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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司徒愚《刀剑风云》【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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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4 15: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4-8-10 20:3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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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擂台比武选快婿



正如一提到北京,人们就会想起紫禁城一般;在江南,一提及朱阳鎮,人们必然会联想到「飞凤山庄」。
飞凤山庄在武林人物的心目中已经不啻是朱阳鎮的紫禁城,甚且亦是整个江南道上的紫禁城了。
因为,飞凤山庄的欧阳老爷子不管是武功声望,或是家财势力,无疑均已是江南道上的天皇老子。
而且,就像说书者口中的古老故事一样,这个天皇老子也有个美无伦比的女儿,这个女儿也是文武双全、才貌兼具,因此到了待嫁的年龄仍找不到一个足堪匹配的对象。
飞凤山庄的欧阳老爷子便是人称「淸鸣飞凤」的欧阳緖,他是近一、二十年来武林中惟一保持不败记录的剑士。他的女儿名唤欧阳瑛,生就一付落雁沈鱼之姿;尤其可贵的是她不但剑术上的造诣至少已有其父的七、八成火候,而且诗书琴棋莫不精通。保守一点估计,要学会这么多东西,并且学得如此深入,至少需要三十年,而事实上,欧阳瑛今年不过双十多一。
双十多一的年岁对那个时代的女孩子而言,的确早已该嫁了,所以欧阳老爷子对他女儿的仍旧待字闺中急得不得了。他生性本就有点急燥,而对这件事表现得尤其明显。所以在他女儿百般不愿下,他相当坚持且相当毅然地于去年为欧阳瑛办起比武招亲的事来。
其实,欧阳老爷子早在三年之前便已想打如是的主意,不过他女儿坚持至少要等到她二十岁。原因是:欧阳緖本有个八拜之交兼同门师兄名叫范中节,范中节恰巧有个儿子大欧阳瑛三岁,基于想亲上加亲的心理,远在欧阳瑛尙在襁褓之中,便在双方的父亲主意下与范中节之子交换信物,订定终身。
不过这事经过不久,范中节却突然黄夜搬离朱阳鎮,不吿而别地全家神秘失踪。没有人晓得个中的原由。后来,关于范氏行踪的传说不少,而最可靠的消息是:他们一家人渡江北上,取道中原,而不幸在一次空前的黄河决堤时全家淹死了。
这些事情欧阳瑛都是从奶妈口中得悉的。她从小冰雪聪明,资禀甚佳,在熟读各家经传后,传统的礼敎观念便深植于心中,所以她以曾与人订过亲为由,拒绝她父亲为她安排的招亲。
然而,从十余年来了无音讯,及其他种种迹象看来,范氏一家极可能确已丧生黄河之水;而且,她生性至孝,后来终于拗不过她父亲的软硬兼施,答应顺从父亲的安排,不过她有个条件,就是比试要文武皆比,因为她本身文武双全,所以不愿嫁个粗俗的武夫。
欧阳緖欧阳老爷子生平若还有他没办法的事,大概只有对他宝贝女儿了。
他虽一心想快点找个乘龙快婿,不过欧阳瑛所持的理由令人无法反驳,所以只得依她的。
事实上,欧阳老爷子心理何尝不明白他那鬼精灵女儿的心意?她只不过表面上答应,而暗地里却仍旧在等待着范家的独子。古代遗留下来的那种贞洁烈女的观念委实太强烈了,任谁也无法改变。可不是,他们定的招亲办法是比武三天,每天的擂台主于第四天由欧阳瑛本人试以文试,而凭欧阳瑛的文才又有那一个专心武学的人所能比拟?而若非专心武学,岂能争得擂台主?所以,说开来,这套办法实与欧阳瑛自己去挑有两样。
奇怪的是欧阳緖虽然甚为关心女儿的婚事,可是却也乐于执行女儿的这套办法,不知是实在拿她没办法,或者果眞冀望能由这套方法寻得一位乘龙快婿?
欧阳老爷子把招亲大会的日子订在掌珠欧阳瑛的初度,他们父女俩彼此让步的结果于去年第一次擧行。只可惜三天的三个擂台主皆未能通过文试,或者说皆未能获欧阳瑛的靑睐,所以今年的同一天又擧行了。
XX XX XX
八月初二。
八月初二就是欧阳瑛的初度。
朱阳鎮的居民应该都记得,去年的今天鎮里的景象简直已非万人空巷所能形容。
在京城里待过的人甚至还发觉,这三天来的热闹程度犹要超过京城的春节与元宵。
江南的气候本就四季宜人,这几天来更是秋高气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畅感觉,仿佛老天爷也乐得成全这些兴致冲冲的人们。
最是开心的,莫过于此地的客栈老板了,远从半月之前生意便开始旺盛起来,不管是看热闹的,或是有备而来的外地人,去年都有了经验:若不早点到鎮里来订定客栈,届时笃定找不着歇脚的地方。所以这几天来,就像万流归宗一般,武林人士全把朱阳鎮当成行程的目标。
君不见,如龙的马与摩肩接踵的人们正充塞在鎮里的每一条街道?
XX XX XX
今天就是八月初二。
万人瞩目的招亲大会就要在今晨擧行。
谁不希望一擧娶得美人归?
谁不乐得当江南第一侠欧阳老爷子的东床快婿?
XX XX XX
朱阳鎮的热阀在今天呈现最高峯。
天还未亮络绎不绝的人们便穿着各式各样的服饰,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纷纷涌向鎮南飞凤坡的飞凤山庄。
山庄的大门早已敞开,不过因为庄内的练武场容不下这么多的人羣,所以擂台搭在庄外的一大片空地之上。
这片空地本是座小竹林,由于为了招亲一事,去年被欧阳庄主下令夷平。
今年这片空地显然事先亦经过一番细心的整理。高约七尺的擂台;红绒舖地,檀木桌椅,并摆有香茗、菓点的贵宾席;以及视野宽广,略呈梯形的观众席,莫不被整理得豪华而壮观。
这时台下已七、八成满,看来跟去年一样,起身遅一点的恐怕难逃无立锥之地的厄运了。
东方的天际在吵杂喧沸,议论纷纷的声浪中逐渐开朗。
人们的情緖则随着天色的渐亮而逐步高涨。
XX XX XX
擂台之下人羣已满。
突然,喧扰的人声戛然而止。
一名身着锦服,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在众荘丁肃立之中当头走了出来。
声浪于是又沸腾开来,是鼓掌、欢呼,与「欧阳老爷子好!」的叫声。
当头迈出庄外的锦服中年人正是江南第一侠「淸鸣飞凤」欧阳緖。
他的实际年岁是五十有三,因为内功精纯加上保养有方,所以看上去像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而道上的朋友则基于尊敬,所以都唤他欧阳老爷子。
据说他的「飞凤剑法」天下无双,善于阿谀的人甚且说欧阳老爷子的飞凤剑法其精妙处犹在当年「剑尊」端木不二的「无剑之剑」之上。
书上,近八、九年来,不管黑白两道均由于钦服与敬仰而无人曾与欧阳老爷子比过武,动过手,所以「飞凤剑法」的威力如何,很少人知道;年轻的一辈甚至只是道听涂说罢了。
不过十一年前欧阳緖在阴风崖力歼「赤眉双妖」的事毕竟是事实,不管他成名前后经历多少阵仗,光凭这么一件事就由不得武林同道不肃然起敬。
当年,谁不把「赤眉双妖」当成眞正的妖魔鬼怪?
所以,「飞凤剑法」冠绝天下多少有点可信性。
XX XX XX
欢呼声中欧阳老爷子已在贵宾席的首座坐定。
十余名跟在老爷子身后,一望即知是武林高手的人物亦在一番客套的谦让之后坐上贵宾席的檀木椅。
接着,飞凤山庄的方总管濶步迈上擂台的正中央,高声的宣读了招亲的方法,及比武的规则。
其实,他宣布的这些,台下的人们均早已知晓,但方总管仍不厌其烦地诵读再三,解说再三。当然,特别强调的四个字是「点到为止」。
终于,众所期待的代表比武开始的锣声已响!
XX XX XX
率先上台的「虎鞭」苟胜利与一自称杨山木的蓝衣少年,两个人相互抱拳后,随即掏出兵刃一阵抢攻,「虎鞭」用的当然是鞭,杨山木用的则是剑。苟胜利在泯江一带薄有名声,而杨山木却名不见经传,果然,交手不过二、三十回合便见杨山木丢了长剑,抚着右腕,赧赧地走下台去。
一阵叫好之后,又有一名不见经传而自称李孟的使剑少年跃上擂台,只是同样不消二、三十回合,便红着脸下台。
鲤跃龙门毕竟除了运气还要有些许能耐,一擧成名天下知更是需要苦心的累积才可能获至。
苟胜利的笑容更盛了,他一向觉得在年轻一辈中他无疑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日轻易地连胜两场更加强了这种信念,所以面对着第三名上台者竟故意让对方先出招。
第三名上台者生就一付矮胖身材,自称来自闽南,名叫邱必光。他用的是一支不长不短的铁棍。「邱必光」三个字也是无人听过,所以观众中十有八、九都认为这种矮胖的人必败无疑。
可是,世事常有出人意表者,持铁棍的邱必光非但不到百招便挫败了虎鞭苟胜利。而且再接连胜了六场,其中尙包括了「锁喉手」汤勇,以及柳州建威缥局贾总缥头之子贾良泉。
众人的脸色由不信变成了惊讶,面面相觑中又有一条黑影掠上擂台。
这人上台之后马上赢得一阵喝采,因为他就是十岁不到即能凭肉掌将三寸长的铁钉拍入桧木板而博得「神童」雅号的贺伯修。
近几年来,贺伯修在江北的声誉已如投石入水所激起的涟漪,逐渐泛大开来。
本来大家正怀疑这种场合怎么会尽是一些跑龙套的货色充斥?这会儿见了贺伯修上场才纷纷释怀。
端坐在檀木椅上的欧阳老爷子这时也才第一次绽露笑容。
贺伯修一上台即很有礼貌地朝欧阳老爷子长揖为礼,并向四周的观众颔首挥手,浑似什么英雄人物在回报人家的欢呼。之后,他朝邱必光抱拳道「请」!始架开马步,静待对方的来招。
邱必光显然是个粗人,他可不理贺伯修这一套,在稍一拱手之后,鐡棍迅即点出!
贺伯修脸带微笑,挪身出拳,左削邱必光肩头,右击他的膏肓!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台下众人看到贺伯修这从容不迫,态势优雅的一招,不禁又暴出一阵掌声。
邱必光黝黑的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他一棍落空马上向右回身,同时棍身横伸,化点为扫,扫向贺伯修的腰际!
他这一招看上去无华而呆板,可是却很有效。贺伯修不得不缩回击出的双拳,飘然后掠,而后掠中邱必光的棍势竟又易扫为点,追击而至!
贺伯修的笑容骤然消失,他的肉掌虽可碎木裂石,可是面对邱必光劲势十足的铁棍却也不敢轻搂,当下,他低叫「来得好!」人便腾空拔起,然后迅速翻身,反扑邱必光!
邱必光似乎遇强即强,遇弱即弱,他矮胖的身躯在贺伯修拳势未至之际便斜飘开去;贺伯修好不容易抢得先机,人在空中暗换一口气,便又飘然追击!
XX XX XX
看打鬪是越激烈越够味,大家的情緖不觉随着台上越来越短兵相接的战况而节节高升。
台上的两人似乎是棋逢敌手,一百招、二百招、三百招都已过去,而战况依旧胶着。
秋天的太阳向有秋老虎之称,周遭的空气已如每个人胸中的情緖一般炙热,而贺伯修与邱必光更是早已汗流夹背,气喘不已。
不多时,两人交手的招数已逐渐逼近一千大关,而高挂的艳阳也已移至中天。蓦然,方总管在欧阳老爷子目光示意下高叫停手,宣布休息用膳,午后再战。
看人比武跟看人赌博一样,旁观者未必比当局者不紧张。所以,方总管这一叫停实在有如及时之雨,正好可以让众人缓和一下绷紧的神经。
于是,当台上打鬪应声停止,台下议论的声浪马上泛滥开来,其中尙且不乏下注打赌谁将胜,谁将负者。
像这种难分轩軽的状况去年并未发生,不过欧阳老爷子为了公平起见决定让他们两个继续较量下去,要是到了日落依然分不出胜负则两人同为今日的擂台主。当方总管在午膳之后转达上述的决定完毕,比武遂又展开。
贺伯修与邱必光下午的打鬪并未因欧阳老爷子的新规定而略显缓和。
毕竟,武者讲究的是面子,胜优败劣,要是能击败对方,谁也不愿和他打成平手。
没多久,双方又已互拆了五、六百招,只是仍然未分胜负。
其实,大部分的人们都是喜新厌旧的,再好看的东西看久了,难免心生厌烦。正如许多男人撇下如花似玉的老婆,在外边跟一些姿色远逊于娇妻的女人搞七捻三;正如餐餐山珍海味日久必然生腻。所以台下的观众已潮露不耐之色,而欧阳老爷子更是神情凝重,双眉紧锁!
没有人知道这场打鬪必须延续多久?
XX XX XX
就在众人不耐的骚动之中,蓦然,一声暴喝凌空传来!
然后,便见邱必光与贺伯修突然像两只因为偸吃鱼而被主人从窗口丢出的馋猫一般,分从两个方向软绵绵地摔跌下去!
大家的思緖尙来不及认同这个事实,而擂台之上已经站了一个头髪零乱,面容枯槁的勾鼻老者。
这老者瘦而矮,一袭长衫穿在他身上就像挂在竹竿一般,背后的腰际交叉地揷着两支爪状的玩意儿;而凹下的眼睛则闪烁着慑人的凶光!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着实把在场的每一个人吓呆,连老江湖若淸鸣飞凤欧阳緖亦不例外!
其实,让众人吓呆的原因不仅仅是这突兀的事情,而是制造这事情的人他本身已足可使大家惊吓得魂飞九霄!
来者非他,腰间的两支铁爪,以及如此这般的长相、身材,只要在道上闯上十天、八天,一定都听说过——北邙山的狼爪丁勾!
一、二十年前黑道上最令人头大的人物是「赤眉双妖」。近十年来,不管是武功的境界,或是生性的凶恶,出手的狠毒均不逊于「赤眉双妖」,甚且犹有过之的便是「化外双凶」
而「狼爪」丁勾正是化外双凶之一!
过了好一会儿,执行裁判之职的方总管才走上擂台,干咳两声,道:「丁前辈远从北邙而来,不知有何指敎?」
丁勾打量了方总管一会儿,噤磔笑道:「看你们今天在这里摆擂台干什么,老夫就是为了干什么而来。」
此语一出几乎把大家惹笑,狼爪丁勾没有六十至少也有五十好几,竟然扛着那付尊容跑来跟人家比武招亲!
方总管不愧是飞凤山庄的总管,此时他仍陪笑道:「丁前辈可知敝庄为何摆设擂台?」
丁勾没好气地哼道:「我又不是瞎子,你们上面的红带子写着那麽大的字,老夫岂会没看到?」
「你也想参与招亲?」
「老夫不想招亲上来干什么?」
方总管脸色数易,又道:「可是丁前辈资格不合。」
「那里不合?」
「敝庄招亲的资格限在二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男子,丁前辈显然已超过三十五岁,所以不合。」
丁勾又噤噤笑道:「老夫若说我今年才刚满三十四呢?」
「丁前辈,在下乃尊你年事较长,所以称你前辈,希望你莫要无理取阑!」
「嘿……你说老夫取闹?你是什么东西,莫非吃了熊心豹胆不成?」
「在下忝为飞凤山庄的总管,希望你照子放亮一点,朱阳飞凤山庄可不是供人撒野的地方!」
方总管终于按捺不住,也难怪,堂堂飞凤山庄岂能过于低声下气?否则,日后还怎么跟人家在道上混下去?
丁勾把脸一沉,道:「小小总管也配在这里跟老夫这般态度讲话?」
说着,手掌一扬,推向方总管的肩头!
他这一出掌推人去势甚缓,看上去好像眞的只想把方总管推开而已,不过说也奇怪,方总管对着丁勾缓慢的推来掌势,竟无从闪避而硬生生地被推下台去!
这么一来,众人才眞的被吓呆,堂堂飞凤山庄的总管,在道上成名已非一年半载的「鬼影子」方兆,竟在人家开玩笑似的一招之间被推下擂台!不用说还击,连闪避的动作都来不及作出来。
惊吓的最厉害的,恐怕就是方兆本人,他非但躱不开丁勾那一推,而且跌下去之后才发觉自己肩头的骨骼已然碎裂!
欧阳老爷子终于拍案而起,红润的脸色变得铁靑,宏声喝道:「丁勾,别人怕你的狼爪,我欧阳某人可不见得!」
丁勾的眼中凶光再露,道:「我知道你不怕,否则你岂会杀了老夫的爱徒?」
丁勾的每一句话都是出人意表,大家闻言之下不觉惊异万端。
欧阳老爷子怔了半晌,才又喝道:「丁勾,你卖得太过份了,血口喷人竟喷到欧阳某人身上来!」
丁勾突然哈哈大笑,道:「欧阳緖,人家说大丈夫敢做敢当,你贵为一庄之主,何独不敢?」
欧阳老爷子的名并没有白成,他已觉出事有蹊跷,否则谅他丁勾怎么凶恶,也不致大胆到在今日这种场面找上飞凤山庄的麻烦。所以忍住心头的怒气,问道:「抓贼在赃,嫁祸也得有个凭据,你说欧阳某人杀了令徒,可有任何依据?」
丁勾道:「老夫若无凭据,也就不会来了。」
说罢,跃下台去,拾起一只足足有他三倍大小的麻袋,然后又纵上擂台,当着睽睽众目打开袋口,倒出了三具尸体!
这三具尸体严格说来已不能算是三具尸体了,因为其中两具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仅剩白骨,只有一具较为完整。而当丁勾打开麻袋之后,站得离擂台较近的人不觉纷纷捣着鼻子往后倒退!
欧阳緖见状不禁又怒斥:「今日是小女初度,你如是扫兴是何居心?」
丁勾把两道冷冷的眼神盯向欧阳緖,道:「你要老夫拿出凭据,这三具尸体正是老夫的凭据。」
欧阳緖问:「怎么说?」
「事到如今,还需要老夫多说?」
「欧阳某人的确不明白。」
「好!老夫问你,去年你们借口招亲,所产生的三个擂台主是谁?」
「螳螂手罗鎮东、袖里剑白久、以及令高足巫彪。」
「你们既然以招亲为名比武,为什么他们三个擂台主都没能娶走你女儿?」
「他们通不过文试,这一点招亲办法订得很淸楚。」
「那麽他们三个离开飞凤山庄之后又到那里去了?」
「这个我怎么知道,不过据闻前两者闭门硏读诗书,暂退武林,令高足则返回北邙。」
「哈……我再问你,『螳螂手』罗镇东有何特征与嗜好?」
「他生性好大喜功,衣必紫绸,悬配镶玉的纯金腰带。」
丁勾从台上一具骷髅身上摘下一条腰带模样的东西,在衣䙓擦拭一番,并上擧抬了一抬,以示欧阳緖。
那条满是泥汚的腰带经过擦拭之后竟金光熠熠,中间并有碧绿的莹光隐约!
欧阳緖与场上见识略广的人同时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讶道:「那死者是罗鎮东?」
丁勾冷哼连连,左手衣袖倏然翻扬,一道精光应时飞出!
「夺!」一声,擂台左前的木柱立刻多了一把尙且摆荡不定的短剑!
「白久的尺半袖剑!」
「不错,右边这具较完整的尸体就是彪儿。」
「去年的三个擂台主均已丧命?」
「哼!复姓欧阳的,你少装蒜,天底下能一招杀了他们的,有几个?」
「依我估计,有能耐杀他们的可能不致太少,不过要以一招取他们性命,恐怕最多也仅有五、六个。」
「老夫自信,要非先知道彪儿的武功路数,以及招式的底细,放眼当今武林绝没有人能一招杀了他!」
「你的意思是」
「不只是我的意思,事实上,有能耐杀他,而且知道他的底细的,惟有你欧阳緖一个。」
欧阳緖对丁勾这句话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追问:「巫彪遭人一招取命?」
「罗鎮东跟白久也是,他们身上惟一的伤痕都是喉骨被人一剑贯穿。至于彪儿,他死在北邙山,死时恰逢老夫外出,陈尸的附近并无激烈的打鬪痕迹,由此可见他们都是一招送命,我刚刚说过,要叫他们一招送命除非事先摸淸他们的武功底细,况且,杀人的兵器又是剑……」
「哈……丁勾,这些猜测就是你所谓的凭据?」
丁勾幽绿的眼光已然变为赤红,右腕一扬,道:「还有这个!」
他这一扬手便有一道绿光飞入了欧阳緖的掌中,欧阳緖一见丁勾丢来的东西,顿时脸色大变,讷讷然讲不出话来!
丁勾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双手缓缓摸上腰间的铁爪,道:「欧阳緖,你还有什么话讲?」
欧阳緖的话声一下子变得不再宏亮:「这块玉珮你从何得来?」
「就在彪儿陈尸的树下。」
欧阳緖仰首向天,不再言语。
丁勾则霍然拔出双爪,厉声道:「欧阳緖,老夫也算杀过不少人,所以我调敎了十几年的爱徒被杀我没话讲,我不会像你们这干自命侠义的人动不动就兴师动众,打着响亮的口号,遂行了却私仇之实,我只要你拔出你的剑,在此跟我生死一搏。你死了,算我为徒报仇;我死了,就算便宜了你。」
欧阳緖收回远眺的目光,缓缓地道:「要我跟你作生死之搏可以,不过我得先声明,他们三个不是欧阳某人所杀。」
丁勾哈哈大笑:「你不用声明老夫早已料到,会无端杀人的只有老夫这种凶人,你们这羣披戴着侠义头衔的人绝对不会。不过,你承不承认是一回事,老夫怎么认为又是一回事,反正,这种事情不但你不会承认,武林同道也不会相信。来,废话少说,拔你的剑!」
欧阳緖摇摇头,道:「不是今天,今天乃小女初度兼招亲之日,我不能在今天跟你动手,等招亲过后,时地全由你挑。」
「难不成淸鸣飞凤也是个畏首畏尾,婆婆妈妈的货色?」
「丁勾,这里不是你狂妄的地方!」
发话的人是贵实席上一位玄服老者,他腰悬双刀,正是威震一方的「开天开地」季大鹏。
原来季大鹏生性甚燥,适才丁勾那一番把所有拥有侠名之士全都削了再削的话早已将他激怒,所以这时他强行出头,叫骂回去。
丁勾冷笑两声,道:「老夫今日前来早已算准会有一羣中看不中用的跳梁小丑要强出头,告诉你,季大鹏,若想保有你的虚名跟老命,就安静点,别在那边卖身分、耍嘴皮!」
季大鹏在闽浙一带可是万人奉承,讲起话来比天皇老子还管用,他怎么可能忍受得住丁勾这一番冷言鄙讽?当下,暴喝一声,凌空而起,明晃晃的双刀像狂风骤雨般直扑狼爪丁勾!
丁勾狂笑一阵,人亦飞扑而出,黝黑的铁爪撩起漫天的阴霾撞进季大鹏的刀光之中!
欧阳緖在季大鹏掠出的时候把手一横,可是却没来得及拦住他的身形,而等他想出声喝止时,擂台之上两人已飞快地对拆了三招!
尖锐的金铁交鸣绵绵不绝。来看比武的观众这下可赚足了眼福。正如丁勾所云,没有人愿意相信欧阳老爷子会杀了去年的三个擂台主,大家对这件事情只是感到诧异与纳闷,而此时为这事思索答案的心緖更是全被台上的激烈拼鬪所吸引。要看像狼爪丁勾与「开天辟地」季大鹏这般的高手拼鬪,简直可以说比莫名其妙地捡到一袋黄金还要困难!
季大鹏号称「开天关地」,乃人们认为他的双刀一可开天,一可辟地。所以打鬪一开始,整个搭设牢固的擂台便被刚猛的刀风袭得摇摇幌幌!
狼爪丁勾的武功更是吓人,他进出在刀风之中竟浑似悠游漫步,不慌不忙,而漫天的爪影则像山雨欲来的乌云,广濶浑厚,三十招一过,便逼得季大鹏守多攻少,进退维谷!
就在大家慑于丁勾招式的奇幻之际,场中的胜负已分!
但闻丁勾怪叫一声,没人看淸楚他怎么出手,季大鹏已倒飞三丈,右臂鲜血淋漓,肩头的皮肉被抓去了一大块!
好个凶名四播的丁勾,他竟得理不饶人,身形闪处,黝黑的铁爪挟着浓浓的腥味,乘胜追击。
他这一追击的动作远快过刚刚拼鬪的身法,众人还不及惊呼,血雨洒处,季大鹏已肚破肠流,跌落擂台!
贵宾席上的「君山一刀」鲍正堂与「铁腿」钟升几乎同时飞扑而出,他们两者与季大鹏私交最笃,钟升的女儿甚且是季家未过门的媳妇,他们眼见季大鹏横死当场,差点惊怒得疯狂,所以扑出来的身势快逾闪电,而刀光腿影更是凌厉罕见!
一般说来,喜欢杀人者一见到血便会精神亢奋,更想杀人,号称「化外双凶」之一的丁勾更是如此。所以未待鲍正堂与钟升扑至,双爪揄处,已凌空迎击!
「住手——」
叫停的声音宏亮得让人分辨不出源自何方!
丁勾与钟升、鲍正堂纷纷煞住飞扑的身形,跟着台下的众人一齐把目光投向脸色铁靑的欧阳緖。
可是发声的却不是欧阳緖。
因为这时又有声音自众人背后传来。
大家猛然掉头,便看见了观众席不远处有个少年以手攀吊在一株白杨的树枝上,像只猴子般摇来幌去,嘻皮笑脸地道:「那个拿着抓痒用的东西的老头子,你刚刚不是说想比武招亲吗?本少爷也正有此意,现在日都已经快西下了,你在那边穷闹个什么鸟劲?快把台上的尸体搬走,本少爷可不愿错失今天的擂台主。」
眞是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树上的少年才约莫二十四、五岁,竟敢在他还穿开裆裤时就已人见人怕的魔头面前这般跟他讲话,而且那双至少杀了三百名武林高手的铁爪在他口中也变成了「抓痒用的东西」!
比较相信自己判断的人老早认定这少年准是没被家人看好,而溜出来乱逛的疯子。
要非疯子,谁敢跟狼爪丁勾开这种不要命的玩笑?
狼爪丁勾一下子也被搞得啼笑皆非,被人这般轻蔑地叫阵,自他出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当下不怒反笑,道:「好,你想跟老夫比武何不上擂台来?」
少年道:「欧阳庄主愿意触霉头,我可不愿。再说,闻着那冲天的尸臭,少爷我也提不起精神比武。听你这个大槪不喜欢洗澡,所以成天需要带着抓痒的玩意的老头讲话那麽狂妄,想必不会仗着别人提不起精神,才敢跟人家比武罢。」
丁勾与欧阳緖听少年把话讲完后,眼中不觉均露出异采,而且,内行人也都感觉到了,这少年在这么远的距离讲这么一大串话,那声音竟绵绵不断,结实而有力,显见其内家修为断非常人能及。
丁勾忍不住再向少年瞄了两眼,然后果然依言将三具尸体放回麻袋,并将麻袋丢下台去,才哈哈笑道:「小子,现在可以上台来作你当擂台主的美梦了罢。」
丁勾的话声未绝,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看淸树上的少年如何挪动身形,而他的人已然到了丁勾的面前。
这下子眞的把所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称奇不已!
稍顷,少年又道:「喂!老头儿,动手啊,少爷我可急着当擂台主呢!」
丁勾似乎也被这少年的身法所慑,一脸戒愼地道:「老夫向来不杀无名小卒。」
少年道:「什么意思?」
丁勾莫名其妙,还有人不懂他刚刚话里的意思?当下只好又道:「先报你的姓名,老夫杀人之前总得知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
少年一睑不在乎,只谈谈地道:「那麽我不需要报名。」
丁勾又是一怔,问:「为什么?」
少年依然嘻皮笑脸:「你怎么那麽笨,因为我不是你要杀的人啊!」
「你不是我要杀的人?」
「说你笨实在一点也不过份,你杀不了,所以我就不是你要杀的人。」
台下自信不会被丁勾看到的人不禁窈笑起来,一个混世魔头竟被一个毛头小子耍着玩!
连丁勾自己也笑了,因为他也觉得很滑稽。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算你嘴利,不过你不是想参加招亲吗?那有想招亲的人不自报姓名的?」
少年动动双眉,笑道:「如果是这个样子,少爷我不妨吿诉你,本少爷名叫姜不凡。」
「姜不凡?」
「是啊,姜太公的姜,不同凡响的不凡。」
丁勾听了又是哈哈大笑:「无名小卒,连听都没听过。」
少年竟也陪着笑:「不错,少爷我以前并未出名,不过,过两天全武林的人至少有一半就会晓得有个叫姜不凡的人了。」
「为什么?」
「因为我即将当上擂台主,而且极可能还会成为欧阳庄主的佳婿。」
他可是讲得一脸得色,好像他讲的话句句都果会成眞似的。
丁勾突然脸色一沉,道:「那麽你就动手罢,正如你所说,天都快黑了。」
少年依然双手后背,淡淡地道:「还是你先出手罢,免得待会儿你埋怨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少年可是越讲越狂,台下的观众本来觉得很好玩,现在则一致认为这个年轻人吹牛吹得太离谱了。
他们的想法马上被证实。
因为少年话未讲完,丁勾已然出手;而他一出手,少年马上忙得团团转,只见他在台上东躱西闪,状甚狼狈,显然毫无还手的余地!
只有欧阳緖不以为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漫无章法的身形,眼中异采一闪再闪。
不多时,丁勾已连出十六爪,将少年逼到擂台的右前角落,而少年仍旧一招未回。
台下已有太息响起,这么一个像模像样的年轻人怎么会想不开跑到丁勾的面前卖狂,以致招惹来杀身的噩运!
正当大家为这少年感到可怜,擂台之上突然起了变化!
少年的身形奇诡地飘动,竟从丁勾密不透风的爪影中窜了出来。而窜出来之后,只见他右腕微动,丁勾竟不知怎地被一把状甚朴拙的小刀射穿裤挡,连人带刀地钉在擂台的木柱之上!
这个变化委实让众人看得眼球几乎跳出眼眶!
十余年来,南北横行的狼爪丁勾竟被一个无名小卒一招击败,而且败得恁是难堪!
姜不凡笑嘻嘻地敞开深蓝长袍,露出里边的劲装与揷着有同样朴拙的小刀的宽皮带,道:「丁老头,人家规定点到为止,所以少爷我只让你返老还童,穿次开裆裤。现在把少爷的飞刀留下,赶快滚罢。」
丁勾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靑,一阵白,终于,他揷还双爪,拔出飞刀,没命地朝北奔离。
台下这时才恍然响起一阵如雷的掌声,久久不绝。姜不凡拾起丁勾任意弃置的小刀,揷回胸腹之间。而欧阳緖这时却不看姜不凡,反而盯着台下的另外一人。
原来在丁勾落败之后,台下突有一人挤着走离人羣。
那人一身黑衣、黑笠,笠前还悬着恰好遮住整张脸庞的黑巾,而且背上揷了柄剑。
其实,武林之中喜欢故作神秘的人不少,不过欧阳老爷子敏锐的直觉却吿诉他,这人大有来头。
XX XX XX
日眞的已经西下,天色逐潮昏暗下来。
数以万计的人羣似乎仍在回味适才那几场精彩的搏鬪,所以比武结束后,竟逗留不去。
欧阳老爷子见那黑衣人走远始趋步走上擂台,向姜不凡道贺并道谢一番,姜不凡只是一味微笑,不多言语,那神情在欧阳緖眼中看来觉得诡异非常。
其实,这少年本来就诡异,放眼当今武林,能一招击退北邙丁勾的,恐怕就只有他,而他却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伙子!
其余的贵宾们大槪还不太相信刚刚的事实,所以对姜不凡依旧摆着一付高高在上般的倔傲架子。
只是姜不凡也不以为意,他对谁都一样,微笑点个头,好像他那张刚刚凌厉又调皮的嘴巴现在突然变得不会说话。
这时,四下的人羣终于散去。三名庄丁模样的人在欧阳老爷子示意下,已将三具尸体搬到了大家面前。
一干贵窦们于是凑上前去端详这三个被丁勾说成死于飞凤剑法的死者。欧阳老爷子更是看得仔细,惟有姜不凡宛如果眞怕闻尸臭般,站得远远地,只是有意无意瞥了两三眼。
XX XX XX
大厅之上酒筵已开。
除了鲍正堂与钟升急着回去料理季大鹏的后事外,贵实席上的二十余人,以及今日的擂台主姜不凡皆在宴席之上
这个酒筵名为为今日的擂台主庆功,可是席上却一点庆功的气息也没有。
欧阳老爷子显然另有心事,而一干贵宾们则似乎心里很不是味道地喝闷酒。
这世上气度大一点的人果然越来越少了,否则怎么一见别人的武功比自己高,便如此地酸溜溜?
突然,姜不凡以他惯有的微笑冲着欧阳老爷子笑笑,道:「欧阳庄主,在下心中有一疑窦,不知庄主愿否代解?」
欧阳緖像似等待已久,点点头,吁口气,道:「姜少侠问的可是杀去年三位擂台主的凶手是不是老朽?」
姜不凡道:「这个问题实在冒昧,不过在下很想知道个中究竟,希望庄主莫要见怪。」
欧阳緖却道:「谢谢你,姜少侠。」
姜不凡一愕,问:「为何谢我?」
「因为你不当着广大的羣众质问于我,可见你想避免引起大家对此事的注意,同时也避免我的难堪。」
「不过他们等热阑的招亲过后,还是会将兴趣移到这事之上。」
「至少少侠已为我设想了你仅仅能为我设想的。」
「丁勾拾来的玉珮到底跟庄主有何关系,竟足可令庄主当场语塞?」
欧阳緖缓缓自怀中摸出适才丁勾丢出来的玉珮,叹口气,道:「这玉珮跟我欧阳某人确实有很大的关系。」
姜不凡接过玉珮,脸色一变,不过他神情恢复得很快,马上挂出习惯性的微笑,不再言语。
欧阳緖似乎没看到姜不凡的神色,低头喝口酒,道:「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讲起,当年我为了庆贺亡妻的初度,发了千两黄金托人自和闘购回一块质地绝佳的玉石。可是亡妻却不知何故,突然自缢身死。于是,我将玉石托『巧手边五』雕成三面玉珮,一面我自己配挂,另外两面给小犬及小女。后来,我为小女与师弟范中节之令郞订定婚约,遂将我自己的玉珮送给了范氏之后范无疆作为信物。其后不久,小犬竟无缘无故离家出走,至今仍不知所终,唉……谁知道我一生功名赫赫,其实却是个名符其实的妻离子散的人!」
姜不凡道:「会不会有人仿刻庄主传家及用来订亲的玉珮?」
欧阳緖摇摇头:「不可能,世上绝没有其他人的手艺足与巧手边五相提并论,你看看,这玉珮之上的飞凤雕得多么生动,连羽毛都支支可数似的。」
姜不凡问:「如此说来,这玉珮不是令郞的就是那范无疆的?」
「不错。」
「可见杀人的凶手也是令郞跟范无疆其中的一个。」
「那倒未必。」
「怎么说?」
「他们的玉珮可能落入别人的手中。」
「如此贵重的东西岂会轻易落入他人之手?」
「死人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东西的。」
「庄主的意思是……」
「这正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不信小犬或范无疆会杀人而嫁祸于我,再说,他们两者要是活着,这么多年来,也该有个消息。」
「那麽庄主为何不当面跟丁勾解释淸楚?」
「那玉珮刻的是飞凤与『欧阳』两字,要我从何去解释?世事就是这个样子,越描越黑,保持缄默往往反而比较好。」
「庄主审视过死者的尸体,依庄主看,道上还有那些用剑的能一招击毙他们?」
「光凭死者的剑伤要揣测凶手实在太难,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武林之中像少侠这般深藏不露的人不知有多少;况且,伤是剑伤,而杀人的凶器却不见得是剑。」
「凶器不是剑?」
「这个谁也无法保证,我们不能单凭剑伤来认定凶手擅长使剑,以致障蔽了追查的路线。」
「怎么说?」
「例如嵩县安家堡堡主安可惧,他仗以成名的『阎王扇』扇内就藏有很少人知道的短刃。」
「哦!」
「他的扇柄有个机簧,随时可将长约半尺的短为弹出,只是他非到救急保命绝不会如此,而武林中有能耐逼得他岌岌可危的人少之又少。」
「如此说来,安可惧涉有重嫌了。」
「眞相未明之前,老朽也涉有重嫌。」
「假如撇开不为人知的高手不讲,江湖上还有那些使剑的人足可致他们三者于死?」
「有可能一招取他们性命,而且用剑的,就我所知,大槪只有『左手刺流星』与『子母剑庄』的庄主『子母剑』黄橹两个了。」
「他们两个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左手刺流星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因为他太有名了,人们惯于称他的外号,反而不在意他的眞实姓名。他乃直属于刑部的天下第一名捕,平时很少出马,一旦他亲自出马,天底下便没有侦不破的案子,更没有抓不着的凶手。正因为他很少出马,所以很少人见过他,根据江湖上一般的传说,他的年纪很轻,三十岁不到,平时喜欢任意改变装扮,以免被人轻易认出。至于他的剑,据云既快又准,仿佛天际的流星他亦可刺着,而且他用左手使剑,所以外号便叫左手刺流星。」
「他既为一介捕快,又是直属刑部,想必不致随意杀人戕命了。」
「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过那丁勾之徒巫彪,承袭了乃师的恶性,奸淫掳掠样样都来,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凶徒。再说,罗鎮东与白久假如凑巧均涉及刑案,亦难保左手刺流星不会出手杀了他们。这世上人心难料,恶人的脸上不会写着恶人两字,罗、白二人的底细如何,我们也无从知道。」
「捕快可以任意杀人?」
「当然不能。不过任何捕快在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对方是凶手,且对方所犯之罪大可致死并竭力顽抗时,捕快都有权也有责去伤他们,甚至杀他们。」
「左手刺流星住在那里?」
「以前据说蛰居在京师之郊的村落之中,现在则没有人知道他行止何处了。」
「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在査刑部尙书甯大人一家大小的命案。」
「刑部尙书被人杀了?」
「嗯,在两三月前甯大人全家惨遭杀害,由于现场就在京师,事关朝廷颜面,所以江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那麽庄主如何知道此事的?」
「月前恰有客从京师来,闲谈之中提到罢了。据说,肇事的凶手不止一人,而且从伤势看,个个是高手。」
「这么说,想见左手刺流星是比登天还难了?」
「事实上就是这个样子,我刚刚说过,很少人见过他,所以即使他站到我们面前,很可能我们也不知道。」
「庄主是否怀疑今午擂台之下那位黑衣黑笠的人便是他?」
「少侠也注意到了那个人?」
「嗯!」
「照理讲他应该会来察看谁的武功与从寗大人一家的尸体上显示出来的相近,不过那人背剑的方向显然是右手使剑而非左手。」
「……那么子母剑黄橹呢?他又是什么人物?」
「少侠刚出道不久?」
「事实上在下别过家师便迳往贵庄。」
「难怪少侠连子母剑黄橹都不认识。黄庄主年岁与老朽相若,他用的是一长一短的薄剑,所以号称子母剑,在湖北一带,黄橹的名气就跟老朽在江南的名气一样。」
「目前庄主打算如何去处理三位擂台主被杀的事?」
「事关老朽的声誉,我当然要査个水落石出,至于査证的方法……江湖上最忌交浅言深,老朽对少侠虽甚为投缘,不过仍不能坦白相吿,这点请少侠莫要见怪。」
「欧阳庄主对于在下有诸多事情都不相隐瞒,在下感激都来不及了,那有见怪之理?」
「哈……如此就好,来,今日本为少侠庆功,却尽谈些杀风景的事,老朽敬少侠一杯,聊表祝贺与歉意。」
「庄主好说,在下也祝庄主淸誉早日得澄。」
XX XX XX
第二天的比武如仪地展开。
昨天因半途杀出个丁勾,造成了意外的高潮,所以今天的观众有增无减。
总管方兆实在有他的,昨天被丁勾一掌推碎肩头,今天仍吊着臂膀,咬紧牙关,站在他的岗位上。
要爬到像飞凤山庄总管这般的地位,的确需要有些忍人所不能忍的本钱。
大致说来,比起丁勾与季大鹏和丁勾与姜不凡那两仗,今天的比武可谓平淡无奇;中午过后,来自鄂北的俗家弟子殷戟便凭一套纯熟的十八罗汉拳一路顺风地登上第二天的擂台主荣座。
第三天的情形也差不多,「一尺开山」李勿过仗着他手中二尺来长的铁尺压倒羣豪,连胜十八场。
眼看着日已西倾,李勿过就要与姜不凡、殷戟鼎足而三了,台上却突然跃出了一位神秘怪客。
欧阳老爷子和姜不凡一见到这个怪客均不期而然地先稍稍一怔,然后便升起了无比的兴奋与纳闷。
因为这怪客正是一身黑衣、黑笠,笠缘的黑巾恰巧遮去了他的脸。
——与前天所见的神秘客的打扮一模一样。
只是前天的人背上揷着剑,而今天这人却是腰间悬了刀。
尤有甚者是这人出现后,场中马上很微妙地隐涌着紧张的气息。
因为,似乎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杀气正后这人身上散发。
方总管楞了半晌,终于开口了:「这位朋友可是前来参与招亲?」
「正是!」
声音冷得有如十二月的北地寒风。
「按敝庄规定,寥加招亲者必须先示以眞实面目,并自报眞实姓名。」
「这个在下省得,不过在下实有不得已苦衷;能否请方总管特为通融?」
「朋友有何苦衷?要如何通融?」
「因为在下恐不幸落败玷辱家门,所以能否让在下先行比武,倘若幸登今日擂台主,在下自当揭去头笠,自报姓名。届时,假如有任何资格不合之处,则任凭方总管裁夺,在下绝无异议。」
「这个……由于敝众比武招亲,尙无如此先例,所以……」
「依他的提议,方总管。」坐在首席上的欧阳老爷子似乎对这怪客颇感兴趣,所以,当下就打断方总管拟欲拒绝的话。
怪客转身朝欧阳老爷子略略欠身:「多谢欧阳庄主成全。」
李勿过连胜一十八场,此刻擧趾正高,心气正扬;可是一面对这怪客,竟不觉心生畏怯!他打滚江湖将近十年,好不容才赢得「一尺开山」的美誉;但是,像眼前这么一个随便站着就让人觉得毫无破绽可击的对手,在他来讲还是生平的第一遭!
方总管在听到欧阳老爷子的指示后,马上示意双方开打。
李勿过越仔细观察对方,掌心的冷汗冒得越厉害。
最后,他还是出手了。
与其呆在那边心底发毛,不如壮胆一击。
XX XX XX
李勿过这一击可是倾足全力的[?]注之掷。
因为他对这一仗委实毫无把握。
不过,从这一点至少已可看出李勿过的声名并非浪得;要不是眞正的高手,那能一眼看穿对方的虚实强弱?
事实上,李勿过一点也没有估计错误。
当他的铁尺距怪客胸前约莫两寸时,怪客便旋风般移动了;移动中,爚爚然的刀光一闪即没,比武也吿结束!
刀,又回到了怪客腰间的鞘内。
而李勿过一条银白的头巾已堕地成整整齐齐,不长不短的一十六截!
好快的刀!
连欧阳老爷子与姜不凡都不禁悚然动容,昨天的擂台主殷戟与一干贵宾更是惊讶出声。
过了好半晌,台下的观众才看淸李勿过堕地的头巾,原本他们都还在奇怪,为什么胜负未分就不打了?现在终于恍然大悟地拍出一阵如雷的掌声。
好快的刀!
方总管询问再三,看有没有人仍有兴趣上台比试,但是已然无人有上台的冲动。
一擧成名并且可能就此娶得美人儿的机会诚然可贵,可是冒着丢人现眼,自讨没趣的险去赌不到万分之一机会的事终究不智。
所以尽管方总管强调再无人上台,这位怪客就要成为今天的擂台主,台下的羣众依然噤若寒蝉。
XX XX XX
「朋友好俊的刀法,恭喜你成为今日的擂台主,现在能否揭开你的头笠,报出你的姓名?」
怪客缓缓解开系着头笠的丝带;缓缓拿下垂有黑巾的头笠。
正对擂台的观众因为恰好在怪客的背面,所以没什么反应。而两侧能够看到怪客侧面的人则纷纷掩口惊呼!
贵宾席上的一干人包括欧阳老爷子在内,亦不觉脸色大变!
若非目睹绝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人的脸会存有那么多刀疤;能容下那麽多刀疤!
像是纵横的阡陌,更像围棋盘上的小方格,这怪客脸上的刀疤至少有七十道!
惟一完整的只是那只炯炯有神,目光锐利的左眼。
XX XX XX
「在下姓范,名无疆。」
此语一出,座上的欧阳老爷子几乎跳了起来,同时差点儿惊叫出口;姜不凡的脸色也立时变得不可言喩。
「那么范中节是……」
「正是先父名讳。」
欧阳緖与范中节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说过,所以台下紧跟着响起一阵骚动。
XX XX XX
自称范无疆的怪客被延请入庄时,飞凤山庄的上上下下几乎均是目迎又目送,也不知是因为他是庄主的准女婿范无疆,抑或纯粹为了他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山庄的大厅今夜显得特别热闹,这一顿酒菜包括了庆功与洗尘双重的意思。
一些耳尖的婢女纷纷跑来躱在屛风之后偸窥未来的姑爷长成什么样子。
当然,好奇的结果不外是晚上睡不着觉。
最感兴趣的是第二天的擂台主殷戟。
辛辛苦苦折腾了老半天,好不容易登上擂台主的荣座,正想仗着幼年时候当进士的叔叔所调敎的一些诗书底子看能不能赢得美人的靑睐,不料失踪了二十年,也是欧阳瑛苦等了二十年的范无疆却突然窜了出来,就像孙悟空从石头中蹦出来一样。
在这种毫无指望的情形下,坐在席上跟人家谈笑闲扯,不是无趣还是什么?
可是,情况相若的姜不凡却兴致冲冲。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得起来,为什么有如此令人想像不到的兴致?
