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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骏河城御前试合(第十二幕:终幕剑士皆亡)作者:南条范夫,翻译:萧云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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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 18: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十二章:终幕、剑士皆亡

第十二章:终幕、剑士皆亡、其一

居住在静冈市的手岛竹一郎家传的《骏河大纳言秘记》手抄本,是有关宽永六年九月二十四日在骏河城内,于城主大纳言忠长面前举行的御前真刀比武,唯一具备可靠性的资料。根据该手抄本所述,当日共举行了十一场比武,二十二名对战者之中因败北或同归于尽,以致当场死亡者有十四人,已有两人在比武结束后立刻被杀,仅有六人幸存下来,但其中又有两人受了重伤。这场比武若用“血雨腥风”四字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其惨不忍睹之状,除了战场搏杀之外,恐怕是空前绝后了。

毫发无伤,幸存下来的胜利者包括了以下四人:

破了盲眼剑士依良子清玄诡异的“无名逆流”刀法的虎眼流独臂剑士藤木源之助;

为报杀夫之仇向骏河藩士,同时也是今川流高手的座波间左卫门进行挑战,尽管身为年轻女子,仍以薙刀砍死对手的矶田娟;

以峰打不杀闻名,却在无意间砍死了黑川小次郎的月冈雪之介;

作为判官流高手,以“疾风阵幕斩”破了进藤武左卫门“神道流秘传阵幕刺”的小村源之助。

另外,虽然身负重伤,但总算保住一命的人就是——虽被斩破膝盖仍戳死流浪剑士屈木顽之助的骏河藩枪术指导师傅笹原修三郎,以及在左肩被深深刺伤的同时,趁势击破了对手“未来知新流”黑江刚太郎的飞龙斩,甚至获胜后,肩膀上仍插着对方的胁差,属于二阶堂流的片冈京之介。

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御前真刀比武已经告一段落时,比武场内突然闯进一名自称车大膳的疯狂剑士。这名狂剑士不仅惨杀了月冈雪之介,同时还让前去追击他的小村源之助,腹部遭受重创,(注:车大膳,本书姊妹作《武魂绘卷》中登场的反派角色,使用阴流剑术横行无忌的诡异剑士,视人类为蛆虫,并对未受污染的纯洁少女有着异常执着,乱入狱前比武,惨杀雪之介,重创小村源之助后,遭到骏河剑士、真田家传人——五位鹭志津马击败而自杀)。

因此完全毫发无伤而幸存下来的人除了年轻美女矶田娟外,最后就只剩藤木源之助一人,但他是个失去了左臂的独臂剑士。不过由于藩厅一开始就公开宣布:凡是比武获胜的人,都会被本藩录用为家臣。因此,藤木很快就接到了藩厅征募他入仕的通知,没想到藤木却当场坚辞了。

“如此难得的机会?您为什么要拒绝?莫非您嫌三百石的俸禄太少了吗?”家老三枝伊豆非常不悦地追问着,但藤木完全没有高傲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困惑。

“您千万别误会了,在下能以这无用之身,获得贵藩以如此优厚的俸禄下募出仕,自然觉得深感荣幸,只是在下完全无心为官,”藤木只是拜谢对方的好意,对于当官一事却依旧固辞不受,对藤木这样的态度,就连三枝也束手无策,但城主忠长却下令,无论如何也要征召藤木出仕。三枝当然不可能违背性情乖戾的主君旨意。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不好强迫你,但至少请你暂时留在城内一段时间,帮忙教导一下年轻的剑士们吧,拜托你了。”既然三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藤木当然也不便继续拒绝,只好回答说,“谨遵尊意。”三枝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他心想,总之,只要先将藤木留在城内,日后总有机会说服他,在如此盘算后,才会提出这种请求。

但藤木之所以如此固执地拒绝无数人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其实只有一个理由。他会出面讨伐伊良子清玄,并不单纯只是受到想替师父岩本虎眼,以及师兄牛股权左卫门复仇的炽烈欲望所驱使;当然,身为一名剑士的自尊,毫无疑问也是刺激他出马的重要因素之一,但,想要得到虎眼的女儿——三重的芳心,这样的悲愿,才是超越其他一切事物、真正促使他不断努力奋斗至今的原动力。

三重曾这样说过——只要你杀了清玄,当晚我就是你的人了。而且在过去的三年里,三重随时随地都陪在他身旁,不断激励着他。长久以来,与自己深爱的师父女儿生活在一起,却无法碰触她任何一根汗毛,对年轻的藤木源之助来说,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不论谁都能轻易地想像岀来。为了脱离这种宛如活地狱般的生活,为了有朝一日能用那残缺的独臂,将三重的裸身紧紧拥入怀中,藤木怀抱着梦想,日以继夜地拼死努力。最后,他终于成功破了清玄的无明逆流。

只是,藤木万万没想到,他长年来的梦想,竟在顷刻之间被残酷地粉碎了。在清玄倒毙的那一刹那,原本站在幕外窥视比武场景象的三重,竟将怀剑深深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当场丧命。——原来,三重在如此强烈要求杀了清玄的同时,对身为杀父仇人的清玄,其实却在心里抱持着一份深情,甚至到了愿意为他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的地步……

藤木觉得全身虚脱,仿佛身上所有血液都已流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舍身投入剑道的修行之路呢?眼前的一切,仿佛只剩下空虚、愤怒,还有悲哀。正因如此,所以他根本无心为官。不,不只是仕官这件事而已,藤木甚至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他完全找不出任何的意义。对于未来究竟该怎么走,他也完全找不到出口。只是为了回报三枝的礼遇,他才答应暂时留下来指导藩士们刀法。

