当值。
  她们走了,燕黛仍上花圃里坐地品茗,玉簪儿守定老人家更求晋益,老少一直谈到傍晚
时光才散。
  晚上我们玉簪儿姑娘有一阵大忙,拾夺包袱,检点兵器,留下一封详禀告别乾爹乾娘。
三更天练武大旷场上会晤纪翠,交割了行李,吩咐他先行出城。
  她又到了李家东跨院,不但和敏写好了给吉云的信等待她来取,李二夫人郭小绿却也在
屋里候她,说是奉婆婆李老夫人之命,特来赠剑,并祝一路吉利顺风。
  玉姑娘再拜受剧,感动心脾,不免恋恋不舍。小绿一再催促,时间不早,万般无奈,她
统请了一个安,跳窗上屋而去。
  纪翠牵着匹马徘徊城外心急加焚,接到了人却也不敢埋怨,并骑联辔,得得小驰,趁晓
风残月,俪影双飞。
  小孤山,有别於彭蠡大孤山故名小孤,俗称小姑,位在安徽宿松县东百二十里江西县北
大江中,兀立水中央,风景绍幽丽,不独号称名胜,抑且要塞长江。
  山上有个小姑庙,层楼叠阁,高拂云霄,端的神仙福地。
  住持僧叫圣悦师太,年纪不太大,六旬以内人,二十未嫁上门守寡,三十丧姑戴发出家,
五十岁朝尽天下名山,近年才来小姑驻锡。
  她是旗人,何况与宰相门庭扯得上关系,南来不久,居然方丈当家,劲节孤标,勤修精
进,却很有几分道行。她便是吉云的大姑母。
  吉云侯门宠婢,贵养娇生,前次逃亡哈密,一切仗章小玲照料,宿店打尖,早行夜止,
全用不着她操心。
  这番入关事大不同,间关跋涉,孤孑一身,什么都得留神,万里迢迢且又毫无旅行经验,
可知必定备尝险阻艰难。
  这一天,她坐上了洛阳到汝州的长程客车,全程五日。
  第一天太平无事,次日车过轩辕关,气氛就有点不对了,所经处全是丛山峻岭,道上车
马渐稀,有时赶了二三十里,前不见村后不见店。
  赶车的大掌鞭不再沿途唱小调,神情显见得紧张,不住焦躁地鞭着健驴,驴车在山径上
轰隆隆地急驶,车厢内的旅客一个个显得头昏脑涨。
  全车共有十四位旅客,只有她和一个老婆婆是女的。
  她打扮成村姑,但不管她扮甚么,也掩饰不住她那月貌花容,虽则旅途艰苦备尝难免有
点憔悴。
  车向山坡疾冲,路旁山沟里突然跳出一个汉子,迎着大车挥舞着大手,亮声大叫:“王
二哥,赶快回车,赶快回车。”
  大掌鞭王二哥一声吆喝,轻踩下刹车来。一旁的二掌鞭已从车座下拉出了弹弓,熟练地
上弦站了起来。
  山坡并不陡,官道宽阔,回车并不困难。
  大掌鞭甚感意外,车速减低,高声叫问:“徐七,你怎么啦?”
  呼叫间,车已接近。
  徐七抢出,拉住了导引的健马络头,惊惶地向南面的坡顶一指:“站房的人都走了,七
柳沟能逃的人都逃光啦!”
  大掌鞭吃了一惊,惊问:“到底怎么啦?”
  “山里面那群人出来了。今早庄子里来了几个旅客,好像是为了那群人而来的,恐怕他
们会做内应。”
  “出山虎郑广那群人?”
  “是的,庄子里很乱,车赶快回头,耽误不得。”
  “糟糕!”
  大掌鞭正打算回车,站起的二掌鞭却用弓向后面来路一指,抽口凉气说:“二哥,来不
及了,你看,后面。”
  后面两三里尘头大起,可以看到十余匹健马,正在绝尘奔驰。
  大掌鞭松开刹车木,咬牙说:“只有一条路可走,尽快赶到站头。徐七,快上来!”
  徐七跳上车座,车立即向前冲,冲上坡顶。
  坡下三里外便是七柳沟庄,一座小小的山村,也是车行的歇脚站头所在地,车以全速向
下面冲去。
  预定的宿站是登封,而七柳沟只是中途站。山区中啸聚有一群群绿林好汉,人数自七八
个到七八十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们虽然没有太行山强盗窝的势力大,可是比太行山盗群更令人讨厌害怕,出没无常,
人数少活动自如,兵来贼走,兵东贼西,旅客碰上了,只有自认倒楣,认了命。
  一般说来,官道附近经常有官兵巡逻,实力不够的强盗倒还有些顾忌,因此甚少大群强
盗明火执仗劫掠,旅客对那些零星散匪,反而怀有强烈的恐惧和戒心,天知道他们甚么时候
会突然在路旁涌出来。
  歇脚站位於庄南口,车全速驶入,大掌鞭不等车停妥,便大声招呼旅客下车,赶快躲入
  站房。
  站房兼营小店,原来有四五个伙计照料,房屋是牢固的大方砖建成,门窄窗小有如碉堡,
防火防盗相当管用。
  只留下一名伙计,另一位就是躲在半路等车的徐七。
  大掌鞭王二哥久走江湖,应变的能力非常强,立即成为司令人,关闭了其他的门窗,把
住大门固守。
  二掌鞭杨昆山对赶车并不怎么内行,但舞棍弄棒对付劫路小贼却是行家,他可以说是车
行中的伙计兼保镖,负责守护人货的安全。
  他上了屋,准备好弹弓阻贼。站房是独立的两进三间大屋,四周栽了十几株高仅丈余的
小槐树,想接近的人,势将暴露在弹丸的有效攻击下。
  村民早已逃了十之八九,只留下个二十位走不动的老弱,家家闭户,寂静如死。
  十二匹健马急驰入村,进入这不设防的村落,首先在村中心的祠堂下马,一窝蜂涌入似
乎意不在洗劫村庄。
  院子里的石阶上,站着两男一女。女的穿一身红,外面披了一件藏青色披风,不但美艳
绝伦,而且刚健婀娜。
  首先是最右首的中年汉子走下阶,向蜂涌而入的十二名强盗行礼,大笑说:“郑头领,
诸位大哥,多蒙诸位赏脸前来相见,小弟深感荣幸。”
  暴眼黄发的出山虎郑广真像一头猛虎,哈哈怪笑说:“陈大哥自称财神爷,传话说有最
肥的油水送上门,我怎能不来?闲话少说,最肥的油水是甚么?”
  陈老哥向后招手,阶上的另一位中年人,与美艳的姑娘立即降阶。
  陈老哥瞥了贼众一眼,发现所有的贼人,包括郑广在内,全都色迷迷地狠盯着红衣姑娘,
似乎都想扑上去,一口把美姑娘吞下肚去。
  强盗看到美丽的女人,还会安甚么好心?
  陈老哥心中暗笑,笑这些强盗有眼不识泰山,他轻咳了一声,以便吸引众贼的注意,这
才清了清嗓门说:“先不要急,容我先替诸位引见。”
  另一位中年人是马三爷,美艳的姑娘姓胡。
  郑广举动粗鲁,但那一双暴眼却闪烁着奸诈无情的光芒,呵呵怪笑:“许州的英雄人物,
首数马三爷,大驾光临敝地,无任欢迎,幸会幸会,诸位。”
  另一名贼首阴笑说:“早些年,马三爷也是我道中人,摇身一变,成了许州的英雄人物,
真了不起。但不知陈老哥为何把马三爷和胡姑娘带来,难道他们也和陈老哥所说的最肥的油
水有关?”
  红衣胡姑娘嫣然一笑,抢先说:“是的,与最肥的油水有关。” 郑广大声说:“我喜
欢快人快语,开门见山,我们有紧要的事待办,不能多耽搁,有关油水的事,诸位就请三言
两语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吧!”
  胡姑娘像是代言人,说:马三爷在许州,三教九流朋友全是他的心腹,拥有强大的实力。
  我的意思是,希望与诸位协力同心携手合作,做一翻惊天动地,名利双收,子女金帛予
取予求的大事业。”
  郑广不住打量她,暴眼中有狐疑,说:“好呀!胡姑娘,但不知你说的大事业,到底如
何大法?有这么大的好处,可是诱人得很呢?简要的说,好不好?”
  胡姑娘说得倒也简单,却也费了一些唇舌。
  但在十二个强盗来说,却听得人人失色,虽表情不一,但惊讶的表情却是一致的。
  胡姑娘表示,她可以召集一些英雄豪杰,帮助郑头领游说数百里山区内的各路群盗,团
结成一股,公举郑头领为山主,恩威并施稳可成功。
  人多之后,需要钱粮军械,不必做劫路与打家劫舍的小案,由马三爷组织许州的三教九
流人物作内应,以快速的行动,里应外合洗劫许州城。
  许州有满族蒙族,人数总计不过五百众,军械库却有可供应两千人马的军械。
  得手之后,分头招兵买马,以山区为根基,再徐图发展,进而控制大河南岸,退可与伏
牛山区的好汉结合,数千里山区任我纵横,与河北岸太行山区的绿林相呼应。
  郑广静静地听完,阴笑着说:“胡姑娘,这不叫做强盗,这叫造反,没错吧?”
  胡姑娘厉声说:“满人当政,非我族类,何谓之造反?郑头领何必妄自菲薄?”
  郑广哼了一声说:“胡姑娘,我知道你的来历了,你是官府行文天下,要捉你归案的刺
客红娘子胡绮春。”
  红娘子拍拍胸膛说:“不错,我就是红娘子。满人非我族类,我要……”
  郑广抢着说:“你什么都不必要。我手下有一百五十条好汉,在方圆数百里内打家劫舍,
活得如意甚么都有,没有人肯蠢得跟你去造反,你另找高明吧!”
  “郑头领,你……”
  “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各干各的。”
  “你忘了你是大汉子孙,你……”
  “你说这些话,我该杀了你。但你是陈老哥带来的人,冲陈老哥的交情,我不和你计较。
我有正事要办,你们最好赶快离开此地。”
  十二个强盗气冲冲走了,在祠门外上马,片刻便在站房前面的广场后面列阵。
  郑广在鞍上威风凛凛,向卅步外闭着的大门高叫:“徐七,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你也知
道我的来意,知道我的规矩,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徐七是七柳沟庄站房的负责人,当然知道这一带强盗的规矩。
  郑广这一伙强盗,是最凶悍的一股,杀人越货很少做案留活口。如果劫车,通常不杀不
抵抗的车夫。
  徐七躲在里面的小窗后,直着喉咙大叫:“车到了站,这是我的责任。只要我有一口气
在,你休想如意。只须支撐半个时辰,各地的乡勇和巡路的官兵就可以赶到,你最好赶快
走。”
  “你能撐得了半个时辰吗?”
  “你何不试试看?”
  郑广一挥手,两个贼人跳下马,左右一分,狂风似的冲向两面的角门。
  屋上连珠弹破空飞射,抢左角门的贱人大叫一声,中弹摔倒挣命。
  但另一名贼人,已躲过了三枚弹子,奔近院角贴在角门旁,屋上的弹子已经失去效用了。
  第三名贼人接着下马奔去,半途用刀劈飞了两枚弹子,躲过了第三枚,抢近右角门。
  撞门声隆然,室内的人吓得缩成一团。
  吉云躲在店堂的长柜下,这辈子她何曾见过强盗?却知道碰上强盗的结局如何。
  她想起了纪翠,如果有纪翠在,该多好!
  她想到死,她不能落在强盗们手中。
  看看其他旅客,十二个男旅客抱着头缩成一团,躲在壁根下发抖。老婆婆跪在柜下,不
住念佛膜拜求菩萨保佑。
  这些人好胆小好可怜,似乎没有人想到反抗,没有人敢於找棍棒自卫,却只会蜷缩着等
死挨刀。
  她摸到了衣内藏着的一把小匕首,至少,这把匕首会给她勇气,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外面,贼首郑广还弄不清里面到底有多少人抵抗,就算能破角门而入,还得撞破其他的
门,和站房的人厮杀缠斗。
  至少,屋上那位使用弹弓的人,就不容易对付,所付的代价必定可观。
  郑广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他是盗群中实力最强,以狡诈凶残成为锋头最健的匪首,奸
诈不下於太行山的莫凌云,所以红娘子看上了他。
  他稍加盘算,先与左右两个贼伙耳语片刻,然后叫:“徐七,不要做愚蠢的事,不要妄
想抗拒我,同归於尽对你毫无好处。把旅客身上的财物,给我搜光交出来,和女旅客一起送
出,我放过你们。”
  徐七紧握住朴刀,咬牙说:“我徐七不会上你的当,你出山虎从来就没有这么慈悲过,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等你进来了断。”
  郑广狂笑,说:“我出山虎一言九鼎,不信任我那是你倒楣。我给你片刻工夫决定,你
最好别让我攻进去杀个鸡犬不留。”
  撞门声停止了,贼人果然在等侯答覆。
  里面真正敢於抵抗的人只有两个,徐七和大掌鞭王二哥。二掌鞭杨昆山在屋顶,不可能
阻止蠭逢而至撞门。
  另一名伙计不住发抖,手中的刀似乎已经无力举起来。
  徐七转首瞥了店堂一眼,向那些躲在壁根桌下的旅店大声说:“店后堂有刀枪棍棒,生
死开头,你们必须挺起胸膛,抓起刀枪保命,大家同心协力和强盗们死拚。
  与其跪在地上让强盗砍头,不如英雄些和他们拚死,快鼓起勇气来,到后堂去找刀枪,
快!”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勇气,外面又传来郑广的狂笑和语声:“徐七,你决定了吗?你们的
时辰不多了,要死要活赶快决定,杀进去我一定鸡犬不留。”
  徐七心中焦急,向蜷缩发抖的另一名店伙下令:“老五,去把刀枪搬出来分给他们。”
  老五腿软,动弹不得。
  把守在大门旁的大掌鞭王二哥脸色不正常,向徐七走近说:“徐七,你能将希望放在这
些人身上吗?他们连刀枪都不敢看。”
  徐七冶笑:“反正是死,他们为甚么不敢看?”
  王二哥摇头说:“他们并不想死。”
  有一个中年旅客抖索着,将藏金银的背包解开丢出说:“我的财物都交出来了,我不要
死,我不要死……”
  没有人要死,性命毕竟比财物重要。
  立即有另一位旅客丢出拴在腰上的大钱囊说:“我也交出来,我不要挨刀,我不要死。”
  王二哥苦笑道:“徐七,看到了吗?”
  徐七叹口气说:“交出财物,交出女旅客,出山虎决不会遵守诺言的。王二哥,你劝劝
这些人。”
  生死关头,人性的弱点完全暴露出来了。
  王二哥脸色一变,板着脸说:“财物和女客交出,情势并没有改变,出山虎如果不守诺
言,我们还不是一样的死守在这里?”
  “你的意思……”
  “无论如何,得死中求生试一试!”
  “王二哥,你不应该说这种话,你……”
  “我说的是死中求活老实话,就算你能拚死一个贼,同样是死,挽不回情势,结果仍是
一样的。”
  “王二哥,你这种想法太没骨气。”
  “没骨气总比送命好。”
  吉云拔出匕首,抵在胸口厉声说:“我不会让你们把我交出去,我宁可自尽。”
  王二哥一楞,没想到姑娘身上怀有匕首。
  那位不住念佛的老太婆,竟然有了勇气,出其不意扳住吉云的手,全力夺她的匕首,匕
首离开她的胸口。
  王二哥快得像扑向猎物的猛虎,扑上一掌便拍落了吉云的匕首,三两下就把她按倒,擒
住了。
  吉云尖声大叫,泪下如雨,她是求死不能,她哭叫:“老婆婆,你为甚么要这样做,
你……”
  老婆婆以手掩面,颤声说:“我……我不想死,我……”
  “你也是女人。”
  “我老了,强盗不会要我的。”
  “放了我,求求你们。”
  “认了命吧!你救了大家,我求菩萨保佑你,姑娘……”
  大门拉开了,徐七和老五将老太婆和哭泣挣扎的吉云出了店门,一名旅客战抖着将十二
个人的背包和钱袋,连背带提的跟在后面。
  两个强盗上前接人,另两个强盗接财物。
  郑广高坐鞍上,阴笑着说:“徐七,你是个聪明人,谢谢你啦!”
  徐七将吉云交到强盗手中,向十余步外的郑广咬牙说:“人和财物都交给你们了,但愿
你守信用,其他的财物在车上,你们去搬好了!”
  郑广举起马鞭一挥,狞笑说:“我出山虎不会更改我订下的规矩……”
  话未完,三个强盗同时拔刀动手,只有挟了吉云的强盗往后急退。
  郑广舆其余的强盗,六匹马发疯似的向店门口冲,呐喊声如雷,眨眼间便冲出店门,飞
身下马插刀往里抢。
  老太婆是第一个被杀死的人。
  老太婆说的不错,强盗们不会要地,料想一定会释放她,没有任何一个傻瓜强盗,肯一
个老太婆接回去当老娘一样供养。
  她没料到,强盗不要她而用刀结果了她。
  大掌鞭王二哥只支持了片刻,被钢刀分了尸。
  十一个强盗,带走了吉云和一名强盗的尸体。这具尸体是被杨昆山的弹子击毙的,杨昆
山地被杀死了。
  一把火将站房烧成白地,店门大院里停着驴车也被砸碎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来,这就
是出山虎的规矩。
  红娘子与马三爷三人三骑,动身前往登封,远出五六里外上了一座高岗,这才看到后面
的七柳沟庄失火。
  红娘子立即无名火起,嗔怪郑广事做得太绝,在约晤的地方作案,这不是存心给她红娘
子活栽赃么?她红娘子正在奔走天下联络天下豪杰反清复明,这岂不是成了引导强盗洗劫村
落的帮凶?
  她勒住了坐骑,立即向陈老哥提出质问:“陈彪,你说,事先你知道他们要洗劫七柳沟 ?
我们先到等他来,村民们怎么个说法?”
  陈彪扭头远眺上升的浓烟,粗眉攒得紧紧的,矢口否认:“胡姑娘,我在登封接到郑头
领派人送来的口信,要我们来此地与他会晤,怎知道他使奸,把预定劫掠的地方当作约晤所
在?”
  红娘子眼角出现紫棱,煞气怒涌,逼视着陈彪说:“你知道这是大忌么?”
  “这是郑广为了方便……”
  “他方便,我呢?日后我怎么向天下豪杰交待?他这是存心给我红娘子抽后腿过不去,是
么?”
  “胡姑娘,事先他并不知道是你要来。”
  “那么,他就是存心没把你当知交朋友看待,他这种犯忌的作法,不仅是影响我红娘子
的声誉,也把你拖下水,你已经成了引导强盗杀人放火的盗伙。”
  “恐怕这不是他的本意。”
  马三爷哼了一声说:“陈兄,我不怪你。但是,你得替我的处境想一想!”
  陈彪脸色一变,大感不安。
  马三爷接着说:“在许州,我马三爷可是大名鼎鼎首屈一指的人物,官府追究起来,你
叫我马三爷要不要混下去?他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陈彪涨红着脸说:“出山虎是个粗人,两位请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红娘子冷笑一声说:“陈彪,我知道你为难。虽则郑广不够情义,没将你当朋友,但我
仍然尊重你和他的交情。你先走,我们以后再在登封见面,请吧!”
  “胡姑娘,可否……”
  “你知道我说话算数,请吧!”
  陈彪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策马独自走了。
  红娘子和马三爷目送陈彪的人马身影消失在视线外,两人商量片刻,兜转马头走。
  恶贯满盈,天夺其魄。
  郑广作恶多端,一念之差,终於自食其果。
  本来,贼人准备焚掠西南廿里外的一座富裕的枣山庄,预定天一黑,出其不意攻庄,百
余名贼伙已经分道前往埋伏,等候他前来下令进攻,早些赶到,便多一分准备。
  可是,他抢到一个美人儿吉云,一个宰相门庭的宠婢美丽自在意中。
  这狡诈凶残的盗首乐昏了头,看到吉云时便已心痒难熬,再等到把吉云抱在怀中一马双
驮,身子相贴的滋味已经够令他销魂,吉云又哭又抓又挣扎的举动,不但不曾激怒他,反而
激起他的情欲。
  烧毁站房灭迹,火速驰入一条小径,远出三里外勒住了坐骑,立即派五个人带了死了的
同伴,先到枣山庄盗党的埋伏区,告知二头领先行准备攻庄事宜,他要晚些儿才能到达。
  七人六骑沿山径进入山区,十里外有盗党的监视棚屋,派有四名喽罗驻守,负责监视山
下的官道情况,如果发现大队官兵,便发出信号警告在各地活动的盗群。
  健马沿小山径急驰,上上下下急如星火,坐在马上被抱实的吉云,被颠得头昏脑涨。
  她已经下定了必死决心,等候机会寻死解脱。
  她想起了玉簪儿。想当初,玉簪儿为了避免受污,用破碗割碎了自己的脸,才保全了名
节,她也要为纪翠保全自己清白之躯。
  至少,她死也要死得清白。可是,眼前身陷魔爪,她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
  她可以嚼舌自尽,但未到最后关头,她不打算嚼舌,因为嚼舌并不能保证必死。
  郑广怎知道她心中的打算?左手抱住她的腰肢贴身紧挽,右手控缰得意洋洋,一马当先
急急赶路。
  她仍然哭泣、挣扎。
  挣扎中,她偷偷拔下了发钗。
  贼人特别健壮,皮粗肉厚,金钗行刺决难得手,在贼人身上不可能造成严重的伤害。
  她在等机会,不久果然机会来了。
  山径越往上走越峻陡狭窄,在半山腰中盘旋而上,右是陡壁,左是急沉陡落的危坡,只
要人和马掉下去,即使不粉身碎骨,也会肢断脊伤。
  她在牧场住了一段时日,对马匹有丰富的知识,原本出身就是旗人,旗人不论男女,谁
又不懂马?
  金钗贴着马鞍下插,插入马的背肋,她用了全力,探准骨缝将钗猛地扎入。
  健马正举蹄上跨,猛地一声嘶鸣,负痛人立而起。
  她估错了郑广的能耐。恶贼骤不及防,但久历戎马,应变能力出类拔萃,不等健马摔倒
,已抱着她向右面的陡崖滚坠。
  健马向下面抛落,在轰然大震尘埃滚滚中,向下面百丈深谷翻滚而下。
  后面五贼大骛失色,纷纷勒住坐骑。
  郑广还不知道是吉云弄鬼,人着地将她向崖根一按,虎跳而起大声咒骂:“该死的,马
怎么可能失蹄?”
  后面一个贼人说:“山径陡窄,一马双驮太危险。”
  郑广转首一看,吉云已经跌昏了。
  贼人纷纷下马,不等头领吩咐,一个贼人上前奉上坐骑说:“把女人放上马,我们大家
牵着坐骑步行,比较稳当些。”
  郑广怎肯耽搁?接过缰愤怒叱暍:“你闭嘴!我要赶路,你们在后面慢慢赶上来……”
  上面不知何时,出现红娘子猩红的身影,披风已除,那一身红劲装十分抢眼,隆胸细腰
更是撩人。
  红娘子拔剑在手,点手叫:“虎儿纳命!你这贱贼可恶,在约晤的地方作案,存心坑我
红娘子落案,你该死。”
  她,美艳绝伦,一面说一面嫣然媚笑,有如打情骂俏,不像是来拚命的。
  郑广那将她放在眼下?但却被她慑人的美所惊,发出一声惊叹,然后仰天得意地狂笑,
声震山林。
  他拔出佩刀,声如雷震:“红娘子,你竟然跟来了!好!本山主正缺少一位真正的押寨夫
人,现在我看上了你,你甚么话都不用说,等进了洞房再说!”
  红影凌空扑落,剑吐朵朵白莲,风雷骤发,红娘子突然暴怒,发起凌厉万分的攻击。
  郑广这才大吃一惊,骇然变色,刚磕开第一剑,第二剑已击中右肘,惊叫一声向左急闪。
  没想到山径狭窄,崖口又是长了乱草的松土,这一闪闪坏了,脚下的浮土迅即向下沉落
崩塌。
  不等她出第三剑,郑广已发出一声捿厉的长号,在长号声摇曳中,向下面翻滚飞坠。
  山径下面,马三爷乘乱自崖上飘落,一剑便将最下面的贼人搠翻。
  上下夹攻,两支剑风扫残云,片刻间,五名悍贼先后向下面飞抛,五匹马也有两匹被刺
中掉下去了。
  红娘子向下俯瞰,百丈下的山谷人马凌落抛散,全成了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烂肉。
  她收了剑,摇头说:“我们找错了人,这贱贼虚有其表,名不符实,他根本就不配统率
嵩山群盗,我们真不该来找他的。”
  马三爷不以为然,笑笑说:“有几个人能在红娘子剑下侥幸呢?在这一带山区,出山虎
  的确是实力最雄厚,武功最高强的一个。”
  红娘子的目光,投在昏迷不醒的吉云身上,当她看清吉云的面容时,吃了一惊,脸色一
变。
  她急急走近,拉掉吉云的头帕,冷笑一声说:“是她,错不了。”
  马三爷惊讶轻呼:“你认识这位姑娘?她是谁?”
  “是……是一个仇人。”
  “仇人?那你打算……”
  “我正在想,应该怎么处置她。”
  “既然是仇人,那就推她下去算了!”
  “不,我要在她身上找线索。”
  “追其他仇敌的线索?”
  “是的。哼!想不到我会在这儿碰上她。”
  “我来把她弄醒问口供。”
  “不要,我在想。”
  “你的打算是……”
  “这小泼妇外柔内刚,不容易从她口中问出口供的。刚才我留了心,出山虎的马惊蹶,
决不是失蹄,而是这泼妇动的手脚,可知她已经存了必死的念头,与出山虎偕亡。向一个存
心必死的人问口供,不会成功的。”
  “那你又有何打算?”
  “三爷,你把她救醒,问问她要到何处,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之后呢?”
  “问清去向之后,请你派人送她到目的地,之后便没有你的事了。”
  “哦!你打算在后面跟踪前往?”
  “是的,我要找出她的主人躲在何处,哼!”
  “那……我们的事呢?”
  “以后再说,三爷,这一带山区的当家人,都是目光如豆,只知打家劫舍的滥贼,事不
可为,我们只好放弃,日后另作打算了!”
  “姑娘说得是,出山虎死了,真象早晚会被他们查出来的,我们已经失去说服他们、利
用他们的机会了。”
  “我先走一步,请记住,不要问其他的事,以免引起这泼妇的疑心。”
  吉云被拍醒之后,发现自己没死,其惊惶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她看到佩了剑像貌
威严的马三爷,惊弓之鸟爬起便要往崖口跳。
  马三爷伸手拦住了她,微笑说:“姑娘不可造次。你往下看,可以看到许多死人死马,
是我把他们全部杀死了。”
  她心中大定,小心地走近崖口,果然看到下面的死人死马,这才哭泣着拜倒道谢。
  马三爷扶起了她,安慰她要她安心,一面整理坐骑,一面告诉她说是自己路过的旅客,
意外地在此处碰上贼人,杀掉了六个贼人。
  说自己家住在许州,姓马,询问她的来历和去向。
  出门人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她说她姓柳,至江南投亲,在洛阳乘坐至许
州的长程客车,在七柳沟庄强盗……
  马三爷立即拍胸膛,自告奋勇护送她到许州,贼人留下两匹坐骑,三匹马两个人,三天
就可以到许州,问她会不会骑马?不会的话,到登封再雇马车就道。
  她当然会骑马,而且骑术不差。
  当天他们到达登封投宿,马三爷热心地替她张罗一切食宿事宜,一切不用她操心。
  她以为遇上了贵人,却不知红娘子也住在这家旅店中,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像狼样
极有耐心地跟踪猎物。
  假使她知道马三爷是红娘子的同伴,不吓个半死才是怪事。
  到了许州,她谢绝了马三爷伴送南下的盛情,由马三爷替她订下车行的长程马车下武昌,
千恩万谢辞别了马三爷,继续南下的旅程。
  红娘子极有耐心,在后面单人独骑紧跟不舍。
  吉云在武昌小作勾留,好在通都大邑一切都方便,她的行囊并未丢失,有钱办事无虞匮
乏。
  这一路上未生任何意外,她还以为是自己为人机警,自己能照顾自己,所以能平安无恙
呢!
  却不知是红娘子在旁暗中照料,一些劫路小贼和江湖骗棍,事先已得到马三爷派人传出
的口信,谁还敢向许州的名人马三爷挑战?
  当她到达小姑山,红娘子已像一头饿豹,潜伏在左近,等候机会向她猛扑。
  来到小姑山却已是十月天气,她总走足三个月长程。
  女儿家脱不了两个字柔弱,仆仆风尘,饱受惊吓,积劳成疾,见着大姑母,放下了一颗
矜持的心,她便躺下了。
  圣悦师太十分爱惜她,把她安顿观昔阁前面侧厢一间漂亮的寮房里养病,那要算好地方,
曲槛回栏,远望无际,真个是水色山光齐到眼,清风明月不须钱。
  吉姑娘自甘寂寞,这恰是清静去处,药炉茶灶自己料理,黄卷青灯聊以遣闷。
  病中圣悦常来看她,她的满腔哀怨瞒不了人家慧眼,几经盘诘,倾吐无遗。

  圣悦颇具神通,略知休咎,谆谆劝慰,许她宿愿终偿,可怜她也不过将信将疑。
  一住两个月,过了年病渐渐好了,镇日价盼念哈密有人来,这也还是圣悦师太指示她的,
然而望眼欲穿,昔讯俱无,好不愁杀人也。
  纪翠、玉簪儿一对小夫妻,前岁脱险巫山,下长江羁迟星子县,畅游鄱阳湖,马当山,
彭郎矶,小姑山足迹全到过,这说明地方并不陌生,旧燕重来,恰是暮春三月,春水绿波,
春云似罗,可又是一番撩人景色。
  刚逢月明夜,船停小姑岩,两口子性儿急,等不及立刻蹑足登山,竟奔小姑庙。
  路过观音阁檐前,蓦听得一声叹息,紧接着凄迷低唱:“苍茫云水一孤僧,好梦惊回唤
不应…”
  纪翠认得正是吉姊姊,心头一阵狂喜,撩起长袍下襟一跺靴底儿便要上屋。
  玉簪儿多少有点醋劲儿,猛可里一把擒住他,酸溜溜地说:“来到这儿了,你还忙什么
嘛?听,听完地杜鹃啼血……”
  纪翠只好站住。
  阁上唱声续作,低徊纡衍,婉转悲凉,唱的是:“……病起银钩宽约指,别来鲛泪冷如
冰。南枝鹊报都成误,西海鸾胶未可凭。十二玉栏俱倚遍,无言明月上觚棱”
  诗不见佳,但眼前情景太过萧瑟,月淡无光,江流呜咽,纪翠凄动心脾,玉簪儿却也不
禁泫然欲涕。
  忽然又是一声长啸,有人槌响了桌子,银铃儿暴响跟着狂吟:“国仇未复天下丑,志士
安能钳其口;前仆后继文字狱,忠孝英灵各不朽。偶语弃市谤者族,胡儿屠人如屠狗;我父
人间伟丈夫……”
  听到这儿,玉簪儿惊喊:“姊姊,姊姊……”
  猛地窜上女墙,纪翠急忙跟追。上了墙便望见屋里出来了吉云和红娘子,她们大概听见
了玉簪儿声音。
  玉簪儿再喊姊姊,喜鹊争枝,飞跃渡树。
  纪翠急叫:“妹妹当心……”
  玉簪儿却已跳过了楼头扶栏。
  纪翠真怕红娘子不怀好意,火速使个燕子穿帘解数,快得比燕子还要快,穿上去一伸手
攫去玉簪儿。趁窗纸上透出灯光,他睁大眼睛睥睨着红娘子。
  红娘子嘿嘿笑:“咦,翠兄弟,干么这样凶呀!”
  纪翠亮声说:“碰着你这蛇蝎居心的人,不得不提防。”
  红娘子还是笑:“你们成亲了?现在来接如夫人?”
  纪翠道:“我的事,你管不着。吉姊姊,咱们这就下船……”
  吉云没做声,含着两滴眼泪过来给玉簪儿请安,嘴里轻轻说:“少奶奶,劳驾您,念着
吉云怎么敢当。”
  玉簪儿慌不迭挣脱还礼,忙叫:“吉姊姊,你病得很厉害嘛,人瘦得这样子……”
  她搀起吉云,她的眼泪这就忍不住了。
  这当儿纪翠慢慢的挨近红娘子,轻蔑地说:“你也跑到这里来,你预备削发出家?”
  红娘子笑:“好意思,我的事,你管得着?”
  纪翠咬一下嘴唇说:“我真想瞧瞧你的心是什么颜色,亲妹子你把她糟蹋到什么地步?”
