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河城御前试合（第一幕、无明逆流）作者：南条范夫，翻译：萧云箐

chruda1972

骏河城御前试合（剑豪生死斗）

作者：南条范夫

翻译：萧云箐


第一幕、无明逆流


第一章

世间所言的宽永御前试合（比武）。究竟是从何时、由何人。以何种方式流传下来。至今已不可考，然而唯一清楚可知的便是，此事并非真真确确的史实。

依据《德川实纪》的记述，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亦即世间相传的比武当日。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正在日光参拜，并不在江户城内。既然将军不在城内，那么在吹上上览所（注：上览，指的是天皇或将军等身分高贵之人。亲临会场观看之竞赛。）举行此等比武之传说，显然便非事实。

但若说这场将军亲临观览的比武，完全是现书人扇子一摊，随意编织而出由的虚构故事。似乎也未必尽然；因为，就如同许许多多其他流传至今的传说般，这场比武也同样存在着做为后人参考蓝本的史实。此一史实。正是宽永六年（一六二九年）九月二十四日。在骏河大纳官德川忠长面前所举行的骏府城内大比武，这场骏府御前比武，其真正面貌讳莫如深。被严禁流传于世间。

其中一个理由自不待言。是忠长遭怀疑有谋反意图，领地因而被没收，最后还在自杀的名义下。实质上被迫切腹；而另一个理由则是这场比武，乃是一场以真剑决胜负，残忍淒惨程度空前绝后的死斗。即使在太平盛世里，以真剑比武的情形也并不罕见，但堂堂一个大国的领主，竟公然在御前比武的场合中，一连举行十一场胜负对决，而且还要求所有参加者持真剑厮杀，这却是在史上全无前例的行为。

就算忠长的精神公认多少有些异常。但受将军秀忠（注：忠长之父，徳川幕府二代将军）所托。辅佐忠长的鸟居土佐守等宿将老臣，竞没有谏言阻止这种暴行，着实令人意外。于今思之。恐怕是忠长的脱序行为。已到了臣子们无人能制的地步。再加上战国时代那种杀戮伤害乃是家常便饭的遗风。在当时仍然未远。所以重臣何才会没有极力阻止这场淒惨的真剑比武，而是将之进行到底吧！

以比武的结果来说，十一组出场剑士中。有八组都是以胜利一方杀死对手作结，另外三组则是两方剑士同归于尽。传说的宽永御前比武，同样是进行十一组人马的比武其中有分出胜败的共八组，两败俱伤的有三组，由此可见。此传说的源起毫无疑问正是来自这场骏府城的真剑比武。在这场比武中。铺在城内南广场上的白砂化成一片血海，还飘出死尸的恶臭，让许多列席看观看的武士忍不住呻吟哀嚎。甚至退到后面去偷偷呕吐；然而。据说忠长苍白的额头尽管青筋毕现，却仍带着泰然自若的表情，观赏这场杀戮直到最后。

宽永十年（一六三三年）十月。在忠长被移封到甲府后，前来接收骏府城的上使青山大膳幸成。向众人询问了这场比武的始末；当大膳听完之后，只见他皱紧眉头，喃喃说道：“此乃天魔之所为……”然后他便下令将所有一切的相关文件加以烧毁。因此，有关这场比武的正式记录。并死只字片迹流传下来。只有当日列席的人们悄悄写下的断简残篇被辗转流传，最后以“宽永御前比武”的名义。被当成说书人口中娱乐大众的故事流传开来，而内容也早已跟那腥风血雨的史实相去甚远。

比武是从当日巳时（上午十时）开始。而当第一场对战人马分别走出东西两侧的幔幕，在比武场中现身时，观武席立刻笼罩起一般异常的紧张气氛。出现在东侧的人是伊良子清玄，年龄吕十多岁，是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可惜双眼失明，右脚也有点瘸。而一路陪着这名眼盲腿瘸的美貌剑士到比武场外，但没有跟着进到幔幕之内的人，则是位看似年纪与他相仿的绝世美妇。

另一方面，出现在西侧的剑士藤木源之助，年龄则约为二十七，八岁。和清玄带点神经质的俊美外貌相比，源之助虽然让人觉得有些严峻，却是位五官更加匀称的美男子。然而，他的身躯也和清玄同样帶着残缺——自他的左肩以下，全部是一片空荡荡。在源之助身边，同样有一位女性陪伴在侧；那是一名年纪顶多二十一，二岁的清秀美女。若说先前的美妇艳姿，已经让城内的年经武士们神思荡漾，心猿意马，那么这名清秀美女的高雅风姿，则更令他们目不转睛。

两名身残者和两名美女。光是这样的组合，就足以引发观武席上武士们充分的好奇之心，但不只如此，席间众人还纷纷流传着这样的窃窃私语：原来，据说这两名剑士曾是同们师兄弟，陪同伊良子清玄前来的美妇，是两人之师岩本虎眼的爱妾，而陪着藤木源之助前来的美女则是虎眼的独生女，也是伊良子清玄的爱人。被奇妙缘分牵引在一起的四人，分别站在东西两侧，而其中的两个男人接下来将以身残者之资在真剑相交中一决胜负。

列席者大部分的好奇心与兴趣，都贯注在伊良子身上。原因并不只是因为他的眼盲对他们而言。藤木是今日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男人，而伊良子却是约从半年前开始，就守住在本藩的武艺师父冈仓木斋宅邸里，尤其是他那被称为“无明逆流”的奇妙剑术，早已在众人口耳间产生过无数的传闻。尽管他的神秘创法，仅有主君忠长与几名下属曾亲眼目睹过。但据看过的人表示，那的的确确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神妙剑技。不说什么。光是他持剑的姿势。就已经奇特异常，完全出人意表。