但见席中范兄长范兄短地,也不管人家范无疆对他爱理不理。老实说,他那付殷勤的模样眞叫人怀疑他是否想攀拉关系,裨于日后跟着欧阳山庄的女婿平步靑云。
欧阳老爷子表面上看来虽然甚是欣慰,可是不知是对范无疆的尊容不敢领敎,还是对他的身份存有怀疑,所以细心一点的人不难发现他的擧止与神情,都偶尔会有些异常。
终于,欧阳老爷子似乎考虑很久地问了:「范贤姪,行走江湖首重一个『诚』字,我也相信贤姪不是个讹诈的小人,不过尔来人心险恶,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老朽还是要冒昧请敎贤姪几个问题,也好证实贤姪确为范贤弟之后。」
「庄主但问无妨。」这范无疆从出现开始,讲话总是简捷而扼要,绝无支字片语是多余的。敏感一点的人一定不免觉得此人的心性过于高傲。
「贤姪贵庚?」
「二十四。」
「贤姪能否将中节贤弟离开朱阳之后的行踪作一说明?」
「先父当年携带先母在下绕道四川,北上中原。三月之后,先父母双双丧生于黄河决堤,在下幸得一水性甚佳的渔夫施救,所以苟生至今。」
「中节贤弟可有什么东西留给贤姪?」
「当时事出突兀,先父未及交待什么,便被大水冲离。」
「那麽贤姪身上可有什么物品足可证明你是中节贤弟之后?」
「有当年庄主亲赠的雕凤玉珮。」
范无疆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入怀,取出一面与丁勾所拾一模-样的玉珮呈到欧阳緖面前。
殷戟只顾喝闷酒。姜不凡则兴趣盎然地听着,他的表情虽然仅像听故事般的淡然,可是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一会儿像在暗笑,一会儿又像颇为吃惊。尤其当他看到范无疆掏出玉珮后,吏是惊讶得连惯有的笑容也不见了!
欧阳老爷子一见玉珮,也是异常惊奇,过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道:「你果眞是范贤姪没错,老天毕竟没瞎了眼睛,还为范家留了后代。」
范无疆垂首不语,似在追念死去的双亲。
一旁的姜不凡却突然问道:「在下斗胆,敢问范兄的容貌何以优成这般模样?」
范无疆猛抬头,一只独眼炯炯发亮:「你就是一招击退丁勾不凡?」
姜不凡马上恢复嘻皮笑脸,道:「嘿,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很久了,不才正是姜不凡。」
「你的武功很高?」
「差强人意罢了。那丁勾乃见我身法凌乱,顿生轻敌之心,才会败得那麽惨。事实上,我这几招庄稼把式那里比得上范兄快捷如风,犀利又精准的刀法?」
「你对我很感兴趣?」
「在下乃见范兄刀法如神,所以心生仰慕。」
「你很会讲话。」
「范兄说笑了,在下若会讲话,怎么问不出范兄的容貌为何变成这个样子?」
「你很想知道?」
「在下确实从小就很好奇。」
「好,我告诉你,我脸上的刀疤是我自己留下的。」
在座诸人听到这句话,莫不目瞪口呆!
世上那有人拿自己的脸蛋开玩笑,而且开这么大的玩笑!
「为什么?总不致闲着无聊,用自己的脸皮试刀罢?」
此语一出,在座的人又全都一怔!
像姜不凡嘻皮笑脸这个样子的人委实不可多见!
范无疆似乎一点也不以为忤,只是淡淡地道:「因为我憎恶一切美丽的外表。」
「你本来很俊?」
「可以这么说,所以我毁了它。」
「你为什么讨厌美丽的外表?」
「因为美丽的外表往往包藏着丑陋的内在;正如卓绝的声誉往往包藏着卑鄙的存心。」
「唉,看来你眞是个莫名其妙的怪人。」
XX XX XX
欧阳老爷子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脸色并不好看。这时,突然挿口问道:「贤姪打算何时与小女成亲?」
范无疆道:「暂时还没有这种打算。」
「为什么?」
「我不以为婚姻应该只凭媒妁之言,或纯应父母之命。」
「可是瑛儿已经等了你二十年……」
「这个在下知道,所以在下才前来贵庄,此行可能是我跟令媛成亲,也可能与他解除婚约。」
「解除婚约?贤姪为何有此一言?」
「在下与令媛的婚约虽是父母之命,可是在下与令媛的看法,兴趣,甚至于性情,生活习惯都不尽然相同,假如不幸我们无法彼此适应,那么,勉强成亲岂不是彼此受到了担误,双方均将很痛苦?」
一旁的姜不凡又不甘寂寞起来,叹了口气,道:「唉!我没说错,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怪人,别人认为对的,你认为错。为什么你会这么让人想不透,猜不着呢?」
范无疆脸上尽是刀疤,既没有人看得出他原本的长相,更无人可以辨别他的神情:「别人有别人的想法,我自有我的,这种事很正常,一点也不奇怪。」
姜不凡拍案大笑,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我终于了解了,这个道理就像每一个人的身份都不一样,也不见得正确一般,他们的想法也不会完全相同,完全正确。」
范无疆独目微瞪,不再言语。
欧阳老爷子则突然哂道:「看来姜少侠也是个奇怪的怪人,明明别人在谈家务正事,你却揷嘴揷得像自己是当事人一般。」
姜不凡被浇了一盆冷水,可是并未改变他挂在脸上的笑容。。「或许庄主说得对,反正这世上当事人跟局外人有时很难去细分,而且,本身眞正奇怪的人看起别人来反而会觉得别人奇怪。」
包括殷戟在内的一干贵宾仿佛鸭子在听雷响,只觉得他们三人都很奇怪,一晚上下来,尽讲些似有道理,似无道理的废话。
XX XX XX
欧阳老爷子不悦地望姜不凡两眼,又掉头向范无疆,道:「那么贤姪打算如何?」
范无疆道:「假如庄主允许,我打算在庄内待一段时间,也好看看令媛是否适合于我,同时让她看看我是否适合于她?」
「哈……贤姪愿待下来眞是最好不过,我们就这样决定……」
「不过我有一事请求。」
「贤姪但说无妨。」
「我虽待在庄内,可是我随时可能外出,外出的日期不定。希望庄主应允在下,让在下有充分的行动自由,并尽量不要过问在下的行动。」
「贤姪这是什么话?你住在庄内就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几时听过在自己家里边还不能有充分行动自由的?」
「谢谢庄主成全。」
「唉,你看你多见外,来,诸位同道好友,大家敬我大难不死的贤姪一杯,也预祝他能光耀范氏门楣,以慰我中节贤弟在天之灵。」

 楼主| 发表于 2024-8-5 01:2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毛遂自荐 重任考验



子母剑庄在湖北应山。
到了应山不用愁找不着子母剑庄,就跟到了朱阳鎮不用愁找不到飞凤山庄一样。
黄橹黄庄主的事业做得很大,据说南北道上至少有八家镖局、十三家武馆都直接或间接跟他有关。
而子母剑庄事实上就是家比较特殊,收费特别昂贵的武馆。
要到剑庄来习武,不但要付得起每月百两银子的师资,而且必须通过甄试。
甄试的内容主要以武功是否达到一定程度的火候,与有否不良嗜好为主。
所以出身子母剑庄的,不但皆有一手好剑术,也都有不错的品格。
不过负责授艺的并非黄橹黄大师本人,而是他的大弟子蓝重铣。
蓝大师兄四岁即拜于黄庄主门下,一手子母剑据说并不比黄大师逊色多少。
XX XX XX
今天,风和日丽,淸明的天空碧蓝如洗。
剑庄练武场上正有七、八十名弟子在蓝大师兄的口令下,舞动长短双剑,演练着同样的招式。
蓦然,大门前阶不声不响地投射进来一条人影子。
来人一身黑衣、黑笠,笠缘甚且悬着一方恰巧遮住整个脸庞的黑巾―肩后背了一柄状不惊人的长剑。
他走的不快,且很沉稳,正一步一步迈向练武的场地。
蓝重铣马上发现了;在四周帮忙指正动作的黄大师的亲授弟子也都发现。
「这位朋友,可有什么指敎?」
蓝大师兄因为发觉来人的气势并非泛泛,所以立即开口问话,以致场中闻一比一,闻二比二的众弟子们遂很尴尬地招出一半,停在那边。
黑衣人煞住脚步:「在下想求见黄庄主。」
蓝重铣略略摆手示意众弟子收回剑招,并趋前朝黑衣人拱手问道:「请问阁下与家师有何渊源,求见家师有何要事?」
「在下与黄庄主俳亲非故,求见庄主乃想在贵庄谋得一职。」
「朋友自荐而来?可惜家师年来已不见外客。」
「这位想必是大师高足蓝重铣蓝兄,在下耳闻近来贵庄大小事务皆由监兄全权代理,能否请蓝兄代为安排个容身之职?」
「关于这点万请兄台见谅,敝庄近来确实不需人才。」
「哦?就我所知,贵庄事业縦贯南北,岂有不需人才的道理?」
「哈哈,不瞒这位兄台,敝庄所用之人皆出身敝庄,所以还请兄台往另处高就。」
「非常的人才也不考虑?」
「很抱歉,敝庄自有敝庄规例,所以即使兄台技艺非常,敝庄还是不能破例借用长才。」
「古来贤者皆是求才若渴,贵庄规模若是,焉有反常之理?看来蓝兄既不敢大胆破例,在下只好面见黄庄主了。」
「蓝某适才已经说过,家师不见外客,兄台你就不必浪费心神了。」
「哈……假如贵庄我是待定了,我用强迫的方法见庄主呢?」
蓝重铣脸色陡变:「朋友,假如你想找碴闹事,恐怕踏错地方了罢。」
「子母剑庄庄规庸俗,可见荘内的成分也是泛泛而已,我并没有踏错地方。」
「哈……看来朋友是存心阀事来的?」
「贵庄所用之人皆出身贵庄,我只是想见识一下出身贵庄之人又是些什么货色,竟撑得出今天这种局面?竟排外得恁是狂妄?」
XX XX XX
「好个江头卖水的狂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破口大骂的是黄橹门下脾气最燥的三弟子谢极。
他话未讲完,人已从一旁窜闪而至,而右手的长剑更是不吭不响地直刺黑衣人心窝!
蓝重铣并未出声喝止,对于谢极他知之甚深,在众师弟中要数谢极的造诣最高,所以他要让谢极试试对方的能耐,同时给对方一个敎训,也好让世人知道子母剑庄不是给人家阀着玩的地方,像今天这种事已经许多年来不曾发生了,绝不能让眼前的黑衣人开了先例。
黑衣人冷哼一声,身形轻旋,潇潇洒洒地避开来剑,道:「你是谢老三?凭你还不配跟我动手!」
谢极一剑落空,再闻斯言,不觉火上加油,抖手长剑再刺!
黑衣人双手后背,又是轻轻松松地略横脚步,便把剑招避开。
谢极再刺未中,怒中生愧,忽然长剑化刺为削,左手短剑配合着长剑,灵蛇吐信般寻隙突刺,转眼间竟连攻一十二招!
只是黑衣人从容不改,或俯或仰,或倾身、或回闪,在剑未出鞘的情形下,竟于谢极的一十二招之后,浑身上下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原本站立的地方!
更气死人的是他还迸出一句:「人要识趣才好。」
谢极满脸通红,自他出生以来还没有像今天这般丢脸过,当下,怒喝一声,双剑长短并用,飞扑黑衣人!
「住手——」
蓝重铣在谢极第二度出手落空便已看出黑衣人的武功高得出奇,就算有五个谢极恐怕也非黑衣人之敌,所以暗中遣人请出黄庄主。
这时叱令「住手」的正是子母剑黄橹!
黄橹的实际年岁跟飞凤山庄的欧阳老爷子差不多,可是看起来就差多了,只见他身躯瘦小,面容干瘪,活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
谢极依言住手,垂头丧气地退到一旁。黑衣人则仍然负手伫立,状甚裕如。
「朋友尊姓高名,屈驾敝庄意欲何为?」
黑衣人冷峻的目光透过黑巾,看看蓝重铣,再看看黄橹。他似乎不解黄橹为什么如此恰巧在这时现身?一般说来庄主的内居都是远离喧嚣的大厅以避纷扰,况且,谢极动武的声响恐怕连大厅都传不到,更甭说庄主的内居!
难道黄橹让大弟子主事的传说是虚,他一直隐身附近监视庄内的动态?抑或蓝重铳适时差人将庄主请出?若是前者,那麽黄橹何苦故弄玄虚,藏身隐处?若是后者,那么蓝重铳为何这么快就放弃自己处理事情的信心?
莫非黄槽在考验他大弟子的能力?
莫非蓝重铣故意避开事情的锋芒?
「在下姓边,名涤非,素闻贵庄雄峙武林,故斗胆自荐而来,以求扬名立万。」
「自荐?边朋友想屈就敝庄?」
「正是。」
「边朋友意欲屈任何种职位?」
「总敎席。」
黄橹听到总敎席三个字不觉一怔,望望蓝重铣,竟答不出话来!
蓝重铣也是一怔,不过马上就堆出笑脸道:「禀师尊,弟子以为弟子总敎席之职可以让给这位边朋友,只要他能除去化外双凶中的『无耳沙僧』屠亦馗。」
黄橹闻言,点点头道:「就这么办,边朋友,假如你能收拾无耳沙僧屠亦馗,老朽就聘你为子母剑庄的总敎席。」
这下轮到边涤非怔住,那有师父对徒弟唯言是听,唯计是从的?照此看来,子母剑庄由大弟子掌权之事是实,那麽黄橹是蓝重铳请出来的,蓝重铣既能主持一庄事务,岂会不济到这么快就要师父出面来当自己的下台阶?这里边难道另有文章?
「杀屠亦馗之事可有任何期限?」
蓝重铣又道:「禀师尊,弟子以为这位边朋友什么时候能取来无耳沙僧的项上人头,弟子就什么时候让出总敎席之职。」
黄橹轻「唔!」一声,道:「对,你什么时候能杀无耳沙僧,老夫就什么时候聘你为敝庄总敎席。」
边涤非疑惑益深,问:「蓝兄此话可是当眞?」
他不问黄橹,反而问起蓝重铣来,可谓对干庄主的黄橹讽刺至极。不过黄橹干痛的脸上并无特殊的表情,不知是以为这种事很正常,或者是无可奈何?
蓝重铣淡淡一笑,老实不客气地道:「不错,只要你有能耐取屠亦馗的性命,蓝某的现职随时等着你来替代。」
边涤非稍稍犹豫,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十日之内边某必取屠亦馗的狗命!」
蓝重铣亦哈哈大笑:「子母庄上下均静候你的佳音。」
边涤非不再言语,只是深深望了望蓝重铣与黄橹,然后便猛然转身,濶步离去。留下了年龄不大,却已老态龙钟的黄橹,以及名为弟子,实若庄主的蓝重铳。
XX XX XX
边涤非出了子母剑庄,迳出应山城北,在城郊的树林中骑上原先系在那儿的灰斑骏马,便飞奔向东。
一路上,边涤非苦苦沉思,他实在不解子母剑庄的怪异现象。外传近来庄主黄橹已将大权交给大弟子蓝重铣,但是任谁也想不到声名赫赫的子母剑黄橹会老得这么快,老得连一点主见也没有!而且,连他毕生心血所投注,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基业似乎也已不复是他自己的,至少,那个庄主的名份已形同虚有!
边涤非左思右想,他更不解实际上大权在握的蓝重铣为何要请出黄橹?能够负责像子母剑庄这么庞大的事业的人绝不致轻浮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炫耀他的权势。可是,蓝重铣要黄橹出来,不是为展示他现有的地位与权势又是为了什么?
最后,边涤非兀自下了一个定论:蓝重铣请出黄橹乃不愿与自己交手之故。因为在适才那种场合,蓝重铣是非出手不可的,但他显然不愿如此,所以请出庄主来打圆场。而他不愿出手的可能有二,一是他自认非自己之敌,所以不愿自取其辱;另一是他深藏不露。至于黄橹何以落魄若是?蓝重铣为何能有今日的局面?以及他为何要自己去杀屠亦馗,边涤非可就怎么样也猜不出了。
XX XX XX
自从化外双凶的凶名悪行在江湖上传开来之后,狼爪丁勾住的北邙山,以及无耳沙僧屠亦馗住的「无归谷」自然成了无人敢至的凶地。
不过,今天无归谷却来了一人一骑。
来的马是匹灰斑骏马,人则是黑衣黑笠的边涤非。
无归谷四面崇山峻岭,谷道崎幅而蜿蜒,狭谷尽头便是无耳沙僧起居的石室无归居。
边涤非在谷口下马,人像狸猫般矫捷地几个起落,便到了无归居外。
无归居是座四四方方的石室。
石室内早已坐了两人。
边涤非从窗外瞧见他们两人时,脸色便变了。
石室中的人除了此居的主人屠亦馗,另外一个赫然是来自北邙山的狼爪丁勾!
此时,两人正分坐石桌两端,酒酣耳热。
「小弟这次铩羽而归,大大折辱了吾等双凶之名,不料屠兄不相见怪,而且还百般安慰,小弟实在铭感五内。」
「丁兄那里的话,胜败乃兵家之常,况且丁兄轻敌之败,何辱之有?丁兄千万不要长挂在心上,以免销磨志气。」
「话是不错,不过说来委实惭愧,小弟虽然因轻敌才败得这么惨,可是事实上……唉!小弟诚然敌不过那姓姜的小子,他的身形看似乱无章法,实则奥妙无比,现在回想起来,眞是愈想愈窝囊。」
「哎,这种乏味事少提也罢,多喝两杯消消闷气才是道理。来,干……」
XX XX XX
边涤非在等,他要等屠亦馗落单。
要是谁在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令人闻而丧胆的化外双凶联手的时候贸然出击,那准是活得不耐烦。
他心忖:蓝重铣要自己来杀屠亦馗,目的无非要他自取灭亡。武林中想杀化外双凶,而结果不是反而赔上老命的,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那蓝重铣准是因为丁勾初败,行情较差,所以择定了屠亦馗来作借以杀人之刀。
当然,他心里淸楚得很,不管是屠亦馗或丁勾,都不是可以让人轻搂其锋的。
忽然,石室之中有了变化。
丁勾骤尔瞪眼欲裂,疑惑而痛苦地望着屠亦馗:「屠兄在酒菜之中………」
「哈……丁勾不愧是丁勾,这么快就发现了。」
丁勾猛然掀翻石桌,后跃七尺,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抄出狼爪,大叫:「为什么?你我齐享福、共犯难了一、二十年,你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要怪怪你自己太信任朋友,像我们这种被唤为凶人的人竟还如此轻易地相信别人的好意,丁勾啊丁勾,你说,这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
「可是什么?看来你眞是死得一点也不寃枉,混了这么多年,你连最亲蜜的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敌人这个道理都不懂!」
丁勾突然仰天大笑:「哈……不错,我是愈混愈回去了,你能否吿诉我,是什么原因使你这个最亲蜜的朋友变成了最可怕的敌人?」
屠亦馗依然端坐不动:「假如你连这个原因都想不通,那么你北邙丁勾的字号眞应该丢到毛坑里边去了。」
「我问的是何人指使?」
「唉,假如你连这个行规都不知道,那么你北邙丁勾的字号拿去喂狗,恐怕连狗也不吃了。」
「屠亦馗!你连死都不让我死个明白,死个痛快?」
「丁兄,你眞是愈活愈不像丁勾了,死则死耳,明不明白,痛不痛快,还不都一样?」
丁勾又是一阵大笑,道:「那么你眞是愈活愈像屠亦馗了!」
说罢,长躯直进,反手再抄出另一只狼爪,飞扑屠亦馗!
屠亦馗天生无耳无发,加上他用的兵刃是西游记中沙僧所用的月牙铲,所以道上的朋友管他叫无耳沙僧。这时,他见丁勾凌空扑至,轻啐道:「老小子,到现在还不躺下,眞有你的。」而人则右后斜退,月牙铲像是出洞的巨蟒,突噬空中的丁勾!
丁勾扑到半途忽感眞力不继,心知药力发作,当下嘶吼一声,两只铁爪化作两道黑色的氤氮,飞射屠亦馗!
也就在他铁爪出手之际,无情而锋利的月牙铲已将他拦腰斩成两半!
屠亦馗一招得手,黑呼呼的铁爪已经来到了胸前,慌忙中旋身后掠!
但闻嘶然一响,屠亦馗的身形快不过贯上了丁勾全数生命力的双爪,其肩头的皮肉赫然被抓去了一大块。而两支铁爪去势犹强,「夺!夺!」两声,竟揷入了石壁之中!
屠亦馗看看丁勾的尸体,看看壁上的狼爪,再看看肩头的伤势,轻吁一口气,骂道:「你娘的,要死了硬是这般扎手。」
XX XX XX
「说的也是,希望你别像他才好!」
当窗外响起这样的声响,屠亦馗的脸色便变了,变得狰狞而可怖。随即,他大叫道:「那里来的野小子,在人世间活腻了?」
跟着,人便穿窗而出,受伤的右臂抓着血迹斑斑的月牙鲑。
窗外月明星稀。
屠亦馗脚刚着地,便看到了皎洁的月光下竚立着石像般的边涤非。
「装神扮鬼的小子,你难道不明白老夫这无归居是进得来,出不去的吗?」
「堂堂化外双凶那来这么多废话?还不快把伤裹好,然后想办法保全性命!」
「小子,你以为丁勾败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老夫也就好欺负到可以让人随便吓唬着玩的不成?」
「我来取命,不是来吓唬人。」
「谁要你来的?」
「我!」
「为什么?」
「高兴!」
「哈……我看你是来送命,不是来取命。」
「屠阁下不妨试试,我来取命或者送命?」
「我也眞想试试你凭什么如此狂妄,难不成现在的狂变得这么好卖?」
「光讲废话是什么也试不出来的。」
「好!老夫今日若不敎训你,以后呀呀学语的小鬼就敢讲大话了。」
语毕,屠亦馗的人像似脱弦的箭,飞射边涤非,而隐泛腥味的月牙键犹在人前,直钟对方颈项!
边涤非也像是脱弦自满弓的箭,只是他退,屠亦馗进。
四丈、八丈、十二丈,边涤非一退,再退,三退,屠亦馗也是一进、再进、三进;而黝黑泛红的月牙铲自始至终均相隔尙不盈尺地对着边涤非的咽喉!
外传化外双凶的武功高得吓人,边涤非此刻才确切地体认到,当日在飞凤山庄看丁勾一掌推落方兆,并且四十招内手刃季大鹏终究不若如今以身试之来得有眞实感。
当下,他的身子突然窜高!
屠亦馗也觉出来人确实有他卖狂的本钱,他明明长剑在背,适才明明有拔剑的机会,可是他没有。放眼天下,敢搁着兵刃不用,就与自己动手的,恐怕只有眼下的黑衣人!
心念方动,眼看对方的身形骤尔拔高,屠亦馗不声不响,月牙铲亦随着往上撩去!
边涤非早料到有这么一着,于是身形翻转,忽东骤西,直如翔空的巨鹏!
屠亦馗人在链后跟着腾空,月牙铲认准对方身形,杀人无数的绝活「铲底游魂」乍然施出!
刹时,硬骨的阴风像是大漠的黄沙,漫无边际;而狰狞的月牙铲则似风中的柳絮,飘忽不定,紧追边涤非的颈项不放!
边涤非的身形不可思议地变快,快得难以想像,也滑溜得难以想像,同时,在杖影人影交杂不淸之际,靑幽的剑光突然闪现!
像是晴空的霹雳。
像是悪夜的电闪!
当剑光亮丽,呕心的铲影于焉停滞!
XX XX XX
屠亦馗瞪着几乎跳出眼眶的双眼望向戮穿自己咽喉的长剑,再瞄瞄握住这剑的手。死时,眼中没有忿恨,只有疑惑。
他在疑惑些什么?
边涤非缓缓拔制,任对方的血箭喷洒了自己一身。然后,俯身撕下一片衣襟包住左腿的微伤,言自语道:「好在丁勾那一爪抓得颇重,否则这条腿恐怕难保,唉……」
他在轻喟些什么?
天阶夜色凉如水,谷中有风轻轻。
轻轻的夜风中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赞美:「好快的剑!」
边涤非丝毫没有吃惊的模样,祇淡淡回以:「见笑,见笑。」
XX XX XX
杂乱的石岗之后在边涤非语声刚落,便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明亮的月光照射着一张微笑得很自然的脸庞。
「阁下好生高明的身形,好生高明的剑法,好生高明的听觉!」
「原来是飞凤山庄技惊天下武林的姜不凡姜朋友,倒不知有何指敎?」
「实有几件事情想请敎于阁下。」
「愿闻其详。」
「阁下为何要杀化外双凶。」
「你不以为他们人人得而诛之?」
「在下怀疑个中另有原因。」
「那麽姜朋友以为呢?」
「杀人灭口。」
「哦?姜朋友总不致信口雌黄罢。」
「你以为姜某会吗?」
「想必不会,所以才请问朋友何以有此想法?」
「我只是猜测,所以才求证于阁下。」
「但问无妨。」
「阁下为何杀无耳沙僧?」
「一来因他作恶多端,二来为我自己晋身子母剑庄。」
「阁下为何想晋身子母剑庄?」
「我对用剑名家都感兴趣。」
「为什么?」
「主要的原因恕难奉吿,而次要的原因则是丁勾所提的三人俱死于剑下。」
「所以你怀疑黄橹,正如你怀疑欧阳緖?」
「不错!」
「你为什么对他们的死那麽有兴趣?」
「目前尙不宜让你知道。」
「你有没有想到别种兵器里头暗藏利刃?」
「你说安家堡安可惧的阎王扇?」
「正是。」
「因为致他们三者于死的,很明显是剑伤,别人一定会以为用剑名家如黄橹、欧阳緖者必然不会粗心到留下如此显着的破绽,而会怀疑到安可惧的阎王扇。」
「所以常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最可能的事情?」
「这也只是猜测,有待求证。」
「事实上你也是用剑能手。」
「所以你怀疑我?」
「是的,否则你怎会明吿我你想晋身子母剑庄的原因?假如你说的是事实,那应该是个不可吿人的秘密。」
「唉,这年头太相信人的结果是讲眞话被听成假话。」
「你没有理由这么信任我,尤其像你推理这么精的人往往是非常聪明的人,聪明入演戯跟讲假话的时候也往往比较多。」
「我有理由相信你。」
「哦!什么理由?」
「因为你根本不想参加比武招亲,只是不愿丁勾再无理杀人,所以你才挺身而出,吓走丁勾。不愿让无辜被滥杀的人至少不会是坏人。」
「不是坏人的人就値得相信?」
「这年头存心不坏的人已经不多了,我没办法苛求;再说,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谢谢你的抬擧,不过我还要再问你,你是否听到了丁勾与屠亦馗的对话?」
「当然听到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留屠亦馗活口,好问他谁是幕后指使的人?」
「指使屠亦馗的人当然是杀丁勾之徒,以及螳螂手罗鎮东,袖里剑白久的人。」
「那麽你为何不想知道这人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一来屠亦馗本身不见得知道,二来他即使知道也绝不会说,因为盗亦有道,像他这种成名的凶人绝对会遵守行规。」
「姜某倒有另一种看法。」
「什么看法?」
「指使屠亦馗的人就是你,杀死罗鎮东等三人的也是你,你故意让丁勾找上欧阳緖,本想借欧阳緖的剑再杀丁勾,或让丁勾杀欧阳緖也无妨,反正你的目的就是杀人。不料姜某出现,坏了阁下的好事,所以阁下买通屠亦馗,利用人性的弱点来杀丁勾,并且你算准丁勾临死的反击会叫过于得意的屠亦馗挂彩,最后,你再出手杀屠亦馗以达灭口的目的。」
「那么我杀人的目的何在?」
「欧阳瑛!你想先摒除你的劲敌,好顺遂你娶得欧阳瑛的目的,所以着手杀了可能与你竞争的擂台主。」
「你的推理令人讶异,可否再讲淸楚一点?」
「我的推理的确空泛了一点,不过我本来想不透,是你自己吿诉我的。」
「嘿,你越讲越有趣了,我眞想听下去。」
「因为你那位朋友是冒牌的。」
「我那位朋友?」
「范无疆!」
「何以见得他是我朋友?」
「从你们的装扮,以及你们出现的时机。」
「那麽你又何以见得他是冒牌的?」
「想当然耳。」
「照你说,我的目的是欧阳瑛,为什么我不自己假冒成范无疆?再者,范无疆身上的玉珮可是假冒得了的东西?」
「你们既假冒得了巫彪尸体傍的玉珮,当然可能再假冒一块范无疆的玉珮。再者,你让一个长相如此可怕的人去假冒范无疆,那个范无疆又口口声声暂时不娶欧阳瑛,可见你们是别有居心,你想先从子母剑庄下手,等你夺过子母剑庄,造成了不管武功、声势皆足可与欧阳瑛匹配的形象,再想办法赢回欧阳瑛与飞凤山庄。」
「照你的说法,我实在很笨,因为你假设的过程中范无疆根本是着废棋,而且是自找麻烦的废棋,欧阳瑛坚持要等待范无疆是半公开的秘密,如今我弄个假范无疆出来,日后怎么可能指望欧阳瑛愿意下嫁于我?」
「范无疆不是废棋,因为他的出现才能够完全斩绝欧阳瑛突然他嫁的可能。否则,善变的人心如同善变的世事,谁也没办法逆料,所以你这着棋是万全之策,等到时机成熟时,你不难扮演成挺身而出的英雄,指证范无疆的原本身份,然后水到渠成地骗取欧阳瑛。」
「哈……你的推想的确有点道理,不知你愿否听我几句话?」
「你还有理由反驳?」
「总得试试。」
「好,你说。」
「我有能力杀丁勾,为何还要假手屠亦馗?」
「一来你若直接杀丁勾,将增加你的嫌疑;二来你让他们两败俱伤之后,更容易得手。」
「好理由,不过再绝妙的推理都应该站在客观的立场上,难道你不觉得你上述的推理都失之主观?」
「失之主观?」
「不错,你在我未进子母剑庄之前便跟踪上我,可见你应知我杀屠亦馗之事是出于蓝大弟子的意思,而你却主观地忽略了这个事实。」
「哈……一个可怕的人做事总是缜密而细心的,我怎能证明你不是与蓝重铣在唱双簧?」
「你怀疑的态度着实叫人钦佩,明日武林大槪是你姜不凡的天下了。」
「如是说来,你是承认了?」
「我没有承认,不过假如要我存心怀疑一个无辜的人,我同样可以列擧出七、八个顚扑难破的理由,只要我愿意凡事不信的话。」
「这也难怪,全世界没有一个小偸刚被抓到官衙去就承认自己是小偸。」
「比喩的好,可是你应该也要知道,官衙办事所依据的是眞凭实据,而非一厢情愿的假设与推理。」
「现在这种官衙有多少?」
「不要管这种官衙有多少,一个正派而敢负责的人做事,便应该耍有这种态度。」
「好,不管怎么样,我谢谢你的建议。」
「同时我还想建议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地相信自己的推理,虽则很多时候推理是很管用的。」
「还有吗?」
「请你兀自珍重,因为别人同样可能怀疑你那一手飞刀假如换成飞剑将会有同样的威力,而且是你跟蓝重铣串通逼我杀化外双凶灭口的。」
「哈……一语惊醒梦中人,你的剑这么快,假如换成使刀,是否也同样犀利?」
「你怀疑边某就是范无疆?」
「所以你最好摘下你遮面的黑巾。」
「你有把握要我摘下?」
「不管怎么讲,这无归谷终就是个不错的决战场所。」
「唉!也罢,为了让你了解莫要太轻信自己无端的联想,我让你看看我的眞面目。」
此语一出自是大出姜不凡意料。只见月光下边涤非黑巾里边所遮藏的赫然是张略瘦而完整的脸庞!
脸庞的美丑尙可以面具混淆,而眼珠的好坏就不行了。范无疆分明右眼已瞎,而此时的边涤非却两眼炯炯地闪烁着睿智而沉毅的神采!
虽说人不可貌相,而姜不凡亦不会以相貌取人,可是他还是怔住了。
边涤非却微微一笑,黑衣轻拂,人已远去。
姜不凡大惑不解,以边涤非的长相及眼神绝不像个阴险狠毒的坏人,难道自己的猜测有误?自己如此怀疑他,他为什么若是相信自己?莫非也因为自己有付不像坏人的长相?然则,范无疆呢?他看起来十足像个恶煞,他又是什么样的人?
姜不凡决定看下去,所以他又回到了子母剑庄。
而当他距离子母剑庄尙有数百步之遥时,便瞧见了边涤非正楞在剑庄门口。
因为剑庄大门竟已竖起两支系着黑色幡布的竹竿。而路上行人议论纷纷的是黄荘主不知何故竟于昨夜暴毙!
边涤非贮立良久,终于抬手轻敲紧闭的大门。
应门的是身着重孝的三弟子谢极,他一见边涤非,哀伤的睑上马上泛起怒容,不过并没有发作,只没好气地问道:「你又来作甚?」
「烦请谢兄代为通报,就说边某已杀得屠亦馗,回来荣任总敎席了。」
谢极似乎不太相信地望望边涤非,终于去而复返,将边涤非延入大厅。
大厅正中摆了一具朱红棺材,两边壁上悬满了白布黑字的挽联;灵柩前面白烛高点,四菓在陈;一干黄橹的亲授弟子则分跪两旁,默默哀悼。
蓝重铣一见边涤非进来,便起身相迎:「边朋友来得眞是不巧,先师于昨夜西归瑶池,有什么事,恐怕只得日后再作商量。」
边涤非先在黄橹灵前上了一柱香,然后道:「蓝兄此言差矣,边某既诛得屠亦馗,理当算是子母庄的人,如今庄主新丧,庄内必定更须人手,边某焉有袖手作壁上观的道理?」
蓝重铣道:「就是因为先师新丧,庄内略显紊乱,所以不容再增纷扰。」
「蓝兄之意可是信不过边某?」
「蓝某以为边朋友确实来的有些突兀。」
边涤非指指自己受创的左腿,道:「边某不问究理,冒死搏杀无人敢犯的屠亦馗;难道如此仍不足征信于蓝兄?」
「边朋友就以这个模样想任敝庄总敎席?」
「只要蓝兄点头,边某自当除去头笠。」
蓝重铣略事沉吟,最后终于点头道:「只要边朋友出乎诚意,敝庄当然乐于借重长才。」
边涤非闻言,不假思索便伸手摘去头笠,道:「蓝兄还要如何才能验证边某的至诚?」
蓝重铣端详一会,发现边涤非脸上并无易容痕迹,道:「边朋友眞是爽快之人,据蓝某所知,边朋友一身打扮倶与那日前出现于飞凤山庄的范无疆相同,不知你们可有什么关系?」
「非亲非故。」
「非亲非故?」
「那范无疆乃名门之后,倘若边某与他有任何关系,怎会不乐于承认?」
「边朋友一身技艺可说出类拔萃,何以蓝某从未听说?」
「边某乃初出道,正因为初出道所以想择良木而栖。」
「哦,敢问师承何处?」
「家师乃山野中人,不问声名于世。」
「好,蓝某以代理庄主的身份正式聘你为本庄总敎席,不过本庄授徒槪以子母剑法为主,边朋友可曾熟习子母剑法?」
「这个不难,蓝代庄主尽可量边某之力,任边某以适当之职,日前总敎席之请,只是戯言罢了。」
「好罢,边朋友既诚心辅弼敝庄,蓝某代表本庄上下衷心感谢,只待先师后事料理妥当,蓝某自当隆重行聘请之礼,目前就请边朋友暂以贵实身份,屈留几日。」
「蓝代庄主好说,边某心中有一疑窦,不知是否该问?」
「但问无妨。」
「黄庄主因何暴毙?」
蓝重铳面露悲愤,道:「说来眞是惭愧,先师之死可能乃被人下了手脚……现在蓝某正是为此事费心求査凶手。」
边涤非似乎早已料到,可是又装出诧异的样子:「被人下了手脚?」
「不错,先师死时身上别无伤痕,依蓝某判断,乃中了剧毒所致。」
「既然如此,为何不报请官府査办此事?」
「唉,边朋友有所不知,你我江湖中人最厌烦的就是官僚作风与官样文章,当今之世除了直属刑部的左手刺流星之外,还有那一个能办案的捕快?交给官府办理,到头来还不是不了了之?况且,这么大的家丑,岂容到处张扬?」
「那么庄主遗蜕能否让边某察看一番?」
「边朋友也识得各类毒物?」
「家师平时喜欢采集各种草药,所以边某对一般毒物还略通一二。」
「只是先师棺盖既封,如此一来岂非不敬?」
「吾等的目的在缉眞凶以慰庄主在天之灵,这么做,何不敬之有?」
「你很有把握?」
「边某要是察看过庄主遗蜕后,三个月内找不出眞凶,那麽边某愿以任何罪名听蓝代庄主处置。」
「好,有你如此的保证,蓝某陪你冒此不韪便是!」
XX XX XX
黄橹的尸体果眞没有丝毫伤痕。边涤非看得非常仔细,又是拨开他的眼皮,又是敲开他的牙关;蓝重铣似乎一下子变得对边涤非十分信任,所以一旁静观,丝毫没有制止他擅动黄橹尸体的意思。
边涤非看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始示意庄仆重新把棺盖上,并掉头向蓝重铣:「蓝代庄主何以断定庄主乃中毒而死?」
「难道不是?」
「我看也是,不过我想请敎蓝代庄主从何看出?」
「原来边朋友想考考我,不瞒你说,我原先亦看不出来,后来才在先师瞳孔中发现异样。」
「哦!」
「死人的瞳孔只会放大,而先师的瞳孔却出现一点针头般大小的红点,依先师的武功,绝不可能不声不响,又那么不偏不倚地在两眼瞳孔中了暗器,所以我猜测可能是某种特异的毒物所致。」
「蓝代庄主好细微的观察,好精准的推断。」
「边朋友认得这种毒物?」
「这种毒物叫『千日一点红』,乃是一种慢性剧毒,持续服上千日之后,便会全身毫无异样地丧生,惟一可以看出破绽的地方,正是蓝代庄主所云之处。」
「如此说来,千日之前就有人存心要先师的命?」
「不错,所以我想知道平素庄主的飮食由谁供应?」
「槪由敌庄厨师,不过先师性喜平凡,所以日常飮食俱与全庄上下相同。」
「哦,那么可有固定的端饭菜之人?」
「厨房的小厮或挑水,或打柴、或洗菜、或送饭,他们的工作按期轮流,并无固定。」
边涤非突然不再多问,只淡淡地道:「我累了,能否让我先行吿退?」
「让四师弟为你带路。」
XX XX XX
边涤非刚把门合上,帋窗便被打开。
跃进来的人正是阴魂不散般的姜不凡,虽然他的行动看来很谨愼,可是脸上笑容依稀。
边涤非也笑了:「我又有什么可疑之处値得你亲自跑来质询?」
「先发制人式的发问并不能减輙你的嫌疑。」
「你怀疑黄橹的死也是我的安排?」
「嗯!」
「不然怎么如此凑巧,我不出现在子母剑庄,他就不会死?」
「嗯!」
「不然蓝重铣对我的态度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变得对我如此信任?」
「你很聪明,故意留下一些漏洞,然后说,假如是你干的,你绝不会笨到留下这些漏洞。」
「那么我干脆不留漏洞岂非反而比较好?至少不用发费口舌解释?」
「因为你也知道凡事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以你索性留下一些看来很愚蠢的破绽。」
「唉——你假如对此事眞有兴趣,我有两个忠吿。」
「姜某恭聆。」
「其一,不要低估蓝重铣。」
「姜某从未低估过谁,正如我从末高估过谁一样。」
边涤非又笑了:「我突然有个补充的忠吿。」
「只要是忠吿,姜某均乐意听。」
「自信是需要的,但是不要让它变成目空一切,勇气也是需要的,但也莫要放任它成暴虎冯河。」
「不知所指为何?」
「事实上,刚刚蓝重铣曾査觉出你跃上大厅的屋顶,他对我态度的转变正是从那一刹开始,当时他脸色曾微微改变,可见他武功之高似在吾等估量之上。」
姜不凡微微哂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能与你合作的人那会有太低的武功?」
「信不信由你,我的第二个忠吿是:假如你眞的乐见此事的水落石出,那麽别赖在这里,快想办法保护谢极的安全。」
「那天对你动手那个黄橹的三弟子?」
「不错。」
「为什么?」
「通常,脾气较燥的人生性都比较直,而生性直的人均比较忠心。」
「我不明白。」
「我怀疑黄橹之死乃出自蓝重铣之意,而谢极定然是与蓝重铣较不合作的人,不然堂堂第三弟子怎会跑到庭前应门?可见谢极平素对蓝重铣的不尊重黄橹早有反感,所以他不屑与其他弟子在大厅灵堂里故作悲哀,而自己一个人跑到庭前散心。像他这样的人,你说,蓝重铣会放过他吗?」
「狡兎死,走狗烹?」
「你的意思是」
「蓝重铣已经没有利用价値了,所以你急着揭发他,铲除他。」
「你如此推测的理由是……」
「蓝重铣的确査觉我跃上屋顶,所以故意让你查看黄橹的尸体,以求使你征信于我,否则,他没有理由自打嘴巴。事实上,你跟他均早已知道黄橹的死因,因为事情就是你们干的。」
「你错了,蓝重铣这么做是无可奈何。第一,他不知你是否与我同路,依你的轻功判断,你的武功甚高,假如你我同路,则他恐怕无法应付。第二,依常理推断,一个职掌全庄的人必然有能耐看出黄橹的死因,所以他一定会将黄橹的死因解释给同门师弟,以防那一天被别人看出原委,他无法下台,是故他并不在乎让我知道黄橹因何致死;同时,他这么做,更能造成他很信任我的错觉,要是有一天我怀疑到他头上去,在别人看来,会认为我恩将仇报。」
「这是你的说词。」
「我最后的忠吿是:懂得怀疑别人诚然比较不会吃亏,不过,懂得信任别人也往往比较不致自陷绝境。」
XX XX XX
谢极狂奔在街上,他身着麻衣、麻鞋,头上系了一条白布,腰间却悬着长短剑各一。
他丝毫不理路人讶异的眼光,只是一味狂奔。
适才边涤非在察看黄橹的尸体时他在场,所以黄橹致死的原因他都听见了。因此,他回到房里,取了苦学二十余年的兵刃,便蹑手蹑脚地溜出庄外,然后就一路奔向应山城最热阑、最繁华的「醉琼大街」。
「醉琼大街」因为街上有座「醉琼楼」而得名。
「醉琼楼」是应山城最有名的酒楼兼妓院,也几乎可以说是湖北一带最有名的酒楼兼妓院。
谢极的目的地正是「醉琼楼」。
他在这个时候想买醉销愁?
XX XX XX
柳如眉正对着铜镜梳理长发。
要是说,「醉琼楼」几与应山城齐名,人家想起了应山城必然会想起醉琼楼;那麽,柳如眉就是与「醉琼楼」齐名,人家想起醉琼楼也一定会想起柳如眉。
在应山城,假如你未曾听过柳如眉这个名字,那么你一定未成年,尙不够资格听大人们讲话。
柳如眉梳头髪的动作很好看,女孩子的温驯、娇慵,尽在其中;她的长髪也很美,乌溜溜,柔细细的。
干她们这一行的起身都较迟,所以这个时候才在梳理头髪,一点都不异常。慵懒一点的,甚至这个时候都还赖在床上呢!
今天柳如眉似乎特别愉快,以往她梳髪只是静静地梳,今天则一边梳发,一边哼着小调。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令她这般开心?
XX XX XX
晌午未到。
在这个时候上醉琼楼的,只能纯吃饭喝酒,假如要享受另一种乐子,则应该在入夜之后才来。
醉琼楼能有今天的名气并不仅因为这儿的娘们儿货色齐全,不论燕瘦环肥,淸纯骚嗲,一应倶备。而且,这儿的酒确实比别家的香醇,这儿的菜也确实比别家的可口。
所以,在这个本应很少人上酒楼的时分,座上仍有半满的客人。
因此,当谢极以那付模样冲进来时,吃惊得差点让酒菜噎到的人并不少。
谢极进门时已是一身大汗,其态势之急促不但靠门边的桌椅被撞翻了两张,连在门口招呼客人的小二也被撞得四脚朝天!
这些事实并没有稍稍阻住谢极前冲的劲速,他跌跌撞撞的继续朝楼上两边姑娘们的卧室跑去。
掌柜的张口摘舌,连惊呼都呼不出声来;而一干打手们则仍在睡大觉。
打手们跟姑娘一样,都是必须过夜生活的,况且,这种纯吃饭的时候并不是需要打手的时候。
XX XX XX
柳如眉眞的很开心,她梳完头发,哼罢小调,竟还对着镜子兀自微笑。
那模样,甚至于可以说不只是关心,而且是得意极了!
平时,她除了客人上门时,她是很少笑的。
今天她笑了,持续地笑着,笑得像春日里盛开的杜鹃!
当杜鸥般的笑靥正艳,柳如眉脸上的肌肉却突然僵硬,僵硬得连嘴巴都合不上来!
因为,铜镜上忽然浮现一条幽灵般的影子!
柳如眉猛然转身;谢极的动作突然变得很轻,轻轻地把门扣上,轻轻地开口问道:「吿诉我,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柳如眉的脸色就像沙漠里的景观,瞬息万变。这时,她又以恢复可搦的笑容,道:「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冒失成这个样子,竟然进来之前也不晓得先敲门?」
「我问妳,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哟——我怎么知道你师父是谁,又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谢极回答道:「我师父姓黄名橹,人称子母剑,他怎么死的,只有妳知道。」
柳如眉能成为当今醉琼楼第一名妓当然不只由于她的手腕高明,她的睑蛋、身材实在都没话说。这时,她趁着表示吃惊地拨拨垂肩的长发,抚抚自己的胸口,又把本已薄如蝉翼的覆身轻纱略略揭开几许。于是,她那坚挺、雪白的酥胸至少有一半挣出了薄纱之外!
接着,她又笑了,笑得无比娇羞,无比惹人怜爱:「你这个人怎么了嘛,尽讲些人家听不懂的话。」
炽热的火花一下子在谢极的眼中闪现;柳如眉嘴角的笑意变得极富挑逗性。自她进醉琼楼以来,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在她这般胴体隐露,巧笑倩兮的情况下把持得了自己。
关于这一点柳如眉实在很有自信。
所以,谢极冲过去了。
只是大出柳如眉意料的是,他并非冲过去搂着她,或者撕开她的衣衫;而是一个重重的巴掌狠狠地打上了她的脸颊!
「看在我师父的份上,我不愿羞辱妳,不过别跟我玩这种骚把戯,快老老实实吿诉我,千日一点红是谁下的?否则,我保证妳会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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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5 12: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无头案 多人突然暴毙



姜不凡潜出子母剑庄后,便听见了路人正在议论一个疯子;一个身穿孝服、腰配武器、跑得像是中了邪的疯子。
当他听到有人道出那个疯子是子母剑庄的三弟子谢极时,姜不凡突然也像中了邪一般,奔向醉琼大街上的醉琼楼!
被别人当疯子看待并不尽然是件坏事,但至少也不会是件很好的事;姜不凡不愿给人这种形象,所以他没冒冒失失地闯进醉琼楼的正门,而悄悄地翻越过醉琼楼后院的围墙。
醉琼楼后院是格调较高的寻欢客来的地方,里边有假山,有水池,有凉亭,有花木。
一些附庸风雅的客人喜欢到这里来喝酒,享受美女在抱,吟风花、谈雪月的情趣。
这种艳阳正高的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到后院来,所以姜不凡很放心地站在后院里边,张望着一间间姑娘们的卧室。
当他很仔细地察看着西边的卧室是否有异常的动静,东边第二间卧室的纸窗突然窜出一条黑影!
这条黑影快逾闪电,急如流星,竟丝毫没有起落地直掠醉琼楼外!
姜不凡査觉,掉头的时候,只来得及瞥见此人的背影,以及腰间那显眼的长短剑;而当他急忙跃上围墙,那道人影却已凭空消失,不留丝毫踪迹!
