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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周郎长篇武侠小说《烟雨杀》应侠友要求在此刊出(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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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2 14:35: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未来 于 2024-7-22 07:48 编辑

《烟雨杀》
作者:陈苍(周郎)
版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9月
主角:岳乘风、司马固
扫校:灵溪



作者简介

陈苍(周郎),1969年生人。国内著名武侠作家,从事文学创作研究十余载。近年来专攻武侠小说,致力于将传统武侠与现当代文学手法相结合,以期给武侠小说注入新的活力。陈苍1995年曾获中国武侠文学学会首届中华武侠小说创作大奖——“银剑奖”,当年与他一起获得此项殊荣的是港台名家温瑞安和于东楼。获奖时的陈苍年仅26岁,被视作武侠写作的神童与奇才,2000年以前,他已出版20余部近500万字的武侠作品。
陈苍开大陆新时期武侠写作之先河,被认为是新武侠创作由港台进入大陆的标志性作家。2000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40多万字的作品《伤心万柳杀》后,陈苍闭门修炼,时隔6年推出这部堪称卓有新意的力作《烟雨杀》。

“武谈”高手 专家学者

推荐语

王怜花(北大才子《江湖外史》作者)

《烟雨杀》是一个简单而深入的双重复仇故事。故事主要发生在杭州。第一重复仇故事是主线,是徽帮现任帮主岳乘风为其前任萧帮主复仇的故事,复仇的对象是天目派,司马固是岳乘风对付天目派的主要助手之一;第二重复仇故事是辅线,是司马固对岳乘风的复仇。而司马固和岳乘风曾经是战友,并且曾经是岳乘风的救命恩人。
这是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天目派是蝉,岳乘风是螳螂,司马固是黄雀。岳乘风复仇的原因是利益和仇杀,司马固复仇的原因是阴谋和爱情。这样的故事原型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但是使这个故事变得深入而余味无穷的,是一个名叫安正的人。安正是杭州的总捕头,一个清廉、公正、能干的官员。本来,他是江湖恩怨中的中间力量,他的核心价值观和道德观是维护社会稳定、秉公执法、问心无愧。但是,是人就会有弱点,他的弱点被巧妙利用,巧妙在于,他并没有徇私枉法,但却变得问心有愧。而真正令人震撼的是,在故事的结尾,安正为自己的良心找到了辩护,从而继续心安理得地当他本想辞掉的总捕头职务。只是,他失去了原来的下属的信任,他不得不重新培养新的下属。因此,他的心安理得中永远留下不安的阴影。
对于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来说,江湖故事是一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白日梦,能从中得到快乐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因为享用这隐秘的快乐,所以理应向《烟雨杀》致意。


韩云波(西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大陆新武侠”概念的首创者和积极倡导者,被称为“大陆武侠研究第一人”。)

《烟雨杀》是一部很精彩的传统的小说,从中能够看到港台新武侠诸位大手笔的影子,可它又明显地不同于港台新武侠中的任何一位,明明白白地表现着自己的特色,可以说是颇为别出心裁。
第一个方面的别出心裁,是文斗和武打的结合。
小说的主人公岳乘风是徽帮帮主,而由徽帮,让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徽商。以此为主线的《烟雨杀》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由和平的商战最后不得不发展为武装决斗”。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烟雨杀》以文斗和武打相纠结,深得中国传统行为文化之精髓。小说不只是呈现大侠卓绝的武功,而且重点表现了他的智慧和气度、胸襟与怀抱,当然也就更加好看,更加耐看了。
第二个方面的别出心裁,是和平与暴力的结合。
在全书的二十三章中,虽然前面也有一些隐隐的血腥味,但正式的屠戮,到第十九章才以胡师爷被刺开了头。这实际上形成了作品的一个奇观,一改武侠的“杀人小说”老面孔。写竞争与战斗的心机,主要不再是“华山论剑”式的武功天下第一的追求,虽然岳乘风也要练成可以克制宗万流的“三阳寂灭手”,但更多的光彩在于他的智慧和心机的力量。
此外,《烟雨杀》在展示人性更为多元、更为细致、更为深刻的一面也是匠心独运。小说写出了人性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善恶是一体两面的。岳乘风是善的,可他兼具江湖中的凶狠残忍;司马固是恶的,他却在洞庭月夜救了岳乘风,关键时刻显示了善。这说明,人性的因素是复杂的,虽然有其一致性,却也完全可能有其灵光一现的时刻,有其突发和偶然的性质。人性如影,实实虚虚,稍纵即逝,那么,如何正确地理解“人性”,就是于恍惚处、于细微处都需要认真把握的。这样的立意,我以为《烟雨杀》是在金庸、古龙之后对人性描写的一种进步。

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偷闲一夜,读罢“烟雨”,爽哉快哉,意犹未尽。懒忆武林往事,却怜烟雨平生。虽历练江湖,仍为之动容。



目 录

第一章 那天晚上
第二章 邂逅
第三章 恍惚
第四章 往事
第五章 故人
第六章 安正
第七章 雨夜
第八章 网
第九章 司马固
第十章 信任
第十一章 圈套
第十二章 齐灵风
第十三章 裂痕
第十四章 较量
第十五章 无可奈何
第十六章 突变
第十七章 鸽哨
第十八章 心愿
第十九章 刺杀
第二十章 密谋
第二十一章 百口莫辩
第二十二章 奇袭
第二十三章 一样的月光
尾 声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24-7-2 14:3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那天晚上
    天终于放晴了。
    正是中秋。
    圆月如一方新磨就的玉璧,缀在墨玉般的天幕上。清丽的月华笼罩着八百里洞庭。
    十余天来,一直裹挟着细细的雨丝在天地间冲撞的狂风也已偃旗息鼓,黝蓝的湖面上,波澜不惊。
    月光如水。水光接天。
    放眼四顾,湖面上一片澄明,只在君山脚下,有一大片黑沉沉的阴影。
    岳乘风缓缓扳动双桨,小船悠悠,滑行在波平如镜的水面,安静,而且平稳。
    如果不是湖岸边那一带树影已渐远、渐小、渐朦胧,如果不是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巨大的水墨画一般的君山在月光中的剪影正渐渐变大,渐渐变得清晰,就连岳乘风自己,也会以为小船根本就没有移动过。湖上的空气清凉而且湿润。空气中似乎缥缈着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桂花香。
    间或,一两声迷蒙的宿鸟鸣叫声会贴着水面传来,似乎是在应和双桨出水时轻轻的水花溅落声。
    双桨起落,船头划开平静的水面。阵阵轻波自船边涌起,散开,散成淡淡的涟漪,荡起一圈圈细碎的波光。
    波光在她白皙的面庞、乌黑的发丝和幽深沉静的双眸间闪烁。
    她斜倚在船头,左手扶着船舷,右手探进水中。
    每次,她的右手自水中撩起,便有一串串水珠自她纤秀的指间落下,宛如亮闪闪的珍珠。
    岳乘风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他的目光却一刻也无法自船头处移开。
    他知道这样不好。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
    但他就是无法使自己的目光听从自己一向坚强的意志的指挥。
    他只能就这样定定地注视着她。
    如醉、如痴、如狂。
    湖面上,君山脚下那一大片黑沉沉的阴影渐渐近了。
    岳乘风本已很快的心跳不禁又加快了三分。
    不仅快,而且慌乱。
    略带恐惧的慌乱。
    他实在很害怕这只是一个梦。
    沉醉之后的美梦。
    一切都再真实不过了。斜倚在船头的她是真实的。船头推开的轻波是真实的。夜空中的圆月、圆月下的洞庭是真实的。湖上的君山也是真实的。
    他看得见她白皙纤秀的手指、似乎笼罩着一层浅浅珠光的脸庞。他感受得到湖面上那独特的清凉湿润。他的鼻端,一直缭绕着一缕细细的幽香。
    他甚至能听见心跳。
    自己的心跳,还有,她的心跳。
    无可置疑,这不是梦。
    他知道自己绝没有喝醉,因为今天一整天,他滴酒未沾。
    但他真的很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直到现在,他仍不敢相信她会主动接近她,在他经过大半年徒劳无功的努力后,已感心灰意冷时,约他“泛舟洞庭”,而且,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她叫鹿琳,是雄踞湖广的中原武林重镇白鹿矶鹿家堡堡主鹿天鸣的爱女。
    鹿天鸣与湖广都指挥使李震一向私交甚笃。
    今年初,李震与右都御使项忠奉旨提兵二十五万,进剿盘踞荆襄、自封太平王、从者十余万的悍匪刘达,鹿天鸣也尽出堡中精锐,随军协助。
    这些情况,岳乘风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对鹿琳的痴情早已像一团熊熊烈火,燃遍了他的心,冲昏了他一向理智而且冷静的头脑。
    “如果早知道她的身分,我是不是就不会陷进去呢?”
    过去的大半年里,岳乘风曾不知多少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很清楚,在别人看来,自己的这份痴情无疑是可笑的。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一句已流传了不知几百年的俗话恰好可以作为他这份痴情的最精辟的注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每想到这,岳乘风总是会暗自苦笑。
    如果将威名赫赫的白鹿矶鹿家堡堡主的千金比作一只“天鹅”的话,他这个小小的把总可不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癞蛤蟆”嘛!且不论朝廷在其他地方的驻军,但只这次进剿荆襄叛乱的二十五万官兵里,官居“把总”的,只怕绝不会少于六千人。
    即便如此,每一次,岳乘风对那个问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命中注定,他会陷进去。
    自看见鹿琳的第一眼起。
    那是初春的一个午后。
    细雨霏霏。
    岳乘风奉命率领他手下那支二十来人的小队在大营四周巡逻警戒。
    就在前一天清晨,大队官兵强渡沮水河,破袭白虎关。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血战,击溃了据守金竹坪的叛匪一部,斩首数千,俘获千余人。
    虽说进剿荆襄的第一战便大获全胜,岳乘风在巡逻时却不敢有丝毫的麻痹懈怠。原因很简单,据守金竹坪的,显然并非叛匪的精锐主力,但在面对兵力数倍于己的官兵时,那些叛匪却没有露出半分惧意。
    在岳乘风看来,这一仗,官兵并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因为仍有数千叛匪冲出了重围,越过亭子山,向西遁走了。
    正是在亭子山下,沮水河边,他看见了鹿琳。
    春雨霏霏、如丝如雾,静静地笼罩着绿草如茵的山坡。山坡上、河岸边,这里一簇、那里一片丛生着半人高的灌木林。
    如烟如雾的雨丝中,浅绿色的木叶和青青的野草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荡的微光。
    如茵的绿草间,丛生的灌木中,零星点缀着鲜红、粉蓝、淡紫色的不知名的野花。
    鹿琳在山坡上。
    在如丝的碧草、丛生的灌木和如织的春雨中。
    她没有戴斗笠,没有披蓑衣,一身粉红的衣裙半已淋湿。
    岳乘风似乎看见亮晶晶的水珠自她细密的发际滑落到脸颊边。
    她自己却似根本没有察觉。
    她捧着一大簇野花,跑过舒缓的山坡,跳过河岸,跑到了河滩上,宛如一只轻盈飞动的彩蝶。
    岳乘风如中雷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离开了手下的兵丁,等他惊醒时,他胯下的战马已踏在卵石累累的河滩上。
    马蹄声惊动了河边的她。
    她侧过头。
    她的双眸明亮而清澈。
    波光盈盈。
    从那天起,他叫她“小鹿”。
    从那天起,她的身影便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最美好的影像。
    无时无刻,只要他一闭上眼,脑海中立刻会闪起在如丝如织的霏霏细雨中,她轻盈地飘过绿草如茵的山坡的身影。
    在他的眼中、心中、记忆中,与其说她轻快地跑过山坡的婀娜而又刚健的身姿像是突然降临凡尘的仙女,不如说他更愿意将她比作一只美丽的,活泼又可爱的小鹿。
    只是,她并不知道他叫她“小鹿”。
    没有别人知道,除了岳乘风自己和他从军后新结识的最好的朋友,同他一样官居把总的司马固。
    从那天起,行军、作战之余,岳乘风便会挖空心思寻找接近她的机会。
    即便在获知她大小姐的身份后,他也从未放弃这种努力。
    同时,他也在做另一方面的努力。
    那就是军功。
    他从军的目的,原本就是想凭自己的真本领为自己挣一个好的前程。
    从前,他在作战中就十分勇敢。鹿琳出现后,更是自不待言。
    此后,每与叛匪遭遇,岳乘风总是冲在最前面。猫儿关、博磨坪、罗鹰山、黄茅关、吉阳关、青桐关数度血战中,都是他冒着雨点般的檑木滚石和飞蝗般的箭矢,第一个冲上关口,凭着手中的浑铁点钢枪,杀散了守关的悍匪。
    大半年过去了,十余万叛匪已被官兵清剿殆尽,岳乘风的努力却没有收到半点成效。
    他的确又见过鹿琳几次,但皆只是远远地惊鸿一瞥而已,连她脸上的神情也不太看得清,更不必想有只言片语的交谈了。
    凭着他的勇猛、凭着他捍不畏死的杀气、凭着他高超的武功,岳乘风博得了一个“铁枪无敌”的美名。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此次进剿的二十余万官兵中,或许有人不知道领军将领是谁,但不知道“铁枪无敌”的人,绝对连一个也找不出。
    但岳乘风仍然只是个把总。
    岳乘风不能不心灰意冷。
    他终于明白了,即便在军队里,也不可能单凭真本领挣一个好的前程。
    ——天底下、人世间,难道真的没有一个地方人们能单凭自己的真本领争取他应得的、与他的本领相称的名望与地位吗?
    岳乘风真的迷惑了。
    ——真的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他火热的、被汗水湿透的掌心和掌中那再真实不过的木桨。
    但他还是不愿让小船一直滑进那片黑沉沉的阴影里去。
    即便他已能确定自己绝不是在梦中。
    一旦滑进去,高大的君山就将遮断正流泻在她面庞上的月光,他也就将看不清那个已渴慕大半年之久,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也仅仅出现在梦中的人儿了。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悄悄停住了右手中的木桨,左手却暗暗加大了力量。
    小船轻轻一晃,船身微斜,船头已在这一晃间,转变了方向。
    ——老天保佑……
    随着船身的晃动,岳乘风的心顿时剧烈地搏动起来。
    ——千万别让她察觉出……
    他在心里祈求着,同时,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在他的脸颊上升起。
    他的祈求显然没能“上达天听”。
    船身一晃,一直斜依在船头、默默无言、若有所思的鹿琳惊醒似的抬起头来。
    岳乘风慌忙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
    那种热辣辣的感觉已自他的脸颊处蔓延到了耳根。
    就在他转开头的一刹那,他和她的目光还是撞在了一起。
    她清澈幽深的双眸中,似乎有什么在闪动。
    ——是月华中闪动的波光吗?
    ——是淡淡的涟漪反映的月光吗?
    ——是浅浅的笑意,还是一闪即逝的淡淡的嘲讽?
    虽然他捕捉到了,却分辨不出。
    岳乘风的心乱了。
    不由自主。不可抑止。
    “天气真好。”
    天气可谓是个永恒的话题。
    古往今来,有多少不知从何说起的谈话,岂非正是从“谈天气”开始的。
    不知道为什么,鹿琳的声音刚在耳边响起,岳乘风如一团乱麻般的心绪立刻变得如月下的洞庭般澄明。一直晕晕沉沉的大脑也开始能运转如常了。
    她清脆柔润的嗓音里,似乎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岳乘风扳动着双桨,随口应道:“是。天气真不错。”
    “湖上的夜景真美。”
    鹿琳的声音又响起。
    岳乘风心里一动。
    ——她正在看风景。
    他岂非可以趁此机会,看自己想看的“风景”?
    “的确很美……”岳乘风口中应道,飞快地转过脸来,又将目光投向船头。
    他怔住。
    鹿琳并没有如他所想的在“看风景”。
    她正在看他。
    他的目光正撞上她那盈盈的双眸。
    他刚刚稍稍平定的心绪顿时又开始紊乱。
    四目相交的一瞬,他差一点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迟疑的那一瞬间,他从她的双眸中,也看出了迟疑。
    鹿琳的眼睑微微一沉,又抬起。
    她迎着岳乘风的目光,嘴角边绽出一丝浅浅的、甜甜的微笑。
    清丽的月华中,岳乘风清楚地看见一阵红晕汹漫过她白皙的脸庞。
    不知不觉中,岳乘风已松开了双桨。
    小船停在湖面上。
    岳乘风只希望,时间也就此停止。
    如果这真的只是个美梦,最好永远也没有梦醒的时候。
    他心里祈求着。
    鹿琳微笑着。目光垂落到自己手上,低声道:“岳……岳大哥,你在军队里过得开心吗?”
    岳乘风苦笑。
    他想回答,却只沉沉地叹了口气。
    鹿琳注视着自己手指上一滴滴滑落的水珠,又道:“我爹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肯定能干一番大事业的。”
    岳乘风愣了愣神,道:“你……鹿堡主也知道在下?”
    鹿琳飞快地瞟了他一眼,道:“‘铁枪无敌'的大名,我爹又怎会不知道?”
    岳乘风苦笑道:“惭愧、惭愧。”
    鹿琳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岳乘风笑得更苦,低声道:“什么‘铁枪无敌’,在下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把总而已。”
    鹿琳一笑,道:“我爹说,你的武功,在江湖上绝对可称一流,所缺的,只不过是机会。”
    ——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什么才是机会?!
    一阵浓重的苦涩突然自他心里升起,直冲向喉咙,但被他紧咬的牙关挡了回去。
    他不想谈这个话题。
    不想和她谈,不在这样一个夜晚。
第一次,他和她离得这样近,第一次,他有了与她交谈的机会。岳乘风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样一个话题。
    鹿琳温柔的眼波慢慢自他脸上掠过,慢慢地道:“有一句话,说出来还请你不要见怪。”
    岳乘风道:“鹿姑娘太客气了。”
    鹿琳道:“如果我爹在李将军面前说一声,论这次进剿的军功,岳大哥你升为副将应该不成问题。”
    岳乘风咬了咬牙,淡淡地道:“原来姑娘约在下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鹿琳睁大双眼,讶然道:“岳大哥不高兴了?”
    岳乘风道:“没有。”
    他抬头看了看月光,接道:“很晚了,鹿姑娘,是不是该回去了?”
    鹿琳微笑道:“月亮才升起来,还不晚嘛。”
    岳乘风的嘴闭紧了。
    鹿琳笑吟吟地道:“那我刚才说的事……”
    岳乘风截口道:“承蒙鹿堡主和姑娘看得起,只是在下已不打算再留在军中了。”
    话刚出口,他便已后悔。
    他的口气实在太冲了——无论如何,她也是一番好意,再说……
    鹿琳却毫不在意,仍然笑吟吟地道:“不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能告诉我吗?”
    看着她明艳动人的笑容,岳乘风不禁又有些痴了,心里的一丝不快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等他开口,鹿琳已接着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岳乘风一愣,脱口道:“你怎么会知道?”
    鹿琳笑道:“猜的呗。你呀,一定是想弃武修文,考得个状元郎,就能做大官了。”
    岳乘风失笑道:“果然是个好主意。姑娘此言,真是点醒在下了。”
    鹿琳眨了眨眼睛,忽然道:“你到鹿家堡来吧。”
    岳乘风的心猛地大跳一下,又抽紧,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心上猛击了一拳,又将他的心紧紧捏住。
    他的双眼顿时瞪圆了,直愣愣地盯着她,吃吃地道:“你……姑娘……刚才说什么?”
    其实,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清了,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真的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鹿琳别过脸,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低声道:“我说……你要是……要是愿意,就到鹿家堡来……”
    当然愿意!
    岳乘风只觉得全身的血一瞬间变得滚烫,一瞬间全都冲向了他的脑门。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这是姑娘的意思,还是令尊的意思?”
    虽然他已竭尽全力,但他还是发现,自己的声音明显地颤抖着,而且十分沙哑。
    鹿琳低声道:“当然……是我爹的意思……”
    她的眼脸颤动了一下,目光飞快地在他脸上一溜,刚一触及他的目光,又垂了下去,接道:“也是……我……我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上的红晕却越来越深,两只白皙纤秀的小手用力地扭着衣襟。
    忽然,她的声音消失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除了她略显急促、略显慌乱的呼吸声。
    还有他自己的心跳。
    他的心剧烈搏动着,如一面擂响的战鼓。
    记忆就此中断了。
    整整九年后,在另一个湖畔,当岳乘风又一次翻开心底最隐秘的那个角落时,发现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仍然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只除了那一段空白。
    九年中,他不知多少次想努力回想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每一次,他都只能以一声无望的叹息结束自己的努力。
    他想不起。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记得她是否说了什么,也不记得除了自己战鼓般急促的心跳外,还听见过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消失的那段时间到底有多长。
    接下来的记忆又清晰了,如一枚新铸就的铜币。
    他坐在船头,坐在她身边。
    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
    她的手指纤细、有力、冰冷。他的掌心却温热潮湿。
    他们的目光紧紧地交织着。
    然后,他发现了火光。
    在她明媚深情的双眸中。
    “那件事……”
    几乎同时,他们说出了完全相同的几个字。
    岳乘风的声音很大,因激动变得十分沙哑。鹿琳的声音却很低,而且听上去似乎有几分犹疑。
    二人同时住口,同时怔住,又同时笑了起来。
    岳乘风笑道:“你先说。”
    鹿琳冰冷的手指在他的指间缠得更紧,摇头道:“不,你先说。”
    就在这时,岳乘风看见一团明亮的火光在她眼中闪起。
    火光一闪,刹那间熊熊而起,照亮了鹿琳迅速变得惨白的脸庞。她黑亮的双眸中,迸出清晰的惊栗和恐惧。
    岳乘风猛地回过头。
    他的心顿时沉下,一直沉到脚底,沉进湖底的深渊。
    亮闪闪的箭头!
    四艘巨大的战船正自君山脚下的那片阴影中直冲过来。船头上,是密集的火把和密集的、已经拉满的长弓。
    箭头在火光下闪动着阴森森的冷光。
    四艘战船呈弯月形排开。
    他们快被包围了!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两手抓住衣襟,奋力一扯,刺耳的裂帛声中,他身上的夹袍已分成两半。
    他俯身将长袍浸入水中,口中沉声道:“快去划船,他们是叛匪!”
    话音未落,夜空中响起一声炸雷似的暴喝:“放箭!”
    岳乘风站起身,湿淋淋的长袍已在他手中绞成一条布棍。
    清脆的弓弦扣发声响起,四艘大船上倾泻出第一阵箭雨。
    岳乘风双手急翻,长长的布棍顿时在他的身前幻成一道淡淡的幕影。
    锐啸而来的利箭撞上这道幕影,只激起一蓬细密的水雾,便歪歪斜斜地四下散落开。
    没有一枝箭能突破这道幕影。
第二阵箭雨也同样是徒劳无功。
    岳乘风一面舞动着布棍,一面退向船尾。
    离鹿琳越近,他就能更有效地将她置于这道幕影的保护之中,不被流矢所伤。
第二阵箭雨全都被他拨落时,他已能自眼角的余光中,看见正急速起落的双桨。
    他不禁稍稍松了口气。
    鹿琳的呼吸声听起来细密而悠长,他们与大船之间的距离虽说没有拉长,却也没有缩短。
    鹿琳的体力显然仍很充沛。
    只要能保持住这种距离,一旦回到岸上,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岳乘风从未惧怕过叛匪。
    但他绝不敢在水上与他们交战。
    他虽然会划船,却不会洑水。
    又一阵箭雨袭来。
    岳乘风突然发现,这次射来的箭矢比前两次少得多——两边那两艘船竟没有参与这次齐射,一左一右向两边划开了。
    他们想干什么?
    小船的速度并不比大船慢,这一点,叛匪们当然不会不清楚。
    他们应该更清楚自两翼包抄的路程比尾随追击要长得多。
    惟一的可能就是……
    岳乘风心中一凛,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鹿琳的惊呼声。
    一道火蛇突然自湖面上窜起,刹那间,在他们的身后,在小船与湖岸间,腾起一道红彤彤的火墙。
    血红的火舌吞吐着,翻转着,就像是无数头凶猛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正迫不及待地欲择人而噬。
    岳乘风悚然。
    前有火墙,后有追兵。他虽然素来机变过人,但此时此刻,也感到了一丝绝望。
    不得不绝望。
    四艘大船飞速向这边挤压过来。
    叛匪们已不再放箭。
    显然,在他们眼中,这条小船和船上的人已是落网之鱼,是两只煮熟了的鸭子。
    鹿琳丢开双桨,低声道:“快下水,岳大哥,我们从火墙下潜水过去。”
    岳乘风两眼一亮,道:“不错,你快走吧。”
    鹿琳怔了怔,道:“你不走?”
    岳乘风苦笑道:“我不会水。”
    鹿琳愣了愣神,用力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
    岳乘风急道:“你还不走!”
    鹿琳用力点了点头,决然道:“要走一起走!”
    大船上,传来一阵刺耳的狂笑声。
    “姓岳的,你走不了了!”
    “乖乖地等着爷们给你送终吧!”
    “什么‘铁枪无敌’!爷们今夜就让你去喂王八!”
    岳乘风心念急转。突然俯下身,将手中的布棍浸进水中,两手一抖,布棍已被抖散,带起一大片水花。
    他将两片湿淋淋的长袍罩在鹿琳身上,喝道:“快划,冲过去!”
    鹿琳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颤声道:“从火里……”
    岳乘风挺直身体,挡在她身前,道:“不错!”
    叛匪们的狂笑声突然停顿,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姓岳的,只要你将鹿家堡那个小娘儿们交给我,老子饶你一命!”
    岳乘风暴喝道:“休想!够种的就在岸上跟岳某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叛匪们又狂笑起来。
    熊熊的火光中,岳乘风甚至已能看清那一张张狂笑的大嘴里的一颗颗黄牙。
    大船越逼越近了。
    鹿琳抓起双桨,奋力扳动着,小船箭一般直向火墙冲去。
    一声尖厉的竹哨声盖过了狂笑声。
    哨声未停,小船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水中也有埋伏!
    岳乘风怒吼一声,回手夺过一支木桨,扑到船舷边,狠狠向水中插了下去。
    两道水柱激射而起。
    四溅的水花中,两条人影在半空弓起身子,随着一声惨叫,又死鱼般直挺挺拍到水面上。
    鹿琳手中的木桨却被人牢牢抓住了。
    她奋力回夺,但木桨纹丝不动。
    这人的力气竟大得惊人。虽说他身在水中,无借力之处,但整艘船竟被他拖动,向大船那边移去。
    岳乘风扑回船尾。
    他的左手搭上鹿琳的手腕,像是要帮她夺回木桨。右臂却突然暴伸、斜挥,手中的木桨嘶鸣着斜劈向这人的面门。
    这人微微一偏头,木桨劈空。
    ——此人绝非庸手!
    岳乘风心里微微一凛。正欲变招,这人一大吼一声,跃出了水面。
    一团白亮亮的水花迎面扑来。
    水花中,有数点寒星闪动。
    ——暗器!
    “小心!”
    岳乘风惊呼一声,右臂回圈,手中木桨迎向那团水花。
    已经迟了!
    这人发出的,显然是机簧类劲力奇强的暗器,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实在太近了。
    寒光一闪即逝。
    鹿琳闷哼一声,软倒在船舷上。
    水花被击散时,这人已跃上小船。
    岳乘风狂吼着,挥桨扑上。
    刀光一闪。
    岳乘风手中,只剩下半截桨柄。
    刀光再闪。
    雪亮的刀刃直劈岳乘风顶门。
    酷烈的刀风逼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
    他只有退。
    单凭手中半截桨柄,他根本接不下这一刀。
    但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身后,就是倒伏在船舷的鹿琳。
    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他也无法闪避。
    冷森森的刀锋已近在眉睫。
    小船又一晃。
    岳乘风似是立足不稳,俯身向前摔倒。
    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锐啸掠过。
    一大团发丝被刀风卷起,飞扬在空中。
    这人一刀走空,正欲回刀下插,一瞬间,整个人却已僵住,就像突然变成了一尊泥塑。
    岳乘风慢慢站起身,站在他面前。
    这人怔怔地看着岳乘风的双手,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肚子。
    岳乘风两手空空。
    那半截桨柄,几乎完全没入了这人的胸腹之间。
    “泥塑”摇晃了一下,又一下,“扑嗵”一声,摔进湖中。
    “姓岳的,你好狠!”
    惊怒的厉喝声中,两支竹篙毒蛇般刺向岳乘风的前胸。
    叛匪的大船终于追上来了。
    竹篙的前端,钉着尺半长的铁尖。沉重的铁尖迅速震颤着,发出一阵奇异的嘶鸣,正像是毒蛇的蛇信。
    岳乘风闪身后退。
    乌沉沉的铁尖如影随形。
    岳乘风错步、侧身、张臂。
    竹篙自他肋下刺过,被他紧紧夹住。
    他一仰身,两手托住竹篙,奋力上挑。
    大船上的叛匪全力回夺。
    “喀喇”一声脆响,竹篙断裂。
    岳乘风左臂一伸,将鹿琳夹在肋下,右手竹篙一点,跃起在半空中。
    他刚跃起身,小船便撞上大船,轰然巨响中,小船顿时撞成碎片。
    “放箭!暗青子!快!”
    大船上,一片嘶声狂呼。
    无数暗器夹杂着飞蝗般的利箭,骤雨狂风般卷向身在半空的岳乘风。
    岳乘风竹篙一沉,凌空下击。
    扑上船头时,他已成了一个血人。
    两柄飞刀斜插进他的右肋,他的右肩、右腿上,总共中了六箭。
    他落在船头,尚未站稳,右腿一软,跪倒在甲板上。
    数十名叛匪挺起刀、叉、枪、棍,蜂拥而上。
    岳乘风篙交左手,奋力挥出。
    一阵骨节碎裂的脆响。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匪徒丢开兵刃,惨叫着抱住被击碎的小腿,四散滚开。
    一击得手,岳乘风不觉精神为之一振,腾地站起身来,挥舞着竹篙,直杀进叛匪丛中。
    “铁枪无敌”绝非浪得虚名,而是凭真功夫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杀出来的。
    现在,他手中握着的虽不是那杆令叛匪们闻风丧胆的浑铁点钢枪,但竹篙抖开,其威力与杀气也毫不逊色。
    点、刺、扫、砸、挑、打,竹篙前端那尺半长的乌沉沉的铁尖带起低哑沉重的风声,幻成无数道惊蛇般的暗影。
    匪徒们的胆气竟也不弱,抵死酣战。
    刀飞、叉折、头破、腹裂。
    慑人心魄的惨叫声接连不断。
    突然,岳乘风发现,这艘大船上,除了他和鹿琳外,已没有一个活人没有在竹篙下丧命的匪徒,全都跳水逃生去了。
    鹿琳的伤势当然很重,但并不足以致命。
    岳乘风封住她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不断渗出的鲜血后,不禁松了口气。
    ——只要救治及时,她决不会死。
    一闪念间,他刚刚开始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猛然惊觉,自己仍然无法回到岸上去。
    这样大的一艘战船,单凭他一人,根本无法操纵,何况他的体力也正在飞快地消失。
    那道红彤彤的火墙依然横亘在湖面上,而叛匪们还有三艘大船。
    他们随时可能派人将这艘船的船底凿穿。
    奇怪的是,岳乘风忽然想起,在他正与这条船上的匪徒激斗时,另外三艘大船不仅没靠上来合力围杀他,反而向远处划开了。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这帮嗜血成性的悍匪会被他的勇猛慑服。
    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叛匪们也绝不会就此放过他。
    问题是,他们将会使用的,是何种手段。
    岳乘风顾不上处理自己身上的数处创伤,一手扶着舱壁,一手撑着竹篙,吃力地站起身来。
    他刚伸出头,便听见一阵锐利的箭头破空之声。
    “夺夺夺夺夺……”
    一阵雨点般密集的锐响过后,甲板上已钉满长箭。
    箭尾不住地颤动着,每一枝箭杆上,都裹着一大团棉纱。
    浸透了明油的棉纱。
    ——火攻!
    ——又是火攻!
    “夺夺夺夺……”
    密集的锐响如急风骤雨。
    岳乘风彻底绝望。
    他最担心的,正是火攻。
    此时此刻此地,能最有效地置他于死地的,岂非正是火攻!
    不用看他已知道,整条船身上,都已被这种长箭钉满,只要有一点火星飞来,这条船转眼间就会变成一团火球。
    又一阵整齐的弓弦扣发声。
    火星飞起。
    不是一点,而是一群。
    一簇簇亮丽的火星划过夜空,像是一大群突然闪起的流星。
    他想冲上甲板,想挥舞起竹篙,将所有的流星全都击落,落进冰冷黑暗的湖水中。
    但他浑身上下,已没有半分力气。
    他奋力向前冲,只冲出半步,便砰然摔倒。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大群亮丽的火星疾飞而至、疾落面下,落向船头,落在甲板上密密麻麻的箭杆丛中。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夺目的火焰轰然腾起。
    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烈焰吞噬,眼睁睁看着鹿琳也一同被烈焰吞噬,岳乘风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
    火势越来越旺,岳乘风却只觉得浑身上下越来越冷。
    他战栗着,爬到鹿琳身边,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岳乘风无奈地苦笑着,赶开了突然闪起在脑中的念头。
    就算这真的只是个噩梦,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从噩梦中醒来。
    突然间,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传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
    岳乘风不禁浑身为之一振。
    ——这不是雷声!
    ——是火炮引发时的爆炸声!
    ——只有官军,才会有如此精良的火器!
    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劲力,他猛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扑向船舱口。
    熊熊的烈焰挡住他的去路,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岳兄——岳乘风,你在吗?”
    似乎有人在叫他!
    岳乘风拼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我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条人影自火焰中掠了出来。
    司马固!
    真的有人救他们来了!
    冲出熊熊烈火的人,正是他最好的朋友司马固。岳乘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司马固疾冲过来,拦腰抱起岳乘风,急掠而起。
    “扑嗵”一声,水花四溅,他们已落进湖水中。
    冰冷的湖水浸没岳乘风的伤口,贴心的剧痛刹那间袭遍全身。岳乘风咬牙道:“快,小鹿还在船上……”
    司马固左臂夹紧他,右臂奋力击水,道:“你又不会水,我……”
    岳乘风吼道:“快叫人去救她!”
    司马固道:“叫谁?只有我一个!”
    岳乘风怔住。
    ——一个人?
    他瞪大双眼,发现叛匪的三艘大船上,竟然全都起了火,正飞快地在他视线中消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固停下,道:“抓紧!爬上去!”
    岳乘风翻过身,眼前是一条小船。
    他抓住船舷,想翻进船去,两臂却使不上半分力气。
    司马固返身游向那艘已变成一团火球的大船,一面叫道:“千万别松手,我马上就回来!”
    岳乘风死死抓住船舷,努力伸长脖子,死死盯着那团火球,脑子里一片空白。
    火球似乎在不停地变大。
    突然,随着一声喑哑沉闷的巨响,火球爆成两半,洒出漫天灿烂的火星。
    岳乘风心中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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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2 14:36: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邂逅
    三月十五。杭州。昭庆寺。
    阵阵香烟从寺中飘出,迷散在淡荡的春风里,像是正被阳光渐渐驱散的晨雾。
    暮春三月的江南,正是春深似海时。
    温暖的阳光就像温的恰到好处的陈年花雕般温婉柔润,醉人但不辛辣,即便在一天中最强的午后,也绝没有一丝一毫的酷烈。
    岳乘风挤出山门时,浑身上下还是热烘烘地出了一层薄汗。
    他从未见过如此拥挤的人流。
    在南直隶一带,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无疑当属南京,而南京城最热闹时,莫过于上元节的花灯会。
    岳乘风一面在挤成一团的人丛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面感慨着:就算是南京城里上元节那万人空巷观花灯的盛况,也难及现在眼前所见的十分之一。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在昭庆寺,在昭庆寺外这条远算不上宽阔的街道上,能挤得下这么多人。
    如果不是已经随着人流挤进昭庆寺,在寺里挤了一圈后又随着人流挤出了山门,他也决不会相信,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还能迈得动脚。
    西湖香市的热闹与繁华,岳乘风是闻名已久了。
    每年春天,近至嘉湖、远至山东,都有很多人赶到普陀、三天竺来敬香朝佛。
    曾有人说,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则至少有七分在杭州,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则至少有七分在西湖。
    香客们自然不会错过西子湖醉人的春色。朝过佛,敬过香,便一起涌到西湖来了。
    自花朝至端午,各地涌来的香客便一直绵延不断,最多的时候,简直可达百万之数。
    一向精明的杭州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做生意的好时机。
    西湖沿岸,随处可见临时搭起的大大小小的竹棚,而整个西湖,也就成了一个大市场。
    大概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因各地香客的涌来而发起,所以人们都称之为“香市”。
    繁华又热闹的香市最为繁华热闹之处,莫过于东起武林门,西至三天竺这一带。而整个香市的中心,就是昭庆寺。
    昭庆寺内,大殿外中、边甬道上下,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竹棚,竹棚间凡有一块哪怕巴掌大的空地,也必定有人抖开包袱布,摆上了地摊。山门内外,大小竹棚更是层层叠叠,拥簇不堪。
    岳乘风刚挤进山门时,疑惑了好一会儿。
    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充塞于眼前的,除了大大小小的竹棚地摊,竹棚内、地摊上花色繁杂的货物,就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其中也只有交织成一片的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呼朋唤友、呼爷叫娘声——与其说这是佛门胜地,不如说是一处大集市更贴切些。
    寺外的情形,比之寺内,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岳乘风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想到还得从眼前这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过去,他实在有些头疼。
    可他只能挤过去。
    除了像眼下这样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挤,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沿街的房屋,全都改成了店面,店门外又搭起了竹棚。每个竹棚前,都围着一大群半晌也不肯挪动脚步的香客。
    摊主们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摊边的香客们则不紧不慢地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岳乘风实在搞不明白,这些香客大老远跑来,到底是为了朝佛敬香还是为了游湖,还是干脆来赶这趟热闹来了。
    ——只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对于喜欢热闹的人来说,这里可谓是再理想不过的地方了。
    岳乘风一向就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萧嫣然也不是。
    所以岳乘风想不通他这位一向极爱清静的爱妻为什么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一定要来昭庆寺上香。
    他横起胳膊,拦开两个差点撞到他怀里的香客,侧过脸,有些担心地看了萧嫣然一眼。
    她的两鬓已被汗水湿透,秀气的鼻尖上,也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显然,她也被挤得够呛。
    岳乘风有些无奈,又不禁很有点心疼。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目光里的关切,萧嫣然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一丝浅浅的,但无疑是愉悦的微笑在她嘴角慢慢绽开。
    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已变得绯红,就像是春风里绽放的第一朵桃花。
    岳乘风怔住。
    他想报以微笑,却笑不出来。
    一股莫名的震颤突然自他心底升起,瞬间涨满了他的心。
    ——整整十八个月了!
    十八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岳乘风又横起胳膊,拦开迎面撞上来的几个香客,一面低声道:“累不累?”
    萧嫣然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刚碰上他的目光,就转开了。
    岳乘风突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十八个月来,对他来说,这也是第一次。
    他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常理,发现他那张十八个月来几乎无时无刻不紧皱着眉头的、阴沉的脸上,也闪动着一丝轻松而又惊喜的微笑。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岳乘风想不明白。
    毋庸置疑,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论是对于他,对于萧嫣然,对于忠心耿耿的常理还是对于整个徽帮。
    他的嘴角,终于也咧开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
    常理笑眯眯地冲他点了点头,又冲萧嫣然的背影点了点头。
    岳乘风这才发觉萧嫣然已停在街边的一个竹棚前。
    他赶忙跟了过去。
    看见自己的摊前多了几位衣着、打扮、气派显然非同寻常的人,摊主本就声嘶力竭的吆喝声顿时更显急切,更显热情。
    岳乘风不禁好笑。
    要是单听这位摊主的吆喝和他那一脸的真诚,你绝对会以为他摊子上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天上人间少见的珍品,无论你买哪一种,都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在摊主的这种“进攻”面前,你只要稍有一点把持不定,就会乐呵呵地掏空钱袋,换回一堆毫无用处的破烂。
    岳乘风看着满街的香客手中提着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忍不住猜测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自己不仅没占半点便宜,反而吃了大亏了。
    面前这位摊主已经放弃了其他顾客,全力向萧嫣然一人发动了“猛攻"。
    他的两片嘴皮子不住地飞速翻动着,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高高涨起,像是一条条缠结在一起蠕动着的蚯蚓。他的两只手也一刻没闲着,将一件件东西捧到萧嫣然面前。
    萧嫣然只是静静地看,不发一言,更没有伸手去接。
    说实话,这个小摊上还真有几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岳乘风只扫了一眼,便发现一只蝶形汉玉佩和一尊拇指大小、雕功极精美的和阗玉观音。
    可惜的是,这位摊主看错了人。
    在富甲天下的徽帮帮主的千金小姐眼中,这两件玉器最多也只算得上二流货色。
    看着正哑着嗓子,满脸急切的摊主,岳乘风忽然有些不忍心了,他伸手拿起那个玉观音,道:“这个不错。”
    摊主如逢知音,如逢救星,大喜道:“大爷真真是好眼力!没得说,这块玉是……”
    萧嫣然淡淡地道:“玉的确不错。”
    摊主立刻转向她,道:“手工也没的挑,这可是……”
    他的话又被萧嫣然打断了。
    她扳过岳乘风的手,指着莲花座,道:“你看,这是什么?”
    莲花座的正中至左侧,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纹。
    岳乘风抱歉似的对摊主一笑,将玉观音放回到摊上,道:“咱们走吧。”
    摊主急了,一连声道:“等等、等等,这位爷,这位太太,请等一等。”
    岳乘风道:“你还有什么宝贝?”
    摊主四下溜了一眼,下决心似的咬了咬牙,道:“好,货卖识家。这可是小人压箱底的宝贝,要不是碰上大爷这样有眼力的,再也不愿出手……”
    他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一面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刚解开包上的布扣,又停下,低声道:“今天总算给你找了个好人家……唉!”
    萧嫣然“咭”地笑出了声。
    岳乘风笑道:“听你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嫁闺女呢!”
    摊主也笑了起来,道:“不瞒大爷说,这件东西,小的可真的心疼,比自己家的闺女还心疼哩。”
    萧嫣然道:“当真?”
    摊主忙道:“当真、当真,小的可从不说假话骗人。”
    萧嫣然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那就难办了。就算我们看上了,也不好意思买呀。”
    岳乘风吃惊似的瞥了她一眼。
    他真的有些迷惑了。
    他很清楚,她一向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她嫁给他已有两年多了,在这两年多里,他甚至从未听她说过一句俏皮话。
    摊主愣了愣神,赔笑道:“夫人这是拿小的开心了,嘿嘿……”
    他显然生怕这笔生意跑掉了,不敢再耽搁,一面赔着笑,一面飞快打开了手中的布包。
    岳乘风只觉眼前一亮。
    布包里是一只小鹿。
    白玉雕就的小鹿。
    小鹿的前腿扬起,微曲的后腿嵌在一块翠绿的翡翠上,像是正欢快地在一方绿茵中嬉戏、玩耍。
    岳乘风伸出手,伸到半途,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他的心也抽紧了,一瞬间,连心跳也已停顿。一丝捉摸不定的,却锐利的疼痛突然自心底升起,在整个胸膛内回旋着,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怎么样,你看。”
    萧嫣然从摊主手里接过那只小鹿,仔细地看了一番,递到岳乘风面前。
    “唔……不错,玉不错,手工也不错……”岳乘风竭力控制着,但还是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发颤,听上去很不正常。
    萧嫣然也察觉了。
    “你怎么了?”她的目光立即自小鹿上移到他脸上。目光里只有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猜疑。
    岳乘风忽然觉得很有些惭愧,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有点闷……人太多了。”
    萧嫣然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又四下里扫了一眼,道:“人是太多了……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摊主急了:“这位大爷,好不好的,您给个价嘛。”
    萧嫣然低声道:“挺不错的,要吗?”
