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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沧海客《黑魔女》【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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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 20:3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武侠世界》第1027期 (感谢@helloworld666提供原文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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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荒山血屋 惊人凶案



凉秋九月,北国,荒野,夜风更硬骨生寒。
那行走在道上的一个落魄中年人,虽然衣衫单薄,却不见丝毫瑟缩,而且行走得不快。
夜幕已低垂了,这人行走在这荒凉的山道上,非但不快,反倒走得更慢了,像是一双铅足重有千钧,显然不是疲惫,而是步下生怯,越走,越是趑趄超不前。
近在眼前的吕梁山,一片迷濛,正因只有淡淡薄雾,在冷月淸辉之下,倒更淸晰可见了。
那落魄人向四处缓缓望了一眼,他黄昏带醉时,离了吴城,虽然往西行来极缓,但他该到地头了。奇怪,却不见人家,不见灯火。
是近鄕情更怯么?不,这落魄人满面风尘,却难掩他的淸秀,分明是江南来的,不是本地人。而这吕梁山,离了吴城,已渐渐不见人家了,随着山势渐高,也更荒凉苦寒了,连高大些的树木也少见的贫瘠土地,亦不适宜农耕,谁会来此建立家园。
那人在山脊上停下步来,睁大了惊疑的眼睛,自言自语道:「奇怪,路,只有这一条,分明已走到尽头了,怎不见居屋?不见有灯光?那猎人说:初更时候,必能见到灯光的,咦!」
他不见家屋,不见灯火,却有婴孩的啼哭之声入耳,那哭声断断续续,若隠还闻。不是风声,眞是婴孩啼哭之声!
循着那哭声,他见到一户人家了,在山沟对面山崖下,有两间小屋,婴孩啼哭之声,即是从小屋中传出。隔着一个山沟,听来也不更淸楚。但他再不疑惑了,他明白,先前是风送哭声,是以若隐若闻,现在,他来得近了,那哭声却更加嘶哑了,是声嘶力竭了,故来到近前,那断断续续的啼哭声,然似若隐若闻。
正是高山脚下,眼前亦是那猎人所说的山沟,而且,这月下的家屋,看得淸楚,已呈现在他眼前了,他寻访了两年,他终于找到了。
他本是心在剧跳,因为剧跳,甚至感到一阵阵痛苦的窒息,但突然问,一阵恐怖袭上心头,那心跳,与窒息的感觉倒加剧了!因为并没有见到初夜的灯火,因为屋中婴孩的啼哭声嘶力竭,若然屋中有人,若然屋中的人尙在,岂会无灯火?岂会任婴孩啼哭得力竭声嘶?
岂非那人先到了一步!
莫非屋中人已遭了毒手!
一阵恐怖的寒颤,反倒给了他的勇气,蓦地一跺脚,飞掠过了山沟,扑奔家屋前。
拍的一声响!白影一幌!
他并未后退,因为他已看出,响声是发自遒劲的夜风,白影不过是门户开阖,是门户在风里开阖,发出拍拍声响。
若然屋中有人,岂会无灯,岂会不闭户!但屋中有婴孩,哭得声嘶力竭!
又是一阵恐怖的寒颤,但他却不是由于惧怕,他扑了进去,取出火折子一幌,油灯就在桌上,他急忙点着了,也急忙把门关上了。
夜风不再灌进来,灯亮了,这落魄的中年人也吓呆了,若不是他急忙抓住面前的桌子,他几乎站立不稳,因为,他脚边,地上,躺着三具死尸!
一把长剑从一个女子的背心刺入,只剩下数寸剑身,那女子伏尸在一个男子身上,那剑也刺入那男子的前心,把两人串连起来!
那女子手中也有剑,却刺入一个侧卧的男子的心窝,女子握剑的手,却又握在那死者手中!
任谁一见就会明白,是那侧卧的男死者,刺死了这一双男女,却又用女死者手中的剑,自刺而死。
「我……来晚了!」
这人悔恨交加,因为他知道,若然他走快些,他是能够阻止的。
若然他走快些,这三人都不会死。
因为,在这样寒凉的天气,那血仍鲜红,分明都才死去不久。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情天长恨



原来这中年人姓谷,名牧,乃是龙门侠隐萧让的大弟子,那萧让在二十多年前,威鎮大江南北,河洛一带更时现侠踪,后来忽然绝迹江湖,不知所踪,龙门山上,却忽来了一位侠士,因行踪飘忽,从不以眞面目示人,故人以龙门侠隐相称。
原来就是萧让,因为四十岁后,有了家室,而且生了个女儿,也渐渐厌倦了江湖风尘,在龙门定居下来,而且埋名隐姓。却因那龙门山相距黄河的第一险滩龙门不远,一日在龙门滩的岸边,眞个是力挽狂澜,救了一艘遇险的船只,挽救了二十多条性命,船中人自是感恩,岸上的人有目共睹,更惊为天神,问姓名,萧让非但不答,倒呵呵一笑,飘然去了。从此,龙门侠隐之名,传遍遐迩,倒更比他原来的声名更响亮了,皆因不出一年间,他独力挽狂澜,救下船只不下五六艘之多,人在江湖,船上人散在四方,龙门侠隐,倒在江湖上更响亮了。
萧让成家立室之后,生了女儿,也收了个弟子,便是这谷牧。后来又收了一个故人之子吴伦为徒,本来相安无事,这萧让行走江湖之时,那会没几个仇家,但却无一个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以老来岁月,课徒敎女,悠游林下,直到终老,都无事故。
事故却发生在这龙门侠隐死后,皆因龙门侠隐的女儿萧瑶,日渐出落得美貌如花,岂仅是如花,眞是羞花闭月,落雁沉鱼。
那大弟子谷牧和她年纪相差了十多岁,可眞是抱着她长大的,眼见师妹长大成人,自从师父死了,师母也随之见了背,那萧瑶已无依靠,亲近的人就只有这大师兄了,因是也自然而然,加倍亲近他了。
但谷牧虽然暗恋师妹,却知师妹对他,敬他若父若兄,他拘谨,忠厚,正直,非但不敢表达他的心意,甚至当了面,言态上也不敢流露出来,还有一个缘故,因为他知道,师弟吴伦也疯狂爱恋着她,吴伦少年英俊,和师妹正是一对儿,他自惭老大了,是以始终把那如火的恋情,埋藏在心中。
偏就是造化弄人,忽然插进一个外人来,一个从小练就一身功夫的姑娘,难免有些野性的,龙门侠隐生时,已时常把她带在身边,在河洛一带来去,那萧瑶情实初开,竟又结识了一个武林少年,姓林名西樵,不但有一身俊功夫,而且文武双修,不但萧瑶和他一见钟情,龙门侠隠生时也对他赞不绝口,萧让死时,林西樵前来奔丧,两人本已有情,萧瑶成了无父的孤女,林西樵自然对她加倍体贴安慰,因她娘亦已卧病在床,林西樵竟伴在她身边不走了,看在吴伦眼中,那会不妬火中烧,是以,林西樵只要一出现在萧瑶身边,吴伦总会也突然现身出来,对那林西樵,又那会有好颜色,先是冷言冷语,终于拔刀相向了,若不是有谷牧和萧瑶即时阻止,林西樵又一再退让,只怕早已拼个你死我活,但吴伦仍然借口印证武功,不时迫林西樵出手。
那吴伦妬火中烧,那是眞正祇是印证切磋,点到为止,眞是拚命,论功夫,林西樵却又逊他一筹,终于被吴伦迫走了,萧瑶不但恼,而且气极了,吴伦弄巧反拙,萧瑶因此和他倒反了目,待得她娘一死,把娘埋葬了,一天夜里,萧瑶忽然失了踪,竟对大师兄谷牧也不吿而别。
不两日,吴伦连同他的宝剑也不见了,谷牧不用问,也知两人为何不吿而别,他身为大师兄,何况也喑恋这位师妹,那会置身事外,也急忙下山寻两人的下落。谷牧才到洛阳,便已得知师妹萧瑶与林西樵已双宿双飞,他赶到开封府,更惊闻林西樵已伤在他师弟吴伦的剑下了,若非萧瑶拚死相救,差点已死在吴伦剑下。
谷牧时常在河洛一带来去,岂少得了武林同道的友好,萧瑶乃龙门侠隐的独生女儿,更是一个美人儿,武林中人也多有认识的,是以谷牧一到便打听出来了,而且知道,若不是师弟吴伦被师妹萧瑶刺伤了,那林西樵的性命必已不保。
但谷牧却又失了三人的踪迹,也再无人知三人的下落。因是也急坏了。
皆因他身为大师兄,对师弟师妹的武功性情,当然知道得最淸楚,凭武功,萧瑶岂能伤得了吴伦,但吴伦爱极了她,必不会伤她,这才是吴伦伤在萧瑶剑下之故,不用问,亦知吴伦伤也不重,萧瑶救了林西樵,必然躱藏疗伤去了。吴伦因爱成恨,又岂会罢休。
谷牧心下直急,寻访了几近一年,却是发现了吴伦的踪迹,但跟踪到了汾阳,却又无踪迹可寻了,倒是无意中得知,吕梁山下,吴城之西,有一双外来的男女定居下来,那是只有猎户出没的穷山沟,好奇的猎人发现那女的且身怀六甲,已临盆在即了,因是才传闻开来,因为那一带并无人烟。
谷牧立即猜到那双男女是谁了,他那师弟吴伦,必是已有所闻,蹑踪两人来的,不怪吴伦忽然失去踪迹了,西去人烟稀少,这才打听不出来。
他急忙上路,才过了向阳,就被他打听到了那两个少年男女定居的山沟所在。要知那汾阳以汾酒而驰名天下,数十里以外的杏花村,所产的竹叶靑酒更香闻千里,文峪河自吕梁山北来,贯穿两地,南流入汾河,汾河更南流入黄河,是以商贾不绝于途,乃商业繁荣之地,腊味需求多,猎户也多了。故尔一过向阳,人烟已稀少了,偏是猎户倒多了,谷牧轻易就打听了出来。
到了吴城,已是吕梁山下了,名为吴城,其实不过是一个荒凉的小鎮,不过才数十户人家。
谷牧不禁叹息了,心想师妹少了计较,既然要躱避吴伦追踪,为何不远走高飞,这吕梁山下虽然少人烟,但荒芜却绝不隐密,他不就轻易打听出来了么?
太阳快落山了,谷牧的脚步却沉重起来了,他不是也喑恋师妹,渴望再见到她么,现在,近了,近在目前,他却不急着上路,眼看太阳已落山了,他倒停下来,买起醉来。
不料这一醉,竟误了大事,不仅送了师妹的性命,师弟吴伦,年少有为的林西樵,亦惨死在剑下。
晚了,他来晚了。
谷牧没有晕倒地上,只因他面前有一张桌子。他抓住那桌子,右手的四个指头,甚至深深陷入了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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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情恨死未休



谷牧又再淸楚地看到那三具恐怖的血尸了。
甚至在摇幌的,昏暗的油灯下,他亦能看到吴伦侧卧的尸身上,血泡仍在从那穿心剑边冒出来。
显然,吴伦不但是最后死去的,而且死去不久,也许就在他站在山脊上瞭望的时候。
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吴伦的宝剑,他身为大师兄,岂有认不得的,那剑穿过萧瑶的身体,从背心透过前心,再又刺入林西樵的前心,两人都是立即丧命,是以师妹虽然死了,手中剑却仍紧握不放。
即使是一个再愚蠢的人,也会一见就会明白了,何况是谷牧,他既知前因,这死去的三人中,倒有两个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不但性情他最明白,武功的深浅高低短长,也数他最淸楚。
现在人死了,三具尸体都在面前,也可说是他早在意料之中,早知有这一日的,他万里奔波,一年追寻,不过是想尽其所能,阻止这塲惨剧的发生。
但晚了,仍然晚了一步。
他明白,这三人之死,他虽不在眼前,却仍像亲眼见到一般。
桌上摆有菜肴,分明还未动过,桌上对摆着两份杯箸……不,两只酒杯,只有一双筷子,左面的一双筷子不见了?
谷牧只是稍稍俯下身来,便已见到了,筷子握在林西樵手中,但只剩了半截,也像萧瑶师妹一般,虽然已死了,但仍紧握不放。
这不就已够说明一切了么,正当他们夫妻对坐,正要用膳的时候,吴伦突然现身了,而且一现身,擧剑就刺,那是显而易见的,林西樵身边没有兵刃,也来不及取兵刃,只有顺手抓起筷子。
他躱过了那一剑,也许躱过了,第二剑,第三剑,因为他倒毙之处,已在屋角,凭林西樵的武功和剑术,岂能以竹筷抵挡得了吴伦的怒剑,竹筷被削断了,显然,萧瑶即时取了壁上的剑,因为壁上的剑鞘仍在,剑却已在她手中。
她抢过来了,谷牧知道,这位萧瑶师妹和吴伦靑梅竹马,一块长大的,若不是对林西樵突然窜进他们之中来,师妹怕不会和他成为恩爱夫妻,萧瑶对他不是毫无情意的,是以,她虽已取剑在手,亦不想杀退吴伦,她只是想阻止。
谷牧知道,师妹的剑术已得到师父的眞传,并不在吴伦之下,若然她不是对这位二师兄有情,心下也难免生愧,趁吴伦眼红了,只顾击刺林西樵的时候,她在吴伦身后,要杀他,眞可说易如反掌。
谷牧摇了摇头,终于也发出一声叹息来了,他像亲眼见到一般,师妹并不要杀死他,她只是想阻止,也许斜刺里挡开了吴伦疾刺的一剑,显然她只想用身子把两人隔开,她并不要伤害吴伦,也不许吴伦伤害林西樵,却不料……
吴伦一定眼红了,像疯狂了一样,也许一见心爱的人竟用身子来护住情敌,眼更红,更疯狂得失了理智,在萧瑶尙未转过身来,他已一剑……刺出去,那剑不偏不倚,透过她的前心,而她,却和林西樵面对面,林西樵显然不见那透心一剑,他怎么会看得见,显然剑未透心,她已扑前了,于是……
两人立即命丧在吴伦的剑下了,死了,也心连着心,可眞成了心连心的同命鸳鸯。
谷牧闭上了眼睛,更长的吐了一口气,他知道,吴伦师弟也不是心性太坏的人,只不过爱萧瑶爱得太深了,甚至因而失去了理智,但分明一见他杀死了师妹,也一时吓呆了。
他一定呆了好一阵子,谷牧想:要不然这两人的血不会已凝结了,于是,吴伦越淸醒,也越悔,越是痛不欲生。
师妹死了,他怎能独生,何况他亲手杀死了师妹。
谷牧像是亲眼见到吴伦走到她身前,拿起剑来,因为剑在萧瑶手中,他也要死在萧瑶手中,是以,他侧身就剑。
死去的萧瑶,如何能刺得死他?
是以,剑在萧瑶手中,萧瑶的手,握在吴伦的掌中!
一切是这么明明白白,愿他们的灵魂都获得安息,死了,恩怨情仇都该了了。
谷牧又叹了长气,他低下头,不忍多看一眼,春蚕到死丝方尽,但愿他们情恨都休。
这眞是意料中事,只争来早与来迟么?若然他不在吴城买醉,若然他不在那山脊迟疑,也许他能阻止这一塲惨剧的。
因为后悔,谷牧心中也难免有些歉咎,就在那瞬间,他又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哭声。
谷牧跳了起来,难道师妹已经有了孩儿?