此刻伊良子和藤木两人对着观武席正面的贵人恭敬一礼，接着面面相对，就在他们把刀出鞘的那一刹那，所有列席者顿时同声惊呼：“……啊……”相对于藤木源之助猛然拔刀并将之高举过头，摆出大上段的姿势，伊良子清玄则是以失明的双眼直视敌手，并将同样迅雷般拔出由的刀抵在右脚的脚趾间。宛若柱着拐杖一般，仁立的身影仿佛泰山巍然不动，果然是不曾见过，不曾听过，更不属于任何流派的奇特姿势！


第二章

伊良子与藤木两人的师父岩本虎眼。是庆长末年到宽永初年间。浓尾（注：今日本中部的爱知、岐阜地区）一带远近驰名，剑术无双的名剑客；据说他首度出现在名古屋城下时，外貌犹如深山之中的粗野鬼怪，不仅蓬头垢面，单手还拎着一根两尺三寸的木棍，随意到各道场去踢馆，让城里的人不禁为之瞠目结舌。

不过，虽然有这样的传说，但这大概是将永禄时期的富田势源（注：日本战国时代的剑豪，传说中剑客佐佐木小次郎的师祖，又，“势源”亦有人写做“清玄”，跟伊良子清玄同字，一用木棍打倒梅津某的事迹，与岩本虎眼的故事混为一谈了吧，总之，他的绝妙剑技广被众人所知，晚年有超过一千名弟子投入他的们下，只是其中绝大多数都只是看上虎眼的独生女三重，为她含苞待放的清纯美貌着迷，因此才前来拜师学艺，至于剑技修练的部分，反倒不是那么在意。

尽管如此，有资格成为三重夫婿的人，放眼望去就只有伊良子清玄和藤木源之助而已，而所有人也都认为，未来岩本道场的乘龙快婿，理所当然不脱他们其中一人，事实上，岩本门下有所谓的“一虎双龙”，一虎是指代理师父指导门生的牛股权左卫门，而双龙就是伊良子和藤木，但牛股已经四十多岁，而且有妻子，是个容貌怪奇、身材魁梧的男子汉；与之相反地，伊良子和藤木都只有二十多岁，而且都还是单身。伊良子和藤木两人的力量几乎不相上下，但使剑的技法则各有特色：伊良子属于敏捷轻快的类型，藤木则以稳重雄健见长。师父虎眼似乎比较偏爱藤木的技风，但独生女三重却被伊良子充满魔性的独特美貌所吸引，更胜于藤木端正秀丽的容貌。

“虽然藤木的创技端正严谨，但三重似乎对伊良子比较着迷，我看她八成会选伊良子吧！”虎眼一边饮尽杯中的酒，一边对爱妾阿郁如此说道。虽然已经年近五十，却仍拥有强健体魄和绝伦精力的虎眼，在妻子死后虽然也拥有过不少妾。但他似乎特别钟爱最近才得手的松坂商家女儿阿郁，一开始就让她住进家里，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

“可是，若要维承相公的衣钵，果然还是选择相公您中意的对象比较好吧？再说，伊良子大人虽然公认相貌俊美，但他有些地方让人觉得莫名的可怕，难免会让女人不安；至少在我感觉起来，藤木大人比较稳重，也比较可靠呢！”

“嗯，我也是这么想，但年轻女子们似乎都比较喜欢伊良子哪。毕竟那家伙的眼神宛满了奇妙的魅力，连我这个大男人有时只要被他一凝视，都会有一种像似要产生情愫的感觉呢！前一阵子我听权左说，不只是我们家里的女眷，就连城下町家的那些女子们似乎也都很迷他，只要被他盯着一看，仿佛就连骨头都要融化了，我倒是有点羡慕那小子呢，阿郁啊，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哪？”

“我都这把年纪了，才不会轻易被伊良子大人的眼神迷惑呢！倒是如果被相公的眼睛直盯着瞧，我反而会无法动弹呢，弟子们也都是这么说的。”

“我的眼神就如我的名字一样，是虎眼，鬼眼啊，所以看到我的人，或许会害怕到有如鬼压床般动弹不得，但伊良子的眼神，却是那种会让人产生情欲，仿佛要昏厥过去一般的目光哪！”

“既然他是这样的人，那就更不适合成为大小姐的夫婿了吧？”

“哈哈，这倒是有趣！你以前也很偏担伊良子的，怎么最近好像突然完全变了个样哪？”

“才没有这回事呢！”阿郁连忙否认，并赶紧为虎眼斟满酒，但她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虎眼始终盯着阿郁白哲又纤细的手指，突然间，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的视线先是从阿郁光泽明晰的脖子往肩膀飘去，再继续向着腰间游移，然后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地，猛地暴射出精光，最后，在他的嘴角边浮现出一抹让人战栗的诡异微笑。

几天后，虎眼带了几名弟子前往浅间神社，阿郁则在偏房整理虎眼的衣物；这时，一个人影悄悄地潜进了偏房当中，“啊！是伊良子大人。”阿郁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不论是眼眸或是双颊，都掩盖不住满溢渣而出的喜悦之情。就像是要把对方整个看透似地，她紧紧盯视着眼前男人的脸庞，“一直都找不到好机会呢！”清玄立刻靠上前去坐下，膝盖几乎要碰触到阿郁的膝盖，然后，他抱住阿郁的双肩，与阿郁四目相交，他很清楚自已眼神中充满的妖艳魅力。

阿郁在他的凝视下，不自觉地闭上双眼，并将脸往上抬，同时将双手环绕在清玄脖子上，然后将自已的脸颊紧紧贴在清玄的脸颊上，过了好一会几，抱在一起的两人才终于分开来……阿郁整理着乱掉的衣衫，涨红的脸频上，浮现出一抹失落的灰暗，“伊良子大人，相公他好像会选择您当三重的夫婿……”听得出来阿郁的声音里，夹杂着怨恨和哀戚，以及嫉妒。

