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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高庸《铁莲花》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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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7 23: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铁莲花》高庸


一、绝计劫囚车 巧装陷虎阱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双槐驿几乎要被火毒的太阳烤焦了,热风卷起满天黄尘,每一粒泥沙都是滚烫的。
  除了驿站石屋前那两棵高大的槐树,四周一片枯黄,见不到半点绿意。
  金三太爷就坐在槐树树荫下。
  在他身后,并排站着四个剽悍的年轻人,同式的白色麻纱短衫,白丝绸长裤,白布护腿,白皮箭靴,甚至头上的斗笠和肩后的剑穗,都是一色雪白。
  尽管风沙扑面,骄阳似火,四个白衣人的身子,仍然挺得橡标枪一样直,八只眼睛,眨也不眨瞪着由西方延伸过来的黄泥古道。
  金三太爷也凝视着古道尽头,眉端深锁,目光中明显流露出几分焦急。
  古道上只有阵阵飞卷的尘土,此外,什么也看不见。
  金三太爷分明在等待什么,而且已经等了不少时间了。
  什么事能劳动金三太爷甘冒酷暑来到双槐驿?
  什么人能使金三太爷亲自坐在这荒凉小驿站上等候?
  哦!来了。
  一阵黄尘卷过,古道上飞一般驰来三骑健马。
  马色枣黄,马上人也混身黄衣,难怪卷在黄尘中不易看出来,等到看见,人和马都已经到了近前。
  三骑同时勒缰,健马昂嘶,人影落地,为首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后面是两名挎刀壮汉。
  三人脸上全是汗渍和尘土,分明刚经过一番风尘仆仆,兼程赶到这儿来。
  金三太爷没等他们喘过气,下巴微抬,问道:“如何?”
  矮胖子拱手答道:“刚得到传报,车子由金钩杨玉田亲自押送,虎牢三剑同行,清晨已过赤金峡,两个时辰以内可到双槐驿。”
  金三太爷点一点头,又问道:“沿途情形呢?”
  矮胖子道:“已经遵照老爷子的指示,沿途驿站酒店共计七家,都已给价收买,封闭水井,拆去炉灶,食物全部毁弃,水缸里也泡了死老鼠……六十里内,他们绝对找不到一样可吃的东西,一滴可喝的水……”
  金三太爷半闭着眼睛,一面倾听,一面微微颔首。
  “……附近三百三十四户居民,也都在三天以前全部搬迁一空,每户发给一百两银子,田产牲畜另外折价,如今已是鸡犬绝迹,不见人烟。”
  “唔!很好!”
  金三太爷抬头望望天际那火球般的烈日,嘴角不禁绽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喃喃自语道:“金钩老杨是条好汉,虎牢三剑也算得是一流高手,可是,在饥渴交迫之下,再顶着这火辣辣的日头,纵是铁打金刚也要被溶化了。”
  矮胖子陪着笑脸道:“老爷子神机妙算,任凭那杨玉田再谨慎,今天也非栽个大跟斗不可。”
  金三太爷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说道:“这儿你也好好安排一下,金钩杨玉田为人精明,当心别露出了破绽,事成以后,立刻带人来见我。”
  “是!”矮胖子答应得颇有自信!“老爷子请放心,那杨玉田就是生了翅膀,也飞不出老爷子的手掌心。”
  金三太爷走了两步,忽又停住道:“我让古家兄弟留在附近,必要时可助你一臂之力,但务必要记住,除非万不得已,咱们自己的人最好不要露面。”
  “是!是!”
  矮胖子连声应诺,目送金三太爷上了马,在古家四兄弟簇拥下,离开了双槐驿石屋,转身对两名挎刀壮汉摆摆手说道:“把毕老三叫出来。”
  ×××
  毕老三是个又瘦又黑的穷叫化,浑身没有四两肉,满头乱发,一身破衣,搭拉着眼皮,一副三天没吃饭的样子。
  可是,他一见了矮胖子,就像小鬼遇见城隍爷似的,精神突然一振,急忙趋前两步,恭恭敬敬作了个长揖,道:“小的毕虎,见过吴大总管。”
  矮胖子吴总管只从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还礼,冷着脸道:“我交待你的事,你都记住了?”
  毕老三忙道:“记住了,小的把总管的吩咐背了一百多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全记在脑瓜子里了。”
  吴总管道:“这是咱们老爷子可怜你无亲无故,流落街头,也是我极力保荐,才赏给你这个发财的机会。”
  “是!是!是!”毕老三的鼻子差点碰到地面:“小的一定全心全力去办事,不让老爷子和吴总管失望。”
  “你要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老爷子托了我,我再交给你,你若把事情办砸了,那可就……”
  “总管请放心,小的知道轻重,绝对不会弄砸。”
  “那就好!”
  吴总管一挥手,和两名壮汉上了马,叮嘱道:“车子不久就到,你先把附近马蹄痕印清扫干净,店里也赶快准备一下,小心侍候。”
  三人勒转马缰,正要离去,毕老三忽然伸出手,涎着脸轻问道:“吴总管,请问……小的那一百两赏银,应该到什么地方去领……”
  吴总管回过头,不耐烦地道:“等着向金钩杨玉田去拿吧,他若只给你九十九两,你也别把酒搬出来……”
  马蹄扬起飞尘,转瞬间已消失在东去的路头。
  双槐驿又恢复了原来的荒凉和死寂,尘土蔽空的古道,火毒的太阳,高耸的树,孤独的石屋……
  ×××
  骄阳,古道,黄尘。
  辚辚车声从古道尽头传过来,不久,出现了一队人马——那是二十几条皂衣汉子,簇拥着一辆囚车。
  车前一骑当先开路,马上坐着兰州府的总捕头,金钩杨玉田,方脸,浓眉,阔肩,粗腰,两柄金光闪闪的护手钩,斜挂在马鞍旁。
  车后三骑马上,是三个浑身劲装的中年人,黑色疾服,配着黑色剑穗,连马匹也是漆黑色。
  这一抹黑色,透着深深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但这时,无论人和马,都蒙上一层黄土,烈日当头,挥汗如雨,人跟马匹同样显得精疲力竭,困顿不堪。
  最辛苦莫过于那推车的车夫,全身衣服早被汗水浸透,干枯的嘴唇已呈灰白色,脚步蹒跚,踉跄欲倒,若非旁边有人帮扶着,只怕囚车早就翻进路沟里了。
  最舒适的,却是囚车中那位犯人。
  他盘膝坐在车笼里,头部露出槛外,既不必自己走路,更无须负荷推车,竟然勾着脖子,呼呼地熟睡了。
  人在囚槛,镣铐加身,真亏他一点也不在意,居然睡得那么沉,阵阵鼾声,仍然那么起落有序。
  旁边一名捕快低声咒骂道:“娘的,他倒挺会享福,咱们被烤得头上冒火,身上出油,他倒睡起大头觉来。”
  另一个摇摇头道:“他当然笃定睡觉啦,砍头也不过碗大的疤,反正是活不成了,不睡白不睡。”
  “哼!六扇门差事真不是人干的,下辈子我宁可变狗,也不干这种连犯人都不如的捕快了。”
  “少说两句吧!连杨老总不也是跟咱们一样,整整这一路下来几十里地,何曾捞到一口水喝!”
  “呃!说来真他娘的怪事,上次经过这条路,一切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得荒无人烟了?”
  “我猜,八成这一带发生了什么灾害。”
  “那准是闹瘟疫,否则,不可能居民逃得一个不剩。”
  听见这话的,都不禁由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谁也没接口,因为没有人能否认眼前的事实,却又都不愿意承认这是事实。
  过了好一会,有人轻吁道:“你们瞧,那不是双槐驿到了么?”
  立刻又有人道:“到了又如何?还不是跟前面一样,灶倒墙塌,水缸里泡着死老鼠。”
  双槐驿在人们心里刚燃的一线希望,又被这一盘冷水浇熄。
  不久,车马到了石屋前。
  金钩杨玉田举目四望,道:“囚车先推到树荫下歇着,小心戒备,不准擅离。”
  捕快们早就盼望着这句话,连忙推着囚车奔进了树荫底下。
  有树叶遮隔阳光,人人都感觉到眼前一暗,凉意附身,二十几条汉子围在囚车四周,喘气的喘气,抹汗的抹汗,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金钩杨玉田下了马,大声道:“过来个人,到屋子去瞧瞧里面还有人没有?”
  捕快们彼此互望,谁也不肯动。
  大家肚里都怀着一个想法:一路下来,几十里内人烟绝灭,看情形这儿也不会例外,与其花工夫去搜查一座空屋,不如在树荫下多凉快一会儿。
  杨玉田何尝不了解众人的心思,于是举着手指着道:“陈六,康八,你两个进屋去找找看,没有人,或许还有什么吃的喝的东西。”
  被指名出列的陈六和康八虽然满肚子不情愿,也只得懒洋洋离开了树下阴凉地,手按刀柄,向石屋走,口里却在嘀咕着:“找有屁用,有吃的喝的,还能轮到咱们?早给饿鬼吃光了……”
  就在这时候,石屋门口突然摇摇晃晃出现一条人影。
  陈六和康八猛抬头,真的以为白日见鬼,一声惊呼,掉头就跑……
  杨玉田也吃了一惊,急忙摘下护手双钩,横身挡住囚车,喝道:“什么人?”
  人影缓缓从屋门走出来:“我姓毕,是这儿酒店的掌柜。”
  大伙儿全怔住了,想不到双槐驿居然还有活人!
  有人就可能有食物,大伙儿心里又兴起希望。
  杨玉田道:“屋里还有没有别人?”
  毕老三摇摇头:“只有我一个。”
  “其他的人呢?”
  “听说里泉驿闹瘟疫,附近数十里的人全逃光了,只剩我守着这间店,舍不得走。”
  果然是闹瘟疫,大伙儿的心都往下沉……
  杨玉田突然一探左手钩,寒光闪处,已钩住了毕老三的颈脖子。
  毕老三吓得一哆嗦,急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玉田用钩端轻轻抬起毕老三的下颚,在阳光下仔细看了一遍,道:“毕掌柜,你不像有病的样子?”
  毕老三道:“我本来没病,若有病岂不早就死了。”
  “可是,你说这儿闹瘟疫?”
  “我说的是里泉驿,或许瘟疫还没有到双槐驿来。”
  “唔——没病就好。”
  杨玉田点点头,收了双钩,道:“你这店里,可还有吃的东西?卖些给咱们。”
  毕老三耸耸肩,道:“能吃的早已吃光,最后还剩下几十个鸡蛋。”
  杨玉田道:“鸡蛋也很好,快替咱们煮熟送来。”
  毕老三摇头道:“那是我留着活命的,不能卖。”
  “毕掌柜,咱们是兰州府的官差,押解要犯路过此地,已经整整一天没进过饮食……”
  “对不起,那些鸡蛋就是我的命,天王老子来也不能卖。”
  “咱们愿意多给你银子。”
  “再多银子也不行,你们只为了填肚子,我却要靠它活下去。”
  杨玉田想了想,道:“那么店里有酒没有?分售一些给咱们解解渴。”
  毕老三道:“酒倒有一大坛子——”
  众人一听说有酒,不由齐声欢呼起来。
  陈六和康八更是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向石屋奔去。
  “喂!等一等。”
  毕老三忽然张开双臂,挡住了屋门,道:“酒是可以卖给你们,但得先讲好价钱。”
  杨玉田笑道:“你要多少钱?你说吧!”
  毕老三伸出一个手指头,缓缓说道:“这个数。”
  杨玉田道:“一两银子?”
  毕老三冷笑道:“那只好看看酒坛子。”
  杨玉田道:“这么说,竟是十两银子一坛酒?未免太贵了些……好吧,看在瘟疫成灾,进货不易,咱们买下了。”
  毕老三漠然说道:“十两银子,只能闻闻酒香。”
  杨玉田道:“你究竟想要多少?”
  毕老三道:“十个十两。”
  “什么?一百两?”
  杨玉田张大眼睛,失声道:“你……一坛酒你居然敢卖一百两银子?”
  毕老三道:“不错!”
  捕快们都勃然大怒,纷纷叱骂……
  “这小子一定是疯了,瘟疫烧得他打胡乱话!”
  “我看这小子是穷疯,哄抬物价,扰乱金融,眼睛里还有王法吗?”
  “大爷们走到哪里都是白吃白喝,给钱已是破例赏脸,这小子竟敢敲大爷们的竹杠!”
  “给他脸不要脸,干脆一链子锁了他,咱们自己去搬酒……”
  杨玉田摆摆手道:“不许起哄,这儿是疫区,一物胜金,也是情理中事,嫌贵咱们可以不买,却不能怪他漫天喊价。”
  捕快们不敢再争辩,却一个个怒目瞪着毕老三,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杨玉田含笑拱手道:“毕掌柜,我跟你打个商量如何?”
  毕老三道:“没有什么好商量,一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也不卖。”
  杨玉田道:“咱们愿意出一百两银子,只希望你能将鸡蛋也分售一半,让咱们填填肚子好赶路,这总行吧?”
  毕老三看看那些捕快的脸色,终于没敢再坚持,伸手道:“那得先付银子,要现银,不收银票。”
  杨玉田从马鞍旁取下银包,算了算,还不够一百两,又将虎牢三剑身上的碎银借来,才勉强凑足百两之数,交给了毕老三。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片刻,酒搬出来了。
  捕快们都舔着干裂的嘴唇,兴冲冲的围过来。
  杨玉田却拦住众人,亲自拍开封泥,凑近坛口闻了闻,然后倒出了一碗酒,递给了毕老三。
  毕老三说道:“你是怕酒里有毒,要我先喝?”
  杨玉田道:“对不起,咱们官差在身,不能不谨慎。”
  毕老三毫不犹豫,接酒一饮而尽,又自己倒了一碗,仰脖子再喝光……
  他还想倒第三碗酒,却被康八将酒碗夺了过去,骂道:“一百两银子一坛酒,得折合多少银子一碗?你倒越喝越上瘾了?”
  众人见毕老三试饮后并无异状,不禁又跃跃欲动。
  杨玉田低喝道:“别忙,药性有急缓之分,且再忍耐一会儿。”
  大伙儿只好强忍着渴意,眼巴巴望着酒坛子直咽唾沫。
  足足过了一顿饭之久,毕老三仍然行若无事,丝毫没有中毒的现象。
  阵阵酒香扑鼻,挠得众人心痒难抓。
  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道:“根本没有什么毒嘛,何苦庸人自扰……”
  又有人道:“我宁可被毒死,也不愿这样被渴死……”
  “唉!可惜便宜了那黑良心掌柜,早知要尝试酒中有没有毒?我才头一个就愿意干……”
  这些闲话,杨玉田全当没听见,只全神贯注着毕老三,仔细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前后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毕老三仍旧神色如常,毫无异样症状。
  杨玉田这才释然摆了摆手,道:“每人限喝一碗,剩下的留着,等一会还得送鸡蛋下肚子……”
  话还没说完,捕快们已经一拥而上。
  这坛酒,对一个渴得快要发昏的人来说,真无异玉液琼浆,活命仙露。
  喝完一碗,人人都觉得意犹未尽,但杨玉田一向待人平等而严厉,他自己和虎牢三剑也同样每人只分饮一碗,涓滴不多,大伙儿无话可说,只有忍着。
  毕老三问道:“现在,我可以去煮鸡蛋了吧?”
  杨玉田笑笑道:“当然,我派两位兄弟去帮你生火煮蛋。”
  向陈六和康八呶了呶嘴。两人会意,这是杨玉田不放心毕老三,防他在煮蛋时弄什么手脚,特派两人名为帮忙,实为监视。
  毕老三好像一点儿也没发现,欣然领着两人向石屋走去。
  才走了五六步,毕老三突然连晃了两晃,整个人就像一截木头似的,直挺挺倒在地上。
  陈六和康八急忙趋前查看,两人俯下身子,也栽倒在地上,没有再站起来。
  紧接着,“扑通”之声不绝,二十余名捕快连虎牢三剑在内,突然纷纷倒在地上。
  酒里有毒!
  谁也没想到酒里果然有毒,甚至连毕老三也没想到,等发觉时,已经太迟了。
  转瞬,双槐驿变成了活地狱……
  杨玉田大惊,慌忙撤出护手双钩,但游目四顾,周围已没有一个活口。
  突然,他也感到胸腹间一阵剧痛,手一松,双钩坠地,人也倒了下去,恰好倒在那只酒坛边……
  石屋依旧,风沙依旧。
  树荫下正散发着浓烈的酒香,双槐驿又恢复了死寂。
  遍地死尸,只有一个人还活着,就是槛车中那名瞌睡的囚犯。
  其实,他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冷眼目睹这些经过变化,忽然露齿一笑,喃喃道:“世界上有两种东西千万买不得,一种是太便宜的,一种就是太贵的。”
  说完,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
  蹄声由远而近,吴总管,古家兄弟,带着七八名挎刀壮汉,重又出现在石屋前。
  一名壮汉摇头感叹道:“都说金钩杨玉田为人精明,想不到也会中计。”
  另一人笑道:“他再精明,也想不到下毒的人会跟自己同归于尽。”
  吴总管得意地道:“毕老三何尝愿意同归于尽,他只是财迷心窍,不知道我预先给他的那粒‘解药’,仅能使毒性延缓发作,并不能救他的命。”
  笑语中大家纷纷下马,逐一检视尸体,查看有无漏网之鱼。
  有人便想从毕老三的身上取走那一百两银子。
  吴总管立刻喝止,道:“不许拿,那是他应得的一份赏银,咱们不能因为人已死了就昧良心。”
  古家兄弟没有下马,领着两名挎刀壮汉径自来到囚车旁。
  那囚犯好像被蹄声和人语声惊扰了好梦,半睁眼皮,用不耐烦的目光冷冷扫了古家兄弟一眼,又瞌睡如故。
  古家兄弟挥挥手,两名壮汉合力推着囚车,由古家兄弟四骑护送,离开了双槐驿。
  他们专为劫夺囚车而来,却显然跟车中囚犯并不认识,彼此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其余挎刀壮汉们,分头清理现场,掩埋尸体……
  临到要埋葬毕老三的尸体时,吴总管忽然道:“且等一等!”
  只见他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折叠整齐,轻轻塞在毕老三的手心内,却顺手将那一百两现银揣进自己的怀中,然后洋洋自得道:“听说鬼魂都是随风飘移的,人已死了,何不让他在幽冥路上轻便些。”
  名震西北的麒麟庄总管,当然绝不会看上区区的百把两银子,他这样做,完全是替死者着想。
  他只是疏忽了一点——那家出票的银号,未必在阴间地府设有分店,毕老三要想持票兑现,只怕有点麻烦。
  ×××
  麒麟山并不太高,但怪石嶙峋,山势奇特,远远望去,真像一只蹲伏着的麒麟。
  麒麟有角,金三太爷的庄院,正如麒麟头上那只角,耸立在山顶;庄以山名,武林中无人不识金三太爷,也无人不知麒麟山庄。
  金三太爷是武林中赫赫名人,麒麟山庄更被江湖道上视为禁地,自问身份差些的朋友,连麒麟山脚也不敢靠近,凡是有幸踏进过庄门的,莫不引为平生最大荣耀。
  今天,麒麟山庄更与平时不同。
  由庄门通山脚的马道两旁,一对对挎刀庄丁严密布哨,周围十里内不准闲人驻足,甚至本庄的妇孺也要全部躲在屋内,门窗紧闭,严禁偷窥。
  正厅上,摆着一席丰富的酒菜,但大厅所有窗户,都垂着极厚的窗帘,厅内都亮着灯。
  那盏灯悬挂在大厅中央,上覆铜罩,灯光恰好照亮酒席桌面,其余地方仍然一片黝黑,为了使大厅不致因窗帘深垂而燠热,酒席旁放着四只大木桶,桶中盛着冬季窖藏的冰块,阵阵凉意,充溢全室。
  桌面上放置两副杯筷,这表示只有一位客人。
  金三太爷早已坐在桌边等候,客人竟迟迟未到。
  能使麒麟山庄如此隆重相迎,那位客人当然绝非等闲之辈。
  普天之下,能使金三太爷亲自肃坐恭候的客人,绝对数不出五位。
  他是谁?
  庄丁们都忍不住好奇,个个引颈企盼,渴望着早些见见这位贵宾。
  日影偏西,客犹未至。
  庄丁们都等得不耐烦了,金三太爷却仍然很有耐心的坐在大厅内,不时从衣袖中取出一份纸页来低头审视。
  那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绘画着山川地形,并且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标志出重要的地名称谓。
  但那些字,形状却非常奇怪,有的像符箓,有的像蚯蚓,很难辨识。
  图是完整的,纸却是四份拼凑而成——显然,这是一份十分珍贵而秘密的地图。
  金三太爷全神凝注这张图,脸上竟流露出悲愤之色,眼中泪光闪烁,双手也不停的颤抖,就好像对这张地图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当他看过全图,却又谨慎的折好,小心翼翼放回袖内,然后仰面长吁一口气,绽现出欣慰和得意的微笑,又好像对这张地图有无限亲切和珍惜。
  这种奇特的神情变化,仿佛他收藏的井非一副纸绘的地图,而是一件有生命,有感觉的活物。
  突然,他浓眉一扬,站起身来……
  ×××
  马蹄和车轮声,由山脚蜿蜒而上,直驶大厅。
  庄丁们都愣住了——迎候将近两个时辰的贵宾,难道就是这辆囚车?
  除了车中那位囚犯,再无一个外人,不是他还有谁?
  那囚犯乱发披面,难辨五官,一颗头斜垂在车外,随着车身颠簸左右晃荡,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热昏了?
  车到厅前,金三太爷适时出现在大厅门口,一见这情景,登时拉下脸来,喝道:“你们这四个该死的东西,叫你们去迎接铁大侠,谁让你们就这样连车推来?”
  古家四兄弟急忙滚鞍落马,垂首答道:“铁大侠一直熟睡未醒,咱们不敢惊动……”
  “胡说!”
  金三太爷一面叱斥,一面已快步跨下石阶,手起掌落,劈开了囚车,扯断了镣铐,大声道:“还不快些搀扶铁大侠进厅去。”
  古家四兄弟应声奔上前来,那姓铁的囚犯却自己从破车中站起,摇摇手道:“不敢劳驾,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动。”
  金三太爷抱拳当胸,道:“铁老弟,请恕愚兄失礼,未能亲迎……”
  姓铁的囚犯露齿笑道:“彼此,彼此,我也很失礼,没想到会来贵庄作客,连件衣服也来不及换。”
  说着,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径自向大厅走去。
  金三太爷回头对古家兄弟呶呶嘴,低声道:“小心戒备,任何人不准入厅……”
  等他跟进去,姓铁的已经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客位上,指着席间杯筷问道:“就只你我两个,没别的陪客了么?”