屋子只有两间,他在卧室中,寻找了那个声嘶力竭的婴孩,是一个女婴。
可怜的孩儿,尙未襁褓中,就没了爹娘。
他把三人埋葬了,把吴伦和林西樵埋在萧瑶墓侧,放火烧了小屋。
他黯然走了,抱走了女婴,把他带回龙门山中。
女婴多么小啊,但两三个月的女婴,已可看得出来。她多像萧瑶啊,尤其是那眉儿眼儿,多像他可爱的小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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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初显身手



冬去春又来,虽然地属黄土高原,黄河岸,也芳草萋萋,龙门山枯了的枝条,又再萌芽,熬过西北的寒风沙,小树也茁壮起来了。
年年复年年,春风又绿了黄河岸,绿树又再成荫,娇花又再吐艳。
没没无闻的谷牧,更苍老了,小萧瑶的丫角,却变成了云鬓堆鸦。
姑娘长大了,但谷牧仍然固执地叫她小萧瑶,因为小萧瑶活脱就是小师妹的化身。
谷牧亲手埋葬了林西樵,埋葬在山那边,也深埋在他心底,小萧瑶只知她有个威名远播的爷爷,龙门侠隐的名头高大,可不知道有个叫林西樵的爹爹。
小师妹是师父的女儿,师父岂能无后,而且,小萧瑶多像小师妹啊。
谷牧虽然没没无闻,不在江湖上行走,却不曾和江湖中人绝了往来,偶尔也有个武林中的友好,路过上山探访,全都惊讶他太早的苍老,竟把小萧瑶认作是长不大的萧瑶,惊讶她靑春常驻。
不但谷牧把林西樵埋葬在心深处,不但小萧瑶不知有个林西樵的爹,她该姓林,竟是无人知晓,也无人疑惑过:龙门侠隐没儿子,何来一个孙女。
不,甚至没有人说她是萧让的孙女,正因为谷牧多年没下过龙门山,和江湖中人隔绝,断了往来,乍然相见的人,竟把小萧瑶认作了萧瑶。
小萧瑶也自认姓萧,姑娘长大了,渐渐下山走动了,有人问起,说:「姑娘贵姓啊?」
「我姓萧,」小萧瑶总是毫不迟疑的回答:「我叫萧瑶。」
没人怀疑,龙门侠隐生前虽然名头高大,既然侠隐,知道他家世的人,自然也少之又少,何况人在人情在,龙门侠隐死了,老一辈的友好也绝了探访,谁也不理会他有无后代。
久而久之,甚至连谷牧在有人问及之时,也毫不迟疑,说她是萧瑶了。
那龙门山下的龙门滩,乃是天下第一险滩,也才眞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因为压根儿就不是滩,而是个大瀑布,在滩下仰望,那滔滔洪流,不眞似天上来么,但龙门山下,龙门滩边,市鎮却叫禹门口,相传夏禹在此治水而得名。
大了的姑娘,也成为关不住的春风,禹门口就在山下,姑娘怎么不常去行走,何况谷牧老了,心境也倍加苍老,当年供役使的一个苍头,也墓木早拱了,谷牧和
小萧瑶早已习惯了自己操作,购办日用之物,当然也由长大了的小萧瑶下山了。
这日,姑娘又来到禹门口,老店家眉开眼笑,说:「萧姑娘,你来啦,我算对你也该来啦,屋角上那一麻袋,已经替你检缀好了,只等你来瞧过,便叫小秃子替你扛上山去,不知姑娘你可还要添些甚么吗?」
姑娘下山备办日用之物,以及油盐米粮,全是照顾这店家的,这老店家也眞会作买卖,凡是小萧瑶要买的,他这店里没有的,老店家也会替她从别家店里买了来,早已备下了,多年的老主顾,甚至小萧瑶想不到的,他也替她想到了,甚至知道她该添置些甚么。
姑娘摇摇头,说:「不用了,仍照往常一样,张老爹,存在你店里的银子没有了罢,谷叔叔又命我送二十両来给你。」
那店家姓张,眞是瞧着姑娘长大的,当今世上,除了这张老爹,大槪再无人淸楚她的身世了,因为张老爹也看着她娘长大,当今世上也只有他知道她有个林西樵的爹,因为她娘在生时,也时常来到他这店中,张老爹时常到风陵渡去办货,长大了的姑娘,禹门口这小市鎮就渐渐缺乏她要买的东西了。因此常常托张老爹买这买那,因此也见过萧瑶和林西樵俪影双双,在这禹门口来来去去。
张老爹并未问起,那谷牧也未说过,但张老爹也多少猜出了,唯一知道的是:小萧瑶的爹娘都已不在人世了,生意买卖人,因为张老爹偶然问及萧瑶,谷牧就黯然神伤,摇头一声叹,非但不答他,反倒叮喙他,休在小萧瑶面前提及。
若然他爹娘仍在世上,小萧瑶岂会被谷牧带回龙门山,察言观色,他已猜得出来了,生意买卖人,怎敢过问江湖中人的事。
可怜她从小没爹没娘,也是眞喜欢她,美貌的姑娘,自也更讨人怜爱的,何况张老爹看着她长起来。
张老爹摇摇手道:「不用了,过年的时候,你谷叔叔存下的二十両银子,还有一半在这里,若是往年,怕不早没了,现今你们人丁稀少,你谷叔叔连酒也飮得少了,若是平常人家,怕不足够一年的盘缠了!」
小萧瑶望着张老爹,忽然不转眼了。说:「张老爹,你对我家知道得最淸楚,是不是?」
张老爹一怔,登时慌了,忙道:「你爷爷在生的时候,我倒淸楚,姑娘,好敎你得知,你爷爷人称龙门侠隐,响当当,人人敬哩,那本事可不得了,当年在龙门滩上,力挽断牵,救过无数人的性命,眞像天神一般,现在鎮上人仍在津津乐道,你谷叔叔乃是你爷爷的大徒弟,听说本事也不小,只不过不像你爷爷不出来在江湖上行走,甚至这山脚边的禹门口也少来,故尔……故尔你爷爷去世了,你家的事,老汉倒知得不多了。」
小萧瑶道:「张老爷,那么,我爹和娘呢?你一定见过吧?」
张老爹慌忙摇手道:「你爷爷住在山上,人人敬若天神,除了采樵的人和猎户,谁也没到山上去过,姑娘,你坐着,老汉替妳取糕饼来。」
小萧瑶每次来到,张老爹总少不了有糕饼糖果欵待的。
姑娘大了,自也懂事了,偏她没爹没娘,怎会不问起,老苍头不说,那时姑娘还小,也只不过偶尔问起,不说她也不追问,现在大了,问谷叔叔,她可知道谷叔叔没醉,可总是装醉。
他叹了口气,心下明白,这张老爹一定知道,她渐渐明白了,都对她隐瞒着甚么,但她知道:谷叔叔对她好,而且太好了,不但尽心传授她一身功夫,而且爱护无微不至,只差不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她。对她隐瞒,那也是一番好意。这张老爹也是个好人,从没把她当作外人,她来到这店中,可不也像来到家里一样么。
张老爹塞了把糖果在她手中,说:「今日岸边有热阔趁,姑娘你难得下山来,去玩儿吧,你要的东西,我先命小秃子替你送上山去。可记住回来吃饭,今儿我买得两斤好肥羊肉,再得一个时辰,就够火候了。」
小萧瑶甚至不敢当面叹息了,在这个好心的张老爹面前,可不愿这老人家为难,虽然她想知道爹娘的生死下落的心更强烈了,但她仍然走了。
到底她也才十七岁出头,深山中与外界形同隔绝的岁月,对「热闹」有更多渴望与好奇。
原来码头上来了一伙走江湖卖艺的,小萧瑶倒有些失望了,平常人看来眼花缭乱的功夫,在她眼中,不过是花拳绣腿。
不怪张老爹叫她趁热阀,不说是瞧卖艺的了。
龙门侠隐的孙女儿,倒会瞧得上绣腿花拳,那才眞是笑话了。
其实,一点也不可笑,花拳绣腿对有眞实功夫的人,正是上佳的娱乐,既然可供一乐,有何可笑的。
嘿!那码头上可眞热闹,皆因那正是黄河春汜之期,上流头溶化的冰雪注入水流,浪滚滔滔,龙门滩水流更湍急,船行也更难了,过得龙门滩,有如过了鬼门关,下驶的船只安然到达禹门口,如何不额手称庆,也精疲力竭,莫不在禹门口泊岸,上行的船只更得在此增雇牵夫,日又正当午,那码头上如何不热阀。
其实,趁热阀的,正是那走江湖卖艺的,黄河为害数千年,唯利一套,河套以下,黄河折而南流,特多险滩峡谷,禹门口以下,在枫林渡与渭水会合,再又东流,至三门峡——何谓三门?神门、鬼门、人门是也。滩险水急可知,但自禹门口至三门峡之间,水流缓,江面宽,却最利航行,是以,禹门口也成了货运聚散之地,码头上如何不热闹。
一个几乎长年与外间隔绝的十多岁的姑娘,又岂会不喜热阉的。
小萧瑶东逛逛,西瞧瞧,却不知无数人也在瞧她,不是,她是知道的,她每到一处,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人瞧她,只不过视若无睹。
谁会不多瞧她几眼呢,她这么美,眞是罕见的美人儿,那年头,独自逛街的姑娘已是罕见了,何况她又年轻,又这么美,她是讨厌的,但从不恼,因为她自从懂得害臊时起,她也同时感到一种满足,那久而久之,她对人家瞧她,已是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
因此,她是知道的,知道无数的眼睛在跟着她,只不过视若无睹,既然没人敢大胆冒犯她。
谁又敢冒犯她呢?她是谁啊?那一家的姑娘?初逢乍见的人会问,一旦知道了,那吐出来的舌头,一时就缩不回去了。
小萧瑶既然不是与外界完全隔绝,自从老苍头死后,到禹门口来走动的次数更多了,既然那老店家知道她是谁,大伙儿还会不知道么,龙门侠隐的孙女儿,那龙门侠隐当年的侠义英雄事蹟,迄今仍为禹门口的人津津乐道,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如醉如痴,少不免这一个加些儿盐,那一个加些醋,把龙门侠隐说得像天神一样。
好吧,禹门口虽然龙蛇混杂,四海五湖的人也不时打从这里北往南来,谁又敢招惹她,既然知道这朶玫瑰花儿有刺。
龙门侠隐的生前事蹟,又岂仅这禹门口的人才津津乐道,便是小萧瑶听谷叔叔说起——谷牧每当她不好好地练功夫,就会说起她外公来,自然,谷牧不说是外公,说是她爷爷。小萧瑶也会神往。
我要有爷爷一样大的本事就好了。她常常痴痴的想,也就加劲练功夫了。
现在,她又痴痴地想了,因为黄河在咆哮,龙门滩在她面前怒吼,一个浪头盖过一个浪头,怕不比屋子还要高,还要大,看着那下放的船只,眞令人惊心动魄,被浪头掀起来的船双,忽然一落数丈,看来分明已被巨浪吞噬了,但忽然又从水里钻出来,而且又被浪头掀上半天。小萧瑶感到她的心儿也随着那大江船在起落,也被掀上半天,忽又一落千丈一般。岸边,忽然发起一阵喊来,不,只是一声喊,因为那么多张大了嘴的人,只喊得一声,便再也喊不出声来了,全都睁大了惊怖的眼睛!
原来一只由二十多个牵夫拉着的牵索,忽然断了,二十多个牵夫都成了滚地葫芦,自是没人去理会那仆地的牵夫,那断了牵的船,登时被一个巨浪打横了,倾侧的船身也向下冲来,眼看就要翻落水中。
龙门侠隐当年就是曾不止一次力挽狂澜,救下了几艘断牵的船只,才被惊为天神的,因为这样在险滩急流上断了牵的船只,绝难幸免的,那船不是沉入水里,而是碎裂,船上人更休想活命。
就在那船被激流冲得倒退,横侧的瞬间,岸上一人已接连两个起落,最后一掠,竟一掠三丈,抓住那水面上已在下沉的断索,又倒翻回岸上。
要知那逆流而上的船本来相距得远,少说离码头有二十来丈,但牵索一断,一泻就是十来丈,待得那人赶去,自是更近了,那上航逆流的船,又近着岸边,是以被那人及时捞起了断索。
但那船有多大的力道,船身的重量加上激流的冲撃,何祇万钧之力,那人翻落岸上,非但站立不稳,而且被船索拖着,几乎没站得起身来,倒被拖行了数丈!而且半身已被拖入水中。
那原是刹那间事,全都看得明白,那人是小萧瑶,龙门侠隐的孙女,绝世无双的美人儿!
岸上的人早又发起一声喊来,抢了过去,但人虽然多,可全都束手无策,眼看小萧瑶已被船索拖入水中,已快没顶。
岸上有人大声叫道:「萧姑娘,快放手。」
若不放手,非但救不得那船,连她也完了,因为她眼看就要身陷入激流,再好水性的人,也有死无生。
说时迟,那小萧瑶却忽然离了水面,手中不但仍抓住奉索,不但站直了,而且退离水边,到了岸上。只见她脚下一着力,两手也用得上力了,滩上的船竟然又掉了头。
岸上人早蜂涌而上,扑到水边,一瞬间,不下二三十人,五六十只手,相助抓牢了那渐潮拖离水边的牵索,船上人自也没闲着,篙桨齐擧,总算把船靠了岸。也系了缆。
大伙儿惊魂乍定,也才发现,小萧瑶不但衣物尽湿,而且手上在淌血,原来被索割伤了。
要知那牵索是用竹编织成,连牵夫拉牵,也要另用麻绳扣在牵索上,血肉之手,那会不割伤,何况她独力挽狂澜。大伙儿一见,立即把她围上了,立即有好几个人拿出汗巾来,要替她包扎,但人家是位姑娘,又不好上前,倒都慌了手脚。尤其是那船家,顾不得拜谢,急得只是叫:「这来怎好!这来怎好!」
有人叫道:「快找大夫来。」
「不行,」又有人叫道:「先止血要紧。」
小萧瑶才觉得剧痛起来,手上的血不是仍在淌么。原来先前在惊心动魄之中,她的手伤了,她竟也没觉出来。
忽见个和尙排众而出,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姑娘救苦救难,功德无量。」
傍边的人立即喝道:「和尙好不晓事,休来碍手碍脚。快走开。」和尙道:「阿弥陀佛,这位姑娘舍命救了全船之人,受伤不轻,若不赶快医治,纵能痊愈,亦必多受苦难,贫僧能治这姑娘的伤,且能立即止血止痛。」
和尙早从腰问解下一个小葫芦来,原来是个药葫芦,果然,和尙把药撒在她的伤口上,那血登时止了,小萧瑶也登时止了痛。
和尙道:「这不过暂时止血止痛,姑娘还得从新敷治疗养,姑娘家住何处,这里治疗诸多不便。」
那人羣中有一半知道小萧瑶的来历,是以都抢着邀请。船家道:「我们这船上怕不便当,姑娘救了我们的身家性命,何异重生父母……」
有人喝道:「住咀,这么大年纪啦,连话也不会说,人家还是个姑娘。」
那船家惶恐道:「我眞该死。」
只见有人挤了进来,说道:「都不用了,姑娘来去都在舍间落脚的,还是到我那里去吧。」
原来是那老店家张老爹,连胡子梢儿上也挂满了笑,色舞眉飞,赞道:「姑娘好本领,比起你爷爷龙门侠隐,可眞是毫无逊色。当眞爷是英雄,孙亦豪杰,各位,你们知道么,这位姑娘便是龙门大侠的孙女。」
还用他来说么,便有那不晓得的人,已听得那知道姑娘来历的人,争相说了。
但和尙啊了一声,合十道:「原来尊祖是龙门侠隐,贫僧失敬了。贫僧好生敬佩。姑娘既然有落脚之处,便请移步。你这两手受伤不轻,得赶快医治,才能生肌合口,不留疤痕。」
忒怪,小萧瑶在和尙面前,不但脸儿红红,而且面上流露出惊讶之色。
那张老爷听说,忙道:「那就快走,小店不远。」
只见两人抬了一乘轿来,船家当先奔来,说道:「正好有一乘便轿在此,请姑娘上轿。」
和尙连说:「好好,姑娘手上的血才止,休牵动伤口,乘轿最好。」
当下一行人,越聚越多的,族拥着小萧瑶的轿子,直奔那店家。
小萧瑶虽能行走,但面容已惨变,那手掌上的血虽然止了,但已是血肉模糊,尤其是两手的大拇指下,已然见肉,她看明白了,自己也吓坏了,而且九月已天寒,她全身湿透了,出水被凉风一吹,那会不冷得发抖,只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她咬紧了牙关,强忍住了,那牙齿才没捉对儿厮打。
老店家的老伴儿倒健在,唸佛唸个不住口,忙不迭寻出衣衫来替她换了,老店家也烧了碗姜汤来,给她飮,小萧瑶才觉得暖和了些。和尙已在外催促,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快出来医治,伤口太大,又入了水,须防破伤风。」
虽说血已止了,但换衣衫难免又动了伤口,那血又渗了出来,她也又感到痛得难以忍耐了,但老店家道:「姑娘不用出去了,外面的人未散去,店堂中又有风,不如请大和尙进来,有道是病不忌医,何况他是个出家人。」
小萧瑶道:「说得是,张老爹,你请那位大师进来吧,却是外面人声嘈杂,请张老爹命他们散去吧,你说我没事,不用他们费心。」
张老爹应了,即刻出来,请和尙入内,那船家和船上的众人,更是翘首焦急探望。
张老爹道:「萧姑娘没事了,各位放心,请回吧,吉人天相,有这位大师在此,必能痊愈。」
那船家那里肯走,定要当面拜谢了才罢。
张老爹说道:「各位错了,施恩若望报,怎能称侠义,再说,萧姑娘正在里面疗伤,一时也不能出来相见,倒休骚扰了她。」
张老爹硬把众人推出门外,索性把门也关上了。却见他的老伴儿走道:「不用进去了,萧姑娘说:她有话问大和尙。」
张老爹一怔!姑娘有甚么话要问大和尙?却又不愿人听到的?