清玄其实也早料到会是如此，而且他原本就渴望得到虽然还含苞待放，却是人称浓尾第一美女的三重，以及虎眼流继承者的地位。只是他从懂事以来，身边就不曾断过女人的香味，因此他就连一刻，都无法忍受没有女人的日子。师父的女人——明知这么做不对，但艳丽美妇所展现在眼前，那由乎意料的纯真热情，让他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

“清玄大人，您打算怎么做？”

“嗯，我看也只能先接受再说了吧。”

“妾身不要，妾身不想要这样的结果！我不希望您被其他女人夺走！”

“别忘了你是师父的女人，如果我们之间的事被他知道了，我一定会被师父斩首的！”

“怎么能被他斩首！！我看您就先斩了他吧，相公他再怎么讲，毕竟都年事已高，但您还年轻力壮啊！”阿郁大声地喊着。

“不，绝对不行，以我的剑术来说，还不足以斩他——不，不只是我，天底下根本没有人能对抗师父的‘流星’！”虎眼的“流星”是瞄准对方的脖子，有如流星疾驰般快速横斩而过的一刀必杀魔剑，广受人们所畏惧。清玄太了解剑术，所以瞬间否决了阿郁有勇无谋的提案。

“不然，您就带着我逃走吧！”正当阿郁在拼命恳求时，清玄忽然感受到从纸拉门的另一侧，飘过来一般宛若杀气般的气息！他霍然跃起，飞奔到屋廊下，“是谁？！”清玄快速环伺四周后，刹那间几乎停止了心跳，背上渗出一阵阵冷汗。就在庭院的茂密树丛里，有一双眼睛正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一道充满愤怒，有如鬼火闪耀般的光芒。第二天，虎眼让三重和阿郁坐在身旁，并找来牛股、伊良子和藤木三人，

“最近道场里的气氛愈来愈懶散，我看应该是你们这些师兄太过松散的缘故吧，话说你们也很久没在我面前挥剑了，今天就竭尽全力比划看看吧！”虎眼的声音中充满了以往不曾听过的严厉。若他的目的仅止于此，照说应该在道场里，让大家在其他弟子何面前比划才对，如此更有做榜样的效果，根本不必只将三人找来，还特地在偏房的庭院前下达指令，由此显见，他背后一定另有意图。

牛股权左卫门猜想，这一定是虎眼打算私下传授“流星”的预兆，藤木源之助则认为是为了挑选三重的夫婿，只有伊良子清玄有不祥的预感，因为师父只对他展露出憎恶的眼神，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为何，但他有预感，这一定是师父打算对他进行严厉报复的手段。

在虎眼的命令下，首先由牛股和伊良子进行比武。牛股最擅长的剑术，是他自已学来的“飞燕反切”！他会在对剑数回后，趁隙飞扑到对方身上；也不知道他那有如壮牛般的巨大身体，从而何来会有如此迅捷的速度，总之当他以全身重量压往对方身上后，会立刻借助对方拼死反抗的力量弹回，并在弹开的瞬间，将他的豪剑斩向对方露出破绽的右手，有能力防御他这种反切神技的人就只有师父虎眼一人。

清玄简简单单就败北了，因为他被虎眼那异常发亮，而且只投注在他脸上的眼神震摄住，再加上心虚，因此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敏捷气魄，无念无想，纯一无杂的权左卫门的剑，轻而易举地重重斩在伊良子的右手骨上，那种痛楚的感觉，简直就像是手臂直接被斩落一样。

“太不像话了，伊良子，你这样成何体统？”虎眼厉声斥责，伊良子只能鞠躬回礼，转身想退回去。

“等一下，伊良子，接下来由藤木来和你比划。”获胜的牛股，原本期待接下来应会由他和藤木比划，但虎眼却用眼神制止了他，直接指着源之助，被权左卫门狠狠打到的右手还因疼痛而麻痹，所以清玄忍不住露出犹豫的神色，但师父的眼神却愈发严厉，甚至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清玄不得不死心认命。

源之助是最忠实学习师父“流星”以及师兄牛股“反切”的人，属于正统派的剑术，不过至令不论面对师父还是师兄，当然都还是望尘莫及。只是这毕竟是与虎眼或牛股相比较时的情形，若是一般的对手，他的巧妙剑技仍然不失令人畏惧之处，更何况眼前还有三重在观赛，更让他的气势一下子骤增十倍。源之助在起身的同时，立刻飞扑到清宏胸前，接着在快速往后退的同时，顺势反切在清玄手臂上，然后横斩出电光石火的一刀！先前右手就已失去自由，这次又再遭重击的清玄，手上的木刀在这锐利地横扫之下，狠狠被击飞到左边相距一间（注：日本古代长度单位，大约是1.818公尺）的地板上！

“乳臭未干的小子，平常不懂得好好修练，只知道和女人眉来眼去，才会露出如此凄惨的丑态！现在就让我亲自把你那腐坏不堪的劣根性导正过来吧！伊良子！给我拿起剑来，混帐！我是说真剑！”虎眼狂暴的怒骂响彻了整个道场。

“咦？”听到要用真剑，三重和阿郁瞬间颜色大变，就连牛股和藤木也非常震惊，“师父，万万不可……”两人虽然出言阻止，但虎眼却反而大声怒吼着：“闭嘴！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果不用真剑教训他，他根本不会觉醒！呵呵，你们不用担心，凭伊良子的剑术，根本不可能伤我任何一根汗毛，倒是我可以轻而易举取他的性命！哈哈，你怕了吗？放心吧，我答应你，不会取你的性命！只有性命哦，听清楚了，我只会留下你的一条小命而已。”