同样身为比武胜利者的片冈京之介与小村源之助,在各自身上的刀伤癒合后,也与藤木有过几次的见面之缘。他们两人都是骏河藩的藩士。三人都因为看过当日的比武情形,早已知晓对方的存在,同时也非常尊敬对方的刀法,毫无孰优孰劣的竞争想法。藤木也只有在和他们聊起刀法话题时,才能忘记一切,让心里的纷纷扰扰暂时平静下来。三人之间还经常谈起另一名获胜者矶田绢的事。不,或许应该说阿绢的对手座波间左卫门,更引起他们的兴趣。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哪!对于座波的今川流刀法,我也算是相当了解;虽然阿绢小姐挥舞薙刀的实力也很高,但如果座波拿出真本事来比武,阿绢小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当时那场比武,看起来简直像是座波自己故意要让阿绢小姐用薙刀砍在他身上,所以刻意将身体往前靠过去挨砍的。”非常熟知座波生前为人的小村,狐疑地说着。

“没有错,当时他看起来,似乎一副对于被砍乐在其中的样子;我甚至怀疑,座波一开始就打算让阿绢小姐斩了他。”片冈也有相同的想法。

“阿绢的丈夫久之进,曾是座波的好友;虽然因为久之进莫名其妙发狂想斩了座波,逼得座波不得已反过来杀了久之进,但他毕竟是杀了自己的好友,想必因此内疚在心,所以才会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死在阿绢小姐的复仇之刀下吧!”这也是藩内家臣普遍拥有的想法。此时,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人谈话的藤木,忽然插嘴问道:“座波这个人和阿绢小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听说她只是座波朋友的妻子。”

“不,阿绢小姐应该是座波的表妹才是。”

“这么说,他们从小就认识了?”

“应该是吧。”

藤木沉默了下来。事件发生的本质,恐怕只有此时的藤木看穿了,尽管他也只看穿了一小部分而已。藤木当然不可能知道,座波天生就拥有令人震惊的被虐倾向,他只是有种隐约的直觉,认为座波一定深深迷恋着阿绢。他之所以能察觉这点,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曾有过那般刻骨铭心的经历吧!也因为洞察到这件事,藤木开始对这个名叫矶田绢的女人产生了好奇心。

相当不可思议地,比武当天的阿绢身影,一直鲜明而深刻地残留在藤木的记忆当中。一头黝黑的长发被剪成短发,并从发根处牢牢固定住,头上还绑着白布,全身也穿上素白的衣裳,手上抱着薙刀、昂然挺立的阿绢,脸上露出必死的觉悟表情,那凄美的姿态,让观者几乎忘了呼吸。只是,当时的阿绢并不只是美丽而已,她的面容还莫名地神似三重;一定也是因为如此,她的身影才会深深烙印在藤木的脑中一隅吧!

过了几天后,“矶田的遗孀在那里……”当藤木顺着一名年轻藩士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时,他体内的一股情绪,瞬间以背脊为中心,仿佛绕转了三百六十度般地一阵翻腾——或许,藤木对三重那深刻入骨的执念,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剧烈动摇、四散崩解的。


第十二章:终幕、剑士皆亡、其二

小村源之助对座波间左卫门与阿绢之间的比武疑云,产生了一股想彻底解开谜题的强烈欲望。身为一名剑士,会有这种欲望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不过他当然不知道,座波从少年时期起,就拥有几近变态的强烈被虐倾向,只要被俊男美女伤害身体,就会得到无以言喻的极致快感,也因此屡次失去出人头地的机会。座波非常迷恋阿绢,而对这个男人来说,愈是迷恋对方,就愈想让对方重重伤害自己的身体;如果对方不这样做的话,他便会恍然若失,整个人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这种事对正常人来说,当然无法理解,但对间左卫门来说,却是难以避免又理所当然的事。当他对阿绢的爱恋达到极点时,他唯一热切的渴望,就只有自己的身体能被阿绢的刀刃所砍伤,同时更为了享受那一瞬间令人陶醉的喜悦,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以对方发狂为由,斩了阿绢的丈夫久之进时,他就已经预测到阿绢一定会提出向自己报仇的请求。而他最后果然如愿以偿,尽情被阿缉的薙刀砍伤,并在极乐的陶醉之中死去。

如此诡异的事,小村就算想破了头,也不可能得知事情的原委。但他为了解开间左卫门诡异的败因,开始接近矶田绢。常言道,明眸皓齿总是引发祸事的根源。原本单纯为了对剑的执着而接近阿绢的小村,在几次与阿绢的谈话中,不知不觉被她的明眸皓齿所深深吸引。其实考量到小村的年轻和阿绢的美貌,会有这样的发展,也是非常自然的事。

小村虽然在剑道上拥有高超的实力,但对于该如何用话术讨女生欢心,却是全然一窍不通。他用来表达自己爱慕之情的第一句话,简直可说是杀风景到了极点:“阿绢小姐,我非常佩服你在薙刀上的武艺,能否请你指教一下?”话虽如此,这已经是小村竭尽全力所能说出的赞美话语了;话才一出口,他就因为难为情缘故,整张脸不觉涨红了起来。

其实他对阿绢的薙刀技术,并非真的给予很高的评价。虽然就女流之辈来说,她应该算是超群的高手,但若真要对打起来,他做梦也不会认为阿绢是个强悍的敌手。但,他实在是无法面对面地赞美阿绢的姿色,所以只好转而称赞她的薙刀技术。然而,阿绢却答应了他的要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也对自己和座波间左卫门的对战结果,始终感到无法接受。虽然自认已经使尽全力与敌人对战,但阿绢根本也不认为自己能杀死间左卫门。