那老伴儿叹了口气,说道:「我瞧,姑娘的面色不多妥,我替姑娘换衣衫时,几乎麻得晕了,那双手眞怕人,怕不是不愿我们见到了。」
张老爹黙了黠头,道:「姑娘心肠好,又好强,你说得有理,倒是别进去,你快去准备菜饭。」
张老爹仍然忍不住,偸偸在门口望了一眼,那小萧瑶可不是咬紧牙关,已痛得满头大汗么,不,不仅是汗,而且痛得连眼泪也流出来了。
有道是英雄不流泪,流泪亦不愿人知,心想:「不料老伴儿倒有见识。」
张老爹悄悄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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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3: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千里求药



那是眞的,小萧瑶痛得连眼泪也流出来了,但她可没闭上眼睛。
那和尙吐了口气,直起身来,说:「好了,难为了姑娘,明知不可为而舍身救人,令贫僧好生敬佩。姑娘吉人天相,这双手不但能保全,并且能复原如初,只不过贫僧得留下来,按日换药。」
小萧瑶愧形于色,道:「多谢大师,今日实是我不自量力,若非大师相助,我和那全船的人,都没命了……」小萧瑶才摆了一下手,那意思是不让和尙开口,不料只那么轻轻动一下,她已紧皱了眉头,而且咬紧了牙关。
和尙愕然道:「姑娘,你说甚么?」
小萧瑶道:「大师,我虽自不量力,但也还不致连大师相助也不知道,我被牵索弹出水时,看得明明白白,若不是大师以无上金刚弹功相助,即时抓住那牵索,我那还命在,那满船的人,必也葬身鱼腹了。」
小萧瑶肃然生敬,大和尙却眞愕然了。适才是假,这次可是眞。
小萧瑶又道:「出家人不打谎语,大师,你敢不承认。」
她不但肃然生敬,而且对和尙的感激之情倍增,和尙不但替她疗伤,挽救了她这'双手,不致成为残废,尤其是和尙救了她和那满船人而不居功,令她不致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令她更是感激。
原来在小萧瑶被牵索拖入水,眼看就会没顶之顷,被这和尙即时赶到,抓紧了牵索。以无比的神力,眞个是力挽狂澜于既倒,稳住了船身,那牵索绷得紧了,小萧瑶也才弹出水面,只因那时岸上人全都全神贯注在她身上,小萧瑶确也尽全力,拖曳那船近岸,是以没人注意到救难的人,乃是这和尙。
和尙忙道:「若不是姑娘抢先一步,抓紧了牵索的中段,把牵索拖出水来,贫僧不敢打谎语,姑娘你也明白,贫僧又岂能赶到及时,姑娘休如此自谦,凭贫僧一人之力,稳住了船身则可,又岂能拖得近岸来,是以虽助了一臂之力,姑娘实是第一功。」
小萧瑶明白,和尙仍然在打谎语,皆因她弹出水来后,两手虽然抓紧牵索不放,那瞬问,虽还不觉疼痛,手掌却已见骨,那还有力量拖曳船只近岸来,只不过她抢先抓住牵索拖出水来,那倒也是实情,是以心下好过了一些。
敢情她被岸上人和那船家惊讃感激时,惭愧得脸儿红红,是这个缘故。
小萧瑶吸了口长气,徐徐吐出,而且把眼睛闭上了,因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心下的余悸尤存。任和尙怎么说,小萧瑶对和尙的感激之情,亦是有增无减,因为不但救了她的命,而且挽救了她爷爷的英名,不,该说是增添了她爷爷龙门大侠的英名。因为现在大伙儿全知她是龙门大侠的孙女儿了,她身边又似响起了张老爹当着大伙儿面前的赞誉之声:「爷是英雄,孙亦豪杰。」
就在这瞬间,外面又响起了打门之声,只听张老爹问道:「谁啊?」原来是那船家带着酒楼的伙计,送了一席酒菜来,来的人还眞不少。
只听那船家道:「姑娘救了我们满船人的性命,不但是我那船上人,还有船上的客商,我们无以为报,张老爹你说得不错,姑娘救苦救难,又岂是望我们报答的,还不是聊表我们一点心意,并来问候姑娘,那手伤不碍事么?」
和尙已闻声走了出来,合十道:「各位都请放心,有个十天半月的调养,便会痊愈了。」
船家道:「若真如此,那是上天有眼了,若因救我们而令姑娘她……张老爹,你是不知道,我们水上人可见得多了,两手若被牵索所伤,就算不残废,也再不能做重活儿了,且还从没看过像今日姑娘一般,伤得这么厉害的,姑娘若眞能痊愈,我们可安心了些……。」
只听张大爹道:「大师,他说的可眞,萧姑娘她……眞能痊愈么?」
和尙大声道:「出家人不打谎语,这位姑娘实是伤了筋脉,却因医治即时,贫僧已替姑娘接合了,必能痊愈,各位休得多礼。」
只聴那船家千恩万谢,道:「便是大师的斋饭,我们也一并备了送来。对了,我几乎忘啦,酒家听说这酒菜是孝敬萧姑娘,说甚么也不收我们的银子,说龙门大侠在生时,来去总在他们那酒楼飮酒用饭,听说姑娘救了满船人,倒因而受了伤,好生敬重,也要表示一分敬意,和我们争论了半天,才允收下一半。」
随听有人道:「张老爹,我们不敢扰了姑娘的安静,我们这点敬意,请张老爹你转达了。」
张老爹道:「这这……其实舍间也已备下了,各位既然如此,倒不好辜负各位这番诚意了,老汉这里替姑娘多谢了。」
和尙说:「阿弥陀佛,各位施主请回吧,姑娘需要静养。」
只听是是连声,脚步声也随之远去了。才听张老爹低声道:「大师,你萧姑娘她……眞没事么?」
和尙道:「老施主请放心,和尙不打谎语,贫僧这葫芦中的药虽非仙丹,虽不能医治百病,但对跌打损伤,却能药到伤愈。」
小萧瑶明白,和尙大声说话,是说给她听的,她也相信,这和尙竟已练成了金刚弹功,武功非常可知,必也是名门正派,武林中各大门派,各皆有其治伤圣药,她岂有不知道的。却是听和尙先前一说,才知伤了筋脉,不怪和尙替她疗伤敷药时,任她如何好强,也痛得连眼泪也流出来了。
那和尙又道:「只是仍要劳动老施主走一趟,贫僧这里有一个药方,即去配来,且须即刻煎服,给萧姑娘服下,贫爹暂且别过了。」
张老爹道:「大师,你……要走!」
和尙道:「快则明日午夜,最迟后日贫僧必返,老施主有所不知,姑娘这伤虽然必可痊愈,但要生肌复原如初,贫僧还得去秦中走一趟,另替姑娘求取药物。事不宜迟,我这就上路了。」
张老爹说道:「大师不吃些斋饭再走么?」
和尙道:「贫僧不能迟延,有道是药到方能病除,救兵如救火,要救姑娘,得分秒必争。」
张老爹听和尙这么说,那还会阻拦,立即把和尙送出门外。
小萧瑶听得淸淸楚楚,心下对和尙更是感激,而且知道和尙此去取药,必不在近处,虽说过了黄河,便是秦中地了,以和尙的武功,日夜兼程也要一天多才能赶回来,来去必有数百里地,敎她怎会不感激。那张老爹去了好一阵子才返来,他的老伴儿正急得了不得,因为小萧瑶自两人走后,她那两手不但渐渐又感到痛了,而且剧痛难当。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了。
张老爹道:「快煎药,萧姑娘服下就好了。」
不料小萧瑶把药服下,不多一会,竟渐渐昏迷了,终于人事不醒。
可把张老爹那老伴儿吓坏了,张老爹却道:「你不知道,这药叫甚么麻肺汤,那和尙知道他走后,萧姑娘必然剧痛,故而麻醉她一日夜,令她不觉痛楚,你休大惊小怪。说起来,好心眞有好报,姑娘舍命救人,就来了这个大和尙,原来和尙上骊山去了。」
他那老伴儿大吃一惊,道:「骊山!此去两百多里地,一去一来,一日夜怎能回得来。莫非他会飞,和尙是神仙?」
张老爹道:「若是神仙,可就连一日夜也不用了,人家有本事的人,走起路来可也和飞差不多了。」
正说间,那小秃子恰好把小萧瑶买的东西送上龙门山,回到店里来,张老爹说:「小秃子,你快吃饭,还得走一趟,萧姑娘现在我们店中疗伤,去对谷爷说,请谷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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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眼前有色



那和尙直到第三天,行前所说的最晚时刻,才赶了回来,还偕同一个头发已花白的中年人而来。
张老爹跑进跑出,何止百十次了,两老夫妇更是一夜不曾阖过眼。
张老爹一见和尙,迎奔上前,叫道:「大师回来,可好了。」
和尙一怔,道:「可是那姑娘……」
张老爹道:「萧姑娘尙未醒,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了,脸上连一些儿血色也没有,只怕不好。」
那与和尙同来的中年人道:「且休耽搁,快进去,我早已在担心了,果不出我所料。」
三人奔进房去,只见那老妇老泪纵横,张老爹与和尙都吓了一跳。那中年人抢到床前,一探姑娘脉息,说:「不要紧,总算咱们来得及时,也还有救,只不过要费些手脚。」
那人立即取了两颗药丸,把小萧瑶的咀托开,也不用水灌服,只是把小萧瑶扶起来,一阵推拿拍打。
张老爹叫道:「现在好了,她活过来了。」
中年人把萧瑶放下睡倒,道:「这姑娘又没断气,怎说活过来了,但也并不就好了。」
随命张老爹取杯温水来,另又取出一瓶药丸,把药化了,给她服下。中年人瞧了和尙一眼,咀唇动了动,显然见张老爹在侧,要说甚么,又忍住了。
和尙道:「老施主暂请出房,备些粥食,姑娘醒过来,必然要飮食,这里有我两人,不用老施主相助,再有一言,我等没呼唤,不可进屋,尤忌有人来打扰。」小萧瑶已然有气了,显已回生,张老爹已放下心头大石,道:「大师放心。老汉已两日没开过店门,也从不敢放人进来,却是邻里船家,不断有人问候姑娘。」
和尙道:「最好,老施主守在外面,任谁也不许进来。」
张老爹才一转背,那中年人已埋怨道:「你这和尙也太胡阉了,这麻肺汤也随便可施为的么?何况你又加重了份量。」
和尙道:「我岂不知厉害,只是有一天功夫就可寻到你赶回来了,偏你不知跑到那里去浪荡逍遥,足足等了你一日,才等到你回来,少说费话,快用药吧!」
原来这中年人人称无忧叟,近年来在骊山白云崖上定居下来,医术已到通神的地步,修炼的是内家功夫,武功虽不见如何了得,当今的武林高手,倒多半和他相交莫逆,因其四海任遨游,一生逍遥自在,是以人称无忧叟。却很少人知道,无忧叟非是无忧,若不然怎会未老两鬓已斑。
无忧叟道:「好险,连我也吓了一跳,若是咱们来晚了一个时辰,姑娘的性命就不得了,药已用了,但我这药可不是仙丹,祸是你闯的,也只有你方能解救得了她。」
和尙道:「你这是怎说?」
无忧叟道:「谁敎你把药用错了,虽然你是好意,不忍她痛楚,却不知这麻肺用的量过份了,服用的人又失血过多,旁边又无人以内功眞力助其已然贫乏的血液循环,你倒想一想,那会是甚么后果。」
和尙惊道:「果然我想不到,满以为日前才与你作别,你也说过不下山的,满以为一到就能寻到你,有你前来,还担心甚么,听你这么说,姑娘的体内的血液已凝结,血管也硬化了!」
无忧叟道:「幸好,我说幸是早到一刻,这位姑娘眞个吉人天相,若然血液凝结,血管全部硬化,早已没命了,虽然如此,但一些微血管中的血液,却已凝结了,实非药力所能为力的,就算姑娘醒来,也成了废人。」
和尙急了,道:「我本是一番好心,这岂不是害了她,难道没法医治了么?」
无忧叟道:「只是我才束手,只有你才能救得她,只不过……」
和尙道:「我能够……我明白了。」
无忧叟道:「我知你已练成了金刚禅功,这姑娘只不过失血过多,并无病痛,麻醉的时候过久,除任督二脉之外,微小的血管丧失了功能,是以便有仙丹妙药,也不能透达全身,要救她的话,首先得借你掌上的热力,替她推拿活血,然后我再用药。」
和尙面有难色,道:「这个……我……明白。」
无忧叟道:「事不宜迟,越迟越是难救,我也明白,要用你掌上的热力,透入她肌肤,非脱去她的衣衫不可,但你是个出家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已悟色空,那又何妨,而且病不忌医,救命要紧,祸是你阔的,也非你不能救,趁她尙未淸醒,可得赶快。」
和尙急道:「你……那去,难道别无法儿可救么!」
无忧叟已站起身来,说道:「我得去配制药物,你这不是多此一问么,快替她脱衣行功,救人要紧。」
无忧叟边说边走,话声未落,已出了房,且把房门反扣了。
其实无忧叟那是要配甚么药,小萧瑶的血一活,麻肺汤的药力就会渐渐自然消失,抵抗力一增强,便能活动自如了。
但小萧瑶并不小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衣衫尽脱一,又不用他在旁相助,虽说病不忌医,可还轮不到他来医治,她若知觉一复,知道她赤裸的身边有两个大男人,只怕救活了她,又会羞死了她,是以急忙避过了。
无忧叟见那张老爹夫妇,两双焦急的眼睛,总不离开他,虽然焦急,却不敢显露出来,因为他计算时刻,小萧瑶早该醒来了,因为和尙的功力,是他所深知的。
却不料几乎过去一个时辰,那房门才开了。无忧叟当先奔入,那知小萧瑶已穿回了衣衫,但躺在床上,毫不动弹。
无忧叟一怔,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判断有误?」
和尙的声调好生怪异,说道:「你说得不错,这姑娘已没事了,只不过我杂了她的穴道,不让她太快醒来,是在她快醒来,却神智又尙未淸的时候,你替她解开吧。」
打从无忧叟进来时起,和尙一直背对着他,无忧叟看得出,和尙的耳根不但红了,甚至连脖子也红了。