这时,空中有刺鼻的血腥送来。姜不凡憬然后掠,穿窗而入东边第二间卧室!
这间卧室正是应山第一名妓柳如眉的。
只是,此时的应山第一名妓非换人不可,因为,死人永远没有办法当名妓。
映入姜不凡眼帘的不只是柳如眉喉头鲜血淋漓的尸体,谢极也是。
谢极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竟连苦学二十余年的兵刃都还来不及拔出!而险上的惊讶与不信和柳如眉犹且红润的娇靥上的完全一样!
姜不凡不曾多作逗留,他的身形甚至比刚刚那条人影还快,转眼间便消失在醉琼楼的后院。
XX XX XX
边涤非是在和衣而睡的情况下被叫醒的。
虽然,古时候孔子因他的弟子宰我在白天睡觉,而骂他朽木不可雕,可是边涤非一直喜欢在碰到一时想不出答案的难题时,先静静地睡上一觉,也不管时间是晚上,或者白天。
吵醒他的人是姜不凡。
姜不凡根本不容他有开口的机会,当他刚把眼睛睁开,姜不凡的声音就跑进他的耳朶:「快去找蓝重锐,不要问为什么。」
边涤非显得一付一头雾水,莫可奈何的样子,幸幸地走出房门,随便找个庄丁问淸蓝重铣起居的地方,便快步赶了过去。
蓝重铣显然不是一个好大喜功,贪图享受的人。他的居所并无特别豪华的布置,从外表看,甚至与一般庄丁的无甚两样。
一般说来,从基层干起的人也正是需要这般崇尙朴实,才比较有机会爬上高位。
由此可见蓝重铣能有今天的局面并非偶然。
边涤非心有所感,一边四下端详,一边抬手敲门。
蓝重铣也是在和衣而睡的情况下被叫醒的。
他从昨夜还不到初更据报黄橹暴毙一直到现在尙未合过双眼。
像他这种必须日理万机的人,充分的休息往往才是不出纸漏的最大保证。
躱在远远树枝上的姜不凡看到蓝重铣惺忪的睡眼,眉头便不期然地皱了起来。
「这个时候你来找我作甚?」
「我因突兴若干疑点,所以冒昧求敎蓝代庄主。」
好个边涤非,明明是无备而来,胡扯起来却蛮像一回事的!
「喔,关于先师之死的?」
「正是。」
「你问。」
「黄庄主在剑庄之外,可有格外亲蜜的人?」
「你的意思是……」
「黄庄主少年醉心武技,所以未娶妻室,如今事业有成,是否……」
「这跟先师之死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既然贵庄里边无人可能持续下毒,那麽只有在庄外,且跟黄庄主从往甚密的人才有可能。」
「这是先师的一个秘密,只有我们几个亲授弟子才知道。」
「这么说,是确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的。」
「快吿诉我,她是谁。」
「应山第一名妓柳如眉。她一过午夜即不留客,为的便是等先师前去。外人均不知此事。」
「黄庄主天天去?」
「近几年来确实这个样子。」
边涤非心想:难怪黄橹衰老得这么快,也难怪这个蓝大弟子会大权在握。突然,像似憬觉什么地问:「那麽现在你有没有派人去保护她?」
「我」
蓝重铣才讲一个「我」字,便再也接不下去。
因为,此时正有四个庄丁抬进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便是谢极!
边涤非听见背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再见到蓝重铣脸色丕变,马上掉头!
不幸的事情发生果然如他所料。
边涤非没有再多问,转身就走。
XX XX XX
醉琼楼现在正忙。
忙的不是招呼客人,端酒送菜,而是忙着料理从未料理过的事。
官衙里的捕快、件作正在査验尸体;柳如眉的房间内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羣。
其中,当然不乏来看这美人胚子最后一眼,并为她哀悼默思的。
边涤非挤在人羣里边,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柳如眉咽喉上的创伤,以及她脸上至死犹且不信的僵硬表情。第二眼则是投向床头上早已整理好,并且包裹好的细软与衣物。
他只看这两眼就走了,嘴角挂着奇怪的微笑。
XX XX XX
边涤非打开房门时,姜不凡已经等在里边。
「眞是多此一擧。」他手里正玩着一把小刀,但边涤非连第二眼都不必看,便已认出那正是令丁勾丢了一次生平最大的脸的飞刀。
「你说你还是说我?」
「两者都有。」
「哦——我明白了,因为凶手是我,所以你怀疑蓝重铣,而要我去找他是多余;而且,我为了避嫌再去一趟醉琼楼也是多余。」
「是的,不过要非蓝重铣有着很明显的熟睡被吵醒的模样,我还不致这么快想到,所以严格讲来,只有你去那一趟醉琼楼是多余的。」
「你有没有看淸柳如眉的剑伤?」
「看淸楚了,而且我还看到凶手左右腰间揷着长短剑各一。」
「所以你才认定是我嫁祸蓝重铣,因为若是蓝重铣干的,他决不会用较厚的短剑去杀柳如眉,来增加自己的嫌疑。」
「最主要的是那人身形太快,而且,谢极犹不及拔剑便已丧命。这么快的身法,这么快的剑,并且与此事有关的,只有你边涤非一人拥有。」
「不错,凶手就是你,边涤非!」破门而入的是怒气冲冲的蓝重铣,他身边还站着黄橹的二弟子吕翰,与四弟子袁先贵。他们三者一字排开,摆明了要挡住房门以免边涤非脱逃。
「因为三弟日前对你无礼,你早对他心存不满;而且你到本庄自荐总敎席是假,主要是那时先师千日之期已近,你想凭总敎席的地位夺取本庄的基业。如今,你又诊杀人灭口之便,意图嫁祸蓝某,以期更利于你夺占子母剑庄的阴谋!」
蓝重铣一进门,便讲了一堆理由,边涤非似在听,似没在听;等蓝重铣讲完了,他才淡淡笑道:「蓝代庄主,你并不很聪明,也并非很细心。」
四弟子袁先贵铮然拔出双剑,指着边涤非骂道:「姓边的,别在那边顾左右而言他,袁某人今天非为先师及三师兄报仇不可!」
只是他骂归骂,却仍然寸步不前,边涤非又笑笑道:「蓝代庄主,切记:有很多事往往不如自己想像的那么美;也有很多人往往不像自己估量的那么笨。」
蓝重铣惑道:「敢问阁下打什么哑谜?」
边涤非道:「以后你就会明白,假如你能活到那个时候。」接着,掉头向姜不凡道:「至于你,姜兄,聪明反被聪明误,以后可别太相信自己的小聪明;你的日子还长,查证一件事情,与其一厢情愿地胡乱猜测,不如多发点心在观察事情本身上。」
姜不凡回以淡淡的笑,反问:「问题是你还能看得到以后的我吗?」
「谁说不能?」
当窗外冷冷地传来这四个字,姜不凡、蓝重铣、吕翰、袁先贵,便纷纷穿窗而出!
窗外除了树荫翳翳,还有什么?
蓝重铣第一个猛然反身,窜回房内。
只是,房里那还有边涤非的影子?
XX XX XX
今夜有月,亭外有花。
月色皎皎,花香郁郁。
飞凤山庄后院的「静园」是武林中众所周知的景色怡人的地方。三年前,欧阳老爷子大宴江南羣豪,便是择地「静园」。
「静园」中又以「花月亭」的建造最为精妙细巧,匠心独具;它就座落在一片花海之中。
亭中现在正有两人默然。玲珑剔透的玉石桌上摆着香茗两杯;男的是脸上刀疤縦横如阡陌的范无疆,女的则是貌足闭月羞花,令人不飮即醉的欧阳瑛。
惦记的人骤然相逢!若干年后有个才子袁枚在文章里写他和妹妹久别重逢的情景,说是「不记语从何起」,现在这对相貌成截然对比的人儿正是这个样子。
夜静,惟有晚风轻轻,花香断续。
夜阑,惟有眸光悠悠,月色淸明。
突然,范无疆轻唤:「瑛妹!」
欧阳瑛浅笑:「嗯?」
「妳觉得我怎样?」
「不知道。」
「妳觉得妳爹怎样?」
「很好呀!」
「祢会不会觉得我怪怪的?」
「你是很怪啊,听说你脸上的刀疤是自己割的,我眞担心那一天你也会讨厌我美丽的外表,而要我搞成你这个样子。」
范无疆没有笑:「那麽妳有没有觉得妳爹怪怪的?」
欧阳瑛闻言,也不笑了:「我爹怪在什么地方?」
「比如说日常言行,或者说他的交游。」
「不会啊,一个成名的人就是需要这个样子言行,好让人觉得他的确値得尊敬;同时,也需要这个样子广结善缘,以免让人误会他骄矜不羣。」
「听说令兄离家出走?」
欧阳瑛默然点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欧阳瑛默然摇头。
「妳觉得令兄怎样?」
「不记得了。」
「你有没有觉得令兄出走前,令兄或者令尊的擧止有些异常?」
「当时我年纪太小,没注意到……对了,你干嘛问我这些?」
「哦!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罢了。」
亭中又恢复了静寂,亭外花影交错。
过了许久,欧阳瑛突然幽幽长叹:「唉——人家说你怪,实在一点不假,此情此景你竟只跟我讲这么些话。」
XX XX XX
夜深。
远处传来三响更夫的梆声。
范无疆平卧床上,一只独眼亮得宛如伺机捕食的夜猫子,连他不动的姿态也像。
一个人在想些什么事情,别人当然很难猜着。
能猜着别人心里中想的,大槪只有这个人的眞正知心好友罢。而且,往往也只能猜中十之七、八。
事实上,这种知心好友太难找了,所以常有人槪叹:「相识满天下,知交有几人?」
这个时候没有人晓得范无疆尙未就寝,而在兀自沉思。当然,更没有人知道他所思何事?
中秋已过去了两天,可是,空中的明月依然转朱阁,依然低绮户,依然照无眠。
突然,范无疆一跃而起,轻轻推开向着院子的纸窗。
不过,当他发觉扶疏的树影中至少有四对瞳孔在盯着自己的房间时,他马上作出一个深呼吸的动作,然后,轻轻合上纸窗,再躺了下去。
XX XX XX
朱阳鎮西是片荒冢。
这儿据说是个凶地,往返于朱阳鎮及其西吴家屯的行人必定会在日落之前走完他们的行程。因为,到了夜晚很可能会碰上不吉利的东西。
现在的情形还好一点,上个月七月,民间传说是阴间羣鬼大肆出游的月份,所以即使在白天,仍有一些人宁愿绕道而行地避开这片凶地。
其实,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实在很难下定论。有些人说有,因为他见过;有些人说没有,因为他没见过,而且,一口咬定见过的人是因疑生怪。
事实上,没见过的东西,这世上不见得不存在,你总不能因为自己没有见过熊,而否认熊的存在。再者,亲眼看见的东西,也不尽然是百分之百眞实的,君不见,有人将草绳当蛇看?这种情形女孩子尤其容易发生。
不管怎么讲,今天这儿确实出了怪事。
一直没人敢在三更半夜途经的地方,今夜却来了两人。
这两人就像人们口中的不吉祥东西,飘飘忽忽地到了似乎事先约好的一株人家植以为志的短松下。
月光明亮;可是两者倶以黑巾幪头,所以不知这两人到底何许人也?
左首的人首先开口:「啜菽飮水。」
右边的人答道:「安步当车。」
想必后世用来形容复圣颜子的话被他们拿来当识别用。
左首的人又道:「老兄捕鸟的行动进行的如何?我们大哥的船都已经彝岸了。」
「唉,兄台有所不知,那个老小子本就极难应付,现在又跑来一个不知是何居心的小小子,所以……」
「老兄此言差矣,我们那边的情形岂不差不多,可是我家大哥还不是料理得妥妥当当地,来个大小通吃?」
「兄台这么说就不对了,对象不一样,处理起来难易的程度可能就差以霄壤,况且,就我所知,令大哥的运气太好,事成得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嘿,老兄怎么如此说话,难不成……」
「谁?!」
右边之人警觉性似乎远较左边之人高,所以对方话讲一半,突然转身向着一堆坟岗喝问。
坟岗之后果然藏有他人,右边之人话声甫落,便见草丛中窜出一条白影子。
这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留着短髭,要非眼神灵活得有些诡异,堪称眉淸目秀,一表人才。
两个蝶面人一见来人,讶异之余赶忙哈腰齐道:「参见……」
「不必如此多礼。」
「敢问……」
「我来视察成果,并为你们解决难题。」
「哦!」
「附耳过来。」
两个惨面人似乎对这人颇为恭敬,闻言之下赶忙一道把头偏将过去。
来人则低声嘱咐几句,然后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等两个檬面者分头离去之后,他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比秋天夜晚还要沁冷的微笑。
XX XX XX
范无疆仍然没有睡着,他平躺的姿势也仍然是两手环头当枕,双腿平伸。
夜色深沉,沉得像流露于他独眼中的神思。
蓦然,窗外陆续传来四响重物软绵绵碰地的声音。接着,一道细如纤指,动若狂飇的风丝穿透纸窗,射进屋内!
范无疆的身子陡然腾起,凌空一翻,伸手抄住激射进来的东西。
那是张系在石块上的挑战书,上边写着:「后天午时鎮北土地公庙前一决生死,惧则莫来。姜不凡。」
范无疆藉着西斜的月光读完战书,两道几乎无法辨认的眉毛便锁了起来。
他不解,不解姜不凡何故约战于他,而且注明一决生死?
难道说,醋海生波,嫉妬他是欧阳家的准女婿?
范无疆走回床前,缓缓躺了下去,可是马上又翻跃而起!
这次他大胆地推开纸窗,飘闪而出。
屋外果然不出所料地躺了四名劲装庄丁,是被人拍中昏穴的。
范无彊不由得暗叫:「好快的身手,一口气拍昏四个,而不惊动他人,眞不愧是技退丁勾的姜不凡,堂堂飞凤山庄竟被他来去自如!」
XX XX XX
欧阳老爷子的卧室在这般月色下虽不难寻着,但是由于飞凤山庄占地广袤,而楼阁花园相交杂错,所以也不见得能很容易找到。
不过范无疆却是例外,他似乎对飞凤山庄的环境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是故,穿梭奔跃间几乎没有走岔半步路便到了欧阳老爷子卧室向东的窗前。
他自己的厢房在欧阳老爷子居处之西,他却绕道东窗边下,想必是为了避嫌罢,因为他到达之后,不假思索,扬手便掷出刚刚接到的战书—上面并未写明收书人的姓名,谁接到了它,谁就是姜不凡约战的对象!
战书离手的同时,范无疆的身子便像急着赶路的归雁,飘杳幽忽,刹时消失了踪影。
XX XX XX
欧阳老爷子早就睡了,不过睡得并不沉。
自从两年前侍候他飮食的张麻子企图在食物中下毒被他发现之后,欧阳老爷子便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警觉,即使在他自己卧室睡觉也一样。
提起张麻子那件事,欧阳老爷子一直耿耿于怀。像张麻子那种糟老头绝对没有胆量想去毒杀他,也就是说幕后一定有人敎唆。
只可惜当时方总管太生气了,出手过重,而在逼问口供时把张麻子给打死了。因此,眞正的主凶到现在仍未找出。
也就因为欧阳老爷子连睡觉也保持着甚高的警觉,所以,当战书戮穿窗子的棉纸之际,欧阳老爷子便已腾身空中,一手接住战书,一手推开纸窗,并翻出窗外。
惟窗外万籁俱寂,不但半点人影没有,连秋夜应有的凉风也似在这一刹那停止吹送。
欧阳老爷子屛息聆听,凝目张望了一会儿,确定人已走远,便又跃进房内,将床头一根看似用来挂衣服的横杆扳了下来。
于是,飞凤山庄钟声大作,一下子整个阑静的庄内变得像京城的元宵一般热阑,到处是熠耀的火光,到处可见穿梭的人羣。
XX XX XX
范无疆在方总管找上门时,已将窗外四个汉子的穴道解开,并在他们苏醒之前潜回房中。
方总管一听到警钟,马上赶赴庄主内居。问明原委后,便以最快的速度跑来找范无疆。
这时,范无疆正睁着一只似乎没有睡饱的独眼,忙着穿上外衣,一付准备外出看个究竟的样子。
方总管先是一楞,随后,干笑两声,道:「很抱歉,深夜里把范公子给吵醒了。」
「适才钟声响时,在下不知那是贵庄示警的讯号,所以犹豫了一下,现在正想出去……」
「不用了,这个样子也好。」
范无疆把头略偏,沉吟一会儿,问:「那个样子也好?」
方总管又是干笑两声,道:「公子既没有出去就算了,反正人给跑掉了,没有劳驾到公子,敝庄比较不会过意不去。」
「庄内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要问我们老爷子。」
XX XX XX
飞凤山庄的大厅现在比白昼还要亮。
熊熊的火光正掩映在每一个人既紧张又疲惫的睑上。
连平时鲜少跨出后院的小姐欧阳瑛也到了。
欧阳老爷子脸色凝重,不发一语。
而当他瞧见方总管与范无疆双双进来时,便摒退了众庄丁,并示意两者坐下。
范无疆的屁股刚碰到椅面,便急急问道:「欧阳伯父,庄内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欧阳緖点点头,把战书递与范无疆。
范无疆一眼看过,马上拍案而起:「好个狂妄的姜不凡,他还以为他侥幸赢了北邙丁勾,便是天下无敌了不成?」
欧阳緖輙叹道:「唉,我也搞不淸楚他为何骤尔找我作生死的决鬪。」
方总管也是一付义愤塡膺的模样,道:「那小子,我第一眼便看出他不怀好意,别有居心,倒没想到他会大胆成这个样子。」
范无疆再度重击桌面,高声道:「欧阳伯父,依小侄看,后日之战就由小侄前去赴约便是,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他刀准,还是我的刀快?」
方总管似乎想不到这个奇怪的准姑爷会如此够义气,闻言之下不由一楞一楞地;欧阳瑛更是听得心中大喜,频频投以嘉许又柔情的眼光。
惟有欧阳老爷子摇摇头,道:「已经许久没人来考量老夫的实力了,老夫倒要试试,老夫尘封多年的剑是否变钝了,否则,怎么先是有人故意嫁祸,接着又有人留书约战?」
范无疆又道:「欧阳伯父以成名多年的身份,与那姓姜的小子交手,假如得胜,必不免招来江湖人士以大欺小的非议;倘不幸失手,更是英名尽扫,这般只输不赢的仗,该如何打法?」
方总管眼珠乱转,道:「老爷子,范公子的话不无道理,您耍琢磨琢磨才是。」
欧阳緖道:「不管如何,总比我不去,而招来畏首畏尾之讥来得好。」
欧阳瑛道:「那姜不凡大槪就是认准爹您这个两面为难的弱点才敢恁是嚣张,所以女儿也认为您应该仔细斟酌,莫要轻率落入人家的圈套才好。」
范无疆眞是不折不扣的怪人,那战书明明是他「转赠」给欧阳緖的,这时却又讲得慷慨激昂,好一付为准泰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诚恳模样。当下,沉吟一会儿,似乎又想开口劝欧阳老爷子让自己去瓜代这场约鬪。
欧阳緖与方总管都盯着他看,只是欧阳緖不待他再开口,便道:「范贤侄无庸多言,老朽心意已定,能会会姜不凡这种年軽高手也不尽然是件坏事。」
方总管道:「那小子身法甚怪,出手又准,老爷子若要赴约,可不能不小心提防。」
欧阳緖微微笑道:「我正是要逼他尽力施为,由他的武功看看他是不是我所怀疑的那个人?」
范无疆等三人不约而同地一怔,忙问:「他难道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欧阳緖似乎一下子堕入了沉思,低声喃道:「我只是略略动疑罢了,这个你们不必知道。」说罢,挥挥手示意他们各自回房休息。
于是,骚动的庄内又恢复了应有的静寂。
夜已将尽,繁星渐稀。
范无疆与方总管回到各自的房里之后,都是和衣往床上一躺,眼睛睁得斗大,不知想些什么,想得活像个傻子。
而欧阳瑛则是去而复返,又悄悄踅回她爹的卧室。
XX XX XX
午时,日正当中。
欧阳緖与姜不凡相对竚立。
姜不凡依然不忘在嘴角挂上微笑,欧阳緖则目光如炬,脸罩寒霜。
凝望。
凝望中姜不凡开口:「欧阳庄主怎么来了呢?」
「你说惧则莫来,我不惧,当然就来。」
「哦?范无疆怎么不来?」
「我还不致老到需要别人代我赴约。」
「人家说老年人比较怕死,我看也不尽然呀!」
「哈……我倒以为人家说年轻人比较不知死活这句话没错。」
「那么欧阳庄主打算证明你所以为的了?」
「应该说我应邀证明它。」
「好罢,你既然来了,我总不好意思让庄主虚了此行。」
「我尙且有一事请敎。」
「庄主何须这么客气,姜某人向来不喜欢跟眞人讲假话。」
「你为何邀我至此作生死决鬪?」
「假如我的答复只有『高兴』两个字呢?」
「那麽你就是疯子里边的疯子。」
「唉,说得也是,找人拚死拼活的,总该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不是『总该』,而是『一定』!」
「好罢,那我吿诉你,因为我认为丁勾的指控没错,而且,黄橹之死你涉有重嫌。」
好个莫名其妙的姜不凡,不论从战书本来是由范无疆收到,或者从适才问到范无疆为何没来观之,他约战的对象明明是范无疆,而现在来的人是欧阳緖,他不但丝毫不问究委,而且好像他想战的人根本就是欧阳緖,像得连出口讲出来的理由均正如他所云的「堂而皇之」!
欧阳緖好像早已猜到几许,又好像仅仅这两个理由并不能让他满足,所以又问:「就这个样子,没有其他吏动听的?」
「凭你这种耳朶也想听更动听的?我还不致奢侈到愿意浪费这种口舌。」
日前在飞凤山庄的酒筵上,欧阳緖说姜不凡是个怪人,实在没说错,他临时起意想战欧阳緖,或许还有他足可解释的理由,不过由当日的客客气气变成了这般尖酸刻薄的语气,则委实不可思议!
欧阳緖的脸绷得吏紧了:「我还有一个疑问。」
「难不成人老了,废话也就多了?」
「你为何不约范无疆?」
「嘿,这是少爷我的事,你可以不必知道。」
「很想逼逼我出手?」
「唉——人如果学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大槪就没有他讲不出的话了。」
「哈……你无庸炫耀你的舌枪唇箭,欧阳某人让你如愿就是!」
果然,欧阳緖讲完这句话后,就紧闭嘴唇,不再言语。
姜不凡也歛起笑容,凝神以待。
四周的空气于焉僵硬起来!
艳阳下,两者的额头均有汗珠闪烁。
XX XX XX
今天,飞凤山庄的人好像都格外开心。
方兆方总管打从欧阳老爷子出门之后,便一直笑个不停,忙个不停。
他是边忙边笑,边笑边忙,一下子吩咐厨房准备丰盛的酒菜,好为老爷子庆功;一下子交待庄丁准备爆竹、红布之类的东西,好迎接老爷子的凯旋。
好在飞凤山庄地处鎮郊,不然,一些不明究里的人们一定会怀疑今天是否就是欧阳老爷子的掌珠大喜的日子?
欧阳瑛也是很开心。
地一大早起床,便着意梳妆打扮一番,活像准备去会情郞的少女。然后,摒开了丫环,一个人跑到西厢去找范无疆。
她的确很开心,开心得看着范无疆那张比老树皮还要创痕满目的睑,仍然能够笑出来,而且,笑得宛如见着了新年里头,送来大元宝的财神爷!
范无疆当然也很开心。
有着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一大早便找上门来,焉有不开心的道理?
所以他也笑了,即使他明知笑起来,徒然使他睑上的刀疤更加怵目,他还是笑着,笑着跟欧阳瑛天南地北,轶闻趣事地胡扯一通。
下人们根本就是看人家脸色过日子的,难得几个主人恁是开心,他们岂会不快活?
主人开心的好处实在很多,最明显、且最贴身的,便是比较不会挨骂。
对干下人的而言,不挨骂,勿宁已是他们最大的福份!
秋日的艳阳在愉悦的气氛中,轻快地移向中天。
范无疆望望窗外的日色,突然歛起笑容,岔开话题,道:「瑛妹,妳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令尊今日的决鬪?」
欧阳瑛眨眨大眼睛,道:「关心啊!」
「既然关心,怎么丝毫看不出妳挂虑的模样?」
「挂虑与否跟关心与否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最憎恨外表的吗?再说,我在家里挂虑对我爹在外边拚命有什么助益?既然穷挂虑是毫无助益的,我何苦让自己不快乐?」
「书不误人这句话果然不错,书读多了,人也就会比较明理。」
「其实,这也没什么,说穿了,只是我对我爹有绝对的信心,我相信他一定会得胜。」
「我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我们到鎮北的土地公庙去观战。」
「不好。」
「为什么?」
「一则没有必要,二则这么做,我爹会分心。」
「我们可以躱得远远地看。」
欧阳瑛突又将笑容绽盛,摇摇头道:「我实在对刀光剑影不感兴趣。」
范无疆不知怎地,被她这一笑笑得有些不自在,遂也摇摇头道:「也罢!」然后是欲言又止。
XX XX XX
这座土地公庙已经许久没有香火了,所以平时人迹罕至。
庙很小、很破,庙前的广场却很大。广场四周有榕树几株,树上枝叶茂密,几不透空。
姜不凡与欧阳緖就站在广场的中央。
周遭无风。
风早已被弥漫的杀气所冻结!
蓦然,石像般的欧阳緖右肩微动,手指略勾。
而另一尊石像也动了,姜不凡手抚腰际,倏忽翻扬!
于是,刀光、剑光,皆在这一刹那闪现!
烈日炎炎。
炎炎烈日竟也因刀光、剑光的乍闪,而为之失色!
扬自姜不凡的刀光一闪即没;没入右边第三棵榕树的茂密枝叶。
在这同时,欧阳緖的剑已紧逼他的胸膛!
姜不凡飞刀出手后,便全力后掠,他出手一刀并非取向决鬪的对手,而射入枝极木叶之间。这种情形令人费解,可是却没有稍稍减少对手这当胸一剑中所蕴藏的浓浓杀机!
欧阳緖不愧被许为江南第一侠,他在对手坐失先机之际,已全然取得优势!
森森剑气正毫不留情地沁入姜不凡的肌肤!
这年头,在人们喜欢宽以律己,苛以责人的情况下,要成名本已相当不易,何况被称为什么第一侠的?
生活在争强鬪狠,干戈处处的江湖,要活得长一点也并不简单,何况持续二、三十年未尝败绩?
若欲兼得上述两者,必须要学会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该狠则狠」!
毕竟,对敌人仁慈,便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欧阳緖在江湖中已经成名了二、三十年,而且,在「江南第一侠」的冠冕下,活得好端端、稳当当地,他无疑早已学会「该狠则狠」。
要随时都狠得开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二、三十年来,江湖中惟有「淸鸣飞凤」是「淸鸣飞凤」;惟有欧阳緖是欧阳緖。
每一种社会型态都有它最合宜的生活方式,江湖中讲究的是弱肉强食,所以不应该太泯除自己的兽性,否则,不免被江湖淘汰。
欧阳緖对这一点认识得十分淸楚,因此,出手一剑可谓蓄足全力,毫无保留!
姜不凡脸色肃穆,紧盯着对方来剑,他一点也不怀疑名噪一时的「赤眉双妖」双双死在这把剑下。
因为,在他极力后掠之中,冷冷的剑锋正不偏不敬地对准心脏,穿透他的前襟!
当下,他身形急翻,斜飞八丈,同时,手指匀长的右掌迅速地搭上腰际!
他的腰际正是揷置飞刀的所在!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遮去了白热的阳光。
莫非太阳老公公不忍心看到下一幕的发生?
事实上,战况并没有下一幕。
当欧阳緖憬闻右边第三棵榕树下有重物落地时,他便止住了无人能形容其快,更无人能形容其准的剑势!
所以姜不凡也把抽出了一半的飞刀揷还皮囊。
或者应该说欧阳緖乃瞧见了姜不凡的右掌又已扣上了飞刀的木柄,才停剑撤招?
事实究竟如何?只有去问欧阳緖本人才晓得。
姜不凡的左胸到左臂被划开了一道血珠隐约的伤口,可是他连看都没看,连摸都没摸,一止住身形,便和欧阳緖一样,把目光投向从右边第三颗榕树上掉下来的尸体。
尸体的眉心上揷着一柄很薄、很不起眼的飞刀。
假如有人带尺来,一定可以量出飞刀的位置与两条眉毛间的距离完全相同!
姜不凡与欧阳緖看淸楚那张鲜血阑干的脸庞后,马上怔住!
那张脸,欧阳緖几年前曾在江北见过,姜不凡则刚见过没多久,他,不就是「子母剑庄」的袁老四袁先贵?
姜不凡没有说话,也没有包扎伤口,只是笑笑,笑笑地走了过去,拔出飞刀,擦拭干净,然后,一把抬起尸体,缓缓朝北走离。
欧阳緖亦默默然,低头拭去剑尖的血渍,之后,便望着姜不凡渐行渐远的身影发呆。
不知何时,乌云又散,阳光再现;阳光下,欧阳緖竟显得苍老许多!
XX XX XX
飞凤山庄的人们并没有太多高兴的时刻。
午时刚过,全庄上下那份喜孜孜、兴冲冲的气氛便被默默步行回庄的欧阳老爷子的冷漠给驱光逐净!
最懂得察言观色的方总管在瞥见欧阳老爷子的神情后,马上叱令庄丁把刚刚点撚的爆竹撚息,并以最快的动作将挂得满厅满堂的彩带、红布如数扯下。
欧阳老爷子一直没有开口,等到了欧阳瑛与范无疆双双跨入大厅后,他才吐出一个「坐!」字。
厅上的四个除了欧阳老爷子本人外,没有一个搞得淸楚倒底怎么一回事?
——欧阳老爷子既全身而回,那麽,想当然耳,今日之战他是胜了。既然胜了,为何恁是闷闷不乐?
——难道他眞把姜不凡杀了,而正为杀掉一个人才自责?
方兆、欧阳瑛,和范无疆当中,大槪是范无疆最不善看人神色,所以他率先发问,而且用措辞并不委婉的语气发问:「欧阳伯父,今日的战果倒底如何?竟使得你这般不快?」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欧阳老爷子的语气竟十分平缓、十分和霭。
而在他把前后的事情敍述一遍后,范无疆便起身走出大厅。
落脚很重,步伐很快地走出大厅。
后来,方总管才听到庄丁的报吿说:范公子已经带着刀离开了山庄,至于到那里去,几时回来,他并未交待。
XX XX XX
烈日下,姜不凡踽踽独行。
他已经如此扛个死人走了一天一夜。
人倒霉的时候,什么鸟事都可能碰着。他昨天和欧阳緖决鬪时,事先系在不远树林中的坐骑竟被不知是何方宵小给持虎须般地偸走了。于是,只得徒步找歇脚的地方,不意辛辛苦苦才找到个屯子,而那屯子里的四家客栈竟没有一家愿意租房间给他,因为,没人愿意让死人把晦气带进去。
尤有甚者是,连卖吃喝、卖马匹的也没人愿意出售东西给他,因为民风这么保守的村落,实在没人看得顺眼他扛着死人满街跑的惊世骇俗的擧止。
搞到最后,他现在装着袁先贵尸体的麻袋还是入夜之后,到一家杂货舖「买」来的呢!
他买的方式很特殊,完完全全地一厢情愿:趁人家没有发觉,拿了东西,丢下几块碎银。当然,这种「买」很贵,因为他不晓得正确的价码,又不能少给人家,所以只好以足可吃三顿饭的价钱「买」下这只麻袋。
他并不是非常慷慨的人,可是,他更不愿意今夜又没床舖睡。
人倒霉的时候,花点不明不白的钱,或可消消灾罢。
又是日正当中。
姜不凡望望天色,不期然摸摸已经一天一夜未曾进货的肚子。
闯江湖实在不好玩,他终于体会为什么有那麽多绝世高手宁可隐居林泉,寄情云鹤。
唉,只是世上不能如愿的事情太多了!
姜不凡正感到伤口因过度劳累而隐隐作痛之际,背后响起了跶跶的马蹄。
马蹄声由模糊而淸晰,终至到了背后不足十丈。
对一个困顿于跋涉的人而言,听到了马蹄声,勿宁像一个几天几夜没吃饭的人见着了满桌的大鱼大肉一般。
虽则,马不见得能供他骑,正如食物不见得能供他吃。
姜不凡忍不住回头了,毕竟,这种有点像趁虚而入的诱惑太大。
当他相淸背后的景象时,已然消失了许久的微笑马上又挂满嘴角。
因为,背后来了一个人,而却有两匹马!
马上的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身着白衣,状甚潇洒,蓄有短髭的脸也很俊秀,只是眼神滑溜得有些几近狡黠。
姜不凡赶忙卸下麻袋,挥手叫住来人:「这位兄台一人两骑,倒不知用意何在?」
来人笑笑,道:「不才性喜饲马,尤其是名驹好马,这匹闲着的正是不才新近购得,准备带回家饲养,繁殖的名种。」
姜不凡搔搔后脑,又道:「在下坐骑遭人窃走,已经徒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而且仍有一段遥远的路途待走,所以冒昧请问兄台愿否割爱,惠售一骑,在下愿以兄台认为合理的价格购买。」
来人瞧瞧姜不凡狼狈的模样,低头沉思了一番,最后抬起头道:「不才向来视良驹如己子,要我出售,委实十分舍不得,不过兄台既亟需坐骑,基于出门在外,相互帮助,不才可以让售一匹,只是……」
「兄台但请开价。」
「这匹马实在太好了,所以假如卖不到百两银子,实在对不起牠。」
姜不凡闻言,可掬的笑容马上僵住,那匹空着的马在一般市集上,最多七、八两银子绝对可以买到,谁知道这个看起来不像奸商的奸商竟逮着了机会漫天要价,而且还讲些让了听了绝对有理由吐血的话。
「兄台既然嫌贵,那就算了,我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嘿,我怎么会嫌贵呢,这么好的马,要是让我来卖,我也会开这个价码的,哪,这是『元亨』钱庄的银票,一百两整。」
「哈……兄台眞是识货的大行家,来日有机会,不才一定得向兄台请敎请敎鉴马的心得。」
姜不凡接过缰绳,便把嘴巴闭上,他觉得他的涵养实在够好,好得当上了天下第一寃大头仍能讲出适才那种言不由衷到了极点的客套话!
当然,他心里头老早把来人的祖宗十八代全都搬出来骂了十几遍!
来人倒很识趣,他一见姜不凡不讲话,便也默默将银票揣入怀中,扬长而去。
似乎他也知道,姜不凡现在正考虑:只要他再开口讲风凉话,是否要冲过来将他的一口牙齿打烂?
姜不凡摇头苦笑,他终于知道:人实不能倒霉,一旦不小心沾上了霉运,那麽,不但会被人当成神经病地列为拒绝往来户,也会被人当傻瓜般地耍弄着玩!
徒呼负负之余,他好不甘心地拎起麻袋,在马背上搁好,也就双腿一夹,继续往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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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8 22: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互相指责 奸忠莫辨



姜不凡在马匹跨出第三步时,便已査觉自己被讹诈得有多凶!
他刚刚实在太过高估牠,还以为在一般市集七、八两银子就能买到这种烂马,老实说,在平时要是有人将牠开价三两银子以上,那才是怪事!
这里是片旷野。
风吹草低,却没有牛羊可见。
姜不凡活像要捞回老本般,猛夹马腹,虽然,这种速度很可能已是可怜胯下牲口的体能极限,可是姜不凡仍旧每三、两步便猛拍一下马的臀部,眞让人怀疑他是否要将那一口怨气全发泄在这笨马身上?
任何人都一样,太情緖化的时候便不可能很理智。
所以,姜不凡丝毫没有査觉背后有人跟踪,更没有査觉座下的牲口已然口吐白沫,濒临死亡!
也难怪他不去注意牲口的状况,要是一匹健康情形正常的马,跑这么一小段路,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因此,当马匹突然仆倒时,姜不凡根本措手不及,甚至差点也跌了个四脚朝天!
而等他会过意来,从后边迎上的一人一骑早已伸手以一个非常优美的姿势将装着袁先贵尸体的麻袋抄走!
姜不凡的第一个反应是手掌抚向揷有飞刀的皮囊。
可是,他仅仅抚着刀柄,既没有拔刀,更没有出手。
并非他缺乏把握,而是对方根本不留给他任何是堪出手的空隙!
原来待他翻身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遮住对方全身的大镰片!
任他飞刀如何的犀利,也不可能在这种状况下贯穿铁片,射中目标。
姜不凡楞了半响,最后,竟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
他这个觔斗栽得一点也不寃枉。
事先喂下毒药的蹇马,抓准弱点,安排个足可令他愤怒得失去理智的敲诈;别出心裁,设计个让他百发百中的飞刀无从发挥的铁板!
凡是种种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谋略,在在显示了对方的苦心孤诣,势在必得!
然而,对方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想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区区一具尸体!
当然,那是具与众不同的尸体!
是个极可能仗以揭发某人阴谋的证据!
姜不凡拍拍身上的灰尘,在马尸上踹了一脚,不死心地以腿代马,再奔北方!
姜不凡终于跑累了,而换成用走的。
其实,他老早应该这样慢慢地走了。
因为这个样子,才可以使他平静思緖,去想些该想的事。
当姜不凡回忆着被卖马人愚弄那段经过时,背后又有马蹄声响起!
这次,从蹄声判断,便可知来人跑得很快。
姜不凡宛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待来人奔近,便已转过身去。
来人一见姜不凡转身,立即在马腿股上猛加一鞭,箭一般地迎上。
姜不凡冷眼瞅着马上的吕翰,那个黄橹座下的二弟子吕翰。
吕翰像是已经赶了好一段路,翻身下马,未及站定,便气喘吁吁地道:「姜大侠,你找得在下好苦!」
姜不凡的声音跟神情一般冷漠:「你找我作甚?」
「找大侠帮个忙。」
「那你找错人了,我不喜欢帮人家忙。」
吕翰略怔,又道:「这个忙万请姜大侠一定要帮,而且在下相信,您一定有兴趣。」
「现在就是要请我帮你解决你老婆的寂寞,我也不会有兴趣。」
吕翰不怒反笑,道:「姜大侠风趣过人,在下委实佩服,不过在下可以保证,您可能会对皇帝老爷的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不感兴趣,但是,对在下所央请之事却绝不可能不感兴趣!」
「哦!那你倒说说,你要我帮你作什么?」
「淸理门户!」
「对象是……」
「蓝重铣!」
「哈……你对庄主的宝座很有兴趣?」
「只要能除去蓝重铣,为师报仇,在下愿以子母剑庄的所有基业作为酬答。」
「那么别人岂不以为姜某人先杀人而后夺取贵庄?」
「在下愿意出面作证。」
「那时候,你已被看成姜某的合移之人了,还有谁会相信你?」
吕翰似乎从未想到这层问题,所以闻言之下,不由沮丧下来,道:「如此说来,吕某忍辱偸生,仍旧是不能为师雪耻复仇了?」
「只要你我都不要子母剑庄,你仍可能如愿,问题是我怎么知道令师是蓝重铣害死的?」
「此事说来话长,大约四年前,那蓝重铣与袁先贵便已心存贰志,起初先师没有査觉,所以陷入他们的粉红陷穽,等到査觉,却又已不能自拔。而蓝重铣便是以先师与那妖女柳如眉之事为胁,逐渐自先师处蚕食剑庄的厚利与权势。两个月前,先师即已料中今日的结局,可是又无能扳回劣势,因此才要我表面顺从那拨贼子,然后再伺机揭发他们的罪状,并予以翦除,日前在下见大侠武功超羣,且热肠古道,所以不胜冒昧,斗胆相请。」
他这番话可是讲得合情合理,而且,拍人马屁丝毫不着痕迹!
然而,姜不凡仍只淡淡地道:「我怎知这不是你杜撰出来的片面之辞?怎知令师不是自己耽于女色,而授权蓝重铣?怎知你不是嫁祸令师兄,而别有其他企图?」
吕翰接道:「可是先师遭人毒害是事实,只有柳如眉可能持续下毒也是事实,而先师之搭上柳如眉乃出于蓝重铣之策划更是事实。」
「你也不觉得这也不能想当然耳地证明什么?」
吕翰又道:「我可以立誓,我上述之言若有半字虚假,愿遭天诛地灭。」
姜不凡笑笑,道:「发誓的假话如都会应验,恐怕现在世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吕翰急道:「那麽我可以与蓝重铣当面对质,只耍姜大侠愿意主持公道,拔刀相助的话。」
「这么说,袁先贵的事也是蓝重铣唆使的?」
「不错,在下获悉此事后,马上赶赴朱阳鎮北的土地公庙,只是仍然慢了一步,所幸姜大侠与欧阳老爷子的机警,并未酿成憾事。」
姜不凡突然哈哈大笑,道:「好罢,我去听你们的对质,不过,我事先讲明白,我只答应你去听你们的对质,要是事实如你所言,我才出手助你,否则,恕我袖手旁观,严重一点还可能对你不利!」
「这是当然,容在下先谢过姜大侠。」
「我向来不接受人家太早的谢意。」
XX XX XX
经过整整一天的赶路,姜不凡与吕翰到了湖北境内的铁板鎮。
鐡板鎮位于应山城南,距应山不过三、五十里。
姜、吕二人入鎮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他们最想做的便是找个地方歇歇脚,吃了顿饭,然后倒头睡大觉。
假如在外赶路是件很愉快的事,人们就不会管它叫「奔波劳累」了。
好在铁板鎮虽小,要找家足可塡饱肚皮的客栈倒还不难。所以,姜不凡连吃三大碗饭,外加一整只油鸡、两盘炒菜,跟半斤卤牛肉;而吕翰则呑了七、八个馒头,喝了两碗酸辣汤,还有四碟小菜,五个卤蛋。
不知是谁先想到要干客栈这种行业,要是没有他们,赶路的商旅、浪迹的游子,可不知会饿死多少?冻死多少?
姜不凡吃饱了,马上想起刚刚途经的那条街道的灰墙上,不知贴了张什么公吿似的玩意儿,还引来了一大羣围观的人们,使得他们两个饿昏了头的人挤老半天,才窜出重围,饱食一番。
那是张什么公吿,写的是何许事情,怎么有如此大的力量,将这羣习于自扫门前雪的人们吸引过去,挤破头也抢着看?
莫非干皇帝的老兄来个龙心大喜,说今冬的税赋全不必缴了?
姜不凡摸摸肚皮,朝吕翰道:「人家说饱暖思淫欲,我这种歹身命的人却是吃饱了饭,没散个步让肚皮消一消,晚上准睡不着觉,所以我想先出去溜一趟,吕兄不妨先休息。」
吕翰笑笑,道:「不幸的是,我的情形跟您一样,若不消消肚皮,半夜准得跑茅坑。」
姜不凡道:「那也好,免得你跑了,让我再当一次傻子。」
于是,两人付完菜钱,交待店家好好照料马匹,便很有默契地逛向适才人山人海围观些什么东西的地方。
这时人羣已散去了大半,只剩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仍拿着火折子在那边拜读再三,不忍骤去。
墙上贴的是张「启事」,内容为:「缘敝庄弟子吕翰,袁先贵于日前叛离敝庄,双双潜逃,尔今尔后,凡该两人所作所为,槪与敝庄无关。敬希知照各武林同道。」,下署「子母剑庄启」。
姜不凡看完,霍然转身面对吕翰。
吕翰不知是被他这么猛的动作吓着,或是看了墙上的启事,不由倒退一步,面露紧张与愤怒。
姜不凡两眼如剑,紧盯着吕翰,道:「你的戯该收场了罢?」
XX XX XX
晚风转急。
吕翰再退三步。
一个惯于装笑脸的人突然扮起怒容,不是突梯滑稽,就是慑人异常。
假如这人的武功高的可怕,那么,不管他的怒容看起来有多滑稽,面对他的人也非心底发毛不可。
吕翰双唇微颤,喏喏道:「姜大侠,这是个阴谋。」
姜不凡的声音冰冷而平淡:「不错,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阴谋。」
吕翰道:「姜大侠,您要听我解释,要冷静分析。」
「我已经分析过了,你为洗淸你跟袁先贵的干系,所以故意将他与蓝重铣扯在一起,事实上,唆使袁先贵的人是你!」
「这是蓝重铣高明的地方,他谋事不成,反而顺手推舟的把罪过往我头上塞,来个恶人先吿状。」
「恶人先吿状的是你,假如我猜得没错,你背后的主谋是边涤非!」
「姜大侠,我希望你定论别下得太快,假如您沉得住气的话,等听完我跟蓝重铣的对质后,再作判断。」
「哼,也好,我们明日就上子母剑庄,我还眞想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XX XX XX
姜不凡与吕翰离去之后,对面墙角的阴黯处,突然窜出一人,那人一付叫花子打扮,窜出之后便没命地朝北奔离。
秋的沁凉随着夜色增浓。
路上,吕翰亟力挺直背梁,似在抵抗外来,及由心底泛起的凉意。
姜不凡在笑。
吕翰回到客栈后,一言不发地进入自己订好的房间,紧闭房门。
姜不凡的动作更快,只是他紧闭房门后,马上开启纸窗,又长身而出。
因为,他在跨进客栈门槛的刹那,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一条十分熟悉的人影。
那条人影就是由他现在奔跑的方向,骑马过去的。
为了不惊动他人,不便到马廐牵马,只好用绝顶的轻功,来追踪驰骋的骏马。
所幸,往这个方向走,并没有岔路,否则,找寻马蹄的痕迹,不但麻烦费事,而且可能也将浪费许多宝贵的时间。
姜不凡倾足全力,极尽所能,夜色中看起来,像煞赶回冥府报到的幽灵。
XX XX XX
此处是座小山丘,越过这个山丘,便可望见应山城郊的稻田。
山丘不高,有木参差,有石崔嵬。
姜不凡奔抵这里时,显然已经慢了一步。因为,山丘北缘一块巨石之后的蚁语已快结束。
他吸气长身,拔登一株高大的木麻黄。
好个姜不凡!
其轻功之卓绝简直悚人听闻!
那株木麻黄上至少有三十只斑鸠栖息,可是他脚沾上树枝之际,没有一只被他惊起!