直到比武结束时,她看着倒在自己眼前的座波间左卫门,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薙刀技术,真有如此高超吗?在为心爱的丈夫报仇雪恨后,阿绢整个人完全沉浸在满足与喜悦之情里,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开始不断如此自问着。所以,当小村提出要切磋武艺的请求时,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那就是想借由小村的手,来确认自己薙刀技术的真正实力,也因此才应允了他。

小村手持木太刀,阿绢则是握着练习用的薙刀,两人相互对峙着。地点就在阿绢在丈夫过世后,独自一人空守的屋子里。当小村看到阿绢手持薙刀的姿势时,内心忍不住发出赞叹声。——哦!因为他没有料到,阿绢的武艺超乎他的想像。“容我失礼了……”阿绢说完后,立刻将薙刀高举过头,首先使出一记袈裟斩,从正面朝着对方的身体,斜斜一斩而下。

对着轻巧挪移闪躲的小村,阿绢不断发动攻势;往上挥斩、横斩、绕圈挥斩、首除小手(注:挥斩薙刀攻击对手颈部以及腕部的招式。)逆袈裟、右胴、互刺、颜面侧斩,完全超出一般女人会有的技巧,攻势连绵不绝,而且猛烈异常。不仅如此,她甚至能有如车轮般地快速挥转薙刀,让一把薙刀产生有如数把薙刀般的威力,宛如飞瀑袭来一般。与她对战的若是一般武士,只怕早已应接不暇了吧!

不过,小村毕竟是以轻快敏捷闻名的判官流高手,因此他的对应也相当漂亮。阿绢从右边攻来,他就往左边闪,阿绢从左边刺过来,他就快速绕到阿绢背后。他有如旋风般地绕转在阿绢四周,让阿绢的薙刀完全碰不到他。当阿绢渐渐露出疲倦的神色时,小村使出判官流秘法十条之一的疾风斩,宛如飞鸟般地扑进阿绢怀里,不仅用左手一把抓住阿绢的薙刀握柄,同时将右手上的木刀尖端,抵在阿绢的胸膛上。

“我认输了。”阿绢擦拭着淋漓的香汗,开口说道。

“太漂亮了,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阿绢的脸上泛起红晕,艳丽的容颜让小村忍不住看到痴迷,不过他仍发出真心的赞叹声。放下自己拿手的武器,并在檐廊上坐下来后,阿绢忍不住问了小村:“小村大人,请您告诉我实话:关于前些日子所举行的御前比武,座波大人最后精疲力尽而被我打败一事,您有何看法?”

“这个嘛……”小村不禁支吾其辞了起来,因为有关剑道的事,他一向不喜欢说谎。“刚才与您对战时,我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您应该已经明白我的实力如何才对;老实说,就凭我这样的技巧,我实在不相信我能杀得了座波大人。”

“这个……”小村再度犹豫了起来,接着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了口;“其实,我们也都认为座波大人应该是有什么重大理由,而刻意没有使出他的真本领来。”

“果然如此……”

“咦?难道说你知道原因何在?”

“不……那个,我并不清楚原因……”阿绢连忙如此回答着。——间左卫门大人,果然偷偷爱慕着我。阿绢心里的这个想法,此刻终于化成了确信。其实这个疑问,早在比武结束后,就一直盘踞在她心里;现在重新回想起来,从间左卫门生前来找丈夫久之进,并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开始,在他的眼神里,就一直隐藏着某种不寻常的执着,但阿绢直到这一刻,才清清楚楚地想起这点。阿绢对杀害丈夫的仇人间左卫门,突然产生一抹怜悯之情,让她深邃的眼眸,瞬间蒙上一层忧郁的色彩。

“阿绢小姐,就算对手不是座波桑,我想不论谁面对你时,一定都无法使出真本事的。”小村的表情非常紧张,仿佛两眼的眼尾整个都要迸裂开来一般。当他轻声说完这句话后,又赶紧将视线移开。

“咦?小村大人,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假使换成我手持真刀和你比武,我也无法下手伤了你……这就是我的意思。”这句话显是在向阿绢表白他的心意。当阿绢忍不住羞红了脸时,小村更进一步,清楚地讲出自己心里的话语:“阿绢小姐,你实在是太美了。”面对一位失去丈夫还不到半年,而且直到现在还真真切切深爱着已逝丈夫的女人,这番话显得颇为失礼。面对这种情况,照说阿绢应该当场离席,或者当面叱责对方的言行才对。

然而,阿绢并没有采取这样的行动。这,全是因为思慕对方的缘故——或许还远远谈不上到这种地步,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阿绢的心里,确实已经对小村萌生了某种特殊的情愫。在两人之间,带着些许尴尬的沉默持续流动着。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小村会承受不了这股沉默的压力,情不自禁将自己的心意,一五一十地全部表露出来吧!但就在此时,门口传来有人造访的声音。阿绢瞬间回过神来,赶紧走岀庭院去査看。过没多久,她就走了回来,身旁还多了藤木源之助。

“哎,原来小村桑也在这里啊?”藤木的声音显得有些苦涩,但当他注意到两人的衣着时,不禁语气一变,有点惊讶地说:“看样子,你们两位刚刚比划过了?”

“是我请求小村大人指导我的。”

“哦,这还真是难得呢!那么,阿绢小姐,你是否也愿意陪我比划一下?”