无忧叟忍住笑,确是难为了和尙,美色当前,何况这姑娘罕见的美,这么美的姑娘在他面前裸体横陈,只怕便是得道的老僧,定力再强,也难免不动心的,何况这和尙血气方刚,才不过中年。
无忧叟心想:既然眼中有色,又何云空,何况和尙不仅眼中有色,还得运掌在这姑娘的裸体上推拿。不怪耗了这么半天了,总算和尙还有几分定力,否则也不能施为金刚禅功了。
无忧叟不敢怠慢,忙替小萧瑶解了穴,张老爹恰在这时带进一人来。
原来张老爹先前以为萧姑娘得和尙医治,必然没事,不料过了约定的时刻,和尙不返,姑娘的气息几乎没了,这才着急了,即命小秃子去请谷牧前来。
谷牧听说小萧瑶为救一艘断牵的船伤了手,那小秃当时不在禹门口,回到店中,那一阵扰攘又已过了,又见姑娘安静的躺在床上,只道伤得不重,是以谷牧也不在意,既在张老爹店中暂住,他也放心,待得小秃子再上龙门山,听说小萧瑶如此这般,这方急忙忙奔下山来。
谷牧随张老爷进得房来,恰好小萧瑶睁开眼来,一个两鬓已斑白,头戴逍遥巾的人在床前,先已放了心。
张老爹道:「这位先生,便是适才出去的那位大师远去秦中请来的。原来萧姑娘已经醒来了,先前可眞吓了一阵子,不料小秃子前脚出门,大师和这位先生也到了。」
谷牧一见小萧瑶没事,忙拱手道:「多谢先生,尙未请敎怎么称呼?」
无忧叟呵呵一笑,说道:「让我猜猜看,令师可是龙门侠隐萧让萧大侠,阁下姓谷,是么?」
无忧叟和他一对面,谷牧已看出来了,忙道:「先生原来也是我辈中人,啊!骊山白云崖,有位无忧叟,可是……」
两人相视大笑,无忧叟知道小萧瑶是甚么人了,当然知道他是谷牧,谷牧听说先生是由秦中请来,武林中头戴逍遥巾的,只有一个,还会不知他是无忧叟么,两人彼此都闻名,却都少在江湖上行走,是以闻名不相识。
谷牧道:「尙未请敎,那位大师称呼,怎又匆匆去了?」
无忧叟一怔,听说和尙匆匆走了?联想到适才所见,心中不禁升起一团疑云,忙瞧小萧瑶,姑娘的目光却茫然瞧着屋中的三人。
无忧叟道:「这和尙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其实我也不知他怎么个称呼,他自称野和尙,我们也叫他野和尙,我也不知他野到那里去了。」
谷牧却毫无所闻,也不在意,已走近床前,无忧叟忙又说道:「正是,替姑娘治伤要紧。」
当下把小萧瑶的手掌都瞧了瞧,谷牧道:「先生你看来,她没事么?」
无忧叟道:「好好,野和尙这药,其实极好,姑娘掌上已生肌了,少林治伤圣药,比起老夫的药来,只有更好的,只不过伤得太大,要想复原,得整一整形,趁肌肉初生,待我小施手术,便能复原如初了。」
谷牧道:「有劳先生了。」
无忧叟不譲小萧瑶坐起身来,道:「姑娘放心,虽然要施缝割之术,但姑娘不会痛楚的。」
说着,已从怀里取出个小包来,里面竟是针线和几把各式各样的小刀,针非平常所见,线亦粗黑,非丝非棉。
小萧瑶知道这先生闭住了她臂上的几处穴道,不怪丝毫不觉痛楚了,其实她刚醒过来,四肢仍感到麻痹,神智是淸了,感觉却未尽复。
无忧叟先割后缝,不怪他要小萧瑶躺下,不准她瞧了,便谷牧在旁见了,心下也一阵阵紧,因为无忧叟不但割去她掌上的腐肉碎肉,且还挑出几根深剌入掌中的竹签来,这一来,那原已止了的血,又把一块垫在她掌下的布巾染红了。
无忧叟一面施手术,手不停,那嘴也没停,问起当时的经过,吏讃不绝口。
谷牧道:「是自不量力就眞,当年我也亲见师傅挽救过一艘断牵的船,但那是在寒冬时候,枯水季节,那船也不大,今当春汜之期,水流更湍急,船也大了许多,若不是遇到那位大师,她这小命儿早没了。」
无忧叟道:「姑娘的胆识却也过人,虽然受些痛苦,却救了满船人的性命,眞个强爷胜祖了,好了,不用十日,连药也不用换,姑娘这双手上,疤痕也不会留下一条来。」
原来无忧叟故意找话和小萧瑶说,分散她的注意力,其实,当时的经过,和尙在后,旁观者清,比小萧瑶更淸楚,无忧叟已早知道了。
谷牧道:「多谢先生……」一时作起难来,这无忧叟老远从秦中赶来,当眞该如何谢人家呢?他虽久闻无忧叟之名,但所知不多。
却是无忧叟老实不客气,一面收检医具,一面说道:「谷爷要说谢,那可见外了,姑娘为救人而伤,好生令人敬佩,却是我得留下来,拆了钱才能走。」
张老爹道:「我们这禹门口乃是北走河套,通塞外的必经之地,倒也有像样的栈房。」
谷牧正为难了,要知山中隐居生活,非常简模,自从他埋葬了萧瑶,也像连他自己也埋葬了,可说是仅为了小萧瑶才活着,老苍头死后,更连一个下人也没有,房屋虽有,除了居住的两间外,早已尘封了,闻言忙道:「恁地时,有屈先生一行,仓卒间,好生怠慢。蜗居荒僻狭小,也诸多不便。」
无忧叟道:「最好,便是姑娘也被迁去栈房中居住,老夫也好照应,要知迟了两日,虽有少林的治伤圣药保住了,也要防万一之变。」
谷牧当下再三谢过了张老爹,人家的卧房被小萧瑶占用了两三日,这几日中,连生意也没做了,全为了照顾小萧瑶,又岂是几句话能谢的。
小萧瑶已能下床,表面上看来,她只是伤手,不碍行动,但无忧叟瞧着不禁直点头,心想:野和尙年纪不大,不料禅功竟已如此深厚,一个麻醉了两日不能动弹的人,起身竟和没事人儿一般。
谷牧请无忧叟在栈房住下,却好,有个小跨院空在那里,除了靠东墙一明两暗三间外,里边还有独门独房一个房间,给小萧瑶住了,倒是再恰当不过。
消息可传遍得眞快,张老爹才把粥送了来,那船家率众也来了,听说姑娘已起了身,住到这店里来,立即赶了来,定要叩谢。乱了好一阵子,谷牧好不容易把船家和更多前来瞻仰女英雄的人遣走了,说:「她一个小人儿,如何当得起,不料船家又送了席酒菜来,定要谷牧收下。
无忧叟走来,捋髯笑道:「谷爷若不收下,他等心下也不安。」
谷牧也呵呵笑道:「既然先生已吩咐下了,你们就放下去吧。」
谷牧随转面对无忧叟道:「却是我等明先生的光了。」
无忧叟一怔,道:「这是怎说?」
谷牧道:「原来先生不知,这酒席是专为先生送来的,船家听说先生一到,小徒即能下床了,是以送这席酒来谢医。」
无忧叟倒洒脱得很,黠头道:「原来如此,我等若不收下,他们心下也不安,此间民风,较之秦中更加淳厚可喜,倒不可拒人于千里之外,谷爷没见么,你这么一点头,他等已喜形于色!」
那小院中好不容易才淸静下来,谷牧才想起大和尙来,道:「便是我尙未向大师致谢,不知去了何处?先生一再提及少林,若非少林弟子,又岂会有少林的治伤圣药。」
无忧叟竟然避开谷牧的目光,任他怎鎮定,可也是逃不过谷牧的一双锐利的眼睛。
忒怪,怎生提和尙,无忧叟显现得不安起来?
无忧叟道:「这是我也奇怪,野和尙奔走了两日夜,把我从老远捉了来,这野和尙倒一声不响,竟自去了?」
无忧叟显然顾左右而言他,避过谷牧的问话,不愿回答。谷牧心下暗暗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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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4: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绮梦惊魂



酒席筵间,无忧叟见谷牧一再提及和尙,并问起当时那野和尙及时相助的经过,小萧瑶说来不但不迟疑,而且感激敬佩之情,溢于颜色,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
心下想道:「看来这姑娘被野和尙脱光了衣服,替她舒筋活血,必是毫无所知,否则岂会连脸儿也没红一下,不是羞,只现愧色。」
小萧瑶道:「若不是大师及时现身,我早已没命了大师抓住了断牵,牵绷得直了,我也被弹出水面来,才知是大师力挽狂澜,也幸亏离岸边不远,那水不深,我也才能脱着实地,力曳之下,加上船家同心合力,总算把船靠岸了。」
谷牧也惊疑道:「这位大师看来不过中年,不料竟有这么大的力道。」
小萧瑶道:「惭愧,那时全都瞧着我,要不也祇有望那船的,是以岸上人虽多,竟无知道是这位大师救苦救难,那船家那会知道,他们越是对我千恩万谢,令我也越是惭愧。」
无忧叟更正容道:「不然,姑娘你说对了一句,这野和尙助了你一臂之力是眞,说他力挽狂澜,却不尽确,要知若不是姑娘拚死抓住了那断牵,令那船的去势缓了,和尙纵有天生的神力,也不能为功的,何况若不是缓了那船的去势,和尙又岂能赶得及抓住那断牵,是以,和尙虽然功不可没,但姑娘仍是第一功。」
谷牧点头道:「先生说的怕也不是实情,但若不是大师非常人,手上有数千钧之力,岂能得救,不瞒先生说,为了小徒年幼,我已多年未下龙门山了,对江湖中事,竟是一无所知,早年虽也结识得一些江湖中人,也多为鬼了,武林中竟出了大师这样的人物,是以也毫无所知。」
无忧叟笑道:「谷爷你又说错了,这野和尙在江湖中来去,知道他是非常人的,大槪除了我,也没第二人了,然我亦不知和尙的法号,上下怎么称呼,他要我叫他野和尙,我也叫了两年多了。」
「两年多了?」谷牧说:「先生已和大师相交了两年多,竟也不知他怎么个称呼?」
他在点头,不在问了,心想:又何必问,一个相交了两年的人,当然视作朋友了,竟也不以姓名相吿,那自是有难言之隐,人家既然不说,是朋友,又怎会强人所难,换了我来,也是不再问的。
谷牧把无忧叟的一些零碎语句,在心下串连起来了:
和尙身有少林治伤圣药?
和尙大庙不收,小庙不留?
和尙对朋友亦不以法号相吿?
谷牧又在点头了,因为他不问也明白,这和尙必是犯了甚么过错,被少林寺赶出了门墙。
他也更知道一点,和尙不是坏人,要不然怎会数百里往返,从秦中骊山去把这无忧叟请来,只不过为了一个初相识的人,暗中助了一臂的姑娘,他的徒儿,一个黄毛丫头。
小萧瑶叫他谷叔叔,因为他不但传授了她一身功夫,而且养育她成人的,他喜欢小萧瑶这样叫他,这样更觉得亲切些,和萧瑶在地不成连理枝,在天亦不能成为比翼鸟,这样称呼,不也和萧瑶更亲近些么。
多少年了,小萧瑶也长到十七八岁了,他却仍然忘不了那个萦懐的小师妹。
天若有情天亦老,何况他是人,谷牧更衰老了。
他又叹了口气。
无忧叟也叹了口气,龙门大侠的后代,突然之间,绝迹江湖,而武林中人,全知龙门大侠有女,有徒儿,日子久了,岂会没一些传闻,无忧叟也听到一些传闻,隐隐约约,也知道一些。
那么,传闻是眞的,因为他也从谷牧无心之言中,证实了一件事,龙门大侠除了他这个大徒儿,再无后代了。
为甚么人家叫他无忧叟?就是因为他不但少闻,少问,而且别人的事,他从来就不闻不问,随遇而安,自在逍遥。
无忧叟知道龙门大侠无儿,那又何来孙儿,这小萧瑶一定也不姓萧。
但事不关己,又何必问呢?心下虽也难免生疑,但他一声呵呵,心下的疑云顿扫。
难得遇上一个在江湖上行走的武林中人,谷牧问起一些师门的故旧友好,竟无一人尙在人世的了,不禁点头叹道:「是的,我是眞老了。」
无忧叟道:「谷爷,你不是眞老,只因你长年不下龙门,不过……」
无忧叟不说下去了,一个精通医理的人,如何会看不出来,论年纪,这谷牧不该如此苍老的,老的是他的心境,这谷牧是衰老,而且不久人世了。
谷牧的目光落在小萧瑶身上,苦笑道:「总算她已长大成人了,也许这是天意罢,这时候得遇先生,先生和那位大师不但是武林前辈,更古道热肠,我有一句交浅言深的话,尙求先生俯允。」
无忧叟一怔,道;「谷爷,你我一见如故,何出此言?老夫若能效劳,必不敢辞。」
谷牧道:「这番承先生不远数百里而来,而且一日之间赶来,先生古道热肠可知,小徒今后难免去江湖中行走,尙请两位多多照顾。」
无忧叟不禁暗皱眉头,这谷牧岂仅衰老,且已心力两枯,看来已眞不久人世了,忙道:「谷爷说那里话来,姑娘家学渊源,更温柔得不似武林中人,非逞强好胜者,谷爷你尽管放心。」
无忧叟心下却想:「可惜这姑娘太柔了些,不但沉默寡言,在人前更有些腼腆,那像是武林中人,一个女孩儿家,太过温柔,若是平常人家不出闺门的,倒是好事,在江湖上行走么……」
无忧叟在心里摇头,偏是这萧姑娘天姿国色,又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过,甚至相识的人也没多几个,那江湖中何其险恶,多少浪蝶狂蜂,不入江湖,孑然一身已可虑了,何况入江湖行走。
谷牧道:「大师怎生仍不见返来,想必有事故去了,可惜未请敎益。」
无忧叟道:「这野和尙不返,我倒不以为奇,这两年多来,来时总是突然而来,去也不辞而别,这也就是我明知他不叫野和尙,仍以野和尙相称之故,谷爷不用等了,我们用饭吧,姑娘也该歇息了。」
三人饭罢,那小萧瑶虽无倦容,但却以手支颐,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眉头也始终微蹙。
无忧叟给她服了两粒药丸,说道:「此丸与手肋无关,姑娘躺了两日,这药丸不但能助姑娘舒筋活血,也可助姑娘一夕安眠。」
无忧叟随对谷牧说:「尙有一事,不敢相瞒。」
当下把野和尙为免小萧瑶痛苦,而他去来秦中需时,是给小萧瑶服了麻肺汤之事说了,道:「虽然姑娘躺了两日,却会感到倍常疲倦,反而更难入眠,我知谷爷已久未下山走动了,今日已感到劳累,最好也服两粒。」
谷牧谢道:「先生奔波数百里,又岂不辛苦,也请早安息,明日再请敎。」
目送谷牧把小萧瑶送去那独门独户的小房,无忧叟也回入房中,听得谷牧回房了,连外面店堂中亦没声息,无忧叟非是不倦,却久久不能睡,越想,越觉得野和尙的行径,好生怪异。
他知道,野和尙去而不返,必有事故,这两日中,和尙和他同道赶路,眞是寸步不离,有事故他岂有不知的。
但和尙不返,也必有事故,无忧叟眼前又浮现出小萧瑶房中的情景,登时跳了起来。
野和尙可是走火入魔了!
