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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高庸《黑凤凰》武侠世界连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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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25 11:5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黑凤凰》高庸

一、串谋演假戏 谎语骗真情
  严格说起来,盛家集不能算是一个市集,这儿只是崇山峻岭中的一处小村落。
  数十户人家,一条崎岖的石板路,站在街头可以一眼望到街尾,每当风雪来临的时候,家家掩门闭户,街上积雪盈尺,看不见一个人影。
  在这儿,一年中至少有八九个月积雪不融,居民们躲在石砌的屋里,全靠积存的一点杂粮和兽肉,度过漫长寒冬。
  这段日子里,只有街头的盛家老店最热闹了。
  整个盛家集,仅有这一家商店,整个盛家集,也仅有这位开店的盛老头不靠打猎维生。
  盛老头是全集子里,最有钱和最有声望的人。
  除了打猎之外,盛家老店什么生意全做。
  寒冬,他收购居民们的皮货和药材;春夏之季,却由山区外贩来布匹、食盐、米粮和杂货,供应全村所需。
  盛家老店自酿烈酒,售与猎户们御寒,又备有炕房,偶尔由外地入山采药的客人投宿;谁若提议掷几把骰子,推几庄牌九玩玩,盛老头决不反对,还免费供给赌具;哪家有人生病,盛老头亦会把脉开方子,兼治跌打损伤;谁要嫁女儿、娶媳妇,他写文书、择日选地……任何生意,盛家老店都一体包办。
  总之,这盛家老店兼营店栈、酒馆、赌场、医院……等各项营业,凡是能赚钱的事都干,只除了没有开设“妓院”。
  其实,盛老头不是没试过,但为了两个缘故,弄得半途歇业,没有再经营下去。
  一是居民太少,靠打猎维生的人又天生穷困,出不起价钱,根本养不活妓女。
  二是猎户们多数粗壮,见了女人忘了命,穷凶极恶,花了钱恨不得连本带利一下子捞回来,那次应客的又是两名雏妓,招架不住,险些没闹出人命。
  盛老头钱役赚到手,反受尽同村妇女的唾骂,只得偃旗息鼓,从此放弃了这个行当。
  尽管不经营妓院,盛家老店依然营业鼎盛,始终是集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
  时序才入秋,山区中已刮起刺骨的寒风。
  盛家老店门口的厚棉布帘子,挡住了弥天寒意,屋内燃起火盆,挤了满满一屋子叫嚣、喧嚷的人。
  二三十名猎户,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赌钱,嘻笑叫骂,只差没把屋顶震塌下来。
  屋外寒风呼号,屋里却显得有些燠热,熊熊的火盆,火辣的烈酒,使人犹在冒汗。
  几个年轻小伙子,甚至脱下了皮袄,光着胳膊在赌台边嘶声呼喊。
  全屋子里,只有三个人静静地坐着,既未酗酒,也没有赌钱。
  一个是盛老头,正在柜台内左手算盘右手笔,全心全意结算着一篇流水账。
  另外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一个约莫六旬开外的老者,坐在屋角里一张小桌边,桌上虽然也放着酒,两人却动也没动,只低头默坐,对这满屋子喧哗,似乎充耳不闻。
  矮胖子偶而还抬起头,用冷峻的目光,扫视一下赌台边吵得过分的猎人,老者却始终没有抬过头,双目虚阖,好像在沉思,又好像在打盹儿。
  这两人都不是本地猎户,而是寄住在盛家老店的客人。据他们自称,是入山采药的药商,因为那年纪较大的一位感染了风湿,身子不适,暂时在盛家集休养。
  老者的确像有病的样子,常常半夜呻吟,又有点咳嗽,盛老头几次要替他把脉开药,却被他婉拒了。
  他们自己是药商,熟悉药性,盛老头不敢班门弄斧,只好作罢,何况人家出手大方,一切费用都从优付钱,看来不像没有来历的,盛老头也不敢得罪他们。
  ×××
  赌局正热闹,推庄的是个肤色黝黑的精悍小伙子,外号叫“黑驴”的,已经连抓了两副通吃,面前的铜钱堆得像座小山,大伙儿却输得眼珠子发红,恨不得一口将这条黑驴吞下肚里去。
  牌已经砌好了,各门的注也下妥了,黑驴正捧着骰子在手掌心直搓,口里吆喝着:“离手!骰子走顺家,大小一把抓。开——”
  两粒骰子刚要掷出,突然由店门口吹进来一股寒风。
  推庄的黑驴正面对店门,整个人忽然呆住了,两眼发直,张大嘴巴,高举着的手竟悬在空中,骰子也忘了掷。
  旁边有人推了他一下,催促道:“掷呀,发什么驴呆!”
  黑驴好像从梦里醒过来,揉揉眼睛道:“奇怪,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
  有人骂道:“赌神菩萨才看错了,竟让你这黑驴子赢钱!”
  “黑驴,少他娘的打马虎眼,快点掷骰子吧。”
  黑驴道:“别吵!别吵!我真的看见门口有个人……”
  “有人没人,关你屁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那不是咱们本地人,而且是一个女的。”
  “女的?”
  大伙儿都被这两个字吸引了,纷纷回头张望。
  门口除了那张厚棉布帘子,什么也没有。
  有人不耐烦,骂道:“见你的大头鬼,快掷骰子,你他娘的八成是想女人想疯了。”
  黑驴一口咬定道:“真的是个女人,我清清楚楚看见她掀开帘子,伸头进来瞄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那女人长得像什么模样?”
  “长长的头发,鹅蛋脸,一双大眼睛,皮肤很黑,但是黑里带俏,美得叫人心跳,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你亲姐姐一样!”
  不知是谁接了这一句,惹得大伙儿哄然大笑。
  “敢情你自己生得黑,就编个黑里俏来诓咱们?”
  “瞧你像个黑驴蛋似的,就俏也俏不到哪里去!”
  “快掷骰子吧,老子才不管你黑不黑,俏不俏,老子只想捞本再赢你龟儿的钱!”
  “对!少废话,快掷骰子……”
  大伙儿又笑又骂,黑驴可是真急了,把骰子往口袋里一揣,大声道:“你们不信是不是?谁敢打赌跟我去门外看个明白?”
  他还没抽回手,已被人一把抓住,道:“黑驴,少来这一套,赢了钱就想扯腿?”
  又有人叫道:“搜他的口袋,这小子准是想玩手法,口袋里藏着假骰子!”
  “……”
  人多嘴杂,有人起哄,就有人附合,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
  正乱着,门帘动处,又吹来一股冷风。
  就像由北极冰山吹过的寒流,整个屋子内的喧哗、叫嚣、笑骂……一下子全都冻僵了。
  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愕的表情,沸腾的屋子,突然静了下来,几乎可以听见各人心跳的声音。
  店门口站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
  一点也不错,鹅蛋脸儿,大大的眼睛,黑而亮的皮肤,看模样,顶多十八九岁。
  如果说黑驴的皮肤像煤炭,这少女的肤色就像精工细织的黑缎子,虽然同样是黑色,但黑得美,黑得俏,美得令人目眩心跳,俏得使人神驰意飞。
  这么冷的天,她身上却穿着一件像坎肩似的夹背心,一条齐膝短裤,整个胳膊和半截小腿全裸露在外面。
  她当然不会是本地人,因为盛家集绝没有这么美的女孩子,别说见过听说也没听说过。
  可是,方圆百里内,并无其他村镇,这少女是从哪儿来的呢?
  粗心大意的猎户们可没想到这一点,大伙儿的魂魄都被少女的美貌慑住了,近百道目光,全都凝注在这半裸少女身上,一个个不停地偷咽着唾沫,什么牌九、骰子、赌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半裸少女胁下挟着一个小布包,面对满屋子贪婪的目光,似乎也略感到局促不安,半垂着头,快步走到柜台前面。
  盛老头连忙推开算盘站起来,向少女上下打量了一遍,低声问道:“大姑娘,你要做什么?”
  半裸少女用手指指那些米缸盐罐子,道:“我要这些东西。”
  盛老头轻哦了一声,道:“你是买东西来的,那好,想买些什么,大姑娘你尽管吩咐,我叫伙计替你包起来。”
  半裸少女道:“我要很多东西,吃的、用的,统统都要,最少得够半年的吃用才行。”
  盛老头愕然道:“大姑娘,你是替人批货?还是自己用的?”
  少女笑笑道:“当然是我自己要用的。”
  “那……为什么要一次将半年吃用的东西全买去呢?”
  “因为我住的地方很远,来去不方便,我也没有工夫常常来。”
  盛老头皱眉道:“大姑娘,这只怕有些难办了。”
  少女道:“有什么难办?”
  盛老头道:“一个人半年吃用的东西不少,小店人手不够,恐怕没有办法替你送去。”
  少女道:“不用你送,我自己会拿。”
  盛老头一怔,道:“你能拿得动?”
  少女道:“当然能。你只要替我把东西放在竹篓里,用绳子捆紧,我自会搬回去。”
  盛老头又向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头,只得吩咐伙计取竹篓来。
  那少女好像对任何东西都很喜爱好奇,除了整袋的米、面、盐、糖等食物,又挑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布料,甚至鞋袜、珠粉、饰物……大包小包,选了一大堆,将两只竹篓塞得满满的,仍嫌意犹未足。
  这时,满屋子的人都忘了赌钱喝酒,纷纷围到柜台前面来,大伙儿望着那半裸少女东挑西选,直看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只有屋角落上的老者和矮胖子没有动,但也不时将冷峻的目光透过人丛,暗中对那半裸少女打量着。
  盛家老店的存货,几乎被挑去了一半,这真是盛家老店自开业以来,最大一次交易。
  盛老头又是兴奋,又是惊疑,拨算盘计算价款时,手指都在发抖,以致好几次把算盘珠子拨错了。
  总结价款,一共是十四两八钱七分银子,外加二十三枚铜板。
  盛老头看在“批购”的份上,咬咬牙,把三个铜板的零头抹去,应实收十四两八钱七分银子二十个铜板。
  半裸少女摇头道:“我没有钱,也没有铜板,我从来就没有用过钱。”
  盛老头听得一呆,道:“大姑娘,没有钱怎么能买东西?”
  半裸少女将小布包轻轻放在柜台上,道:“我用这些兽皮跟你换东西,总该可以吧!”
  以物易物,也是交易的方法,盛老头当然不能拒绝。
  可是,当他匆匆解开那个小布包,却几乎为之气结。
  布包内只有两张野兔皮,一张白色,一张灰色,加起来也值不了五分银子。
  围观的猎户们忍不住都笑了。
  盛老头也是既好气,又好笑,两只手指提起兔皮抖了抖,道:“大姑娘,你就用这两张兔子皮,要换十五两银子的东西?”
  半裸少女点头道:“是呀!”
  盛老头道:“这是什么神仙兔皮,能值上十五两银子?”
  少女道:“我知道这两张兔皮是太少了,可是,我只有这两张,因为今年春天我很忙,没有时间去捉兔子……”
  盛老头气得脸色发白,冷笑道:“忙不忙那是你的事,两张兔皮换这许多东西,天下哪有这种交易。”
  少女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兔皮你先收着,等我再捉到野兽的时候,我会给你送来的。”
  说着,就想动手搬取竹篓。
  盛老头急忙从柜台里窜了出来,横身拦住道:“不行,你不能拿走这些东西。”
  少女道:“为什么不行?”
  盛老头道:“我这些东西都是钱买来的,你没有钱,当然不能拿去。”
  少女道:“我虽然没有钱,可是我用兔皮跟你交换的呀!”
  盛老头道:“对不起,你那两张兔皮连五分银子也不值,我不能跟你交换。”
  少女道:“你这人是聋子吗?我已经告诉过你,将来再给你补送来,你难道没听见?”
  盛老头道:“我和你素不相识,怎能够挂欠。”
  少女道:“没关系,你虽然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就行了,再不然,我也会记住你这间店铺。”
  说着,又想去搬竹篓。
  盛老头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不行,没有银子,你决不能拿走这些东西。”
  少女突然沉下脸来,道:“喂!你这人讲不讲理,眼看冬天就快到了,我又没工夫去打猎,你不让我把东西拿走,莫非存心要我挨饿受冻吗?”
  盛老头大声道:“有没有工夫打猎是你的事,挨饿不挨饿也是你的事,你要拿走这些东西,就得付钱,否则就把东西留下。”
  那少女扬起头,向周围人丛扫视了一眼,冷笑道:“难怪师父常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你们一个个瞪着我瞧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仗着人多,想欺侮我一个孤身女孩子?”
  众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面面相觑,如坠五里雾中。
  少女脸上现出怒容,低喝道:“老头儿,放开你的臭手,不然,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盛老头担心货物血本,自然不肯放手,道:“你想怎么样?难道你敢打劫不成?”
  少女沉声道:“我叫你放手,你听见了没有?”
  盛老头怒声道:“不留下货物,我就不放手——”
  “去!”
  那半裸少女一声轻叱,手臂微抖,不知用个什么手法,竟将盛老头像鼻涕似的摔出去。
  “砰蓬!”
  “哗啦……”
  盛老头由柜台内出来,又回到柜台里面,只不过是竖着出来,横着回去的。
  柜台里的木架塌了,木架上的瓶子、罐子,像下冰雹一样落下来,当时粉碎。
  围观的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纷纷后退……
  一名店里的伙计见动了手,奋身冲上前来,从后面拦腰一把,将那少女牢牢抱住。
  他可能是情急,也可能是大意,竟忘了人家是个大姑娘,而且肌肤半裸。
  那少女本已动怒的脸上,顿时涌现出一片杀机,娇喝道:“找死的家伙,快放手!”