只可惜树木虽高,竖立在梢上,仍不能窥一见巨石之后的两人。
饶是如此,姜不凡却不敢再逼近巨石分毫,因为,他追踪的人,也是那两人其中的一个,正是黑衣黑笠,腰悬快刀的范无疆。
像范无疆这般武功修为的人,要是再、行逼近,别说是人,就算是鬼,恐怕也非被他当场査觉不可。
而跟范无疆谈话的人,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出到底是谁,不过不管他是谁,有资格与他相约见面的人,其武功断然不会低到那里去。
范无疆出鞘如风的刀本已够可怕,旁边若再有个高手助阵,谁也没把握应付得了。
所以,姜不凡不愿去冒被发现,而被迫与之一战的险。
所以,他只听见:「那个老鬼由我继续追査,你先去逼姓蓝的泄底。」
XX XX XX
姜不凡一肚子不悦地在回程上提纵奔掠,其速度比来时犹要快过些许。
精心搞了老半夜,结果一无所获,的确足可令人呕上个三、五天。
而尽情地做些接近极限的事,如大哭、大笑、快跑、重击旁物等等,往往是发泄此种不悦的最佳途迳。
姜不凡正是这个样子。
初出江湖的人,毕竟比较经不起挫折;这也正是年轻人的最大短处之一。
这一趟来回至少有五、六十里,姜不凡饶是内功精纯,却也累得可以。
然而,当他回到客栈里,却不直接回房休息,而绕道吕翰的窗边。
要从棉纸糊的窗户外偸窥窗内的动静,简直是三岁的小孩就会的事,当然,个中的技巧仍有很大的学问。
姜不凡在毫无声响下将纸窗戮破了一小孔。
窗内的吕翰也依然未睡,此时,他正挑灯反复地端详着一张信笺模样的素纸,兀自微笑。
XX XX XX
第二天早上鸡呜未止,姜不凡和吕翰便双双起床。
今日的子母庄之行,勿宁是意义重大,且生命、声誉皆在在攸关的事。
因此他们两个或多或少都有点迫不及待。
只是姜不凡精神较佳,吕翰则略有疲乏之色。
内力的好坏,深浅,往往可由日常的一些细微迹象看出端倪,他们两者倶是一夜没睡好,可是前者未曾在意,而后者可就受了影响。
经过一番简单的漱洗与饍食,姜不凡、吕翰遂骑马上路,直取应山城。
应山城的子母剑庄今天一大早,全庄上下便忙个不停。
一个个劲装配剑,脸色凝重,直如预知会有什么大敌将于今日压接犯。
蓝重铣端坐在大厅的虎头椅上,刚刚摒退了一个叫花子打扮的人,又召来八名目露精光,太阳穴微微隆起的人物,低声嘱咐一番。
假如有人自始至终在一旁观看,便不难发现今日的子母剑庄至少比平时多出四十卡暗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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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晌午。
姜不凡和吕翰才进应山城南门,闭门厅上坐的蓝重铣便已得悉。
他们不出蓝重铣的意料,是从剑庄大门,经由投帖求见进来的。
蓝重铣很大方,并未将他所谓的叛门之徒吕翰挡驾于庄外,而且对他跟对姜不凡一般客气。只是他的问话十足令吕翰啼笑皆非:「吕二弟可是迷途而知返?」
吕翰可不像蓝重铣那样沉得住气,他人未坐定,劈头便是:「蓝重铣,你不必来这么多虚礼假仪,我今日的目的,便是当着姜大侠的面,揭发你的阴谋。」
蓝重铣脸色一沉,道:「吕二弟,有道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与袁四弟串通边涤非,企图纂夺本庄,我知道了,也不过责备你们几句,并未果眞依门规处置,你何苦执迷不悟,顚倒皂白?」
吕翰怒道:「呸,谁是你二弟,像你这种欺师灭祖,玷辱师门的人,根本不够资格跟我称兄道弟……」
蓝重铣闻言怒极,猛拍椅把,道:「吕翰,你虽已不是本庄之人,可是你要搞淸楚,子母剑庄不是容人随便胡言乱语,挑衅漫骂的地方!」
「哈……子母剑庄又不是你的,你别穿上假龙袍,就以为自己是眞皇帝。」
「要非你已被逐出门墙,就凭你这般目无尊长,本庄主非叫你自掴五十巴掌,外加面壁思过三个月不行!」
「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口口声声自称庄主,到底谁让你来当庄主了?」
「父死由长子承祚,师死由长徒继袭。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难不成庄主还该让给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角色来当?」
姜不凡在一旁听来听去,俱是些无关宏旨的叫骂,不由大感不耐,道:「我乃听你们对质,可不是为了听人漫骂来的。」
蓝重铣道:「笑话,我说姜大侠,请你搞淸楚自己的身份好不好?你在飞凤山庄管人家的家务事,管出兴趣来了不成?怎么,这下子又想管我们子母剑的家务事了?再说,我跟这拨叛徒有啥质好对?」
姜不凡笑笑道:「凶的人不见得有理,我是贵庄二弟子延请而来的,在是非曲直尙未弄明白之前,你这个自个儿封的庄主还不配大声嚷嚷地数落我是否够资格来当公证人!」
蓝重铣道:「蓝某人是看在你逼姓边的现出原形的份上,将你当客人,你别想杀了两只耗子,就想当屠夫,吿诉你,子母剑庄可不是你强实压主的地方!」
姜不凡正待反驳,吕翰已揷嘴道:「蓝重铣,眞相还没大白之前,谁是主人现在讲来都嫌之太早,你不敢与我当姜大侠的面前就近些年来之事作一不容狡赖的对质,显见你是作贼心虚!」
蓝重铣哈哈大笑,道:「你们是南方来的蛮,还是北方来的夷?我蓝某人长这么大,就是从来未曾听说过,有那一个被朝廷判为叛贼的家伙要找天皇老子对质,而且还口口声声骂他作贼心虚!」
姜不凡也哈哈大笑,道:「蓝重铣,废话少说,我问你,袁先贵既与吕翰双双为贵庄之叛徒,那麽,他冒姜某之名投书约战欧阳緖,再冒范无疆之名约战于我之事,也与你这位大庄主无关了?」
原来那晚掷战书给范无疆的人不是姜不凡,姜不凡本人也收到了一纸署名范无疆的战书。假如姜不凡所言是眞,那么是有人想挑拨范、姜两人,而被范无疆巧妙地找欧阳緖「替代」了?难怪姜不凡当天见着了欧阳緖,很是诧异,而一再追问范无疆的事,他当然不知道其中范无疆也曾摆了欧阳緖一道。
只是那晚掷书于范无疆的人显然功力甚高,那人可能是袁先贵吗?若不是他,他怎会藏身在破土地公庙后面窥视?
蓝重铣冷笑道:「这是当然。」
姜不凡再问:「那么袁先贵是吕翰唆使的了?」
「我怎么知道?」
「不然是边涤非?」
蓝重铣很不耐烦,道:「怪了,要问,你该问问我们吕二爷才是啊!」
姜不凡依然针对蓝重铣:「你说吕翰和袁先贵与边涤非勾结?」
「不错!」
「你掌握了证据?」
「没有。」
「只是信口雌黄而已?」
蓝重铣嗤之以鼻,道:「这种事我若猜想不出,还跟人家坐在这里当庄主?」
姜不凡不觉大笑,道:「途中有人将我把袁先贵的尸体给骗走了,这人骗尸体的理由当然是洗脱嫌疑。不过,这事假如是吕翰干的,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惟大庄主你才需要处心积虑,为保『淸誉』而这般折腾罢,你说是吗,蓝大庄主?」
蓝重铣摇摇头,很轻蔑地道:「姜大侠毕竟是初出茅庐,连这种『故作姿态』的技俩都看不出来。」
这时,姜不凡与蓝重铣的脸色同时微变!
紧跟着,姜不凡大笑一阵,道:「很抱歉,吕兄,并非我不想帮忙,蓝大庄主说得对,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不宜揷手,况且,光听你们两张嘴巴咬来噬去,也不能断定孰是孰非,你好自珍重,我先吿辞了。」
说罢,朝吕翰和蓝重铣作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便转身离去。
吕翰一下子如堕五里雾中,暗骂姜不凡不够意思,讲话如放屁之际,忽然觉到一股几乎可沁入肌骨的冷冷杀气,正不知源自何方地弥漫开来!
蓝重铣当然也感觉出这般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他刚刚睑色之所以微变,正是因为这股杀气的突然涌渗进来所致。
到底是谁的身上蕴有这么浓的杀气?
这人显然已逼近了大厅,为什么那麽多明暗椿无一示警?
蓝重铣霍然站起,便瞧见了一名黑衣黑笠,腰悬单刀的人,正一步步踏入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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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无疆走得很慢,右手摆动的幅度甚小,宛如生怕摆动得太大,要随时拔刀,便不再能那麽快。
蓝重铣没见过范无疆其人,却听过范无疆的装束与气势,所以抱拳微笑道:「阁下想必是飞凤山庄,刀快如风的范无疆范大侠罢?」
「我是范无疆。」
「范大侠迢迢北来,不知何方指敎?」
范无疆的回答依然一点也不浪费词句:「算帐!」
蓝重铣稍楞,道:「算帐?恕蓝某不明令意。」
「为袁先贵之事。」
「哈……我还以为子母剑庄什么时候得罪了范大侠,范大侠此来难道没有看见敝庄的启事?」
「这种技俩只能骗骗小孩。」
蓝重铣笑容尽歛,道:「范大侠难道不认为此语过于武断与唐突?」
「对事实而言,若不武断,岂非变成了闪烁其词?」
「范大侠,飞凤山庄虽大,你的刀法虽快,不过,子母剣庄可不是任人恣意逞口舌攀诬的地方。」
「有些宵小虽然卑微,可是仍然晓得大丈夫敢做敢当的勇气。」
「嘿嘿,这年头莫非习武之前都必须先练就一付犀利的口舌,怎么一个个讲起话来,都比野狗放屁还臭!」
「蓝重铣,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任你舌粲莲花,范某人也非找回公道,誓不罢休。」
蓝重铣皱眉轻问:「据我所知,那天被耍的人是姜不凡与欧阳緖,这又干卿底事呢?」
「既是欧阳庄主的事,自然跟我有干系。」
「江湖上挑场子最忌师出无名,照你这么说,你是替欧阳緖出头要公道喽?」
「可以这么讲。」
「我说范大侠,事情到了今天的地步,你我心里都有数,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不是好好的吗?你何苦撕自己的脸来拆别人的台?」
「那麽你是承认这事确是你干的?」
蓝重铣脸色微变,道:「范大侠只一味逼问于我,何不问问你自己呢?你找我要公道,那欧阳老头儿该找谁要呢?」
「哈……范某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欧阳庄主,也为了范某自己,不管怎么讲,穷本溯源之后,都该找你算帐!」
「假如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范大侠一个人订的,那我没话讲,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你想有话讲,要看看你那一双剑是不是够份量?」
蓝重铣眼中精光陡射,冷冷道:「范大侠言下之意是当定了压主的强宾?」
吕翰见范无疆进来后,心猜姜不凡一定觉出来人的杀气,自己不敢轻搂其锋,所以虎头蛇尾地开溜了。既是如此,那么此人必是蓝重铣的帮手无疑。是故,浑身发毛了老半天。
他当然不知道姜不凡一感觉到那股慑人的杀气,便料中来人是范无疆,而且,远在昨天晚上,姜不凡就已知道范无疆必定会逼蓝重铣出手,所以乐得做个坐山观虎鬪的局外人。
吕翰在旁细细听了一阵子,才搞淸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惊吓全褪,心中大喜。这时,逮到了揷嘴的机会,马上接口道:「别在那边不要脸了,蓝重铣,你口口声声自称是剑庄之主,难不成这年头大家的眼睛都瞎了,响马要混成珍珠客就这么容易?」
蓝重铣转头逼视吕翰,道:「好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也不衡量衡量自己的斤两,你以为凭你手中那张黄老头儿的亲笔书,就能爬到我头上来了?吿诉你,黄老头儿瞎了眼,蓝某可没有,要想以那三脚猫的庄稼把式干副庄主,永远也办不到!」
要是姜不凡在场,听了这番诘不知会有什么感想,原来吕翰是想干副庄主未遂,才以黄橹一封亲笔函作护身符,来扳蓝重铣,而实际上,他也是跟蓝重铣沆瀣一气的!
范无疆面无表情,冷眼旁观他们两者。
吕翰的脸色一阵靑一阵白,大叫道:「蓝重铣,你少含血喷人,你……」
蓝重铣大笑:「哈……吕翰啊吕翰,你搞错了,人家范大侠不比姓姜的小子,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明人,你不必在那边装模作样,我也免得打些乏味的哑谜,所以说,你这一注押错了,不但范大侠不会帮你,我更不会饶你了,哈……」
笑声中,左右屛风各跃出了三名劲装高手,一步步逼向吕翰!
吕翰赶忙掣出双剑,朝范无疆道:「范大侠,您别听姓蓝的胡说八道,如今祇有在下才能帮您指证姓蓝的罪状……」
蓝重铣则打断他的话:「姓范的,蓝某答应跟你作个明白的了断,可是,希望你别揷手这桩家务私事!」
范无疆嘴角微勾,冷冷笑道:「你几时听说过,有个头脑淸醒的人为两条互咬的疯狗劝架的?」
蓝重铣虽脸泛怒容,却当口叫道:「好!」
这一声「好」恰似将军的冲杀令,从屛风中跃出的六名汉子闻声之下,马上亮出兵刃,齐扑吕翰!
这六个人只有四个是出身子母剑庄,看他们的兵刃就可以晓得,其中有四个用的是子母剑庄的招牌双剑,另两个用的则是虎头钩与齐眉棍。
吕翰自然不是易与之辈,他一见情势不对,便当机立断,打定逃走的主意,所以六人尙未扑到,他已侧身急掠,撞向右边的纸窗!
只是,此刻子母剑庄的大厅已与金汤无异,吕翰的人还没撞到纸窗,窗外便有三枚菱形钢缥夹着嘶嘶的轻响,穿透棉纸,激射而入!
这三枚钢缥委实来的突兀,吕翰急掠的身形不由一滞,双肩揄处,剑影绵密,铛铛铛三响,钢镖遂应声堕地!
然而,这么一停顿,已给六名飞扑的汉子以莫大的宽裕,但见剑光、钩影,夹杂着呼呼的棍风,早在钢键堕地之际,已如波浪千层,纷纷涌向吕翰的身躯!
吕翰无奈,在这般重叠相接的利器中,谁也休想逃得出去,当下,暗一咬牙,抖手一十八剑,四散翻飞,窜入了剑光钩影中!
俗语说双拳难敌四手,这一句话不尽然正确,不过要是双方武功的差距并非太远时,就一点也不假了。
当激湍般的剑气、棍风消失,吕翰已身中三剑一钩,横倒在地;而六名汉子中也有一名手持子母剑者左腕断落,血涌如泉!
蓝重铣面无表情,范无疆更是如此。
场中五名未受伤的汉子不待吩咐,七手八脚地一下子便把尸体移走,血迹擦净。
蓝重铣待闲人全部离去,始收回悠悠的目光,轻叹道:「自作孽,不可活,唉——愚者的下场!」
范无疆根本连眼神都没改变一下,也跟着冷冷道:「那么你就学聪明一点。」
蓝重铣突然哈哈大笑,道:「我看该学聪明一点的人是你!」
范无疆道:「这个没什么好争,及早作个了断才是正事。」
蓝重铣肃颜道:「既然如此,范大侠认为该怎么了断呢?」
范无疆道:「你蓝重铣公开承认罪状,并退出武林,永不复出。」
蓝重铣道:「有第二条路吗?」
范无疆道:「有!」
蓝重铣追问:「请示其详。」
「吿诉我你幕后的指使者是谁,还有那些同党,以及出道以来所参与过的恶事。」
蓝重铣放声大笑:「哈……假如蓝某人对这两者都不感兴趣呢?」
范无疆冷冷答道:「当然,你若胜得了范某的单刀,你尽可以选择你感兴趣的事做。」
蓝重铣忽地板下睑来,道:「把事情做绝了,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
范无疆嗤之以鼻,道:「范某人做事但问该与不该,只求目的的顺遂,而从不计较个中的利害。」
蓝重铣闻言,不禁又哈哈大笑,道:「范大们啊范大侠,我看你可以去干说书这一行了,什么『但问该与不该』,你也不怕笑破人家的肚皮?」
范无疆依然是一付冷冰冰的神情,冷冰冰的语气:「我不愿浪费太多时间,你若不想照办我所提供的那两个方法,现在尽可以拔你的剑。」
蓝重铣道:「不错,正如你范大侠所料,袁先贵是我派的,我确有共事之人,同时,毒害黄橹之事也是我的安排,很可能,我还干过不少犯法悖理的事。不过,你要明白,坏事不干则已,一旦干了,那怕仅是小小一件,也就足可让人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你可以揭发我的所作所为,姑不论你的话别人会不会置信,我蓝某人同样能够拆穿你伪善的面目,指出你意欲贾祸欧阳緖的事实,届时,充其量只成了互揭疮疤的局面,谁也得不到好处。」
「再说,那姜不凡仍不知你设计欧阳緖去跟他反目成仇的事,欧阳緖也不知他收到的战书是你范大侠经手的,别的不提,光这两个恐怕就够你应付的了,所以,范大侠,我劝你凡事要谋定而后动哦!」
范无疆道:「你说的是不错,问题是你有机会去跟姜不凡与欧阳緖陈述我转掷战书的事吗?姑且不说范某腰间的单刀愿不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即使你眞有这种机会,恐怕也不见得有勇气坦承战书是你安排给我和姜不凡的罢,想必精明若你蓝大庄主,应该还不致拿石块砸自己的脚才对啊!」
蓝重铣微微笑道:「你眞以为一把刀就可以横扫子母剑庄?你眞以为蓝某人如果别无选择,不会跟你来个锅砸了,大家吃不着?」
「事情总得试试才能知道。」
「你执意做这种两败倶伤的蠢事?」
「唉,你不了解我,所以不知道范某人脑中没有『妥协』这两个字。」
「哈……人狂妄总该有个底,范无疆,你要搞淸楚,今日蓝某跟你低声轻语的,只是为了彼此互惠,断不是怕了你那区区的钢刀,你别不识趣到了家!」
范无疆始终没有特殊的声色,这回仍淡淡地道:「这样最好,男子汉本该如此快意恩仇,说干就干。」
「你不后悔?」
「该后悔的人是你,你实在不应该动脑筋动到范某头上来!」
「也罢,蓝某人倒要见识见识你姓范名无疆的是什么三头六臂,连卖狂也不知道该留点分寸。」
范无疆不再多说,右手五指不很明显地略略收缩。
蓝重铣端坐的身子稍微挪了一挪,椅边架上的双剑伸手可得,可是他没有伸手抓它,而只缓缓抬手,轻拍三下。
三响的掌声甫毕,大厅的门窗便吿统统敞开,一下子涌进来的带剑武士至少有二十名!
这些武士包括了通才格杀吕翰而未受伤的五个,他们一入大厅,便依照一定的方位与距离,将随便站着即有杀气四溢的范无疆团团围在核心!
等这些人站定之后,蓝重铣又开口问道:「范大侠不再考虑考虑?」
范无疆突然哈哈大笑,道:「假如这种阵仗就能够把范某人吓着,那麽,范某人恐怕老早便被吓死在路边的阴沟里了。」
蓝重铣不觉亦大笑道:「范无疆不愧是范无疆,这种时候亏你还讲得出笑话。」说罢,左手轻摆,一干兵刃在握的武士便不约而同地扑击而出!
子母剑庄杀声震天,惨呼声也震天。
姜不凡斜倚在一株高过剑庄围墙,且恰可看淸庄内大厅的树枝上,观看着这场激战。
他的模样可说悠哉到了极点,不但二郞腿翘得老高,手中还抓了一串葡萄,正一颗颗往嘴里边送。
他送葡萄入口的动作很有规律,宛如每当大厅中有一颗人头落地,他便吃一颗葡萄。
普天之下,面对着这种血淋淋的场面,仍能够如此兴冲冲地作壁上观,不但丝毫不觉得心悸,甚且有点像以看别人抛头颅,溅鲜血为享受的,大槪只有他姜不凡老兄一个罢!
就这样吃着吃着,一串累累的葡萄,不消片刻便已剩下十颗不到!
XX XX XX
子母剑庄的大厅是幢传统的建筑。
它的屋顶从侧面看,恰成一个「人」字形,也就是中间高,前后以一定的角度倾斜,到了屋簷,即是屋顶的最低点。
正是由于这个原故,伏在屋顶前面的人,从后面看不到,伏在后面的人,从前面也一定看不到。
现在屋顶的后方,就是不知何时,也不知他来自何方地伏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厉害,明明已经掀开了一片瓦,正目不转睛地观看着厅里边的厮杀,可是高手若范无疆、蓝重铣者,亦似乎不曾査觉。
或许,范无疆本人正置身于千钧一发的搏杀,而蓝重铣则专注于范无疆的身法与刀招的原故罢。
此人非他,正是失踪多日的边涤非。
他伏的姿势很奇特,精于技击的人一定都看得出来,他目前的姿势正是最易于一触即发,最便于随时可以拔剑,以最快速度加入战鬪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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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设计,乃至承建子母剑庄的人是「鬼斧神工」东方磊。
想当年武林中以手艺精巧而名闻遐迩的,除了「巧手」边五,就只有一个「鬼斧神工」东方磊。而前者以细小的物品如金石璧玉之类的雕琢镌刻称最;后者则以大建筑,如机关门道,房舍坟莹等等的构筑揄元。
只是这两者目前均已谢世,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惜,这方面的技艺却一直没人足堪兴他们比美争胜。
这座剑庄的建筑既是出自「鬼斧神工」东方磊之手,它当然有它不足为外人道的精巧秘密。
刻正与屠场无异的大厅就有一个。
大厅正面两边各挂有一颗经过人工处理的虎头。这两颗虎头看上去栩栩如生,百兽之王的威猛仍然尽在其中。
不知情的人一定会想当然耳地认为它们是高贵的装饰品,纯粹用来显示剑庄的派头,以及添增大厅本身的庄严气势的。
实则,这两颗虎头还有它们更深一层的作用。
因为它们所附挂其上的墙壁是中空的,其宽度恰可容下一个人,好躱在里边窥视大厅中的每一个角落。
假如有人躱在里边,可以透过设计精巧的铜镜的反射,从虎头的鼻孔看淸厅上任何人的一擧一动。
正因为窥视的过程经过铜镜的反射,而不必用眼睛凑近去看,所以,任由厅上的人多么细心,也绝对没有办法査觉有人躱在暗中窥视。
这个秘密很少人知道,包括设计者东方磊,已故的庄主黄橹,大槪也不会超出五个人对于内壁的通道,铜镜的方法知道得一淸二楚。
剑庄的人那么多,它之所以那么少人知道,乃是由于很少用,或者说根本没用过。
黄橹在生的时候标榜「光明磊落」,所以即使东方磊为他准备了这么一个精巧的机关,他仍不屑用之。
而新任的庄主蓝重铣则以为光躱在里边偸看,也不能放出暗器些什么的,对剑庄本身的防护力无多大助益,所以也就懒得去用。
然而奇怪的是,现在竟有一人藏身其中,窥看着厅中的打杀!
内壁中黝黑如墨,也不知此人是谁,竟这般神通广大,只见他眼中闪烁着快意的神采,至于长相、身材如何,则碍于光线,无能得悉。
XX XX XX
子母剑庄的武士好似源源不尽。
一批一、二十个,一批一、二十个,现在厅上至少已经躺了四十余具尸体,而正围着范无疆砍杀的,是第三批涌进的。
这些人用的不尽然是子母剑,可是不把生死当一回事的拼战精神却属一致!
范无疆的打法很怪,出刀很少,出手却很快,而每一次出刀,便至少有一颗头颅要应势滚落!
他明白以寡击众最费体力,他的头号敌人就是要等他体力放尽,再出手作最有把握的一击。因此,他以最节省体力的方法杀敌,丝毫不贪功,仗着虚无缥致、幻若幽灵的身法,周旋于众武士之间,认不准绝不轻率出刀,一旦出手,必定要有斩获!
依然端坐观战的蓝重铣,愈看眼中的红丝愈多,抓着椅把的双掌也愈抓愈紧。
只是,他仍旧静如泰山,丝毫没有动手的迹象。
他自然了解,鬪命绝对不能跟鬪气混为一谈。惟有傻瓜才会卖命鬪气,当然,这种傻瓜是不可活太长的。
假如面对范无疆这种敌人,犹且逞勇去及锋试之的话,那才是道道地地的不要命的傻瓜!
一柱香的时间未到,第四批武士已剩下五、六个了。
不知外边是否仍有第五批人等着?
蓝重铣眼中的红丝渐褪,牢抓椅把的双掌渐松。
范无疆的身上已有三处挂采,这三道伤口都是第四批人为他留下的。
虽然伤的不重,但是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那就是他的体力已然逐渐不继。
若非体力不继,何以前面三拨人无一奈何得了他,接下来的第四拨,武功又不见得比较高,怎能连伤他三次?
肉体终就是肉体,不比钢打铁造的机器,况且,钢打铁造的机器用久了,一样会坏。
岂不是?当倒数第三个躺下时,范无疆的身上又出现了第四处血淋淋的伤口!
蓝重铣的嘴角不期然地泛起了冷笑。
当剩余的两个相继丧命,静候已久的他相焉出手!
XX XX XX
内壁中之人眼底的快意变成惋惜。
姜不凡葡萄早已吃完了,双眼瞪得斗大。
屋顶上的边涤非却发出一丝嘉许似的微笑。
XX XX XX
蓝重铣的武功果然十分了得。
但见双剑齐揄,剑影厚如山雨欲来的阴霾,剑光爚如乍出云层的烈日,剑气濶如一望无垠的江涛,剑势猛如摧枯拉朽的狂飇!
刹那间,已将范无疆所有的退路一一困死!
光看这一招,便不难想见黄橹为何飮誉遐迩,名齐「淸鸣飞凤」欧阳緖。
范无疆凝立不动。
既然退路全被封死,索性不动。
等骇人的双剑奔抵眉睫,他才倏然出刀!
刀招朴实无华,可是却很快。
快得连一旁观看的三人都只觉得刀光刀影仅若幻觉!
俟他们这种似幻似眞的感觉由眼睛传抵大脑,耸人听闻的剑招便已涣散,而胜负也已揭晓。
紧接着看到的是,蓝重铣左掌抚着齐肩断落的右臂伤口,跃回适才他坐的虎头交椅。
地面上七横八竖的尸体中多了一支长剑,一支短剑,以及一条犹且汨汨冒着鲜血的手臂!
范无疆在冷笑。
单刀还于鞘中,双手后背,昂然竚立地一味冷笑。
边涤非跟着笑着。
树上的姜不凡也笑了。
惟有内壁中那人没有。
忽然,大家的笑容都不见了。
范无疆正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开口逼问些他亟欲知道的,而狼狈跃回椅上的蓝重铣却在众人的眼中消失!
没人看淸楚蓝重铣作些什么动作,那张虎头交椅的椅面竟突然「轰隆」一声,降入地下;当它再度升起时,蓝重铣的人便凭空消失,了无痕迹!
范无疆立即一个箭步冲向那张虎头椅,手脚并用,拍拍敲敲、踢踢踹踹,只差没把那张座椅搞成碎粉,而静者如斯,椅面依然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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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深感纳闷之际,突有一记不知源自何方的声音在大厅响起:「此机关已被那斯在地道下锁死,若欲追上他,速赴庄北树林!」
范无疆稍事犹豫,也顾不得细辨声音何来,更顾不得思索这句话的可靠性如何,人便长身而出,直掠庄北!
大厅之外果眞还有数十名手握兵刃的武士在待命,这时一见范无疆冲出,还以为他想赶尽杀绝,于是几十个人乱成一团,东奔西逐,争相逃命!
擒贼擒王,在战阵上要先夺其帅的道理就在于此,龙头一败,其余的囉喽便绝对不复再有丝毫舍命相拼的勇气或意念。
姜不凡看着这羣慌乱中不惜相互冲撞,乃至凌越践踏,以求保命的武士,兀自微笑。
这景象眞的很容易使人想起「惊弓之鸟」与「丧家之犬」这两句俗话。
等这些人差不多走光了,姜不凡伸个懒腰,拍拍屁股,然后也腾身掠出,取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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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前尙且威鎮一方,叱咤多时;刚刚则杀戈喧天,紊乱残败的子母剑庄,现在终于变成一座凄淸如百年荒院,怵目如人间屠场的寂寂死域。
边涤非仍旧以适才的姿势伏着,似在思量刚刚的声音发自何处,也似在揣度它源自何人,更似在感慨人间一切兴荣衰败的转移之间何其匆促!
该走的人都走了,边涤非终于揭开瓦片,跃落大厅。
他着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再一次细细打量大厅中的一切。
最后,他才宛如有所体悟,伸手敲在大厅正面的粉墙上。
墙壁是中空,或是结实的,由经过敲打之后所发出来的声音,很容易判断。
当边涤非发现那扇墙壁是中空的,他马上运力左掌,劈向左首的那颗虎头!
虎头应声碎裂,呈现在眼前的,赫然是个黑漆漆的大窟窿!
边涤非很细心地屛息聆听了一会儿,等确定里边的人早已离去,始轻轻一跃,以一个非常优美的姿势穿入那个窟窿,然后翻身站定。
好在他的身躯瘦瘦长长的,才穿得进那个窟窿;至于在内壁中那么狭窄的空间,犹且能够翻身,则不得不令人佩服他身法的独到处。
要非翻身的时机、态势均把拿得恰到好处,不撞个满头才怪!
进入内壁之后,边涤非马上点燃火折子,于是,一条精巧的甬道映入了眼帘。
他没有多作考量,一见甬道四壁并无任何机关装置,便快步走向甬道的一端。
甬道的尽头很快到达。
尽头处的石壁上有个很明显的拉把。
边涤非略作打量,便伸手将拉把下扳。
拉把一被扳下,尽头的石壁便喳晒然地由左向右旋开。
甬道的出口是间卧室。
黄橹的卧室。
既然这个入室的入口设在庄主的卧室,想当然一定很少人知道,更是很少人晓得操作的方法。
对这些事情有可能淸楚的,必然是庄主的亲信。
那麽,刚刚躱在甬道中出声提醒范无疆的人是谁呢?
能够进出此扇内壁,而如此从容,如此熟练的人,无疑是子母剑庄的人。
既是子母剑庄的人,何以胳膊往外弯,反过来帮范无疆呢?
假如说可能此人不满蓝重铣之故,可是黄橹已死,谢极已死,吕翰已死,剑庄内还有那号既反对蓝重铣,又可能知晓内壁秘密的人物?
边涤非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几近狡黠,又几近得意的微笑,人跟着奔出庄外,直取北边的树林。
子母剑庄之北果眞有座树林,它跟剑庄相去并不太远。
范无疆在吸气狂奔下,眨眼工夫,便已瞧见稀疏的枝叶与参差的树干。
时値暮秋,落叶遍地。
蓦然,树林前缘的落叶无风自扬!
跟着,落叶扬处,一个血迹斑斑的断臂人突自地下冒起!
范无疆远远一眼便认出那个自地下冒起的断臂人即是蓝重铣。
当下,心中大喜,奋力迎追上去。
可是,就在这个同时,林中一株巨树之后突然窜出一条人影!一条手持短剑的人影!
这人窜出之后,不由分说,短剑挺处,迎胸便刺向身形未稳的蓝重铣!
蓝重铣失血过多,全身虚耗,适才乃为了逃命才强忍断臂之痛,撑到现在。此时,双腿发软,头晕欲坠,面对着恁是快捷、狠毒的一剑,那里还有能力闪躱?
当下仅仅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你——」,一柄短剑便已贯胸而过,气绝当场!
范无疆瞪眼几裂,欲助又无奈,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绝佳的线索断绝,胸肺差点气炸。
而当他看淸出手之人,更是不由惊叫出口!
这个杀人之人竟是飞凤山庄的方总管方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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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8 23:4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疑是杀人灭口



方兆杀人之后并无丝毫特殊的表情或擧止,只是慢慢地将剑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好像蓝重铣本来就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杀了他,是很自然且正当的,一点也不足为奇。
范无疆到达现场后,满是刀疤的脸上竟显现得出镰靑!
「在下请问方总管,何以骤尔杀人,丝毫不留余地?」
「原来是范公子,您可把卑职给找死了!」
「我问你为什么杀蓝重铣?」
「哦,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公子不吿而别后,庄主甚是担心公子的安危,小姐更是日夜挂虑着公子所以卑职就出来四处打听,昨日得悉公子往子母剑庄来,所以卑职也就跟来了……」
「我只希望你回答,为什么没头没脑一剑便取了蓝重铣性命?」
「是啊,我就是在回答啊,我猜公子到子母剑庄的目的,无非是听了庄主与姜不凡决战回来后所讲的一切,认为是袁先贵从中搞鬼,所以跑来兴师问罪;其实,我心中也这么认为,况且现在江湖中风言风语地说蓝重铣弑师夺庄,我生平最怨恨的就是这种忘恩负义,阴险狡滑之徒,所以……」
「那么我再问你,你何以知道蓝重铣会逃经此地,而事先等在这里?」
「嘿嘿,我姓方的这号人物又不是诸葛武侯再世,怎么可能预知这斯会狼狈成这付模样,而且会从这里经过,这只是他倒霉,凑巧让我撞见罢了。」
「哼!适才我明明见你从树后闪出,显然你已在此等候良久。」
「嘿!这叫瞎猫撞上死耗子,说来惭愧,我实在是突然感到内急,就地找个隐蔽处方便,殊不知腹中的废物处理完了,这斯恰巧莫名其妙地窜了出来,我见他负伤颇重,机不可失,所以就送他一剑,也好让世间逆伦悖义者戒,同时,替庄主出出这口怨气。」
「你说他弑师纂庄,说他敎唆袁先贵挑拨庄主与姜不凡,可有什么证据?」
「唉,这年头如果事事要什么证据的话,那么十个恶人之中至少有八个是无辜的。」
「如果我说你杀蓝重铣是为了灭口呢?」
「嘿,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哟!」
「正如你所说,判断事情可以想当然耳地去乱下定论……」
「公子,你知道卑职又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公子,……能否容卑职先请问一事?」
「嗯!」
「公子上子母剑庄为了何事?这蓝重铣断臂之创,又是拜谁之赐?」
「我上子母剑庄乃向蓝重铣要个公道,他的右臂正是范某所断。」
「这就对了,庄主与姜不凡的约战乃蓝重铣一手设计,这根本是非常明显之事,而公子先折蓝重铣之臂,又复紧追不放,难道也为了灭口?」
「哈……这才像飞凤山庄的总管,方总管,适才在下的戯言,请勿长挂心上。」
「哈……原来公子是考验卑职的辩才,卑职言下得罪之处,也请公子万勿见怪。」
「方总管好说。」
「哦,对了,公子此行外出,庄主与小姐均甚为挂心,倒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回庄?」
「关于这一点,有劳方总管代为禀吿庄主,就说在下足可照顾自己,至于几时回庄,现在仍未决定,到该回去的时候,在下自然会回去。」
「也好,年靑人总该在外头闯一闯,见识见识,不知公子可还有任何吩咐?」
「方总管可以请便了,在下言尽于此。」
「那么,公子兀自珍重。」
说着,方兆很有礼貌地朝范无疆欠身抱拳,然后便濶步迈出树林。
范无疆望望蓝重铣的尸体,望望远去的方兆,睑上又罩起一层寒霜,喝道:「朋友总可以下来了罢?」
应声自不远处的树梢跃下的是姜不凡。
「你对我很感兴趣?」
姜不凡把头略偏,问:「怎么说?」
「不然何以老盯着我?」
「嘿嘿,笑话,我姓姜的又不是苍蝇,怎么会老盯着粪便?」
范无疆冷笑两声,道:「只有落魄而愚蠢的贼才会动破铜烂镰的脑筋。」
「这么说,你就是个体面而聪明的贼了?」
「哈……」
「不必装笑来掩饰你的不安与尴尬。」
「俗语说做贼的喊捉贼,实在不假。」
姜不凡突然轻叹一声:「唉——不管怎么说,你的确很聪明。」
「谬承夸赞。」
「不过,严格讲来,你仍应归为愚蠢的一类。」
「如果你想看戯,现在戯已经落幕,如果你太闲,想找人打哑谜,很抱歉,范某不感兴趣。」
「你聪明的地方在曾经将我及欧阳老头玩弄过一次,愚蠢的地方也是在此。」
「哦!」
「说明白一点,你愚蠢的地方是不该将小聪明发挥到姜某头上来。」
「假如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就不应该莫名其妙地一口咬定些什么?」
「请你记住,范家的后代绝不致敢做不敢当。」
范无疆的独眼异釆连闪,问:「你如何知道的?」
「想通的。」
「你眞的那么聪明?」
「要不是你聪明于先,我也不会聪明于后。」
「怎么说?」
「适才你为了不愿浪费体力于斩杀剩余等在厅外的傻子,故意装出疲惫得连受四创而引诱蓝重铣冒然出手,可见你的心机很深,很聪明。」
「然后呢?」
「蓝重铣没有理由以你的名义掷战书给我,再以我的名义掷战书给欧阳老头儿,来造成我们对你的误会.,因为,你不是他最大的威胁,至少在那时候,你还不是。」
「嗯!」
「所以,他希望的是你我两败俱伤,原因很简单,只一个『色』字,他以为你我都对欧阳瑛很感兴趣,为了她,你我都可能对对方产生猜嫉。」
「嗯!」
「所以,凭你的聪明与心机,你就把战书丢给了欧阳老头儿,好让他代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
「哈……你的确够资格骂某些人愚蠢。」
「不过,我仍有一事搞不淸楚。」
「哦?」
「你既然是范无疆,既然是欧阳老头儿的准女婿,为什么还想要他的老命?」
「我也有一事搞不淸楚。」
「哦?」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对别人的事那麽热衷?」
「莫非你们两者都成了苍蝇与粪便?怎么忽然彼此产生了兴趣?」
XX XX XX
话声落处,姜不凡转身,范无疆连头也没转,树梢上又飘下了一人。
边涤非!
范无疆不待他站定,斜睨一眼,道:「范某吿辞。」
边涤非忙道:「人家都以为你我有着什么关系,怎么恰恰见面,不敍敍旧,就急着要离开?」
范无疆道:「我不是苍蝇,不能适应突然到来的粪便的臭气。」
姜不凡哈哈大笑,道:「我姜某人什么时候成了圣人哲者了,随便讲句话,竟有那麽多人争着拾牙惠?」
边涤非叹道:「唉——看来我眞是笨蛋,明知道一个是自卑狂,一个是自大狂,还跑下来找呕心。」
范无疆却是一语不发,眞的走了。
姜不凡突然朝边涤非此牙裂嘴地笑道:「嘿,我正想找你。」
边涤非愕道:「这倒难得,我们姜不凡姜大侠什么时候也突然开窍,分得淸什么是鲍鱼之肆,什么是芝兰之室了?」
姜不凡干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我是有事想请边老哥帮忙。」
边涤非闻言,作出一付惊讶状,道:「这年头的人脸皮眞厚,找人家麻烦笑嘻嘻地,请人家帮忙时也是笑嘻嘻地,难不成这世间已经没有脸红这回事了?」
姜不凡再笑道:「我说,边老哥……」
「不要跟我称兄道弟的,我书读得不多,可是还认得『羞耻』这两字!」
「嘿嘿,你别愈说愈离谱,难道你不认为蒙我相信,是件极其荣幸的事?」
边涤非不觉哈哈大笑,道:「是是,辱蒙宠邀,不胜惶恐,倒不知姜大侠所请何事?」
姜不凡也大笑着,道:「这还差不多,我只不过请你帮个小忙。」
「如何小法?」
「去战一战欧阳緖。」
边涤非两眼瞪得斗大,道:「原来小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姜大侠打不过人家,被人家划了一剑,心里不甘,找我替你报仇泄泄恨啊?」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怎么好意思找你去跟人家拚命呢?我只不过请你找个借口和他比划,你们都是用剑的,比较有打头。」
「为了饱足你的眼福,要我们拿眞刀眞枪比划比划?」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
「哦?还有更好听的说法啊?很抱歉,边某人资质鲁钝,不会说。」
姜不凡忽然低喟一声:「唉,明人不说暗话,我想仔细看看欧阳緖的剑招。」
「你不是见识过了吗?」
「只有那一剑,怎能看淸楚?」
「你不会找他再打一场啊?」
「我说过嘛,我们不管是使用的兵器,或者武功路数,都相差太多,那逗得起来?一旦不小心对上了,非得你死我活不可,不像你们……」
「我不干。」
「为什么?」
「没空!」
「那么现在你想干什么?」
「在消息还未传扬开来之前,找上某一个人。」
「消息?什么消息?人又是什么人?」
「蓝重铣身亡的消息。至于人,到时候你就会晓得,不过,我警吿你,看戯可以,千万别半途杀出来搅和。」
「这事那麽重要?」
「至少比跟欧阳緖打架供你看重要。」
XX XX XX
洛宁。
洛宁在河南境内,不知该说它是小城,或者该说它是大鎮。
近几个年头虽非风不调雨不顺,可是干要饭这一行的仍很多。
王闵便是其中一个。
不管是干那一种活的,一年之中必定有他们的旺季,一天之中也一定有他生意最好的时刻。
对叫花子而言,行人最多,市街最热阑的时候,也正是他们「生意」最好的时候。
XX XX XX
昼尽夜临,该是晚饍时候。
洛宁最繁华的长街上,商旅、路人渐多。
王闵穿着一身破衣,顶着一脸汚垢,蜷蹲在「福临」酒楼门口的角落,跟前的破碗只有铜钱两枚。
望着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心里正感叹着世态炎凉,王闵眼前突然金光一闪,紧接着,钉铛一声,破碗内赫然多了一个至少一整两的金元宝!
惊喜交集之余,王闵颤抖着手将金元宝拾在掌中再三抚摸,然后,抬眼处便看到了一个黑衣、黑笠,背挿长剑的年靑人正冲着自己微笑。
不管对方是财爷或是善士,王闵赶忙长跪起身子,拜了下去,口中喃喃着因为兴奋而显得结结巴巴的:「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来人道:「兄弟,在下很冒昧地请你帮个忙,不知是否方便?」
王闵小心翼翼地将元宝塞入怀中,道:「方便,方便,不管要我帮什么忙,我都方便。」
来人又掏出一枚同样大小的元宝放进王闵的手中,道:「那麽有劳兄弟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子洗净,换一套像样的衣服,再随便买把刀或剑,然后……」
说到最后,竟俯下头去,在王闵耳畔蚁语了一番。
王闵一脸诧异的神色,可是并没有多问,抓抓后脑,拔腿跑进了对面的小巷。
来人看着他离去,擧步走向楼搭三层,灯亮如昼的「易牙香」酒楼。
「易牙香」无疑是洛宁最体面的酒楼。
易牙是古时一个名厨的名字,据说他随便抓样东西来煮,就可以让齐桓公吃得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易牙香」大槪就是自夸手艺媲美易牙之意罢。
酒楼三层,层层都已八分满,黑衣人似乎早已订好座位,刚一进门,小二便哈腰打躬地将他延上二楼那张仅剩的空桌。
楼中尽是富商巨贾,或者王孙子弟,当然也有衣饰华丽的江湖人,因此,当这么一个布衣朴服的黑衣人进来,大家不免多看两眼,好似怀疑这般打扮的家伙怎么上得起恁是昂贵的酒楼?
这种现象以相隔两桌的一个锦袍靑年最为明显,他一见来人上楼,送至口边的酒杯竟顿时停住!
这人脸色白皙,俊宇非凡,唇上蓄有短髭,腰间揷了把折扇,看上去,既像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也像超逸出羣的江湖客。
黑衣人虽招来满堂的目光,却一点也不显得侷促,只见他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坐定飮酒,好不从容!
一番见怪不怪之后,过了片刻,楼梯声响处,小二又引上了一名腰悬朴刀,身着宝蓝绸袍的年靑小伙子。
这人见楼上已无空桌,皱皱眉头,正待下楼,忽地「咦」了一声,紧盯着背向楼梯口,正擧箸就口的黑衣人!
经过一阵打量,这人遂缓步踱向那别人以为他吃不起,他却吃得好生自在的黑衣人。
黑衣人只顾低着头品尝小二刚端上来不久的淸炖海鳗。
那蓝袍悬刀的小伙子绕到黑衣人面前,又是一番端详后,忽然猛拍桌面,大叫道:「好啊,你他奶奶的边涤非,鲜廉寡耻外加王八羔子的边涤非,你终于让本少爷给找着了!」
这黑衣人正是边涤非。
当他抬头看到那张横眉竖眼,咬牙切齿的脸庞时,差点想笑,笑面前这个小叫花王闵装得实在够像,可是他当然没有笑出来,却装出一付愕愕然不知所以的表情,道:「这位兄台,敢情边某人那里得罪了你?」
王闵抬腿踢翻一张椅子,虽然心中暗叫出力太猛,踢痛了自己的脚,神色却依旧是怒不可遏的样子,道:「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想跟老子装蒜?」
这么高雅的场所,出现了这么粗卤的动作,在座的人们不由纷纷止杯停箸,把好奇的眼光投了过来边涤非依然带着无辜又无奈的神情,道:「边某自问出道以来,所作所为均俯仰无愧,这位兄台大槪有所误会了罢?」
王闵续骂道:「丧尽天良还自鸣得意的龟儿子,你……」
边涤非怒容隐现,打断了他的话:「朋友,边某并非怕事之徒,要骂人,总该有个理由罢。」
王闵恨恨地道:「哼,你的罪状早已罄竹难书,你……」
他话未讲完,旁听已有人冷冷接口:「你设计毒害了子母剑荘黄庄主,又复四处散播谣言,意图嫁祸蓝重铣。这个理由是不是该骂,是不是该杀呢?姓边的!」
冷不防有人打了这么一个岔,边涤非却连头也没有抬,甚至理都不理,只顾将杯中的剩酒喝光;倒是兴师问罪的王闵在一旁一楞一楞的,那样子好像颇吃惊,也不知在吃惊些什么?
杀出来的程咬金是那个相貌俊秀,蓄有短髭的靑年,他一见边涤非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遂冷笑两声,再道:「阁下是无言反驳呢?还是一下子变得聋哑兼备?」
边涤非这才慢慢偏过头去,以极其不屑的眼光瞄了这靑年两眼,道:「假如你讲得都没错,你又将如何?」
靑年哈哈大笑,道:「天下有公理,公理俱在人心,边涤非,想必你以为杀得了无耳沙僧屠亦馗,就是擧世无敌了,怎么,口气托大成这付德性?」
边涤非又自顾斟满一杯酒,边道:「令誉诚可贵,性命价更高,小子,别为了闯字号,强出头,到后来要是把命丢了,可不划算喔!」
靑年又是一阵大笑,道:「姓边的,你知道卖狂需要付很高的代价吗?」
边涤非夹了一块羊肚放入口中,边嚼边以含含糊糊的声音道:「不自量力的代价更高。」
这时,全酒楼的人都顾不得菜凉了不好吃,掉头的掉头,转身的转身,好似这边的吵架远比自己桌上的佳肴珍馐吏来得有吸引力。
而一旁的小二宛如觉得边涤非的话很有道理,兀自窃笑之余,竟还拼命点头,细声道着:「不错,不错!」
在靑年脸色逐渐涨红之际,边涤非又浅啜一口酒,改口向王闵道:「朋友,请你也记淸楚,明明是龟,就别想拼命装熊。」
他这句话的声调有意无意地提高,听得在场不少人都不觉噗嗤笑出声来。
光看这靑年的装束,就晓得他若非娇生,定被惯养,这样的一个人怎能忍受得住别人对话、态度的两相奚落?当下,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娘的,边涤非……」
在座诸人无一想得到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人,会讲出恁是粗卑的话,当然,也没人想得到边涤非的动作比靑年的话还要粗卤!
边涤非不待靑年把话说完,一家伙杯中的剩酒便往靑年当面泼去!
双方的距离很近,靑年盛怒之下,一味想借骂人来发泄,而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然而他的动作却快得吓人,边涤非的酒刚离杯,他便侧闪尺余,左掌扬处,猛拍对方天灵!