萧姑娘天姿国色,身上穿着衣衫,亦难掩那健美的胴体,更何况裸露在和尙面前,又何况和尙还得替她全身推拿。
无忧叟怔住了,也吓了一跳,若然眞的如此,他岂不也毁了和尙。
他听得谷牧回房了,却是这一分神,反倒冷静了些,他也失笑了。
若然和尙走火入魔,这野和尙还能行动么,当然不是,但野和尙当时连脖子也红透,甚至不敢面对他,便没走火入魔,也差不了许多。
无忧叟莫没讥笑野和尙定力不够,不悟色空,反而感到有些愧咎,今日实是难为了这和尙,但当时又救命要紧,又别无可选择的,虽然苦了和尙,却救了萧姑娘的性命。
「谁敎他乱用药呢?」无忧叟心想:「也眞怪,和尙既会用此药,岂有不知药的药性,倒更加重了药的份量?」
除非和尙对姑娘生了怜惜之心。
无忧叟一拍大腿,这萧姑娘手上的伤,和尙的治伤圣药便可医治的,却不辞辛苦,特地远去秦中把他找来,不过是不令姑娘手上留下疤痕而已,和尙为何要把姑娘麻醉,自是不忍见她痛苦。
和尙对这萧姑娘,分明已然生情,食色性也,和尙亦是血肉之躯,岂会无欲,不过被压抑了,常言说得好,和尙是色中饿鬼,欲念一生,必然倍常强烈,自然而然又当然。
无忧叟越想越明白,也越是不安,正因和尙匆匆走了,而且一去不返,心下非但不耻笑和尙,倒更加对和尙敬重了。和尙心下魔生,是逃避去了,他已远远逃避去了,又岂会再回头来的。
果然,无忧叟在店中一住数日,野和尙一直不见露面,每当谷牧问起,倒替和尙遮掩了,说野和尙为人一向如此,随缘来去,无挂无牵。
无忧叟道:「要不,也不叫野和尙了,他一生不为己,也为他人忙,想必又遇上了需要他救苦救难之事,另有功德要忙的。」
无忧叟趁闲暇无事,倒眞想替谷牧细心诊治,那知一把脉,登时就心往下沉,那谷牧本已近花甲之年了,一个自幼练功夫的人,这年纪可不能算老,但谷牧却已病入膏肓,显然已不久人世了。
无忧叟想不动声色,不料谷牧惨然一笑,说道:「先生不必惊疑,我虽不懂医理,却知早该长眠地下了,之所以不死,只因小徒尙未成人,不忍舍她而去,每一想及我这两眼一闭,她从此伶丁孤苦,又有何面目见她娘于九泉之下,是以才苟延残喘。」
无忧叟道:「谷爷的内家功夫,可见深厚,本该享遐龄,何苦自戕,现在……实是为时已晚了。」
谷牧倒爽然一笑,说道:「生而何欢,死又何惧,我之不早死,只因有小徒在,而今责任心愿都了,也该是我瞑目的时候了。」
无忧叟目光如炬,敢情人家早知已不久人世了,他说死而何惧,还眞是视死如归。
无忧叟一声浩叹,药医不死人,若然立意求死,纵有神医仙丹,又有何用。
谷牧没有吐露半句,但无忧叟这几日中,就仅知与所见到的,对这谷牧的过往,已知道一多半了。其实谷牧的一双眼睛,已吐露了心中的隐秘,每当小萧瑶来到他面前,谷牧的眼睛总是一亮,但变化也眞快,瞬又黯然神伤,那瞬间,谷牧也显得更其衰老。
无忧叟看得出,这谷牧对姑娘慈祥而缺乏亲切之情,龙门侠隐无儿有孙,生前却曾有一女,这么多年来,这两人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若姑娘是谷牧之女,却又为何要认作徒?
无忧叟有意似无意地问过一句:「萧姑娘像她娘吧?听说龙门大侠生前有一女,亦是美慧无双?」
那谷牧便黯然,以黙头作答,却是无忧叟倒急忙岔开了话题,不愿令他伤心。
他明白了,姑娘来到谷牧面前,令他眼睛陡然,亮,因为她像极了她娘,在他眼中,姑娘成了她的化身之故。
伤心人,必有难言之隐,不可吿人之秘,又何必问。
无忧叟不再问,只问姑娘的伤。小萧瑶实是罕见的温柔,她那眼神中,总流露出一股我见尤怜的忧郁,从小在一个了无生趣的忧郁的男人身边长大起来的姑娘,寂寞山中,从没一个友伴,孤独得与世隔绝,明白了这些,便不难理解了,这姑娘虽有一身功夫,虽是花样年华,却出奇的忧郁了。
无忧叟日日查看她的掌伤,几日相处下来,正因对小萧瑶的身世明白更多,本来已极可爱的姑娘,无忧叟对她也更加怜爱了,医疗与看护,自也加倍细心,何况更敬她之所以伤手,是见义勇为之故。
到了第八天上,小萧瑶的手伤已复原了,无忧叟可明白,若不是野和尙治伤圣药,她的手绝不能好得这么快的,当谷牧与小萧瑶一再申谢时,无忧叟只有暗叫一声惭愧,因为他不颐再提及野和尙。因为:他始终在怀疑,那日和尙替她脱去了衣衫推拿,这姑娘绝不会是毫无所知的,因为:她若不是醒了,野和尙也不会点了她的穴道,否则非但前功尽弃,只怕姑娘眞会长眠不醒了,无论如何,姑娘也有过短暂时候的淸醒。
小萧瑶这几日出奇地沉默,无忧叟总感觉到姑娘在躱着他,便是对了面,或是疗伤换药的时候,她也老是低着头,这是不是……是不是她虽不言,其实羞臊。
就在这一日,那船家又来了,带同船上的客商,更抬了一席更丰盛的酒筵来。
谷牧一怔,皱眉道:「前些日已有扰各位了,怎么又送酒席来,各位怎么尙未上路?」
那船家道:「只因船断牵时,滩上石堆多,船尾撞壊了一些一,修理了几日,再说,姑娘尙未复原,我们又怎能安心,不瞒谷爷说,船上的客商,亦住在店中打听,姑娘的大恩未谢,这位先生老远从秦中来此替姑娘疗伤,又岂可不谢。」
说话间,早抬了两份礼物来,谷牧不容他们抬进跨院的门,说道:「你等如此,反倒令我等不安了,各位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
无忧叟道:「谷爷,我们若是完全不收,他们不安心,收了我们亦不安,这样吧,酒席收了,我等共此一醉,便是我也要别过了,难得这酒席现成。」
那船家和客商仍要当面叩谢,谷牧道:「那更使不得,她一个小人儿,如何当得起,各位请吧。」
好不容易才把众人打发走了,偏是小萧瑶反倒像个闺女一般,腺着不出来,谷牧与无忧叟也不以为意,皆因眞正救了这伙人的,万是那野和尙,只因众目睽睽之下,大伙儿全认定是小萧瑶救的,说了也无人肯信,如此被人家千恩万谢,倒只有增加她的羞愧。待得关上了院门,虽没千呼万唤,却也三催四请小萧瑶才出来了。
无忧叟道:「谷爷,我可有言在先,今日不醉无休,我不言别,你不可言谢,今日尽此一醉。」
他和谷牧都知道:今日一别,便是永诀。可怜那小萧瑶却一些儿也不知道,伤心人,酒入愁肠,他生怕泄漏了一言半语,无忧叟看得出,这姑娘对她的身世竟然一无所知,谷牧一直对她隐瞒,也必有缘故。
好吧,伤心人,往事不堪提,正因永诀,不敢言别,更怕言多有失,却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两人眞是尽此一醉了,小萧瑶只顾默默地替两人筛酒,两人只顾飮酒,酒到杯干,又何愁不醉。
无忧叟道:「趁我尙未醉倒,姑娘,我有一言,今日之聚,你我岂是无缘,骊山白云深处,必能寻到我,你我有缘,相见必也有日。姑娘扶你谷叔叔回房去吧,我亦醉了。」
无忧叟浩叹一声,回房去了,因为谷牧早已伏桌不起。连他也不明白,为何不敢独对小萧瑶,总觉这姑娘沉默得出奇,这些日来,姑娘的一双眼睛,也分明在逃避他。可是与野和尙有关么?无忧叟不知如何,野和尙再未现身,是越怕人家提及,可不是奇怪么,人家越不提他,他竟然没来由地感到不妥。又岂仅姑娘的一双眼睛在逃避他,其实他也不自觉地在逃避小萧瑶。
小萧瑶默默地把谷叔叔扶回房去睡下了。出来时,无忧叟的房内已没了灯火,现在,她走到门口了,大门开在那里,也还不到二更天,夜空中也还隐隐透射出前面店堂中的灯火,小跨院中,冷月的淸辉撒满地。
但小萧瑶却疑迟起来,不,是沉重起来了,她再度把跨出门监的脚步,又缩了回来,现在,夜是这么静,谷叔叔又已醉倒了,无忧叟的房内也没了灯火,她也不怕被人家见到了。
小萧瑶竟然显露出无比惊恐来,她,这个在湍急的险滩上,曾经拚死去挽救过一只断牵之船的,大无畏的姑娘,竟然畏缩了。
她缩回脚去,却探出了头来,竟然是怕回到她那小屋而畏缩起来了。
但小院中却是冷冷淸淸,半个人影也没有。
难道她怕鬼?
一个在冷冷淸淸的寂寞深山中,在一个醉酒的,日夜常在醉鄕的谷叔叔身边长大起来的姑娘,竟然怕鬼?眞好笑。
但小萧瑶怕得连脸上也爱了色,即使在月下,房中没有灯火,也能看得出她脸上变了色,而且睁大了一双惊怖的大眼。
她实在不是一个沉静而又温柔的姑娘,可惜连谷牧也没看出小萧瑶这几日的变化,她只是在畏缩、羞赧、与疑惑之下,突然沉静下来,在陌生的,对姑娘认识不多的无忧叟眼中,竟视作是温柔。
小萧瑶轻轻跺了一下脚儿,把腰儿挺直了,走出门去了,现在,即使在月光之下,也可看得出来,月光下,她那变色的脸儿,原来是红透了,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心儿跳得有多厉害。
原来,打从来到这客栈的小跨院之夜起,怪异之事就出现了。
是一夜之间发生了,那一晚她回到她那独门独户的小房里,她感到那么疲惫。
一个躯了两日夜,被麻醉了两日夜的姑娘,虽然醒了,没事了。但岂会不疲惫的。
她躺在床上,听得明间里无忧叟和她的谷叔叔仍在说话,一日中难得说上几句话的谷叔叔,竟和无忧叟说个不休。
她感到疲倦,但不是眞要睡觉,她一直淸醒的,她见到床前的明月光,退缩到窗前了,街上早已打过了二更的更鼓,连二更三点也敲过了,才听得外面静了下来,那明间的灯火也熄了。
真的,她一直是淸醒的,只是疲倦得不想动弹一下,看来像熟睡了一样,就在那瞬间,窗户忽然开了,轻悄悄地,若不是拂面禺凉,她几乎也没发觉出来,夜风遒劲,当然是风把窗户吹开来了。
她叹了口气,因为她疲倦得不想动弹,才想到她分明在入夜时关了窗的,忽然间,窗口一喑。
但只是那么一瞬间,窗口又暗而复明了。
是浮云遮月么?一定是的,她在龙门山上,也有过无数月明不眠之夜,那浮云打从月下飘过,眼前就会一暗的,只不过并非乍喑乍明,而是缓缓地暗下去,又缓缓复明。
小萧瑶才觉得有些奇怪,本不想动的,也坐起身来了,还是把窗户关上吧,风这么凉。
不料,就在她一侧身,她的两掌重伤,不能着力,起身,非先侧身不可,就她坐起身来,尙未转过身来的功夫.,陡间然,她感到一阵昏迷,又躺倒了,倒下,缓缓地倒下去,像有人托着她的身子。
她昏迷了么?既然感觉得出有人托着她的身子,可知心下也仍然有些明白的,只是,浑身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也使不出劲来,甚至抬抬臂也不行。
小萧瑶吓坏了,因为她感到昏迷的瞬间,身子分明一震,跟着有了酸麻的感觉,而且瞬即透达全身,便是她不会点穴,可也知道穴道的部位,那酸麻的感觉,是从身上两处穴道上蔓延开来的,只不过太快了,快得像是陡然昏迷。
她感到昏昏欲睡,动弹不得,也开不得口,甚至连眼皮子也睁不开来,却是她惊觉得快,在失去知觉之前,她还能得及,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气凝丹田。
这就是她在不能动,不能言,眼也不能睁的情况下,她心下还能有几分明白之故。
但是,那一口眞气再也提不住了,因为她感到有一双颤抖的手,在她身上抚摸,她连那手的颤抖也感觉得出来,可知她眞是淸醒的,她甚至感觉得出,那双手强而有力,却又轻柔……
她想呼叫,可糟了,那口员气再也提不住了,因为那双颤抖的手,在脱去她的衣衫,而且半摆半抱的,把她的上身托了起来,尽脱去她身上的衣衫。
大急之下,她是眞已昏迷过去了。
她在黑暗中昏迷过去,醒来仍在黑暗中,月亮却已偏西了。
那么,午夜早过了,为何她醒过来啊,为何没在昏迷中死去,衣衫又穿回她身上了,她知道,她岂会不知道,她已是个小妇人,再不是姑娘了。
甚至那窗户再关上了,既然月亮只是偏了西,房中虽然黑暗,仍可看得淸楚,房中连人影也没有。
她哭了啊,伤心地哭了,她恨不得死去。
她确实知道,那不是梦,她的衣衫虽然穿回身上了,但是那么零乱,她也感到痛楚,一个姑娘变成小妇人的痛楚,甚至她已醒来了,仍然感得到,岂会是梦。何况她在量过去之前,她曾有过一阵淸楚。
她羞愤得无以复加,她不信是甚么鬼魅,她知道,她的昏迷不是被鬼迷,而是被人黠了穴道。
不,她不能死,她要杀死这个人,要死,她也要杀死这人,然后才死。
她不敢哭出声来,把被子蒙着头,伤心的哭了一塲,一直哭得昏昏迷迷。直哭到天亮了。
谁也没懐疑她为何不出房来,而且正是要她留在房里,行将就木的谷牧,心智越来越衰竭了,情愁与酒浸蚀了的生命,就算有淸醒的时候,也成了行尸走肉,何况他不信小萧瑶会有意外。
无忧叟也想不到,在他和谷牧的身边,小萧瑶会有甚么意外呢?他关心的只是她的伤,她的伤,正需要多休养,何况他知道,一个麻醉了两日夜的人,一旦醒来,好些日都会昏昏欲睡的。
谁也不疑,谁也不信小萧瑶会有意外,不是关心她,小萧瑶却羞愤得不愿见人,更羞于出口,她恨,她定要杀死那人!天又黑下来了,她怎能杀死那人呢?昨晚,她连人影也没见到,就被人家奸汚了。
那人若不是武功奇高,她岂会连人影也见不到,就被人家点了穴道,昏昏迷迷中,她就成了个小妇人。何况两手受了伤,只有指头儿能活动。连剑也不能握。
她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儿,把剑梆在肘上。
天黑下来了,她等了又等,潜伏在窗下,街上打了初更,外面的灯火已熄了,但她白白等了一晚,等到三更天也过了。一个痛哭了一天,一个羞愤了一天一夜的姑娘,一天一夜又飮食皆未下咽,能支持得多久呢?