  伙计非但不放,还大声叫道:“各位快找根绳子,把这野女人捆起来……唉哟……”
  话未完,已被少女回手一记“撞肘”,正中肚腹,不由自主松了手。
  少女一旋身,左手飞快的揪住伙计的衣领,右掌疾挥而出。
  “蓬”地一声响,那伙计就像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重重撞在屋角墙壁上,整个人突然变得软绵绵成了个“面人”,瘫倒地上,跟看是活不成了。
  伙计倒地之处,正好就在那老者和矮胖子的桌边。
  矮胖子一按桌面,便想站起……
  老者低喝道:“坐下,不许插手!”
  这时,猎户们都哗然惊呼起来:“不得了,出了人命啦,打死人啦……”
  混乱中,有的想夺门逃走,有的却觅取武器,刹时椅倒桌翻,好像戳破了一窝蚂蚁。
  那少女不慌不忙,将两只重逾百斤的竹篓朝肩上一扛,怒目向众人说道:“你们这些臭男人,谁要敢存心不良,碰着我的身子,谁就别打算再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说完,掀起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盛老头满脸是血,从柜台后面爬起来,哭喊着道:“各位乡亲,你们不能放走了那女强盗,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求求你们,快拦住她,把货物夺回来!”
  猎户们激于义愤,当时便有十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抡着木棍,提着猎叉,呼喝着追了出去。
  门帘外的情形无法看到,只听见一阵“砰蓬”声响,十几条汉子出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一个个生龙活虎似的出去,灰头土脸的回来,不是头破血流,就是折手断脚,盛家老店简直就变成了盛家屠坊……
  ×××
  呻吟、嗟叹代替了呼虚喝杂,充斥屋宇的不再是喧哗笑闹,而是余悸犹存的议论纷纷。
  那自称采药商人的老者和矮胖子,正仔细检视着伙计的尸体。
  死者分明是前胸中了一掌,因而丧命的,可是,无论怎么检视,尸体外部绝无丝毫伤痕,反而体内全部骨骼,甚至连手脚上的指甲,都已碎成齑粉,整个人变成了一堆软肉。
  矮胖子骇然变色道:“这是什么武功,竟然如此歹毒?”
  老者眉锋紧皱,神情一片凝重,好半晌,才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八成就是久已失传江湖的‘摧心蚀骨掌’,只不过,那女娃儿年纪轻轻,怎会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矮胖子道:“什么叫做摧心蚀骨掌?”
  老者缓缓地说道:“那是内家气功中一种最阴柔狠毒的功夫,掌力所及,能使一块巨石外表完整如初,内部尽成碎粉,据传说,原是魔教中三大魔功之一,但因习练不易,早已失传了。”
  矮胖子低声道:“庄主,这摧心蚀骨掌,岂不正是金钟罩、铁布衫的克星?”
  老者身躯微微一震,双目中突然射出两道精光,沉声道:“走!咱们快些追上去。”
  矮胖子道:“庄主,那女娃儿好像对男人怀着极探的恨意,贸然追去,只怕反会弄巧成拙,咱们必须安排一条计谋才行。”
  老者脚已跨出,又缩了回来,沉吟道:“这话不错,你有什么良策?”
  矮胖子附耳低声说了一遍。
  老者一面听,一面点头,道:“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咱们这就照计行事。”
  两人悄悄起身,从侧门出了盛家老店。
  店里的人正在议论纷纷忖测着半裸少女的来历,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离去。
  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那老者就是赫赫有名的麒鳞山庄庄主金克用,矮胖子便是庄中总管吴涛。
  ×××
  寒风呼啸,山径崎岖。
  半裸少女肩负着重逾百斤的竹篓,独自奔行在曲折山径上,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吃力。
  她冒着刺骨寒风,一个劲儿向荒山绝岭攀登,所经之处,全是断壁陡崖,人迹罕至的乱山,越往上走,气温越低,峰顶上,甚至终年积雪不融。
  当她登上其中最高一座山峰,峰顶积雪竟达两尺多厚,数十株苍劲松树间,建着一栋简陋的木屋。
  少女把两只竹篓放在木屋门前,大约也有些疲乏了,略作休息,才推门进去,大声道:“师父,我回来啦。”
  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回应也没有。
  少女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独自提着竹篓走进右侧一间卧室,又道:“师父,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还带回来这么多吃用的东西,足够过半年了。”
  卧室仍然无人回应。
  房中有两张木榻,一张空着,另一张木榻上,直挺挺躺着一个干瘪枯槁的老妪,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这分明是个死人,而且,从尸体肌肉萎缩的情形看来,已经死了不只一段短时间了。
  峰顶纵然冰寒,尸体已在腐烂,木屋中,荡漾着浓重的腐臭气味。
  少女竟好像毫无感觉,又将竹篓中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给木榻上的死人看,一面喃喃说道:“师父,你说的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今天我第一次下山,就遇见好多臭男人,都想占我的便宜,我才不饶他们哩,被我当场打死了一个,其余那些因为没有碰到我的身体,我就没有杀他们,只把他们打伤了……”
  说到盛家老店的经过,仍然眉飞色舞,颇为得意,可是,死尸不能回答,她一人独语,渐渐觉得无趣,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凝望着榻上尸体,长长叹了一口气,无限伤感地走出室外。
  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伴着一具腐烂尸体,孤零零住在人迹罕至的绝岭上,这情景,怎能不伤感。
  难怪她明知老妪已死,仍当作活人般谈述,只不过希望由语声暂解孤寂罢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木屋内的景象已经逐渐模糊,山岭上却因白雪照映,视线仍然很清楚。
  应该是燃灯举炊的时候了,那少女攀行了大半天山岩,其实也早就有些累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她竟然懒洋洋不想去调理晚饭,只独坐在木屋门口,呆望着寂寞荒凉的山岭发呆。
  今天为什么会如此烦躁呢?是因为第一次离开荒山?还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除师父之外的“人”?
  虽然是些可恨的臭男人,但也是人。
  十八年来,除了师父,她没有见过任何人类,即使可恨的臭男人也没有,山下世界的种种,都是从师父口里听来的,如今师父去世了,为了生活,她不得不下山,也不得不跟臭男人们打交道,而这平生第一次的印象,却充满了厌恶,也充满了新奇。
  她甚至亲手杀死一个活人。
  是的,臭男人都该杀,尤其那些对女人存着非份之想的臭男人。然而,那些臭男人聚居的屋宇,温暖的火盆,尽情的欢笑声,甚至于从臭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对她,都是那么新奇,那么诱惑。
  师父总说尘世中全是罪恶,为什么人们还活得那么愉快?
  师父常说人与人之间都是奸诈,为什么人们还要聚居在一起呢?
  今天,她曾经躲在盛家集外,偷看了很久,对那蜿蜒的街道,栉比的房舍,都有说不出的好奇和喜爱,可惜自己竟只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荒凉的山顶上。
  她当时就有一种怪异的想法,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头野兽,并非跟那些群居的人是同样的人类。
  她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群同伴,聚居在一起,彼此可以交谈,可以笑闹,可以往来,甚至互相吵骂,互相打斗也好,至少,那样没有寂寞。
  积雪、松林、峻岩、木屋……这些这些,对她来说,只代表一个意义——寂寞。
  她回过头,望着身后的木屋,再回过头,望望那永远不会改变的峻岩、松林、积雪,终于意兴阑珊的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看见另外一样东西。
  ×××
  一个活的,蠕蠕而动的东西,就在积雪盈尺的峻岩边。
  天色虽然黯淡,雪地上的景物仍很清楚。
  她揉揉眼睛再看,不错,那东西的确在动,只是移动得十分缓慢,不时扑跌在雪地上,又挣扎着站起来……
  啊!老天,那竟然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浑身一震,就像受惊的野兔般跳了起来,急忙奔回木屋里,掩上了屋门。
  她紧靠在门后,一颗心腾腾直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这儿一向连野兽动物都少见,怎么会突然来了一个人?
  她忍不住凑在门缝后向外张望,那个人竟然越来越近了,依稀可以辨别出是个身穿黑衣的老人,佝偻着身躯,拖着沉重的步子,蹒跚而行。
  那老人分明也发现了木屋,不时举手向这边呼喊,可是,声音却十分低弱,脚步也虚浮不稳,常常跌倒在雪地上,再挣扎着爬起来。
  看来,他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了。
  木屋中的少女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拉开屋门奔了出去,利用松林和积雪掩护,慢慢绕向老人左侧。
  距离越近,老人的面貌已清楚可见,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眉际、鬓旁沾满雪花,那张蜡黄色的脸,在雪光照映下,流露着疲累、虚弱、企盼、求助的神色。
  他身上的衣衫已有多处破裂,左腿扎着布条,所走过的雪地上,留着一滩滩鲜红的血迹……
  啊!难怪他身体摇摇欲倒,原来受了伤。
  女孩子大多心软,目睹一个可怜的老人,身负重伤,在积雪盈尺的荒山绝岭上挣扎、呼救,谁能忍心袖手不理。
  那少女想奔过去,又停住。脑海里忽然忆起师父的训诲——臭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该杀!
  老人也是男人,自然也不是好东西,死了活该,何必去救他。
  但是,他为什么不死在山下,偏偏跑到山顶上来死?偏偏让自己亲眼看见这可怜的情景,自己怎能见死不救?
  一边是师父的训诲,一边是本能的同情心,两种意念在她内心冲激,使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
  正在这时候,老人突然扑跌在雪堆里,再没有爬起来。
  少女一惊,不由自主从松林中奔了出去。
  那老人就像一截枯萎的树木,僵卧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
  少女用脚踢踢他,不见反应,再蹲下来用手推推他,仍然毫无动静。
  莫非真的已经死了?
  少女轻轻翻转他的身子,只见那老人紧咬牙齿,脸和唇都已冻成紫黑色,虽然尚未断气,人已奄奄一息,昏厥不醒。
  人毕竟是人,不是禽兽。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即使躺着的是一只垂死的野兔子,人也决不会见死不救。
  少女不再迟疑,俯身将老人抱起,急急奔回木屋。
  ×××
  木屋中亮起了灯,也生了火。
  火的温暖,使“冻僵”的金克用从昏迷中悠悠“醒”来。
  他揉揉眼睛,就发现那少女站在身边,正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他。
  金克用故作惊讶的样子,忙要撑坐起来,才一动,又呻吟着倒下去。
  “你要干什么?”
  少女边向火炉中加柴,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金克用的脸,从她站立的位置,森冷的语气和炯炯眼神,不难看出她是随时在戒备着。
  金克用惶然四顾道:“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冷冷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会找到这里来?”
  金克用道:“我……我一定是迷路了……我在乱山中已经走了两天一夜,不见人烟,后来……后来我发现雪地上有一行脚印,就跟着脚印找到山顶,可是……我流血太多,又累又饿,实在支撑不下去……”
  少女轻哦了一声,眼中敌意略减,接道:“是我带你到屋子里来的,我看见你身上有伤,昏倒在雪地里,才带你到屋里来。”
  金克用忙道:“原来是姑娘救了我,活命之恩,厚比天高,姑娘请容我老头子叩谢!”
  说着,又挣扎想坐起来。
  少女一伸手,用手里的木柴按住了他,说道:“不用谢,我可不是为了要你谢谢才救你的。”
  金克用说道:“这我知道,姑娘是菩萨心肠,施恩不望报,但无论如何,姑娘总是老朽的救命恩人,这份活命厚恩,老朽一定永志不忘……”
  少女迷惘地道:“老朽?老朽是谁?”
  “这——”
  金克用几乎被这句话问住了,笑笑道:“老朽就是指我自己。”
  少女道:“我明白了,老朽是你的名字,对不对?”
  金克用忙道:“不,那只是老年人对自己的称呼,意思就是自认年纪大了,不堪实用,好像朽木一样。”
  少女不觉失笑道:“这倒真好玩,明明是个人,却把自己当作木头。”
  金克用见这少女一片纯真,显然从未涉足尘世,不禁暗暗窃喜。
  少女一高兴,戒心又减少了很多,关切地问道:“你说你在乱山中走了两天一夜,有没有吃过东西?”
  金克用道:“实不相瞒,已经整整两天没见过食物了。”
  少女道:“你的运气不坏,今天刚好有吃的,你想吃米饭或是吃面?”