只是边涤非的酒一离杯口,就变成了雾雨一片,靑年虽闪得很快,脸上、衣襟仍被泼了个正着。
而边涤非的人像是突然化成棉絮一团,輙飘瓢地顺着靑年的掌势飞了出去,面前的方桌遂首当其冲地被拍得四分五裂。
这靑年适才挺身而出,可能是想风光一下,谁知非但风光不成,还被整了个灰头土脸,其恼羞的程度自然可以想见,所以,一掌落空之后,人跟着急掠追上,而拳脚交加之际,刹时攻出了一十八掌,外加二十一腿,掌掌腿腿无非都对准了边涤非而发。
边涤非一见掌风弥漫,腿影幢幢,倒也不敢待慢,身形闪处,八易其位,始堪堪将这些遮天盖地的拳脚一一避过。
只是,当他避过这些拳脚,紧接着,又有更多的腿影,更厚的掌风呼啸而至!
谁也无法否认这是场难得一见的打鬪,可是地方不对,时间不合,谁也无法安心观赏。
但见胆子大一点的人仓皇走避,胆子小一点的人索性萎缩到桌面底下去,顿时,整个「易牙香」的二楼宛如成了兵荒马乱的沙场,叫声喧天,场面紊乱,而此起彼落的破碗碎木就如飞沙走石一般,充塞了每一寸空间!
刚刚犹且乐得看热阀的人们,想必现在已经后悔没有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边涤非似乎更应该后悔!
因为,这时他早已被数十层密不透风的拳影腿影团团困住,别说脱身,就算是透透气,恐怕也有困难!
这靑年的拳脚功夫出奇地高;一般说来,出手刚猛的人,其招式便不致于太繁复,而这靑年的拳脚竟是刚猛繁复兼而有之!
那被以巨金请来骂人的叫花子王闵早已趁着混乱,溜得毫无踪影。倒是肩上挂条抹布的店小二犹且楞头楞脑地在一旁看得出神。
边涤非终于铮然拔剑。
可是,在他抽空拔剑之际,右小腹已被狠狠击上一拳,整个人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跌撞到窗外楼下。
靑年毫不松手,他一见边涤非掉出楼下,人也跟着飞掠而出,那样子宛似必杀边涤非而后甘的阎王使者!
边涤非撞出窗外,人未着地便空中一个翻身落在店门外的一匹灰斑骏马上,手起剑落,削断了系马的缰縄,一溜烟地往城外跑。
靑年追出窗外,见状之下,同样扭腰翻身,跨上自己的坐骑,急追下去。
那店小二凑近被撞得七零八落的纸窗,看看两人一前一后地奔出城外,搔搔后脑,口中喃喃道:「这场架不看多可惜?」,也不知在对谁讲,只见他顺手甩掉肩上的抹布,竟急急忙忙跑下楼去,在马廐里牵了匹马,趁着店家空望损失,徒呼负负之际,跟着先后的两人,奔出城外!
在现场看热闹的食客中,有一个任适才碎木如雨,飞碗似箭,而始终动也没动的人坐在角落。
这人看起来像文士,背上却背了柄剑,年纪在四旬上下,此时,他动了。
他静静望着边涤非、锦服靑年、店小二的相继离去,始施施然离座,走到如丧考妣的店家面前,道:「请问东家,可知适才那店小二是何许人也?」
店家现在满脑子想的是这一趟损失了多少,几时才能将被毁的摆设恢复,那里还有心情去搭理陌生人的废话?所以当这中年人问话时,他只是一味沉吟,盘算着损失与恢复旧观的问题,连答也不答。
中年人见状,自怀中取出两锭各约十来两重的黄澄澄大元宝,递到店家面前,道:「东家,这儿的损失就算我的好了。」
店家的双眼马上一亮,道:「这位客官,这怎么好意思呢,您又……」
中年人道:「东家无庸客气,你尽管收下。」
店家干笑两声,道:「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唉这年头生意难做喔,一个月来上两次这种情形,我全家大槪全得喝西北风去了,唉——,哦,对了,这位客官您刚刚问我什么呀?」
中年人笑笑,道:「刚刚跑掉那个小二是谁?」
店家讶道:「跑掉?谁跑掉了?」
中年人道:「适才一直领客人上二楼来那个小二啊!」
店家闻言,楞了一楞,道:「什么?他跑掉了?好他奶奶的混小子,昨夜还哭哭啼啼地说他父母新丧,无家可归,央求我收留,我见他蛮老实的样子,答应下来,没想到……对了,我得下去看看他有没有偸走什么东西?」
说罢,急忙捧着大元宝,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下楼去。
中年人冷笑两声,舍楼梯不走,双肩微动间,人已像阵风中的轻烟,悠悠飘出窗外,悠悠地消失了踪影!
XX XX XX
洛宁城东傍着连绵起伏,高度并不高的几座小小山丘。
边涤非一出东门,便迳往这片山丘跑。
这时,他剑已入鞘,骑在马上,轻抚着适才挨了一拳的地方,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
正如没人晓得他为何发钱找挨骂,也没人晓得他为什么挨了打,还高兴得起来。
山丘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边涤非策马穿梭其间。
锦服靑年紧跟在后,恨不得自己的坐骑多长两条腿。
越过了第一座山丘,边涤非又奔上第二座。
现在,已经跟官道越离越远了。
锦服靑年摸摸腰间折扇,续尾随而上,短髭下的嘴角冷笑隐现。
第二座山丘与第三座之间横了个小湖泊。
湖畔芦苇蔓生,高没马腿。
时値深秋。广漠的芦苇远远望去,恰如一片白茫茫的烟霭,既萧瑟,又美丽。
锦服靑年一见前面有湖泊横亘,嘴边的笑意不由更明显了。
蓦然,走在前头的边涤非勒马转身!
「哈……姓边的,我适才说过,卖狂需要付很高的代价。」
边涤非笑一笑,道:「是啊,我适才也讲过,不自量力的代价更高。」
锦服靑年点点头,道:「我记得,不过我想请问你,要是卖狂跟不自量力兼而有之呢?这种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边涤非偏偏头,作出一付略假思索的样子,道:「除了死,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安少堡主!」
锦服靑年听着他讲,脸上仍然挂着自得的笑意,可是当他听到最后「安少堡主」那四个字时,漾满脸上的笑意马上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讶异、惊奇、不信、惶恐纠葛得分不淸楚,也无言足可形容的奇怪表情!
边涤非还是笑笑,反问:「对于同样的问题,您的看法如何呢?安少堡主,子俊先生?」
这下锦服靑年眞个傻了,良久良久,始哈哈大笑,道:「阁下眞是有心人啊!」
边涤非道:「人非花木,岂能无心?」
锦服靑年道:「好!难怪你有能耐计杀黄橹!」
边涤非道:「安少堡主,边某人既能连名带姓地把你叫了出来,你不觉得这时候仍乱戴我帽子,有失堂堂少堡主的风范吗?」
锦服靑年道:「你一切都搞淸楚了?」
边涤非道:「是的。」
「蓝重铣呢?」
「死了!」
锦服靑年惊愕之余,差点从马上跌下,道:「谁干的?」
「范无疆。」
「是范无疆要你来找我的?」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
「此事与你何干?」
边涤非稍作沉吟,道:「严格说来是没什么干系啦,不过,要是说有,也是可以的。」
「此话怎讲?」
「恕边某不能明吿。」
「好,那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蓝重铣的所作所为均出于我的敎唆呢?」
「不是你,而是令尊安可惧。」
「不管是我或是我爹,你是怎么知道的?」
「适才证明的。」
锦服靑年楞了半晌,终于哈哈大笑,道:「如此讲来,酒楼之上那个口口声声要找你算帐的家伙是你串通好了的?」
「不错,我借他的口让你确定我是边涤非,你若与蓝重铣同伙,自然会找借口来翦除我这个来路不明,而处处与蓝重铣作对的人。」
「哈……你的棒想实在太妙,只是我不知你如何知道我是何许人,又如何知道我敢面对面冲上你这个曾经一剑击杀无耳沙僧屠亦馗的人?」
「我不但知道你是安家堡的少堡主,名叫子俊,而且还知道你在七年前远赴昆仑,跟一位遁世异人习练拳脚功夫,直到两个月前,才重返安家堡。」
「你打探消息的能力委实値得佩服,可是,你又如何能猜中我的心性,赌定我会当场找上你的麻烦?」
「正如你讲,我只是猜中,赌对了罢了。阁下既贵为武林重地的少堡主,又习得一身绝世的功夫,那有不高傲的道理?既然心性高傲,又岂会放过鬪一鬪高手,且能借以除去眼中钉的机会?」
「那麽,你根据什么怀疑蓝重铣跟敝堡有关?」
「查证事情不免要尝试错误,这个不过是我凑巧碰对了而已。」
「你讲得倒轻松。」
「当然啦,今天要是你换做是我,而且对武林中新近发生的事也都甚感兴趣,在肝衡目前的情势,分析可能的因素之后,你的推测会不会跟我的一样呢?」
「你所说『武林中新近发生的事』是……」
「上起刑部尙书宁大人全家的血案,以及『袖里剑』、『螳螂手』,巫彪的死,下迄丁勾被杀、黄橹遇害,乃至小小一个蓝重铣的狼心豹胆,你说,这是不是看似无关,而其实很可能存在有关连的情事?」
「它们有什么关连?」
「剑!」
「剑?」
「正是。许多人都死在非常高明的剑术之下。」
「剑跟敝堡的『阎王扇』又有何干系?」
「你明知故问。」
「好,那你今日引我到此的目的何在?」
「吿诉我,刚刚我提及的事情中,安家堡参与了几件?」
「正如你说,我这两、个月前才自昆仑返回,我怎么知道?」
「你若不知,就不会代令尊出来执行事情了。」
「就算我知道,你凭什么要我吿诉你?」
「你以为你那一套拳脚,或是家传的阎王扇法,就很撑得住?」
「我知道你是故意中我一拳,诈败将我引到此地,可是,这并不能代表你的剑术高超成什么样子。」
「的确,所以我只建议你老实吿诉我,不然……」
「不然如何?」
此时,不远的芦苇丛中,有人代边涤非作了回答:「不然旧仇加上新怨,阁下可能不会太好过!」
XX XX XX
虎父无犬子。
锦服靑年安子俊果然不愧是『阎王扇』安可惧的儿子,他乍闻这冷冷的声音,竟然丝毫没有惊吓的模样,对着正冲自己笑笑的边涤非也报以微微一笑,道:「原来阁下请有帮手,难怪这般有持无恐。」
后方草叶沙沙声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行进间,声音又传了过来:「嗯,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确应该赶快,待会儿恐怕就没机会了。」
安子俊终于掉过头去。
而当他看淸来人竟是「易牙香」酒楼里边的小二时,便不禁楞住。
「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小二笑嘻嘻地一边摘下头上的帽子,一边又道:「贵人多忘事啊,贵人多忘事!」
安子俊打量再三,突然又转回头来,朝边涤非道:「姓边的,你也太瞧不起我安某人了,怎么,找个端酒送菜,抹桌子洗碗的小二来当帮手?」
边涤非道:「关于此事我有两点说明,第一,请你别拚命往自己睑上贴金,要对付阁下这种货色,谁也可以不必请帮手。第二,很抱歉,我实在临时找不着帮人扛棺材的,所以只好找个小二来将就。」
安子俊道:「你知不知道这小二其实是个优子?」
边涤非道:「哦?他怎么个傻法?」
那小二这时已走到了他们面前,笑嘻嘻地接道:「傻到花一百两银子向这位安少堡主买匹跑不到三里路便断气的惊马。」
边涤非点点头,道:「嗯,那你实在够资格叫傻子。」
安子俊斜睨小二一眼,道:「如果不傻,他怎会没事往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呢?」
小二嘻嘻笑道:「是是,少堡主说得极是。」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瓶液状的玩意儿,倒了些许在掌中,然后在脸上擦洗一阵,并将那瓶玩意儿丢给了边涤非,道:「还不是你小子出的馊主意!」
边篠非接过东西,道:「难怪人家叫你傻子,好好的东西让你用,竟没两下便叫人给认了出来!姜不凡啊,姜不凡,你那个名字原来是傻得不同凡响的不凡啊!」
姜不凡把脸上的易容物洗净,朝安子俊道:「少堡主怎么没带镰板出来呢?」
安子俊摸摸腰间的折扇,道:「这就够了。」
姜不凡道;「唉——其实这次你即便带有铁板,大槪也只能用来扛你回家了。」
安子俊道:「你们……」
边涤非忙抢道:「别说『你们』,边某只是想问阁下一件事,阁下既然不讲,边某也没办法,倒是我们的姜朋友,他对阁下的阎王扇法可很有兴趣,所以……」
姜不凡道:「别在那边卖弄小聪明,你以为我姓姜的眞是傻蛋啊?要非老子跟他先前的帐没算淸楚哼,我才不会让你挑尽便宜!」
安子俊面露不悦,道:「你们两个谁上都一样,一起来安某也歪乎,大话是有能耐的人讲的,而非人多的一方!」
姜不凡摸摸下巴,道:「还是我们少堡主有见地,闲杂人且滚一边凉快,少爷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一匹马値百两银子,那把折扇倒底又値了多少?」
边涤非果然依言退到一旁,喃喃道:「唉——既然不受欢迎,不如站远一点,落个淸闲。」
XX XX XX
秋风瑟瑟。
芦花瑟瑟。
安子俊蓦然凌空扑出,折扇幌如夜间寻路的蝙蝠,招招拍向姜不凡的要穴!
姜不凡后掠四丈,然后急转向右,左掌扬处,连出八掌,猛击安子俊胸腹。
安子俊冷哼,凌空的身子倏又拔高,左手出拳「隔山打牛」,右扇飘飘招取「阎王索魂」,整个人像只攫兎的鹰隼,急扑而下!
姜不凡八掌落空,再度后掠,他脚登芦苇之上,而芦茎不弯,足见其轻功之高诚然骇人!
只是,任他轻功多高,安子俊的身形却更快,眨眼之间,扇影拳风已逼至眉睫!
姜不凡后掠的身形于是变成飘忽的幻影,而东闪西幌之际,双掌连翻,势如排山倒海的劲流呼啸涌向安子俊!
他掌法并不奇特,可是劲道却甚强遒,但见方围数丈的芦花皆应掌翻飞,狂舞不已!
安子俊空中转身,比游鱼在水中掉头还快,折扇忽拢,化拍为点,「鬼判索命」直取姜不凡咽喉!
姜不凡不闪不避,左臂横格,挡向来扇,右掌直并如刀,急砍安子俊腰脇!安子俊冷笑在挂,侧移六尺,折扇乍开,千万层扇影密如秋风中的落叶,冷似隆冬的冰雹,不约而同地急袭姜不凡!
姜不凡招式甫出,即知犯错,拳脚招式并非自己所长,焉能舍精妙的身法不用,而与之争一时的攻守?
当下,急退如箭,身影一幻成百,似虚似眞,穿梭游走!
一旁的边涤非看得目不转睛,他既激赏于姜不凡幻似鬼魅,渺如乌有的身形,更留神于安子俊乍开忽合,诡谲难测的阎王扇法。
战状胶着。
姜不凡是寻隙出刀,安子俊是急攻猛打!
然则,寻隙者找不着适当,且可一击奏功的机会,而猛打者一样落空连连,久攻不下!
遍地的芦苇此时已被铲去了大半,细细的芦茎,白白的芦花正漫天纷飞,像煞了三月里,沾衣欲湿的杏花之雨!
XX XX XX
陡然,安子俊扇挥连连,劲风呼呼中,密如阴曹羣鬼蠭涌齐出的扇影在芦花伴飞下,认准了姜不凡缥渺之身,骤笼而至!
「阎王将兵」多多益善,这正是阎王扇法中变化最多,攻势最猛的一招!
边打边思量的姜不凡早已有了原来丁勾并非无人敢惹,而是无人愿惹的想法,因为,至少眼下这个安少堡主一定可以在百招之内致丁勾于死地!
而正当他惊叹于阎王扇法之精绝的时候,「阎王将兵」已夹着劲风狂台,袭击而至!
当下,他猛提眞气,一纵而上!
攻守难两全,这本是许多武术家经常的慨叹。
所以,尽力的一击,除非招出得逞,除非令对方手忙脚乱,无法反攻,否则,极可能因之为对方制造出手的机会。
所以,所谓致命的一击,不是对方致命,往往就会是自己致命。
动手过招最忌讳急燥贪功的道理便在于此,因为,一旦急燥了,不免走狠招,走险招,而在时机不合的情况下轻率动狠走险,其最可能的结果便是招致败亡!
安子俊狠招骤出,他的时机成熟了吗?
姜不凡上腾之际,忽觉脚踝一麻,心知是被对方扇缘击中,当下,身形急转,影随风渺!
安子俊见姜不凡靴缘有血溢出,不觉精神大振,于是,一招狠过一招,藏诸扇骨,不轻露锋的短刃就在这个时候淸脆弹出!家传绝学,也是阎王扇法的必杀之着——「难逃一死」更是凌厉得无可复加,在阴森森的刃影中,急若流星赶月地飞指姜不凡!
阴森森的短刃。
阴森森的刀。
阎王扇的藏刃不轻显露。
姜不凡的飞刀也绝无滥用。
这两者难得一见的独门兵器同时出现了!
急如电闪,耀如珠光,短促却如流萤!
XX XX XX
芦花还在軽轻地飘。
唉草木何辜?竟要为人们的争鬪而残败凋零!
边涤非突把炯炯的眼神移开,似在深思。
姜不凡右踝左肩各有血光约隐。
安子俊倾斜的身子在发抖。
泪,在他眼眶打转。
血,在他双手掌心,左腿膝盖汨汨地流。
他想哭,是为了疼痛难挨?为了一败涂地?为了恨自己技不如人?
他淌血,因为,淌血的地方各揷了一柄飞刀。
姜不凡突然觉得很空虚,胜利的滋味竟然就是这么无可捉摸。
那么,为何要争鬪呢?
假如世间没有恶人,无谓的打杀是否就会随之消失?
他漠然地上前,在安子俊愤恨而恶毒的注视下,拔出属于自己的三把刀。
「你是否还想问他些什么?」
「不必了,我讨厌逼问,尤其在趁人之危的情况下。」边涤非淡淡地答。
「再来你打算如何呢?」
边涤非注视姜不凡,笑了笑,道:「走罢,我有话问你。」
姜不凡与边涤非并辔踱出绵绵的山丘。
马蹄敲在鹅卵般大小的山丘,发出明显而有节奏的淸响。
踏着一地稀疏的星光,缓行默默,默默缓行!
幽幽的星光投射在他们脸上,均显像出一付深邃莫名,难能形容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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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8: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借人头 谈笑用兵



终而,姜不凡打破沉寂:「你想问我什么?」
边涤非应以:「问你我想知道的。」
「你想知道什么?」
「很多,很多。」
「你很贪得?」
「你尽可放心,谅必你不会作答的,我也不会问,譬如,你到底是什么身份?骤入江湖的目的是什么?」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好问?」
「凌老前辈可还健在?」
「凌老前辈?谁是凌老前辈?」
「原来你连这个问题也不想作答?」
「我眞不知谁是凌老前辈。」
「传授你那一手飞刀绝技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
「怎么说?」
「我只能吿诉你大概,细节你别问。」
「可以。」
「先父临终前吿诉我一个故事,并传我一册秘笈,我的武功便是秘笈中的一部分,我踏入江湖也是那个故事的驱策,至于先父因何谢世,那个故事的内容为何,恕我不便明吿。」
「你光看秘笈,无师自通?」
「不,那时我年纪尙幼,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将沿街乞讨得来的两个大馒头送给一位饿昏道旁的老头,而独自忍受一天一夜未曾进食的难过,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那老头故意对我的考验,而他也就成了我启蒙的恩师。」
「你速他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他平时绝少讲话,尤其讨厌人家问长问短,而且,他只就秘笈的内容向我作详细的讲解,一次讲解约三至五天,然后他就走了,过约半年他才会又回来看我练武的成果,并作下一次的讲解。」
「你的身法也是那本秘笈上边的?」
「不错,秘笈分成三大部分,一为飞刀、一为身法、一为拳掌,我闭门十五年,只练成第一部的七、八成火候,与第二部分的五、六成火候,至于拳掌部分,由于师门资质两相不足,来不及修习。」
边涤非听完,不由眼亮异釆,道:「恕我冒昧,那秘笈现在何处?」
「那老头儿说,秘笈乃是三位好友有感于自己的绝世武学行将失传,至为可惜,所以三人合撰一册,以求传诸久远。可是后来想想,要是这本秘笈流入恶人之手,则将会是武林的大祸,因此,他见我急欲下山,便征得我的同意,将秘笈付诸火炬,以免遗祸后世。」
边涤非沉吟:「飞刀、身法、拳掌,这就对了!」
「你知道撰写秘笈的人?」
「不错,他们一定是四十年前,名齐『剑尊』端木不二的『武林三圣』,擅飞刀的就是我刚刚问起的凌老前辈凌若虚,精身法的乃『缥渺老人』司空靖,长于拳掌的则是『碧血掌』殷瑞。」
「奇怪,那老头儿不愿我称他为师,且要我莫打造与秘笈上所云飞刀型式的飞刀,以免他人识破我武学的渊源,你又怎能一眼看出所以?」
「武学的奥妙并不在兵器的外观型式,你适才一手三刀,无一虚发,这种绝技除了『游龙飞刀』凌老前辈,还有谁呢?」
姜不凡突道:「我忽然也有个问题想请问于你。」
「哦?」
「你自称初出江湖,可是阅历经验之丰却浑似无涯,这该作何解释?」
「因为我初出江湖的话是骗人的。」
「你也有一个眞实的身份不愿让人知道?」
「正是。」
「那麽,你明明与范无疆一起行事,为什么要装做彼此不认识?」
「你怎知我和他一道行事?」
「那天夜里在铁板鎮外,我听到了他与另一人相约谈话,另外那人的声音就是你的。」
「你听到了多少?」
「只一句。」
「所以你早知范无疆会找上蓝重铣,因而你就乐得坐山观虎鬪。」
「不错。」
「原来你不像安子俊讲的那麽优。」
「能否吿诉我,你口中那个你要继续追査的『老鬼』是谁?」
「以后你自会明白。」
「我很奇怪,你不是恶人,那范无疆却不像善类,你们两个怎会合作行事?」
「你怎知我不是恶人,又凭什么判断范无疆不像善类?」
「一些不可能改变的事实,加上一些个人的猜测。」
「以后你会恍然大悟,你错估了范无疆。」
「最好如此。」
「你想问的问完了?」
「嗯!」
「再来该我问你,你适才是否觉得很空虚,那场打鬪很莫名其妙?」
「你又看穿我了?」
「其实这也不能算什么看穿,因为,我亦曾经有过这种现象。」
「哦?」
「对初出江湖的人而言,大槪可分成两种类型,一种是像你我的人,突然有血腥打杀的经验,会产生一种几近于空乏的感觉,会认为这世上要是宁宁谧谧,全无无端杀伐该有多好。另一种是会兴奋莫名,觉得这种争鬪很刺激、很有意思,甚至很过瘾。你我都讨厌杀戮,不过,这世上毕竟不像我们希望的那么美好,所以铲奸除恶仍是需要的。我们会为这种事情感到空虚、感到厌烦,乃是还没适应,日子久了,你自会了解假如因为我们一己的厌烦而逃避它,这世上只会变得更坏,不错,我们无奈,但我仍应去做,因为我们希望世间变得更好,虽然我们的努力不见得能有明显的成果。」
「」
边涤非拍拍姜不凡的肩膀,又道:「看开点,这是初出江湖者的必然心理,日后你就会渐渐适应它,渐渐体会我刚刚的话。」
XX XX XX
安家堡在河北境西,说得明确一点,它就座落在脩武城郊的山坡上。
其东是深壑,其西有片树林,其北倚山,其南则临着广袤的原野。
它的模样十足,像是兵家重地的坚固城池,靠西及靠南的周边尙且掘了一条三丈来深,五、六丈宽的巨型护河城。平时的闲杂人等是休想擅入安家堡一步的。
安家堡的正门面南,城墙上有固定的监视、巡逡人员,欲进入堡中的人必须在护城河的彼端,向监视的人员展示该堡的通行事物,并回答事先约好的暗语,然后负责守门的人才会将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所以安家堡在江湖中很有名,以神秘闻名。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干些什么事业,竟能够维持此堡若是庞大的开销?
因为,从没有人进入过安家堡,以前即使有,也都没有出来;而安家堡派出来外面的人也没有固定的服饰,或自成一格的武功,因此,谁也不晓得谁是安家堡的,谁不是?
而事实上,安家堡已在江湖上屹立了二十余年,它不犯人,人家也不敢犯它。
XX XX XX
今天,安家堡外来了一顶轿子。
一顶四面以黑布覆蓋的轿子。
抬轿的四人,一个独臂、一个独脚、一个眼盲、一个长相较完整,而实际上却是个哑巴。
好在这顶轿子不是出现在阑街,否则一定挤满了围观的人羣。
不用说轿子本身的怪模样,光看抬轿的四个怪人,就足可想见它的诡异。
岂不是?独臂人跟哑巴抬轿子可能还不算稀奇,至于独脚龙跟瞎子,可就稀天下之大奇了!
况且,这两个不可能干抬轿子这一行的还走在前头呢!
一个断腿柱根木棍,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地,却是履险如夷;一个手里持根竹杖,沿途点试地面,竟然健步如风!
城墙上的守衞人员当然看到了这顶轿子,可是他们却丝毫不惊奇、丝毫不讶异,就好像看见了鱼在水中,鸟在空中一般正常而自然!
稍有异常的祇是他们的脸上均不约而同地浮现一股肃穆且恭敬的神色,不待轿子走近,便已将大门敞开,吊桥放下;其中一人犹且飞奔大厅,去禀吿安老爷子。
安可惧安老爷子是个浓眉大眼,粗鼻濶嘴的虬髯大汉,虽然两鬓早已飞霜,却一点也掩不去那份威猛的神态。
看他这般粗狼的长相,实在很难令人相信他的兵器是把轻盈灵巧的折扇!
不过,事实是没有理由去怀疑的。
这时安可惧正与一个胖得活像个球的秃头老者在低声交谈;可是当他听淸禀报后,马上起身冲出厅外,甚至连跟那位胖子致歉一下都顾不得。
大厅到城堡正门有条靑石板道,其间距离并不短。
安可惧几乎已忘了自己是一堡之主的身份,竟当场拔足狂奔,宛如到了城门那顶黑轿里中坐的是天皇老子,或是他日夜思慕的恋人。
抬轿子的四个怪人到横跨护城河的吊桥边缘时竟齐齐止步。
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暗号,先看这种默契,不难想见他们四人所受过的严格训练!
XX XX XX
安可惧一到现场,马上朝轿子躬身长揖,道:「安家堡安可惧参见尊上。」
尊为一堡之主的安可惧竟对这么一顶轿子恁是恭敬!
轿里边坐的难不成眞是天皇老子,値得安可惧如此哈腰打躬,卑颜奴形!
「免礼!」
安可惧闻言,虽把腰杆打直,却仍垂手肃立,道:「请问尊上有何指示?」
「最近江湖中所发生的事,你可知悉?」
「尊上是指……」
「那三个年靑人。」
「他们三人个个身份如谜,武功奇高……」
「废话!」
「是是,他们三个如此凑巧地同时出现,属下早已注意到了。」
「注意了之后,又如何?」
「日前曾有所得,可惜并未成功;不过,属下已另有安排。」
「哦?」
「各个击破!」
「谁来执行?」
「『恶屠夫』沙败。」
「你请到他了?」
「正是。」
「他能胜任吗?」
「想当年他出道犹在赤眉双妖之前,其武功也在赤眉双妖之上,只是归隐较早……」
「又是废话!」
「是是,属下对他虽无十分把握,不过相信他应该不致全无斩获。」
「不要凭相信办事。」
「是!」
「我再推荐你一个人。」
「敢问他是什么人?」
「蒙古第一高手耶律哈奇。」
「弯刀耶律哈奇?」
「不错。」
「不知如何跟他搭线?」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属下遵命!」
「还有,南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这个……」
「争权夺利是凡人所不能避免的,先发制人我也不反对,不过,我警吿你,莫要坏了我的实力,或者另有居心,否则」
安可惧赶忙又把腰给折了下去,恭敬地道:「属下不敢,属下……」
「不敢最好,然而黄橹既死,你得负责帮我找到第二个黄橹。」
「黄橹虽死,但是子母剑庄在蓝重铣主事下,仍誓死为尊上效力。」
「哼,蓝重铣已死,子母剑庄已毁!」
「什么?此话当眞?」
「放屁!」
「谁下的手?」
「剑庄毁于范无疆,蓝重铣死于方兆。」
「方兆怎会杀蓝重铣?」
「消息这么遅钝,你还配当安家堡主吗?」
「属下无能。」
「我可以再吿诉你,令郞安子俊恐怕也……」
「俊儿他怎么了?」
「总之,事情坏在你大事未成,争权于先;安子俊死活是你的事,如何补救也是你的事,而且,你若不能除掉他们三个年靑人中的任两个,恐怕,你更会有事!」
「这个……」
「不用这个那个,半月之内我静候你的绩效。」
「属下自当戮力以赴。」
「大话留在半月之后才跟我讲,我走了。」
「恭送尊上。」
安可惧刚刚拱手鞠了个躬,抬眼处,那四个怪人不但已经把轿子掉过了头,而且已经无声无息地抬着轿子,走出了数十丈外!
在世上活了五、六十个年头,五、六十年来最让安可惧搞不淸楚的,大槪就是目下这四个各有残缺的怪人如何能抬着轿子,脚步如此整齐一致,且在看上去一付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的样子下,走得这般快速,这般稳健!
轿远人渺。
安可惧脸色凝重,远眺前方,双掌紧握,牙关咬得格格价响。
XX XX XX
姜不凡与边涤非依然并辔而行。
已经三天过去了,他们仍旧为下面的行程争执不下。
姜不凡一直要边涤非去战战淸鸣飞凤欧阳緖,边涤非则希望姜不凡和他一探河北安家堡。
因此他们就这个样子南南北北去去来来,搞到最后,依旧还在洛宁附近徘徊。
后来,边涤非索性要姜不凡别跟着他,他要独自去追査一个人。
那个人当然是他日前在铁板镇外对范无疆所说的那个「老鬼」。
可是姜不凡还是不依,因为他也想知道那个老鬼到底是谁?
然而,正如姜不凡不愿说他为什么急于知道欧阳緖剑法的底细,边涤非也拒绝透露那个老鬼的身分和姓名。
这天,他们来到洛宁偏北的一个小村落。
这个村落只有一个长街,长街上住着百来户人家。
对到处冶游的江湖客而言,想到要进村落,不是为了果腹,便一定是为了打尖。
这个时候正是日薄西山,炊烟嬝嬝的时候。
姜不凡与边涤非就在长街上挑了家饭馆,下马入内。
饭馆很简陋,姜不凡与边涤非各要了碗牛肉面,外加几碟小菜,几两劣酒,便兀自吃喝起来。
就在他们面刚上桌,吃不到几口的时候,饭馆门口又风尘濮濮地跨进了一个人。
这个人长得矮矮胖胖,肩上扛根四、五尺长的铁棍,一睑淳朴老实。
姜不凡觉得这人好生面善,不知在何处见过;而这人也看见了正对门口的姜不凡。
当下,拉开嗓门,叫道:「原来是姜大侠,呵呵,眞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姜不凡皱皱眉头,道:「这位兄台是……」
「呵呵,姜大侠不认得在下,在下可还认得您,在下就是那天在飞凤山庄被丁勾推落擂台的邱必光啊!」
「喔——原来是邱兄,在下记起来了,来来,坐!」
邱必光挂着鄕夫村妇常有的笑容,走了过去,道:「姜大侠神技盖世,小弟当日一见,至今久久不能忘怀,没想到今日得以再仰云仪,眞是幸甚!幸甚!」
边涤非听完这段话,马上抬头望向邱必光,姜不凡见状,遂道:「邱兄谬赞了,来,我为你引见一位眞正的大侠,一剑歼灭无耳沙僧屠亦馗的边涤非,边大侠。」
邱必光忙道:「原来是边大侠,久仰,久仰,边大侠剑术超颖,如今武林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呵呵,我邱必光眞是何其有幸,竟能结识姜大侠与边大侠您们两位绝世英雄。」
边涤非笑笑,道:「邱兄好说,那天我在台下,见邱兄的技艺也是出类拔萃,要非丁勾出不意地现身搅和,那第一位擂台主想必就非邱兄莫属了。」
说着,桌面下的脚却有意无意地轻踢了姜不凡两下。
姜不凡不解其意地望望边涤非,正欲开口。
而门外又匆匆忙忙地走进了一个人来。
这人一进饭馆,便大步迈向姜不凡他们这一桌,抱拳道:「请问,那一位是边涤非边大侠?」
边涤非缓缓掉头,看着来人,笑笑道:「不才就是边某。」
来人回以微微一笑,道:「我家主人有请边大侠过往一敍。」
边涤非道:「哦?不知令主人尊姓大名?」
来人道:「我家主人交待说,您若问起这个问题,就答曰:『去了您就知道。』,所以……」
边涤非又道:「那麽,令主人身在何处?」
来人作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小的为边大侠带路。」
边涤非略一沉吟,道:「好罢,待我把杯中之酒飮尽。」
说罢,端起酒杯,一仰而尽,同时,又暗地里踢了姜不凡两脚。
然后,起身离座,朝姜不凡与邱必光抱抱拳,道:「恕小弟先行吿退。」便转身与来人相偕踏出饭馆,跨马而去。
XX XX XX
邱必光自边涤非走后,与姜不凡攀谈得更熟络了,问别后可好,赞武技非凡,甚至说姜不凡击退了丁勾,等于救了他姓邱的一命,否则,他当时忍不下那口怨气,一定会上台与丁勾拼个死活,而结果必然是他自己横死当场。所以,席间一再称谢敬酒,宛如碰到了千杯犹少的好友,也宛如遇着了恩同再造的恩人。
姜不凡跟邱必光谈得也很开心,他说邱必光质朴可亲,说他日后必有大成;当然,酒也喝得很开心。
不多时,饭桌边缘已摆满了空酒坛子,而两人犹且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杯、我一杯,好似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知心挚友。
「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干!」
「对,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干!」
劣酒难喝且易醉。
所以,他们两个都醉了。
只是姜不凡醉得比较厉害,不停地呕吐着;而邱必光不过是醺醺然地含含糊糊吟哦着古人的一些断章残句。
小饭馆的掌柜先前是很高兴,现在则直皱眉头。
眼看做了,大笔生意,他当然高兴;可是,酒菜钱尙未收到,而店面已被吐得一团糟,怎能叫他不皱眉头?
最后,他实在忍耐不住,所以硬着头皮,走上去伸手要钱,并委婉地请他们要吐到别处去吐。
出乎他意料的是邱必光很明理,不像其他的醉汉常常喝醉了酒不给钱,还阑事碴东西。
相反地,邱必光不但赏给他重重的小费,还勉强踏着顚掷的步伐,一手扶住姜不凡,一手扛着自己的兵器,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饭馆。
走出饭馆后,邱必光并不急着牵马,只顾扶住姜不凡,一步一蹒跚地带他到长街尽头的黑暗角落,让他吐个够。
饭馆的掌柜笑颜逐开地望着他们离去,以手掌估量估量邱必光所给那个金元宝的份量,不禁摇摇头道:「好个够意思的人!」
XX XX XX
边涤非跟着那人,向北奔驰了一大段路。
天色由昏而暗,晚风阵阵拂起。
透着沁凉的秋意使得边涤非跨在马上的身子,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带路的那人一直没有开口,好似生怕万一讲错了只字片语,边涤非便会改变主意,掉头回去。
边涤非也是一言不发,他知道,问了也将白问,况且,既然来了,他想知道的终就会知道。
路愈来愈窄,经过两个大弧度的转弯后,进入一片密密的树林。
带路的人策马的技术很好,在相接的林木间穿梭自如,毫无停滞。
边涤非的骑术也没话讲,始终与带路的人马保持着八至十步的距离,既未曾拉近,也不曾被拖远。
带路的人一味急骋狂奔,而边涤非则十分细心地观察林中的景象,及聆判各种异响。
不一会儿,两骑已双双奔出树林,跃上一处陡斜的石坡。
石坡上砂砾满地,两边间或有几株枫树。
此处显然是条山路,惟不知山名为何罢了。
天上弯月如眉。
在幽淡的月光下,再经约一盏茶工夫,两人终于到了一处怪石嶙峋的山巅。
带路的人突然勒马止步。
边涤非跟着缰绳一紧,控马停奔。
「哈……辱蒙边少侠赏脸莅临,老朽委实铭感万分。」
声如夜枭,尖锐而凄厉。
边涤非不由听得寒意心生,而抬眼处,前边不远的巨石后已闪着一个胖得不像话的人来!
此人头秃无髪,五官被肥肉挤得像是长在一块儿!
边涤非略一打量,脱口叫道:「恶屠夫沙败!」
「正是沙老头子我。」
边涤非略定心神,笑笑道:「承蒙宠召,不知沙老有何指敎?」
沙败摸摸肥挺而硕壮的肚子,道:「指敎倒没有,只是有事找边少侠商量商量罢了。」
边涤非自沙败出现后,便觉得今夜特别冷。
有道是:会无好会,三十年前恶名昭彰的恶屠夫沙败约自己到这么一个荒山旷野来,怎可能有什么好事?
当下,又笑笑道:「沙老有事但请吩咐,晚辈能力所及,自当尽力效劳。」
沙败道:「唉——老夫晚景凄凉,无以渡日,恰巧前些时候有人体恤老夫的困境,送来了千两黄金,事后,他希望老夫代他借用你边少侠吃饭的家伙,所以……唉——老夫好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古时候不是有个叫韩什么的,号称千金以报漂母一饭之赐吗?因此,老夫满口答应下来了,现在只看你边少侠肯不肯借而已矣!」
边涤非虽早已料中,但亲耳听了之后,仍不免一震,而当下却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晚辈倒不知我这颗头颅値得了千两黄金,如今既然是您沙老要借,晚辈本当双手奉上,甘之如饴。只不过……唉,说了不怕您笑话,日前我已将它以三两银子贱售给别人了,现在只是那人暂且寄收在我项上;沙老您是知道的,我们做人最重要的是一个『信』字,人无信不立嘛,对不?所以,实在很遗憾,晚辈没有这个福份消受为沙老效力的荣幸。」
沙败也大笑,他蛮以为他适才那番话已经十足够令人吐奶了,没想到边涤非信口扯来,字字句句均犹有过之!于是又道:「那眞是太不凑巧了,唉——这世上两全其美的事可还眞难找啊!」
边涤非道:「所以说嘛,好人难做,要顾此,总得失彼,唉!」
沙败的笑容蓦地一歛,道:「事情既然如此,我看,边少侠你只好任选其一而行了,看是要坚守你的信用,还是要惠赐老夫一次方便?」
边涤非表面虽还谈笑自如,心里边却早已凝神戒备,随时可以拔剑出手,这时,他装出一付斟酌的样子,然后才道:「晚辈委实好生为难,不过,事有先后,晚辈的头颅既已出售于先,而沙老始洽借于后,所以,只能跟沙老致以万分的歉意了。」
沙败又叹口气,道:「唉——家家有本难唸的经,你边少侠碍难惠借,而我老头子却又不得不借,唉!……」
边涤非剑眉微轩,道:「那麽沙老的意思是……」
沙败自腰后抄出两把型成半圆,比在一般肉贩摊上所见犹要大出一倍的屠刀,相互拍出铿铿然地三响,道:「你我既都左右为难,我看这样,索性让吾等的家伙作决定好了。」
边涤非笑笑,道:「这不失为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沙败用手肘的衣袖擦擦光秃秃的头顶,道:「那么就亮你的家伙啊!」
XX XX XX
姜不凡跪仆在一条干沟边拚命地呕吐。
邱必光一旁冷冷看着,像在欣赏些什么好看的事物。
此处四下无人。
惯于日入而息的村夫早已闭起门来,逗孩子的逗孩子,抱老婆的抱老婆。
晚风轻轻,夹着醺人的酒酸臭味。
干沟里的秽物还在不断增加。
姜不凡的鼻息沉重而混浊,呕吐之外,还间续发出呻吟般的低响。
醉酒很痛苦,因劣酒而醉尤然。
邱必先确定姜不凡已接近瘫痪之后,慢慢踱到他的背后。
乌乌亮亮的鐡棍高擧过顶,邱必先的嘴角勾起一丝阴狠的笑意。
终于,铁棍化成一道乌黑的氤氲,飞击姜不凡的后脑!
XX XX XX
天上弯月斜挂。
月华幽淡而淸冷。
突然,一道淸冷如弯月,幽幽也如弯月的光华急急闪现!
刀光!
刀光乍闪甫没;在铁棍扎下的时候闪现,也在铁棍扎下之际隐没。
当刀光隐没,铁棍便停在姜不凡后脑上方三寸之处。
姜不凡仍在呕吐,前襟、下䙓均已沾了斑斑的酸臭秽物。
邱必先双眉正中竖揷着一把木柄小刀,鲜血正沿鼻梁、人中,缓缓淌下。
四下无人。月华幽淡而淸冷。
XX XX XX
沙败的一双屠刀翻飞如浪;那张肥得出油的脸庞更是狰狞得像个专司咒诅的恶魔!
边涤非剑出如虹,身形似烟;而虹飞烟飘之际,额头已有汗珠隐现!
山石嵯峨,月光照着嵯峨山石,投射出满地鬼魅般的影翳。
沙败胖如圆球的身躯左折右冲,轻快如沸水中的滚滚气泡!
而霍霍屠刀则刚柔并济,或松或紧,或削或砍,逼得边涤非左支右䌷,节节后退!
他老人家名成三十年之前,杀人取命轻松如宰牛剁羊,加上惯用的兵器为一双精钢打造的特大屠刀,所以「恶屠夫」的万儿就此叫开;后来,人们听到「恶屠夫」就好像见着了「活阎王」。
然而,不久之后,他老人家突然默默隐退,没人知道为什么,江湖中传说纷纭,有的说他为恶过甚,引来「三圣」复出,一战将他禁锢于某个神秘的山谷;有的说他折服于端木剑尊的神功之下,悄然远行;有的甚至说他顿悟前非,放下屠刀,去找空山灵泉以慰心中的不安。
然则,如今他又出现了,而且,嗜杀之性未曾稍改。
所以,屠刀之下,狠招尽出,不多时,剑快如风的边涤非已被逼成守多攻少,汗湿夹背!
百招之数很快过去。
沙败眼泛殷红,刀势骤然加紧。
边涤非但觉压力越来越大,挥洒间,长剑已不复灵巧轻捷!
蓦然,沙败低吼一声,屠刀化作两只飞旋的转轮,以配合得无比精巧的角度,左右急砍边涤非!
边涤非没见过也听过,这正是「恶屠夫」沙败的看家绝活「夺命斩」!
当下,长剑揄摆,浑厚如排荡山巅之流云的剑气,重重叠叠,反罩沙败!
宁静的荒山一下子有如忙碌的打铁店。
钉钉铛铛声中,边涤非的长剑被挑离手中,飞入天际!
同时,他的身子也离地拔起,飞追被挑起的长剑!
沙败瞥见滴自边涤非肩头的鲜血,狰狞的睑上不由绽露狠毒的冷笑,人亦跟着窜升而上,像只反弹自地面的皮球!
剑飞五丈,边涤非也腾空五丈。
在长剑升极而堕之际,边涤非空中翻身,左手握住剑柄,反扑而下!
此时,沙败的屠刀也正夹着硬骨的寒意,呼啸逼上!
边涤非左手握剑的架势远比右手握剑来得美妙,也来得无懈可击。
沙败见状,心中大感纳闷,他若惯于左手使剑,为何刚刚一直以右手对敌?
而纳闷中,事情犹有更突兀者,只见下扑的边涤非,竟不知何故,剑招未发即收,倏忽旋身侧飘,不攻自退!
这些事情皆在刹那间发生,也在刹那间结束。
沙败并未受边涤非诡异的打法所影响,「夺命斩」仍旧是「夺命斩」!
而边涤非下扑一半乍然止身侧飘的身形转换虽然够快,但,其中仍不免有稍稍的停滞。
也就是因为那个瞬间的停滞,使他的背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鲜血在伤口涌冒。
沙败再度得手,精神大振,所以浑圆似球的身躯凌空翻转,其模样虽然滑稽,而态势却像煞了盘空旋飞,伺机觅食的鹰隼!
只是等他翻过身来,边涤非已顾不得背后淋漓的鲜血,仓皇地奔向他那匹灰斑骏马!
沙败空中大叫:「小子,那里逃?」,人也跟着急掠而下,紧追不舍!
边涤非好似受创颇重,脚步有些顚蹼,所幸在他哨音三响之后,那匹灰斑骏马立即濶步迎上,且到了他面前的适当距离后,自行掉头转身,让他在丝毫没耽搁的情况下,扑上马背,仓皇逃离。
沙败望着扬自马蹄的蓬蓬土灰,跺足大骂,吁嗟不已!
也难怪,人家有匹那么具灵性的马,恐怕就算軽功高如「缥缈老人」,亦休想追得上人家了。
沙败一想到「缥缈老人」,竟不由打了个寒颤,口中兀自嘀咕:「今年的秋夜怎么恁是凉人!」
XX XX XX
边涤非伏在马背,任坐骑放足狂奔。
马跑向西,西边是片无垠的草原。
虽已时届暮秋,但草原的草依然茂盛如春。
天际有乌云拢聚,将本已幽淡的月色再掩去了大半。
风吹草摆,黑夜中,只觉黝暗的草影摇来幌去,直像挂在丧宅门口,用来招魂的黑布幡旗。
边涤非边跑边自怀中取出刀伤药,反手将衣服扯开,大把大把的药粉往背后的伤处敷。
虽然伤在后背,没办法仔细的包扎,但上点止痛愈伤的药末,可不啻聊胜于无。
他疲惫地将脸颊贴着马鬃,望向后边空漠的黑黯,长长吁了口气。
所幸悪屠夫没有追过来,否则,不管自己是否尙有未曾展露的剑招,足可克制对方刀若飞轮的「夺命斩」,至少,依目前的伤势与体力,已经无法再激烈地战上一场了。
刚刚敷上的药粉已逐渐发挥药效,因马儿奔驰的顚簸而加剧的伤痛正缓缓舒减。
边涤非陷入沉思,陷入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思何事的沉思。
XX XX XX
突然,草原尽头处悄悄地多出了二十来条白衣飘飘的人影!
这些人不但身着白衣,头上还系了白色的布条,一个个木立如桩,神色阴冷。
在黑夜里,这些白影格外显眼,远远望去,还似来自阴曹地府的勾魂使者!