  金三太爷笑道:“铁老弟是高人,何用俗夫作陪。”
  姓铁的道:“高倒未必,口渴肚子饿却是真的,你既然存心作东,我就不客气了。”
  金三太爷道:“铁老弟尽管请便。”
  正想亲手执壶,姓铁的已抢过酒壶,大口往喉咙里灌,抓起肉块鸡腿,大把向嘴里塞,真个是狼吞虎咽,旁若无人。
  金三太爷没有动箸,只含笑看着他吃喝,一只手却拢在袖中,轻轻抚摸着那幅羊皮纸地图。
  灯光照在姓铁的脸上,使他的面部轮廓看来已较清晰……
  那漆黑的浓眉,炯炯的眼神,挺直的鼻梁,以及额上那条浅浅的疤痕……一点也没有变,可不还是名闻大江南北的铁羽。
  这些都不算重要,重要的是那份不羁,那份傲慢,还有那份常人难及的机智和沉着,除了“神手”铁羽,绝没有第二人。
  神手!不错。
  就是那双曾在一夜之间,连败正邪各派数十名高人的手,使江湖为之轰动,武林为之震撼。
  这双手,算是世界上最敏捷,最坚定的手,也是武林中人人钦羡,人人畏惧的手。
  现在,这双手就在金三太爷眼前,腕上还留着扯断的铐链,手中握着的已不是刀柄,而是牙箸和酒杯。
  ×××
  金三太爷怜惜地注视着这双手,直等到他放下牙箸,离开了酒杯,才轻轻叹息道:“铁老弟,这一次真是太委屈你了。”
  “委屈?哈哈!”
  铁羽用袖子抹抹嘴唇,笑道:“我本就要进关来,杨玉田怕我路上太热,特别用车子来接我,又不收车钱,有什么委屈?”
  金三太爷点点头道:“当然,杨玉田跟你老弟比,那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只不过,愚兄听到风声,也算替你担了好几天心。”
  铁羽扬眉道:“你担心什么?怕杨玉田会生吃了我?”
  金三太爷道:“老弟,话可不是这么说,你的仇家不少,难保没有人想落井下石,中途加害,而且,杨玉田为了防范出事,也很可能下毒手,毁了你的武功。”
  铁羽哈哈大笑道:“他们或许有那种打算,可惜没有那份胆量。”
  金三太爷道:“现在总算安全了,老弟,你大约还不知道,为你的事,愚兄这次担了多大风险,毁了多少条人命?”
  “那是你的事。”
  铁羽耸耸肩,又拿起酒壶:“你大可不必费心,我并没有求你,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这话够傲够绝情,金三太爷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铁老弟,你可千万别误会,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况愚兄一向对你很器重……”
  铁羽举手拦住他的话,冷冷道:“器重是一回事,交情又是一回事,咱们之间似乎没有这份交情。”
  金三太爷真是好性子,笑笑又道:“从前咱们是很少交往,难道今后你也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铁羽道:“我愿意跟天下人做朋友,却不愿欠朋友的人情债。”
  金三太爷道:“愚兄并没有说你亏欠了什么,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铁羽微笑道:“可是,你金庄主的为人,绝不会平白无故帮助朋友,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折节下交,你这样做,当然不会毫无目的,对吗?”
  金三太爷默然不答。
  不答复也就是等于默认,所以铁羽又笑着接道:“我这个人平生从未受人恩惠,更不知道什么叫报恩,金庄主,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将我加上镣铐,押解到兰州府去,如果想借此恩跟我谈什么条件只怕你会大失所望。”
  金三太爷也笑了起来,道:“人人都说神手铁羽是一毛不拔铁公鸡,果然名不虚传。”
  铁羽居然并不否认:“这么说,我是猜对了?”
  金三太爷道:“猜对了一半。”
  “哦?”
  “我救你,的确是有目的,但并不能称为条件,因为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咱们只是彼此合作去做一件事,做成了,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好了!”铁羽截口道:“不必再说下下去了,我拒绝合作。”
  “难道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金三太爷仍不气馁道。
  “任何事都拒绝。俗语说:生意好做合伙难。我不想听命于人,受人指挥。”
  “如果由你全权行事,根本不必听命于人,受人指挥呢?”
  “那就不叫合作了。事情不成,你白费一番心血,事成了,我不一定愿意分润给你。你当然绝不会干这种为人作嫁的傻事。”铁羽冷冷地说。
  “我干!”金三太爷的答复竟出人意外坚定:“只要你答应去做,我愿意无条件供给你各种协助,事成之后,一切利益全归你独得,我绝不分润丝毫。”
  “那你为的是什么?”
  “为出一口气。”
  “一口气?”
  “是的,一口怨气。”
  金三太爷真的长吁了一口气,脸上又布满悲愤之色,缓缓道:“为了出这口怨气,我已经耗尽了毕生心血,如果事情不能办成,我非但死不瞑目,死后更无颜去见金家的列祖列宗。而这件事,除了你铁老弟,再没有别人能办得成,这就是我不惜代价救你的原因。”
  现在轮到铁羽默然了。
  从金三太爷的神情和语气,他忽然感觉到这件事内情太不单纯,也必然十分棘手,同时,又激起了无限好奇。
  越是棘手的事,也越能引人入胜。铁羽默默注视着金三太爷,内心已被难以抑制的好奇所充斥。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故作平静的笑了笑,说道:“你是有很厉害的仇家,要我去替你报仇?”
  “不!麒麟山庄在武林中还薄有名声,对付区区仇家,我还用不着求人。”
  “那么是为了跟谁争强斗胜,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金某一向自足,与人无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岂会为意气如此煞费苦心?”
  “哦!我明白了。”铁羽用调侃的口气道:“想必是你看上了哪家的漂亮闺女,不能到手,要我替你拿个主意?”
  金三太爷苦笑道:“愚兄年逾知命,还能被女色所惑?老弟这是存心取笑了。”
  铁羽耸耸肩头,道:“武林中人,整天争的不过是名、利、仇、色四个字,既然你不为争名,不为寻仇,也不是为了女色,那一定是为财啦?”
  金三太爷凝重地点点头,道:“不错,是为财,而且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有多大?”
  “足够你招兵买马,组成十万雄师,建立一个国家。”
  “啊!那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呀。”铁羽伸了伸舌头,忽然压低声音,暖昧地说道:“是谁的钱?”
  金三太爷肃容道:“那本来是属于我金家祖先的财富,后来被强夺了去,事隔多年,那当年夺财的人早已死了,如今变成无主宝藏,人人可据为己有。”
  铁羽笑道:“听起来的确令人心动,你能再说得明白些吗?”
  金三太爷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如果进一步了解详情,除非你先答应合作的事。”
  铁羽仰头干了一杯酒,用袖子抹抹嘴唇道:“金三爷,你可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兜了个大圈子,仍然还是这句老话。”
  “因为这笔财富实在太大,更何况事关金家祖先荣辱,我不能愧对祖先。”
  “如果我答应了你,事成后,这笔巨额财富归我所有,你难道就不愧对金家祖先?”
  金三太爷摇摇头道:“我已经说过,取这笔财富只是为了替祖先出一口怨气,至于得回财物之后,我愿意送给谁,那是我的权利,跟金家祖先无关。”
  铁羽不敢相信,这是真心话,却又无辞反驳。
  一个人煞费苦心取回祖先遗物,然后又将祖先遗物拱手送人,天下哪有这种怪事!
  但是,树为一张皮,人为一口气,或许金三太爷自感无力取回祖先遗物,又不甘遗物久落外人手中,与其抱憾终生徒呼负负,不如佯许重酬,先设法取得财物再作安排,倒也并非绝无可能。
  铁羽更想不通,那笔财富究竟落在什么人手里?凭金三太爷的势力,竟然无法取回,非求助于外人不可……
  唉!管他呢,那是姓金的事,跟姓铁的何干?
  铁羽耸耸肩站起身子,道:“金三爷,抱歉得很,我这人是天生穷命,无福享受横财,承蒙款待,改日再还席,这件事恕我没法帮忙,告辞了!”
  他可是说走就走,毫无留恋之意,话落,人已到了大厅门口。
  金三太爷突然沉声道:“请留步!”
  铁羽回过头来,笑道:“怎么?三爷还有什么指教?”
  金三太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铁老弟,我再说一遍,这可是一笔敌国的财富,难道老弟毫不考虑?”
  铁羽笑道:“我也再说一遍,横财不发命穷人,我没有那份福气,也没有那份兴趣。”
  说着,他又想走。
  金三太爷道:“就算你帮我一次忙,也不行?”
  铁羽摇摇头,道:“帮忙是情份,不帮忙是本份,咱们之间,好像还没有那种交情。”
  金三太爷冷然一笑,道:“好吧,咱们不谈交情,只论利害,你帮我一次忙,我也同样帮你一次忙……”
  以指沾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接道:“如果我用这个人的行踪跟你交换,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
  那个字,只有五划,是个黑色的白字。
  铁羽眼里立刻射出精光,脸色和嘴唇同时泛“白”,人影疾闪,五指已牢牢扣住了金三太爷的肩头。
  “神手”的雅号确非倖致,不但出手快,身法也快得惊人。
  金三太爷既没有闪躲,更没有惊骇,好像胸有成竹,早料到对方会有这种举动。
  铁羽一直是傲慢的,对金三太爷的利诱和恳求,始终未曾在意,现在却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那个字,就像一柄铁锤,重重击在他的心头,粉碎了他的傲慢,震撼了他的身心……
  铁羽的五根手指,几乎要陷进了金三太爷的肩肉之中,声音却软弱得好像病重的呻吟,嗄声道:“她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金三太爷摇头道:“抱歉得很,这是机密,我不能轻易说出来。”
  “三爷,算我求你帮忙……”
  “不!帮忙是情份,不帮忙是本份。咱们之间没有那种交情。”
  铁羽五指一紧,咬牙切齿道:“说!不然我就捏碎你的骨头!”
  “杀了我也可以,如果你不想知道答案,尽管下手。”
  “你……你要怎样才肯说?”铁羽恨恨地一哼道。
  “先坐下来,咱们再谈。”
  铁羽松了手,颓然坐下,却抓起酒壶仰头猛灌……
  金三太爷冷冷的注视着他,嘴角噙着得意的微笑,直到他抛下了空酒壶,才伸手轻拍他的肩头,道:“老弟,事隔多年了,你还忘不了她?”
  铁羽恨恨地道:“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我恨不得剥她的皮,抽她的筋!”
  金三太爷无限同情地道:“难怪你如此痛恨,只要是男人,谁也忍受不了这种侮辱,当年,她也的确太绝情了……”
  “不要提当年!”铁羽突然怒目大喝道:“咱们只谈现在,只要你说出她的下落,让我报了仇,任何交换条件,我都同意!”
  金三太爷却含笑摇头道:“不!这话应该改一改!只要你先履行了交换条件,我就说出她的下落,不仅说出她的下落,并且帮你报仇雪恨。”
  “报仇不用你相助,但必须等我先报了仇,才能履行交换条件。”
  “这就谈不拢了。”
  金三太爷双手一摊道:“你目的全在报仇雪恨,等大仇已报,谁能保证你还愿意履行承诺?”
  “那么,当我履行了承诺,谁又保证你确实知道她的下落?”
  “要我先说出她的下落也行,但是,那女人并非易与,万一你报仇不成,反被所乘,我的指望岂非落空?”
  “你认为我不是她的对手?”
  “铁老弟,话不是这样说法,这些年你固然已经名闻江湖,人家也没有白活,据我所知,那女人不但武功比当年精进甚多,手下奇人异士更不少,论势力,足可称得上一方霸主,报仇的事绝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那是我的事,你只要告诉我她的下落就行了。”
  “老弟,不是我泼你的冷水,没有麒麟山庄从旁协助,你单人双手,绝对报不了仇,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若能先取得那份巨大财富,报仇行事也方便得多,我这全是替你打算,句句出自真诚。”
  铁羽斩钉截铁地道:“不管你怎么说,大仇未报,休想我会答应你交换条件。”
  金三太爷沉吟了一会,笑道:“咱们若这样坚持己见,永远也谈不出一个结果来,看情形,总得有一方让让步才行。”
  “让步的除非是你,我是言出必行,绝不让步。”
  “好吧!”金三太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谁叫我痴长几岁,我可以先说出她的下落,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
  “第一,我只能安排一次机会,让你跟她见见面,但一切得听我的指挥行事,你不能动手,也不能以本来的面目出现,见面只为了证明我没有骗你,报仇却一定要留待将来。”
  铁羽未置可否,只道:“还有一件呢?”
  “第二,我这里有件东西,请你替我辨认一下,也等于证明你的确有合作的诚意……”
  没等他把话说完,铁羽已伸手说道:“拿来。”
  只这简短两个字,无疑表示铁羽已经接受了条件,更足以证明他是多么急于想见到那位深仇似海的女子。
  她是谁,跟铁羽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这些,金三太爷当然一清二楚,所以他才胸有成竹,料定铁羽终会接受条件。
  他神秘地笑笑,从袖筒中取出那张羊皮地图。
  铁羽接过一看,立刻皱起了眉头。
  金三太爷试探着问道:“怎么样?图上写些什么?”
  铁羽不答反问道:“你从哪里得来这张地图?”
  金三太爷道:“这个你先别管,只看看这是张什么地图?上面写的是什么文字?”
  铁羽道:“这图上绘的是太行山附近形势,注译却是蒙古文,看来可能是前朝元兵南侵时绘制的行军秘图……”
  “嗯!这就不错了。”金三太爷点点头,顺手又将地图折好,藏回袖中,微微一笑,说道:“我对蒙古文一窍不通,铁老弟却生于大漠,精通蒙古文字,因此,这件事必须仰仗老弟大才。”
  铁羽诧道:“难道这张蒙古文地图,就跟你家被劫的财物有关?”
  对于这个问题,金三太爷却没有正面答复,只笑了笑道:“详细情形,咱们以后再谈吧,现在该我实践诺言,我得去替你安排一下,庄中已准备了客房,老弟尽可随意起歇,不必拘束,愚兄要告退了。”
  铁羽一伸手臂道:“慢着,我没有耐性久等,你得告诉我,需等几天?”
  金三太爷想了想,道:“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愚兄一定尽快设法替你安排。”
  铁羽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在你庄中干等,三天后我再听回音。”
  金三太爷居然并未挽留,只是亲切地叮嘱道:“老弟,就在附近城镇散散心无妨,可千万别走远,一有消息,我好随时跟你联络。”
  送走铁羽,立刻击掌召来总管吴涛,低声道:“派人日夜严密监视,详细记录三天内他去过些什么地方。”
  吴涛领命匆匆而去。
  金三太爷重又取出那份蒙文地图,一面观看,一面却连连冷笑道:“哼!含辛茹苦几十年,我若连区区蒙古文字都看不懂,还配姓金吗?”
  他既然懂得蒙文,又何须千方百计救铁羽脱困,再耗尽口舌向人求助?
  图是元兵行军图,跟金家失物何关?
  他似乎非常痛恨这份地图,却不时取出浏览观看,每当面对地图,忿懑之情又溢于言表,究竟是什么原因?
  麒麟山庄雄踞西域,金三太爷也早已富甲一方,何致于为财耿耿于怀数十年?
  若说事关祖先荣辱,为什么又宁愿将取回的财物拱手送给别人?……
  这些,都是金三太爷内心的秘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了解。
  但世上绝没有永远的秘密,任何隐密诡谋,总有一天仍会揭露——
  距麒麟山十余里外,有个小镇,名叫凤凰集。
  这镇集的命名,显然是根据麒麟山庄而来——既有麒麟,少不得也有凤凰。
  其实,小镇哪一点都配不上称为凤凰,那简陋的房舍,脏污的街道,甚至镇上那近百户经营赌场,娼寮的居民,简直连“乌鸦窝”也不如。
  但这地方挺热闹,满街全是秦楼楚馆,酒肆赌窟,吃的,喝的,玩的,可说一应俱全,不折不扣的女人淘金地,男人销金窟。
  因为往来风凰集的,如非江湖豪强,便是武林高手,或多或少,却跟麒麟山庄有点关系,否则,决不敢在金三太爷眼皮下走动。
  铁羽离开麒麟山庄,就住进凤凰集上最大的客栈——天口别馆。
  客栈掌柜不是别人,正是麒麟山庄总管吴涛的侄儿,名叫吴俊,别号吴癫子。
  天口别馆这名称,据说就是吴涛亲笔题的,“天口”两字相合,岂不就是个“吴”字?这儿既供应客房和酒菜,又设着赌场,更准备了南国佳人,北地脂粉,客人住进来,吃,喝,嫖,赌随心所欲,只要有银子,其它的事就“别管”了。
  是以,凤凰集虽然简陋,天口别馆却十分豪华,如果说天口别馆是凤凰集上的凤凰巢,这话一点都不过分。
  铁羽住进天口别馆,身上没有半文钱,除了那件污脏的囚衣,便只有满身风沙臭汗。
  但吴癫子已得到叔叔的通知,丝毫不敢轻慢,急忙安排兰汤沐浴,新衣更换,还亲自送来一百两银子,陪笑道:“铁大侠名满天下,光临小号,正是小号的荣幸,这儿的一切费用全部记账,毋须挂虑,谨先送上纹银百两,权充赏人的使费,如果不够,请随时吩咐柜上补送。”
  铁羽好像并不意外,只淡淡一笑,说道:“掌柜的,你不怕供错了菩萨,将来落得血本无归?”
  吴癫子道:“铁爷取笑了,像铁爷这样的贵宾,八人大轿也不定能请得来,只要铁爷不嫌简慢,已是小号的无上荣耀。”
  铁羽扬了扬眉,道:“哦?真没想到,铁羽这名字居然还值一百两银子。”
  他揣了银子,谢也没谢一声,便整衣出门,独自踅进附近一家赌场。
  等到从镇上几家赌场逛了一遍出来,口袋里已经多了八十几两碎银,外加三个金戒子,四五枚翡翠烟嘴,以及一只波斯国的镶玛瑙鼻烟盒。
  铁羽返回天口别馆,把银子全交给柜上,呼酒痛饮,召妓献唱,又将翡翠烟嘴分赏了跑堂的伙计,金戒子送给了唱小曲的筱翠凤,玛瑙烟盒赏了操琴的瞎眼老头……然后带着酩酊醉意,踉跄回房,倒头大睡。
  伙计原想替他介绍个粉头侍寝,无奈铁羽已经烂醉如泥,雷都打不醒了。
  吴癫子犹不放心,亲自往上房查看,不禁摇头冷笑道:“看来这个姓铁的只是个酒鬼赌徒而已,老爷子未免过分抬举他了。”
  于是,回到柜台,提笔写了一份纸柬,内中详细注明铁羽的行动,何时入浴,何时更衣外出,何时往赌场押博,何时回店听歌买醉……最后写道:铁某现醉卧小店房中,插翅已难飞去,我等当继续监视,随时记录其行动转报,敬请释念!写毕封好,交给一名亲信伙计连夜快马送去麒麟山庄面呈吴涛。
  那伙计应诺,接了纸柬,忙去后厅牵出马匹,配妥鞍镫,正要跨上马背,突觉右腰胁下微微一麻,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心头一震,又清楚过来,低头看看,一只脚仍在镫中,再摸摸怀里,纸柬也没有遗失。
  那伙计又当自己一时眼花,失神了片刻,并未在意,翻身上了马,直奔麒麟山庄。
  快马抵庄,吴涛立刻传见。
  那伙计呈上纸柬,吴涛拆开看了,连连点头嘉许道:“很好,难得你家主人肯如此巴结差使,你回去告诉他,就照现在的办法进行,事完之后,庄主定有重赏。”
  遣走了伙计,吴涛得意地带着纸柬径入后庄求见金三太爷,道:“铁羽现住凤凰集天口别馆中,一切皆入掌握,这是他今天的行止记录,请庄主过目。”
  金三太爷接过细看,又将纸柬移近灯前照视辨认了好一会儿,突然沉下脸来,顿足道:“糟了,你们这批蠢物,把事情弄砸了……”
  吴涛愕然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金三太爷将纸柬扔在吴涛脸上,怒叱道:“你自己仔细瞧瞧,究竟是妾字?还是店字?”
  吴涛恍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急忙拾起纸柬凑近灯前照视……
  这一看,也不期骇然变色。
  原来吴癫子的纸柬中,本写的“铁某现醉卧小店房中……”却不知被谁将“店”字改为“妾”字,变成“铁某现醉卧小妾房中……”
  吴涛初看未知字经涂改,竟然还直夸侄儿,肯“巴结差使”,如今只窘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金三太爷长吁道:“人言铁羽精明,果然不错,他故意取出纸柬,涂改后仍交由原人送来,岂止有意讥讽,简直在向咱们炫耀示威,这真是麒麟山庄的莫大耻辱。”
  吴涛嗫嚅地道:“庄主的意思,咱们应该如何应付?”
  金三太爷苦笑一声,道:“咱们除了如约带他去见白娘子,还能怎么样?”
  吴涛嗄声道:“但白娘子她……”
  金三太爷突然一摆手,截住他的话,仰面喝道:“屋上可是铁老弟吗?何不请进屋里来谈谈!”
  屋顶上一阵轻笑,道:“老爷子好灵的耳朵,可惜猜错人啦!”
  随着笑语声,一条纤细的人影穿过窗口,俏生生落在房中。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身墨黑夜行衣,背插双剑,皮肤也油光黑亮,但黑里带俏,反而另有一种野性的美。
  金三太爷似乎微感意外,但瞬间即恢复了镇定,笑道:“黑妞,你来得正好,咱们刚刚还谈到你家姑娘……”
  黑妞笑着道:“可不是,我也正好听见你们在背后议论我家姑娘哩,说了实话便罢,否则,我可要回去一五一十告诉咱们姑娘,叫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由此可见,这位黑妞跟麒麟山庄很熟,而且已熟到不必拘礼程度。
  金三太爷却收敛了笑容,低声道:“黑妞,这可不是件玩笑事。你先说,深夜来此,有什么缘故?”