  红娘子笑道:“我就等你来为她讨债索偿。要看我底心那还不容易?我底心在於国恨家
仇,剪除叛逆,大义无亲,你要怎么样呢?我就是不够狠,反而作成了你们迅速成功………”
  纪翠牙痒痒地叫:“你成得鬼事,你会吃醋捻酸……”
  他向前踏进一步,红娘子笑笑不在乎,玉簪儿那边飞快赶来解围。
  玉簪儿横身纪翠、红娘子中间。
  红娘子不由牵起妹妹一只手,她却也会有点辛酸,颤声儿问:“你完全都好了?”
  玉翠儿眼泪承睫还是笑着回答:“妈妈爹带我到太行山他就走了,夜游鹰莫凌云,怕来
  婶子出林莺前往搜山,移祸东吴他又将我秘密送往巫山。这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活是
死,糊里糊涂中只望能见翠哥哥一面。
  他到底找去了,独力斗败通天金龙宠盖,斩掉他一只臂膊说降了他。傅太夫人千手准提
老菩萨先期降临神女庙,留下八卦炉中仙丹灵药,夺回了我一条小生命。
  我们趁舟南下星子县思潛别墅养疴,老菩萨却又在那儿等侯我们,认我侄孙女儿,预备
好的一只凤头钗,亲自为我下了定,告诉我翠哥哥命宫该有两房妻室,要我出头帮忙牵
合………”
  说到这儿,他的一对明亮星眸放胆睇到吉云姊姊,吉云分明注意在听。
  她笑笑又接下去说:“翠哥哥仗义援手吉姊姊,吉姊姊守经男女授受不亲,默以身心相
许,博得哈密许多侠义男女同情。我逗留江西个把月跟随翠哥哥同返哈密,备蒙傅马郭本邓
杨陈几家爷们娘们盛意相待,傅二爷螟蛉我义女儿,我一直住在乾娘家里。
  不久翠哥哥漫游北疆,回来闹了一场大病,那亏吉姊姊床前侍候汤药,衣不解带,费尽
苦心,才把他救治脱险。
  马老夫人婆媳感念吉姊姊一番辛劳,慈命翠哥哥并娶。翠哥哥这傻瓜偏偏不识抬举胡扯
一大堆废话,迫得吉姊姊潜入中原,不单是我,哈密家里也不晓得急坏了多少人,都因为翠
哥哥病还没有完全复元,大家忍耐了一个多月………”
  红娘子笑道:“现在翠哥哥答应要地了?”
  玉簪儿道:“是嘛,他不答应我有何面来见吉姊姊……”
  说着伸手猛的一推纪翠,假怒薄叹的说:“你呆什么劲,还不求求吉姊姊。”
  吉云那边赶紧扭回头走进屋里。
  红娘子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都好了,只有我是个折脚雁,断肠花……”
  她蓦地低垂了脖子。
  玉簪儿一肚子为难,她就不晓得应该拿什么话安慰同胞姊姊。
  红娘子突的又翻了腔,她像生气也往屋里走,边走边厉声叫:“纪翠,进来,咱们俩算
算账。”
  玉簪儿瞅着翠哥哥发抖着。
  纪翠轻轻说:“你知道很讨厌,吉姊姊碰着她怎能守口严密?这一下德麟、和敏可能毁
了!”
  玉簪儿嘤呜:“怎么办?哥哥。”
  纪翠冷笑:“怎么办?必要时我只好杀了她!”
  讲着话左边手不由摸到剑靶。
  玉簪儿两腿发软跪倒地下。
  红娘子隔着窗叫:“你们搞的什么鬼?要杀,胡绮春决不皱眉,话总还是要让我问个明
白,进来。”
  玉簪儿慌不迭爬起,两只手紧扳住翠哥哥臂弯,口里却是说不出什么,就这样他们俩牵
扯着进屋。
  屋里纤尘不染,明灯净几,茶灶犹温,吉云倚着靠背椅发怔,红娘子大刺刺危坐不动,
且喜她脸上颜色还不顶难看。
  玉簪儿晓得怎么样护卫人,进了屋她便去紧挨红娘子肩下坐个并排儿。
  纪翠横隔圆桌子对面入座,他和红娘子四个黑眼睛彼此睥睨打量。
  吉云心头直打鼓,她估计他们这一对乌眼鸡马上会闹出多大乱子?她想和事却不知话从
何说起,着急了半歇儿到底急开了口,她颤声儿说:“少爷,少奶奶,我是不是应该请出我
的姑母……”
  玉簪儿抢着叫:“好姊姊您多疼我些不好?我们还没有嘛,我恳求您叫我一声妹妹。”
  红娘子笑笑说:“吉妹妹你不忙,等我跟纪翠算完账再惊动老师太不迟。我讲过了,你
们反正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错不过因缘,你急什么呢!请坐。”
  吉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红娘子翻个大白眼,嘿嘿笑:“纪翠,你瞒得我好……”
  纪翠傲岸地说:“我不懂,请教。”
  红娘子道:“你姓柳不姓马?贵乡河南开封府朱仙镇?柳叔宏是你的叔父?你和大明镖局
总镖头出林莺柳小婉全没有关系?你是为保镖而保镖?……”
  纪翠道:“别扯这么多废话,请听我的,和坤肆虐横行天下涂炭,我们忝属侠义门人怎
肯袖手旁观?奸臣贼子视同仇敌,隐蔽行藏无非运用手腕,兵不厌诈何足为奇。大通局高升
栈奸相作恶机关,红娘子水秋痕为虎作伥,怪不得我们掩饰弥缝。
  纪翠从母姓柳,朱仙镇外婆家,他所讲的并不是完全揑造。傅家子弟门人当代豪杰,六
猛兽水秋痕何足与言抵抗?不因为红娘子异行可嘉,大通局高升栈早也就该予以毁灭………”
  红娘子摆手说:“得,你存心跟我红娘子过不去,那末救德麟、杀温克、玉渊,全是你
冒姓柳的所干?”
  纪翠道:“我们针对的是奸相和坤,并不想难为你红娘子。不但我,凡是傅家人,乃至
千手准提老菩萨,大家体念红娘子孽子孤臣,却也都很可惜你红娘子所作所为不像行孝。除
了前一次冒险深入虎穴龙潭行刺和贼,我们算是看见了你红娘方孝寸心,所以我和出林莺就
都愿意为你红娘子稍效棉薄。
  关于救德麟盗和敏成就他们俩完聚团圆,却也不过因为他们俩素行良善。行侠仗义唯善
是亲唯恶是仇,并不薄其父而弃其子,经过一切情形你无须盘诘,假使吉姊对你说过什么?
我相信总不能假……”
  他的眼波掠过吉云脸上,吉云的神色反而显得特别安祥,他放心点点头又说:“这里,
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马骐——柳纪翠艺成问世,至今他手中剑下还未曾戕害一个人。
潼关一阵仗,他也并没有露脸帮场,他倒是趁战斗纷乱中救护了查猛并劫走了德麟。
  德鳞、和敏眼前卜居哈密,深蒙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博太夫人胡吹花卵翼爱护,那就别
说奸相和坤,我保证就是当今皇帝,要加害他们恐怕也还不过妄想。无论那一方面人物,均
非博家人敌手,这个,我希望不自量的人,最好不要自惹麻烦。”
  说着他抿抿嘴不屑地冷笑。
  红娘子眼看纪翠满验骄傲神情,奇迹,她居然不生气,笑笑说:“救德麟和敏的是你,
那么杀温克玉渊的是谁呢?”
  纪翠道:“恕我无可奉告,你们的青狮查猛比我晓得更清楚。”
  红娘子道:“那是说杀人的是个晦气脸大姑娘,使一手极好善天女神剑,说话地道京腔,
短个子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帮凶的还有个驼背蹩脚老头?”
  纪翠道:“对,全对。”
  红娘子道:“那女子的本领比你还要高明?你不认识?”
  纪翠道:“从来没见过,那姑娘使的一枝剑也的确值得钦服,救查猛劫德麟,大概也还
是蒙她默许,不然的话我就未必包能得手。”
  红娘子道:“你能说明白她为什么杀人?”
  纪翠道:“那怎么能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是江湖上见惯司空,玉渊剑劈德麟
没有抵抗能力的跟随,温克使用毒药镖取敌,他们都有可杀之道。”
  红娘子道:“你很会圆谎,讲得满是道理……”
  她忽然大笑,笑得还是那么妩媚,猛的站起来槌一下桌子,沉下脸又还是那么猖狂,亮
声儿接下说:“现在,请听我的,杀赤豹蓝麒者李小莲姑娘、驼背蹩脚老头便是阁下马纪翠。
救德麟和敏李小莲不愧行侠,马纪翠盗吉云纳为侧室那不晓得算不算仗义……”
  她又大笑,笑声变得非常凄厉,恍闻怪鸟夜啼,纪翠不禁毛发悚立,他的左手就又触到
佩剑。
  红娘子并不理睬,笑罢跟一声长叹,颓然坐下,点点头又说:“德麟、和敏与我无怨无
亲,六猛兽倚和贼为衣食父母非我同志,我红娘子管不着他们,我无意败坏德麟和敏好事,
更不想为赤豹蓝麒复仇。
  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消息,你们的满人皇帝也真是圣恩浩荡,国泰准
留一子续后,德麟在逃免究,和坤诈称爱女死亡,再也不会承认和敏。够了吧?你还怕我红
  娘子什么呢?
  你纪翠般般快意,事事遂心,我呢,我怎么办呢?你也替我想过没有呢?大通局、高升栈
毁在你手中,和贼四海行文,画影图形擒拿刺客红娘子,逼得我东躲西窜无地藏身。红娘子
生憎薄命,死痛衔哀,父仇不报,何以为人?纪翠,你坑得我好苦……”
  她慢慢的垂下了头。
  纪翠决没想到红娘子也会排出可怜相,看了她那样子很难受。
  这当儿吉云和玉簪儿,两对眼睛都在向他讲话。
  玉簪儿的情形显得更着急。
  纪翠也真是为难,怔了大半天他说:“春姊,既有今日悔不当初,当初你要肯行刺和贼
为老伯父报仇雪恨,可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你不该听信水秋痕,不择手段妄想颠覆满人天下,
以致……”
  红娘子蓦地抬起头,猛的又槌响了桌子,她咆哮:“怎么是妄想?小奴才你说。”
  纪翠道:“妄想在於不择手段,成大事者必先收人心,肆虐助恶残害忠良宁有成功之理 ?
到今天你还不清醒觉悟,罪魁祸首水秋痕他却比你聪明得多。”
  红娘子就没查到水秋痕消息,听了纪翠的话,她惊叫:“妈妈爹他怎样?”
  纪翠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急流勇退,僧隐峨嵋。”
  红娘子叫:“真的?”
  玉簪儿哽咽著说:“是的,姊姊,他老人家见到千手准提老菩萨,老菩萨指迷他觉悟,
他削发皈依了。”
  水秋痕出家,红娘子认为大事已去猛的咬响榴牙,倏地伸手衣底下掣出一柄明晃晃解腕
尖刀。
  玉簪儿火速起左手托住她肘腕,飞出右手夺刀。她们姊妹这边一使狠劲撑拿,坐底下两
张凳子立刻震散分家。
  那边纪翠哼一声人也就离开了座位。
  吉云顾不得一切蓦地扑过去抱紧了他,她急促的轻轻说:“爷,你千万……她是伤透了
心……”
  玉簪儿夺住刀一捏两断,红娘子目瞪口呆。
  过去玉簪儿不及乃姊处就只是气力稍欠,想不到吞服了胡吹花的一颗夺命护身龙虎金丹,
换骨易筋适非昔日吴下阿蒙,这就难怪骇杀了红娘子。
  她发怔,她玉簪儿赶紧说:“姊姊,你听我讲,千手准提老菩萨,应许我们为父报仇,
她要我们暂时忍耐,讲的话实在有道理,不然就也不能说服妈妈爹……”
  红娘子叫:“说,老妖怪怎么讲。”
  纪翠一听老妖怪,他眼睛又睁个圆彪彪地即待发作。
  玉簪儿哭:“翠哥哥你凶什么呀,父仇不共戴天,你都不能多原谅我们姊妹些?今天你
要毁了姊姊,我玉簪儿决不独活偷生,坐下,你坐下啦……”
  边哭边拖红娘子坐到床沿,她跪下紧紧抱住她两腿,仰着脸涕泣,慢慢说:“姊姊,傅
太夫人大仁大勇大慈大悲,不单是欢喜我,对你也还是十分爱惜,她说和贼酪吏治狱,我家
死於非命者二十余人,杀和坤一身不足言报,欲求快意必须待时……说和贼积恶如山,下场
必然极惨,弘历帝一旦驽崩那就是他末日来临,到时可由我们姊妹联合德辚,提供恶款设法
叩阍。说皇子阿哥无不愤恨和贼专横刺骨,不管那一位承大宝,贼终不免抄家灭门……”
  这几句说得低声,那是不忍让吉云听到。接着她又说:“太夫人指告我,妈妈爹苦心异
行,志在亡清不在胡家私仇,以此竞误了我们便宜了和坤。眼下和贼戒备紧严,纵有聂隐红
线一般身手,说行刺也还是无能成功,他老人家讲得好:‘当然,不成功便成仁,为父死死
复何恨?但是,路非山穷水尽,仍须努力成功,留身为仇,仇将必报,弃仇不报,何谓成仁。
此等成仁无非好名,恐非泉下含寃者所望於你们姊妹……’姊姊,你想想,她老人家没讲错
吧?”
  玉簪儿她也真是会说,当时胡吹花对她并不是这样讲,她引伸老人的意旨自作聪明。
  说得红娘子心头活动,便不像刚才那么暴躁。
  玉簪儿乾脆谎圆到底,她又说:“老夫人告诉妈妈爹,说大汉河山必可收复,唯当前满
人王气勃兴恰逢鼎盛时代,人力未许回天。地也不过劝妈妈爹忍耐。”
  红娘子点点头潜然泪下。
  一个秉性刚强的人,尤其女孩子,愤怒中接受别人劝告,假使会流下眼泪,那就是屈服
了。
  纪翠眼见红娘子满面泪痕,这位爷就又动了妇人之仁。
  只是红娘子心情脾气好比四月天,阴晴无定,寒热失常,一会儿雨过天青,一会儿却又
会风翻云涌,她霍地又发了狠,劈开玉簪儿手,站起来厉声说:“纪翠,到时候你愿意帮我
们姊妹的忙。为你埋冤地下的岳父母复仇?”
  纪翠应声立答:“当然,只要你赞成使用正当手腕针对和坤我全愿意。就说行刺我也不
一定怕和坤鹰狗爪牙。父母在不许友以死,这你得原谅。再来千手准提老菩萨也不许
我………”
  红娘子吼叫:“别提老……”
  她又想骂人老妖怪,话到嘴唇边翻了腔:“好,就算她老菩萨……她一生袒护异族,和
绅弘历嬖幸,她不肯有伤君父之心,忠嘛,忠於非吾种……”
  她又大笑,笑得还是那么唬人,笑罢她又有点凄惨,哽咽着说:“我留小孤山十来日,
就等见你马少爷一面,晓得你必来迎接吉妹妹,究竟见你也还是无可告说,理在我该走
了………”
  说到走,她翻身向床头拿起小包袱,纪翠、吉云、玉簪儿差不多同声叫:“姊姊……”
  但底下都讲不出什么,红娘子笑笑,这一笑又是顶妩媚。吉云、玉簪儿两对星眸,又在
着急的向纪翠央求。
  纪翠慢慢扶着桌沿起立,他显得十分尴尬。
  还是红娘子先说,她笑着说:“兄弟,怎么样?你是要留我?留我有什么办法?我爱你,
你不爱我。吉妹妹守经男女授授不亲,红娘子歌妃酒妓之流谈不到这一套是不是呢?那么你
又有什么办法留我呢?请教。”
  她敢说纪翠不敢听,他垂下眼帘看着桌上说:“姊姊,我欢喜你叫我兄弟,我要求你跟
我们一同回去哈密,你将是我们一辈子姊姊。”
  玉簪儿叫:“太好了,姊姊,你答应吧!”
  红娘子没理妹妹,她还是向着纪翠问:“你当得家做得主意?”
  纪翠说:“你不相信可以问黛妹妹吉姊姊,我的妈和祖母顶好讲话,我的爸他不管我们
小儿女的事。我的爷爷反清义士,他更会爱惜你义胆忠肝。我的七个小兄弟,他们全希望有
个大姊姊。哈密老家许许多多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是宅心忠厚,德麟、和敏且能收容以礼招
  待,何况你姊姊原是千手准提老菩萨侄孙女儿。姊姊,我绝不能哄骗。”
  吉云轻轻说:“大小姐,您要肯去,我想凡事都有个商量……”
  红娘子笑道:“好咦,你的衷肠真够热……请你的姑母来啦!”
  玉簪儿抢着抱住姊姊,做眉使眼天真地问:“你,你肯去?”
  红娘子道:“你不怕我再害你?”
  玉簪儿娇笑:“没有的事,你再也不会了,当时你以为我反叛,向来婶子出林莺泄露了
大通局高升栈行事秘密,其实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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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6: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纪翠单骑北上,他一别京都一年多,归来一切依旧。自从大镖局坏事停业,大明局生意
较以前更好,章小玲和那九位镖头,差不多都忙得料理不开。
  李小莲张小萱两位姑娘经常出马独当一面,姐儿俩近来顶神气,走了几趟镖折服了不少
草寇地头神,江湖上李小莲被誉为迦蓝龙女,张小萱美号玉哪叱。 
  她们的本领固是了不起,好处还在事事机警谨慎,这点好处自是出於出林莺善诱所赐。
两位姑娘都能够出头当家,她们等於出林莺两条狠臂膊,因此出林莺本人倒是很少出门。
  纪翠回来了她很欢喜,这几天局里恰好镖头们全不在家。
  李小莲姑娘,她保了老主顾万利药材行南下金陵大批贵重药材,离京两个多月未见归来。
虽说她能干,究竟女儿家,总镖头出林莺到底不能放心,想不到纪翠刚好回局,立刻打发他
尽速赶往接应。
  纪翠那敢怠慢?当日他就又动身走了。
  李小莲渴慕江南风物流连忘返,这天她到了镇江府,大清早上一家茶寮品茗,凑巧望见
对面民房送客出来一个少年形同玉树,色丽春花,穿的顶素净,颇不似流俗纨袴子弟,却只
是眉梢眼角带些愁容,姑娘看着怦然心动。
  茶寮里人口杂,只要你肯多坐一会儿,访事那是不用打听。
  少年乃是前任镇江府知府何歧西的唯一佳儿,十七年华,表字凤举,去岁在原籍举人及
第特来省亲,怎晓得何歧西恰就在儿子到镇江前个把月闹丢了官。
  丢官为亏空公帑,亏空因为办赈,办赈奉总督福崧面谕,出了事福崧翻脸否认,简给他
来个奏参坐赔。欠项不多,三万不足,但不是一个清官所能负担,福崧札委委员坐镇府衙追
缴,暗中讽示地方绅商人士不许帮忙。
  何府尊河南泛水老家一贫如洗,亲戚友好徒呼奈何,头上顶着乌纱也许还有办法,参倒
官永不叙用天厄人穷,无路可行,不赔不了。 
  人到绝望时都会想到自杀,奈何堂上尚有八十开外一老娘,参官已属不孝,亲在轻生名
教罪人,这说明何大人目下陷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情况之下,你说他们家一家人过的什么
日子?
  这正是福崧报怨的恶毒手段,恶督今春鸠金为奸相和坤庆寿,何歧西贵为四品黄堂不该
仅献一百纹银,以此恨之刺骨,活生生把他迫进牢笼。
  歧西丢官后一直闹病,凤举床前侍候汤药,孝行贤名称传邻里。
  刚才送出的客人叫李心耕是一位良医,为何府尊看病完全出于仗义,茶寮众口纷纭对他
甚有好评,家就在这条街上,上何家也就是连轿子也不敢坐,怕人家拿不出赏钱。
  李小莲茶寮里足足坐个大半天,出来匆匆上馆子胡乱用了饭回去客店,备个晚生名帖,
鲜衣怒马迳奔李大夫医寓拜访。
  她近来保镖出门老是男装,翩翩佳公子执礼谦恭,李大夫不由欢喜倒屐相迎,姑娘一味
奉承巴结,气概若流水行云,吐辞比贯珠喷玉,李大夫那里晃过这般漂亮后生,倾谈有顷不
觉却席,老少很快就认了同宗。
  老头子这一高兴乾脆出妻见女,有人说良医多半无后,这话不相信也得相信,李心耕固
是扯不到扁鹊、华陀,没有男孩子可是事实。
  掌上明珠就只有一位小姐,十三织素,二七裁衣,眼前刚是才可容颜,长得很不俗气。
  小莲见着妹妹,一时忘机紧紧牵住人家一只手表示亲热。李小姐赫得满脸上绯,李大夫
老夫妻相对失色,小莲不禁笑了。
  莲姑娘笑着撒娇说:“伯母,咱们娘儿屋里谈……”
  笑态花羞柳媚,声口燕语莺吟,神情完完像个女孩子,李夫人不禁大疑。
  姑娘搀地走进东厢,片晌工夫屋里面叫:“老爷,请进来啦。”
  心耕三脚两步赶了进去,眼看姑娘脚底下脱掉了靴子,剩一对盈寸红綉鞋,心耕吓短了
舌头。
  姑娘抢步门儿口,逮住探头偷窥的何小姐美如,含笑说:“妹妹,还怕我么?”
  美如目灼灼直睇姊姊轻轻说:“你打扮得真像。” 
  小莲笑道:“干保镖这一行业,东西南北四马蹄,女孩子到底不方便,侄儿闹惯了,有
时候自己也都会忘记了女儿身。” 
  话对心耕说,人紧傍着美如站个并排儿。
  李夫人笑:“老爷,你瞧,姐儿俩一般美。”
  心耕没理他的老伴摇摇头说:“姑娘请穿上靴子留驾多坐一会?我再来聆教。”
  他老人家走了,姑娘坐到床沿料理一双小脚,那是颇麻烦的事,先要包一两重棉花后里
上一层层白布,再套个软鞋见这才登上了靴,倒是难为她弄得顶娴熟。
  李夫人看着笑道:“这怎么受得了?一路上来往难道你就不洗……”
  姑娘踅去粧台上盥手,扭回头笑:“是呀!所以投宿必须寻找头一等客栈,不是单人房
间不能要,人太杂住不下,爷们出门可以带伴当,我只好什么事自格忙,苦咦,伯母。”
  讲着话回来又要拖美如并排坐,美如还是有点害怕挣扎着躲开,笑笑说:“我请爹爹
来。”  
  她也只走到窗儿下,院子里心耕负着两手上来了。老人家察破姑娘必有蹊跷,进了屋随
手掩上门,开始盘问姑娘身世,明说她分明大家闺秀,何以故意混迹江湖?
  姑娘有所企图胸存成竹,她讲实话,讲祖父李忘烈探花及第,历仕山西巡府内召尚书。
祖母燕黛,康熙晚年入宫护驾御封卫国夫人。父燕月雍正年间乾清门侍卫,生母赵楚莲前北
京城镇远镖行总镖颓赵振纲公女儿。
  听到这里心耕拱手起敬,姑娘笑笑话题儿再扯到傅太夫人千手准提胡吹花,前义勇侯傅
纪宝,而至现在手绾虎符用兵大小金川的傅震和赵又秋,特别提及傅家子弟门人跟奸相和坤
不睦,一切安排无非严防国贼残害忠良,说明长辛店大明镖局立意所在,川督国泰抄家弃市
却也是傅家人使的手腕,她小莲这一趟保镖南来却为着刺探赃官福崧。
  莲姑娘会讲话,献出浑身破绽,只等听话的踏隙进招。
  福崧贪黩无餍,苛政似虎,镇江府绅商良善为之价家破产者不知几几,士林中积愤至深,
老早就聚议过入京寻门路控告,怕只怕好相和坤帝眷方殷袒护恶督。
  心耕地方名士,素著贤声,侧目恶督横行,说不出心头懊恼,怎当得莲姑娘挑逗撩拨?
可是老年人临事谨瞠,欲言又止显虑仍多。
  姑娘不慌不忙,采手怀中取出一件宝贝,得自端王府乌雅辐晋所赠,是一枚值宿乾清门
侍卫的金质腰牌,李大夫识货一晃这东西顿时惊喜欲绝。
  晚上莲姑娘留宿李寂备蒙盛款,心耕口述恶督福崧劣绩,姑娘秉笔疾书手不胜录,最后
她才从容查问到何歧西如何准备打破难关?
  心耕连声叹息,认为姑娘回京纵有办法扳倒辐崧,缓不济急亦复难解何府尊眼前困厄,
眼前追缴欠项限期迫届,拿不出两万七千纹银,势不免挂练坐牢……
  姑娘惊叫:“坐牢?四品黄堂,犯了罪也应该递解帝都定罪,福崧敢……”
  心耕摇摇头说、:“怎么不敢,参了官还有甚么话好讲?恶督跋扈恣肆无法无天,他怕
什么?这事大伤何公子凤举之心,决计自请开革功名,代父入狱。”
  姑娘笑道:“那怎么行,书生愚孝,也该想想看自请开革功名是不是办得通嘛?”
  心耕道:“何公祖病大好了,凤举预定明天后天上南京进谒文学台……”
  “他是河南省举人,姓文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办法也不敢帮忙。”
  “文麟书官箴怎么样?”
  “很不错,稍嫌太过拘谨。”
  “成,让凤举走一趟也好,侄女可以私见麟书为之先容,也还要假借他文某学台清高的
身份,斗一斗福崧。”
  “你认识文大人?”
  “认识不认识不是问题。”
  “恐怕他未肯接见一个不相识的镖客。”
  “侄女谛的是私见,且无论学台,必要时找皇上皇后讲话也算不了一回事。伯父请放心,
何府尊蒙冤侄女不知道也罢,济困扶危在侠义门人心目中要看做责无旁贷,侄女是非管不可。
管就要管个澈底,为救眼前之急,侄女愿代何府尊备足应缴欠项,为着慎重,侄女拟等到南
京将款面交凤举,以免牵涉他人受累。缴款大不了为何府赎身,以后再言起复,这也是侄女
份内应管之事……”
  听到这儿,心耕感动得狂喜起立。
  姑娘赶紧又说:“伯父,不过,一切务求暂时瞒住何府尊父子,此去南京侄女要试探一
下凤举品德文才……”
  讲得顶顺溜,蓦地脸泛红潮停住了话脚。
  心耕猛可里醒悟过来,禁不住拍手大笑连说:“好,好,好事,老夫理该……”
  姑娘抢着说:“伯父,您要是误会了我,我可不依……”
  心耕还是笑,他简直快乐得无法自制,笑着说:“现在不急,将来……”
  姑娘叫:“伯父母,我要洗澡,睡觉。”
  李夫人好像也听懂一些首尾,她也欢喜个眉飞色舞。李小姐美如一旁也爱笑,笑得又是
那么神秘,这里很容易瞧清楚人家一家子宅心多么忠厚。
  姑娘这就横定了心要攀这一门义亲,三不管赶过去,举稻草似的两只手轻轻把美如举起
  来往门外走。
  美如吓得尖叫,姑娘说:“你坏嘛,干么笑……”
  她们姊妹叫着笑着闹到厅屋上,这里李夫人睇着心耕说:“昨夜灯火,今朝鹊喜,想不
到光临个尚书公孙小姐,我们认地乾女儿成不成?”
  心耕笑道:“乾女儿囊中物,可惜不是男孩子,不然的话……唉,太太……”
  李夫人笑:“有这样一个乾姑娘也好嘛,您还想到那儿啦……”
  她笑着赶往张罗乾女儿洗澡去了。李夫人有意收养女,莲姑娘存心认义亲,两相情愿,
一拍即合。
  第二天大清早,心耕亲自挽菜蓝上街,李夫人喜孜孜治杯厨下。
  近午时光,两老盥沐更衣,带领姑娘祖宗神翕前拈香上供,两口子搬凳子坐个并排,让
姑娘大拜三拜,第四拜老人家离座起立,心耕拱手,夫人还个万福。
  姑娘改口称乾爹乾妈,因为她身上穿长袍马褂,行的是男孩子跪拜礼,夫人忍俊不禁,
脱口回地一声大少爷。
  心耕笑道:“此吾家不栉进士也,假子胜於真儿。”
  美玉向前相见,裣袵轻呼大兄,她还要解释说:“女兄可不也是兄。”
  於是一家皆大欢喜,随即郎排开家宴,庆贺团圆。
  读书入讲究三个字‘无不敬’,倒是着实认真了一番。
  姑娘赞美书香礼教派头不俗,她也总是相当满志踌躇。
  原来心耕博学能文,莫奈何考场论命,久困科甲,坎坷半生,四十岁才博得一举成名,
以此他就也算一位老爷。
  孝廉公自甘淡泊,也因为早年失意冶了宦羁,廿年医隐,出岫无心。他的医术不愧高明,
只是脾气大不好讲话,说行医偏偏不肯挂出招牌,那是说没当作一回事,所以病家请得动请
不动他大是问题,反正不是职业郎中,谁也无奈伊何。
  大概请得劲他的多半寒士,富贵人家可也不是一定请他不来,来则笔资必昂,架子必大,
称有拂逆三不管撕烂药方拍腿走路。
  镇江府敬重他的太多,恼恨他的也不是没有,还多谢一名举人身份,人不敢找他麻烦。
  他不十分贫,薄田三顷,饔飧自足。
  李夫人又是个能过日子的人,荆钗布裙井臼亲操,虽说没有男孩子,然而女比儿柔慰情
并不寂寞,闲斋课读,谋酒老妻,摩挲岁月,无罪自娱,固亦甚乐也。
  这样的好家庭,天公作美再给凑个多才多艺的假郞君,岂不是锦上添花?那就难怪两老
夫妻欢动心睥。
  刚才李夫人母女都在厨下,莲姑娘跟去帮忙,夫人坚持不许,还要作谑说这里没有爷们
的事,非要把她搀走。
  没有事做姑娘觉得难受,凑巧夫人屋里张着绣枰,揭开罩布瞧是一幅壁绣,绣的是富贵
白头图,单缺一对白头翁没绣成。 
  姑娘见猎心喜坐下去动手补上,寿石旁独出心裁添一丛水仙花,来一双翩翩交翅白蝴蝶。
她就是快,不够一个时辰便告完满成功。
  出来又望书房里闯,心耕正为七八个求诊的病人吵得心烦,姑娘壮着胆自请代劳。
  心耕怎能相信?老人家笑着倚在乾女儿椅靠背上看,看她望问闻切走笔开方,方必加医
案,辞理通达俨然折肱三味,心耕不由慨叹惊绝。
  打发走了病人,爷儿俩畅谈医理,姑娘博引名家动中窍要,心耕问难频仍相逢恨晚,要
不是李夫人厅屋上一再催促上供,美如赶来把假哥哥拖走,他们老少这一缠夹分明不了之局。
  心耕好酒如命,莲姑娘浅陪十来杯,匙筷不惊,暗暗言笑,她不像凡俗女儿家那么拘谨,
却也不因为易钗而弁任意乖张,雍容华贵,蕴藉风流,归纳一句话落落大家风。
  心耕越看越爱惜,越爱惜越会瞎转念头,他想假使她是个男孩子,这般好女婿何处寻?
他却忘记了人家也姓李。
  姑娘瞧出老头肚子里尴尬,她笑着去爬在乾娘耳朵边说,她负责为美如找个好婆家。
  李夫人笑说:“妹妹还小呢,不忙,倒是你自己的事……”
  姑娘叫:“娘,您怎么牵到我嘛!”
  美如道:“你干么欺负人,阿弥陀佛。”
  她说着起来望屋里走。
  心耕笑:“小莲,再陪我喝两壶,我就找何歧西去,怎么样?”
  姑娘道:“您老人家要是把事情弄糟了,我什么都不管。”
  心耕笑迈:“放心,我并不糊涂。你说吧,我是不是要去打听一下凤举哪一天动身呢?”
  姑娘红着脸媚笑:“那么谢谢您啦,乾爹。”
  心耕顿着酒杯子大笑,美如屋里亮声儿叫:“妈,快来看咦,谁替你捕上了那一对鸟儿
啦,綉得那么匀称,那么光润嘛!”
  姑娘听着笑笑举起酒杯劝饮。
  李夫人扔下筷子使劲扫她一眼儿慌忙离席。
  这里姑娘和心耕乾了杯,夫人她在叫:“老爷,你来瞧,怎么讲的,一个练武的姑娘,
文才又是那么唬人,她也有闲工夫学这劳什子咧,可恨还要弄得这么标致。”
  心耕笑嚷:“你恨,我才可恨呢,人家的医理还不也比我高明……”
  笑着他又低声说:“当心,姑娘,你这一搔着你乾娘痒处,管保有一阵好缠夹,她的绣
枰不许人随便动,自以为了不起啊!”
  姑娘笑道:“这么大年纪还弄那个干么哩!” 
  心耕道:“倒是很值钱,津贴家计不无小补。”
  姑娘说:“不,爱弄,弄着玩,以后不卖。乾爹,您要是有什么困难地方,我应该效力
嘛!”