  金克用道:“若能有点热粥充饥,真是感激不尽。”
  少女道:“好,我这就去熬粥,只是厨房里柴火恐怕不够,得先去搬点树枝回来,时间可能多耽搁一会,你躺着别动,最好先睡一觉,粥好了我会叫醒你的。”
  或许基于女性的本能,或许长时间的孤独寂寞使她迫切需要有个人谈谈,她好像已对金克用放松了戒备,兴高采烈的去厨房淘米生火,然后,又去松林里拾取枯枝……
  她才离开了木屋,金克用就从地上一跃而起。
  ×××
  木屋共有五个房间,前面是正厅,后面并排着三间房,右边是卧室,左边是厨房,中间一间又分隔为二,一半堆放木柴杂物,一半作浴厕之用。
  正厅中,有一个神橱,橱里却无神像,而是供着一块用红绸覆盖,上面雕刻着像令符一样图案的木牌。
  那些好像令符的图案中,隐藏着七个古体篆字,那是“诸天神魔之神位”。
  金克用迅速将正厅和厨厕等处搜视一遍,便挑开门帘,进入卧室,才伸头,突然发现榻上睡着一个人,急忙又退了出来。
  可是,等了片刻,卧室中毫无动静,却嗅到由门内飘送出来的腐尸臭气。
  金克用壮着胆,再度挑起卧室门帘,才看清榻上的老妪只是一具死尸,整座木屋,除了少女和这具尸体,再搜不到第三个人。
  不用说,这老妪一定是魔教中人,带着爱徒隐居在这荒凉的山顶,现在老妪已死,留下了徒弟孤零零一个,虽有一身惊人武功,却是个与尘世隔绝的纯真少女……
  金克用想到这些,脸上不由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这一刹那,他已经想到一条绝妙好计……
  ×××
  少女捧着热腾腾的稀粥出来,金克用已在地上“倦极”入睡,直到少女唤了三四遍,才慢慢睁开眼睛。
  一口气喝下三大碗粥,金克用千恩万谢,也不知说了多少感激的话,接着,就挣扎要起身告辞。
  少女诧道:“天已入夜了,你身上还有伤,要到哪儿去呢?”
  金克用道:“不要紧,这点皮肉外伤,我还支持得住,姑娘的活命大恩,我这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忘记,可是,我还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耽误,只求姑娘赐告贵姓芳名,让我记住恩人的姓名,将来再图报答。”
  少女道:“你问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她老人家见我皮肤很黑,平时都叫我黑丫头。”
  金克用虔诚地道:“那是令师对姑娘的呢称,老朽万万不敢冒渎恩人,在老朽心目中,姑娘就像天上的凤凰,若姑娘愿意以黑为姓,何不就取名黑凤凰。”
  少女道:“凤凰是什么东西?”
  金克用道:“凤为百禽之王,是一种稀世神禽,代表神圣和祥瑞、美丽,就好像人们尊称男子为龙一样。”
  少女欣喜的道:“黑凤凰,这名字倒蛮好听,以后我就用这个做姓名好了……啊!对啦,我有了名字,你的名字又叫什么呢?”
  金克用道:“老朽姓金,名叫金克用。”
  少女道:“金克用是代表什么意思?”
  金克用道:“人的姓名不一定都代表着什么意义,只是一个家族的记号而已。”
  少女道:“那为什么不姓银、姓铜,为什么一定要姓金?”
  金克用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笑笑道:“关于人的姓氏,有以地为姓,也有以物为姓,说来话长,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可惜老朽有事在身,无法久留,将来如有机会,当再为姑娘详细解说。”
  少女道:“你究竟有什么急事,非连夜下山不可?”
  金克用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即收敛了笑容,仰面长叹一声,道:“唉!一言难尽!”
  少女道:“一言难尽,那就慢慢地说吧,我已经好久没有与人聊天了。难得你年纪这么大,又不像是坏人,我才救你回来,换了别的臭男人,休想我会救他。”
  金克用感慨地道:“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可是,我为了要寻找一个人,已经踏遍天涯海角,耗费了数十年光阴,如今年纪老大,距死不远,若不能在死前找到那人,势将死不瞑目。”
  少女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金克用道:“是我的同胞妹妹,名叫金玉贞。”
  少女道:“你的妹妹,跟你多久没有见面了?”
  金克用又叹了一口气,黯然道:“算起来,已经整整四十五个年头……”
  少女惊讶的道:“哇!这么久?”
  金克用道:“她离开家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就跟姑娘的年纪相仿,现在算来,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婆婆。”
  少女显然已被金克用的故事引起兴趣,忙问道:“她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金克用摇摇头,道:“唉!这是我们金家最大的恨事,不提也罢。”
  少女急道:“告诉我听听有什么关系,这儿又没有别人,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下山,当然不会再告诉旁的人,你对我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金克用道:“姑娘,你真的不会告诉别人,永远替我守这个秘密?”
  少女道:“你放心,我只当是听故事,决不会告诉别人。”
  金克用沉吟了一下,这才轻叹道:“好吧,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不必隐瞒了,提起这件恨事,得从四十五年前说起……”
  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好像很疲乏的样子,心里却在编织故事:“……那时候,我妹妹才十八、九岁,天真烂漫,就跟姑娘现在一样,我们金家又有钱,生活富裕,无忧无虑,过着安样幸福的日子。
  “千不该,万不该,都怪我生性好武,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才发生了这件意外……”
  少女突然岔口问道:“什么叫做三教九流啊?”
  金克用道:“那就是各行各业,出身来历很复杂的意思……反正,就是我不小心,交上了坏朋友。”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后来怎么样?”
  金克用道:“当时我结交的朋友中,有一个姓白的,表面是个正人君子,在武林中颇有名望,谁知私下里却是个大坏蛋,大色狼。”
  少女又忍不住问:“大色狼是什么?”
  金克用道:“色狼就是指好女色的男人,也就是姑娘所说的臭男人,专门欺负妇女,一见女人,就存着不良的念头。”
  少女脸上顿时现出怒容,说道:“师父说过,男人都是好色之徒,都想欺负女人,都该杀!”
  金克用道:“男人中也有不好色的,只是,这种人太少,大多数年轻的男人,尤其自以为长得漂亮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少女点头道:“这我懂了,譬如你,虽然也是男人,却不是大色狼。”
  金克用道:“正是如此,我非但不是色狼,而且也跟姑娘一样恨透了那些好色的臭男人,因为,我的妹妹便是身受其害。”
  少女道:“就是被那个姓白的大色狼害的么?”
  金克用道:“不错,那姓白的人面兽心,竟欺我妹妹年幼,强暴了她,等我发觉时,姓白的已经脱身逃走,我妹妹受此羞辱,无颇见人,也从此离家出走,四十多年没有再回过家门。”
  少女道:“难道你们就白白放过那姓白的坏蛋?”
  金克用道:“当然不。我遭此不幸,矢志要杀那姓白的色狼替妹妹报仇,几十年来,我踏遍天涯海角,一面寻找妹妹的下落,一面追觅仇人,无奈这两件事,竟然都无法完成。”
  少女道:“为什么?”
  金克用道:“我的武功太差,根本不是姓白的敌手,尤其姓白的手下有两名帮凶,一个姓郭,外号郭石头,一个姓林,外号飞渔夫,这两人的武功都很高强,我几次寻仇,全败在这两人手中,后来,姓白的去世了,留下一个女儿,名叫白玉莲,比他父亲更坏十倍,仗着美貌妖媚,创立白莲宫,竟成了武林中有名的女色狼!”
  少女吃惊道:“女人也有色狼?”
  金克用道:“怎么没有,男色狼专门欺负女子,女色狼却专门玩弄男人,遇见面貌清秀的少年男子,便百般引诱,逼入歧途,不仅毁了人家的身体,甚至断送了人家的性命,其行径作为,跟男色狼一样可恶,一样该杀!”
  少女摇摇头,道:“这我倒没有听师父说过,反正那姓白的大色狼既是坏蛋,他的女儿,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于“女色狼”这名称,她显然不感兴趣,话锋一转,又接着道:“这几十年来,难道就始终没有你妹妹的下落?”
  金克用道:“有是有一点消息,但只是传闻,无法证实是真是假。”
  少女道:“传闻怎么说?”
  金克用感慨万分地道:“有人说她矢志报仇不成,已被妖女白玉莲害死,也有人说她受辱之后,恨透了天下的男人,已经投身入了魔教。”
  少女神情突然一震,惊声问道:“你说什么教?”
  金克用道:“魔教。据说那是一种武功高深诡异的教派,教中人大多是愤世嫉俗之辈,受了侮辱无力报仇,只要投入魔教,便可练成奇诡武功,快意恩仇。”
  少女脸色连变,道:“这么说,魔教究竟是好教派?还是邪魔组织?”
  金克用道:“任何教派组织,都有它创立的宗旨,也有它的因果境遇,所谓人各有志,不能以好、坏作为分别,我觉得魔教并不是坏教,只不过因为它太神秘,外人不能了解,才以歧视的眼光看它,老实说,有一段日子,我屡次报仇不成,也真想加入魔教,可惜未遇机会,不得其门而入。”
  少女听了这番话,脸色才渐渐恢复平静,于是又问道:“你说你的妹妹离家已经四十多年,如果再见到她,你还认识不认识?”
  金克用肃然道:“兄妹同胞,骨肉相共,即使再过四十年,也一定会认识,何况,我妹妹身上有两处特别标记,只要见面,绝对能够辨别。”
  少女的神色忽然又紧张起来,低问道:“那两处标记是什么?”
  金克用毫不思索道:“第一,她眉心之间有一粒红痣,第二,她左手天生枝指,共有六个指头。”
  他每说一句,少女便浑身一震,及至听完,不由骇然失声道:“你……你是说的……我师父……”
  金克用吃惊地道:“怎么?你的师父也是眉心有痣,左手有六指?”
  少女连连点头,道:“一点也不错。”
  金克用喃喃道:“这就奇怪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巧事……”
  突然,他好像背上被人戳一刀似的撑坐起来,神情激动地道:“姑娘,你师父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见见她,行吗?”
  少女为难地道:“这……这……”
  金克用眼中闪着泪光,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姑娘,求求你,让我见她一面,或许她根本不是我的妹妹,我只要见她一面,就心满意足了,无论是与不是,我都不能错过任何一线机会,今年,我已经快七十岁了,在世的时日越来越少,还能有几次机会呢,姑娘,求求你……”
  少女惶急地道:“我也很愿意让你见见我师父,可是她……她……”
  金克用道:“她在什么地方?快告诉我,今后生生世世我永远感激姑娘的大恩。”
  少女讷讷道:“并不是我不肯,而是她老人家已经……已经死了……”
  “什么?已经死了?”
  金克用分明已见过卧室中的尸体,表情仍然十分逼真,既震惊又失望的呆了呆,泪水竟夺眶而出。
  他仰面长叹了一声,哽咽着道:“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残忍,连这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到?我苦寻了几十年,受了多少风霜折磨,老天爷,你就这样狠心……”
  少女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急道:“你不要太伤心,其实,师父虽然死了,你想见她一面还是可以的。”
  金克用一把抓住她的衣角,张大了眼睛道:“真的么?姑娘,你不会是在宽慰我吧?”
  少女道:“我是说的真心话,因为我和师父相依为命,这儿又没有别的人,师父死后,我仍旧留她老人家跟我住在一起,可以说说话,解解闷儿。”
  金克用愕然道:“姑娘的意思是——”
  少女道:“她老人家现在仰睡在卧房里,你要见她,我可以带你去。”
  金克用似乎已迫不及待,没再多问,急急挣扎着站立起来,道:“无论是死是活,我一定要见见面,姑娘,请带路吧!”
  少女一手撑灯,一手扶着金克用,巍巍颤颤向卧室走去。
  挑起房门口的布帘,一股腐臭气味扑鼻而来,中人欲呕。
  少女却浑然不觉扶着金克用直到床榻前,对榻上死尸低声说道:“师父,有一位姓金的伯伯来看你了。”
  那老妪的肌肤已变成酱黄颜色,就像一块风干的腊肉,脸上眉毛也开始脱落,因为山顶气候寒冷,尸体表面尚未腐烂,但内腑五脏必然早已溃腐。
  金克用强忍住呕吐的感觉,借着灯光,低下头仔细端详老妪的尸体,突然浑身颤抖,“噗通”跪倒床边,放声大哭道:“妹妹,你让我找得好苦——”
  少女吃惊道:“师父真是你的妹妹?”
  金克用不答,却紧紧拉住老妪的双手,热泪纵横地道:“玉贞,玉贞,你为什么这样忍心?就算哥哥对不起你,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你也该回家来看看,或者给哥哥一点音讯,你这一死,叫我这做哥哥的还有什么脸苟活下去!”
  他边说边哭,眼泪就像决堤河水般滚滚直落,大有悲忿填膺,痛不欲生的意思。
  少女劝道:“你先不要伤心,或许认错人了,我师父并不是你的妹妹。”
  金克用道:“绝不会错,你瞧她眉心上的痣,左手的枝指,还有这面貌,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我们是一母所生同胞骨肉,绝不会认错人。”
  少女道:“可是,我师父分明姓赵,名字也不叫金玉贞。”
  金克用道:“那一定是她自认为玷辱了金家的名声,才改名换姓的。”
  少女道:“师父平时常跟我谈起以前的事,但从来没听她老人家提过离家出走的话。”
  金克用长叹道:“唉!姑娘你好傻,那件事,是她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她连真正姓名都不愿让人知道,当然更不会把平生恨事告诉你了。”
  少女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喃喃道:“这么说,你真的就是我师父的哥哥?”
  金克用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恨只恨我来迟了一步,她已经含恨而逝,当年一件无心之错,竟害了她一生,我……我真的好恨!好悔!”
  接着,又问道:“她去世多久了?”
  少女道:“大约三个多月。”
  金克用道:“这就是了,人死数月,姑娘尚未将尸体掩埋,这必定是她的英灵主使姑娘这样做的,她必定预知我终会寻来,才留下遗体,跟我见这最后一面。”
  少女点点头,道:“唔,你这么说,倒真的有些道理,平时我见了雀鸟的尸体,都会掩埋起来,只是对师父她老人家,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舍不得埋葬。”
  金克用趁机道:“姑娘,你从小跟我的妹妹作伴,名份是师徒,情谊就是母女,我妹妹终生未嫁,那是因为她受了男人的欺骗,恨透了天下男人,你可愿意承继我妹妹的香火,做我们金家的女儿?”