“我求之不得。”阿绢对于自己莫名亢奋的情绪,只想赶紧找个出口发泄一下,因此顾不得小村为了替她着想,担心她太过疲累而发出的力阻声,再次拿起薙刀来,准备与藤木对战。藤木任凭失去左臂的衣袖下垂摆荡,随意地用右手提起木刀来,但两人的对战,瞬间就结束了。当藤木以师父岩本虎尾亲自传授的“流星”,将阿绢斩过来的薙刀往上挥开后,下一个瞬间,他手上木刀的刀锋,已经抵住了阿绢的眉间。

“我认输了。”听得出来阿绢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第十二章:终幕、剑士皆亡、其三

小村并没有向人提起自己和阿绢比武的事,但藤木不只跟好几个人提起,而且每当提及这件事时,还总是会这样说:“以女性来说,她的武艺真是没话说呢!”藤木会这么说,当然是由衷在赞美阿绢,因为生性认真的他,即使在面对女人,哪怕是面对自己喜爱的女人时,也不会因此手下留情,或者刻意放水。所以,他才会一刀就打败了阿绢。但尽管如此,阿绢虽然身为女子,却确实拥有很强的实力,所以他才会如实地说出口来。

没想到透过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的阿绢,反而觉得有种受辱的感觉,因为她认为藤木这句表面上的赞扬,其实是暗地里在讥讽她。阿绢对藤木的反弹情绪愈大,反过来对对小村的好感就愈发强烈,这也是女人心的微妙之处。但不知情的藤木,依旧谦虚地逢人便赞赏阿绢的实力。当这种赞美词传到家老三枝伊豆耳里时,三枝忍不住露出寓意深远的笑容来。他立刻将藤木找来。

“如何,你还是不想为官吗?”三枝开口问着,但藤木迟迟没有回答。

“藤木,你应该知道矶田绢吧?”

“是我知道她。”

“她丈夫已经死了,你有没有意愿娶她为妻,然后在这里定居下来呢?”

“啊……”撇开刀法不谈,藤木是一个对世俗之事非常迟钝的青年,轻易被三枝看穿心思之后,更是慌张得不知所措,狼狈到让人看了有点于心不忍的地步。

“怎么样呢?你愿意接受这个安排吗?”

藤木汗流浃背地低下头来。

“很好,我会以殿下的名义,去向阿绢提这件事。”只要是主君的意旨,当然就是绝对。事情发展到此,可以说是尘埃落定了。这是藤木源之助失去三重后,首度感受到脑海里飘散出清爽的新鲜空气来,他的脚步变得非常轻盈,畅快地离开了三枝宅邸。三枝是一个公事公办,不讲情面的男人。他立刻召来阿绢。看着平伏在地的阿绢,三枝不禁心想:——原来如此,她自从丧夫后变得更美了,难怪比起三百石的俸禄来,藤木更宁愿选择她……不,就算不是藤木,恐怕换了任何人都一样吧!

想到这里,三枝抿紧的嘴角不禁微微松弛了下来;“阿绢,这是主君大人的恩赐,你就迎接源之助成为你的夫婿,继承矶田家的家业吧!”

“咦?”

“我当然很清楚你对久之进的感情,但你已经成功杀了仇人,为久之进报仇了,那么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不让矶田家的家名断绝,这才是对久之进最大的功德啊!”虽然三枝说得一厢情愿,但基本上确实符合情理,因为这是一个延续家名比什么事都重要的时代。但,阿绢只是保持沉默。

“阿绢,难道你不愿意?还是说,你对源之助有什么不满之处吗?这可是主君大人的意思喔!”当三枝稍微加重了语气时,阿绢大概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只见她抬起苍白的脸,向家老回应道:“既然是主君大人的命令,那我也自当从命。”

“是吗,殿下也一定会很高兴的;那么,我也会尽早将这个消息告诉源之助。”

即使回到家中,阿绢的心情依旧无法平静。她在供奉有丈夫牌位的佛坛前坐了下来。在彼此相爱的丈夫死后,不过才半年多的时间,就要与别的男人共结连理,这种事再怎么说,都让阿绢觉得对不起已死的丈夫——只是,这是主君的意思。阿绢只能以这句话来说服自己,不,应该说她很想如此说服自己。阿绢就这样,整天都在摇摆不定的心情下度过。

第二天下午,当她听到来访的男人声音时,不禁脸色大变。来访的小村,同样脸色大异寻常。阿绢的脸色会大变,是因为感到害羞,但小村却是充满愤怒。小村一和阿绢四目相交,就立刻咄咄逼人地大吼着:“阿绢小姐,这件事是真的吗?”

“……是的。”阿绢低下头来。

“你真的想和藤木结为夫妻吗?”听到这句话,阿绢愕然地抬起头来;“您在说什么啊,小村大人?”

“藤木说了,他受到主君大人的命令,要和阿绢小姐结成夫妻,并继承矶田家……”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村大人,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阿绢发狂似地叫着,同时明白自己铸下了大错;瞬间,她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快速地流逝。

“怎么会不是呢,阿绢小姐?三枝大人都说,你明明白白地亲口答应了啊!”

“不是的,小村大人,我以为对象是你啊!三枝大人只说要我和源之助成为夫妻……所以我一心一意以为,他所指的就是你啊!”

“啊!”小村直到此时才首度发现到,藤木和自己的名字,都叫做源之助。“三枝大人只说是源之助,如果他当时清楚说出是藤木源之助的话,我一定会当场拒绝的。因为藤木大人又不是本藩的藩士,所以我根本没有料到三枝大人说的人会是他,满心以为是在说你,所以才会答应的”

“原来是这样吗,阿绢小姐……”小村的脑里,此刻也是一片紊乱。阿绢深信对方说的人是自己,所以才会答应这门婚事,这样的态度让小村简直就像身处梦中一般,感到飘飘然不已;只是,事到如今,该如何导正这个错误才好?