  心耕摇摇头笑:“我是一介不取於人的人……”
  姑娘噘着嘴说:“您不能当我亲生儿子?……”
  心耕不禁大乐。
  姑娘道:“从今天起,您老人家也不要出诊,就坐在家里施医,要不咱们再来个药铺子,
乾脆施医兼施药。
  心耕笑道:“好女儿,你知道要化多少钱?”
  姑娘道:“施药管对贫人,不管富贵人家。”
  心耕笑道:“我壮年时确然发过这样宏愿……”
  姑娘笑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乾爹,我也不用向家里要钱。 我当镖头一个月二
百两银聘资做施药花销,横竖我自己根本不用,这两三年来的储蓄加起来足够张罗个颇为像
样子的药材店。”
  心耕笑:“好大的数目,一个月二百两银子,一个县太爷恐怕还摸不到这样多余润。”
  姑娘道:“保镖的拿性命巴结主顾,所以报酬要丰。女儿当镖师可是视同儿戏,并不觉
有多大危险。当初刚出马闯关,却也遭遇好几次剪径草寇,可笑那些自命绿林之雄,都不过
那么回事。” 
  心耕笑道:“你总是很了得?”
  “兵书战策无所不读,马战步战各穷其妙,保镖何足道?使女儿得将十万横磨剑出专征
伐,封侯亦易事耳。”
  心耕大叫:“快哉!”
  心耕狂笑惊动了李夫人和美如,她们以为老爷子酒喝多了,母女赶来照料。还好,还不
过五七分醉意。
  夫人向莲姑娘使眼色,姑娘会心微笑,慢慢说:“乾爹,别喝啦,你没有醉,可只是还
要出门嘛。”
  慢慢伸出织纤手,搬开了老头子面前酒杯,人跟着站起来又说:“给您盛饭,好不好?”
  夫人没做声,心里说:“向来酒后不吃东西,我倒要瞧瞧你这乾姑娘……”
  心耕果然轻点头。
  姑娘立刻去盛了大半碗饭,拿汤匙舀鸡汤泡上给他。看他顶愿意的,扶起筷子,三口两
口扒吃个精光,吃得竟是那么香。
  夫人简直有点不敢相信,笑笑轻轻问:“要不要添……”
  姑娘笑:“不,娘,用酒不用饭不可以,用多了也不好。”
  心耕笑;“可不是,她就不懂。姑娘,你也用些。”
  姑娘道:“等下我陪娘吃,现在给你茶。妹妹,你打洗脸水呀。”
  她回头笑对美如讲。
  美如笑道:“你包办了我乐得清闲。”
  姑娘笑:“你可恶……”
  美如拔脚便跑,妹俩追逐进屋,一转眼一个捧茶,一个端脸盆又笑着说着围了上来。
  心耕方寸里真是说不尽的快乐,他洗脸,理胡子,然后喝了半碗茶,胡子也还没有乾,
问美如要了一柄招扇儿,大摇大摆走了。
  他拜望了何知府父子回家,莲姑娘却在厅屋大方桌上,弯着腰为李夫人剪裁一件绸衫儿,
老头子嚷嚷:“不要再考试人家啦,人家绝不能比你落后……”
  他脱了马褂交给美如,坐下去摇着手中摺扇子笑说:“姑娘,凤举明儿一早动身,他准
备逗留三两天,托我关照乃翁,说是有什么事,可遣急足到府西街万安小客寓通知他。”
  莲姑娘再也无心管别的了,扔下剪刀就说:“那么我得先走一步,赶今天一夜工夫,银
号里起银票……找文麟书打通关节……”
  紧跟着向老夫妻两口子打扦请安告辞,再说一句:“妹妹,再见啦!”
  人便溜下台阶,飘飘然去了。
  她回到客店算了帐拾夺行李,立刻起旱飞马疾驶南京城,迳往万安客寓,花几两银运动
柜上腾让个好房间安顿,回头拿随带的一袋子极品珍珠,上一家像样子的银号押借三万纹银,
吩咐号上一篇话。
  起了银票出来天刚刚黑,胡乱吃点什么回寓关上门休息。
  二更天她潜进文学台公馆,十月天气不太冷,院子里月色大佳。有些书卷气味的人,大
概总是欢喜月亮,文麟书踱方步偷闲廊下,蓦地树影里出来一个人,长袖拂地,低低说:
“晚生傅霆恭请大人安。”
  穿得斯文,礼貌不差,分明不是刺客。
  麟书还不十分惊,他很内行不敢做声,月光中细看是一位美少年,长眉妙目,脸泛朝霞,
看了不由爱惜,他也低低问:“见我有什么事?”
  少年笑道:“晚辈先向老伯提到一个人,前义勇侯傅纪宝……” 
  麟书惊叫:“傅侯,他……”
  少年说:“是,晚辈的三叔父。”
  麟书问:“那末,眼前用兵小金川的神力威侯?……”
  少年道:“长兄傅震,晚辈行三。”
  麟书不觉拱手过额。
  少年再请安,麟书还揖说:“世兄,升阶赐教。”
  他拱手引少年走进书房。
  少年轻轻说:“傅霆有些机密事,请大人屏从。”
  她随手把门谒上,荷包里拿出那一块乾清门侍卫腰牌呈献灯下,抱拳含笑又说:“傅霆,
奉端王爷密旨,假托保镖,南下查访福总督政绩。” 
  麟书愕然变色。
  少年罄折说:“大人请坐。”
  麟书坐下了她也坐下,笑笑再说:“朝庭恻隐民瘼,福崧,陈祖辉辈朋党自固,贪黩倾
天下,不测天威,冰山奚足恃,国泰前车可鉴,奈何利令智昏。”
  麟书轻点头微叹不语。
  少年整襟正色又说:“冤莫冤於何知府歧西,办赈地方官份内事,事先面承福督准许,
满城百姓均明底蕴,列宪衙门何谓不知?辐督媒孽构陷,群公噤若寒蝉,福崧终败无疑,众
将涉嫌助恶,傅霆窃恐大人亦有未便。”
  麟书自以为学台掌学,管不着其它,但还没做声,摇摇头表示不然。
  少年又说:“倘使,镇江府士林举子联呈大人,为何知府父子请命,大人又当如何?”
  麟书闻言色沮不知所对。 
  少年笑笑又说:“此事正在酝酿之中,晚生适游镇江,曾加劝阻,明天何知府令郎凤举
将来求见,大人见不见他呢?”
  麟书这算开口了,他说:“他是河南举人,见我无用,我只好挡驾。”
  少年道:“大人如果不予接见,三五天之内镇江府举子势必闹上大人衙门,万一激出事
变,善后更属万难,晚生管见,见凤举无妨。”
  麟书问:“他的意思?……”
  少年道:“何府尊两袖清风,贫乏不堪赔累,限期迫届自拟坐牢,此事大伤孝子之心。
凤举他要来恳求大人,为之设法革退功名,代父入狱。”
  麟书道:“麟书无能为力!” 
  少年不客气,低笑说:“大人。‘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麟书道:“惭愧爱莫能劝。”  少年道:“人说大人拘谨,见面胜於闻名……”
  边说边由袖里探出一个棉纸大信封,封面大书“恭祈代致何举人凤举”排在桌上,慢漫
接着说:“这里是三万两京都常厚银号南京分号两纸兑现银票,一纸两万七千两足够何府尊
缴清欠项,一纸三千两预算凤举送眷汜水之需,敢烦大人赐为代达。寒家累世行侠,颇能急
人之急,扶危济困,人情之常,区区阿堵物不足道也。
  晚生希望凤举奉父还乡,即速进京会试,并图伸冤,乃翁入手一官,殊非容易,晚生当
为干旋起复。通家世好,老伯跟前傅霆无不可说,惟一切仍乞暂瞒凤举勿使先知。明日凤举
晋谒,老伯可如此告之……” 
  她欠身挨近麟书耳朵边又讲了几句话,麟书听着频频点首,听完了他拱手说:“老夫聆
教,敢不如命。” 
  刚才他看了那面乾清门侍卫腰牌,心里也还是有所可疑,可是他晓得北京常厚银号跟傅
家有关系,三万两白银岂同小可?假使有诈,一个保镖闯江湖的年轻人凭什么起得动票?傅
家人来头太大,相信了人家他就也会赔奉承。假货博霆乘机劝他脱离和坤党,要求他帮忙算
计福崧,他竟也答应了。
  假货傅霆便是李小莲姑娘,她由文公馆回来万安客栈时已深夜,事情办得顺利心里轻松,
放倒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方才起床梳洗进食,今天决计不出门,算定近午时光凤举必到。
  时间正好,她负一双手上栈门口蹓跶,身上没穿马褂,月儿白绸子薄棉袍,雪白的白绫
腰帕,下面撒着裤管儿脚登青缎子薄底快靴,头上不能不戴小帽,而且还要压得那么低,因
为不剃头须防显露破绽,然而耳背鬓角扣还是掩不住扰扰绿云,看那模样儿有点像梨园子弟,
要不也必是风月场中纨统袴哥儿,可是落在三四流蹩脚小客栈下榻,那也还能有多大的苗头。
  此地算繁华,小客栈人最杂,站久了便有些青皮恶少围上前道长问短,姑娘当然不理。
人家进一步讥嘲笑谑,她也还是没事。恰好背过脸儿去,万不想有人虎胆,竟敢伸手搭上她
肩头。她身上那容得碰,猛翻身一抖手,这位仁兄也还能不躺下? 
  两旁立刻暴雷似的叫起好儿,其中有人大喊:“好家伙,这是唱武生的……”
  戏子会两下还不过花拳绣腿,人家未必害怕,跌跤的老羞成怒,爬起来挽辫子勒袖拍胸
咆哮:“兔崽子,大爷赏识你不懂抬举,大爷这就教训……”
  人跟着扑过去舞爪张牙,姑娘飞掌打他口喷鲜血,底下靴儿一冲错,他就又摔倒街心了。
  人丛里跳出四条人影子,姑娘没等他们来近,一弯腰抓起挨打的望天上抛,抛个三丈余,
被抛的狂号,看抛的惊叫,那四位想上前帮凶的朋友就都吓软了腿儿。
  那时天上人快向下落,姑娘轻舒玉臂,手突的攫住他夹背衣服,那样子好似吊着大乌龟,
她就要扔他马粪上。
  那边来个老汉头上抱拳,大呼:“李镖头高抬贵手……”
  老人家挣扎着赶到作揖打躬,此人正是本地同康药材行的外掌柜,姑娘这趟南来保的便
是他们家的镖,所以彼此认识。
  他说恶少乃是他东翁的内侄,务求镖头施恩。
  姑娘放了人,老汉又向四围拱手说:“各位,李爷他是京都长辛店大明镖局大镖头,大
局端王爷所设,各位千万不要慢客。”
  看了姑娘刚才把人抛碍那么高,人伸着一条臂膊吊住那么久,大家都不傻,看透人家本
领不免有点寒心,再一听说端王爷镖局出来的镖头,那如何招惹得起?挨打的和他的四位朋
友,脚底下抹油先溜,一场恶风波顿告平息。
  这当儿凤举已经到了一会,他经过人丛时竟是那么骄傲,耳不闻眼不见走进客寓大门。
原来他跟这里的掌柜是乡亲,夥记们也全知道他是镇江府何大人公子。
  昨天姑娘柜上说过话,她的对门那一个房间不许留住不相干人物.,因此凤举就被安顿
在那里。
  那也是单人屋子,比姑娘这边还多一个纸窗,姑娘由街上回来,他站窗儿下洗脸,皱着
  长眉毛打量人,大概他是看不顺眼姑娘那一身打扮。
  莲姑娘向凤举拱手,凤举就不过点一下头又弯下腰洗睑,姑娘只好走进自己房间。
  骄傲的女孩子越肯对骄傲的男孩子低头,当然这男孩子总必是值得骄傲。
  凤举形貌佚丽轩昂美丈夫,美却在眉宇间英气迫人,看他那样子,肚子里学识决不能含
糊,莲姑娘简直动了爱慕之心。 
  别说她事事精明,处处了得,动了心却也会忸怩打不起主意,她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去跟
人家挑搭,然后进一步设法联络。
  其实出门人交朋友还不顶容易?姑娘偏偏认为这么办不好,那么办不妙,这般太俗,那
般丢人,这样那样一挑惕,自己给自己找出麻烦来了。
  她蹀躞屋里为难不决,凤举那边却在打扮出门,穿的是便衣,掌柜给派了一名夥计权作
跟随。
  一去直到初更天才回来,还好像喝过几杯酒,褪去马褂脱掉小帽,光袍子危坐桌上喝着
茶出神,可只是愁容尽敛满面春风。
  姑娘伏身门缝里窥张,料得他必是在文公馆留饭,瞧他绯红上颊,酒意微醺,径寸芳心
不免更加几分爱惜。
  她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明知道夜深了他要睡,天亮了他要赋归,错过了机缘悔将莫及,
壮起胆子故意把门开得响一点,凤举果然回头看。
  姑娘负上一双手冒然过去,因为要矜持两个字沉着,这就疏忽了礼貌,不打恭不作揖,
劈头第一句话便问:“孝廉公刚回来?”
  凤举觉得地很可笑,他就不过椅上欠身,伸手虚拦一下说:“李镖头,请坐。”
  姑娘笑笑点点头隔桌就坐,烛影摇红,主客相望,主比敷粉何郎,客疑矫装红拂,四目
平视,各涉遐思,到底还是凤举先问:“李兄恭喜京都大明镖局?”
  姑娘道:“琴剑飘零,惭愧依人作嫁。”
  凤举问:“贵局果为端王所设?”
  姑娘道:“道路讹传,何足以烦清听。”
  凤举觉得她明眸闪烁有异,他也不肯再向下盘诘,搭讪说:“镖师古侠客遗风,盘马弯
弓,踏危履险,翼卫商旅,跋涉山川,事亦非易。”
  姑娘道:“保镖言利,滥觞行侠,足下得勿齿冷。”
  凤举看她矫张致满口斯文,不由好笑,笑着说:“镖师货筋骨气力,出死人生,为人谋
无不忠,岂可厚非?”
  姑娘跳着眼睫毛说:“那有什么了不起,考场战场一般,闯得过闯不过论命。”
  凤举道:“不然,兄弟认为文武两门都还尽耍靠真才实学。”
  姑娘笑道:“君不见花拳綉腿称名家,獭祭蠧食亦博士,玩把式弁利,倩枪手求名,这
情形也还不能少。再说,学以济世,才为实用,眼前考武场的只要会拉两膀硬弓,端得动石
头,便算干城之选。你们举子先生也只须来两句承讲破题,就是天上文星,究竟有什么用呢
 ?究竟还不是愚人伎俩!”
  凤举作色说:“何谓愚人?” 
  姑娘笑道:“佛说若自作若教他作,都是罪恶。我云若愚若被他愚,同是痴迷。敢问八
股文章,於国於家於人於已有何裨益?”
  凤举瞠然莫对。凤举他并不是不知道,朝廷以八股文章考试举子原是愚人政策,天下书
生尽入网罗,窗下呕心,心无二致,稍为迟钝的人,埋头一辈子还是摸不着个中三味,缧絏
在身,人寿几何?这一来自然而然弄成了百无一用了。
  凤举懂得这个窍,可是口里不好讲,怔个大半天,嗫嚅着说:“国家明定的制度,我辈
怎可任意批评。”
  姑娘凝睇笑道:“此愚之至迷者也,虽然,明哲保身,庶几孝乎!吾兄快意科名,一战
而捷,高明身手,自当不受羁勒。窃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杜武库胸中丘壑必有可观?”
  凤举不禁又笑了,他说:“足下健谈,令人忘俗。凤举略窥兵书,稍习弓马,余无足道。
吾兄才气磅礴,资兼文武……”
  姑娘没听完人家的话,拍膝笑道:“孝廉公夸奖了,今人一服儒衣便奄奄欲绝,顷见夫
子睥睇自若,顾亦知世间有李慕莲耶?”
  凤举笑道:“士先器识而后才艺,吾兄貌如好友,侧帽锦友,厚发覆云,堆鸦盛胡,借
有可疑,未敢唐突·”
  姑娘霍地脱下了小帽,莞尔笑道:“此犹汉室衣冠,足下奈何忘本!”
  凤举大惊失色。
  姑娘从容再把手中小帽叩到头上,慢慢说:“以貌取人,鲜有不失。夫子引科名以自豪,
仆特薄袍笏而不取,取之亦探囊取物耳。”
  凤举眼觑姑娘美艳绝伦,齿白唇红有如破绽石榴,不薙发尤为可异,心动念生,爱苗陡
长,笑笑道:“愿闻吾兄治学。”
  姑娘笑道:“颇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
  凤举哑然笑道:“敢问史学?”
  姑娘料得人家对此道必有独长,可是她不怕,傲岸地点点头笑:“请教。”
  凤皋道:“请述史学之种类?”
  姑娘媚笑:“请试述?您不客气嘛,嗯,汉艺文志无史名,隋书经籍志始分正史。古史
霸史,宋陈振系作书录题解,创立别史一门……”
  话讲到这儿,姑娘笑得得意,凤举听得出神,蓦地纸窗上飞进一点寒星。
  姑娘眼明手快,急切里隔座飞一掌猛推凤举,凤举带凳子摔倒下去。
  铿然一声响铜镖堕地,姑娘吹灭烛,轻轻叫:“赶快躲起来,我擒贼……”
  话声未绝,她已到那边屋里,枕头下抽出宝剑,掖起袍子下襟,打开了窗户,人却尽速
由门口出去,鹭伏巡视绕屋一周,随即拧身上屋。
  月光下望前面民房屋脊上,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紧装身材婀娜的影子,黑帕包头分明是个
妇女之流,看样子好像红娘子。
  姑娘不禁气冲两胁,可只是红娘子劲敌,她就也不敢怠慢,心头火发管不了许多,她扯
丢靴子脱掉长衣服扔在瓦沟里,跺一下脚底绣鞋儿,紧一紧手中宝剑,卷一阵风追。
  来的可正是红娘子胡绮春,她由九江府前来已经好几天,整天价矫扮男装街上蹓跶。
  她是沦落风尘女中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熟练,何况剃了头,俨然美男子,手头阔绰,
衣履翩翩,浑脱得真像个公子哥儿。
  李小莲白天落寓门口吵了一阵小风波,红娘子她隐身人丛里偷看热闹,她认识莲姑娘,
莲姑娘却没注意到她。
  她红娘子在小孤山对纪翠讲过“六猛兽非我同志,我并不想为赤豹蓝麒复仇。”
  话是这样说,气可不一定能平,第一,她也是一个顶骄傲的女孩子,未免目中无人,
  类相残,至少非要找莲姑娘挑衅。
  第二、大通镖局一败涂地,论罪魁祸首要数她李小莲。因此,一见着姑娘不由杀心陡起
  当时姑娘折辱了一群恶少年回去屋里,她红娘子便到柜上有所查询,查姑娘住第几号房
间?带有多少伴当?靠近她住房邻近的是什么样客人?问个明白溜之大吉,决计晚上潜来行
凶。
  她也晓得李小莲难敌,白天绝对占不住了人家上风,敞开闹自己倒楣,身属逃犯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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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莲姑娘跟凤举谈得正投机,音容言笑像煞有情,再看凤举也实在长得漂亮。
  她想李小莲要嫁人那还不容易?何孝廉不愧如意郎君,眼睁睁觎他人成双成对,她却落
得影只形单。
  柳纪翠被夺同胞妹,胡绮春活该命犯孤鸾星……
  想到痛心醋念如焚,镖囊里摸出两支镖,意图连珠攒射凤举。
  她就是有这么可恶,以为剁鸾不如屠凤,好教她李小莲饮恨终身。
  镖起穿窗,对准凤举咽喉,说险真险。
  还幸亏窗下是一张颇大的,没有悬挂帐子睡床,屋里唯一白木桌子排到西屋壁边,这说
明窗跟桌稍留点距离,窗纸乍破其声刺耳。
  瞥睹寒星,莲姑娘侥幸还来得及,她不伸手接镖偏要推倒凤举,这也总是她聪明机警独
到,原来她恰顾虑到连珠镖,那一霎不容有两个动作,接一镖一镖踵至岂不糟糕?
  凤举跌倒红娘子按住第二镖不发,她也算惊觉了李小莲,再用暗器还不过白糟蹋,因为
她镖囊一共只带三支镖。
  莲姑娘屋里灭了烛,红娘子她立刻跳上檐牙。莲姑娘戒备她埋伏,她也怕莲姑娘暗箭难
防,这叫做人畏虎虎也畏人。
  莲姑娘上屋追,红娘子翻身便逃,莲姑娘奋怒逐仇,红娘子发狠诱敌,她要把她诱到旷
野处决一死斗。
  两个人脚程都快,红娘子改回了女粧来,莲姑娘脱掉靴子赶,彼此各有机心,彼此各有
一番较计筹量。
  红娘子前头逃如脱兔,莲姑娘后面追若猎鹰,飞云掣电眨眼越过玄武门,那里还怕找不
到空地?
  红娘子掉头屹立,横剑不离门户,厉声说:“浪蹄子,李小莲,你也偷上汉子啦……”
  姑娘那能听人家这般下流声口?咬一下牙齿不做声,伏地追踪,挺剑疾进。
  红娘子磕剑还剑,她还是要叫:“温克,玉渊断送潼开,大通局,高升栈,土崩瓦解,
血海沉冤,今日我要你还债……”
  莲姑娘冷笑:“你,什么东西……”
  她尽力突击,剑急比暴雨狂风,红娘子剑演奇门穷极变化,她一点也不含糊。
  她没想她这么了得,她也不料她这样高明。
  酣战三十回合未分胜负……
  莲姑娘力斗红娘子不下,心急收功,她连换了几种剑法,龙门剑、八仙剑、青花剑、先
天神女剑。
  红娘子专使奇门剑应战,心、眼、手、步、意、法,着着到家,莲姑娘简直无可奈何。
  这当儿有人躲在湖滨观战,她们斗得正吃紧,这人偏显得特别悠闲,慢吞吞脱下身上长
衣服,折叠好用腰带绑上肩背,再拿手帕包起头,耐心要等红娘子打败仗才肯向前救人。
  莲姑娘使尽狠劲儿不能得手,猛可里憬悟,心念劲敌当前,骄将偾事,念转慧生,剑展
大罗妙法。
  大罗剑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此乃福建武夷山法明大和尚看山秘笈,果然迪异凡流,红
娘子根本不懂,片晌之间便闹个手忙脚乱。
  莲姑娘剑作剧变,龙光烛天,蓦尔雾涌云迷,风雷俱发,红娘子头晕目眩图逃,只可惜
悔之嫌迟。
  莲姑娘人剑疾绕四围,剑密如河鳅撞堤,嗟咄工夫,红娘子前胸后背各中两剑。
  好在姑娘非要活捉她折辱,剑底留神,不取要害,以此却又便宜她挣扎了一歇儿。就在
这一歇儿时光,她红娘子已成了血人儿,遍体鳞伤,可是还不肯弃剑投降。
  那边观战的再也捺纳不住,弯腰伸手抓了一把污泥望脸上一抹,掣宝剑人跃半空,半空
里鹞子翻身,飘堕围中立地生根,剑奔莲姑娘左肋。
  姑娘移步让剑,此人剑演博叉龙三绝招,势猛力沉,俨然深得大罗三味。
  莲姑娘大惊速退,此人展开左臂膊,夹起摇摇欲跌的红娘子拨头飞跑,身法手法捷赛猿
猴,脚底下快同离弦急弩。
  莲姑娘看着不禁骇然却立,她想:“此人莫不是水秋痕?想到水秋痕就又记起红娘子还
有一对大丫头,恰红、娱红……
  她惊叫:“糟,假使她们也来了,我可不中了贼婆娘调虎离山之计?凤举留在客寓里,
一切完了……”
  边叫边尽力狂奔,那不是奔,简直像长了翅膀飞回万安客栈。
  耳听下面悄悄人语灯火无光,她又想:如果出了事决不能这么安静?顿时心定,便去瓦
沟里取出衣服零碎,先料理一双脚凳上靴子再穿长袍,跳下地竟望帐房来找掌柜。
  里面问明白了谁。才敢燃上蜡开开门,凤举还不是好端端的坐在床上。
  老掌柜拍手笑:“我说呢,店里住着名武师,怕什么小毛贼……”
  凤举神情很镇定,他接着问:“是不是白天寓门口跟你吵架的那些流氓?”
  姑娘笑道:“不对,是一个女人。”
  凤翠微笑:“女贼?你认识地?”
  姑娘笑道:“恐怕人家认识的是你不是我,她那一钢镖就是要射穿阁下咽喉。”
  因为凤举的微笑带些奚落气味,所以姑娘拿话报复。
  凤举变了颜色说:“我与人无怨无亲……”
  姑娘笑:“你何妨详细想想。”
  凤举说:“何必想,我可以说跟女人向无往来。”
  姑娘道:“那女人娼妓一流人物,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长得美咦,孝廉公。”
  凤举没做声,站起来就走。
  老掌柜叫:“大爷,我打个灯笼儿送你……”
  莲姑娘笑道:“给我蜡就好,你休息啦,我也走了。”
  她拔起蜡台上半段红烛,照照凤举走进屋里,顶在他背后轻轻说:“女刺客身手不凡,
你以为可能是福崧派来的么?”
  凤举愕然回顾。
  姑娘笑笑又说:“请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现在你好好睡觉,天一亮不是有很多要紧
的事要办么?”
  凤举怔怔地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明天也没有什么可办,我可不相信有人向我行
刺。”
  姑娘笑道:“你真是个强项书生,要知道你的事全瞒不了我,我逗留南京也就是为着保
  卫孝子安全。明天你放胆办你所应办的去,缴清官项,取得回凭,尽远返镇江即谋奉父
回籍,我暗里另行派人护送。回家稍事摒挡明春即当进京会试,假使想为尊大人辨冤起复,
那你有空不妨到长辛店大明镖局找我李慕莲。再见啦,少爷。”
  讲完话把半段蜡烛交在他手中,嫣然一笑,人杳如烟。
  莲姑娘胳肢窝里夹着宝剑二度跳窗上星,老远的兜巡个大圈子,眼见斗转星横天将破晓,
算定不会再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了,回家净了手和衣躺在床上想打个盹。
  谁知道连日熬夜,这一歇下居然睡着,梦回睁眼,窗纸通明,看桌上端坐一个人,姑娘
蹦起身惊叫:“可恶,翠哥哥,原来是你!”
  纪翠低笑:“懒丫头好大的胆子,就这样贪睡么!”
  姑娘揉一下眼睛,红着脸走近桌前,轻轻说:“你干么把红娘子救走?”
  纪翠笑道:“你又干么要保护何凤举?”
  姑娘脸更红了,她假嗔说:“人家是个孝子。”
  纪翠道:“她却也是一个孝女。”
  姑娘问:“玉簪儿找到了?”
  纪翠笑道:“幸脱虎口,现在哈密。』
  姑娘道:“水秋痕、南拜都到那儿去了?”
  纪翠道:“秋痕剃度峨嵋,南拜金川归隐,这些你都不要问,你还是赶快回京,红娘子
告诉我说你喜欢何凤举,她是有点吃酸,所以唬你一镖。”
  姑娘虽无满脸通红。可是她还要披披嘴,鼻子里哼哼说:“她人呢?”
  纪翠笑道:“说来好教你踌躇满志,她这会已经坐船逃出了南京城,重返小姑山养晦,
你一共刺她十八剑,左臂膊一处创伤剑锋入骨五分,你不觉得太狠……』
  姑娘冷笑:“狠,老实讲我是要活捉她交官抬举她判一个字剐我才痛快。”
  纪翠摇头说:“妹妹,不要这么残忍,得饶人处且饶人,宅心良善天下去得……”
  姑娘说:“别牢骚,尔是天下第一个好心人,请教,这两年来你为大家惹出了多少麻烦
?』
  纪翠站起来说:“我不跟你抬杠,来婶子要我来请你回局,你的事我理该代劳。我去过
镇江府,而且也见到了你的乾老子李心耕,自然我是一切全明白了,事情交我办保你满意,
你留在这儿反而诸多不便。
  凤举刚刚出去,大概他是上布政司衙门,我这就赶往帮助他料理。下午伴他返镇江,然
后护送他一家子回汜水,然后把他带上北京交还你销差。”
  说着笑着他匆匆走了。
  原来纪翠他到镇江来找莲妹妹,找了大半天路过李大夫医寓门前,刚好出来一大群看病
  男女,其中有个老妇人嚷嚷说:“我女儿患膨胀病三年了,李大夫也看不好,昨天那个
少年人真是神医……”
  一个年轻轻的媳妇儿接着笑:“那哥儿长得美咦,头发留得那么长,像煞女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跟着叫:“姊姊呀,我还看见他两边耳朵都穿有孔呢……”
  纪翠已经踱了过去,这句话把他唤回头,他拱手问:“各位,刚谈的神医现住那儿?”
  老妇人拍手说:“不是本地人,李大夫的乾儿子,昨天来作客帮忙李大夫看病,可惜今
天不在了……”
  纪翠又问…“姓甚么?多大年纪?”
  媳妇抢着答:“姓李嘛,大不了十七八岁,讲话北方口音。”
  纪翠再拱手便走进了大门。
  李心耕还留在书房,病人倒是全散了。
  纪翠院子里扬声:“李大夫在家?”
  心耕窗户上探头看又是一个顶漂亮的雄伟青年人,他问:“你有什么事?”
  纪翠抱拳说:“晚生来自长辛店大明镖局……”
  心耕扯下老花眼镜,赶出来问:“你是找慕莲?”
  纪翠给老头子作个长揖说:“晚生的兄弟。”
  心耕忽然好笑:“兄弟?”
  纪翠道:“是,舍表弟……”
  心耕不禁大笑。
  看老人家笑得蹊跷,纪翠心中有数,抢两步登阶哈腰陪笑,压低声说:“她是府上乾少
爷呢,还是乾小姐?”
  心耕笑问:“老弟,贵姓?”
  纪翠报完三代履历,老头子快乐得心花怒放,他拖他走进书房,轻轻说:“老贤侄你来
得好,姑娘昨儿下午刚返南京,这里有许多事我得为她料理,可笑我这乾老头一窍不通,老
贤侄你拿出主意啦。”
  说着宾主揖让就坐咬耳朵讲个大半晌工夫,纪翠一切全明白了。
  纪翠含笑说:“大妹目光如炬,她要是认为满意,谁也都会赞成,纪翠敢保不生问题。
现在且看何公子上金陵事情办得怎么样,底下话总还是要等回去京都再议。老伯请放宽心,
据纪翠管见,何府尊必可复官,辐崧败在顷刻,大妹和凤举自然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得开心他也来个大笑,笑着打恭告辞。
  当天初更天他重进南京城,万安客寓门儿口,恰碰着凤举由文学台公馆留饭来家,灯笼
儿照着他暍了几杯酒红馥馥的俊脸儿,纪翠却也不由暗暗暍釆。
  他隐身进寓,窥见莲姑娘屋子里蹀躞不宁的样子难免好笑。
  后来瞧莲姑娘到底还是捺纳不住跑过去找人攀谈,他想:“成,我不打岔,让你们亲热
谈谈也好,来南京难得的事,趁月色大佳我去逛一赵玄武湖,明早见。”
  他悄悄地溜,怎晓得到在玄武湖玩得正高兴,蓦见莲姑娘追赶红娘子也来了,他爬到湖
滨观战,看到红娘子中剑不能支持,他才上前救人。
  他为她上刀创药,劝慰她一篇话,为她雇了船,载她小姑山医伤养晦。这就是柳纪翠来
到南京经过。
  口口 口口 口口
  何凤举上布政司衙门缴款,他拿的是京都常厚银号南京分号的二万七千两银票。
  常厚银号的东翁黄步瀛,他是世袭皇商,宫廷里所谓脂粉银,织造银全归他经理,王公
大臣们第宅也使用他们家息钱。
  眼前五十左右人,少年早达,十八岁钦点翰林,双喜临门玉堂归娶,娶的是神力威侯傅
老夫人胡吹花女儿纪玉姑娘。
  李小莲误打误撞凑巧起了常厚号银票,谁料得大大沾光,布政衙门办事的全是鬼,看了
银票鸦雀无声,不用说他们小鬼不敢挑惕,就是布政司李福大人也吓个口呆目瞪。
  李大人和坤党,跟总督福崧一丘之貉,本来立意刁难,到底无可批驳,因此何凤举能快
速完成缴款手续。
  他欢欢喜喜的由衙门出来,对面照墙下迎上前柳纪翠,纪翠抱拳招呼:“孝廉公,且喜
一切顺利。”
  凤举愕然不知所答。
  纪翠笑笑又说:“我叫柳纪翠,李镖头李慕莲的跟随。”
  凤举眼观人家浑身上下,口里低叫:“跟随?”
  纪翠道:“不是跟随也总是伙伴,反正我受她所托,她回去了北京,敦我留下服侍你,
怕你有甚料理不开。你是预备就回去?”