    岳乘风飞快地膘了那只小鹿一眼,道:“算了,最多二流而已,没多大意思。”
    他冲摊主点点头,道:“你先收着吧,我们还要去别处转转。”
    摊主失望地叹了口气,仍不死心地道:“大爷,您可拿定主意了,等会儿您想通了,再想要,可就没了。”
    岳乘风的心猛地缩紧,就像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直接在他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似的,胸膛内,那些锐利的疼痛顿时更加锐利起来。
    他猛地扭过头,挤进了人群中。
    人群依然拥挤不堪,但岳乘风对此已不再厌烦。
    不仅不厌烦,反而有一种暗自庆幸的轻松。
    正因为必须费力地在拥挤的人流中挤开一条路,他顺理成章地避过了萧嫣然探询的目光。
    他现在反而希望这条街能再长些,街上的香客和街边的摊贩能再多些。
    他需要时间来平息内心的悸动,需要时间来将心底最最隐秘的角落里窜出的那一丝在胸膛里回旋不去的锐利的疼痛重新压回那个最隐秘的角落里去。
    否则,他无法平静地面对他的妻子。
    快九年了。
    虽然过去的八年多里他也曾多次回想起那个人、那件事、那段过去的日子,但他一直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一切都会在他的心底渐渐淡漠、渐渐消失。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往事正如一面铜镜,而时间只不过是镜面上沉积的灰尘。
    一旦灰尘被拂去,镜中的影像依然清晰。
    今天,拂去灰尘的,就是那只白玉雕就的小鹿。
    在如茵的草地上嬉戏的小鹿。
    轻盈地飘过开满野花的山坡的小鹿。
    细雨朦胧中,小河边的小鹿。
    回眸微笑的小鹿。
    岳乘风咬紧牙关,用力甩了甩头。
    但他无法甩开那一幅幅冲进脑海的画面。
    他踮起脚,向前张望。
    长街已快到尽头,人群也不再像原先那般拥挤了。
    他仍然无法平静地面对萧嫣然。
    过去的那段日子,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他知道萧嫣然不会在意。
    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远在他认识她四年前。
    他不愿提及,仅仅是因为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痛苦。
    他只愿与她分享欢乐。
    现在,他更不愿,也绝不能提及。
    十八个月来,她承受的痛苦本已太多。
    他又怎能眼看着经过十八个月的痛苦后,终于在她脸上重新绽开的笑容因为他九年前的一段经历而再度消失呢?!
    岳乘风忽然想起,自离开那个小摊后,他一直埋头往前挤,一次也没回头。
    萧嫣然会不会已察觉到什么?
    他们已共同生活了两年,对对方的性格习惯甚至比对自己的更熟悉,无论是谁的情绪有些微变化,对方很快就能察觉。
    刚才在那个小摊前,岳乘风深知,自己的反应是很强烈的。萧嫣然不可能没发现。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在脸上挤出了一丝平静的微笑,站住,转过身。
    他的笑容立即僵住。
    萧嫣然不见了。
    他的身后,只剩下常理一人。
    岳乘风急道:“夫人呢?”
    常理恭恭敬敬地道:“小姐还想再逛逛。姑爷请放心,我让他们跟着呢。”
    岳乘风皱了皱眉,淡淡地道:“哦。”
    常理指了指街边一座茶楼,道:“小姐说,请姑爷在那里等一会儿,正好喝杯茶,歇歇气儿。”
    茶楼的规模不小,上下两层。一层的大堂里,摆着近百只方桌,二层尚有数十套雅座。
    茶楼的生意也很不错,楼下大堂里已是客满,楼上雅座也大半都被占据了。
    茶博士殷勤地将岳乘风和常理引到二楼临街,紧靠着长窗的一套雅座边。
    如此礼遇,当然不仅仅因为他们的穿着和气派,最主要的是刚进茶楼,岳乘风就抛出的一块碎银。
    茶博士咧着嘴,哈着腰,麻利地扯下肩上搭着的白手巾,将纤尘不染、光可鉴人的桌椅经心拂拭了一遍。待二人落座,方毕恭毕敬地道:“二位爷,要点什么?”
    岳乘风道:“贵号的招牌是什么?”
    茶博士愣了愣神,方道:“二绝茶庄啊。”
    岳乘风道:“哪二绝?”
    茶博士道:“当然是龙井茶、虎跑泉。”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想要什么,还用问吗?”
    茶博士又愣了愣神,方赔笑道:“是是,是小的糊涂,糊涂!”
    他弓着腰退后两步,一扭身,将手中的白手巾一扬,搭上肩头,梗着脖子,扬声道:“天字七号,上好龙井一壶——”
    几乎是转眼之间,茶就变戏法似的上来了。
    茶博士先将四色茶点摆在桌子正中,又捧上一只红泥小炭炉,坐上一只样式精美的紫砂水壶,摆好茶碟和洁白的瓷杯,打开一只小瓷罐,将茶叶倒进茶壶里,拎起火炉上的水壶,慢悠悠地冲上水。
    蒸腾开的薄薄的水汽中,茶博士麻利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岳乘风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时间,觉得自己抛出的那块约摸五钱重的碎银真是一点也不亏。
    茶博士替二人斟上茶,赔了个笑脸,道:“二位爷请慢用,小的先告退,有什么话,尽请吩咐。”
    岳乘风又点点头,微微一笑,右手已不自觉地伸进了钱袋。
    常理忽然道:“不对。”
    岳乘风一怔,已捏住一块碎银的手停下了。
    茶博士道:“哪里不对了?这位爷请吩咐。”
    常理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淡淡地道:“茶不对。”
    茶博士的目光顿时开始闪烁不定,道:“怎么会不对呢?这可是上好的虎跑泉,错不了。”
    常理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说水,是说茶,茶叶。”茶博士目光四下一溜,声音低了下来,似是有些心虚:“茶叶怎么了?"
    常理道:“这真是龙井?”
    茶博士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回答。
    常理瞪了他一眼,略略提高了声音,道:“问你话呢!”
    茶博士慌了神,连连哈腰,赔着笑,压低声音道:“两位爷是行家,千万请小声点,照顾照顾小号的生意。这年头的生意,难哪!”
    常理道:“这么说,真的不是龙井?”
    茶博士道:“的确不是。大爷,其实龙井也就是个名头,小号的茶叶色、香、味哪点也不比龙井差。小的不敢说谎……”
    他顿了顿,接道:“再说,有心想骗,也骗不过真正的行家去。只是到这里来的人都只认龙井,小号也是没法子哟。”
    岳乘风端起茶杯,先凑近鼻端闻了闻,再浅浅啜了一口,徐徐咽下。微笑道:“你果然没说谎,这是上等的天目青顶,比起一般的龙井,果然只好不差。”
    茶博士瞪圆了两眼,满脸钦佩之色。
    岳乘风道:“你下去吧。”
    茶博士弓身道:“是是,多谢大爷。”
    看着他又是钦佩、又是不安的神情,常理忍不住笑了起来,挥了挥手,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多话的。”
    茶博士连声道谢,弓身退了出去。
    常理往前凑了凑,笑道:“姑爷品茶的功夫,可比从前更强了。”
    岳乘风淡淡地道:“还是常老厉害呀。常老只看看,便能分辨。我倒是有点鲁班面前弄大斧的意思了。”
    常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缩成了一团:“姑爷错了。”
    岳乘风皱了皱眉,道:“哦?”
    常理道:“其实,我根本不懂茶。”
    岳乘风一怔,道:“可你刚才……”
    常理道:“我只是以常理推之而已。”
    岳乘风不禁莞尔。
    “以常理推之”是常理的口头禅。
    不仅岳乘风,徽帮上下,几乎人人都知道常师爷这句著名的口头禅。只要说起这句话,没人会不觉得好笑。
    除了常理自己。
    就岳乘风所知,这句话挂在常理嘴边至少也有十年了,成为徽帮中一个人所共知的乐子也有十年了,可他自己却一直浑然不觉。
    岳乘风笑道:“不知常老是以什么常理推之的?”
    常理道:“产量。”
    岳乘风恍然。
    常理道:“姑爷请想,真正的上等龙井,明前一季,至多不过干茶百余斤,加上雨前茶,总共也就三百斤左右。龙井是贡品,每年上贡给朝廷的要多少?地方官员需要上供打点的,又有多少?本地的富户豪绅,又有哪一家不是挖空心思抢购?现在已是三月,今年的新茶早已出来,但桌上这壶茶显然仍是去年的陈茶。茶楼的生意这么好,一年要卖出多少茶叶去?他们又哪来那么多真正的上好龙井从去年一直卖到现在?”
    岳乘风笑道:“果然。”
    常理颇为自得地眯起了双眼,也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啜了起来。
    岳乘风侧身倚在窗台上,探出头,向街上张望。
    常理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发僵。
    他看了看手中的茶杯,又看了看桌上的茶点,嘴角边深如刀刻的两道皱纹抖动了一下。突然道:“姑爷,这真的是天目青顶?”
    岳乘风仍探出头,向街上张望着,头也不回地道:“没错,而且是上等极品。”
    常理微微点了点头,眯起的双眼眯得更紧。他靠在椅背上,轻轻晃起了脑袋。
    岳乘风回过头来,见他这副样子,不禁一怔,道:“常老在想什么呢?”
    常理睁开眼,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端起茶杯,又放下,道:“姑爷,小姐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
    岳乘风道:“是啊,总算好起来了。”
    常理道:“其实,多出来走走,心情总是会很不错的。”
    岳乘风道:“只怕她不愿意。她一直很爱清静。”
    常理道:“姑爷也爱清静吧。”
    岳乘风微微皱了皱眉,道:“常老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常理清了清嗓子,像是有些踌躇,终于道:“姑爷,这话本不该我说,只是老朽可以说是看着小姐长大的。自老爷过世后……”
    岳乘风淡淡地道:“有话就直说嘛。常老是长辈,谈不上该不该。”
    常理道:“我知道姑爷最不喜欢的事就是出来闲逛,但为了小姐好,老朽还是想请姑爷多陪小姐出来走走。咱们来杭州也快半年了,今天还是第一次来西湖。其实,西湖附近的湖光山色、古迹名胜都不错,多出来走走不好吗?”
    岳乘风点点头,道:“常老说得是。不过,刚才有句话,常老却说错了。”
    常理道:“哪句话?”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我的确不喜欢闲逛,但这并非我最烦最讨厌的事,只能说是我第二讨厌的事。”
    常理讶然道:“哦?那姑爷最讨厌什么?”
    岳乘风又探出头去看窗外,口中悠悠地道:“这就要请常老以常理推之了。”
    话音刚落,他突然跳了起来。
    常理吓了一大跳。
    岳乘风的神情激动而震惊。
    常理道:“姑爷……”
    岳乘风快步向外冲,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常理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惊醒似的回过神来,返身扑到窗边,伸长了脖子向外看去。
    “搞什么搞!”
    “不会走路啊!”
    “没长眼……”
    “哎哟,哎哟,干么,干么事哟……”
    身旁一阵惊呼、斥问、责骂声。
    岳乘风却充耳不闻,飞快往前挤。
    他一直紧盯着前面不远处那个背影,生怕一眨眼间,那个背影就会消失。
    ——真的会这样吗?
    ——真的是他?
    岳乘风不敢肯定。
    他伸出手,快拍到那人背上,又停住,迟疑地,低声道:“司马?”
    那人停下,慢吞吞地回过头。
    一瞬间,岳乘风真的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
    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憔悴的脸。紧皱的眉头和额上深深的皱纹里,仿佛满溢着愁云惨雾。
    ——他会是司马固?
    在岳乘风的记忆中,司马固是个英俊开朗的人,鲜衣良马、神采奕奕。
    司马固只比他大两岁。
    眼前这个人看上去绝对已四十出头。憔悴的面色,深深的皱纹,破旧的衣衫,乱蓬蓬的油污的头发。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个常年为生计奔波的、已不堪生活重负的人。
    这人怔怔地看着岳乘风,皱着眉,慢吞吞地道:“你是……”
    只是一瞬间。
    岳乘风的迟疑只是一瞬间的事。
    这人一开口,他已能肯定。肯定自己绝没认错人。
    正在这时,这人暗淡的、灰蒙蒙的双眸中,也闪起了一丝亮光。
    他嘴角边深深的皱纹牵动了一下,吃吃地道:“你……你是……岳……”
    岳乘风用力点着头,道:“是我,我是岳乘风,我是小岳!”
    司马固的双眼更亮,脸上闪起淡淡的、惊喜的笑容:“好久不见了。”
    岳乘风的嗓音已有些发颤,点头道:“是好久不见了,都快有九年了。”
    司马固微笑道:“你还能认出我。”
    岳乘风咧开嘴,笑道:“刚才,我还真以为认错人了……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好吗?”
    司马固飞快地打量他一眼,眼中的亮光忽然消失了,飞快地道:“又碰上你真高兴,我……我还有事,我……咱们以后再聊吧。”
    他伸出右手,在岳乘风肩上轻轻捅了一拳,咧了咧嘴,转身就走。
    岳乘风愕然。
    ——他这是怎么了?
    刚认出他时,司马固显然也很惊喜,为什么转眼间却又急着要离开呢?
    九年不见面的老朋友突然间碰上了,应该有着说不完的话才对嘛。
    岳乘风回过神来,想开口挽留时,司马固已挤进了拥挤的人流中。
    他往前挤了几步,又停下。
    ——或许,他真的另有急事呢?
    岳乘风怔怔地看着司马固那一蓬油污的乱发混杂在几乎挤成一片的一大堆后脑勺中渐渐远去,一时间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只知道自己因那只白玉小鹿而混乱的心绪又因这次九年后意外的重逢更混乱了。
    “你怎么在这里?”
    萧嫣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我不是让你在茶楼等着我吗?”
    岳乘风抬手搔了搔额头,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道:“碰上了一个老朋友。”
    萧嫣然道:“就是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
    岳乘风道:“是的。我们有九年没见面了。”
    萧嫣然讶然道:“九年?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岳乘风苦笑道:“他说还有急事办……谁知道……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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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4 01:02: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恍惚
    冷平湖吃惊地停了下来。
    一时间,他很有点不知所措。
    这种事,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脸,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常理。
    常理显然也很吃惊。
    他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没有一天展开过的眉头现在锁得更紧,脸上的皱纹也更深,深深地纠结成一团,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陈年的老核桃。
    忧心忡忡的老核桃。
    他怔怔地盯着岳乘风,目光里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担忧。
    岳乘风怔怔地盯着窗外,神情恍惚。
    他的左手在书案上慢慢地摸索着,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五指曲张,终于捏成拳。
    捏得铁紧。
    似乎他的手心里正捏着什么东西,而他想将这件东西捏得粉碎。
    他的指节也变成青白色,瘦削的手背上,青筋暴涨。
    只要长了眼睛,眼睛又没有太大毛病的人都能看得出,岳乘风走神了。
    他显然已忘了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甚至已忘了自己正身处何处。
    冷平湖有眼睛,而且他的眼睛一向很好。
    但他已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突然间出了毛病了。
    他无法相信岳乘风会走神。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在冷平湖的印象里,岳乘风是个谨慎、机警、敏锐而又精力充沛的人。
    即便是刚刚从睡梦中被叫醒、即便是在醉酒后,他也能在瞬间恢复常态,在瞬间就抓住所面临的问题的核心要害。
    更重要的是,在冷平湖看来,他是个很喜欢面对难题的人。
    每一次,当岳乘风分析问题、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筹划解决之道和具体的行动计划的过程中,冷平湖总能感觉到在岳乘风的冷静、谨慎和理智的后面,似乎有一种炽热和狂躁在涌动。
    冷平湖很清楚今天自己带来的消息对徽帮、对徽帮这次的行动有多重要。
    他相信,岳乘风更清楚。
    因为这次行动的成败,不仅关系着徽帮的前途,更关系着岳乘风个人的威信。
    说得极端一点,一旦这次行动失败,岳乘风除了自己从那张只坐了十八个月的帮主宝座上离开之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他为什么走神呢?
    冷平湖吃惊,而且迷惑。
    他忍不住想弄出点响动,忍不住想走过去,将岳乘风从恍惚中拉出来。
    他刚往前迈出一步,便听见了“嘘”声。
    常理“噓”了一声,急促地冲他摆了摆手。
    冷平湖更迷惑了。
    常理不让他去打扰岳乘风。但常理自己的目光里,却流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担忧。
    ——他在担忧什么呢?
    冷平湖不知道,也猜不出。
    但他知道,一旦常理开始为某件事担忧了,那这件事就是绝对应该令所有人担忧的。
    常理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苦笑。目光又转到岳乘风那边去了。
    冷平湖悄悄叹了口气,慢慢将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很有些可笑。
    这间屋子里有三个人,一个神思恍惚,一个忧心忡忡,只有他清醒白醒,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既不知道神思恍惚的人为什么神思恍惚,也不明白忧心忡忡的人为什么担忧。
    他又悄悄叹了口气,嘴角不由得也浮起了一丝苦笑。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雨。
    灰蒙蒙的,悄无声息的河水。
    细雨如织。碧草如丝。
    雨丝笼罩着丛林里的灌木,丛林中、草地上,野花怒放。
    小鹿在其间。
    活泼、伶俐、刚健婀娜的小鹿。美丽、优雅、迷人的小鹿。
    ……
    清丽的月华。
    桨声悠悠。
    散开的涟漪搅碎月影,静谧的湖面上,一条洒满碎银的小道……铺开、收拢、再铺开……
    火。
    炽热的火光。殷红的血。
    湖水,冰冷、黑暗、幽深……
    如流星般亮丽,如流星般夺目,又如流星般转瞬即逝……烟花蓬然而起,炸开、升腾、熄灭,只剩下暗红的火星,冷冰冰的湖水。
    冷冰冰的、黑暗的深渊。
    吞噬一切的黑暗……
    岳乘风颤抖着,用力闭上了双眼。
    睁开眼,他便怔住。
    他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站在他面前,姿势僵直可笑。另一个坐在一旁,正直愣愣地、奇怪地盯着他看。
    ——他们是谁?
    ——我这是在哪儿?
    瞬间,他已清醒。
    穿窗而入、斜照在书案上的阳光告诉他,他走神了。
    他清楚地记得,冷平湖和常理刚进门时,阳光还照在窗边的那张躺椅上。
    这说明他走神的时间至少有两炷香时分。也就是说,冷平湖用这种僵直可笑的姿势,带着迷惑不解的心情,足足站了两炷香时分。
    岳乘风抬起手,慢慢在前额上抹过,像是借此驱散仍回旋在脑海中的那些残破的碎片。嘴角浮起一丝仍有些恍惚,但更多是负疚的笑意,指了指常理身边的一张椅子,微笑道:“坐,冷兄,请坐。”
    冷平湖恭声道:“谢姑爷。”
    岳乘风的笑容微微一僵,消失了。
    不待冷平湖在椅子上坐稳,他便开口道:“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冷平湖道:“自去年底,严三省开始在福建动手,已经挤垮了天目派在严平府的一个竹器行,一个粮米行,在建安的两个绸缎庄。”
    岳乘风道:“崇安、浦城的两个分舵呢?”
    冷平湖道:“已经撤走了。”
    岳乘风道:“消息可靠吗?”
    冷平湖道:“严三省曾亲自去打探,不会有误。”
    岳乘风点点头,道:“江西那边怎么样?”
    冷平湖道:“广信府的楼外楼已被连沧海派人盘了下来。”
    岳乘风道:“他们知道是我们动的手脚吗?”
    冷平湖道:“知道。”
    岳乘风道:“有没有冲突?”
    冷平湖道:“有一次。连沧海与谢松年照了一次面,我们折损了四名弟兄,谢松年手下死伤十余人。谢松年本人败在连沧海手下,受了点轻伤。”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干得好!”
    他转向常理,道:“常老,广信府的楼外楼是不是天目派在江西最后的据点?”
    常理道:“是。”
    岳乘风笑道:“这么说,从现在起,宗万流已不可能从福建、江西两地捞到一两银子了?”
    常理道:“以常理推之,应该如此。”
    岳乘风满意地吁了口气,道:“现在,就看桑木根在江苏干得如何了。”
    冷平湖道:“属下今天上午刚接到那边传回的消息。”
    岳乘风不觉欠了欠身,往前凑了凑,道:“怎么说?”
    冷平湖道:“天目派的人已撤离松江府。”
    岳乘风轻轻拍了拍桌子,道:“好!”
    冷平湖道:“但他们并没有撤回去,而是将松江府所有的人力财力都转到苏州去了。”
    岳乘风重重地坐了回去,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常理道:“天目派在苏州素有根基。看样子,宗万流不会轻易放弃。”
    冷平湖道:“的确如此。桑木根已得到消息,说宗万流手下最得力的沈天羽和郑怀英二人正兼程赶往苏州。”
    岳乘风的眉头立即皱紧了。
    冷平湖道:“属下以为……”
    岳乘风道:“你想去苏州?”
    冷平湖道:“沈、郑二人联袂出马,桑木根只怕会独力难支,属下在这边又走不开,姑爷看能不能让少爷过去?”
    岳乘风道:“萧帜?不行,这里也离不了他。”
    他顿了顿,沉声道:“这里的人不能动,其他地方也不能动!”
    冷平湖怔了怔,急道:“那桑……”
    常理打断他的话,慢悠悠地道:“不用急,小桑肯定撑得住。宗万流也绝不可能有在苏州与我们一决胜负的打算。”
    冷平湖道:“为什么?”
    常理道:“宗万流的根基在这里。果真要决战,他也只会选择这里。毕竟,在这里他是坐山虎,而我们是行山虎。虽然他这次派出了沈天羽和郑怀英,但以常理推之,他的精锐仍然大半留在总舵。”
    冷平湖道:“苏州那边,我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常理淡淡地道:“根本用不着管。你尽快通知小桑,只在生意上与他们周旋,避免和他们硬对硬地干。苏州是繁华之地,官府对这种地方的治安素来极为重视。宗万流在苏州不管有多宽的路子,也不能不顾及官府。再说,小桑每年塞进官府去的十来万银子是干什么用的?!”
    冷平湖道:“只怕他们狗急跳墙……”
    常理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仍慢条斯理地道:“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冷平湖一怔,恍然道:“属下明白了。”
    常理点点头,道:“明白了就好。只要你在这边进展顺利,宗万流发现自己的心腹之地已被侵占,铁定会将所有得力人手全都压到这里来嘛!”
    他慢慢捻着颌下稀疏的、花白的胡须,顿了顿,方接道:“这是姑爷此次行动计划的关键所在……姑爷,我说得对不对?”
    岳乘风的眉心抖动了一下,淡淡地道:“不错。”
    他像是有些透不过气来似的,突然伸手扯了扯领口,用力猛吸了一口气,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常理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转向冷平湖,道:“你这边的进展又如何呢?”
    冷平湖道:“还是很不顺利。北关七个大码头中虽然有三个被我们控制,但运河上往来船只的押运生意,仍然被诚信镖局牢牢抓在手里。毛竹和生丝的价钱倒是压下来了,我们的价钱比这里还要低一成,但我们的损失也很大。”
    岳乘风回过脸来:“有多大?”
    冷平湖道:“去年一年加上年初这几个月,我们在江西、福建和江苏,总共损失了一百四十七万九千六百五十二两。”
    岳乘风道:“你心疼了?”
    冷平湖默然。
    岳乘风道:“你算没算过天目派这一年多来有多大的损失?”
    冷平湖低声道:“杀人一万,自伤九千。这样的事,老帮主在时……”
    常理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小冷!”
    岳乘风一笑,道:“没关系,冷兄说的是实话,也很有道理。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冷兄不该忘记,老帮主死后第二个月,冷兄擅自决定强攻天目派总舵,结果如何?”
    冷平湖站起身,垂首道:“属下败了。”
    岳乘风道:“你是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徽帮弟兄死伤百余人,却连独松关也没攻破。冷兄,你失败的原因是什么?是徽帮弟兄的武功不如天目派吗?”
    冷平湖道:“不是。是地形。我们根本不熟悉那里的地形,被他们埋伏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岳乘风道:“所以我才要设法将宗万流逼出来。只有能逼得他会全力反扑,我们才有机会替老帮主报仇!”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别说才一百多万两,只要能逼出宗万流,就算把徽帮全部家底都送掉,也值!”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轻轻吁了口气,道:“官府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吗?”
    冷平湖道:“该招呼的都招呼到了,总共二十万两,只有一份被拒收。”
    岳乘风道:“谁?”
    冷平湖道:“掌管巡捕的同知、兼领杭州府总捕头的安正。”
    岳乘风皱眉道:“又是他。”
    冷平湖道:“这次是属下亲自送过去的,却连他的面也没见到。”
    岳乘风冷笑道:“真是难得。看来,这杭州府还真有个清官。”
    冷平湖道:“属下很担心。毕竟,他是掌管巡捕事宜,一旦我们在这里与天目派冲突起来,他只怕会偏向本地人。”
    常理忽然道:“安正不是本地人。”
    岳乘风道:“哦?”
    常理慢悠悠地道:“说起来,他算是我们的大同乡。”
    岳乘风讶然道:“他也是徽州人?”
    常理道:“不是徽州,是宁国府。他老家就在千秋关下的云梯镇。”
    岳乘风沉吟道:“既然是大同乡,是不是可以由此套套近乎呢?”
    冷平湖道:“可能性不大。”
    岳乘风道:“是吗?”
    冷平湖道:“属下近来一直多方打听这位安总捕头的情况。据说,他是个古板、固执、不通情理的人,素来寡言少语,手段却极狠,不论是什么人,只要犯在他手上,从来绝不容情。”
    岳乘风低声道:“是吗?”
    他微微一摇头,伸手搔了搔额头,又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个人交给我。”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道:“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冷平湖弓身道:“是。属下告退。”
    他慢慢退到门边,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待他退出,又迅速地,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常理慢悠悠地捻着胡须,慢吞吞地道:“姑爷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岳乘风怔了怔,讶然道:“常老何出此言?”
    不待常理答话,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不用说,当然也是‘以常理推之'才有此一问?”
    常理道:“不错。”
    岳乘风的嘴角闪过一丝讥讽:“请讲。”
    常理道:“姑爷今天的脸色不太好,有点恍惚。而且,刚才对小冷也太过严厉了。”
    岳乘风的眉头挑了起来:“是吗?”
    常理道:“是。姑爷真不该提及那次进攻独松关的事。”
    ——可那是事实!
    岳乘风淡淡地道:“的确不该。”
    常理道:“小冷向来忠心耿耿,姑爷应该知道那样对他会令他很伤心的。”
    ——不仅仅是伤心,他更应该内疚、惭愧,更应该吸取教训!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以后不会了。”
    常理道:“我老了。人一老,就爱多嘴。姑爷不会见怪吧?”
    岳乘风笑道:“哪里,常老多心了。”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那个安总捕头不是大问题。最令我头疼的,是我们并不清楚除了诚信镖局外,在杭州一带天目派到底有哪些生意。”
    常理又捻起了胡须,悠悠地道:“姑爷还记得二绝茶庄的那个茶博士吗?"
    岳乘风道:“当然记得。他很能干,也很机灵。”
    常理道:“因为他是宗万流的人。”
    岳乘风愕然。
    常理悠悠接道:“二绝茶庄真正的老板,正是诚信镖局的局主,齐灵风。”
    岳乘风道:“这么说,二绝茶庄也是天目派的一个据点?”
    常理道:“不错。”
    岳乘风道:“昨天下午我们在二绝茶庄时,常老就知道这件事?”
    常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是那时开始怀疑的。”
    岳乘风道:“为什么?”
    常理道:“因为姑爷品茶的功夫。”
    岳乘风微微一怔,道:“当真?”
    常理道;“当真。天目青顶只出产于天目山主峰一带,而那里正是天目派总舵所在。除了天目派,又有谁能去那里采茶?”
    岳乘风伸手轻轻揉着额头,喃喃地道:“的确,的确是条明显的线索。”
    常理眯起双眼,道:“不单单是茶叶,那里待客的茶点,如油浸笋肉、笋香干丝,也都是天目山的特产。昨天回来后,我就叫他们去查。结果,今天申末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岳乘风默然。
    突如其来的怒气刹那间涨满他的心胸,直冲喉头。
    ——我本该想到!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猛然惊觉,自从昨天午后在昭庆寺外看见那只白玉雕就的小鹿后,自己的脑子似乎变成了一盆糨糊。
    一直到现在!
    “姑爷是不是在担心安正这个人?”
    常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岳乘风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又走神了。
    他勉强一笑,淡淡地道:“怎么会呢……有常老在,我不会为任何事担心。”
    常理深深地盯了他一眼,站起身,慢吞吞地道:“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我想去望湖楼转一转。”
    岳乘风点点头,道:“告诉冷平湖,不要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常理道:“我会的。”
    ——你当然会的。就算我不提,你也会这么做!
    岳乘风微笑着将常理送到门边,努力将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到房门将他和常理严严实实地隔开。
    门刚一合上,他脸上的微笑就变成了苦笑。
    他的口中,又泛起那种熟悉的苦涩。淡淡的,却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很不好。认真说起来,甚至有些可笑。
    他很清楚这一点,却又对此无可奈何。
    十八个月来,这种苦涩而又无奈的感觉一直在他心里时隐时现。每当面对常理,面对冷平湖这些人时,总会突然变得强烈起来。
    但以前,并没有强烈到他几乎不能忍受的地步。
    直到今天。
    他深深叹了口气,强压着心中的烦躁,快步走回书案边。刚坐下,又猛地站了起来。
    在这种状态下,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处理任何事。
    窗下矮几上,有一方棋枰。
    他喜欢围棋。
    虽然他的棋艺并不高,但打谱是他调整自己情绪的最佳手段。
    他在棋枰前坐下,翻开棋枰边那卷棋谱。
    很快,他便无奈地发现,最佳手段今天竟然失去了效力。
    他内心的烦躁不仅没减弱,反而增强了。
    这与他的计划无关。
    与徽帮和天目派不知何时爆发的决战无关。
    与小鹿无关。
    ——不论是那只白玉雕就的小鹿,还是轻盈、优雅地跑过开满野花的山坡的小鹿。
    他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司马固。
    他很想知道为什么九年前那个英俊、强健的司马固变成了他昨天偶然碰上的那样一个人。
    ——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年他又有些什么样的经历?过着怎样的生活?
    棋谱已从手中滑落,岳乘风也没有发觉。
    他忽然感到一丝深重的寒意包围了他。
    似乎有一团阴影在他眼前晃动。
    司马固在阴影中,穿着破旧的衣服,一头油污的头发下,是刻着深深的皱纹的落魄的脸。
    从那对灰暗的眸子中,从额上每一条深深的皱纹里,从刀削般陷落的灰暗的脸颊上,似乎都透出一股深重的无奈,一种已无力、也不愿挣扎的悲哀。
    岳乘风体会过那种无奈,那种悲哀。
    九年前,他已承受过。
    他知道那种力量有多强大。
    他认为,那就是命运。
    那团阴影在逼近。阴影中,司马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突然,那张脸变了。
    那已不是司马固的脸,而是……
    岳乘风紧紧闭上了双眼,想压下心中升腾着的寒悚。
    那张灰暗、瘦削、落魄、愁苦、无奈而又悲哀的司马固的脸刹那间竟然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姑爷——”
    岳乘风被针扎似的哆嗦了一下,倏地转过身来,厉声道:“干什么?!”
    房门半开,站在门边的,是萧嫣然身边的小丫环,莲子。
    莲子显然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瞪着双圆圆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岳乘风。
    岳乘风怒道:“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嗯?你不知道这里不许随便进呀?!”
    莲子的脸涨红了,眼中闪过一抹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慌乱。
    岳乘风顿了顿,皱眉道:“说话!”
    莲子怯怯地低声道:“是小姐让我来的。”
    岳乘风道:“什么事?”
    莲子道:“小姐请姑爷过去……要吃晚饭了。”
    岳乘风怔住。
    他怔怔地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了。
    的确已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他的目光在不经意中触及莲子的目光。
    莲子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飞快地避开了。
    她已不再慌乱,脸上的委屈也已消失,代之以一种有些惊讶,有些奇怪,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
    岳乘风轻轻咳了一声,道:“告诉小姐,我很快就过来。”
    莲子福了一福,低声道:“是。”
    转身时,她飞快地瞟了岳乘风一眼。
    屋里虽说很暗,岳乘风还是清楚地看见。还没完全转过身去,莲子的嘴角已忍不住翘了起来。
    ——连什么时辰了都不知道。姑爷今儿可真有些呆气。
    在莲子的眼中,自己肯定显得很可笑。
    岳乘风自己也无声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摇了摇头。
    房门快在莲子身后合上时,他忽然发现,莲子的背影看上去竟然很有几分轻盈,甚至算得上柔美。
    她纤细的腰肢在显得有些紧的夹袍下轻轻扭动着,就像是春风里刚刚嫩绿的柳枝。
    岳乘风微笑着叹了口气。
    他清楚地记得,四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萧嫣然时,她身边的两个丫环,莲子和荷衣还是两个只会尖着嗓子笑闹不休的小丫头。
    现在,她们都变成大姑娘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岳乘风的目光扫过棋枰上那十几枚零零落落的棋子,嘴里不禁又泛起了一丝淡淡的苦涩。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额头,深深吸了口气,再徐徐吐出,慢慢向门边眼去。
    ——该给她们找个人家了。
    跨出房门时,岳乘风的脑子里忽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莲子和荷衣虽然只是萧家的丫环,但萧嫣然对这两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一直非常喜爱。
    在岳乘风看来,她简直将她们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这两个小丫头的终身大事能在萧嫣然的心里激起多大的热情,岳乘风几乎用不着去想,哪怕只用脚趾头都能想像得出。
    这种热情岂非正可以冲淡她内心的悲痛?!
    岳乘风不禁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走过暮色深沉中的静静的庭院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这件事。
    过去的十八个月中,萧嫣然一直将自己禁锢在那片悲哀的阴影里,整个人似乎已变成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
    一想起她那张呆滞的、神情恍惚的脸,岳乘风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他希望她能走出来。
    他已用尽了自己能想出的所有办法,也记不清自己作过多少次努力,但结果总是失望。
    ——这次应该不会。
    自从昨天到昭庆寺上香后,萧嫣然的心情奇迹般地开始有好转的迹象了。
    她的神情不再呆滞恍惚,脸上虽说仍然见不到一丝笑容,可也不再像泥塑似的冰冷刻板,毫无生气了。
    现在提及这件事,显然是个极好的时机。
    岳乘风终于拿定了主意。
    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的心情也变了。
    变得不再压抑,变得轻松,甚至有几分舒畅。
    他举手推开虚掩着的院门,步履轻快地向东边的花厅走去。
    花厅的门也虚掩着,厅里亮着灯。
    明亮的灯光自窗户和窄窄的门缝中流泻出来,静静地洒在厅前的石阶上。
    岳乘风微微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咧开嘴,咧出一丝开心的微笑。
    门缝中,飘出缕缕菜肴的浓香。
    菜已摆上桌,而且,都是他爱吃的菜。
    虽然他还没看见,但只闻这香气他就能分辨得出。
    ——她一定等急了吧。
    一直走到门边,岳乘风才觉得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平日这个时候,内院不会如此安静。
    更奇怪的是,菜肴的浓香中夹杂着另一种香气。
    这种香气岳乘风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他已久违了近两年之久的上等陈年女儿红独特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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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4 16:14: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往事
    多出来的不仅是酒,还有人。
    厅门刚被推开,围坐在桌边的人就齐刷刷站了起来。
    常理、冷平湖、萧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微笑。
    萧嫣然也不例外。
    她幽黑的双眸中,闪动着岳乘风也已久违的如新婚时的快乐和柔情。
    岳乘风愕然。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走神了,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突如其来的幻影。
    冷平湖根本不住在这里,而且,这个时候,他本该在望湖楼。常理虽说住在总舵,但除了逢年过节或帮中有什么大事,向来不会与他们一起吃饭。
    至于萧帜,自从岳乘风戒了酒,一年中难得在饭桌上碰上他三五回。
    今天显然不是逢年过节,帮中似乎也没有值得他们如此高兴的大事,他们怎么会全都聚集到这里来了呢?
    更何况岳乘风自己事先根本就不知道。
    他看了看满桌的菜肴和正温着的酒壶,又看看桌边几张笑脸,讶然道:“出什么事了?”
    萧嫣然拉开身边的一张椅子,含笑道:“来,坐下,坐下再说。”
    岳乘风伸手抚了抚额头,莫名其妙地坐下了,抬头看着仍站在桌边的众人,有些迷惑地道:“你们也坐啊,都站着干什么?”
    萧嫣然捧过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柔声道:“你今天一定要喝杯酒。”
    戒酒快两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劝他喝酒。
    岳乘风不禁苦笑。
    他推开酒杯,轻轻地,但坚决地道:“我不喝酒。”
    萧嫣然在他后背轻轻捶了一下,微笑道:“一杯,就一杯嘛。”
    岳乘风道:“沾一滴也是破戒。”
    萧嫣然又捶了他一下,道:“真是的,你不喝,大家就不好坐了。”
    岳乘风讶然道:“为什么?”
    萧帜道:“姐夫,你就破一次例吧,我腿都站酸了。我们今天就是想来讨杯寿酒喝,寿星公连酒都不沾,我们怎么办?”
    岳乘风怔住。
    ——寿酒?
    ——寿星公?
    萧嫣然白了他一眼,柔声嗔道:“你看你这个人,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
    岳乘风恍然大悟,喃喃地道:“果然,今天果然是我的生辰。我都三十岁了。日子过得真快呀!”
    萧嫣然又白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可不就三十岁了嘛,你以为你还十七八呢。”
    岳乘风端起酒杯,站起身,笑道:“各位,真是对不住。”
    萧嫣然也端起一杯酒,笑道:“这才对嘛。”
    常理、冷平湖同声道:“恭祝姑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萧帜道:“姐夫,我就不说什么了,酒虫都爬到嗓子眼了……”
    岳乘风举杯和他们一一碰过,道:“多谢,多谢,请随意,请。”
    常理、冷平湖的酒杯还未到嘴边,萧帜的酒杯已空了。
    岳乘风转过脸,轻轻碰了碰萧嫣然手中的酒杯,低声道:“谢谢,多亏你还记着。”
    萧嫣然温柔的眼波飞快地在他脸上一转,刚碰上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便垂了下去,白皙清瘦的脸颊上忽然泛起两朵红晕。
    她慢慢饮尽杯中酒,抚着脸颊,微笑道:“我的酒量也不行了,才一杯,就上脸了。”
    萧帜笑道:“假话!我分明看见,还没喝酒,姐姐的脸就红了。”
    萧嫣然的脸更红,瞪了萧帜一眼,道:“胡说八道!才一杯,你就发起酒疯了!”
    萧帜咧了咧嘴,道:“好,好,是我胡说,罚酒,罚酒三杯。”
    萧嫣然道:“你们看,不管什么时候,他总能找出正当的理由来多灌自己几杯。”
    目光一转,她发现岳乘风那杯酒仍一滴不少地端在手中,忙转口道:“你怎么了?快喝了吧。”
    岳乘风点点头,忽然往门边走去。
    他恭恭敬敬地望空拜了三拜,慢慢将手中的酒洒在映照着第一线月华的石阶上。
    他闭上双眼,静默了片刻,转过身,微笑着向桌边四人亮了亮酒底。
    萧帜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边闪过一丝感激的微笑。常理和冷平湖恭恭敬敬地站着,垂首无言。
    萧嫣然的眼圈已微微发红。
    他们显然明白他此举的用意。
    岳乘风快步走回桌边,尚未坐下,已抓起了筷子,笑道:“来,来,吃菜,我可真饿了。”
    萧嫣然勉强一笑,道:“那就多吃点,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她顿了顿,又道:“荷衣,去给姑爷泡壶茶来。”
    荷衣脆生生应了一声。
    岳乘风道:“常老、冷兄,我以茶代酒,两位不介意吧?”
    常理忙道:“哪里哪里,姑爷言重了。”
    萧帜笑道:“姐夫,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介意?”
    萧嫣然道:“你只要自己有酒喝,什么时候介意过别人!”
    萧帜笑道:“你们听听,姐姐这么一说,我成什么人了。”
    萧嫣然笑吟吟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呀!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菜。”
    岳乘风点着筷子,道:“就是。今天的菜真不错。”
    站在一旁的莲子笑道:“当然不会错,今天可是小姐亲自下的厨。”
    萧嫣然道:“就你嘴快,傻站着干什么,快替常老、冷大哥斟酒啊。”
    莲子吐了吐舌头,应道:“哎!”伸手捧起了酒壶。
    岳乘风心里一动,微微叹了口气,道:“莲子和荷衣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老觉得就在昨天,她们还是梳着小辫的黄毛丫头呢。唉,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了,四五年时间,说起来很长,可一眨眼就过去了。”
    常理淡淡地道:“姑爷刚三十就有这多感慨,像我这样的老朽又该如何是好呢?”
    岳乘风怔了怔,不禁颇有些后悔。
    他本想借此提及莲子和荷衣的亲事,不料却引出常理这样一句话事来。
    萧帜笑道:“三十岁多好,圣人都说了,三十而立。姐夫,今年对你一定是个好年辰。”
    岳乘风道:“多谢吉言。三十而立,三十而立,希望如此吧。”
    萧嫣然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微笑道:“不是希望,是肯定。”
    岳乘风道:“哦?”
    萧嫣然道:“你知道我昨天去昭庆寺干什么去了?”
    ——去寺庙还能干什么。
    岳乘风啜了口茶,道:“上香礼佛嘛。”
    萧嫣然笑道:“就这些?”
    岳乘风想了想,道:“求签?”
    萧嫣然点头笑道:“算你聪明。”
    莲子抢着道:“小姐昨儿是特意去替姑爷求签的。就因为今儿是姑爷的……”
    萧嫣然嗔道:“快嘴丫头,你怎么就管不住你那张嘴呢?”
    莲子又吐吐舌头,道:“本来嘛。”
    岳乘风道:“让我猜猜……一定是支上上签喽?”
    萧嫣然笑道:“是。”
    岳乘风道:“怎么说?”
    萧嫣然道:“我特意请寺里的住持大师看了,说这支签是主人运道,求得此签,便会鸿运当头,事事如意。”
    岳乘风微微一笑。
    常理忽然道:“看样子,姑爷不信?”
    岳乘风又一笑。
    常理正色道:“我特意打听过,但凡在昭庆寺求过签的人,只要心诚,没有不灵验的。”
    岳乘风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萧帜、冷平湖、萧嫣然,慢吞吞地道:“也就是说,除了我自己,你们全都记得今天是我的生辰。”
    萧嫣然撇了撇嘴,道:“你说呢?”
    岳乘风默然。
    萧帜用筷子敲了敲盘子,道:“要我说,寿星公竟然忘了自己的生辰,应该罚酒三杯。”
    岳乘风一笑,道:“该罚,该罚。”
    他顿了顿,方道:“要罚也不能罚酒,罚茶吧。”
    萧嫣然笑吟吟地道:“荷衣,替姑爷斟上。三杯!”
    吃饱了肚子,人的心情总会变得很好。
    岳乘风当然也不例外。
    何况,这顿晚饭是他十八个月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
    ——昭庆寺的签真的如此灵验?
    不过短短的一天时间,萧嫣然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岳乘风慢慢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目光忍不住又一次转向坐在一旁的萧嫣然。
    微微摇曳的烛光下,她晕红的脸颊就像是一朵正在春风春雨中怒放的桃花。
    她幽黑的双眸中,眼角眉梢处,一直闪动着浅浅的笑意。而每当触及他的目光,这笑意就会越发明显,且更添几分柔媚。
    岳乘风素来不信佛,更不信神鬼之说,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很可能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主宰、在安排着人的命运。
    不仅仅是因为萧嫣然身上发生的变化,更因为司马固。
    过去的几年里,为了找到司马固,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结果却是一无所获。可就在他因一次又一次,也不知多少次失望而终于放弃努力,放弃希望后,司马固却出现了。
    若说这不是命运的捉弄,又是什么?
    岳乘风沉沉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回茶几上。
    萧帜笑道:“看样子,寿星公像是有些不高兴啊。”
    常理慢悠悠地道:“咱们寿酒也喝了,寿面也吃了,寿礼却没拿出来,也难怪姑爷要给咱们点脸色看看。”
    岳乘风忙笑道:“哪里,哪里,常老说笑了。”
    常理道:“不是说笑,我们可都备了寿礼,而且,是姑爷一看就会高兴的寿礼。”
    岳乘风笑道:“哦?那就拿来看看吧。”
    萧嫣然忽然道:“对你们来说,他不仅仅是萧家的姑爷,更是徽帮帮主。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叫他‘姑爷’。”
    常理站起身,恭声道:“是。谨尊小姐吩咐。”
    萧嫣然道:“常老又错了。不是小姐,是夫人。”
    常理道:“是。夫人。”
    岳乘风忙道:“这又何必呢,怎么称呼不都是一样嘛……”
    萧嫣然打断他的话,淡淡地道:“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只是……
    岳乘风默然。
    他的舌根处,又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
    萧嫣然看了他一眼,目光慢慢自冷平湖面上移过,定在常理脸上,低声道:“常老、冷大哥,你们一直是先父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对先父,对徽帮一直是忠心耿耿。但先父已去世一年半了,现在,他是徽帮帮主。这是先父的决定。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常理、冷平湖齐声道:“明白。”
    笑容又回到了萧嫣然的脸上。她飞快地膘了岳乘风一眼,笑吟吟地道:“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寿礼,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吧。”
    常理的礼物一拿出来,岳乘风果然高兴地咧开了嘴。
    那是两部棋谱。一部《玄玄棋经》,一部《忘忧清乐集》。
    常理道:“说实话,直到刚才,我心里还有点拿不准呢。”
    岳乘风喜滋滋地打开书函,取出一册,头也不抬地道:“为什么?”
    常理道:“我记得姑……帮主手中已有一部《忘忧清乐集》了。”
    岳乘风捧着书卷,左右端详着,笑眯眯地道:“我那一部是本朝的翻刻本,常老这部可是真正的宋刻版。你看看这纸张、这雕工,好,好,嘿嘿,常老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搞到手的吧?”