  黑妞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奉姑娘差遣,特来跟老爷子打听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咱们听说有个名叫神手铁羽的人——”
  “等一等!”金三太爷举手虚按,同时向吴涛道:“你去外面守望,谨防有人窃听。”
  吴涛去后,金三太爷好像还不放心,又亲自去窗口张望了一遍,才正色问道:“你家姑娘也听到姓铁的消息?她怎么说?”
  黑妞道:“姑娘听说那神手铁羽已经到了西北,又听说在玉门关附近失风,被兰州府总捕金钩杨玉田逮住了,后来不知怎的又中途脱逃,连杨玉田也失去下落。”
  金三太爷暗暗吃惊,忙又问:“你们还听到什么消息?”
  黑妞道:“没有了。姑娘不知这些消息是否确实,才命我特地赶来跟老爷子打听。”
  金三太爷心念电转,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你家姑娘的消息倒真快。”
  黑妞道:“这么说,消息是真的了?”
  金三太爷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你家姑娘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那神手铁羽的来历?”
  黑扭摇摇头:“姑娘没提起,只是好像对那姓铁的很重视,急于想知道他的去向。”
  金三太爷沉吟了一下,道:“既然这样,我有几句口信,请你尽快带给你家姑娘,你要仔细记住了……”他压低嗓音,几乎是咬着黑妞耳朵道:“消息绝对正确,神手铁羽的确已到西北,而且是专为当年的事来的……”
  黑妞岔口道:“当年的什么事?”
  “这个你不必问!照我的话转告,你家姑娘自然会明白。”
  黑妞不便再追问,只好静待下文。
  金三太爷接道:“老实说,姓铁的这次在玉门关失风,就是我暗中跟杨玉田透的消息,同时,咱们在押解途中坚壁清野,切断所有的水源,样样安排妥当,存心要让姓铁的活活饥渴而死,谁知天不从人愿,竟被姓铁的逃脱了,杨玉田和手下二十余名捕快,外加虎牢三剑,都不幸丧了性命,一个也没有活着回来。”
  “哦——”黑妞听得心弦震动,不觉惊吁出声。
  “为了这件事,姓铁的今天午间已经找来麒麟山庄,向我逼问你家姑娘的住处,并且限我在三五天之内,带他去跟你家姑娘见面,否则,他要将我庄中妇孺杀得一个不留。”
  “你答应了没有?”
  “我怎么会答应?”金三太爷慷慨激昂地道:“凭友谊,论亲疏,我金克用性命可以不要,岂能做出出卖你家姑娘的事,不过——”
  他语气突然一转,叹口气道:“姓铁的武功和手段,你家姑娘最清楚,我这点基业虽然不值得珍惜,却不能不替庄中近百名妇孺设想,何况,姓铁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千里迢迢寻到西北来,见不到你家姑娘,决不会罢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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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8 12: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群文件里有电子版,这个是再次精校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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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18 13:29: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根据武侠世界连载精校的,可惜高庸的书武侠世界很多部还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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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2-22 22:31: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讽言规铁汉 挑灯候归人
  黑妞愤然道:“老爷子,你这话可让人不服气了,就算他找上门来,难道咱们姑娘还怕他不成?”
  金三太爷摇摇头道:“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那样做?姓铁的两肩担一口,既无家室,更无顾虑,咱们犯得上跟他硬拼么?”
  “依老爷子的意思呢?”
  “很简单,对付这种玩命的人,只宜智取,不可力敌,请转告你家姑娘,后天子夜时分,我在‘海角红楼’恭候,希望她轻装简从,驾莅一晤,大家商议一个万全的应付方法。”
  “好!我立刻就回报姑娘,准时赴会。”
  “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多留你,路上仔细些!”
  金三太爷亲自送黑妞出厅,亲眼看着她去远,急唤吴涛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凤凰集伴随铁羽,寸步不许离开,后天日落时分,带他回庄见我,但事先不得透露任何风声。”
  吴涛听命,匆匆而去。
  金三太爷又唤古家四兄弟密语叮嘱一番,连夜遣发出庄,先赴“海角红楼”布置……
  等一切安排妥当,天色已经将近黎明。
  金三大爷长吁一口气,返回卧室,宽衣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内发生的种种经过,脸上不禁泛起得意的笑容。
  现在,情势已完全在掌握之中,只须好好应付后天“海角红楼”之会,神手铁羽便不得不听命于自己,有了神手铁羽的协助,何愁那批价值连城的财富不到手?
  他有把握,白娘子一定会准时赴约,他也有把握使铁羽只能见到白娘子的面,却不能出手拼搏,快意恩仇。
  他要永远掌握他们之间的仇恨,以便从中巧为运用,使双方都离不开他的手掌心,都得乖乖为他效命……
  金三太爷带着笑进入梦乡,窗上已现出鱼肚色。
  ×××
  曙光透过林梢洒落地上,使这茂密的树林中,荡漾着一层薄雾。
  黑妞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转身,肩后双剑同时出鞘。
  林子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
  但黑妞却双剑交叉横胸,面对林木冷笑道:“朋友,请站出来说话,这样鬼鬼祟祟算什么人物?”
  林中寂寂,毫无回应。
  黑妞哼了一声,又道:“从麒麟山庄开始,你跟在我后面整整跟了一夜,以为姑奶奶不知道?再这样藏头露尾,别怪姑奶奶要骂你了。”
  最后这句话果然发生了作用,只见氤氲飘散,出现一条人影。
  这人从一棵大树背后,缓缓走了出来,整个人仍在枝叶阴影笼罩下,看来就像幽灵般飘忽,烟雾般朦胧。
  但这人的每一移步,竟是那么沉稳坚定,面貌虽无从辨认,两道闪烁的目光,却像晨星般明亮,瞬也不瞬投注黑妞的脸上。
  他没有开口,也没有过分迫近,只是巍然站在那里,凝目注视着黑妞,目光中包含着慑人的威棱。
  黑妞不由自主紧了紧双剑,沉声道:“你是谁,跟着我想干什么?”
  那人冷然一笑,不急不徐地道:“原来你的耳朵还真灵,眼睛却太差。”
  黑妞道:“我以前见过你吗?”
  那人道:“没有。”
  黑妞道:“既然没见过,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那人仰面大笑,道:“相逢何须曾相识。你不必跟我见面,只要由金克用和白娘子口中多听听,就该已知道我是谁了。”
  “你——”黑妞心念转动,突然惊呼失声:“你是神手铁羽?”
  “不错!”铁羽一迈步,从枝叶荫影下踏了出来,昂着头道:“世上只有一个铁羽,你可以仔细看清楚,不须再去麒麟山庄向金克用打听了。”
  曙光照射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道浓眉和额上那条斜斜的刀痕。
  眉浓如墨,刀痕似血。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颜色,却同样鲜明刺眼,同样令人怵目惊心。
  不知道为什么,黑妞对那血红的刀痕,竟由心底泛起阵阵寒意,就好像那疤痕是被自己砍成的一样……连忙扭开头,不敢再看下去。
  铁羽扬扬眉,道:“很丑的一条疤痕,对么?”
  黑妞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铁羽沉声道:“这就是神手铁羽的独门标志,如假包换,你想必听说过?”
  黑妞摇摇头。
  铁羽道:“白玉莲也没有告诉你?”
  黑妞仍然摇头。
  “哼!”铁羽冷笑一声,道:“或许她早已忘记了。听说这些年来,她在西北混得挺不错,俨然已是一方霸主?”
  黑妞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铁羽的脸抽动了一下,缓缓道:“因为我是个念旧的人,十余年来,踏遍天涯海角,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故友,今天总算被我访到故人的下落了。”
  黑妞张口想说什么,忽又忍住。
  因为她发现铁羽额上的刀疤已经充血,而且在不停地跳动,显见内心正热血沸腾,充满了仇恨。
  铁羽仰面向天,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借以压制下内心的激动,说道:“黑妞,你只是白玉莲手下一名丫头,我不会难为你,不过,你得带我去见见她……”
  “不行!”黑妞倒退了一大步,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行?”
  “我家姑娘已经多年不见外客,尤其像你这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哈!”铁羽突然大笑起来:“一点也不错,我正是一个不速之客,可是,她却非见我不可,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她就躲不掉要跟我见面。”
  黑妞道:“即使要见,也得由我先回去通报,姑娘答应相见,自会派人通知你……”
  “不用那么费事了。”铁羽摆摆手道:“我既然千里迢迢找到这儿,见不见可由不得她,你也用不着通报,只管带路前去,我自有办法要她见面的。”
  黑妞道:“我如果不替你带路呢?”
  铁羽道:“你会的。因为你并不笨,你当然想得到拒绝的后果。”
  “哼!你想威胁?”
  “这不是威胁,是忠告。”
  “你少卖狂!”黑妞一抖手中双剑,大声叱喝道:“你以为白莲宫的人,都是吓唬大的吗!”
  她也知道眼前这人,绝非易与之辈,话刚出口,人已飘动,双剑齐出,一刺胸腹,一斩足踝。
  铁羽笑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身躯微侧,不退反进,竟然直跨进森森剑芒中。
  黑妞见他身法飘逸,简直没有把自己的剑招放在眼里,就知道要糟,急忙撤招换式,手腕一顿,抽回左手剑……
  她双剑都是进手招,左剑在上,右剑在下,如今要中途变招,本能地想抽回左剑自保,右手剑便自然由下而上,打算封住空门。
  谁知铁羽似乎早料到她会变招,一抬腿,竟将她的右手长剑踏住。
  黑妞左剑虽已抽回,右剑却无法应变,正面空门大开,这时候,铁羽若趁机出手反击,后果将不堪设想。
  情急之下,只得把心一横,左手剑才吞又吐,化作一道匹练,向铁羽拦腰扫了过来。
  这是以险制险,亡命的打法,希望险中求生,逼使对方后退,以便夺回受制的兵刃。
  铁羽轻哂道:“嗬!你倒挺横。”
  左脚踏着剑身,既不放松,也不反击,身子却像风中荷叶般摇摆不止。
  刷!刷!刷!黑妞连劈三剑,都以毫厘之差,贴着铁羽的身子掠过,竟然连衣角也没有碰着。
  黑妞无奈,只得气咻咻地停了手。
  铁羽道:“为什么不发横了!”
  黑妞哼道:“你仗着身法熟练,经验老到,算不了什么本领。”
  铁羽微微一笑,道:“依你说,要怎样才算本领?”
  黑妞道:“除非你不闪不避,让我再砍三剑,我才佩服。”
  铁羽道:“三剑砍过,你得答应带我去白莲宫?”
  “可以。”
  “好!来吧。”
  铁羽松开左脚,含笑而立,果然准备以肉身硬挨她三剑的样子。
  黑妞倒有些迟疑了,紧紧双剑道:“你真的不闪不避?”
  铁羽点点头道:“不错,我要让你见识见识,神手铁羽是不是浪得虚名?”
  黑妞吸一口气,缓缓举剑平胸,道:“但愿你不要后悔!”
  双臂同振,剑分左右挥出。
  两柄剑带起两道寒光,宛如剪刀般向铁羽双臂绞到。
  铁羽屹立如故,低喝一声:“撒手!”
  喝声中,两臂分展,双掌齐出,竟用一双肉掌,迎向剑锋。
  只听“噗噗”连响,剑过处,如中败革,铁羽的手掌分毫无损,两柄长剑却被震飞脱手,穿林而去。
  黑妞吓呆了,等到惊魂归窍,才想到了开溜……
  铁羽早已抢先一步,挡住了去路,冷笑道:“要走可以,别忘了先带路去白莲宫。”
  黑妞无可奈何地道:“老实告诉你吧,白莲宫不是任何人都能去的,抵达宫门之前,沿途必须经过层层盘问搜查,就算我愿意带你去,也到不了宫门。”
  铁羽道:“通过盘查是我的事,你只要带路就行。”
  黑妞道:“我不能替你带路,私引外人窥伺宫址,那是死罪,何况,你要见我们姑娘,也不必到白莲宫去,姑娘根本就不住在白莲宫内。”
  “她在什么地方?”
  “没有一定住处,白莲宫在甘陕境内,共有十五处分宫,随处都可驻留。”
  “你是她的贴身丫头,难道不知道她的行踪?”
  “不瞒你说,昨夜我奉命去麒麟山庄时,姑娘正向兰州府去,现在她已到了什么地方,连我也不知道。”
  “那你要向何处通报消息?”
  “白莲宫门下遍布西北,互相都可以传送消息,我只须将自己所在位置报出去,姑娘会及时通知去何处晤面。”
  “嘿!”铁羽似鄙夷,又似震惊,口中喃喃地说道:“十余年来未见,白玉莲果然已经修成气候了,但,任凭她狡兔三窟,迟早终会被我搜到的。”
  目光转到黑妞脸上,接道:“附近最方便的联络处在什么地方?怎么联络法?要多久才能接到回音通知?”
  黑妞道:“联络通讯的地方有两种,一种有人驻守,一种无人驻守,却藏着信鸽,只要发出消息,多则一天,少则个把时辰,就有回音。”
  铁羽道:“离此地最近的联络处所,是属于哪一种?”
  “是属于只设信鸽,无人驻守的一种。”
  “距离这座林子有多远?”
  “就在——”
  突然一声冷喝道:“丫头,你太多嘴了!”
  随着喝声,一股劲风疾卷而至,撞在黑妞的胸口上。
  黑妞闷哼了一声,双手掩胸连退三四步,“蓬”地撞上一棵树干,当场蹲下身子。
  没等她蹲下,人影飞闪,两名穿月白色劲装的少女突然出现,一左一右架住了黑妞的胳膊。
  另外一个灰色身影,缓步从林中走出来。
  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手里拄着一根沉重的紫藤拐杖,外衣前胸,绣着好大一朵白莲花。
  ×××
  老婆子用杖头指着黑妞骂道:“小丫头片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办正事的材料,你却非要在姑娘面前讨这份差使,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黑妞分明已受内伤,见了那老婆子,更是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呐呐地道:“婢子该死,求姥姥开恩。”
  老婆子哼道:“回去我再跟你慢慢算账。金花,银花,替我押回去!”
  两名少女架着黑妞出林而去,理也没理会铁羽。
  铁羽冷眼旁观,也没有拦阻。
  黑妞被架走以后,老婆子才慢慢转过身,向铁羽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道:“多年不见了,铁相公还记得我老婆子么?”
  铁羽微微欠身道:“夏大娘别来无恙?”
  被称为夏大娘的白发老婆子吃吃低笑起来,道:“好眼力,你居然还认识我。”
  铁羽道:“十余年阔别,大娘健壮如昔,只是地位日尊,比当年更威风了。”
  夏大娘笑道:“彼此,彼此,你铁相公也远非昔比,听说这十余年,神手铁羽已名满大江南北,刚才老身亲眼看见你那一手空掌劈剑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
  突然笑容一敛,正色道:“十多年不是个短日子,铁羽相公,如今彼此都已经有了身份,当年事也该淡忘了,你又何必再苦苦寻到西北来?难道十多年岁月,还没有消磨掉当年的火气?”
  铁羽扬扬眉道:“莫非大娘认为我不应该来?”
  夏大娘道:“话不是这么说,当年彼此都年轻气盛,互相不能容忍,才闹得不欢而散,如今事过境迁,冤家宜解不宜结,再闹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常言说得好: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铁羽道:“大娘这话,是替她求情?”
  夏大娘道:“铁相公,你不要误会,老婆子也是替你着想,白莲宫这些年在西北一带也算得有势力,你再了得,只有一个人,真要斗下去,未必能稳操胜券。”
  铁羽笑道:“铁某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再活着回去,好歹我得跟她再见一面,将当年事作个了结。”
  “铁相公,见了面又如何?你纵然砍她一千刀,也无补于当年憾事。”
  “至少我也要让她领受什么是耻辱?让她知道什么叫报应?”
  “那么对你又有什么益处?”
  “可以洗雪多年奇耻,一吐胸中积怨。”
  “这岂不成了意气之争?”
  “但也是雪耻之举。”
  夏大娘默然了,良久,才叹口气道:“看来你怨毒之念太深,空言已经难以化解,老婆子只担心你们两败俱伤便宜了得利的渔人。”
  铁羽拱拱手,道:“铁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夏大娘点点头,道:“好!老婆子会亲口替你转告这句话,同时也要奉告一句话……”
  “请说!”
  “既然无法善了,老婆子身为白莲宫门下,今后各为其主,可顾不得彼此是旧识。”
  铁羽冷冷一哂,道:“大娘尽管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很好!”夏大娘举手轻搭拐头,微一欠身,道:“铁相公多保重,老身回去就做安排,三天之内,必有回报。”
  话落,飞身掠起,穿林而去。
  铁羽昂首未动,只冷冷说道:“就让你们多过三天好日子吧!十几年都等过了,何在乎多等三天……”
  林子里有人接口道:“恐怕她未必言而有信。”
  两个人一先一后从林中走出来,却是麒麟山庄庄主金克用和总管吴涛。
  ×××
  金克用一脸倦容,分明是被吴涛紧急传报,由床上惊起赶来,迄今未曾睡过。
  但就在他倦容满布的脸上,仍然挂着无限关切之色。
  金克用道:“老弟,你可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如果不是愚兄随后赶到,那姓夏的老婆子只怕已经向你下毒手了。”
  铁羽道:“怎见得?”
  金克用道:“不信你且看看这座树林,四面都埋伏着桐油火器,这不是准备对付你还有谁?”
  吴涛立刻举掌连击三下,七八名麒麟山庄庄丁分由四方应声而至,每人手里果然都提着满盛桐油的竹筒和火种。
  金克用道:“老弟,这是你福星高照,幸亏愚兄带着人手赶来,那夏老婆子才没有机会下手,只是这样一来,愚兄一番苦心安排势必白费,从今以后,敌暗我明,白莲宫的人随时可以对付咱们,咱们却很难发现。”
  铁羽皱皱眉头,道:“你和白莲宫不是一向都有秘密来往么?”
  金克用道:“不错!白莲宫在甘陕一带势力庞大,组织却极端秘密,麒麟山庄不得不跟白莲宫维持着友好的关系,可是,愚兄也同样不知道他们的总宫在什么地方?也同样必须预先约定,才能见得到白娘子。”
  铁羽冷笑道:“难怪你要黑妞转告,约白玉莲在海角红楼相见,原来是这种苦衷。”
  金克用道:“铁老弟,你只听到愚兄对黑妞说的话,自然会对愚兄不谅解,其实,愚兄这样做,全是为了你设想。”
  “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愚兄明知白莲宫势力遍布甘陕,若论报仇,谈何容易,而你却复仇心切,非见到白娘子不可,愚兄无奈,只得一面派人日夜保护你,一面设法骗白娘子在海角红楼晤面,我本来计划使你假扮成随从,潜赴海角红楼见见白娘子,但不希望你鲁莽出手,坏了大局,却没想到你会偷听到愚兄跟黑妞的谈话,险些引起天大的误会。”
  吴涛不等铁羽开口,急忙接道:“庄主约好了白娘子,就派我连夜去凤凰集告诉铁大侠,谁知兄弟去迟一步,铁大侠已经先走了,兄弟获讯,又快马回庄,呈报庄主率人随后赶来应援。”
  铁羽淡淡一笑道:“这么说,倒是我疑心生暗鬼,误会了金兄一番美意。”
  金克用道:“情势未明,误会总是难免的,铁老弟应该相信一件事,愚兄正跟你合作,无论如何,总不致会陷害你,姑无论你和白娘子的仇恨多深,愚兄为了自己,也断无助她害你的道理。”
  铁羽笑笑道:“这一点我当然相信,现在我已经跟夏大娘见了面,今后应该怎么办?”
  金克用道:“老弟,不是我事后埋怨你,那夏大娘是白娘子的乳娘,黑妞是她的贴身丫环,这两个人在白莲宫中都很走红,你刚才既已露面,就不该轻易放过她们,只要能擒住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便不难逼白娘子现身了。”
  铁羽道:“依你所说,白莲宫组织如此庞大,要找那白玉莲还不容易吗?”
  “正因白莲宫的组织太庞大,要找白娘子才更不容易。”
  “哦?为什么?”
  “白莲宫势力遍布甘陕,组织庞大,层层节制,有许多分宫的负责人,甚至迄今不识白娘子的真面目,除了极少数亲信,连白莲宫门下,也大半不知道后宫在什么地方,白娘子神出鬼没,行踪难测,别说咱们是局外人,就是白莲宫的人,要找她也很困难。”
  “但总有办法能够找到她。”
  “办法虽有,都未必可靠,如果白娘子存心避不见面,任何人也拿她没辙。”
  “哼!”铁羽冷笑一声,说道:“她躲不掉的,她若想着避不见面,我就一处一处的挑她的分宫,捉一个,杀一个,总有一天,要逼她现身出来。”
  金克用道:“这不是好办法,彼暗我明,彼众我寡,必须智取,千万不可力敌。”
  “依你应该如何?”
  “铁老弟,你若依我的建议,只有一个字——忍。”
  “怎么一个忍法?”
  “首先,你必须耐着性子,别急于报仇,先求知己知彼,由愚兄设法替你安排,让你先了解白娘子有多大势力,以及白莲宫的大约组织情形……”
  “然后呢?”
  “然后,你要做假作知难而退,表面接受夏老婆子的劝告,表示放弃报仇,使白娘子松弛戒心,再把握适当时机,一击成功。”
  “金兄的意思,是否要我先助你取回财宝,再谈报仇的事?”
  “不!铁老弟千万别误会,愚兄固然希望能尽早夺回祖先遗物,但并不想妨碍你的报仇,这两件事本来就互无妨碍,愚兄只是担心报仇不易而已。”
  铁羽笑笑,没再说什么,大步走出林子。
  金克用急向吴涛施个眼色。
  吴涛忙尾随跟上,谄笑着问:“铁大侠是打算暂住庄中?还是仍返凤凰集?”
  铁羽道:“你觉得哪里比较方便?”
  吴涛道:“都方便。不过为了安全……”
  铁羽笑道:“那就住在庄内吧,别为我一个人,害得令侄也跟着受累。”
  吴涛虽然在笑,那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
  铁羽在麒麟山庄中,受到无比的礼遇和尊敬,金克用特别专拨一座院落供铁羽居住,整日美酒佳肴,川流不息,丫环侍女围绕伺候,真个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呼百喏,极尽享受。
  铁羽好像也沉缅在享乐中,日卧醉乡,夜拥艳姬,绝口不提白莲宫的事。
  陪伴他的是吴涛,自从铁羽住进麒麟山庄,金克用就没见再露过面。
  直到第二天傍晚,金克用才带着古家兄弟匆匆回庄,对铁羽道:“我已经安排好一次机会,让你跟白娘子见面,但是,你只能站在远处,看得见她的人,也听见她的声音,却不能跟她交谈,更不能出手,你是否愿意去?”