尽管早有觉悟，但事情发生得太过仓促，这让清玄不禁一脸茫然。就在此时，檐廊上的阿郁半疯狂地高声喊叫起来：“伊良子大人，跟他拼了！斩了他，快斩了他，不斩了他，您就会被他斩了！”有如梦游患者般拔起剑来的清玄，只觉眼前仿佛有一头巨大怪兽，排山倒海压迫而来；就在他感受到虎眼的鬼眼那一瞬间，一道贯穿视线的灼热白金之刃，已然横扫而过，清玄发出悲鸣，仰面横倒在地；虎眼的“流星”，已经斩裂了他的双眼！


第三章

三年后——岩本家的继承者依旧悬而未决，当虎眼一改立场，表示要让藤木源之助成为三重的夫婿时，遭到了三重的拒绝，事发当时脸色完全惨白，身体还不断颤抖，始终不发一语，只是凝视一切的十七岁少女，令人意外地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在我心中，早已认定伊良子大人是我的夫婿了！纵然伊良子大人看上别的女子令我很失望，但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可能另拥夫婿，除非有人杀了他，那么不论这个人是谁，我都会嫁给他为妻！”

别的女人当然是指阿郁。当看到清宏双眼被斩裂、昏倒在地时，阿郁立刻打着赤脚飞奔到他身边，还抱住他大哭，同时转头看着虎眼，大胆地对虎眼喊叫着：“你不是人！”接着，她就陪着被抬出去的伊良子，一同离开了宅邸，不论虎眼如何斥责或安抚，三重依然坚决不从，束手无策的虎眼，只好设法打探有关伊良子清玄的消息，结果得知在事件发生几天后，双眼覆着白布的清玄，便在阿郁的搀扶下，不知道消失在何处了，在那之后，再没有人知道伊良子的消息，而岩本道场里则持续弥漫着不祥的凝重空气。

然后，就在第三年的某个夏日黄昏时分——就在学艺的弟子们纷纷束装返家，黄昏的庭院洒扫也告一段落之际，岩本道场的玄关前，飘然出现了一对男女。还没回家的两，三名弟子当中的一人，看到这对男女的身影后立刻大叫出声：“啊！是伊良子大人！”清玄那轮廊深刻，虽然苍白却依旧秀丽的瘦削脸频上残留着一条黑色的痕迹，双眼紧紧地闭着。陪在他身边的阿郁，也比当年在宅邸时要瘦削许多，但却因此反而更加增添了她的美艳。

面对一脸震惊的弟子，清玄只是冷冷地低声说道：“伊良子清玄想和贵道场主人岩本虎眼大人比划一番，请你去通报吧。”正打算和新妾共享晚餐的虎眼一听到是伊良子，立刻霍地站起身来，但瞬间又改变想法，露出冷笑说道：“去告诉伊良子，虎眼不与乳臭未干的小子较量;若真自认变强的话，那就明天先来接接看权左或是源之助一刀，如何？”

听到虎眼的回应后，清玄忍不住嗤地嘲笑了一声，然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露出一脸狞猛的表情，用连道场最深处都能听见的响亮声音，大声喊叫道：“伊良子清玄早已不是虎眼的弟子，今天我是以浪迹天涯的一介剑客身分，要与岩本虎眼用真剑比划的，虎眼！难道你怕了吗？真是难看啊！”一听这话，虎眼立刻拿起自已的爱刀，跃出了檐廊，“到庭院里来！看我如何斩了你！”

看到脸上浮着淡淡冷笑的清玄，以及眼神充满增恶，仿佛要用目光将虎眼彻底刺穿的阿郁，一把愤怒的熊熊大火，瞬间涌上虎眼心头，于是他走下庭院，拔剑出鞘：“伊良子，今天我不会饶你一命了，拔剑吧！”话音方落，虎眼立刻感到一阵冷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原来清玄早已拔剑，那正朝向对手的刀刃笔直挺立着，深深刺进了地面的泥土之中！这副景象乍看之下，和盲人拄着拐杖并无二异，然而拄地的刀身却宛满了杀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

虎眼自认非常了解清玄的剑技，也正因此，当原本游刃有余，充满自信的他，看见眼前清玄那不可思议，且浑身上下散发出恐怖杀气的持剑身姿时，整个人不由得茫然地屏住了呼吸，两人就这样相互对時着，仿佛经历了无限漫长的时间；但在这两名剑士的感觉中，这或许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而已，对眼盲的清玄来说，昔日虎眼那令人畏惧的鬼眼，已不再足以将他束缚；眼前的他，只是带着冷冷的表情，将心境彻底放空，静静等待机会的到来。

眼前的人明显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清玄，除了使出最后杀招“流星”，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面对生涯中首次出现的强敌，虎眼心里如此想着；这也是虎眼第一次在面对同一个人时，必须二度使用“真剑流星”！因为迄今为止他所对战过的敌人，凡是接受到“流星”的洗礼，一定会当场毙命！——这家伙，早知道当时杀了他就好了……虎眼原本认为毁了清玄那充满无双魅力的双眼，是比取他性命更残忍的报复方式，现在却为自已当时的判断感到悔恨不已，只是，已经没有时间继续想下去了。

即将来临的黑夜，对已经眼盲的清玄来说，毫无任何不便可言，但对逐渐迈入老年的虎眼来说，却是极其显著的不利境地，“喝！……”不曾尝过败北滋味的“流星”秘剑，往伊良子的脖子横扫而去；但就在这一瞬间，清玄原本笔直抵着大地的剑锋，骤然发出了白色火花般的亮光，描出一道孤线，垂直向上跃起！虎眼立刻横倒在地，自他的下颌到头顶处，由下往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杀了你！”三重大喊出声，朝着清玄直奔而去，却被清玄用刀鞘尖端挥出的刺击打倒在地，手中的匕首也应声飞了出去。