  少女道:“什么叫做承继香火?”
  金克用道:“就是认我妹妹做母亲,为她披麻戴孝,送她的遗体入葬。”
  少女道:“我当然愿意。”
  金克用道:“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侄女儿,我就是你的伯父,我来替你取一个名字,以后你就是金家的人了。”
  少女道:“你不是已经替我取名黑凤凰了吗?”
  金克用道:“那是你尚未入嗣金家以前,今后只能算是外号称呼,另外还得取个正式的名字。”
  少女道:“我觉得黑凤凰这名字很不错,何必又再取什么?”
  金克用道:“你若喜欢凤凰两个字,就叫金凤凰好了,从今以后,你是金家的女儿,自然应该姓金才对。”
  少女道:“我不管金也好,黑也好,反正我是金家的女儿就是了。”
  金克用忙道:“对!以后凡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金家的女儿,有人问起我是你的什么人,就是你伯父,这两点你千万要记住。”
  少女却迷惘地道:“谁会问我这些呢?”
  金克用道:“目前固然没有人会问,将来咱们下山以后,难免就会有人要问的。”
  少女诧异道:“下山?你是说要我离开这儿?”
  金克用道:“不错,玉贞已经去世了,你总不能一个人永远住在荒山上。”
  少女摇头道:“不,我不要下山,师父临死时特别叮嘱过我,要我永远别下山,免得被臭男人欺侮。”
  金克用叹道:“那是玉贞痛定思痛,愤世之词,当时她也想不到我们会相遇,现在有我这伯父在,任何臭男人都不敢欺侮你,你年纪轻轻,怎能终老荒山,伯父替你作主,你师父绝不会怪你。”
  少女仍然摇头道:“不行,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一辈子不离开这座木屋子。”
  金克用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我们先别谈这件事,且等埋葬了你师父的遗体,那时再问她答应不答应。”
  少女愕然道:“师父已经死了,怎么能回答?”
  金克用道:“人死了还有魂魄在,伯父自有办法请她回答就是了。”
  ×××
  独居荒山的少女终于有了名字,但因她本来没有姓氏,而金克用又并非她真正的伯父,为了便于识别,仍称她为黑凤凰比较恰当。
  黑凤凰从未做过棺木,可是,第二天一早,却在金克用的指导和协助之下,开始伐木削板,钉制棺木。
  金克用腿上根本没有受伤,血渍只是吴涛用鸡血替他染上去的,而且,吴涛正藏身暗处,以便配合进行这条“苦肉计”。
  他们起初并不知道山顶上只有黑凤凰一个人,“苦肉计”只不过企图接近对方的手段而已,不料一切竟然如此顺利,一番谎言,就使黑凤凰信以为真的了。
  黑凤凰虽然纯真易骗,人并不笨,武功根基尤其深厚,才大半天工夫,就钉妥了一副松木棺材。
  金克用却诿称时间已晚,不宜入土落葬,先将老妪的尸体移进棺内,又在松林内挖好一个墓穴,用树枝掩盖,准备次日一早入葬。
  当天深夜,金克用借口入厕方便,独自离开木屋,跟吴涛偷偷见了一面。
  ×××
  落葬的时辰到了,金克用抚棺大恸,哭得哀哀欲绝,口口声声要在有生之年,替妹妹报复血仇。
  黑凤凰见他如此伤心,更加深信眼前这姓金的陌生老人,就是自己师父的胞兄。
  等到棺木放进坑穴,尚未掩土,金克用带着黑凤凰跪在墓前,含泪祝祷,道:“妹妹,你安心去吧,你的血海深仇,愚兄会跟你的义女同去报复,只是,你得亲口答应让凤凰侄女儿随愚兄下山,废弃当初的禁誓,妹妹你愿意不愿意,请给我一个答复。”
  说完,顶礼膜拜,一片虔诚。
  黑凤凰站在旁边凝神倾听,却没有听到回音。
  金克用道:“魂魄不比肉身,时散时聚,难以捉摸,你回房去取一件她生前穿过的衣物来,她睹物生情,魂魄才会凝聚,才能出声说话。”
  黑凤凰点点头,返回木屋,过了一会再来墓前,却见金克用正在坑边为棺木掩盖浮土。
  黑凤凰将一件用花线系着的东西给金克用看,问道:“用这个不知道行不行?”
  花线是人发和彩色丝线混编成的,线端系着半枚闪亮的金钱。
  那分明是从整个金钱切割下的一半,金钱上铸刻着一些古怪的图形和文字。
  金克用看不出那些图形和文字的意义,不觉诧异道:“这是哪一国的钱币?怎会只有半枚?”
  黑凤凰道:“我也不知道,师父生前一直挂在胸前,临死时才取下来给了我,要我仔细收好,看见这半枚金钱,就好像看见师父一样,用这东西来请师父回答,一定会有效。”
  金克用道:“好吧,你要紧紧握着它,俯跪在墓前,将耳朵贴在地上,千万不能随便抬头,须知阴魂畏惧阳气,惊动了阴魂,对你师父很不利。”
  黑凤凰一面答应,一面将半枚金钱套在自己颈上,双手紧握,俯跪下去。
  金克用又喃喃祝告道:“玉贞,玉贞,睹物生情,聚尔英灵,发尔声音,你若愿意让凤凰离山,就请快些告诉她吧。”
  黑凤凰紧贴地面,耳中突然听见一阵极轻微的呼吸声。
  那是一种急促而低沉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地底喘气,又好像在抽噎哭泣。
  黑凤凰顿时毛骨悚然,她做梦也想不到,师父死了三个多月,果然又能发出声音了。
  金克用低声问:“凤凰,听见你师父的声音了么?”
  黑凤凰连忙道:“有,有……可是她老人家只在哭,没有说话……”
  说到这里,自己倒流下眼泪来。
  金克用道:“让我来问她,你仔细听清楚了——玉贞,你还认得我这个哥哥吗?”
  地底竟然传来回答:“认得!”
  金克用又道:“你含恨而死,现在愚兄要带凤凰去替你报仇雪恨,你愿意不愿意?”
  地底答道:“愿意。”
  金克用道:“那么,你是答应让风凰随愚兄下山了?”
  “是的。”
  金克用再道:“你放心吧,凤凰跟着愚兄,我会像待亲侄女儿一样待她,她也会永远听从我的话,等报了仇,我一定再送她回来,让她陪伴你的英灵,度过余生。”
  “好……好……”
  地底声音渐弱,终于渺不可闻。
  黑凤凰哇地大哭起来,急叫道:“师父……师父……”
  如果不是金克用及时拉住她,黑凤凰真想扑进墓中,追随师父同去。
  金克用一面搀扶她起身返回木屋,一面劝慰道:“孩子,不必太难过了,跟着伯父,就和跟师父在一起一样,伯父不但要带你去报仇,更要带你去见识山外的花花世界,让你穿各种漂亮衣服,吃各种精美饮食,好好享受人生荣华富贵……”
  他不能不赶快带黑凤凰离开,因为时间若是太久,藏在坟墓中的吴涛就要支持不下去。
  ×××
  五天后,黑凤凰和金克用到了太原府。
  太原府可不比盛家集,黑凤凰那一身短裤短袄,立刻引来许多行人围观。
  黑凤凰平生第一次踏进城市,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畏怯,一只手紧紧牵着金克用的衣角,对四周人群怒目而视,充满了敌意。
  金克用却神色泰然,昂首阔步进了太原府最豪华的鸿宾楼客栈。
  黑凤凰见这地方陈设华丽,往来都是衣冠楚楚的客人,跟盛家老店简直不能同日而语,竟畏畏缩缩不敢跨进店门。
  金克用低声道:“不用害怕,这是接待旅客吃住的地方,有钱就可以进来。”
  黑凤凰道:“可是,这里怎么全都是臭男人?”
  金克用笑道:“男人要做生意赚钱,在外奔走经营,才需要住客栈,你若感觉不习惯,等一会,伯父吩咐他们换女人进来服侍你就是了。”
  鸿宾楼的掌柜显然认识金克用,忙不迭亲自迎上来招呼道:“金老爷子,后院上房已经替您老人家准备好了,还是您上次住的那三间套房。”
  金克用点点头,道:“很好,麻烦你立刻派人去找几位裁缝来,替我这侄女儿量身赶裁几套衣服,再通知金顺成银楼,带点时新首饰来挑选,还有,后院上房改派女仆侍候,我这位侄女儿不喜欢使唤小二。”
  他说一句,掌柜应一声,立即传话派人分头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金克用和黑凤凰刚到上房坐下,喝了一杯茶,裁缝和银楼伙计已先后赶到,量身的量身,选首饰的选首饰,不到一个时辰,已将赶工裁制的内外衣服,穿的、用的、戴的……陆续送来。
  黑凤凰何尝见过这些漂亮的衣服首饰,一件件捧着细看爱不释手,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女孩子天性爱美,黑凤凰也不例外,她虽然从小在荒山野岭中长大,见了漂亮的东西,同样由心底喜爱,毫无陌生的感觉。
  对于金克用这位伯父,她更是越来越敬佩,在她心目中,某些事情,金克用甚至比师父还要伟大,至少,师父没有给她买过这些漂亮的衣服和饰物,也没有这种咄嗟立办的阔绰气派。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两位女仆服侍黑凤凰沐浴更衣以后,这位黑中带俏的野女郎,竟变成了一个花容月貌的黑美人。
  唯一遗憾的是她不会斯斯文文的走路,虽然彩衣珠饰,举步却跟大男人一样,两名女仆教导了老半天,怎么都学不像那种忸怩样子。
  金克用倒很有耐心,含笑道:“慢慢来,这原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过来的事,再说,江湖女儿,也用不着那样忸怩作态。”
  女仆请示晚餐是否送进房里用,金克用存心让黑凤凰在大庭广众间亮亮相,摇头道:“不必麻烦,叫厨下准备一桌上等酒席,咱们去前面酒楼用饭。”
  鸿宾楼的酒菜是太原府有名的,每当华灯初上时,全楼上下三十张桌子,总是座无虚席,晚到的客人为了一个座位,常常要等上个把时辰。
  金克用故意要引人注目,订好酒席,却不急于露面,有心在酒楼上座鼎盛,许多客人,欲求一席空位而不可得的时刻,将鸿宾楼上最大一张桌子空着,只在桌面上放块字牌,写着——麒麟山庄订。
  江湖中人,大多耳闻麒麟山庄的名号,望望那块字牌,都自己识趣,另选旁的座位。
  一些没有听过麒麟山庄名号的食客,见那帮平时横眉竖眼的江湖朋友尚且不敢招惹,知道是个惹不得的主儿,也都老老实实去跟别桌拼凑挤一挤,谁也不敢占用这桌边一把座椅。
  但是,人人心里都难免在猜测,麒麟山庄今晚要宴请的是何许人物?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楼梯口上来了四五个人。
  这四五个全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人人衣锦佩玉,穿着华丽,一望即知是有钱的公子哥儿。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瘦高个子,一身皮包骨头,满脸病容,眼睛半睁半闭,活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但全楼食客见了他,突然都低下头,说话的停止了说话,连吃东西也尽量减低了咀嚼的声音。
  倒不是怕声音惊吓了他,而是怕声音替自己惹来麻烦。
  因为,这满脸病容的公子哥儿,就是太原府中最难招惹,最难伺候的花花太岁,沙家堡少堡主——病郎君沙如冰。
  提起沙如冰和太原五公子,晋中一带的商民百姓没有不头疼的,这五位大少爷,个个出身豪门,既有钱,又有势,整日价吃饱了没事干,不是争逐酒色,就是打架闹事,谁招惹了他们,或是他们看谁不顺眼,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当街杀人,全不当一回事,他们自号五公子,商民们背后却称为太原五虎,道道地地是五只无恶不作的恶虎。
  鸿宾楼掌柜一见这五位小霸王到了,心里就先有不祥的预感,连忙亲自迎出来,陪笑道:“五位公子多日没光临小店了,今天是什么风吹来的。”
  五人中有个肥肥胖胖的红衣少年冷笑着说道:“什么风?东南风、西北风,你闺女发了羊癫风!”