    常理慢吞吞地道:“费多少心思都无所谓,只要帮主高兴就好。”
    很平常的一句话,他说起来却是字斟句酌,颇为费力,就像他舌头上忽然挂上了四两铅块。
    岳乘风的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舌根处苦涩的滋味也加重了。他知道原因所在。
    “帮主”这两个字从常理口中说出来,显然很是别扭,而他听起来更别扭。
    岳乘风将手里的棋谱放回书函中,笑道:“谢谢常老。”
    常理仍是慢吞吞地道:“帮主太客气了。”
    岳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不用猜,以常理推之,冷兄准备的寿礼肯定不差。”
    冷平湖飞快地瞟了常理一眼,忍住笑,道:“属下的礼物,是一条消息。”
    岳乘风精神不觉为之一振,道:“快讲。”
    冷平湖道:“属下已经通知严三省和桑木根,尽快将福州的海盐和我们囤积在扬州的吴盐运到杭州来。”
    岳乘风怔了怔,道:“问题是,杭州这边……”
    冷平湖含笑道:“府衙里的胡师爷已经拍了胸脯,保证我们能拿到足够的盐引。”
    岳乘风道:“这么说,从现在起,天目派在杭州一带已不可能卖出一粒盐了?”
    冷平湖笑道:“是。准确地说,在浙江境内,除了台州府和温州府,其他地方至少在一年内绝对见不到一粒由天目派经手的盐。”
    岳乘风笑道:“好!太好了!”
    他顿了顿,忽然一皱眉,盯着冷平湖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冷平湖含笑道:“今天一大早,胡师爷就到望湖楼喝茶来了,走的时候,他的腰包里多了十五张一千两的银票。”
    岳乘风道:“下午怎么不告诉我?”
    冷平湖道:“属下记得姑……帮主说过,除非是坏消息,否则,早点晚点都没关系。再说,属下实在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寿礼了。”
    岳乘风点头道:“的确没有比它更好的了。说句不怕常老见怪的话,它比常老这部宋刻本的《忘忧清乐集》更能让我‘忘忧清乐'。”
    常理淡淡地道:“我当然不见怪。如果帮主更看重那部棋谱,我想,老帮主绝不会将徽帮交给你。”
    岳乘风的嘴唇动了动,飞快地看了萧嫣然一眼,终于还是将已冲到舌尖的一句话压回了肚子里。
    萧帜忽然大声叹了口气,摇头道:“坏了。”
    岳乘风道:“什么坏了?”
    萧帜一脸无奈地道:“看来看去,大概只有我要让姐夫失望了。”
    岳乘风微笑道:“不会吧?”
    萧帜又叹了口气,道:“比起他们的礼物来,我的简直拿不出手。唉!不提也罢!”
    岳乘风悠悠地道:“是拿不出手,还是想故意卖个关子?”
    萧帜一笑,道:“还是姐夫厉害。嘿嘿,不过,也真有点拿不出手。”
    萧嫣然道:“到底是什么?”
    萧帜道:“不过是一个码头而已。”
    岳乘风笑道:“的确轻了点。不过,北关外七个码头我们已占其四,总算是个不小的战果。宗万流再沉得住气,只怕也会有所动作了。”
    萧帜道:“姐夫放心,我会小心应付的。”
    他顿了顿,转口道:“姐,你那份寿礼呢?”
    萧嫣然笑吟吟的目光盈盈一转,看着岳乘风,微笑道:“你看了肯定会喜欢,可你肯定想不到是什么。”
    岳乘风的确没想到。
    锦盒一打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而全身的血却又像是全都冲向了脑门。
    锦盒里,是一只小鹿。
    白玉雕就的小鹿。
    岳乘风伸出手,慢慢将小鹿取出,低声道:“你还是买回来了。”
    萧嫣然微微皱了皱鼻子,微笑道:“你以为我昨天转回去干什么?”
    岳乘风避开她的目光,将小鹿举到眼前,像是在仔细欣赏。烛光下,洁白的小鹿栩栩如生。
    一层柔润的微光在她身上流淌,就像是……
    ——正如那天夜里,笼罩着八百里洞庭的清丽的月华。
    岳乘风的心猛地紧缩起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控制着,但一丝战栗还是不可抑制地流遍了全身。
    他的手仍很稳定,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变了。
    萧嫣然道:“喜欢吗?”
    岳乘风点点头。
    他不敢开口。
    他知道,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听出他的嗓音里明显的颤抖。
    萧嫣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昨天我就看出来了,要不然,我才不会又转回去呢。那里多挤呀,你也知道……”
    她终于发现岳乘风面上的笑容已变得发僵。不禁有些奇怪地道:“你怎么啦?”
    岳乘风勉强咧了咧嘴,哑声道:“没什么。一会儿就好。”
    萧帜一旁怪声道:“哈!别是酒瘾犯了吧,姐夫?”
    萧嫣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别胡说!”
    萧帜回她一个鬼脸,道:“总不会是这只小玩意儿有什么古怪吧?”
    岳乘风勉强笑道:“一只玉雕而已,能有什么古怪……”
    他轻轻一叹,摇头道:“只是看见它,我又想起了昨天的事。”
    萧嫣然讶然道:“昨天?”
    岳乘风轻轻将白玉小鹿放的茶几上,又叹了口气,哑声道:“不只是昨天。”
    萧嫣然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道:“你到底怎么了嘛,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岳乘风低声道:“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可刚才,突然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昨天我在二绝茶庄外遇上的那个人,我今天不可能在这里……”
    萧嫣然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晕红飞快地消退:“不在这里?那你会在哪里?”
    常理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姑爷……”
    岳乘风不理他,自顾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九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果没有………”
    萧嫣然的脸已变得煞白。
    她猛地举起双手,捂向耳边,尖声道:“不要提那个字!今天是你的生辰,不许……”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话。
    就在她一举手间,她的衣袖带动了茶几上的小鹿。
    白玉小鹿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萧嫣然怔住。
    她本已煞白的脸变得更白,如一张新糊的窗纸,连颤抖的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
    一瞬间,她的目光又呆滞起来,整个人似乎又成了一尊毫无生气的泥塑。
    岳乘风痉挛似的哆嗦了一下,正欲俯身去捡地上的碎块,人影一闪,常理已抢先一步。
    常理淡淡地道:“雕工的确不错,只是玉质稍稍差了一些,太脆了。”
    他将裂成两半的小鹿凑在一起,对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又道:“还可以再合起来。只要手工好,肯定看不出来。”
    岳乘风勉强一笑,道:“不必了。就这样摆着,岂非别具风格?”
    常理将小鹿摆放在茶几上,歪着头,左看右看,半晌方道:“果然别具风格。姑爷的眼光总是有独到之处。小姐,你看呢?”
    萧嫣然不理他,木然道:“是他救了你?昨天那个人?”
    岳乘风道:“是。”
    萧嫣然道:“他是什么人?”
    岳乘风苦笑道:“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九年前,在军中惟一的朋友。”
    萧嫣然慢慢眨了眨眼睛,道:“看他的样子,似乎过得很潦倒。”
    她的脸虽说仍苍白如窗纸,但她的神情已不再呆滞。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以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
    萧嫣然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岳乘风看着她,道:“算了吧,今天就不说了。”
    萧嫣然道:“我要知道。”
    岳乘风抬起手,轻轻抚着额头,目光飞快地转向常理。
    他希望常理能帮他。
    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常理能帮他。
    他真的很后悔。
    后悔自己刚才的失态。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自己必须在萧嫣然面前说出这段往事。
    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说。
    常理却不开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显然,他也想知道。
    岳乘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九年前的现在,我还是湖广都指挥使李震部下一个小小的把总。那一年,荆襄一带,也就是现在的陨阳府的流民聚众暴乱,不过一两个月,就聚起了十余万人。当时的右都御使项忠奉旨会同李震率部进剿……这些事,你们早已知道的,对吧?”
    常理道:“是。姑爷加入徽帮前,我们就知道了。”
    冷平湖道:“属下记得,那时帮主在军中还有一个名头,叫‘铁枪无敌'。”
    岳乘风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有这回事。就是在那次出征前,我认识了司马固。他也是一个把总。他这个人为人豪爽洒脱,出手阔绰,很爱交朋友。打起仗来凶得要命。和我一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恍惚的笑意,接道:“喝起酒来嘛……”
    萧帜插话道:“肯定也是凶得要命,和姐夫一样。”
    岳乘风点头道:“不错。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军中,他是我惟一的朋友。”
    常理道:“我记得那次进剿中官军和叛匪很有几次恶战。姑爷既然博得‘铁枪无敌'的名头,当然是战功卓著了?”
    岳乘风苦笑道:“老实说,在那次进剿中,我完全当得起‘战功卓著'这四个字,司马固也当得起。只可惜,直到八月初我们收兵返回湖广时,我还是个把总,他也是。而好多在战场上连人影也见不到的人,却都升了官职,受到了重赏。”
    常理淡淡地道:“在军队里决定一个人升职与否的因素很多,而军功是这些因素中最不重要的一种。”
    岳乘风深深一叹,道:“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也没人教我……大军经过岳阳时,正是中秋节……”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窗外。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就像今天……我,我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大营,走到洞庭湖边,借了一艘小船,划进了湖中……”
    萧帜笑道:“想不到那时姐夫还是个蛮有雅兴的人嘛。八月十五的晚上,还巴巴跑到湖上去赏月。”
    岳乘风叹道:“赏什么月,我只不过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看看自己到底该不该继续呆在军队里。”
    萧嫣然道:“后来呢?”
    不知不觉中,她已握住了他的手。
    她幽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同情、一丝不平、一丝怜惜。
    岳乘风不觉有些内疚。
    自从认识萧嫣然后,他从未在她面前撒过谎。
    除了今天。
    除了这件事。
    他躲开她的目光,接着道:“事后想起来,我总觉得这事有点可笑。官军根本不把我的战功当回事,叛匪却一刻也没忘记过我。他们竟然一直尾随着大军,那天晚上,在湖中布下了埋伏。”
    萧嫣然的手握紧了,而且轻微地颤抖着。
    她手心的冷汗浸湿了他的手指。
    岳乘风轻轻捏了捏她冰冷汗湿的手,道:“我发现自己被四艘战船包围了,便夺路而逃,拼命往湖边划,没想到叛匪们早有准备。他们在水中也有伏兵,拉起一道渔网,燃成一道火墙,切断了我的退路。”
    萧帜急道:“你可以从水里逃走啊…”
    岳乘风苦笑道:“当时……也想……我当时也想过,但是……”
    萧帜道:“但是什么?”
    岳乘风道:“我不会水。”
    萧帜愕然。
    岳乘风道:“我只能拼死一搏,就在一艘战船撞上我的船时,我跳上了那艘大船,杀散了船上的叛匪,但我也身中数箭。叛匪接着又用火攻,整条船钉满了火箭,我却连冲出船舱、跳进水里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长长地吁了口气,道:“老实说,当时,我真的绝望了。”
    常理道:“不用说,司马固就在这时出现了。”
    岳乘风道:“不错。他杀退了叛匪,冲进大火中,将我救了出来……刚跳进湖水中,我就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客栈里,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好了。”
    常理道:“司马固呢?”
    岳乘风摇头道:“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萧嫣然道:“你没找过他?”
    岳乘风道:“当然找过。一直到前年,我还在想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可是……”
    他沉沉叹了口气,方低声道:“他救了我,我却连说一个‘谢’字的机会都没有。”
    萧嫣然道:“昨天呢?昨天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岳乘风苦笑道:“他说还有事急着去办。”
    萧嫣然道:“他现在住在哪里?你问了吗?”
    岳乘风笑得更苦:“没有。根本来不及问。看他的样子,竟像是急着要躲开我似的。”
    常理道:“姑爷真想找到他,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岳乘风道:“为什么?”
    常理道:“他应该住在附近。”
    岳乘风道:“难说。现在正值香市,天南海北的香客都挤到杭州来了,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常理道:“他不是香客。”
    岳乘风讶然道:“常老能肯定?”
    常理道:“不知姑爷注意过没有,不管哪里来的香客,都会挂一个大香袋,他没有。逛香市的香客手中几乎全都大包小包拎满了东西,他却是空着两只手。”
    岳乘风微微皱了皱眉头,两眼一亮,道:“不错,他的确应该住在这一带。”
    一转念间,他的目光又暗淡下来:“也可能他只是来这里走亲访友……”
    常理道:“不会。”
    岳乘风道:“哦?”
    常理道:“就算以前他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但就看他现在穷愁潦倒的样子,以常理推之便可知道,现在仍记得他这个朋友的,大概也只有姑爷一个人了。”
    岳乘风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得不承认常理的话很有道理。
    他也不能不惭愧。
    的确,他一直记得司马固,但近三年来,却已仅仅是“记得”而已了。
    岳乘风猛地站起身,沉声道:“请常老多费心,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常理恭声道:“是,姑爷。”
    萧嫣然叹了口气,道:“常老!你又错了。”
    常理怔了怔,方道:“我年纪大了,反应也慢,一时改不过口来,请小姐不要见怪。”
    萧嫣然微微一笑,道:“习惯了就好了。”
    常理道:“是,小姐。”
    萧嫣然道:“嗯?”
    常理又一怔,忙道:“不,不,是夫人。”
第五章 故人
    岳乘风停下,再次确认了一下方向。
    他不禁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坚持一个人出来。
    这一带的房屋实在太拥挤,小巷也实在太多,简直就是个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迷宫。
    在长长短短、九曲八弯的小巷里绕了约摸两三炷香时分,他早已有点晕头转向了。
    更令他转向的,是那种奇特的恶臭。
    离艮山门尚有一箭之地时,他就开始陷入这种恶臭的包围。而自拐进第一条小巷始,这种奇特的恶臭便愈来愈浓烈。
    岳乘风皱着眉,苦着脸,尽量长时间地屏住呼吸,直到实在憋不住时,才飞快地稍稍换上一口气。
    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这恶臭早已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熏透,甚至已渗入了他周身的每一个毛孔。
    小巷中,遍地污泥。
    黑得发青、发蓝的污泥间,是一汪汪深褐色的、飘浮着浅黄色泡沫的污水。
    这就是那种奇特恶臭的发源地。而污水的源头,正是拥塞在一起,构成艮山门一带这个大迷宫的大大小小百余家丝绸作坊。
    前后左右看了半晌,岳乘风终于能肯定自己没有走错路。再穿过右边这条同样是泥泞不堪的小巷,就能看见那座小院了。
    他踮着脚尖,屏住呼吸,拐了进去。
    自从走进这个遍地泥污的大迷宫,他一直这样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稍稍好下脚、能下脚的地方。一路行来,简直不像在走路,而是在跳一种韵律奇特的舞蹈。
    可无论他如何小心,他的靴子上还是糊满了臭烘烘的、油黑发亮的污泥,长袍的下摆上,也星星点点沾了好多污渍泥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天青色的茧绸长袍,又抬头看看小巷两边院墙内那一架架正在晾晒的绸缎,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实话,若非亲身经历,他很难相信那一匹匹漂亮的绸缎竟会是在这种环境中织出来的。
    他只不过在这里转了两三炷香时分就觉得头晕眼花,难以忍受了。那些作坊里做工的人又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的呢?
    岳乘风不禁顿生感慨。
    ——司马固真的住在这里?
    他怀疑,却不能不信。
    因为这条消息出自常理之口。
    据岳乘风所知,从未有人曾怀疑过出自常理之口的任何一条消息。更何况,他很清楚为了查出司马固这个人及其住处,常理整整花了四天时间,动用了杭州城内外所有能动用的徽帮的眼线。
    小巷的尽头,是一条稍微干净些的石子铺就的小路。路的对面,是一长串紧挨在一起的土墙围起的小院。
    岳乘风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四天来,他满脑子都是司马固。总想着就在下一刻,自己就能突然出现在司马固面前。
    现在,他就要见到他了,他的心里却突然涌动起一股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感觉。
    正对着巷口的小院歪歪斜斜的门楣上,挂着一把陈年的艾蒿,虚掩的院门上横一道竖一道满是大大小小的裂缝。
    岳乘风迟疑着,终于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院门。
    破旧不堪的木门摇晃着,发出一阵喑哑的、刺耳的吱吱声。岳乘风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他这一推,这两扇木门就会轰然倒塌。
    一只脚刚踏进院门,岳乘风就傻眼了。
    这个小院里,竟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迷宫。
    确切地说,他眼前所见的,已不能算是一个小院,而是一堆低矮的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土墙石板顶的房屋。
    房屋间最宽的缝隙,看上去仅能容一个人侧着身子通过。
    就连这仅剩的几条缝隙,也已被占据了。
    深黄发黑的竹篙支起的晾衣架一架紧连着一架,重重叠叠搭满了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一床床棉被,在远不算灿烂的阳光下,蒸腾出一股阴冷的潮气和浓重呛人的霉味儿。
    婴儿的啼哭声、孩子们的吵闹声、大人的呵斥责骂声,公鸡打鸣声、猫狗相斗声在院中交织成一片。
    岳乘风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为难地叹了口气。
    他实在无法断定司马固到底住在这一大堆紧紧地团在一起的房屋中的哪一间里。
    除了找个人打听打听,他已想不出别的任何办法。
    岳乘风弓着背、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一排排晾衣架间。
    绕了几个弯,他还没找到可以打听的人,却有人在问他了。
    “你是哪一个?”
    问这话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蹲在墙角边,黑乎乎的小手正捏着片似乎是云片糕的东西往嘴里送,嘴里一边起劲地嚼着,一边抬着头,好奇地盯着岳乘风。
    岳乘风凑近两步,弯下腰,含笑道:“我来找个人……”
    话未说完,他就不得不闭紧了嘴,连呼吸也屏住了。
    一股热乎乎的尿臊气和臭味直冲他的鼻端。
    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小男孩光溜溜的屁股下堆着两团黄黄的大便,一汪尿水正汪洋开来,差点要祸及他的靴子了。
    他忙不迭向一边挪开两步。
    小男孩却浑然不觉,仍津津有味地大嚼着,口中含混地道:“你找哪一个?”
    岳乘风道:“他叫司马固,大高个,脸上好多胡子……”
    小男孩稍显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挥舞着黑乎乎的小手,道:“那边,那边再拐弯,第三个门。”
    屋里没人。
    原本就不强烈的阳光透过小窗户上的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后,更显昏暗。
    在这昏暗朦胧的光线里,屋里那几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具看上去似乎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悲凉。
    岳乘风的心里不禁一阵发紧。
    他慢慢走到床前,伸手按了按床上的被褥。
    被子很薄、很潮、很硬,简直像是一张过了水的草席。褥子上破了好几个洞,露出一团团黄黑色的棉絮。
    岳乘风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这世上有好多人连做梦也想有一个这样的住处,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接受司马固竟会住在这里的事实。
    ——他怎么会落魄潦倒到这个地步呢?
    岳乘风想不通。
    回想起来,他并不真正了解司马固这个人。
    他不知道司马固的出身、家世,甚至不知道司马固是什么地方的人。
    但从他所了解的司马固的气质、修养来看,他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家世。
    一身高超的武功,一个绝对应该不错的家世,生性豪爽、洒脱、讲义气、重情义。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才能使这样一个无论自哪方面看都很优秀的人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呢?
    岳乘风正自感慨,忽听得背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他转过身,看见了司马固。
    司马固拎着一只水桶,倚在门边,怔怔地看着他。
    岳乘风一笑,道:“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司马固似乎皱了皱眉,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岳乘风道:“我请了好多人在城里打听你的下落……司马,你不会不高兴吧?”
    司马固慢慢将水桶放到墙角,搓了搓手,似乎有些费力地咧了咧嘴,方道:“哪里……我只是没想到……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岳乘风道:“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司马固的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四下里看了看,道:“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慌乱地在岳乘风周身一转,道:“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小院还有一道后门。
    后门外不远,竟然有一条颇为清亮的小河沟。河沟边有树,有草,还有十几块平整光亮的大卵石。
    三五个女人正蹲在卵石边洗衣服。木杵捶在湿衣服上,发出时而喑哑、时而清脆的响声。
    这里已闻不到小院中那种呛人的霉味儿。当然更没有小巷里那种奇特的恶臭。
    微风中,飘动着淡淡的皂角的清香。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用力吐出,又深深吸了一口,似乎微风中皂角的清香也能洗清他先前吸进的恶臭。
    司马固找了块卵石,坐下,抬头看着岳乘风,微笑道:“你是从上城那边过来的吧?”
    岳乘风道:“是。”
    司马固道:“前边那些小巷子里,一定被熏得够呛吧?”
    岳乘风苦笑道:“的确。”
    司马固转过头,看着河沟对岸的一排柳树,突然道:“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来找我?”
    岳乘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救了我的命,我却连对你说声感激的机会都没有。”
    司马固淡淡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岳乘风道:“我去找过你,可军中的弟兄说你们那一营被调走了。”
    司马固道:“是的。我们去了大同。”
    岳乘风讶然道:“真的是大同?”
    司马固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对吗?”
    岳乘风道:“我去大同找过你……”
    司马固道:“承蒙项忠项大将军看得起,让我进了他的亲兵营。你当然找不到。”
    岳乘风不禁有些奇怪:“这么说,你是高升了?”
    司马固一笑,笑容里有淡淡的讥讽,但更多的是说不出的苦涩:“算是吧。”
    岳乘风道:“那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固笑得更苦,慢吞吞地道:“后来,我的腿受伤……家里的情况也……由于家父经营不善,所有的家产都……”
    岳乘风道:“令尊令堂现在在哪里?”
    司马固的面色阴沉了下来,半晌方叹了口气,道:“早就过世了。”
    岳乘风默然。
    司马固摇了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岳乘风,勉强笑道:“看得出,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岳乘风道:“如果不是你,我九年前就死了。”
    司马固道:“我说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岳乘风道:“我要提。我欠你的。”
    司马固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小岳,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你眼看着对方面临致命的危险,而在场的只有你,你不冲上去,对方就必死无疑……我想,换了其他人,也会那样做,你根本不欠我什么……”
    他稍稍一顿,又道:“况且,那时我们是朋友。”
    岳乘风道:“现在也是。”
    司马固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了河沟对岸。
    岳乘风道:“我不敢说报答你。我要帮你。”
    司马固淡淡地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富有。我不需要你的钱。”
    岳乘风道:“我从未想过要给你钱。”
    司马固猛地转过头来。
    岳乘风道:“我名下有很多生意,需要靠得住的人打点照看,你有兴趣吗?我知道,凭你的能力,很快就能自己站起来。”
    司马固灰暗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要给我一份活儿干?”
    岳乘风微笑道:“不是。我想请你来帮我。”
    司马固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但转瞬间又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不行。”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我正在照顾一个病人。”
    岳乘风道:“这事好办,我认识很多名医……”
    司马固苦笑道:“就算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只怕也救不了他了,确切地说,我只不过是等着替他送终而已。”
    岳乘风道:“我叫人来帮你。”
    司马固正色道:“不必。他的儿子是我的朋友,在固原一役中战死了。照顾他,是我的责任……我自己的责任。”
    岳乘风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点了点头,道:“司马,你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司马固有些茫然地笑了笑,道:“但愿如此。”
    岳乘风道:“什么时候你能……请你一定来找我……你可以去清波门边的望湖楼,找那里的老板,他会尽快通知我的。”
    司马固道:“好的。”
    岳乘风伸出手,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晃了晃,道:“一定?”
    司马固微笑着在他胸前捣了一拳:“一定!”
    书房门还没有在她身后合上,萧嫣然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掩住鼻子,道:“什么味儿?真臭。”
    岳乘风站起身,抬了抬沾满泥污的靴子,又指指自己的衣服,淡淡地道:“这个味儿。”
    萧嫣然道:“你去哪儿了?回来也不换身衣服……”
    她看了坐在一旁的常理和冷平湖一眼,又道:“亏你们受得了。”
    岳乘风微微一叹,道:“我只不过在那里走了一趟,带回来的臭气你就受不了了,你能想像有好多人常年就住在那一带吗?”
    萧嫣然怔了怔,掩着鼻子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常理轻轻咳了一声,道:“帮主去艮山门那边走了一趟。杭州城几乎所有的丝绸作坊都集中在那一带,各个作坊里排出的污水……”
    没等他的话说完,萧嫣然就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你去那儿干什么?那里有我们自己的作坊?”
    岳乘风淡淡地道:“要真有就好了。杭州城叫得响的大作坊有二十来家,其中一大半都是齐灵风名下的产业。”
    萧嫣然目光微微一闪,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十八个月来,每当听见有关天目派的人或事,她的眼中总会像现在这样,在一瞬间迸出仇恨的火花。
    常理又轻轻咳了一声,道:“帮主今天是去找那个司马固的。"
    萧嫣然道:“哦。找到了吗?”
    岳乘风道:“找到了。”
    萧嫣然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有些奇怪地道:“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岳乘风苦笑。
    萧嫣然看着他,柔声道:“怎么了?”
    岳乘风叹道:“我知道他是个很傲气的人,可我再也没想到他竟然傲气得不要我的回报。”
    萧嫣然道:“就算他不愿接受钱财,我们也可以想些别的办法。”
    岳乘风笑得更苦:“救命之恩,本来就不是用钱能报答的。”
    萧嫣然道:“要不,先让他从……从那个地方搬出来,我们给他一份活儿干?”
    岳乘风道:“我提过,但他现在正照顾一个病人。那人是他在军中一个朋友的父亲……他那个朋友已死在战场上。我说派人去帮他,他拒绝了。他说,那是他的责任,他自己的责任。”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比起他来,我真的很惭愧。”
    萧嫣然走近他,低声道:“你不要这么想……会有办法的。”
    岳乘风道:“但愿会有。”
    萧嫣然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正想说什么,突然惊醒似的转过脸,飞快地瞟了常理和冷平湖一眼。
    她缩回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红着脸道:“我先进去了……常老、冷大哥,今天就在这里吃晚饭吧。”
    常理、冷平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夫人好意。”
    萧嫣然笑道:“谢什么。人多点,热闹点,吃饭才香呢。”
    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道:“别忘了,进来前先把这身衣服换掉。”
    岳乘风勉强笑了笑,道:“忘不了。”
    听着萧嫣然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岳乘风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他转过身,快步走回书案后坐下,举起手轻轻抚了抚额头,像是想说什么,却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常理道:“夫人近来的心情,比以前要好得多了。”
    岳乘风的嘴角闪起一丝略显苦涩的笑意,淡淡地道:“只要宗万流还活着,她的心情就不可能真正好起来。”
    他顿了顿,又道:“这几天市面上的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冷平湖道:“没有太大变化。生丝的价格仍然在下跌。”
    岳乘风点了点头,道:“这样很好。今天我去艮山门一带转了转,虽说没能将司马固请回来,还是很有些收获的。”
    常理道:“什么收获?”
    岳乘风道:“几乎所有的丝绸作坊里都很热闹。看得出,他们对丝价的下跌都很满意。”
    冷平湖道:“的确是这样。各大作坊,尤其是齐灵风名下的十几个大作坊正全力收购市面上的生丝,大量囤积。”
    岳乘风道:“单囤积可不行,要想办法让他们扩大生产,将手中的生丝全都织成绸缎。”
    冷平湖微微一笑,道:“常老已经着手安排这件事了。”
    岳乘风道:“哦?”
    常理道:“再过两天,一旦他们收购生丝的势头减缓,就会有人找上门去,向他们订购大批绸缎。”
    岳乘风微微皱了皱眉,道:“宗万流自不必说,齐灵风也算得上是个十足的老狐狸,会不会察觉此中有诈?”
    常理道:“姑爷尽可放心。这次派出的,全是生面孔,我已经告诫他们,谈起生意来,表现的越精越好,价钱上决不能轻易退让,而且一旦谈成,可以先付给作坊一成的定金。虽说苏州那边天目派仍在支撑着,但可以肯定,宗万流现在正缺钱。以常理推之,送上门的钱绝没有不要的道理。”
    岳乘风点头道:“不错。还有一件事也很重要。”
    常理道:“姑爷请讲。”
    只要不在萧嫣然当面,常理对岳乘风的称呼仍是“姑爷”。
    岳乘风不觉又皱起眉头,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尽量多地从其他作坊收购绸缎,一旦齐灵风发现自己中了圈套,必定急于将手中的大批存货抛出,到那时,我们抢先一步,岂非正可让他血本无归。”
    常理道:“是。”
    岳乘风道:“常老知不知道二绝茶庄近几天的生意如何?”
    常老怔住。
    显然,他不明白岳乘风怎么突然提及这个话头来。
    岳乘风道:“早知道二绝茶庄也是天目派的生意,今年新茶上市前,我们就应该在茶叶生意上给他们以打击。”
    他沉沉叹了口气,接道:“其实,这事是我疏忽了。天目山素来盛产茶叶,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
    常理目光一闪,道:“不过,现在也不晚。”
    岳乘风道:“哦?”
    常理道:“我们用不着和他们硬拼。只要放出风声,说由他们经手的龙井实际上全是天目青顶,同时自徽州调进大批上等……”
    岳乘风打断他的话,道:“不妥。”
    常理道:“为什么?”
    岳乘风道:“一旦如此,宗万流必定能想到我们已经在杭州动手了。在丝绸、盐这两件事上,他肯定会有所警觉。”
    常理和冷平湖对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看得出,他们正为什么事而担忧。
    岳乘风道:“有什么问题吗?”
    冷平湖道:“姑爷的意思是,我们必须以丝绸和盐这两件事上的全盘获胜来提醒宗万流,我们已深入他的大后方。”
    岳乘风道:“不错。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逼迫他不得不亲自出马,在此地与我们决一胜负。”
    冷平湖道:“那桑木根怎么办?”
    岳乘风微微吃了一惊:“苏州那边有新消息了?”
    冷平湖道:“是。沈天羽和郑怀英昨天午后已赶到苏州。他们不仅带去了雄厚的财力,还带去了大批天目派精锐好手。”
    岳乘风皱眉道:“消息可靠吗?”
    冷平湖道:“桑木根一直在严密监视天目派在苏州一带的所有据点。消息绝对可靠。”
    岳乘风沉吟着,慢慢地道:“在财力上,我相信他们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桑木根。”
    冷平湖道:“这一点,属下也信。”
    常理接道:“问题是,沈、郑二人显然不会只与小桑在生意上争斗。”
    岳乘风道:“我说过,如果他们在苏州有过于极端的行动,官府绝不会坐视不管。我想,他们也不会不有所顾虑。”
    常理道:“江湖上,最讲究的就是个规矩。我们如果过于借重官府,只怕对徽帮的名声大有不利。再说,陈月朗执掌天目派时,曾多次击退进犯松江、苏州那一带的倭子,不论在官府还是在民间,口碑都极为不错。”
    岳乘风道:“那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了。要这样说来,当年陈月朗执掌天目派时,我们徽帮的第五帮主和后来的司马乔司马帮主,还有殷朝歌殷大侠还在天目派危难之时助过他们一臂之力,救过陈月朗的性命呢。可天目派呢?宗万流执掌天目派后,还不是一直与徽帮过不去嘛!”
    常理叹了口气,道:“天目派已不是当年的天目派了。问题是在人们的心目中,还留有当年那个天目派的影子……人总是恋旧的……”
    岳乘风心里不禁微微一动,看了常理一眼,道:“那常老的意思呢?”
    常理道:“姑爷看能不能先将严三省或连沧海调去苏州,助小桑一臂之力呢?”
    岳乘风道:“江西、福建两地的生意和地盘刚刚从天目派手中夺过来,他们能走得开吗?常老能担保天目派不会在这两地反扑?”
    常理默然。
    冷平湖道:“属下以为,可以从芜湖、鱼城几个分舵抽出力量,补充到苏州方面。”
    岳乘风道:“芜湖、宣城、宁国这一线,是本帮目前的生命线,直接关系着我们在杭州的行动和战果。这一线的实力一旦削弱,岂非正中宗万流的下怀?”
    冷平湖道:“要是桑木根支撑不住呢?苏州一失,必然危及扬州,……”
    岳乘风截口道:“我很清楚苏州那边的重要性。我会想办法的。”
    常理和冷平湖又对视了一眼。
    ——他们到底在担心什么?
    岳乘风看得出,他们绝非单单为桑木根和苏州那边的形势担忧。
    他淡淡地道:“常老、冷兄,有什么话,尽请直说。”
    常理迟疑着,慢吞吞地道:“我要说的话,姑爷很可能不爱听。”
    岳乘风一笑,道:“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爱不爱听呢?”
    常理第三次看了冷平湖一眼,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挺直了腰杆,道:“是这样,关于……”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
    岳乘风皱眉道:“什么人?”
    门外萧帜的声音道:“姐夫,是我。”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兴奋。
    显然,他带来的,一定是好消息。
    岳乘风不觉欠起身,道:“快进来。”
    果然是好消息。
    萧帜几乎是脚不点地地直冲到书案前,还没站稳,便连比带划地道:“盐已经到了。苏州那边来的七条船已靠码头……”
    岳乘风笑道:“别着急,慢慢说,坐下慢慢说。”
    萧帜哪里坐得下来,喘了口气,又笑道:“福建那边的盐车也到了。”
    岳乘风道:“你是怎样安排的?”
    萧帜道:“北关外七条船上的货正在运往广积仓,福建那边的准备先放在盐桥边木场巷的盐仓里。”
    岳乘风含笑点头道:“干得不错。”
    冷平湖站起身,道:“属下这就去找胡师爷,让他知会都转运盐使司,尽快收货。”
    岳乘风道:“然后呢?”
    冷平湖道:“当然是通知弟兄们,从明天一大早开始压低盐价,将天目派经手的盐挤出市面去。”
    岳乘风摇头道:“不行。”
    冷平湖怔了怔,道:“为什么?”
    岳乘风道:“我们的目的,是要设法进一步消耗天目派的财力,现在就压低盐价,他们除了已经囤积在手中的盐之外,不会受更大的损失。”
    冷平湖道:“姑爷的意思是……”
    岳乘风道:“从明天起,收购市面上的盐,有多少收多少,尽快将盐价抬升起来。”
    冷平湖道:“如此一来,胡师爷那边可能不太好说话了。再说,盐价飞涨,必定引起市面上的恐慌,巡盐察院也不会坐视不管。”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你尽可与胡师爷明言,盐价无论涨到什么地步,我们仍以先前谈定的价钱与都转运盐使司交割,至于巡盐察院嘛,我想,银票总是很有说服力的。”
    常理接道:“姑爷说得没错。我们可以保证此次盐价飞涨不会超过一个月,官府不仅没有任何损失,一司一院的大小官员还可以从中大捞一笔,以常理推之,他们只会高兴。”
    萧帜道:“天目派岂非也很高兴?”
    岳乘风道:“我就是要让他们高兴。盐价一涨,宗万流必定会投入大量财力,自沿海各大盐场大量收盐,到时候,我们再以低价将手中的存货大量抛出,天目派就只能守着一堆咸盐干瞪眼了。”
    常理悠悠地道:“还有一堆丝绸。”
    岳乘风道:“不错。只要我们行事周密,在盐和丝绸两件事上同步进展,任宗万流再机警,也不可能察觉这是个圈套。”
    冷平湖恍然道:“一方面,杭州这边的丝绸作坊要扩大生产,一方面,又要投入大量财力在沿海收盐,以天目派现在的财力看,很可能他们不得不从苏州那边抽调大笔财力,这样,桑木根受到的压力也会小得多。”
    岳乘风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你终于明白了。”
    冷平湖低头道:“属下鲁钝,请帮主见谅。”
    岳乘风又一笑,道:“快去办吧。”
    冷平湖道:“是。”
    口中虽答应着,但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岳乘风心念一转,恍然道:“萧帜进来前,你们正有话要对我说,对不对?”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道:“请讲。”
    冷平湖道:“听帮主的意思,是想将那个司马固安置进帮中来,是吗?”
    岳乘风想了想,道:“只要他愿意,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冷平湖道:“属下和常老都认为不妥。”
    岳乘风微微一皱眉,道:“为什么?”
    冷平湖道:“对于帮主来说,现在正值非常时期,本帮在杭州的一切行动,最重要的就是行事必须机密……当然,帮主对司马固这个人想必有很深的了解……”
    岳乘风截口道:“说实话,我并不了解他。”
    冷平湖愕然。
    常理道:“姑爷说过,跟他是极好的朋友。”
    岳乘风道:“不错。”
    常理道:“既然是极好的朋友,又怎会不了解他呢?至少,对他的家世、身世、武功来历会有一定的了解吧?”
    岳乘风淡淡地道:“我甚至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何方人氏。”
    常理直勾勾地看着他,两眼已吃惊地瞪圆了。
    冷平湖道:“既然如此,属下以为不能将他安置进帮中来,至少在目前不能。”
    常理道:“要安置也没什么不行。不过,应该先查一查他的底细。反正他暂时也不愿接受姑爷的好意,查他的底细,应该不是件很难的事。”
    岳乘风看着他,再看看冷平湖,忽然一笑,慢悠悠地道:“你们知不知道,其实,他也不了解我。”
    常理道:“这并不奇怪。姑爷执掌徽帮这件事,江湖上本就没人知道。”
    岳乘风摇头道:“我不是说现在,是说九年前。”
    常理的两眼又瞪圆了。
    岳乘风道:“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家世、身世、武功的来历,但他交了我这个朋友。”
    他顿了顿,盯着常理,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道:“在生死关头,是他杀进重围,冲进火海将我救了出来。他并没有在救我前先查一查我的底细,查清我的家世、身世和武功来历,查一查我这个人是否值得他救!”
(有天忘记更新了今天全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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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5 16:5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安正
    屁股还没坐稳,安正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他重重地将筷子往桌上一丢,瞪着正给他盛饭的安吴氏,粗声道:“怎么又吃咸菜?都几天了?两天了,一天三顿饭,顿顿都是咸菜萝卜干,肚子里有点油水都刮干了!你这个婆娘怎么这样!”
    安吴氏低着头,顺着眼,将饭碗放到他面前,低声道:“家里没盐了。”
    安正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碟子里的萝卜干直跳起来,洒了一桌,直着脖子吼道:“没盐你不会去买?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咹?你这个婆娘真是懒得不像话了!”
    安吴氏抓起筷子,将桌上四散的萝卜干一根根捡回碟中,一边低声道:“前天我就让你买盐,你就当耳旁风,我的话你什么时候听过。”
    安正气哼哼地道:“老子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点地,哪有闲工夫管这些事!你还有理了?老子娶你是干啥吃的?这些事都要老子干,要你干什么?栽葱啊?!”
    安吴氏道:“你什么时候管过家里的事?我什么时候让你为家里事烦过神?”
    安正大声道:“这次!”
    安吴氏道:“这次不一样。”
    安正又一拍桌子,道:“你还嘴硬!反了你了!这次为啥不一样?!”
    安吴氏道:“最近盐价涨得邪乎。”
    安正怔了怔,道:“邪乎?怎么个邪乎法?”
    安吴氏道:“就你给我那点钱,四天前就连两把盐都买不回来了。我想着你在外面多少有点面子人情,这才让你想办法买点便宜货。现在倒好,有钱也买不到了。”
    安正吃惊地道:“你说什么?当真?”
    安吴氏撇了撇嘴,道:“我干吗要骗你?你当我爱吃咸菜萝卜干?”
    安正愕然。
    他皱着眉扫了桌上的萝卜干一眼,又看看安吴氏那张满是委屈的脸,喃喃道:“若大个杭州城,要是连盐都没得卖,那还了得!”
    安吴氏眼圈一红,道:“今天一大早我就出门去了,一直跑到涌金门那边的三桥街,问了几十家铺子,连一粒盐也没找到……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哟……回家来,还要挨你的骂……”
    说着说着,眼泪已从她眼眶里慢慢流了出来。
    也难怪她委屈伤心,安家住在庆春门内的信善巷,自庆春门到涌金门,不折不扣从东到西,横穿了整个杭州城了。
    安正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哭什么,不就说了你几句嘛。你这个婆娘脾气越来越大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安吴氏却伏在桌沿,抽动着双肩,干脆哭出了声。
    安正站起身,绕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别哭了,啊?让人听见了笑话。”
    他伸手入怀,摸了半天,摸出两小块碎银,推了推安吴氏,道:“我们不吃咸菜萝卜干了,你叫人去左近馆子里叫几个菜回来,好好吃一顿。”
    安吴氏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碎银子,应道:“哦。”
    安正叹了口气,拔脚往外走。
    安吴氏忙道:“你干什么去?”
    安正道:“买盐去。还能干吗?”
    安吴氏道:“你还没吃饭呢。”
    安正道:“不吃了。菜叫回来你先吃吧,用不着等我。”
    安吴氏一边举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扭身向里屋跑去,口中道:“你等等,下着雨呢,我给你拿把伞。”
    安正不喜欢下雨天。
    每当阴雨天,他总是会想起自己童年时的一些事。那些留在记忆中的往事没有一件能使他心情愉快。
    今天正下着雨。
    安正撑着把油纸伞,趟着地上薄薄的积水,走到清泰桥西的贤福坊一带时,满心的不愉快终于化做了一头鬼火。
    一个多时辰里,他走过了三条街,八个小巷,问过十二家铺子,还真连一粒盐也没买到。
    所有铺子里都说盐早就卖空了。
    在杭州城做了十几年的捕头了,这种怪事,他还真是第一次遇上。盐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除了满头鬼火外,安正的心里也渐渐被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疑团填满了。
    贤福坊已属上城。
    上城一带,集中了杭州城几乎所有的达官贵人和本地的豪门大户,换句话说,上城一带住的全都是有钱人。
    有钱人的家里总不会也没盐吃了吧?
    这些人大多是有根基、有来头的,他们果真也连盐都吃不上了,这几天里,府衙里决不会清静。
    据安正所知,这几天府衙却一直很清静。
    由此推断,这一带的铺子商号里,肯定还有盐。
    离老巴记尚有半条街,安正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和他先前跑过的十二家铺子一样,透过细密的雨丝,大老远他就看见老巴记的门前挤满了人。
    显然,这些人都是来买盐的。
    只看这些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显然没有买到一粒盐。
    ——再这样下去,非激起民变不可!
    安正看着那一双双失望的、焦急的、愤怒的,像是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他收起伞,挤进了老巴记。
    一看见安正,老巴记的巴老板便像天上掉下个救星似的迎了上来,口中一连声道:“安爷,安爷,你可来了。”
    安正尚未开口,店内店外的人群已骚动起来。
    “看老巴高兴的!”
    “你高兴什么,安爷是来抓你的!”
    “像这样的奸商,不抓还得了!”
    “该抓,该打……”
    “依我说,该杀!”
    “就是!杀他一两个,看他们还敢……”
    巴老板连连打拱,苦着脸道:“各位,各位,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
    安正重重地咳了一声,沉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巴老板道:“唉!是这样……”
    人群的吵闹声立即将他的声音盖了下去。
    “他不卖盐!”
    “有盐不卖,这不是害人嘛!”
    “赚钱归赚钱,可不能黑了良心!”
    “安爷,不要听他狡辩!”
    “就是,把他枷上,看还有没有盐!”
    安正放下脸,道:“一个一个说,吵什么!”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
    巴老板苦着脸道:“安爷,各位街坊乡邻,我老巴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店,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家还不清楚?小号的确没有盐了。不信,请各位和安爷一块儿搜,只要在小号搜出一粒盐来,我老巴用不着安爷费心,自个儿上吊抹脖子,给各位赔罪!”
    安正盯着他,慢吞吞地道:“当真?”
    巴老板道:“小人有天大胆子,也不敢骗安爷,也不敢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不是?”
    安正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巴老板两腿一软,跪下了,道:“谢安爷。”
    安正皱了皱眉,道:“像什么话!快起来!”
    他转向众人,道:“你们相信他吗?”
    众人沉默,只有一两个声音低声道:“不信。”
    安正道:“那你们信安某吗?”
    众人同声道:“信。”
    安正点头道:“好。安某担保巴老板没有骗各位。刚才,安某总共跑了十二家铺子,也没找到一粒盐。”
    一个声音道:“盐呢?”
    安正道:“说实话,安某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平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连盐都没有,叫我们怎么过日子嘛!”
    “我们家都吃了三天咸菜……”
    “……萝卜干,也就它还有咸味……”
    “可不嘛,我也不信……”
    “若真没盐,衙门里当官的吃什么?”
    安正举起手,大声道:“静一静,各位,请听安某一言!”
    他目光转动着,自一张张脸上扫过,待人们静下来,方道:“若说其他人,安某不知道,不敢乱说,但安某家里,也整整两天只能就着咸菜萝卜干下饭了。各位请放心,安某一定会全力追查,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有人在搞鬼。安某今天就会将这事上报给知府大人,官府会很快给大家一个交待的。”
    众人纷纷道:“有安爷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安爷是好人……”
    “安爷的话,我们信。”
    安正点点头,道:“好,既然大家相信安某,现在就请散了吧,挤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嘛。”
    他看了满头大汗的巴老板一眼,微微一笑,道:“就算巴老板是个奸商,我们现在又能怎样呢?把他剁了,煮着吃了?巴老板倒是膘肥肉厚,可没盐调味,只怕各位也吃不下吧?”
    众人哄然一阵大笑。
    巴老板也赔着笑,一边笑,一边扯起衣袖胡乱抹着额上脸上脖子上的汗水。
    人群很快就散尽了。
    安正背着手站在老巴记门前,看着那一个个在细密的雨丝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巴老板深深一揖,赔着笑道:“谢安爷。若不是安爷来了,他们就算不活吃了小人,只怕也会拆了小人这家铺子。”
    安正淡淡地道:“你先别忙谢。”
    巴老板吓了一跳,道:“安爷,你也不信小人?”