“是三重小姐吗？你一定更变得更加亭亭玉立了吧，很遗憾，在下无法亲眼目睹你令日的美貌，不过在下与你之间并无任何恩怨，请你转告牛股或藤木，如果想为他们的师父报仇，随时可以过来找在下，在下会暂时住在落荣寺后面。”朝着三重所在的方向，露出怜爱神色的清玄，说完这段话后，表情显得很满足，那是将整整累积了三年的怨恨，一口气彻底吐尽的神情，他脸上的微笑，在落日的照映看起来更加俊美、更加恼人，甚至更梦幻诡谲，仿佛全然不属于这个世界般……


第四章

无视于毫无胆量冲上前挥剑抗衡，只是浑身战栗地呆在一旁的弟子们，伊良子清玄在阿郁的引导下，走出了岩本道场，“恭喜您了。”阿郁的脸颊上溢满了泪水。

“嗯，让你受苦了！”清玄紧紧握住阿郁因为激动还在颤抖的手，轻轻地回答，失去双眼时，就连清玄都认为自已只能从此放弃剑道之路；是阿郁身为女人的执着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剑道之路，乃是炽烈燃烧之路，这是阿郁在虎眼的道场里，不知不觉中深深体会出来的道理；为此，要让自已深爱却已眼盲的男人继续燃起他的生命力，除剑道之外再无他法。

阿郁聪颖的直觉果然奏效了；与其说是要报复残忍对待自已的师父，倒不如说就算是赌上性命，也要将过往视为绝对打败不了，早在心底认定无法战胜的“流星”，彻彻底底地击败一回；这样的执念有如梦魇一般，深深寄宿在清玄的灵魂里！失去双眼后的清玄，不再像以前一样迷恋女人，日日夜夜只专注于磨练自己的剑术，眼前所能看见的东西，只是一片茫漠的灰色世界，若是在阳光之下，还会看到无数的明亮火花嬉戏戏，但进入黑夜之后，就只能看见清一色的暗黑雾霭，有形的事物和人影，在他的眼中全不复见。

以这一片淡淡灰暗的世界为对手，清玄不断苦练着必胜必杀之剑。为对抗横向斩裂对手的“流星”，清玄思考出来的招式，便是由下往上挥斩而去的“逆流”秘技，抵在大地上的刀刃，透过挥剑时破开地面的反弹力，形成一道笔直新向上方的剑光；比起横向挥斩过来的“流星”，这样的招数理应具有更大的杀伤力，但，这剑法最大的问题，就是那道瞬间闪过的剑光，必须能够正确斩中对手的身体才行；对眼盲的清玄来说，真的有可能做到这点吗？

为此，清玄要求阿郁将所有手边的东西尽可能往自己身上丢，然后以“逆流”方式试着斩破这些东西。他日复一日，毫不休止地重复着这样的苦练，最后他终于成功了，不论对象为何，只要进入“逆流”剑光轨道的那一瞬间，清玄就有办法由下往上地纵向切斩过去，最初是衣服，枕头、碗，然后是棋子，发簪，到最后就连阿郁丢过来的豆子，只要进入清玄正面四尺的范围内，他都能瞬间将之斩成两半。

有一天，阿郁又拿来几样东西让清玄练习，而清玄也依旧顺利地将所有东西迎空斩落。正当阿郁感到滿足，想暂时休息时，只见清玄的剑倏地一声，又快速往天空垂直挥去，“啊，您斩了什么东西？”阿郁狐疑地问着。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感觉到有东西进入我的逆流轨道里，所以下意识挥了剑，”听到清玄如此回答，阿郁赶紧仔细看着地面，结果发现地上躺着一只小小的蚊子，身躯从正中间被漂亮地一刀斩成两半！

“是吗？原来是蚊子……”清玄将几乎感受不到的小小蚊子放在指尖轻轻捻碎，露出了微笑。第二天，两人便整理行装，朝着暌违三年的名古屋城下而去。

听到虎眼惨死的消息后，火速赶来的牛股和藤木，亲眼看到师父被斩开颜面的尸体，又听到三重描述清玄那不可思议的剑术后，彼此面面相觑，同时感到一股无以言喻的阴森气息，在此同时，两人也不约而同地下定决心，非斩了伊良子不可，两人都深信，就算清玄经历了有如天魔般的修练，也不可能轻而易举打败师父的“真剑·流星”；因此，他绝对是趁虎眼一时疏忽大意，才得以侥幸获胜的。

牛股和藤木都非常了解三年前的清玄实力，所以他们也很有自信，只要两人使出浑身解数和对方周旋，就绝不可能败在对方手下；为此，赌上岩本道场的颜面，他们非打败那奇诡的剑技不可，两人当场发誓要为师父报仇，其他弟子们也异口同声说要加入讨伐清玄的行列，却被两人制止了，“万万不可，敌人只有一个，如果我们倚多为胜，反而是岩本门下的恥辱了，再说，对方指名的是我们两人。”

第二天早上，两人立刻前往落荣寺后院，寻找清玄的踪影，“来了吗？”清玄依旧露出淡淡的微笑，出现在两人面前，只见他静静地整理好衣衫，然后走下庭院，拔出手中的剑，站在檐廊上的阿郁，表情已和昨日截然不同；或许是深信自已所爱的男人一定会获胜吧，只见她脸上露出了一抹像在微微冷笑般的神色。