  凤举拱手说:“镖头盛意心领……”
  纪翠不让他多讲,抢的着低说:“你是不要我帮忙,我乐得省事,不过……”
  声昔压得更低一点接下说:“不瞒你,爷,我是好玩,手头告乏,你能借我几个钱花?”
  他谄笑摆出讨人嫌下流相。
  凤举皱一下眉毛说:“我是一个落难的人……”
  纪翠道:“你不要推辞,身上现还藏着两三千两银票。”
  凤举心里打鼓,嗫嚅着说:“那是别人借给我应急的……”
  纪翠笑:“别这么小器,爷,别人能借你,你就不能借我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山海之
内皆兄弟也。”
  凤举道:“你要多少?”
  纪翠笑道:“一千两怎么样?”
  凤举不禁骇了一跳。
  纪翠又说:“此间金粉地,笙歌风月场,缠头十万贯大丈夫一掷千金,一千两银算不了
什么。”
  凤举道:“观兄仪表不俗……”
  纪翠叫:“得,肯不肯一句话,你噜嗦什么!”
  突的翻下脸,袖口里吐出一寸银晃晃刀尖。
  凤举不动,沉着气说:“我希望你自爱。”
  纪翠又笑了,笑着说:“你随便给啦!”
  凤举道:“假使你真有为难,我可给你一百两钱,不是我的,我这已经是慷他人慨。”
  纪翠忽然哈哈大笑,笑不可仰。
  凤举好像有点明白,明白了什么那很难讲,他糊里糊涂的问:“你有什么好笑?”
  纪翠笑道:“你真慷慨,一言既出快马难追,咱们上常厚兑现啦!”
  他挺一下腰,竖直了脊梁,易起头脸上换了一副神色,雍容、高贵,飘逸、英爽、而又
带些骄傲,迈开腿大踏步望前面走,光看他走路的姿势就不是下流人。
  凤举不由跟着紧跑,跑不了十来步,常厚银号耸峙眼前,墙横八字,车马盈门,好一片
繁华显赫气象。
  纪翠更不踌躇,排众闯庭,迳奔柜上,亮声儿说:“请问宝号大掌柜贵姓大名。”
  柜上雁翅般站列着二三十位夥友,看样子都不耐烦,竟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纪翠咆哮:“你们全是哑吧!”
  其中有个穿得漂亮人物,他不屑地横着眼说:“别神气,你有什么事嘛?”
  纪翠厉声说:“我姓马,哈密来,奉神力威侯傅老夫人命,要问你们号上借用三百万纹
银。”
  两句话说得夥友们怔住了,看热闹的也怔住了。
  老掌柜张祥茂,手托着水烟袋,鼻梁上拖个玳瑁眼镜,慌不迭颤巍巍扑到柜前,他也没
说话。
  纪翠又变得和气,抱拳说:“晚辈向您老人家套一份交情,当年先皇帝御前四侍卫,有
一位姓马,上一字念,下一字碧,乃是家严。”
  张祥茂大惊,火速放下手中水烟袋,那不是放,是扔掉,人爬倒柜面探头张目,总是那
一副老花眼镜发生了效力,他急切的问:“您您您,别是乾哥儿……”
  纪翠笑道:“老人家好记性;,那是晚辈乳名。”
  张祥茂再也不敢怠慢,抢出柜台撩衣服便要行礼。
  纪翠那能让老头子装做?赶着把住他。
  张祥茂打颤着说:“老奴张祥茂,当时傅老夫人五十双寿,老奴跟随东人到过星子县,
爷那时候才有两三岁,双胞胎,还有一位坤哥儿。”
  纪翠笑道:“晚辈八兄弟,卦上取名。”
  张祥茂叫:“爷的模样儿真像尊大人,尊大人是傅老夫人的得意高足,老夫人又是爷曾
祖母的乾女儿……”
  老人家太苏噜,纪翠打岔说:“大前天下午,李家大妹小莲上宝号起三万两银票,您老
人家认识她?”
  张祥茂叫:“有这一回事,是一位爷们。”
  纪翠笑道:“她出门老爱男装。”
  张祥茂变了颜色间:“爷说的是山西巡抚内召尚书告老的李大人的孙小姐?”
  纪翠点头笑:“是,金松大妹。”
  张祥茂叫:“不错,松姐儿,赵夫人所出。哎呀,我们老东人还是赵老太爷的及门弟子
呢。这位姐儿也怪,要花钱怎么瞒住我们嘛,她还要留下一袋子极品珍珠……”
  纪翠笑道:“少来往,她也搅不清这一门亲戚。再说,她押借那批款是替一位落难的清
官代缴欠项,所以要守秘密。”
  话说到这儿,纪翠这俏皮鬼觉得法螺吹够了,柜台上看热闹的少说点数十人,风声传出
去谅恶督福崧再不会去找何知府麻烦,至此他才回头为凤举介绍,可笑凤举却弄得呆若木鸡
似。
  张祥茂深知福崧痛恨何知府,大总督八面威风,生意人怎敢惹祸?见了凤举不免寒心,
赶紧肃客密室款待。
  纪翠看破老人家满肚子尴尬,他就也不肯多留,脱下腕上一挂珍珠手串要暂押一千两现
银。
  张祥茂当然不能接受。纪翠坚持非押不借,借到银立刻告辞,大街上带凤举到处闯,买
了很多东西,还要敞开说为何知府置办归装。
  凤举变或了大傻瓜,闷声儿跟定他瞎跑,最后他们俩回去万安客寓,凤举抢先扑进莲姑
娘房间,凤去楼空伊人何处,何公子忍不住感慨万千。
  瞅着那一副可怜相,纪翠又不禁乐不可支,他俏皮地抿嘴说:“孝廉公,你是瞧不起我
们保镖的,你也用不看我们帮忙,纪翠就此告辞北上。”
  他装做就要走神气,书呆子急得慌忙请安,他绯红着脸笑:“仁兄,念凤举有眼不识泰
山,千祈宽宥。”
  他再打扦,纪翠还揖大笑。
  凤举说:“李姑娘高义云天……”
  纪翠笑:“没关系,自家人。”
  凤举愕然悚立。
  纪翠说:“李小莲天下奇才,以足下言殊非其匹,虽然,有心人事竟成也。”
  凤举惊喜欲绝不觉屈膝。
  纪翠搀起他笑道:“吾兄有志,弟愿撮合,但目前稍嫌言之过早。莲妹立意扳倒辐崧并
为令尊起复,此事在她无难,唯兄仍当奋发高掇巍科以报知己。科名非侠义所重,然舍此兄
将无以自见。弟言如是,兄意云何?”
  凤举感动得又想下拜,纪翠把住他笑道:“兄弟,咱们不再闹客气了,你这就去柜上请
人为我们雇船,行李多了走旱路讨厌,坐船咱们煮酒畅谈。我的意思老伯父无须回去泛水,
乾脆一同进京,要对付福崧那是必须藉重老人家出面作证,省得以后多一番跋涉麻烦。
  不用扰忧令祖母耄耋大年有所不便,京居有小莲妹照料一切管保顺适。寄语老伯父不要
猜疑,奸相和坤落傅家子弟门人目中视同无物,更何论福崧?刚才我是故意对外宣扬,明白
告诉人家傅家人在管何家事,借此警告恶督莫再生非,虑的是老伯父人未离境又生波折。
  镇江府李心耕老丈他是小莲妹义父,我决计下榻李家等侯护送老伯父首途。我是这样打
算,当然你还是要请老伯父酌裁,假使老人家能够同意,我想十天内准备动身。”
  凤举这时候好有一比比他花子拾金,他只会天真地点头呆笑,听完吩咐他去找老掌柜,
一会儿后跟随翠哥哥落船放棹镇江,长了翅膀似的飞奔回寓,见着父亲却又欢喜得话不知从
何说起。
  还好李心耕受纪翠所托赶来圆场,说他乾女儿是什么样人家闺女,说她文才武艺品德性
情如何过人,说姑娘存心无非成全清官孝子,他老人家毛遂自荐却要为凤举做媒……
  何歧西也好有一比,比他死囚遇赦,他忘记了客人在座,抱住老母亲拜倒膝下如此这般
告禀,老夫人快乐得流下眼泪合掌念佛。
  初更天何知府歧西奉老母亲慈命徒步趋访纪翠,纪翠执子侄礼拜见老人家,快谈忘倦,
银烛三拔,歧西领教了少年人胸中所学,不觉倾倒备至。
  纪翠亟捧莲姑娘,歧西想到佳儿佳妇将来美满家庭喜可知也。
  夜深告别,诘朝纪翠盛装回拜,坚请陪随往见福崧派来坐催欠项的吴良委员。
  此人原来跟新任本府同年,当他看了布政司衙门缴款批回,像是吃了一惊,立刻板起脸
孔嗔怪歧西事先没来通知,说他是督辕札委坐催委员,不通知他有欠斟酌。意思看不起他也
就是看不起督宪大人。
  歧西待解释,纪翠伪装随从,他站在客厅门儿口,听不惯官腔,绝不稍留礼貌余地,冲
进来冷笑:“我要请教贵委员,布政司官虽不如总督巡抚,但执掌一省财经,亏欠官项不向
布政司报缴,难道应该缴总督私囊?”
  两句话不但恼杀了吴良、歧西和新任知府梁新谟都骇个老大一跳。
  吴良咆哮:“混帐,这是甚么话,谁?”
  他张眼竖眉瞠视歧西。
  纪翠厉声说:“马骐,端王府护卫,奉王爷钧旨南来迎接何府尊进京,并代缴库银。办
赈赔累坐参,此事将来总有个讲究,大家等着瞧吧!”
  他又是一声冷笑。
  梁新谟慌了手脚,坐不是站也不是,他不知如何是好。
  吴良自恃福崧心腹,同时出身和坤门下,他不十分害怕,壮着胆子问:“马护卫带有王
府函件?”
  纪翠笑:“这个你够不上问,要不你回去南京请命逮人,我就住在何府尊府上,等你十
日,怎么样?”
  吴良红了脸,站起来向梁知府拱手说:“情形年兄看见,听见,兄弟只好回禀督宪知
道。”
  他狼狈告退,纪翠晓得梁新谟大有为难,他笑笑说:“公祖大人请放宽怀,何府尊一家
老幼寄居治下,行动瞒不了街坊,大人假使尚有可虑之处,公事公办,不妨派人暗中监视,
晚生已许吴委员候他十日决不食言。南京咫尺非遥,十日内如果督宪方面还无消息,晚生即
要护送何府尊北上覆命,到时恕不趋辞。”
  梁新谟连称不敢。
  纪翠他轻松松又说:“恭,端两位王爷。痛恨方面大员贪黩殃民,立意严加整顿。黠吏
朋党为好,国泰前车可鉴,福总督官声如何,三尺孩提口所能道,大人明见,幸自为谋。”
  讲完话立刻长揖告辞,留下歧西去告诉人家关於他的底细。
  傅家来头太大,四世数侯帝眷未衰,子弟门人任气尚侠天下俱知,更何况又附会说端王
府护卫。
  歧西佯做好意吐实,梁新谟听着毛发悚然。他也料到福崧要糟,却又不敢知情不报,歧
西走了,他马上亲笔作书派急足斋呈督辕。
  纪翠每一着棋都是安排好的圈套,非要激怒福崧诱他上钩,连日招摇市上要尽排场,出
入茶楼酒肆公开访问恶督劣迹,闹得满城风雨欲来。
  却怪一天两天没事,他就又玩出了一手恶毒把戏。当初原有一班书呆子酝酿着进京走门
路,公禀联控福崧祸国殃民,李心耕他就是其中的酵母。可只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个总
督究竟不容易对付,何况辐崧倚和坤如长城,提起和坤谁都会丧胆,谁也知道奸相权倾入主
势焰滔天,以此因循不果,余谋寝衰。
  此事在幅崧方面并不是真不知道,起头他可也不能毫无戒心,默地派出爪牙侦伺他们举
动,必要时准备先下手为强,贵为总督要收拾几个读书种子,那自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
干也罢,干起来又是一场文字大狱,那就不晓得又要草菅若干人命。
  当大官的讲究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上头九五之尊独裁人主,大概也必是抱定宗旨,
宁冤勿纵听於民不如听於官。
  有清一代的封疆大吏的确了不起,皇帝因他们为自固藩篱,以他们为看家鹰狗,只要他
们不反叛背逆,此以外难得糊涂。君知臣,臣知君,上下有数,彼此会心,苦只苦了地方上
百姓。
  虽然,话还是要说回头,乾隆大帝英武果决非昏庸,福崧做贼心虚多少有几分自怯,不
出事稳当,出了事总是讨厌,所以探得秀才做反不成,他就也不肯再去惊蛇打草。
  现在纪翠玩出的一手恶毒把戏,便是教唆李心耕旧案重提。
  心耕当然遵办,积极四出活动游说。
  凡事都要有个主持人,使命是:一公禀主笔,二领班题衔,这都由心耕包办,因此事情
弄得比以前顺利,半瓶醋先生们捏着一把汗秘密参加联名,偏偏纪翠意在招摇风声立刻泄露
出来。
  福崧正为什么端王护卫马骐六个字闹得惶惶不安,听到消息更加恐怖,第一着棋派个委
员拜望何心耕调查马护卫真相。
  纪翠挺身会客,堂皇高坐,侃侃大言,那神气,那派头不要说护卫三四品官,就冒个贝
子贝勒爷你却也还得相信。
  福崧听取了委员老爷添枝增叶的报告,他就越发心乱如麻。但是他也有一想,他想凭恩
相和冲的福庇,可不一定怕定端王据马骐一面之辞,也未必便好认真发作,不得罪马骐避免
直接启衅端王。
  李心耕倡首作乱,引伸舆情,摭拾真凭实据入禀,那是万万不可放过。拘捕他须防激怒
民变,还得顾虑到马骐。
  何歧西乘机作浪兴波,明枪不如暗箭,算到底他决计下第二着棋行刺李心耕,擒贼擒王
斩蛇斩首,暂救眼前急,底下事求援奸相解围。
  恶督大祸临头饮鸩止渴,怎料得纪翠就是迫他自投网罗。
  连日李心耕明里照常行医,何歧西父子家人暗中束装待发,只等恶督挂上钓钩,大家各
走各的步骤。
  果不其然,这天约莫掌灯时候,有人伪装穷秀才路过,称病上李家问讯。
  开门的李夫人推辞李大夫刚刚休息,家中没有第二个男人未便留客,请人家明早光临。
  夫人卖破绽逗客入瓮,客自疑走运,喜不自胜,闯进来随手关门,扭翻身单刀出袖。
  客人扬起手中明晃晃单刀低喝:“不许叫,找出联呈公禀,我要参加署名。』
  夫人佯惊佯喜,她也低说:“你有心造福桑梓,何必装点这么神气?心耕是有点病,明
天来可不是一样。”
  客人说:“别噜苏,我不耐烦等……”
  他的声音沙哑粗暴,夫人退上廊头。
  这时光西厢大木橱后面,躲起了一共五六个之多所谓知名之士。
  东厢书房里李心耕跳下卧榻,扑到窗户上探头叱问:“什么人?干什么?”
  柳纪翠蹲在画门边准备捉贼,贼挺刀抢进,纪翠起如伏虎,左手疾逮他一只腿腕子猛拖,
贼倾身跌个狗吃屎。
  纪翠街上前右手起一个指头点闭他脑后哑穴,靴底儿踏住单刀一顿两断。
  有道善者不来,贼也总是有两下,他腾掷挣扎,纪翠把他当做糖人儿,一阵狠捏,糖人
儿腿臂骨节随手脱臼,哑了喉咙喊不出声,翻着大白眼,满头脸滚流黄豆般大汗珠儿。
  纪翠站起来大笑,笑着说:“朋友,马骐候你三天,你倒是没失约。现在怎么样?投降么?
还是硬到底?”
  书架上拿起一只非常好看的金色小小磁瓶,屈个指头儿敲着瓶又说:“给你留有一些毒
蛇涎液,灌你一茶匙,管保骸骨熔消毛发无存。硬吗,看你还年轻不太合算。投降吗,有你
的好处。福总督早晚抄家,我这一进京他就要完蛋,你怕他什么呢?人总是为财,我有的是
银子,办完事要多少给你多,抬举你舒服一辈子那是不成问题。怎么样?”
  贼忍痛听到最后一句话,点一下头人便昏了过去。再醒回来觉得浑身更无丝毫苦楚,抬
抬臂,好的,动动腿,没伤,他可疑做了一场恶梦,翻身起坐瞧屋里挤满了秀才举子们。
  那自称马骐的少年人,手里玩着大半段单刀,一寸一寸的拗断扔在地上,真像是摘豆芽
一般容易,贼看得木楞楞地发怔。
  要折服武朋友,利诱、威胁,都不如真实本领。
  纪翠懂得这个窍存心弦露,未了手中光剩下刀靶儿,他握紧一使狠劲儿,靶碎,粉屑由
指缝里簌簌迸流,他拍手,手没事。
  跟着一声笑,眼射神光,轻轻说:“决定了没有?朋友,要活,讲实话,受什么人指使,
行刺什么事,因为什么人,我们抄下你的口供,我亲送你上知府衙门投案自首。这里老爷们
都是证人,大家陪你过堂,同时我也还要请大家暂住府衙门,着在梁知府身上负责大家身
  家安全。等我兼程进京禀过端王爷参倒福总督,大家都有个出头。”
  说到这儿,忽地沉下脸,厉声点着字眼儿又说:“记着,你是自首,别认被擒,不管谁
来问案,绝不许翻供。假使,你对我敢有一分期心,你就会躲在灵霄殿、水晶宫,我也有办
法要你的脑袋。刚才我用点穴法点闭你哑穴,看我为你解过来。”
  突的飞一掌拍到贼后脑壳,贼被拍个翻转滚身。
  纪翠问:“你叫什么?”
  贼拜倒碰头说:“小人马标。”
  纪翠大笑:“好家伙,本家。”
  马标惊服纪翠异能绝技,横定心拚性命巴结,他什么都肯说,说出福崧许多外人所不知
道的罪恶,惨莫惨於图良为妾,从而破人之家者凡数十起。办理苏北清乡枉杀无辜千百人,
地因之不毛,天为之雨血……
  绘声绘影,慷慨直陈,最后他供出此次奉派行刺李心耕,主要的目标还在规夺公禀联呈,
报酬白银一千两,原封未动可取为凭云云。
  纪翠命令四个人录供,一纸交李心耕存执,一纸准备缴知府梁新谟,他自己带两纸进京
去。
  当马标在讲话时,纪翠估计他更无虚伪,侦空儿悄悄上一趟何公馆,打发歧西父子立刻
动身首途,一切原都是计划在先,说走就走毫不费事。
  纪翠回来便请李心耕取酒款待马标,慢慢盘诘人家出身经历。
  马标充好汉,自承本是太湖大盗,同伴还有三个人,同时暗中接受福崧聘请,来南京潜
伏总督府当差。
  有的事他总还是未便尽说,察言辨色,大概也可以晓得四大盗都不是好东西。
  纪翠蓄意笼络,笑笑不与计较,酒暍到更鼓四传,计算歧西父子行程去得远了,他把马
标驮上肩背飞进府衙门。
  知府梁新谟到任不久未有家眷,他独个儿下榻签押房,好梦惊回耳畔有人低唤,一灯如
豆看来人牵帷送笑满面春风。
  他,正是令人疑鬼的马骐,那边地下直挺挺还跪着一条硕长汉子。
  不看也罢,看了一颗心跳上喉咙,他滚下地低叫:“马护卫,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
更……”
  纪翠从容拱手说:“公祖大人请穿衣容禀。”
  梁知府去衣架上抢了袍子马褂,怎么穿还是没穿好。
  纪翠指住跪地的马标又说:“他是奉福总督命,狙击举人李心耕,发现良心特来自首的
刺客。大人就列说应该向县衙门投案,县太爷官卑职小受不了恐吓,也还是要来找您直接上
  司。刺客叫马标,这是他的全部口供,大人请看。”
  他拿出一叠供辞交到人家手中,梁知府那能看?他浑身打颤。
  纪翠又说:“供辞一共录有四份,一份存李心耕,晚生带两份进京缴呈端王爷明察。录
供的是四位举人,当地儒林知名之士,他们也都是在场证人,等会儿就会趋临禀见,大人必
须挽留他们府衙少住,放他们出去将有性命之虞。大人务请留意,福总督罪大恶极,理法难
容,当前知府立场确有困难,当官讲究气节,竖得起脊梁千古留芳,晚生预祝大人前程无量,
暂行告别……”
  讲完话再拱手,灯摇风动,蓦尔失踪。
  他离开府衙门,火速登程追赶何歧西父子。
  这里梁知府还只管站着发楞,马标那边碰头说:“大人,福总督害民贼必死马护卫之手,
小人愿大人勿疑。”
  梁新谟此时再也排不起官架子,点点头开口喊人,人来吩咐押马标入牢,随即请心腹老
夫子密商。
  研究过手中供辞,宾主惊心骇目,料到福崧必然无辜,他们很快也就议定了对策。
  据说,官,都是天上星宿投胎,所以他们都很聪明。
  梁新谟的聪明决策是,一绝不提取马标过堂,默地派人教唆他变名易姓,伪称窃盗入狱
了。二优礼李心耕等衙内诗酒盘桓,密报福崧说偶闻他行动不稳,软禁他们俾便侦查。
  前者乾脆匿人灭迹作成马标平白失踪。
  后者话说得含糊使辐崧可疑他有心归附。最后一着棋,漏夜急告马骥挈何歧西离境报请
定夺。
  至此福崧认为马标必为马骐所虏缚之进京,而李心耕等的联署公禀亦必在行人夹袋。
  恶督想到生死关头,一不做二不休,先顾眼前再谈后果,深夜传见他的八心腹爪牙,其
间就有马标所说三个太湖贼,命他们乔扮过路流寇,轻骑追袭马骥格杀勿论。救马标,夺公
禀,功成潜回领赏,事败远走高飞。
  恶督算盘打得如意,可惜一切瞒不了椰纪翠--马骐。
  他当天破晓离开镇江,下午傍晚时光便赶上了何歧西父子,弃舟登陆疾驶向西,车马夫
轿早经留人照料,起了旱毫无困难。
  八十一岁的何老夫人坐轿走在最前,何公子凤举盘马弯弓断后,他们一行迂回绕道扬长
上路。
  纪翠单骑款段落伍等侯迫兵。
  又是第三个傍晚时光,纪翠踯躅旷野荒郊,马背上遥望后面尘头大起。来贼估计马骐王
府护卫,谅不至不懂舞棒弄刀,他们就是不敢分途,密集催马莽闯。
  暮雾苍茫中,瞥见路旁立马少年人,侧帽垂鞭欣赏落晖晚照。近前看,衣履翮翩,眉目
皎好像个大姑娘。
  群贼简直不能相信,却又未便无疑,为首的叫毕一亭,太湖贼之一,他喝问:“兀那后
生,你是干什么的?”
  他们八骑全勒住了缰绳,敌我两边距离不过十来步。
  纪翠翘首它顾,忍笑说:“眼前风景太好了,各位。”
  楼云——太湖贼之二,他说:“这地方四无人烟,你不怕遇劫?”
  纪翠猛回头笑:“你们雄赳赳气昂昂紧扎缚好像贼,贼总不至行劫单身孤客,是不是
呀?”
  因他的神情太过镇定,这使太湖贼之三谢大光动了心,他问:“你晓得刚有车马经过
吗?”
  纪翠拿手中马鞭子指着地下说:“你不瞧轮痕蹄印……”
  毕一亭叫:“你是谁?”
  纪翠笑:“你说你要找谁嘛?”
  谢大光咆哮:“你叫马骐?”
  纪翠懒洋洋说:“你太客气,对,我就姓马……”
  说到马拨马打旋,那好比恶旋风,快得令人睁不开眼咽不下气,两条铁臂膀紧跟着挥舞
搏击,那好比雨翻榆荚,风转柳花,狂得使人来不及架格遮拦。
  毕一亭、楼云、谢大光纷纷堕镫,他们好比触到棍打鎚敲,跌下了就动弹不得。
  留下五个贼,两个火速夹马奔逃。
  纪翠两边手两边起,口里叫:“别学乖,下来,下来……”
  两枝铁翎箭划空分飞,两个贼奴才双双下马,他们也爬不起来。
  纪翠仰天长啸,啸声镇住仅留马上的三个贼体,他们吓慌了手脚,抖索索不知如何是好

  纪翠霍地眺下鞍桥,鞍桥下掣出闪闪龙泉宝剑。
  纪翠掣剑不砍人砍树,盆来大的粗干触剑两断,扭翻身指弹剑叶剑作龙吟,他笑笑说:
“千军万马铁壁铜墙,凭此一枝剑我杀得进去杀得出来,不然的话就不够做端王爷的护卫了
  你们这里有的是太湖强盗,那末你们就应该知道巫峡通天金龙庞盖,太行山夜游鹰莫凌
云。
  莫贼见我折腰,庞盖遇我断臂,你们这一群土鸡瓦狗算得了什么东西?
  你们讲得好,这地方四无人烟,现在我们算账。要活痛快投降,我带你们进京作证,不
要你们捏辞撒谎,福总督怎么支使你们,你们怎么招供就成,不必担心挨斩挨剐,我答应出
脱你们姓命,干得好也许我还要资助你们成家立业,抬举你们镖行真混一口饭并不是难事。
马标已经归正,福总督早晚抄家,你们还有什么可虑。要死……”
  “要死”两个字叫得特别高声,如狮子吼。
  马上的三奴才滚鞍下地膜拜不巳。
  纪翠不觉大笑,笑着说,“好了,朋友,我留给你们一线生机,希望你们从此学好向善,
你们马后都背着包袱,当是带有可以见人的服色,赶快换上,扔掉刀枪上马赶路,赶一程觅
店打尖。”
  边说边去解除了太湖三盗点穴,再去扶起中箭的两奴才,箭无毒,拔箭起镞,敷药止血,
自然无事。
  八贼罗拜马护卫,谢过不杀之恩,然后起来更衣上马,他们全变了安份商人。
  一路上纪翠抚慰殷敷,无非勉厉他们洗心革面。他们来至长辛店大明镖局,路人还以为
柳镖头保的红货富贾。
  何知府父子先一天平安抵京。
  李小莲早为镖局邻近赁有房屋,家俱仆役全都准备停当,何歧西欢喜不必说,老太太可
以说快活得年轻了三十春秋。
  老人家刻不容缓的要见莲姑娘,那知莲姑娘就在人家到达那一霎那,轻装单骑重下江南,
她是赶往保护她乾老子李心耕一家安全。
  出面招呼何老夫人的却是总镖头出林莺郭少夫人,和小滑头章小玲,三姐儿张小萱。
  老夫人待小玲小萱亲孙子一般亲热,玲哥儿、萱姐儿也满意老太婆一点不讨厌,他们兄
妹留住何家暂充护院,目的在预防奸相和坤暗算,这也是莲姑娘全部计划的一节环。
  出林莺郭少夫人真是忙,当初李小莲先行回京,她带着文学台文麟书上端王控诉福崧的
节略。
  节略经由出林莺郭少夫人详细研究过,她不怪莲姑娘多事,认为害民贼不可不除,不除
万民涂炭,一路哭何如一家哭?她带莲姑娘上端王府拜访福晋乌雅氏。
  这位福晋英爽泼辣,披阅了节略并聆取莲姑娘口头报告,姑娘口若悬河一味挑拨,挑得
乌雅氏,心头火发,立刻命驾进宫找弘历帝理论。
  弘历帝对这位弟妹颇有几分胆怯,他答应派大员南下查办。
  一天两天搁浅下去,乌雅氏一次两次亟催。
  这当儿和坤已得到福崧告急密函,他捏着一把汗背地向皇上疏通,却也怕牵累涉嫌,措
辞轻描淡写,意思劝官家不要轻信谣言,对藩臣必须加惠顾恤。
  这方面讲得松,另方面说得紧,说端王府门客,四出招摇,不独有失体统,抑恐多事生
变……他用了釜底抽薪之计。
  弘历帝聪明人,听出了个中尴尬,肚子里有数,表面装糊涂。
  挨不了个把月纪翠也就回来了,他袖着一大堆凭证,又是李心耕等联呈公禀,又是刺客
马标口供迳谒端王弘晖,面谢冒充王府护卫之罪,再陈南游所作所为,最后才呈上带来的证
件。
  他那模样儿不由弘晖不欢喜,自甘做护卫这叫正合孤意。别看这位王爷出名儿刚直,他
爱才有爱才的一套,三不管先派定人家护卫头衔缓讲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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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7: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纪翠也真没办法,有事求人嘛,那只好受委曲,等他谢过恩,弘晖这才肯看公禀联呈。
  那是洋洋洒洒的一长篇为民请命好文章,血泪交流,如闻哀诉,比较文麟书那一纸节略
要生动得多。不看也罢,看了猛王爷暴跳如雷。
  纪翠力劝镇定,极说暂宜守秘,须防奸相先发制人。
  弘晖那里捺纳得住?他就是有那么莽撞,性起乾脆带纪翠一同进宫面帝。
  带人进宫不是容易的把戏,何况天已将黑,然而端王爷有道理,宫门外找老太监多总管
先容,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弘历帝据报也就出来了。
  纪翠的气概很像郭燕来,弘历帝不由动了感旧之心,他坐下摆手镇住宏晖,沉着脸但不
是生气,先向他纪翠问话,问:“叫什么?那里人?多少岁?干什么?”
  纪翠倒不一定因为问话的是皇帝,为着人家年纪比较父亲还要大很多,当他父执不敢失
礼,他恭顺地跪着奏对三代履历。话说得简单嘹亮,态度也好。
  官家点点头说:“我认识你父亲,他为父皇帝做过很多事,见着你我很欢喜。起来。”
  纪翠再拜起立。
  官家详细打量他几眼,慢慢说:“郭燕来比你大一辈?”
  纪翠道:“是。”
  官家笑道:“当年我很爱惜他,想不到他弃我如道。”
  纪翠跪下说:“草民谨奏陛下,民叔感恩图报念兹在兹。向者缅甸之役,民叔改名叶忆
萱。冒险运粮野牛坝济军,并以全力赶造战舰,偷渡鸠江接应忧提督哈国兴会师歼贼。今则
潜身打箭炉,创设镖局屯储粮饷供应大军急需,居心行事不忘君国。”
  官家挥手再叫他起来,笑笑说:“这些事我好像都不知道。”
  纪翠道:“大学土温福,提督哈国兴均有奏报,军机处至少是明白的。”
  官家又笑笑说:“长辛店大明镖局是不是所谓傅家子弟门人设立的呢?”
  纪翠道:“傅家子弟门人有所作为,无非为陛下效忠。”
  官家道:“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纪翠道:“草民控告总督福崧祸国殃民,为江苏省千百万生灵乞命。”
  “你什么时候补的端王府护卫?”
  “民从权冒充,幸蒙王爷宽宥。”
  “控告总督你晓得犯了什么罪?”
  “千万涂炭生灵,唯恐犯罪吞声饮泣忍受茶毒,天为之两血,地为之不毛,天听自我民
听,陛下奈何不察!”
  “你以为凭文麟书一纸节略行么?”
  纪翠这就又跪下了,碰头说:“民冒死叩阍,所举如有不实愿甘斩首……”
  官家道:“你还是站起来说好。”
  纪翠道:“民带来颇多凭证,可否请陛下先行过目。”
  端王弘晖心急如火,等不及立将袖里一大堆文件递给官家,随手一扯纪翠衣襟。
  纪翠再起立,偷眼看家披阅马标口供,像是很留心,渐渐的脸色大变,猛可里大喊一声:
“传裕荣。”
  人跟着离开了座位,挥袖说:“马骐候旨办差,王爷没事请回。”
  就这样他走他的。
  纪翠当然不敢擅离,弘晖却也不肯回去。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每一个王公大臣必须摸清楚皇帝脾气,否则你就非要被他吃掉,亲
王也不能例外。
  弘历帝刚刚发了怒,弘晖照样不敢挺撞,可是他很欢喜,听那一声咆哮“传裕荣”,他
就看透福崧完了。
  果然钦差点了裕贝勒,那还有什么侥幸可言?
  纪翠俏皮鬼他料得更澈底些,肚子里暗自得意,口里随便东拉西扯敷衍着端王。
  等不到半个时辰,裕荣飞马赶至,他给弘晖请安,弘晖为他介绍纪翠,匆匆讲两句话,
他便被召进御书房见驾。
  又是半个时辰光景,这位金刚贝勒兴冲冲出来了,满面春风挨近端王肩下低说了几句话,
然后纵声笑道:“派马护卫同行呢,那就是副钦差哪,特旨异数,恭喜啦!” 