    安正道:“我信。”
    巴老板顿时松了口气。
    安正紧接着道:“但我有话问你。”
    巴老板忙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安爷,请过来坐,小人给你泡壶好茶来。”
    安正点点头,正欲转身,却又顿住。
    人群已散尽了,但斜对面一家铺子的屋檐下,仍站着一个人。
    安正的眉心微微一跳,眼中顿时闪起一丝精光。
    他隐约记得,自己刚到时,这个人似乎已站在那里了。
    这人身材很高,颀长而挺拔,一把油纸伞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似乎是察觉到了安正的目光,这人转过身,沿着街边,慢悠悠地往南走去。
    虽然没看见他的脸,但安正断定,他的年纪不会很大,至多不过三十。他还能断定,这人不仅是个练家子,而且,应该是个有钱人。
    ——他是谁?
    ——他是看热闹的,还是……?
    安正已经塞满大大小小的疑团的心里,又多了一丝疑惑。
    他慢慢转过身,走进老巴记,走到柜台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巴老板立即弓身捧过刚沏上的茶壶。
    安正指指茶几边另一张椅子,道:“巴老板,你也坐。”
    巴老板赔着笑道:“是,是。”
    安正道:“你怎么知道安某会来?”
    巴老板道:“打中午起,那帮人就来了,闹了个不可开交。小人实在没办法,说破了嘴皮子他们也不听,正好皮哥打这里过,小人就托他去请安爷来。”
    安正道:“嗯。这盐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老板欠起身,替他斟了杯茶,方道:“十天前,就有人到小铺子里来收盐,价钱是平日里的两倍还要多,小人……”
    安正道:“别忙。来的是什么样的人?”
    巴老板想了想,道:“反正以前没见过。”
    安正道:“什么口音?”
    巴老板道:“口音?听不出来,他们说的都是官话。”
    安正道:“长相呢?”
    巴老板瞪着眼想了半晌,方苦笑道:“安爷,小人实在是记不清了。”
    安正淡淡地道:“不是记不清,是根本没注意吧?”
    巴老板在椅子上扭动着屁股,满脸俱是尴尬和难堪。
    安正道:“安某就知道,当时,巴老板一双眼睛看银子都看不过来了。”
    巴老板赔笑道:“是,是。安爷你也知道,小人是小本生意,这年头的生意又不好做,小人又想,盐也算不上多精贵的东西。可哪知道,等小人再想进货时,却进不来了。”
    安正沉吟着,道:“不用说,你肯定找其他铺子商量过。”
    巴老板道:“安爷真真是明察秋毫……”
    安正道:“你不用拍我马屁。”
    巴老板忙道:“是是,嘿嘿。小人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其他铺子里的盐也被人高价收走了,他们也都说进不来货了。”
    安正慢慢啜了口茶,摇头道:“奇怪。”
    巴老板道:“谁说不是呢。小人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铺子了,见过多少事情。这杭州城里缺过米、缺过柴、缺过油也缺过醋,还从没缺过盐哩。”
    安正点点头,放下茶杯,站起身,道:“不耽误你做生意了。”
    巴老板忙道:“其实,小人家里也没盐了,不然的话,一定分出点来,给安爷解解急。”
    安正道:“好意心领。”
    巴老板送他到门外,又苦着脸道:“安爷,要是再有人来小号……”
    安正道:“不会了。果真再有,你叫人来找我。”
    巴老板连连打拱,道:“谢安爷。安爷您走好,慢点,雨天路滑,安爷……”
    很显然,无论哪家铺子里也买不到盐了。
    安正紧皱着眉头,大步往回走。
    走过半条街,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四下里看了看,转进了一条小巷。
    ——铺子里没盐卖,酒馆里总不会也断了盐吧?
    这里离五间楼不远,而五间楼、三元楼的老板都欠过他好多次人情。
    其实,在杭州城做了十几年的总捕头了,没欠过他人情的酒楼还真找不出几家来。
    做生意的人最怕的莫过于本地的混混青皮。而杭州城一带最厉害的混混、青皮,只要一见安正,绝对都变成见了猫的耗子。
    安正从未将这些所谓的“人情”放在心上,更从未想过将这些“人情”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如果他想,他很清楚,用不着自己开口,十几年来,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老板心甘情愿孝敬他的银子,只怕连他现在住的那间屋子里都放不下了。
    安正并非不爱钱。
    这十几年来,他最缺的,莫过于钱。
    正因为缺钱,他一直未能实现自己童年时立下的志愿;正因为缺钱,他每逢阴雨天,心里便会像压了块石头似的堵得慌。
    但他从来只拿自己应得的钱。
    身为杭州府的总捕头,他知道,自己应得的,就是官府发给他的那一份俸禄。
    一想到今天竟不得不利用“人情”弄点盐,他心里不禁泛起一阵苦涩。
    ——只此一次!
    他一再在心里为自己开脱。
    因为他实在无法面对妻子那张委屈的,而且失望的脸。
    自安吴氏嫁给他,虽说吃穿不愁,可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堂堂一个杭州府总捕头总不能让妻子连盐也没得吃吧!
    安正烦躁地转了转伞柄,旋起一篷雨雾。
    雨不仅没见小,反而越下越大了。
    密集粗大的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哗哗啦啦响个不停,闹得他头都大了一圈不止。
    “雨伞这东西就是中看不中用!”
    他低头看看自己已湿透的衣摆,不禁在心里嘀咕起来:“还不如蓑衣斗笠呢!”
    可一想起“蓑衣斗笠”,他心里就更烦躁了。
    他用力甩了甩头,步子迈得更大、更快,像是迫不及待要冲去找某人的麻烦。
    快冲到巷口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巷子里,有人在叫他。
    他回过身,便看见黑皮和丁七正向这边飞奔过来,一面跑,一面不停地抹着脸上的雨水。
    安正皱眉道:“雨这么大,也不打把伞!瞧你们给淋的!”
    黑皮喘着气道:“老总,出事了!”
    安正道:“我知道。我刚从老巴铺子里出来。”
    黑皮道:“不,不是那里。”
    安正道:“那是哪里?”
    丁七道:“是五间楼。”
    安正吃了一惊,道:“五间楼怎么了?”
    丁七道:“一帮混混们去抢盐,和楼里的伙计打了起来……”
    安正丢开雨伞,撒开两腿往巷口冲去,口中喝道:“还叨叨什么!快看看去!”
    岳乘风将收拢的雨伞靠在廊柱上,褪去套在靴子外的桐油木鞋,推开书房门,慢慢踱了进去。
    在书房里慢慢踱了两圈,他终于停了下来,停在窗前,负着手,皱着眉,怔怔地看着窗下棋枰上的半局残棋。
    这局棋他已摆过多遍,用不着看棋谱,他也能将后半盘棋局一子不差地摆出来。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正下着的一盘棋的结果究竟会怎样。
    这盘棋他已下了十二天,而且是他执白先行,但棋到中盘时,他仍然无法确定对手的动向和意图。
    对手,当然是宗万流。而棋盘,便是杭州城。
    最让他担心的,是一颗他在开局前并没有太过重视的棋子。
    今天,就在刚才,他突然发现,这颗棋子的重要性俄然增加了,可他却无法肯定这颗棋子究竟是白子还是黑子。
    这颗棋子就是安正。
    刚才,在老巴记门外,第一眼见到安正,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一向正确的常理这次也没错。安正果然是个古板、固执而且极有手段的人。
    但常理对这个人的了解显然也不全面。虽然时间很短,但岳乘风还是对安正这个人有了一些更深层的发现。
    安正看上去的确古板、固执。
    正是他的固执与古板,极好的掩盖了他的机警、精明和敏锐的反应。
    这样一个人,本已极难对付,更何况,他在杭州城里显然极得人们的尊敬与信任。
    如果徽帮帮众对自己的尊敬与信任能和杭州的百姓对安正一样——岳乘风不禁感慨——徽帮与天目派之间的棋局绝不会拖到现在仍未终局。
    岳乘风伸出手,打乱了棋枰上的棋子。
    他慢慢将黑白子分开,装进棋盒里,盯着空荡荡的棋枰看了片刻,下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扬起脸道:“来人。”
    门外一个声音道:“属下在。”
    岳乘风道:“常老在哪里?”
    门外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方道:“应该在望湖楼。”
    岳乘风道:“去,请他过来。”
    他稍稍一顿,紧接着道:“要快!”
    五间楼正厅里,桌翻椅倒,碗破碟碎,一地狼藉。
    沈老板正指挥手下伙计们清扫规置。
    安正大步冲进厅门,沉声道:“人呢?!”
    沈老板忙迎了上来,上下扫了他一眼,忙道:“安爷,先换换衣服吧,……”
    安正一摆手,道:“不必。”
    沈老板赔笑道:“又麻烦安爷跑一趟。那帮人都散了,逮住两个领头的,捆在后面,等着安爷来发落。”
    安正顺手扶起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道:“带上来!”
    沈老板冲伙计们点点头,又瞄了安正一眼,道:“衣服都湿透了,安爷,脱下来让他们熨熨吧,不然,安奶奶怪罪下来,小人可担当不起。”
    说话间,两名伙计已送来热手巾把子。
    安正冲沈老板点点头,脱下长袍,接过热手巾,胡乱在脸上脖子上抹了抹,道:“都是些什么人?”
    沈老板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小人还真不太怪他们。这事也太邪乎了,好好的就没盐了,可不把人急死。”
    安正四下扫了一眼,道:“损失大吗?”
    沈老板苦笑道:“还行,也就碎了些碗碟,只是……吓跑了客人……”
    他指了指店伙计推过来的两个人,转口道:“就是他们。”
    安正扫了一眼,有些吃惊地道:“这不是小三子吗?”
    沈老板一怔,低声道:“安爷认识他?”
    一名双臂反剪,被捆成个粽子似的壮汉挣脱身后两名伙计,直冲到安正身前,“扑嗵”一声跪下,涨红着脸,低声道:“安爷,小的对不起你。”
    安正尚未开口,沈老板已抢着道:“快给他们松绑!”
    绳子解开,壮汉仍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不动。
    安正淡淡地道:“小三子,你是越来越出息了。”
    壮汉的脸涨得更红,大声道:“安爷,任你怎么罚,小的都心甘情愿。”
    安正道:“嗯,你还有点良心。我问你,你不好好在作坊里干活,不好好在家孝敬你老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壮汉道:“要不是实在没法子,小的真的不会做这种事情。”
    安正指指另一人,道:“他又是谁?”
    壮汉忙道:“不关他的事,都是小的挑得头。安爷你放了他吧,天大的事,我一人扛着。”
    安正道:“嗯,你还挺讲义气。那你跟我怎么也不讲讲义气?嗯?上次你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只要有个正经活儿干,就绝不出来瞎混了吗?”
    壮汉低声道:“我们家都五天没盐吃了,小的倒扛得住,只是老娘……”
    安正厉声道:“就算你能抢回盐去,你老娘知道了,还不给气死!实在没办法,哼!没办法你就出来抢?!”
    壮汉垂着头,不吱声了。
    安正转头对沈老板道:“这个小三子不坏,算是个孝子,你看……”
    沈老板忙道:“没事了没事了,小号也没什么损失,算了吧。”
    安正轻轻踢了壮汉一脚,道:“听见没有?还不快谢过沈老板?!”
    壮汉挪动双膝,扭过身来冲沈老板磕了个头。
    沈老板忙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可受不起。”
    安正道:“起来吧。下次再敢胡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壮汉又冲他磕了个头,方才爬起来,愣愣地道:“小的能回去了吗?”
    安正道:“回去吧。记着,晚上去我家里一趟,我看能不能给你们弄点盐。”
    壮汉眼眶一红,哑着嗓子道:“谢安爷。”扶起他的同伴,一跛一拐地往门外走去。
    安正看着他们走出门,在雨中走远了,方扭过头,道:“沈老板,这次算是我欠你的。”
    沈老板笑道:“安爷太客气了。”
    安正道:“有一件事,想请沈老板指教。”
    沈老板道:“不敢当不敢当,安爷有话尽请吩咐。”
    安正道:“沈老板知不知道上城一带大户人家里是不是也缺盐呢?”
    沈老板想了想,道:“一般大户人家和开饭馆酒楼的做法大致相同,每年也就买三五次盐,每次的量都比较大。像小号就是上个月初进的货,所以还有存货……不过,市面上要再有个把月进不来盐的话……”
    安正点点头,道:“你放心,安某可没有让你拿盐出来救济的意思。”
    沈老板忙道:“安爷言重了。其实,就算小人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小号才有多少存货。杭州城本城的人不说,眼下正是香市最热闹的时节,外地来的游客,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人。安爷,官府要不快拿出点办法来,只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安正道:“会拿出办法来的。”
    他站起身,道:“衣服熨好了吗?我们该走了。”
    沈老板道:“别急着走哇,小人正让他们炒几个菜,请安爷和七哥皮哥喝几杯,驱驱身上的湿气。安爷就赏个脸吧?”
    安正道:“下次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既然有人打五间楼的主意,其他酒楼保不准也有事哩。”
    沈老板笑道:“安爷公事要紧,小人也不敢强留……”
    他回头道:“快把安爷的衣服送上来!”
    送上来的除了安正的长袍,还有一个白布口袋。
    安正道:“这是什么?”
    沈老板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五斤粗盐,算是小号一点心……”
    话还没说完,丁七一旁先急了:“沈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黑皮也沉下脸,斥道:“你把我们安爷看成什么人了!”
    沈老板忙赔笑道:“七哥、皮哥,千万不要误会。安爷,小人知道您老……”
    安正看也不看他,低头扣着袍襟的扣子,道:“别说了。黑皮,拿上。”
    黑皮、丁七都怔住了。
    连沈老板也有点发怔。
    十几年来,安正收别人送的礼,今儿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黑皮吃吃地道:“老总……”
    安正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让你拿上你就拿上!”
    黑皮道:“是。”伸手接过伙计手里的口袋。
    安正正色道:“沈老板,这盐我要了,但算买还是算借,你说了算。”
    沈老板道:“这怎么行,小人……”
    安正抬手止住他,接道:“若算买,我只能按十天前的市价,现在就付钱。若算借,等市面上稳定了,我再还你。”
    沈老板道:“就算是小人托安爷给刚才那位小三子兄弟一帮人的,行不行?”
    安正道:“不行。他们打烂了你这么多碗碟,不让他们赔,沈老板已经很够意思了。”
    沈老板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就算借给安爷的吧。”
    安正点点头,冲他拱了拱手,道:“多谢。”
    他往大门外瞟了一眼,皱眉道:“我们还得借你一样东西。”
    沈老板怔了怔,道:“什么东西?”
    黑皮没好气地道:“雨伞!还能是什么!”
    沈老板恍然,用力拍了拍脑门,笑道:“看我这个脑筋!”
    走过菜市桥时,天已快黑透了。
    雨还在下,半点要停的意思也没有。
    街上已很难看见行人。
    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人家的一扇扇窗户,就像是一双双忧伤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漫天斜织的细密的雨丝,看着湿漉漉的街道和道边一汪汪浑浊的积水。
    自五间楼出来后,黑皮一直很少说话。
    只要有行人向他打招呼,他总会不自觉地用左手挡住夹在右腋下的那个布口袋,面上的神情也会立即变得有些不自然,甚至有点慌乱。
    似乎他是一个贼,而他夹在腋下的那个布口袋是他偷来的生怕被别人发现的赃物。
    安正在心里叹了口气,看了黑皮一眼,道:“快到家了,让嫂子给炒几个好菜,累了半天了,我们好好喝上几杯,解解乏。”
    丁七笑道:“我正这样想着呢,只是不敢说,怕老总不舍得。”
    安正道:“什么话。你嫂子在家总念叨着你们哩。”
    丁七道:“皮哥,听见没有?我们有口福了。”
    黑皮闷闷地道:“嗳。”
    丁七有些奇怪地道:“皮哥,你怎么不高兴了?”
    黑皮不理他。
    安正淡淡地道:“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丁七道:“为什么?”
    安正指指黑皮腋下夹着的口袋。
    丁七瞄了瞄口袋,突然停了下来。
    安正也停下,看着他。
    丁七借着人家窗户上晕黄的灯光,看了看安正的脸色,避开他的目光,道:“老总,我要是说错了话,你可别生气。”
    安正淡然一笑,道:“不会。”
    丁七下决心似的吸了口气,方道:“我也没想到老总会收沈老板的盐。”
    安正点点头,又看了黑皮一眼,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更想不到。”
    黑皮道:“什么事?”
    安正道:“就算沈老板不主动拿出盐来,我也会开口要。”
    黑皮怔住。
    安正道:“你们追上我前,我正准备去五间楼。”
    丁七吃吃地道:“去……去要盐?”
    安正道:“不错。”
    丁七愕然。
    安正叹了口气,道:“我家里都断了两天盐了,弟兄们家里的情形背定更差,我没说错吧?”
    丁七看看黑皮,黑皮看看丁七,两个人都不吱声。安正道:“城里的情形不用我说,你们都清楚,且不往远里说,再有个三五天进不来盐,只怕就不会只有几个小混混哄抢酒楼的事了。本城的巡捕、治安是我的责任,可我不能让弟兄们天天吃着咸菜萝卜干办事吧?”
    黑皮阴沉了大半个下午的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笑意。他低声道:“对不起,老总,是我错怪你了。”
    安正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自己兄弟,说这些干什么。”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道:“对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丁七道:“肯定是有人捣鬼。”
    安正四下里瞄了一眼,道:“什么人呢?”
    丁七道:“当然是盐商。”
    安正道:“目的。”
    丁七道:“不外乎借此抬升盐价,从中谋利。”
    安正沉吟着,不置可否。
    丁七道:“我说得不对吗?”
    黑皮道:“对。但你忘了一件事。”
    丁七道:“你说。”
    黑皮道:“盐一向是官办。虽说无商不奸,可盐商们也一定清楚,一旦因此激起民变,他们不仅做不成生意,官府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安正道:“更重要的是,由官府特许的盐商在这种生意上的利益是稳定而且有保证的。他们有必要为了多赚点钱,冒家破人亡的险吗?”
    丁七的声音一下压得极低,悄声道:“老总的意思是,这件事连一司一院也有份?”
    安正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说话也不看看地方!”
    丁七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
    黑皮往安正身边靠了靠,低声道:“老总,会不会和江湖恩怨有关系?”
    安正道:“你说说看。”
    黑皮道:“近几年来,苏杭一带的盐都是由天目派的人经手,而从前年开始,徽帮就一直在找天目派的麻烦……”
    安正道:“我今天问过老巴记的巴老板前些日子高价收盐的人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黑皮两眼一亮,道:“他怎么说?”
    安正叹了口气,道:“他说听不出来,那些人操的都是标准的官话。”
    黑皮的眼神又暗了下来。
    丁七道:“要想搞清楚这件事其实也不难,找诚信镖局的齐总镖头问问不就行了。”
    安正目光一闪,缓缓点了点头。
    丁七道:“我这就去。”
    安正心念一转,道:“不必。”
    丁七显然糊涂了,怔怔地看着他。
    安正道:“如果不是江湖恩怨,一司一院自会去找齐灵风。如果是,我们更不能介入其间。”
    他顿了顿,指着前面的巷口,笑道:“到家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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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6 15:0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雨夜
    安吴氏笑吟吟地迎上来,一面招呼丁七和黑皮:“来啦,快进屋里坐。”一面白了安正一眼,含笑嗔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看她喜笑颜开的样子,像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安正道:“不是给你找盐去了嘛!”
    安吴氏又白了他一眼,道:“等你找回盐来,黄花菜都凉了。”
    安正怔了怔,道:“这话怎么说?”
    安吴氏道:“有人送盐来了。”
    安正面色一沉,道:“你这个婆娘……”
    安吴氏忙摇手道:“小声点!人还在屋里呢。”
    安正沉声道:“是谁?!”
    安吴氏低声道:“是府衙里的胡师爷。”
    安正又一怔,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安吴氏低声催促道:“愣着干什么?人家等你等了好半天了。”
    安正道:“除了送盐来,他还有别的事吗?”
    安吴氏嗔道:“这人!有事他能对我讲?”
第一次见到胡师爷的人,很难想到他会是个“师爷”。
    照一般人的想像,“师爷”应该是个精瘦的人,浑身上下除了骨头和皮,剥不下四两肉来。
    “师爷”的脸总是很窄,下巴也很尖,一张黄黄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定会有两撇细细的八字胡和一双贼精贼精的小眼睛。
    若说做“师爷”的人都得符合这种标准,那胡师爷就铁定吃不上这碗饭了。
    胡师爷个头不算太高,但身材却结实而且匀称,四方脸,卧蚕眉,前庭饱满,鼻梁挺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总闪动着诚恳的笑意,而抿得铁紧的嘴角却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端方和一点隐隐的威严。
    每次见到胡师爷,安正的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冲动。
    他很想冲上去,将胡师爷按倒在地,掀开他的脸皮,看看他的这张脸后面,是不是还有另一张脸。
    这次也不例外。
    一看见胡师爷那张十分诚恳的笑脸,安正便觉得自己的手心开始隐隐作痒。
    他搓了搓手,淡淡地道:“不知胡师爷大驾光临,有劳在寒舍久候,请胡师爷见谅。”
    胡师爷拱手为礼,微笑道:“安大人太客气了。为了本城的治安,大人这么晚仍在外奔波,真让人钦佩。”
    安正目光一转,已看见方桌上放着个白布口袋,微微皱了皱眉,道:“胡师爷请坐。胡师爷刚才的话,安某可担当不起。这么晚了,胡师爷不也没闲着嘛。”
    胡师爷四平八稳地坐下,微笑道:“晚生特意给安大人送点东西来。”
    安正伸手拍了拍桌上的口袋,道:“就是它?”
    胡师爷道:“是。粗盐十斤,请安大人笑纳。”
    安正正色道:“好意心领,还得有劳胡师爷再把它拎回去。”
    胡师爷笑容不减,更没有露出半点吃惊、为难或尴尬的神色,悠悠地道:“晚生知道安大人自有自己的原则,只是这十斤盐,安大人非收不可。”
    安正冷冷地道:“哦?”
    胡师爷道:“这十斤盐并非晚生的意思。”
    安正道:“是谁?”
    胡师爷道:“是府台大人。而且,并非是给安大人一家的。”
    安正目光一闪,道:“这么说,市面上的情形府台大人已知道了?”
    胡师爷道:“不错。”
    安正道:“安某想知道原因。”
    胡师爷叹了口气,道:“晚生知道这几天来安大人忙得够呛,只是现在的情形不是一司一院所能预料到的。”
    安正不开口,只冷冷地盯着他。
    胡师爷又叹了口气,方接着道:“那转运盐使司的库存自十天前开始大批北调,没想沿海各大盐场的盐竟没能及时运回,所以……”
    安正道:“既然如此,官府就早该拿出个主意来,以安民心。很多人家断盐已三天以上,民情已变得颇为激愤,更何况眼下香市未散,每日逗留本城的外地香客几达数十万人,一旦因缺盐而激起民变,府台大人又将何以处之?”
    胡师爷道:“是是。府台大人已经拿出主意来了。”
    安正道:“哦?”
    胡师爷道:“府台大人已经知会一司一院,自本应北调的官盐中抽出一部分,以解燃眉之急。”
    安正道:“他们能抽出多少来?”
    胡师爷道:“自明日起,每户限购三两。”
    安正道:“不能再多点?”
    胡师爷道:“不是不能,而是实在没有了。不过安大人尽请放心,府台大人已严令几家盐号,三天内,必须运回盐来。”
    安正吁了口气,面色终于缓和下来。
    胡师爷似乎也松了口气,接道:“不过,这几天还得安大人多多费心啊。”
    安正道:“请上复府台大人,职责所在,安某一定会尽心尽力。”
    胡师爷微笑道:“那好,晚生告辞了。”
    安正道:“等一等。”
    胡师爷道:“安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安正道:“吩咐不敢当,只是安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胡师爷。”
    胡师爷笑眯眯地道:“请讲。”
    安正道:“以胡师爷之见,这次会不会是哪个盐商在暗中捣鬼?”
    胡师爷怔了怔,道:“安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安正道:“安某今天问过很多铺子的老板,据他们说,十几天前,就开始有来历不明的人高价收盐。”
    胡师爷吃惊地道:“有这种事?”
    除了安正,很难再有别人会怀疑他面上的惊讶是不是硬做出来的表情。
    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胡师爷一点风声也没听见过?”
    胡师爷正色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诚恳的目光迎着安正的目光,没有丝毫想移开的意思。
    ——是不是我太多疑了?
    ——如果这张脸的后面还有另一张脸,那另一张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呢?
    安正皱了皱眉,道:“既然这次盐荒是都转运盐使司周转不灵所引起,看来和盐商没有什么关系了。”
    胡师爷道:“表面上的情形的确如此,但如果有人高价收盐,也不能排除盐商们捣鬼的可能。这样吧,晚生这就回去禀告府台大人,请他知会巡盐察院,严加追查。”
    看他的样子,像是对这个消息极为看重。冲安正拱了拱手,一声“告辞”话音未落,人已急匆匆向外走去。
    安正送到院门外,不待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便低声道:“小七子。”
    丁七立即自他身边冒了出来。
    安正道:“我们刚才回来时,巷口外停着一辆马车,你记不记得?”
    丁七点点头。
    安正道:“跟着胡师爷,看他上不上去。”
    丁七道:“要是上去呢?”
    安正道:“看马车去哪里。”
    丁七应了一声,闪身出了院门。
    岳乘风稍稍扒了几口饭,几乎没碰桌上的菜碟,便放下了筷子。
    萧嫣然看了他一眼,道:“菜不合口味?”
    岳乘风勉强笑了笑,道:“哪里。没胃口。”
    萧嫣然也放下了筷子,道:“没胃口也要多吃点嘛。看你,这几天都瘦了。”
    岳乘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瘦了?不会吧?”
    萧嫣然白了他一眼,抓起筷子塞进他手中,道:“这碗饭总该吃完了吧?要不,多吃点鱼,豆瓣鲤鱼,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岳乘风摇了摇头,道:“真的一点胃口也没有。”
    萧帜一旁道:“姐夫,你这样可不行。急归急,饭总是要吃的,你看我。”
    岳乘风道:“你不着急?好像有两天你没沾一滴酒了吧?”
    萧帜不禁叹了口气,目光溜向门外,道:“常老怎么还没回来。”
    萧嫣然轻轻推了推岳乘风的胳膊,柔声道:“城里不会闹出事来吧?”
    岳乘风苦笑道:“很难说。只能看这几个月来,我们塞进官府的银票能起多大作用了。”
    他也叹了口气,又道:“看来,这步棋是我走错了。”
    萧帜道:“谁能想到天目派这次如此沉得住气呢!”
    岳乘风飞快地瞄了萧嫣然一眼。
    萧嫣然的神情微微有些发僵,但旋即恢复了常态,淡淡地道:“或许,齐灵风手里的财产全都投进丝绸作坊,不得不放弃这次机会呢?”
    显然,她心里那块沉重的阴影正日见消退。
    她已经能比较平静地面对天目派,面对与宗万流有关的人和事了。
    岳乘风稍稍松了口气,道:“要往好的方面想,的确有这种可能。不过,既然宗万流加强了对苏州的争夺,说明他们的财力仍然充足。”
    萧嫣然道:“你担心他们会看出这是个圈套?”
    岳乘风苦笑道:“你不担心?”
    萧嫣然道:“说对了。我一点都不担心。”
    岳乘风讶然道:“为什么?”
    萧嫣然看着他,嫣然一笑,柔声道:“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计划。”
    烛光下,她的笑脸更显明艳。
    岳乘风心里不禁微微一荡,慢慢转开目光,对萧帜道:“艮山门那边的情形如何?”
    萧帜道:“天目派的十几家大作坊一直日夜不停地赶着出货。”
    岳乘风点点头,沉吟不语。
    萧帜道:“其实,就算他们能看破盐市上的圈套,在丝绸上,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岳乘风站起身,慢慢踱到门边,再转身踱回来,皱眉道:“问题是,我们在盐市上不能有半点闪失。”
    萧帜道:“大不了过几天再把盐放出去吗。一进一出,我们的损失很有限,但天目派仍然卖不出一粒盐去。”
    岳乘风苦笑道:“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做,当然没问题。”
    萧帜道:“现在不也一样吗?”
    岳乘风道:“不一样。一开始放出去,就不会有盐价疯涨乃至断盐这回事。这件事显然已经激起了民愤,一旦被天目派看破,就此放出风声,我们将无法再在杭州立足。”
    萧帜道:“就算计划成功了,天目派到时仍然可以放出风声啊。”
    岳乘风道:“到那时,盐价早已大跌,市面也稳定下来,又有谁还会听他们的呢?”
    萧帜终于明白了。
    一想明白,他的脸色也急剧阴沉下来,喃喃地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岳乘风慢慢踱到门边,背着手,怔怔地看着夜风中如乱麻般飘落的雨丝,半晌方沉沉叹了口气,道:“等吧。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
    安正和黑皮刚在桌边坐下,便听见院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黑皮站起身往门边走去,口中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安正有些失望地道:“看来是我错了。”
    黑皮伸出头向门外看了一眼,笑道:“老总没有错。来的不是七哥。”
    他笑嘻嘻地拉开房门,道:“快进来,安爷正等你哩。”
    小三子两手捧着顶斗笠,局促不安地半侧着身子,挪进门来。
    安正看了他一眼,忍住笑,淡淡地道:“你的记性还真不错。”
    小三子赔笑道:“安爷的吩咐,小的怎敢不听。”
    安正道:“是听我的吩咐,还是听盐的吩咐?”
    小三子嘿嘿直笑,不说话。
    安正微微一笑,道:“黑皮,把那五斤盐拿给他。”
    “五斤?”小三子显然有点发晕。
    安正道:“怎么,你还嫌少?”
    小三子忙道:“小的不敢。不是嫌少,是多了,太多了。”
    黑皮将布口袋丢给他,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是你一个人的?想得倒美。”
    安正道:“拿回去,给四邻五舍,还有你那帮狐群狗党都分一点。”
    小三子连声道:“是是,是。”
    安正面色一沉,又道:“你要是胆敢借这个机会偷偷地把盐高价卖了,看我不打烂你那双狗爪子!”
    小三子吓了一跳,又颇有些委屈地道:“小的不敢,也不会这样做。安爷为小的操了多少心……”
    安正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别净捡好听的说,少给老子惹点麻烦,比什么都好。”
    小三子道:“是。”
    安正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停在他额角上,道:“你头上怎么了?”
    小三子脸一红,低声道:“老娘打的。”
    安正点点头,道:“你老娘知道中午的事了?”
    小三子道:“嗯。”
    安正道:“你看看你!往后好好在作坊里干活,别净给你老娘气受……”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转口道:“最近,作坊里的生意怎么样?”
    小三子立刻来了精神头,笑道:“没得说,好得不得了。”
    安正道:“怎么个好法?”
    小三子道:“今年也就怪了,丝价一个劲儿往下跌,绸缎的价码却往上涨了。这半个月来,老板的嘴乐得都没合拢过,一个劲儿地招人,催命似的逼着大伙儿赶货。”
    安正道:“看样子,你们老板很有办法,找到大买主了。”
    小三子道:“是买主自己找上门来的。”
    安正目光一闪,道:“其他作坊呢?还不眼红死了?”
    小三子道:“眼红什么,家家都这样。今年也就怪了,一下冒出这多大买主。”
    安正默然,眉头渐渐皱紧了。
    小三子看看他,又看看黑皮,有些不安地倒动着两脚,赔笑道:“爷,还有别的事吗?”
    安正道:“没有了。你早点回家,别让你老娘惦记。”
    小三子一躬到地,道:“谢安爷。”
    走到门边,他却停了下来,跺了跺脚,转身道:“嗨,差点忘了。"
    安正道:“什么事?”
    小三子道:“其实,小的也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十几天前,北关外码头来了十几条大船,听人说,船上装的全是盐。”
    安正一下跳了起来,瞪着眼道:“当真?”
    小三子道:“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
    安正道:“哪个码头?”
    小三子道:“就是包家码头。不过,听人说包老板前不久把码头给卖了。”
    安正道:“卖给谁了?”
    小三子茫然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听人说,新老板好像是姓萧。”
    “萧?”
    安正的眉头皱得更紧,眯成两道细缝的双眼之中,精光隐现。
    黑皮的心跳顿时加快了。
    跟随安正已有八年,对这位老总的习惯他当然不会不熟悉。
    只要安正的两眼一眯起来,往往意味着他已有很重要的发现。
    ——这次,老总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黑皮的脑筋也飞快地转动起来,转得比他的心跳更快。
    丁七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抹去迷住双眼的雨水。
    他已看不见那辆马车。
    如果不是那辆马车的车篷边挂着一盏风灯,他早就失去了跟踪的目标了。
    雨越下越大。
    丁七浑身上下都已湿透。
    冰冷的雨水流进他的脖子,顺着他的身体一直往下流,激得他浑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的靴子里,已灌满水。
    湿透的衣裤沉甸甸地贴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根根越捆越紧的绳索。而灌满水的靴子绝对比最大号的秤砣还要沉得多。
    虽然已将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他还是无奈地发现,自己的速度已越来越慢。
    马车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丁七横了横心,甩脱脚上的薄底快靴。
    一阵锐利的疼痛立即自脚板底升起,瞬间便传遍他的全身。
    他知道,自己的脚已被街上的碎石割破。
    他不在乎。
    就算跑断腿,他也不在乎。
    ——无论如何,一定要亲眼看到这辆马车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其实,这已不是他的任务。
    安正交给他的任务,是让他搞清胡师爷的行踪。
    胡师爷已不在这辆马车上。
    对于丁七来说,刚开始,跟踪胡师爷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
    果然如安正所料,胡师爷上了巷口的那辆马车,然后马车就开始慢悠悠地往西走。
    虽然出门时没带伞,但丁七却连一滴雨也没淋着。
    .马车走得实在太慢了,简直比乌龟快不了多少,丁七不得不贴在街边的人家屋檐下,慢吞吞地跟着它。
    走到盐桥边,清宁巷口,马车停了下来。
    这里离都转运盐使司下辖的几座盐库不远。胡师爷既然到了这里,其目的地显然只会是盐库了。
    ——没想到这老狐狸今天说的竟是真话!
    丁七不觉有点诧异,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
    任务完成了,他就能回安正家饱饱吃上一顿了。
    自今天早起就着咸萝卜干吃了一碗汤饭,直到现在,他还没吃上今天的第二顿饭哩。
    车厢门开了,先出来的,是一盏琉璃风灯,接着是一把伞。
    伞撑开,一个白色的人影自车厢里钻了出来。
    丁七转过身,往回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胡师爷身上,应该是件暗青色的长袍!
    他飞快回过头,正看见胡师爷正躬着身慢慢自车厢里钻出,那个白色的人影替他打着伞,左手搀扶在他的肘下,口中似乎在说着“小心,慢点”一类的话。
    ——这人是谁?
    看样子,应该是胡师爷的跟班长随。
    很快,丁七便知道不是。
    因为胡师爷站稳后,这人便将伞和风灯全递到胡师爷手中,没有要跟他一起走的意思。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丁七的好奇心立即被勾了起来。
    只可惜,自下车后,这人一直背对着他,等到他侧过身与胡师爷话别时,胡师爷手中的雨伞又打得太低,恰恰遮住了丁七的视线。
    丁七贴着人家的墙壁,慢慢地、轻手轻脚往前摸去。
    他想尽可能地靠得更近些。
    离得越近,看清那个人容貌的机会当然越大。终于,胡师爷转身走开,往清宁巷那边走去,白衣人也转过身,只一闪,便进了车厢。
    他的动作的确很快,但他的半张脸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暴露在挂在车篷上的风灯下。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对丁七来说,却已足够。
    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见过这张脸。
    ——应该就在最近。
    ——可到底在哪儿呢?
    就在他一迟疑间,马车已启动。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和一声响亮的吆喝,马车如搅乱雨丝的夜风一般,眨眼间冲上了盐桥。
    丁七不及多想,撒开两腿,追了上去。
    疾驰过盐桥,马车突然转向,沿着宽阔的官街,向南驰去。
    丁七的脑中,突然闪起一道灵光。
    他的确见过这个人。时间是一个月前,地点是安正家。
    这个人姓冷,是清波门内望湖楼的老板。
    那天,他专程去安家拜望,可连安正的面也没见到,就被黑皮打发走了。
    ——究竟是不是他?
    挂在车篷上的那盏风灯并不太亮,这个人的动作又实在太快,而丁七离马车也远了一点。
    再说,他毕竟只看见了这人的半张脸。
    要想确定马车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冷老板,只有一个办法。
    ——看自己的两条腿能不能赛得过前面的八条腿和四个轮子。
    丁七拔腿狂奔,脑子也没闲着。
    据说,姓冷的给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送过厚礼,如果他只是为了望湖楼那样一家规模并不大的酒楼的生意,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很显然,他另有图谋。
    这次断盐事件,会不会正是他在暗中捣鬼?
    如果马车里的人的确是冷老板,答案显然就确定无疑了。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胡师爷在这件事中,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呢?
    丁七知道,这些问题不是他能想通的。
    现在也不是需要他动脑筋的时候。
    现在需要他动腿。
第四杯酒下肚,安正眯起的双眼才慢慢睁开。
    黑皮早已忍不住了,道:“老总……”
    安正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有想法?”
    黑皮道:“是。”
    安正拎过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头也不抬地道:“说吧。”
    黑皮道:“徽帮的前任帮主是不是姓萧?”
    安正盯着酒杯,淡淡地道:“不错,萧扬。”
    黑皮道:“刚才小三子说,买下包家码头的人,也姓萧。”
    安正仍然没抬头,却叹了口气,道:“有件事你没搞清楚。”
    黑皮微微一愣神,道:“什么事?”
    安正道:“徽帮前任帮主的确姓萧,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姓萧的人都与徽帮有关系。”
    他终于抬起头,盯着黑皮,道:“再说,萧扬已死了快两年了,谁也不知道现在的徽帮帮主是谁。”
    黑皮道:“萧扬有儿子。”
    安正皱了皱眉,略显不耐烦地道:“绝大多数江湖帮派都不是父终子继。据我所知,徽帮更不是这样。”
    黑皮呆了呆,道:“无论如何,徽帮都绝不会放过天目派。这一年多来,其他地方天目派的生意都受到徽帮的打击。”
    安正道:“我们在杭州,不在其他地方。”
    黑皮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之色,低声道:“这么说,老总相信老狐狸的话喽?”
    “老狐狸”就是胡师爷。
    这个绰号正是安正的杰作,而且早已传遍整个杭州城。
    安正微微一笑,干了第五杯酒,慢悠悠地道:“我什么时候相信过他的话?”
    黑皮的眼睛亮了起来,道:“老总也怀疑这件事与徽帮有关?”
    安正道:“当然。”
    黑皮有些奇怪地道:“可刚才……”
    安正指了指面前的空酒杯,示意黑皮替他斟上,口中道:“我怀疑,并不仅仅因为买包家码头的人恰恰姓萧。你在这一行做了也快八年了,应该知道,要怀疑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绝不能只凭自己的想像和推断,而是要靠确切的证据。”
    黑皮又一呆,慢慢放下酒壶,道:“老总已有证据?”
    安正道:“现在还不知道。”
    黑皮道:“为什么?”
    安正道:“因为丁七还没有回来。”
    他端起酒杯,刚送到嘴边,又放下,接着道:“正因为丁七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才真正开始怀疑徽帮。”
    黑皮已经糊涂了。
    安正的话不仅难懂,而且前后很有些矛盾。
    他实在不明白安正到底想说什么。
    安正看着他,淡然一笑,道:“你明白吗?”
    黑皮老老实实地摇头,老老实实地道:“不明白。”
    安正道:“如果老狐狸没上那辆马车,丁七早就回来了,对不对?”
    黑皮点头,道:“老总怎么知道那辆马车是在等老狐狸?”
    安正道:“我不知道。”
    黑皮怔住。
    安正道:“只是我没看见轿子。”
    黑皮恍然。
    胡师爷一向是个很爱干净,也很会享受的人,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绝不可能独自打着伞,趟着满地的积水穿过大半个杭州城从府衙一直走到庆春门来。
    更重要的是,虽然嘴上不说,但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只要一提及安正,胡师爷就会恨得牙痒痒的,他冒雨专程来给安正送盐,本就是件极不寻常的事。
    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不寻常。
    极不寻常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了,当然自有其更不寻常的原因。
    黑皮的心跳又加快了。
    他的两眼又亮了起来,笑道:“我明白了。”
    安正的嘴角闪过一丝嘉许的微笑,点头道:“你说说看。”
    黑皮道:“我从没见过老狐狸坐马车。”
    不仅胡师爷,府衙里的官员出行,只要不出城远足,只会坐轿子。
    马车虽然舒服,毕竟没有轿子气派、更能显现他们的官威。
    安正目光闪动道:“接着说。”
    黑皮道:“巷口的那辆马车很精致,也很漂亮,应该属于某个大户人家。”
    安正点头,道:“不错。”
    黑皮道:“也就是说,老狐狸此行,应该不是府台大人的意思,而是……”
    安正打断他的话,道:“不要急着下结论。”
    黑皮想了想,道:“断盐很可能会激起民变,紧张的应该不仅是官府,还有盐商。”
    安正道:“不错。”
    黑皮道:“杭州一带乃至浙江全境的大盐商,大部分都是天目派的人,这……”
    安正道:“你又忘了一件事。”
    黑皮怔了怔,方道:“盐商的经营权是由官府指派的,对吗?”
    安正道:“正是。官府能指派这一家,也能指派另一家。”
    黑皮道:“所以关键在官府?”
    安正道:“不错。”
    黑皮吃惊地道:“老总的意思是说,这次的事是官府在暗中……”
    安正皱眉道:“当然不是。”
    黑皮显然又有点糊涂了。
    安正道:“你记不记得那个姓冷的人?”
    黑皮道:“望湖楼的冷老板?上次是我把他打发走的。”
    安正道:“加上上次,他总共给我送了几回礼?”
    黑皮道:“……好像……应该不下三次。”
    他想了想,又道:“听说,城里所有的当官的他都送过厚礼,被拒绝的,只有老总这里。”
    安正淡淡地道:“望湖楼的生意有多大?比得上五间楼、三元楼、赏心楼、花月楼这些老字号吗?”
    黑皮道:“远远比不上。”
    安正微笑道:“你想想,这些老字号每年孝敬官府的,又能有多少呢?”
    黑皮一怔,旋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安正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道:“徽帮和江湖其他帮派有所不同,以做生意为主,通过生意来扩大地盘,所以他们每到一地,总是会首先与当地官府搞好关系。”
    黑皮吃吃地道:“莫非、莫非姓冷的正是徽帮的人?”
    安正道:“你想想,天目派手中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
    黑皮道:“不外乎盐、茶、丝绸、竹木材……”
    安正道:“其中最重要的是盐,而盐又是由官府控制的。姓冷的不惜血本往官府里大把塞银票,只可能是为了盐。因为,只有在这种生意上,他才有可能将塞进官府的银票再成倍地赚回来,而且……”
    黑皮抢着道:“可以以此打击天目派。”
    安正干了第六杯酒,轻轻吁了口气,食中二指交替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两眼又微微眯了起来。
    黑皮道:“如此说来,姓冷的十有八九与徽帮脱不了干系。”
    安正眯着眼看着桌上的油灯,沉吟道:“比起姓冷的来,另一个人更可疑。”
    黑皮急切地道:“谁?”
    安正慢吞吞地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黑皮又怔住。
    安正道:“今天在老巴记时,他一直站在街对面,打着伞,伞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黑皮怔怔地地道:“老总为什么怀疑他?就因为……”
    安正道:“只是一种感觉……他去那里绝不会为了买盐,更不可能是看热闹……”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伸手拎起酒壶,慢慢斟满了酒杯,忽然用力一摇头,笑道:“你看,刚才还在教你,现在我自己也开始凭空猜想了。”
    黑皮道:“要是我们知道那辆马车的主人是谁就好了。”
    安正道:“丁七回来,就知道了。”
    黑皮的目光不觉溜向门外,喃喃地道:“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丁七实在跑不动了。
    他的两脚早已麻木,现在,连两条腿也像是不再是他自己的了。
    他的喉咙里似乎卡着一个刚出锅的煮鸡蛋,咽不下也吐不出,烫得他的嗓子眼火烧火燎地疼。
    每次艰难地呼吸,他的胸膛里就会扯动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实在很想停下来,但前面那一点在夜雨中若隐若现的灯光却像条无形的绳子,不停地扯动他的双腿。
    他已记不清自己到底跑了多长时间,只知道那辆马车正穿过惠民坊。
    再往南,是太平坊、清河坊。
    自清河坊往西,就可直达清波门。
    望湖楼正是在清波门内。
    ——快了,就快到了。
    丁七一边用力迈动灌满铅似的腿,一边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令丁七不解而又失望的是,车过后市街,转进清河坊时,突然慢了下来。
    的确快到了。
    ——难道它不是要去望湖楼?