“藤木，来吧，我先从你开始收拾起！”将剑锋朝向对手，并用刀刃垂直抵住大地——听过三重的描述后，源之助昨晚已经思考了一整夜的对策，但现在亲眼见到清玄诡异的姿势，还是忍不住油然而生一股恐惧，不过，他也立刻以其擅长的青眼姿势（注：又称正眼，剑道中段架势的一种，剑尖直指对方眼睛，）回应，源之助下定决心，要用这几年来悄悄自习领悟出的“飞猿横流”秘术，尽情地一显身手，而这也是唯一能击破三重所描述的、清玄那垂直斩切剑术空隙的方法——源之助如此深信着。

源之助的秘剑是将师父的“流星”加上斩招式，像要以全身撞击对手左肩般地，快速横斩过对手，等对手察觉到他的剑气而有所动作时，他的整个身子已经飞进了右斜前方，如此一来，就算是清玄的逆向斩切，应该也只会落得挥空的下场吧！——然而，很可惜地，源之助并没有算到，“逆流”竟会有如此可怕的速度，当源之助的身体从斜侧飞跃而出，横斩而过的剑光眼见就要斩中清玄的躯体之际，他的整条左臂自肩膀以下骤然飞上了天空；失去了剑的源之助，就这样维持着挥剑的姿势，无声滚落而下，倒地不起。

被斩断手臂的源之助，尽管因为痛楚几乎快失去意识，但他仍忍耐着痛苦，将代他而上的牛股权左卫门与伊良子清玄之间的对决，一路观看到最后，“就算使出‘飞猿横流’奧义，依旧无法战胜伊良子的剑法，为此，无论如何，我都非得用自已的双眼，亲眼确认这剑法的真髓不可！”这身为习武之人的悲愿，艰苦地支撑着源之助几近昏厥的身体。权左卫门和清玄的对战，同样极度凄绝！恐怕两人都已觉悟到这是毕生从未有过的大危机，并带着这样的心态投入战斗了吧！

在仔细观看源之助与清玄决胜负时，权左卫门的脑海里有如电光地闪过一个念头；只见他迅速环视四周，然后往南退了约三、四间的距离，大声呼喊着：“伊良子，来吧！”顺着呼喊的声音，提刀走向牛股的清玄，瞬间闪过一抹困惑的表情；权左卫门没有错失这个表情，立刻大吼一声：“我要上了！”
清玄刹那间停下脚步，并将剑抵在地上。

“啊！”站在檐廊正的阿郁轻轻叫了一声，因为清玄的剑抵在了没有反弹力的柔软泥土上，就在这一刹那间，权左卫门带着石破天惊之势，猛力扑向清玄的胸前，“逆流”因为失去原本应有的反弹力，所以仅是略微划破了权左卫门胸前的衣襟，同时也只伤到了他的下领前端；重整态势的清玄的剑，与压迫上来的权左卫门的剑紧密相接，而且是在剑锷的部分互相交错，这对拥有独特反切秘技的权左卫门来说，是绝对有利的姿势！

“清玄会被斩的！”不论是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源之助还是脸色大变的阿郁，脑中都闪现了同样的念头——但就在权左卫门往后退步，淮备挥斩的电光石火之际，清玄抢先一步，往右边跳了开来，失去反切的机会后，两名决斗者再度回到早先的态势对峙；只是，血从权左卫门被划到的下颌喷涌而出，而清玄的右脚背上，也渗出了血迹，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清玄脚上流出的血，然而这却是决定当天胜负的关键。

重新调整备战态势时，清玄并没有再次将剑抵在柔软的泥土上，而是以自己的右脚为替代品，将剑尖嚓地一声插进了自已伸出的脚背上，胜负就在接下来的这一瞬间底定。权左卫门想再度飞扑向清玄胸前，但就在他正要移动身体时，清玄的“逆流”已经垂直挥过，剑锋不但再度斩裂了先前的下颌伤口，更直接往上划到权左卫门的鼻梁正上方，形成一道又深又长，纵切而过的裂痕，然而，在这之前，这一剑也已连皮带骨，斩裂了清玄的右脚背。


第五章

当被斩裂的伤痕几乎和虎眼一样的牛股权左卫门尸体，以及失去左臂，已经半死不活的藤木源之助被送回来时，岩本道场里一片死寂，整座道场不但没有人悲愤地要求众人齐心报仇，反而全都害怕苍白瘦削的伊良子清玄，会不会提着他那诡异的白刃，杀上门来大开杀戒？直到听说清玄留下一句“要去骏府。”并在阿郁的搀扶下，拖着右脚离开了名古屋城下后，一群人才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开始淮备师父与代理师父的葬礼。瞬间丧失主心骨的岩本道场，在这之后便急剧衰败，没多久就瓦解了。

宽敞的宅邸里，就只剩下好不容易才终于能坐起身来的藤木源之助，仿佛深深下定了某种決心的三重，以及几名从以前就一直侍奉岩本家的下人而已，三重不断缠着源之助，要他告诉她比武当时的状况；不管重复了几十次，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听着，每次在听源之助描述时，三重的眼神总是飘浮在虚无的空中，最后还会像怨灵附身似恨恨地说着：“可恶，可恨的伊良子，那个人为什么有办法创出如此不吉利的剑术啊！可恨、太可恨了，可恨的家伙，源之助大人，请你一定要杀了那个男人为我父亲报仇，为牛股报仇，为你自己报仇，也为我报仇！”

“不，那家伙拥有天赋异禀的才能，我根本不是对手！”

“您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呢？那个人已经双眼失明，而您只不过是丧失一只手臂而已，不是吗？请您一定要赢他，我相信您一定能赢他的！”