  全楼食客鸦雀无声,只有这五位觉得有趣,一齐哈哈大笑。
  另一个穿蓝衣的伸手在掌柜鼻梁上刮了一下,笑道:“何老头,听说你闺女长的不错,哪天带来给你李公子瞧瞧,只要我看了中意,你就发财了。”
  五个人又是一阵大笑。
  鸿宾楼的李掌柜鼻子被刮得又痛又酸,几乎就要掉下眼泪来,却忍气吞声,不敢反抗,仍然陪笑道:“李公子真会说笑话,小老儿的女儿丑得很,公子们怎会中意呢。”
  内中一个穿青色衣衫的接口道:“丑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屁股大就行,我陈如刚专喜欢大屁股。”
  他口说不算,竟然真在掌柜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其余四人哄然大笑。
  一个身材较矮的用手指着笑道:“小陈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昨天摸大翠的屁股还没摸够,今天竟动上老何的脑筋了。”
  可怜何掌柜偌大年纪,被几个纨挎子弟调笑,急得满脸通红,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五个人笑闹够了,那身材较矮的才转到正题,道:“老何,我告诉你实话吧,昨儿咱们兄弟在怡心园打赌,小沙输了东道,今天请咱们先来你这儿吃晚饭,等一会还得去大翠家‘上盘子’,你少跟咱们虚礼客套,赶快传酒菜安桌子,咱们吃完还有事。”
  何掌柜如逢大赦,连连躬身道:“是!是!小老儿这就设法先替诸位公子找桌子……”
  陈如刚已经一屁股坐在那张空桌边,大声道:“还找什么,就这一张挺合适,你只管快去传酒菜吧。”
  另外四人也一拥而上,各据一方,大马金刀坐下。
  何掌柜急忙跟过来,哀求道:“对不起,五位公子,这张桌子已经有客人预订了。”
  沙如冰顿时变了脸,冷喝道:“谁订的?叫他先在一边凉快去,等咱们吃饱喝足才轮得到他……”
 楼主| 发表于 2024-6-25 11:57:26 | 显示全部楼层
先开坑,后面的有空再慢慢校对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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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25 14:43: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站的武侠全集已经有了这篇《黑凤凰》的部分,就是包括在《铁莲花》的第七到第十五章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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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26 07:5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黑凤凰在铁莲花里面就有了的,还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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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6-26 10:34:57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网上的文本缺漏很多,所以才根据武侠世界的pdf复校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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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口舌招横祸 风流受折磨
  没等沙如冰话说完,姓李名叫李如堂的突然发现了桌上的纸牌,一把抓起来看了看,说道:“小沙,瞧这个,麒麟山庄的名号你听没听过。”
  沙如冰接过纸牌,端详了一会,沉吟道:“麒麟山庄……唔!好像听我老头子提起过……但不在太原,据说远在甘肃一带,倒颇有点名气……”
  陈如刚道:“既然远在甘肃,怎么会跑到太原府来订酒席,一定是有人冒名。”
  李如堂接口道:“不错,麒麟山庄如有人到太原府来,应该先到沙家堡拜会,小沙,你说是不是?”
  沙如冰扬扬眉毛,道:“那当然,凡是江湖道上人物经过太原府,谁敢不去拜候我家老头子,除非他不想在江湖中混了。”
  李如堂道:“由此看来,这小子八成是假冒的,等一会他若真的来了,咱们拿住他先揍一顿,再押去沙家堡,治他一个假冒招摇的罪名。”
  何掌柜忙道:“公子们千万鲁莽不得,小老儿认识这位客人,的确就是麒麟山庄的庄主,金老爷子本人。”
  沙如冰沉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是他本人?难道他脸上刻了字?”
  何掌柜道:“不瞒公子说,金老爷子从前来过大原府,而且,这次是他庄中总管预先来订的客房,绝对不会错的……”
  李如堂喝道:“去他娘的金老爷子,咱们不认识他,他就是假冒的。”
  说着,将纸牌扯碎,掷在地上。
  陈如刚用力拍着桌子,吼叫道:“拿酒莱上来,这张桌子咱们坐定了,他要敢不服气,老子就叫他——”
  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没有了声音,张口蹬目望着楼梯口,就像傻了似的。
  大伙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个全都傻了。
  ×××
  楼梯口,站着金克用和黑凤凰。
  金克用面带冷笑,一只手提着长袍的下摆,一只手搀扶着全身新衣盛装的黑凤凰,目光缓缓扫视了全楼一遍,最后才落在太原五公子身上。
  沙如冰等五个人十只眼睛,却不约而同投注在黑凤凰脸上,如醉如痴,霎也不霎。
  不仅他们五人,全楼食客都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目不转瞬地望着楼梯口。
  甚至正在传酒送菜的酒保伙计,也都忘了工作,有的双手托着许多盘碟,人已呆了,有的正在替客人斟酒,酒液溢出流了一桌子,斟酒的和喝酒的都没有发觉。
  今夜的黑凤凰不但美,而且美得令人目眩,因为她的美,绝不同于一般娇弱女子,她美在刚健,但刚健中不失婀娜妩媚,就像一粒光芒四射黑珍珠,别有一番震荡人心的吸引力。
  那黝黑的肤色,显示着她的健壮,那略带畏怯的眼波,流露出女性柔美的本能,她站在那儿,简直就是一只英挺高贵的凤凰,而不是一只娇弱可怜的云雀。
  人们见惯了云雀,但从未见过凤凰。
  当凤凰出现,云雀势将为之黠然失色。
  金克用暗暗得意,挽着黑凤凰向正中席位一步一步走过去。
  何掌柜慌忙迎上来,低声道:“老爷子,真正对不起,原来替你留的桌子……”
  金克用摆了摆手,道:“不要紧,我知道你们生意人的难处,咱们就跟这几位公子同席挤一挤好了。”
  太原五公子不约而同,一齐站了起来。
  沙如冰抢着抱拳行礼道:“这位就是麒麟山庄的金伯父吧?小侄沙如冰,家父便是沙家堡堡主,无敌神拳沙镇山。”
  金克用笑笑道:“原来是少堡主,老朽久仰令尊盛名,可惜无缘一会,更想不到沙家堡有这么一位英俊的少堡主,实在孤陋寡闻,惭愧得很。”
  沙如冰忙道:“金伯父太客气,小侄常听家父说起,麒麟山庄在西北一带威名远播。”
  金克用道:“是吗?令尊既然知道贱名,金某人大约不能算是假冒招摇了吧?”
  沙如冰立刻红了脸,连道:“不敢,不敢!刚才小侄不知道是金伯父,失礼!失礼!”
  金克用又笑了笑,道:“刚才好像有哪一位朋友在发话,如果金某人不服气,就叫我怎样?”
  沙如冰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急道:“那是小侄的几位朋友在说玩笑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请多包涵。”
  回头对陈如刚一瞪眼,说道:“小陈,都是你口没遮拦,胡说八道,还不快向金伯父赔罪!”
  陈如刚几个人的家里虽然有钱有势,却不是江湖中人,平时全仗沙家堡的名号逞威风,现在见沙如冰先矮了半截,只得依言低头……
  金克用却哈哈一笑,伸手拦住道:“既是少堡主的朋友,就用不着客气了,坐下来!今天算老朽做个小东道,大伙儿好好喝一杯。”
  沙如冰大感振奋,忙道:“金伯父远来是客理应由小侄先尽地主之谊,伯父请上坐。”
  一面介绍陈如刚几个,异口同声,都称伯父,一面吩咐快上酒菜,自己却紧挨着黑凤凰身边坐下。
  金克用看在眼里,暗自冷笑,也不说破。
  沙如冰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金克用轻哦了一声,道:“我忘记替你们介绍了,她是我的侄女儿,名叫金凤凰。”
  沙如冰夸赞道:“好美的名字,真正是人如其名,来!凤凰妹妹,小兄敬你和金伯父一杯!”
  黑凤凰皱皱眉头,不言不动,生像是没有听见。
  金克用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凤凰不会喝酒,老朽替她喝了吧。”
  沙如冰有些失望,忙又用筷子夹了一块熏鸡,放在黑凤凰的碟子里,笑着道:“凤凰妹妹,你来尝尝看,这是此地鸿宾楼最有名的熏鸡,味道与别处大不相同。”
  黑凤凰仍然没有理睬,但脸上已有怒色。
  沙如冰还不识趣,接着更说了一句下流的粗话:“凤凰妹妹,你就吃一块鸡吧……”
  黑凤凰不懂那最后两个字,是另一件东西的谐音,谁知陈如刚几个人却哄堂大笑起来。
  金克用自然听得懂,顿时脸色一沉。
  黑凤凰道:“伯父,他们笑什么?”
  金克用道:“没有什么,只是说说笑话而已。”
  目光一转,沉着脸对沙如冰道:“少堡主,我这侄女儿的脾气不太好,玩笑最好适可而止,如果太过分太下流,那就不配称为世家子弟了。”
  沙如冰若就此收敛,也不会出事,偏偏这小子还自命风流机变,故作不解道:“这话是从哪儿说起,我敬凤凰妹妹吃菜,并没有失礼的地方呀!”
  陈如刚等人立刻接腔,纷纷道:“对啊,主人敬客,难道还敬错了?”
  金克用冷冷一笑,道:“没有错最好,反正我金某人招呼已经打在前头,万一有什么不愉快后果,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沙如冰嘻皮笑脸道:“金伯父,你尽管放心,本少堡主别的事不敢吹,唯独对侍候女孩子这点功夫,敢说在太原府算是首屈一指,只要你金伯父不扯腿,我包管侍候得凤凰妹妹舒舒服服,愉快得一塌糊涂。”
  陈如刚抢着道:“一点也不错,咱们五兄弟别无所长,潘、驴、邓、小、闲五个字,却是一字不缺的。”
  李如堂道:“金伯父,可能你远在甘肃,不知道太原府的情形,咱们五兄弟可不是没有来历的,就拿小沙家里来说吧,沙家堡是太原第一大豪,你今天结识了咱们五公子,以后在太原府就有得混的了。”
  五个人互相吹嘘,越说越得意,竟把金克用看成乡下土佬进城,却不知道死在眼前。
  金克用有心要让黑凤凰露脸闯名号,以利图谋,难得碰上这几个色中饿鬼般的纨挎子弟自己找来垫脚,心里暗笑,也就假装聋哑,不再从旁拦阻了。
  沙如冰几个见金克用不再多嘴,以为已被自己唬住了,越发肆无顾忌起来。
  五个人中,沙如冰的家势最大,又坐得离黑凤凰最近,另几个却怂恿他出头,企图一亲芳泽。
  陈如刚偷偷撞了沙如冰一下,邪笑道:“小沙,看出来没有,还是个原封货哩,加紧些,上啊!”
  沙如冰早已心痒难抓,低声说道:“可是,这雏儿是根四季豆,不进油盐,叫人无从下手。”
  陈如刚道:“你平时的本领都到哪里去了,趁老头儿不敢多嘴,还不快些!”
  旁边的李如堂等人也道:“小沙,放大胆子,错过了可惜,常言道:黄松黑紧……”
  沙如冰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情,仗着几分酒意,突然一把握住了黑凤凰的手,吃吃笑道:“妹妹,你今年几岁了?”
  黑凤凰沉声道:“放开手!”
  沙如冰醉眼乜斜,涎着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手。”
  黑凤凰脸上陡现杀机,冷冷道:“叫你放手,你听见没有?”
  沙如冰道:“那我问你的话,你有没有听见?”
  陈如刚接口道:“是啊,你得告诉咱们,今年多少岁了,要不然,就罚你吃杯酒…”
  话犹未完,黑凤凰一声低喝道:“去你的!”手臂一挥,沙如冰已像鼻涕般被甩了出去。
  这一挥之力,竟将沙如冰甩过三张桌子,撞向楼梯左侧的角落里。
  那儿堆放着二三十坛酒,沙如冰一头撞上,登时破裂,人与酒坛齐滚,酒与鲜血同流。
  满楼食客哗然惊呼,都站了起来,胆大些的急往后让,胆小些的忙不迭脚底抹油。
  只有金克用端坐不动,恍如不见。
  陈如刚等人齐都跳起身来,大叫道:“大家说说笑话,你这丫头怎么出手打人?”
  黑凤凰冷冷道:“打了人便怎样?”
  李如堂道:“你不要恃强逞凶,太原府可是有王法的地方,你伤了沙家堡少堡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五人中除沙如冰以外,就数陈如刚个头儿最高大,练过武功,当下掳起袖子,上前一把,抓住了黑凤凰的衣领,大声道:“来人呀,先把这丫头捆起来。”
  李如堂和另外两人立刻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拉胳膊的拉胳膊,有的更存心趁机施以轻薄……
  黑凤凰叱道:“放开手!”
  陈如刚等依仗人多势众,冷笑道:“休想,你打伤了人,咱们抓你去沙家堡——”
  黑凤凰一声娇叱,双掌齐扬。
  只听砰蓬连响,陈如刚等人应声由四个方向飞了出去。
  摧心蚀骨掌下,四个人当场气绝,变成了四团软绵绵的肉堆。
  食客们惊呼狂叫,纷纷夺路奔逃,刹那间,桌翻椅倒,全楼大乱。
  何掌柜见出了人命,吓得浑身颤抖,脸色发白,靠在柜台边就像一截木头。
  这时,沙如冰已从破酒坛里爬出来,目睹四人死状,心胆俱裂,巍颤颤指着何掌柜道:“好好看守住杀人的凶手,我回去叫人来,凶手跑了,就拿你顶罪。”
  一面说着,一面就向楼梯口跑。
  黑凤凰沉声道:“站住,你还想逃?”身子一闪,已挡在了楼梯口。
  金克用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楼梯口,伸手拦住黑凤凰道:“不要杀他,伯父还有话对他说。”
  沙如冰道:“你们最好多想一想,杀了他们四个还不打紧,我爹同胞三兄弟,只有我这一个独子,你们敢伤我一根毛发,沙家堡跟你们没得完。”
  金克用冷笑道:“我们若想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只是,杀你这种人,反污了我们的手。”
  沙如冰道:“你们有种就放我回去,咱们约一个地点,再决胜负。”
  金克用道:“何必另约时地,我们现在就跟你一同到沙家堡去,问你父亲一个纵子为恶的罪名。”
  沙如冰冷声道:“你们真敢跟我同去沙家堡?”
  金克用道:“有何不敢。”
  回头对何掌柜道:“掌柜的不用害怕,好汉做事好汉当,人是我们杀的,决不会连累你,请你借几只麻袋,将这四具尸体装了,再借一根扁担,咱们自去沙家堡了结这件事。”
  何掌柜只要能脱开牵连,自是千恩万谢,急忙吩咐伙计依言遵办。
  四具尸体,分别装入四只麻袋,扁担也取到备用。
  金克用道:“沙少堡主,这四人都是你的朋友,就烦你挑起这副担子吧。”
  沙如冰怪叫道:“什么?你要我亲自挑运死尸?”