    ——车里的人究竟是不是那个冷老板?
    丁七大口喘息着,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拼命往前追。
    马车越来越慢,显然很快就会停下了。
    丁七离马车却仍有大半条街。
    ——就算看不清车里的人,能搞清他进哪一幢宅院岂非也是个不小的收获?!
    丁七的心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阵低沉的呼啸声。
    在他身后。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黑影丢开手里的木棍,飞快地四下看了一眼。
    那辆马车已停下,车里的人正跳出车厢,急匆匆冲上门前的石阶。
    显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
    黑影俯身抓住了丁七的双肩,将他甩到自己的肩上。
    他扛着丁七穿过一条小巷,又四下里看了看,将昏迷不醒的丁七放下,拖进一个墙角里。
    黑影蹲下,伸出食指探了探丁七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低声道:“睡一觉就没事了。老弟,你可别怪我,好歹这里淋不着雨,我还是挺够意思的,对不对?”
    他沉默了,过一会儿又道:“等这件事完了,我会补偿你的。”
    黑影慢慢站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厉的大笑,轻轻一跺脚,消失在黑漆漆的小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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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7 18:0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网
    阳光灿烂。
    大雨过后,一切都显得干净而且新鲜,就连太阳也像是在这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一大早就兴致勃勃地升起来,驱散了蓝盈盈的天幕上最后几丝云彩。
    明艳的阳光里,已带有几分灼人的热力。
    小鸟在翠绿的枝头扑扇着翅膀,不停地飞来跳去,像是在与久违的阳光嬉戏。
    树枝间,不时洒下一串串细小的水珠,流淌出阵阵清脆圆啭的鸟鸣。
    小鸟们似乎迫不及待地展现着它们被大雨压抑了三天的歌喉。
    岳乘风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下台阶,走进花园中,抬起头,眯起双眼,迎着亮丽而新鲜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
    微风扑面,风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清香。
    从前天夜里一直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房门。
    萧嫣然倚在廊柱边,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虽然一直挂着明朗的微笑,眼中却隐隐闪动着一抹担忧。
    她看得出,他并不高兴。
    至少,不像其他人那样高兴。
    他本应该高兴,本应该兴奋。
    天目派和宗万流又遭受了一次打击。
    这次打击虽不足以致命,但毋庸置疑是极其沉重的。
    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沉重。
    因为这里是杭州,是天目派的根本所在。
    更重要的是,这次打击的成功实施,无疑大大推进了整个计划的进程,而且,再次证明岳乘风的判断是正确的。
    离最终目标越来越近,整个计划正顺利进展时,计划的制定者却并不为取得的战果而高兴,这当然是件奇怪的事。
    萧嫣然大致能猜到原因。
    她很想劝劝他,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转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常理已站在她身后。
    常理也看着岳乘风,不仅眼里,似乎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中,都隐隐透着一丝担忧。
    萧嫣然低声道:“有新消息?”
    常理点点头,也低声道:“姑爷像是不太开心。”
    萧嫣然又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岳乘风已转向这边走来,口中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常老?”
    常理道:“没有。”
    岳乘风松了口气似的微微一笑,道:“那就是又有好消息喽?”
    常理道:“是。”
    岳乘风道:“快讲。”
    常理道:“我们的盐已经发到每一家小铺子,市面上已完全稳定下来。”
    岳乘风道:“没有人对此起疑心吗?”
    常理道:“现在的盐价比这次行动前还要低两成,人们乐还乐不过来,怎么会怀疑呢?”
    岳乘风点点头,道:“天目派的盐呢?”
    常理道:“还在路上。看他们的速度,最快也要到今天下午才能到。”
    岳乘风一笑,旋即又皱了皱眉,道:“齐灵风的作坊是不是已经出货了?”
    常理道:“是。第一批丝绸已经装船。”
    岳乘风道:“有多少?”
    常理道:“足以抵偿我们在生丝上的损失和预先付的定金。”
    岳乘风道:“好!告诉他们,出杭州十里,立即改走陆路。”
    常理道:“帮主请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岳乘风道:“我们派到那些作坊去订货的人呢?”
    常理道:“我已经通知他们撤回来了。”
    岳乘风皱了皱眉,道:“动作要快,手脚要干净,今天中午前,他们必须离开杭州。”
    常理道:“帮主放心,这个我也安排好了。”
    岳乘风终于吁了口气,道:“那就好。希望齐灵风能晚一点才回过神来。”
    常理悠悠地道:“这一点帮主也尽可放心,齐灵风一时半会儿不会想明白的。”
    岳乘风看了他一眼,道:“哦?”
    常理道:“他刚从府衙出来。”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这么说,至少在去府衙前,他一点也没怀疑到徽帮头上。”
    常理道:“现在也不会。”
    岳乘风道:“你能肯定胡师爷会按我们说定的去做?”
    常理淡淡地道:“不能。”
    岳乘风微微一怔。
    常理接着道:“但以常理推之,胡师爷绝不会跟银票过不去。”
    岳乘风不禁一笑,道:“真不知道齐灵风现在的心情如何,常老能以常理推之吗?”
    常理道:“也不能。不过,送回来的消息说,齐灵风面色铁青,眼睛都绿了。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岳乘风又一笑,道:“等他发现自己手里不仅压了一大批盐,还压了一大批丝绸,他的心情会更坏的。”
    他抬起头,长长吁了口气,又道:“心情太坏时,人总是变得容易冲动。”
    常理慢悠悠地道:“也很容易犯错误。”
    岳乘风目光闪动道:“以常老之见,齐灵风接下来会怎么做?”
    常理道:“他会倾尽全力,追查是谁在对付他。”
    岳乘风道:“我相信,这花不了他多少时间。”
    常理道:“然后,他会反击。”
    他看了岳乘风一眼,紧接着道:“公子和小冷已将城内的一切都安排妥当。”
    岳乘风道:“齐灵风在此到底有多大实力,你们都摸清楚了吗?”
    常理道:“暂时还没有。”
    岳乘风道:“这一仗我们虽知己,却不知彼,虽早有准备,却无绝对把握,常老怎么能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呢?”
    常理道:“齐灵风‘不知彼’,而且,他没有准备。只要他一动,实力自然会暴露。”
    岳乘风点点头,转脸看着萧嫣然,微微一笑,道:“看来,已没什么事让我操心了。”
    萧嫣然笑道:“你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嘛……瞧你,这两天眼圈都黑了。”
    岳乘风尚未开口,常理已抢着道:“帮主的确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我自有分寸。”岳乘风的眉头已微微皱了起来。
    常理却是视而不见,接着道:“刚才帮主说,人在心情太坏时,总是很容易犯错误,其实,心情若太紧张,也会影响判断力的。”
    岳乘风淡淡地道:“是吗?”
    很显然,他对常理想说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
    常理锲而不舍地道:“事实证明,我们这次的计划是完美的。天目派的盐晚到了几天,只不过因为大雨延缓了他们的动作。帮主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宗万流虽然机警过人,可他毕竟也是人,人总是有缺点的……”
    岳乘风打断他的话,道:“我对自己一直很有信心。对这个计划更有信心。”
    他深深盯了常理一眼,转身向园外走去,口中淡淡地接着道:“这几天里,常老难道一点也不紧张?”
    常理怔住。
    萧嫣然有些无奈地笑笑,冲他摇了摇手,转身紧走两步,追上了岳乘风。
    常理悄悄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默默地走过回廊,岳乘风突然停了下来,道:“人都是有缺点的,是吗?”
    常理道:“以常理推之,是。”
    岳乘风道:“据我所知,有一个人没有。”
    常理又一怔,道:“谁?”
    岳乘风道:“安正。”
    常理道:“他也是人。他肯定有自己的缺点。”
    岳乘风道:“请讲。”
    常理无奈地道:“我们现在还没找到。”
    岳乘风道:“你应该知道,在杭州,他对我们有多重要。”
    常理道:“是。”
    岳乘风道:“听说,前天夜里,有人在前面那条街上,袭击了安正手下的一名捕快?”
    常理道:“有这回事。”
    岳乘风道:“冷平湖去找胡师爷,正是那天晚上。”
    常理道:“帮主的意思是,那人很可能是在跟踪小冷?”
    岳乘风道:“没这个可能吗?”
    常理迟疑着,不回答。
    嘴上虽不说,但他心里却觉得在这件事上岳乘风不免有点小题大做。
    岳乘风道:“这件事最好尽快搞清楚,我可不想我们还没找出安正的缺点,却反让他抓住什么把柄。”
    常理在心里暗自一叹,道:“是。”
    “两天?”
    丁七怔怔地看着窗户上明晃晃的阳光,口中喃喃地道。
    安正道:“不错,两天两夜。”
    丁七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有些艰难地扭过头,木诃诃地看着安正。
    安正道:“你的头疼不疼?”
    丁七道:“头?”
    他伸手在头上摸了摸,这才知道自己的额上,缠着厚厚一圈布条。
    布条缠得很紧,勒得他的脑袋有些发木。
    尤其是后脑处。
    ——我这是怎么了?
    安正皱眉道:“还没想起来?”
    ——我该想起什么?
    丁七在想,但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被人硬塞进了两个臭鸡蛋似的。
    他摸至后脑处,手上稍一用力,锐利的疼痛就像一根烧红的铁条,自他的后脑直穿过后背,疼的他全身都哆嗦起来。
    安正道:“你被人打了。”
    丁七怔住。
    记忆就像一柄锋利的钢刀,刹那间划开他脑中的混沌。
    他面上迷迷糊糊的神情顿时一扫而光。
    安正点点头,道:“你想起来了。”
    丁七道:“是。”
    安正道:“什么人下的手?”
    丁七道:“不知道。我一直注意那辆马车……”
    安正道:“这么说,老狐狸那天去了清河坊?”
    丁七道:“没有。他在盐桥边就下车了。”
    安正一怔,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跟踪那辆车?”
    丁七道:“车上还有一个人。”
    安正道:“谁?”
    丁七道:“我没看清……应该是那个姓冷的老板,就是给老总送礼……”
    安正道:“所以你想看看马车是不是去望湖楼?”
    丁七道:“是。但马车到清河坊,像是要停下来……”
    黑皮在一旁急道:“你记不记得停在哪一家?”
    丁七苦笑道:“没有。就在那时,我被打昏了。”
    黑皮道:“老总,我去把姓冷的抓来!”
    安正皱眉道:“为什么?”
    黑皮道:“袭击小丁的,显然是这姓冷的在暗中捣鬼,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会在车上坐等老狐狸……”
    安正沉声道:“证据!我问你有什么证据!”
    黑皮怔住。
    丁七看看黑皮,又看看安正,道:“市面上怎么样了?”
    安正道:“今天一大早,全城每家铺子里都堆满了盐,价格比断盐前还要低两成。”
    丁七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安正淡淡地道:“奇怪吧?”
    丁七点头,却牵动了后脑处的伤口,忍不住呻吟起来。
    安正道:“你要是知道今天上午府衙里出了什么事,就不会奇怪了。”
    丁七捧着脑袋,道:“什么事?”
    黑皮道:“一大早,诚信镖局的齐总镖头就去府衙找老狐狸,还没说上几句,两人就吵了起来。”
    丁七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在枕头上靠得更舒服些,道:“他们怎么会吵起来呢?”
    黑皮道:“为盐。”
    丁七不懂。
    安正道:“现在市面上卖的,不是齐灵风的盐。他为了城里断盐从各大盐场高价收购的盐要到今天下午才能运进城来。”
    丁七恍然道:“我明白了。”
    安正含笑道:“哦?你说说看。”
    丁七道:“这次断盐,根本就是个圈套,目的是打击齐灵风。如果我猜得不错,从现在起,齐灵风已不可能拿到盐引,再也做不成盐生意了。”
    安正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不错。看来你的脑子还挺好使,没被打坏。”
    丁七咧嘴一笑,立即又疼得一哆嗦。
    黑皮叹道:“齐灵风一向精明过人,却上了这样一个大当,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
    安正淡淡地道:“这就叫当局者迷。”
    丁七轻轻揉着后脑勺,皱着眉头道:“下套的会是谁呢?”
    安正道:“你脑子又没坏,自己想吧。”
    丁七沉吟道:“莫非是徽帮?”
    黑皮一拳砸在他肩上,笑道:“真有你的!”
    丁七“嗷”地大叫起来,倒抽了一口冷气,瞪着黑皮,呲牙咧嘴地道:“哎哟,疼死我了……没事也让你打出事了!”
    他又抽了口冷气,紧接着道:“真是徽帮?”
    安正缓缓点了点头,口中却道:“当然,我们也只是猜测。一年多来,徽帮一直在设法打击天目派各地的生意,这早已不是秘密。”
    丁七道:“那姓冷的岂非与徽帮有关系?”
    黑皮道:“我敢说,他就是徽帮的人!”
    安正道:“他是不是徽帮的人,很快就会知道的。”
    丁七道:“老总是不是有线索了?”
    安正微微一笑,悠悠地道:“没有。不过,我相信齐灵风会倾尽全力,尽快搞清楚这件事。”
    他又轻轻拍了拍丁七的肩头,道:“江湖上的恩怨本不干我们的事,但本城的治安是我们的职责。你放心,不管是谁偷袭了你,只要那个王八羔子落在我手里,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丁七摸着后脑勺道:“到时候,我也要在他头上来一下子!”
    安正一笑,道:“好啦,你好好休养吧。你嫂子正给你炖鸡汤,呆会儿趁热喝了。”
    黑皮笑道:“小丁真有口福。”
    丁七道:“你眼馋?哪天你……”
    “砰”地一声大响,打断了他的话。
    院门被撞开了。
    黑皮跳起身就往外跑,口中斥道:“哪一个?干什么?”
    来人竟是小三子。
    黑皮斥道:“吃饱了撑的?有劲没处使?!”
    小三子大口大口喘着气,道:“出……出事了。”
    黑皮一惊,道:“出什么事了?什么地方出事了?”
    小三子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道:“作坊……作坊里……”
    安正道:“别着急,慢慢说。作坊里怎么了?”
    小三子长长吸了口气,方道:“那些买家突然就不见了,作坊里的老板急的乱蹦,我们的工钱还没给,大伙儿……大伙儿正闹腾呢。”
    安正脸色一变,道:“你说清楚,买家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三子道:“就在……在中午前后。”
    安正道:“货呢?”
    小三子道:“第一批货早上装船走了。”
    安正道:“他们没付钱?”
    小三子道:“老板说,只在先前付了点定金。”
    安正和黑皮对视一眼,道:“为什么不给你们工钱?”
    小三子道:“老板说没钱。钱都买了丝,丝又变成了绸子,绸子又没卖出去。”
    安正跺了跺脚,快步往外走,一边道:“黑皮,带上弟兄们去看看,叫他们不要闹事!”
    黑皮应了一声,又急道:“老总,你去哪儿?”
    安正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转眼间已消失在门外。
    明艳的阳光穿过窗棂,将一簇浓荫斜投在棋秤上。
    黑子如墨,白子如雪。
    黑白二子在棋枰上正交错纠缠在一起,就像是两张一心想将对方完全罩住的网。
    岳乘风拈着颗棋子,心思却早已不在棋秤上。
    他的目光,一直定定地投向窗外。
    回廊的屋檐下,也有一张网。
    蛛网。
    一只肥硕的蜘蛛正灵巧地在网间游动。
    蛛网在阳光下闪动着淡淡的银光,轻薄、精巧,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优雅。
    岳乘风不知道是不是正是这种神秘的优雅吸引了那些小飞虫,将它们变成了蜘蛛的猎物。
    他只知道,蜘蛛自己也在网中。
    一生一世,挣脱不开。
    人呢?
    人岂非也如蜘蛛,为了自己的种种欲望,不停地在自己四周编织着一张张网?
    这些网的确能给人带来种种收获,但毫无疑问,也将自己紧紧地纠缠于其间。
    正如蜘蛛般挣脱不开。
    一生一世。
    他是谁?
    萧嫣然凝视着岳乘风,似已痴了。
    近来,她经常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是她的夫君。
    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已共同生活了三年。
    对他的一切,她都很熟悉。
    但最近,她对他却常有一种陌生感。
    就像现在,他明明坐在她眼前,她却觉得他已到了远方。似乎坐在那里的,是另外一个人。
    以前,只要一刹那间目光的交汇,他们彼此就已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现在呢?
    每当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他总会很快将目光移开。
    她看得出在他眸子的深处,似乎伏踞着一团深重的阴影。
    那会是什么?
    她不知道,也想不出。
    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团阴影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的隔膜。她想撕开它,却无从下手。
    手。
    白皙、细腻、纤巧、秀美、柔弱无骨。
    岳乘风丢开棋谱和棋子,轻轻握住这只手。
    他慢慢将这只手拢在自己的双掌间,慢慢将它拉近自己的心口。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渐渐在他后背贴紧,温暖而柔驯。
    “你在想什么?”
    她的气息如淡淡的春风,温柔地拂过他的脖颈。
    岳乘风向后靠了靠,耳轮已贴在她的脸颊上。
    萧嫣然伏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轻笑道:“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给你一两银子,好不好?”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我不敢说。”
    萧嫣然又捏了捏他的耳垂,道:“为什么?”
    岳乘风微笑,不开口。
    萧嫣然用下颌顶了顶他的头顶,道:“快说嘛。”
    岳乘风慢慢站起来,转过身,两手搂着她的腰肢,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道:“你真要我说?”
    萧嫣然迎着他的目光,点头道:“要!”
    岳乘风皱眉道:“我在想……”
    他忽然笑了起来,两手一紧,将她揽入怀中,笑道:“我在想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抱过你了。”
    萧嫣然的脸颊顿时红透,红得像一朵五月间的石榴花。
    她扭动着腰肢,像是想自他怀里挣脱,可她的双手却已滑过他的双肩,双臂紧紧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岳乘风抱紧她,低声道:“你说,多长时间了?”
    萧嫣然不答,只将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
    她的脸好烫。
    透过衣服,他仍然能感到那灼人的热力。
    他的心也变得滚烫,就像她的脸颊是一团火,一瞬间已将他整个胸膛里的血全都点燃。
    他紧紧拥着她,滚烫的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楚。
    十九个月了。
    她是他的妻子,可他们已有十九个月没有现在这样亲密了。
    萧嫣然的身体忽然变得很沉,很软,似乎她的两条腿已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
    岳乘风拥着她,慢慢退到书架后,坐了下来。
    萧嫣然抬起头,目光飞快地在他脸上一转,又将脸颊埋进他胸口,低声道:“你……你已练成了?”
    她的嗓音已变得沙哑,沙哑中又透着种说不出的柔媚。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还没有。”
    他轻抚着她浑圆柔软的肩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对不起。”
    萧嫣然扭动着腰肢,贴得更紧,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子,道:“抱着我……再紧些……就这样……”
    她长长吁了口气,慢慢合上双眼,喃喃地道:“这样就很好……”
    岳乘风低下头,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浓浓的深情。
    萧嫣然睁开眼,正撞上他的目光。
    她晕红未退的脸颊上,更添两朵红云。
    岳乘风轻轻触了触她的脸,微笑道:“起来啦,一会让人撞见。”
    萧嫣然曼声道:“就不。”
    岳乘风笑道:“不害臊!”
    萧嫣然一笑,嘴角边旋出两个小酒涡儿,目光流转,道:“你不喜欢抱着我?”
    岳乘风道:“喜欢。只不过……”
    他俯身凑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萧嫣然脸更红,“咭”地笑出了声,轻轻在他胸口撞了一下,娇声道:“就不起,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岳乘风无奈地一笑。
    萧嫣然瞟了他一眼,道:“其实,常老的话很有道理。”
    虽然有些奇怪她突然转开了话头,岳乘风仍是浑不在意地道:“常老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
    萧嫣然道:“那你为什么不听?”
    岳乘风怔了怔,方道:“你说的是哪句话?”
    萧嫣然捶了他一下,嗔道:“这人!就是今天上午说的嘛。”
    岳乘风淡淡地道:“哦。”
    萧嫣然道:“你近来的确太紧张了。其实,计划正一步步地实施,天目派已经被我们压得透不过气来了,紧张的应该是他们才对嘛。”
    岳乘风正色道:“你没打过猎吧?”
    萧嫣然白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练过武功,看见血就怕得头晕,怎么会去打猎呢?”
    岳乘风道:“那你知不知道,野兽什么时候最可怕,最危险?”
    萧嫣然摇头。
    岳乘风道:“在它受了重伤的时候。”
    萧嫣然想了想,道:“我知道了。那时,它必定会倾尽全力,拼死一搏。”
    岳乘风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聪明。”
    萧嫣然嫣然一笑,道:“常老、冷大哥和小弟都打过猎吧?”
    岳乘风道:“当然。”
    萧嫣然道:“那他们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岳乘风道:“不错。我相信,他们已做好了应付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故的准备。”
    萧嫣然眨了眨眼睛,道:“可你还是在担心。”
    岳乘风道:“我没有担心。我向来相信他们的能力。”
    萧嫣然挺直腰身,两手撑在他肩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道:“我担心。”
    岳乘风一怔,道:“你担心什么?”
    萧嫣然道:“你。”
    岳乘风讶然道:“我?”
    萧嫣然点点头,道:“这两天,你一直闷闷的,像是有什么心事,你又不告诉我。”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心事?”
    萧嫣然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不是为了那个司马固?”
    岳乘风叹了口气。
    萧嫣然又倚回他怀里,道:“他会来找你的。等他手头的事情完了,会来的。”
    岳乘风苦笑道:“那只是他的一种托辞。”
    萧嫣然屈起食指,轻轻在他胸口划着圈,慢悠悠地道:“你找过他,现在终于找到了。你提出要帮他,可他拒绝了。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
    岳乘风笑得更苦,低声道:“可我欠他的。”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欠他一条命。”
    萧嫣然道:“你不能这样一直拿这件事折磨自己。”
    岳乘风道:“你说,我该怎么做?”
    萧嫣然道:“忘记这件事。”
    岳乘风吃了一惊,道:“忘了?我怎么能忘了?他救了我的命!”
    萧嫣然沉默了。
    岳乘风轻轻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道:“你不了解他。他是个很高傲的人,所以他才会像现在这般潦倒。如果我不想办法伸手拉他一把,他的生活会越来越艰难。”
    萧嫣然道:“你想过没有,他可能正是因为这个而自豪。”
    岳乘风叹道:“他的确值得自豪。我得承认,当年如果换了我是他,我一定做不出同样的事来。”
    萧嫣然道:“你一定会,而且,肯定会比他干得更出色!”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你怎么知道?”
    萧嫣然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是我的夫君,是天下最好、最勇敢、最侠肝义胆的好人。你是最棒的!”
    她双臂一紧,环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轻笑道:“不然的话,我怎么会嫁给你。”
    岳乘风搂紧她柔软纤细的腰肢,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这么肉麻的话,亏你说的出口。”
    萧嫣然在他耳边呢喃道:“你不爱听?”
    岳乘风大笑。
    萧嫣然重重地捶他一下,道:“你笑我!”
    岳乘风将她稍稍推开,看着她波光盈盈的双眸,微笑道:“记着,以后每天都要把刚才那几句话说三遍,就像刚才那样说。”
    萧嫣然偏着头,瞪了他一眼,道:“想得美!”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又道:“我跟你说正经的。”
    岳乘风微笑道:“我在听。”
    萧嫣然道:“有好多事,都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岳乘风的笑容微微有些发僵。
    萧嫣然道:“我说的不对吗?”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对。”
    萧嫣然一笑,道:“那你是不是该听我的?”
    岳乘风捧起她晕红的脸庞,拇指轻轻抚过她弯弯的双眉,微笑道:“当然应该。”
    萧嫣然又一笑,正想说什么,却被敲门声吓了一跳。
    岳乘风冲她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高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声音道:“冷舵主派属下回来,请帮主去一趟望湖楼。”
    岳乘风皱了皱眉,道:“出什么事了吗?”
    门外的声音道:“没有。只是有个人指名要见帮主。”
    岳乘风目光一闪,急道:“谁?”
    门外应道:“冷舵主说,那个人叫司马固。”
    岳乘风腾地站起身来。
    足足过了一炷香时分,齐灵风才露面。
    他急匆匆地迈进客厅,满面堆笑,拱手道:“有劳大人久等,请恕在下不恭之罪。”
    安正拱手还了一个礼,淡淡地道:“齐总镖头太客气了。”
    齐灵风伸手碰了碰茶几上的茶杯,微微一皱眉,道:“茶都凉了,在下让他们替大人换一杯。”
    安正道:“不必。”
    齐灵风退开一步,恭声道:“安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指教?”
    安正道:“指教不敢当,若齐总镖头不是太忙的话,安某想请教几个问题。”
    齐灵风忙笑道:“大人也太客气了,有什么话,尽请吩咐。”
    安正四下里慢慢扫了一眼,方道:“这里很安静。”
    齐灵风怔住。
    这显然不是问题,更像是老朋友之间的家常闲话。
    但安正特意跑到诚信镖局来,显然不会是找他拉拉家常闲话而已。
    他们也绝不是朋友。
    齐灵风也四下扫了一眼,似是浑不在意地道:“是很安静。局子里的弟兄们都有午睡的习惯。”
    安正道:“这么说,安某此行,惊扰了齐总镖头的清梦了。”
    齐灵风微笑道:“没关系,没关系。”
    安正看了他一眼,道:“齐总镖头心情很不错嘛。”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齐灵风显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安正淡淡地道:“你还能睡得着。安某本以为,贵局的弟兄现在都在那几家织染作坊里呢。”
    齐灵风一怔,道:“作坊里怎么了?”
    安正道:“你不知道?”
    齐灵风试探地道:“大人是不是指工人们闹事的事?”
    安正道:“不错。”
    齐灵风淡然一笑,道:“在下已经派人去处理了。”
    安正道:“你想怎么做?”
    齐灵风道:“当然是如数发给他们工钱。敝局的招牌是‘诚信'二字,‘诚信'二字也正是在下为人处世的准则。别的作坊在下不敢说,但只要和在下有关的作坊,还从未克扣过工人的工钱。”
    安正点点头,道:“我很佩服你。”
    齐灵风讶然道:“在下有什么可佩服的?大人说笑了。”
    安正道:“佩服你的镇定。”
    齐灵风淡然一笑,道:“在下是个生意人,做生意嘛,总是有赔有赚,总会有风险,这很正常嘛。”
    安正道:“这么说,齐总镖头并不认为这次的事是有人刻意要对付你喽?”
    齐灵风道:“不,有这种可能。”
    安正道:“你想会是什么人?”
    齐灵风沉吟着,摇了摇头道:“老实说,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谎话!
    安正不禁在心里冷笑起来。
    满口“老实说”的齐灵风说的显然并非实话。
    安正道:“齐总镖头不想查清楚吗?”
    齐灵风道:“当然想。”
    他冲安正拱了拱手,道:“不过,这是安大人的职责,还请大人多多费心。”
    安正又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不得不承认,齐灵风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比胡师爷还难对付。
    他点了点头,道:“我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但我需要线索。”
    齐灵风摊开双手,苦笑道:“可惜在下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
    安正又点点头,道:“听说贵局从各大盐场采买的盐还未运进本城,对吗?”
    齐灵风道:“是。”
    安正道:“这么说,现在市面上的盐并非由贵局经手啰?”
    齐灵风淡淡地道:“不错。”
    安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齐灵风道:“在下也不清楚。安大人如想知道究竟,只能去问胡师爷了。”
    安正道:“为什么?”
    齐灵风道:“盐运向来是由官办,官府愿意交给谁就交给谁,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无权过问。”
    安正道:“现在的盐运由什么人经手,齐总镖头不会不知道吧?”
    齐灵风道:“在下还真不知道。”
    安正深深盯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贵局在本城,已有十多年,安某在本城,也已有十几年了,我们之间虽说没什么太大的交道,但我想,齐总镖头对安某还是很了解的。”
    齐灵风含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安正道:“齐总镖头刚才也说过,维护本城治安是安某的职责,所以,安某不希望城里会出什么乱子,尤其眼下香市未散,外地来的香客游客一天比一天多。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了,安某如果有什么烦劳齐总镖头的地方,还望总镖头赏个面子。”
    齐灵风忙笑道:“安大人太客气了。若有差遣,在下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安正微微一笑,拱手道:“那好,安某先行谢过。”
    一直将安正送到镖局大门外,齐灵风才“留步”。
    他的脸上,一直洋溢着轻松、灿烂而且恭敬的微笑。
    随着安正的背影一步一步渐渐走远,他脸上的微笑也渐渐冻结。
    安正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街角时,齐灵风的脸色已完全阴沉下来,就像是暴雨将至前浓云翻滚的天空。
    他转过身,大步往回走。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一张古铜色的脸也渐渐变得深红。
    红得发紫。
    每一步迈出,细细的河沙铺就的地面上,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走过客厅,他猛地停了下来。
    停在安正刚刚坐着的椅子前。
    他死死盯着茶几上那杯安正碰也没碰过的茶,重重地喘了口粗气,用力扯开了自己的领口。
    “谢,谢,谢个屁!”
    他咬紧牙关,在心里怒骂着,伸手抓起了茶杯。
    茶已凉透。
    他的心里,也一阵阵发冷。
    他又重重喘了口粗气,奋力一掷。
    “砰!”一声脆响,茶杯碎裂,冰冷的茶水飞溅开来,沾湿了他的袍襟。
    眨眼间,屏风后、厅门外、窗户边,闪出十数条人影。
    十几条青衣壮汉怔怔地看着他,连大气也不敢出,活像一群刚被主人责罚过的狗。
    齐灵风吼道:“看什么看?!滚!都给我滚!”
    无声无息。眨眼间,壮汉们又不见了。
    齐灵风咬着牙,沉着脸,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抬脚,踢向安正坐过的那张椅子。
    “喀喇”一声,好端端一张紫檀雕花太师椅顿时变成一堆碎木头。
    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憋得难受。
    愤懑与怒气就像一大块刚出锅的年糕,拥塞粘结在他胸间,挥之不去,无法发泄。
    将“年糕”塞进他胸间的,并不是安正。
    安正的突然来访的确使他很意外,但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他很清楚安正的目的,当然更不会听不出安正最后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但他根本没将安正的警告放在心上。
    也无须放在心上。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应该能看出“断盐”是个圈套。
    而且,是个并不高明的圈套。
    在丝绸生意上,他也本该更谨慎一些。
    ——我应该能想到!
    他重重地捶着自己的额头。
    ——这本是徽帮惯用的手段!
    一年多来,徽帮正是用类似的手段,击垮了天目派在各地生意,逼迫天目派不得不让出大片地盘。
    只可惜,现在再想这些,已经于事无补。
    齐灵风扫了一眼碎裂的木椅和满地四溅的茶叶水渍和碎瓷片,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步向后堂走去。
    他重重地摔上密室门,重重地扣上了门门。
    然后,他自怀里掏出那道密札。
    这已是他第四遍读它。
    安正来访前,他已读了三遍。
    他读不懂。
    密札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每一个字都是他极熟悉的宗万流的字体。
    但他不明白宗万流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让我反击?
    杭州,是天目派的根本,如果连杭州也丢了,齐灵风想不出天目派还能有什么作为。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徽帮掐住我们的脖子?
    他不甘心。
    他相信,宗万流也绝不会甘心。
    ——但他为什么要下这样一道密札呢?
    齐灵风想不通。
    望湖楼楼高三层,第三层已高出城堞之上。
    透过正西的一排长窗,西湖美景尽收眼底,看去颇似一座妙手绘制的山水屏风。
    岳乘风冲进房门,便怔住。
    桌上有酒,酒边有菜,但桌边却只有冷平湖一人。
    “他人呢?”岳乘风的心不禁微微一沉,冲口道:“为什么不留住他?!”
    冷平湖迎上前,道:“他在外面……”
    话未说完,岳乘风已伸手将他拨至一旁,疾步冲向长窗。
    长窗外,是一道宽阔的回廊。
    朱红的廊柱,天青色的栏杆,正可供客人们酒足饭饱之余,凭栏远眺。
    司马固倚着栏杆,慢慢转过身。
    岳乘风笑道:“司马,你终于来了……刚才,我还以为……”
    他的喉头忽然有些发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司马固看着他,忽然转开目光,道:“你以为我又会不辞而别?”
    岳乘风点头。
    他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连他的笑容也已有些发僵。
    一阵热辣辣的感觉直冲他的眼眶。
    司马固低声道:“这次不会了。因为……我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岳乘风走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用力道:“留下来!”
    司马固扶着栏杆,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嘴角边闪起一丝略显凄凉的微笑。
    他慢吞吞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老人吗?”
    岳乘风道:“记得。”
    司马固道:“前两天,他去世了。”
    岳乘风无言。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司马固摇了摇头,道:“说是我在照顾他,其实,我根本做不了什么,在他临死前,也没能让他过上几天好日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消失在一声低沉的叹息中。
    岳乘风扳着他的肩头,轻轻晃了晃,道:“你已经尽力了。”
    司马固凄然一笑,道:“的确,我尽力了,但我又能尽什么力呢?”
    他猛一转身,指着长窗道:“他最后的愿望只是想吃一条正宗的醋鱼,可我买不起,我连……我连里面桌上最最便宜的小菜也买……”
    他发黑的眼眶里,已闪起泪光。
    岳乘风又晃了晃他的肩头,道:“都过去了。现在,你该为自己想一想。”
    司马固沉沉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问问,你上次的话还算不算数?”
    岳乘风道:“当然算。”
    司马固抬起头,盯着他,道:“只是一份工作。”
    岳乘风点头:“没问题。”
    司马固道:“你放心,我会干好的,我会用心,会尽力去做。”
    岳乘风用力点点头,道:“我相信你。”
    司马固道:“你准备让我干什么?”
    岳乘风退开一步,上下打量他两眼,含笑道:“不着急,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在此之前,你应该先为自己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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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8 23:26: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司马固
    “怎么才回来?就你一个……”
    萧嫣然及时打住了话头,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了。
    深深的暮色中,背对着她站在庭院里花坛前的这个人竟不是岳乘风。
    他的背影的确很像,而且,他穿的正是岳乘风的衣服,所以她才会看错。
    这人慢慢转过身,看见萧嫣然,脸上浮起局促不安的微笑。
    这是个两鬓已经斑白的中年人。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很合身,也很得体,但在萧嫣然看来,却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很奇怪的感觉。
    萧嫣然退开两步,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显得更不自在了,有些慌乱地四下看了看,一付手足无措的样子。
    萧嫣然提高声音道:“问你话呢!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人又四下看了看,面上的神色更慌乱了,磕磕巴巴地道:“不要误……误会,我,我不是坏人……”
    萧嫣然道:“我问你是谁?!”
    这人道:“我叫司马固,是……”
    萧嫣然吃了一惊,脸腾地红了起来。
    司马固仍在费力地解释着:“是这家主人领我来的……我是,是他的朋友……”
    萧嫣然已屈膝拜下,道:“恩公在上,请受贱妾一拜。”
    司马固也吃了一惊,忙不迭还礼,口中一连声道:“请起来,快请起来,我……在下……”
    萧嫣然站起身,羞红着脸,歉然道:“适才不知是恩公驾到,还请恕罪。”
    司马固忙道:“哪里哪里……”
    他飞快地瞄了萧嫣然一眼,道:“你是小岳的……是岳夫人?”
    萧嫣然道:“贱妾正是。”
    司马固第三次转过头四下看了看,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小岳……他叫我先在这里等一等。”
    萧嫣然道:“他人呢?”
    司马固道:“他说还有点事,就在前面,和一位姓常的老先生。”
    萧嫣然点点头,目光飞快地在他周身一转,微笑道:“其实,贱妾见过恩公。”
    话刚出口,她便已后悔。
    司马固怔了怔,道:“不会吧?”
    虽然后悔,萧嫣然也只有接着说下去了。“就是那天在昭庆寺外,恩公遇上外子的时候。”
    司马固恍然道:“哦。”
    他微微抬起双臂,打量着自己,淡淡地笑道:“难怪夫人刚才认不出在下。老实说,就在今天中午前,就连在下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萧嫣然只好不搭腔。
    司马固自顾接着道:“这都是小岳……尊夫的意思,尊夫对在下实在太好了,真让在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萧嫣然忙道:“恩公千万不要这么说……”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这个院子里不知能不能找出个地洞来。”
    萧嫣然怔住,奇怪地道:“恩公想做什么?”
    司马固道:“夫人一口一个恩公,在下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萧嫣然不禁婉尔。
    她膘了司马固一眼,微笑道:“那恩公一口一个夫人,一口一个尊夫,贱妾又该如何自处呢?”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大笑道:“问得好!”
    岳乘风穿过月亮门,快步走过来,一边笑道:“司马,我很想听听你如何回答。”
    司马固笑道:“尊夫人口才这样好,我还能说什么,只有甘拜下风了。”
    岳乘风大笑着在他胸前擂了一拳,又看看萧嫣然,笑呵呵地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
    萧嫣然微笑着白了他一眼,道:“有什么要紧事嘛,这时候才过来。”
    岳乘风道:“不是我有事,是常老有事。”
    听他的口气,似乎是话里有话。
    萧嫣然忍不住往他身后瞄了一眼。
    常理、冷平湖、萧帜三人都是满面笑容。
    虽然暮色已深,但萧嫣然还是从常、冷二人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丝隐隐的无奈。
    显然,他们并不赞同岳乘风的做法。岳乘风扯了扯司马固的衣袖,笑道:“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这位是冷兄,冷平湖,下午在望湖楼,你们已经见过了。”
    司马固抱拳一揖,道:“冷兄。”
    冷平湖还了一揖,道:“不敢。”
    岳乘风又道:“这位是常老,讳理,是我的长辈。”
    司马固深深一揖,道:“在下来得唐突,还请常老多多包涵。”
    常理淡淡地道:“司马大爷太客气了。”
    岳乘风微微一皱眉,旋即展颜道:“这一位萧帜萧公子,是我的内弟。”
    司马固又是一揖,道:“萧兄弟,以后还请多加关照。”
    萧帜笑嘻嘻地道:“我们今天虽然初次见面,但认真说起来,应该算是老相识了。”
    司马固讶然道:“哦?”
    萧帜笑道:“姐夫经常说起你。”
    司马固看了岳乘风一眼,微笑道:“不知他说了我些什么?”
    萧帜悠悠地道:“其他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除了一件。”
    司马固道:“哪一件?”
    萧帜道:“酒。”
    司马固微微一怔。
    萧帜笑道:“听说你的酒量极好,今天总算可以亲眼见识见识了。”
    岳乘风也笑道:“只怕不是想见识,而是要领教吧?”
    司马固一笑,道:“萧兄弟,你可不要吓我。”
    萧帜大笑。
    萧嫣然微笑道:“司马大哥莫怪,我这个兄弟是个酒疯子,一提起酒,浑身是劲儿。”
    司马固微笑道:“我也是。”
    他看了看岳乘风,又道:“小岳不也一样嘛。”
    岳乘风一笑,冲萧嫣然聗了眼。
    萧嫣然也一笑,道:“都站在这里干什么,晚饭已准备好了,里面请吧。”
    萧帜道:“有酒吗?”
    萧嫣然瞪了他一眼,笑道:“当然有。你呀!”
    果然有酒。
    第一杯酒尚未斟满,甘冽的酒香已四溢开来。
    司马固长长吸了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酒杯,喃喃地道:“好酒!”
    看他的样子,简直忍不住要将酒杯都一口吞下去了。
    他抬起头,看着众人略显惊讶的神情,嘴角边闪过一丝局促而且苦涩的微笑,道:“不怕各位见笑,这样的好酒,在下已有五年多闻也没闻过了。”
    岳乘风含笑道:“今天你可以放开量,包你尽兴!”
    司马固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
    萧帜忽然道:“等一等。”
    司马固怔了怔,将酒杯放下。
    萧嫣然道:“小弟,你又想干什么?”
    岳乘风道:“我知道。他想考一考司马。”
    萧帜笑道:“还是姐夫了解我。”
    岳乘风悠悠地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萧帜道:“什么事?”
    岳乘风道:“你肯定考不住他,而且,你果真要与司马一拼高下,先醉的铁定是你。”
    萧帜自负地一笑。
    岳乘风道:“你不信?”
    萧帜只是微笑,不回答。
    岳乘风双手一摊,道:“那你就试试吧。”
    萧帜道:“我当然要试。司马兄,这是什么酒?”
    司马固道:“女儿红。”
    萧帜道:“就这些?”
    司马固轻轻晃了晃酒杯,对着烛光看了看,道:“十九年零八个月,今天午时后开的坛,开坛后,兑了三成去年的陈酿和一成今年的新酿。萧兄弟,我说的对不对?”
    萧帜颇有些吃惊地瞪着他,道:“十九年零八个月是没错,但勾对的成色嘛……”
    司马固道:“不对吗?”
    萧帜道:“我也不知道,这得问莲子。”
    萧嫣然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转头道:“莲子,你说。”
    莲子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瞪了司马固一眼,道:“回小姐的话,司马大爷说对了。”
    萧帜拱手道:“佩服,佩服。”
    岳乘风道:“你这就服气了?司马还有话没说完呢。”
    司马固忙道:“老实说,这几年我的眼光已不行了,刚才也只是瞎猜而已。”
    萧帜道:“莫非司马兄还能看出什么来?”
    岳乘风道:“当然。司马,你告诉他。”
    司马固微笑不语,一付很为难的样子。
    他越是不开口,别人的好奇心就越重。
    冷平湖忍不住道:“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了。”
    常理虽然没开口,但浓厚的兴趣已在他的目光中显露无遗。
    司马固叹了口气,含笑道:“那我就试试?”
    他又举起酒杯,对着烛光慢慢旋转着,皱着眉头仔细看了半晌,再将酒杯凑至鼻端,深深吸了口气。
    萧帜早已等急了:“怎么样?”
    司马固道:“这酒一直埋在桂花树下……”
    话未说完,冷平湖口中已轻轻“唔”了一声。
    司马固瞟了他一眼,接道:“而且,在这十九年里,埋酒的地方总共发过五次洪水。”
    冷平湖不禁轻轻一拍桌子,道:“神了!”
    萧帜忙道:“冷大哥,对吗?”
    冷平湖道:“太对了。这批酒是我从绍兴桂花黄家进的,黄家的作坊临河而建,的确被水淹过几回。”
    岳乘风笑眯眯地道:“如何?”
    没人搭腔。
    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地盯在了司马固的脸上。
    司马固有些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了动,道:“可以喝酒了吗?”
    萧帜忙道:“当然,当然。”
    他抬高声音接着道:“莲子,换大杯来!”
    萧嫣然微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总算碰上个能陪你拼酒的人了,看你兴头的!”
    司马固有些奇怪地道:“平时没人能陪萧兄弟喝酒吗?”
    萧嫣然道:“常老和冷大哥可没多大量。”
    司马固更奇怪了:“那小岳呢?”
    岳乘风淡淡地道:“我戒了。”
    司马固像是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盯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似的。
    岳乘风道:“你不信?”
    司马固失笑道:“鬼才信!你要是能戒酒,我就能戒饭!”
    萧帜大笑,一口酒呛进嗓子眼里,顿时大咳不止,咳得一张脸涨得通红。
    岳乘风道:“真的。我没骗你。”
    司马固怔住。
    他直到这时才发现,岳乘风面前果然没有酒杯。
    萧帜一边咳,一边笑道:“这下好了,司马兄以后连买米的钱都能省下来了。”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又道:“自从姐夫戒了酒,我都怕和他同桌吃饭。"
    司马固怔怔半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
    岳乘风淡然一笑,举筷道:“来来,请吃菜,肫掌签、鸳鸯炸肚、南爆鳝,这些可都是嫣然的拿手菜,司马,你尝尝。”
    司马固一一尝过,点头道:“夫人的手艺果真不凡。”
    萧嫣然笑道:“既然合口味,就请司马大哥多吃点吧。”
    司马固点着那盘南爆鳝道:“说出来还请夫人不要见怪,这道菜似乎还欠点火候。”
    萧嫣然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原来司马大哥对烧菜也很在行,这道菜起锅时,的确急了一点。”
    司马固正正经经地道:“别的在下不敢胡吹,说到烧菜,还真很有几分心得。”
    萧嫣然微微一笑,显然有些怀疑。
    司马固道:“夫人不信?”
    萧嫣然微笑道:“不是不信……不过,男人很少有下厨房的,烧得一手好菜,更是少而又少了。”
    常理忽然道:“小姐这话可说错了。”
    萧嫣然道:“错了?错在哪里?”
    常理道:“古往今来的名厨,大都是男人。”
    司马固举杯笑道:“就为这句话,在下敬常老一杯。”
    话音刚落,他的杯子又空了。
    常理慢慢啜了半杯酒,淡淡地道:“有件事我很想问问司马大爷,若有唐突之处,请不要见怪。”
    司马固正色道:“常老说哪里话,您是长辈,有什么尽管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常理道:“刚才品酒时,我以为贵府上也是开酒坊的,现在呢,又不得不以为你是名厨之后。大江南北的名厨我大都听说过,不知令师是哪一家?”
    司马固笑道:“在下并非名厨之后,在下家里也从未开过酒坊。”
    常理道:“那贵府上是干什么的?”