等不来那人,她倒在窗下昏昏迷迷,睡着了。
天光令她惊醒了,醒来才知她倚着墙,睡着了,她跳了起来。
衣衫完整,仍在窗下,那么,她没有再被侮辱,那人并未前来。
窗户也关得好好的,因为那人武功奇高,她又伤了手,除非把窗户紧紧关上,不易开启,她怎能杀得那人,但门与窗,都栓牢如故。
那么,这人没来,她恨得几乎把牙齿也咬碎了。甚至恨她自己,怎会在窗下睡着了呢?
她睡了一天,为了能支持下去,她非飮食不可,她不是羞愤减轻了,而是仇恨在增添,她必须活着,因为她要手刃那个奸污她的人。
又一夜过去了,她睁着眼睛到天亮,但那人却再未现身。
她又白白地等了一晚,在谷牧和无忧叟眼中,小萧瑶更沉默寡言了,但谁都不以为意,一个自幼在寂山门中,在醉酒的叔叔身边长大的,孤独的姑娘,怎会不沉默寡言呢?何况她有伤,何况她不曾救下那满船的人,而是别人救了她的命,对于一个有一身功夫,好强的姑娘来说,自尊心难免被伤害的。
一个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姑娘,怎会不更加沉默寡言呢?
谁也不以为异,何况无忧叟对小萧瑶总是避开他的目光,想到另一件事上去。
她又白白等了一晚,那人必是知她有备,不敢来了,三天过去了,她也更能把羞愤与仇恨埋藏在心里了,不料那晚,她松懈了些,三更天后,她回到床上,立即又昏迷了过去,她不是毫无警觉的,就在她要躺下的时候,蓦见那关闭的窗户,竟然已大开了,但尙未跳下床来,她已昏迷了。
仍然在黑暗中醒来,她又已衣衫不整了。
她没有哭泣,愤怒的火焰把她眼泪已烧干了,甚至没跳下床来,因为鼠户又已关闭了,那人早走了。
又是一天,天又黑了,那人必不会来么?不料一觉醒来,她又再是衣衫不整,再又一次被人奸辱了。岂仅仍然连人影也没见到,甚至不知曾昏迷过。
现在,她站在那明间的房门口,畏怯,退缩了,她不信那是鬼怪作祟的,但现在,她疑惑了,甚至她希望眞是鬼怪作祟,因为始终连影子也没见到,因为鬼怪不是人能拒抗的。恐怖替代了羞愤,她畏缩了。但被人发现她的畏缩,谷叔叔发现了,一定会追问的,那还了得!
恐惧替代了恐惧,她急忙回到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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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他绝望了



小萧瑶又瞪着眼睛到天明,手上的伤好了,虽然使不上劲,但已能活动自如了,剑走轻灵,一剑在手,运转也还轻快,招式一些儿也不生疏。
今日关起门来,她终于盼到了今天,咬着牙,她已练了又练,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握在手中的剑柄也湿透了,但天亮了,那人却没前来。
天刚亮,谷叔叔却来了,原来无忧叟已上了路,房门霍地在他面前打开了来,谷牧扣指一弹,荡开当胸刺来的一剑!怔道:「你这丫头疯了!」
小萧瑶啊了一声,其实那一剑并未递满,一剑刺出,发现是谷叔叔,已然挫腕收招,她听到走近门来的脚步声,紧张极了,那会想到是谷叔叔呢。小萧瑞急得红了脸,若然谷叔叔追问缘故,她……怎么回答?
谷牧却笑了,道:「你想试试功夫也复原了么?才搁下几天,不用担心,你这孩子也太胡阀了,若不是叔叔我这几日精神好些,几乎躱不过你这一剑。快走吧,该上路了,若等天光大亮,那些船家和客商,必会又来囉嘛。」
这倒是眞的,那伙船家日日来打听,船上的客商更是在这店里住下了,若知他们今日便走,必然又是礼物,又是饯别,任怎么说,那般人都不信,受了又实是有愧。
谷牧忽然退了一步,说:「你!怎么啦?」
小萧瑶不但面色苍白,而且有黑黑的眼圈儿,要知她已不是才一夜不眠了,往日小萧瑶在天亮后,知道那人是不会来的了,也还小睡一会,是以都无今日一般脸儿如此苍白,眼圈恁地浓黑。
小萧瑶着了慌,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是一个不惯谎言的姑娘。
倒又是谷牧替她解说了,道:「你也太好胜了,瞧你脸上的汗,必是练了一夜的剑,快走吧。」
谷牧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道:「我们在此住了这些日子,店家说甚么也不收房饭钱,言道:船家与客商们也争着要替我们付帐,他也不收的,他也有一份人心,也要表示一点敬意。还说:因为我们住在这里,如今他这店远近驰名了。每日不知多少人前来瞻仰你的丰采,因是多做了好多生意,往常一年中也难得有一日住满人客的,如今倒要把人客往外推。」
小萧瑶啊了一声,道:「幸是这里是个小跨院,不怪谷叔叔你鎮日把院门关上了。」
谷牧肃容道:「你现在明白了,行侠仗义,人人敬重,之所以忠良孝子,流芳百世,这次你虽然自不量力,难得的是你见义勇为,舍身取义,便是叔叔我也好生欣慰,我也可……放心去了。」
小萧瑶那知谷牧这一句去了,是另有所指,是说撒手尘寰,忙道:「那我们快走。」
又岂仅被人这般爱戴,她受之有愧,虽然她满怀仇恨,未曾手刃那个奸汚她的人,但恨有多深,恐惧也有多大,那人的武功实是高不可测,若然那是人,是以,已不得不离开这个令她羞辱的小屋。
两人身边并无长物,走起来便当得很,踰墙而出,只穿过一条横街,一个小巷,已到了郊外,天不过才亮,一个人也没碰到。
谷牧道:「那张老爹我已替你谢过了,快走吧。」
小萧瑶走不得几步,就回过头去瞄,还以为小萧瑶惦念那老店家夫妇。他那知道,小萧瑶是在恐惧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会在暗中跟来。
她有多么深的恨,又有多大恐惧,她真是害怕那人跟来,她是在逃避么?但她又多么盼望那人跟来啊,因为,要不杀死他,要不亲手杀死那人,如何能消得心头之恨。
现在,来到旷野中了,谷叔叔在晨早时候,脚头倒还有劲,她怎会感觉不出来,谷叔叔越来越亠薬了,非但不像是个有功夫的人,而且步下行走也艰难。
来到旷野,也可望得远了,眞的,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若然那个来无踪,去无影,淫辱她的是人,也许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心下多么矛盾啊,她恐惧,想逃避,却又盼望亲手杀死那人,现在,她的手伤好了,剑在手中,运转也灵活了,也不怕夜里动起手来惊动人了,因为若被人知道她被奸汚,她已是一个小妇人了,即使只是谷叔叔知道,她也会羞死了,但若然回到山中,那人跟了去呢?她对那自幼生长的大屋和山林,都那么熟悉,她就能把那人引到无人之处,杀死他,不怕惊动谷叔叔。
太阳才升上东面山头,龙门山的东面,尽是高山峻岭,吕梁山把黄河与汾河分隔在山的两边,西面是黄河谷地,一望千里。
回到龙门山上去,小萧瑶吁了一口气,大屋在她面前了,爷爷在生时,虽说是隐居,但人丁一定不少,要不然怎会有十多间屋子,她和谷叔叔却仅住了两间正房,余外的房屋已尘封多年了。猎户夜里不会留在门里,谷叔叔每日入夜,必然醉酒,现在,她再无顾忌,不怕惊动人了。
她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屋里已亮了灯,谷叔叔眞好,不但替她亮了灯,而且桌上有饭菜,那自是谷叔叔留给她的。
谷叔叔知道她-夜不曾阖眼,所以没叫醒她。
其实,谷牧那里知道:她已多夜不曾阖眼了,只在天亮后小睡一会,只不过今日才连小睡也不曾。
现在,她已养足精神了,臂上腿上,也有劲了,山中不闻更漏,只有从星辰去判时辰,原来已是深夜了。
谷叔叔又醉了酒,赶快,这么多日来,她首次感到了饥饿,她匆忙塞饱了肚子,一口吹熄了灯。抓住剑,闪出房来。
她自生长的地方,自是熟悉得很,天上密云无月,但只要有一点星光,倒更好了。
她躱在暗角里,正房右面的两间厢房,用来堆放柴米了,后面是厨房,她就是躱在那厢房后面的暗角里,从那里,正可望见她的房门。只要有一黯星光,只要那人前来,她就能发现。
她把剑隐在肘后,两眼瞬也不瞬地望着房门。
这是甚么时候了?猎户星已移近中天,那么该是午夜近了,才想,那人必不知道她已回山了,当眞那会这么快就寻了来,不料穴道上微微一麻,她本是直立站着的,就在身子一软,倒下之时,已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胳膊接着了。
又一只胳膊从另一边伸来,她被搂住了。
但小萧瑶并未晕过去,一者她心下早已有备,即时提住了那口眞气,二来以往几次她之所以昏迷,一定是由于羞愤之故,因为羞愤,也加速了昏迷,现在,她是失去抵抗力了,但因为即时提住了那口眞气,并未立即昏迷。
她一定要看淸楚这人的眞面目。
是人,至少她已确确实实知道是人了,不过是个武功奇高的人,鬼怪岂会点人的穴道。
她倒下去了,瘫软地倒在那人的怀里,顾不得羞愤,她一定要看淸楚这人的面貌。
但她尙未见到人面,一只手已覆蓋在她眼上了,那手那么强而有力,那么轻柔又温暖,她的眼皮子在那人的轻抚下,阖上了,就再也睁不开来,像是他手上有着神奇的魔力。
小萧瑶仍然提住那口眞气,是以眼虽不见,心下仍然明白。虽然害怕那将来临的淫辱,但她一定要提住那眞气,因为那口眞气一散,她就会昏迷,甚么都不会知道了。
她被抱起来了,甚至房门发出声轻响,她也听得出来,那么,她被抱进房里来了。
现在,愤怒的火焰在心下燃烧起来,她再不存希望了,知道她是绝不可能把眼睛睁开来的,她最后的知道是;她已被脱光了衣服,那只强而有力,又温柔的手,她感觉到那手的火热和颤抖,随着那手在她身上游移,随着羞愤的无以复加,她又失去了知觉,她宁愿失去了知觉。
为何她没有死去啊,她的知觉又回复了。
在窗上已露出曙光来的时候,她又醒来了,现在,她不再哭泣了,她的眼泪早被愤怒的火焰烧干了,她只是想:杀死他,杀死这个淫辱她的人。
她只是在想:「如何才能杀死这个人呢?」
若是吿诉谷叔叔,若是谷叔叔知道了,她和谷叔叔联起手来,一定能够,能够么?
但她怎能说得出口来,谷叔叔已太衰老了,武功早已搁下了,谷叔叔练就了一身功夫,自她懂事时起,她知道,从未和人过招,何况这人武功奇高,谷叔叔不知道也罢了,若知她受了淫辱,只怕反倒送了他的性命。
不,不能吿诉谷叔叔,何况这人来无影,去无踪,来不知其何时来,去不知其何时去。
谷牧又喝醉了酒,有时到了中午,仍然不起身来,小萧瑶倒有时间消褪眼中的血丝,原来愤怒会令人加倍疲倦。
她有些麻木了,至少,一再地被淫辱之后,已不似初时那么羞愤了,她感到软弱无力,那自也是因为无助,绝望之故。
她明白,凭她的功夫,她岂仅不能杀死这人,甚至连人家是甚么样的人,她也不知道。
她想到死,但她并不甘心,而且,谷叔叔这么老了,她死了,谁来照顾谷叔叔呢?
那人继续不断淫辱她,以为他一定会来,偏又不来,但有时又连接几晚出现,她越来越麻木了,甚至连拚命也不想。
说起来……说起来她感到羞愧,甚至脸红,有时,那人十天半月未侵犯她,她反而……那是盼望么?不,她只是奇怪罢了,奇怪那人怎么会不再来了?
但那人继绩不断出现,有时十天半月不现身,但有时又一连几晚都来。
她已习惯不再抗拒了,因为抗拒也毫无用处。天黑了,谷叔叔醉倒了,她把谷叔叔扶回房去,她简直麻木的像没事人儿一样,熄灯,就寝。
现在,她能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了。直到醒来,发现衣衫不整,有时甚至赤裸着身体,才知昨晚那人又来过了。
她麻木了,但突然间害怕了,因为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再不对谷叔叔隐瞒了,当肚子更大的时候,怎能再隐瞒呢?
不料她没有担心多久,一天,谷叔叔再也没有醒过来,这是意料中事,谷叔叔原是有一身功夫的人,眞实的年齢不过六十多岁,但看起来像是七老八十了。往日不离酒的,却忽然间不再沾唇了,两手抖颤得越来越厉害,喃喃自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且更多的时间,是无声的。
却是她在谷叔叔的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从他的喃喃自语中,她才明白了,原来谷叔叔是个伤心人,虽然她始终听不淸楚,但她知道,谷叔叔在呼唤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是像极了她呢?还是他两眼昏花了?小萧瑶有好几次,当她走近他的身边之时,他会突然伸出两条抖颤的膊胳来。
谷叔叔总算还认得出她来,当他终于认出她来的时候,他多失望了,那是多么令人心酸的失望呵!当他那两条颤抖的胳膊垂下来的时候,连小萧瑶也感到心酸。
她把谷叔叔埋葬了,伤心地痛哭一塲,张老爹陪她滴了几滴老泪,亲眼见过她爷爷下葬的张老爹,却亲手埋葬了她的谷叔叔。但除了张老爹外,就再没人了。没亲朋,也没故旧。这么多年来,她生活在寂寞中,也在寂寞中死去。
现在,她再没有亲人了,她怎能独自一人在寂寞的山中生活下去呢?她有一身功夫,而且,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而山中的猎人,禹门口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黄花闺女。
她又有了新的恐惧,现在,她要逃避的,不再是那个淫辱她的人了。因为她懐孕越来越显著的时候,那人不再来,其实,她已越来越麻木,连羞愤与仇恨也麻木了,她要逃避的,倒是腹中的一块肉,逃避禹门口鎮上认识她的人,逃避张老爹。
谷叔叔替她留下了不少银子,她知道,都是爷爷留下来的,虽然花用了这么多年,但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简单,整年也用不了几十両,剩下来的,足够她一生也用不完,若是她能活下去。
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找出那个淫辱她的人来。眞的,她的羞愤与仇恨已麻木了,甚至也不再恐惧了。即使她不愿承认,但她确实等待过了,自从埋葬了谷叔叔后,她在山中留下来的唯一缘故,就是等待,等待又等待。
既然那是人,不是鬼怪。
而且,他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而且,她知道,虽然连那人的人影她也没有见过,但她知道,她感觉得到,从那双温柔,颤抖而又强而有力的手,她淸楚地知道,那人爱极了她。
而且,她也知道,她感觉得出,那人不是一个年老的人,那是不需要用眼睛去瞧,她能淸楚而肯定感觉得到的。
那么,现在,在这寂寞的山中,只有她一个人了,腹中亦有了他的骨肉,他为何不现身出来呢?为何不与她结为夫妇?但她失望了,那人反而绝了迹。
她的肚子却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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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兀那魔女



她绝望了,趁着未为人发现她已懐孕的时候,赶快离开龙门山。
龙门侠隐的英名远播,她,小萧瑶谁不敬重,若被人发现她未婚而大了肚子,爷爷的英名即使不蒙羞,她也丑死了。留下这已然封尘的房屋,也不怕人损毁的,其实,除了猎户偶然路过,来这里歇歇脚之外,谁曾前来过呢?