“阿绢小姐,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情了,也觉得很高兴,只不过,我们还是得设法挽救这个错误才行,不能任凭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现在就到三枝大人那里去,向他说清楚。”

“阿绢小姐,有劳你了。”两人立刻动身,离开了矶田宅邸。来到三枝宅邸前时,阿绢暂时与小村道别,然后独自一人进去面见三枝。她解释自己前一天误会了三枝的意思,并明白告知三枝,她并无意嫁给藤木为妻。三枝一听这话,当然立刻大发雷霆:“事到如今,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明明清楚告诉我愿意接受这个安排的,现在竟然要求要取消这件事,你这个冒失鬼!这件事已经呈报到殿下那里了,怎么可能变更呢!”说“已经呈报到忠长那里”云云,当然是三枝在说谎。

说到底,这件事从头到尾就不是忠长的意思,完全是三枝为了留住藤木,自作主张搞岀的把戏。不过他非常明白,只要搬出“主君的意思”这顶大帽子,就没有人敢质疑,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个谎言坚持到底:“如果你是想为已故丈夫守节,不想再与其他男人结为连理,那我在殿下面前也还能交代得过去;但既然你也决定再婚,如今才来要求说小村可以、藤木不行之类的,这么任性的行为,你认为我能向殿下禀报吗?你这个混帐!”三枝气到连怒骂声都在颤抖。


第十二章:终幕、剑士皆亡、其四

尽管阿绢不断哀求,却仍不被三枝接受,反而遭到对方严厉的斥责;最后,她也只能莫可奈何地,悄然离开三枝的宅邸。见到赶上来的小村,阿绢一五一十地将三枝的决定告诉了他。

“看样子,只能由我出面去找藤木,跟他把话说清楚了。他毕竟也是位武士,只要我把事情说明白,他应该能够理解的。”小村当场下定了决心。

“我现在就去找藤木,你先回家去等我消息。”小村说完后立刻跑走,阿绢则是垂头丧气地从横内门沿着外围的护城河走着,打算回到位在江川町的住宅去。

“无礼的家伙,快闪边去!”由于阿绢陷入沉思里,完全没有发现背后逼近的马蹄声,直到听见后方传来怒骂声,才愕然地回头张望,并慌张地退到路旁蹲下身体。七名骑在马上的武士,似乎正从野外奔驰回来。阿绢看到后立刻明白,骑在中间的人是城主忠长。当忠长骑马奔过阿绢面前后,立刻回过头来问骑在后面的近侍中井进五郎说:“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是,她是本藩家中武士矶田久之进的遗孀,我记得名字是叫阿绢……应该不会有错才对。”美丽的阿绢,在藩士之间早已出了名,没有人不知道她。当忠长回到城内后,中井进五郎立刻忙了起来。他赶紧向小姓头濑川三左卫门,以及其他几名武士报告说,“殿下先前问了矶田绢的名字”,同时还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通常,城主根本不在乎哪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女人的存在对他来说,只是一具满足自身需求的机器罢了。他会问到女人的名字,只有在他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时;简单说,就是他动了心意,想要对方侍寝时,才会如此问起。所以只要忠长问起女人的名字,不论这个人是家臣的妻子还是女儿,或是御殿的女侍,甚至是负责侍澡的下婢,都必须立刻安排来侍寝忠长——还好对方是遗孀。最先接到报告的濑川三左卫门,心里如释重负,因为以往已经有过好几次经验,必须帮忠长安排藩内的武士之妻侍寝,让他非常的困扰。

只是三枝伊豆从濑川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反应就不同了——呿,这下麻烦了!三枝抱头苦思,烦恼不已。对这个男人来说,主君的命令是绝对的,因为他除了极尽谄媚地满足忠长的各种任性要求外,根本没有其他可取的优点。原本事态就已经很棘手了,如今又有忠长介入,整件事已经混乱到不知该如何收拾才好的地步了——没办法了,只好设法让藤木死心,并强行让阿绢听从主君的意思了。

三枝能下的结论也只有这个。他立刻派人去把阿绢找来。阿绢原本抱着微薄的希望,想说或许三枝是临时回心转意,愿意让她取消和藤木之间的婚事了,没想到三枝却说出令人目瞪口呆的话来:“先前你说不愿意嫁给藤木,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让你嫁给小村,否则你叫藤木身为男人的面子往哪摆?正因如此,所以殿下特别开恩,要你进御殿侍奉,如此一来,藤木和小村应该都没有话说了吧!”三枝说的理由非常牵强。“您说要我进御殿侍奉的意思是……”

“当然就是去接受殿下的宠幸,这可是一件值得感激涕零的事啊!”能受到城主的宠幸,除非是已经嫁为人妻的人,否则不论哪个女人,应该都会觉得庆幸才对。不过这是指一般城主的情形,若以忠长来说,受到他的宠幸,并不见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许多人都知道,忠长那逸脱常轨的行为,已经明显表露出疯狂的迹象,被他宠幸过的女人也多到数不清,而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战战兢兢地随时担心,不知道忠长什么时候会突然变脸抓狂。

只要稍微不顺他的心,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这种分秒处在危险境界里的“崇高地位”,又有哪个女人会想要呢!三枝心里当然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每次将女人送进忠长的寝房时,内心总是忍不住替她们感到可怜。尽管如此,他在表面上还是得说得冠冕堂皇——这可是件光荣至极的事,应该要感激涕零地接受才对啊!