人们想像着源之助和三重静静在宅邸里一起生活的情形，推测他们应该早已结为夫妻，而他何两人在众人面前的举止，看起来也似乎确实如此，但其实，他们两人并未结为夫妻。丧失了对剑的自信而变软弱的源之助，渴望从三重的美貌中得到救赎，于是他不断地哀求，哀求三重嫁给他为妻，但三重却铁了心，对他的哀求充耳不闻：“请你杀了伊良子，杀了那个可憎可恨的伊良子，只要你杀了他，当晚我就是你的人了。”三重的回答始终不变。

在如此一来一往的反复问答中，源之助心里浙渐涌现一股黑暗怀疑，而且这股怀疑愈来愈深，完全挥之不去——难道说三重直到现在，都还深爱着清玄，而且爱的程度之深，远远超乎我的想像？源之助渐渐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每当三重嘴里说着“可恨”两字时，尽管可以感觉得出那确实是对杀了父亲、又背叛了自已的那男人打从心底发出的增恶之情，但在那当中却又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严厉、深切，甚至近似哀嚎的悲愤情绪。

或许，三重是刻意要将自已全心全意的爱慕之情，用强烈的仇恨来加以扼杀吧，所以最后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反而像是苦恼的呐喊：“如果您不愿意去报仇的话，我就自已去！就算我敌不过他，至少死前也要斩上他一刀！”三重说到这个地步，源之助终于微微涌上一丝斗志，他想要再一次赌上身为剑士的意志与尊严，和对方拔剑再战一场。

但就在当夜，源之助作了一个梦，他梦见三重打算出手杀清玄，结果被清玄不费吹灰之力地给打败了；然而，就在这个梦中，被打败的三重匍匐在清玄面前时，竟突然四肢无力，还发出仿佛要融化一般的娇声说着：——可憎，可恨的伊良子大人，妾身一直爱着你，爱到不惜一死啊！三重一面呻吟似地说着，一面把身上的衣服解开，整个人交缠在清玄的身躯之上，清玄把三重剥个精光，赤条条的两人交媾起来……

源之助在嫉妒的情绪中，带着满身大汗醒了过来，非杀了伊良子不可！源之助终于下定了决心，虽然很清楚清玄的剑有多可怕，但非杀他不可，一定要砍了他，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必须考虑的便是如何躲过清玄“逆流”的第一刀；为此，就算像牛股一群被划破下颌也在所不惜，第二点则是，若是冲向清玄胸前时，绝不能给他旋身挪移的空隙，必须立刻斩了对方，既然连牛股权左卫门都失败了，那就必须认定反切的招式对清玄无效，因此只能在紧贴住清玄身体的情况下，设法将他斩杀——

但，无论如何，自已都非得想出将这至难之事化为可能的非常手段不可，源之助日以继夜，不断苦心钻研打破“逆流”的方法；即使在睡梦之中，他也忘不了清玄那抵在大地上的剑，以及垂直往上挥去的白色妖异剑光，就这样过了两年后，在某个初夏的黄昏里，“下个月的今天，就是我父亲的三周年忌日了，你还没想到好办法可以杀掉伊良子吗？”三重命令下人送来一颗大西瓜，并在切西瓜时如此问着。

源之助故意岔题说着：“好大的西瓜啊！在我小时候，西瓜还是远从荷兰传来的珍奇水果，因此不太有机会吃到，偶尔就算出现在家里，也都只有这个西瓜的一半大小不到，非常小呢！看样子，这一带的土地上，现在也能种出好西瓜了哪。”话说到一半，源之助突然噤口不语；只见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给牢牢钉住了一般，笔直注视着三重正在切西瓜的手不放。

第二天开始，源之助便每天将自已关闭在很久没人使用的宽敞道场里，一进去就是好几个时辰，而且严禁任何人偷窥，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只是偶尔会听到像是呻吟似的声音，这种声音并非那种穿云裂帛般，气势十足的呼喝声，而是压得低低的，刹那间仿佛呻吟般鸣的一声；然而随着日子的经过，尽管仍是低低的呻吟声，但在那声音中，却似乎蕴含了某种异常锐利而强烈的事物，仿佛能够直震听者的五脏六腑。

虎眼的三周年忌日到了，但源之助不发一语，而看三重的样子，似乎也把刺激源之助的事给忘了，不过三重当然没有忘，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看着源之助，深知源之助正投入浑身解数，钻研新的秘剑，像这种时候，剑士通常都会变得仿佛被鬼神附身一般，而当附身消失之际，也就是他的剑法大功告成的时候，身为虎眼之女，三重非常明白这一点，因此对源之助更加充满了期待；她不仅对源之助更加温柔，同时也完全避而不提有关剑术的话题。

就在宽永六年九月初的某个早上，三重看着从道场走出来的源之助，忍不住喊了一声：“啊！——”三重的眼中闪耀着光芒，源之助面带微笑，站在她的面前，“是的，我终于找出办法了——我们去杀了伊良子。”


第六章

藤木很快便查知，自称要前往骏府后便消失无踪的伊良子在那之后的行迹，他就住在骏府城下，长谷守町的武艺师父冈仓的宅邸里。于是，源之助和三重一起前往骏府，源之助手上握有尾州藩大番头斋田满之进署名，写给骏府城家老三枝高昌的引荐函；在到达骏府的第二天，他就前往三枝的宅邸，拿出引荐函来，向三枝说明事情原委，最后并请求能和伊良子比武。

三枝听完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侧着头说：“是吗，原来伊良子背后有着这样的往事啊！不过他的绝妙剑技，就连主君大人都赞赏不已，因此我无权决定这件事，请你暂且等候一下吧！”伊良子清玄是从大约半年前开始，受到骏府城主忠长注意的，当时忠长到三保松原远游，回程途中有一匹马不知受到什么惊吓，突然发起狂来，将背上的武士甩落在地后，狂奔乱撞脱离了队伍，将两名想杀死它的足轻踢倒后，这匹惊马一路朝着田间的阡陌小路奔驰而去，宛如飞箭一般快速。