  他向纪翠拱手。
  纪翠急忙打扦回说:“马骐不敢奉诏。”
  裕荣道:“你不要开玩笑,很生气呢晓得不晓得?我不会使你为难,放心好了。明天一
天拾夺行装,后天早上卯时正我在家里等你动身。回去吧,我和王爷还有个商量。”
  弘晖道:“你这孩子早晚封侯拜将,副钦差算不了什么,走吧,走吧,别牢骚,明天下
午我还要见你一面。”
  讲完话挥手,带着裕荣自去了。
  纪翠只好出城见出林莺,要求她代为设法疏通,莺反嘲他好事就别畏事。没话说,乖乖
的跟裕荣南下。
  恶督福崧这期间度日如年,马标始终下落不明,八爪牙去如黄鹤,梁知府方面再也不来
禀告,短短的时间不过两三天,这两三天中他就像等了七八年。
  据蹑踪侦查八爪牙行事的密探回报,某一处荒郊发现毕一亭等的遗弃服装和八般兵器…
  得到了这一个消息,总督大人心知不好,火急飞檄召梁知府密议。
  梁新谟最后下的一着棋是一味虚与委蛇,福崧却也奈何伊不得。
  向和坤处一连发出三封密禀求救,究竟恩相有没有办法转圜仍是天大问题。
  人到倒楣时总有个糊涂念头,福大人平生未能事人却会事鬼,他想到告庙乞灵。
  贵为总督无怪有个家祠,怪却怪在有个活宝,美其名曰玉灵夫子,事实上却是乌龟。
  玉灵夫子四个字见史记龟策传,福大人去其灵,简尊玉夫子,这好像是表示更敬重点,
更亲热些。
  当然福大人他是会卜筮,懂得怎么样端,怎么样拂。
  那年头卜筮与扶占都很时兴,那都是附庸风雅的另一玩意,现在福大人却要藉以决疑生
死休咎。连日翎顶辉煌,率家人男女老幼家庙拈香上供,说虔诚顶虔诚,斋戒沐浴,亲自制
缮祝文。
  唱戏包孝肃审郭槐必须装神做鬼,这说明人怕鬼神,鬼面前得讲实话,所以福崧所作所
所为也就不敢欺骗列祖列宗,他亲制的祝文涉及贪黩能事。
  但有个解释,解释说:“千里做官只为钱”,积钱为子孙计,为子孙计也就是为祖宗绵
延血食打算,这得请祖宗原谅予以呵护。
  像这样大同小异的祝文他总制了二三十纸,天天上家庙吵扰祖宗。祖宗不会告诉他什么,
这得借重乌龟指示。
  龟是不是真有灵不可得知,假使有灵,大概也必是受不了人家天天抱着它的遗蜕噪咶,
欲求避免麻烦它给了福大人一连串什么临危不咶,临险不险,什么逢凶化吉,贵人扶持等等
妙批。
  信则莫疑,在理说福大人应该心满意足放松乌龟也罢,偏偏他又念过几页书,却也晓得
所谓“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窃怪玉夫子对他敷衍塞责,不逮要它逮,不通强它通,
还是天天要卜,天天要问……
  这一来就未免太难为乌龟了。
  一拖个把月,京都派了裕荣裕贝勒南下办案。
  这位皇亲绰号金刚贝勒武勇绝伦,精明中带些鲁莽,讲亮话那是敢作敢为,微服屏从,
身边只带个化装的柳纪翠。
  他们叔侄称呼,旅店里下榻,茶楼酒肆上访问民情,却也要打听福崧近日何所事事。
  纪翠这俏皮鬼有办法查到人家亲信跟随,听说恶督天天上家庙祀祖。想到当年东洋人害
咱元世祖东征,三岛男妇终日祷告神祗庇佑,不觉大笑绝倒。
  他回店报告裕荣,裕荣来一手奇着,原是开玩笑性质,第二天一清早偕纪翠竟闯人家祠
堂。
  当然免不了有人挡驽,纪翠低说一声:“金刚贝勒爷。”
  裕荣厉声跟一句:“不许通报。”
  天老爷也真是会恶作剧,福总督拜褥子上正在伏如犬念念有辞,裕荣抢步上前一下子夺
下祝帛。
  纪翠顶过去轻声说:“马骐回大人的话,裕贝勒奉旨看望大人。”
  晴天霹雳,震得福大人七窍皆迷,奉旨嘛,他乾脆爬不起来了。
  裕荣很快就烛光下看完恶督祝文,亲笔招供强於任何物证,他把它笼入神内,沉下脸说:
“贵贝督,等候着接旨啦!”
  就这样大踏步溜。
  当日他和纪翠便到了镇江,借府衙门暂作行辕,下午他的随从也都到了。南京方面文武
百官纷纷赶至通谒,他却单留学台文书麟有所查询。
  隔天派梁知府前往邀请福崧,福崧报到,他才正式请出圣旨坐堂。
  底下事不过如是如是,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总督,比拟汉朝的都护,统辖文武,兼管军民,操生杀之权,为守土最高的官级,讲起
来真不等闲。
  可只是听聆了皇帝圣旨,那就是没话说。
  所谓圣旨也不过纸上文章,并不是动员多少大兵,或者若干便衣侦探,就凭纸上几句话,
说一不二,乖乖屈服。
  裕荣是钦差,钦差表皇帝,代摘去了福崧总督顶戴,给挂上黄练收监。
  李心耕等和刺客马标次第提讯,录取了口供,该保释的保释,该还押的还押,当即悬牌
放告三天。
  打死老虎谁也都会,福崧的罪恶也实在太多,这三天中所收到的民诉呈辞那就不知道有
多少。
  纪翠帮忙裕荣审阅加批,裕荣没当他副钦差却要他做老夫子,事毕回京,官家点了四大
宪上刑部大堂会审,倒是没再找他纪翠麻烦,可是他还是要跟定裕荣打转。
  最后全案弄到皇帝跟前,弘历帝特旨召见,给他会审的拟谳看。
  他纪翠就又动了妇人之仁,居然有胆子挺撞皇帝力争减刑,意思说一人犯罪一人当,抄
家灭门祸及襁褓婴儿,龙钟老妪,恐非仁者用心………
  秦对抗辩时,他心目中想像着法场上,黑压压一大堆无辜老弱妇孺,一个个跪对着挨那
刽子手一刀,妪愤号饥,儿娇索乳,盖犹不知死在顷刻……念兹,不觉泪随声下。
  弘历帝故意寻开心,斥责他出尔反尔,厉声说:“控告人的是你,替人求情也是你,你
对我讲话就是这么随便?”
  纪翠碰头说:“总督福崧殃民属实死有余辜,其家人无罪。”
  弘历帝说:“假使我答应你诛福崧一人,赦其家属……”
  官家话也没说完,纪翠竟有那么大儍劲,抬起头正对殿上呆笑,眼泪却还挂在睫毛上,
两庑站班的文武官儿都不禁为之解颜。
  弘历帝笑着扶起笔,落卷纸上画了几个字,便传他上陛去让他读,他就案头爬下又碰了
一阵头。
  弘历帝说:“裕贝勒极言你宅心忠厚,文武两门才学都很了得,端王爷也有密本保举你,
我准备给你一名三品护卫。”
  纪翠恳辞说:“臣愿为陛下效死,不愿得官。”
  弘历帝说:“傅家子弟门人就会讲这些不相干的废话,我听也听腻了。告诉你官是国家
的,我也不能胡给,你也不能白得,我是有一点事要你去办。
  眼前小金川已平,博震、赵又秋进兵大金川,志在必获逆酋僧格桑、索木诺及莎罗奔等
贼。傅震现在罗博瓦山,赵又秋兵逼乌勒围外障,贼据险墨格山居高固守。
  赵又秋适患病,偏裨无大将,我要你以轻骑偷袭格山乘敌,接应赵又秋大军进夺乌勒围,
你敢去?”
  纪翠再拜说:“臣马骐领旨。”
  弘历帝掀髯大笑。
  纪翠答应得太容易,以为他年幼无知所以好笑,笑着问:“你是不是要多考虑一下呢?
你要知道四川士司向称难治,大金川在省西一千二百余里,小金川亦八百六十余里。地更辽
远,圃之尤非易易。
  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前以士司将兵从将军岳钟琪出征西藏有功,先皇帝授以金川安抚司,
反於本朝十一年,屡平屡叛,兵无宁日。
  川民凶狡,善造战碉,林立如塔,下掘壕交错若犬牙,碉高而坚,壕不可越,以致历丧
名将师劳无功。
  傅纪宝一代奇才,征川奏事极言攻碉之难,后自将间道出奇,里粮直入踰碉勿攻,迂回
敌后断其内应,莎罗奔始乞降,此为十四年之事。
  相安二十年,老贼复反,傅震、赵又秋谋勇兼全,彼等於三十九年奉召入川清剿,用兵
四年余,糜费数千万,今且受困乌勒围一筹莫展。
  现在教你驰往拔围破贼,事关荣辱,你当做儿戏么?”
  纪翠碰头说:“臣少读兵书,颇知谋算。金川猾吏好乱,非川民尽好乱也。伏念川西地
势险阻乱山重叠,贼以此自固,我不利大军袭远。
  窃闻前神力烕侯傅玉翎以五十铁骑,救前神力王於危难之间,劫悍酋,诛贼帅,破坚昆
结骨布鲁特数万众於杭爱山,群贼解体,疆乱以平,此非墨守兵法,特其义勇过人耳。
  臣不才愿本决死之心,抱必胜信念,效法前贤,为陛下解忧,事成国家之幸,如其不成,
死马骐一人於陛下不足为辱,臣死国事且不朽矣。”
  说着他再碰头。
  弘历帝笑道:“你讲话好像比较傅震、赵又秋更聪明些,他们过去也都是自恃用力的人,
近来却很自重。”
  说着又大笑。
  纪翠道:“不然,身为统帅,司命三军,受国家重寄,行险非大将之事。”
  弘历帝点点头说:“话也讲得有理。告诉你,我还看不出你有多大能耐,端王、裕贝勒
一力保举你,我自然相信得过。他们说你母亲崔氏是个了不起的女人,道力通神,世称剑仙,
傅纪宝从之受业,拳剑天下无敌。你受崔夫人慈训,谅不至太差,这也就是他们要我起用你
的理由。你刚说要效法前侯行事,原也是我的本意,你预备带多少人马去呢?”
  纪翠道:“二十骑足矣,多则招摇惊贼。”
  弘历帝又点头又笑:“我看你猿臂过膝必然好膂力,对弓箭下过苦功么?”
  纪翠道:“臣年十五力能开五石之弓,善左右射,今稍长日有进益。”
  弘历帝笑道:“我问你什么叫金仆姑?”
  纪翠道:“卢纶诗‘鹫翎金仆姑’,金仆姑矢名,见左传庄公十一年,公以金仆姑射南
宫长万。”
  弘历帝笑:“我给你三支鸶翎箭,莎罗奔、僧格桑,索诺木三酋我所恨,能为我杀其一
吗?”
  纪翠道:“臣敢不竭力尽能以报陛下。”
  弘历帝笑笑便教拿来三支长箭给他。
  纪翠再拜受箭。
  弘历帝再吩附了几句话随即拂袖退朝。
  皇帝退了朝纪翠立刻遭受群众包围,官见们眼睛儿都是亮的,看了他奏对称旨,官家特
别垂青。晓得这又是傅震赵又秋一流人物,前程少不了封侯。
  他们尽力讨好巴结,纪翠分明受窘不堪,他呆笑着手捧三支鹫翎箭没个地方安放。
  端王弘晖忍着满肚子好笑,约下裕贝勒带他王府便饭。
  弘晖素有好士之名,福鹏晋乌雅氏豪爽有丈夫风向来不避宾客,她一出来参加宴会,纪
翠无形中就又增加了几分紧张。
  弘晖、裕荣都换了便服,他纪翠可是连马褂也不敢脱,刚才朝房里别扭一身汗,这会儿
尽管拿手帕儿擦抹脸上汗珠儿,越擦一张脸越显得白,白里透红俨然如花似玉,那样子似乎
比当年大傻瓜赵又秋更漂亮些。
  乌雅福晋笑笑问:“人都说你母亲是神仙,可知你一定很了不起,怎么样,会飞剑取人
首级么?”
  纪翠急忙起立,垂着一双手回说:“民母学道有成,但非神仙。民才不如傅震兄,勇不
及赵又秋叔……”
  福晋笑道:“那末你又凭什么敢领受官家的旨意呢?”
  纪翠道:“民唯竭忠悉力以赴。”
  福晋笑道:“你的法螺吹得不如又秋响,说是读书养气工夫么,我又觉得你有点道学气
味。年轻轻的别装点像个老学究,坐下喝我一杯酒,壮一壮胆气畅谈。”
  她举起杯儿碰到嘴唇边,纪翠只好喝乾了面前一满杯酒坐下。
  裕荣笑道:“我不解,贤侄,你自请二十轻骑冒险行事,究竟有没有把握呢?”
  纪翠道:“二十骑实嫌太多,骐意得五壮士偕行足矣!”
  弘晖道:“我可疑你在讲笑话,告诉我到底预备怎么样办!”
  纪翠道:“骐愿得王爷通行文书一角,铁胎强弓一张,即当间关就道,兼程驰赴康定拜
谒郭燕来二叔,向他镖行里选拔傅家子弟门人五众,改扮土著走丹巴入巴旺,潜渡墨格山乘
贼。
  骐意傅震赵又秋万人敌,决非披围,特阻险耳。
  阻险此言大军难进,非勇者一二人不能越。贼当在乌勒围碉堡中,骐至黑格山先谋与又
秋叔通讯,约於黑夜挥师假攻。
  老贼莎罗奔以善战名,势必临碉俯瞰虚实。骐率五众先驱劫壕潜伏,侯老贼出辨其衣冠
引金仆姑取之,余五众疾起夺碉纵火乱贼,骐突围引又秋叔大军包抄截击,贼不足图也。”
  福晋轻轻地拍一下桌子笑起来说:“快哉!‘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倘
邀天幸,后人何必不如前人?骐,我贺你一杯。”
  她再举起酒杯。
  弘晖笑道:“劫壕夺碉,谈何容易?傅震气吞河岳,赵又秋视千军万马若草芥,他们为
什么没有这个想法?你……”
  王爷表示藐视,纪翠颇不高兴,红了脸说:“骐廷对时讲过,行险非大将之事,大将安
危所寄,不许他不为国自量,此诸葛丞相所以六出祁山而不侮者也。马骐一介草民无足重轻,
何可与傅赵相持并论?”
  他很生气的样子,弘晖看着哈哈大笑。
  弘晖笑得纪翠心头乱糟糟难受,那实在因为人家是一位贤王开罪不得,再来座上又有个
乌雅福晋,女人跟前岂可失礼?何况是漂亮女人,因此他纪翠才不敢发作。
  伹明晓得人家在捧赵又秋,这未免可恨。又秋他们家乾殿下,文武双料探花,他们自以
为骄傲,瞧不起别人家孩子……
  他想又秋大傻瓜算得了什么?傅震且不足论,更别提大傻瓜,我纪翠幼秉慈训束发下惟,
学究天人胸罗万有,力可拔山气盖世,除了傅纪宝三爷,我肯输给谁来……
  越想越不好过,若是落别人家里,他大概会来个拂袖绝裙而去。
  裕荣看透他满脸尴尬,打岔说:“马贤侄,你知道燕来此时不在打箭炉么?那儿也找不
到你的助手,怎么办?”
  听说燕来不在康定,纪翠着实吃了一惊,急忙问:“郭二叔他上那儿去?”
  裕荣笑道:“缅甸又有不稳现象,看来傅震,赵又秋必须尽速收功金川回师南下镇压。
燕来深恐他们分心显此失彼,不辞辛苦亲率一班义民,先行驰往有所布置。
  燕来是我的拜弟,论武勇谋略,傅侯纪宝第一,他第二,他要是人在西康,我和王爷也
就不必保荐你了。
  听我说,贤侄,令堂崔夫人才艺独步尘寰,先皇誉之为天上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她於先
朝立有定鼎功劳,先皇帝常自嗟叹息无以为报,恨你父亲衷怀恬淡避官若仇。
  眼前牵到你这一代身上,朝庭是有意施恩,侧念好男儿何必仰藉先人余荫?存心让你去
闯一下险阻艰难,这也无非体恤,你明白了么?
  说给你一名三四品护卫那是笑话,一袭狮子谱服早就放在你囊中啦!”
  说着他也大笑。
  纪翠并不讨厌他笑,倒是有些忸怩难为情。
  裕荣又说:“你好自作聪明,且喜有胆有识,所作所为,我们知道官家也不是全不知道。
救德麟,劫和敏,潜送他们小夫妻哈密成婚,清除六猛兽,破坏大明局,拔牙敲爪玩奸相股
掌之上,却又能不伤君上之心,你简直了不得么,难怪官家暗里欢喜你……”
  他又大笑着。纪翠料得必是出林莺来婶子泄漏的秘密,肚子里诅咒,口里可是要问:
“德麟底下还有问题么?”
  裕荣道:“德麟奉旨特赦,和敏乃父伪报死亡,好管闲事的大可放心……”
  他再来个大笑。
  弘晖摆手说:“这一次可不比救德麟那末简单,燕来不在打筛炉你怎么打算?”
  纪翠道:“救德麟多仗李小莲帮忙,现在只好再找她结伴,有她一个人可抵三个人。此
外再约章小玲、张小萱也尽够了。
  不过,劫壕,夺碉都不难,难在用什么办法和秋叔通讯,其次单凭辨识贼酋衣冠却也怕
得鹿非真,再则皇上光给箭不给弓亦麻烦。”
  裕荣笑道:“王爷府上有的是强弓,你自己配两张带去。跟又秋通讯我送你两对军鸽保
管好用,此外另给你一帧莎罗奔僧格桑索诺木三贼画像,够了吧?”
  纪翠喜极拱手说:“谢谢贝勒爷,那是太好了。”
  弘晖霍地站起来……弘晖这出名的莽牛王,居常自疑先朝神力王重生,西方孔雀大明王
转世,目空一切好以力雄人。当年同列中他看中了博纪宝,纪宝就是不肯与之较量。
  有一次酒后,大家陪侍弘历带花园里散步,君臣同乐放荡形骸,弘晖存心出风头,蹑随
纪宝背后作势猛冲,蛮想撞他一跤藉博一笑。
  那知傅侯浑身警觉,倏的这么一挫腰立地生根,莽牛王却像学步的小孩子绊上门限,反
而那么掷出去摔个金冠倒跌。窜回头老羞成怒,饿虎扑食上面虚采爪,下面尽力使个连环锁
子脚。
  傅侯人化石文风不动,他却被抬回府养了个把月腿伤。
  这是他出娘胎第一次出乖露丑。
  不久就又碰上了赵又秋,拚赌一场他自命拿手好戏“布库”——摔角,几乎又败个无法
下台,从此锋芒乍敛稍减嚣张。
  今天神情似乎又有一点异样,他这一站起来,乌雅王妃急忙讶:“王爷,上了年纪啦,
别……”
  弘晖笑道:“我还不至跟他比,不过我非要看他两膀弓。上射圃,你也去散散心。”
  他打头走,大家只好跟。
  纪翠落在最后,他对人家那一句“我还不至跟他比”又动了小心眼。
  步出客厅,踏上冗长的走廊,穿过花影扶疏的月中门,再走一程绿算翠竹曲径,那边便
是射圃。
  前头有个敞厅,厅三面辟阶,阶高九级,阶下都搭有宽阔的凉棚,眼底碧油油浅草平铺
一望无际,远远处三方面各立一个红心箭垛,最远的一百二十步,左一百右六十。
  圃上早作了准备,随处站满侍候呼唤人们。
  弘晖不登厅,教就凉棚下敞开四张大交椅让大家入座。
  旗人对於“射”绝不能含糊,普通人家也总有个箭道、箭坝,再讲究就有射圃,上射圃
较郑重些。
  纪翠他晓得弘晖、裕荣都很了不起,也还听说乌雅福晋却也盘马弯弓,这场面怎好怠慢
  弘晖坐定,呷口茶,乱抹了一阵鼻烟,睐眼笑问:“怎么样?我预备三张好弓,两个力
的三个力的五个力的,五个力的我和裕荣麻麻胡……使是不能使,你……?”
  纪翠笑道:“骐要三个力的。”
  弘晖一点头,立刻有人跪献上一张新上弦的长弓。
  弘晖好像懒得动,笑笑说:“拿去试试啦。”
  他委实骄傲瞧不起人,纪翠心里更加几分不高兴,慢慢的起立接去弓走出座位,不拉架
子,也不卷袖勒腰,行若无事的左一膀右一膀一连串扯个十来膀。
  然后,猛可里转个身,面正对箭垛,左扯虚右控满,运气屏息,慢条条,硬生生,把弓
扯个两断扔下,得意地跟个拊髀大笑。
  这算严重失礼而且大大伤德,然而纪翠他的目的就在向弘晖报复藐视。
  弘晖并没计较到什么,倒是真被他的神力吓得跳出了大交椅。
  乌雅妃笑起来说:“壮哉将军!王爷赐酒啦。”
  弘晖大叫:“酒来,酒来……”
  裕荣一边却也不觉肃然起敬。
  不晓得是不是乌雅王妃在向纪翠使眼色?
  纪翠他忽然又变得非常规矩,恭敬的向上统请一个安回说:“酒恳辞,马骐请王爷五个
力弓一试。” 
  弘晖一抬手,左右又献上一张玉弛角弓。
  接到弓纪翠再打腔,请求将三面筛垛全撤至二百四十步。
  弘晖吩咐照办。
  纪翠再谢罪,厅上去脱掉马褂束紧腰帕,下来向宏晖手中请了三枝雕翎箭,看一看台式,
从容左挽弓右挈箭步出凉棚。
  眼觑三方面红旗同时招展,适围静寂鸦雀无声,他哈腰将两枝箭分寄左右从人手中,然
后正心诚意,竖直脊梁,拉开右腿,引身微侧,左手承拊如托泰山,右手扣弦若抱婴孩,弓
开满月,矢发比流星,疾速移步接左手箭右射。
  正垛两旁金鼓未绝,左右垛喊声相继复起,三箭一转瞬间分中三垛红心不偏不差,绕圃
叫好暴雷四动。
  弘晖、裕荣反而面面相觑哑口无言,直等到三垛验射的飞报凉棚下,纪翠他才扭翻身屈
下一条腿,双手捧弓缴还端王爷。
  弘晖不接弓接人,乌雅氏急忙取弓,贤王抱持着少年人流露出一片爱才真情,他吼叫:
“好家伙,真,真有你的……”
  裕荣大笑:“此北地射雕手也,去得,去得。”
  乌雅氏正色说:“这张弓从前只有傅侯宝三爷试过一次,就没人挽得动它……”
  弘晖放了纪翠拍手嚷嚷:“可不是,我们今天必须为四哥庆祝得人……”
  他又拉紧纪翠一只手,足不点地的望外跑。
  客厅里樽酒犹温,宏晖迫定纪翠先敬个三满。
  裕荣,乌雅妃免不了捧场。
  好在纪翠不怕喝,他的酒量比大傻瓜赵又秋大得多,这使弘晖更欢喜,看来莽王爷非闹
个醉倒不会罢休。
  忽报探花府紫姑娘紫云前来请安,来的正是文武探花郎端王爷乾殿下,现拜镇西将军大
傻瓜赵又秋的如夫人。 
  座上没有外人,乌雅妃含笑教请。
  这位姨娘长个子俏身材,曲眉丰颊秀外慧中,兰风起处人到筵前,先拜王爷,福晋,再
拜贝勒裕荣。
  等她行过了礼,纪翠给她作个长揖笑问:“紫姨姨,您好。”
  紫云还个万福,笑笑说:“我算定你没出城嘛,真让我赶上啦。”
  福晋笑道:“你倒是好算计,怎么知道人在咱们家?”
  紫云笑道:“云儿得到里面多公公消息。”
  弘晖大笑道:“我还不晓得原来你也会拉内线。”
  裕荣道:“你来有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十一老姨太,又秋并没有怎么病,还不过是水
土不服。”
  紫云道:“是,贝勒爷,紫云想托骐哥儿顺便给带一点药品,一粒梅花点舌丹,一笏万
金锭,落那边就都是宝贝……”
  弘晖:“对呀,有许多捞什子行军中全需要,乾脆教装上几车子让骐儿带走。”
  福晋笑道:“那怎么能够?少数量可以。”
  紫云道:“还有一椿事很要紧,我们家少奶,傅家少奶,现在都不好动刀动枪……”
  话说到这儿,外面又报王侍郎、郑学士微服求见。
  弘晖大笑道:“他们也是为又秋来的。请西花厅看茶。”
  说着他便先站了起来。
  王侍郎王俊,郑学士郑幼侠,他们是赵又秋的两位盟兄,又是弘晖冒认的得意门生,所
以福晋和紫云也都不必回避,大家过来西花厅乱了一阵请安问好。  弘晖带有五七分酒意,
乐不可支地说:“你们还是那一套,又来强迫我转奏,让你们去瓜代又秋。
  不要吵啦,告诉你们我刚考试马骐,行,管保行,现在更用不著你们俩啦。
  王俊肃立听完话,回头向纪翠拜手说:“劣弟赵又秋任性粗率,近且一病缠身,诚恐贻
误军务,兄弟屡次请缨未能邀准,吾口兄荣膺宠命,使人欣慕无已。”
  他讲得忒杀斯文,要不是神情相当诚恳,也许纪翠就得闹一下别扭。
  紫云赶紧说:“大爷,骐哥儿自家人,您别跟他客气。”
  纪翠笑嘻嘻装醉说:“是嘛,王大爷,您何必呢?满朝文武,您算铁铮铮能谏能干一位
大臣,官家以您为镜,那能准您外放?小侄此去好歹碰碰运气,好则成功歹成仁,您划不
来。』
  他的一张嘴还是不太老实。
  郑幼侠不比王俊忠厚,也是一个不饶人的,笑笑说:“世兄才气纵横,见面胜似闻名,
我要动问,王爷刚才怎么……”
  纪翠笑:“您是问我怎么么考的?扯两膀弓没有什么。”
  裕荣笑道:“开五石弓,射二百四十步,三射三垛破的。”
  幼侠微微一震,故意问:“那大概用神臂弓?”
  纪翠肚子里诅咒:“你找麻烦!” 
  笑笑说:“二爷,您错了,神臂弓该是弩,不是弓。”
  幼侠笑:“嗯,领教请问弓可至多少步?”
  纪翠道:“古者百步穿杨贯虫,此言手眼心意念非言远也,远至二百四十步不算太差。”
  他说得骄傲有意撩拨。
  幼侠不上他的当,笑笑又问:“那末弩呢,弩如何?”
  纪翠道:“弓之有臂。以机巧发矢,或脚踏或腰掣者皆曰弩。唐八弓弩箭如车轮镞大若
斧,射五百步。”
  幼侠道:“武艺多矣,弓马之外,愿闻所学。”
  纪翠笑道:“鲜有不学,鲜无不能。”
  幼侠道:“我们不咬文嚼字,请示惯使的是那些兵器?”
  纪翠暗想:“咦,你来啦,金陵三杰自命不凡,教你好看免得大家满腹狐疑……”
  他亢声说:“六沉枪寒家有秘传,大罗剑天下称无敌。”
  弘晖,裕荣、福晋全不禁大笑。
  幼侠还要问:“轻功练得怎么样?”
  他问得也实在放肆。
  纪翠这:“横行百步直上十寻,游龙术壁虎功颇有独到,披瓦可以过江,踏雪了不留痕,
岂曰大言不惭,本源实缘家学。”
  他答得更荒唐。
  幼侠忍着笑再问:“此去计将何以立功?”
  纪翠以手指胸说:“凭此中实物,劫壕,夺碉,缚贼,解围。”
  幼侠笑道:“能如是乎?”
  纪翠拱手挑战,说:“长者如有信,马骐愿安承教。”
  紫云慌忙低喝:“骐,你喝醉啦……”
  那年头若说做人家什么小老婆,那有说话余地?紫云她特别,傅纪宝夫人杨颂花当她亲
妹子,乌雅福晋看她不啻女儿,她对小一辈的就敢哼喝。
  幼侠大笑道:“我上王府是门生,老师跟前向称大胆,谁知道你更凶。好,好,我来送
行,并有薄物奉赠,倒是没想找你较量。请坐,别生气,咱们打不得。”
  说得大家都笑了。
  傍晚时光,纪翠被紫云打发梢信出城,大明镖局恰好大热闹,李小莲姑娘刚由镇江赶回,
哈密方面却又光临了傅二爷傅纪侠,小楼上置酒接风,何公子凤举却也在座,正待开宴楼下
报柳镖头到。
  大明镖局现在不是过去那一个小家派头,九位聘用的镖师都知道了东家底细,他们自居
侯门幕客,多少总会排起几分架子。

  总镖头出林莺郭少夫人就也不肯各事作伪,她变得非常雍容华贵。
  李小莲,张小萱不再冒充丫头,她们是一对阔小姐,章小玲当然也回复他大少爷的身份,
但他的招牌没有纪翠亮。
  纪翠一到,除了纪侠二爷和林莺,大家都站了起来。
  纪翠抢着给二爷请安,他今天是上朝见驾的人,穿的虽不是服品,究竟费过一番心打扮,
灯光下看他,真是临风玉树不如也。
  纪侠笑:“怎么样,骐儿,得意么?皇帝老头子讲了你多少话。”
  纪翠忸怩地笑,笑着靴统里拿紫云的信呈上出林莺。
  莺当筵拆封快读,读完递给纪侠、小莲、小萱、小玲都围上前看,笑声立刻响澈了小楼。
  莺顾忌冷落了九位镖头,反正他们全是自家人无须守秘,她笑着告诉他们一些梗概,他
们也都很欢喜。 
  纪侠将信交还出林莺,摆一摆右手五个指头说:“我说,我们家的诸葛亮真是宝贝,她
又怎么知道眼前有许多事呢?五虎大将全被派出动,纪珠大哥起凤五哥往缅甸,燕月、念碧
去安南,单单教我一个人进京听你调遣。”
  说着他大笑。
  莺笑道:“听我调遣没有这个话,大概她是要你来统带他们哥儿妹儿闯闯大场面。二哥
主见如何,是不是可以辛苦一趟呢?”
  纪侠素性滑稽,突的起立拱手说:“末将得令。”
  呕得大家嘻嘻笑。
  纪翠笑道:“二爷肯带我们去那是太好了……”
  纪侠坐下一本正经说:“‘带’这一个字免,你是奉旨办事的,人不够我凑凑数可以,
谁都晓得我懒,你可别抬举。”
  莺笑道:“二哥要是怕麻烦,你坐镇镖局,我跑腿。”
  纪侠笑道:“这个局要是交给我,我不天天吵得和坤老贼寝食不安那才怪。”
  莺笑道:“那使不得……”
  纪侠道:“所以,诸葛先生说呢,莺妹妹绝不许轻离京城,不是她没有人能制服和坤。
我还弄不清你到底有多大能耐,看来似乎只会装痴作聋不闻不见。”
  他又大笑。
  莺笑道:“我过去朝夕跟随翠姊姊请益,什么也没学来,就学了一句话以静制动。”
  一提到马夫人崔小翠,侠二爷心里便是一阵剧痛。小翠是他平生第一个知己,她死后他
心丧一直没除。
  莺瞧他发楞赶紧又说:“二哥喝酒啦,教骐哥儿讲讲弘晖怎么考验他。”
  纪翠笑着演过一天经过情形,听说三箭破的,侠二爷又乐得呵呵大笑,笑着说:“傅家
子弟门人别的未便夸口,论弓马怎肯后人?跟我一辈的珠哥哥神射无敌,燕月哥起凤五哥称
逊,念碧哥和我又次之。丈夫老矣,五个力的弓就不敢说拉得动拉不动了。”
  他笑得声震屋瓦。
  一顿酒排到二更天这才开始商议正事。
  郭少夫人安排请侠二爷带小莲、小萱姐儿俩伪装跑解的打头站先行,纪翠、小玲乔扮落
第举子随后出发,只等端王府消息送达即日登程。
  第二天上午紫云香车早降,她带来许多礼物,其中有王侍郎王俊的一枝吴干宝剑,郑学
士郑幼侠的一颗滑泽大珠,乌雅福晋的两件女用紧身软甲,端王宏晖的四柄雁翎刀。
  王爷颁赠的兵器那能含糊?但不如吴干名贵,吴干当即是所谓干将,肉试则断牛马,金
试则截盘匣,价值连城,举世无两。
  郑幼侠那一颗珠也是宝贝,珠名押忽,含之口中止渴避邪。 
  纪翠将珠剑转奉纪侠,侠二爷全不要,他笑着说:“我带着一枝极好的匕首,那还是我
做小儿时,诸葛亮先生你绿仪姨姨送我的,我在武夷山用之刺人熊,救你母亲一次困危,想
当年……”(纪侠斗人熊故事详见《莫愁儿女》)
  他感慨万千的又说:“这枝匕首将是我最好的终身防卫利器,再不要什么好东西了!”