  何掌柜连忙说道:“由敝店的伙计送去好了。”
  “不必。”金克用摇摇手,对沙如冰道:“你们五人生前称兄道弟,狼狈为奸,现在他们先你而死了,你这后死者理当尽尽朋友义气。快些挑起来。”
  沙如冰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杀了我吧,我决不受这种侮辱。”
  金克用冷冷一笑,说道:“你当真不怕死么?”
  沙如冰道:“当然不怕。”
  “好!”金克用点了点头,冷声说道:“你既然决定要死,我们也只好成全你的一番心愿了——凤凰!”
  黑凤凰应声道:“在。”
  金克用缓缓道:“刚才这位沙少堡主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听见了。”
  “此人对你无礼,实属罪魁祸首,死有余辜,他既然态度还如此顽强,伯父也不愿再拦阻,你就——”
  话还没有说完,沙如冰连忙拾起了扁担,道:“挑就挑好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沙某人认栽就是。”
  平时横行无忌,目空一切的沙家堡少堡主,终于改行当了“人肉贩子”,可怜他自出娘胎,何尝受过这份委屈,人肉担子挑在肩上,一步一踉跄,只差没有哭出来。
  这时候,他真恨陈如刚几个,干嘛平时吃得那样好,长了这一堆肥肉,好沉重……
  ×××
  沙家堡在太原府东门外,靠近罕山山麓,正当通往太行山娘子关的要道。
  论形势,这儿不如麒麟山庄雄伟,论建筑,这儿不如威宁侯府有气派,但是,太原沙家堡在冀晋一带,颇有几分名气,那是因为沙家一门三杰,手底下的确不含糊,沙家的无敌神掌,当年也曾很露过几次脸,尤其是大堡主沙镇山在少林俗家弟子中,算是修为最深厚,首屈一指的人物。
  二堡主沙镇海和三堡主沙镇岳,全部出身少林,练的是外门硬功夫,不好女色,虽已娶妻成家,膝下犹虚,因此,三房人只有沙如冰这一个独生儿子,难免娇纵了些,更因为沙镇山的母亲现仍健在,沙家兄弟又都是极孝顺的人,祖母疼孙儿,做父亲的为了承欢,对沙如冰这位宝贝儿子,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沙如冰挑着人肉担子,满头是血的走到堡门,看见门口四名持红缨枪守卫的堡丁,立刻抛下担子,放声大哭起来。
  四名堡丁急忙迎上来问:“少堡主,发生了什么事?”
  沙如冰回头用手指着金克用和黑凤凰,哭道:“快替我把这两个人围起来……快去通报老夫人和堡主,这两个人要杀我……”
  堡丁们吃了一惊,齐声呐喊,挺枪围住了金克用和黑凤凰,同时分出人手,敲起警锣。
  堡门口警锣一起,全堡呼应,响起一片紧急锣声。
  金克用笑道:“别这样大惊小怪,尽管派人进堡去通报,就说甘肃麒麟山庄金克用在此,叫你们三位堡主出来答话。”
  不等堡丁通报,沙镇山兄弟三人已经闻警赶来堡门,沙家堡堡丁也潮水般涌到,为数不下百名,灯球火把,亮起一片。
  红缨枪,鬼头刀,长剑,钢鞭……各式兵刃,排成了一道铜墙铁壁,将金克用两人困在核心。
  沙如冰仗着人多,胆量也壮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父亲和叔父们哭诉道:“爹,二叔,三叔,你们三位老人家要替孩儿出气,千万不能放过这两个家伙……”
  沙镇山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许哭,好好的说。”
  沙如冰哽咽着道:“孩儿和几位朋友去鸿宾楼吃晚饭,无意中碰见这两个人,孩儿好心请他们喝酒,谁知他们却逞凶伤人,把孩儿的四位朋友全给打死了……”
  沙镇山喝道:“逞凶杀人,总有起因,你们是为什么引起冲突的?”
  沙如冰道:“是为了……为了……”
  沙镇山道:“为了什么,快说!”
  沙如冰道:“为了大伙儿敬他们酒,他们不肯喝。”
  沙镇山道:“敬酒是雅事,怎么会翻脸成仇?”
  沙如冰低下了头,呐呐说不出个理由来。
  旁边的二堡主沙镇海轻轻推了兄长一下,向堡门外呶呶嘴。
  沙镇山抬头向人圈中一望,神色微变,心中恍然领悟,低声骂道:“不成器的畜牲,为父不知告诫过你多少次,今天终于惹祸上门了吧!”
  沙如冰垂着头道:“并不是孩儿招惹他们,都怪陈如刚四个,跟他们开了个小玩笑,那女的就恼了。”
  沙镇山冷哼道:“你还敢推诿?陈如刚那些人,还不是跟着你起哄,事情一定是你领的头,你当我真是聋子瞎子!”
  沙如冰道:“这次真的不是孩儿领头,不然,他们为什么杀了陈如刚几个,却没有杀孩儿……”
  沙镇山叱道:“畜牲,你还敢狡辩?”
  三堡主沙镇岳道:“大哥,事已如此,先别只顾责备孩子,咱们应该怎样处置那两名凶手。”
  沙镇山皱皱眉头,低声问沙如冰道:“你可知道那两人的来历?”
  沙如冰道:“那老头儿自称姓金,来自甘肃麒麟山庄,那女的是他侄女儿……”
  沙镇山三兄弟骇然变色,不约而同道:“麒麟山庄庄主金三太爷?”
  沙如冰道:“可是,他没有带一个随从,分明是冒充的——”
  拍!
  沙镇山狠狠一巴掌打过去,跺脚道:“该死的东西,你知道个屁!”
  这一巴掌打得不轻,沙如冰被打得像风车般转了四五个转身,左边半个脸颊顿时肿起老高。
  沙镇岳道:“咱们沙家堡跟麒麟山庄井水不犯河水,小孩子纵有失礼,也就是了,像这样出手就连伤四条人命,而且将尸体达到沙家堡来,未免欺人太甚,大哥,咱们不能就这样任人欺侮。”
  沙如冰捧着脸,哭道:“他还说了许多看不起咱们沙家堡的话,孩儿气不过,才跟他们翻脸的,三叔,你要替侄儿作主啊!”
  沙镇岳重重哼了一声,道:“打狗须看主人面,我沙老三倒要会一会他金三太爷。”
  说着,排众而出,大步走进包围圈中。
  沙镇山和沙镇海恐他有失,也急急追上前去。
  三位堡主一露面,四周堡丁们齐声呐喊助威,纷纷摇枪挥刀,向前逼近。
  沙镇山举起右手,沉声道:“不许喧哗,退开去!”
  一声令下,全场立刻肃静下来,只听脚步声沙沙轻响,堡丁们各自收兵刃,向后退去。
  兵刃收回,却添了十几支火把,使堡门外这片场子,照耀如同白昼。
  金克用以手抚须,微微点头道:“不错,这样还算得上是个有规矩的地方。”
  沙镇山一抱拳,道:“请恕沙某人眼拙,阁下可就是麒麟山庄金庄主?”
  金克用道:“正是老朽。”
  沙镇岳接口道:“咱们沙家堡一向跟金庄主无怨无仇,彼此井河不犯,就算是小孩子无知,开罪了金庄主,咱们兄弟总还是懂事知礼的人,金庄主不依江湖规矩,出手连伤四命,押尸上门,未免太不将我兄弟放在眼中了。”
  金克用笑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沙镇岳洪声道:“在下沙镇岳,沙家堡中排行第三,怎么?金庄主没听人提到过吧?”
  金克用拱拱手,道:“久仰!久仰!原来是三堡主,请教三堡主,可曾知道今日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沙镇岳道:“略知一二。”
  金克用道:“那就对了。以事件起因而论,令侄应属罪魁祸首,沙家堡享誉武林,亦应知道武林同道最戒一个色字,今日令侄不但结党横行,更当众调戏良家妇女,出言粗鄙下流,如果金某人不依江湖规矩,未将沙家堡看在眼中,今天第一个死在鸿宾楼上的,只怕就是令侄……”
  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环顾,语声突转冷厉,接道:“以令侄的行径,百死而有余辜,金某人杀他不过举手之劳,为什么没有下毒手?正是因为念在沙家堡诸位昆仲份上,顾全武林同道的道义,金某人要他亲身挑送尸体,就是仅给以薄惩,三堡主若仍然认为金某人这样处置未讲情面,那金某人就无话可说了。”
  沙镇山兄弟听了这一番话,都不禁耸然动容。
  金克用又指着身边的黑凤凰道:“在鸿宾楼上受辱的是我这位侄女儿,忿怒出手的也是她,现在我也把她带来了,三堡主若认定她有错,金某人决不循私护短,我一定将她交给三堡主处置,不过,金某人必须事先申明一句话,我这位侄女儿年轻气盛,脾气可不大好,如果对三堡主有什么冲撞失礼的地方,那时还得请三堡主多包涵。”
  沙镇岳怒喝道:“好!金庄主既然这样说,我就替你管教管教她——”
  沙镇山急忙拦阻道:“三弟,不要鲁莽,咱们自己理屈,何苦逞一时意气,跟一个晚辈一般见识。”
  金克用笑道:“堡主无须顾虑,咱们久闻沙家堡无敌神拳的威名,趁此机会,让她们年轻人向前辈讨教几招,也是应该的。”
  沙镇岳忿然道:“大哥听见了么,姓金的口气,好像咱们真的没有本事教训那丫头了,小弟非会会她不行。”
  沙镇海道:“那女娃儿年纪虽轻,目光却冷厉慑人,必然有特殊武功……”
  沙如冰接口道:“不错,那丫头出手古怪得很,掌力打中人,竟能将整个人打成一团肉堆,连骨头全打碎了,三叔千万要当心。”
  沙镇岳是个天性容易冲动的人,最受不得激,大喝一声,振臂而出,戟指着黑凤凰道:“来!丫头,咱们较量较量,你究竟有多少本领,尽管使出来。”
  黑凤凰看看金克用,道:“伯父,这人该不该杀?”
  金克用低声道:“他不是坏人,不可杀他,你只能用三成功力,给他一点教训就够。”
  黑凤凰点点头,缓步迎上前去。
  沙家堡的堡丁还怕光线不够,急忙又添了十几支火把,四周人数逾百,却静得听不见一丝人语。
  只有火把上跳跃的火花,照着一张张神情冷漠紧张的脸。
  沙镇山向金克用拱拱手,道:“以武会友,不在争胜败存亡,希望彼此点到为止。”
  金克用含笑道:“正是,舍侄女年幼无知,还望三堡主手下留情。”
  这边在说着客气话,沙镇岳和黑凤凰已正面相对,彼此都用冷酷的眼光注视着对方。
  沙镇岳只觉这女娃儿的目光中,有一股隐隐的杀气,不敢大意,一面提聚功力,一面缓缓说道:“你出手吧!”
  黑凤凰道:“伯父说你不是坏人,我不想杀你,让你先出手。”
  她说的是老实话,谁知沙镇岳却忿然大怒喝道:“你有多大本领,竟敢藐视老夫。”
  黑凤凰道:“我不是藐视你,如果我先出手,只怕会失手杀了你。”
  沙镇岳简直差点把肺气炸,咬牙切齿道:“好!这是你自寻死路,怨不得老夫,以大欺小。”
  说着,左脚猛然前进一大步,右拳一式直捣黄龙,当胸捣了过去。
  沙家堡无敌神拳全是刚猛路子,拳起处,掌风劲生,威猛无匹,这一拳若是打实了,便是一堵墙也能打穿一个窟窿。
  黑凤凰右足斜退,抬左臂,扬左掌,身子微微一拧,竟然用左手掌部将拳势硬架开去。
  沙镇岳一拳走空,立刻蹲马沉桩,喝道:“好丫头,你再接老夫三拳!”
  脚下前弓后箭,稳如山岳峙立,双拳却左出右收,右出左缩,一口气接连擂出三拳。
  这三拳他至少用了八成力道,拳势快如电击,带起一片强劲的风雷声。
  拳风呼啸中,又见黑凤凰的身子晃如风中芦苇般前合后仰,左右摇摆,仿佛已无法站稳脚步。
  四周庄丁们都忍不住齐声喝采,以为这一次黑丫头万万逃不过沙家威震天下的无敌神拳了。
  谁知三拳过后,劲风敛止,黑凤凰竟站在原地寸步未移,丝毫没有受伤。
  沙镇岳不禁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在场观战的人,莫不愣住——这是什么武功,居然能在近身数尺范围内,不避不架,将石破天惊的无敌神拳消弥于无形?
  就在众人惊愕的刹那,黑凤凰突然一迈步,已欺近沙镇岳左侧,闪电般扬掌亮拳……
  沙镇山急叫道:“姑娘掌下留情!”
  呼叫出口,沙镇岳已经闷哼一声,跌出两丈多远。
  庄丁们连忙扶起,但见沙镇岳浑身软绵绵的,业已无法站立。
  沙镇海急问道:“老三,感觉如何?”
  沙镇岳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全身骨节好像松了似的,提不起力气。”
  沙镇海脸上变色,回顾道:“大哥请替我掠阵,我去会会她。”
  沙镇山低声道:“不行,这女娃儿的武功邪门得很,咱们不能意气用事,折损了一世英名。”
  于是,亲自举步而出,向黑凤凰拱手道:“承姑娘掌下留情,感同身受,请恕沙某人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师门是——”
  黑凤凰道:“我只有师父,没有师门。”
  沙镇山道:“那么,姑娘的令师是谁?”