边涤非忽觉前方声响有异,蓦地从沉思中淸醒,猛抬头,便瞧见了这羣勾魂使者般的人们。
这些人见边涤非奔近,二话不说,只由当中带头模样的老者轻哼一声,便纷纷亮出兵刃,遥扑过来。
刹时,白影穿梭,刀剑霍霍,齐袭错愕中的边涤非。
边涤非忍痛掣剑,凌空迎拒,同时,大声急喝:「诸位朋友,且先住手!」
那匹灰斑骏马可眞深具灵性,在边涤非掣剑腾空之际,心知它的主人不忍让它涉险,所以长嘶一声,掉头就跑,因此,虽然刀光相错,它却未伤及分毫。
而边涤非虽重伤在身,剑招身法可还依旧轻巧,所以挥剑拒敌,高喝「住手」,到飘然落地,身上也未多添新创。
来人们一招未果,在老者低叫「慢打!」中,遂又退回原位,将边涤非遥遥包围。
边涤非强忍因乍然腾空出剑所带来的剧痛,收剑朝老者抱拳道:「在下边涤非,不知前辈等为何截击于在下?」
老者轻哼:「我还以为打错人咧!」说罢,抬手一招,道:「再打!」
众人闻言,又待前扑,边涤非急忙再喝:「慢着!」
老者道:「姓边的,什么时候变得孬种起来了?」
边涤非道:「诸位师出无名,打得在下不明究里。」
老者道:「吾等来自脩武安家堡,这样够了罢?」
边涤非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为令少堡主讨回面子来的?」
老者道:「不但要讨回面子,而且要你偿命!」
边涤非道。。「偿命?有那麽严重吗?」
老者道:「杀人者偿命,古来皆然。」
边涤非道:「那么阁下等要边某为谁偿命呢?」
老者怒目圆瞪,道:「懦弱卑鄙的小子,亏你还好意思问?」
边涤非摇摇头道:「我很怀疑,像你嘴巴如此不干净的人,怎能活得这么长?」
老者道:「哼!老夫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不能活得太长?」说罢,又待招呼众人开打。
边涤非眼明口快,马上又急呼:「慢打,你们无缘缺故,盲目拼命,难道不怕丢了安家堡的脸?」
老者怒道:「缩头龟儿,死到临头还在嘴上卖乖!吿诉你,今日吾等若不能为少堡主报仇雪耻,要回血债,老夫立即自绝当场!」
边涤非虽然心中已有七、八分谱,闻言之下,仍不免心头大震,愕道:「什么?令少堡主死了?」
老者双目喷火,放声狂笑,道:「你对那一剑如此没有把握?」
边涤非道:「你还是把话讲淸楚,免得大家拼起命来没头没脑!」
老者道:「姓边的,装蒜也该适可而止;你与姜不凡联手先以飞刀残少堡主之身,再以利剑取少堡主之命的事难道有假?」
边涤非道:「谁看到我剑杀安子俊了?」
老者道:「你以为狡辩就能打发吾等?」
边涤非叹道:「唉——看来除非安子俊还魂作证,否则他人一定是我杀的了!」
老者声音激动:「既知多讲无益,何苦浪费口舌?」
语罢,率先自腰际取下蓝芒微闪的带钩长鞭,呼噜噜地当头扫向边涤非!
这一次边涤非没有喝阻,只是侧移丈余,避开长鞭,同时,剑出如风,迎胸刺向一名手捧大刀当头劈来的虬髯大汉!
那.大汉刀势如山,狂猛不已,可是碰到了边涤非迅捷的长剑只有山崩岳倒,当场殖命。
这时,四周的人羣均已欺身而上,见到边涤非一剑取了大汉的命,不由暴喝连连,锋利的刃口直如雨下!
那带头的老者更是惊怒交加,一条带钩的长鞭化成千百条吐信的蟒蛇,一下子由四面八方齐笼只身单剑的边涤非!
边涤非一见骤然涌至的攻势,心中大凛,看这些刀剑相向的白衣人分明个个都是武林中的佼佼者,而那老者更不用讲了,末见其人也闻其名—威震关东的「蝎子毒鞭」莫灿郞。
难怪,难怪安家堡屹数十年而不倒,有这些人为它卖命,其实要倒也难!
当下,淸啸一声,长身而起,人在空中数易其形,同时,长剑揄摆,数以千计的点点寒星分罩四路人马!
这些人或刀或剑,或棍或枪,全是一付不要命的打法,当寒星般的剑芒点到,他们非但不避,而且扑身直上,兵刃齐飞!
边涤非刚刚挪身出剑,早已痛得汗冒如泉,这时腾空相搏,旋身若飞,更是惹得剧痛噬心,几乎不能支撑!
而当他见到这羣人的拚命打法,其胸中的惊骇与无奈,根本已是无法以笔墨形容!
正当此时,莫灿郞的长鞭却自后下方袭击而上,这一招看似卷腿,实取下阴,其歹毒处委实不愧他「蝎子毒鞭」的名号。
边涤非见状,顾不得裂开的伤口,突然拧身弓背,一个倒栽葱式的身形,急扑而下,直取冷笑在挂的莫灿郞!
莫灿郞似乎没料到对方在这般伤势下还能有这么快,这么奇的身法,慌忙中,别无选择地仰身一倒,侧滚六尺,而手中的长鞭则柔赛三月的柳丝,曲曲回回,拦腰再噬边涤非!
边涤非这上下来回之间,身上又添加两处伤口,当下,咬牙回身,避开毒鞭,而长剑则掀起巨浪一片,涌撞侧后袭来的三人!
三人像是被戮破的气球,分别软绵绵地趴倒;而劲势澎湃,其声呼呼的各式兵刃,又已潮涌而至!
边涤非心惊之余,再度窜起,长剑化作喷射的地泉,引在身前,激飞直上!
两个由上往下扑的汉子就这样在与剑泉交错而过时,肚破肠流,魂归极乐!
莫灿郞早已翻身立起,此时,他见边涤非再度盘空,冷笑一声,长鞭陡射,本来柔软弯曲的鞭身倏忽笔直有如一道钢丝,夹着嗤嗤的破空劲风,箭一般地飞指边涤非的心窝!
边涤非一身劲装已被鲜血湿透,当他空中转身,正拟下扑之际,忽觉头昏眼花,气力不继!
人身上的血又不是江海的水,那有流不尽的道理?
恁是如此,边涤非钢牙暗咬,强提一口眞气,长剑挥处又抖出了漫天熠耀的寒星,倒射而下。
他可眞是昏了头,花了眼,竟只看见底下一片压压的人羣,而未曾感觉已逼指心窝的带钩毒鞭!
对搏命的高手而言,眼花头昏,未克细顾全身的代价,往往离不开死亡。
当然,要是换成别人,负这样严重的伤,还作这样激烈的格鬪,即使不战死,恐怕也早已痛死了。
莫灿郞的冷笑更盛。
底下那一拨人见状也笑了,任他边涤非这一下扑的剑势有多凌厉,可是没人相信心窝被贯穿的人能将这一剑施完。
所以,有的索性把兵器收起,故作潇洒。
XX XX XX
一道闪电来自天际。
当鞭梢扎进边涤非的前襟,那道闪电便急奔而至,硬生生将长鞭截断,且去势犹强,续指莫灿郞的颈项!
那拨蛮不在乎的白衣人尙且没搞淸楚怎么回事,熠耀的星雨已骤洒而下!
哀号惨呼于焉乍响。
二十几名束手等着看对方横死的白衣汉子竟仅余六、七。
「蝎子毒鞭」莫灿郞惊愕之余撤鞭后掠!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在以为左券在握,警觉松弛的情况下,当然会慢一步。
只是这一步太大了,大得等于半颗脑袋。
他的半颗脑袋就在闪电奔抵的时候,冲离头顶,带着白白的脑浆与红红的鲜血。
相信很多当师父的都会这样吿诫徒弟:「对敌过招,除非证实对方已经气绝,否则不要笑得太早。」
然则,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世上有几个干徒弟的,恪遵着师父的话在做?
所以,莫灿郞死得没头没脑。
所以,一干白衣汉子仅余六、七。
闪电停顿,来人转身。
边涤非的长剑又缓缓擧起。
惊悸成傻愕愕的白衣汉子们互瞄一下,突然鸟兽四散,窜入无垠的黑黯。
于是,边涤非笑了,一个踉跄赶忙以剑撑住身子地笑了:「我没信错你的刀。」
来人上前扶住他虚耗而疲软的身子,问:「你早知道我来了?」
边涤非再笑道:「我若没瞧见你,就会瞧见莫灿郞那一鞭了。」
来人不觉也笑了:「原来你要使他们松懈戒心,以便你我一击得手?」
边涤非道:「是的,这样比较快,我不能再撑多久的。」
来人道:「原来你成名不单单靠着武功,而且还靠了智慧与冒险。」
边涤非道:「任何成名人物都一样,你将来也会的。」
来人道:「这三者就是成功的先决?」
边涤非点点头,道:「外加决心与运气。」
来人似乎深有所悟,默默点头,不再多言。
天际的弯月寻得一线乌云的间隙,露出睑来。
幽淡的月光使得边涤非的睑色益显苍白,也使得来人那张有刀疤纵横的脸庞倍觉怵目。
边涤非终于倒在范无疆的臂弯。
XX XX XX
拂晓。
姜不凡蹲坐在一个新堆起的土坟之上,手肘撑膝,手掌支颐。
见他神色疲乏、眼圈红丝,显是昨夜一整晚没睡的样子。
再见他不时四下张望,脸泛疑惑,似乎是久候某人,而人却不来的模样。
终于,他望望天色,缓缓站起,拍拍下䙓的尘土,迳往北去。
他站起之后,土坟前缘便露出一块木彫墓牌。
墓牌的字虽刻得很草率,但可以很淸楚地识出它们是:「大愚若智者邱必光之墓」。
XX XXX X
姜不凡用毕早餐,顾不得调息休憩,便上马沿着边涤非昨夜离去的方向,匆匆追踪。
在不时下马硏判路上的马迹的情况下,当他穿越树林抵达昨夜差点使边涤非丧命的石坡时,已是过了大半个早晨。
姜不凡静静辨认了一会儿,终于让他看出一点眉目,于是,认准血迹西向,上马再追。
草原依旧是昨夜的草原,此时,密密草叶上爬满了玲珑剔透的露珠,晨曦射来,将因风起浪的整片草原掩映得晶莹无比。
姜不凡无暇静赏,只顾策马挺进。
突然,晨风中羼进了淡淡的血腥,姜不凡憬然一怔,加速向前。
血腥渐浓。
马速渐快。
霍然,靑翠的草叶成了殷红,晶莹的露珠成了血迹!
而地面上七横八竖地零散了十来具尸体。
姜不凡骇然下马,迅速地将十来具尸体一一看过,等确定里边没有边涤非时,始长吁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渍,再往西追。
草原之西约两里处是片荒凉的山谷,姜不凡在山谷内外踅了一圈,发现毫无人踪便取道北上。北方的草原一望无际,延绵数里,姜不凡像只无头苍蝇,穷跑瞎撞,结果却依然一无所获,只换来了人乏马困。
时近响午。
草原低湿处的水份被艳阳蒸晒而上,置身其中,闷热异常。
姜不凡口中唸唸有词,像在咒骂。
终于,他狠狠吐了一口浓痰,猛夹马腹,迅往南奔。
南缘的茂草愈来愈稀,逐渐地,砂砾夹杂,前方有个土丘。
姜不凡怀着咕噜噜的空腹,迳越土丘,再驱南方。
经过约盏茶工夫的急驰,没路走成有路,而路旁展现着刚收割过的秃秃稻田。
鸡犬相闻。
姜不凡望见远远星罗的屋舍,精神大振,于是马不停蹄,直驱而入。
此处是个安详的农庄。
居民们有的正用午膳,有的还在忙碌地翻晒着晒谷场中的稻谷。
小孩子则三五成羣地尽兴嬉戯,或玩捉迷藏,或扮家家酒。
道不尽的宁谧恬适,道不尽的农家和乐!
姜不凡不由贮马停观,心羡不已。
看惯了刀光剑影,闻多了血雨腥风,谁不艳羡淳朴踏实的村夫农妇?
姜不凡低喟着,体受这份无关争强鬪胜,无关阴险虞诈,更无关凶狠暴戾的农村气息。
那些工作的大人,嬉戯的小孩,倏闻马蹄轻响,再瞧见有个陌生人正勒马竚足,游目四望,也纷纷把好奇的眼光投射过来。
姜不凡被这些眼光看得竟有点赧赧然,遂翻身下马,走到一名手持翻弄稻谷的木耙,而两眼却紧紧盯向自己的中年汉子跟前,恭谨地抱拳为礼,微微笑道:「这位大哥请了。」
这位中年庄稼汉被这么一问,轮到他有点赧赧然,涨红了被晒黑的脸,搔搔后脑,只一味点头傻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姜不凡对对方的一语不发,不但不认为无礼,反而觉得他老实可爱,于是又道:「请问这位大哥,可曾看见一位衣饰尽黑,身材高挑,而且可能带伤的江湖人?」
庄稼汉这次开口了,摇摇头傻笑道:「没……没有咧。」
这时,附近的人们见他们两者在交谈,也纷纷搁下手头的工具,围拢过来,打量着姜不凡的眼神像是瞧见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那些小孩跑得比谁都快,一个个绕到姜不凡面前,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争睹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人。
姜不凡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付不知所措地再朝中年庄稼汉抱拳施礼,道:「多谢这位大哥,在下吿辞。」
中年庄稼汉突然舍了手中的木耙,学着他抱拳微拱,呵呵直笑。
那样子说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姜不凡笑笑走出人羣,带着一份暖暖的感觉与淡淡的无奈,跃上马背,踱出农庄。
当他交杂了依依与急切的心理离开之前,再回头望了一望,那些原本围着自己打量的人们正拢上庄稼汉,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状甚热闹。
姜不凡又笑了,驱走几名绕着马匹跑的小孩,双腿一夹,急驰而去。
XX XX XX
茫茫南奔中也不知过了几许里路。
当腹唱空城的强烈感觉打断对适才农庄安和气息的回味,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条岔路。
那岔路宽有丈余,一望即知是条官道。
姜不凡见着了前方的官道,精神马上抖擞起来。
找人,羡慕都不重要,惟有解决腹饥才重要。
沿着官道走,就不怕找不到酒楼饭馆了。
所以,姜不凡大叫一声,像要纡解大半天的劳累与不快,人便像风一般地纵马狂奔,向取东南。
过约片刻,道上的行人渐多,而最后,终于到得一处碑书「牧雨鎮」的鎮外。
姜不凡一窜入鎮,劈哩叭啦地找了一家饭馆添饱肚子。
由于他一夜未睡、加上半天的奔波,早已囚首垢脸,像足了浪迹江湖却一无成就的混混角色,所以鎮内过往的人们虽多,却没有人对他稍加留意。
同时,也由于他饥饿至极,只顾找饭馆添肚皮,因此先后两批他本会注意的白衣武者与他迎面而过,他却未曾注意。
这时,饭吃饱了,休息得也差不多了,他才又想起边涤非来。
他仍想说服边涤非去与欧阳緖一较剑技,以窥「飞凤剑法」的虚实。
虽然他心中有一大堆疑问,觉得有一大堆事情该做,该査,他还是将剌探欧阳緖在飞凤剑法上的造诣列为第一优先。
所以付淸饭钱之后,他马上跨出饭馆,开始留意起附近的景象来。
牧雨鎮并没什么特殊,虽然商旅比其他小鎮多了一点,但也没任何异状。
姜不凡决定往静僻的地方走,既然有人想算计他与边涤非,且边涤非极可能已经负伤,那麽,惟有静僻的地方才是疗伤兼避人耳目的好场所。
因此,他走离大街穿进一条小巷。
可是当他穿入小巷之后,马上又踅了回来。
因为,就在他穿入小巷的同时,他瞥见了对面一家药舖子里边的一位正在抓药的老人。
那老人须髪俱白,脸皮干皱得像鸡爪,而右眼赫然已瞎。
正因为那只瞎了的右眼,与精芒内歛的左眼,使得姜不凡很感兴趣地退回来再看个仔细。
不看则已,一经仔细端详之后,姜不凡便笑了。
笑笑地自怀中摸出一把碎银,诊四周没人注意,赶忙故意将碎银洒在地上,然后下马,一块一块地慢慢捡。
捡着捡着,等对面那个独眼老人抓完了药,步态龙钟地走出药舖子,姜不凡便牵马跟了过去,地上没捡完的碎银也不要了。
那老人走得很慢,手里还柱根拐杖,一步一步地竟跨进了附近一家取名「悦来」的客栈。
姜不凡见那老人走进大街阑区的客栈,心中甚是诧异,在略经迟疑后,他也跟着在客栈门前系好马匹,并向掌柜的要了间客房。
店家小二见姜不凡那付拓落的模样,引领起来态度并不见热切,带他上楼后,只呶呶嘴,遥指左厢第三间,冷冷地道:「那第三间房给你。」
姜不凡也不以为意,反正这世上衡量别人的方法,似乎只有贫富最具决定性,当下,探手入怀取出一块重几近两的白银,递予了带路的小二,笑笑道:「谢谢你了,小二哥。」
小二态度的转变委实快得吓人,手都还没接过银子,马上呵呵笑道:「客官爷,您先请入房休息一下,小的为您去打点洗脸水。」
姜不凡笑道;「有劳你了,小二哥。」说罢,也就依言迳入第三间厢房,把房门半掩,躺下身来略事休憩。
小二很快打好洗脸水,见房门仅半掩,但仍很有礼貌地在门板上轻叩两响,道:「客官爷,洗睑水来了。」
姜不凡轻应:「门没关上,你进来罢。」
小二不但把洗脸水端了进来,还搬了张凳子放到床舖前缘,再将脸盆置于其上,好让在床上的姜不凡可以丝毫不用挪动身子便能够使用那一盆水,口中还道着:「客官爷若还需要些什么,您尽管吩咐,小的马上去张罗。」
姜不凡从床上坐起,又从怀中取出一块颇有份量的白银,笑笑地递给小二,道:「我只向小二哥打听一个人。」
小二道谢连连,道:「嘿,这牧雨鎮我最熟了,我从小在这儿长大,上自街北的首富蔡老爷子,下至挨街行乞的小癞子、邵麻子等等我都认得。」
姜不凡道:「我是打听一位住在贵店的老头子。」
小二道:「哦!那就更方便了,是不是那个头髪银白,瞎了只眼睛,走路还有点跛的老头儿?」
姜不凡点点头,道:「对,对,就是那一个。」
小二有点迷惑,道:「客官爷想知道有关他的些什么事呢?」
姜不凡道:「他是一人住店,还是两人住店?」
小二道:「只是他一个。」
姜不凡一脸诧异,有点不信,再问:「你确定?」
小二也莫名其妙,道:「当然确定啦,他今天很晚才起床,我打洗脸水进去的时候,见他仍赖在床上,就是只有他一人没错。」
姜不凡不信的神色未曾稍减,又问:「那麽你有没有瞧见一个身穿黑衣,长得高高瘦瘦,可能还带了伤的人?」
小二摇摇头道:「没有喔。」
姜不凡问:「那个老头子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昨儿个晚上,很晚了。」
「他人住那儿?」
「走道右边倒数第二间。」
姜不凡又塞了一块银子给小二,道:「谢谢你,这儿没事了,你下去罢。」
小二捧着银子,向姜不凡连打两个躬,边道:「谢谢客官爷,谢谢客官爷……」,边退出房去,顺手还将房门为他拉上。
姜不凡等小二走了,睑也没洗,便走到右边倒数第二间房的门前,抬手轻敲房门,道:「里面有人在吗?」
里边传出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与答话:「谁呀?」
姜不凡道:「老爷子,刚刚有人托我送封信给您。」
里边轻「哦!」了一声,紧接着几响木杖柱地,与沉重的步履声后,房门呀然打开,露出了刚刚所见那张老者的面孔。
姜不凡趁房门乍开之际,闪了进去,并把门反客为主地带上,轻轻笑道:「久违了,范兄。」
老者先是一楞,接着道:「这位老弟你认错人了罢!」
姜不凡笑嘻嘻地道:「边涤非实在够绝,亏他想得出来让你的刀疤变成老头子的皱纹,要不是当初我也曾用过他那易容用的玩意儿,还眞的认不出来咧!」
老者独眼贲睁,正待启齿,而这时却传来一阵轻轻的责怪声:「他娘的,姜不凡,你大声嚷嚷个什么劲,也不怕隔墙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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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09:24: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斗力斗智 双管齐下



姜不凡闻言,马上认出那是边涤非的声音,于是笑嘻嘻地道:「什么,你小子几时变成见不得人的缩头乌龟了?」
话声甫落,桌下的地板突然被一掀而起,爬出一个人来。
这人果然是边涤非。
原来这家客栈为了隔开楼上的步履声,地板的木板钉上两层,边涤非人就躱在夹层之中。
姜不凡见他伤成一付狼狈的样子,笑容稍歛,问:「阴沟里翻船啦?谁有这个能耐?」
边涤非苦笑道:「姓沙名败,人称恶屠夫,你认识吗?」
姜不凡道。。「你明知我认得的人不多。」
边涤非道:「你也眞会找,竟被你找上了。」
姜不凡笑道:「你们才眞会躱咧,竟然堂堂皇皇躱进市区来了。」
边涤非也笑道:「这叫『大隐隐于市』。」
姜不凡道:「仍然是你『最可能就是最不可能,最不可能就是最可能』的道理?」
边涤非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姜不凡忽叹口气,道:「有我们范大侠在旁边侍候,也难怪你如此笃定了。」
那老者果是范无疆所化装,这时,他也轻叹口气,道:「这年头人前人后跟着不停的狗还蛮不少的喔!」
姜不凡正思反唇相讥,边涤非却立即接口道:「少拌嘴了,我们还是谈要事要紧。」
范无疆道:「这小子……」
边涤非接道:「至少不是敌人。」
姜不凡忽道:「对了,你怎么一眼就看出那邱必光居心不良,而两度以脚踢我,向我示警?」
边涤非笑笑道:「礼多必诈,他对你我恭维得太过份了。」
姜不凡默默点头似有所悟。
边涤非接着反问:「你又怎么对我的成见忽然一扫而空的呢?」
姜不凡咧咧嘴,道:「我本来就只是找借口刺探你的为人罢了,只有正派人物才会像你那样被人攀诬而不会胡乱反噬于人,并且也只有涵养很好的人才会像你那样被人擅加扣以莫须有的罪名,而丝毫不显愠怒。」
边涤非大笑,道:「别想乱戴我高帽子,要我去战欧阳緖,我决不会轻易答应。」
姜不凡也笑了,道:「难怪邱必光会被你一眼瞧穿居心,世上最难相与、最懂得别人心理的,大概就是你了。」
边涤非道:「罢了,废话无益,你果眞对安家堡、欧阳緖等人有兴趣?」
姜不凡忙道:「当然。」
边涤非道:「那麽我们就商议一下,如何去揭开他们的底细。」
一旁的范无疆忽道:「慢着,有个消息我差点忘了吿诉你们。」
边涤非问道:「什么消息?」
范无疆道:「今年在招亲会上亮过相的几个高手亦相继丧命了。」
姜不凡一惊,道:「什么?」
范无疆道:「第一天与邱必光僵鬪不下的贺伯修、第二天擅场揄魁的殷戟、第三天差点登上擂台主的『一尺开山』李勿过,近日来被人陆续发现他们的尸体。」
边涤非脸色凝重:「都是剑伤?」
范无疆颔首:「据说是。」
边涤非叹道:「看来我们的猜测,以及丁勾的看法都没错,而且,事情也有点不简单。」
姜不凡道:「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膏药?」
边涤非不答,只道。。「你可知安少堡主安子俊也被杀了?」
姜不凡愕道:「眞的?」
边涤非道:「你看到草原上那些尸体了罢。」
姜不凡点点头。
边涤非续道:「他们全是安家堡的人,昨夜他们一个个白衣素服意欲围杀于我,而所持的理由是为安子俊报仇,因为安子俊遭人一剑取命,他们于是把帐算到我头上来。」
姜不凡眉头紧皱:「会是谁呢?」
边涤非道:「我若没猜错,一定是我口中的那个老鬼。」
姜不凡追问:「那个老鬼又是谁?」
边涤非摇摇头:「不可说。」
姜不凡微愠,道:「你们什么事都不吿诉我,还要我跟你们商议个什么?」
边涤非笑笑道:「吿诉你你也不信,而且,很多事情只要时机一到,大家都会晓得,你说,我几时问过你的眞实身份、你的目的何在?」
姜不凡道:「可是……」
边涤非又道:「虽则我们彼此隐瞒身份、彼此不透露自己的目的,但是,只要我们的出发点都没有恶意,而我们为达目的所必须做的事情也都差不多,这样就很足够了,不是吗?况且,我们谁是谁,只要顾虑消除,不用问,自己也会自己表白了,不是吗?」
姜不凡无言以对。
范无疆则问:「依你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边涤非沉吟了一会儿,始缓缓开口:「我总觉得,这事应该还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躱在幕后操縦、敎唆。」
姜不凡突道:「你们管得太多了,我可没那么大精神,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自己设法找欧阳緖便是。」说罢,转身就要走。
边涤非忙道:「慢走,事到如今我们谁也不能单独行动,我们的目的都有关连,一日二方冒然行动,势必会影响另一方的计划、破坏另一方的步调,到最后,可能大家的目的都达不到,所以我们一定要厘定良策,分头并进。」
姜不凡道:「哼,我看不出我们的目的有何相连?」
边涤非笑道:「你想对欧阳緖详加了解,而我与范无疆不也正是这个样子?」
姜不凡又道,「你为何不愿与欧阳緖一战?」
边涤非道:「第一,时机未到,第二,师出无名。」
「那麽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边涤非笑笑道:「你放心,我与欧阳緖迟早会有一战的,即使我不战他,范无疆也会。」
姜不凡瞄瞄范无疆,以很疑惑的口气迸出一个「他?」字。
边涤非点头,道:「假如你不与他争的话。」
姜不凡又道:「如此说来,欧阳緖的底细你们很淸楚了?」
边涤非道:「不,我们祇知道一点。」
姜不凡逼问:「那麽你为何如此肯定?」
边涤非笑笑:「还是一句老话,届时你自会知道的。」
姜不凡道:「听你们刚刚的口气,你们认为上自去年那三个擂台主,下至今年的三个,都是欧阳緖杀的?」
「至少跟他有关。」
「为什么?」
「因为他想知道武林中到底有那些后起之秀,他们的武功路数又是如何,然后好下手杀他们,这也正是他办比武招亲的目的。」
「你很肯定?」
「巧合的可能性很小。」
「欧阳緖又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做?欧阳瑛又怎会赞成这事?」
「欧阳緖利用他女儿欧阳瑛不愿他嫁的心理正好可以遂行他的目的,那欧阳瑛平日深居闺闘,怎会知道她父亲利用捂亲的名义在翦除少年高手?至于他欧阳緖为什么要这么做,正是我想查知的,因为这些事和子母剑庄,安家堡都扯上关系,所以刚刚我推测幕后可能还另有人唆使。」
「事既是欧阳緖做的,他为何会遗留一面玉珮在巫彪的尸体边,难不成他眞的大意若是?而且,据他说他身上已经没有玉珮,惟有范无疆与他离家出走的儿子才有。这事,又该如何解释?」
边涤非笑笑,道:「因为巫彪根本就不是欧阳緖杀的。」
「哦?如此说来,你知道是谁杀的了?」
「不错!」
「谁?」
边涤非又是笑笑,过了许久才道;「不才我。」
姜不凡这一惊非同小可,讶道:「你?」
「正是!」
「那麽那块雕凤玉珮又是那里来的?」
「我刻的。」
姜不凡又是大吃一惊,问:「你刻得出?」
「我照范无疆那一块刻的。」
「你有这么好的手艺?」
边涤非反问:「欧阳緖有没有吿诉你,那些玉珮的来历?」
「有。」
「原来的玉珮是谁刻的?」
「据说是『巧手』边五。」
边涤非笑道:「这就对了,边五正是先父,我承袭了他的手艺,有何不可?」
姜不凡恍然大悟,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你为什么要杀巫彪,然后嫁祸欧阳緖?」
「第一,巫彪的恶绩不下于其师丁勾,他本来就该杀;第二,我是发现了白久跟罗鎮东双双死于剑下,所以故意杀巫彪好让丁勾去逼欧阳緖泄底,说穿了,目的跟你一样。」
姜不凡点点头,口中喃喃:「怪不得,怪不得那天你见丁勾败了,掉头就走。」
边涤非道:「我对你讲得秘密够多了,你总可以跟吾等合作了罢。」
姜不凡打破僵硬的表情,笑了一笑,道:「也好,看来这事还眞的很有趣。」
边涤非道:「那好,现在我们不管幕后有谁指使,首先先从看得见的首脑人物着手。」
姜不凡与范无疆几乎齐声问道:「怎么个着手呢?」
边涤非朝范无疆道:「你还是先回飞凤山庄,伺机踩欧阳緖的尾巴。」,然后再朝姜不凡道:「你负责翦除恶屠夫沙败,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他退出江湖,不再为恶就成。」
范无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你怎么会被沙败伤成这个样子呢?难道他武功眞的高成这个样子?」
边涤非被他一问,也好像想到了什么,道:「沙败的武功的确很高,我不愿暴露身份,只好被他所伤,对了,你这趟回飞凤山庄,看看方兆是否在庄,方兆这个人你要特别提防,他的身份有点问题。」
范无疆道:「这个我早就査觉了,那次我转掷战书给欧阳緖,他好像知道,而且又跟我说了句『这个样子也好』,他对欧阳绪似乎已经存有贰心。」
姜不凡也表示意见道:「嗯,我怀疑他杀蓝重锈的确是为了灭口。」
边涤非道:「其实我这次被杀伤也和他有关,我被迫想揭露身份与沙败放手一搏,可是就在我凌空的时候,我瞧见了不远处有块石后站了个人在偸窥我与沙败的对阵,那个人很精,恰巧躱在阴黯的角落,所以沙败没发觉,而我也看不淸他到底是谁,不过我从那对眼神判断,那人分明是『鬼影子』方兆。」
范无疆道:「难怪,难怪你会败得这么惨。」
边涤非话题一转,朝姜不凡道:「不管怎么说,你对沙败也不可轻敌,他那双屠刀的确有它惊人的威力。」
姜不凡道:「讲老半天,沙败长成什么样子我又不晓得,我怎么去找他?」
边涤非道:「沙败的人很容易辨认,他浑身腻肉,胖得像颗球,而头秃无发,惯用的兵刃是双特大屠刀,最厉害的刀招曰『夺命斩』,招式一出,一双屠刀快得有如旋飞的转轮,我就是伤在他这一招之下。」
姜不凡愕道:「他的武功此屠亦馗还高?」
边涤非点点头,道:「不但高,而且高了不少。」
姜不凡突然又恢复他惯有的嘻皮笑脸,道:「讲来讲去都只有我们两个的事,你呢?你伤好之后,又准备作啥?」
边涤非不觉也笑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占你们便宜,待我伤愈,我准备先走一趟安家堡,然后看情形决定先挑安家堡,或者先战欧阳緖。」
范无疆问:「你是不是准备展露眞身份,眞武功了?」
边涤非笑道:「这得视情形而定,反正我事情也査得差不多了,子母剑庄、安家堡,还有飞凤山庄的欧阳緖可能都有份,至少,前两者已经可以确定了。」
姜不凡又是一头雾水,问:「有份?有什么份啊?」
边涤非与范无疆对望一眼,倶是笑而不答。
XX XX XX
范无疆回到了飞凤山庄。
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山庄,除了守门的庄丁,其余没有一人晓得。
因为,方总管仍未回庄;小姐欧阳瑛的内院又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而庄主欧阳老爷子自庄内来了一顶奇怪的黑轿子之后,下令没有吩咐不得擅入他卧室的方图十丈。
所以,庄丁们找不到报吿的对象;所以范无疆回来,除了守.门的五、六名,全庄上下无人知道。
范无疆回来之后,也发觉今天的山庄气氛有点古怪,所以刚入自己的厢房,便唤来了一名庄丁问话,那名庄丁自然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吿诉了范无疆。毕竟,对未来的姑爷热切一点,只对自己有好处,而不会有坏处。
在问毕究委之后,范无疆也就摒退了庄丁,关起房门,兀自思量。
—方兆尙未回庄,他的身份的确値得怀疑,难道他眞的已被安家堡收买,伺机来个子母剑庄蓝重锈的翻版?
—庄内来了顶神秘的黑轿子,庄主对轿里边的人非常恭敬,轿里坐的会是什么人呢?怎么会突然杀出这么一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人物?难不成边涤非果眞猜对了,这一连串事情的后面另有主使之人?
—欧阳緖与轿内之人莫非要商讨些什么机密而重要的事?否则,怎生如此愼重其事,下令不得擅入其卧室的方圆十丈?
范无疆心中的狐疑不能得解,于是,他决定有所行动。
XX XX XX
欧阳緖卧房的方圆十丈之内果眞静无一人。
甭说十丈,恐怕方圆三十丈之内都没人走动,众庄丁们避得远远地,要是谁负责修剪那附近的花木,或打扫附近的地面,那他今天是赚到了,十足有理由乐得淸闲。
欧阳緖对他的飞凤山庄可十分有把握,只是下令庄丁们不得接近,而并未加派人马在附近警衞。
要非明知有顶轿子外加四个奇模怪样的人找上了欧阳緖,远远看,甚至走近去瞧,也瞧不出今天欧阳老爷子卧室附近有任何异样。
轿子就停在欧阳緖卧房里边,好在他房门出奇地大,否则偌大一顶轿子怎么进出卧房?
那四个怪人仍把轿子舆在肩上,好像扛顶轿子对他们来说,是非常轻松且愉快的事,竟舍不得将轿子放下。
欧阳緖肃立一旁,那付庄穆且恭敬的模样,比起安家堡主安可惧见到这顶轿子时,还要超过好几倍。
轿里之人的声音平淡中别有一份难以言喩的威严:「欧阳庄主,我适才交待的事,你都听淸楚了罢?」
「听淸楚了。」欧阳緖答得必恭必敬,朝臣对皇帝老爷说话时的态度,恐怕也不过如此。
轿里再度传出来简短的问话:「能不能办到?」
这下欧阳緖皱皱眉头,沉吟道:「这……」
「有困难就直说,我最讨厌人家呑吞吐吐的。」
「禀尊上,属下最近才办完那些事,加上去年的,江湖中谅必早有人对属下动了疑心,要是这么一来,恐怕……」
「猪脑袋,你不会借词外出寻凶,以澄你的声誉,而将山庄放空,制造机会吗?」
「那欧阳瑛肯吗?」
「这不成问题。」
「要是那范无疆回庄来呢?事情岂不很棘手?」
「这也没办法,谁叫安可惧那一只猪物色不出一个像样的人?」
「对了,尊上,我对范无疆这个人很怀疑。」
「他本来就可疑,尤其可疑的是姜不凡与边涤非。」
「尊上确定范无疆仍旧活在世上?」
「这事假不了,有人在临沂山麓发现一面新竖的墓碑与一个新堆的双人冢,墓碑上刻的是范中节与其妻徐氏的名讳,而立碑者署名不孝子无疆。」
「那范中节有否将东西交给范无疆呢?」
「你问我,我问谁?」
「可是范无疆用的是单刀……」
「所以我说范无疆可疑,姜不凡尤其可疑。」
「不过姜不凡不但用的刀不像,杀人的位置也不像,而且他的身法也非常诡异。」
「我不敢骤下定论的原因也就在此,而且要是范中节没有把东西传给他儿子,那麽谁是谁,就吏难肯定了。」
「他们三个之中即使有一个是范无疆,那其他两个又是谁呢?」
「这个我也不淸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里边应该有一个是『左手剌流星』,刑部尙书全家倶死,他不可能不吭不问的。」
「我也这么想,而且极可能是边涤非。」
「就因为边涤非用剑?」
「是的。」
「可能是可能,但也不见得是,一来边涤非右手使剑,再者,据说他伤在沙败刀下,要不是左手剌流星的武功被江湖上所讹传,他是不致于败给恶屠夫的。」
「可是恶屠夫成名三十年之前,他那双屠刀的凶名,并非浪得而来。」
「他的屠刀是有点份量,可是据我所知,他当年被『缥缈老人』累个半死,连出五百招号称杀人无数的『夺命斩』,而『缥致老人』一招未还,他自己却已用力过巨,无能再战,从此之后,消极颓废了好一阵子,现在虽然被安可惧再度请了出来,其威力恐怕也并不如前了。」
「除边涤非之外,还有谁可能是左手剌流星呢?」
「左手剌流星要是那么容易被猜出,他也就不会是如此具传奇性的人物了。」
「会不会是目前这个范无疆呢?」
「可能,因为你的剑毕竟最容易起疑。」
「可是……」
轿里却忽然迸出一句「什么人?」打断了欧阳緖的话。
XX XX XX
欧阳緖脸色一变,马上闪过轿子,夺门而出!
门外范无疆正一步一步走过来。
轿里边的人委实厉害,范无疆距离房门至少还有五丈之遥,而依他几乎落足无声的轻功,还是被听了出来。
范无疆明知不可能在欧阳緖或者庄丁口中那顶神秘轿子里边的人之耳目下潜近卧室去窃听他们的谈话,所以索性大摇大摆走过来,只是足下着意放轻了点。
欧阳緖一见到范无疆,睑色变了好几次,最后终怒斥道:「范贤姪几时回来的?你可是没听到庄丁转达给你的命令?」
范无疆平静地道:「我知道了,庄主卧室方圆十丈之内不得擅入。」
欧阳緖怒道:「那麽你何以明知故犯?」
范无疆道:「一来我刚回庄,总是要跟庄主禀吿一声,并向庄主请个安。二来我以为庄主不久之后即是我的岳丈,我们岳婿之间岂能像庄主及下人之间那样有着相互不可吿知的私事?」
欧阳緖一时差点语塞,道:「不管怎么说,在名份未定之前,你仍得遵守我这个当庄主的命令,虽然你现在的身份是客人,是我未来的女婿,但这点基本的礼貌与尊重,你也应该懂才对!」
这下输到范无疆语塞,过了一会儿始道:「庄主既这么讲,在下没话说,不过在下认为,我们的关系既是可以预见的亲密,现在就应该相互开诚布公。」
欧阳緖哈哈大笑,道:「贤姪说得好,你先请回,待晚间我再设宴为你接风,并与你来个相互的开诚布公。」
范无疆闻言,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好悻悻抱拳为礼,转身走回。
欧阳緖看着他离去,冷笑一阵,才又退回房内。
轿里之人道:「本座不久留了,晚间你可以好好把握机会,在酒席中拿话套住范无疆,要他与你一道外出找寻杀人的凶手,至于这边的事,我另外找人办,你尽管将山庄放空便是。」
欧阳緖问:「耶律哈奇眞的如此需要?」
「我不求多,只要他能帮我们除掉一个,我们就少一个麻烦。」
「可是尊上……」
「非到不得已,我不想亲自下手。」
「问题是欧阳瑛房中地窖那个丫头谁看?」
「这个……反正她也不会武功,暂时也跑不掉,只要你将出地窖出口弄死,然后再为她存个十来天的粮食也就可以了。」
「属下照办便是。」
「嗯,你好自为之。」
「恭送尊上。」
那四个怪人将轿子抬出房门之后,不走山庄大门,竟将肩上的轿子当做无物,四个人很有默契,很恰到好处地施展轻功提纵,在轿子四平八稳,一点也不显得摇幌的情况下,齐齐掠过了山庄的围墙,消失在人们的视际中。
范无疆做梦也料不得有这么一着,在山庄大门口附近守株待兎了大半个时辰,才由庄丁口中听到了这件奇事,惊骇之余,也只好恨恨地退回目己的房内。
XX XX XX
夜幕很快地低垂。
飞凤山庄今天杀猪宰羊,煞有介事地为远游归来的准姑爷范无疆接风。
欧阳瑛为了这个接风的盛宴,尙且刻意打扮了一番,几个贴身的丫环都笑她「女为悦己者容」。
范无疆本人则对这个豪华舖张的盛筵不怎么热衷,等庄丁过来请了两回才珊珊来到客厅。
大厅之上琉璃灯四垂,显是经过一番刻意的布置,而满桌的珍馐美酒竟祇摆了三付杯箸。
不用说,今天的宴席是纯属家属的,只有欧阳緖父女与范无疆参加。
当然,下人们趁机大吃畅飮一番自也不在话下。
酒过三巡,欧阳緖终于把话引入正题:「范贤姪对今日之事想必颇不能谅解于老夫。」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很好,范无疆倒也无言可对。
欧阳緖见范无疆默默,又道:「贤姪以为老夫有什么不可吿人,甚至于见不得人的秘密?」
范无疆依旧不答腔,既不好当面说「是」,索性不作回答,只顾呷了口酒,竟连座上欧阳瑛那笑意盈盈的眼神也充当无睹。
欧阳緖并不以为杵,笑了笑,道:「贤姪听过剑尊罢?」
范无疆总不能一味装聋作哑到底,所以不很情愿地点了点头。
欧阳緖又道:「你是否想知道那顶轿子里边坐的是什么人?」
这话引起了范无疆的兴趣,只见他猛抬头,一只独眼紧盯着欧阳緖,久久才迸出:「不过在下不会强人所难。」
欧阳緖干笑两声,道:「贤姪不是要老夫和你开诚布公吗?我可以吿诉你,那轿中之人就是剑尊端木不二的嫡孙端木纶。」
范无疆大吃一惊,可是马上又露出一付不信的鄙夷之色,兀自喝尽杯中的酒。
欧阳緖对他那付傲慢的态度视若无睹,又道:「想必你听庄丁提过,我对那顶轿子十分恭敬罢,这就是我对它恭敬的原因,因为他祖父是无人不尊仰的瑞木老前辈。」
范无疆仍然是不搭不理,欧阳緖只得变成自说自话:「你可知他为什么找上我?因为他秉承了乃祖的仁怀德意,所以专程来表达他的关心。
因为继去年三位招亲的擂台主被杀之后,今年的贺伯修、邱必光、殷戟、李勿过也都先后遇害,除了邱必光外,其余皆死于长剑,因此,江湖中不免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而端木大侠知我甚深,知道我不致如此狠无人性,所以前来一问究委,并表示他的关切。
这就是我对今日之事的交待,我下令闲人不得接近是为了对端木大侠的敬意,不愿有人干扰了他的淸静,而非如贤姪所想,有任何不名誉的勾搭。」
范无疆听完,终于开口讲话:「先贤有云:『君子行不由径』。既是如此,那端木纶何以舍正门不走,而学狗盗之辈,翻墙进出呢?」
欧阳緖脸色虽不好看,但语气仍然维持着和霭:「端木大侠承自剑尊前辈的恬淡风范,生性不喜被人执些虚礼,为避免守门庄丁的耨节,同时免得庄丁们万一有个礼节不周,遭我责惩,所以宁越危墙而不走大门。」
范无疆道:「我怎么没听过,江湖中有端木纶这号人物呢?」
欧阳緖笑笑道:「老夫早说过,端木大侠淸静淡泊,所以并未露面江湖,与人争强鬪胜,沽名夺势。」
范无疆突然露出今夜的第一次笑容,擧杯道:「容在下借花献佛,敬庄主这一杯,一来为今日对庄主的误会致歉,二来为庄主能结交剑尊之后的这般英雄人物致贺。」
说罢,一飮而尽,笑意中竟显得有些揶捡的味道。
欧阳緖好像突然变傻一般,竟对晚辈的轻慢丝毫不在意,丝毫未査觉,也跟着浮了一大白,呵呵笑道:「事情讲开就好,事情讲开就好。」
欧阳瑛送了一晚上秋波,把眼球都给送累了,这时,不禁轻喟道:「早知今晚这顿饭吃得这么无趣,我就不来了。」
欧阳緖不觉略带歉意地道:「唉——都是爹不好,不过妳放心,爹再讲几句话,就把时间全部让给妳,嗯?」
范无疆见到这种情形,不期然地一怔,一个名门闺秀怎会变得恁是轻佻?难道她眞的对自己这么有淸?
而欧阳緖接着又开口了,先是干笑几声,然后道:「范贤姪,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贤姪愿否帮忙?」
范无疆搞不淸楚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膏药,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欧阳緖续道:「事情是这样的,刚刚我说过,贤姪自外边归来想必也早已听说,殷戟等人不明不白地惨遭杀害,此事老夫涉嫌最重,所以老夫有必要査出眞凶,以吿武林同道,只是……」略一沉吟,才道:「只是老夫担心自个儿一人追査起来诸多不便,而平时来往的道上朋友在眞相未明之前,老夫不敢率尔轻信他们,惟有贤姪你,不但武功机智倶属上乘,又是老夫未来的东床快婿,所以……所以老夫想请贤姪助我査缉眞凶,以还老夫的淸白。」
这又是大出范无疆的意料,只是人家都已经把话讲得冠冕堂皇地提出要求了,自己又怎能拒绝?当下,索性装出一付义不容辞的模样,道:「庄主实在太见外了,这事在下本当戮力效劳,庄主何庸客气得开口闭口不离个『请』字呢?」
欧阳緖哈哈大笑,道:「贤姪说得是,老夫太见怪外了,该罚,该罚!」
于是,连浮三大白,而笑声未绝。
欧阳瑛跟着浅浅笑着,大槪因为他爹话已讲完,接下来,就轮到她好好跟范无疆一诉别后相思,畅吐幽幽深情了罢!
XX XX XX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显鱼肚白,欧阳緖与范无疆便携带了简单的行囊和个人的兵器,离开了飞凤山庄。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无甚搭理对方。俟双骑出了朱阳镇,欧阳緖始掉过头来朝范无疆道:「我们先到江北走一趟。」
由于方总管仍未返庄,所以欧阳老爷子临行交待,凡事依日常的作息行之,有任何突发事件,均暂缓处理。
毕竟,欧阳瑛是个闺女,不宜抛头露面,主持庄务。
因此,庄丁们一个个乐得淸闲,蒙头大睡的蒙头大睡,呼芦喝雉的呼芦喝雉,溜到勾栏去抱女人的溜到勾栏抱女人,反正,平时不能做的,现在都可以做了。
到了晚上更是热阑,由于欧阳瑛惯于深居内院,庄丁们便光明正大地在前头喝酒行令,那景象,就好似今晚是除夕夜。
别说巡夜司警的,就连更夫都流连废职,要非几个资格较老的庄丁催促,他连更都不打咧!
其实也难怪,堂堂江南第一家的飞凤山庄即使夜不闭户,恐怕天底下也没有任何宵小胆敢潜进来偸鸡摸狗。
所以,大家都醉了,十个之中至少有八个烂醉如泥,随便往地上一躺,就呼呼大睡起来。
那些醉得稍不严重的,也睡得像头猪,只是他们还晓得回自己的房里罢了。
于是,平日井然有序,威严凛凛的飞凤山庄,变成了醉汉横卧,紊乱不堪的地方。
古时候就有贤者讲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像飞凤山庄这种风平浪静十余年的情形,要庄丁们在荘主不在,无人辖管的状况下有任何警戒之心,实在也太难。
所以,直到内院有激烈的打鬪声传来,一些白天睡得太饱,而晚上酒又喝得不太多的庄丁才自梦中惊醒。
这个意外委实太大,所以惊醒的,犹且被叫醒的,一个个捡刀提棍,三步并成两步地往内院冲,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顾不得小姐居处不得擅入的规定了。
内院的花圃前,不知何时已有两个幪面人潜入。
一个身材魁梧,一个肥胖如球。
这两人一个使剑,一个舞动两把半圆屠刀,正分从两侧夹击小姐欧阳瑛!
地面上躺了四个练过武功的小姐的贴身丫环,两个创伤累累早已气绝,两个断臂残足,可能是痛昏。
外传欧阳瑛剑术上的造诣已有乃父七、八成火候,这事果然不假。
但见一柄长剑在她手中,气势凛凛,而罡风四溢!