“请容我拒绝。”阿绢如此回答。

“混帐家伙!违抗殿下命令的人,你以为还能活命吗!”三枝不得不对阿绢大声怒吼——总之,事后我会派人来告诉你细节该怎么做,你就做好准备等着吧。三枝下完这道强迫性的命令之后,就让阿绢退下。从昨天开始便急转直下的命运,让阿绢似乎丧失了一切的思考能力;她只能悽然返回家中,却在踏进家门后,发现藤木和小村都在等着她回来。

藤木从脸色大变、怒气冲冲跑来找他的小村嘴里得知事情的原委后,感到莫名的屈辱与愤怒,全身还因此不断颤抖。由于先前的喜悦情绪过于高涨,所以反弹之下的绝望情绪也更形剧烈;“我已经告诉许多人,我即将和阿绢小姐成为夫妻,如今你对我说这种事,叫我身为男人的面子要往哪里摆!”藤木愤慨地说着,还和小村激辩来,最后甚至扬言道:“算了,只听你的片面之词,我绝对无法接受!我们现在就去找阿绢小姐,我要亲口听阿绢小姐说出她的想法;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讲的这样,那么小村,我会当场斩了你和阿绢小姐!”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许你对阿绢小姐动手,但如果你坚决要和我以剑相对,那我也绝不会退缩。”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忘了哪!”

“你放心吧!”两人就这样一路来到阿绢的住处,等着阿绢回来。没想到还没等两人开口,阿绢说出的话,就骤然往他们两人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小村大人、藤木大人,我已经不可能和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结为夫妻了。”

“阿绢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到底出了什么事?请你说出来吧,阿绢小姐!”

在两人的追问下,阿绢只好死心认命地说了出来:“三枝大人命令我,必须前往御殿侍奉殿下。”

“什么!”小村和藤木以同样尖锐的语气,异口同声地发出怒吼声:“这是不可能的,三枝大人昨天才说殿下要我和你成为夫妻的啊!”

“殿下的心意,比最近的天气变化得还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算是殿下的意思,我也绝不接受这么胡来的事!”

“阿绢小姐,你真的打算进入御殿侍奉殿下吗?”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两名青年剑士,仿佛忘了早先彼此还恶狠狠地针锋相对的事,这一刻很有默契地追问着阿绢。

“我是骏河藩士的女儿,也是骏河藩士的妻子。在失去了丈夫的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违抗殿下的召唤?我根本无力抵抗啊!”阿绢的脸上,尽是绝望与悲愁的表情。

“阿绢小姐,你并不想进城去对吧?”藤木突然用令人战慄的声音这样说着。

“虽然说这话相当不敬,但殿下已经近乎疯狂,我怎么会想要进城去侍奉他呢?只是,我对此也无能为力啊。”

“不,还有另一个方法。”藤木似乎心意已决:“阿绢小姐,请你和我一起逃亡吧!”

“你在说什么,藤木!”小村立刻发出爆炸般的喊叫声来。


第十二章:终幕、剑士皆亡、其五

小村和藤木两人带着阿绢,一路逃出骏府城外——当务之急就是保护阿绢小姐,不被殿下所夺走。虽然两人仍旧不断展开激烈的争论,但对于这一点倒是毫无异议——先设法离开骏河藩的领地后,再找机会以剑一决胜负。于是,两人之间成立了这样的誓约。小村也当下决定放弃藩士的地位。

得知三人逃走的消息后,三枝想像着忠长震怒的样子,整个人不禁战慄起来。他当下便命令片冈京之介,率领一队兵士去追击他们,后来又看到膝盖伤势已经痊癒,正登城而来的笹原修三郎,于是立刻又命令他率领第二队追兵前去追击。片冈所率领的第一队追兵,在第二天下午三时左右,于蒲原驿站附近的向田村一带,追上了这三名逃亡者。

不过片冈很清楚小村和藤木的实力,因此慎重地思考了一番。万一这两人抱着必死决心舍命奋战的话,一定会造成许多人死伤;更糟糕的是,就算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最后还是很可能会让他们逃之夭夭。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设法说服他们,将他们带回去;万一事情无法顺利进行,至少也能争取一些时间,等到三枝说好会派来的第二队追兵赶来支援。

片冈于是下了马。小村和藤木让阿绢退到约十间之外的远处,然后两人并肩站在道路中央,明显表现出要抵抗到底的态度。片冈静静地走上前去;“两位大人,这样实在太难看了,还是请你们速速跟我们回城内去吧!殿下毕竟是将军大人的亲弟弟,你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只要身在这个日本国内,你们就不可能逃离殿下的手掌心啊!”片冈轻轻地说着。

一听到片冈提出主君的名号,小村本能地露出狼狈的神色,但藤木却态度凛然地反驳道:“骏河大纳言殿下的言行举止,于公于私都令人无法信服。若我们真的远离这个国家,去到别的地方后,殿下还是坚持要对我们伸出魔爪的话,恐怕损害的只是大纳言殿下自己的名声吧!为此,我们一定会断然抵抗到底,直到离开这个国度为止。”

“看来两位是严重误会了,殿下会想要阿绢小姐进入御殿,还不是为了避免两位发生争执,这都是为了两位好啊!”