  说着他叹息着走开,纪翠只好把剑转赠小莲,莲姑娘当然也不敢,纪翠急了说:“大妹,
你晓得我不行,这一去有望成事那是专仗你大力帮忙,劫壕、夺碉都要你走在前面,有一枝
好剑你必能所向无敌。”
  小莲笑:“你教人为你出死力还要讲俏皮话……”
  纪翠急忙说:“我要敢跟你俏皮,教我不得……”
  小莲抢着说:“得,别噜苏,我拜领啦。”
  她接了剑,纪翠又把珠给了小萱,说:“三妹,你体弱,你拿去用得着。”
  小萱不客气拿去就拿去。
  小玲笑道:“四柄刀该没有人要了么?”
  纪翠道:“你喜欢使刀,你收起保管。”
  莺笑道:“剑给了人,刀所不屑,那末你呢?”
  纪翠不做声,看着人家呆笑。
  莺恨道:“你这个鬼又在算计我的轻红剑……”
  纪翠慌不迭打扦说:“好婶子,谢谢您啦!”
  呕得大家都笑了。 
  天大的事摆在眼前,他们一家人就像没把它放在心上,整个上午嘻嘻哈哈,中午设宴款
待紫云又闹了一阵酒。 
  下午申时光景,裕贝勒裕荣和王俊郑幼侠,微服联袂赶至送行。
  裕荣带来两道上谕,一是严封密旨下给傅震、赵又秋的。一是针对纪翠,大略是马骐赏
三品侍卫,加奋威将军,着即驰援勒乌围大军,准予便宜行事云云。
  裕荣怕招摇泄露,交代了话,他便约走了王俊郑幼侠。
  当夜初更天,傅纪侠二爷,李小莲张小萱两位姑娘,三匹马乱七八糟梢上卖解行头上路,
谁又能知道那些不相干的花枪铅刀中,夹带着三枝皇帝的鹫翎箭呢?
  纪翠、小玲天破晓动身,他们假斯文,吊儿郎当琴剑书箱逶迤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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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7: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由京城上四川那是远了,风尘仆仆昼夜兼程,到了康定恰是五月天气。
  乘夜上城西神力侯公馆拜望震哥哥大嫂林燕,赵又秋的夫人万小宝却也住在一块儿。
  见着她们俩,纪翠才恍然明白紫云所以说别让动刀动枪的理由,原来她们肚子里都有喜,
看样子各有七八个月的成份。
  燕和小宝接见着纪翠、小玲,想不到数千里外来了亲人,她们那一阵欢喜就是无法形容
的。
  但听说了纪翠他是奉旨来为又秋解围破敌的,她们暗里又不免纳闷:“怎么会派个小孩
子担当大事呢?而且也没有带一兵一卒……”
  她们默默地诅咒着。
  纪翠装糊涂,轻轻松松的尽管谈他的得意杰作,救德鳞,窃和敏经过详情。
  夜深了,他才查问到近日罗博瓦山、墨格山敌我形势?
  燕告诉他说:傅震与诸将分道进兵,首克罗博瓦山,连破贼要隘,进迫勒乌围外障,有
名的所谓逊克宗坚垒。
  贼酋索诺木挟其从祖莎罗奔,退勒乌围匿伏避战,曾用缓兵之计一度遣使乞降。
  傅震斩使示威,挥师力攻墨格山夺寨扼守,刻距勒乌围仅二十里,前军层立棚卡屯田,
只待河西赵又秋过河会师合围……
  纪翠这算知道了傅震功在诸将之先,接近贼巢的是他而不是又秋,又秋这大傻瓜乾脆说
被阻河西罢了。
  他笑笑说:“军报有时也不能尽实,或许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的讲究。朝廷总以为
震哥哥仍困罗博瓦山,而又秋叔却是事事得手。看起来端王弘晖在官家跟前,时刻都在为乾
殿下捧场。”
  说着大笑。燕急忙解释说:“那还不是一样的?震、又秋叔根本分不得彼此嘛!”
  纪翠话讲过了也怕小宝不快活,他将错就错又说:“当然,自家人难道还要争功?这大
概也就是震哥哥难得糊涂,不肯於奏章上明叙的理由。再说震哥哥他是主帅,更不必与副将
计较一日短长。
  当年宝三爷挈拔岳锺琪西征,锺琪亲至贼洞招降得功独多,结果宝三爷固辞一等烕勇公
不受,而岳老头所得的却不过三等威信公。主将将中军运筹惟幄决胜千里,冲锋陷阵拔锐破
坚非主将之责,弘晖决不是偏私小人,扶赵盖无伤於傅……”
  说着又大笑。
  俏皮鬼简直越说越糟,弄得小宝委实难受,她颦眉蹙额的说:“又秋傻,比不上震聪明,
他实在不应该建纛掌兵……”
  纪翠抢着摆手说:“又秋叔所以傻,正是忠厚过人。震哥哥聪明,其实只是够狠。请教,
两国相争不诛来使,斩使以示威,又秋叔就未必办得到。古来名将无不是狠心人,震哥哥够
狠所以他是将才,不敢说他将来会不会玩出坑降卒四十万,屠咸阳十日的惨酷把戏?至少他
心目只有剿没有抚,婶子您相信不相信?”
  小宝不禁笑了,笑着说:“是嘛,贼退勒乌围,悍酋僧格桑战死,索诺木遗人献尸并僧
酋妻妾头目等。震受俘拒降,亲自掣剑立靳使者二十人,械送囚车贼兵多至一百余众,无一
幸免生还,说狠真够狠咦!”
  纪翠笑道:“又秋叔能这样做吗?他那个人误杀了一只虫蚁也难过,说掌兵怎么行!所
以……” 
  燕笑道:“你行不行呢?我听说你号称妇人之仁,你又怎么敢衔命西来呢?”
  纪翠笑道:“我的责任只在射杀莎罗奔或索诺木,其余任何不管。同来还有一位李家的
金松妹妹,她成,她也是硬心肠的女孩子,扫穴犁庭看她的。”
  他又大笑。
  知道了纪侠二爷和小莲、小萱两姊妹也来了,燕、小宝巴不得即请相见。纪翠坚持不可
  ,认为招谣视听,须防影响大局。
  未了他请燕拿出大金川详细地图铺在桌上,请大家围上前帮忙研究。
  他说他决计伪装淘金土人,乘舟沿大渡河上溯,能走到那里算那里,然后沉舟登陆,昼
伏夜行潜入勒乌围敌后,以军鸽与傅震取得联络,约期大雷雨夕,出五百铁骑分五路接应。
  他说:连宵熟察天文,孛星犯於太阴,主月尽夜将降大雨。预计敌战碉外围深壕积潦势
难藏身,贼必争退入碉。他与小玲易贼衣混迹乘乱渗入,小玲相机纵火乱敌,他纪翠乘乱伏
矢射杀贼酋。
  他满有把握似的,笑笑又说:“大嫂、婶子,我的如意算盘看来并不太难,果也事成,
功过半矣。得手后,请侠二爷率小莲、小萱立驱五十骑驰玛尔古山夺隘,我和小玲以五十骑
断后拒贼追兵。
  余四百骑纵横敌阵突击,死战克勒乌围,可望於几个时辰之内,引渡河西又秋叔先锋占
领玛尔古山立寨,与震哥哥逊克宗大军取得建瓴之势。
  贼败不得不走噶尔压,据玛尔古山虏在目中,震哥哥步步移营进迫,又秋叔不时以精锐
下山冲杀惊贼,绝其交通支路,断其饮水来源,贼不亡何待?” 
  说着拊掌大笑,随即起立告辞,临行他却又借了燕和小宝分使的一对合德双宝剑。
  离开傅公馆由小玲去一处古刹里,找到侠二爷通知消息。
  天一亮仍是侠二爷领小莲小萱打了头站先行,不久他们一行五个人在滤定县会合,於大
渡河低谷弄到一艘船悄悄地溜。
  傅震结营逊克宗按兵不动,专等赵又秋过河会师。
  又秋屡战不利,不利的原因可不是好心害了他?
  他不喜残杀,贼降必纳,贼多诈降内应,变生肘腋,倒是还亏他神勇绝伦,每一次都靠
手中一枝四十斤重的铁画桨力战挽回危局,他也的确有点疾不堪命,所以才会病倒,说是水
土不服,事实上害的还不过忧郁病。
  这天大清早博震刚起来还没有进食,曙色苍茫中带着几名家将散步营前,蓦见孤鸽斜
飞,,绕着大旗上面飘扬五釆缀遍银铃儿号带欲下不下。
  这号带军中号为认鸽旗,讲起来还是出於宫中所赐。
  弘历帝好鸽,上有好下必甚。
  端王弘晖、贝勒裕荣对於鸽全有许多讲究,他们的认鸽号带御定的一个默示。
  孤鸽旋盘不下的原因,大概是可疑底下大旗,傅震急忙教放出一群军鸽接引,孤鸽立刻
归队。
  这孤鸽梢来纪翠的芝蔴大字儿隐语手柬,署名冒用四位长辈的大名,“碧月凤侠”傅震
一看就会意,但书中隐语可不容易猜详,他费了一番苦思,好在认识了名字离题不远,一窍
通时百窍通,到底总算都明白了。
  他想:四大将潜入敌后助阵,贼纵有百万雄师破之必矣!想着不禁引手加额。
  这天是七月二十七日,去月尽夜还有三天,想到大热天潜伏敌后工作,实在太难为了四
位长辈,感动肺腑,傅震恨不得立刻兴师,当即亲下校场,严选五百铁骑,准备自将前驱,
志在一战破贼,不负老年人,千里远来接应盛意。
  他这样决策,可不正中了纪翠冒名作书巧计?
  纪翠就是要傅震躬临前敌,激励士气庶获一鼓收功。
  三十这日下午傍晚时光,果然大雨倾盆而下。傅震下令五百铁骑人重蹬马重甲,冒雨分
五路突袭勒乌围贼巢,以副帅明亮将中军,密勅各营管带镖统备战,只看勒乌围火起,大军
快速掩进包抄,填壕毁碉,杀奔玛尔古山傍山立寨。
  分发完毕,下帐上马,他就只带二十八骑家将打了前锋。
  因为统帅匹马当先,这情形显然严重,不由五百铁骑不抱定决死必胜之心,气吞胡虏,
灭此朝食,二十里路程弹指即到,大战已迫眉睫。
  纪翠到勒乌围时,百忙万险中暗里却去拜望了赤彪南拜,他当时答患过人家,有便入川
  必当过访,他就是非要践诺。
  黑夜悄临南家,南拜喜极流涕,恰好黑虎索诺、白象罗莎都在那儿。
  他们三兄弟合力在噶尔压开矿,本来搞得很不错,最近战云密布,他们算被贼酋索诺木
驱逐回家,心里不无衔恨。
  纪翠乘机游说,当然一拍即合,三猛兽愿意出死力帮忙,纪翠无形得了三条有力臂助了。
  他们是本地土著,山川地理无不烂熟。
  据南拜查悉,傅震进军逊克宗,莎罗奔、索诺木深知勒乌围早晚必陷,他们祖孙根本已
退噶尔厓老家。
  僧格桑阵亡,勒乌围并无主持,攻之必下,殆无可疑。
  贼酋远遁,纪翠的如意算盘错了一着,然而勒乌围非取不可、意决仍照原计行事。
  他向逊克宗傅震大营通了鸽信,一直陪同纪侠二爷,章小玲和李小萱两位姑娘匿居南拜
家中,倒是没受什么苦。
  三十日薄暮南拜带路出发,天刚黑冒雨潜进贼阵险地。
  黑虎索诺、白象罗莎打着乡腔大喊大叫,贼正纷纷出壕避潦。
  天黑雨狂雷声紧密,谁也都没有注意,纪翠、小玲、小莲、小萱乘乱蛇行入壕,以点穴
  法点贼劫取号衣,纪侠、南拜分守壕两端出路把风,一会儿他们八个人全套上了贼装,
遍身淋漓满面泥污,八个人倒有一半随贼混入近碉,那是纪翠、南拜、小玲、罗莎。
  纪翠、小玲强闯碉楼,拿用油布包袱背来的燃料放火。
  南拜、罗莎仗雁翎刀乱砍贼人,纪翠率小玲、小萱、索诺突入夹击,他们八个人使的都
是利器。
  小莲姑娘飞舞合德双剑,屠贼如切菜砍瓜,小萱以吴干剑专削贼人兵刀。罗莎力大逾牛,
刀起血肉横飞,贼顷刻大乱。
  纪翠、小玲纵火后从容上屋引弓射贼外援。
  傅震恰似从天突降,五百骑绕四方八面涌至,杀声动天地,俨同百万压境大军。
  傅震为人狡诈,他掌兵就是不上敌人的当,敌战碉群立俨同列塔,碉窗眼密如蜂房,利
於矢石卞击,碉外沿壕沟交错马不能越,伏贼以斩马刀上搠马腹,其法至毒尤难对付,何况
黑夜鏖兵虚实莫辨,冒险进攻决非所宜,因此他在一里外约束五百骑缓进,环走奔驰呐喊,
大鸣金鼓乱贼。
  纪翠、小莲、小萱,纪侠,仗飞行绝技,更番出入五次贼碉以火药轰炸放火。
  贼疑内应,顿忘守志,互相惊扰,不战而溃,纷纷舍碉弃壕争出。
  至此傅震始纵骑截杀,五百健儿各奋神威,一以当百,傅震匹马单枪巡回转斗接应,枪
马过处贼尸山积。
  眨眼工夫,副帅明亮统三万大军掩至,勒乌围贼阵立破。
  南拜、索诺、罗莎率纪翠、纪侠、小玲、小萱、夺得八匹的好牲口,走捷径疾驶玛尔古
山小麓,仍由纪侠纪翠小莲小萱四人潜行登山纵火烧贼栅卡。
  火光冲天,守贼大乱。
  南拜索诺罗莎小玲冒死跳崖越涧闯出。
  人少目标小,他们八个人像八只夜游鹰分飞觅食,此出彼没不可捉摸。
  小莲双股剑,南非索诺罗莎小玲四柄雁翎刀屠贼独多,贼不知敌来多少,疑神疑鬼各自
践踏。
  山寨眼见临危,忽然山下喊声大作,老贼罗莎离巢亲率三千精锐,出噶尔厘前来观火。
他没得到伏路探马任何报告,以为守贼失慎不足为患。
  半路却接获了勒乌围紧急消息,但还是不能相信敌已深入。
  他想:勒围围如果不保,玛尔古山显成噶尔厓老家外围唯一重要屏障,敌至必先取山,
山失大事去矣……
  想着策马狂奔,几里路转瞬赶到,仰望山头,火光下只见自家人马乱窜,不见敌人一卒
一兵,老贼心定挥众长驱而上。
  这时候雨停了,他又亮一着火把灯球。
  凡事总有定数,纪翠这一路来专干放火勾当,放得顶高明,杀贼好像不是他份内事,他
的轻红剑一直就没开过荤,一来的秉性不喜残杀,二来也实在感觉到糟蹋几个无用的小喽罗
那是何苦? 
  所以三猛兽等还在上面狙贼,他反而退下山腰爬在树上把路。
  初听远处人喊马嘶,还以为傅震兵到,蓦见火炬如蛇,照耀着老贼罗莎奔跃马横枪当先
降临。
  纪翠那一阵欢喜,就没有办法细描,当即臂上褪下长弓,扯去包里油布,试试弦弦劲若
铁,背上抽出一枝鹫翎箭准备擒王。
  老贼莎罗奔马及山半,守贼纷下报警,老贼色变马蹶,纪翠倒挂枝头手下绝情。
  上下距离不过百十来步,弦声起处,箭穿老贼前胸透后背而出。
  纪翠来不及收弓下树,说时迟那时快,乱草披离中卷出一双宝剑,下一剑砍下老贼白须
白发斗大头颅,上一剑风扫落叶劈倒七八个从贼堕马,她是小莲。
  这位姑娘真勇真狠,剑光闪闪人影飘忽,弹指间她就又剪除了二三十个头目。群贼狂喊
四逃,山下傅震领一百铁骑衔枚突至。
  老贼莎罗奔伏诛,三千余孽解体,震姑准投降,收其甲兵战马,驱入山沟困之,分五百
  铁骑凭险守隘,伏弩严备噶尔厓贼兵增援。
  布署未竟,猾酋索诺木果率众蜂涌而来。
  震不待立阵安营,飞骑舞枪迳冲贼队,纪翠、小莲、小萱率南拜、索诺、罗莎,六匹马
二十四个马蹄,走石飞沙骤驰下山接应,虎入羊群,波开浪裂,小莲双股剑勇不可当,顷刻
越过震马头当先入贼,剑闪万道寒芒,马若钻窝怪蟒,星流电泻,杀透血海肉林,马踹中军
疾取索贼。
  贼急挺枪迎战,姑娘拨开枪马犹健进,右手剑猛砍贼马头堕地,左手剥横削贼颈脖,贼
藏头避剑,剑过贼金盔腾空,贼与马俱仆。
  贼从二十骑刀枪并举,奋死截住姑娘,索贼得间滚土披发逃走。
  此时明亮大军已到,河西赵又秋、富德两枝兵先头骑步亦至,四面合围,八方夹击。
  震志在一战扬威,驰檄歼灭不使一贼生还。
  贼不得已殊死战,哀声摇山岳,杀气荡斗牛。
  混斗中,赵又秋的四个先行官,巴勒珠尔、达瓦西、班第、萨拉尔,恰好遭遇三猛兽南
拜、索诺、罗莎拦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边更不答话,闷声儿各自搭上手狠拚。
  纪翠瞥见急忙哼喝,偏偏四先行官也不认识他,兵荒马乱,战急势危。
  死生呼吸之间,纪翠记起他和三猛兽身上还穿着贼号衣,想到仓卒无法解泽。
  眼觑三猛兽,南拜以左手使刀,索诺只剩一条臂膊,罗莎根本不济,他们决不是人家的
敌手,一时心切救人,说不得暂解目前之厄,马闯中圈,枪起绝招,三两枪冲错勾勒,四先
行马退五步·
  小莲姑娘一旁杀至,地却也被纪翠弄得糊里糊涂,三不管飞剑斜掠达瓦西。
  纪翠惊叫:“自家人。”
  叫声里达瓦西措手不及,左肩中剑险些儿跌下鞍桥。
  多谢傅震赶到,他有办法,立马大呼:“三猛兽奉旨投军,四先锋不得无礼……”
  纪翠火速弃枪,抱住达瓦西慰问,还好仅伤皮肤无损筋骨。
  小莲干错了事,镫上立身,合剑向震哥哥送笑说一声:“对不起。”
  她又扬长追奔逐北去了。 
  经过了这一阵误会,便宜了一两百众余贼漏网脱逃。
  天色大明,傅震下令收兵,随即登帐接见各将帅听取报告。
  赵又秋最后到。他和明亮、富德都是副元帅身份,两旁列坐受众参谒。
  纪翠领南拜索诺罗莎献上莎罗奔首级,又秋喜极慌忙下帐,搀扶着纪翠,一本正经的说:
“又秋屡被老贼所困,贼反覆无常屡降屡叛,且喜贤侄立此不世之功,使人感奋无已……”
  翻身再向南拜索诺罗莎,一一与之握手道谢。
  傅震帐上温辞赞美三猛兽,明亮、富德向之拱手抱拳,这面子够大。
  四位元帅全都礼貌殷勤,三猛兽满意打恭告退,底下傅震大会众将,赓续了一整个上午
机密会议,这才分发各自回营依议行事。
  口口  口口
  一般将校都走了,傅震独留赵又秋,教请纪侠二爷和小莲小萱两位姑娘相见,乱了一阵
家常请安问好过节儿,纪翠才算捉住机会,贴身拿出了九重密封丹诏呈上震哥哥。
  座上没有外人,震拆封与大家共读,诏略谓赵又秋赏假三个月,准返康定就医,军务必
须以镇西将军马骐暂代云云。
  又秋读罢乐不可支,纪翠他却弄得很不高兴,事先决没想到弘历帝会下这一着棋,认为
欺骗他怎么可以?心头喷愤,管不着轻重高低,亟请震哥哥奏复代辞。
  他说什么侍卫、将军不干,当时还不过因为拯救何知府歧西父子,不得已惊动了官家,
官家不愧贤明,所以他愿意效力,请了三枝鹭翎箭,原议射杀三贼酋之一,破了勒乌围便没
有他的麻烦。
  官家公道,害民贼福崧伏诛,他不负官家,为之剪除了沙罗奔老贼。
  上施恩下报德,论交情施报抵销,岂不是一了百了,怎么说还要他庖代又秋叔?官家不
讲理,他伐不来……
  他闹的完全孩子气,傅震佯作同情,沉吟不语。又秋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不住的做眉使
眼。
  侠二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端起长辈的架子,摆摆手说:“骐儿,你听我说,天下没有
讲理的皇帝,找皇帝讲理那是梦话。皇帝有无比的威力,你可是别让他套上,套上就没有你
的自由。
  纪宝三爷够聪明么?他被套上二十余年,震儿要不出仕,宝三爷永远不能清闲,为着出
脱宝三爷,震儿不得已跳入宦海,为着保全震儿平安,又秋不得已为之臂助,大家都是不得
已,傅家子弟门人,谁又真为求名逐利立朝呢?
  眼前大概是应该轮到你来替震或又秋了,不要说义不容辞,不干恐怕还未必行,弘历皇
帝爱才如渴你自己偏偏强出头。你刚讲的是笑话,什么叫伐不来?伐不来也得干,不干保管
倒楣。
  你也实在太过年轻,教你独当一面可能有点麻烦。
  我的意思这样,又秋,并没有大病,可以留营休养,暗里匡导你代主戎机。旨意不可拂
  逆,军法不是儿戏,这算变通办理,你再不要俏皮。
  且待索诺木就缚,奏凯言旋,爱怎么样你自己庭见时求求官家。这儿你震哥哥是主帅,
你大不了三品官,他遵照上谕行事,你不服怕不怕他狠心翻眼不认人!”
  侠二爷一张口会讲,讲完这一连串话再来个哈哈大笑。
  又秋怔住了。
  纪翠他根本不敢挺撞二爷,震笑笑说:“二爷所说的正合我的思想。骐兄弟随又秋叔回
去,限明晨拂晓进军十里立寨,明亮左翼,富德右翼各进五里结营,三路人马尽速筑起长围,
沿围进兵,断贼粮道水源,但守勿战,预料四十日之内贼必出降。
  今晚我设宴为四先锋三猛兽说和,即遣三猛兽械送俘获并莎罗奔首级入京奏捷,并密缄
端王出力为他们三人保举功名。他们原都是岳锺琪旧属早有前程,为之讨个三四品武职也许
不难。”
  他说得诚慰,纪翠听着就又很快乐。晚上一顿和事酒,傅震亲自捧觞,劝三猛兽、四先
锋官消怨释嫌。
  大元帅的面子究竟不平凡,何况明亮、富德、又秋、纪翠、小玲乃至傅二爷纪侠都在帮
着讲话。
  他们两边当初原不过街气争雄,事实上并不是真有什么了不起的仇恨,结果双方接受忠
  告,彼此言归於好。
  傅震接着对众宣布意见,说明要派三猛兽进京献俘并为保举前程。
  想不到三猛兽同时同声拒绝,说是他们此来只为赞助纪翠立功,决无丝毫奢望。
  说当年身随威信公出死入生大小数百战,到头来故我依然,前尘如梦。好男儿三十功名
尘与土,今老矣,但求得保首领,不愿得官……
  他们仗着几杯酒盖住脸,话说得感慨万千,扯到误事和坤为虎作伥,却又不禁腼覥十分。
  大家听着都很激动,傅震也就不再勉强,纪侠二爷乘机谋差,他说他疏懒成性,不能久
作逗留,噶尔压指日可下,大金川拭目收功,这里没有他的事,他要回京暂住,答应顺便一
见端王、裕贝勒代报捷音。
  二爷有了话震怎好不听?想了想小莲、小萱两位姑娘军中诸有不便,不如遣之偕行。
  二爷怕麻烦,一切可由她们姊妹往求乌雅福晋转达朝庭。
  当夜散了宴,他便札委了一名参将,率五十骑函送莎罗奔首级,并百十来名俘囚贼头目,
拜了秦招打发他们於凌晨光景,跟随侠二爷和两位姑娘动身上路。
  这时候纪翠在前军已经接管了军务,赵又秋无形中变成了监军,四先锋三猛兽合上章小
玲刚好凑足八骑将。
  纪翠率他们自当前敌,下令进兵十里。
  明亮、富德左右翼同时并发,不数月工夫筑成所谓长围,三方面大军逐步移营,连成犄
角紧迫噶尔厓。
  贼受困水泄不适,计穷粮垂绝,索诺木终於挈众出降。
  时乾隆四十一年正月事也。露布人日达京师,弘历帝亲制四碑文志喜,一刻太学,一刻
美诺厅,美诺即小金川;一刻乌勒围,一刻噶尔厓。
  傅震特旨进封英勇公,纪翠积功独多,他和赵又秋各得列侯。大小金川之平,费时五载,
糜帑无算,攻战之苦,备见史策。
  纪侠二爷和小莲小萱,他们到了康定,不能不去看望傅震的夫人林燕、赵又秋的夫人万
小宝,因此耽搁了十来天。
  那些献俘的参将,军命在身自不敢延误,领五十骑兼程赶站走,等到两位姑娘到京,人
家什么关节也都弄停当了。
  弘历帝披阅了克复勒乌围捷奏,料得贼亡无日,他满心欢喜那是不必说。
  端王弘晖、贝勒裕荣却因纪翠射杀莎罗奔功劳卓著,自居保举得人,他们叔侄是更快乐
了。
  纪侠二爷一到,便被裕荣接入恭王府做了座上贵宾,小莲、小萱也让端王福晋乌雅氏请
  去作客,还带她们进宫见过皇上皇后。
  弘历帝对她们甚为称许,问她们是否愿意留宫庭当一名女官?
  姊妹俩竟是毫无兴趣。
  女孩子到底比男孩子占便宜,小莲、小萱姊妹不愿意当女官,皇帝却也没有办法牢笼。
  口口  口口  口口
  过去一些日子中,靠着端王弘晖、贝勒裕荣的努力斡旋,何歧西一帆风顺办了起复,却
怪上谕指定回任镇江府知府,这算宦场奇迹。
  何公子凤举对小莲感恩深重发愤图报,费尽心思精力报考了博学鸿词科,应考的全是文
望彰著所谓知名之士,由各省官吏严格选送,为数多至千余众,经过钦点的大主考一番淘汰,
披沙拣金只留三百人,然后弘历帝躬御太和殿,穷一日工夫亲自点试。 
  凤举有心人,志在众里夺尊,藉酬知已,本来装满一肚子经济,再加肯舍命苦拚,倒是
难为他,居然一战抡元以第一人及第。
  听到这般好消息,小莲姑娘地能够不得意忘形么?
  何歧西已经动身南下,何老太太独留京居,老人家把小莲姑娘看做稀世奇珍无法估价,
终日祈天祷佛,只等孙儿高掇巍科,她才敢去向人家开口。
  老天有眼,凤举一举扬名,老太太竭诚过访郭少夫人林莺求婚。
  莺自是未便担当,立即遗急足賫书哈密请示李志烈。
  李老先生鼎甲第三名出身,他原是热衷名利的人,常以前面还压着两位年兄觉得不痛快,
能招个博学鸿词科状头孙女婿当然开心,经过和家人一度研究,老夫人燕黛便派了少夫人郭
小绿进京相亲。
  小莲回来也只有十来天,妈忽然莅止。
  姑娘的父亲李燕月有两位夫人,姑娘是赵楚莲所生,但自幼儿跟随小绿身边受业,所以
她们娘儿感情更深,姑娘称楚莲婶婶,小绿反而是妈。
  妈来了她猜到尴尬,别看她那末大方的一个女孩子,提起婆家照样也会难为情。
  小绿约林莺联袂拜望何老太太,老太太置酒接风,凤举执子侄礼展谒筵前。看了他那英
俊的模样儿,不由小绿不笑逐颜开千肯万肯。
  这位少夫人出名儿的豪爽直谅,她相中了就是作得主当得家,她答应了何老太太姻事,
这儿女亲家便算结成了。
  过不了几天镇江府李心耕赶到,他是小莲姑娘的乾老子,却受了何歧西祈托做了男家冰
人。
  裕贝勒裕荣毛遂自荐女家大媒。
  小绿借用铁狮子胡同文武探花府择吉受聘,贺喜的贵宾光临那末多,小萱姑娘恶作剧,
抄了卢储一首催粧诗遍示堂客,博得一片釆声哄堂大笑。
  一纸抄诗由女花厅女堂客眼中,传到男客厅大人先生们耳里,立刻成了喷香新闻“李小
姐巨眼识英雄,何状头多情联美眷”,闺门引为谈助,朝野羡煞风流。
  到底那首诗是什么掌故呢?
  根据南部新书记载,大意说李翱江淮典部,有个姓卢名储的进士来见他献书投卷,他的
大小姐才高学饱雅称冰监,拜读了卢进士文章,认为此人必得状头。
  李翱为人不俗,眼见女儿属意乾脆便把她许给了卢储,而且还要明白告诉人家爱女讲过
什么话。
  卢储感深知已,攻读益力,来年果然状元及第,玉堂归娶喜极欲狂。
  他的催粧诗也总是作得好,诗曰:“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逢秦晋
会,早教鸾凤下粧楼。”
  李小莲刚是李小姐,何凤举恰中状元郎。
  在小萱姑娘原意就不过因为一个字巧,所以抄了那首催粧诗娱宾,藉博一笑,然而却不
啻揭发了李小莲相夫秘密。
  让她做妹妹的一胡搞,谁见到李姑娘谁也会打趣,尤其端王府的一班贵妇人口更没遮拦
的,这一搅搅得小莲京师耽不住啦。
  本来就因为帮了何歧西父子一场忙,闹得总督福崧斩首弃世,南京城文武全挨了一顿严
重申诫,接着马骐——柳纪翠荣膺帝眷平地青云,郭少夫人林莺近来公开进出端王府,现在
贝勒裕荣又做了李小莲大媒,大明镖局名气吵得太大,个中底细泄露无遗,大家都知道总镖
头出林莺,乃是当年皇上布衣之交郭燕来的内助,而小莲、小萱、纪翠,小玲全属侯门女公
子、阿哥。
  像这般的显赫身份,再说设镖局当镖头为人保镖逐利,那实在有点混不过去。
  端王福晋乌雅氏力劝林莺不要干,说是大金川拭目收力,福崧、国泰伏法,和坤黔驴之
技已穷,可以不必再操心……
  傅纪侠二爷来了他也反对再玩这鬼把戏。
  经过莺与小莲的母亲郭小绿,采花府如夫人紫云数度商量,商定将大明局奉赠九位聘用
的镖头掌业,莺暂时不离京,留备万一必要时应变。
  既然有了这个决议,小莲、小萱便是没事人儿,趁一番风流佳话满城风雨中,小莲暗地
不辞走了。
  她一走,莺、紫云乃至纪侠二爷都不免有几句话埋怨小萱。
  小萱这妮子别看她似水温柔,她可也是一个不甘人下的女儿家,来京都当了这数年小镖
头总觉得受委曲,纪翠哥哥出满了风头,小莲姊姊显尽本领,只有她和小玲哥寂寞无阂。
  她想小玲哥水里有作为,陆上撑不起好汉,无怪他事事虚心,我小萱未必不如人,为什
么低头忍受闲气?何不假借寻讨小莲姊为由,我也去闯闯世面,逛逛天下名山大川,会一会
风尘侠义。
  人生无百岁,青春不再来,等到有婆家主中馈,葬送了胸中听学与凡脂俗粉同一下场,
看来太不值得……
  想着她就也作了准备,乘林莺出门的机会悄悄的溜。
  小萱姑娘她是千手准提胡吹花的亲孙女儿,家学渊源本领何至於差?
  人若不知足,富贵之外还有神仙,秦皇汉武都会做不死的迷梦,难怪小妮子会想入非非
的。
  她想傅家满门桃李以击技称雄,却没有一个人真懂得玄珠法箓,她小萱如果有幸得遇异
人,学个两手儿倒海移山腾云驾雾,还怕没有机会吐气扬眉……
  她抱着这一点妄想,巧扮俏郎君逛到三神山。
  口口  口口口口
  所谓三神山,一、蓬莱,二、方丈,三、瀛洲,又叫蓬壶、方壶、瀛壶。
  山在渤海中,据说那里有很多仙人,楼阁宫阙全是黄金白玉做的,一切动物禽兽都长着
顶好看的白色羽毛、却也还有那些驻颜不老之药云云。
  像这般好地方,不去碰碰运气岂不是傻瓜?
  事实上总还是姑娘天真过份,我们都知道世说海市蜃楼,假使你要欣赏这东西,那倒是
不妨上那儿去看看,那些黄金白玉做的宫阙,动物禽兽都是白的,还不就是海气日光作怪?