    司马固道:“玉器。”
    他又干了一杯酒,微微一叹,方接道:“虽然家父不善经营,多年前就破产了,但南直隶一带玉器这一行里,只要提起‘司马'这两个字,我敢说,很少有不知道的。”
    常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精光。
    岳乘风的眉头已微微皱了起来。
    他知道常理想干什么。
    虽然谈不上生气,但他对常理的做法实在有点厌烦。
    但他又无法阻止。
    因为他很清楚常理的性格。
    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与司马固重逢后的第一顿饭,他不想破坏饭桌上的气氛。
    司马固却似乎浑不在意,一边斟满自己的酒杯,一边看了常理一眼,道:“看常老的样子,似乎也听说过?”
    常理道:“贵府上是不是在湾汕?”
    司马固道:“不错。家父以上三代,都住在那里。”
    常理道:“不知贵府上与芜湖司马世家有什么关系?”
    司马固道:“没有。我们虽同姓,却不同宗。我们是生意人,他们却是武林世家,扯不上半点关系,也没什么来往。”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微笑道:“惟一相同的就是,我们两家都破落了。芜湖司马世家比我们还要早上好几年。”
    无论是他的微笑里还是语气中,都有着一丝明显的苦涩。
    岳乘风无奈地看了萧嫣然一眼,却发现她正听得入神。
    不仅萧嫣然、冷平湖、萧帜,就连在一旁伺候的莲子和荷花也听得津津有味。
    常理微微眯起双眼,道:“听我家姑爷说,司马大爷武功极高。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司马固叹了口气,微笑道:“小岳就是这样。其实,在下的武功算不了什么。老实说,在下自己也不知道该属何门何派。”
    常理道:“怎么会呢?”
    司马固道:“在下跟很多人学过武功,但从未拜过师。”
    常理道:“怎么会呢?”
    司马固道:“那些人都是我们家护院的武师……在下小的时候,家里还是很有钱的。”
    他又叹了口气,举杯。
    眨眼间,杯子又空了。
    岳乘风伸出筷子去夹菜,手肘轻轻碰了碰萧嫣然。
    萧嫣然一怔,旋即恍然。
    “常老,菜快凉了。”她抢在前面拦住了常理的话头。
    常理淡淡看了岳乘风一眼,道:“人老了,嘴就碎,话就多……”
    他目光转向司马固,道:“没有扫了司马大爷的酒兴吧?”
    司马固一笑,道:“怎么会呢?”
    像是要特意证明常理的确没有扫他的酒兴,一大杯酒转眼又消失在他口中。
    萧帜笑道:“司马兄,我真服了你了。”
    岳乘风道:“你不想和他比比酒量了?”
    萧帜做了个鬼脸,道:“不是不想,是不敢。”
    冷平湖道:“司马兄喝酒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司马固斟酒的手停了下来:“谁?”
    萧帜抢着道:“我知道。”
    他瞄了萧嫣然一眼,又道:“我不说。”
    冷平湖道:“我记得姑爷没有戒酒前,喝起酒来也是这个样子。”
    萧嫣然莞尔一笑,目光在岳乘风面前一转,道:“冷大哥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还真像。”
    她微笑着,举袖掩着嘴,凑在岳乘风耳边说了句什么。
    岳乘风抬了抬眉毛,讶然道:“是吗?”
    他仔细打量着司马固,伸手轻轻抚着额头,道:“嗯,身材还真差不多,刚才外面也快黑了,难怪。”
    司马固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打量着自己,低声道:“穿着小岳的衣服,我真有点不自在。”
    萧帜道:“很合身嘛。”
    司马固道:“当然……我是说……”
    他猛地抬起头,道:“老实说,我再也没想到我还能穿上这种质地的衣服。”
    岳乘风道:“我已叫人找过裁缝,明天,你就能穿上自己的衣服了。”
    司马固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道:“小岳,你们对我太好了。”
    岳乘风含笑道:“从今天起,我们已是自家人,一家人还要说两家话,岂非太见外了。”
    司马固深深看了他一眼,飞快地将酒杯送到了嘴边。
    萧帜笑道:“这样喝酒才叫痛快。看着都痛快!”
    一会儿工夫,酒壶已空了。
    萧嫣然道:“莲子,再对壶酒来。”
    莲子应了一声,正欲去拿酒壶,司马固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道:“我来对。”
    萧嫣然忙道:“不用,哪能让你做这些事。”
    司马固笑道:“我对酒的功夫很不错的,不让我对,别人不敢说,萧兄弟一定会后悔。”
    萧帜道:“姐,你让他对嘛!”
    萧嫣然一笑,道:“有劳。”
    司马固转身向一旁的条案走去,口中道:“我看看有些什么酒……正好,全齐了……萧兄弟,这酒入口清香绵软,后劲却极冲,你可不要贪多……”
    他口中不停,双手也不停。不大一会儿工夫,便拎着酒壶回到了桌边。
    萧帜早已等急了。
    他一口干了杯中的残酒,眼巴巴地盯着司马固手里的酒壶,一付急不可耐的神情。
    司马固却根本没看他。
    自条案边走回桌边,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左手。
    他手中,托着样东西。
    岳乘风扫了一眼,脸色不禁微微一变,目光也开始闪烁不定起来。
    ——小鹿。
    司马固手中,正是那只已摔成两半的白玉小鹿。
    “真可惜,玉质不错,雕工也精细……”司马固一边端详着,一边低声自语。
    萧嫣然道:“是我不小心摔坏的。”
    司马固道:“既然是心爱之物,应该想办法把它修复起来嘛。”
    萧嫣然不禁一怔:“司马大哥怎么知道我们很喜欢这块玉雕?”
    司马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很费了点力气才忍住一句已冲到嘴边的话,目光有意无意间自岳乘风脸上扫过,方道:“我说错了吗?”
    萧嫣然道:“没有。我们的确很喜欢它,但你又怎么知道呢?”
    司马固微微一笑,道:“很简单。从断口来看,这块玉雕摔碎已很有些日子了,但它并没被丢掉,反而一直放在条案上。还有,它很干净,上面没沾一点灰尘,也就是说,每天仍有人擦拭它。如果不是心爱之物,又怎会受到如此待遇呢?”
    萧嫣然笑道:“司马大哥真是个很细心的人。”
    司马固又微微一笑,道:“夫人忘了?我们家几代都是经营玉器的,要是这点眼光也没有,就没法做生意了。”
    萧嫣然点头失笑道:“果然,我还真忘了。”
    萧帜道:“你们说完了吗?”
    司马固一怔,旋即恍然,笑道:“你看我这个人,一说起玉器来,就忍不住想卖弄一番,竟然把萧兄弟给忘了。”
    他站起身,将常理、冷平湖的酒杯斟满,轮到萧帜时,却停下,道:“萧兄弟,你还是换小杯吧,喝这种酒用大杯很容易醉的。”
    萧帜道:“不换。这酒总不会比景阳岗下‘三碗不过岗’的酒还厉害吧?我不怕。”
    司马固淡然一笑,道:“你不怕,我怕。”
    萧帜奇道:“你怕什么?”
    司马固悠悠地道:“我怕你明天酒醒后,让我替你医头痛。”
    萧帜大笑道:“要是真能让我痛痛快快醉一场,我只会谢你。”
    大笑声中,他已夺过司马固手中的酒壶。
    酒杯斟满,右手还未放下酒壶,左手已举杯,举到嘴边。
    萧嫣然含笑摇头,嗔道:“你看你,也不怕人笑话。”
    萧帜充耳不闻。
    司马固有些无奈地笑笑,目光又转回玉雕上,道:“如果夫人信得过我,把它交给我吧。”
    萧嫣然道:“当然信得过,只是……”
    她瞟了岳乘风一眼,方接道:“只是太麻烦司马大哥了。”
    司马固道:“不麻烦。老实说,好多年没干过玉器活了,还真有点手痒。”
    司马固说话间,萧帜第二杯酒早已下肚,重重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长长吁了口气,大声道:“好酒!果然别有风味!”
    冷平湖浅浅啜了一口,点了点头,道:“口味的确非同一般……不知司马兄是如何勾兑的?”
    司马固道:“说出来就不稀奇了。四成二十年以上的状元红,三成十八年的女儿红,两成新酿,一成竹叶青。”
    他笑了笑,又道:“这酒倒是有个比较稀奇的名字。”
    冷平湖道:“是吗?叫什么?”
    司马固道:“青梅竹马。”
    冷平湖一怔间,萧嫣然已笑道:“这名字还真贴切。只不知司马大哥是如何想出来的。”
    司马固淡淡地道:“不是我。”
    他的双眼中,似乎蒙上一丝莫名的悲哀。萧帜停杯道:“青梅竹马,嗯,青梅竹马。司马兄,想出这个名字的,会不会是个女人?”
    司马固道:“萧兄弟果然聪明。”
    萧帜得意地一笑,道:“而且,这个女人与司马兄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
    司马固叹了口气,目光顿时暗淡下来。
    萧嫣然道:“司马大哥成家了吗?”
    司马固勉强笑道:“就我现在这个样子,谁家会把姑娘嫁给我。”
    萧嫣然道:“那以前呢?”
    司马固又叹了口气,道:“以前订过一门亲,不过……”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语气中透出淡淡的苦涩:“自从家父……女方家里就收回了婚约。”
    岳乘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没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你肯定不会不知道吧。”
    司马固拎过酒壶,淡淡地道:“酒的名字和勾对方法,都是……都是她教给我的……不说这些了,来,喝酒!”
    他举起酒杯,看着岳乘风,显然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不举杯,旋即回过神来,略显尴尬地一笑,道:“我忘了你已戒了酒。”
    萧帜举杯道:“有我陪你。”
    司马固一饮而尽,眯起双眼吁了口气,道:“小岳,我们已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吧?”
    岳乘风道:“快九年了。”
    司马固打量着他,含笑道:“老实说,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感到奇怪,但无论如何,我没想到你会戒酒。”
    岳乘风微微一笑,笑得颇有几分无奈。
    司马固道:“我记得你最喜欢的事就是喝酒,最不喜欢的事就是闲逛。酒你已戒了,那最不喜欢的变没变呢?”
    岳乘风道:“没有变。”
    常理忽然插话道:“我记得姑爷说过,闲逛现在已变成他第二不喜欢的事。”
    司马固道:“那第一呢?”
    常理道:“我问过,但姑爷不说。”
    司马固微微皱了皱眉,看看岳乘风,目光闪动着,忽然一笑,转而对萧嫣然道:“如此说来,夫人也很少出门喽?”
    萧嫣然道:“是。”
    司马固道:“这就是小岳的不是了。常年守在杭州却是足不出户,不仅辜负了西湖的美景,也很对不起自己嘛。”
    萧嫣然含笑瞟了岳乘风一眼,道:“其实,我们来杭州也不过半年多。”
    司马固道:“原来如此。以前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萧嫣然的脸色突然有点苍白:“扬州。”
    司马固道:“扬州?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他微微抬起头,脸上浮起一丝神往之色,慢悠悠地接道:“我也去过扬州……”
    岳乘风抢着截断了他的话,飞快地道:“司马,尝尝这道炒沙鱼衬汤,这绝对是嫣然最拿手的菜,趁热,凉了味道就差了。”
    司马固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转开了目光。
    显然,他对扬州的兴趣比对这道菜要大得多。
    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不仅萧嫣然的脸色已十分难看,岳乘风、萧帜、冷平湖的脸色也都变了,就连一向不动声色的常理,眼中也闪出一丝焦躁之色。
    司马固悠悠地接着道:“杭州虽美,但在我看来,还是比不上扬州。古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真是……”
    萧帜举起酒杯,直送到他面前,道:“司马兄,喝酒、喝酒!”
    司马固端起酒杯,又道:“夫人想必也很喜欢扬州吧?”
    萧嫣然的脸色已变得惨白。
    她重重将筷子往桌上一丢,冷冷地道:“不喜欢!”
    司马固怔住。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桌上的气氛已经变了。
    萧嫣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方桌面,冷冷地,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道:“我再也不会去扬州!绝不会再去!”
    司马固不知所措。
    显然,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又不知到底错在哪里。
    他局促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呆滞而且疑惑不解。
    常理、冷平湖一动不动,只盯着自己的酒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突然间变成了两尊泥塑。
    岳乘风虽是面带笑容,但一看便知,他的笑容是硬挤出来的。
    他勉强冲司马固点了点头,目光已转向萧嫣然,眼中再明白不过地写着担心与深深的忧虑。
    司马固看得出,岳乘风很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氛围,但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司马固也一样。
    萧帜忽然重重往椅子上一靠,笑道:“服了,我是真服了,司马兄兑的‘青梅竹马'后劲果然厉害。”
    他的舌头像是一瞬间便大了一倍不止,含含糊糊地接着道:“不……不行了,头晕……晕得厉害……”
    司马固笑道:“老实说,我……在下自己也不行了……小岳,真是对不住,我要先走了,免得一会……一会儿……出丑……”
    岳乘风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地瞄着萧嫣然,口中道:“你要去哪里?”
    司马固道:“回我住的地方。”
    萧嫣然轻轻叹了口气,道:“艮山门那边?”
    司马固道:“是。”
    萧嫣然头也不抬地道:“司马大哥要在这边做事,住那么远,太不方便了吧。”
    她的语气虽仍是淡淡的,但面色显然已有所缓和。
    司马固道:“明天在下会在这附近找……”
    岳乘风打断他的话,道:“不必另找了,你就住在这里。”
    他轻轻碰了碰萧嫣然,微笑道:“后花园里那处精舍不是一直空着吗?就让司马住在那里,怎样?”
    萧嫣然轻轻点了点头。
    司马固诚恳地道:“如此打扰,在下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住处我自已找……你们已经给了我一份……”
    岳乘风截口道:“司马!”
    司马固显然还想再推辞,岳乘风已飞快地接道:“刚才我已说过,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自家人了。”
    司马固看着他,用力一点头,飞快地端起了酒杯。
    明亮的烛光里,酒杯明显地颤抖着,他的眼中,也已升起一层薄薄的、闪亮的雾气。
    萧嫣然站起身,微皱着眉,举手抚额,淡淡地道:“各位请慢用,我有些头疼,先进去了。莲子,呆会儿你领司马大爷过去,顺便收拾收拾。”
    莲子低头道:“是。”
    “常老可以放心了吧?”
    岳乘风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浅浅啜了一口,微笑着吁了口气。
    说话时,他没有看常理,连头也没抬。
    他的微笑里,隐隐有一丝淡淡的嘲讽之色。
    常理也浅浅啜了口茶,也轻轻吁了口气,放下茶杯,方正色道:“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为什么?”
    岳乘风端茶的手僵在半空。
    他的微笑已消失,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常理一付浑然不觉的样子,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这个人还是一无所知。”
    岳乘风抬起头,讶然道:“怎么会呢?刚才在席间,常老岂非已查问过他的家世来历了吗?难道常老以为他在撒谎?”
    他语气中的不快,连聋子只怕也能听出来。
    常理却像是没听出来。
    他揭起杯盖,慢悠悠地掠动着飘浮的茶叶,慢悠悠地道:“不,他没有撒谎。以常理推之,在这些事上,他不会撒谎。”
    岳乘风淡然一笑,道:“既然如此,常老为何对他仍然一无所知呢?”
    常理道:“家世来历并不能证明什么。”
    岳乘风淡淡地道:“那你需要他怎样来证明自己呢?”
    常理道:“不用他,我会去查。”
    他瞄了瞄岳乘风的脸色,又道:“请姑爷不要见怪。”
    岳乘风暗暗咬了咬牙,道:“当然,我当然不会怪常老。”
    常理道:“在我查出结果前,请姑爷不要向他透露真实身份。”
    岳乘风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冷冷地道:“为什么?”
    常理道:“本帮对天目派的行动正处在关键之时,我们的一举一动,本应谨慎小心。”
    岳乘风的声音更冷:“常老不相信他?”
    常理道:“是。”
    岳乘风道:“是因为对他不了解吗?”
    常理道:“这只是部分原因。”
    岳乘风道:“常老相信我吗?”
    常理吓了一跳,道:“姑爷何出此言?”
    岳乘风盯着他,冷冷地道:“常老相信我吗?”
    常理道:“当然相信。”
    岳乘风哈哈一笑,道:“我相信他!”
    常理默然。
    岳乘风道:“他是我的朋友……”
    常理飞快地打断他的话:“十几年前,天目派也是徽帮的朋友。”
    岳乘风的目光顿时锐利如刀,厉声道:“他救过我的命。他是我的恩人!我现在帮他,是报恩,也是我应尽的责任!”
    常理无动于衷,淡淡地道:“姑爷想报答他是应该的,但不是现在。”
    岳乘风道:“不是现在?那常老说要到什么时候?”
    常理道:“击垮天目派之后。”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我终于明白常老的意思了。”
    他锐利的目光自冷平湖、萧帜面上扫过,停在常理脸上,突然短促地冷笑一声,道:“对天目派的仇恨是徽帮的事,而报答司马只是我个人的事,对吗?!”
    常理站起身,道:“姑爷言重了,这话属下担当不起。”
    萧帜忙道:“姐夫,常老不是这个意思。”
    岳乘风沉着脸道:“你呢?你认为司马这个人能够信任吗?”
    萧帜道:“绝对可以。”
    常理淡淡地道:“就因为他能喝酒?”
    萧帜一怔,瞟了他一眼,道:“不错。就因为他能喝酒!”
    常理道:“我和小冷都不能喝酒,如此说来,公子并不信任我们啰?”
    萧帜又一怔,哭笑不得地道:“常老,我刚才可是在帮你说话啊。”
    岳乘风看看常理,又看看萧帜,不觉也好笑起来,抬手道:“好了好了,常老,我答应你,在你查出结果之前,不让司马介入本帮事务。”
    常理肃容道:“谢姑爷。”
    岳乘风叹了口气,转向冷平湖,道:“冷兄,对司马这个人你怎么看?”
    冷平湖道:“不知姑爷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岳乘风道:“当然是真话。”
    冷平湖道:“属下总觉得他有点怪。”
    岳乘风怔了怔,道:“怪?哪里怪?怎么个怪法?”
    冷平湖苦笑道:“属下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
    岳乘风无奈地摇了摇头。
    冷平湖道:“不知姑爷准备如何安置他?”
    岳乘风道:“我本打算……暂时让他去望湖楼吧,正好你随时都能见到他。”
    冷平湖不禁一怔。
    ——我可没想过要随时见到那个人。
    岳乘风微微一笑,悠然接道:“这样,你岂非能尽快发现他哪里怪,怎么个怪法了?”
    冷平湖苦笑。
    笑得无奈。
    莲子的动作轻快而且麻利。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精舍内的一切都已规置得井井有条,连床上的被褥也已铺就。
    打一开始,司马固就想帮着她做点什么,可一直就没能插上手。
    他只能站在一旁,不住地搓着手,脸上挂着惶惑、感激、木讷而又局促不安的微笑。
    莲子将浅绿色的湖纱帐勾起,转过身,飞快地瞟了司马固一眼,走到墙边,拎起靠在墙角的大铜壶。
    司马固忙道:“太麻烦姑娘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的手刚伸出,莲子已将水倒进铜盆里,拧好了手巾,递过来。
    司马固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姑娘真能干,真让在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莲子一笑,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司马大爷是贵客,能伺候大爷,是我的福分。”
    司马固接过手巾,一边擦脸,一边道:“姑娘对酒的功夫可不小哇。”
    莲子道:“大爷这是在笑话我了。”
    司马固忙道:“我说的是真话。”
    莲子微微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道:“是我们家小姐教的……我们家老爷、少爷和姑爷都爱喝酒。”
    司马固擦完脸,捏着手巾,往洗脸架走去。
    莲子忙伸手抢过手巾,道:“我来。”
    司马固轻轻一叹,道:“你家姑爷以前经常经常和我一起喝酒,我还从没见过谁有他那么好的酒量……”
    他抬起手轻轻搔了搔额头,颇有些奇怪,又颇有些疑惑地道:“好好的,他怎么会戒了酒呢?”
    莲子将手巾投了几把,拧干,抖开,平晾在洗脸架的横杆上,一边道:“姑爷戒酒是老爷过世后的事……司马大爷的酒量可比我家姑爷好多了。”
    司马固道:“怎么会呢?”
    莲子弯腰拖出架下的另一只铜盆,道:“以前,没人能把少爷拼醉,姑爷也不行。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少爷喝醉酒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拖过一张椅子,拖到铜盆边,伸长手臂自架上勾下另一条手巾,拍了拍椅背,道:“请大爷过来泡脚。”
    司马固刚坐下,便吓了一大跳。
    莲子忽然在盆边屈膝蹲了下来。
    司马固道:“姑娘这是……”
    莲子道:“给大爷脱靴。”
    司马固忙一缩双脚,连声道:“不行,不行,万万不可,我哪能让姑娘………”
    莲子抬起头,仰视着他,道:“大爷这样,回头小姐肯定会骂我的。”
    司马固自己褪下了靴子,将双脚伸进水中,胡乱搓了几下,正欲伸手去拿手巾,莲子却已将他的双脚揽在膝头,擦了起来。
    司马固重重地叹了口气,脸色忽然变得阴沉了。
    莲子替他擦完脚,走到床边,弯腰勾出一双布鞋,轻轻放到他脚边,道:“这是姑爷的鞋,也不知合不合脚,大爷先将就着吧。”
    司马固不动。
    莲子抬起头,看见他的脸色,吃惊地道:“大爷不高兴吗?”
    司马固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你家小姐、姑爷对我这么好,可我刚才……刚才却惹得你家小姐……”
    他又摇了摇头,沉沉叹了口气。
    莲子忙道:“不干大爷的事。大爷只是有句话说得不妥,也不是有意的……小姐不会怪你的。”
    司马固叹道:“我知道你家小姐不会怪我,只是……只是我不明白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就怕以后……”
    莲子道:“反正大爷记着以后在小姐当面不要问及我家老爷就行了。”
    司马固讶然道:“刚才我没有提呀?”
    莲子道:“可大爷说起了扬州。”
    司马固更奇怪了:“扬州怎么啦?”
    莲子道:“我家老爷过世,就在扬州。”
    司马固恍然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指点。”
    莲子一笑,端起铜盆,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嫣然道:“大爷早点歇着吧,桌上壶里是新沏的茶,床边柜子里有点心。明儿早上,我再过来伺候大爷。”
    司马固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
    莲子“咯”地一笑,道:“哟,我可当不起。”
    她笑盈盈地一扭身,出了房门。
    司马固怔怔地看着半掩的房门,半晌,方轻轻吁了口气,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夜风扑面。
    清凉的风中,有浓郁的花香。
    淡淡的月光笼罩着窗外的花园。
    园中,花正怒放。
    萧嫣然悄悄叹了口气,关起了窗户,将月光、怒放的鲜花、清凉的夜风全都关在了窗外。
    可花香还是不知从何处挤进房间,若有若无,缥缥缈缈却又挥之不去。
    不再有拂面的清凉的夜风,她胸中的烦闷一时间更强烈了。
    烦闷而且燥热。
    她又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慢慢走到床边,软软地倒下,斜依看松软的丝被,淡淡地道:“叫荷衣把姑爷的参汤端上来。”
    莲子忙道:“我去。”
    萧嫣然道:“你今天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莲子垂首道:“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萧嫣然拉开丝被,想躺下,却又站起身,走到了桌边。
    桌上一尊红泥小火炉中,炭火正炽。
    一阵逼人的热意直扑她的脸颊,更加重了她心中的烦闷与燥热。
    房门轻轻打开,荷衣捧着个紫砂壶轻手轻脚走进来。
    萧嫣然接过紫砂壶,放到火炉上,头也不抬地道:“你也歇着去吧。”
    荷衣偷偷瞄了瞄她的脸色,道:“我先伺候小姐宽衣……”
    萧嫣然道:“不用了。”
    话已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变得很有几分严厉。
    荷衣哆嗦了一下,低声道:“是。”
    萧嫣然叹了口气,温言道:“你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夜已深。
    烛花结了又爆、爆了又结。
    烛台上,已洒满晶莹的烛泪。
    萧嫣然还没有睡。
    她睡不着。
    一躺下,她就会想起岳乘风今天午后说过的那句话。
    我在想,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抱过你了。
    多长时间?
    不用想,她也很清楚。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想。
    想他那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紧接住她时的感觉。
    她胸间的燥热之意更浓。
    她掀开镜衣,发现自己的两颊不知何时已变得通红,就像新抹了胭脂,更像……
    她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颊,用力地摇着头,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掌心已湿透。
    湿润,而且火烫。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深深叹息着,直到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她猛地将镜衣盖落,抹去泪水,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紧压在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力吐出。
    但萦绕在心间的诸端思绪却如花香般挥之不去。
    “吡”一声轻响。
    烛花又爆开。
    萧嫣然惊醒似的站起身,匆匆走回桌边,将壶中的参汤倒进一只青花茶盏中。
    她捧着参汤,走到床边,扳动墙上的一只衣钩。
    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扇门。
    门后,是一道窄而陡的台阶。
    拾阶而下,转个弯,穿过一条窄窄的通道又是一扇门。
    门后,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空荡荡的石室里,只有一张宽大的短榻。
    岳乘风精赤着上身,盘腿端坐在短榻上,双目紧闭,五心朝天。
    石室的墙壁上,挂满了画。
    每幅画中,都是一个正持剑舞动的人。每幅画前的地面上,都点着一盏油灯。
    数十点灯火,照得石室中如白昼般通明,连岳乘风身上的每一滴汗珠都照得清清楚楚。
    萧嫣然轻轻放下参汤,伸出手,伸向岳乘风的额边。
    岳乘风的眉心突然哆嗦了一下。
    萧嫣然惊悚地缩回手,深深地看着他,半晌,方转过身,慢慢地、轻手轻脚向外走去。
    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将一声叹息硬生生咬了回去。
第十章 信任
    晌午时分,正是茶楼酒馆生意最好的时候。
    望湖楼当然也不例外。
    一楼的大堂里,早已是座无虚席,大堂两边的过道上,挤满了神情或焦急、或烦躁、或木然、或正犹豫着是不是另找一家酒楼填饱早已饥火难耐的肚子的等座儿的客人。
    嘈杂的欢笑声、推杯换盏声、吆五喝六声,伙计们的迎客、传菜、上酒、送客声,远在半条街外都能听得见。
    不用看,只听听这声势,便知道现在望湖楼中上自掌柜的,下到伙计,没一个不是正忙得团团转。
    这种时候,当然没人会闲着,也没人敢闲着。
    除非,这人想被老板扫地出门。
    岳乘风前脚刚迈进望湖楼,后脚还未抬起,便看见了一个“闲人”。
    这人就是司马固。
    司马固百无聊赖地倚在柜台边,呆呆地看着满大堂里忙得脚不点地的几十名伙计,嘴角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几分无奈,又有几分自嘲似的微笑。
    每当店伙计举着菜单或托着堆得满登登的托盘自他身边经过,他微笑里的无奈和自嘲之意便会变得更明显。
    显然,他很想帮着做点什么,却根本插不上手。
    岳乘风不禁好笑。
    他笑眯眯地走过去,用力拍了拍司马固的肩头。
    司马固一惊,转头看见他,讶然道:“小岳,你怎么来了?”
    岳乘风微笑道:“我来陪你喝酒。”
    司马固更奇怪了:“你不是戒了吗?”
    岳乘风一笑,道:“你喝酒,我吃饭。”
    司马固也笑了起来,颇有几分兴奋地道:“好,好,你等着,我去炒几个菜。”
    岳乘风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司马固道:“我去炒几个菜呀。”
    岳乘风失笑道:“来这里已经三天了,你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走走,上楼去。”
    司马固不走。
    岳乘风道:“司马,你怎么了?”
    司马固搓了搓手,道:“手痒。”
    岳乘风又一怔,道:“怎么会呢?”
    司马固道:“闲的。”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到这里三天,我就整整闲了三天。小岳,你就让我做点事情吧。”
    岳乘风伸手轻轻抚了抚额头,笑道:“也好,正好尝尝你的手艺。”
    司马固又兴奋起来,抬脚就走,口中道:“你不会失望的。”
    岳乘风忙拉住他,道:“冷兄呢?”
    司马固道:“应该在三楼吧。”
    岳乘风道:“好,我上三楼等你。”
    冷平湖果然在三楼,而且恭恭敬敬地站在楼梯口,岳乘风的突然出现,显然并不使他意外。
    岳乘风却不免有点意外。
    到望湖楼来,是他突然间决定的,没有通知任何人。
    “你知道我会来?”他本不想问,但还是没忍住。
    冷平湖恭声道:“是。”
    他瞄了一眼岳乘风的脸色,突然放低了声音,接道:“属下不单知道帮主会来。”
    岳乘风淡然一笑,脚下不停,直走向房门,口中淡淡地道:“哦。”
    冷平湖紧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帮主知道有人跟踪?”
    岳乘风淡淡地道:“齐灵风的鼻子的确很灵,只可惜手下人太不给他挣脸了。”
    他稍稍偏过脸,扫了冷平湖一眼,含笑道:“那两个家伙是在两条街外开始盯上我的,对不对?”
    冷平湖微微愣了愣神,方道:“不是两个,是三个。”
    岳乘风停了下来,眉心一挑,道:“三个?”
    冷平湖道:“是。另一个人在帮主刚出门时就跟上了。”
    岳乘风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么说,齐灵风手下还有几个厉害角色?”
    冷平湖道:“这人与齐灵风无关。”
    岳乘风怔住。
    冷平湖道:“他是安正的人。”
    岳乘风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立即变得阴沉了。
    他不得不承认,安正的确是个很厉害、也很难缠的人物,难缠到近几天来只要一听见这人的名字,他的头就会隐隐作痛。
    冷平湖抢上一步,推开房门:“帮主请。”
    门一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直冲鼻端。
    岳乘风眯着眼扫了一眼窗前的花梨大案,道:“你在喂鸽子?”
    冷平湖道:“是。”
    花梨大案上,放着一只漆黑的托盘,盘中是一块鲜血淋漓的牛肉。
    托盘边,斜架着一柄约九寸长的弯刀。
    刀柄以金丝缠就,缀满了大大小小数十颗红蓝宝石,刀锋薄而锋利,在正午的阳光下闪动着浅蓝色的寒光。
    刀边,立着一只鸽子。
    鸽子看上去很平常,很普通,毛色灰暗,羽毛略显凌乱,和一般人家饲养的鸽子并无太大的不同。
    惟一不同的是它的眼睛。
    那根本不是鸽子的眼睛。
    如果只看那双眼睛,你能想到的,绝对只会是鹰隼,是茫茫雪原上孤独的饿狼。
    岳乘风走过去,坐下,拿起那柄弯刀。
    鸽子立即挺直了身体,发出一阵低沉的“咕——咕”声,死死地盯着盘中血淋淋的牛肉,双眼暴射着如刀锋般幽蓝而锋锐的寒光。
    岳乘风割下一片牛肉,挑在刀尖上。
    鸽子倏地一伸脖子,快如闪电地将肉片叼起,转眼间咽下肚去。
    冷平湖伸出左手,鸽子眨了眨眼,轻捷地跳上他的手背,“咕咕”轻叫了几声,展翅飞出了窗外。
    岳乘风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冷平湖道:“芜湖。”
    岳乘风目光一闪,道:“怎么样?”
    冷平湖自袖中摸出个小纸卷,捻开,盯着纸条上密密麻麻如一团蚂蚁似的小字,道:“司马固没说谎,他们家在玉器一行的确很有些名气。司马固是独子,十一年前从军,五年前丧父,他回家后变卖所有家产,还清了他父亲的欠债,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岳乘风道:“就这些?”
    冷平湖道:“没有查出他与芜湖司马世家有什么关联,也没有查出他的武功到底师承何人。”
    岳乘风微微一笑,道:“常老知道了吗?”
    冷平湖道:“还没有。”
    岳乘风淡淡地道:“这下,他总该放心了吧?”
    冷平湖不搭腔。
    他慢慢将纸条又捻成纸卷儿,慢慢放回袖中。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很有点为难,一付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想忍又实在忍不住的神情。
    岳乘风当然不会看不出,也猜得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略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道:“想说什么就说嘛!”
    冷平湖道:“是。属下以为,暂时查不出什么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完全信任这个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
    岳乘风淡淡地道:“不是我们,而是你们。我相信他,是你们不相信。”
    冷平湖沉默。
    有时候,沉默无疑是最有效的抗争。
    岳乘风叹了口气,道:“你们还想查下去?”
    冷平湖低声道:“请帮主不要见怪,属下……”
    岳乘风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那就查吧。既然你们认为在这件事上多浪费些精力也没什么,我又能怎样?”
    冷平湖道:“帮主言重了。”
    岳乘风淡然一笑,转口道:“你能肯定今天跟踪我的人中,有安正的人?”
    冷平湖显然暗自松了口气,道:“是。那人叫黑皮,是安正手下最得力的干才。”
    岳乘风拿起托盘边一方洁白的丝巾,仔细将刀刃上的血迹拭净,把玩着弯刀,淡淡地道:“你对这事怎么看?”
    冷平湖道:“属下以为,安正已经怀疑断盐这件事是我们做的手脚。”
    岳乘风道:“你的意思是,安正与齐灵风是一条线上的?”
    冷平湖道:“不是。他只是想查出暗中偷袭他手下的到底是什么人,很显然,他认定偷袭的人一定与断盐这件事有关系。”
    岳乘风点点头,道:“也就是说,他只是在尽他自己的职责?”
    冷平湖道:“应该是这样。”
    岳乘风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连我都已盯上,我们却拿不出半点有效的办法来,无论怎样说,都是个失败啊!”
    冷平湖垂首道:“属下无能。”
    岳乘风笑得更苦,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弯刀,道:“要说无能,那个人应该是我。”
    冷平湖道:“属下以为,对安正这个人也不必过于在意。”
    岳乘风抬了抬眉毛,略显诧异地道:“哦?”
    冷平湖道:“他的职权范围是杭州府一带的治安。我们只要不与他发生冲突,他又能对我们怎样呢?”
    岳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与他发生冲突?能做到吗?难道我们来杭州,真的只是做做生意,逛逛西湖而已?”
    冷平湖道:“属下的意思是……”
    岳乘风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怎么想,问题是,你知道齐灵风到底有什么打算吗?杭州是天目派的根本所在,齐灵风绝不会拱手将这块地盘让出来。在生意上,他拼不过我们是明摆着的事,你说,他还能怎么做?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嘛!”
    冷平湖道:“这几天来,齐灵风一直没什么反常的地方,诚信镖局里也很平静。”
    岳乘风将手里的弯刀丢回大案上,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道:“暂时不动,并不意味着他永远不动!他一旦行动,我们只能应战。到那时,事情就落入了安正的职权之内。你懂了吗?”
    冷平湖垂首道:“是。”
    岳乘风靠回椅中,道:“胡师爷最近怎么样?”
    冷平湖道:“他很满意。”
    岳乘风道:“嗯。关于安正这个人,他有什么办法吗?”
    冷平湖叹了口气,道:“没有。据胡师爷说,这十几年来,历任知府都拿安正没辙。现任知府到任之初,曾试着撤换他,结果,地方士绅数百人联名上书力保,闹了个满城风雨,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岳乘风怔了怔,不禁苦笑。
    一面苦笑着,一面无奈地摇头。
    他很清楚,如果不能找出至少让安正中立,对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来,在杭州府境内,徽帮很难展开真正的行动。
    问题是,他找不到任何办法。
    至少,目前还没有。
    不爱钱、不好色、脾气又臭又硬,对这样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冷平湖瞄了瞄他的脸色,凑近大案前,低声道:“帮主,是不是可以……”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斜斜划过。
    岳乘风瞪了他一眼,道:“不行!”
    冷平湖道:“属下是说,万不得已时………”
    岳乘风道:“不行!”
    冷平湖仍不死心,坚持道:“至少,我们可以给他一个警告。”
    岳乘风抬了抬眉毛,道:“警告?能起作用吗?”
    冷平湖道:“难道他不怕死?”
    岳乘风叹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不怕死,问题是对有些人来说,死并不是最可怕的。”
    他顿了顿,像是特意留出时间来好让冷平湖彻底听明白他的话,然后才接道:“更重要的是,杀了安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你不要忘了,他虽然只是从七品,但毕竟是朝廷命官,杀官就是造反,那时,徽帮要面对的,就将是锦衣卫、东厂和大队的官军了。”
    冷平湖怔住,半晌方愣愣地道:“如此说来,我们岂非奈何他不得?”
    岳乘风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地道:“会有办法的。他毕竟只是个人。只要是人,肯定会有弱点。”
    嘴上这样说,他心里却是一点底也没有。
    他也不想再与冷平湖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
    但冷平湖显然想。
    好在,门外楼梯上,已响起了脚步声。
    司马固来了。
    司马固做菜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四色小炒,盘盘色香味形俱佳,让人看了实在有点舍不得动筷子,而一旦动了筷子,又很难停得下来。
    冷平湖口中尚在大嚼着,筷子已忍不住又伸了出去,一边含含糊糊地道:“好……好……真是没……没得挑……”
    司马固笑道:“冷兄这是夸我呢,还是在损我呢?”
    冷平湖道:“当然是夸,是夸。”
    司马固道:“不会吧?望湖楼里十几位大厨都是名动大江南北之辈,冷兄天天吃他们的菜,我这点手艺,你还能看上眼?”
    冷平湖咽下口中的菜,笑道:“实话实说,他们和司马兄没法比。”
    司马固两眼一亮,道:“果真?”
    冷平湖点头,认认真真地道:“是真的。”
    司马固道:“那好,我就在这里当厨子吧。”
    冷平湖浑不在意地一笑,自顾夹着菜,口中笑道:“司马兄真会开玩笑。”
    司马固道:“我不是开玩笑。”
    冷平湖怔住,吃惊地看着他。
    司马固的确不是在开玩笑,这一点连瞎子也看得出来。
    他一本正经地道:“冷兄请放心,工钱嘛,我只要那些大厨的一半。”
    冷平湖慢慢放下筷子,搓着手,目光转向岳乘风。
    岳乘风微笑,但笑容已很勉强。
    冷平湖“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司马兄是……嘿嘿……我怎么能让你……”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色道:“小岳,吃完这顿饭,我就要走了。”
    岳乘风脸上的笑意已完全消失:“为什么?”
    司马固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是个习惯吃闲饭的人,而且,我也还没到只能吃闲饭的地步。”
    岳乘风道:“我没有让你吃闲饭。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
    司马固道:“我能帮你什么呢?望湖楼里不管有多忙,也没有我能插上手的事。”
    岳乘风瞟了冷平湖一眼,淡淡地道:“我也没想让你做这种事。”
    司马固道:“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岳乘风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司马固又干了一杯酒,食中二指捏着酒杯慢慢转动着,低声道:“小岳,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岳乘风道:“此话怎讲?”
    司马固道:“我的腿的确受过伤,但我的脑子并没有坏,而且还很灵光。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临走前,我有一句话还是要说。”
    岳乘风急道:“司马,我……”
    司马固根本不听他的,紧接着道:“你们忽视了一个人。”
    岳乘风一怔,道:“谁?”
    一边问,他一边飞快地瞟了冷平湖一眼。
    司马固仍转着酒杯,头也不抬地道:“张庆。两浙镇守太监,张庆张公公。”
    岳乘风微笑。
    那是一种稍显迷惑的微笑,似乎他根本不懂司马固在说什么。
    其实,他的心跳已加快了,就在司马固说出“张庆”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也闪出了一道灵光。
    司马固放下酒杯,直视着岳乘风,认认真真地道:“在项大将军手下时,我曾与张庆有过一面之缘,我相信,他还能记得起我这个人。只要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牵个线,搭个桥。”
    岳乘风举手轻轻抚了抚额头,正欲开口,冷平湖已抢在了前头:“多谢司马兄好意。只是望湖楼的生意并不大,张公公又怎会将我们这些小人物、小生意放在眼里。”
    司马固点点头,微微一笑,道:“果然。你们果然不相信我。”
    冷平湖忙道:“司马兄说哪里话。在下……”
    司马固拎起酒壶,替自己斟酒,一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道:“我刚才说过,我的脑子并没有坏。我有眼睛,能自己看,有耳朵,能自己听。”
    冷平湖无言以对。
    司马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用力抹去嘴角的酒渍,盯着岳乘风道:“小岳,我很感激你这么多年来还记得我这个朋友,我以前说过,现在再说一次,你不欠我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站起身来。
    岳乘风稳稳当当地坐着,微笑道:“我们是朋友。你为什么认为我不相信你呢?”
    司马固淡淡地道:“既然是朋友,我总该知道帮我的到底是什么人。你让我来帮你,也该让我知道我帮的是什么人。如果你不相信我这个人,又何必伸手拉我一把?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我又何必留下呢?”
    岳乘风道:“你帮的是我,是岳乘风,是你冒死从火海中救出来的小岳。"
    司马固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低声道:“现在的小岳已不是以前那个小岳了。”
    岳乘风含笑道:“你说我现在是什么人?”
    司马固忽然坐下,又倒了杯酒,方道:“夫人姓萧?”
    岳乘风不动声色地道:“你见过,还用问吗?”
    司马固道:“你的岳父死在扬州,前年年末,对吗?”
    岳乘风道:“不错。”
    司马固干了杯中酒,长长吁了口气,方道:“徽帮与天目派前年冬天在扬州曾有一场血战,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冷平湖座下的椅子突然发出“吱”地一声轻响。
    岳乘风道:“我知道。”
    司马固道:“正是在那场血战中,徽帮前任帮主萧扬死于天目掌门宗万流的剑下,对不对?”
    岳乘风道:“对。”
    司马固道:“自前年底开始,天目派在各地的生意相继被挤垮,就在前几天,齐灵风在丝绸、盐、毛竹、木材等生意上也遭受了重创……”
    冷平湖突然插话道:“司马兄好像知道很多事。”
    司马固慢慢扫了他一眼,道:“我是个江湖人,如果连这些事都不知道,又如何在江湖上混下去呢?”
    冷平湖道:“你还知道什么?”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冷兄真想听?”
    冷平湖咬牙道:“想!”
    司马固又叹了口气,方道:“坐在我对面的,正是徽帮现任帮主。要是我说错了,小岳,我情愿把脑袋送给你!”
    冷平湖的瞳孔急剧收缩,如两点锐利的针尖。
    针尖之上,寒芒暴涨。
    司马固又拎起了酒壶,看也不看他,淡淡地道:“冷兄已动了杀机。我没说错吧?”
    司马固斟着酒,慢吞吞地道:“小岳,要是你再不开口,我大概走不出这个房间了。”
    冷平湖慢慢站起身来。
    岳乘风开口了。
    他一开口,冷平湖便怔住。
    司马固也怔住。
    “今天天气很不错。”
    谁也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司马固看了看窗外,道:“的确不错。”
    岳乘风道:“我想出去走走,司马有兴趣吗?”
    司马固放下酒壶,道:“有。”
    岳乘风一笑,道:“你去楼下等我,我得换身衣裳。”
    司马固的脚步声一消失,岳乘风的脸就放了下来。
    他看着仍怔怔地站在一旁的冷平湖,冷冷地道:“你都听见了。”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道:“这样一个人,你愿意他是朋友,还是更愿意他是敌人?”
    冷平湖道:“朋友。”
    岳乘风的口气更冷:“他是我的朋友!”
    冷平湖的头低了下来,低声道:“是。属下明白。”
    岳乘风叹了口气,面色终于有所缓和,淡淡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留住他?”
    冷平湖道:“是。”
    岳乘风点点头,道:“你该去找常老了。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望湖楼后门外,是一条小巷。
    小巷里臭气冲天,令人欲呕。
    墙边一条浅浅的阴沟里,溢满了自厨房里流出的污水。
    司马固一声不吭,只紧跟着岳乘风往前走。
    他显然很有些疑惑。
    岳乘风的做法也的确让他不能不疑惑。
    ——“出来走走”,用得着特意换身衣裳吗?
    ——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非得走后门,走这条臭气熏人的小巷呢?
    司马固不明白,却不问。
    他对岳乘风很了解。
    他知道,用不了多大工夫,自己就会知道答案。
    小巷外,是一条宽阔的街道。
    巷口,停着一辆马车。
    司马固跟着岳乘风钻进车厢,还没坐稳,答案就出来了。
    岳乘风有些无奈地冲他笑了笑,指了指身上新换的一件湖绿长袍,道:“没办法,有人跟踪我。”
    司马固恍然,意味深长地一笑,道:“齐灵风的人?”
    岳乘风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味:“是。”
    他叹了口气,又道:“要是只有齐灵风的人,也用不着我如此费神了。”
    司马固诧异道:“还有谁?”
    岳乘风道:“安正。”
    司马固吃了一惊:“杭州府的总捕头?”
    岳乘风道:“杭州还能有两个安正?一个就够让我头疼的了。”
    司马固直愣愣地盯着他,半晌方苦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只忽视了张庆一个人,没想到连安正也忽视了。”
    岳乘风又叹了口气。
    他笑容里的苦味更浓了。
    黑皮也在笑。
    不是苦笑,而是开心的笑,兴奋的笑,笑得一张嘴都快咧到耳根上了。
    看见他那张笑脸,安正的心情不觉间已好了许多。
    他放下手里的紫砂壶,瞪了安吴氏一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饭菜热一热,再烫壶酒来。”
    安吴氏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扭身往后堂去了。
    黑皮笑道:“老总怎么知道我还没吃饭?”