  黑凤凰回头望望金克用道:“他问这些干什么?”
  金克用笑笑,缓步走了过来,举手轻轻揽住黑凤凰的肩头,说道:“她是在下胞妹的义女,也是师徒,一向隐居深山,并无门派,沙堡主动问她的师承,不知有何见教?”
  沙镇山道:“见教不敢当,我只是深感金姑娘的武功高明,想必是出身名门大派,不愿因为些许小事,引出大误会来。”
  金克用笑道:“沙堡主太客气了,令郎若也像堡主如此谦虚,彼此不就成了朋友么。”
  沙镇山欠身道:“若蒙金兄不弃,沙某愿代劣子赔罪,高攀结交。”
  金克用哈哈大笑道:“好说,这叫做不打不相识,堡主不计前嫌,咱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沙镇山喜道:“既如此,请二位屈驾入座,容沙某兄弟水酒谢罪。”
  金克用拱手道:“谈不上谢罪二字,咱们就叨扰贤昆仲了。”
  “请!”
  沙镇山躬身肃容,堡丁们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大路。
  黑凤凰不解,低声问道:“伯父,咱们刚才还跟人家打架,现在为什么做朋友了。”
  金克用微笑着拍拍她的肩,也压低声音回答道:“孩子,你不懂,你师父仇家的势力太大,咱们要替她报仇就得多结交几个朋友。”
  黑凤凰道:“可是,他的儿子,不是好东西……”
  金克用道:“今天他已经受了教训,以后决不敢再无礼了。孩子,你应该相信伯父的话,来,咱们进去吧。”
  ×××
  沙家堡中大排盛宴。
  一个是倾心结交,一个是心存利用。这顿酒,喝得十分融洽,唯一遗憾的是沙镇岳被“摧心蚀骨掌”所伤,卧床调养,没有参加。
  宴后已是深夜,沙镇山坚意留客,特别拨出后园一栋跨院作为客房,殷勤招待金克用和黑风凰住下。
  第二天,又亲自赴陈如刚等人家中,软硬兼施,把命案的事摆平,坚留金克用两人在堡中盘桓,待如上宾。
  金克用见他执意诚恳,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安顿好黑凤凰,却跟沙家兄弟进入秘室密谈。
  到室中坐下,金克用便取出两份藏宝图,将太行藏宝的事大略说了一遍,邀沙家兄弟参加争夺宝藏。
  同时,他对太行藏宝的由来,说词也跟当初告诉铁羽的一样,坚称宝藏原属金家祖产,被蒙古人所掠劫,若能夺回,愿与沙家兄弟共同分享。
  沙家兄弟怦然心动,不过,他们也耳闻白莲宫的势力庞大,尤其事涉威宁侯府和铁羽,唯恐力有不逮。
  老二沙镇海沉吟了一阵,问道:“金兄说藏宝全图共分为四份,现在白莲宫和威宁侯府都已经获得全图,咱们却仅有其中两份,如何能确定宝藏的位置呢?”
  金克用道:“他们事先早已将秘图复制,才能凑足全图,威宁侯府有没有复制,我不知道,但白莲宫已获全图,这是可以确定的,他们仗着人多势大,必然会前来太行山掘宝,咱们只须监视各处入山道路,暗中尾随,等他们抵达藏宝地点,甚至在他们掘出藏宝后,再出手拦截,就可以以逸待劳了。”
  沙镇山道:“太行绵延数百里,出入的途径太多,恐怕很难一一监视。”
  金克用道:“这很容易,你们看这两份图上的形势,虽然无法确定藏宝所在,但由图上文字推测,藏宝处必在太行南端,大约已可辨认。何况,白莲宫若来掘宝,一定大队出动,极易打听,咱们要分别派人守住龙泉关以南隘口,就不怕他们飞过去。”
  沙家兄弟都不认识蒙古文,对着两份地图瞧了许久,也瞧不出一点门径,只好点点头:“咱们立刻派人分头出发,一有消息,随时用飞鸽传报,金兄只管坐镇堡中指挥全局。”
  金克用笑道:“我也不会在此空等,到太原之前,业已派人刺探白莲宫动静,算时间,也快要有回报来了。”
  沙镇海道:“我觉得刺探消息倒不难,要顾忌的是白莲宫高手众多,咱们是否力量太单薄,需不需要再多约几位高人帮助?”
  金克用立刻摇头拒绝,道:“不必,人多口杂,反易坏事,白莲宫虽然有几名高手,由我这位侄女一人对付已经足够了。”
  沙镇山讶然道:“凤凰姑娘真有这么大本领?”
  金克用傲然道:“白玉莲手下最厉害的,不过是巫山二怪,我这侄女正是他们的克星,一旦照面交手,十个巫山二怪也是白饶,到时候,你们等着瞧吧!”
  沙镇山试探着道:“据我看,凤凰姑娘的武功,好像不是中原一般门派的路数。”
  金克用笑道:“不错,她在深山苦练将近二十年,三大魔功都已有九成以上功力,岂是中原一般武功可比……”
  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又接道:“我是对诸位推心置腹,才告诉你们,这话可千万别传到外人耳中,以免白莲宫的人,先有了准备。”
  沙家兄弟这才知道黑凤凰原来出身魔教,心中骇然,连忙唯唯应诺。
  事后,三兄弟私下密议道:“魔教嗜杀,此女一入江湖,将来必定掀起无边杀劫,咱们沙家堡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沙镇岳余恨未消,忿忿地道:“我看姓金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分明想利用藏宝为饵,要咱们替他卖命对付白莲宫。”
  沙镇海道:“事到如今,咱们已经上了贼船,千万不能露出丝毫不满,否则,金克用一定不会放过咱们。”
  沙镇山沉吟良久,道:“这件事虽说是被形势所逼,也怪我一念之差,引狼入室,现在后悔已经无补于实际了,咱们只有暗地约请几位同道赶来相助,进可以不受他的胁迫,分享藏宝财物,退可以抗命保身,不惧他加害。”
  沙镇海点头道:“这是上上之策,但咱们所认识的友好中,恐怕无人是金克用那侄女的敌手。”
  兄弟三人沉思良久,的确想不出一个足堪倚重的帮手来。
  好半晌,沙镇山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想起一个人,只是,他未必肯跟咱们祸福相共。”
  沙镇海忙问:“是谁?”
  沙镇山道:“若是武功堪与金凤凰匹敌,除非是天门韩家的铁骨神功。”
  沙镇海道:“你是说韩驼子?”
  沙镇岳奋然道:“对!那金凤凰的怪异掌力专伤人骨骼,韩驼子的独门铁骨功,正好跟她相克。”
  沙镇海摇摇头,道:“大哥顾忌得对,韩驼子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人物,未必肯跟咱们共祸福,何况,上次他托媒来为女儿求亲,被大哥一口拒绝,必然还怀恨在心,临危相求,徒招其耻笑。”
  沙镇岳道:“其实,若以家世名声而论,天门韩家跟咱们沙家堡倒正是门当户对,上次大哥拒绝他的求婚,只是耳闻他女儿韩素琴面貌丑陋,怕委屈了如冰……”
  沙镇山道:“不,那韩素琴容貌奇丑,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绝非仅系耳闻传说,而且,我上次拒婚,也并不全为了他女儿貌丑,韩驼子为人贪鄙,也是主要原因。”
  沙镇岳道:“正因他为人贪鄙,又看中了咱们家如冰,小弟认为他一定会赶来相助。”
  沙镇海沉吟道:“可是,咱们上次拒绝了他,现在又怎好反去求他?”
  沙镇岳笑道:“这还不容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如冰亲自去一趟天门,小弟保证韩家父女一定兼程赶来。”
  沙镇山面有难色,道:“如冰只怕不会肯去。”
  沙镇岳拍拍胸口,道:“由我来跟他说,他一定肯去。大哥,你请回避一下,去绊住金克用,这件事交给我和二哥来安排。”
  沙镇山无奈,只得同意,临去却叮嘱道:“如冰那孩子不是个成器的胚子,此事又非同儿戏,你们千万谨慎,别弄得画虎不成,反类其犬,那时就难收拾了。”
  沙镇岳极口答应,待老大去后,便着人将沙如冰找了来。
  果不出沙镇山所料,沙如冰听了二位叔父的述说,把一颗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连声道:“不干,不干,杀了我也不干。二叔,三叔,你二位老人家还是另请高明吧!”
  沙镇岳道:“为什么不干?是为了那韩素琴容貌生得丑陋?”
  沙如冰作恶道:“岂止是丑陋,那婆娘还出了名的凶悍风骚,听说他老子宠着她,在家里已经养过两个私孩子,每天夜晚都得有男人陪着,今年都快三十岁了,别说出嫁,白送人也没人敢要……三叔,你就算开恩积德,饶了侄儿吧!”
  沙镇海不禁好笑,道:“你不是喜欢整天在外面寻花问柳吗?正该给你娶这样一个老婆,好好管束你。”
  沙如冰哭丧着脸道:“我的好二叔,你真要这样做,不如杀了我还痛快些。我宁可去庙里出家做和尚,甚至进宫里做太监,一辈子也不近女色,也决不娶这种母夜叉的老婆。”
  沙镇岳正色道:“但现在是为了解救咱们一家的急难,就算死,你也得去!”
  沙如冰突然跪了下来,道:“三叔,你老人家平时都很疼爱冰儿,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去跳火坑呢?”
  沙镇岳道:“这桩祸患,全因你招惹来的,你当然有责任替沙家堡解除危难,何况,要你去天门韩家,只不过一时权宜之计,事后,三叔保证不会叫你真正娶她过门。有什么可怕的?”
  沙如冰半信半疑的道:“三叔,真的只是一条计,你没有骗我?”
  沙镇岳道:“三叔说话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不但是计,而且不必你开口求他们,三叔教你一套说词,包准韩驼子会自告奋勇,跟你同来沙家堡。”
  沙如冰道:“怎么一套说词?三叔你先教教我。”
  沙镇岳道:“你去天门的时候,要装得规矩老实一些,到了韩家,先别提正事,再设法让韩素琴跟你见见面,然后故作悔恨的样子,自称无福,竟无法娶到像她那样贤淑的女子为妻……”
  沙如冰尖叫了起来,道:“我的妈呀,那婆娘又恶又淫,又偷人又养私孩子,还配称贤淑?”
  沙镇岳忍不住笑道:“这只是恭维话,自然不当真的,大凡丑人都喜欢作怪,总觉自己并不丑,只要打扮打扮,并不比别人差,你要抓住这一点,送她几顶高帽子,那韩素琴一高兴,必定向你表示亲热,那时候,你要故作怕羞的样子,欲拒还迎……”
  沙如冰简直要呕吐出来,连连摇头叹气,道:“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要受这种活罪。”
  沙镇岳道:“你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干过一件正事,这次前往天门韩家,就算是受罪也好,做戏也好,一定得把事情办成功,圆满回来,所以必须委屈求全,先讨对方的欢心,然后提到正事,韩家父女一个为财,一个为欲,没有不中计入彀的。”
  略停了停,又接道:“还告诉你一点极重要的关键:讨韩素琴欢心时,不一定让韩驼子看见,但跟韩驼子谈正事的时候,一定要当着韩素琴在场,却又故意不愿她参与密谈,这样才容易成功。”
  沙如冰诧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沙镇岳笑笑道:“这叫欲擒先纵,那韩素琴一向娇宠任性,越不叫她参与,她必然越要参与,而女人大都只贪近利,不会冷静先想后果,只要韩素琴肯了,她爹想不肯也不行。”
  沙如冰钦佩地道:“三叔,你老人家既然想得这么周到,索性请你亲自去趟天门韩家吧,三叔看来并不显老,或许那韩素琴会……”
  沙镇岳一瞪眼,喝道:“胡说,快去收拾一下,即刻就动身上路。”
  沙如冰虽不情愿,不敢多辩,只好愁眉苦脸的去了。
  沙镇海注视着沙镇岳,意味深长的笑道:“老三,真想不到,你对女人竟然如此了解,是从哪儿学来的经验?”