  铁羽道:“那是个怎样的场合?”
  金克用道:“不瞒你说,因为你跟夏婆子照了面,白莲宫已经下令调集高手,赶来麒麟山庄准备对付你,要愚兄前往海角红楼面询你的近况,你若愿意去,愚兄准备让你稍作改扮,假冒古家兄弟随同前往,但你必须答应绝不动手。”
  铁羽道:“海角红楼是什么地方?”
  金克用道:“一处极隐密的处在,我可以带你去却不能告诉你在什么地方。”
  铁羽道:“什么时候去?”
  金克用道:“就是今天夜晚。”
  铁羽想了想,道:“如果我出手又怎样?”
  金克用正色道:“你绝对不能出手,白娘子约我见面,必然先作了严密戒备,如果鲁莽出手,非但没有成功的希望,你我的性命,都可能断送在那儿。”
  铁羽笑笑道:“你认为我就那么不济?”
  金克用道:“老弟,这不是济与不济的问题,而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娘子的势力,绝不是你想象那样容易对付。”
  铁羽道:“难道,她的势力比麒麟山庄更大?”
  金克用苦笑道:“若论声势、人数,白莲宫强我十倍不止,这些年来,说好听些,我跟他们是和平相处,说得难听些,麒麟山庄是闭门苟安,有时还得避让他们三分,否则,就无法在甘陕一带立足。”
  铁羽微讶道:“哦?十几年工夫,白玉莲居然有如此成就?”
  金克用道:“你若不信,今夜一见就知道,愚兄绝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铁羽道:“既然这样,你不怕她发觉我是假冒的,今后对你麒麟山庄不利?”
  金克用轻叹一口气,道:“为了要了解真象,愚兄只好冒一次险……”
  铁羽道:“可是,你说过将来愿以麒麟山庄的力量助我报仇,岂非根本不可靠了?”
  “那——”
  金克用几乎语塞,顿了顿,才道:“等咱们合作成功,情形自然不同,那时候,咱们有了财富,就等于有了力量,许多顾虑都不在心上,当然能放手施为。”
  铁羽对这番解释未置可否,点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不出手,且随你去见识一下,看看白莲宫究竟有多大势力。”
  金克用道:“在未去之前,你得同意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必须改扮外貌;第二,必须蒙住眼睛,避免辨识来去路径;第三,得让我点闭哑穴和气门穴道,以免一时冲动出手。”
  他一面说,铁羽就一面点头答应,笑着道:“真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看来,我就算想玩点花招也不通了。”
  金克用不再多说,立刻吩咐替铁羽改扮。
  古家四兄弟中,以老三古如风的面貌跟铁羽较为相似,当场对照装扮,换上雪白的剑衣和兵刃,倒也颇有几分酷肖。
  金克用亲自动手,点了铁羽的气哑二穴,又用布巾蒙了眼睛,由古家兄弟老大古如雷,老二古如雨和老四古如霜扶持上马,随着金克用离开了麒麟山庄。
  一行五骑,趁夜驰向那隐秘而又神秘的“海角红楼”……
  铁羽坐在马上,眼不能见,口不能问,只能根据马行的速度,来估计麒麟山庄到海角红楼的距离,并且记忆途中曾转过几次弯,借以推测方向,再从马蹄的音响,分辨所经过的是山区?抑或平地?
  结果,他发现五骑马一直在麒麟山附近兜着圈子,根本就没有超出百里范围。
  由黄昏后开始出发,绕去拐来,直到午夜时分,终于停下来。
  金克用亲自替他解去了蒙眼布巾。
  铁羽纵目望去,置身处果然仍在山中,只是无法确定这儿是在麒麟山庄哪一个方位。
  山中当然不会有海,所谓“海角红楼”,不过是一栋建在小湖衅的楼房。
  楼不大,却很精致,依山临湖,景致绝佳,楼后是一大片花园,三面环以矮墙,看来颇似官宦人家的避暑别墅。
  花园内寂然无人,一条石板小路,由矮墙外蜿蜒通向楼门,楼中也黯无灯光,月色和楼影都投映湖上,分外显得宁静而幽美。
  五个人在距离花园五十丈外就下了马。
  金克用低声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已被人严密的监视,铁老弟,你得多委屈,必须跟古家兄弟的举止配合一致,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铁羽无法开口,只能点点头。
  金克用又吩咐古家兄弟:“你们三人要尽量掩护铁大侠,万一有意外情形发生,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让铁大侠先平安脱身。”
  古家兄弟都颔首应诺。
  于是,金克用在前,铁羽和古家兄弟随后,步行进了花园。
  刚踏进园门,风声入耳,本来空荡荡的石板小径上,突然出现三条人影。
  迎面是个浑身黑衣的瘦老头,马脸,高颧,目光如冷电,身材似枯竹,手里拄着根钓鱼竿似的细墨竹。
  左右两人,却是两个形如肉球的侏儒,也是浑身黑衣,打扮跟瘦老头一模一样,每人手中各提着一个好像鱼篓似的东西。
  铁羽一见这三人的装束打扮,心头暗震,连忙低下了头……
  那瘦老头目光如炬,在五人身上迅速地扫了一瞥,微微欠身道:“金兄真很准时,从来没有迟到过片刻。”
  金克用笑着拱拱手,道:“姑娘约见,金某怎敢迟到。”
  瘦老头也含笑道:“彼此本来都是熟朋友,但老朽职责在身,不由自主,还望金兄多包涵。”
  金克用侧身横跨了一大步,道:“这是姑娘的规矩,林老哥请!”
  “多有失礼。”
  瘦老头一摆手,两名侏儒同时举起那鱼篓状的东西。
  暗淡的月光下,突然亮起两道强烈光芒。
  原来那鱼篓状的东西竟是两具特制灯笼。
  两道强光在铁羽和古家兄弟脸上掠过,因为铁羽低着头,古家兄弟也急忙低头……
  瘦老头倒没有挑剔,灯光一掠即灭,欠身让路道:“姑娘已在楼中等候,金兄请吧!”
  金克用笑了笑,大步往前行去。
  铁羽和古家兄弟也迈步而过——身后微风再起,转瞬间,已失去瘦老头和两名侏儒的影子。
  直到这时候,铁羽才轻吁了一口气,暗叫:好险!
  金克用曾经告诉他:白莲宫势力庞大,门下高手如云。他始终不信,现在却不得不相信了。
  刚才拦路检查的瘦老头,竟是当年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巫山两大怪之一——飞渔夫林嵩。
  相传林嵩是猿猴抚养长大,一身轻功罕世无匹,因为身材长逾常人,又有个名字叫做“林一丈”,曾有人讥笑他的轻功绝世,只是仗着身躯特殊,林嵩一气之下,便踏遍天下,搜寻到两名畸型侏儒,将轻功绝艺倾囊相授,十年之内,也练成了飞山越岭的本领,因此,师徒三人竟在江湖中独树一帜,号称“长短门”,被誉为:“一担两箩筐,飞天疾无双,一端挑月亮,一端挑太阳”。
  谁会相信,一代宗师身份的飞渔夫,竟甘为白莲宫的属下护卫?
  飞渔夫既然投效了白莲宫,跟他齐名的巫山另外一怪——郭石头可能也不会例外吧?
  铁羽正在思索,前面的金克用已在小楼门口停步,向门阶侧一尊石狮子拱拱手,道:“相烦通报,金某来赴约了。”
  那石狮子居然抖抖身子,站立起来。
  铁羽这才看清那石狮子,原来是一个满头乱发披肩的怪人。
  那人蓄着灰色的长发,穿着一件灰色皮袄,满脸皱纹,肤色也是灰白色的,蹲在石阶旁一动不动,黑夜中乍一看,简直就跟一尊石狮子没有两样。
  人如其名,不用猜,这家伙就是以横练硬功享誉武林的巫山一怪郭石头。
  郭石头没有名字,自出娘胎就生成一身灰白色的皮肤,全身上下硬如石头,一出世,他娘就难产死了,他爹只当生了个妖怪,用兽皮一裹,丢在巫山脚下,被一个老和尚捡去,用牛乳养大,并传授了一身绝世武功。
  据说郭石头不但肌肤如石,天性也木讷寡言,就像石头一样不通人情,本来已经剃度出家当了和尚,法号就名石头,有一次,跟随老和尚外出化缘,因为一只家犬追咬老和尚,被他一把抓住,当场将狗撕成两片,狗主跟他理论,也被他连狗主也撕裂弄死,衙役逮他,更被他活劈了四五人,老和尚制止无效,叹道:“顽石!顽石!今生今世你是难以点头了。”从此命他蓄发还俗,逐出了佛门。
  孰料郭石头是个死心眼儿,叫他蓄发,他很听话,叫他还俗离去,却死也不肯走,每天仍跟在老和尚身后,老和尚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不分日夜,寸步不离。
  这一来,害得老和尚再也不敢去市街化缘,甚至连人畜都不敢接近,只怕他憨性一发,又伤性命。
  可是,无论用什么方法,甚至打他骂他,也赶他不走,老和尚拿他没辙,一气之下,便绝食坐化在荒山中。
  郭石头见师父死了,大哭一场,这才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不出一年,就名震武林。
  因为他生性木讷,待人又忠厚,只要几句甜言蜜语,叫他向东绝不往西,要他杀人绝不杀鸡,数度受恶人诱骗,杀死好几名白道高手,从此被名列巫山二大怪。
  郭石头跟飞渔夫林嵩不仅有名,也是好友,因此,铁羽估计林嵩已投效白莲宫,郭石头可能也不例外,果然被他料中了。
  巫山二大怪,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全被白莲宫网罗门下,难怪金克用对白莲宫也忌惮三分……
  郭石头跟金克用显然也很熟,站起身来,居然也抱拳还礼,道:“金庄主请进,其余的人留下。”
  金克用笑道:“郭兄,这古家兄弟,随我多年,姑娘也曾见过,从前都应允随同兄弟进见……”
  郭石头冷冷道:“那是从前,今夜情形不同,姑娘吩咐要特别戒备。”
  金克用仍然带笑说道:“金某是应姑娘之约而来,难道连几名随从也不能携带?”
  郭石头斩钉截铁地道:“不能。姑娘约的是金庄主,并没有约你的随从。”
  金克用有些下不了台,怫然道:“郭兄别弄错了,金某人是姑娘的朋友,并非白莲宫属下。”
  郭石头道:“朋友和属下全都一样。”
  金克用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金某只好告退回庄了。”
  郭石头道:“那是你的事,去留由你。”
  金克用冷笑道:“麒麟山庄和白莲宫以朋友论交,从未受过这种限制,请转达姑娘,金某告辞。”
  他向后一挥手,道:“走!咱们回去!”
  五人刚要转身,小楼门忽然“呀”地一声打开,有人低唤道:“金庄主请留步。”
  两盏纱灯拥着夏姥姥行了出来,笑道:“老爷子何必生气,这是误会,千万别为几句言语伤了两家感情。”
  金克用道:“井非金某傲慢,这古家兄弟跟随我多年,一向不离左右……”
  夏姥姥道:“我知道,姑娘也认识他们四位,其实,郭护法只是奉命行事,因为他们四位未得姑娘特别交待,才有这场误会,现在老身已带来通行金令,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说着,由袖中取出一面金质小牌交给郭石头,说道:“姑娘特许麒麟山庄古家兄弟,随同金庄主入楼相见,这是令牌,请郭老验牌放行。”
  郭石头接过金牌,仔细端详了一遍,一言不发,自去石阶旁蹲下,又恢复了“石狮子”的模样。
  夏姥姥回头道:“燃灯,迎客!”
  漆黑的小楼中,突然灯火通明楼门大开。
  夏姥姥含笑欠身:“金庄主请。”
  金克用口里谦谢着,举步跨入楼门。
  楼下是一座大厅,几明窗净,一尘不染,地上铺着红色厚毯,桌椅都是一色红木制成,正梁上,高悬着一盏八角琉璃彩灯,霞光四射,照得全室一片辉煌。
  靠中侧,是座丫字形楼梯,沿楼一匝回栏,全部都漆成红色,所谓“红楼”之名,大约就是由此而来。
  金克用在客位落座,铁羽和古家兄弟一字儿并排站在椅后,小丫环献过香茗,却始终不见白玉莲的人影。
  铁羽心里好紧张,两只手掌紧紧捏着两把汗。
  十余年不见了,白玉莲还会像从前那样美艳吗?岁月是女人青春的克星,她今年已经三十二岁,鬓边眼角,是否已添上岁月的痕迹?
  一个女人,能在短短十余年中创下如此庞大的基业,那一定是够辛苦的了,人入中年,宛如花朵开始凋谢,想来她早已不复再有往日明艳照人的神采,或许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胖臃肿,或许她的发际已经出现几缕白发,或许她的声音已经失去了悦耳音色,或许她……
  铁羽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心情,既想快些见到她,又有些虚怯,这狠毒的女人,几乎毁了他一生,现在仇人就快见面了,却怎会反而关心起她的美丑来……
  一阵环佩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紧接着,夏姥姥和金克用都同时肃然立起。
  白玉莲下楼了!
  ×××
  最先出现在楼梯口的,是两对剑童和两对刀女,年龄都不过十一二岁,鲜红色的衣衫上,绣着纯白的莲花。
  八名童男童女后面,跟着两名浑身漆黑的昆仑奴。
  这两名昆仑奴也是一男一女,年纪约在二三十岁之间,半裸着身子,每人手臂上都套着十二枚闪闪发光的金环手镯。
  先后十名男女随侍下楼,站满了大半个客厅,加上夏姥姥和两名丫环,客厅四周,已全是白莲宫的人。
  这时候,白玉莲才由黑妞陪伴着,出现在楼梯口。
  铁羽又觉眼睛一亮,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跳出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楼口的白衣丽人就是白玉莲,十余年未见,白玉莲非但没有丝毫衰老,反而比从前更显得年轻美貌,那份明艳,那份神采,比当年更娇,更媚,更令人神驰目眩。
  满屋子人似乎都被白玉莲的丰神所摄,全室寂然无声,人人肃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白玉莲曳着白纱长裙,款款下了楼,眼波流转,在金克用等人脸上扫了一瞥,才在一张交椅中坐下。
  虽然只那么淡淡的一瞥,金克用等人都感到心弦震动,人人都觉得那目光好像是专向自己投射过来。
  铁羽发现左边的古如雨,和右边的古如霜,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似乎已无法自持。
  白玉莲轻展梨涡,嫣然一笑,抬抬手道:“老爷子,请坐啊!”
  金克用大约也出了神,怔愣一下,才急忙一欠身,说道:“蒙姑娘芳谕见召,金某深感荣幸……”
  白玉莲笑道:“老朋友了,何须这么客气,请坐下来谈吧。”
  金克用称谢落座,又轻咳了一声,暗示身后的铁羽要多加谨慎,万万不能鲁莽。
  其实,铁羽正百感交集,根本未曾注意到这些暗示。
  宾主坐定,白玉莲扬脸问:“姥姥,刚才可是郭护法开罪了金老爷子?”
  夏姥姥道:“郭老未得令谕,不肯让金老爷子的四名随从进楼,引起了一点小误会,老身已经替姑娘传令放行了。”
  白玉莲点点头,转向金克用道:“我们这位郭护法,人并不坏,就是性情太固执了些,冒犯之处,我替他赔罪,老爷子休介意。”
  金克用忙道:“姑娘言重了,些小误会,何足挂齿。”
  白玉莲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交待过他多少次了,仍然常常替我开罪朋友,幸亏老爷子不是外人,否则,传扬出去,人家还以为我白玉莲不知有多狂妄多跋扈呢!”
  金克用笑道:“姑娘律己严,待人宽,外间只有赞誉,从无人敢这样批评姑娘。”
  白玉莲道:“唉,白莲宫上上下下这许多人,这许多事,都得我一件件管到,我哪有这份精神,有时候,也不能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克用阿谀地道:“能者多劳,姑娘日理万机,自然难免辛苦些。”
  白玉莲摇头道:“辛苦倒算不了什么,只是做人太难了,往往一番苦心,有时反落得满身不是,这才真令人灰心。”
  金克用道:“这怎么会?”
  白玉莲道:“怎么不会?就拿神手铁羽的事来说吧,当年我何尝不是为了他好,结果却变成了仇人。”
  她口齿伶俐,谈吐机变,轻轻一转,已将谈话转入了正题,紧接着又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愿再提了,这些年,我总算避着他,谁知他却始终不肯放手,竟然又追到西北来,老爷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铁羽就在身后,金克用自然不便表示什么,只好笑笑道:“当年事早已时过境迁,提也无益,但姑娘既是出于一番好意,何不就跟他见见面,当面把误会解释清楚。”
  白玉莲道:“我本来也打算这样,可是,据夏姥姥回报,他对我的仇恨已深,恐怕很难解释。”
  金克用道:“那么,姑娘准备怎么对付神手铁羽呢?”
  “我还能怎么样?”白玉莲耸耸肩,神情很凄楚:“无论怎么说,他对我当年总算有一份情,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是绝不会伤害他的,所以,我请老爷子来谈谈,他的近况究竟如何了?”
  “姑娘是问他的脾气?还是问他的武功进境?”
  “都问。分别十余年,他的任何事,我都很关心。”
  金克用想了想,道:“关于其他详情,我不太了解,据见面后的感觉,只有两句话可作形容。”
  “哪两句话?”
  “武功大有精进,倔强仍如当年。”
  “哦——”白玉莲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一抹苦笑,道:“说得对,如非武功精进,他不可能在短短十年内,名满江湖,如非倔强依旧,他也不会为当年事,耿耿于怀,千里跋涉前来寻仇了。”
  金克用道:“姑娘既然深知他的个性,似应早作准备,只怕他迟早会寻到白莲宫来。”
  白玉莲笑笑道:“我知道,他一定要来,谁也阻止不了他,其实,我倒真的希望能早些见到他,故人把晤,应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金克用意味深长地道:“可惜他的心情未必跟姑娘相同。”
  白玉莲道:“那是他的事,反正我无意伤害他,他迟早会明白,要伤我并非容易……”
  说到这里,似有意,似无意,目光掠向金克用身后,突然转换话题,道:“老爷子这几位贵宾,好像是同胞兄弟,姓古,对不对?”
  铁羽心头一震,急忙垂首。
  金克用却很镇静,笑着道:“不错,难为姑娘还记得他们的姓氏。”
  白玉莲笑道:“我这人别无长处,只是记性还不坏,见过一面的人总不容易忘记……”
  铁羽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心里狂跳,握拳透爪,暗暗作应变的打算。
  白玉莲忽然回头向夏姥姥道:“去拿四面通行令牌来,送给这四位古家昆仲每人一面,算是咱们为了今夜的事表示一点歉意。”
  夏姥姥应声登楼,顷刻,取来四面银制令牌。
  金克用大感意外,连忙道:“姑娘何须如此——”
  白玉莲微笑道:“这是我一份心意,刚才郭护法失礼,很委屈了他们,何况,今后你我两家信使往来,总须避免再发生同样憾事,老爷子就不必客气了。”
  说着,夏姥姥已托着四面银牌向这边走过来。
  金克用见无法推辞,又怕夏姥姥当面识破铁羽,急对古家兄弟老大古如雷喝道:“还不快些跟姑娘道谢。”
  古如雷会意,一面跨步上前,用身子挡住铁羽,一面接过银牌,欠身道:“多谢姑娘赏赐。”
  白玉莲笑道:“不用谢,四位有此令牌,今后无论往来白莲宫任何一处分宫,都可以通行无阻,不会再有今天这种误会了。”
  金克用借此机会,站起身来,拱手道:“姑娘厚赠,却之不恭,金某就此拜领,若无别的吩咐,请容告辞。”
  白玉莲并未挽留,只摆摆手,道:“如有铁羽的消息,盼随时联络,姥姥,替我送金老爷子。”
  金克用告辞出来,穿过花园,匆匆上马便走。
  绕过湖岸,离开了海角红楼,铁羽突然勒住坐骑,不肯再走。
  金克用无奈,只得替他拍开了穴道,讶问道:“你想干什么?”
  铁羽舒展了一下手脚,微笑道:“我不想回麒麟山庄,咱们暂时就在此地分手。”
  金克用柔声道:“老弟,冷静点,你已经看见白莲宫的势力了,像巫山两大怪在江湖中是何等身份,只不过是白玉莲手下的看门狗,报仇的事,岂能鲁莽……”
  铁羽冷然道:“我已经遵照约定,没有当着你的面出手,彼此已不再有约束,以后的事,我自会处理,与你无关。”
  “可是,铁老弟,咱们还有合作寻找金家遗产的协定,尚未履行,我怎能不关心你的安危?”
  “你尽管关心,却无权干涉我的行动。”
  “但你曾经答应过,只见白玉莲一面,暂时不提报仇的事。”
  “我也告诉过你,如果不先见白玉莲,休想我履行合作协定。”
  “方才你已经见到她了?”