“我不会相信的;三枝大人说得很明白,殿下是要阿绢小姐去侍寝。”

“那是三枝大人想太多了,并非殿下的本意,你们还是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吧!做为你们的共同好友,我不想伤害你们三人,请你们也深思熟虑,好好跟我谈谈吧!”看到片冈真诚无伪的样子,两人多少卸下了心防,原本握紧刀柄的手也松了开来。

“我们到那边坐坐吧,我也想充分倾听两位的想法。”在片冈的邀约下,两人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来。片冈谆谆阐述着道理,极力劝说两人先回城下再说。正当小村的心开始有些动摇时,远处出现了骑在马背上的笹原修三郎,在他的背后还跟着第二队追兵。见此状况,藤木霍然站起身来;“片冈,你真是卑鄙!原来你是故意拖延时间,好等第二队追兵前来支援!”

“你在说什么啊?我纯粹是担心两位的安危,以两位平安无事为前提在和两位谈话啊!”尽管嘴里依旧这么说着,但情势很明显,谈判已经决裂了——片冈对此也有所觉悟。伴随着扬起的沙尘,笹原骑着马飞驰而来,只听他大声咆哮着说:“片冈,你到底在做什么!何必和他们讲情分,快点将这两名违抗殿下御意的叛徒给抓起来!”

笹原是个一生致力于枪术修练的认真武士,在三枝的如簧之舌误导下,他完全深信小村和藤木两人,纯粹就只是是违抗主君命令的狂妄之徒罢了。小村和藤木两人,立刻往后退了两、三间,并迅速从腰间拔出刀来——没办法了。片冈也终于下定决心。片冈与笹原所率领的武士们一齐拔出剑来,白刃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片冈,快抓住小村!若他还是极力抵抗,就直接斩了他,我会负责抓住藤木!”笹原大叫着。就这样,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混战开始了。尽管面对片冈指挥下袭击而来的二十多名敌兵,小村的刀法之凌厉,还是令人叹为观止。只见他宛若全身皆是刀刃的怪鸟一般,不断右飞、左跑、前冲、后跃,而且每次只要一动,对手必定非死即伤,追兵们根本对他束手无策。

小村一人有如分身成三人、五人、八人般地快速移动,正当追兵以为他就在眼前时,他已经瞬间转身到别处,一下纵横跳跃、一下巧妙地绕转,导致追击他的武士们反而自己撞成一团,各自因彼此的阻挠而互相破口大骂。眼看已经有十多名武士死伤,小村却仍毫发无伤,片冈于是对一名部下耳语道:“我从正面对付他,你们伺机围在他背后,设法将他团团围住。”片冈对部下交代完后,立刻对着小村大喊:“小村,你的刀法果然出类拔萃,不过就算再多添死伤也毫无意义,不如就由我来陪你比划两招吧!”

“哦,片冈,我求之不得!”两人对战的一开始,小村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是面对片冈摆出备战姿势。已臻二阶堂源流极意的片冈,则是摆出他最擅长的“悬丝刀式”,这招属于防卫类型的一招,非常符合他的个性。所谓“悬丝刀式”,意思是让身体有如下垂的蜘蛛丝般,以柔软的姿势避开对手的刺击,等到对手气力放尽、出现破绽时,再瞬间以快过对着阳光眨眼的敏捷速度一跃冲向对手,然后挥出必杀的一击斩倒对方。

小村原本静止不动,但接下来的瞬间,立刻发挥他的本领,以轻快无比的速度展开攻击。小村瞄准的目标,是片冈的左半身。片冈在御前比武中,由于遭到黑江刚太郎的飞龙剑攻击而深深伤了左肩;虽然伤势几乎已经痊癒,但左半身仍旧存在着微妙的不平衡感,这一点打从一开始就被小村看穿了。片冈自己其实也有自觉,以往完美无瑕的悬丝刀式,此刻因为左肩的伤势影响,出现了肉眼看不见的破绽。

看准这个弱点的小村,他的战术果然奏效了。在相继对左半身的攻击下,片冈的注意力微微将重心移往左边,但就在那一刹那间,小村的一剑直接砍中了片冈的右肩。片冈从右肩到肋骨为止的躯体,完全被斩裂开来。当然,他的剑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对着小村的右肩同样给予了锐利的一击。只是,小村的身手实在过于迅捷,所以那一剑只划破了小村的衣襟。

“看到了吧!”小村畅快地喊叫着,同时往后跳飞过去。没想到那里正埋伏着陷阱,而小村的这一个跳跃,正好将他自己的身体,整个压在从他背后逼近的的圆阵里、伸出的六把剑正中央。小村从两边侧腹到背部,完全那被六把剑刺穿,状如风车般地当场毙命。另一边,被笹原队所包围的藤木源之助,同样展现了令人震惊的拼死斗魂。秘技“流星”闪过之处,必定响起哀鸿遍野的悲鸣声。

藤木平常看似沉郁的俊秀相貌,此刻宛若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涨满了杀意的红潮,单手挥舞的利剑更有如化为万剑般,像是渴望吸吮鲜血已久的恶魔疯狂乱舞着。他巧妙地确保自己稳健的脚步,随时保持眼前只有一名敌人的状态,不断地攻守转进,完全不曾显现出任何疲惫的样子。骑在马背上眺望这一切的笹原,最后终于明白不可能活捉藤木回去——好吧,也只能用这把枪来解决这家伙了。笹原气势汹汹地挥起了名枪银蛇号,对藤木大声喊着:“藤木,来和我一决高下吧!”