却是她得去知会张老爹,因为到了时候不下山,张老爹就会命小秃子来问候,甚至不用吩咐,也会按时送盐米上山来。
她不愿承认,其实那只不过是她寻找到的借口,因为张老爹知道她的行踪,若是有人来寻访她,就不怕寻找不到她了。
她绝望了,不,她知道,那人……她心里想到那人,她仍会咬牙的,但不再咬得那么紧了,那人一定会再找寻她的,她不愿承认,但那是眞的,她不是逃避,而是盼望那人会去寻她。
她现在孑然一身了,谷叔叔死了。不是因为无依无靠,她既然练了一身武功,又常听谷叔叔提起爷爷的一生的事迹,她早已盼望有这一天,她去到山外的世界,谷叔叔称山外的世界叫做江湖,她多想,早就想到大江大湖中去行走了。若然无牵挂,那多好,但现在,肚子里却有了一块肉。
她不愿这孩子生下来没有爹,不,她不是爱了那人,她怎么会爱呢?她连那人的人也没有瞧见过,但至少,她初时的羞愤,由麻木而渐潮减退了,她只是不愿生下个孩子来没有爹,她不知道孩儿的爹是谁。
她去知会了张老爹,那老管家无限怜惜的点了点头,姑娘大了,怎能仍留在寂寞的深山中,大了的姑娘,怎能月下花前,仍然形单只影。
「姑娘,你爷爷生前,谁不敬重。」
张老爹说:「在江湖上,多的是好朋友,姑娘也该出去走走,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那江湖道上可是行不得的,但姑娘有一身了不得的本事,可惜妳谷叔叔没了,提起来,可眞令人敬重,妳那谷叔叔若然也出去行走,怕不也像妳爷爷一样,威震江湖。因为他传了妳爷爷一身了不得的功夫,我可知道,弥谷叔叔为了抚养妳,也不愿离开妳,才半步也不离开龙门山,可惜姑娘妳长大了,武功也练成了,好人却不长命,谷爷却归天了。」
小萧瑶的眼圈早就红了,张老爹说的,她如何会不明白,谷叔叔为了她,埋没了一生,把他自己和外界隔绝了起来。
她自幼无父无母,叔叔虽然不能代替父母,却胜过生身的父母。
张老爹忙道:「老汉该死,倒又引起姑娘的伤心来了,姑娘,妳谷叔叔若还健在,必也喜欢妳出去走走,姑娘,老汉不盼望别的,只盼妳回来扫墓时,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小萧瑶一怔,说:「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你你……」
她还以为张老爹看出她已怀孕了,是以心下一惊,脸儿也红了。
不料张老爹呵呵笑道:「姑娘妳美得像花朶儿一般,又有一身了不得的功夫,还怕不一出去,就遇到如意郞君么?人家的姑娘待字,那可眞是待,姑娘妳,却只有妳去挑选如意郞君的,明年回来,怕就不是成双成对么?」
小萧瑶松了一口气,也忍住了,才没把那口气叹出来。
她走了,天下大得很啊!她到那里去呢?南下枫凌渡,原来那山外的世界那么繁华,淸彻的渭河在那里与黄河的汨汨黄水会合,向东一泻数千里,现在,她才知道黄河之所以称为黄河了!
黄河富一套,自河套折而南流,流经千里黄土高原,冲刷下大量黄泥黄沙,河水那得不黄?
现在,小萧瑶迟疑了,过河是潼关,西溯渭水而上去长安,沿黄河东下,是洛阳,她没目的地么?她是多么渴望看看山外的世界,但主要的是寻访腹中孩儿的爹,虽然她不承认,虽然心中仍然有恨,但不禁一再幽怨地想:孩儿生下来,怎能没爹?
摆在眼前的三条道路,她该何去何从呢?
那时正当王莽篡汉,改国号「新」不久,天下已大乱,烽烟四起,人民顚沛流离,关中之人尙且外逃,她去长安做什么?虽然她第一次下山,但谷叔叔时常提及河洛,她耳熟能详,怎会不知有河洛呢?
因为河洛南有武当,东近少林,那是天下两大门派,何况下了龙门山,河洛就在眼前。
她往东走了,不自觉想:那人忽然绝迹不现身了,是否因为遍地烽烟呢?不,不会的,他的功夫那么高强,想想看,自从她被那人奸汚,有多少日子了,那时,初秋未雪,现在,不但春雪也消溶了,已是炎阳似火的仲夏,她有过多少个夜晚昏迷,已是无数次醒来衣衫不整了,但从未见过他的眞面目,而他,还是有一身功夫的人,那么,凭他的一身高绝的功夫,便在万马千军中,亦如在无人之地,烽烟岂能阻隔得了他的?
那么,那人忽然绝迹不来,是否与烽烟有关呢?
她的双目中已不再是喷出羞愤的怒火了,而是亮起来了,河洛中原地,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武林中人出没之地,她一定能寻得到他的。
虽然她没有见过那人的眞面目,但她却感觉得出来,那人便不是个少年,也当是壮年,烽烟四起,正是英雄用武之时,河洛也是武林豪杰用武之地。
她满怀信念,那料两个多月过去了,她走遍了河洛,不避烽烟,那人却始终不再现身出来。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在兵荒马乱中独身来去,岂会没烦扰的,但凭她的一身功夫,甚至不用拔出剑来,已把那些想侵犯她的人打到头破血流了。
眞的,是无数次了,她都以为遇到那人了,但她一出手,她就失望了。因为遇到的人,都是不堪一撃的。
现在,她的信心渐渐失却了,那人,不但奸汚了她,而且毁灭了她的信心,因为她始终连那人的面貌也未看淸过,她怎会不对自己的功夫信心尽失呢?现在,她才知道,爷爷英名远播,她的家传武学,实是罕有其敌,不,她压根儿就没遇到过对手,因为她痛惩的,不仅是乱兵,也不仅是十个八个游勇,她还痛惩过一些江湖上的败类,有好几次,她被迫要拔出剑来,但剑一出鞘,只不过三两招,就把对方伤了。
,她没有寻到那人,常常一觉醒来,她多希望是衣衫不整啊。
但从前她认为是奇耻大辱,无限羞愤的,现在,不再被侵犯,她倒失望了。
难道她已由恨而爱,爱上那人了?
不,她只是不愿腹中的孩儿生下来没爹,即使她连恨也渐渐麻木了,但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幽怨却在有增无减。
若然那人在这河洛一带,他一定会寻她来的,因为她的声名,在河洛一带,像她那大起来的肚子一样,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兀那魔女!
吃过她的苦头之人,远远见到就早早躱开,她是那么美貌,那么年轻,武功又那么高,武功平常些的人,敢对她动手动脚,莫不落得头破血流。既然有些功夫,自也桀惊不驯,却吃了这么个年轻貌美的苦头何以遮羞?
兀那魔女之名,就这么传开了。而且越来越响亮了。那人,嗫并不见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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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 20:37: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黒山郎君



兀那魔女的名儿更响亮了。她的肚子却也越更大起来,她也失望了。
而且,她又有了新的恐惧,谁敎她那么美呢,自从来到河洛一带,越是兵荒马乱,她就没有一天安宁过,甚至一日之中,数次被迫出手,痛惩那些邪恶之徒,怎生各个都像色中饿鬼呢?
虽然大多数在她手下都是不堪一击的,但也不时遇到一些扎手的,她得费些手脚,才能把那些邪恶之徒打跑,在那近两月中,被她痛惩过的有一身功夫的人,有多少了?
连她自己也记不淸了,原来江湖中眞是如此邪恶,正因那些人有一身功夫,可也眞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敎那些人带黠儿伤,休想他们会退走,武功越高的,要是不见血,要不断胳臂断腿,他们会放过她么?
伤在她手下的江湖中人,有多少了?
连她也记不淸了,一个在黑夜中,一再被人淫辱过的姑娘,对黑夜那会不倍生恐惧,加倍警惕,她几乎没一晩安静的睡眠过,何况也幸亏她警惕。否则,她必有落在那些邪恶之徒手中。
她渐渐恐惧起来了,因为随着她的肚子大了起来,她的身手也渐渐不灵活了,而仇人却越来越多了。她眞恨,甚至恨起她自己来为何不把那些邪恶之徒杀死呢?尽皆杀死,可能么?
当然不能,恨却在心中滋长,她早已有恨了,恨那个奸汚她的人,恨江湖,痛恨江湖中人,甚至连她自己也恨上了。
小萧瑶变了,一个温柔的姑娘满怀仇恨,还会再温柔么,她手下越更不留情,重伤在她手下的人越更多,随着兀那魔女的名头响亮起来,她的仇人也更加多了。
但她的身手倒越渐不灵活了,何况她也失望了,她找不到那人,那个腹中孩儿的爹,腹中孩儿却即要出世了,怎么办?
躱起来,除了远远地躱起来之外,别无他途。
躱起来,当然只有去到一个陌生的,又不是兵荒马乱的地方。
于是,她来到白水偏僻的山中,找了个小户人家住了下来。既然遍地烽烟,她倒省了找借口,流离失所,家人分散的人有那么多,谁会去追问她呢,而她,身边带着不少银子,还愁找不到地方,得不到照顾么。
那人家只有一个小妇人,丈夫出门去了,和一个老年的婆婆苦度岁月,小萧瑶拿银子来,给了那妇人有生以来也没见到过的一大锭银子,她住下来了,不久就生下了个孩儿。
那是秋天了,但天气仍然炎热,一塲雨下了几天也没有停,白河成了一遍汪洋,那老年的婆婆鎮日望着那高涨的河水皱眉头,在担心山洪会暴发,若然那塲雨再不停歇,她一生中经历过好几次了。老婆婆担心的成了事实,那暴发的山洪比她记忆中最凶恶的一次还要巨大,就在小萧瑶生下那女婴的第二天夜里,山洪突然排山倒海而来,她们不是没有警惕的,那好心的小妇人抱着女婴,拖着她婆婆,冲出房子,往高处跑,总算小萧瑶是有一身功夫的人,虽然被那突发的山洪冲倒了,却能及时抓牢一根大树的横枝。
山洪过后,天也亮了,她却再也找不到那小妇人和她的孩儿,当她在下流头的岸边寻到老婆婆的尸身后,她把那婆婆埋葬了,也放弃了寻找。
因为已是几天过去了,没有回到旧居地的小妇人,和她怀中的女婴,必已被波臣召去。
小萧瑶没有哭泣,只是望着那滔滔的白河,叹了口气,走了。
一个没有爹的孽种,可怜的小生命。谷叔叔生前,酒后时常说她像娘,他可没见过娘,但那小生命可眞像她,可怜的,只活了一天的小生命。
她走了,还幸那历经劫难的婆婆早已嘱咐她们作了准备,她把银子带在腰间了,但也有用尽的一天,天下也更乱了,尤其是那兵家必争之地的河洛一带,乱兵去,乱兵又来,不过两月前,仍是人烟稠密的城鎮,莫不已十室九空,成了废墟。
当冬天的白雪令黄土高原变色的时候,她又溜回龙门山来,因为她不愿让人家知道,甚至躱着张老爹。
白雪皑皑的龙门山,猎户也绝迹了,年年寒冬年年雪,景物依旧,只是刮到她脸来的北风,更凛冽了,因为产后的小萧瑶,在河洛十室九空的废墟上流浪了几近三月了,失了调养。因此同样凛冽的北风,却倍常刺骨生寒,但对小萧瑶,却又感到一些儿凄凉中的温馨。因为这是她生长的地方,有她爹爹的坟茔,爷爷坟堂的旁边,谷叔叔墓上的枯草,令她也感到几分亲切。
门锁都还完好,她居住的屋子也仅蒙上薄薄的一层尘埃,这里就是深山高处,不是尘嚣闹市,竟还有不少油盐柴米,肉脯菜干积存下倒更多了。她记得,谷叔叔临终那两月,飮食减少了,张老爹却命小秃子照旧送来盐米菜干,风干了的肉脯,倒是她的猎获物,常来歇脚的山中猎户,又时有魄赠,她和谷叔叔两人,那吃得了许多,年年都风干了过冬。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雪消溶了,枯树也抽出了新芽,野花也又吐露了芬芳,连她自己也不惊诧起来,对那个可怜的小生命的爹,她的恨心像冰雪一般消溶了,是因为那人再不夜来么?她竟然想念起他来了,她仍然有恨,只不过不再咬牙切齿,而是幽幽的恨了,更多的是怨。
春天,这万物复苏的一切滋生的季节,她也不能再宁静了,她忘不了那无情无义的人,也忘不了那可怜的小生命。那无情无义的人来过了么?当她不在山中的时候,一定来过了,也许正在寻找她,那人武功奇高,并不年老,不,她怎能对那人生爱呢?既使不那么痛恨了,也不是爱,但渴望找出那人来的意念却更强烈了。而且,她的孩儿,那可怜的小生命,死未见尸,那婆婆死了,已然见尸,但连懐她那孩儿的小妇人亦未寻获,怎能说他死了呢?