    安正又捧起紫砂壶,将壶嘴凑到嘴边,慢悠悠吸了一口茶,徐徐咽下,方道:“只要是这个时候,你们哪次是饱着肚子来的?”
    黑皮不好意思地伸手摸着后脑勺,嘴咧得更大了。
    安正不觉微微一笑,道:“遇上什么高兴事啦?”
    黑皮咧嘴笑道:“是。”
    安正指了指他身边的一张方凳,道:“坐,慢慢说。”
    屁股还没沾上凳子,黑皮的话已急不可耐地冲了出来:“我找到替沈家牵线卖房子的人了。”
    安正又啜了口茶,道:“是谁?”
    黑皮道:“老歪。”
    安正道:“他怎么说?”
    黑皮道:“老歪说,买沈家大宅的人是个干巴老头,姓常。”
    安正一怔,道:“常?老头?”
    黑皮道:“是。”
    安正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黑皮笑了笑,道:“老歪说,他见过望湖楼的冷老板还有买包家码头那个萧公子和姓常的老头在一起。”
    安正道:“嗯。”
    黑皮看了他一眼,忍住笑,正正经经地道:“姓冷的和姓萧的对姓常的老头都很恭敬,称他为‘常老’。”
    安正叹了口气,眼皮搭拉下来。
    显然,黑皮的话没能引起他半分兴趣。
    黑皮道:“老歪见过沈家大宅现在的主人。”
    安正微微抬了抬眼皮。
    黑皮咧了咧嘴,接道:“老歪说,那人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出头,个很高……”
    安正的眼睛睁开了。
    “……样子很精明,姓常的老头和姓冷的都叫他姑爷……”
    安正一下来了精神:“姓萧的呢?姓萧的怎么称呼他?”
    安正的双眼眯了一下,又睁开,目光闪动道:“你什么时候找到老歪的?”
    黑皮道:“姐夫。”
    黑皮道:“今天一大早。”
    他笑了笑,又道:“在翠云楼。”
    安正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黑皮道:“我去沈家大宅了。”
    安正“哼”了一声,道:“冒失!”
    黑皮吐了吐舌头,道:“我没进去,只在外面转了转……”
    他笑嘻嘻地看着安正,接道:“老总,你猜我看见谁了?”
    安正道:“快说!”
    黑皮道:“齐灵风手下的镖师。”
    安正目光一闪,口中却浑不在意似的道:“也可能他们只是路过呢?”
    黑皮笑道:“不到一个时辰,有三个镖师在那条街上‘路过’了四趟。”
    安正的双眼又眯了起来,慢悠悠地道:“你当然也没闲着,对吧?”
    黑皮正欲开口,又止住。
    安吴氏托着两碟菜,一大碗饭走出来,笑嘻嘻地道:“菜不够了,我炒了个蛋,黑皮兄弟将就着吃吧。”
    安正没好气地道:“酒呢?”
    安吴氏忙道:“这就去烫,净顾着炒菜了。”
    黑皮笑道:“不用了不用了,老是麻烦大嫂。”
    安正摆了摆手,不耐烦地皱着眉,道:“算啦,这里没你的事了,进屋呆着吧。”
    安吴氏一言不发,轻手轻脚走开了。
    黑皮低声道:“老总,你真应该对大嫂好一点……”
    安正瞪着他,道:“教训我,是吧?你敢教训起我了?”
    黑皮忙赔笑道:“不敢、不敢。”
    安正道:“后来呢?”
    黑皮道:“大约巳末时分,沈家大宅出来一个个头很高,很有派头的年轻人,一直往望湖楼那边去了。”
    安正道:“你跟上了?”
    黑皮道:“是。离望湖楼两条街时,两个齐灵风的手下也跟上了他。”
    安正慢慢点了点头,道:“他们发现你了吗?”
    黑皮似乎颇为伤心地叹了口气,道:“老总还是信不过我。”
    安正不禁一笑,道:“你小子!那人进望湖楼了?”
    黑皮道:“是。”
    安正道:“齐灵风的人呢?”
    黑皮道:“一个进去了,一个守在外面。”
    安正道:“你呢?”
    黑皮道:“我叫丁七将老歪找去了,让他们守在对面一家小茶馆里,就过来了。”
    安正的脸上闪过一丝嘉许的笑意,点头道:“不错,你干得不错。”
    黑皮颇为自得地笑了起来,端起碗猛扒了几口饭,还没等咽下,又含含混混地道:“齐灵风也盯上了他们,是不是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安正眯着双眼,淡淡地道:“你说呢?”
    马车出了清波门,径直往湖边驶去。
    岳乘风斜依在车窗边,将窗帘撩开窄窄的一线,像是在看外面的风景。
    车到湖边大道时,他伸手在车壁上重重敲了两下。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立刻转而向北。
    约摸过了盏茶时分,岳乘风终于将眼睛从窗帘边移开,轻轻吁了口气,又在车壁上重重敲了一下。
    马车停住。
    微风扑面。
    刚走出车厢,整个人便已被暖烘烘的、略显几分热意的微风层层包裹。
    岳乘风伸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风中有花香,有木叶的清香,有分辨不清的各种香味,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酒香。
    酒香是从湖上飘来的,同时飘来的,还有缥缈浅淡、时隐时现的欢笑声,箫鼓笛琴琵琶声和悠悠的清歌声。
    湖畔有柳。
    数十艘满载欢笑的画舫乘着微风,在荡漾的碧波间悠然穿梭。
    柳叶早已由初绽时的嫩绿变成了深碧色,柔长的柳枝在微风中涤荡着。眼前这一大片柳林,看去便如一大片起伏不断的深绿色的波涛。
    三三两两的游人散坐在柳树下,绿草间,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悠闲而懒散。
    沐浴在这样的和风里,人总是很容易变得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平日里看上去最重要的事,此时也会忽然变得极为微不足道,连想也懒得想起了。
    司马固也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微笑道:“‘暖风熏得游人醉’,大概也只有西湖上才有这种‘暖风'吧。”
    岳乘风打量着他,似乎有些诧异:“我只知道你武功很高,酒量很好,没想到文采也很不错嘛。”
    司马固一笑摇头,道:“什么文采,像这类写西湖的名篇,你在杭州城里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出来,也能给你背上个十来首。”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近几年我倒是看了很多书……人一闲,日子反而过得清闲了,这种乐趣,你们这些有钱人是享受不到的。”
    岳乘风微微抬了抬双眉,淡然一笑,道:“是吗?”
    前面是一座石桥。
    桥在柳枝掩映间。
    缓步走上石桥,岳乘风突然停下来,四面环顾,慢悠悠地道:“这一带,便是西湖十景中的‘柳浪闻莺’…”
    司马固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道:“我知道。”
    且不说身住杭州之人,也不说曾到过西湖之人,普天之下,只要听说过“西湖”的,又有谁不知道“柳浪闻莺”呢?
    他不明白岳乘风为何郑重其事地说出这句话来。
    岳乘风微笑,悠然道:“你知道以前这里是什么样吗?”
    司马固怔了怔,摇头。
    他的确不知道,但他更不知道岳乘风到底想说什么。
    岳乘风道:“这里原是一处皇家园林。”
    司马固又一怔,道:“不会吧?”
    难怪他不信。
    除了大片的柳树林,便是从生的杂草灌木,这一带连残垣断壁也没有,连个“皇家园林”的影子也找不出来。
    岳乘风悠然微笑。
    他没有说瞎话。
    这一带原本的确是一处皇家园林,名为“聚景园”,乃南宋时孝宗为太上皇高宗所建。
    宋高宗禅位后,身居大内,却时时属意西湖的山光水色,孝宗于是下旨,建“聚景园”于湖畔,供高宗巡幸。
    “只可惜理宗以后,聚景园就日渐荒落了。”岳乘风叹了口气,轻拍着石桥的栏杆,道:“当日的飞檐画栋,亭台楼榭早已化为乌有,现在尚存的,只有这座石桥了。‘翠华不向苑中来,可是年年惜露台。水际春风寒漠漠,官梅却做野梅开。’诗人只见到名园渐废,便有如许感慨,要是看到当日的‘聚景园’已是现在这种景象,真不知又该如何了。”
    司马固也叹息,轻抚着石栏,像是有颇多感慨。
    二人一面感叹着,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到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坡前,岳乘风又停下,冲司马固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吧?”
    司马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前后左右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就“应该知道”这个地方。
    岳乘风悠悠吟道:“绿漪堂前湖水绿,归来正复有荷花。花前若见馀杭姥,为道仙人忆酒家。王介甫这首诗,你不会没读过吧?”
    司马固两眼一亮,吃惊地笑道:“这里就是“仙姥墩’?”
    岳乘风含笑点头:“不错。”
    司马固打量着路边这座小土坡,伸手搔着额角,皱眉道:“这里真是仙姥墩?”
    岳乘风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司马固道:“传说仙姥墩是仙姥化仙而去前往的地方,基高有数十尺……”
    岳乘风道:“偌大一个聚景园都早已夷为平地,更何况仙姥墩呢?”
    司马固长叹一声,道:“传说仙姥本是余杭人氏,嫁于西湖农家,最擅酿酒。酿酒时不用五谷,只采百花。酿出的酒清冽醇香,引动了天上的神仙,于是传给她一丸仙丹,服下后,便化仙而去了……”
    他的眼中,浮起无限神往之色,悠悠地道:“连神仙都为之所动,她的百花酒有何等香醇,便可想而知了。”
    岳乘风忍住笑,道:“看样子,你也很想尝一尝?”
    司马固道:“只要是好酒之人,谁不想?”
    岳乘风笑道:“可惜,我辈只是凡人。”
    司马固道:“凡人又怎样?传说仙姥化仙后数十年,有人还见过她在洞庭湖边卖百花酒哩。唉!几年前我们也曾到过洞庭湖,咋就什么也没遇上呢!”
    岳乘风的笑容顿时有些发僵,眼中闪过一抹深沉的痛苦。
    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如一副墨色鲜明的画卷,猛然间就已在他的脑海中展开。
    在洞庭湖,他的确没有遇上仙姥,但绝非什么也没遇上。
    他遇上了埋伏。遇上了袭击。
    遇上了枪林箭雨和熊熊的烈火。
    在洞庭湖上,他不仅没能喝上仙姥酿制的百花酒,反而失去了小鹿。
    一瞬间,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
    苍白而且难看。
    司马固先是一怔,旋即恍然,赶忙扯开了话题:“我记得你最烦的事就是出来闲逛,你怎么会对西湖的旧迹如此了解呢?”
    岳乘风勉强一笑,道:“你忘了,就在几天前我还说过,闲逛已不是我现在最烦的事了。”
    司马固道:“那你现在最烦的是什么?”
    岳乘风笑笑,不回答。
    司马固道:“你这是要考我?”
    岳乘风淡淡地道:“你猜不出的。”
    司马固一笑,道:“未必。”
    岳乘风看了他一眼,道:“看样子你很有把握。”
    司马固道:“你不信?”
    岳乘风点头。
    司马固又一笑,慢吞吞地道:“姑——爷。”
    岳乘风愣住。
    司马固笑眯眯地道:“你现在最烦的,莫过于听常老他们叫你姑爷。我没说错吧?”
    岳乘风吃惊地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半晌方苦笑道:“你怎么会知道?”
    司马固慢悠悠地道:“我有眼睛,而且很好使,很灵光。那天晚饭桌上,我就看出来了。”
    岳乘风笑得更苦,抬起手,慢慢揉着自己的额头,忽然道:“所以你才要走?”
    司马固道:“不错。他们显然并不信任我,我不想让你为难。”
    岳乘风苦笑道:“你以为他们就完全信任我?”
    司马固吃惊地道:“你是徽帮帮主,他们怎么会……”
    岳乘风截口道:“在他们心目中,徽帮是属于萧家的。我不是他们的帮主,只是萧家的姑爷!”
    司马固道:“你这样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不知你听过没有。”
    岳乘风道:“你说。”
    司马固道:“有个财主,临死前留下一纸文书,写道:‘吾死后,家产归儿子女婿,外人不得干涉。'后来,做儿子的想独占家产,便买通了衙门里的师爷,将女婿告上了衙门,女婿自然不服,说有文书为证……”
    岳乘风苦笑道:“结果,师爷拿过文书一念,给念成了‘吾死后,家产归儿子,女婿外人不得干涉’,对吗?”
    司马固道:“原来你知道这个笑话。”
    岳乘风道:“虽然是个笑话,也很有道理。在他们眼中,我这个‘姑爷'岂非正是外人?!”
    司马固拍拍他的肩头,安慰似的道:“毕竟只是个笑话嘛!我看,他们对你还是很信任的。”
    岳乘风长叹一声,道:“果真信任我,一开始就听我的,严格地实施我的每一步计划,天目派早就垮了!”
    他咬了咬牙,目光闪动道:“现在这样也好,我会逼宗万流决战,亲手杀死他!我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叫我‘帮主’!”
    司马固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岳乘风却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一开始他们一意孤行,大举强攻天目派总舵,结果损失了大批精锐。现在,在人手上,我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司马固伸出手,一字一字地道:“我帮你!”
    岳乘风怔住。
    司马固道:“你信任我吗?”
    ——当然信任!
    ——如果连你也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呢?
    岳乘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一股热流突然自他的心底涌起,直冲向他的喉头。
    他用力握住司马固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一瞬间,他的眼角已湿润。
    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
    湖上的画舫,湖畔的游人,不仅没减少,反而增多了。
    黄昏时的西子湖,艳丽中更添几分娇柔、几分妩媚。
    嫣红的夕阳也像是舍不得如此美景,踟躇在已转成暗青色的山峦间,久久不愿落下。
    司马固坐在湖边,靠着株斜生的老柳,眯着眼看湖面上的鳞鳞波光,像是也已被眼前的美景所迷醉,口中却说着与这美景毫不相关的话:“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岳乘风道:“跟我有关?”
    司马固道:“当然。”
    岳乘风道:“你说。”
    司马固道:“江湖上都知道,徽帮和天目派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可以算是盟友,怎么会突然就冲突起来了呢?”
    岳乘风道:“你问原因?江湖上不也都知道嘛。”
    司马固点头道:“江湖上的确有很多传闻,最有说服力的一种是双方都想抢对方的生意。”
    岳乘风道:“你不信?”
    司马固微微一笑,道:“老实说,不太信。”
    岳乘风道:“为什么?”
    司马固道:“自第五名创建徽帮以来,徽帮一直以生意为本,很少插足江湖是非,好像历任帮主也从未有过一统江湖之类的妄想。宗万流执掌天目派后,虽说也在各地经营了一些生意,但他的真正目的是想称霸南武林。应该说,这一帮一派根本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怎么会起冲突呢?如果单只为了生意,宗万流更应该借重徽帮这个老朋友才对嘛。”
    岳乘风道:“你说得对。”
    司马固道:“对?对两边还能冲突起来?”
    岳乘风道:“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司马固道:“是。”
    岳乘风的眼中闪过一丝讥嘲之色,低声叹道:“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司马固道:“你说的我当然信。”
    岳乘风眼中的讥嘲之意更浓,道:“好。原因是几十颗柿子。”
    “柿子?”
    司马固吃惊地跳起身来,嘴也一下张大了,大得足以同时塞进两个柿子去。
    岳乘风看着他,不说话,嘴边挂着略显讥讽,又很无奈的苦笑,似乎是在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司马固想相信,想不吃惊。
    他看得出,岳乘风说的是实话。
    可他无法不吃惊。
    换了谁,只怕都会以为岳乘风是在开玩笑。
    富甲天下的徽帮和南武林势力最强的天目派竟会因为几十个柿子发生极其惨烈的冲突,徽帮帮主萧扬甚至还为此丢了性命。这件事儿无论怎样说,都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但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个样子的。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大事件的起因,只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情。
    那起因往往微不足道到连当事人都羞于说出口,想想都会为自己觉得脸红的地步。
    于是当事的双方或几方都会心照不宣地找些更冠冕堂皇、更容易说出口的理由来掩饰事件的本来面目。
    徽帮和天目派冲突的起因,的确是几十颗柿子。
    从宁国府银峰镇凤家寨种的一株柿树上掉落到杭州府昌化县沈家村村头田地里的柿子。
    凤家寨地处皖浙交界,界碑就在寨子南门外十来步远的山顶上。越过山顶,便是沈家村的地盘。
    凤家寨的柿子年年都挂满了枝头,每到秋天,那一颗紧挨着一颗橙黄饱满硕大圆润的柿子总能逗引得沈家村的孩童们直流口水。
    只可惜,他们也只能将口水往肚子里咽,干瞪着柿子过过眼瘾而已。
    沈家村与凤家寨的关系一直都很僵,主要原因就是那块界碑。
    双方都认为,那块界碑应该往对方那边挪一点。
    前年秋天,柿子熟时,突然刮起了大风。
    离界碑最近的那株柿树上,刮下几十颗大柿子,落到界碑的那一边,滚进了沈家村的地盘。
    凤家寨的孩童越过界碑,去捡柿子。
    沈家村对柿子已眼馋了多年的孩童也一拥而上,开始哄抢,并对胆敢踏入他们地盘的凤家寨的孩童们大打出手。
    一时间,石块乱飞,鬼哭狼嚎。
    战事结束时,双方都有人被打破了头,抓花了脸,捶出了鼻血,撞肿了眼眶,撕烂了衣服。
    谁不心疼自己家的孩子?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一村一寨的精壮汉子们便在界碑边遭遇了。
    凤家寨的人指责沈家村的人偷柿子,并打伤了小孩。沈家村的人却说柿子本在自己的地里,反而指责凤家寨的人入侵了他们的地盘。
    自清晨到日上三竿,论理都没能论出个结果,却将双方都“论”得毛焦火燥起来。
    于是双方开始武力解决。
    百余条精壮汉子挥舞着锄头、铁铲、火钳、顶门杠,扭打成一团。
    结果显而易见,双方都见了血。
    鲜血又激发了更大的怒火。
    当天夜里,双方挑灯夜战时,也不知哪一方先有人动了刀。
    于是众人纷纷动起了真家伙,砍山刀、菜刀、柴刀、杀猪刀,还有打猎用的钢叉和铁矛。
    不过顿饭工夫,百余条精壮汉子便躺下了一大半,界碑边的山顶上,可谓是血肉横飞,死伤累累。
    问题是,双方虽各有死伤,损失惨重,却没分出个胜负来。
    更要命的是,凤家寨一死者的表兄,与徽帮芜湖分舵的一名小头目颇有些交情,而沈家村某一村民的侄儿,是天目派中一个颇能说上几句话的不大不小的人物。
    十天后,血迹斑斑的界碑边,发生了第二次冲突。冲突的双方已不是凤家寨和沈家村,而是徽帮和天目派。
    双方都是练过十几年功夫的人,死伤自然更惨重。
    冲突由此升级。
    徽帮和天目派中的大人物陆续卷入。
    最后的结果是,近几年一直很少离开天目派总舵的天目掌门宗万流亲率手下精锐,秘密潜至扬州,夜袭毫无防备的徽帮总舵。
    以几十颗柿子开始的冲突,便是这样以徽帮前任帮主萧扬的死而告终的。
    岳乘风一面说,一面苦笑。
    司马固一面听,一面叹气,摇头。
    岳乘风苦笑道:“其实,萧帮主的功力与宗万流本在伯仲之间,若不是他老人家半年前受过一次伤,功力尚未复原,也不会……”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听说宗万流的‘万流归宗’剑法在武林中罕有敌手?”
    岳乘风道:“不错。其实最可怕的,并非他的剑法,而是他已炉火纯青的‘万流归宗'神功。”
    司马固道:“你有把握对付吗?”
    他的眼中,满是关切与担忧。
    岳乘风的眼中,暴出一点精光:“有!”
    司马固皱着眉道:“可我曾听人说过,武林中还没有人能克制他的‘万流归宗’神功。”
    岳乘风眼中精光更盛,慢悠悠地道:“事在人为。我一直相信这句话。”
    这句话显然不能使司马固放心:“你真找出办法了?”
    岳乘风点头,慢而有力。
    司马固眉头皱得更紧。
    突然,他的双眼瞪圆了,直愣愣地盯着岳乘风,冲口道:“我想起来了,‘三阳寂灭手’!你是不是在练‘三阳寂灭手’?!”
    岳乘风咬牙道:“是。”
    司马固满脸难以置信之色,结结巴巴地道:“你果真……听说,练这种功,不……不能近酒色……除非功成……难……难怪你要戒……戒酒!”
    岳乘风苦笑。
    司马固道:“可你已经成婚,那弟妹她……”
    岳乘风笑得更苦,他整个人似已变成硕大一块黄莲。
    司马固叹息道:“小岳,你的牺牲太大了。常老他们还不信任你,真是太不该了!”
    岳乘风道:“嫣然信任我。”
    他也叹息一声,道:“如果连她也不信任我,真不知我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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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0 12:4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圈套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自“断盐”事件发生以来,这是齐灵风听到的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好消息。
    虽然好消息只有一个,却足以驱散十几天来,一直堆积在他心头眉间的愁云。
    因为送来这条消息的,是罗公公。是两浙镇守太监张庆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红人。
    “你的事,张公公都知道了。你放心,他会替你做主的。”罗公公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捏着兰花指,拈着杯盖慢条斯理地刮着浮在水面的茶叶。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点冷冰冰的,但齐灵风心里还是“呼"地一下,顿时变得热烘烘的,眼前也顿时闪起一道亮光。
    希望之光。
    他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长揖道:“多谢公公。”
    罗公公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张公公他老人家这次有些不高兴呐。”
    齐灵风怔了怔,道:“谁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了?好大的胆子!”
    罗公公斜瞟着他,慢悠悠地道:“别人哪有这么大的胆儿,当然是齐总镖头你呀。”
    齐灵风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道:“我?”
    罗公公道:“不错。”
    齐灵风忙赔笑道:“小人……小人怎敢……”
    罗公公尖声一笑,道:“他老人家说了:咱们跟齐总镖头也是多年的交情了,出了这档子事儿,他也不来找我,是以为咱们摆不平呢,还是根本看不上咱们这些朋友啊?”
    齐灵风一躬到地,道:“公公言重了,小人绝不敢,也从未这样想过,一来小人怕太过烦扰了张公公,二来……”
    罗公公翘起了二郎腿,一付摆明了认定他是在找借口的架势。
    齐灵风的确不是在找借口。
    事情刚一发生,他就想去找张庆。
    问题是他深知请张庆开口,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至少,凭他和张庆之间的所谓“交情”,绝对不可能打动这位镇守太监。
    能打动他的,只有一样东西。
    那就是钱财。
    齐灵风转到大案后,自暗格里取出一个红封套和一只金丝楠木匣,赔笑道:“小人几天来一直在忙着收账。这里是今年头三个月泰和楼、春风楼、西楼等六处的红利,总共两万两,小人正准备今天给张公公送去。”
    罗公公像是没听见,又翘起兰花指捏起了杯盖。
    齐灵风又摸出一只红封套,轻轻放到茶杯边,道:“这是小人专门孝敬公公的,还望在张公公面前,替小人多多美言。”
    罗公公似笑非笑地道:“你看看,咱们也没帮上你多大忙,老拿你的东西,咱家真是有点过意不去呀。”
    ——狗屁!
    ——知道过意不去还他娘的老拿钱不干事?
    ——你他娘的要是也知道过意不去,裤裆里只怕会再生个卵子出来!
    心中怒骂着,齐灵风打开了那只金丝楠木匣子。
    晶莹柔润的珠光立即闪了出来。
    罗公公眯起双眼,斜睨着满匣龙眼大小的珍珠,尖声笑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齐灵风恭声道:“小人特意托人弄来十颗东珠……嘿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请公公和张公公赏个脸,留着玩吧。”
    罗公公淡淡点了点头,道:“那咱家就不客气了。”
    ——你他娘的什么时候“客气”过!
    ——你他娘的知道“客气”两字怎么写吗?!
    齐灵风在心里嘟哝着。
    送出这十颗东珠,他实在有些心疼,但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只要张庆能出面摆平盐引的事,这次的损失,很快就能收回来。
    罗公公拈起一颗东珠,托在手心里打量着,嘴角边露出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满意地直点头,道:“你放心,姓胡的不过是个师爷,他也得听知府的,知府又该听谁的呢?”
    齐灵风笑道:“当然得听张公公的。”
    罗公公颇为嘉许的瞟他一眼,目光立即又转回东珠上,突然转开了话题。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干什么来了?”
    齐灵风一怔,道:“请公公明示。”
    罗公公道:“张公公他老人家要请你帮个忙。”
    ——帮忙?
    ——除了年年不拉地给他送礼,我还能给他“帮”什么“忙”呢?
    齐灵风心念急转,口中却道:“只要能用得上小人,公公尽请开口。”
    罗公公道:“好。张公公要请贵局走一趟镖。”
    齐灵风道:“没问题。”
    罗公公微笑道:“齐总镖头果然够朋友。”
    罗公公将手中的东珠放回匣中,盯着齐灵风,郑重其事地道:“去应天府……”
    齐灵风道:“不知走的是些什么货?走到哪里?”
    罗公公压低了声音,往前凑了凑,接着道:“是张公公自己这几年积攒的一点东西。”
    齐灵风的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大跳了一下。
    齐灵风心里又大跳了一下。
    罗公公凑得更近,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也知道,近来浙江按察使,就是那个姓杨的山西老抠闹得太凶,张公公不过是想先做些打算,以免让他抓着什么把柄。”
    齐灵风道:“那就得走暗镖了?”
    罗公公道:“你说呢?”
    齐灵风沉吟着,道:“如果是‘红货’,当然是走暗镖安全。”
    罗公公淡淡地道:“当然是红货。”
    齐灵风道:“多少?”
    罗公公道:“两只箱子。”
    齐灵风道:“时限?”
    罗公公道:“张公公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齐灵风微微一皱眉,有些为难地道:“那就只能从陆上走……可走水路更安全……”
    罗公公笑道:“什么陆路水路,只要是贵局出面,肯定安全,咱们信不过别人,还能信不过你齐总镖头?”
    齐灵风点头道:“这样,我派二十名最得力的镖师,由本局副总镖头亲自押队……”
    罗公公截口道:“你呢?”
    齐灵风怔住。
    罗公公慢悠悠地道:“张公公他老人家说了,你去,他才会放心。”
    齐灵风顿时一肚子苦水。
    岳乘风手里拈着棋子,却忘了往棋盘上放。
    这局棋他已摆了两天,现在也只摆到中盘。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棋上。
    “齐灵风会答应吗?”
    这个问题已在他心头盘旋了两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司马固平静地道:“会。”
    岳乘风道:“你能肯定?”
    “当然。”
    司马固自信满满。
    岳乘风皱了皱眉,目光转回棋盘上,用手里的棋子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
    显然,司马固的自信并没有影响他自己对这件事的判断。
    他并不是不相信司马固,而是不相信这个计划。更不相信齐灵风会如此轻易地被人牵着鼻子走。
    齐灵风是个老江湖,而这种圈套在江湖上早已屡见不鲜。
    他应该能看得出来。
    明知是个圈套,他还会往里钻?
    岳乘风丢开棋子,轻轻揉着眉心,目光自棋盘上移开,移向常理和冷平湖。
    常、冷二人仍然一言不发。
    他们紧闭着嘴,垂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仅表情一样,就连他们的坐姿也一样,僵硬而不自然,像是在表达一种无言的抗争。
    岳乘风知道,他们根本不相信。
    不仅不相信这个计划,更不相信司马固这个人。
    虽说摆明了不信,但他们还是按照这个计划,做好了一切准备和布置。
    他们的目的岳乘风当然不会不清楚——用事实来说话。
    用彻底失败的结果来向岳乘风证明他们是正确的——这个计划根本不可行,而司马固这个人也根本不能信任。
    司马固看看如老僧人定般的常、冷二人,再看看岳乘风,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实说,如果在我见过张庆之前,有人向我提出这样一个计划,我也不会赞同。”
    岳乘风道:“哦?”
    司马固道:“那天我说你们不该忽视张庆这个人,只不过是想到了凭这位镇守太监在两浙一手遮天的权势,多少对你们的行动有所便利。见过张庆我才知道,对齐灵风,他可以说有绝对的控制权。”
    岳乘风一抬眉头:“为什么?”
    司马固道:“你知不知道杭州城里最大的酒楼有哪几家?”
    岳乘风道:“这和齐灵风有关系吗?”
    司马固道:“有。”
    他扳着指头道:“和乐、太平、春风、泰和、和丰、西楼,这六家大酒楼不单是酒楼,还兼营妓院和赌坊……”
    常理突然道:“它们根本不是齐灵风的产业。”
    司马固微微一笑,道:“我想,常老早已查过了,对吗?”
    常理道:“这是我的职责。”
    司马固道:“那常老查出的结果呢?”
    常理道:“这六大酒楼分属四人,而这四人与齐灵风没有任何关系。”
    司马固含笑道:“张庆呢?他们和张庆有关系吗?”
    常理默然。
    他没有查过,所以无法回答,而且,他认为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有,而且关系非同一般。”
    司马固自己说出了答案:“六大酒楼的老板全是张庆的人。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个幌子,真正的老板,是张庆。”
    岳乘风有些明白了:“还有齐灵风?”
    司马固点头道:“不错。六大酒楼的实际经营者,正是齐灵风。张庆利用手中的权势将它们盘下,交给齐灵风经营,自己每年坐收四成的红利。对于齐灵风来说,这六大酒楼才是他在杭州的根本。盐、茶、丝加上他的诚信镖局水陆两路的收益,也不过比酒楼的总收益稍稍高出一点而已。”
    岳乘风道:“所以说,他绝不敢开罪张庆?”
    司马固微笑道:“是。”
    岳乘风道:“这趟镖他不得不接,而且肯定会亲自出马?”
    司马固含笑点头,道:“不错。因为张庆会给他一点希望,引着他一直往前走。”
    岳乘风道:“什么希望?”
    司马固笑道:“走完这趟镖,张庆许诺替他拿回两浙的盐运权。”
    岳乘风的眉头渐渐展开,道:“常老,冷兄,你们觉得可行吗?”
    常理淡淡地道:“可行不可行,也已经开始实施了,只是有两件事我还是想不通。”
    司马固道:“请常老明示。”
    常理道:“照你刚才的说法,张庆和齐灵风已合作多年,以常理推之,应该不会轻易抛弃他,你是靠什么打动他的?”
    司马固淡然一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张庆是个太监。在下已经答应,只要他将六大酒楼交给在下经营,在下会给他七成红利。”
    常理怔了怔,深深盯了他一眼,方道:“既然你一心逼齐灵风亲自走这趟镖,为什么又要让我们的人近几天在诚信镖局左近加强活动,故意引起他的警觉呢?如此一来,齐灵风岂非更不放心离开了?”
    司马固道:“在下正是要让他对杭州这边的事放心不下。”
    常理又一怔:“为什么?”
    司马固慢吞吞地道:“这样,他才不会真正离开杭州。”
    常理已经被他的话弄糊涂了。
    岳乘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道:“司马,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马固道:“由陆路去应天府,对于齐灵风来说,最安全的路径莫过于走德清、乌程、长兴,再过常州、镇江两府。我敢担保,最远不会过德清,齐灵风就会离开镖队,潜回杭州来。”
    冷平湖一下来了精神:“你的意思是,在他回杭州的路上做掉他?”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我何尝说过要杀齐灵风?如果只是要杀他,也就用不着做这样复杂的计划了,贵帮中高手如云,随便叫上几人半夜三更冲进诚信镖局去不就得了?”
    冷平湖吃惊地道:“你不是想对付他?你一开始计划劫镖时,就没想借机杀了他?”
    司马固道:“至少在目前,齐灵风活着对你们的用处更大。”
    冷平湖道:“那你整个计划的目的呢?”
    司马固淡然一笑,道:“目的?目的就是要让整件事看起来绝不是事先计划好的。”
    冷平湖愕然。
    司马固的话,他实在听不懂。
    岳乘风叹了口气,苦笑道:“此事事关重大,司马,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好不好?”
    司马固一笑,道:“好。”
    “会不会是个圈套?”
    这个念头刚一在脑子里闪起,便被齐灵风抹去了。
    现任浙江按察使杨继宗的确是个很难对付的人,自从他到任后,张庆的气焰不得不收敛了许多,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在这种形势下,张庆将自己多年搜刮的珍宝暗中转移,当然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如果说这件事是个圈套,则张庆也必然是圈套的设计者之一了。
    这怎么可能呢?
    据已经掌握的情况看,徽帮显然没有与张庆拉上关系,对他与张庆之间的关系更是一无所知。对这一点,齐灵风确信无疑。
    所以他根本不担心这会是个圈套。
    他担心的,是他一旦离开,徽帮会不会趁机在杭州有所行动。近几天来,诚信镖局附近突然多了一些很陌生的面孔。这些人看上去当然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齐灵风对此向来不会掉以轻心。
    他安排了人手,跟踪每一张生面孔。
    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些生面孔中的绝大多数都曾出入过望湖楼或原先的沈家大宅。
    显然,他们是徽帮的人。
    显然,徽帮正在做行动前的准备。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庆指名让他亲自保一趟镖。
    他只能答应。
    惹恼了张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齐灵风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
    问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杭州。
    左思右想,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绝对算不上好,但他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来。
    他知道这样做很冒险,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赌一赌运气了。
    最后一盏灯终于灭了。嘈杂了一整天的客栈终于安静下来,融进寂静的夜色中。
    齐灵风轻轻拉开房门,仔细地听了听四下里的动静,贴着门框溜了出来,一闪身,已到了院墙下。
    深沉的夜色里,没有任何动静。
    显然,他的行动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轻轻吁了口气,双足一点,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墙头。
    墙外是一片荒草地,草地的尽头,便是那条直通杭州的捷径。
    双脚刚一落地,还未站稳,齐灵风面前突然多了两条黑影。
    无声无息,突然自齐膝深的野草丛中冒出两个人来,别说是在黑漆漆的夜里,就算是在大白天,也会把人吓个半死。
    齐灵风却满意地点点头,低声道:“付刚。”
    左面的黑影抢上几步,弓身道:“属下在。”
    齐灵风道:“有什么情况吗?”
    付刚道:“没有。没有人跟踪、监视舵主,也没有人跟踪属下。”
    齐灵风道:“城里呢?”
    付刚道:“原先那几个生面孔不见了,又换了人。我们在城内的四处暗桩附近,都出现了生面孔。”
    齐灵风道:“是徽帮的人吗?”
    付刚道:“属下安排好人手才离开,舵主一回去,应该就有结果了。”
    齐灵风点头道:“好!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付刚道:“是。”
    齐灵风轻轻吁了口气,还是加了一句:“路上一定要小心,尤其是太湖边那段路。”
    付刚道:“是,属下明白。”
    齐灵风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全靠你了。你进去吧。”
    付刚深深一揖,身形一展,如一只大鸟般轻捷无声地消失在院墙后。
    不过盏茶时分,一粒石子自院内飞出,落在齐灵风脚边。紧接着,又是一粒。
    齐灵风这才转过身,对另一条黑影道:“我们走。”
    “亥正后齐离德清一行三骑沿苕溪南下。”
    纸条上,只有这一行字。
    岳乘风猛地站起身来,惊得停在大案上的鸽子扑扇着双翅往后退了好几步。
    冷平湖忙道:“怎么样?”
    岳乘风深深吸了口气,方道:“一切都在司马预料之中。”
    冷平湖道:“当真?”
    他显然很吃惊。
    司马固不禁微微一笑。
    ——以后的事,会让你更吃惊的。
    岳乘风将纸条递过去,淡淡地道:“你自己看。”
    冷平湖刚伸手去接,常理已开口道:“不必看,齐灵风一定是沿苕溪往回赶。”
    冷平湖讪讪地缩回手,很有些不自在地瞟了司马固一眼。
    岳乘风也膘了司马固一眼,道:“常老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沿苕溪南下了。”
    司马固笑道:“常老妙算神机,真是叫在下不得不佩服。”
    常理淡淡地道:“由德清回杭州,最僻静的捷径只有这一条,我只不过是以常理推之而已,司马贤侄那才叫神机妙算呐。”司马固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无话可说,只是笑笑,抬起手,慢慢搔着自己的额角。
    岳乘风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看了看外面黑沉沉的夜色,
    又将窗户拉严,道:“他肯定会赶在天亮前回到杭州,只是……”
    他看看常理,又看看司马固,接道:“他到底会去哪一处暗桩呢?”
    司马固含笑道:“这个我可就无能为力了,接下来我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找个恰当的时机通知张庆了。”
    常理淡淡地道:“姑爷请放心,各处都已安排了我们的人,他一到杭州,就会有消息的。”
    以前,只要常理说出这种话来,无论什么事,岳乘风都会放心。
    即便有点不放心,他也不会提出疑问。
    但今天,他忍不住问了出来:“要是他不进城呢?常老能担保他在别的地方没有落脚点?”
    常理抬了抬眼皮,又垂下,依然淡淡地道:“城外也有我们的人,通往杭州城的每一条路上,都有。”
    夹城巷。
    夹城巷在武林门外,这一带的繁华,绝不在城里最为繁华处之下。
    故老相传,前朝末年,一名叫杨完的鞑子大将曾在这里筑城,与叛贼张士诚的大军对垒,夹城巷由此得名。但也有很读过几本书,自命熟知杭州城历史的人说,“夹城巷”之名,在唐末五代时,就已存在了。孰是孰非,也没人能搞得清楚。
    这两种说法都有自己的拥护者,两方的拥护者偶尔碰上,也时不时各抒己见,争一争,辩一辩,好在没人为这事伤过和气。
    对于两方的人来说,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都认为这一带的景色虽比不上西湖,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哪几位好事者挖空心思,凑出个“夹城八景”来,似乎是想向“西湖十景”叫板。
    更有甚者,还画了一副“夹城八景”图。一时间,引得名流们纷纷题咏,颇为热闹过一阵子。
    “夹城夜月”、“陡门春涨”、“半道春红”、“西山晚翠”、“花圃啼莺”、“皋亭积雪”、“江桥暮雨”、“白荡烟村”。在这“夹城八景”中,齐灵风最喜欢的,莫过于“半道春红”。
    他甚至还能背诵一位姓王的大词人为此景题的一首词。
    宿雨涨春流,晓日红千树。
    几度寻芳载酒来,自与春风遇。
    弱水与桃源,有路从教去。
    不见西湖柳万丝,满地飞风絮。
    齐灵风从来不曾自认是个风雅之人,也从不做附庸风雅之事。
    自少年时起,只要一听到“琴棋书画”一类的事,他就会头疼。
    这首题咏"半道春红”的词是他生平背诵的第一首,也是惟一一首词。
    不同寻常的事既然发生了,就必然有其不同寻常的原因。
    齐灵风的原配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妇,不仅脾气坏、性子烈,而且生性极爱吃醋。
    年轻时,齐灵风也曾做过多次抗争,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屡战屡败的结果是,只要一看见他那位夫人,他的头就会比少年时听见“琴棋书画”一类的事还要疼得厉害。
    更令他伤心的是,这个不折不扣的母大虫自己生不出儿子,竟然还不让他纳妾!闹得他现在已年过半百,却连个接香火的人也没有。
    正所谓“家有恶妇,必有外遇”。齐灵风自然免不了经常在外面拈花惹草。
    半年前,春风楼来了个清倌人,名叫春红,齐灵风一见之下,惊为天人。难得的是,春红姑娘对他也是情有独钟,一意随他从良,而且不计名分。
    为了避开母大虫的耳目,齐灵风可谓费尽了心机。
    他派自己的铁杆心腹替春红赎了身,在夹城巷买了一座极清静的小院,将春红安置下来。
    整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加上齐灵风自己,总共也只有五人知情。
    从那以后,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夹城巷去,成了齐灵风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事,也是他最大的乐趣。
    “几度寻芳载酒来,自与春风遇。”
    一想起这首词,齐灵风就忍不住微笑。
    在他看来,柔顺可人的春红绝对是老天爷对他的恩赐,更是对他的补偿。
    直到拐进巷口,齐灵风才真正松了口气。
    繁星仍在幽黑的天幕上闪烁,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他终于赶在天亮前,安全地潜回了杭州。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夜,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又酸又胀,眼皮也一阵阵发木发沉,恨不能立即躺下来先结结实实、不管不顾地睡上一大觉再说。
    可一想马上就能见到春红,他已有些发飘的两腿上,立即滋生出一股劲道来。
    走到小巷深处,他停下,靠墙站着,闭上了双眼。
    直到确信周围没有任何异常,他才纵身一跃,越过了高高的墙头。
    小院中黑暗而寂静。
    显然,春红睡得正香。
    隔着房门,能听见轻微的鼻息声。
    齐灵风摸出柄匕首,伸进门缝去拔门闩,笑意已忍不住在脸上漾开。
    他知道熟睡中的春红是个什么样子。
    一想起她的睡态,他的心就无法抑制地痒痒起来。
    他突然想到,自己真应该好好感谢张庆。
    如果不是张庆指名让他亲自走这趟镖,他又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呢?
    从杭州到应天府,一来一回,怎么说也得有个十天半月。
    也就是说,这次他能在这里踏踏实实住上半个来月,根本用不着担心那只母大虫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
    齐灵风晃着火摺子,点亮桌上的蜡烛。
    春红的睡态果然和他刚才想像的一模一样。
    她乌黑的长发蓬松散落在粉红的枕上,衬得她白皙中透着红润的小脸如新开的桃花一般。
    翠绿的绣花被被她蹬开了一半,露出一只新藕般白腻柔润的胳膊和几欲涨破紧身小衣的高耸的胸脯。
    齐灵风的喉头不禁有些发紧,“咕”地一声,咽下一大口口水。
    他浑身的酸痛、疲乏刹那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盖山不大,更说不上陡峭。
    山形浑圆而柔和的两峰之间,是一大片舒缓、宽阔的谷地。
    直通乌程的平坦的官道,直穿过这片山谷的正中。
    日头虽已有些偏西,但离黄昏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照现在的速度,日落前赶到乌程绝对不成问题。
    对此,付刚有十二分的把握。
    这条路他已走过多次。
    远的且不提,单只去年,他亲自押队的七趟镖里,就有三次曾经过这里,没有一次出过任何意外。
    近八年来,不论水路陆路,诚信镖局从未失过手。
    付刚懒洋洋地骑在马上,耷拉着眼皮,身体在马背上微微摇晃着,一付闲极无聊的样子,又像是在打瞌睡。
    实际上,他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
    自打接到齐灵风的命令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这事有点古怪。”
    这是付刚的第一个念头。
    越琢磨,他越觉得自己的第一感觉是正确的。
    浙江按察使杨继宗的确是个厉害角色,他上任后,便雷厉风行地惩处了一批贪官恶吏,其中就有张庆的门下。而自杨继宗到任,张庆本人在各方面也有所收敛。
    但张庆毕竟是两浙镇守太监,极受当今皇上的宠幸,要想扳倒他,绝非易事。
    至少,杨继宗不可能做到。
    由此可见,张庆完全没有忙着“替自己准备退路”或“以防万一”的必要。
    果真要“准备退路”了,那就说明形势对他已非常不利,也就是说,他已知道自己在两浙镇守太监这个位子上呆不长,也呆不住了。既然这样,他又凭什么替齐灵风摆平“盐引”的事呢?如果他已保不住“两浙镇守太监”的位子,两浙一带的官员,又有谁还会听他的,为他办事呢?
    所以,这件事一定有古怪。
    付刚坚信,却又琢磨不出到底古怪在哪里。
    他也没有将自己的感觉告诉齐灵风。
    作为天目派杭州分舵的副舵主,他已与齐灵风共事八年,却从未将自己对任何事的看法告诉过齐灵风。
    他深知齐灵风的性情及为人。
    机警、反应敏捷,甚至称得上足智多谋,齐灵风的确有很多优点。
    但他的缺点更多。
    齐灵风固执、霸道、刚愎自用,生性好猜忌,而且对下属极其刻薄。
    付刚自己的处境便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说起来,他是天目派杭州分舵的副舵主,是杭州一带仅次于齐灵风的大人物,但实际上,无论大小,杭州分舵的一切事务齐灵风向来是一手把持,独断专行。而他付刚却只有领命行事的份儿,比一个跑腿打杂的好不了多少。
    “少说话,多办事。”与齐灵风共事的八年中,付刚一直恪守这个信条。
    他不想招致齐灵风的猜忌。
    年轻时,他也有过雄心壮志,否则,他也不会想方设法加入天目派。
    但现在,他已不年轻。
    随着年龄的增长,经过很多事情后,他对天目派、对江湖、对人生的看法和感悟早已与年轻时大相径庭。
    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平平安安的过完后半生。
    “谁让我姓了这样一个姓呢?”
    近几年来,付刚经常琢磨这个念头,一边琢磨,一边在心里暗自发笑。
    “副舵主——付舵主。”
    付刚觉得,自己的姓其实早就该使自己顿悟了。
    就算他能取齐灵风而代之,别人称呼他时,仍然是“付(副)舵主”。
    就算他能成为天目派的总舵主,又能怎样?成为一统江湖的武林盟主呢?别人仍然会以“付总舵主、付盟主”来称呼他。
    ——是不是所有姓“付”的人,都命中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大人物?