可是,闯入的两人武功更高,一个单剑似练,寻隙突噬,一个双刀如飞,猛打急攻!
等众庄丁到得现场,欧阳瑛早已左支右䌷,败象毕呈!
飞凤山庄的庄丁可不比其他庄院者,他们虽洒扫打杂样样都干,可是实地里,却一个个身怀武功,绝不比其他庄院的护庄武师差。
当下,大家蠢涌齐上,刀剑棍棒翻飞如雨,一道扑进了战场!
然而,就在他们扑将进来的时候,场中已有了截然的变化!
舞双刀的胖子一记没人看懂的招式,把欧阳瑛逼得连退带闪,慌忙不迭,而使单剑者更是配合得恰到好处地,一刺一削,硬生生地将欧阳瑛的长剑击落!
同时,空掌一沉,迅无伦比地扣牢了欧阳瑛的手腕命脉!
欧阳瑛来不及惊呼,人已被制,急怒之下,左肘猛撞,猝击使剑檬面人的小腹!
使剑的蝶面人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么一着,不慌不忙地将长剑一挿入地,同时并指如戟,毫无偏差地点中欧阳瑛撞来的手臂的曲池穴。
这些接连的动作都是在瞬间完成,等众荘丁扑到时,那舞双刀的胖子正也腾身迎上,同时左臂摆了一摆,示意另一个离开。
那使剑的幪面人动作非常快,抬手间,又在欧阳瑛身上拍了几处穴道,一手还剑入鞘,口中咿唔两声,身子就像离弓之箭,飞射庄外!
这羣庄丁看得心中大急,可是那抓屠刀的胖子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在刀风呼呼中,竟无一人闯得过去!
而一招未了,使剑的嚎面人早已如飞坠的流星,消逝在众人眼中。
这下子,那些庄丁不但酒意全消,就连魂魄也似乎刹时离了身,蝶面胖子诊着这个众人愕愕的机会,刀势骤紧,然后倒射如飞,跟着一溜烟隐逝于漠漠长夜。
待庄丁们会意想追,人家却已跑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矣!
XX XX XX
经过一天的徐行暗査,欧阳緖与范无疆投宿于「田尾」鎮。
此处东北不到百里便有个渡津,他们正是打算从这个渡津北溯大江。
次日,鸡仍未啼,范无疆便已起身,是被一份莫名的悸动所惊醒。
除了远处卖早点的偶尔传来的吆喝,四下仍是悄悄然地。
范无疆独坐床沿,他不知心悸何来?
欧阳緖也起身甚早,他双手后负,竚立窗前,凝望着天际阴阴的云层。蓦地;远方有急促的蹄声遥遥传送!
在如此静谧的淸晨,这阵蹄声格外剌耳,而打响在各有所思的范无疆与欧阳緖心底,更无疑如擂动的颦鼓!
欧阳緖深吐一口气,转身坐回床头。
范无疆则急急站起,推窗外望。
长街上,随着蹄声的渐近,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小队人马。
朦胧的晨雾中看不淸人马是谁,但依稀可辨他们沿街急驰,一有客栈便有一人跃下马去扣门。
经过这阵吵杂的马蹄与断续的敲门,长街上十有七、八均起身披衣外望,破口叫骂着大有人在。
范无疆静静地看,看看本来寂静宁谧的长街变得人声沸腾,看着那队人马沿街扣门探询。
而当那些人进入他视力足可辨认之处时,他的心便差点撞出胸膛!
那些人正是神色慌张,形容凌乱的飞凤山庄的庄丁!
这些庄丁沿街探询,一定是在找寻庄主欧阳緖,而见他们气极败坏的样子,必然是庄内出了乱子!
庄内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使得这些庄丁连夜外出,四处找寻他们的庄主呢?
飞凤山庄号称江南第一家,何以庄主离庄的第一天便撑不住场面?
范无疆憬然一惊,就地翻窗而出,找上庄丁中自己所熟识的尤福。
尤福一见范无疆,喜出望外,急道:「范公子,老爷子人呢?」
「我在这儿,什么事要你们慌慌张张到这里来惊扰民家?」原来欧阳緖也看淸来人是他的手下,急忙下楼跨出客栈。
「禀……禀老爷子,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事进里边讲,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的。」
欧阳緖讲完,拂袖再入客栈,尤福与范无疆紧跟在后。
「禀……禀老爷子,小姐……小姐让人给劫走了!」
「什么?」
XX XX XX
飞凤山庄陡然从昨天的喧哗嘻闹变成今日的愁云惨淡。
欧阳老爷子端坐大厅之上,双眉绞结,睑罩寒霜。
范无疆不解之余,更是急得不得了,也难怪,自己未过门的老婆被刼持,他不急,谁还有理由着急?
尤福等三名资深庄丁则肃立一旁,一个面泛铁靑、一个脸色苍白、一个则紧张得上下嘴唇不停打颤。
欧阳老爷子咬牙切齿,突然抬手猛击椅把,叫道:「混蛋,全是一羣混蛋!」而那结实的檀木椅把竟在他盛怒一拍之下,当场崩落了一大块!尤福等人神态带着乞怜,声音夹着颤抖,应道:「小的们罪该万死,小的们罪该万死!」,同样的辞句,他们今天不知已讲了多少遍,而接下来,也不知仍需再讲上多少遍?
范无疆语调冰冷,缓缓迸出:「刼持小姐之人可有什么特征?」
站在尤福左边的一个瘦小汉子赶忙答道:「有的,他们一个肥胖得像条猪,而动作却很快,另一个身材高大,出剑快得要命,那个胖子更是凶狠,小的们想截击那带走小姐的人,就是被他张牙舞爪地给逼回来的,他……」
「废话!尤福,你说,慢慢说,说详细一点。」
尤福忙道:「是是,那个胖子用的是一双特大号的屠刀,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凶光毕露……」
「恶屠夫沙败!另一个呢?」
尤福搔搔后脑,沉吟道:「另外一个只是出手干净俐落,其他可就没什么特征了咧……哦,对了,另外一个极可能是个哑巴,他要带走小姐前曾向那胖子咿晤了两声,那胖子与他也是以手势连络,从他们出现到离开,始终没听他们讲过一句话。」
「嗯……哑巴,用剑,出手迅速俐落……身材又很高大,嗯……江湖上那有这号人物?哑巴,用剑,……庄主可曾听过这样的一个人?」
欧阳緖一旁静静地听,险色丝毫未变,他对尤福的话与范无疆的问,也是沉吟了老半天,最后始摇摇头,道:「怪了,老夫在江湖上淌了大半辈子,怎么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个人?哑巴……哑巴……尤福,你确定另一个是哑巴?」
「禀……禀庄主,我猜是的,听他那咿咿唔唔的声音,分明是哑巴经常发出来的,再说,他若不是哑巴,那胖子何苦在对敌之际,空出一手来跟他打手势,而不直截了当地开口跟他讲?」
欧阳老爷子再沉吟了一会儿,道:「香儿跟环儿的伤怎么样了?假如不甚碍事,快快去将她们给唤过来。」
香儿和环儿就是那两个断腿折臂的未死的丫环,这时她们虽已淸醒过来,但是睑呈死白,毫无血色,出来时,犹是被四个幸免于难的小丫环扶撑着的,但见她们眉头紧蹙,但是一付疼痛难堪,强忍强挨的模样!
欧阳老爷子把刚刚范无疆的问话重复一遍,而得到的答复是:两名凶徒于初更将尽的时分闯入小姐的后院,彼时,小姐临帖刚罢,正欲就寝,一闻院中有异响,便要她们四个出去査看,她们四个出去时便与凶徒碰个正着,不料那两名凶徒一见形迹败露,二话不说,拔刀掣剑,劈头就砍,而不过五、六招的来往,她们四个便二死二伤,底下的情形便不知道了。至于有关凶徒的特征,香儿和环儿也讲不出个所以,只知道一个用屠刀的肥胖如球,一个使剑,身材魁梧,如此罢了。
待香儿和环儿把话讲完,范无疆朝欧阳老爷子道:「庄主,那个肥胖如球,手持特大屠刀的,谅是恶屠夫沙败没错罢?」
欧阳緖点头唔道:「想该是他,不过沙败匿迹已久,而且老夫自问与他没有丝毫过节,他怎会突然复出,强拆老夫的台阶?」
范无疆道:「这个先且不管,庄主以不以为庄内有奸细?」
欧阳緖讶道:「奸细?谁是奸细?」
范无疆冷冷地道:「谁是奸细我不知道,可是庄主想想,那沙败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就在您我离庄的当天来,这里中岂不很耐人寻味?」
欧阳緖眉头复皱,道:「贤姪不提我差点怒昏了头,看来,我山庄里头还眞有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哼!要是给老夫逮着了,非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这下,那羣庄丁丫环更是吓绿了脸,当场一个个仆跪在地,异口同声颤道:「庄主明察,请庄主务必要明察,以还小的们的淸白!」
欧阳緖怒道:「俱是酒囊饭袋,不中用的东西,你们全先给我滚下去,好好等着责罚,从今而后,要是没有老夫的允许,谁也不准跨出山庄半步。」
大家见他愈言愈怒,巴不得他话刚讲完,便俯拜再三,齐声道:「小的们遵命,小的们就此吿退。」说罢,便纷纷退出大厅,心中庆幸着至少已经先过了一关。
等大家均退了出去,范无疆便朝欧阳緖拱手为礼,道:「庄主,请容在下先且吿辞,今生今世若不能寻回瑛妹,在下也将誓不回庄!」语毕,转身就走。
欧阳緖忙道:「贤姪此去……」
范无疆走得很毅然,头也不回地接道:「天涯海角找寻瑛妹的下落,以及那恶屠夫沙败的行踪。」
他话讲完,人也出了大厅,厅中仅余的欧阳緖则望着他大步往外迈,嘴角、脸上逐次漾满了阴森而狠毒的冷笑。
XX XX XX
此处四壁俱石,是座空坟的地下室,坟墓的外观残破不堪,乱草丛生,短松早萎,而墓碑上的字迹更是被风蚀得模糊不淸,难辨葬者是谁。可是这座地下石室却宽敞华丽,金铸的烛台,玉打的桌椅,水晶的酒杯、纯银的碗箸,加上红绒舖地,夜明珠高悬,诚可谓豪侈已极,瑰丽已极,那御林皇宫,恐怕也不过如此。
石室中有七人,玉桌上有杯箸三付。坐在桌缘的,一个是身披貂袄,足踏豹皮长靴、生得粗须大眼、发竖如戟,腰间悬着一柄弯度很大的薄薄单刀的骠悍靑年;一个是身着长袍,看似文士,背上却背了柄剑,年纪在四旬上下的中年人,也就是那个曾在洛宁「易牙香」酒楼慷慨出资赔偿店家损失的神秘中年人;剩余的一个则赫然是髪髻微乱,脸泛桃红,而眼波流转间足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欧阳瑛!另外四个一瞎、一哑、一跛足、一断臂的怪人则垂手肃立在中年文士之后。
桌上的菜肴可说天下佳馐尽陈于此,山珍如烤熊掌,海味如龙凤翅,但摆设于盘垒之间,而菜香之四溢,色泽之可人当然不在话下。
然而,在恁是令人望而垂涎的佳肴,与闻即醺然的美酒之前,那一身皮饰劲装,腰悬弯刀的粗犷靑年却只一味将炽热的眼神投射在整首低垂,面胜桃花的欧阳瑛身上。
背剑的中年文士微笑在挂,望了那靑年好一会儿,始道:「耶律阁下,不才为你引见,这位是文武双绝,色冠天下的欧阳瑛,欧阳姑娘,也就是如今江南第一家飞凤山庄庄主欧阳緖的掌珠。」然后,朝欧阳瑛道:「欧阳姑娘,快见过蒙古第二呙手,人称『无敌弯刀』的耶律哈奇,耶律大侠。」
欧阳瑛这时始仰起头来,巧笑倩兮地朝耶律哈奇略略点头,道:「小女子欧阳瑛见过『无敌弯刀』耶律大侠。」
那名唤耶律哈奇的靑年在欧阳瑛一点头、一微笑下,竟当场看傻了眼,只楞楞然地望着对方再把头低下去,始发觉自己的态度太过唐突,于是黝黑的脸庞略泛红晕,干笑道:「姑娘艳重西施,貌堪倾国,适才在下多有失礼,还盼姑娘莫要见怪。」
背剑的中年文士也陪着干笑两声,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无需太过拘谨,来,喝酒喝酒。」说着,捧起面前的酒杯,朝耶律哈奇道:「耶律阁不不远千里赏光前来,不才殊觉荣幸,来,就聊以水酒一杯,略致不才感激之意。」
耶律哈奇也擧杯道:「辱蒙宠邀,不胜惶恐,在下谨借花献佛,以此佳酿谢阁下之美意于万一。」说罢,率先一仰而尽,啧喷赞着酒味的芳馥。
背剑的中年文士又朝欧阳瑛道:「欧阳姑娘,人家耶律大侠远道专为看妳而来,妳也总该敬耶律大侠一杯罢。」
欧阳瑛果然依言擧杯,浅浅笑道:「耶律大侠技冠武林,小女子愿以这杯酒敬耶律大侠,祝大侠声威永在,千古不坠。」
耶律哈奇听得悦在耳里,酥在心底,当下也回敬一杯,道:「在下武林末学,技艺凡庸,竟蒙姑娘如此谬赞,谨以此杯中之酒略表惶恐与惭愧。」
酒既下肚,话匣子便于焉打开,一旁那四名怪人的定力委实够高,不但对眼前的美食佳酿不曾多看,对艳绝天下的欧阳瑛也未加多瞄。倒是「无敌弯刀」耶律哈奇非仅眼光频频盯向欧阳瑛,就连话题也围着她打转!
席将过半,背剑的中年文士略带微笑的勾勾欧阳瑛,再望望耶律哈奇,叹口气道:「唉——耶律大侠有所不知,古来红颜多薄命,欧阳姑娘可正应了这一句话。」
耶律哈奇大眼环瞪,问:「这话怎么说?」
中年文士又道:「美人本当配英雄,像欧阳姑娘这等艳色天下重的绝代佳人本应惟有像耶律大侠这种威名显赫,技冠群伦的英雄才匹配得起,可是……」
耶律哈奇听得心中又痒又急,忙道:「可是怎样?」
中年文士续道:「可是欧阳姑娘因幼年即奉父命与人订亲,唉——」
耶律哈奇又急急问道:「哼,你们中原人士就是如此食古不化,吿诉我,那与欧阳姑娘订亲的人是谁?」
中年文士道:「提起他,唉——我刚刚不是说欧阳姑娘红颜薄命吗,他不但气量狭小,而且生就一付刀疤睑,脸上的刀疤少说有七、八十道,连眼球也瞎了一个,你说,要欧阳姑娘嫁给这样的一个人,岂不是一朶鲜花挿上了牛粪吗?唉……不过说归说,吿诉你这些也没用,我们充其量也只能抱抱不平罢了。」
耶律哈奇本已竖立如戟的头发一下子又上窜了不少,怒道:「谁说没用?阁下刚刚说得好,美人本当配英雄,吿诉我他姓什么,叫什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鲜花揷上牛粪。」
中年文士道:「他姓范名无疆,耶律大侠知道了又当如何?」
耶律哈奇哈哈大笑,道:「又当如何?我耶律某人要让他知道,惟有英雄才配得上美人,要他若胜不了我腰间的弯刀,就别想动欧阳姑娘的主意!」
中年文士道:「耶律大侠眞是古道热肠,欧阳姑娘有你若是的知己,可说是三生有幸,不过……不过……」
耶律哈奇早已激动得如锅中的沸汤,闻言之下,遂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背剑的中年文士双眉一拢,道:「不过据说那范无疆刀法精湛,出刀之快尙无人能出其右,所以……」他这一招可眞厉害,连哄带骗,怂慂加激将,人家说舌枪唇剑,他的话则是将所有能用之于口舌的兵器全都搬了出来!
耶律哈奇闻言,果然咆哮一声,霍地站起,大叫道:「我耶律哈奇若杀不了范无疆,愿将腰间的弯刀丢入粪坑,从此绝口不提武技!」接着,大声催迫道:「我酒已足,饭已饱,来,打开通道让我出去,我马上去找范无疆,与他一决高低雌雄!」
中年文士笑笑,又来了个火上加油,道:「耶律大侠,可需要不才座下的『天残四煞』为你掠阵?」
耶律哈奇抬腿踢开一张玉石圆凳,暴跳道:「笑话,任凭他范无疆刀法多快,我耶律哈奇也非将他劈于弯刀之下不可,你们尽管等着,少则数天,多则半月,我必提范无疆的人头来证明我无敌弯刀才是眞正的天下无敌!」语毕,两个大步,气急败坏地跨出「天残四煞」为他打开的通道。
等他离开了通道,中年文士不觉哈哈狂笑,道:「范无疆啊范无疆,耶律哈奇啊耶律哈奇,我倒想看看你们两个的刀法究竟孰快孰慢,孰优孰劣,妙,妙,哈……」
欧阳瑛则低喟一声,道:「我看耶律哈奇是败定了,亏他讲话那麽文雅,性情却是如此的刚愎暴燥,你说,以他这付盛怒急燥的样子,胜得了刀快似电,而冷静如狼,杀威逾枭的范无疆吗?」
中年文士突然凑近,一手搂住欧阳瑛的腰肢,一手老实不客气地在她胸前游走起来,边道:「我希望他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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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11:3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无剑之剑 避之则吉



欧阳瑛被恶屠夫沙败伙同一名身份不详、体材魁梧、惯用长剑的哑子所刼持的事,很快在江湖中传扬开来。
姜不凡乍闻此事时,是讶异、是震惊、是愤怒!他正愁找不着沙败好将之剔除,这下子,找得更积极、更用心了。首先,他一改先前漫无目标,冀望巧遇的找法,而代之以详尽的收集有关沙败的生活背景,推测他可能的去处。结果,他所得到的资料是:沙败并不嗜好女色,却很喜欢杯中老酒与丰盛的食物—对一个其胖如球的人而言,这一点几乎可说是不待调査,猜想即知的。于是,姜不凡专往以吃闻名的地方走,只要到得一地,他一定不会一下子塡饱肚子,而宁愿这个酒楼喝一点,那个饭馆吃一些。
这天,他来到了宜阳城。就像惯例一样,前脚刚跨入西门,便急着找人问有没有瞧见一个肥胖得像支球的家伙,然后便是问城内有那几家酒楼饭馆的酒菜最可口,以及这些地方怎么个走法?
宜阳最负盛名的酒楼有三,姜不凡问淸楚了之后,便迳往靠西门最近的「山味珍」走。
「山味珍」顾名思义;卖的全是山里边的野生动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下爬的,这儿应有尽有。
平时,人们一听到狼就怕,这儿有道菜是「葱爆狼肉」;也有一些人很讨厌狐狸的狡黠,这儿有道菜是「当归炖狐心」;此外,还有什么烤的鹰肉啦,炸的麋鹿啦,只要你想得到,甚至没想过,没见过的,「山味珍」一应俱全,只怕你没银子,否则,几乎可以说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姜不凡援例只要了一根烤鹰翅,外加几两桂花露,便默默吃喝,默默环视左右起来。
酒楼中十有八九是道上人物,像这种纯粹为餍足客人的口福或者新鲜感,而滥开杀戒的酒楼,大槪也只有这些刀里来剑里去的玩命之徒才会吃喝得心安理得,丝毫没有罪恶感。
鹰肉虽然很靱,但是一根鹰翅在姜不凡手中仍然很快变成桌上的一堆细骨头。这时,客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依旧是日前飞凤山庄欧阳瑛被刼的事,姜不凡听得很烦,匆匆把剩余的酒喝完,正欲离座付帐。而就在他起身拉拉衣䙓的时候,忽有一句听在他耳里格外淸晰,也格外有理由振奋的声音自后边传来:「提起那个沙败实在够绝,昨儿个晚上我跟威利镖局的蔡镖头来吃『红烧象蹄』的时候,那个姓沙的老胖子也在座,你猜他怎么来着?那道『葱爆狼肉』我是咬酸了牙断都咬不烂,他老胖子竟嫌狼肉太嫩,在那儿跟店家吵了个没完,嘿,你说,这种怪人你倒是见过没有?」
姜不凡闻言,喜出望外,将衣䙓拉正之后,不往柜台付帐,却往回走,走向刚刚在讨论沙败的怪事的那一桌。那一桌坐了两人,俱是熊腰虎背,满面虬髯的靑年汉子。姜不凡凑近,朝适才讲话的汉子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那汉子正讲得口沬横飞,忽闻有人跟他打招呼,抬头望了望姜不凡,马上也抱拳道:「兄台请了,在下姓洪名刚,不知兄台有何指敎?」混江湖的人就是这么豪迈好客,即令对方是个陌生人,他也很乐意与之攀谈。
姜不凡又道:「在下姜不凡,因适才闻得兄台正言及那恶屠夫沙败,而在下又急于找他,所以不讳冒昧,特来请敎他的行踪。」
这两名汉子一听对方是姜不凡,马上一并站起,道:「原来是姜大侠,幸会,幸会。」接着,洪刚又道:「姜大侠想找沙败?」
姜不凡道:「是的,还请洪兄不吝示知他的行踪。」
洪刚道:「不瞒姜大侠,在下昨儿个见他从此离开后,也.不知他行往何方了。」
姜不凡略感失望,低「哦」了一声,道:「眞是可惜,不过也无妨,在下另行到别处打听看看,就此吿辞。」
洪刚又道:「姜大侠慢走,在下有个朋友在丐帮混得不错,他就住在城北,在下可带姜大侠前去跟他打探打探。」
姜不凡憬然一悟,暗责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几乎可说如水银潟地,无孔不入的帮派来,而嘴里却笑道:「有劳洪兄。」
洪刚于是跟在座的那位朋友致歉一番,带着姜不凡越过了数条大街,转入一条阴暗中霉味隐约可嗅的胡同,迳朝胡同尽头-间外墙倾圮,内壁已斑剥得凹凹凸凸,有如麻子之脸的低矮屋子走来。屋子的外边散落了一堆有棕有黑的狗毛,凑近之后,屋内更有一股劣酒的喰味,与阵阵狗肉炖熬的香味飘出。
洪刚咽了咽口水,自言自语道:「娘的,这小子有福自个儿享,还好来的是时候。」说着,抬手就在腐朽了大半的门板上猛敲,边道:「死叫花子,你看谁来了?」
里边立即有大骂应和:「你他娘的,阴魂不散的狗东西,老子这儿又不是开棺材店,你穷拍穷拍个什么鸟劲嘛你?」
洪刚跟着破口大骂:「死叫花子,你再不开门,休怪老子把你这扇破门给砸烂了,怎么,有几片狗肉,就连老朋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里边的人又道:「呸,谁是你老朋友啊?有钱上『山味珍』自个儿去,没钱才晓得这儿大声嚷嚷的,怎么,今天输光了,找我要饭塡肚子了?」
洪刚道:「见你娘的大头鬼,谁输光了来着?老子怀里尽是白花花的银子,嘿,没想到我们今天死叫花子今天倒客气起来了,本想赢了钱请他到『百花阁』尝尝骚味儿的,听说那边新来了一个娘儿们很带劲儿,既然你没兴趣,老子我自个儿去便是。」
里边的人急呼:「慢着,慢着,老兄老弟了,还耍什么鸟脾气嘛?」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木门「呀」然而开,跑出了一个相貌瘦小而猥琐的叫花子。
洪刚哈哈大笑,道:「老子就晓得,一听到抱娘儿们,你一定跑得比谁都快!」
姜不凡一旁闻言见状,也不觉莞尔起来。惟有那开门出来的猥琐叫花子心知受骗,气得满脸通红,狠狠地吐了口浓痰,道:「你他娘的,你找老子寻开心,好,姓洪的,这笔帐老子记淸楚了。」说罢,退回屋里,就要将门关上。
洪刚那肯错失这个机会?当下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将关了一半的木门又复顶开,忙道:「哎哎哎,有话好说,门关这么快干嘛?」
叫花子在里边施尽了吃奶力,硬是关不上门,最后只好让步,道:「老子今世是命定犯了你他娘的姓洪的煞,好不容易弄来两条肥狗,怎么,老远就被你给闻到了?」
洪刚道:「别讲得这么难听好不好,呸,要非人家姜大侠有事找你,就算你叫花子花得起钱,买了八人抬的大轿子,也不见得请得动我喔!」
叫花子道:「只要跟你姓洪的在一起的,准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管他娘的姜大侠、姜小侠,老子我不理!」
洪刚道:「哎,这话你就说错了,你可知是那个姜大侠嶋?告诉你,人家就是一招击败狼爪丁勾的姜不凡姜大侠,你认淸楚了没有?」
叫花子道:「老子我才不管他多少招击败什么狼爪丁勾,猫爪丁直的,拜码头这样子拜法,哼……」
姜不凡暗暗摇头之余,赶忙凑上前去,笑嘻嘻地朝叫花子鞠了个躬,道:「老哥您好,在下姜不凡,因为……嗯,这些个不成敬意,给老哥您买点酒,暖暖身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锭一两有奇的金元宝塞入了叫花子的掌中。
叫花子接过金元宝,用手掂量了两下,瞄了瞄姜不凡,忽然噗嗤笑出声来,道:「嘿嘿,还是你小子僮点礼数,今天啊,算你小子走运,你找对人啦!」
姜不凡一时也不知怎么答话,只道:「我……」
叫花子又道:「你想知道谁的行踪?快说,快说,我叫花子的狗肉凉了可不好吃。」
姜不凡闻言,也就不多客套,道:「恶屠夫沙败。」
叫花子嘻嘻笑道:「我说嘛,你找对人了。沙败今儿个早上才离开城里的,他往南走,八成是到『后梓村』去喝那儿最闻名的女儿红了。」
姜不凡道:「多谢老哥,在下不就误您狗肉下酒的时间,就此吿辞。」接着又朝洪刚抱拳道:「洪兄隆谊在下一并谢过,后会有期。」说罢,急急走出破败残陋的小巷,留下洪刚与叫花子的互骂声久久不绝。
XX XX XX
沙败果然在后梓村买醉。
后梓村在宜阳东南约莫十里,是宜阳往嵩城间必经的村落。此地居民不多,酿出来的女儿红却远近驰名,在这儿,远从几百里外慕名跑来一过酒瘾的,时常可见。因此,居民虽不多,过客却不少,而过往的人们中,十有六、七是专程喝酒来的。职是之故,后梓村的居民也十有六、七靠卖酒维生。
沙败就在一家牛记酒舖子喝酒,舖子外边挂了两盏风灯,酒招上早已覆上一层厚厚的油垢与沙尘。
此时,深秋的晚风正急,吹得酒招腊腊作响,风灯也摆荡不定,映照着忽明又暗,乍暗倏明的舖子门前的石阶。舖子里的摆设也简朴有余,四壁空荡荡的,连一面「闻香下马」、「高朋满座」之类的匾额也没有。而座上的客人吏是稀少,惟有沙败一人;今天的生意可眞反常,平时,一旦入了夜,要非八、九成满,至少也有个四、五成;不知跟沙败的在座有没有关系?毕竟,与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同一地方喝酒,即使还能喝得下肚,恐怕也尝不出酒味的好坏。不过店家差堪为慰的是,光沙败一个人也就抵得上七、八个了,岂不见酒坛子已摆满了他的桌面,其中犹有两个摆不下摆到隔桌呢!
店家是个背脊微偻的老头儿,据说后梓村的女儿红,就是牛老爹酿得最好喝,不但纯,而且香,喝起来不辛不呛,常叫人醉得心甘情愿。
沙败仍然在喝,一口又一口,一碗又一碗,看他喝酒的样子,比喝开水还轻松,不多时,刚送来的酒坛又空,于是,沙败又抬头吆喝店家送上酒来。
就在牛老爷口里应着:「来了,来了。」脚下小跑步地捧上一坛酒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了比深秋的晚风还要冷峻的声音:「沙败,你果然在这儿。」
沙败猛然掉头,外边的风灯与酒招摆荡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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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哈奇冲出奢华的秘室,在坟堆与乱石间狂奔。晚风将他竖立的髪丝吹成一团黑雾,黑雾流窜处,杂草被践平、树木被劈折,大小石块被踢得满天飞。
黑夜的坟场间或传来类似野兽的咆哮,间或传来疯狂的嘶吼:「范无疆,你在那里?范无疆,你给我滚出来!」
晚风凄厉,这种声音比晚风犹要凄厉,就连远处狺狺吠叫的狗都吓得闭起嘴来。
莫非文化较落后的民族,其习性也就较粗野!
耶律哈奇将前襟拉开,露出毛葺葺的胸膛,人就像一头饿极而疯的豹子。直到他看到了远处有个跟他一样,狂奔中逢树就劈,逢石就踢的黑衣人,他才逐渐冷静下来。
那个黑衣人委实像煞了他,同样拉开前襟让冷风灌吹,同样不时凄厉乱吼,只是他吼的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
耶律哈奇豹子般的眼神逐渐燃亮,因为,他已隐约可瞧见那黑衣人的睑庞——一张除非刀疤满布,否非不可能有那麽多、那麽深、那麽杂乱,那麽明显的纹路的脸庞!同时,他的瞳孔在缩收,望着黑衣人腰间那把不显眼的单刀在收缩!
XX XX XX
范无疆强忍了一整个白天,到了晚上,他终于崩溃了。没有人晓得为什么这样一个素来那般冷漠,那般沉着的人,会一下变得如此悲伤,如此愤怒,如此绝望?
——因为欧阳瑛被刼?若是如此,他为何平时对欧阳瑛那麽冷淡?难道说,这就是惯于将感情内歛的人,用来折磨自己的方法?
他已经整整一天未尝进食了,在他濒临崩溃之前,他决定到这坟场来,因为,深夜里是不会有人在坟场逗留的,而藉呐喊嘶吼,乱跑乱打,来发泄胸中的积郁与愤怒,毕竟失之惊世骇俗,失之肩浅粗卤,所以他不愿意自己这种行为被人瞧见,所以他决定到坟场来縦情疎狂,来高声问苍天。
只是,当他发现坟场有人,有个眼神尖锐如鹰隼而杀气正随风四溢的人盯着他的脸与刀,他马上恢复了平静,恢复了比平时犹要平静的平静。
XX XX XX
耶律哈奇看着范无疆由狂奔而慢步而伫足,等对方完全站定了,始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迸出:「你是范无疆?」
范无疆仔细打量着对方,打量着对方豪华得夸张的服饰,打量着对方凶狠得夸张的长相,打量着对方腰间那把外型奇特的弯刀。过了许久,也同样自齿缝迸出:「我是范无疆,阁下就是外蒙第二呙手,『无敌弯刀』耶律哈奇?」
耶律哈奇道:「你见识很广。」
范无疆道:「是阁下声名太广。」
耶律哈奇跟范无疆一样,一下子从狂奔的疯子变成只有嘴皮微微会动的石象:「亮你的刀,我要杀你。」
范无疆就跟耶律哈奇说要杀人时一点表情没有一样,他听到人家要杀他也是一点表情没有,只道:「有没有理由?」
耶律哈奇道:「据说你是欧阳瑛的未婚夫婿。」
范无疆道:「就这样?」
耶律哈奇道:「还有据说你的刀很快。」
范无疆道:「这两者都跟阁下有关?」
耶律哈奇道:「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范无疆道:「为什么?」
耶律哈奇道:「这些事情本来我不知道,可是现在知道了,所以,第一,我要欧阳瑛;第二,我要证实我的刀比你的快。」
范无疆僵冷的脸上突然闪出一丝没人看得懂的淡淡笑意,问:「谁引阁下入关的?」
耶律哈奇道:「这不重要。」
范无疆道:「现在或许不重要,等我打发了阁下,就重要了。」
耶律哈奇冷笑两声,道:「欧阳瑛。」
范无疆刀疤脸上闪过一丝怒色,慑人的杀气立时油然风发,就连吵杂的秋虫也被吓得停止了聒噪,冷如北地朔风的声音逐字迸出:「阁下要再侮辱瑛妹,我的打发就变成只有一个杀字!」
耶律哈奇毕竟在刀光血影中成名,当下哈哈大笑,道:「事实如此,你说狠话何益?」
范无疆的刀疤顿时变成一条条狰狞可怖的吸血蜈蚣,道:「瑛妹现在何处?」
耶律哈奇见对方急怒的模样,不由语调一变而为揶揄,道:「我是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吿诉你,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好端端的一朶鲜花揷到牛粪上去,你明白吗?嗯,范阁下。」光看他现在硬装出来的讥嘲与戯弄的神态,谁要是还以为耶律哈奇是个易怒急燥的人,那么谁就是傻子。毕竟他「无敌弯刀」的令誉是靠不断打败敌人得来的,而要能不断地打败敌人,则不仅需要有眞材实料的功夹,犹且需要有把握任何可能对自己有帮助的契机的能耐。激怒敌人让对方自乱章法便是其中之一,耶律哈奇在这方面无疑已深得个中三昧,所以他出道以来连挫一百二十七位强硬的对手,一点也不是偶然,一点也无庸怀疑。
范无疆一见对方神态的骤变,马上憬觉自己差点儿犯了兵家大忌,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等胸中的汹涌波澜恢复平静,始淡淡地道:「是的,你若现在不说,待会儿之后,也就永远没办法说了。」
耶律哈奇终于知道他现在面对的敌人委实可怕,可怕得几乎可以说他以前碰过的敌手全部加起来,还不及目前站在对面这一个姓范名无疆的,当下竟不再言语—或许他已知多说已经无益,而代之以讲话的是手的动作,他的右手已缓缓移向弯刀的刀柄。
范无疆再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这一口气尙来不及吐出,呼啸如万马奔腾,明亮如九日同照的罡风,刀光已然当头泻下!
本来幽浮飘摇的磷火突然被这乍起的罡风一袭,遂四散荡开犹如投火的飞蛾;当此际,一道阴冷如月,快捷逾电的刀光夹带着沁人肌肤的杀气,近奔壮如万马,耀如九日的罡风刀影!
一把弯弯薄薄的刀,一把平凡无华的刀,于焉交会出震耳欲聋的淸响与漫天激射的火花!
耶律哈奇弯刀过顶,目光如炬。
范无疆单刀横胸,杀气凛凛。
俄顷,惊天动地的交击再度在荒乱的坟场中暴现,这次,淸响连绵,火花不坠,只见两道闪电围绕着两条幽灵流窜,久了,又觉得似是两条幽灵追逐着两道闪电飞舞!
斜月不移,时间似乎一下子停顿,停下来观赏这场百代难逢的激战。而竖立的杂草与星罗的坟堆更像是大地被这两把骇人魂魄的刀吓得毛髪俱耸,皮肤起了疙瘩。
骤尔,飞舞的幽灵的止住、流窜的闪电隐没。刚刚被刀势、杀气摒挡于坟场之外的晚风又开始紧紧地吹。
范无疆如阡陌縦横的脸上又多出一道刀伤,一道又长又深的刀伤,一道从左颊右斜及鬓而鼻梁软骨隐约可见的刀伤。
耶律哈奇的脸上也多出一道刀伤,其长短与位置跟范无疆脸上新增的一样,而深浅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此时他的后脑正冒着鲜血。他中的这一刀从前颊深及后脑,他中的这一刀劈掉了他半个脑袋,他中的这一刀也是他一生之中所能中的最后一刀!
XX XX XX
恶屠夫沙败醉得已经隐隐泛油的眼睛一下子灵活熠耀如见了猎食的夜猫子。
牛记酒舖子的酒招下正站了一个人,这个人苍白的脸上也被摆荡的风灯照得一明一暗的。
「刚刚指名道姓叫我沙某人的就是你?」沙败推开捧上酒坛的牛老爹问道。
酒招下的人仍然不动,劲装上的长衫被风吹得与酒招竞相翻舞,而长衫翻舞中,腰际若隐若现的露出一排木质小刀柄。
沙败话刚说完,眼光从对方脸上移至那排木质刀柄,不禁又脱口问道:「你就是飞凤山庄招亲会上一招击退北邙丁勾的姜不凡?」
酒招下的人淡淡道:「你都说对了,叫你的人是我,我就是姜不凡。」
沙败闻言,哈哈大笑,笑得浑身上下的肥肉都不停抖动起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姜不凡道:「假如你也想找我,那是最好不过了,人家做的是小本买卖,我不愿坏了人家的门面,沙败,赶快付淸酒帐,滚出来罢!」
沙败将一锭七、八两重的银子抛在桌上,徐徐站起,然后一步一步地踱出店外。随着他腰际那一圈肥肉的颤动,格外显目的屠刀也在缓缓的步伐中一颤一颤地,像是久已不甘被束在腰带之下的寂寞。
姜不凡见他走出,也缓缓跨到长街之上,伸手拉开系住长衫的腰带,明显地露出里边并排得很整齐的六把木柄飞刀。
沙败走得很慢,不知情的人一定会以为他拖不动那球一般的身子,可是等他跨下酒舖子门口的石阶,他的动作便马上灵活起来,灵活得比草原中的豹子犹要轻快,一个箭步二话不说地冲向姜不凡,而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双型成半圆的特大屠刀!
「住手!」姜不凡急退三丈,长衫迎风飘得像袭披风。
「有人花千两黄金请我来杀你,其余的不用问,问了也不会有结果。」沙败虽暂时止住前冲的身形,可是一付不耐多等,急欲与对方一分生死的凶狠模样,连讲话也连珠砲般劈哩叭啦,反应慢点的恐怕别想听淸楚。
姜不凡不急不徐地道:「我不会问你是谁要你来杀我,不过今天是我找上你,我得吿诉你我找你的原因。」
「哦!有这回事?」
「不错,我找你是因为你夜闯飞凤山庄,刼走了欧阳瑛,所以你若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吿诉我欧阳瑛现在何处,然后退出江湖,永远……」
沙败不等他话讲完,就一阵大笑将之遮断,道:「小子,你初出江湖别的事没学会,先学会了蚂蚁吹箫,今日不管是谁找谁,也不管谁将杀谁,老夫劝你招子放眼一点,废话少讲一些,反正还是刚刚那一句话,不用多问,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姜不凡点点头,道:「好,我倒要瞧瞧,等你那一身肥肉被割完了,是不是还会跟我说我问话不会有结果?」
沙败又是一阵狂笑,狂笑中长身急进,手上的屠刀飘幌如酒舖子簷下的风灯!
姜不凡见过边涤非击杀屠亦馗的身手,依边涤非那等身手犹且败在沙败的屠刀之下,可见沙败的武功必定高得出奇。所以,这时沙败这一招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他仍是十分戒愼地后掠数丈,静观对方接下来刀招的变化,以及出手间所暴露的破绽。
沙败在接下这趟生意前,早已将对手的武功详加打探,范无疆与边涤非身形均快,刀剑也都快;姜不凡则身法奇诡,飞刀神准。靠飞刀取胜的人通常必须先窥得对手的破绽,才容易一击得手;而想窥得对手的破绽,就得有高明难测的身法好闪避对手的攻击,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沙败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出手第一招旨在见识对方的身法,好伺机骤下杀手,这时,见姜不凡的身法果然飘逸异常,心知非加紧攻势不易令对方尽展身形的奥秘,也就不易抓准对方的弱点痛出狠招,因此,平凡的一招甫毕,凌厉的杀着立时狠狠施出!
顿时,刀风大作,澎湃如巨浪拍岸般直袭一味静观的姜不凡,而刀风中更有化身自屠刀的无数只体发靑幽光芒的蝙蝠,流窜乱飞,似非吸光姜不凡全身的血液,绝不甘休!
这下姜不凡终于体会边涤非的警吿没有丝毫夸张,只见对方刀风所至,连两旁屋宇的纸窗都被震得腊腊作响!于是,赶忙斜飞四丈,身子一幻为若实若虚,飘忽幽杳的千万条黑影!
狂猛的刀风一波未了,一波又起,波波相连,愈来愈见刚烈。姜不凡的身形也愈来愈急,愈来愈不可捉摸,像极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载浮载沉,忽东骤西。
突然,呼啸的刀风中有裂帛的声音,而裂帛的声音之后,凶恶的长街遂又风平浪静。沙败的屠刀不知何故倏然歛去了光影,而姜不凡的身形也就停止了翻飞。
「缥缨老人是你何人?」沙败不仅刀势倏歛,就连那两把号称刀出必见血的特大屠刀也不吭不响地揷回腰际,只是一脸疑惑地问道。
姜不凡左胸到肩头的衣襟裂了一条大缝,惊悸刚消的脸上又浮现出不解,道:「这跟你我的拼战,又有什么干系?」
沙败神态平静,语调平静,道:「大有关系,假如你跟缥致老人有关,我们的拼战便到此为止,老夫绝不为难于你。」
姜不凡哈哈大笑,道:「我是跟缥致老人有关,阁下不也从我的身法中看出来了?不过,阁下不为难于我,我却不容许你在未回答我的问话之前离开此地。」
沙败的眼神由颓丧而庄穆,道:「别人道我沙败穷凶极恶,可是我自问仍是条恩怨分明的汉子,昔日蒙缥缈老人司空前辈不杀,我早已暗自发誓要是我再出江湖,一定要将此恩回报在跟他有关的人的身上。所以,唉,今日不管你要我如何,我都照办。」
姜不凡闻言,笑容尽歛,肃穆地朝沙败抱拳道:「沙老前辈蒙恩必报的胸怀,实堪为我辈江湖中人的典范,晚辈……」
「罢了,罢了,只要世上有你一人知我并非残暴不仁,而仍有快意恩仇的气慨便成了,你到底要我如何,请快快说明。」
姜不凡道:「那晚辈先谢过沙老前辈。」
沙败似是感慨万千,轻喟道:「唉——被个白道人物如此诚恳地称我前辈,我沙败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呢!」接着又道:「你也不必跟我客套了,早点将这桩心愿了结,我也早点舒坦,唉,欠人的恩情就好比浑身上下都套上了桎梏,日子怎么过,怎么不自在。」
姜不凡沉吟一会儿,终于老实不客气地道:「晚辈有几个问题请敎,然后有一件事情央求。」
沙败道:「你尽管说来。」
姜不凡道:「第一,我想请敎前辈,前辈为何刼持飞凤山庄的欧阳姑娘?与前辈同行的那个哑巴是谁?那欧阳姑娘现在何处?」
沙败道:「我是受人之托夜闯飞凤山庄并掳走欧阳緖那个宝贝女儿的,和我一道行事的那人是『天残四煞』的老大,名唤古勒。至于欧阳瑛那丫头现在何处,我也不晓得,我只负责帮古勒御敌,好让他顺利地带走欧阳瑛,他刼她上那儿,我不曾过问。」
「那麽沙前辈受谁之托呢?」
「你一定要问?」
「请恕晚辈冒昧,晚辈想救回欧阳瑛,所以不得不问。」
「也罢,吿诉你便是,托我之人乃当年功盖武林,威震寰宇的『剑尊』端木不二之嫡孙端木纶。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端木不二的『无剑之剑』无人能敌,只要端木纶有个四、五成火候,放眼天下恐怕也就没几个能接他五招了。」
「沙前辈怎知对方就是剑尊的嫡孙?」
「端木前辈谦冲为懐,可是当年武林各大门派为了敬仰他的人格与武功,特在他宣布隐退之日,合赠了端木前辈一把精巧的金质小剑,上边刻有各大门派的掌门以及当时较有地位的人物的姓名,那自称端木纶的人,正拥有这柄小巧的金剑。唉——只是想不到端木前辈一生谦冲,其子虽承袭了他无上的剑法,倒也淡泊宁静,未曾涉足江湖与人争强鬪胜,而其孙竟……唉……」
「敢问前辈那端木纶生成什么样子,该如何去找他呢?」
「你仍想找他要人?」
「不错,不管他武功再高,晚辈也非将欧阳瑛救回不可。」
「你可知他身边拥有『天残四煞』一个个杀人不眨眼,他们的武功也俱是一时之选,你……」
「前辈不用劝我,即令他端木纶深居御林,晚辈也将硬闯皇宫,晚辈只盼前辈吿诉我端木纶的长相与特徴,他通常出没在那一带?」
「人家冲冠一怒为红颜也该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那欧阳瑛明明是范无疆未过门的老婆,你跟人家拼死拼活拼个什么劲儿嘛?你……」
「唉——前辈有所不知,晚辈实有难言之隐不便奉吿,反正晚辈营救欧阳瑛是势在必行,希望前辈您成全。」
「好罢,我都已经答应你有问必答了,不想活也是你的事,那端木纶行踪难测,神出而鬼没,只是他出现时都坐在一顶轿内,那轿子的外表通体漆黑,四边也都有黑布覆蓋,抬轿子的,就是我刚刚所说的那『天残四煞』,『天残四煞』尤其容易辨认,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一个断臂、一个独腿。」
「多谢前辈赐吿。」
「不用跟我客气兮兮地,你刚刚说还要我做一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姜不凡略显腼觍地道:「晚辈是想……」
「你直说无妨。」
「沙前辈,江湖中是非多,纷争多,所以……」
「你要老夫退出江湖?」
「沙前辈虽老而弥壮,可是毕竟年岁已迈此时此际前辈何不乐享淸闲,归于名山秀水,远避红尘的喧嚣呢?」
「哈……亏你讲得如此委婉,其实,你不怕死,老夫倒还想活,老夫既将端木纶的秘密透露给你,为今之计当然也只有找个隐蔽的地方躱起来,免得他兴师问罪。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边涤非深藏不露,你老弟也佼如人中之龙,有你们几个年轻小伙子在,老夫还跟人家混什么呢?所以这个你放心,待我把订洋退还了人家,老夫马上高挂屠刀,归隐林泉。」
「沙前辈深明义理,晚辈……」
「别跟我废话,你走罢,不过我再告诉你一次,端木纶的无剑之剑千万惹不得,别年纪轻轻的就死得不明不白。要听不听是你的事,老夫言尽于此;今晚老夫要喝个痛快,也不用跟我说些什么铭感五内、后会有期的话了,自个儿好好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地再度跨入牛记酒舖子,抓起桌上的酒坛,仰头便灌,酒汁沿着他的嘴角滴滴掉落、掉落。
XX XX XX
光来自夜明珠,帐是流苏帐。帐内鸳枕成对,锦被一条。被下激烈的骚动刚停止,空气中除了来自波斯的特殊香料味,还有轻轻的吁气声。
欧阳瑛面带娇红,鼻息微促,一头秀丽的长髪略显零乱地舖散于肩头与鸳枕,伏在她裸程的身上的正是那激耶律哈奇去与范无疆决鬪的中年文士,此时,他轻喘未止,埋首在欧阳瑛坚挺而莹白的双乳间拚命地吸吮。
谁道秋深夜凉?
中年文士的双掌像煞滑不溜丢的泥鳅,在被子底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钻来探去,摸个没完。而欧阳瑛则偶尔浅笑,偶尔唆咬嘴唇,偶尔低哼几声,眼神尽是欢愉与冶荡。就在彼此满足的喉唔声中,突然杂进了三下急促的石板淸响!