  真说蓬莱县有什么稀奇,最值得夸奖的姑算城北蓬莱阁,俯踞丹崖,檐牙高啄,颇有点
飘飘然神韵,登临四眺,使人尘虑顿滑,此以外无足道也。
  蓬莱县属山东登州府治,遥对辽东半岛,同扼渤海门户,可也是个兵家要隘。
  小萱姑娘来到县城,不用讲先上蓬莱阁,在阁上着实流连了一整天,第二日开始到处蹈
躂,怪却怪在到处有的是渔民,伹无半个神仙,於是她游遍了水村山郭。
  这天足踏进玉版乡,离城百十来里,地方并不出名,可是颇饶林壑之美,外圈切近海滨,
却偏有一弯穿村溪水。
  姑娘沿溪行,忘路之远近,情形俨如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惟眼前没有桃花,夹岸只是
千条万条向西垂杨柳,细雨鱼儿出,一双翡翠掠水飞,接引着姑娘望前走。
  溪回路转,绿荫低处掩映着茅屋三椽,占地不大,也没有左右邻家,当户却有一片打麦
场,场上晒着几堆落花生。
  这会儿好像雨点更密些,里面出来一位老太太,五十岁左右人,布裙椎髻,青鞋儿小得
似青菱儿,仪表安详,腰脚弥健,两只手左畚右帚抢着收花生。
  雨越下越紧,姑娘来不及打算,赶紧奔过去帮助。
  也许因为身上打扮得太华丽,老太太分明被她吓了一跳。老人家没开口讲话,她姑娘接
走一草畚花生送到茅檐下给倒入蔴袋里。
  回头再来时,老太太摇摇手说:“不劳驾,少爷,你这鲜艳颜色的衣服糟蹋了可惜。”
  姑娘媚笑说:“衣服没关系嘛,大妈,春天雨老年人淋不得,您请躲开,我做事顶
快………” 
  三不管乾脆又要了人家手中竹帚,老太太也不再客气,退到檐下看她忙。
  几堆花生费不了多少手脚,三五趟往返便让收拾个一乾二净,然后两手倒持着两只装得
满满的大蔴袋,笑嘻嘻说:“大妈,我可以替您拿进去么?”
  她娇憨得好比一朵破蕾解语花,老太太不禁也笑了,笑着说:“少爷屋里待茶,老妇有
事请教。”
  她裣袵肃客进屋。进了茅屋是个小小院子,疏落落的有几块石头,一些花木,可是布置
得颇有章法。
  踏上台阶是堂屋,靠廊头偏左排个白木桌子,两旁配一对靠背椅。
  老太太让姑娘堂角放下两蔴袋花生,她便告了失陪往堂后去,再出来时手中端个茶盘儿,
托一把瓦壶四个杯子。
  姑娘急忙抢着接过,盘儿搁到桌中央,她拜手笑吟吟说:“大妈,您客气!”
  笑得顶妩媚。
  老太太睇着她慢慢说:“贵处,北京?”
  姑娘笑道:“是的。大妈,您呢?”
  老太太道:“我石家庄。”
  姑娘笑:“哟,咱们娘儿同乡。我想嘛,您不像本地人……”
  老太太道:“你贵姓?”
  姑娘道:“侄儿博小萱。”
  老太太问:“你是举子?” 
  姑娘一颗头摇得像兆鼓,媚笑说:“不是,大妈,您猜。”
  她太天真,初次见面,男孩子怎么开口就叫人大妈,也还要表现得那么亲热?
  因此,老太太就看透了她分春光,老人家笑笑说:“你这样年轻,那末干什么的呢?”
  姑娘意图唬人,冲口便说:“我学保镖。”
  老太太一点也不奇怪,微笑说:“你内外功都很到家,当个镖头那是委曲了。”
  姑娘要唬人,到底还是被别人说得骇了一跳。 
  老太太又说:“我们这儿穷地方,你不会得了什么红货吧?”
  姑娘道:“我是来观光三神山的……”
  老太太笑道:“那你一定是上当了,就说海市蜃楼也不是随便都可以看见,有兴趣的话,
起个大清早放流海上,也许有你的机缘。不过玉版乡决没有什么好玩,最好你还是早一点离
开,今日相逢,总是难得,我要留驾便饭,作一夕快谈,明晨……”
  话说到这儿,大门外进来一个小后生,短打扮土蓝布裤褂,脚底下八搭麻鞋,眉上负着
两串铜钱,没打伞也不戴帽,头发和衣服全被雨弄湿了,走在院子里笑喊:“妈,青儿回来
晚了……这位谁?”
  目灼灼似贼直瞅着姑娘,老太太向姑娘笑:“小儿蓝毓青。”
  回头又对小后生说:“见过傅镖头。”
  小夥子抢步登阶,兜头作个长揖。
  姑娘慌不迭还礼,他们彼此打量。姑娘看人家十六七岁模样,长眉毛,大眼睛,满面书
卷气,个子却长得那末雄壮结实。
  毓青说:“妈,镖头,请坐……”
  褪下肩上铜钱,袖口里采出一本书放到桌上,翻身便去拿个小凳子。
  老太太笑道:“你去换下湿衣服再来,我这就去烧饭。”
  小夥子扔下小凳子,笑着化一阵轻溜烟,那样子分明练得很好轻功,而且还顶淘气。
  姑娘心里不由欢喜,再看桌上书是一本孝经,笑笑说:“大哥念孝经。”
  老太太笑道:“书还肯念,就是有点傻气,捕鱼樵采全都干,有了收获便往城里送,换
几个钱养家,寒家有一匹蹩驴算是他的宝贝,来去总爱在驴背上看看书。”
  姑娘笑道:“看来是一位孝子。”
  老太太问:“你又怎样晓得呢?”
  姑娘道:“孝经庶人章不说嘛,‘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
孝也……’大哥渔樵以谋菽水承欢,此孝之至者也。”
  老太太不禁为之点首者再。
  蓝毓青换了一身青布裤褂急匆匆又来了,衣服像是小了些,绷得身上紧紧的,越发显露
出彪腹蜂腰鸢肩。
  猿臂雄壮的人穿青衣特别好看,毓青那身材那肌肉也实在值得夸奖。
  小萱姑娘目不转瞬直呆望着他,他还是坐了小凳子靠近老太太小脚边,仰着头笑嘻嘻的
问:“妈,谈什么嘛?”
  老太太笑道:“人家称许你像个孝子又肯念书呢。”
  毓青摇摇头说:“孝,很难讲,假使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本性,那又有什么呢?肯念书还
不过也是一种嗜好,高明以为如何?”
  他瞧着姑娘说。
  姑娘凤点头笑:“我赞美大哥的话。”
  毓青又问:“仁兄年轻轻的出门保镖,对於窗下工夫不都放弃了么?”
  姑娘笑道:“说书卷我的确浅薄得很,但是我也要领教,大哥您读书之暇是不是也练武
哩?”
  毓青笑道:“兄弟完全得力一个字暇,真讲起来还不过读书不成学剑又不成……”
  姑娘笑道:“您客气。请问,孝经人都说是孔子为曾子陈孝道而作,又有人说出於汉儒
之手,究竟那一说对呢?”
  毓青笑道:“据兄弟所闻两说皆不对,孝经本意由於孔子,而见诸竹帛,则出自七十子
后学,这一说似无可疑。”
  姑娘又点了一阵头再问:“我再请教诗义。”
  毓青笑道:“你怎么呢,怎么又扯到诗呢?诗,我可是真外行,那末我只好背书。锺嵘
诗品序里说:‘诗有三义,一曰兴,二曰比,三日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
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釆,使味之无极,
闻之者动心,是诗之志也。’怎么样,我没背漏了么?现在是否应该让我问问你呢?”
  姑娘媚笑:“我,恐怕不行,试试看啦。”
  态度那么样从容,毓青猛然觉悟到她当是刚放下书本的人,经学不用考,必须找个不相
干的才能难倒她。
  他眯着眼皮儿直想,样子还顶俏皮。
  姑娘可是真不怕,尽管笑吟吟倚着桌沿等。
  谁知道他忽然笑起来说:“我念半阕词,你告诉我什么词,什么人作的。”
  姑娘惊笑:“词……”
  她轻咬了一下嘴唇。
  毓青得意地笑吟:“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
里斜阳暮。”
  还好不太陌生,姑娘暗真叫一声惭愧,慢慢说:“词名踏莎行,作者秦观。”
  她也很得意的笑笑。
  毓青又吟:“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间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
千去。”
  姑娘听着肚子里打鼓,红了脸说:“词名鹊踏枝,作者……”
  毓青迫一句:“谁?”
  姑娘窘煞了,敲敲头问老太太:“大妈,您说是不是南唐冯延巳……”
  老太太笑道:“是的,那是第十二首一首的后半阕。”
  姑娘如释重负舒一口气说:“我,我记得很模糊,词本来我不太会嘛。”
  老太太道:“我晓得你高明。青儿,陪哥哥坐一会,要留心你的礼貌,别再东扭西扯瞎
问。我上厨房去。”
  说着笑笑向姑娘告辞,带着满面春风走了。
  老太太走了,毓青就也坐不住,一会儿工夫,里里外外往返奔跑了好几趟,平常一回来
总是随着母亲张罗,今天可是怕冷落了客人。
  小萱姑娘看出他满脸尴尬,笑笑说:“青哥哥,我说,咱们要是谈得到一见如故,我是
不是可以跟你一同上后面去帮大妈一点忙呢?”
  毓青笑道:“你为人痛快我不敢反对,但是妈不会答应的。”
  姑娘霍地站起来笑说:“不,我晓得老人家顶爱惜我,我赖著不出来她有什么办法……
走嘛……”
  毓青只好把她带进厨房,笑着喊:“妈呀,傅哥哥他一定要来帮您忙,也许他是肚子饿
啦。 ”
  老太太笑道:“夜雨剪春韮,新炊间黄粱。没有什么好帮忙的呀,哥儿。”
  姑娘拍掌笑:“大妈,好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难
得嘛……”
  她卷起了两边袖口就待上前做事。
  老太太笑道:“那末你也能够‘十觞亦不醉’么?”
  姑娘道:“大妈肯喝我恭陪……”
  回头看砧上排着一只宰好的公鸡,三不管便去拿起刀,点手儿又问:“这只鸡很肥,做
三味吃可以吗?”
  老太太笑道:“好吧,怎么做,你说。”
  姑娘道:“红烧,白炒鸡片,肫肝配韮菜,怎么样?有三个菜尽够啦,等下再弄几张油
饼,管饱咦!”
  老太太笑着向地点头,她立即动手切鸡。
  炒鸡片讲来普通,工夫却要在砧上讲究,刀下得不适当,炒出来不嫩。
  别以为小萱侯门小姐什么不会,凡是傅家子弟门人,尤其是女孩子什么都得学,姑娘们
过了十岁就得学女红、纺织、剪裁、缝纫、刺绣必须勤习,一到十五岁再说下厨房。
  这两道门槛恐怕比读书练武还要认真些,所以老太太一瞧姑娘操刀的姿势,就又摸清楚
了她几分春光。
  掌灯时,厅上排上这一餐急就家宴,老太太教毓青开了一小坛子家酿瓮头春,拿大杯子
向姑娘劝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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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檐下春雨未停,桌上灯红酒绿。毓青算破例,他也暍了三两杯,平常不沾唇,初试杯中
物,酒落肚中作怪,口里絮絮不休。
  他又开始问难姑娘,那是不用多说,说还不过背书。
  姑娘有问必答,对答的大概总是没有错,毓青笑着必定要赞美她一声高明。
  他老是用这两个子,姑娘听也听腻了,有了一点酒意,回波送睬,莞尔笑问:“大哥,
元朝永嘉人高明字则诚,他有个很出名的南曲脚本叫什么?你知道。”
  毓青瞠目莫对,涨得满脸通红。
  老太太慢慢说:“哥见,你是说琵琶记?他不懂,我不让他弄那些蔽聪明乱意志的玩
意。”
  老人家话说重了,姑娘羞得垂下脖子。
  老太太忍着好笑又说:“青儿,你可见很笨,平日直想观光大罗剑,怎么又会忘记了请
教哥哥。”
  毓青骇得跳个尺把高。
  姑娘猛的抬起头,她也吓得怔庄了。
  老太太从容不迫,摆摆手举起一衡杯酒一饮而尽,姑娘瞥见地老人家这只右手只有四个
指头儿。
  老太太顿下酒杯子,眼瞅定满面疑云的小萱姑娘说:“哥儿你不是北京人也不在旗,目
前府上可能在新疆,你是前辈巾帼英雄千手准提傅老夫人的孙少爷。我没有猜错吧?”
  毓青两个眼睛睁得灯笼儿一般太,立等姑娘答覆。
  姑娘站起来回话:“是的,大妈。”
  老太太间:“那末现在用兵大小金川的博侯……”
  姑娘道:“是我的同胞哥哥,他居长,我老三。”
  老太太道:“小萱是你的别号……”
  老太太话老是讲到一半停住,姑娘不敢装糊涂不懂,她红了脸说:“贱名霓。”
  这个大名也亏她实在揑造得快,但是一双聪明的眸子却在告诉人家撒谎。
  老太太不禁笑了,笑着说:“你请坐。”
  她又举起酒杯。姑娘赶紧伸手抢了酒壶,为老人家斟满。
  老太太酒杯子碰到嘴唇边,摇摇头感慨万千的又说:“公曾祖玉翎公,少年得意壮岁挂
冠,英雄盖代千古留芳,晚来采药阿尔泰山,修到地行仙境界,他老人家是顶有福气的
人……”
  叹口气暍了半杯酒,接下去又说:“令祖小雕公,受业峨嵋派青花老尼门下,出污泥而
不染也不愧一世豪杰。说到你祖母,我简直不晓得应该怎么样恭维才好,譬之为河岳,比之
为日星,我还觉得不够形容……”
  又叹气又喝酒又说:“后一代数义勇侯宝三爷得天独厚,文武兼长,入仕为忠臣,在家
为孝子,目下也不过四十来岁的人,他已经抛尽了利锁名缰……唉,天下英才孕育君家,富
贵神仙双修福慧,谁家还能赶得上呀……”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又举起了酒杯。
  姑娘再替她斟满酒,明知人家必有隐衷,可只是未便冒昧开口。
  老太太呷口酒再问:“跟你一辈的听说傅震也很了得,还有谁?……”,
  姑娘道:“家祖慈联合杨郭马邓李陈林鱼几家人遁隐哈密,长侄儿一辈的差不多都是家
祖慈门徒。其中李家燕月大爷,马家念碧大爷,郭家燕来二爷,李家起凤五爷都顶高明,太
太们好的更多。和侄儿平辈的震哥哥算不错,马家纪翠哥哥尤佳。女的是李燕月大爷膝下的
小莲姊姊,她的本领也不在震哥哥纪翠哥哥之下。”
  老太太笑道:“这位小姐叫小莲,大概还有叫菊、兰、蓉,蕙的名儿了?”
  姑娘不经意,率尔说:“是的,大妈。”   老太太笑道:“所以你叫小萱。”
  姑娘脸上一片红,慌忙解释说:“大家都说侄儿像女孩子嘛……”
  不解释还没有什么,男孩子未见得用不得花草命名,这一认真自圆,反而露了马脚了。
  还好毓青不会注意。
  老太太也不肯冒然揭破她行藏,笑笑又说:“你刚提到的,‘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
光’,说难得是真难得,可否使两手大罗剑,让我母子开开眼呢?”
  姑娘笑道:“练得不好,我害怕弄斧班门,我的剑却也留在县城客寓里没带来。”
  老太太笑道:“镖客岂有不带防身兵器之理?这可见你艺高胆大。没关系,青儿,拿我
的剑来。
  毓青巴不得妈有这一句话,他一耸身飞走了。
  小萱姑娘辞无可辞,却不可却,再来也总是眼看毓青拿来的这枝剑,锷首茎坛甚有章法,
古色古香像个宝物。
  武朋友没有不爱剑,一时心喜她便接了剑,就筵前使开了家学秘传大罗神剑。老太太和
毓青一旁屏息肃立,口噤神往惊喜不可名状。
  姑娘没藏私,使完了一百零八手一手不漏,然后从容献剑。
  老太太裣袵还礼。
  毓青赶紧作揖打恭。
  姑娘把剑放在桌上,等老太太坐下了她才归座,笑笑说:“剑太好了……”
  毓青喜不自胜拱拱手说:“哥别客气,兄弟叹观止矣,禅门秘笈,果然不同凡响。”
  姑娘笑道:“八仙剑六十四手演化一百零八手便成了大罗剑,严格讲该是道家剑不是禅
门剑。道家说四人天外曰三清,三清上曰大罗。李商隐诗‘曾记大罗天上事,众仙同日咏霓
裳’,大罗天可不分明是仙道的境界嘛,剑名大罗怎么能说是禅门秘笈呢?
  人谓大罗剑是老祖师爷法明大和尚的看山法宝,其实大和尚受法於家曾祖玉翎公,因此
大和尚不把此剑授与大门徒家外租郭阿带公,独传家祖慈一人。
  大和尚先知先觉,他是晓得了家祖慈将来于归寒家,所以……世说异能绝艺不传女传媳,
大和尚与玉翎公至交,为着为老朋友打算,就也未能免俗。” 
  说着她笑个花枝招展。
  老太太问:“晚来懂得大罗剑法的是不是很多呢?”
  姑娘道:“寒家老少男女大概没有不会,外姓长一辈的是马大爷念碧,李大爷燕月练得
出神入化。后辈马纪翠哥,李小莲姊最好。”
  毓青道:“既是外人也可以学的,我今天就要拜师……”
  姑娘惊笑:“哟,你千万别胡闹,听我说,我反对世间所谓不传之秘,大罗剑你当然可
  以学,但是我自己也还没练到家,再来我年纪决不能比你大,说拜师岂不是笑话?我说,
假使你有意去哈密走走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位师父,出类拔萃,绝伦超群,三家叔纪宝
三爷。他老人家是海容老人,法明大和尚和玉翎公合力栽培出来的奇才,胸罗万有,澈地通
天,你能够北面而事之,哥,你想想看……”
  毓青直摇头,眼睛觑着老太太。
  姑娘又说:“自然你是不能离开大妈,我的意思,你可否奉母移家呢?”
  毓青喜上眉梢,嘻着口对老太太呆笑。
  姑娘又说:“人生何必逐名逐利,修其天爵,乐以人伦,便是地行仙。哈密好地方,山
高皇帝远,耕牧由我,无虑饥寒,哥,你再想想看。”
  明知毓青做不得主意,她是说给老太太听。
  毓青到底忍不住,他笑喊:“妈,我们……”
  老太太摆手说:“谁都知道千手准提幼得海盗窖藏富堪敌国,投奔地老菩萨那儿去,还
用怕缺少了我们母子两人衣食?不过,将来可以,现在不忙,我要是没得到你父亲存亡生死
滑息,怎么好轻离蓬莱县呢。”
  不提父亲还好,一听父亲两个字,毓青立即垂下了一颗头,鼻子里一阵辛酸,泪珠儿挂
上了眼睫毛。。
  毓青为父伤感,小萱就也弄得愁重眉心。
  老太大沉痛地摇一下头说:“萱哥儿,我们母子的隐情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数千里移
居为的是避仇,今天我把话告诉你,因为府上跟寒家前代原有一段因缘。青儿姓张不姓蓝,
蓝是我娘家姓,世住石家庄。你该晓得当年随延平郡王成功誓师海上,以福建沿海为基业,
北击浙,南袭粤,捣瓜州,围南京,退守厦门,进略台湾的名将张名振公?……”
  姑娘赶紧站起来拱手说:“侄儿听讲过。”
  老太太点首说:“老将军便是青儿的曾祖父,和令曾祖玉翎公倾盖订交,约为兄弟。玉
翎公遵师命弃官南下,暗助名振公及刘国轩等用兵东海,入海斩蛟,取沉没日久的有名儿红
衣大将军巨炮,一鼓下澎湖,进袭鹿耳门。玉翎公当先破敌,死战克赤嵌楼,逐荷兰人,迫
降贼酋揆一,功成身退,廷平王遗人遍觅不得。
  康熙二十年,闽浙总督姚启圣,用台湾降将施琅计收复台湾,张氏挈家逊隐边疆,流徒
无定,终於卜居西藏行商致富。
  青儿父亲云阶为玉清公之幼子,受业黄叶老道爷门下,独得衣钵真传,艺成出山遨游行
侠,路过谒先父请益剑术。入赘我家,小住十日他又出门行脚,一去十年不返。我年三十当
头,等到他再归来石家庄团聚数载,我才有了青儿。
  青儿还在褴褓中,他带我母子回去西藏拉萨,人未到家先闻噩耗,他的三个哥哥因被仇
  家构陷,蒙冤入狱,官人受贿,死之囹圄。
  云阶闻变夜访仇家徐璧,徐璧头败惊逸,云阶怒极灭其满门男女二十一口,天亮又去邀
集师门兄弟五人,意图尽屠拉萨汉、藏双方官吏,却为徐壁报官事泄受围,五兄弟战死其二。
我断指负伤,云阶教三兄弟突围,速救他三位嫂嫂并侄儿等逃亡青海,命我负青儿急走入关,
指定蓬莱县可以藏匿,以便将来他驾海舟来接。
  当时围合势危,我怎么好抛下了他?可是他坚持我不走他乾脆自刎,他是非杀徐璧及围
捕的赃官不可。徐璧临场健斗,也还带着三个党羽,他们都是峨嵋派青花门下漏网余孽,身
手都不太差。
  因为云阶脾气躁,我不敢不听他的话,那时光我只好自保其身且战且走。
  唉!哥儿,说起云阶他是真不愧一条好汉,藏兵多至五百余众,他在围中有如虎入羊群,
横跳一丈直跳八尺,眨眨眼他手剪了三个藏官下马,几番扫荡五百藏兵溃不成围,仇人三党
羽剑下亡身,恨只恨单单走了徐璧。云阶同时冲透重围疾追徐贼西去。
  我看他脱了险放心,窜入深山躲过白昼,乘夜牧场盗马兼程赶路,一路上不免还有波折,
且喜母子无恙安抵此间玉版乡,草创成家,一晃十五年。
  眼前青儿足满十六岁,可叹云阶消息杳然,存亡未卜,生死莫知。哥儿,你说,老妇怎
能不痛断肝肠……”   说到此泪下如雨。老太太一哭,小萱就也忍不住两泪抛珠。
  毓青跪到老太太膝下说:“妈,您让青儿找爹爹去吧……” 
  老太太收泪说:“吩咐过不许你再讲这样话,走了你父亲,我不能再丢了你……”
  小萱道:“大妈,告诉我伯父音容年貌,再给我一个凭执,我愿意代替哥哥踏遍天涯寻
访老人家回来。”
  老太太苦笑道:“可惜你是个女儿家,我不敢劳驾。”
  一听女儿家三个字,毓青霍地跳起呆望着姑娘发呆。姑娘急忙扯手帕抹眼泪掩住满脸绯
红。
  老太太说:“姑娘,你改扮男装实在不相宜,天下恐怕没有像你这样美的男孩子,我一
见你就纳闷,最大的漏洞当然还是你的头发剃得不高明。”
  姑娘不禁伸手摸摸头上青纱小帽。
  老太太又说:“再则是你的言笑举动完全都不对。最后你率性闹进厨房,我雪亮明白了。
本来我还不想点破你,只劝你不可尽管流连玉版乡,却因为你太过没有机警心,不说穿我担
心你终不免出岔,所以……”
  姑娘道:“我跟李小莲姊姊出门保镖常是男打扮,倒是没有出过事。”
  老太太笑道:“那该是侥幸,不可为训。根本女孩子原不应干什么镖师,我不懂你怎么
  搅的。”
  姑娘笑道:“我们那个大明镖局,设在京城外长辛店,明说保镖,暗中专门对付好相和
坤殃民祸国残害善良。这数年来我们的确剪除了和贼不少鹰狗爪牙,同时却也保全了很多忠
臣孝子。
  这次我和小莲姊走了一趟四川,帮助震哥哥进兵大金川,回京之后,我们一群人底细被
揭穿。郭家二婶子也就是我的舅母哪,她先退出了大明镖局,我与小莲姊自然也只好溜。小
莲姊不知逛到那儿去,我是上了三神山的当才会跑山东,可是我得见您大妈一面,究竟我并
没有白跑。” 
  她嫣然浅笑,回波睥睨毓青。
  毓青一句话都不能说,他一直站着发楞。
  姑娘又说:“大妈,要不许我往寻伯父,那就得答应我同去哈密。我想上城里找石匠打
一块石碑,刻上您带青哥去哈密的隐语暗示留待伯父看,可不省得您老等?”
  老太太笑道:“这办法你想得很对,将来我自己会办,你还是明天一早必须离开这地方,
当然我是为你好,你可不要多心。”
  老太太一再要撵小萱姑娘走路,姑娘弄得满腹疑团,她撒娇迫着老人家话讲明白,否则
她就是赖定了不去。 
  老太太也是没办法,反问她晓得不晓得江湖上,有许多以邪术害人的左道异端?
  姑娘不说不相信,她的答覆简单,四个字“邪不胜正”。
  老太太解释说:“所谓法术本无邪正之分,用以济恶则邪,用以行善则正,为善必昌为
恶必殃,这是天意人心,所以说邪不胜正,你要以为邪不能加害於正人君子那就错了。”
  姑娘笑说:“我不能跟大妈争辩,我急着想知道的是这地方有什么左道异端?是不是能
吞刀吐火,或且会飞剑斩人?”
  老太太道:“也许比你所问的还要利害些,你也听讲过,以术使人变为畜类,然后付诸
刀殂,咒妇女昏迷入梦,任意施以强暴……”
  话听到这儿,姑娘蓦地起立,虽然扯不到怒发冲冠,可已是颜色大变。
  老太太摆手说:“坐下,镇定点听我讲,离我这儿西去几十里路,地方士名叫鲨鱼窝,
那水村里有个马家庄,楼阁连云,食客以千百众计。山林豪侠,草莽英雄,释子黄冠,妖氓
术士,流品极为混杂。
  庄主马天彪,据说是听水天魔干焉的末一个徒弟,广备海船,伪装富商,其实还是个坐
地分赃的水陆大盗。 
  马贼为人残忍好杀,不但水里陆里本领高强,而且精通法术,谁要是触犯了他谁非要偿
他一条性命。
  像你这般年轻的漂亮人物,光临僻壤穷乡流连忘返,人必会可疑你是干什么的。有道作
贼心虚,如果让马家人遇见的话,只要请教你一声贵姓,你就得认定了倒楣。
  一秃真人、于焉妖道,梵王宫七尊者梵净山萧氏两弟兄,他们全死在傅家门人子弟手中
了。
  你姓傅还要自承保镖,姓傅的天下有,好武艺不能多,你这一冒昧露出马脚,姑娘,我
真不敢忖度你有多大危险。
  马天彪哈密大战漏网余孽,现在本境地头神,你可比羊入虎口,人家岂有不想为他师父
报仇之理?你是千手准提老菩萨嫡亲孙女儿,金枝玉叶,白壁明珠,假使,万一,投入马贼
罗网,那恐怕不是一死所能解决的问题,所以我必须赶你明天一早远走高飞。”
  姑娘发了一阵怔,再来个惊奇的反问:“大妈,那末你又何必一定要守定这儿与贼为邻
呢?”
  老太太道:“我住此间十五年已成土著,安贫守份与世无争,先有我这三椽茅屋,后才
有鲨鱼窝的马家庄。人家干人家的海盗,我管我的樵采耕耘,人富我贫,井水不犯河水,贼
不会来找我麻烦这是一。
  再则云阶当时为什么要我母子来此藏身,还说将来以海舟接我,我对此有个思量,刚刚
讲过马家食客流品极端混杂,云阶他会不会派人潜伏卧底,等机会救我出海呢?……”
  姑娘摇头说:“时间这么久没有消息,您也应该探探马家庄。”
  老太太道:“有人来自会找我,我何必冒险找人。”
  姑娘又摇摇头但没再作声。
  一瓮酒喝光了,大家胡乱吃了两张油饼,时间不早,老太太先把毓青打发去睡觉,小萱
帮忙她老人家拾掇厨下,然后娘儿俩上屋里盥洗更衣。
  老太太还要强替姑娘剃个头,笑着说她个子够高,又不缠足,改扮爷们本来很容易,既
然爱淘气就别顾惜头发。 
  此外还要时刻留心到言笑举动,装做就该装做成个样子,男孩子娇怯怯柳条儿似的那怎
么可以……
  几句话说得姑娘满脸上绯红,没讲话,咬紧榴牙儿眼睁睁对着镜,看头上让人家刮个露
出一匝青皮。
  老太太晓得她心里难过,给弄好了放下剃头刀拍手笑:“这才像个青皮小夥子,不要讨
厌难看,难看省却你多少麻烦。女儿家最好还是别胡闹,大明镖局已经停顿了,你何苦再出
来外面闯荡?明天上城里取了行李赶快回去,你准备进京呢还是即返哈密?”
  姑娘撅嘴说:“丑死了,好意思再进京?”
  老太太笑道:“我也认为你回去哈密是对的,到家该请安的为我叫名请安,该问好的给
  我问好,天可怜再挨个一年半载有了云阶的消息,我母子一定会去看望你一家人。现在
我再给你梳头,慢慢告诉你我娘家是什么样人家……”
  边说,边打开她的发辫接下说:“要说保定府蓝天鹅老武师,大概还有人知道,过去在
北京城宣武门大街镇远镖行当事爷们全都认识老人家。”
  姑娘喜道:“那可不少人啦,邓家三杰,化龙大爷,化鹏三爷,化鲲二爷,马家念碧大
爷,都是镇远行镖头。家父和李家燕月大爷,他们也常上行里玩。这是说晚来的镇远行,再
望前讲,家租慈跟这个镖行关系更深,行虽是赵振纲爷爷创办的,却靠家祖慈帮忙叫响字号,
因此家祖慈也就是镇远行的挂名总镖头。”
  老太太笑道:“家父的年龄跟赵振纲老爷差不多,比较千手准提老菩萨可要大好几岁,
老人家五体投地敬服老菩萨一身奇技异能,老菩萨却也赞许家父一枝龙门剑不愧家学渊源。
这是家父逝世后家母对我讲的,恨只恨我生也晚跟老菩萨一面缘悭。” 
  姑娘惊笑:“啊,龙门剑,顶难学的嘛,青哥哥是不是练得很好呢?”
  老太太笑道:“别叫他哥哥,你十七岁,他刚满十六,至少你要大他几个月,你该是姊
姊他兄弟。”
  姑娘笑道:“我总觉得我小。” 
  老太太低说:“我欢喜你比他大……”
  她给她结好辫儿梢,眼望她镜里俏影笑,姑娘没有理由也会难为情。
  老太太手摸到她肩胛上,忽然微叹一口气走开。
  姑娘便去端脸盆换来水,请大妈洗过手,娘儿俩促膝入座,底下又是一连串长谈。相逢
恨晚谁也不想睡觉,不觉鸡啼破晓,天色微明。
  毓青也总是一夜没睡好,天没大亮又不敢来敲门,这会见刚刚摸到窗儿下,老太太里面
便叫:“青儿,快去喂饱你的蹩驴,准备送哥哥进城。”
  姑娘笑:“不要驴子啦,咱们步行,几十里路嘛。”
  老太太道:“那也好,是时候了,你就请吧!”
  老人家声音有点异样,姑娘也就哽住了咽喉。 
  晨曦微茫中,毓青伴送小萱上路。
  姑娘故意走得慢吞吞地,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盘诘毓青许多闲话,先查他拳剑刀枪弓马
能耐,毓青可就是练也没练过弓马。
  姑娘叹息说弓马当是练武的基本工夫,不学则落下乘,学必趁年轻着手,男孩子十五六
岁才说弓马,那是已经太迟了,再耽搁下去恐怕没有练好的希望。说哈密是学骑射的好地方,
劝他务要及早设法前往用功……
  接着她就又问到鲨鱼窝马家庄详情,毓青的答覆是马天彪无恶不作,私设监牢,残害妇
  女,招亡纳叛,阴有异图。
  姑娘再问庄里有多少妖人,毓青回说有三个白莲教术士。姑娘暗笑白莲教还不是那一套
撒豆剪纸的把戏,那算什么东西?
  她再问徐璧年龄容貌,毓青当然听老太太讲过,便又告诉了她。於是她再提出一个讨厌
的问题,说假使徐壁恰也投奔了马家庄,问他母子是不是有很大的危险?