“危险！快闪开！危险！”这时，就在马奔驰的前方，出现一名拄着拐杖、状似眼盲的男子；当追在马匹后面的武士发现男子，大声高呼警告时，马与盲人之间只剩下寥寥两、三间的距离而已！被踩死了吗？一一当众人都认定盲人已死于非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时，只见他静静地伫立着，众目睽睽下，盲人将手上的拐杖唰地往上空猛然挥去；也就在同时，奔马忽然停止了疾驰，只见它高高竖起前脚，左右摇晃了两三下，接着便轰然倒地不起了。

当赶往现场的武士们看到马的尸体后，全都呆住了，因为从马的长长下颚开始，直到两眼之间，全都被一道由下往上的剑痕一分为二，泰然自若地擦着剑上的血，并将剑收回原本拐杖里的盲目剑士，被郑重地请入城内，随后在忠长的命令下，骏府藩挑选了三名以擅使剑著称的家臣，包含愿流始祖松林左马之助的得意门生相木久藏，传承鞍马流大野将监正统的石村一铁，以及新阴流出渊平兵卫的嫡子出渊平次郎，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和盲目剑士伊良子清玄对决，但在清玄轻巧往上斩去的木刀前，三人不是被重重击中下巴，就是被击飞手上的木刀，再不然就是被刺中胸口。

看到清玄所摆的奇妙姿势，忠长忍不住问他属于哪个流派，只见清玄面无表情地回答：“无明逆流。”与牛股权左卫门比武时，靠着割破自已脚背解除危机的清玄，在那之后练出了不需将剑抵在大地上，也能直接向上挥斩的技术，方法就是将剑尖紧紧夹在自己右脚第一根和第二根指头之间，清玄回完话后，又将剑夹在自已的脚趾间，然后放开手说道：“把剑拔起来看看。”

听了他的活，藩中以力气自豪的年轻男子们，便走上前使尽全力拔剑；然而，尽管夹在清玄脚趾间的剑尖只有五、六分长短，但他们就连一丝一毫也拔不起来。后来，藩中许多人都听闻了清玄不可思议的剑法，每个人都想亲眼目睹那神妙的绝技，甚至有人恳求他给予指导，但清玄都只是笑笑而已，再也没有拿起木刀来过。清玄的剑法并不属于能够传授他人的类型，但既然他是如此高超的剑士，当然也不能随便由他被他国所礼聘，因此，忠长将武艺师父冈仓宅邸的偏房賜给清玄，连同阿郁一起予以厚待。

藤木源之助就是在旅馆里，听到人们传述以上的事，并得知了有关清玄的一切。后来，三枝终于派人来找藤木源之助，“你们的事我已经向主君大人报告了，对于你想为师父报仇的义烈之心，主君大人深为感动，因此决定赏賜你们一个盛大的舞台，让你有机会报仇雪恨。”这个盛大的舞台，就是御前真剑比武。盲目的剑士，与为复仇而来的独臂剑客——将这充满戏剧性的对战组合排在当天的第一场，是家老三枝为了提高比武效果，好让主君更加感动所做的安排。

场景回到骏府城内，设置在广场上的比武场中，伊良子和藤木两人，正手持白刃对峙着，蔚蓝的万里晴空里，一片流云也没有，甚至连风都静止了，广场一带完全陷入了彻底的静寂当中，就连一丁点的咳嗽声都听不到，清玄一如往常地，将有如拐杖般拄立的剑刃对着源之助，剑尖则夹在脚趾间，不动如山地伫立着，另一方面，源之助则是不同寻常地，采取大上段的姿势高举着剑，目光凝然直视着伊良子盲目的两眼之间……

就在所有列席者的紧张达到极点那一瞬间，仿佛要将广场的静寂彻底粉碎般，源之助贯注全神，大吼一声：“喝！”源之助的剑脱离了他的手，直往天空飞去。就在那把剑眼见要落下，并刺中伊良子的头顶时，只见清玄的秘剑“逆流”如电光石火般，直接命中源之助的剑，在空中将之一刀两断——金铁之声，铿然作响，就在被斩成两半的剑落到地上，发出嗡嗡鸣声时，源之助的身体已经抢进了清玄的怀里，在源之助的右手上，紧紧握着一把胁差（注：日本武士常用的短剑，通常是做为主要武器的长刀损毁时的备用武器使用，同时也是一般市民、商人等常用的防身武器），并与重新调整姿势的伊良子长剑呈十字相交。

一瞬——仅仅一瞬，眼见清玄即将用反切击退源之助的剑，并飞身退后之际，源之助发出了呜的低沉响声；接着，相当不可思议地，只见伊良子的长剑，伴随着一声断裂的声响，从剑鍔以下的部分瞬间断折，坠落在地，源之助的胁差就像完全不曾遭到抵抗般，轻而易举地将清玄的长剑，由上往下斜斜地斩成两截，源之助往后跳开两、三步，冷冷凝视着伊良子。

握住从剑锷以下完全被斩断的剑的清玄，看似依旧泰然自若地站立着，但下一个瞬间，他被斜斩切开的上半身，便朝着左侧倾落倒下——源之助的胁差，从清玄的右肩直切至左胁腹，宛若切西瓜般，将他一口气切成了两半。在列席者如梦乍醒般的鼓噪声中，夹杂着两声小小的尖锐悲鸣，从东西两侧幔幕里分别往外窥视的阿郁和三重，同时将怀中的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半剑飘东半剑西

    第二幕，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