  “那是假冒古如风的身份,并非是铁羽本人。”
  金克用苦笑道:“老弟,刚才白玉莲突然赠送通行令牌,分明已经识破了你的身份,这是她欲擒故纵之计,你为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铁羽道:“正因为她已经识破我的身份,我才非去不可。你既然知道我的脾气,我若决心要去,谁也无法阻止,又何必多费唇舌。”
  金克用沉吟了一会,只得也翻身下马,道:“好吧,你一定要去,咱们也不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希望你千万慎重,能不动手,最好不要动手……”
  没等他说完,铁羽已经下了马,挥手道:“走不走是你们的事,如果因此惹祸上身,却休怨我。”
  说着,脱下外衣,搭在马鞍上,径自掉头奔向海角红楼。
  ×××
  夜已深,小楼中却灯火通明,楼门大开。
  园子里了无人影,可是,从花园门口,沿石板路直达小楼,每隔数丈,就悬挂着一对红纱宫灯。
  灯在树梢,树下有桌。
  暗红色的灯光,美而朦胧,小桌上似乎放着东西,只是不很清楚。
  铁羽索性不再掩蔽身形,昂首阔步进了花园。
  走到第一对宫灯处,小桌上放着一只金质水盆,盆中水清如镜,浸着一条洗面布。
  旁边一幅朱红纸笺上,写着两行娟秀的小字:
  “金盆净水涤风尘,
  挑灯迎得夜归人。”
  铁羽脸上还留有改扮用的药物,淡然一笑,挽起衣袖净手洗面,然后继续往前走。
  刚到第二对宫灯下,身后光影一闪,第一对宫灯突然同时熄灭。
  铁羽心中冷笑,却连头也没回。
  小桌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崭新外衣,朱笺写着:
  “深宵风露寒,
  为君添衣衫。”
  铁羽身上的外衣已还给金克用,仅着内衫短衣,于是,抖开新衣,穿在身上。
  那新衣不宽不窄,长短合度,就像比着铁羽身子订做的一样。
  行到第三对宫灯下,后面第二对宫灯又自行熄灭。
  第三张小桌放着一只托盘,盘中有一杯热腾腾的香茗。笺条上写的是:
  “倚枕不成眠,
  沏茶奉君前,
  命似茶味浓,
  心如炉火煎。”
  铁羽紧捏着那张纸笺,木然屹立,只觉鼻际阵阵酸楚,目光似蒙着一层雾水。
  他突然举起香茗,一饮而尽,大步跨上了楼门石阶……
  ×××
  小楼中灯光如昼,寂然无声。
  白玉莲独自一个人面门而坐,眼睛痴痴望着门口的铁羽,除了她,厅内别无人影。
  两人默默相对,谁也没有开口,谁也没有移动一下身子,一站,一坐,宛如两尊木像。
  过了很久,铁羽嘴角牵动了一下,似欲说话……
  先开口的却是白玉莲,她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喃喃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铁羽道:“我也知道你会等候。”
  白玉莲凄然一笑:“这情景,岂不是跟十年前很相似么……”
  铁羽冷冷道:“不必提从前,人生并没有多少次十年,当年的铁羽早就死了。”
  白玉莲脸上笑容依旧,轻轻摇摇头道:“金克用说得不错,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倔强。”
  铁羽道:“十载忍辱,千里追踪,不是倔强的人岂能做得到。”
  白玉莲微笑道:“现在你已经做到了,我就坐在这儿,身无随从,手无寸铁,你若要杀我,随时可以动手,难道你还怕我会逃走?”
  “你就算想逃也逃不掉。”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堵着门?请进来坐下谈谈不好吗?”
  “哼!你我之间,早就已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铁羽口里虽然这么说,却已从门口走了进来,在一张椅上坐下。
  白玉莲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目光带着无限关注和怜惜,良久,才喟然轻叹道:“这些年,你一定吃过不少苦,怎么变得这样瘦?这样黑?刚才你跟古家兄弟在一起,我险些认不出是你了。”
  铁羽道:“既然忍辱负重,又须跋涉寻仇,怎能不瘦?怎能不黑?”
  白玉莲苦笑道:“我知道你对我已痛恨入骨,当年的事,的确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太年轻,太肤浅,总以为自己聪明绝顶,不甘埋没,可是——”
  铁羽截口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不必解释当年的事,我到这儿来,也不是为了听解释的。”
  白玉莲道:“我提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让你了解,一个女人的欲望并非仅限于为人妻子,侍候丈夫,女人也是人,也跟男人一样有雄心壮志,这些并没有错,我错的是方法不对,因为当时我太年轻气盛,只知自负,忽略了丈夫的自尊。”
  铁羽冷笑道:“现在说这种话,不嫌太迟了么?”
  白玉莲点点头,道:“不错,是太迟了,现在我已经功成名就,才知道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女人,纵然拥有天下,却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而昔日恩爱夫妻,如今反目成仇,更是得不足以偿失。”
  铁羽默然,没有接口。
  白玉莲又道:“这些年,我有意躲着你,却仍然时时在探听你的消息,知道你并未因为妻子背弃而气馁颓废,反而力争上游,闯出了赫赫名声,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既担心你不忘旧恨,又时时盼你能早些回来……”
  铁羽突然大声道:“好了,白玉莲,你别想用这些甜言蜜语来蛊惑我,无论你舌灿莲花,咱们的仇仍旧必须作一了断。”
  白玉莲脸色微变,缓缓道:“你打算如何了断呢?”
  铁羽道:“我不问你叛夫之罪,只要在武功上作一较量,报复当年一剑之仇。”
  白玉莲道:“如果我不肯跟你较量,又如何?”
  铁羽斩钉截铁地道:“不肯也得肯,咱们两人,只能有一个活着走出这栋小楼。”
  白玉莲凄然而笑,仰起脸,闭上了眼睛,柔声道:“那就请动手吧,我尽遣仆从,独自一个人在这儿等你,本来就没有打算再活着走出这栋小楼,我辜负你太多,死在你手中,死而无憾。”
  她所坐的地方,距铁羽仅不过数尺,铁羽只要一举手,就不难将她杀死,却了无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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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5 16:24: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人心怀鬼 迢迢大漠行
  铁羽的右手已经举起,无奈竟浑身颤抖,下不了手。几次提聚功力,又几次散去。
  刻骨的仇恨,他并没有忘记,十年忍辱,千里追踪,为的就是这一击,如今仇人就在眼前,他却犹豫着无法出手。
  那如花容颜,仍似当年,为什么这一刹那,他竟然忆起那张微仰的脸,轻闭着的眼睛,好像并非在等待死亡,而是在期待着夫婿深情的一吻?
  铁羽的心在抽紧,呼吸越来越重浊,终于长叹一声,垂下了手臂。
  白玉莲的眼睛突然睁开,嘴角绽起一抹浅笑,轻轻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知道你决不是那种狠心人,果然我没有猜错……”
  “不!你猜错了。”铁羽喘息着道:“你我夫妻之情早绝,我只是不愿杀一个毫不反抗的人。”
  白玉莲嫣然道:“这只是你嘴硬而已,事实上,你心里仍然爱着我,仍然忘不了咱们夫妻的情意。”
  铁羽大声道:“咱们早已不是夫妻,早已恩断义绝,还有什么情意可言。”
  白玉莲缓缓摇头,说道:“你不是一个绝情的人,至少,到现在你对我仍然像从前一样信任……”
  “信任?”铁羽几乎要大笑:“我会信任一个背弃丈夫的女人?哈!”
  白玉莲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不信任我,为什么敢用我替你准备的水洗脸?为什么敢穿我替你准备的衣服?为什么敢喝我替你准备的茶?”
  铁羽怔了怔,冷笑一声,说道:“我为什么不敢?”
  白玉莲道:“你不怕我在水中下毒,在衣服里暗藏毒虫?”
  铁羽哼了一声,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用毒。”
  “你错了。”
  白玉莲举掌轻击,两条黑影穿窗飞入。
  是那一男一女,两名昆仑奴,每人手中各提着一具皮革囊。
  白玉莲摆摆手,那女奴扯开革囊封口,随手一抖,竟由囊中抖出一大堆毒蛇。
  那全是身躯细小,奇毒无比的青竹丝,互相纠缠在一起,少说也有二三十条。
  铁羽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倒退了两三步。
  群蛇落地立刻分散,昂首吐信纷纷奔逃。
  旁边的男奴突然撮唇低啸,其声如逐鸡鸭,遍地毒蛇竟似闻声生惧,各自卷缩成一圈,不敢移动。
  男奴探手囊中,抓了一把灰白色的粉末,洒在群蛇身上。
  数十条毒蛇宛如斧中的泥鳅,顿时翻腾扭曲,转瞬间,全数僵挺而死,再过片刻,连蛇尸也化成一滩滩腥水。
  白玉莲再度摆手,两名昆仑奴躬身施礼,仍由窗口退去。
  铁羽已看得暗暗心惊。
  白玉莲笑道:“我虽然不擅用毒,这两名昆仑奴却是御毒用毒的高手,如果我想暗算你,实在易如反掌。”
  铁羽木然道:“你为什么要错过机会?”
  白玉莲摇摇头,道:“我并非错过机会,而是根本就不愿意伤害你,当年事错已铸成,不提也罢,我怎能再眼看你受人利用而不加提醒。”
  铁羽道:“我受谁的利用?”
  “麒麟山庄。”白玉莲语音凝重,神情也显得很严肃,缓缓说道:“金克用是一头老狐狸,你若认为是他从金钩杨玉田手中救你脱身,那就错了。”
  铁羽没有回答,好像不信,又好像是不愿谈论这件事。
  白玉莲道:“或许你会怀疑我说这话,别有什么居心,其实,别有居心的人是金克用,他在利用我们当年那个误会,想使我们鹬蚌相争,以便坐收渔利。”
  铁羽仍然没有开口,神色却带着鄙夷不屑,显然,他对白玉莲的话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白玉莲又道:“你不相信是不是?好!让我老实告诉你吧,这次你远来西北,金克用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是他暗中把消息告诉了金钩杨玉田,然后又安排诡计,杀杨玉田救你,企图向你布惠买恩,双槐驿那一幕,完全是金克用一个人自编自演的假戏。”
  铁羽又是笑了笑,未置一词。
  白玉莲又道:“他见你仍然不肯领情,才把我搬出来,打算用你的仇恨心,迫你就范,但他又怕因此开罪了我,于是又暗中向我泄漏你的行踪,今夜你假冒古老三,跟他同来海角红楼,事先他都告诉了我,甚至,你的穴道受制,郭石头的拦阻……这些都是他跟我早就商议好的,他只是没想到我会给你通行令牌,更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又独自回来而已。”
  铁羽眼中突然射出震惊的光芒,他的确没有想到金克用事先勾结白玉莲,扮演这一出双簧,当时自己穴道受制,无力反抗,如果白玉莲真有杀害之心,那后果的确不堪想象……
  他不能不相信白玉莲的话了,但却不愿被白玉莲看穿自己的惊骇,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故意淡淡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也想向我布惠买恩,企图利用我去替你做什么事?”
  这分明是讥讽之词,想不到白玉莲竟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道:“问得好,如果我说是为了夫妻之情才告诉你这些话,你当然不信,我承认这样做是有目的,只不过,这目的绝无恶意,而且,对你对我都有益处,你愿意听听吗?”
  铁羽冷笑道:“那要看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白玉莲也笑道:“你瞧你,还是从前的老毛病,口头上总是不肯替别人留点余地。”
  铁羽道:“因为我这一生,谎话听得太多,已经役有心情再听那些美丽的谎言。”
  白玉莲脸上一红,扬了扬眉,道:“好吧,咱们别扯闲话,且谈正事。现在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纸封套,轻轻一摆手,掷向铁羽。
  那纸封套很薄,仿佛是一封信函,但脱手之后,却显得很沉重的样子,平平稳稳飞向铁羽,而且带着破空的风响。
  铁羽心知她已在封套上贯注了内力,不甘示弱,也提足真气,左手一抬,将封套凌空接住……
  纸套入手,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那看似沉重的纸封套,入手竟轻如鸿毛,毫无力道,等到铁羽正欲散去真气,却又突然变得好像一块铁片。
  幸亏铁羽号称“神手”,五指疾合,微微向上一抬,才没有掉落地上。
  这种借物附力,已算得上乘功夫,能控制力道的轻重,隔空交换,收发由心,更非数十年苦修绝难办到,不料白玉莲离开才短短十余年,竟然练成了如此深厚的内家功力。
  铁羽望望她,脸色微变,并未开口,低头拆开了纸封套。
  里面是张羊皮,展开来,赫然也是一份地图,图上也同样注着蒙古文地名。
  同样的羊皮地图,同样的蒙古文注释,而且,同样也绘的是太行山附近形势,这份地图,显然跟金克用的一份有关联。
  铁羽抬起头,用怀疑而诧异的眼光注视着白玉莲,静待她的解释。
  白玉莲笑了笑,道:“我知道金克用手中也有一份这种地图,他一定给你看过,并且要求你帮助他取得图中藏宝,是不是?”
  铁羽点头道:“不错。”
  白玉莲道:“其实,他是在骗你,仅凭他手中那份地图,根本就无法取得宝藏。”
  铁羽道:“莫非他那张图是假的?”
  白玉莲道:“图倒是不假,但他那份地图,只不过是全份藏宝图的四分之一,同样的地图共有四张,必须四图齐全,才能找到藏宝的所在,他和我仅仅各得到四分之一罢了。”
  铁羽道:“其余两份又在谁手中?”
  白玉莲道:“这就是金克用想利用你的目的,因为那另外两份地图,都在你手中……”
  铁羽一怔,道:“在我手中?我何尝有什么藏宝地图?”
  白玉莲道:”地图虽然并不是你的,却只有你才能取得,你若愿意出面,随时可以得到那两份地图,等于就在你手中一样。”
  铁羽皱眉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白玉莲道:“你不懂,那是因为你对藏宝的事毫无所知,如果知道,只怕那两份地图早已是你囊中之物了。”
  铁羽道:“这话怎么说?”
  白玉莲笑道:“我跟你提一个字,你就懂啦。”
  左手虚捏,食指和小指微微上翘,漫声道:“天山山头一支‘花’……”
  铁羽神色一变,脱口道:“你是说威宁侯府?”
  白玉莲道:“一点都不错,那其余两份地图,就落在天山威宁侯府,现在你懂了吧?”
  铁羽重重哼了一声,道:“威宁侯府是威宁侯府,铁羽是铁羽,怎能说藏宝图在威宁侯府,就等于在我手中?”
  白玉莲掩口而笑,道:“相公,你说这话,就未免太矫情了,谁不知道你是老侯爷花不拉汗的义子,跟当今侯府主人花翎是义兄弟,而且跟侯府郡主曾有一段……”
  “住口!”铁羽沉着脸,冷冷低喝道:“你最好不要提从前的事,否则,咱们就无法再谈下去了。”
  “哟!瞧你急成这样子。”白玉莲笑得如花枝颤抖,揶揄地道:“提起旧情,心里难过了是不是?早知如此,当初你就该娶她,又何必千里迢迢踹返中原?我是你的妻子,我都没吃她的醋,你倒是生的哪门子气?”
  铁羽怒形于色,一长身,站了起来。
  白玉莲急忙换了歉容,道:“好,不提就不提吧。你跟威宁侯府的情谊总是真的,金克用千方百计拢络你,无非是想借你的关系,取得另外那两份地图,所以我说你被他利用而不自知,现在你明白了么?”
  铁羽重又坐了下来,冷冷一笑,道:“这么说,你也跟他一样,想利用我取得那另外两份地图?”
  白玉莲既未承认,也没有否认,却反问道:“威宁侯府富甲天下,留着那两份藏宝图,毫无一点用处,不过,咱们也不能让宝藏财富,白白便宜了金克用,你说是不是?”
  铁羽道:“难道就应该白白便宜你?”
  白玉莲正色道:“相公,我可是在替你打算,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徒拥盛名,并无丝毫属于自己的基业,为什么不为将来打算打算呢?只要你有心取得藏宝,威宁侯府的那份地图垂手可得,我再帮助你将金克用的一份夺过来,以神手铁羽的声名,白莲宫的势力,加上那富可敌国的资财,你纵要创建十座威宁侯府,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铁羽却冷冷的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热心,替我打算?”
  白玉莲赧然低下头,道:“咱们毕竟是夫妻……”
  铁羽又抢着道:“十年前,咱们夫妻之情就已经断绝了。”
  白玉莲道:“纵无夫妻之情,也还有夫妻之义,就算我为当年的错误作点补偿,你总不致拒绝吧!”
  铁羽道:“我拒绝。”
  白玉莲道:“为什么?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财物无主,你不取,别人也会取去,莫非你对威宁侯府有顾忌?”
  铁羽道:“这不是顾忌,而是道义。尽管财宝无主,老侯爷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作那非份之想。”
  白玉莲道:“但威宁侯府已经够富有,那两份藏宝图,对他们并不重要,对你却关系太大,何况仅有两份地图,并不能取得宝藏,即使他们把地图送给你,威宁侯府也没有任何损失。”
  铁羽笑笑道:“白玉莲,你口口声声为我打算,如果我要你把这份地图送给我,你会肯吗?”
  谁知白玉莲竟毫无不迟疑答道:“当然肯,我的东西就是你的,我已经说过了,不仅愿意助你创业,更愿意替你将金克用的一份也夺过来。”
  铁羽斜睨着她,缓缓道:“奇怪,像你这样贪婪的女人,怎会忽然变得大方起来?”
  白玉莲赧然而笑,道:“也难怪你不信,从前我的确贪心太重,我自以为年轻貌美,恨不能拥有整个天下,但如今我已算在权势和金钱上小有成就,却发现自己生活得并不快乐,女人毕竟是女人,对一个中年女人来说,心灵的空虚,绝非金钱和权势所能弥补,所以我要全力补偿当年的错误……”
  铁羽道:“既然你也认为金钱和权势不能弥补一切,为什么又要我接受?”
  “你不同。”白玉莲的态度很诚恳,语气也很坚决:“因为你是男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你已经有了名,正需要权势,而金钱却是权势的根本。”
  铁羽似乎有些心动了,沉吟良久,却将那份羊皮地图折叠整齐,轻轻放在小几上。
  白玉莲诧异地说道:“你真的不肯再考虑一下?”
  铁羽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能将金克用那一份夺过来?”
  白玉莲说道:“这太容易了,凭我白莲宫的势力,无论巧取或是豪夺,金克用都无法抗拒……”
  铁羽冷冷说道:“你别忘了,金克用是一只老狐狸,如果你以为可以予取予求,那你就错了。”
  白玉莲道:“我们作一个约定如何?我负责取到金克用的一份,你负责取威宁侯府的两份,等四份地图齐全,我们一块儿去太行山寻觅宝藏。”
  铁羽想了想,道:“现在我不能答应,我对藏宝图的事还无法确定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威宁侯府是否另有两份地图,必须等我去天山查证确实,才能决定。”
  白玉莲道:“藏宝的事,千真万确,你已经亲眼看到我和金克用这两张地图,怎会是假呢?”
  铁羽道:“据金克用说,太行山藏宝是他们金家的祖产,可是,那些财物怎会被人埋藏在太行山?地图又怎会分为四份?图是何人所绘?这些都还是疑问。”
  白玉莲道:“金克用在胡说。据我所知,这些埋藏的财物本是蒙古铁骑入侵中原时,从民间抢掠劫夺得来,当时带兵夺得这批财物的,共有四名蒙古将领,其中一人就是威宁侯花不拉汗……”
  铁羽凝神倾听,好像对这故事颇感兴趣。
  白玉莲道:“……那时候,宋室尚偏安江南,蒙古铁骑虽然纵横中原,只是流窜性质,花不拉汗和其他三名将领抢得这批财物,便起了私心,四人合议将财物吞没,不愿运回国去,于是,就埋藏在太行山一处极秘密的地方,准备日后再来搬取,故尔将藏宝之处的地图,一分为四,每人各执一份……”
  当她提到威宁侯花不拉汗的名字时,铁羽总是皱皱眉头,似乎不信自己的义父会是个贪婪的人,但他并没有插口反驳,仍然静听白玉莲继续说下去。
  白玉莲接着道:“……谁知后来蒙古大军东征西讨,当年共同埋藏宝物的四个人,有的战死,有的在争战中将地图遗失,只有花不拉汗积功晋升,最后被封为侯爵,但也因为功高震主,迫得辞朝退隐天山,自建威宁侯府,安享余生,一则因迭获元主厚赏,侯府已经够富有,二则当年伙伴星散,地图无法凑全,元人对中原地形又不熟悉,因此始终没有去发掘那批财宝,其后,老侯爷去世,也可能没有把这件事遗告子女,宝藏的秘密就无人知道了,你去侯府查证,只怕也查不出所以然来,反而泄漏了藏宝图的秘密。”
  铁羽听了,半信半疑地道:“照你这么说,此事连花翎兄妹也不知道了?”
  白玉莲道:“想必他们不知道,否则,他们一定也要设法寻找另外两份地图的下落。”
  铁羽道:“四份地图,为何威宁侯府竟有两份?”
  白玉莲道:“这是我打听出来的。”
  铁羽道:“你从何处打听到?”
  白玉莲道:“因为当年伙同藏宝的四人中,有一个名叫钦合台,此人无家无子,地图随身携带从征,不幸在一次征吐蕃的战役中受了重伤,躲在一家吐蕃百姓家里,那家百姓只有寡母孤女两个女人,极力设法帮助,才没让钦合台被吐蕃人杀死,后来,钦合台伤重濒危,为感激那母女援救之德,就把自己的一份地图送给了那母女,并且嘱咐她们携图求见花不拉汗,可以分得一笔财富……”
  铁羽显然已被这曲折的故事吸引,不觉插口道:“那吐蕃母女真的携图寻来了?”
  白玉莲道:“不错,但当时花不拉汗已经封侯退隐,那吐蕃母女寻人未遇,竟将地图在兰州府市上求售,换取回乡的旅费,这消息被一名汉人知道了,就以贱价购得那份地图,前往天山威宁侯府,欲求分润宝藏,没想到花不拉汗竟然翻脸不承认,反把那汉人杀了,地图也夺了去,并且连夜派出高手,打算截杀那吐蕃母女灭口……”
  铁羽怒目道:“我义父绝不会做这种贪财杀人的事。”
  白玉莲道:“你先别生气,且等我把经过说完,再发脾气也不迟。”
  铁羽冷哼了一声,终于强自忍下了满腔怒火。
  白玉莲道:“我说这些,事事俱有确证,因为威宁侯府的人正要杀害那吐蕃母女时,恰好被一位武林高人碰见,仗义拔刀,救了那母女,因此,藏宝的秘密才泄漏出来,你若不信,我可以提出人证。”
  铁羽道:“什么人证?”
  白玉莲道:“那吐蕃女儿现已长大成人,就在白莲宫中。”
  铁羽怔住了,他虽然不相信义父会为了夺取地图而杀人灭口,却也无法反驳白玉莲的话纯属虚构。
  白玉莲见他不语,又接着道:“你若再不信,还有另外一位人证,当年出手救那吐蕃母女的人,也在白莲宫门下任职,他就是现任本宫护法的郭前辈,我可以要他来当面对质。”
  如果说别人,铁羽还可能有几分怀疑,提到郭石头,不由他不相信,姑无论郭石头此人是正是邪,其木讷纯厚,却是武林尽知,郭石头绝不会说谎,这事也就不必再对证了。
  铁羽没有要求对质,却突然问道:“你说当初伙同埋藏财宝的四个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那么,你和金克用这两份地图又从何得来?”
  白玉莲道:“金克用那份图来自何处,我不得而知,关于我这一份,却是出高价向人买来的。”
  铁羽道:“向谁买?”
  白玉莲道:“当然是向当年埋藏宝物者的后代子女收买。”
  铁羽问道:“你怎么知道,当年藏宝者是谁?”