“没问题,笹原,来吧!”藤木一动不动瞪视着马背上的笹原,慎重地采取备战姿势,毕竟对手骑在马背上,如果贸然靠上前去,恐怕会被马蹄所玩弄。藤木再仔细盯着马上笹原的身影,接着忽然纵身一跃,快速窜到了马头的右侧。因为藤木判断,在御前比武时,笹原已经被屈木顽之助划破右膝盖,虽然伤势已经痊癒,但右脚应该仍存在弱点。

笹原传承的是镰宝藏院流正统的中村派秘传枪术,他的枪被人称颂为“刺穿绝妙”。此刻,笹原的枪正指着藤木的胸口,没想到藤木竟意外地将自己的左肩转过去,对着笹原那有如紫电般、从马上向前突刺的枪尖,然后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往前冲撞。若换成其他人,笹原的枪尖一定早就深深刺进对方左肩根部了,然而,他眼前的对手却是早就失去左臂的藤木。银蛇号的枪尖,仅仅穿透了藤木的衣服。

藤木见机不可失,立刻将枪柄一刀斩断。由于笹原右膝曾负过伤,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身体,整个人因此在马鞍上大大地往前倾;而就在这时,藤木的太刀已经斩断了他的右脚。笹原终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但他仍在中途拔出了脇差,并紧紧抓住藤木的衣襟。藤木的刀强硬地往笹原的背上砍落,看似就要将笹原的身体一砍为二;但,刀式却在中途便戛然而止。原来,笹原的脇差,已然深深刺进藤木的侧腹。就这样,两名首领和两名脱逃者,全都同归于尽。

在这之后,阿绢虽然也挥舞怀剑砍死了三名追兵,但她终究没有机会挥舞擅长的薙刀,就被武士们活捉了。当追兵们带着片冈、笹原、小村、藤木等二十几人的尸体回到骏河城下时,三枝忍不住战慄地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样的因缘造化啊!参加御前比武的剑士,除了女流之辈的阿绢外,已经全都死了。不过这一切,他都瞒着忠长还没有报告。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将阿绢送进闺房去侍寝。对于自己看上的女人,竟没有当夜便被送来侍寝,这让忠长非常不悦。

“今晚,我一定会将她送去您身边侍寝。”直到三枝在他耳边嗫语这一句后,忠长才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寝室。在侍女的协助下,已经解开头发,还换上一身白衣的阿绢,正平伏在睡床前面。

“快来帮我换衣服!”忠长大声说着。但阿绢并没有回应。

“怎么了!”粗暴地站在阿绢面前的忠长,发现阿绢的白衣胸面,染红了一大片鲜血,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御前比武中最后的幸存者矶田绢,用怀剑贯穿了自己的胸膛,已然气绝身亡。​​​​




推荐·压抑之密剑

乔靖夫(知名小说家,著有《武道狂之诗》等作品)

正如许多读者一样,我是借山口贵由的畅销漫画《剑豪生死斗》(シグルイ)方才认识南条范夫的原作小说《剑豪生死斗》原文书名“骏河城御前试合”,以将沪时代民间传闻的宽永御前试合为基础,虚构出一场空前绝后的“骏河城御前试合”,十一对技艺卓绝的剑士,于幕府将军之弟德川忠长座前以真刀生死对决。小说用短篇形式描写各场残酷比试的过程与及背后每名剑士的生涯与恩怨。

《剑豪生死斗》漫画实际仅改编了其中“无名逆流”一篇,已足令无数读者血脉贲张。今天,这部将近五十年历史的名作以中文译本面世,让我等华文读者得窥全豹,实是可贺。此书属于日本时代小说里“剑豪小说”类别,一般华文读者看日本剑豪小说,容易与中国武侠小说产生联想,两者表面上的确有共通及互相借鉴之处。例如皆是描写古代武人思想与生涯,武斗与锻炼也是其中的重要情节;但如果细加考究,又会现出二者截然不同的题旨与风格。

首先是小说里的武人社会地位,中国武侠多写制度之外的草莽英豪,所谓“侠以武犯禁”,除早期的侠义公案小说之外,主角为官者寥寥可数。相反,日本武士是本身及统治阶层,尤其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建立了牢固森严的制度后,天下武人的生死皆受幕府之制宰,思想行为则由武士道的“忠君”戒条严密约束,无主无职的浪人被视作丧家之犬,各流派道场的剑士献身苦练武技,目的为搏官家赏识,能入仕为主君的武术指导更是无上光荣。正是这样的社会背景,“骏河城御前试合”如此荒唐的舞台才可能搭起,主君一声令下,太平盛世的剑士也得拔刃相向,在白沙武场上浪掷鲜血头颅,透显出一股无比压抑的虚无感。

日本剑豪与中国武侠另一相异处,在于武艺境界的描写,中国武侠小说里的武功往往追求内外兼修,甚至“天人合一”的身心平衡之境。武者对打则讲究雄厚的功力比拼,以王道正宗武功,携排山倒海之势破敌。相比下,日本剑豪小说的武技描写却常趋向极端,比斗往往结束于一招交手里,剑豪毕生苦修,生死全赌在瞬间绽放的“秘剑”之上,胜负除了取决于奇技互相克制,也有环境与心理变化因素。

《骏河城御前试合》一书中多有身体残缺的武者,甚至是天生异形的“蛤蟆剑士”,但他们只要克服残障,甚至反过来借之另辟蹊径,将生命潜能集中发挥于一点,一样能成就惊世绝技,性格怪异邪恶之人,亦无碍追求武艺之顶峰。《骏河城御前试合》里各篇故事,集中书写残酷的刀剑对决,登场的各类型剑士繁多,可谓日本剑豪小说纯中之纯,希望各位能透过此作,更深入了解这小说类型独有的艺术特色与暴烈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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