  毓青怔一怔说,老太太向来不出门,人不容易见她,他毓青生长玉版乡,徐壁根本就不
认识他。 
  姑娘笑笑不抬杠,话题儿却又扯到人家父亲身上,而且还要问得那末仔细。
  毓青说妈常提醒他就怕他忘记,说爹爹高个子,瘦身材,左额角有一寸长的剑伤疤痕,
欢喜穿青或黑颜色的衣服,爱吃鱼,好喝酒,讲话声音洪亮……。
  姑娘紧记在心,说是此去哈密,一路上她要认真寻访,毓青自是喜之不尽。
  他们进了城,毓青遵母命立即告别,一声珍重,彼此消魂。
  姑娘回去旅店放倒头睡个大觉,下午出街上馆子用膳,顺便打听往鲨鱼窝路径。
  鲨鱼窝小去处,马家庄可是人人知道,人称马天彪做马员外,居然誉为善人。
  姑娘听着纳闷,她弄不清马天彪是个极狡猾大盗,落县境以内决不作歹为非,做案必在
数百里外,家居却顶会市惠沽名。  老太太蓝氏怎么晓得马贼许多劣绩,那是她老人家黑
夜到过马家庄两次,两次也只是伏在瓦上窥张,就都不敢冒险下地,所以能够侥幸无事。
  傅小萱偏偏艺高胆大,她就瞧不起白莲教徒纸老虎、草长虫那些唬人玩意,决心一探马
家庄会会马天彪。
  为甚么她一定要去找麻烦?讲起来何曾没有她的道理。
  第一她这番出来就要显本色露身手,不入龙潭虎穴,岂不是辜负初衷。
  第二马贼残害婚女,私设监牢,她认为不往营救那是耻辱。
  第三她妄冀徐壁果在那儿,想一并歼灭他为张家夫妻母子除去心腹大患。
  总而言之,好名心,行善心在躯使她招灾惹祸,这一去险些儿没葬送了一条生命。
  她是黄昏时光离开蓬莱县城的,二更天竟闯鲨鱼窝,找所在换上一身夜行夹裤薄底快
靴,,藏起包袱,背插吴干宝剑,口含押忽大珠飞进马家庄。
  当她上屋那一霎那,路旁一株大树上下来一个人,取去了她藏在树根底下的包袱。
  取走小萱姑娘包袱的,正是和蓝氏老太太母子阔别十五年的张云阶。
  当年他追杀徐壁离开拉萨,后来反而被徐璧纠集四方伏埋的党羽赶得无地藏身,他走过
青海、新疆、云、贵,到处伏匿深山大泽,茹毛饮血,备尝险阻艰难,就是这样苦渡了十五
年寒暑。
  日子长久了,徐璧渐渐放松了他,他也感觉到敌人在边陲的势力太大,不如躲避入关。
  这时候他养成了一部非常美好的落腮五缯长髯,肌肤变色,面目全非,利用留下的乱蓬
蓬鬓发,弄个铁箍儿压在额上,换一件悬鹑百结破道袍,打起一双赤足,他改扮了一个疯疯
颠颠的行脚道人,托钵沿门逶迤东来。
  前三天他混进蓬莱县,硬起头皮强闯马家庄,冒称峨嵋派门墙弟子,演几手善天女神剑
博得马天彪信心,假以礼貌,待之上宾,他也就放胆住下了。
  云阶为什么要偏要闯虎口不去找蓝氏?
  他为人谨慎,闻知马贼阴怀异志,纳叛招亡,难免严防走漏风声,势必注意入境外人,
不先去稳住他,可能引起人家疑忌,底下什么事都不好办,玉版乡近在咫尺,早晚可见妻儿,
忙又何在一朝,所以……
  他来马家庄一晃三天,探得群贼中恰就有徐壁的朋类,还好他们都不能辨识他。
  他自称柳道,讲一日四川话,疯意十足,因此也就没有谁理会他。
  这天马天彪接见新进的一个姓胡的女强盗,长得十二分冶艳风流,年纪大不了二十岁,
穿的是一身红,手中一枝剑却又使得穷极变化。
  马贼乍赌丽人,惊诧欲绝,傍晚置酒高会,曲尽殷勤。
  女强盗颇像出身娼寮人物,酒力好,歌喉尤佳,豪饮消人魂,媚笑勾人魄,那就说不清
  疯狂了多少贼人们,结果闹得满堂淋漓大醉。
  马天彪和三个所谓白莲教术士,他们都差不多醉到人事昏迷。
  张爷云阶也是被邀陪座之一,他本来能喝,可只是末敢启量,中度怯饮,冷眼旁观,窃
喜有机可乘,等到马天彪被抬进内室休息,他便也告退回去下处掩门吹灯就寝,挨近二更天
跳窗上屋溜。
  心细的人步步都有计较,出来了还是不肯就走,悄悄上树藏身,目的在要看看有没有贱
人尾随追踪。
  那知上了树刚刚爬定,望下面东南角斜坡闪出一条黑影,张爷倒真是骇了一跳。定睛瞧
这个人鹤行鹭伏而来,脚底下竟是那么快,眨眼已到树下。
  张爷心里想,你可千万别找我开玩笑,那是你自找麻烦。
  这个人可是怪,他不过借重了这株大树掩蔽,换上紧身夜行衣服,好像个子并不大,身
手却又那么矫捷雄健,瞧他三脚两步踅向马家女墙边,蓦地一蹲身,居然窜登三丈高檐牙不
见了。
  张爷发了一阵怔,料到必是刺客,马上里面将有一阵大乱,奇却奇在等了半天一点消息
没有,张爷到底不放心,他下了树回庄。
  张爷云阶认为庄里出了岔,难免惊动马天彪,此贼狡猾无比,假使疑及潜伏内应,查点
  一下食客人数,他张爷新进人物,人家就未必相信得过,偏偏深夜不辞而出岂不糟糕?
所以他要回去。
  既然回来那能不想察看究竟?走壁飞檐绕屋巡逻。
  他虽是个五十零岁的人,伹自幼儿轻功学得到家,更加十五年来流亡深山大泽,整天跳
屋越涧与猿猴麋鹿为伍,不知不觉中锻链个身轻似燕,脚底下捷拟狸猩。
  马家庄占地很大,马贼阴谋不轨,庄里广设机关,有个楼叫观海楼,高耸入云气象万千,
那是最容易惹人注意的所在。
  事实上却也真是个紧要去处,里头饱藏多少年作海盗规掠来的异宝奇珍。
  楼凡三层下为水牢地狱,楼上走马回廊,尺寸间都是陷阱。
  张爷人隐楼檐头,耳听下面那个女强盗亮着声音讲话:“我上屋前后查过,贼只有一个,
抓住了就算。你们家员外醉了,吵醒他倒不好。那机关叫什么名儿,是否是很坚牢呢?”
  一个沙喉咙的男人笑说:“员外起的名金刚手,三位老道爷号它紧箍儿,我们比做铁钳
子,误踩了一层楼的翻板,落下二层楼半空里便要套上这消息,真像三把钳子。
  第一把钳子分毫不差必定夹住腰,不由人不用手推、劈,这一来第二把钳子就会兜胸搭
背捆上他两手。
  第三把钳子出来再钳紧两条腿,不动倒还好,越动钳子就越紧缩,就说神仙恐怕也逃不
了呀。”
  女强盗笑道:“那你们大可放心休息去啦,等明早回员外知道不迟。夜深了,再见。”
  她把三个贼奴才全给送了下楼。
  云阶暗笑这女强盗不是好东西,她大概陪着马贼睡,总必是不愿意人打搅好事。
  笑着他又上别地方打了一转,到处一片静寂,眼见暂时当可无事,於是决计尽速跑一趟
玉版乡。
  重新溜出马家庄,却也不过三更天气,顺便带走树根下刺客的包袱。
  他的脚程快,几十里路没费多大工夫眨眼赶到,找到了孤零丁的三椽茅屋,辨认打麦场
上倒竖的一块长石头,上面放一只破碗。
  这都是当年分别蓝氏时,仓卒说好的标识。
  心头一阵狂跳,三不管翻过黄士短墙,院子里压低声唤:“玉蓓,玉蓓……J
  老太太屋里没敢响,抽出枕头下宝剑,开开门人却由窗户上出来,张爷急忙说:“太太
别慌,是云阶……”
  蓝氏算听清楚了丈夫声口,手脚同时发软,扔下宝剑,人跟着跪倒地上。
  云堦抢上廊头,搀起地也就讲不出了什么。
  因为宝剑堕地惊醒了毓青,他赤着双脚窜出北屋。
  蓝氏真怕误会,颤抖着赶紧叫:“青,你爹爹……”
  毓青那边怔住。
  这边云阶放松了太太,张目看对面站着一条黑影子,身材相当高。
  他扑过去抱住毓青,哽咽着说:“孩子,你这么大啦……”
  毓青头滚在父亲肩膀上,忍不住泪若崩泉。
  蓝氏拿了丈夫带来的包袱走进屋里。
  屋里点上了灯,蓝氏无意中看到放在桌上的包袱散开,她想给重新包好。
  天晓得这一动手整理,老人家猛可里骇个老大一跳,瞠目瞧里面一套春罗夹袍子和宝地
纱马褂,正是傅小萱姑娘穿的行头。
  蓝氏惊叫:“哎呀,你这包袱那儿来的……”
  张爷觉得浑家声昔有异,拖着毓青三脚两步抢进问:“怎么样,太太?”
  毓青霍地扑过去夺了袍子,直着两眼看,吃吃地说:“妈,是姊姊哥哥的……”
  张爷听不懂心里打鼓。
  蓝氏说:“云阶快讲,你到底怎么得到的?”
  张爷说:“是一个夜行人上马家庄干么,把这包袱藏在树根下,我由庄里出来刚好看到,
顺手带回。这个人落观海楼,被一种机关叫什么金刚手捉住……”
  两句话吓得蓝氏肝胆进裂,她差不多是哭起来间:“云阶,她,她死了……”
  张爷赶紧说:“没有,这会儿还夹在机关上。因为庄里上上下下全喝多了酒,马天彪和
三个妖道醉得更厉害,有一个漂亮的女强盗,她不让那看守机关的小喽罗大惊小怪……”
  毓青叫:“爹爹,我们必须赶去救她……”
  蓝氏说:“云阶,你是不是已经入了马贼的夥?”
  张爷道:“当然我是假投降。”
  蓝氏说:“好,现在一切不及细讲,简单说,这个人是千手准提胡吹花的孙女儿,来我
这儿住过一宵,她为我母子冒险,我们……你火速回去,务要设法保全她,我跟青儿随后即
往接应。”
  张爷说:“你母子别动,动管保害事。庄里贼人有的是好手,我们去三十个人还怕无济
於事,可以计取不可力争,既然如此我这就走……”
  说走就走,扭回头腾一步人去无踪。
  口口  口口口口
  小萱姑娘年轻气盛,眼底无人,她当时跳进贼巢,鬼使神差,偏偏要让她摸上观海楼去
了。
  翻下危檐,人落第三层楼走马回廊,脚下踏虚,误投罗网,悬空里突出一道铁钳子夹住
她柳腰肢。
  紧切里发了慌,两只手运足气力急劈钳子,她用了猛劲儿。那知道好家伙反而箍得更凶,
姑娘几乎被箍得闭过了气。
  同时上下再出来两道同样的鬼东西,缠上她两只臂膊连两条腿。
  姑娘算完啦,叹口气闭上双眸,耳听一连串铃声响过,下面上来三个贼,他们打着灯笼
见,扬着手中单刀、铁尺,哼喝着赶到,灯影里三般兵器一齐上。
  蓦地一声娇叱:“不忙……”
  声音恍惚顶熟,姑娘不由睁开眼,几步路闪一缕红光横截群贼,群贼唱诺后退。
  来人是个娘们,她熟视姑娘,姑娘定睛看地,她竟是红娘子胡绮春。
  寃家路窄,姑娘认了命。
  红娘子回眸向群贼媚笑:“一个小伙子嘛,算不了什么,你们跟我来。”
  她居然把三个小喽罗带走。
  姑娘满肚子纳闷,红娘子在那边楼厢房门口对贼讲的话,张爷云阶伏身檐头听见,姑娘
却也听到,就猜不出人家安的什么心。
  死不怕,怕受辱,姑娘想到极端,忍不住伤心落泪,她是侮之晚矣。
  小萱姑娘陷於绝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就难怪她心里不好受。
  凄毋中却还明白脚底下又来了人,一股猛烈的香味扑鼻沁脾,是红娘子去而复至。
  拧身腾空,左手搭住铁钳子机关高头垂轴,右手晃亮火摺子,详细察看这恶毒的消息机
巧构造,嘴里轻轻说:“我还懂得这鬼把戏,可是我必须有宝刀、宝剑……”
  接着又说:“小萱妹妹,你怎么搞的嘛?这里到处都是埋伏,你又没有你纪翠哥哥那般
见识,何苦来瞎冲盲撞……我这就去找家伙,你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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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0-28 21:0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红娘子灭熄了火摺子,眼前一片黑暗。
  小萱急忙说:“春姊姊,您真的有心救我,我背後插的是吴干宝剑斫铁如泥。”
  红娘子没做声,人飞速望下飘,飘到姑娘肩头上,弯腰腾出一手使猛劲掣剑。
  剑被夹得紧贴姑娘背肉里,姑娘觉得微痛。
  剑起铁钳子切断一边铿锵作响,姑娘两条臂膊立刻恢复了自由。
  红娘子不顾一切,顺着姑娘身子急向下溜,百忙里做事仍能镇定不乱,先切开夹住姑娘
两腿两片钳,再翻上去割掉姑娘腰间紧要处束缚,她们俩抱持着同时堕地。
  红娘子叹息说:“好宝剑,妹妹,你算两世为人。现在千万别动,这座楼的总弦,必在
最下层底楼,不把它破坏,让贼人拨动了消息,我们还是寸步难行。你放心,这玩意我跟妈
妈爹学过,长辛店高升栈还不是也设有这东西……”
  话声未绝,人顿时不见。她这一去耽搁的时间相当久,姑娘且喜肯听话,兀楞楞站着等
她来。
  这当儿她记起含在口中的押忽大珠丢了,但又不敢去地下找。
  蓦听得一声亘响恍惚地裂山崩,红娘子像一只蝙蝠飞翔赶到,急声儿说:“庄里所有大
小机关全毁,可只是必然惊醒了贼人们,我们走,还是准备杀?”
  姑娘不加思索,冲口说:“马贼掳劫良家妇女,私设监牢,我们不想搭救那些落难姊妹
嘛……”
  红娘子笑:“你这个好心肠的人,原来为她们淘气。”
  姑娘说:“姊姊,您为我担了多大风险呀,我们从此生死订交……”
  红娘子笑:“我恐怕够不上……宝剑给你啦,要杀就得赶快……”
  姑娘说:“不,您本领比我大,您要用我这枝剑。借我火摺子,我丢了一颗珠。”
  红娘子说:“一颗珠,不要吧,别闹孩子气。”
  姑娘说:“是一件宝贝,功能避邪,我们等下用得着……”
  她抢了人家八宝囊中火摺子,也还没打亮,恰望见壁角下珠在放光,检起珠送还火摺子。
  她要红娘子背上负的长剑,红娘子躲开去笑,“你假使以为技不如我,那就更应该使好
的兵器。”
  她扔下吴干剑,楼下喊声暴发,鼓角长鸣,红娘子叫“不要慌,跟我来……”
  她揭开一块翻板飘身下去,姑娘拾剑疾追,下面又是一层楼的走廊,红娘子再踩动翻板
向下跳。
  这一跳不太妙,底下灯球火把亮如白昼,剪水青蛟马天彪手托金背大朴刀,白莲教三老
道各仗一枝宝剑拦住去路。 
  马天彪、三老道,分东西南北各把一方,贼人们大概总是排好的棋局,小萱姑娘、红娘
子一跳下来便投入罗网。
  姑娘三不管,左手紧握押忽大珠,右手挺吴干剑竟奔马贼,她快得像一缕闪光,剑及马
贼忽隐不见。
  三老道穿的是三种颜色的道袍,正南方老道一身红,挥剑划地,喝一声“勅”,地乍裂
隆隆作响,烈火上腾,火鸦火鼠驾火临空争扑姑娘。
  姑娘飞剑迎劈,鸦鼠随剑化身,一变十,十变百,翱翔纷集,盘旋下迫。
  姑娘心慌,踊跃避火。
  马天彪隐而复现,袒左臂臂暴长丈余,火焰里舒掌掌大如箕,摸索捉人。
  姑娘吓极尖叫,剑下巨灵掌断腕,马天彪重告失踪。
  红娘子乘机突出,嚼破舌尖,含血四喷,烈火顿灭。
  好红娘子飞速拖姑娘冲向东北角夺围,外围贼众多至数百人,刀枪并举,喊杀连天。
  红娘子大叫:“妖术难防,不得恋战……”
  她当先撞入贼丛,贼中尽有好手,蜂屯蚁聚,旋溃旋合。
  三老道随後追至,却因为敌我混斗皂白难分,投鼠忌器急切无法施展妖术,三老道狂呼
解散群贼。
  贼涌如潮卒不及退。
  霍地张爷阶骤起暗隅,他带来了破邪宝贝。
  这宝贝说起来不值钱,扣不过两半黑狗身尸,张爷路上凑巧捕得这只狗,身入贼巢才把
它撕个两片,潜伏壁角侦候妖道。
  三妖道接踵临阵,张爷踏壁凌虚双抡狗尸奋力挥洒,三妖道立刻闹得狗血淋头。
  据说鸡狗鲜血专能破邪、黑狗的血尤有效,张爷懂得对症下药,那三妖道闹个狼狈而逃
走。
  然而那些绿林剧贼,海洋大盗,可是靠刀枪上真实本领争雄决胜,狗血唬不倒他们,他
们不服气敌人仅有三男女,假使不能擒获那是耻辱,所以三老道走了他们反而拚命进攻。
  红娘子虑的是妖道另有玄虚,说不得只好尽力冲杀,她本来出名儿心狠手辣,危急当前,
更是顾不到稍留余地,手中一枝奇门剑使得神号鬼哭,当之者海立山崩。
  张爷掣剑翼护她杀透两重院落,一路上刈贼如刈麻贼犹死斗不舍。
  却怪小萱姑娘并不十分卖劲,她就会用吴干剑乱削贼人兵器,倒是也亏她独力断後,挡
住了不少追贼。
  看看杀到首进大厅屋,风火高墙上下来了蓝氏玉蓓和小爷毓青,两技生力军从天而降,
两般兵器卷入重围。 
  贼摸不清来了多少接应,顷刻波开浪裂号
  小萱笑喊:“大妈,青兄弟。好呀,你们也来啦!”
  什么光景她还是这么天真,蓝氏大叫:“姑娘快走。”
  老人家翻身引姑娘飞上屋檐。
  张爷和毓青相继跳墙脱险。
  红娘子却是最後出来的一个人,就在她耸身上跃那一霎,连珠发出三枝毒标射杀三个狠
贼,那都是一等脚色,她红娘子算无意中断送了马天彪三条好臂膊。
  一行五位男女老少,鱼贯着向玉版乡疾走,走不了三四里路,後面喊声又起,贼众驰五
十骑来追。
  张爷云阶喝令大家散开避匿。
  小萱姑娘嗔怪贼人太过不知自爱,她诅咒着说:“刚才我是不忍嘛,他们偏要去找
死……”
  红娘子笑:“大敌当前,敌众我寡,你可别来客气……”
  姑娘说:“我打发他们回去……”
  红娘子说:“人家来拚命,不发狠痛杀一阵,他们决不肯放松,我们也必须夺下几匹马
才好赶路,你回头迎敌吧!”
  姑娘更不做声,猛翻身奔贼。贼近咫尺,红娘子存心训练小妹妹,紧迫在地背後尖叫杀,
杀,杀。
  火光里张爷望贼众中并无马天彪和三妖道,他老人家也就不再拦阻。
  毓青小爷眼看爹爹不讲话,手痒痒放胆溜,当然他是赶去接应小萱姑娘,手中一枝剑闪
万道青芒飞进贼丛。
  红娘子她不参加杀贼,站定外围尽管呐喊助威。
  贼殊死战,小萱愤怒杀心陡起,她使了大罗剑博叉龙三绝招,上下回翔,八方藏刃,嗟
咄之间贼死过半。
  毓青从旁夹击,他也不弱,几路奇门剑法左勾右勒前刺後劈着着到家。
  张爷旁观叹道:“太太,你瞧,英雄出少年,他们好像双雌雄猛虎。”
  蓝氏轻说:“是的,云阶,我们将有一对佳妇佳儿。”
  张爷惊叫:“太太,你在作梦。”
  蓝氏笑道:“梦有望实现,且喜你否极泰来,千手准提胡吹花傅家礼教,从不束缚儿女
之私,妮子对我已有暗示,她要我们哈密卜居,我们西去一来托庇避难,二来拜求老菩萨赐
婚。”
  张爷喜极不禁去握住浑家一只手,他们阔别多年,老搭挡这边尽管絮絮不休,那边未来
一对小夫妻协力同心快把贼人们赶尽杀绝。 
  红娘子前瞻後顾忽有所悟,一声长叹息,泪珠儿往肚里吞,她怔住了。
  小萱使铁翎箭追射最後三个逃贼下马,踌躇满志回头,遥觑春姊姊神情不对,慌不迭窜
过来抱住她问:“姊姊,您干么不舒服嘛?”
  红娘子闭上眼睛低说:“你们俩人品武艺堪是一对儿,好极啦!”
  小萱夹耳根透脖子一片绋红,悄悄说:“您胡说……”
  她放手站开,偏偏毓青笑嘻嘻两边手拖五匹马赶着叫:“姊姊哥哥,你要那一匹?”
  听了姊姊哥哥四个字不伦不类的调儿,红娘子不由破涕笑了。
  小萱说:“春姊姊爱红可给红马。”
  毓青真听话,赶紧理出红马缰绳递过。
  红娘子接过笑着说:“好兄弟,你姊姊哥哥答应嫁你么?”
  毓青摸不着头脑,却也会瞅定姊姊哥哥呆笑。
  小萱窘煞,抢了他右手三匹马向张爷蓝氏那边紧跑。
  红娘子大笑腾身上马,款扭柳腰肢向毓青招手儿,毓青牵马狂奔。
  小萱不让春姊姊来近,亮声儿叫:“张大爷、大妈,咱们快走啦,先到玉版乡收拾行李
梳洗更衣,赶天还没有大亮,兼程疾驰济南府……”
  她将两匹白马给了张爷、蓝氏。
  蓝氏叫:“为什么要上济南府?”
  红娘子马到,镫上欠身回说:“她总是非破马家庄不可,山东总督燕惕也是傅老夫人门
徒嘛,她是要去请官兵帮忙。” 
  蓝氏道:“济南府路太远,要不我们先上登州府报案。”
  说着,大家都上了马。
  一行五众男女赶到玉版乡天刚亮,乱了一阵拜见礼节,红娘子认为这地方不可逗留,必
须从速决定,报官、或逃亡。
  她说不管怎么讲,命案总不是儿戏,马家庄死伤约略百五六十人之谱,马天彪怎肯善罢
千休?
  我们并没抓到人家作恶证据,人家尽可以随便揑辞诬告我们,死的人就都是他们家海船
上夥记,蓬莱县知县根本是个颛顸昏官。先入为主,缇骑临门,我们拒捕呢?还是愿意吃官
司?
  报官别希望蓬莱县,至少得走登州府,靠着博小萱假货公子哥儿身份,也许可以吓倒四
品黄堂,但也不过暂保少安,底下仍是晚不了无终止料缠。
  要是想请知府大人不动声色,立即派兵扫荡鲨鱼窝擒拿剪水青蛟,他没有这个力量,也
没有这个胆子。
  逃亡比较简单得多,快马加鞭,四十天管保可到哈密,远走高飞,一了百了,难道还有
谁敢去找天下奇女子千手准提佛放野火……
  红娘子的语气无非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小萱姑娘偏偏抛不开贼巢里许多落难的姊妹们,她在换衣服,气愤愤地说:“不破马家
庄傅小萱誓不为人,春姊姊您要怕麻烦,咱们何不多备些秽物狗血,乾脆回头再干。”
  红娘子笑道:“咱们?咱们有几个人呀?我不是畏刀避箭的人,可是明知不敌,我不能
白往找死。夜来所以侥幸脱险,一亏了你有一枝宝剑,二多谢张大爷卒以黑狗临阵接应,然
而这都是因为出於敌人不意。你以为你的宝珠能够辟邪?其实所谓押忽大珠只会止渴,并没
有分毫其它作用。
  你的剑可的确值得夸奖,马天彪伸入火焰中捉人的巨灵掌,固属一种厉害的邪法,然而
掌还是他本人的掌,而且必是能避汤火刀枪,却不料你的剑竟是远代神物,他要不是断了掌
  身受重伤,我们就不能那末稀松杀透重围。
  白莲教三老道光曾作怪兴妖,论基本工夫却真平凡不足道,破了他们的魅术,他们就全
成了废物,当时他们冷不防狗血蓦尔从天下降,以致弄得狼狈不堪。
  现在我们再去,别妄想他们还会没有戒备,马天彪久经大敌,更不至不作严密安排,亡
羊补牢这是谁都懂得玩的把戏。
  此贼精通水陆两路真实能耐,不专恃鬼画符制胜,自不是狗血秽物所能尅服,他那一柄
金背扑刀,不知道葬送过多少英雄好汉,我非其敌,你恐怕也未必靠得住,人家左手虽毁右
手无恙,生死关头可不是仍能里创应战。
  假使他勾引官兵,广设埋伏,三妖道借物掩蔽隐身作祟,你不妨想想,我们再去又当如
何?”
  蓝氏老太太打好了两个大包袱,她老人家接着说:“姑娘,你春姊姊讲的是好话,我们
决不可再去自投罗网,我的意思上登州府衙门投案再说。”
  小萱道:“那末张大爷是不是也可以去呢?”
  云阶笑道:“我陪你们去,别牵扯我见知府就好。”
  小萱道:“上衙门我一个人包办啦!”
  红娘子叫:“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大家抢出打麦场,各自认镫上马。
  张爷云阶末一个走,他把那三椽茅屋放了一把火,直等到火光冲天,这才飞马追上大家。
  行脚道人跨性口赶路那很少见,身上稀烂道袍,坐下高头骏马,这越不成话。
  蓝氏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绸褂子,发光可鉴足小如锥,侧坐鞍桥风度雍容,她像个大户人
家老太太。
  毓青上下土蓝布行装,头戴毡笠,脚踏草鞋,肩负两个大包袱,马後梢上长长的被卷儿,
他活脱是乡下大孩子。
  小萱姑娘衣履翩翩,神情华贵,她分明公子少爷。
  红娘子云鬟雾鬓,遍体红裳,谁也弄不清她什么路道人物,最是惹人注目的却还是她腰
间拖着长剑。
  这般五个人走在一块儿,难怪道路侧目,疑鬼疑神。
  天色还早,行人稀,登州府几步路,马又走得飞快,眨眨眼进了城,张爷找破庙宇安身
去。
  蓝氏和毓青落了客店。
  红娘子陪小萱姑娘迳奔府衙门。
  巧不巧府前街忽然断绝了交通,衙门里涌出不少头顶红帽子的公差,手中皮鞭子乱打赶
热闹的士农工商。
  小萱姑娘马背上一看光了火,跳下马人闯入丛,喝一声:“你们干么随便打人?……”
  当然,女孩子的腔口绝不能强到那儿去,更不会声如虎吼辟易万夫,做公的有几个讲理
呢?他们根本不怕,立刻飞上来两皮鞭。
  姑娘那能接受这个抬举?伸手夺鞭,双脚并起,马上便有两个贵差摔个丈余远躺倒不肯
起来。
  场中顿时大乱,一片抓人声震耳欲聋。
  公人们火速把姑娘包围,可只是上前几个人,照样摔出躺下,情形显然严重。
  衙门箭道上出现了一大堆官儿,打前头的正是山东总督燕惕。
  燕大人身上穿箭袖黄马褂,头上大红绒顶儿小帽,随从的全是谱服朝珠三四品角色。
  大人们一露脸,小人们鸦雀无声。
  冷不防小萱姑娘冲过去打扦,敲敲头很不高兴的说:“燕大爷,您在这儿,公差疯狗似
的乱打人,我要告状。” 
  燕惕站住了,满脸惊疑的问:“你是谁?”
  姑娘道:“我小萱嘛!”
  燕大人跟一句:“小萱?”
  他不禁笑了,笑着骂:“你这孩子顶胡闹……”
  笑笑又对那些跟随官儿们说:“各位大人,他是神力傅侯的小兄弟。”
  大家一听急忙打躬。
  燕爷又说:“萧老先生那儿改天去拜望,各位请便。”
  就这样他牵起姑娘一只手段翻身回头走。
  姑娘招手儿喊:“春姊姊,您来啦……”
  红娘子岂是怯场的人,她落落大方地挽住两匹马跟进府衙门。
  知府大人慌了手脚,赶着亲自为她接去缰绳,她抢步追上小萱姑娘走个并排儿。
  燕惕看她,她也看他。燕爷大不了三十岁人,还是那么雄壮,那么威武,那么漂亮,他
轻轻问:“她?” 
  姑娘笑:“不忙嘛,进去再告诉您。您为什么跑来登州府?住在那儿?刚才出门怎么说
的竟然步行?”
  燕爷笑道:“去看一位老前辈。”
  姑娘道:“您是说访贤,所以……”
  燕爷笑道:“我向来不爱排架子,我也就住了府衙门。”
  讲着话踱上大堂,绕过堂後,走进府大人的签押房。
  知府曹墨奇五十来岁人,是个没有多大作恶但相当能干的贪官,当然他和马天彪免不了
也有一手往来。
  这一次总督突然微服简从降临,说是访贤,却又带有一枝人马屯在龙口,人数不多三百
众,伹全属火器营精锐,姓曹的再颟顸也晓得情形不对。
  总督驾到三日,行动非常诡秘,今天才嚷正式出门拜客,偏偏又出了岔。
  当时燕惕顿小萱走进签押房,墨奇说不得要跟着打转。
  燕爷对他并不客气,进了屋翻身向他摆手说:“贵府休息,请不必派人侍候。”
  墨奇只好打恭告退了。
  燕爷顺手给掩上门,一对虎眼瞧到窗见外,压低声笑问:“你这妮子干么乔扮跑来山东,
闯出了什么乱子?”
  小萱姑娘笑笑说:“我在京都保镖常是男打扮嘛!我们大明镖局被李家金松姊,马家骐
哥哥闹垮了,骐哥走上了仕途,官拜镇西将军,皇上给他三枝鹫翎箭,驰援乌勒围,射杀贼
酋莎罗奔,特旨代赵又秋叔绾了虎符,他抖起来啦……”
  燕爷笑道:“这个我知道,大明局现在大概是拆了夥,你来婶子上那儿去呢?”
  姑娘道:“来婶子迁居东城铁狮子胡同探花府,哈密方面来了二姨,她老人家把金松姊
给了新科状元何凤举。骐哥、松姊这数年来出尽了风头,您不许我出来闯闯世面么?”
  燕爷笑道:“我总觉得你很可怕,说,来登州府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姑娘道:“我是上了三神山的当,在玉版乡拜识了前襄助延平郡王郑成功,创业海上的
张名振老将军的後人蓝毓青母子,他们易姓避仇流寓蓬莱,毓青的父亲张大爷云阶离家十五
年不返,他是黄叶老道爷的及门高足。
  伯母蓝氏是蓝天鹅老前辈的女儿,讲起来前两代可不都有交情?张老将军是曾祖父玉翎
公的好朋友,蓝天鹅老武师却是外祖振纲公的旧雨知交。我们他俩家住了二宵,听说鲨鱼窝
剪水青蛟马天彪招亡纳叛阴谋……”
  听到这儿燕爷霍地起立,他的锐利眼光又向窗外扫了一匝,沉下脸问:“你进了马家
庄?”
  姑娘点头说:“我瞒住张伯母去的嘛,老人家再三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还要赶我尽速
离开蓬莱县,我怎么能服气呢?想不到果然失了风,一进去上了观海楼便让什么金刚手消息
夹住腰,两臂,两腿,我算完啦,真是亏了好绮春姊姊救了我。”
  伸个指头儿指一下坐在对面的红娘子。
  红娘子笑道:“我跟傅家子弟门人冤家仇人,却又不能见死不救,你觉得很好笑么!”
  燕爷不禁向之拱手。
  小萱姑娘详述夜来一场拚斗惊险情形,燕大人却也会脸上变了颜色。
  姑娘说:“我们五个人杀贼一百多,这庞大的命案官司怎么办啦?大爷。”
  燕爷微笑说:“问题可在是贼,是贼无妨,不是贼我就不能饶恕你。国法无亲,杀人者
死,这还有什么好问的?”
  姑娘叫:“哟,您神气嘛,告诉您,我是客气咦,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地方上潜伏大
盗,阴图叛逆,您竟然充耳不闻,不找您,我找端王弘晖去,看看您这八面威风的总督吃得
消吃不清。”
  燕爷大笑道:“今天你是运气好,凑巧碰着我在这儿,否则,管保有你的好看……”
  压低声接一句:“你晓得曹知府是什么东西?”
  姑娘叫:“管他什么东西,讲理他就得派兵洗剿马家庄,不讲理我乾脆赏他一剑。”
  燕爷笑道:“你这妮子简直会造反。听我讲,我来登州府便因为马天彪,他的确很不安
份,甚至府县跟他一鼻子通风,这还得了?我带一枝兵屯在龙口待命,兵员神速,迟则生变,
马上我准备行动。你们外面去住店,等我回来同上济南府。”
  讲完话人跟着又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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