  白玉莲道:“这并不难,因为钦合台临死之前,已将同伙四人的名字都告诉了那吐蕃母女。”
  铁羽道:“就算知道姓名,他的子女怎肯将价值连城的藏宝地图卖给你?”
  白玉莲笑道:“有吐蕃母女的前车之鉴,他们已经没有勇气去找威宁侯府,空留着地图毫无用处,不如卖几个钱落得实惠,何况,蒙古人自从入主中原,养尊处优,早已变得好吃懒做,功勋子弟尤甚,别说一份地图,向他们买祖先的功名,他们也敢卖。”
  这倒是实话,越是功勋子弟,越是生活奢侈糜烂,蒙古人虽划天下百姓为四等,散兵分食民家,却只有促使蒙族子弟习于享乐,趋向腐化,如今的蒙古人,早已不复有当初铁骑横扫欧亚的豪气了。
  铁羽自幼受威宁侯府收养,对蒙古人本有一份亲切感,及至年龄略长,目睹蒙人骄奢横暴,欺凌汉胞,本身却只图淫乐,不求上进,才渐渐对蒙古人起了反感,后来拒绝侯府郡主花贞贞的示好,毅然离开天山威宁侯府,这也是原因之一。
  他默认了白玉莲的话,轻吁一口气,站起身来。
  白玉莲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同去太行山?”
  铁羽驻足道:“你真有把握取到金克用那份地图?”
  白玉莲道:“那是我的事,端看你什么时候能取得威宁侯府那两份?”
  铁羽摇摇头,道:“我没有把握,如果连花翎兄妹也不知道藏宝图的事,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白玉莲道:“好吧,我等你的消息,只要你找到那两份地图,我保证随时可以拿到金克用的一份,那时,太行宝藏就是我们夫妻囊中之物了。”
  铁羽没有再说什么,举步走出了“海角红楼”。
  天已黎明,金克用和古家三兄弟仍在湖畔林中等候,一见铁羽,立刻牵马迎了过来。
  金克用关切地问道:“铁老弟,你怎么去了整整半夜,可把愚兄急坏了,几次想进去寻你,又不敢鲁莽,你究竟见到白玉莲没有?谈了些什么?”
  铁羽不答,自顾上了马,挥挥手道:“回庄去再说吧。”
  回程中,铁羽没有再用布巾蒙眼,因此也用不着再兜圈子走远路,绕过麒麟山,就是金克用的庄院。
  原来,海角红楼就在麒麟山后,与山庄隔山相对,距离不过十余里。
  返回麒麟山庄,金克用又迫不及待地问道:“白玉莲跟你谈了些什么?看情形,你们并没有翻脸动手?”
  铁羽笑了笑,道:“不错,咱们谈了整整半夜话,而且大都跟你有关。”
  金克用吃惊道:“跟我有关?什么事跟我有关?莫非白玉莲恨我带你去海角红楼,要迁怒于我。”
  铁羽道:“怎么会呢,我假扮古老三前往海角红楼,你和白玉莲不是事先就商议好了吗?”
  金克用一怔,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冒险带你同去海角红楼,怎么可能事先跟白玉莲商议?”
  铁羽微笑道:“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而且,她还提到双槐驿的陷阱,也是阁下自编自演的杰作……”
  金克用脸都气白了,切齿作声道:“好一个阴险奸诈的女人,居然用这种卑鄙手段挑拨离间,为了救你脱身,我不惜高价收买沿途驿站,不惜亲冒烈日督促布置,不惜毒杀金钩杨玉田和虎牢三剑等数十名捕快……这些竟然都变成假的了?”
  他越说越激动,大有沉冤莫白,委屈难申之慨。
  铁羽含笑睨视,好像在欣赏一场好戏,同时又慢条斯理地道:“你先别忙生气,话还不止这些哩。”
  金克用愤然道:“她还说些什么?”
  铁羽道:“她还告诉我一个故事,又给我看一件东西,那东西也是一张藏宝地图,跟你的那张一模一样,并且说,地图共有四份,其中两份在威宁侯府,必须四图齐全,才能找到藏宝的地方……”
  于是,又将白玉莲所述吐蕃母女的故事,重新再复述了一遍。
  金克用听了,突然仰面大笑,道:“白玉莲啊白玉莲,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铁羽道:“难道这故事是假的?”
  金克用道:“故事并不假,但其中某些部分,却被白玉莲改编,某些部分,又被她隐瞒了。”
  铁羽道:“哦?”
  金克用道:“铁老弟,事到如今,我绝不会有片语只字瞒你,白玉莲所说藏宝图的故事是真的,但她隐瞒了两件事没有告诉你。”
  铁羽道:“哪两件?”
  金克用道:“第一,她没有说出那批藏宝的来处,那是我金家祖产,被蒙古铁骑强掠而去,并非抢自民间,当时兵荒马乱,赤地千里,民间根本不可能抢掠到那么多财宝。”
  这话不错,遍地烽火之际,有钱的人早逃光了,从哪儿去搜掠许多财宝?
  铁羽点点头,道:“第二件呢?”
  金克用道:“她明明知道我手中有一份地图,而且曾经几次跟我商议,要与我合作谋取威宁侯府另外两份图,都被我拒绝了,她狡计不成,才想到利用你替她夺取地图,果真事成,再将你除去,藏宝岂不全是她的了。”
  铁羽笑笑道:“她要跟你合作,这是个好主意,你为什么拒绝?”
  金克用道:“白玉莲貌比花娇,心比蛇蝎,她只是假合作之名,想谋夺我这一份地图,我宁愿祖宗遗产永埋荒山,也不会便宜这阴险毒辣的女人。”
  铁羽仍然笑笑,又说道:“你不愿意跟她合作,难道也不愿意取得威宁侯府的那两份地图?”
  金克用道:“我当然想得到,可是,威宁侯府势大,白玉莲曾经两次派遣高手潜入侯府盗图,都没能活着回来,凭我的力量,必然也无法成功,因此我才想到借重你铁老弟……这些细节,我本来准备等你跟白玉莲会面之后,再详细的告诉你,没想到竟被那女人抢先了一步。”
  铁羽道:“先后并没有关系,我想听的是真话,不想被人蒙骗。”
  金克用奋然道:“老弟,这句话就对了,你要听真的话,就绝不能相信白玉莲,那女人狠毒无情,当初她能弃你而去,今天怎么会以真心待你?”
  铁羽笑道:“可是,藏宝图的故事,她并没有骗我,对不对?”
  金克用大声道:“怎么没有?她告诉你只是个梗概,其中许多重要地方,都被她改变捏造了。”
  铁羽缓缓道:“是吗?”
  金克用道:“譬如当年掠夺财宝的四名蒙古将领,她说的就不是实情,还有,关于那吐蕃母女的故事,也大半都是假话。”
  铁羽扬扬眉,似诧,似疑,却没有接口。
  金克用道:“铁老弟,你是从小在侯府长大的,老侯爷花不拉汗虽然出身蒙古武士,但秉性纯厚,岂是那贪财掠宝的人,当年蒙古铁骑纵横中原,老侯爷已是领军的大将,当然更不会干出吞没财物的事……”
  铁羽眼中闪现出异光,道:“你的意思是说——”
  金克用道:“让我告诉你实话吧,当年吞没财宝的四个蒙古将领,是一名千夫长和三名百夫长,四人都是老侯爷的部下,太行山藏宝的事,当时老侯爷并不知情,后来得到消息,十分震怒,立即将其中两名百夫长逮捕正法,但另一名千夫长和一名百夫长却闻风潜逃了,那名百夫长名叫兀赤突,千夫长就是死在吐蕃母女家中的钦合台……”
  铁羽哦了一声,显然,金克用要说的故事,必定跟白玉莲说的不一样。
  金克用继续道:“太行藏宝的事,可说全是千夫长钦合台一手遮天,因此,他怀图潜逃以后,老侯爷仍然怒气难消,严令铁骑蹑踪追杀,钦合台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负了重伤,逃到吐蕃的,那吐蕃母女救了他的命,后来钦合台临死时,便把地图赠给了那母女,可是,那吐蕃母女携图入关,并未去威宁侯府,而是被白莲宫探得消息,将地图夺去,这就是白玉莲那份地图的来源。”
  铁羽忍不住问:“那么,你这一份地图又从何处得来?”
  金克用道:“不瞒你说,我手中这份地图,原是那百夫长兀赤突的一份,自从祖产被夺,我们全家的人始终没有忘记这件耻辱,也一直在暗中追查藏宝的下落,那兀赤突离队脱逃后,为了躲避追骑改名换姓,扮作汉人,后来穷途潦倒无以维生,准备将地图出售,被我辗转探得消息,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铁羽想了想,又道:“另两份地图被老侯爷搜获,难道他没有把这件事呈报朝廷?”
  金克用道:“当时,老侯爷可能因为四份图仅得其半,案子尚未了结,故而暂时没有呈报,后来告老退隐,或许是为了不愿多生枝节,这事就成了悬案,所以,那另外两份图,一直存放在威宁侯府中。”
  铁羽眉峰微皱,沉吟不语。
  金克用所说的故事,果然跟白玉莲说的不同。
  谁是真话?谁是谎言?一时倒叫人很难判断。
  不过,铁羽自幼受花不拉汗的收养厚恩,在感情上,难免偏向威宁侯府,如果要他在这两种故事中,选择一个寄予信任,他无疑宁愿选择金克用的故事。
  于是,他正色对金克用道:“我再问你一句话,你说过,寻觅太行山藏宝,目的只是不愿祖先遗物落在外人手中,并且答应等财物得回以后,全部转赠给我,这些都是真正由衷之言?”
  金克用毫不迟疑道:“句句言出由衷。”
  铁羽点点头,道:“好,我立刻就去天山威宁侯府,如果那两份地图的确在府中,我一定能够取来,不过,到掘出宝藏,一切都得听凭我安排处置。”
  金克用连声道:“当然,当然……但白玉莲手中那一份,老弟可有把握?”
  铁羽道:“她已经答应要送给我,还会有什么问题。”
  金克用道:“老弟,不是我多疑,白玉莲的为人行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会真心把连城的财富送给你?”
  铁羽道:“四份地图已得其三,应该可以推算出藏宝位置了,就算她不肯,也没有多大影响……”
  “不!”金克用肃容道:“别忘了藏宝的事是由千夫长钦合台主持,地图也是他绘的,白玉莲那一份是全图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千万不能缺少。”
  铁羽笑道:“这也简单,我可以再去见她,叫她把图先交给我。”
  金克用摇头道:“依我看,事情绝不会如此容易。”
  铁羽道:“你以为她会食言反悔?”
  金克用道:“她要骗取你的信任,当然不会食言反悔,但她很可能给你一份假图,反正图有四份,咱们一时还无法判别真伪。”
  铁羽道:“但只要我由威宁侯府回来,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金克用道:“如果我的推测不错,等你真的由威宁侯府取图回来,白玉莲一定会下手抢夺,以求独获宝藏,到那时候,咱们纵然知道已经太迟了。”
  铁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要——”
  金克用低声道:“与其她骗我,不如我骗她,咱们索性抢先下手,将她的那张地图弄过来,一则可预防她作伪,二则也算报了当年旧仇,三则可持图前往威宁侯府,证实藏宝的事不虚,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铁羽道:“应该如何下手呢?”
  金克用道:“这就是要看你老弟了,首先你必须设法将白玉莲单独诱出白莲宫,使她与手下护卫高手隔离,然后出其不意,一举将其制住。”
  铁羽耸耸肩,道:“白玉莲的武功今非昔比,我一个人未必能制得住她……”
  金克用道:“当然不会要你单独下手,我和古家兄弟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铁羽道:“你不是一直在劝我暂时勿与白玉莲为敌吗?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呢?”
  金克用道:“以前我劝你忍耐,那是因为白莲宫势大,怕你跟她正面冲突起来会吃亏,同时,也希望等你先赴威宁侯府回来,以图为饵,诱她入彀,这全是替你设想,现在,她既然企图用旧情诓骗你,咱们何不给她个将计就计……”
  铁羽大笑而起,道:“金兄,你奈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白玉莲凭一个弱女子,创下如此基业,岂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我铁羽闯荡江湖,更不会轻易被虚情所惑,目前藏宝图是否真落在威宁侯府,仅系传闻,尚需查证,又何必为了一张无用的残图争得头破血流,一切都等我从威宁侯府回来后再说吧!”
  金克用赧然道:“我是担心你被她甜言蜜语所骗,你若能把持得住,那当然最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赴天山?”
  铁羽道:“事不宜迟,今天就动身。”
  金克用道:“铁老弟,我陪你同往威宁侯府走一趟。”
  铁羽迟疑道:“这——”
  金克用满脸凝重之色,低声道:“有愚兄偕行,可备随时查询太行山藏宝的事,一旦寻获地图,又可防白莲宫的人在途中劫夺,如果老弟觉得不便带外人进入侯府,咱们可以在府外等候,绝不会使老弟有半分为难处。”
  话说得够真诚,设想也不能说不周到,铁羽无可能推脱,只好点头……
  ×××
  天山迤逦千里,横隔新疆为南疆和北疆,山上冬夏积雪,故又名雪山或白山。
  南疆气候炎热干燥,有大戈壁沙漠。
  北疆却因受北极海风影响,气候寒冷,沙漠也较小。
  威宁侯府,就建在天山北麓的库尔河畔。
  由麒麟山庄北上天山,不必出玉门关,但仍然要经过甘陇古道,包括双槐驿在内。
  金克用为了回避白莲宫耳目,特地轻骑简从,仅带着古家四兄弟随行,悄然离庄,形同偷渡。
  铁羽上次路过双槐驿,还是蓬头垢面的囚徒,如今却一度而成鲜衣怒马的豪客,跟金克用的心情,恰好成了鲜明的对照。
  六人六骑经过双槐驿的时候,金克用特别驻马槐树下,指着石屋,复述当时设计救铁羽的种种苦心安排……
  正说得眉飞色舞,突然住了口,古家兄弟也同时变色,纷纷下马,拔出了长剑。
  一阵细乐,由石屋内传送出来。
  接着,木门启开,出现了两行白衣人。
  最前面是八名妙龄女郎,捧着各式乐器,分列而出,后面跟着两名昆仑奴和四对童男童女,衣着装束,仍和在“海角红楼”时一般模样。
  再后面,是夏姥姥和白玉莲的贴身侍女黑妞——黑妞手上托着一只银盘,盘中有一把酒壶,三个酒杯。
  这些人都是白玉莲的贴身近侍,护从既然出现,白玉莲八成已在石屋中。
  铁羽和金克用也不约而同,翻身下了马。
  乐声停歇,却不见白玉莲。
  夏姥姥拄拐来到铁羽面前,欠身道:“姑娘听说铁相公欲往天山,特命老身奉酒候驾,聊表饯行之意,姑娘本想亲来,只因临时有事不克分身,还请相公见谅。”
  铁羽拱手道:“劳动大娘,如何敢当。”
  夏姥姥微微一笑,道:“相公何必跟老身客套,能见到相公跟姑娘言归于好,老身高兴得不知该怎么表达,借几杯水酒,也算是老身的祝贺……”
  铁羽冷冷摇头,道:“大娘误会了,在下和贵宫主只是为太行藏宝的事暂时合作,还谈不到言归于好这四个字。”
  夏姥姥干笑几声,道:“能彼此合作,便是喜讯,老身就为这个也要奉敬三杯。”
  向后一招手,黑妞立刻捧来托盘,满满斟上三杯酒,送到铁羽面前。
  丝弦颤荡,乐声随起,八名妙女,齐声唱道:
  酒三樽,奉郎君,愿君早去早回程。
  塞外风光休流连,闺中犹有倚帘人……
  铁羽笑了笑,举杯一一饮尽。
  夏姥姥又亲手斟满,笑道:“刚才是老身替姑娘敬的,这三杯酒,是老身自己一点心意,相公休要推辞。”
  乐声又起,少女们唱道:
  三杯酒,敬英豪。
  男儿豪气比天高,些许嫌怨休懊恼。
  终是旧识胜新交……
  金克用听了这番歌词,脸色微变,重重哼了一声。
  铁羽淡淡一笑,道:“多谢大娘。”也满饮了三杯。
  夏姥姥道:“相公多保重,万事谨慎,提防小人,老身不远送了。”
  铁羽没有开口,手一拱,翻身上马。
  金克用和古家兄弟也纷纷上马,六骑连环,绝尘而去。一口气驰出数里,回头已望不见双槐驿,金克用才放缓马缰,兀自忿忿地道:“哼,口蜜腹剑,存心挑拨,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小人。”
  铁羽笑道:“凡事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
  金克用道:“可是,那老婆子心机险诈,不可不防,刚才你实在不该喝下那几杯酒,万一——”
  铁羽摇头道:“这一点,尽管放心,宝藏没有到手以前,绝对不会有人暗算我,等我从威宁侯府回来时,那可就不保险了。”
  这话分明是说白玉莲,却不知为什么,金克用的脸色竟讪讪地显得很不自在,低着头,没有接腔……
  ×××
  越疏勒河,过星星峡,由七角井穿越巴尔库山,愈往西,气候愈寒冷。
  时序虽在盛夏,已可望见天山山顶的积雪,抵达库尔河畔,日间满目萧瑟,入夜寒风刺骨,俨然已是深秋。
  这地方,曾是铁羽儿时旧游地,十年阔别,景物虽仍依旧,却使人油然生出“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触。
  六骑马正沿着河岸缓缓而行,突然望见远处尘土弥漫,如雷般的蹄声传了过来。
  从飞尘和蹄声推测,来的至少在三十骑以上,而且都是最擅奔驰的蒙古种健马。
  古家兄弟急忙勒住坐骑,准备应付变故。
  铁羽摇手道:“不要鲁莽,塞外民风强悍,最受不得挑衅,非不得已,千万别亮兵刃,一切都有我应付。”
  只这说话一会儿工夫,数十骑快马已风驰电掣般由远而近。
  马是一色的黑马,三骑一列,共有十余列之多,马上骑士也穿着一色的黑皮短衣,人人都戴头盔,一手挺戈,一手挽盾,马鞍傍斜插着弯弯的长柄斩马刀。
  一式的装束,整齐的队伍,一看就知道决不是寻常百姓的马队。
  金克用变色道:“这是巡逻的蒙古铁骑,咱们最好能避一避……”
  铁羽道:“已经来不及了。”
  的确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对面马队中突然响起号角,队形也由纵队改变横队,沿着河岸疾卷过来。
  金克用沉声道:“蒙古铁骑来意不善,老弟,咱们不能束手待毙,总得先求自保!”
  铁羽摇摇手,道:“先不要紧张,蒙古人也是人,是人就会讲理……”
  话犹未完,飞骑已到面前,三十余骑宛如长蛇般一圈,将铁羽等人团团围住,长戈平举,盾牌相连,就像铁桶似的紧密。
  为首领队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矮个子,粗粗壮壮地,满脸络腮胡须,独自策马,直到近前。
  他目光炯炯地向六个人打量了一遍,大声道:“从哪里来?”
  说的竟是一口纯正汉语!
  铁羽道:“关内。”
  络腮胡子又问:“到哪儿去?”
  铁羽举手指一指,道:“天山。”
  “天山什么地方?”
  “威宁侯府。”
  “哦?”络腮胡子眼睛里闪现出一抹异光,学着汉人一样地拱了拱手,道:“你们之中,有没有一位姓铁的?”
  铁羽一怔,道:“在下就姓铁。”
  “是不是名叫铁羽?”
  “不错。”
  “好!你请让开。”
  络腮胡子从鞍傍抽出斩马刀,向金克用和古家兄弟一指,喝道:“把这五个人砍了!”
  四周一声应诺,纷纷抽刀准备动手。
  金克用和古家兄弟都大吃一惊,急忙翻马拔剑……
  “住手!”铁羽一声厉叱,催缰抢拦在金克用马前,向络腮胡子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对诸位并无冒犯,为什么要杀他们?”
  络腮胡子道:“他们是不是姓金,来自关内麒麟山庄?”
  铁羽道:“正是。”
  络腮胡子道:“那就不会错了,我们是奉命杀他,请你不要拦阻。”
  铁羽沉声道:“奉谁的命令?”
  络腮胡子道:“威宁侯府郡主的令谕。”
  铁羽诧异道:“你是说,花贞贞命你们来杀他?”
  络腮胡子得意地说道:“一点也不错,我们是侯府的黑骑卫队,奉郡主之命,已经在这附近,搜寻等候了整整两天,今天才被我们碰上了。”
  铁羽轻哦了一声,道:“你们既是侯府的卫队,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络腮胡子道:“知道,你是老侯爷生前收养的义子,是小侯爷和郡主的义兄……”
  铁羽道:“既然知道,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不许你们伤他们五人一根毫发。”
  络腮胡子愣了好一会,呐呐道:“可是,郡主的令谕……”
  铁羽道:“郡主怪罪,有我承担,你若不相信,尽可派人去将郡主请来。”
  络腮胡子不停地搔胡须很为难的样子,沉吟良久,终于用蒙古语对身边两名手下吩咐了几句。
  那两人领命,立刻退出包围圈外,一个拈弓向天,一连射出三支号箭,另一个便吹起号角。
  络腮胡子道:“铁爷,请恕安达奉命行事,难由自主,我已经发出讯号,如果郡主在附近,她一定会赶来,否则……”
  铁羽道:“否则怎么样?”
  络腮胡子欠身道:“求铁爷原谅,安达奉严令,除非郡主亲自撤消前谕,否则,只有杀了姓金的,提头回府缴令。”
  铁羽冷冷道:“如果你一定要杀他们,除非先杀了我……”
  正说着,远处号角声响,空中也升起一支号箭。
  络腮胡子安达仰望天空,长吁一口气,道:“姓金的不错,郡主就在这附近!”
  不到半盏热茶工夫,两骑快马飞也似的从西北方奔了过来。
  两匹马八个蹄子翻飞如一,奔驰间,头尾齐平,宛若两个“一”字,分明都是千中选一的蒙古种汗血宝马。
  前面一位妙龄女郎,长发随风飘扬,披着雪白的披风,内着天蓝色的紧身衣,肩头露出两支刀柄。
  后面紧随着一个青衣少女,发挽双髻,斜背长弓,鞍前悬着箭壶。
  快马疾驰将到近前,突然双双人立而起,一声长嘶,稳稳停在六七丈外。
  安达率领的黑骑卫队急忙撤围,向两侧退开。
  没等众人开口,前面那系披风的女郎已从马上飞身而起,燕子般扑向铁羽。
  铁羽也急急跃下马来,含笑张开了双臂。
  两人迅速地拥抱在一起,连转了三个圈,那少女抬头望着铁羽,哽声道:“铁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突然,将脸埋在铁羽胸前,抽噎着哭了起来。
  铁羽轻拍拍她的肩头,柔声道:“贞贞,别哭,别哭。你知道铁大哥最怕人哭,你不是说过吗,蒙古女儿是不流眼泪的,嗯?”