    付刚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这些他自己也知道很可笑的念头,在晃晃悠悠的马背上,抬起一直搭拉着的眼皮,懒洋洋地四下看了一眼。
    太阳离山顶更近了。
    这里正是山谷的中部,山峰的阴影已将这一段官道完全覆盖。
    浓重的阴影中,青青的、茂盛的野草似乎变成了深黑色,而东一簇西一丛在野草丛中和低矮的灌木林间绽放的野花似乎也失却了它们的娇艳。
    付刚忽然觉得有点冷嗖嗖的。
    他懒洋洋的目光刹那间变得锐利了。
    山谷里很安静,连一丝风声也没有。
    铺满谷地的野草很浅,灌木丛也很稀疏,绝不可能藏得住人。
    付刚不禁微微一笑。
    他是在笑自己。笑自己过于谨小慎微。
    这里虽然是一处山谷,但他们走的毕竟是官道。走了八年镖,他还从未碰上过敢在大白天,在官道上劫镖的人。
    他很清楚,这趟镖最危险的路程是经过太湖边那一段路。
    近几年来,虽说官府和武林白道群雄曾多次进剿打击,但太湖群盗的势力仍然很强大,而且仍然很猖狂。
    这里离太湖群盗的活动范围还很远,再说,付刚并没有嗅出一丝一毫危险的味道。
    他只不过觉得有点冷。
    自初夏已很炽烈的日头下走进阴凉的山谷间,觉得有点冷岂非再正常不过的事!
    付刚释然,微笑里的自嘲之意也更浓。
    好在转过前面那个弯道,离谷口就不远了,出了这个山谷,就将是直达乌程的坦途。
    付刚摇了摇头,眼皮又开始懒洋洋地往下套拉。
    就在这时,前面弯道处突然转出两个骑马的人,紧接着,又是两个。
    付刚的两眼顿时瞪大了,腰杆也挺了起来。
    他的右手,已不自觉地伸向腰间的刀柄。
    紧跟在四名骑者的身后,转出了一辆大车。
    紧接着,又是一辆。
第四辆大车出现时,付刚刚刚开始绷紧的神经又松弛下来。
    虽然相隔百余步,他已看清,大车上堆的全是鼓鼓囊囊的麻包。
    想都不用想,付刚知道麻包里一定是米。
    上好的湖州糯米。
    端午节快到了,用湖州糯米包的粽子在杭州素来极为抢手。这些人肯定是想赶在节前,将米贩到杭州,卖个好价钱。
    大车越来越近,转眼间,付刚已能看清押车的四名骑者的面貌和表情。
    他们很有些紧张,警惕的目光不住瞟向迎面而来的这队人马。
    付刚不禁好笑。
    看得出,押车的四人正在担心他们是不是劫匪强人。
    ——不就是几车大米嘛!
    这帮米贩子要是知道正让他们担心紧张的这些人保的红货里随便拿出一件,就能买上数百车大米,真不知心里该做何感想了。
    付刚心里暗笑。
    看着那几人紧张的神情,他忍不住想逗逗他们,寻寻开心。
    他故意半眯着眼,斜瞟着他们。
    那几个人顿时更紧张了。
    相隔只有十来步时,他们的神色开始慌乱,闪烁不定的目光里,更透出了明显的恐惧来。
    付刚心中大乐。
    ——出门在外的人,讨生活都不容易。
    就在他准备结束这个玩笑时,心底深处突然有一根弦绷紧了。
    对面四人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仅是慌乱和恐惧!
    在恐惧的背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的意味。
    那不是提防,更不是镇定。
    ——慌乱和恐惧的人不可能镇定!
    ——山谷里很静,哪怕一声鸟鸣,也能传得很远。
    ——这些人在弯道处出现之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瞬间,付刚已回过神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冷嗖嗖的感觉,也知道这些人的眼睛深处所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冷酷!
    ——死沉沉的冷酷和涌动的杀机!
    一股寒意顿时自他脊梁间升起,直冲顶门。
    付刚的双眼瞪圆了。
    他暴喝出声,手已握紧腰间的刀柄。
    同一瞬间,大车上的麻包突然飞起,四散开来。
    车上装的不是米,是人!
    付刚拔刀,冲上。
    狂暴的喊杀声刹那间充溢寂静的山谷。
    刀光如雪。
    血雨如花。
    明晃晃的太阳透过浅绿色的窗纱,照在床前的矮几上。
    齐灵风稍稍欠起身,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缩回了松软、温暖、香喷喷的被窝里。
    他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可他不想起床。
    也用不着起。
    床前的矮几上,一盏参汤还微微冒着热气,阵阵粥香自厨房那头飘过来,在他鼻端缭绕不散。
    和前几天一样,春红想必正在厨房里忙活着,过一会儿,便会将早点端进房来。
    齐灵风挪到床边,伸手端过那盏参汤,一饮而尽,满足地、舒舒服服地吁了口长气。
    这种日子过得才叫舒心!
    齐灵风感慨着,又缩回了被窝。
    在他的记忆中,自打十岁那年起,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懒觉,更是从未像这几天这样放纵过自己。
    很快,他的眼皮又沉沉地搭拉下来。
    ——那就再睡个回笼觉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这几天,他体力上的消耗实在太大了。尤其是昨夜,半夜醒来,又忍不住在春红那软如绵、腻如酥的肚皮上多磨了一回。
    即使每天早起一盏参汤,临睡前两杯虎鞭酒,齐灵风也清楚,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将无力支撑了。
    毕竟,他已年过半百。
    但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只要一想起春红那柔顺温软、如缎子般光滑可人的胴体,他就会兴致勃发,心痒难搔,更何况将她搂在怀中的时候呢。
    齐灵风的心里又痒痒起来。
    他翻了个身,对着仍留着余香的枕头和枕边的几根秀发,细细咂摸起那种销魂的滋味来。
    越咂摸,他的心痒得越厉害。
    ——唉,这样的好日子还有几天呢?
    一时间,齐灵风恨不得立即派一名心腹追上付刚,让他们在路上走得慢一点。
    一想起付刚,齐灵风的睡意顿时无影无踪了。
    他忽然想起,潜回杭州已有四天,他那两名心腹竟然一次也没来见过他。
    这本该是件好事。
    他曾严令那两名心腹,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许到这里来。他们没来,城里自然是平安无事。
    ——怎么会平安无事呢?!
    六七天前,徽帮的活动显然已经开始加强了嘛!
    “这里面有古怪!”
    齐灵风一下坐了起来,掀开被子,拽过搭在床头的长袍,匆匆往身上套。
    “不仅这事古怪,这里今天也显得有些古怪!”
    屋里太安静了。
    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自他睁开眼睛起,就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没有春红细碎的脚步声,没有碗碟相碰的轻响,没有她洗菜淘米时的用水声。
    “阿红!阿红——”
    齐灵风套上鞋,一面往外走,一面叫。
    没有人应。
    齐灵风心中一紧,冲出房门,冲进了厨房。
    厨房里空无一人,只在炉灶上,坐着一锅已煮好的粳米粥。
    齐灵风转身往外冲。
    冲到通往客厅的二门边,他松了口气。
    春红好端端地坐在客厅里。
    他展颜笑道:“好个鬼丫头,叫你怎么不答应!”他一步跨进客厅,口中接道:“是不是皮痒?看我怎么整治……”
    话未说完,他脸上的笑意突然冻结。
    他整个人也已僵住。
    客厅里不只春红一人。
    他的两名心腹垂手站在条案边,面如死灰,一付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他们的身后,挺立着四名身材高大、神情冷漠的壮汉。
    一丝凉意自齐灵风心底窜起,刹那间流遍全身每一个毛孔。
    他见过这四名壮汉。
    一看见他们,他就知道正四平八稳地坐在主位上的人是谁了。
    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第十二章 齐灵风
    黑帽、锦衫、玉带、白靴,腰佩绣春刀。
    普天之下,只怕连稍识世事的孩童也不会不知道这是哪种人的标准行头。
    齐灵风当然知道。
    就算他从未见过正站在他那两名心腹身后的四个人,也认得出他们的行头。
    ——锦衣卫!
    对于本朝的任何一位官员,不论他的品级有多高,功劳有多大,爵位家世如何显赫,锦衣卫的突然出现,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即将家破人亡,甚至会被诛灭九族。
    在两浙一带,有权调动锦衣卫的,只有一个人。
    两浙镇守太监,张庆。
    一瞬间,齐灵风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冰凉。
    似乎有一双冰冷而有力的大手伸进了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狠命地挤捏着,捏得阵阵冷气直冲他的喉头。
    他想开口,想说些什么,但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坚冰堵死,堵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齐灵风想不通。
    无论如何,他也不信那两名心腹会出卖他,更不相信春红会出卖他。
    出卖他,对他(她)们来说,并无太大的好处可言。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齐灵风的心跳突然停顿,就像是被人抽冷子直冲心窝猛踹了一脚。
    他想呕吐。
    如果不是四名锦衣卫那八道冰冷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如果不是正面对四平八稳坐在主位上的这个人,他绝对已忍不住吐出来!
    罗公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淡淡地道:“你果然在这里。”
    他的口气并不冷,更说不上严厉,他的神情也很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怒气。
    但齐灵风很清楚在他那张平静的、似笑非笑、阴死阳活的面孔后面涌动着什么。
    他更清楚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
    “是,我在这里。”
    这个回答听上去很是古怪,但齐灵风已想不出更好、更妥当的回答了。
    罗公公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慢悠悠点了点头,道:“这几天,你一直在这里?”
    齐灵风道:“是。”
    罗公公道:“那天你好像出了城。”
    齐灵风道:“当天夜里,我就回来了。”
    他只能实话实说。
    只有实话,才能为他争取一点时间,得到一点点回旋的余地。
    罗公公淡淡地道:“你很老实嘛。”
    齐灵风无言。
    他知道,这是风暴的前奏,而他这时无论如何回话,都只能使风暴来的更快更猛烈。
    罗公公盯着他,慢吞吞地道:“那天在贵局里咱们说过什么,你不会忘吧?”
    齐灵风道:“是。”
    罗公公道:“既然如此,这些天本不该在杭州见到你,对吗?”
    齐灵风道:“是。”
    罗公公道:“这是哪儿?”
    齐灵风道:“杭州。”
    罗公公冷笑一声,道:“这么说,咱家是大白天见到鬼了?”
    齐灵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声下气地道:“在下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请公公明察……”
    罗公公又是一声冷笑:“苦衷?你置张公公他老人家重托你的事于不顾,躲在这里搂着个小娘儿们成天价风流快活,这算哪门子的苦衷?咹?”
    齐灵风道:“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怎敢……在下派出了二十名最精悍的一流好手,又有副总镖头付刚亲自押队,这个……”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
    “你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你能担保这样就能万无一失?”
    齐灵风忍不住飞快地瞟了那两名心腹一眼。
    两名心腹都垂着头,目光直勾勾地定在自己的脚尖上,像是突然间变成了两尊泥塑。
    面如死灰的泥塑。
    齐灵风的心顿时抽紧了,而且直往下沉。
    他们虽然没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但他们的脸色无疑已向他做出了“表示”。
    ——出事了!
    ——怎么会出事呢?
    撇开武功不说,付刚一向极为谨慎,而那二十名镖师也个个都是比兔子还精的老江湖了,他们保的镖会出意外,齐灵风实在很难相信。
    罗公公的声音更尖了:“问你话呢!齐总镖头是聋了还是哑了?”
    齐灵风暗自咬了咬牙,道:“近八年来,敝局保的镖从未失过手,由付刚押队,更是从未有过意外。付刚这个人……”
    罗公公显然不耐烦了:“这次!咱们说的是这次,而不是以前!”
    齐灵风把心一横,道:“这次也不应该出意外。”
    罗公公冷冷地道:“应该?齐总镖头现在应该在杭州吗?!”
    齐灵风的心一下沉到了脚底。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罗公公,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公公明示。”
    罗公公冷笑道:“你问我?你是诚信镖局的总镖头,贵局出了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
    齐灵风咬牙道:“的确不知。”
    罗公公瞟了春红一眼,道:“也难怪,齐总镖头的心思想必都花在这个小娘儿们身上了。”
    他尖厉而短促的笑了一声,又道:“你还是问你自己的手下吧!”
    齐灵风一步就已跨到两名心腹面前,低声吼道:“快说。”
    一名心腹道:“镖……镖被劫了!”
    虽然早已猜到,但真听见这句话,齐灵风还是眼前一阵发黑。
    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神,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前天下午,在金盖山。”
    “金盖山?”
    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可以说,金盖山一带应该是这趟镖所经过的路途中最不可能出事、最为安全的一段路!
    齐灵风又深深吸了口气,又问:“付刚呢?”
    一名心腹道:“死了。”
    另一人道:“只有两名弟兄回来……都受了重伤。”
    “他们怎么说?”
    齐灵风的脑子终于开始正常运转了。
    “他们说,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
    “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吗?”
    “不知道。应该不是一般的匪盗……那些人武功都很好,而且有统一的指挥。”
    ——徽帮!
    ——只可能是徽帮!
    一瞬间,齐灵风已恍然大悟。
    他惟一想不通的是,徽帮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罗公公那冷冰冰的、阴死阳活的声音又响起:“现在你知道了?”
    齐灵风道:“是。”
    罗公公道:“你打算怎么办?”
    齐灵风道:“尽快查出真相。”
    罗公公突然尖声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查真相?真相就是你保的镖被劫了,还用查?!”
    齐灵风道:“但这次走的是暗镖,具体路线只有张公公、罗公公、在下和敝局副总镖头付刚四人知道。”
    罗公公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走漏消息?”
    齐灵风道:“不错。”
    罗公公道:“付刚已经死了……”
    他突然放下脸,阴沉沉地道:“听你的意思,是怀疑咱家和张公公他老人家与劫匪勾结,劫了这趟镖?”
    齐灵风吓了一跳,忙分辩道:“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想……”
    罗公公厉声道:“咱家不管你怎么想!现在的问题是你得给张公公他老人家一个交待!失了镖该怎么办,你自己是开镖局的,总不会要咱家教你规矩吧!”
    齐灵风傻眼了。
    规矩只有一个字——赔。
    可他现在拿什么赔呢?
    张庆将那两只箱子交给他时,曾让他亲自检视过。他很清楚,箱子里那些珠宝的总价值少说也有二、三百万两。
    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能到哪里去弄出这样大一笔银两来?
    如果他的生意没有受到徽帮的打击,如果两浙的盐运仍然由他经手……
    齐灵风定了定神,道:“在下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在下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罗公公截口道:“苦衷。嗯,这话你已说了两遍了,咱家倒还真想听听,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齐灵风飞快地膘了四名锦衣卫一眼。
    罗公公点点头,微微抬了抬手,四名锦衣壮汉齐齐一弓身,带着春红和齐灵风的两名心腹,退出了客厅。
    “现在能说了吧?”
    齐灵风凑上前,低声道:“公公知道徽帮吧?”
    罗公公道:“徽帮?徽商咱家倒是听说过,徽帮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齐灵风道:“是个江湖门派。”
    罗公公面色一沉,道:“咱家怎么会知道这些江湖匪类的事!笑话!”
    ——天目派就是个江湖门派,你不仅知道,每年还不知要从老子这里刮走多少银子!他妈的在老子面前还硬充人屎!
    齐灵风心中怒骂。
    罗公公又道:“听齐总镖头的意思,这个什么徽帮和这件事有关系?
    齐灵风忙道:“是。在下暗中潜回杭州,正是因为他们。”
    罗公公显然有点兴趣了:“到底怎么回事?”
    齐灵风道:“近一年多来,徽帮一直在和敝派过不去。最近,他们已在杭州公然露面,显然是计划对在下下手,所以,在下不敢离开杭州,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敝掌门怪罪下来,在下可担当不起。”
    罗公公道:“嗯。这些个话,上次见面时,你可没说。”
    齐灵风心里突地一跳,道:“这个,在下是接镖后,才发现他们活动的迹象的。”
    罗公公拉长声音道:“哦——咱家明白了。”
    齐灵风忙道:“多谢公公体谅。”
    罗公公淡然一笑,道:“你的意思不过是说,宗万流怪罪下来你担当不起,而张公公他老人家就不算什么了。”
    齐灵风顿时急白了脸:“在下哪敢有这种想法……在下对张公公……”
    罗公公淡淡地道:“人心隔肚皮,你想什么,咱家可不清楚。不过,事实是你已经这样做了嘛!”
    齐灵风急道:“在下这样做,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盯上这趟暗镖。
    罗公公又怔了怔,道:“镖是他们劫的?”
    齐灵风道:“在下想来想去,不会是其他人。”
    罗公公目光一闪,道:“你能肯定?”
    齐灵风道:“是。”
    他终于松了口气,直觉得方才一直沉到脚底的那颗心又晃晃悠悠回到了胸膛里。
    罗公公勃然作色道:“反了他们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张公公他老人家的主意!”
    ——上道儿了!
    齐灵风心中暗喜,面上却做出十分沉痛之色,沉沉地道:“他们这样做,显然是想让张公公他老人家不再信任在下,好借机达到他们的目的。”
    罗公公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色,道:“你知道他们在杭州的落脚地吗?”
    齐灵风道:“知道。”
    罗公公“呼”地站起身,道:“走。”
    齐灵风一怔,道:“去哪儿?”
    罗公公道:“府衙。”
    齐灵风又一怔:“去那里干什么?”
    罗公公瞪着他,道:“你说干什么?当然是调集兵丁,围住匪窝,将其一网打尽!”
    齐灵风又傻眼了。
    他只是想点把野火,使自己暂时摆脱眼前的困境,却没想到这把火烧得太旺了。
    罗公公不耐烦地道:“你还磨蹭什么?!”
    齐灵风赔了个笑脸,低声下气,却又显得极为诚恳地道:“公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欠妥?”
    罗公公更不耐烦了:“欠什么妥!拿贼拿赃,端了他们的匪窝,一来替你消除个敌手,二来也可趁机追回那趟镖嘛!”
    齐灵风心中叫苦,口中吃吃地道:“那趟镖……这个……应该不会……不会在他们的落脚……那个匪窝里。”
    罗公公奇道:“刚刚你不是说劫镖的肯定是他们吗?”
    齐灵风道:“的确……应该是他们……不过,那趟镖不……”
    罗公公抬起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点了点头,道:“咱家明白了,你只是猜测,根本没有证据,对吗?”
    齐灵风无奈地道:“是。”
    罗公公深深盯了他一眼,慢慢走回椅边,四平八稳地坐下,掸掸衣襟,架起了二郎腿,慢吞吞地道:“齐总镖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齐灵风道:“只要击垮徽帮,在下担保能追回张公公的东西。”
    罗公公淡淡地道:“哦。”
    齐灵风道:“就算到那时追不回原物,在下也会加倍赔偿。”
    罗公公道:“听齐总镖头的意思,不能击垮徽帮,你就要置张公公于不顾啰?”
    齐灵风忙道:“在下不敢。只是近来在下的生意受到徽帮的多次打击,目前实在无力赔偿张公公的损失。”
    罗公公皱了皱眉,道:“打击?多次打击?咱们怎么没听说过?”
    齐灵风道:“在下的盐运权正是被他们夺去了,上次丝厂的生意,也是他们捣的鬼。”
    罗公公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道:“齐总镖头,你很不老实啊。”
    齐灵风急道:“在下所言,字字是实,绝不敢欺瞒公公。”
    罗公公嘴角微微一翘,牵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咱家相信你刚才说的是真话。”
    齐灵风道:“多谢公公信任。”
    罗公公面上笑意更浓:“可这样一来,咱家就更糊涂了。”
    齐灵风的心跳顿时加快了。
    他看得出,罗公公的笑意里,有一丝冷冰冰的阴险的味道。
    ——是我说错话了?
    ——哪一句说错了呢?
    齐灵风一时想不清。
    于是他沉默。
    很多时候,沉默是最有效地争取时间的手段。
    罗公公突然沉下脸,冷冷地道:“就在刚才,你还说你是在接了这趟镖之后才发觉徽帮意图对你有所行动,可你的丝厂出事已有十几天了,而'断盐’一事,更发生在一个月前!”
    齐灵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的脑筋转得飞快,但急切之间,却找不出可以将这件事说圆转的办法来。
    罗公公冷笑道:“齐总镖头,你不要再挖空心思来欺骗咱家了,还是好好想想怎样给张公公他老人家一个交待吧!”
    齐灵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道:“还请公公替在下多美言几句,在张公公面前求个情。”
    罗公公道:“你说嘛。”
    齐灵风道:“只要张公公能帮在下拿回盐运权,在下以人头担保,半年之内……”
    罗公公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厉的冷笑,截口道:“齐总镖头,有两件事你大概还没弄明白。其一,你和所谓的‘徽帮'之间的破事是江湖上的事,和咱们没关系。其二,现在是你丢了张公公的镖,可不是你孝敬了他老人家多少银子,他老人家凭什么替你办事?!”
    齐灵风呆住。
    ——完了!
    一瞬间他已明白,在张庆眼中,自己什么也不是。张庆不仅根本没打算帮他,反而要在他身上再踩上一脚!
    事已至此,齐灵风反而镇静下来。
    既然这一脚已不可避免,他就得设法使损失尽可能减到最小。
    他有把握。
    毕竟,他已与张庆打了多年的交道。
    在这些年里,张庆的确利用手中的权力替他办过一些他做不成的事,可他也替张庆处理过很多“问题”。
    齐灵风挺直了腰杆,抬起头,直视着罗公公,道:“你想怎么样?”
    他的语气里已不再有一丝一毫乞求的意味,他的嘴角甚至闪出了一丝微笑。
    淡淡的、冰冷的微笑。
    ——不就是要摊牌嘛,看看谁的点大吧!
    罗公公一怔,旋即恢复了常态,道:“不是咱家想怎样,说到底,咱家也只是个跑腿打杂的,替张公公他老人家跑跑腿而已。”
    齐灵风微微一笑,道:“张公公到底想怎样,请公公明示。”
    罗公公道:“好!痛快!咱家就喜欢和齐总镖头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张公公的意思嘛,其实,就算咱家不说,齐总镖头也能猜到,对不对?”
    齐灵风又一笑,慢慢踱到他对面那张椅子边,四平八稳地坐下,掸了掸衣襟,方道:“在下猜不到。”
    罗公公斜斜地瞟他一眼,淡淡地道:“一句话,按镖局的规矩来。那些东西齐总镖头亲自检视过,价值几何,用不着咱家多嘴吧。”
    齐灵风道:“没问题,只是在下暂时拿不出这个数。”
    罗公公道:“这个好办,张公公说了,那六座酒楼在齐总镖头手里也有好多年了,只要将它们交还给他,这次的账就算两清。齐总镖头,不是咱家多嘴,张公公他老人家对你可真是很够意思啊。”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齐灵风还是差点没忍住自椅中直跳起来。
    在盐、丝两项生意上接连遭受重创后,六大酒楼几乎已是他在杭州的最后一点家当了。
    显然,张庆这一脚是直冲他心窝子来的,无疑是想一举将他彻底击垮。
    直将牙根咬得生疼,齐灵风才勉强将已冲至顶门的怒火压回到胸膛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不行。”
    罗公公讶然道:“看样子,齐总镖头是想赖账啰?”
    齐灵风伸出食中二指,道:“两座,请张公公任挑两座。”
    罗公公道:“齐总镖头不要忘了,没有张公公,这六座酒楼可能姓齐吗?”
    齐灵风道:“请公公也不要忘了,它们是在下花钱买下来的!”
    罗公公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齐总镖头是成心要和张公公过不去喽?”
    齐灵风道:“不敢。只不过这些年来,在下也替张公公办过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张公公又何必逼人太甚呢?”
    罗公公上下打量着他,双眼渐渐眯了起来,冷冷地道:“齐总镖头这话听着很不是个味儿啊,算是威胁吗?”
    齐灵风道:“不敢。在下只是想请张公公给在下留条路而已。”
    罗公公冷然一笑,道:“要是不留呢?”
    齐灵风也冷然一笑,道:“在下的记性一向很好。在下相信,张公公的记性也不会太差。过去的一些事,用不着在下一件件摆出来吧?”
    罗公公咬着牙道:“你敢!”
    齐灵风道:“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罗公公直盯着他,眯起的双眼一点点睁大,瞪圆。
    齐灵风回瞪着他,毫不退缩。
    罗公公忽然尖声笑了起来,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一圈,慢悠悠地道:“不错、不错,这个地方真不错,又清静又雅致,更别提还有个如花似玉又骚又嗲的小娘儿们……”
    齐灵风的心猛地一沉。
    罗公公笑眯眯地道:“难怪齐总镖头心心念念想往这里跑,这样一个好地方,齐夫人要是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齐灵风腾地站起身,沉声道:“这是在下的家务事,不劳公公费心!”
    罗公公笑容不减,悠然道:“哦?只是家务事吗?要是宗万流知道他的手下在徽帮已经兵临城下时,却成天价磨在女人的肚皮上,又会作何感想呢?齐总镖头不会猜不到吧?”
    齐灵风双腿一软,又坐回椅中。
    罗公公慢悠悠踱到他身边,慢条斯理地道:“三天之内,将六家酒楼交割清楚。你不多话,咱们也不会让你为难。算起来,还是你占了大便宜哟,齐总镖头。”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阴沉下来。
    大团大团穷形怪状的乌云在天空中拥簇着,翻腾着,急匆匆地往南涌去。
第一阵狂风刚刚刮起,豆大的雨点便稀里哗啦砸了下来。
    砸了齐灵风一头一脸一身。
    齐灵风不动。
    他抬着头,直愣愣地盯着乌云翻滚的天空。
    一道闪电划破云层,紧接着是一声炸雷。
    齐灵风惊悚似的缩了缩脖子,闭上双眼,慢慢低下了头。
    又是一道闪电。
    接踵而至的雷鸣声中,似乎夹杂着一声极其微弱的惨叫。
    齐灵风的头垂得更低。
    雨水流过他的额头,流过他紧闭的双眼,流过他的鼻翼,流进他的嘴里。
    雨水中,有一丝淡淡的咸味。
    脚步声自厅堂响起,在他身后停下。
    齐灵风哑声道:“都办好了?”
    身后一个声音道:“是。”
    齐灵风伸出手,道:“拿来。”
    于是,他的掌中,多了一朵精巧的珠花。
    齐灵风怔怔地看着珠花,嘴里淡淡的咸味忽然化作浓浓的苦涩和满腹的辛酸。
    这是他为春红买的第一件首饰。
    自从戴上这朵珠花,春红从未让它离开过她那如云的秀发。
    齐灵风深深叹了口气,捏紧拳头,将珠花紧紧地捏在掌心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朵珠花将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直到……
    他终于回过头,看了那两扇已经合上的厅门一眼,沉声道:“记住,我们没来过这里,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安正呆呆地坐在桌边,看门外的潇潇夜雨。
    吃过晚饭后,他就这样呆坐着,一直到现在,一动也没有动过。
    安吴氏轻手轻脚地收拾完桌子,轻手轻脚地洗好碗筷,在锅里坐了一盆温水,便轻手轻脚地摸进里屋,做她的针线活去了。
    一到下雨天,安正总是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安吴氏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在呆呆地想什么,但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安正,是半点也不能招惹的。
    刚刚成为安吴氏的时候,她曾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招惹过,其实应该说是关心过他两次,其结果之可怕,让她现在仍记忆犹新。
    她只大致能猜到安正不喜欢下雨天。一到雨天,他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坏,整个人也变得让人捉摸不定。
    好多年前,她跟着安正回云梯老家时,曾偷偷问过婆婆。
    婆婆没有给她答案。
    婆婆只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便转身走开了。
    那天夜里,她在睡梦中醒来时,却听见婆婆在隔壁屋子里轻声抽泣。
    从那以后,安吴氏再也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她隐约明白了安家似乎发生过一件很使人伤心的事,而且,那件事发生在一个下雨天。
    “安十七!”
    “田十七!”
    安正闭得铁紧的嘴角突然抽搐起来,抽搐得整张脸都已扭曲。
    门外,黑漆漆的雨幕中,闪出了十几张脸。
    满是稚气的孩子的脸。
    每一张脸上,都绽开着恶意的、嘲弄的、鄙视的笑容。
    “安十七……田十七……安十七……”
    安正猛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但那些叫喊声仍紧紧地缠绕着他。
    ——我会实现我的愿望。
    ——我会将我的誓言变成现实!
    他在心里狂叫,但仍盖不过那些叫喊声。
    ——我一定能做到!
    多年来,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为达成自己的目标不懈地付出努力,但他也不得不正视现实。
    现实一直在提醒他,他和目标之间的距离,并不比当年他发下誓言时更近。
    ——我真的能做到吗?
    能。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清楚自己离成功已越来越近。
    最初的几步是最艰难的。
    现在,他已成功地跨越了最艰难的阶段。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今后就将是一片坦途。
    他很清醒。
    他知道在前进的路途中仍有很多已知和不可预料的绊脚石。
    他一直在做准备,各种各样的准备。
    正倦伏在他身边的女人,正是他准备工作的一部分。
    女人睡得正沉。
    那是极度兴奋又极度精疲力竭后的沉睡。
    这方面,他有丰富的经验和十足的自信。
    他熟知所有将一个最贞洁的女人变成最淫荡的荡妇的技巧。
    女人熟睡的脸上,仍带着极度欢娱后那种独特的,满足而疲乏,却又带着几分期待的笑意。
    他微微仰起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知道,这个女人已完全被他征服。
    征服了她,他无异于多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却绝不会多出一张嘴。
    “你这是干什么?!”
    司马固又是吃惊,又是慌乱地直跳起来,两手乱摆,一连声道:“冷兄、冷兄,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呢……请,请,快请坐下。”
    冷平湖不坐。
    他弓着腰,双手捧着杯酒,举过头顶,道:“请司马兄满饮此杯。”
    司马固道:“喝酒没问题,别说一杯,十杯也行,但冷兄这样,在下可经受不起。”
    他看了端坐一旁无动于衷的萧帜一眼,又道:“萧兄弟,你也说句话,冷兄这样,岂不是折我的福分嘛。”
    萧帜一笑,道:“你老老实实喝了这杯酒,不就结了。”
    司马固只得伸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冷平湖这才直起腰,似乎松了口气地道:“如此说来,司马兄是肯原谅在下了。”
    司马固又诧异了:“这话从何说起?”
    冷平湖道:“司马兄不怪在下?”
    司马固更诧异了:“怪你?在下为什么要怪冷兄?”
    冷平湖满脸愧色,低声道:“那天在望湖楼,这个,我……在下实在是……”
    司马固恍然道:“哦。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瞒冷兄说,你不提,我早忘了。”
    冷平湖道:“在下没忘。在下和公子是特意来向司马兄赔罪的。”
    萧帜笑道:“冷大哥是来赔罪的,我可不是。”
    司马固道:“那你来干什么?”
    萧帜道:“当然是喝酒。”
    司马固大笑,一面笑着,一面拉开椅子,道:“冷兄请坐。”
    冷平湖带着笑坐下,但他的笑容里显然还有几分愧色、几分尴尬。
    司马固颇有些感慨地一叹,看着他,正色道:“冷兄,在下知道你是个直性子,更知道你素来对徽帮、对小…对岳帮主忠心耿耿,那天的事……在下替小岳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冷平湖笑道:“惭愧惭愧。不管怎么说,总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司马固道:“冷兄还是不把在下当自己人。”
    冷平湖忙道:“不敢,不敢,这话从何说起?”
    司马固笑道:“自己人之间,有冷兄这样说话的吗?萧兄弟,你说冷
    兄该不该罚?”
    萧帜抚掌道:“该,该!罚酒三杯!”
    冷平湖为难地道:“我是该罚,不过,司马兄勾对的酒实在太烈……”
    司马固笑眯眯地探过身替他斟酒,一边道:“冷兄尽请放心,今天的酒可不是‘青梅竹马’,一点儿也不烈。”
    说是不烈,三杯下肚,冷平湖的脸已红透,就像是块刚刚自染缸里捞出的红布一般。
    他的舌头很快变得不太利落了,话却变得多了起来。
    “司马兄,我服你,不想服都不行。”
    司马固笑道:“冷兄的话可比酒厉害多了,你再这么下死力地夸我,我的脸真要红了。”
    冷平湖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正色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知不知道,我们做了半年多的准备,才成功地对齐灵风实施了两次打击,还算不上伤筋动骨,可司马兄一句话,前后不过七八天,就把他给掏空了。了不起!了不起呀!这不叫本事,什么叫本事?你说!”
    司马固道:“不过是我和张庆过去有那么点交情,算什么本事嘛。”
    冷平湖梗着脖子道:“可我们就没想到这个张太监,一点点边儿都没想到过。我不行,我们姑爷不行,就连常老也不行!”
    司马固飞快地膘了瞟萧帜,淡淡地道:“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在小岳,常老面前,我这点花花肠子实在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他又探过身替冷平湖斟酒:“来来,别光顾着说话,喝酒,喝酒。”
    冷平湖不喝酒,偏要说话。
    “凭司马兄的才干,如果在江湖上,早就是一方霸主了,好端端地你怎么会跑到官兵里去呢?”
    司马固微微一笑,端起了酒杯。
    看样子,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偏偏这个问题勾起了一直忙着喝酒的萧帜的兴趣:“就是,当兵有什么好。”
    司马固淡淡地道:“有什么不好?”
    萧帜道:“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司马固含笑不语。
    萧帜道:“莫非司马兄也像姐夫一样,想靠军功挣个好前程?”
    司马固沉吟着,忽然端起酒杯,飞快举到嘴边,一仰头,杯中酒已一滴不剩。
    他放下酒杯,眯着眼,长长吁了口气,方道:“在军队里,在战场上,你能学到很多东西,很多在别处学不到的东西。”
    萧帜道:“比如说喝酒?”
    司马固道:“你怎么会这样问?”
    萧帜道:“你喝酒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就像在跟人抢似的……我只见过两个人这样喝酒。”
    司马固微笑道:“另一个是小岳?”
    萧帜点头道:“你们俩都做过官军。”
    司马固道:“的确。我的确是在军队里学会这样喝酒的,但在军队里,还能学会更重要的东西。”
    冷平湖道:“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司马固道:“比如说找出敌人的弱点。一眼,刚一照面的刹那间,便能找出敌人的弱点,在一刹那间全力攻击他的薄弱之处,让他无法还击,甚至来不及有反应,便将他了结。”
    冷平湖不以为然地道:“这与武功的精要没什么区别嘛。”
    司马固淡淡地道:“你真的这样想?”
    冷平湖道:“是。在我看来,惟一的区别就是杀人,杀人的后果。”
    司马固像是很感兴趣地道:“哦?”
    冷平湖道:“江湖人,或普通人杀人要偿命,要吃官司。而在战场上杀人,却能挣得军功,受到嘉奖。”
    司马固道:“你错了。最大的区别在于江湖上杀人是有准备的,经过周密的计划,精细的计算,甚至连对手最细微的习惯也不放过。而在战场上,一切都是突发的,临机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将面对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冷平湖道:“说到底,靠的还是武功,谁的功力高,谁就能获胜。战场上靠的是直觉,是一刹那间的判断,而谁的武功高,谁的直觉与判断力也就更强,不是吗?”
    司马固叹了口气,道:“冷兄,你没打过仗吧?”
    冷平湖摇头。
    司马固道:“这就对了。如果你上过战场,经历过双方数万人绞合在一起的那种厮杀,你就会明白,在那种场合,个人的武功已不是最重要的。”
    冷平湖大摇其头:“不是?那你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司马固道:“信任。”
    冷平湖怔住。
    萧帜道:“信任?”
    司马固的眼中,忽然闪起了神光,他的脸上也焕发出一种光彩,整个人刹那间就像是年轻了十岁:“不错。信任!信任自己,信任自己的朋友,信任自己的同伴和军队里每一个人,信任自己手中的兵器。”
    冷平湖怔了半晌,苦笑道:“我不明白。”
    司马固拎起酒壶,将酒杯斟满,一面悠悠地道:“你的确不明白,否则,你也不会不信任我,对我大加怀疑了。”
    冷平湖哑然。
    萧帜道:“我也不明白。可我第一次见到司马兄,就很相信你。”
    司马固笑道:“你不是相信我。”
    萧帜诧异道:“那我相信的是什么?”
    司马固指指酒壶,道:“酒。酒鬼之间,总是会很轻易产生信任的。”
    萧帜一怔,旋即失声大笑。
    司马固端起酒杯,又放下,道:“冷兄想过没有,贵帮主为什么完全相信我这个人?我们分别已有九年,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了解我的性情、家世、来路、经历。你们是不是认为只不过因为我救过他?”
    冷平湖道:“的确是这样。”
    司马固道:“那你想过没有,当年,我同样也不了解他,我为什么要救他?”
    冷平湖又怔住,慢慢摇头道:“不知道。”
    司马固道:“我告诉你。我救他,因为他是我的同伴,曾在一个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同伴。在战场上,你的性命不仅得由自己来保护,更需要同伴,靠身边的每一个人保护。其实,一旦上了战场,每个人都无异于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了自己的同伴。”
    冷平湖道:“这就是你说的信任?”
    司马固道:“不错。只要在同一支军队里一同冲锋陷阵的每个人之间,都会有这种信任。”
    萧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老实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司马固稍一沉吟,道:“你们要是有兴趣,我说件事给你们听听。”
    萧帜道:“当然有。”
    司马固道:“离开湖广的第二年,我们奉命北上,去剿灭原先镇守固原的一支叛军。叛军的实力很强,而且个个都是在战场上炼成了精的老兵油子,每一仗,我们打得都很艰苦。一次血战中,我刚刚劈倒一名敌人,另一人已挥刀直扑过来,正在这时,我同一营帐的一个同伴策马挺枪,向我右肋直刺过来……”
    萧帜吃了一惊:“这人莫非也是叛军?”
    司马固摇头。
    冷平湖道:“莫不是杀红了眼,一时分不清敌我了?”
    司马固道:“也不是。当时,扑上来的那名敌人的刀离我的脸已不过
    数寸,而同伴的枪尖眨眼间也将刺中我,我只能架开一件兵器……”
    萧帜忍不住道:“那你怎么办?”
    司马固道:“我架开敌人的刀,顺势一翻手腕,劈死了他。”
    萧帜急道:“枪呢?你同伴的那一枪呢?”
    司马固道:“我的刀刚劈出,枪尖紧贴着我的右肋直刺过来,穿过我的腋下……”
    他顿了顿,方道:“紧接着,我身后就响起了一声惨叫。”
    冷平湖道:“原来如此,有人在背后偷袭你,是不是?”
    司马固道:“正是。试想一下,如果我不信任我的同伴,又会怎样?我肯定会震惊、愤怒,至少会犹豫,果真如此,我的注意力必然会被分散,反应就会变慢,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反应慢又意味着什么,不用说了吧?”
    冷平湖深深点了点头,道:“死!”
    司马固也深深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信任。其实,不单在战场上,江湖上也一样。每年,江湖上都有很多门派迅速地崛起,也有很多门派迅速地衰落乃至消亡,在人们的眼中,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如果一定要深究其间的原由呢?”
    他停下,似乎在等回答。
    没有回答。
    连呼吸声也没有。
    萧帜和冷平湖两双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很显然,他的话已将他们完全吸引住。
    司马固接道:“当然,有实力和时运在起作用,但很多名门大派、武林世家已在江湖上屹立数十年甚至百余年,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就消亡了呢?我认为,根本的因素就是信任。帮派内部如果每个人都相互信任,这个帮派绝对不可能被打垮、被消灭,而一个帮派里,上至帮主,下至帮众,人人之间都心存猜忌,都想踩着别人的肩头往上爬,牺牲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它要不垮,岂非咄咄怪事!”
    冷平湖猛地一击掌,大声道:“好!说得好!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司马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举起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道:“我今天酒也有些多了,不然哪来这么些话,我也只是闲着没事时瞎琢磨的,冷兄大可不必当真。”
    冷平湖认认真真地道:“我要当真,而且,以后还要请司马兄多给我讲点这样的道理。来,我敬司马兄一杯。”
    萧帜也举杯道:“还有我。”
    司马固笑道:“说实话,今天一整天都忙着接管那六家酒楼,在下很有点累了,喝了这杯,就不能再留二位了。冷兄、萧兄弟,在下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你们不会见怪吧?”
    冷平湖忙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萧帜却正色道:“我很见怪。”
    司马固有些为难又有点尴尬地看着他。
    萧帜“哈”地一声笑了出来,道:“除非司马兄答应,下次一定尽兴,不醉不散才行。”
    司马固举起手和他击了一掌,笑道:“没问题。”
    夜风凉爽而潮湿,风中,挟带着一阵阵若隐若现的远处的江潮声。
    沐浴在这清凉的夜风里,冷平湖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涌动着一股热乎乎的劲头。他的心绪,正如远处钱塘江的潮水,涌动难平。
    不是因为酒。
    他不得不承认,司马固的话很有道理,而且越琢磨越有道理。
    他也不得不惭愧,不得不内疚。
    不是因为一开始他并不相信司马固,而是因为他不信任岳乘风。
    不信任岳乘风的能力。
    他知道,不仅自己,徽帮中绝大多数首脑,甚至包括常理,都不相信岳乘风有做帮主的能力。
    回头想一想,他才明白,正是因为不信任,他们才对岳乘风的整个计划心存抵触。
    而一年多来的事实证明,那个计划是正确的、完美的,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严格地按计划行事,形势绝对会比现在更好。
    想起自己当时的念头,冷平湖忍不住要脸红。
    他,不单是他,徽帮众多首脑都坚持萧帜是帮主之位的最佳,也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
    仅仅因为萧帜是老帮主的儿子。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萧扬和他的前任帮主之间,既非师徒,更非父子。
    徽帮帮主之位历来是有能力者居之。
    岳乘风各方面的才能,显然远远高出萧帜之上。
    ——为什么会对他心存抵触呢?
    冷平湖知道原因——在他和其他首脑的心目中,不知何时已将萧家等同于徽帮。
    而岳乘风只是萧家的姑爷。
    是个外姓人。
    ——这实在太可笑了!
    冷平湖带着自嘲的苦笑,暗自叹息着回到望湖楼,推开了自己的房门。然后他就吃了一惊。
    屋里有人。
    是常理。
    在这样的深夜里,常理从未来过望湖楼。
    ——出什么事了?
    冷平湖立即紧张起来。
    一切正常。
    至少,在杭州,并未发生任何预料之外的变故。
    和他们预计的一样,在遭受了这次沉重的而且毫无先兆的打击后,齐灵风的活动不仅没有加强,反而减弱了。
    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完全放弃了对望湖楼和沈家大宅的监视。显然,他已彻底明白所有的打击都来自何处了。
    他是在积蓄力量,静静地等待敌手露出自己的弱点,然后发起殊死的一击。
    在冷平湖看来,齐灵风的做法很正常。
    这恰恰证明了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江湖。
    不正常的是常理。
    徽帮对司马固的调查以及这次对齐灵风的打击足以证明司马固没有任何可怀疑之处。
    但常理仍然不相信他。
    冷平湖想不通,而且很为之惊诧。
    “为什么?”话一出口,他才想起,自从岳乘风继任帮主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常理的判断公然表示怀疑:“我们为什么还要怀疑他呢?”
    常理叹了口气,道:“这么说,你认为他值得信任?”
    冷平湖道:“是。”
    常理道:“你不觉得他这次的做法很有些不正常吗?”
    冷平湖道:“什么做法?”
    常理道:“齐灵风的确失去了那六家酒楼,但徽帮并没有得到它们,它们现在是在司马固自己的手中。”
    冷平湖道:“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常理道:“你说。”
    冷平湖道:“张庆支持这次行动,是因为他和司马固的交情,这是他们之间的交易,如果现在徽帮插进去,只怕反而会坏事。再说,司马已是本帮中人,酒楼在他名下不就是属于徽帮了嘛。”
    常理皱眉道:“这个且不说,你想没想过这次的行动为什么能进行的如此顺利?”
    冷平湖道:“不用想?当然是因为他和张庆攀上了交情。”
    常理的眉头皱得更紧,慢慢摇了摇头,道:“我不这样看。此次能顺利得手,应该说完全是因为司马固料准了齐灵风会如何行事,你想想,这说明了什么呢?”
    冷平湖果然想了想,方道:“这说明他对齐灵风这个人十分了解。”
    常理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冷平湖怔了怔,道:“奇怪?这不是好事吗?有他的帮助,我们对齐灵风岂非更得心应手了?”
    常理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道:“他只是个很潦倒的江湖人,照他自己的话说,来杭州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又如何能完全了解齐灵风的性情、习惯、行事方法呢?”
    冷平湖呆住。
    常理道:“明白了吧。”
    冷平湖怔怔半晌,还是有点不服气似的道:“或许……反正我们没有查出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
    常理又叹了口气,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一瞬间,他脸上的皱纹像是多了一倍,也深了一倍。
    手已抓住门栓,他又停下,转过身道:“我们的确什么也没查出来,但我就是不相信这个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不相信。”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我的感觉从没出过错,这次也不会,绝对不会!”
    他深深盯了冷平湖一眼,又重重一叹,拉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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