她又溜下了龙门山,趁猎户尙未发现她,悄悄溜下山来。现在,她身体已复原了,又像春天的花朶一般艳丽,因为她已是一个更成熟的小妇人,她身边又取得了藏银,原来爷爷当年积存下来的银子还眞不少。她又到了河洛,才知天下已初定,后汉光武帝已定都洛阳,但河洛一带仍然兵荒马乱,盛传赤眉兵已入长安,杀死了刘玄。
原来刘秀与兄刘寅,是今湖北的枣阳县人,当绿林军攻到湖北的时候,率数千人往投。那绿林军拥立刘玄为皇帝,挥军北上,在洛阳东南的昆阳,即今之叶县,大破王莽四十万大军,立即追奔逐北,进入长安,刘秀却被派去河北扩张势力。
绿林军在昆阳大破王莽四万大军,论功刘寅第一,那刘玄害怕刘寅成名过大,终会夺了他的王位,借故把刘寅杀了,刘秀得脱虎口,到了河北,立即登高一呼,恢复汉朝王室,不两年,先后扫平了各路烟尘,更大败铜马军,声威大壮,立即在今河北高邑称帝,随南下渡过黄河,夺取洛阳,也在这时候,早已在长安称帝的刘玄,却被赤眉军杀了。
那赤眉军原以山东为根据之地,起兵靑州徐州,占城掠地,那声势之壮,不下于绿林军,刘玄入长安,赤眉军亦大军西指,跟踵入潼关,是以,那河洛之地,王莽与刘玄的绿林军大战于先,赤眉兵蹂蹒于后,刘秀相继杀到,虽然定都洛阳,又怎不城鎮为墟,总算刘玄已死,赤眉军流寇无大志,刘秀却马壮兵强,天下英雄独称尊,局势总算初定,那顚沛流离的百姓,已渐渐来归,洛阳人心渐定,又初见攘往熙来。
小萧瑶来到洛阳,这番可是亮着剑走路,去年她初入河洛,人皆以为她孤身女子可欺,惹来不少麻烦,且腹中有一块肉,又是初入江湖,自信心不强,那知……嘿嘿,这河洛之地,竟没一人在她手下走过十招八招的。她这番洛阳重到,亮着剑,昂着头走路,江湖中人,倒还有不少认出她这兀那魔女来,谁敢正眼儿瞧她。成了小妇人的小萧瑶,更艳丽了,有那不知她的来历的,一见她腰间的宝剑,就知那朶花儿有刺,那敢撩惹她。
小萧瑶找了个大客栈住下来,正是去年住过的,店家伙计全知兀那魔女不好惹,更是加倍慇懃,暗暗担上了心。
要知刘秀虽已定都称帝,也只不过这洛阳左近才小安,天下仍然大乱,遍地烽烟,尤其是赤眉军声更大,是以仍在用兵,洛阳城市,那会不戎兵倥偬,军情紧急,那熙来攘往的行人,倒有一半是军爷,大小客栈之中,又岂少得了军爷。
这客栈中,就住了不少,既然住到客栈里来,大小必是个官儿,奉调的,别有差遣的,打听军情的,备办粮秣的,你去我来,那客商之中,自又少不了赤眉军,绿林军的探子,天下大乱,起于草莽的英雄豪杰,又岂仅那三路人马,割据郡县,趁火打劫,那拨乱的流寇更多,眞个是烟尘滚滚,天下滔滔,光武称帝洛阳,洛阳城中,各路人马的探子也最多,也多扮作客商。
要说江湖中人是在刀口子上讨饭吃,嘿!当兵吃粮的,更可说是刀口子上舐血吃,今日不知明儿,项上还有没有这颗人头,直是提着人头走路。
正是:醉卧沙塲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酒酒酒,这时才眞是好朋友,有道是酒能乱性,更是色之媒,小萧瑶,这么个花朶儿般的姑娘,落到这店里来,敎那店家如何担心,准知有事。
无数双醉眼对着美人儿,岂会无事,小萧瑶又为何而来?找不出奸汚她,淫辱她的那人来,她死也不瞑目,那人忽然绝迹不找她了,她才出来寻找他,她不识那人,那人岂会认不出她来,那么,她岂有躱着,怕人家瞧的,不但抛头露面,那人多之处,倒正是她要去的地方,住的地方,自也就是人最多的大客栈。
她相信,那人绝迹不寻她,绝不会有意外的,他的武功那么高,又那么健壮,但她也仅知这么多了,那人英俊还是丑怪呢?
但愿他是一个英俊的郞君,她知道:那人虽然奸汚她,但她知道,她感觉得到,那人实是爱极了她,她相信,一旦遇上了,她一定认得出他来。
那么,她正是要人家瞧见她,她也要瞧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盯着眼瞧她的人,她倒会躱避么。
可是,她面对着的,总是色迷迷的眼睛,这座堂中,更多的是醉眼。
她才在店中一亮相,无数双眼睛也亮起来了,小萧瑶的眉头都皱了,当眞有朝遇上那人,她眞会认得出他来么?
无数无数次,她以为遇上了,那色迷迷的眼睛中,显出了爱意,她好多次,几乎以为就是那人了,但她总是失望,因为没一个具有高绝功夫的。
但失望的小萧瑶,忽然一怔,眼睛也亮了。
她碰到了一双有情意的眼睛,那么脉脉多情,而且,她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人有一身功夫,不过那人虽已不是少年了,但一定不到三十岁,也还不是中年,那人多健壮啊。
她的心儿在剧跳了,因为那人不但有一双罕见的流露出情意的眼睛,而且健壮又英俊,至少,也还说得上是英俊。
自从她的羞愤与仇恨麻木了以后,她已无数无数次的从仅有的,感觉出来的那人的特征.,幻想出那人的形象来,自然,幻想出来的形象,不但符合,而且依据她的心愿塑造出来的,一旦塑造出来了,重复千百次的幻想,形象更鲜明,连她自己也会以为是眞的,何况她并不是凭空,而且有所依据的。
那人是健壮的,武功极好的,对她情深爱极的,只有那人的面貌,才是她依据意愿幻想出来的,自然也是最英俊的。
现在,这人在她面前,该说是这样的一个人,坐在左面店堂的一角独酌。
那人三十上下,那双明朗的眼晴满含情意,她看得出来,他不仅健壮,太阳穴也微微坟起,分明有一身超凡的武功,而且,那人多英俊啊。
她心跳了,是他,眞会是他么?
但愿就是这人!
她在那人旁边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跳也加剧了。
可眞是艳惊四座,灯下的小萧瑶,更艳丽了,店堂中那么多人客,那么喧哗的店堂,竟会突然间静下来,但她这一坐下来,窃窃私语之声顿起,蓦听一声哈哈,又一声更响亮的哈哈,有人在离座了,不是一个,也更多声哈哈。
有人向她桌前走来了,是两个军爷!
上前去招呼她的伙计止了步,店家的脸色变了,小萧瑶一瞪眼,眉头紧皱了。
她不愿这时候出事,至少在证实这人是谁之前。
店家抢了过来,把那两个军爷一拦,陪笑道:「军爷请坐!请请……」
背对着小萧瑶,店家对两个军爷挤眉弄眼,怎能在小萧瑶面前说这朶玫瑰花儿有刺呢?在这河洛一带,江湖道上的人,人人知道兀那魔女惹不得,但外地来的军爷可不晓得,那会知道厉害。那两个军爷的官职,当然不会大,因为没跟随,但从穿着上瞧,可也不小,酒也已喝得够了分量,店家抢过来,恰好拦住了右面这一个,那军爷一瞪眼,说:「好哇,你店里藏着花朶儿般的小媳妇!」
店家急了,忙道:「军爷,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请……」
那军爷左手按住腰刀的刀柄,反手只一推,店家一声啊哟,便听哗啦一声响,是他被推得撞在身后的桌上,撞翻了桌上的碗盏,伙计抢上去扶住了他,那桌上的酒客慌忙躱避,店堂中登时一乱。
那军爷色迷迷,说:「妙啊,不是败柳残花,敢情还是一朶鲜花儿,最妙最妙,来来,陪军爷喝酒,军爷重重有赏。」推开了店家,那军爷一上步,就势已按在小萧瑶的桌上,屁股一歪,那意思就要在小萧瑶身边坐下。却不料尙未坐下,已跳了起来,原来另一位军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说道:「几时轮到你了,给我滚!」
敢情两人不是一道的,这一个可更威武,也不瞧那军爷一眼,对小萧瑶说道:「小姐,你我可眞有缘,三门峡的老相好,你可还记得。」
小萧瑶「啊」了一声,说:「原来是你!」
去年她打枫凌渡东来,在三门峡渡河,第一个碰到的,竟敢对他动手动脚的,就是此人,她还记得,那时这军爷还带着随从,不仅一人。
原来这军爷是当年刘秀在湖北起兵时的旧部,刘玄杀了刘寅,刘秀逃脱虎口北上,可不曾带着人马,所率的旧部,仍留在刘玄军中,刘玄入潼关,这部人马便留下来驻守三门峡,其实和刘秀早有联络,成为刘秀的一路伏兵,光武之能顺利南渡,轻易攻占洛阳,多亏这旧部即时高擧义旗,把绿林军堵在关中,洛阳定都,论功行赏,自是各有升迁。
小萧瑶哼一声,但仍坐着不动,倒拿眼儿来瞧旁边座中那人,心想:「若然他眞是……眞是他,眞是我那可怜的孩儿的爹,就不会袖手。」
由于去年她初入江湖,这军爷又带着随从,又是有生以来,还不曾出手过招,心下难免有些儿生怯,是以当时倒饶了这人,只是脱身避过了。
她才这么一挑眉儿,心儿也跳了起来,因为旁边那人已出了手,只见他一扬手,那两个军爷已齐声啊哟!齐往后退,也把身后的桌子撞翻了。
小萧瑶一怔,因为那人扬手打出的,不过是一双筷子,竹筷有多轻,虽然同时打中两个军爷,穿在两人的耳朶上,也可见功夫,但却不是无形无声,可远逊任她怎么戒备,仍被点穴昏迷的上乘功夫。
说时迟,两个军爷半边全是血,她身边那人一按桌子,亦已飘身而起,因为打门外,奔来了四个兵丁,那军爷叫道:「反了,给我拿下了。」玱琅一声,他也拔出了腰刀。
那人却已一点桌面,抬手朗朗笑道:「你带兵出来,不巡城,却来调戏良家妇女,罪加一等,今天可饶你不得。来来,休要惊了姑娘。」
原来这军爷是巡城的官儿,走得乏了,把兵卒留在外面,进来喝杯酒解渴,不怪店家那么惶急了,巡城的官儿,岂有认不得的,正是不怕官,只怕管。
那人早一点桌面,飞身从那奔进店来的四个兵丁头上,一掠出店。
店门口立即发出一阵喊声,敢情门外还有八个官兵,既是出来巡城的,自是不抱刀,也扛着枪,四杆红缨枪,不待那人落地,已迎着他戳去,便小萧瑶也心头一凛,任你武功高强,奈何脚未着地!
说时迟,那人两臂一振,蜷腿霍地一浪翻,不是倒翻,而是脚上头下,陡然拔高了两尺,当先刺到的两枝长枪不但刺空了,也已被那人抓住了枪头,一带一送,早听两声惨叫,那迎面刺来的两枝长枪,透背穿胸,登时丧了命,死了两个,却倒了四个,是两个死的把两个活的撞倒,那人都把夺到手的两枝长枪,点地一撑,早到了街心。
那人回身招手,叫道:「想死的,来来来!」
谁还敢再上前,在小萧瑶眼中,这人的功夫也不过如此,却把那八个快刀手吓坏了。何况那带兵的头儿又已受了伤。那军爷叫道:「反了,反了!休放走了这反贼!」当先追出,虽然竹筷仍然插在他耳上,伤不重,血流也不多,那八个兵丁也才一涌而出。
店堂中却不是静下来,而是更乱了,那吓得不敢动弹的人客,也才哄然奔走,利时间,店堂中只剩下了小萧瑶和店家伙计,店家面如死灰,几个伙计也吓得脸上变了色,翻了桌子,碎了杯盘事小,两个兵丁横尸门口,事出在他店中,这生意还做得成么,就算保得性命,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小萧瑶才要出店,街道上喊杀连天,人家可是替她出头,她怎能置身事外,那店家一瞧可急了,撞了过去,店堂那角落上櫈倒桌翻,他奔过去,怎不跌跌撞撞。
小萧瑶一把将店家拖了起来,道:「你放心,必不会连累你,我不是走。」
去年她在河洛一带浪荡了好些日子,惩责过好些邪恶之徒,知道店里发生的事,店家脱不了千系,今日更死了人,那还了得。
她把向她跪下的店家拖了起来,也飞身出店,只见把那人围在街心的,不仅是那军爷和他率领的十个兵卒,洛阳初定都,仍然马乱兵荒,尤其是入夜以后,巡城的官兵又岂祇一队,另又打街道的两面,奔来了两队官兵,高焼的火把,将街上照亮得如同白昼。
小萧瑶见满街是官兵,街道上纷纷关门闭户,那军爷挥动腰刀,指手划脚,叫道:「休放走这贼子,给我拿下了。」
竹筷仍然穿在他耳上,血把他的半边脸染得更红了,小萧瑶要落去那人身边,就得打那些官兵头上飞掠过去,才这么一迟疑,惊听有人叫道:「咦!黑山君!」
小萧瑶一怔,这叫声入耳,只见那围上去的官兵纷纷止步,呐喊之声登时静了下来,便连那挥舞腰刀的军爷,手臂也软了下来。
黑山君?原来这人便是黑山君。
小萧瑶未和武林中人交往过,但在酒楼旅店中,可不祇一次听人提及这个名头,总见提及的人,面上登时变色,不料这人便是黑山君。
只见他朗朗一笑,说道:「不错,就是我。」随向那军爷一指,叱道:「你好大胆,众目睽睽之下,你竟敢调戏良家妇女,今晚我是看在马将军面上,方饶你不死。」
说着,缓缓地扫了一眼,那些近身的官兵,登时纷纷后退,那军爷的半边脸,更是其白如纸,更连退了两步。
只见一人站了出来,拱手,而且陪笑道:「崔爷你大人大量,不知者不罪,还望见到马将军,美言两句,我们这位胡千总,新近才调来东京,若知是崔爷你,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
那人冷笑一挥手,道:「趁早把店门的死尸抬走,你们听着了,这位姑娘住在这店里一天,你们不准踏进这店门一步,快走快走。」
那军官连声应是,对这面街边的军爷使了个眼色,即忙吩咐人把死尸抬走了,一时间,脚步之声由近而远,满街都是官兵,都没一人出声,只听得有脚步声,没半盏茶的工夫,已走得干净。
只有那军官没走,小萧瑶睁大了眼睛,站在店门口,望着那……人。
他,端的是谁?是否就是他?那军官陪笑道:「崔爷,你再明白不
过……」
那人道:「好吧,我跟你走一趟,虽然那两人自要找死,我不去一趟,你们也没法交待。」
军官忙不迭拱手称谢,道:「便是马将军也正四出派人寻访崔爷你,潼关那一仗,若不是崔爷相助,岂能那么轻易一擧击败赤眉军,马将军本要奏明皇上,却又不知崔爷的下落。」
原来赤眉军杀了刘玄,在长安盘踞了一年多,那关中征战连年,人民顚沛流离,老弱沟壑死,壮者走他鄕,田地全荒芜,赤眉军十数万众,眼看粮尽,莫奈何,想退回山东老巢,那知才出潼关,即被埋伏下的刘秀军马歼灭了。论功行赏,马将军第一,这马将军之所以一战成功,却又得助于关中黑石山的一位武林中人,姓崔,因其居住于黑石山,武功高强,人称黑山君而不名。正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赤眉军的一举一动,黑山君陈如指掌,又尽知其虚实,得他相助,马将军才得一战成功,随奉调洛阳,衞戍京畿。
那黑山君黙头道:「便我此来,也要一唔马大将车,请带路。」
黑山君随向小萧瑶走来,含笑道:「姑娘请放心住下,从此再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了。」
那军官忙不迭吩咐躱在门内的店家道:「好生侍候姑娘,重重有赏。」
店家不料倒因为小萧瑶,免了一塲大灾祸,喜出望外,别说感恩了,任谁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兀那魔女慌忙应是。
那黑山君和军官匆匆走了,街道上的
舖户又再开了门,众人客也都回到店里来了。
小萧瑶道:「店家,壊了的物件,算在我帐上。」
也不过壊了些碗桌,翻倒了的盏櫈,伙计们已摆好了,店家忙道:「休道与姑娘无关,今晚若非姑娘,我等的身家性命也难保了,姑娘快请。」
店是大店,兵荒马乱之时,那有许多人客,店家把小萧瑶像凤凰一般捧着,请入官舍。
那大客栈,多有来去的仕宦下马,是以多设有官舍,接待携眷的官家。既是官舍,自然与普通客房分隔开来,隔绝了杂人等。
小萧瑶见是一个小院,甚是幽静,道:「好,把饭菜送到房里来。」
店家应道:「不劳姑娘吩咐,这就来了。」
但店家才转身,小萧瑶忽然心中一动:不怪似曾相识了,这官舍多像禹门口那小院啊,只不过高贵雅洁些。
在禹门口那客栈的小院中,她失去了童贞,不禁使她的心儿又一阵剧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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