  沙镇岳拱手道:“不敢,小弟所言所行,还不都是受了二位兄长的熏陶教诲。”
  沙镇海拊掌大笑。
  几天来,沙家兄弟心情都很沉重,现在总算稍感轻松了些——韩驼子父女虽然未必可靠,总比毫无帮手好。
  ×××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奉派把守各处入山隘口的人,已携带信鸽分头出发,沙如冰也兼程赶往天门韩家寨。
  沙如冰是秘密动身的,除了沙镇山兄弟以外,连老太太也不知道,金克用和黑凤凰住在后园,当然更不会注意到这位花花太岁已经离开了沙家堡。
  三位堡主每天陪伴着金克用,日日盛宴,夜夜笙歌,极尽巴结笼络。
  金克用也好像沉迷于享乐,接连数日足不出堡,似乎真的打算坐镇堡中专候各地回报。
  沙家堡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只有黑凤凰觉得心烦意躁,闷闷不乐。
  她一向匿居深山,不惯拘束,初来沙家堡,感到样样都很新奇,时间还容易打发,几天下来,却又觉得处处拘束,不能自由自在,那些豪华的陈设,丰盛的宴会,软绵绵的歌舞,已经变得索然无味,甚至穿在身上的绫罗绸缎,以及各种零零碎碎的饰物,全部令人觉得累赘厌烦,尤其要她学着别的女人一样忸忸怩怩走路,更是别扭煞人。
  白天,她无可奈何地跟着金克用饮宴应酬,到了夜晚回房,便迫不及待将那些饰物衣衫解脱下来,仅留亵衣短袴,长吁一口气,才觉浑身舒泰,还我本来面目。
  有好几次,她趁着夜深人静,就这样亵衣短袴的偷偷溜出后园,越过堡墙,尽情奔驰在旷野中,仿佛又回到那荒寂的山顶,又见到那皑皑积雪和小巧的木屋,直到天色将曙,才悄悄潜回卧房睡觉。
  只有这段时刻,她的心情最愉快,远比那些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更享受。
  不过,为了怕惊动隔房的金克用和沙家堡巡夜堡丁,她不敢每天这样做,只是偶一为之,而且行动分外小心谨慎。
  这天深夜,从前堡大厅饮宴回来,黑凤凰突然又兴起“夜奔”的冲动。
  她匆匆解除身上的束缚,将发际的佩戴一古脑摘下抛在桌子上,长吁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四肢,便吹灭灯火,悄悄推窗而出。
  后园一片宁静,侧耳听听,隔房的灯火也已熄灭,金克用大约已经入睡了。
  黑凤凰还怕他没有睡熟,迎面是堵照壁墙,墙下花木掩蔽,有一条小径,向左,可通上房,向右,可到前厅。
  黑凤凰前两次都是越过照壁墙,由墙外那片小叶林穿出,就是沙家堡后侧,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就在她飞身越过墙头的时候,突然发觉果林中有人隐伏……
  她既未见人影,也未听到声音,只是凭一种本能的直觉,发现附近有人隐藏。
  这种敏锐的反应,全是从荒山丛林生活中体验得来。
  因为密林旷野间,少不了有虫鸟的声音,久居山中,常常能分辨出何者是叶木开合?何者是虫蛇爬行的声响?大自然的呼吸,小动物的活动,随时都会发出声音,这是正常情况。
  如果这种声音突然消失或减少,就表示附近必有反常的变化,若非将有天灾,那就是有凶猛野兽在附近潜伏。
  弱小动物就凭这种警觉,立刻设法防御或躲藏。
  黑凤凰在深山中长大,自然而然也具备了这种警觉性。
  果林内不可能有凶猛野兽,隐藏者必然是人。
  她一发现林中有异,脚落实地,立刻伏下身子,迅速退向墙脚阴暗处,屏息而待。
  林中那人也发现有人越墙过来,竟哑声问道:“是庄主吗?”
  黑凤凰不敢出声,心里却在着急,只盼望那人别过来,否则,自己半裸的模样如何见得人……
  那人叫了两声不闻回应,果然从林子里蹑手蹑足寻了过来。
  黑凤凰情急,咬咬牙,暗将功力提聚在双掌上,准备万一被找到了,只好“杀人灭口”了……
  幸亏就在这时候,墙头上黑影一闪,落下一人,却是金克用。
  林中那人忙趋前施礼,道:“吴涛见过庄主。”
  金克用低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
  吴涛道:“属下今天午后刚由天门赶回来,城中情形如常,还没有什么发现。”
  金克用点点头,道:“韩家寨那边情况如何?”
  吴涛道:“看情形,韩驼子已经被沙如冰说动,决定带着他那宝贝女儿前来太原,最迟明天也就到了。”
  金克用冷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早料到那丑鬼会动心,他要自寻死路,就让他们来吧。”
  吴涛道:“据说那韩驼子练的是铁骨神功,已达十成火候,他女儿的功力,更在其父之上,庄主万不可掉以轻心。”
  金克用仰面笑道:“铁骨神功?哼!就算他是钢骨,也禁不住摧心蚀骨掌,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接道:“目前,咱们人手不足,还得利用沙家堡的力量,暂时我会容忍他们,等宝藏到手,他们就知道金某人的手段了。”
  吴涛道:“话虽如此,庄主身在虎穴,属下无法随侍左右,还望庄主多多小心珍重。”
  金克用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这些跳梁小丑,根本不在我意中,倒是你这次献计奔走,十分辛苦,我会记得你的功劳,事后我要重重赏你。”
  吴涛躬身道:“谢谢庄主。”
  金克用忽又皱皱眉头,道:“这几天,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论理,白玉莲应该早有行动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
  吴涛道:“太行宝藏为数不小,在发掘之前,少不得须先准备,难免会耽误些时日。”
  金克用颔首道:“好!你去吧,不要放松对各处的监视,一有发现,尽快来告诉我。”
  吴涛应话而去,金克用也越墙返回后园,果林中重归寂静。
  黑凤凰又等了一会,才悄悄潜回卧室。
  她已经失去“夜奔”的冲动,回房后独自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思索着刚才的所见所闻,突然觉得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从金克用和吴涛的秘密晤谈,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金克用跟沙家堡表面很亲密,暗中却在彼此算计,各怀鬼胎。
  而且,金克用对替师父报仇的事只字未提,关心的只是太行宝藏,也使她深感困惑。
  她不知道太行宝藏是什么?金克用也从未对她提过宝藏的事,她只觉得不解,难道那宝藏竟比报仇的事更重要?如果是,金克用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二十年来,她唯一亲人就是师父,自从师父去世,她唯一亲人就是金克用,现在她却发觉“金伯父”有事瞒着自己,不禁兴起茫茫无依之感。
  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终于忍不住穿上衣服,来到金克用卧室外叩门,道:“伯父,请开开门,我想问你一句话!”
  金克用大感诧异,急急披衣起身,打开了房门,道:“孩子,你怎么还没有睡?”
  黑凤凰自己在椅上坐了下来道:“伯父,我想问问你,太行宝藏究竟是什么东西……”
  金克用吃了一惊,忙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件事?”
  黑凤凰道:“刚才你偷偷出去,在果林中跟那个姓吴的会面,我都看见了,伯父,你为什么从来没对我提过太行宝藏的事呢!”
  金克用急忙以指压唇,低声道:“孩子,快别声张,这件事,是伯父特意安排的一条妙计,听伯父慢慢告诉你呀……”
  说着,佯装推窗向外面张望了一遍,然后接道:“傻孩子,让我告诉你实话吧,太行宝藏这件事,根本就是假造的,因为咱们要替你师父报仇,对方又太狡猾,要想查出她的行踪很不容易,不得已,伯父才故意用宝藏为饵,引诱对方现身,这是咱们的秘密,你可千万别随便泄漏出去。”
  黑凤凰道:“你是说,根本就没有太行宝藏这回事?”
  金克用哑声道:“当然没有。伯父只是虚捏一个诱饵,骗那姓白的上当。”
  黑凤凰道:“那么,伯父怎又说暂时容忍沙家堡,等宝藏到手,再对付他们。”
  金克用笑道:“这是伯父怕那姓吴的属下口风不稳,泄漏了秘密,所以便一齐瞒住……孩子,你年纪轻,从小生长在深山,不知道人间的险诈,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虽然是我的部属,也一样可能会出卖我,自然不可告诉他真话。”
  黑凤凰道:“这样说来,世上竟没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金克用忙道:“有,譬如我和你,咱们是至亲一家人,才值得彼此信赖,跟外人就不能相提并论。”
  黑凤凰道:“那么,伯父为什么连我也瞒着?”
  “唉!”金克用轻轻叹了一口气,正色说道:“我不是存心瞒你,是因为你年纪轻,缺少江湖阅历和经验,怕你一时说漏了嘴,岂不落得前功尽弃。”
  黑凤凰半信半疑,低头不语。
  金克用轻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孩子,你一定要信任伯父。这些年来,为了替你师父报仇雪恨,伯父吃的苦头太多太多,有些事,你不懂,所以伯父才瞒着你,当今世上,只有你是伯父唯一的亲人,你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咱们要相依为命,一定得互相依赖信任,伯父这样做,是出于不得已,决不是存心对你隐瞒,你现在明白了吗?”
  黑凤凰点了点头。
  金克用道:“好了,孩子,回房去睡吧。千万要记住,这件事是咱们的秘密,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一番话,说得黑凤凰满腹疑云消散,高高兴兴回房去了。
  这次躺在床上,她已经不再有茫然无依的感受,只觉得自己的确太幼稚,毫无处世经验,今后真该多听“伯父”的教诲,多学学江湖中的事机应变。
  没多久,黑凤凰便安详地入了梦乡,隔房的金克用却捏着一把冷汗……
  ×××
  第二天晌午时分,三位堡主正在大厅中陪伴金克用闲聊,忽见堡丁飞报:天门韩家寨寨主和小姐到了。
  沙镇山佯作不悦,道:“老韩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吩咐挡驾,就说咱们不在堡中,改天再去天门回拜吧。”
  沙镇海连忙拦阻道:“大哥,咱们跟韩家寨谊属姻亲世交,这样回绝人家,只怕不太合适。”
  沙镇山道:“别管合适不合适,咱们正进行太行宝藏事,他一来,岂不泄露了机密。”
  “这——”
  沙镇海望望金克用,似乎很感到为难。
  金克用笑笑道:“这位韩寨主跟沙家堡是什么关系?”
  沙镇海道:“是多年世交,也是咱们大哥的儿女亲家,韩寨主的女儿素琴,就是如冰尚未过门的妻子。”
  金克用哦了一声,道:“既是至亲远道来访,哪有闭门不纳的道理。”
  沙镇山腼腆地道:“并非我闭门不纳,我是担心他会发现太行宝藏的事,到那时候,他若也想参与分一杯羹,使人不好拒绝。”
  金克用道:“这有什么关系呢?太行宝藏富可敌国,多分一份有如九牛一毛,能邀韩家寨入伙助力,咱们正是求之不得。”
  沙镇山道:“金兄可是真愿意让韩家寨入伙?”
  金克用点头道:“当然。你们两家,是亲谊世交,我信得过你们三位,当然也信得过韩家寨。”
  沙镇山吁了一口气,起身道:“既然金兄这么,我就安心了,金兄请宽坐片刻,我这就去接他入堡相见。”
  金克用也跟着站立起来,笑道:“金某也久仰天门韩家寨的盛名,走!咱们一同去会会他。”
  沙家三兄弟没想到金克用会如此豪爽,暗地可有些惭愧,互相谦让了一番,联袂同往堡门。
  ×××
  天门韩家寨,也是武林中一方大豪,名声不在太原沙家堡之下。
  韩家寨独门秘传的铁骨神功,在武林也是赫赫有名。可是,不知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抑或因为身有缺陷才奋志苦练铁骨功,韩家寨的寨主“铁骨天王”韩天寿,竟是一个驼子。
  不仅韩天寿是驼子,他的女儿更是前鸡胸,后驼背,比她老子驼得更厉害。
  晋楚一带,江湖中人有句词儿,三岗六石家寨,一门两驼背。便是指的韩家寨和韩天寿父女俩。渐渐,韩家寨的铁骨神功已不如驼背的名气响亮,韩天寿三字反而少为人知,外间都只知韩驼子,不知韩天寿。
  身体有缺陷的人,大多自卑,所以,韩驼子出门时不喜欢骑马,总是坐着八人大轿,轿帘低垂,免得人在背后指点取笑。
  他的女儿却恰好相反。
  韩素琴天生畸形,前凹后驼,更生得满脸金钱大麻子,兔唇,猴腮,两只招风耳朵,一头枯干黄发,那模样真是有如无艳再世,夜叉出海,半夜里遇见,准能吓死人。
  偏偏这位韩大小姐不知藏丑,每次出门必骏马扈从,前面四名壮汉骑快马开道,身边更有四名侍女簇拥护卫,而这些随从的男女,又个个容貌俊美,相形之下,越显得主人奇丑无比。
  韩素琴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她生得丑陋似的。
  金克用是老江湖,见多识广,什么稀奇事没见过,可是,当他一眼看见韩素琴,不禁吓了一大跳,差点把午间吃的酒菜全吐出来。
  韩素琴刚从马背上跨下来,全身大红大绿,满头金银珠翠,正咧着血盆似的大口,向旁边的沙如冰嗲声嗲气叫道:“如冰,过来替我弄一下,我的裙子被马鞍绊住了。”
  沙如冰号称花花太岁,这会儿威风不知都到哪儿去了,垂头丧气地,就像个饱受公婆虐待的小媳妇。
  母夜叉呼唤,他不敢不过来,肚子里又满心不情愿,只得一步一挨,拐到韩素琴身边,替她拉扯裙子。
  “唉呀!你是怎么搅的嘛,把人家的裙子掀得这样高,差点连裤子也露出来啦!”
  沙如冰满肚子怨气,真恨不得一拳捣将过去。可是,他不敢。要说动手打架,十个沙如冰也抵不过一个韩素琴。
  气无可出,用力一扯,“嘶”!裙子破了一条缝。
  没想到韩素琴反而格格笑了起来,手指轻戳着沙如冰的额头,道:“瞧你这猴急样儿,昨天撕破我一条裙子,今天又撕破一条,将来,我若嫁给你,恐怕非先做十箱裙子裤子才行哩……”
  可笑沙如冰平时专好跟女人胡调,这会儿却臊得连颈脖子全红透了。
  幸亏沙镇山一声轻咳,替他解了围。
  韩素琴回头见是沙家兄弟,连忙盈盈欠身为礼,道:“素琴拜见三位堡主公公……”
  沙镇山微一侧身,道:“不敢当,免礼!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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