  花贞贞越发哭得悲不可抑,两只手臂紧紧环抱着铁羽的腰,仿佛怕他会跑了似的,哽咽着道:“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大漠的,我以为你的心是铁打的,我以为……啊!我曾经发过誓,见到你的时候,绝不流一滴眼泪,可是……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就是忍不住……”
  “唉!傻丫头——”
  铁羽无限怜惜,只有付之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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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12 22:4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巧言诓雏凤 设阱伺狡狐
  花贞贞忽然带泪笑了,喃喃道:“十年没有人这样骂过我了,记得你走的时候,我才十五岁,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丫头。”
  铁羽轻吁道:“不错,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十年。”
  花贞贞道:“十年九个月另二十一天,铁大哥,你若再不回来,傻丫头就快变成老丫头了……”
  虽是一句玩笑话,却包含着多少幽怨,多少感伤,使铁羽也不禁鼻酸喉哽。
  他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来,才发现四周数十双眼睛,都在怔怔地望着他们两人。
  铁羽脸一红,忙轻轻的推开花贞贞,转开话题,道:“花翎好吗?府中旧人,想必都很健朗?”
  花贞贞道:“哥哥跟从前简直变了一个人,现在不再整天打猎玩乐了,闲暇的时候,常常学看汉书,写汉字。”
  “哦!那真是太难得了。”
  “自从你走后,哥哥好像不太喜欢练武,常常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府中事务也不大理睬,旧人大多被遣走,只有老管家哈图还在,另外就是我的几个随身丫环……”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跟随自己同来的青衣少女,忙回过头去,叫道:“珍珠,快过来拜见铁爷。”
  珍珠牵着马,笑嘻嘻走过来,欠身施礼!
  铁羽惊讶道:“啊!她就是老哈图的孙女儿珍珠?都长得这么高了。”
  花贞贞又指着安达,道:“那是安达,现任府中黑骑卫队的队长,如今府中护卫都由我亲自统率,这些全是我训练的!”
  铁羽点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真该替威宁侯府庆幸——”
  微顿,又接道:“我正想问你,刚才听这位安达队长的口气,你好像事先已经知道我要来?”
  花贞贞浅笑道:“不错。”
  铁羽道:“你怎么知道的?”
  花贞贞神秘地道:“当然有人告诉我。”
  “谁?”
  “这个你先别问。”花贞贞故意卖个关子,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要来,而且也知道你在关内出了事,被一个——”
  突然发现金克用和古家兄弟,脸色一沉,道:“这些是什么人?”
  铁羽道:“这位是麒麟山庄的金庄主,这四位……”
  花贞贞吃惊道:“他就是金克用?”
  “正是金三太爷。”
  “安达!”花贞贞回头喝道:“我的吩咐,难道你忘了?”
  安达望着铁羽,期期艾艾答不出话来。
  铁羽忙道:“是我没让他动手,金庄主跟威宁侯府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下令杀他?”
  花贞贞道:“可是,他跟你不是有仇吗?你为什么反而护着他?”
  铁羽愕然道:“谁说他跟我有仇?”
  花贞贞道:“他在关内出卖你,害你险些被兰州府的捕快捉去杀头,现在又胁迫你同来天山,要你替他夺取府中财宝……莫非这不是真话?”
  铁羽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花贞贞道:“是一个姓白的汉人,他自称是你的朋友,特地赶来替你送信。”
  铁羽不禁心神一震,说道:“姓白?叫什么名字?”
  “他只说姓白,没有说名字。”
  “是个女人?”
  “不!是男的,大约三十来岁,不过,人生得很白净,有些像女人。”
  铁羽道:“那一定是白玉莲……她人在什么地方?”
  “走了。他匆匆赶来侯府报讯,还说要再去邀约朋友救你,又匆匆走了。”
  铁羽摇头苦笑,说道:“贞贞,你被她骗了……”
  金克用大声道:“郡主请想想,她若是铁老弟的朋友,怎会连名字都不敢说,而且,以铁老弟的武功身手,岂会轻易受人胁迫,老朽跟铁老弟一路结伴同行,郡主请看可有丝毫胁迫的迹象?”
  花贞贞讶然道:“这么说,那人讲的全是假话?”
  金克用道:“句句虚假。郡主不信可以当面问问铁老弟。”
  花贞贞望望铁羽,困惑地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姓白的是谁?他为什么编这些假话来骗人?”
  铁羽轻吁道:“说来话长,咱们还是先回侯府慢慢再详谈吧!”
  花贞贞没有多问,回头向珍珠道:“去禀报侯爷一声,再告诉你爷爷,叫他把我亲手酿的那坛‘鹧鸪酒’搬出来准备着!”
  珍珠答应一声,飞马离去。
  铁羽微诧道:“鹧鸪也能酿酒?”
  花贞贞笑道:“不是鹧鸪,是用鹧鸪蛋和杜鹃舌碾末酿成的酒,据说,那两种都是情鸟,用它酿酒,可以使离人早归,现在你果然回来了。”
  她含笑而语,毫无忸怩之态,似乎并未感到说这些话有什么好害羞的!
  铁羽却不禁脸上一热,腆笑道:“想不到侯府郡主也会酿酒……”
  花贞贞道:“还是你离开天山第二年酿的哩,算算都有十年了,你若再不回来,只怕快变成‘酒干’!”
  马队驰动,尘土飞扬,蹄声伴着笑语,娇靥迎着夕阳,天山山顶的积雪,仿佛已被这位北国女儿的热情所溶化……
  ×××
  侯府在望,号角齐鸣。
  威宁侯府的屋宇或许称不上巍峨,却具有险要的地形,和雄浑的气势。
  府邸在天山北麓,背山面水,墙垣高耸,整个威宁侯府,就像一座坚固的城堡。
  号角声中,侯府正门缓缓启开,六骑骏马飞驰而出。
  那是四名黑骑卫队,拥着威宁侯府现在的主人花翎,以及侯府总管老哈图,亲自迎了出来。
  哈图总管今年已经七十岁了,眉须皆白,面色却红润一如婴儿,满口牙齿,一个没掉,腰干也挺得笔直,不难想见年轻时,必定是个魁梧有力的大个子。
  花翎恰好相反,瘦瘦弱弱的,脸色苍白,下巴尖削,年纪才不过二十七八,竟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满面病容。
  他的精神显然带着几分萎靡,见到铁羽,仍难掩内心的振奋和激动,在马上就伸过双手,紧紧拥抱着铁羽,一面笑,一面叫道:“铁大哥,铁大哥,你好狠的心,一去就是十年,到现在才回来?”
  铁羽拍拍他瘦骨鳞峋的肩膊,哽咽着道:“原谅我,小翎,我也是不得已……”
  老哈图是眼看着铁羽长大的,此时更是既喜又悲,满含着两行热泪,不住颔首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久别重逢,虽朋友亦不免感触,何况他们曾是兄弟和家人,就连随行的黑骑卫队们,也不禁为之感伤。
  金克用心里也是亦悲亦喜。悲的是若非铁羽维护,自己绝难幸免;喜的是铁羽既然跟威宁侯府情谊如此深厚,索图的事想必会顺利,自己这一步棋,总算是下对了。
  其中只有四个人神情木然,毫无反应——那就是古家兄弟。
  这四人很少开口说话,内心也没有丝毫激动,四张脸,就像是四副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
  对眼前的种种,仿佛视而未见,安危,成败,生死,恩仇……都好像跟他们不相干,他们只是紧跟在金克用身后,随时准备听命行事,其他全不放在心上。
  ×××
  一阵唏嘘,一阵伤感,人和马终于进入了威宁侯府。
  迎宾的盛宴已经摆在大厅上,这时候,才使人领略到威宁侯府的富有和豪华。
  整座大厅玉饰金装,雕梁画栋,绝不比金銮宝殿逊色,那些琳琅满目的饰物,黄的是金,白的是玉,明的是琉璃,亮的是珍珠,绿的是翡翠,红的是玛瑙……无一不耀眼生花,无一不价值连城。
  蒙古人不惯使用桌椅,酒和菜都分放在一张张精致的矮几上,地下铺着骆驼毛的厚褥,锦缎绣的软垫,坐在上面,就像倚躺在云端,真是说不出的舒服,说不出飘逸。
  每张几案边,各有两名半裸美女布菜斟酒,目赏蛮姬献舞,耳闻乐曲迎宾,尝佳肴,饮美酒,席未终,人已醉……
  酒醇、情浓。主客四个人之中,最先沉醉的是花贞贞,第二个醉的是花翎。
  花贞贞醉的并不是那又香又醇的鹧鸪酒,自从见到铁羽,酒未沾唇,芳心已醉。
  花翎却真正醉在酒力之下。
  他对铁羽的归来,似乎有太多的感触,又好像内心的情绪被压抑得太久,要借着一醉,企求解脱……总之,他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将酒向喉中倾倒,犹未终席,便已烂醉如泥。
  主人醉了,两名客人都很清醒。
  铁羽也喝了不少酒,但并没有丝毫醉意;金克用则很少喝酒,一直以冷静的目光,暗暗注视着铁羽。
  当然,金克用也留意到威宁侯府的富丽豪华,那些灿烂夺目的陈设,价值连城的珍宝,每一件,每一物,麒麟山庄都望尘莫及,不堪比拼,可是,金克用的目光中并无羡慕之色,倒好像含着无穷快意……
  盛宴散后,铁羽被迎入内府,金克用却被安置在前面客房,由安达接待,直到第二天午后,竟没有再见到铁羽的面。
  金克用心中纳闷,询问安达,只知铁羽跟花翎在内府“叙旧”,其他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正猜疑间,花贞贞突然独自一个人来到客房。
  一进房门,便对金克用道:“我有话想跟你单独谈谈,能否请你这四位随从暂时离开一下?”
  金克用见她面色凝重,颊上恍惚还留有泪痕,已经料到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连忙应诺,遣走了古家兄弟。
  花贞贞坐下,竭力想装得平静的样子,含笑道:“听说金庄主在双槐驿救过我铁大哥,你们早已相识,彼此是老朋友,可对?”
  金克用欠身道:“不错,老朽和铁羽老弟相识甚久,算得是老朋友了。”
  花贞贞道:“那么,他离开侯府这些年的遭遇,金庄主想必知道得很详细?”
  金克用道:“详细不敢说,大略情形,总是知道的,郡主问这个是为了……”
  花贞贞道:“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金克用故作诧异地说道:“郡主你想打听谁?”
  花贞贞迟疑了一下,道:“有一个名叫白玉莲的女人,你认识不认识?”
  “白玉莲?这——”
  金克用心念疾转,表面却故意现出为难的样子,反问道:“郡主怎会突然问起她?莫非铁老弟告诉了郡主什么话?”
  花贞贞道:“他说的我不相信,所以请问金庄主,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不要瞒我。”
  金克用忙道:“是的,是的!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会隐瞒。”
  “好!”花贞贞突然压低声音问:“听说铁大哥十年前已经婚娶成家,妻子就是白玉莲,这是不是真的?”
  金克用毫不思索地道:“是真的,他们成婚的时候,老朽还去喝过喜酒!”
  花贞贞脸上已微微变色,道:“那白玉莲长得很美?是吗?”
  金克用道:“不错,白玉莲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
  花贞贞的声音也开始哽咽了,低着头道:“他们是自己认识的呢?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据老朽所知,他们是自己偶然相遇,互相认识,并非媒妁介绍。”
  花贞贞道:“这么说,他们彼此情感应该很好了?”
  “最初的确不错。”
  “怎么说‘最初’?”
  “郡主想必已经知道,铁老弟和白玉莲夫妻反目已近十年,现在彼此早变成了仇人,如果他们的情感好,又怎么会结婚不久就反目成仇。”
  “我正是想不透其中原因,以时间计算,他们婚后没有多久便分开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件事,说来话长,最大的原因,是白玉莲用情不专,水性杨花……”
  “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些?”
  “他们相识之初,白玉莲已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有许多豪门子弟追逐,据说其中颇有亲密的相好,声誉早已不太清白,铁老弟一时不察,惑于她的美色,匆匆娶了她,婚后才发现那白玉莲天性淫荡,不是个贞洁女子,因此闺中时生勃豁,有一次,铁老弟竟发觉白玉莲仍然偷偷跟旧情人幽会,一怒之下,拔剑出手,没想到白玉莲居然反助奸夫,伤了铁老弟一剑……”
  “且慢!”花贞贞忽然岔口道:“那一剑,是不是伤在前额?”
  “正是伤在前额。当时,铁老弟负伤倒地,险些被奸夫淫妇所杀,幸亏一位武林高手适巧路过,闻讯赶到,才救了他一命,从此,白玉莲就弃夫离家逃走,铁老弟矢志要手刃淫妇,忍辱苦练,渐渐闯出了名声,直到最近才风闻白玉莲匿居在甘陕,千里赶往寻仇,不料反中了白玉莲借刀杀人之计,落在兰州捕快手中,老朽打听到这个消息,不忍坐视,故而设计在途中救了铁老弟。”
  花贞贞怒形于色,道:“白玉莲那贱人太歹毒了,可惜我早不知道这回事,咱们威宁侯府绝不会饶她。”
  金克用微笑道:“其实,那白玉莲不久前还来过侯府,并且跟郡主见过面,只是郡主不知道她的身份罢了。”
  花贞贞一惊,说道:“你是说那报讯的书生?”
  金克用道:“正是她。那女人貌美心毒,因为老朽救了铁老弟,自然恨老朽入骨,所以女扮男装,来侯府送假讯,想借郡主之手,除去老朽。”
  花贞贞赧然道:“是我太糊涂,险些上了她的当,金庄主别见怪。”
  金克用笑道:“岂敢。老朽一向久仰威宁侯府,这次能随铁老弟前来瞻仰侯府威仪,真是平生最大荣幸,有句很冒昧的话,老朽说出来,万请郡主谅宥!”
  花贞贞道:“请说无妨。”
  金克用道:“依老朽看,铁老弟人中之龙,岂是白玉莲那种荡妇淫娃所堪匹配,除非郡主这般身份,如此人品,跟铁老弟才算得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当初郡主为什么竟放过了大好姻缘?”
  这话正说在花贞贞心坎儿上,不禁飞起两朵红云。蒙古女儿虽然大方,像这样露骨的话,总还是叫人羞答答不好意思回答。
  金克用忙又接道:“老朽是个直心肠,想到就说,不会虚假,若有失礼的地方,郡主千万别介意。”
  花贞贞低着头笑了,轻轻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呢?你是一番好意,只可惜,为时太晚了。”
  金克用诧异地道:“莫非郡主心中,已经另有……”
  花贞贞急忙摇了摇头,羞赧地说道:“你不要胡猜。”
  金克用说道:“那么,是郡主对铁老弟无意?”
  花贞贞垂首道:“也不是!”
  金克用道:“既然都不是,何尝太晚?”
  花贞贞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别谈这件事吧,我现在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能据实回答我。”
  金克用道:“郡主请问,只要老朽知道的,绝不敢有半句隐瞒。”
  花贞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迟疑了好一会,才低声问道:“金庄主和我铁大哥是老朋友,跟那白玉莲也很熟,你可知道他们婚后有没有生育过儿女?”
  金克用听了一怔,诧道:“郡主怎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花贞贞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按常情,他们既然是夫妻,就可能曾经生过儿女,是不是?”
  金克用道:“据我所知,他们婚后不久便反目成仇,迄今十年未再相见,白玉莲也从来没有生育过一男半女。”
  花贞贞道:“你能确定真的没有?”
  金克用道:“当然能够。”
  花贞贞轻吁了一口气,说道:“没有就好了。”
  接着,便站起身来,但临去前,又特别叮嘱道:“我来只不过随便闲聊,刚才咱们所谈的话,请不要告诉我铁大哥。”
  金克用连声应诺,送走了花贞贞,却独自沉吟起来。
  他越想便越觉得事有蹊跷,花贞贞是个未出嫁的大姑娘,怎么会突然想到这种奇怪的问题?
  是女孩子天生心思细密?还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
  如果属于前者,倒也罢了;万一属于后者,很可能就是白玉莲的一着阴谋诡计……
  ×××
  “侯门深似海”!只有置身侯门内的人,才能领略到这句话的真实意义!
  麒麟山庄已算是雄踞一方了,跟威宁侯府相比,简直就成了菜市场。
  这不仅是财富的悬殊,而是传统的威仪和森严的规律。
  侯府中内外隔绝,井然有序,一院一屋之间,都有严格的区分,不容许任意出入。
  金克用住在前面客房,由安达负责接待,老管家哈图偶尔也来陪陪他,尽管每天享受着美酒佳肴,却始终没有机会进入内府,接连三天,连铁羽的面也未见到。
  虽然只是短短三天,对金克用来说,真比整整三年还难以忍耐,可是,他既不便探询,又不能离去,表面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心里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傍晚,铁羽终于由内府出来了。
  金克用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了?铁老弟,拿到那两份地图了没有?”
  铁羽满脸无精打彩,摇摇头道:“花翎根本不知道关于太行藏宝的事,据说义父临终时,也没有提起过!”
  金克用急道:“可曾在老侯爷遗物中仔细寻找?”
  铁羽道:“怎么没找?这三天,几乎把义父的书房都翻了身,连影子也没见到。”
  金克用道:“这就奇怪了,据我所知,那份地图确实在威宁侯府,或许老侯爷生前收藏在什么隐密的地方,后来事隔太久,竟把这件事忘记了也难说。”
  铁羽道:“果真如此,急也没有用,只好慢慢再找了!”
  金克用道:“听说那位老管家哈图,是跟随侯爷的近身侍卫,问问他,可能会知道!”
  铁羽耸耸肩,道:“老哈图只是一名百夫长,而且,很早就调来保卫内眷,根本不清楚当年战阵上的事,问他倒不如问花贞贞。”
  金克用道:“为什么?”
  铁羽道:“义父在世的时候,对贞贞特别钟爱,甚至超过花翎,去世后,府中事务也大半由她掌管……可是,我问过她,她也同样不记得有那样两份地图。”
  金克用突然低声道:“提起这位郡主,我正要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可惜一连三天都没见到你……”
  于是,便把花贞贞特地来打听白玉莲有无生育儿女的经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铁羽听了,不禁也感到诧异,沉吟道:“她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些?”
  金克用道:“愚兄也想不出其中缘故,不过,以我看来,她好像对你旧情未灭,怕只怕白玉莲会从中离间挑拨。”
  铁羽笑道:“我和贞贞纯是兄妹之情,并无儿女之私,何惧旁人挑拨离间。”
  金克用嗄声道:“老弟,话不能这样说,一个女孩子除非不动情,一旦动了真感情,就如平原放马,易发难收,而且会变得特别痴狂善妒,那白玉莲志在取得藏宝地图,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防着些总没有错……”
  铁羽显然不愿多谈这件事,摆摆手道:“由它去吧。我只担心寻找另外两份地图会旷日废时,金兄若有事,尽可先返麒麟山庄,免得害你在此久等……”
  金克用急忙抢着道:“没关系,愚兄是专程为此事而来,多等几天无妨。”
  铁羽道:“可是,这些日子我无法分身,只恐冷落了金兄。”
  金克用笑道:“自己弟兄,何必客气,咱们住在侯府很受优待,老弟尽管忙你的,用不着顾虑咱们。”
  铁羽想了想,道:“这么说,我就先告罪了,金兄若感觉在府中寂寞无聊,可以随时知会安达,叫他陪你们去附近逛逛,塞外风光迥异中原,颇有可观。”
  正谈着,珍珠奉花贞贞之命,来请铁羽回内府用饭,铁羽又面嘱安达好好款待客人,才随珍珠转回内府。
  不久,前府也布上晚宴,由安达作陪,直饮到初更时始散。
  金克用心里很烦闷,又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燥热上涌,无法入睡,便独自步出客室,在院中信步徘徊。
  客室外是座小巧的花园,有两道园门,一通前面大厅,一通侧院厨房。
  金克用本来无意走出花园,信步所之,不觉来到通前厅的园门口,突见远远有一盏灯光,穿过墙外小径,由内府向前而去。
  灯光下,竟是花贞贞和珍珠主婢两人。
  那条小径绕过前厅,就是侯府大门,她们主婢深夜外出,会到什么地方去?
  金克用心念一动,酒意顿消,立即蹑足追出花园。
  花贞贞和珍珠直趋府门,将灯笼交给了守门卫士,片刻,卫士们启开大门,并且牵来两匹马,主婢二人飞身而上,一抖缰绳,出了侯府。
  金克用料想必有蹊跷,早已趁府门口卫士启门牵马的时候,提一口真气,飞越花园外的通道,掠上了墙头!
  两骑马冲破夜色,正驰向西北方!
  金克用虽然并没有坐骑,却不愿放弃跟踪的机会,他估量花贞贞主婢深夜离府,绝不会是为了骑马好玩,也不可能离开侯府太远,决心徒步跟下去看个究竟。
  打定主意,便紧跟着飞出墙外,循墙脚暗影伏腰疾追。
  前面的花贞贞主婢纵辔徐行,并没有飞驰急赶的意思,金克用展开轻功提纵术,足可跟得上,但他仍然小心翼翼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被花贞贞发觉!
  行约五六里,到达一处小山脚下,花贞贞一带马缰,转向正西方,又行了里许,在山脚一片丛林前下了马,将马匹交给珍珠,自己则步行上山!
  金克用随后掩至,却不敢靠得太近,远远绕过珍珠守候处,向小山上潜登。
  山不大,四面长着一人多高的茅草,山头上却光秃秃地寸草俱无,分明是有人事先割除整理过!
  山顶面对面放着两块大石,其中一块石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纯白色的衣衫,长发披肩,赫然竟是白玉莲。
  ×××
  花贞贞微扬着头,轻轻吁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在白玉莲脸上,神情显得十分复杂。
  她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还是如此年轻,如此美艳,又好像在感伤自己的芳华虚度,青春渐逝。论年龄,自己虽然比对方年轻,看样貌,却未必强过对方……
  白玉莲毕竟老练得多,嫣然一笑,欠欠身子道:“郡主,咱们见过,似乎用不着再作介绍了!”
  花贞贞道:“不错。”
  白玉莲道:“可惜我远来关外,又不便冒然进侯府面谒,荒山约晤,无以为待,郡主若不嫌弃,就请委屈以石为椅,咱们也好谈话!”白玉莲忽然无限感慨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郡主是千金之体,白玉莲只不过是一名百姓,真令人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叨在铁相公曾托庇侯府,跟郡主有兄妹之义,我冒昧托大自称一声愚姐,但不知郡主会不会介意?”
  花贞贞摇摇头道:“随便怎样称呼我都无所谓,咱们最好略去虚套,径谈正题,你约我到这儿来,究竟想跟我谈些什么?”
  白玉莲微笑道:“郡主快人快语,足见豪迈,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说到这儿,略微顿了一下,接道:“我那封信,郡主想必过目了?”
  花贞贞道:“看过,但是你信上说,要跟我面谈交换的方法,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白玉莲道:“郡主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花贞贞道:“当然是真的不懂,我为什么要装假?”
  “好,那就由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
  白玉莲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字道:“愚姐想用一个人,跟郡主交换一件东西!”
  花贞贞诧道:“一个人换一件东西?”
  白玉莲点点头:“不错,一个活生生的人,换一件对郡主毫无用处的东西!”
  花贞贞道:“你索性说明出来吧,我不会猜哑谜。”
  白玉莲道:“郡主既然看过那封信,应该懂我的意思,再说明白些,我准备用自己亲生的女儿,跟郡主交换那两张地图。”
  “你的亲生女儿?”
  “不错。也就是铁相公的亲骨肉,算起来,应该是郡主你的侄女儿。”
  花贞贞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白玉莲道:“这是正正经经的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花贞贞哂道:“白玉莲,你看来很聪明,怎么会想出这种笨主意?你以为弄一个假冒的女儿,就能左右威宁侯府?你以为我不清楚你跟铁大哥反目的经过?告诉你吧,白玉莲,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铁大哥跟你没有生育过儿女,你从哪儿来的孩子?我再告诉你,威宁侯府也根本没有什么地图,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咱们也根本无可交换。”
  白玉莲静静地听着,既未出口,也毫无意外的表情,待到花贞贞说完了,才不慌不忙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跟铁相公没有孩子?”
  “我会问,问你们的朋友,甚至当面问铁大哥。”
  “你问任何人都靠不住,这件事,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你真话!”
  “谁?”
  “我。”
  “你凭什么?”
  “凭我是女人,凭我是铁相公的妻子,也是孩子的母亲!”
  “至少铁大哥会知道!”
  “他并不知道,因为我离开他的时候,只是怀着他的骨血,在当时,他又对我误会很深陷于疯狂,我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他真象。”
  花贞贞冷笑道:“你水性杨花,背夫偷情,居然还有脸说那是误会?”
  “郡主,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当然有人会告诉我,难道那是冤枉你的吗?”
  白玉莲突然长叹一声,站立起来,摇头道:“好吧,你已然相信这些流言诬陷,咱们也不必再谈下去了,我虽是诚心诚意想送还铁家的骨肉,无奈冤枉太深,今生已再难洗刷,郡主,这是你不肯容我解释,并非我白玉莲没有尽过心……”
  说到最后,竟已热泪披面,哽咽无法成声,却颤抖着从衣内取出一副羊皮地图,放在石上,凄然道:“你我都是女儿身,希望你记住我的前车之鉴,莫再被美貌所累,这份地图,是我答应送给铁相公的,请你转交给他,并且替我转达一句,不管他对我误会有多深,我白玉莲耿耿此心,可对日月,孩子今年已九岁了,我会继续再抚养她成人,让她寻父归宗。”
  深深裣衽一礼,掩面转身便走……
  花贞贞沉声道:“站住。”
  白玉莲停住脚步,却低着头,抽搐不止。
  花贞贞道:“我并没有不肯让你解释,如果你真的有什么委屈,尽可以说出来。”
  白玉莲摇头道:“不必了,你心里已经有了成见,我再解释也不会相信,又何必徒费唇舌。”
  花贞贞道:“你还没说,怎知我不会相信?何况,今夜是你剖白心迹的最好机会,错过了,你一定会后悔。”
  白玉莲轻叹道:“我自觉问心无愧,能否获人谅解犹在其次,可是,连郡主你也对我误解这样深,我死也无法瞑目!”
  “哦?我真的这么重要?”
  “太重要了,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大半是为郡主而起!”
  花贞贞不由动容,说道:“能说出来听听吗?”
  白玉莲又重坐回石上,一面以袖拭泪,一面幽幽地说道:“这些话,或许郡主不会相信,但却字字出自我的内腑,绝无半句虚假,远在我跟铁相公结婚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郡主的名字,知道郡主和铁相公有一段深情,更知道铁相公人虽离开了侯府,对郡主你仍然未能忘怀……”
  花贞贞身躯微微震动了一下,却未开口。
  白玉莲道:“老实说,我是个既平凡又庸俗的女人,世上女人都是善妒的,因此,在婚后,我曾经为了郡主的事,常常跟铁相公争吵,咱们夫妻不睦,这也是原因之一,郡主跟我,同样是女人,想必能够体谅一个妻子的心情吧?”
  花贞贞没有回答,从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明显表示出内心的谅解和歉疚。
  白玉莲接着道:“婚后有一段时期,为了心存报复,我承认的确有些放荡形骸,但是,那绝对未及于乱,我只是太倔强,太幼稚,也太过分自负美貌,以为那样才能争回丈夫的感情,才能使他忘记往事,才能加重我在丈夫心中的份量……结果,没想到竟因而招来更大的误会!
  “有一天,我发觉自己怀有身孕了,当时还不能确定是否属实,我不愿意冒然把这个消息告诉铁相公,就悄悄去请教一位朋友。
  “那位朋友早已有妻室,他的父亲是位颇有名的大夫,我去他家,纯是为了诊断,不料铁相公竟受了外人挑拨,盛怒携剑赶来,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挥剑杀了那位朋友全家老少十余人……”
  花贞贞突然岔嘴道:“铁大哥会是那种鲁莽的人?”
  白玉莲道:“他本来不是.但人在气忿之中,又受了歹人挑拨,当时已变得像疯狂一样,丝毫不容我分辩,我迫不得已,为了保全腹中的孩子,只得夺剑抵抗,彼此纠缠挣扎中,无意伤了他一剑,才脱身逃了出来。”
  花贞贞说道:“事后,你也没有再跟他解释?”
  白玉莲苦笑着摇头,道:“自从变故发生,江湖哄传,已使我百口莫辩,铁相公更是矢志欲得我才甘心,事实上早已不容我再有解释的机会,我死不足惜,腹中孩子却是无辜的,铁相公在盛怒之下,势必会毁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我如何对得起铁家的列祖列宗?”
  花贞贞道:“所以你就逃走了?”
  白玉莲道:“我不得不逃,而且必须隐姓埋名,以免被自己的丈夫追杀,后来,铁相公在武林中名声越大,我就必须设法使自己力量也跟着壮大,以求自保,就这样,我才在甘陕一带创立了白莲宫……”
  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道:“这十年来,我没有第二个男人,足证当初并未愧对丈夫,当然,我也知道,再想夫妻、父女团聚,今生已经绝望了,一个人年龄渐长,想法也会渐渐改变,我有了他的孩子,于愿已足,何复他求,只希望他能在郡主的柔情慰藉之下,忘掉过去的仇恨,重新过幸福安定的日子,现在我真的想通了,感情是丝毫不能勉强的,该得到的推不掉,不该得到的争不回,这句句是我由衷之言,信与不信,全在郡主。”
  花贞贞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却反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送回孩子,交换地图?”
  白玉莲道:“这是因为目前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什么变化?”
  白玉莲道:“威宁侯府中,多了一个不速之客金克用。”
  “金庄主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白玉莲提到金克用就有恨意:“此人心机险诈,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老狐狸,他在甘陕古道假冒伪善,布恩图报,现在又跟随铁相公前来威宁侯府,居心叵测,目的全在那两份太行藏宝地图,铁相公业已受了他的盅惑,郡主碍于铁相公情面,不便对他下手,而此人留在威宁侯府中,却是个天大的祸害。”
  “哦?我倒看不出他能为害多大。”
  花贞贞的语气,显然有些偏袒金克用!
  白玉莲道:“郡主,你不了解金克用的为人,我也无暇跟你详述,反正那两份地图,绝对不能落在金克用的手中,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阻止这件事,甚至宁愿以孩子来交换。”
  花贞贞耸耸肩,道:“我真想见见那孩子,可惜府中根本没有什么地图,叫我拿什么跟你交换?”
  白玉莲诧道:“你是说,那两份地图不在侯府?”
  花贞贞道:“咱们压根儿没听过什么地图,父亲在世时从未提起,铁大哥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半片图角。”
  白玉莲斩钉截铁地道:“不!地图绝对在威宁侯府,或许你们不知道藏放的地方!”
  花贞贞道:“你怎么知道,地图一定在府中?”
  白玉莲怔了怔,窘笑道:“我也只是听人传闻,这样猜想而已!”
  花贞贞道:“你是听谁的传闻?究竟那地图中藏着什么珍贵东西?”
  白玉莲没有直接回答这些问题,只笑了笑,道:“事情全由金克用而起,郡主请去问他吧。不过,希望郡主千万牢记一件事,如果找到那两份地图,绝不能交给金克用,哪怕只让他看一眼也不能。”
  花贞贞点头道:“我会记住的!”
  白玉莲又道:“咱们今夜所谈的话,暂时别告诉铁相公,除非不得已,我不愿意他知道孩子的事,那样会影响你们的感情,我今生已别无所求,又不忍见他天涯飘零,四处流浪,只有把他交给你,我才最安心。”
  花贞贞不知是喜是羞,低垂着螓首,没有出声。
  默然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白玉莲道:“她叫小薇,铁小薇。”
  “在什么地方?”
  “白莲宫中。”
  花贞贞眼中闪起亮光,徐徐道:“能带她到这儿来让我见见吗?”
  白玉莲怔了怔,道:“你真的想见她?”
  “是的!”花贞贞扬起头,脸色平静,声音却含着颤抖,说道:“我想知道她像谁?是不是跟母亲一样美?”
  白玉莲道:“不,你猜错了,孩子一点也不像我,却跟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气也一样倔强,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就是活脱脱第二个铁羽。”
  花贞贞道:“你什么时候带她来?”
  白玉莲道:“我已经命人去接她了,最多三五天就会到。”
  “好!”花贞贞长身而起,道:“她一到,希望你立刻告诉我,我会吩咐府门卫士,随时传报你的消息。”
  说罢,微微一欠身,离开了山顶。
  没多久,蹄声如雨,渐渐远去。
  白玉莲将那幅羊皮地图慢慢收入怀中,从大石上站起来,如释重负般长吁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去,突然脸色一沉,双目暴射出两道精光,低喝道:“什么人躲在草丛里?”
  山顶广约十余丈,周围茅草都已割除,距离大石最近的草丛,少说也有七八丈以外,这时既无声响,更未见草尖摇动,她居然发现有人匿藏。
  金克用情知躲不过,只得缓缓站起身子。
  白玉莲嘴角现出一抹冷笑,道:“原来是金庄主,想不到咱们又在这儿会面了。”
  金克用含笑拱手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老朽也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姑娘。”
  白玉莲道:“金庄主大约已来了不少时候吧?”
  金克用道:“不错。”
  白玉莲扬扬眉,道:“这么说,咱们刚才的谈话,金庄主想必已经字字入耳?”
  金克用道:“不错!”
  白玉莲轻哼了一声,目光中陡现杀机……
  金克用笑道:“姑娘的智谋和武功,金某都深感佩服,只可惜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姑娘不该在话中留下了破绽。”
  白玉莲道:“噢?你认为我哪一句话说错了?”
  金克用道:“倒并非说错话,而是用错了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交——换。”
  金克用诡谲地笑道:“所谓‘交换’,当然是以己所有,换彼所需。姑娘曾经声言要将太行藏宝地图赠送铁羽,铁羽却根本无意得回女儿,这怎么能称为‘交换’?”
  白玉莲冷哂道:“怎么说法并无关系,重要的是不能让那两份地图被你骗去。”
  金克用道:“白姑娘,这个‘骗’字,只怕不仅指的金某人吧?”
  白玉莲道:“莫非你认为铁小薇的事是假的?”
  金克用仍然在笑,却笑得很嗳昧,低声道:“难道会是真的?谁听说过白莲宫中养育着铁羽的女儿?”
  白玉莲哼道:“这是铁家的私事,与外人无关,用不着要外人知道。”
  金克用道:“可是,那也得要做父亲的人肯相信。”
  白玉莲道:“本来是他的骨肉,他为什么不信?”
  金克用道:“事隔十年,毫无征兆,如今突然从地底下冒出一个女儿,换了姑娘你,你会相信么?”
  白玉莲道:“孩子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这总是事实。”
  金克用道:“以白莲宫的势力,要找一个面貌酷肖的女孩子,当然不算什么难事。”
  “你——”白玉莲怒目道:“你这老匹夫,以为我不能杀你吗?”
  话落,身形微闪,已到金克用面前,忿然扬起右掌。
  金克用既不招架,也不闪躲,泰然自若地微微一笑,说道:“姑娘要杀我只是举手之劳,但是,我死无足惜,姑娘却自毁佐证,未免太不值得。”
  白玉莲一怔,道:“你是谁的佐证?”
  金克用道:“姑娘请试想,你们夫妻反目已经十年,在海角红楼重逢时只字未提,现在忽然透露有了亲生骨肉,纵然是真的,也难令人相信,必须有人从旁作证,而且像金某这种证人,才能博得铁羽的信赖,姑娘杀了我,岂非太傻?”
  白玉莲高高举起的右掌,竟似僵住了。
  金克用又道:“何况,另两份地图的下落尚无确讯,我们各拥有一份地图,也就等于各有宝藏一半权利,将来四份地图齐全了,你我合起来亦是一半权利,咱们为什么不合力对付威宁侯府,反而自相残杀?”
  白玉莲没有开口,右掌却慢慢垂落下来。
  金克用低声道:“太行藏宝富堪敌国,两份均分,也足够终生享用,白莲宫和麒麟山庄正如唇齿相依,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姑娘请三思。”
  白玉莲冷笑道:“只怕你口不应心,未必真有诚意。”
  金克用忙道:“老朽愿意指天发誓,绝无二心。”
  白玉莲道:“我不信这些牙疼咒,除非你先替我办一件事,表明你的心迹。”
  金克用道:“姑娘请吩咐。”
  白玉莲道:“为了咱们联络方便,我想派一个人跟你进入威宁侯府,你办得到吗?”
  “这——”金克用为难地道:“姑娘想必知道侯府的戒备……”
  白玉莲接口说道:“我知道侯府戒备很严,但也并不是绝对没有机会,譬如说,你今夜能够偷偷的溜走出来,当然也能够偷偷带一个人回去。”
  金克用想了一想,道:“姑娘准备派什么人去呢?”
  白玉莲举掌轻拍两声,一条黑影由草丛中冲天而起,掠登山顶。
  是那名肤色漆黑的男性昆仑奴。
  金克用不禁暗暗皱眉,他见过白玉莲手下这两名昆仑奴,一名“奇哥”,一名“香奴”,都是御毒驱蛇的高手。
  白玉莲道:“奇哥的轻功绝佳,身裁又小,你只要带他潜入威宁侯府,随处都可藏身,而且,他还有一样本领,可以自寻树叶草梗充饥,你不须为了他的饮食操心,即使被人发觉了,也不会牵连到你头上。”
  金克用苦笑道:“既然这样,姑娘尽可以要他自己偷进侯府去,又何须老朽带他?”
  白玉莲正色说道:“我让你带他进去,是为了便于联络,和传递消息,怎么?你莫非不愿意?”
  金克用忙道:“愿意!当然愿意。”
  “愿意就好。”白玉莲冷冷道:“从现在起,我就把奇哥交给你了,希望你这一次就真心诚意,如果我发觉你在玩花招,你该想得到那会有什么后果。”
  说完,拂袖转身,径自离开了山顶。
  金克用回头,只见那奇哥肩头上斜搭着一副皮革囊,正环抱双臂,望着他露齿而笑。
  皮革囊里藏着什么?当然还无法确定,不过,单从奇哥那诡谲的笑容,就让人直觉革囊中多半是些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
  金克用眉头皱得更紧,低声说道:“我只能带你进侯府前院,却没有办法替你安置藏身的地方,一切你得自己小心。”
  奇哥点点头。
  金克用又道:“万一被人发觉了,你可千万不能泄露是我带你进去的。”
  奇哥又点点头。
  金克用望望天色,心里暗叹了一口气,举步下山。
  奇哥紧跟在后,亦步亦趋,就像影子一样,任凭金克用身法多快,始终毫不落后。
  回到威宁侯府,金克用仍由原处越墙而入,悄悄潜返前院花园,再回头看时,竟已失去了奇哥的人影。
  不用说,他一定是在进入侯府以后,独自觅地藏身去了。
  金克用又是一惊,又感到庆幸;吃惊的是白玉莲手下一名昆仑奴,轻功居然如此高明。庆幸的却是今夜的威宁侯府戒备情形,远比预料中要松弛得多,自己出入府墙,总算没有被发觉……
  其实,他完全错了。
  当他带着奇哥越墙进入侯府时,园门外的阴暗处,早已有两个人目睹一切经过。
  那两个人一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正是侯府黑骑卫队的队长安达;另外一人身着锦袍,负手站在一株花树旁,上身被花遮掩,看不清面貌。
  金克用奔进园门,安达已目射怒光,紧握刀柄,就想抽刀出鞘,却被旁边那名锦袍人拦住。
  安达忿忿地道:“我们当他客人招待,他竟敢这样不识抬举,应该给他一顿教训。”
  那锦袍人摇头道:“现在还没到时候,我们最好是假作不知道,以免打草惊蛇,只须暗中监视着他们就行了。”
  安达道:“那跟来的黑鬼已经潜去内府,难道也由他放肆?”
  锦袍人笑了笑,道:“魍魉之辈,何足为患。安达,你去吩咐轮值夜晚戒备的卫士,只要他们不公然挑衅,都不必拦阻,由今夜开始,凡是想来威宁侯府的朋友,无论明来暗入,我们都同样欢迎!”
  ×××
  威宁侯花不拉汗在世的时候,生活一向很有规律,存放贵重物品都有一定所在,除了卧室床后一只铁柜,就只有书房中的几个抽屉。
  铁羽和花翎差一点把书房整个翻转来,始终没有找到那两份藏宝秘图。
  起初一两天,花贞贞也很热心帮忙寻找,自从跟白玉莲见面以后,对寻觅地图的事,已突然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寸步不离地跟着铁羽,由晨至暮,经常自个儿躲在闺房内,愁眉深锁,怔怔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有一株巨松,枝干上,有一个鸟巢,栖息着一对喜鹊。
  花贞贞就望着那喜鹊窝出神。
  她从前曾凝望过这个喜鹊窝,甚至幻想有一天,满空喜鹊会为她架起一座“鹊桥”,让她能由窗口走到关内,走到铁大哥的身边……
  那时候,她只有满腔思念,总以为今生今世已经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发誓永不再蹙眉,永不再叹气,决心要把满腔相思之苦,尽化为欢欣笑容,快快乐乐度此一生,不复再有所求。
  现在,这愿望竟然像奇迹一般实现了,她所领受到的,却仍然是满腔愁苦。
  古松依旧,鹊巢也依旧,只不知何时起,巢中已添了几只幼鸟。
  小喜鹊都还没有长满羽毛,既不能飞,也无法自己觅食,当大喜鹊带着小虫回来,几个小家伙就张大嘴巴,仰着头,等着大鸟喂食……
  那模样儿又滑稽,又可爱;惹人怜,也引人笑。
  可是,花贞贞却笑不出来。
  她怔怔注视着鸟巢,心里竟想着一些奇怪的问题——小喜鹊为什么不像大喜鹊呢?鸟类的父女,是不是也会模样相像?鸟儿很快就会长大,人为什么要抚育一、二十年……
  想得出神,以致珍珠在后面连叫了几声,她也没听见,直到珍珠轻轻推了她一把,才猛然惊觉。
  “哦!什么事?”
  珍珠扯扯她的衣角:“少爷来了。”
  花贞贞回过头,才发觉花翎已经负手站在房门口,正用关切而忧戚的目光望着她。
  花贞贞连忙离开了窗口,招呼道:“哥哥,请进来坐。”
  花翎点点头,缓步走进房来,低问道:“这两天很少见到你,一个人躲在房里想什么心事?”
  花贞贞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身子不太舒服,不想走动。”
  “是病了?”
  “也说不上病,只不过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珍珠,替少爷沏茶……”
  “不用了。自家兄妹,不必客气。”花翎向珍珠摆摆手,道:“你出去一下,我跟小姐谈几句话。”
  珍珠望望花贞贞,低头退出房外。
  花翎走到窗前,仰望天际,忽然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看得出来,自从铁大哥回来以后,你先是惊喜,好像欢乐由天而降,这两天却突然变得很愁闷,心里一定有什么苦恼的事。”
  花贞贞不由自主低下了头:“没有啊,哥哥不要乱猜……”
  “不要隐瞒了,妹妹。”花翎转回身,正色道:“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有任何事,你都不应该瞒我。俗话说:长兄作父。爹去世了,我这做兄长的是你唯一的亲人,可以替你作得了主,包括你的终身大事在内。”
  花贞贞赧然道:“哥哥,你是怎么啦?好好地忽然扯到这些。”
  花翎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伦常,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何况妹妹一向豪迈不逊男子,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花贞贞脸上突然一阵火热,强笑道:“哥哥今天好奇怪,你是自己急着娶嫂嫂?还是嫌我碍眼,要逼我早些嫁出去。”
  花翎肃容道:“妹妹,我说这些绝非取笑,因为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作决定。”
  “哦?什么事?”
  “现在你且别问是什么事,让我先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回答我实话。”
  “……”花贞贞低下头,没开口,好像已经猜到他要问的是什么话了。
  花翎自己拖过来一把椅子,挨近花贞贞坐下,面色凝重地道:“妹妹,告诉我,你真的喜不喜欢铁大哥?”
  花贞贞默然不答,好一会,才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你当然知道,甚至我也知道,不过,我一定要你亲口告诉我一遍。”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因为我要确定实情,我要听你自己说出来,不想仅凭猜度去决定一件事。”
  花贞贞诧道:“哥哥,你究竟要决定什么事?”
  花翎摇头道:“你先回答我的问话,等一会我自然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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