中年文士闻声,贪婪的神色立时消失,反手抄起床头的衣服,迅速地穿着完毕,然后,背上长剑,在石壁微微隆起如豆的部位按了下去,于是,轧轧响声中石壁缓缓地升起,中年文士不待石壁完全升毕,略一弯腰,快步踏出余香犹浓的石室,反手又按在石壁彼边同样微微隆起的开关,等石壁又复降下,隔开了里边无限绮丽的春光,始略整衣裳,转入另一间大门敞开的石室。
这间石室就是适才用来宴请耶律哈奇并趁机拿话激他的石室。此时,里边早已一旁各二地分立了「天残四煞」。「天残四煞」一见中年文士快步踏入,随便的站姿马上变为庄穆,除了哑巴老大古勒外,其余三人并高声道:「恭迎主人。」
中年文士似乎有点不悦,没好气地道:「什么事要你们慌慌张张地打扰我的淸静?」
「天残四煞」中的断臂人想必是四人中的老二,在老大没办法答话的情况下,恭敬地答道:「禀主人,那范无疆刚刚在附近疯狂地搜索,现在谅必仍未远去,所以属下等不胜冒犯,请示主人看是否要出去将之擒下?」
中年文士眉头一皱,道:「他没死?那么号称无敌弯刀的耶律哈奇果然不是他对手了?」
断臂人道:「他们尙未碰头也说不定。」
中年文士厉声道:「愚蠢!他们若未碰头,那范无疆怎会跑来附近搜索?一定是耶律哈奇刚离开凑巧碰上了范无疆,也一定是耶律哈奇跟范无疆提了欧阳瑛的事,所以范无疆打发了耶律哈奇之后,才会到此搜寻欧阳瑛的踪迹。」
断臂人忙道:「属下不若主人的神机妙算。」
中年文士道:「哼,脑子永远是这个样子优呼呼的,那范无疆受伤了没有?」
断臂人道:「禀主人,外边夜色太浓,而且从那眼洞也看不淸楚,所以……所以范无疆有否受伤,属下等不晓得。」
中年文士怒道:「饭桶!从他走路的姿态也看不出来?」
断臂人的腰都弯得快折断了,道:「禀主人,属下等全是被外边激烈的吵杂声惊醒的,待属下等由眼洞往外看时,范无疆距此至少已有一、二十丈了,只见他疯了一般,逢石就踢,逢草就拔,那模样实在很难辨认他有否受伤,属下等还是观察了好久,才看出他是范无疆的呢!」
「他往那边走?」
「禀主人,他朝西北方向去。」
「好,我若没料错,耶律哈奇一定已经死了,因为他必然会说是想得到欧阳瑛才与范无疆决鬪的,范无疆在欧阳瑛被刼,且又有人如此轻蔑他未过门的老婆,盛怒之下出手必重,所以一旦他活着,耶律哈奇必死。不过依我看,凭范无疆的武功即令杀得了耶律哈奇,他也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是故,范无疆现在必定身负重伤,他之所以能够到此搜寻,乃是为找欧阳瑛那股坚定的意志所撑着。嗯……现在你们四个到附近找找看,若范无疆仍未远离,不妨联手将他擒下,或者击杀;假如他已经走远,就不必再追,将那耶律哈奇的尸体与弯刀给我寻回来便是。记住,你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事情既演变成这个样子,我另有打算,知道罢?」
「天残四煞」恭敬地领令,各自带了随身的兵器,将右边石墙的第二支灯架拉下,马上有块一人宽的石板向左旋开,四个人默默鱼贯而出,循阶跨出朽毁的荒坟,一下子隐没在西北方的夜色里。
XX XX XX
欧阳瑛已起床穿好衣裳,她穿的是紫色的短袄,紫色的长裙,现在看起来,十足是个雍容华贵,端庄贤淑的模样。当中年文士又按开石壁走了进来时,她正对着铜镜簪上一支纯金打造,一端有颗至少常人眼球两倍大的珍珠的髪簪。
中年文士见她穿戴整齐,颇为惊讶地问道:「三更半夜的,妳这般打扮干嘛?」
欧阳瑛回头浅笑,笑得很有分寸,令人一望即知她是个很懂礼敎的淑女,这种笑容看起来,即令是专司调情的登徒子,也仅会惊叹她的娇艳逼人,而不致存有任何非份的轻狎遐想。她这一笑,也笑得中年文士更不明究里,赶忙又问:「难道妳以为天亮了不成?」
欧阳瑛又回头对着铜镜掠掠髪丝,边道:「我知道现在是三更半夜的,可是为了不让你想入非非,我只好麻烦点,好好穿戴一番。」
中年文士更加不解,道:「为什么?」
欧阳瑛反问:「外边出了什么事?」
「天大的事也有我顶着,妳又何必多此一擧?」
欧阳瑛站起身来,莲步轻移到机关前,按开石壁,道:「这里不宜谈正事。」然后,便摇曳生姿地跨了出去。
中年文士只觉她一移动,便有股郁郁的幽香扑鼻传来,神驰之余,赶忙跟在后头,问:「妳葫卢里到底卖什么膏药?」
欧阳瑛只顾走到另一间石室,待中年文士也跟进来之后,始道:「我若没猜错,外边发生的事情一定是范无疆杀了耶律哈奇,然后跑到附近来搜索,对不?」
中年文士颇感吃惊,问:「妳怎么知道?」
欧阳瑛笑笑,这回笑得有点冷:「因为范无疆获悉我被刼持之后,一定会非常着急与愤怒,像他这种感情极端内歛的人一定不想被看穿他的急怒,所以白天强忍强装之后,晚上一定会找个偏僻的地方疯狂地发泄一番。此地离飞凤山庄不远,对他而言无疑是个最好的躱着人发泄的地方。因此,耶律哈奇很可能刚出石室不久便撞着了范无疆,而其结果也必定会如我的预料,耶律哈奇死,范无疆伤。同时,耶律哈奇在与范无疆交手前必然会提到我,所以范无疆杀了耶律哈奇后,一定会在这附近搜索,我猜,刚刚就是『天残四煞』被范无疆的搜索声吵醒,发现了他才跑去通知你的,对不?」
中年文士摇摇头,道:「我道天底下我最聪明,原来妳心思之缉密,推测之精确,皆远远在我之上啊!」
欧阳瑛又绽出妩媚而不失矜持的笑容,道:「当皇后的要母仪天下,我这个将来武林至尊的夫人难道不应该学伶俐一点吗?」
中年文士不由哈哈笑道:「对!对!有妳襄助,我何患大事不成?适才妳跟我说要谈正事,难不成妳也料中我的心意,想与我商榷个中的细节?」
「是的,耶律哈奇的死证明除非你亲自出手,否则谁也对付不了范无疆等三人,你既然必须亲自出手,那么何不干脆化暗为明,正式擧事创立你早想创立的『无剑门』?」
「妳也赞成我这种想法?」
「事情是迟早要做的,如今母子剑庄已毁,欧阳緖与安可惧也不见得可靠,你要是不亲自露面主持一些事情,那一天他们存心变异,谅你也只有被蒙在鼓里的份。」
「这个我早想过,只是现在我除了飞凤山庄与安家堡,就只有『天残四煞』可资差遣而已,正如妳所说,欧阳緖与安可惧都不十分可靠,依目前的状况,我能马上起事吗?」
「凭你那支令祖父的金剑,还怕找不到一群甘心为你卖命的高手?」
「嗯……那麽依妳之见,我何时宣布成立『无剑门』最为恰当?」
欧阳瑛突然笑得无比地婉柔,无比地可人依依,道:「你这样问我就不对了,这种细节该由你来决定,如此才有个主从之分。你几时听过一个贤明能干的皇帝做事情要由当皇后的来决定的?嗯?」说罢,一头偎入中年文士的怀里,温驯得像只猫。
一紧一弛本是掌握人的最佳方法。所以,女人要想牵着男人的鼻子走,就得先学会什么时候该像个淑女,什么时候该像个荡妇?什么时候该表现绵羊的温柔、什么时候该表现雌虎的凶悍?什么时候该有冬阳的热情、什么时候该有冰霜的冷峻?当然,最重要的是不管事实如何,不管妳自身有多精明,总得让男人饱足虚荣一番,那么,天底下的好处均将由妳先享受,而天底下的坏事也都会有男人服服贴贴地为妳担待。
XX XX XX
「天残四煞」归来时,欧阳瑛已回到了那间用来当卧房的石室,所以她没瞧见耶律哈奇恐怖的死状。「天残四煞」一出石室,向西北方追寻了将近十里,惟范无疆的踪迹已杳,因此他们遵照中年文士的吩咐,恨恨地踅回找到耶律哈奇的尸体,在中年文士规定的半个时辰之内,返抵精致神秘的石室。进石室时,由瞎子捧着耶律哈奇的尸身,独腿者拿着带了两个眼睛,半只鼻子的半颗头颅,鲜血与脑浆沿路滴着。
中年文士对着尸体端详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将尸体带下去。等「天残四煞」料理完尸体,再度回到石室,中年文士始道:「你们也下去休息罢,我已决定提早向武林同道宣布开创『无剑门』,所以明日开始便没有你们闲着的时间了,你们自己要学着忙里偸闲,随时随地保持最旺盛的精力。懂吗?」
「天残四煞」无一人开口,只是依言默默退下。
中年文士望着他们退下,脸上又闪现出兴奋的光彩,脚步迅移,回到幽香扑鼻的卧房。只是卧房的摆设突然有了稍微的更改,中年文士见到这种新的摆设,马上错愕当场!
原来卧室静无一尘的地面多了条纯白貂皮的毯子,毯子上有个丝绒缝成的枕头与一条大红统花的锦被。中年文士楞了好一会儿,跨到床缘,掀开流苏帐,对着里边衾被在覆的欧阳瑛道:「妳这是干什么?」
欧阳瑛瞪大眼睛,以一付可爱、无邪的少女神情道:「为了怕你不好好睡觉,所以只好委曲你睡地上,当然,假如你不喜欢睡地上,我睡地上你睡床也可以。」
中年文士啼笑皆非,道:「这又是为什么?」
欧阳瑛依然正经八百而不失俏皮可爱地道:「因为明日开始,你便必须随时随地保持着最旺盛的精神,与最巅峯的体力;要有旺盛的精神与巅峯的体力,首先就必须要有充分的睡眠,你是知道的,过份耽于酒色的人是不可能成就什么大事业的。」
中年文士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但终又噤若寒蝉,摇摇头拾起地面的寝具,懊丧地走到石壁前缘,按下凸起的机关。
欧阳瑛赶忙探出帐外,柔声问:「你要干什么?」
「我到外边去睡。」
「为什么?」
「因为不管是床上或地下,只要有妳在里边,我是休想睡得着的。」中年文士说着,已走出卧房,并将石壁再度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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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19:2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宴请高手 共商大计



月黑风高。
安家堡西侧的树林自入冬这两、三天来,林梢总被朔风刮得呼呼哀号,到了夜晚这种声音听起来便益觉悽厉可怖,好像一群阴魂不散的野鬼在呼天抢地,泣诉着它们不幸的遭遇,这种情形虽然每年的冬季都会有,可有负责子夜巡衞的人们却一直不能适应,也不知他们生平做过多少亏心事,只要在月初月末没有月光的晚上,一踏入这片因风摇摆而有如鬼魅招手的树林,心里边不发毛的实在没几个。正由于这个原因,护堡的武师一轮到夜间巡衞这片树林,胆子大一点比较老油条的便索性出堡蹈蹉一圈,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溜回去睡大觉,连树林边缘都不接近一下子;新进或者胆子比较小一点的便灌足老酒,让自己醉得忘记了害怕,才匆匆进树林胡乱走一遭,然后便也三步并成两步地回堡报到。那些轮流坐鎮堡中统司全堡警衞的师傅大爷们并非不晓得这种情形,可是一来手底下那群人按月送去的礼数都相当不轻,二来安家堡西侧与树林间尙有道深沟大渠,加上安家堡威赫的声名,要从西侧潜入堡中既不简单,谅必也没人敢。所以他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严格要求西树林夜间的巡衞情形;反正一、二十年来还不都是这个样子安安稳稳地!
安家堡厅中的灯火今夜持续得特别久,平日这个时候堡主及一些并非轮到値更的人们均早已入睡了,今夜却没有。安可惧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虎头交椅上,手捻着满腮的虬髯,兀自沉思。坐在其左首前方一对眼珠飘来转去的则赫然是飞凤山庄的总管——「鬼影子」方兆!方总管曾几何时变成了安家堡的座上宾?这个问题大概惟有安可惧与方兆两个当事人才知道罢!
过了许久,安可惧始缓缓垂下捻须的手,盯向方兆,道:「你的计划是不错,可是如今情势紊乱,你有把握做得很好?」
方兆笑笑道:「回堡主的话,此计万无一失,但请堡主宽心。」
安可惧道:「你有把握最好,可别偸鸡不成反而蚀了把米。」
方兆站起,拉称被坐纲的衣䙓,朝安可惧抱拳为礼,道:「堡主尽管等着佳音报来,属下就此吿退。」
安可惧也站了起来,走到方兆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方兆啊方兆,安家堡的兴衰存亡就看你这一擧了,只要欧阳老头儿一死,那端木纶也就孤掌难鸣了,所以你只准得手不许失败,你懂罢!」
方兆表情肃穆,道:「方兆此去,誓九死也将取下那欧阳緖的项上人头,好提回来献给堡主!」说完,猛一转身,濶步迈出厅外。那气势就像决心坚毅的剌客准备去遂行九死一生的任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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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兆过得安家堡正门的吊桥,驱马急驰,奔离了堡上高眺之守衞武师的视界,然后拐进一条蜿蜒崎岖的小径,又急如律令般仗着对地形的熟识与精湛的骑术,迎着呼啸的朔风骋向西北方。
这是条人迹罕至的小径,要非两旁间有孤零的木麻黄,看着径上高逾马膝的杂草,眞难相信这是条「路」。不过方兆却不在乎这些,见他娴熟地策马急奔,直如跑在宽坦的官道上一般顺畅。过未多久,耳畔渐有秋坟鬼哭般的声响传来,而眼前亦有参差且辽濶的阴翳在增大。
原来前方是座树林,是安家堡西侧巡衞武师所惮于置身其中的树林,此刻方兆却来了,他为了避免马蹄的响音在夜间传得太远,惊动了那些懒散、畏缩的巡衞武师。所以一入树林便将马匹系牢在一株高耸的桧木树干上,然后展开轻功身法,穿入林荫深处。
他到了树林中央一处有三株巨松形成三角地围着两块平石的地方,略略吁了口气,然后缩尖了嘴,学着夜枭的啼声向四周叫了七、八响。说也奇怪,就在他叫声刚毕,果眞有只巨型的夜猫子打从北方遥遥展翅飞来!
待那只夜猫子飞近,原来来者是个身着黑色披风,脸幪黑巾的矮小的人。这个人的身形轻巧而快捷,远看委实像煞了四下捕食的夜杂子,他远从数十丈外一路飞来,仅仅靠着手掌拍击邻近树干的反作用力前进,连着地换口气都不用!方兆见着此人现身,紧张的神色一松,一屁股坐下两块平石中的一块。
来人转眼之间便到了方兆跟前,他大气不喘一口便发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方兆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道:「我方某人开口保证的事,那一项办不成了?」
来人道:「安老贼一点也不怀疑他那犬子身上的剑伤?」
方兆道:「边涤非与姜不凡骗走安子俊的事许多人都看见了,所以安子俊很显然就是边涤非杀得,难道你不认为?」
来人大笑两声,忽然憬觉不宜过份放肆以免惊扰到安家堡,赶忙止住笑声,道:「我找你合作,实在是慧眼识英雄之擧。」
方兆正色道:「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来人讶道:「你不是说你有十足的把握?」
「是啊,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不是担心这件事,你担心什么?」
方兆神情凝重,道:「即使这事办成了,那端木纶与『天残四煞』还有边涤非、姜不凡、范无疆他们三人也全不是易与之辈……」
「哎,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老方法再用上一次不就成了?」
「问题一是对付他们管用吗?」
「为什么不管用?」
「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我方某人这么一号人物夹在里中,也就是说现存的条件比较差。而且这次我对此事十分有信心乃是因为欧阳老头儿早已怀疑到我头上来了,自从两年前张麻子毒杀他未果而被我灭口之后,欧阳老头儿就对我存有戒心,这一点他没有明白表现出来,可是我感觉得到。正是由于他对我起了怀疑,所以我们这个计谋万无一失,可是换成了端木纶与边、范、姜三人我们可就没有这个有利的条件了。」
「有利的条件往往是人创造出来的,到时候我们临机应变,反正万法不离其宗,还怕找不着适当的机会?再说,届时我们就化明为暗,你说,躱在暗处的会比在明处招摇的不利吗?所以这一点你先且不用操心,我自会仔细琢磨个好对策。」
方兆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不错,反正箭在弦上,不发也不成……」忽然他又话题一转,道:「你的身份很隐密吗?」
来人大为诧异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笑话,谁会注意到我?」
「边涤非。」
「边涤非?何以见得?」
「我总觉得他们三个小家伙之中,就数边涤非最精,姜不凡与范无疆虽然也有点儿小聪明,但总不若边涤非来得经验丰富,随时随地都很细心的样子,所以我担心边涤非会怀疑到你的事情上面去。」
「哦?连蓝重铣都被我瞒得死死的,他边涤非又算是那一根葱,怎能知道我的秘密?」
「我担心有我担心的理由,第一、除了蓝重铣,对你的事情大槪只有他知道得最深刻,不过蓝重铣精明的程度实在不能跟他比。第二、据我看来,边涤非极可能就是当今号称第一名捕的『左手剌流星』。」
「边涤非就是『左手剌流星』?何以见得?」
「我曾目睹他与恶屠夫沙败之战,那时,边涤非以右手持剑鬪不过沙败,而在千钧一髪之际,他突然改以左手持剑,看他左手持剑下扑的态势不知比他用右手持剑要好上几百倍,我以旁观者淸的身份仔细看了一番,事后更是反复想了再想,可是硬是找不出他那左手持剑下扑时的丝毫破绽。当今之世,除了『左手剌流星』外,谁能有这种无懈可击的左手剑招?再说,当时他下扑一半,骤尔收招侧掠,很显然他是发现了我躱在一旁窥看。所以宁可挨个重创而不愿展露他眞正的实力他若非『左手剌流星』,那来如此敏锐的警觉?连沙败都没能发现我,而他发现了!而且,他若非『左手剌流星』,又何苦冒生命的危险隐藏自己的实力与身份?还有,最近安家堡的人几乎出动了十之六、七在到处搜寻边涤非的下落,除了天下第一名捕外,谁有这个能耐躱过无孔不入的安家堡的亟力搜寻?基于这些理由,我们实在可以断定边涤非就是左手剌流星无讹。」
来人听完这席话,点点头道:「嗯,的确有这个可能,左手剌流星必定会为刑部尙书全家之死而外出侦缉凶手,这件事你知我知,咱们这几个擅于用剑的绝对都在他淸査的范围。难怪,难怪边涤非先找上飞凤山庄,然后找上子母剑庄,现在又将箭头指向安家堡!」
「所以说你千万要小心自己的身份,若是你的秘密被拆穿了,那恐怕全武林的箭头都会指向你了。」
「哼!老夫就不信边涤非有这个能耐,就算他眞是名闻天下的左手剌流星,老夫也要鬪他一鬪,看他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
「话不能这么说,天底下当差的那麽多,也只有他左手剌流星是第一名捕,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看,自左手剌流星出道以来,那一件案子在他手中悬上半年的?所以我们不能不防着点儿,在江湖中杀个人还能随便找个地方避避仇家,一旦杀的人是朝廷命官,事情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喔!」
「小心老夫自会小心,我看你还是先把当前的事情办妥了再说。」
「俗话说得好,行前定而后不困,我觉得我们还是逐步计划妥善了才好。」
「你鬼影子方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尝哩八嗦了呢?我们现在是走一步算一步,这样才有弹性,要是什么事情都事先定得死死的,万一中途有了什么变卦,不是反成了自缚手脚吗?」
方兆轻叹一声,道:「也好,方某人陪你豁出去便是。」
来人就像适才的安可惧一样,拍拍方兆的肩膀,道:「我们不能低估敌人,但是也不必太高估他们,否则,想多了,什么事也甭想做了。」
方兆道:「好罢,那我们就分头进行,这段时间内你尽量看能不能除掉一、两个较棘手的人,免得到时候敌人多得应付不过来。」
「老夫省得。」
方兆点点头,伸手紧紧握住来人微曲的拳头,道:「兀自珍重。」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系马的地方大步走了出去。
来人默默竚立了一会儿,任寒意渐浓的晚风将肩后的披风吹得翻搅不定,俟方兆离开了他视力的范围,便也猛提一口气,朝原先来的方向,飞掠而去。这时,不远的松树间发出一声冷笑,接着,一道人影紧衔肩披披风的黑衣人急标而出,远远看去,只见这人也是一身黑衣,不同的是这人少了件披风,而头上多了顶宽笠,肩后也多了柄长剑。
XX XX XX
范无疆醒过来时看到的是一张笑得很开心的脸,所以他忍住睑上针剌般的疼痛,大声问道:「你笑什么笑?」
那张脸笑得更厉害了,道:「这叫做物必自腐而后蛆生之,你没事喜欢割自己的睑,这下子可好了,别人也凑上一腿,帮你变丑一点。」
范无疆亟力想坐起来,可是重伤后过度激烈的折腾,以致血流太多,现在的身子虚耗得使不上一点气力,只好颓然躺了回去,道:「你连将军难免阵上亡的道理都不懂,还跟人家闯什么江湖?」
那个叱牙裂嘴笑得几近幸灾乐祸的人正是姜不凡:「好好养伤罢,我不跟你抬杠,等你伤好了,还有许多事情该办呢!」
范无疆瞪了他一会儿,道:「难得你晓得有许多事比无谓的嘻皮笑睑重要。」
姜不凡也瞪了他一会儿,道:「谁有这个能耐在你脸上划过这么重的一刀?」
范无疆苦涩地淡淡一笑,道:「他很有名,不过你恐怕不认识。」
「到底是谁啊?」
「号称『无敌弯刀』的耶律哈奇。」
「我的确不认识,他的刀法有这般凌厉吗?」
「他是外蒙第一高手,我与他过招之前只有五成致胜的信心。」
「结果呢?」
「结果我变成这个样子,他死了。」
姜不凡笑了一笑,道:「合理的结果,他能以一条命换来你脸上的这一刀,也不愧他玩了一辈子刀,不愧人家送他个『无敌弯刀』的称号了。」
「你少瞎捧我,你怎么碰上我的?」
「凑巧撞上的,我差点儿还以为是个跌死了的醉汉呢!」
范无疆也笑了一笑,一过笑容一下子便歛了去,很显然他伤得连笑都会疼痛,道:「我运气还眞不错。……对了,你找着沙败没有?」
「找到了。」
「找到之后呢?」
「打了半场架。」
「只打半场?结果又是如何呢?」
姜不凡拉拉被划开了一道裂缝的衣襟,道:「我损失了一套衣服,他则永远退出江湖。」
「你放他走了?」
「是啊,他既想退出江湖,我何必太为己甚呢?」
「你不知他掳走了欧阳瑛?」
姜不凡一听见他提到欧阳瑛,脸色就不太好看,道:「我知道,不过他只是帮凶,掳走欧阳瑛的人不是他,他也不知道欧阳瑛现在何处?」
「你相信他的话?」
「是的,假如你换成我,你也会相信他的。」
「那麽掳走欧阳瑛的主凶是谁呢?」范无疆问得很激动。
「那个动手刼人的持剑哑巴是『天残四煞』中的老大古勒,而背后主使的则是当年『剑尊』端木不二之嫡孙端木纶。」
「端木纶?你确定?」
「应该不会错,我刚刚说等你伤好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就是跟那位端木纶息息相关的。」
「什么事?」
「很多,救欧阳瑛便是其中最刻不容缓的。」
「救欧阳瑛?你为什么要救她?」
「你呢?你又为什么那麽关心她?」
「我……不提也罢,你说有许多事,除了救欧阳瑛,还有什么?」
「可能不会很重要,不过很有趣,近两、三天来据说一些绿林人物都纷纷投向一个叫什么『无剑门』的,而且现有的一些小帮派也都陆续易帜,皈依到『无剑门』门下。我猜想剑尊的剑法谓『无剑之剑』,而那端木纶又是剑尊的嫡孙,所以这个新近崛起的『无剑门』很可能跟端木纶有关。」
「大有可能,你可知那个『无剑门』的宗旨何在?」
姜不凡摇摇头,道:「这些事我昨天早上上街去为你抓药才听说的,它的目的何在,恐怕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晓得。」
范无疆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我们要找端木纶救回欧阳瑛总算线索多出了许多……你刚刚说『天残四煞』也与端木纶和在一块儿?」
「不是和在一块儿,他们是为端木纶抬轿子的。」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一瞎、一哑、一跛足、一断臂,分明是『天残四煞』没错!」
姜不凡自是一怔,问:「你见过他们?」
「他们到过飞凤山庄找欧阳緖,当时我没想到他们是横行塞外白山黑水之间的『天残四煞』……唉——那端木纶去找欧阳緖,显然他们之间有所勾结,而且欧阳緖对端木纶必恭必敬的,很可能他也早已投入『无剑门』,既然如此,端木纶为何要差人夜闯飞凤山庄,拆了欧阳緖的台不说,甚至还刼走了欧阳瑛,嗯这事可眞费人思量喔!」
「什么?端木纶到过飞凤山庄?几时的事?」
「就在欧阳瑛被刼的前一天。第二天——也就是欧阳瑛被刼的那一天早上,欧阳緖找我一道去追査杀害他们飞凤山庄所办比武招亲之擂台主的凶手,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调虎离山,一定是调虎离山,欧阳緖跟端木纶串通好了,将你引离飞凤山庄,然后好下手刼持欧阳瑛!」
「话是不错,可是端木纶为何刼持欧阳瑛呢?为了她的姿色?还是拿她胁迫我们?……只可惜边涤非不在,否则依他的阅历,可能会有比较深入的看法。」
姜不凡双眉紧皱,突然问道:「你对欧阳緖知道了多少?」
范无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楞了半响,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歇阳緖是眞欧阳緖,还是假欧阳緖?」
这一问来得尤其突兀,范无疆睁大了独眼,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人家说虎毒不食子,欧阳緖若眞的是欧阳瑛的生身之父,他为何肯让自己的独生女任人挟持?何况他除了欧阳瑛已别无亲人,其妻早已自戕,其子亦早年即离家出走,行方不明。」
范无疆盯了姜不凡一阵子,道:「难怪你一直想窥欧阳緖的剑术,原来你想借武功来印证他的身份,看他所擅长的是否即为欧阳緖仗以成名的飞凤剑法!」
「的确不错!然则你的目的何在呢?你处心积虑地混进飞凤山庄,难不成果眞只为了集色、艺于一身的欧阳瑛?」
范无疆的独眼突然迷茫起来,悠悠地盯着姜不凡,沉思中似在回答,似在独语:「或许跟你差不多罢,反正日后大家自会明白。」
XX XX XX
姜不凡听来的消息并没有错,「无剑门」这三个字突然在江湖中叫开来,而且叫得很响,就像孵化的小鸡破壳而出一般,三天前没人听过的门派,三天后突然存在了。而且,其壮大的声势快得吓人,宛如决堤黄河的汹涌波涛,一下子汜滥,弥漫了整个大江南北,就连「君山一刀」鲍正堂的鲍家庄也在滚滚洪流中正式宣称入盟「无剑门」。「淸鸣飞凤」欧阳緖的挚友鲍正堂,在「子母剑庄」飞灰烟灭之后,其声势在大江一带仅次于「飞凤山庄」的鲍家庄犹且如此,其余一些小帮小派,小门小户当然更不难见诸一斑了。
现在,不管酒楼饭肆,街头巷尾,江湖中人最热切讨论的就是「无剑门」,譬如「无剑门」的宗旨何在?它的主持人是谁?大家所知悉的,仅仅是对外宣称是「无剑门」护法的「天残四煞」,以及被这四煞找上且邀请入盟而不答应者,第二天便会家毁人亡,绝难侥幸。因此,对「无剑门」门主的猜测更见热烈了,谁有恁大的号召力,能让黑、白、绿三道望风披靡?谁有恁大能耐,差遣得动塞外称霸横行的「天残四煞」?
聪明一点,见识广一点的人心里都有了几分谱,猜测较保守的人当然意料不到;「无剑门」的门主就是当年以剑术称尊,以泊淡宁静折服全武林的「剑尊」之嫡孙端木纶。
声势有如旭日,其威赫赫的「无剑门」门主现在何处?所为何事呢?
端木纶又抱着枕头与锦被,毛毯悻悻地走出其香郁郁幽幽的石室,心里是恨得牙痒痒的,睑上却挂着极其不自然,仿佛贪婪的猫望着主人手中之鱼的谄笑。
XX XX XX
北来的寒风吹到江南虽早已失却了它利如刀、冷如冰的特色;但其寒意倒也足可叫人添衣加裘、拉领子缩头了。这种入冬的寒意,飞凤山庄的人们感觉得特别敏锐,其实,即令冬风不来,他们一样会整日打从心底发冷的。要是有那些下人因为自己犯了滔天大错,惹得干主子的随时随地脸罩寒霜,而犹且不会凉意心生,那麽。不是干主子的威严不足、难以驭众,便是那些下人均已麻木不仁,根本忘记,或者不会知道何谓害怕了。
今日太阳刚下山,朔风便格外地紧,守门的庄丁缩着脖子在门口踱来踱去。自后欧阳瑛被掳后,飞凤山庄的庄丁被知谕在任何时地均须携带兵刃,所以他们一个个刀剑在身,只是没有这种习惯,故而时常东摸摸西扣扣,使得两只手腾不出空来竖紧衣领好暖和暖和宛似刚从冰窖里边拿出来的脖子。
冬天的白昼总比较短,随着暮色的加深,周遭的空气就益发显得冰冷。在这个时候暴身于漫无遮挡的门口,委实不是件愉快的事。负责守门的庄丁找不到暖身的方法,只好聊些窰子里的娘儿们的骚劲等热烘烘的话题,借发自己身的热气来袪除寒意。
这时,门口正面的平地由黑点逐渐增大出一人一骑来。眼尖的小潘一瞥之下,马上跑了入厅,边叫道:「禀老爷子,方总管回来了,方总管回来了!」留下反应较为钝拙的老许依旧只能在原地跨来踏去,借走动暖身。
小潘这一喊,喊出了大半的庄丁,大伙儿赶到门口准备迎接方总管。甭说平时方总管较直接管到他们,在这种时刻也唯有方总管才有点可能改变庄内阴冷得吓人、静寂得吓人的气氛了。
方总管让庄丁接过手中的缰縄,立即快步进入大厅。大厅之上欧阳老爷子可以预期地扳着一付严寒的面孔,一言不发地看着方总管走入。
「禀老爷子,属下延误回庄日期;致使庄中骤生变故,属下难辞其咎,请老爷子降罚以正庄规。」
方总管一入大厅,马上诚惶诚恐地折腰请罪。
欧阳老爷子冷眼瞅着方总管,道:「回来就好,到底什么事让你忙至现在才想要回庄?」
方总管依然垂手哈腰,道:「禀老爷子,属下途中为了査证几件事情所以耽误至今。」
「哦?何事恁是重要?」
「第一,边涤非与范无疆的身份关系,第二,杀害两年来之擂台主的凶嫌。」
「嗯,结果呢?」
「边涤非就是左手刺流星……」
欧阳老爷子瞿然问道:「什么?你快详细道来。」
方总管于是将他所见以及猜测像在安家堡西侧树林中对瘦小的幪面人所讲得一般,详尽而有条不紊地再陈述了一遍。
欧阳老爷子听完,轻哦道:「果有此事?……那范无疆呢?他的身份如何,与边涤非的关系又是如何呢?」
方总管慢条斯理地道:「那范无疆的身份属下尙未査明,不过他与边涤非的关系至为密切,这一点可以从他冒着与安家堡为敌,出手杀了关东『蝎子毒鞭』,而救走边涤非这事看出来。」
欧阳老爷子道:「这个先且不管,你说你还査证了杀害两年来之擂台主的凶手,现在可已经有了任何眉目?」
方总管说出他的看法,道:「到现在为止,除了安家堡,子母剑庄外,就只有边涤非有这个能耐了,依我看安子俊的剑伤与那些擂台主身上的均颇为相似,所以我甚为怀疑边涤非。据狼爪丁勾云,其徒巫彪的尸体傍有面本庄的雕凤玉珮,而玉珮本来是出自『巧手』边五之手,不知老爷子有否注意到,边五姓边,边涤非也姓边,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边五的手艺是否曾经传给了边涤非?这些似乎都应该査上一査。」
欧阳老爷子不住点头,道:「我倒没想到这个,方总管,你此行回来,有否留意到昔年凶名远播的恶屠夫沙败的行踪?」
方总管道:「老爷子可是为了小姐之事?这个属下亦曾费心打探,不过到目前为止也仅仅知道沙败可能受雇于安可惧,如是而已。」
「依你看,安家堡可不可能与老夫为敌?」
「这个属下不敢断言,不过属下认为安家堡应该不致于如此,因为我们飞凤山庄跟他们姓安的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没有理由找我们这么大的麻烦,不过……不过江湖上人心险诈,别人起了什么狠心歹意,我们也并不容易轻而看出。」
「嗯,你的看法颇合老夫之意,这个我们先且不谈,你在途中可曾耳闻近来江湖上新崛起了一个叫『无剑门』的帮派?」
「属下听说了,不过对其中的究委不甚了解便是,只是知道它来势汹汹,并且请到了横行塞外的『天残四煞』而已。」
「依你看,若是他们找上门来,我们飞凤山庄应该作何处置?」
「禀老爷子,我们飞凤山庄在道上人称江南第一家,我们岂可自贬身价,投靠别人而坏了老爷子辛苦博来的声誉?」
「哈……好,好,你旅途劳累,早点歇息,明日我再为你洗尘,也好商议一下往后自处的大计。」
「谢老爷子,属下吿退。」
夜幕低垂时,飞凤山庄的大厅杯觥交错。欧阳老爷子为爱女被刼的忿恚与伤感似乎因方总管的回庄而袪除净尽,所以,今儿个一大早差人请来了道上诸位好友,包括「君山一刀」饱正堂与「铁腿」钟升在内,一共来了七、八名有头有睑,只要名号搬出去就足可压死人的高手,以共商大计为由,顺便借以酬庸方总管连日的奔波辛劳而换得了许多可贵的消息。
席上,大家从自己所闻的轶闻趣事终于渐渐谈入正题。所谓正题当然不外乎新近的武林大事,而新近的武林大事除了飞凤山庄本身的小姐欧阳瑛被刼,至今犹下落不明外,就属「无剑门」的崛起最受瞩目。一谈到「无剑门」,大家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从它请来「天残四煞」滥杀异己看,不难猜知它必是个邪恶霸道的门派。就连宣布入门「无剑门」的鲍正堂也不例外,他说他是顾虑「天残四煞」的凶暴,不得已才入盟的,而且,他这一擧仍有更深一层的意义,那就是趁机了解「无剑门」的眞相,并准备大家群起而攻之时作为同道的内应,好连根铲除这个霸道的门派。在座诸位听了鲍正堂的解释当然至为振奋,于是纷纷要求欧阳老爷子以其重望高德,登高一呼,好为为武林衞道,而与那包括「天残四煞」在内的「无剑门」作一决战。欧阳老爷子起初是谦虚地表示不堪当此大任,后来,经不起大家一再催促,请求,终于首肯道:「大家对武林正义如此关心,甚且不惜舍命衡道,兄弟委实既感且佩,今日兄弟辱蒙诸位谬爱,擧为攘除奸凶的领导,惶恐之余自当戮力以赴!来,让吾等敌血为盟,誓死不二,共同为武林公道奋鬪!」说罢,轻击三掌嘱人带上了一坛佳酿,并率先在自己内腕划出一道血口,让滴滴鲜血将淸澈的美酒染成了股红一片。
大家见状,也纷纷毫不犹豫地绾起衣袖,割出自己的鲜血。俟大家歃血完毕,欧阳老爷子率先飮了一大口,并道:「愿大家皆能坚此意志,誓灭『无剑门』而后已!」
于是,一个个相继飮了一口血酒,并讲了些表白自己决心的话。
看着最后飮酒的钟升也仰了一大口,欧阳老爷子哈哈大笑道:「谢谢大家合作,大家准备上路罢!」
他这一句话讲得没头没脑,且似乎寓有深意,在座的众人不由脸色微变,抢着问:「庄主此言,其意何在?」
欧阳緖睑色一沉,道:「什么意思,你们马上就会知道。」语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而在这个同时,在座诸人除了欧阳緖与方兆外,一个个的神色全皆变了,先是惊讶,后是痛苦,最后则是愤怒与不信!
其中,「铁腿」钟升首先发难,扬起他号称可以踢碎一尺厚之石板的铁腿,哗啦啦地将一张桧木圆桌踢成满天木屑,咆哮道:「欧阳老贼,你竟在酒中下了穿肠之毒,你……你……」说到最后,竟只能捧着肚子滚倒在地上呻吟。
欧阳緖降低了笑声,道:「实在抱歉,诸位老友,兄弟欧阳緖正是『无剑门』江南总负责人,所以对你们这些未来的敌人,不得不来个先下手为强。」
饱正堂的定力最足,此时他虽面泛黑紫,额头的汗珠大如黄豆,可是毕竟不像同伴们滚地嚎叫,只咬牙切齿道:「欧阳緖啊欧阳緖,你眞不愧是个高人;你我相交十年,今日总算眞正认识你了,只是我万没想到认识你的代价恁是之高……」
「哈……鲍兄,其实你也不低啊,昔日李陵之降匈奴,黄盖之投曹操,今日都再现在你身上了,要非天护我『无剑门』,恐怕日后是我欧阳某人栽在你手里了,哈……」
「欧阳緖,吾等不若你的深沉阴狠,今日把命赔上了,委实无话可说,不过我不甘心的是你到底如何将毒下于酒中的?」
「唉,说眞的,想在酒中下毒算计你们几个老江湖还眞不简单,不过你们忽略了一点,一旦酒味及毒物的异味被血腥味给掩盖过去,任谁也査觉不了,所以,老夫待吾等血滴入酒中之后,再藉飮酒之便,将事先藏于口中的穿肠之毒吐入酒中,如此一来,哈……你们就……哈……」鲍正堂静静听毕,道:「知道怎么个死法,虽不甘,也得甘心了。」然后,一个倒栽葱,往后仰倒于地,一动也不动。
欧阳緖招呼庄丁把地上七横八竖,一具比一具恐怖的尸体抬走,然后面带微笑转向方兆,道:「方总管,现在一些你以前不明白的事,总可以明白了罢。」
方总管也睑带微笑,道:「其实我老早就明白了,只是庄主您仍有些事不甚明白而已。」
欧阳緖笑容一僵,道:「哦?你老早就明白了?只是我不明白?你倒说说,我有那些事不明白?」
方兆依旧笑笑,道:「我对你的身份早已知晓,而你对我的身份却仅知苴二,不知其二。」
欧阳緖又是轻「哦」一声,略显惊讶地道:「那麽你倒说说,你还具有什么身份?」
方兆道:「我的身份只有一个,几十年来都只有一个—『鬼影子』方兆。不过这个身份具有两种表象,一种是假的,也就是飞凤山庄的总管,在你欧阳庄主手下做事的方兆;一种是眞的,也就是时时想要你老命的方兆!」
欧阳緖矍然问道:「此话当眞?」
方兆淡淡地道:「我方某人对你讲得话若是还有眞的,那么上面讲的一定包括在内。」
欧阳緖猛向方兆跨了一大步,可是一步跨出之后,脸色马上变了,道:「你在何时、何处下的毒?」
方兆双手后背,很悠闲地道:「正如你刚刚所讲,想下毒算计你果眞不容易,这一点两年前的张麻子就证明过了。不过,你的错误跟刚刚抬出去那几个一样,酒中有了鲜血的腥味,就无人可以査觉里边有没有毒了,所以我算准这一点,在你吐入穿肠之毒前已先行放进了腐[?]之毒,只是穿肠之毒发作得比较快罢了。欧阳庄主,这是不是应该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欧阳緖脸色涨得像猪肝一样,嘴唇激烈地颤抖,许久许久才迸出来:「方……方兆,你这个狼……狼心狗肺的东西,你……」
方兆哈哈大笑,道:「欧阳庄主,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到那儿去,想害人总该有被人害的心理准备才是啊,哈」
欧阳緖颓然坐回椅上,道:「吿诉我,是……是谁……要……要你这么……这么做的?」
方兆得意而轻蔑地哼道:「欧阳老头儿,你去问问阎老五罢,嗯?」说完,就欲转身离去,而此时,背后却传来欧阳緖软弱但可明显听出极端愤怒的叱叫:「来人啊,将方兆这厮吃里扒外的东西拿下!」
叱声甫落,大厅四周立即跃进来了一、二十名提刀带剑的庄丁,一个个怒目圆瞪,慢慢逼向方兆。方兆依然手负背后,状极轻松,道:「欧阳庄主,别死到临头还不晓得做点善事,怎么,你要他们这群酒笼饭袋为你陪葬不成?」
欧阳緖的回答道:「上,死活都没关系,活捉最好,不然就将他给我剁成肉泥!」
庄丁们闻言,刀剑便动了,一刹时,至少有六把刀,九只剑齐齐飞砍「鬼影子」方兆!
方兆动得比任何人还快,先是猛然旋身,手中立即多出一柄二尺来长的短剑,然后扬手揄起一片剑幕,身子则箭一般地标向大厅门口,嘴里边选高声喝道:「挡我者死!」
从门口那个方向扑来的庄丁果然应声倒了三个,然而他们并未因为三个同伴的惨死而有任何退缩。
反之,一次更为凶悍、更为凌厉的夹又风起云涌地卷向方兆!
方兆号称「鬼影子」,盖取其轻功身法的高卓,所以脚刚着地,马上飘然又起,出剑凶狠之余仍遥遥对欧阳緖道:「欧阳老头儿,你想不到以拳掌着称的我,耍剑也耍得不赖罢,别在那边吹胡子瞪眼的,我不会给你一剑死得痛快,我要让你慢慢地磨,充分享受死亡的乐趣,哈……」而笑声一杳,人影也杳,只是地上又多了四具颈折肚剖的尸体。
XX XX XX
「哈……」欧阳緖看着方兆窜出飞凤山庄,脸上痛苦之色顿消,且放声大笑起来。
这下可把那些创下余生,犹且想追杀出去的庄丁笑楞在当场。一个个面面相觑,仿佛见着了全世界最光怪陆离的事,竟一时不知所措,变得傻头傻脑!
这时,欧阳緖慢慢站起身子,吩咐道:「尤福,你带几个人到方兆的房间去给我搜,老夫要看看到底是谁指使他来算计老夫?」
尤福错愕中领命退了下去。欧阳緖则摆摆手,示意一干庄丁将尸体移走,自己自顾着冷笑,并喃喃自语道:「方兆啊方兆,你以为老夫那麽快就中计吗?两年前自张麻子之事后,老夫就日夜等着你自现原形了,待老夫査得幕后唆使之人后,一定非将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不可,到时候,你就晓得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厅上的血迹,在众庄丁七手八脚下,很快被冲洗干净。再过了约柱香的时间,尤福兴高采烈地三步并成两步跑回来覆命道:「找到了,找到了,禀庄主,与方总管串通意欲毒害庄主的人,已经找到了。」说着,说着,竟忘了平素应对进退应有的礼节,一古脑儿地将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笺递给了欧阳緖。
欧阳緖也是喜形于色,并不责怪尤福的唐突,伸手接过纲纲的纸笺,只见上面写着:「毒杀欧阳緖之事,宜尽速完成。」而纸笺之末并未署名,只画了一把展开了的扇子,扇子上则写了「阎王」二字。
——扇日「阎王」,「阎王扇」安可惧!
欧阳緖看完,牙齿咬得格格作价,拳头紧握间,纸笺竟变成了点点齑粉,款款飘坠!
XX XX XX
呼啸寒风中的子夜里,安可惧独坐在烛火将尽的卧房茶几边,脸色灰败如土。几上压着一张纸笺,手中也抓了一张。几上的那张是经飞鸽送抵的,上边写着:「欧阳緖已如计飮下毒酒,其身必死。然属下不能见容于山庄众人,故暂避风头,潜匿他方。方兆敬呈」。而手中那一张,据报是刚刚附于箭尾,从西边树林射揷在城堡之石墙上的。安可惧再一度将它摊开,不定的烛火下,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安老贼:明日日落落雁坡一决生死。欧阳緖」。
安可惧的眼神闪烁如几上的烛火,那样子,似在轻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终于,他轻轻站起,推开北向的纸窗,千军万马般的朔风立即塞满了卧室,本已飘摇不定的烛火,一闪而灭,床头的丝帐迎着凛冽的风,一变而成滚滚翻涌的江涛;而安可惧黝黑的身影则如阴霾下的山峰,深沉的吓人,也坚毅得慑人!
XX XX XX
落雁坡。
欧阳緖挑这个地点挑得很棒,既不吃亏,也不占便宜,它就在安家堡与飞凤山庄之间,是个砂砾满布、寸草不生的山坡。在这种地方决鬪,既不愁有人意图窥视,吏不用怕那一方带了帮手,躱在暗处伺机来个以众击募。当然,严格讲来,欧阳緖还是占便宜的,这也正是欧阳緖精细老练的地方,因为,落雁坡向北,加上毫无遮挡,所以此处必然风势甚急,风势急对使剑的人而言是不会有什么大影响的,可是对用扇子的人而言,其影响可就不小了。任谁也知道,扇子轻而吃风面大,既是如此,在风势急骤的情况下,焉能百分之百地将精妙的招式和繁奥的变化,施展得淋漓尽至,只要安可惧的招式被影响一分,无疑,欧阳緖的胜算便增加了一分。江湖中人人都强调:想成功,除了武功,还要凭心机与智慧。这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日落。日落总是带着点感伤与忧愁的味道,古来的骚人墨客写他们的离情别緖总喜欢以日落时分作为时间的背景,大概正是因为日落本身即象徴着分别罢!而且,日落往往也隐示着终结。君不见,明亮亮的白天在日落时结束了,就像跟人世间分别。那麽,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在日落之际最容易终结,最容易与阳间分手吿别呢?
当然,要是说日落象征着肇始,也并无不可。因为,结束本身本来就伴随着另一个开始的,白天的结束,正也是黑夜的开端。
今日落雁坡的日落,可会有什么不比寻常的开端,以及不比寻常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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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10 20:29: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兔死狗烹 天网恢恢



天下着濛濛雨,寒风细雨中,使得落雁坡的日落益显凄淸,倍觉苍凉!
飞雁早已南下避冬,此处早已无雁可射、可落。然而,此时此地却突兀仿佛从天而降地飘落了两条飞雁般的身影!
「你倒很准时。」
「彼此。」
「何故约战于我?」
「明知故问。」
「方兆没有得手?」
「他若得手,你今日就不必冒着悽风惨雨,到此送死了。」
「你不怕尊上怪罪?」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淸鸣飞凤、江南第一侠的名号果非浪得,竟挑准了这个你利我不利的地方,来约我比鬪,以决生死。」
「哼,你『阎王扇』这三个字有白取,差人暗中下毒,先杀黄橹,后取我欧阳某人;老实说,这种狠毒的居心,连阴曹的老五恐怕也比不上呢!」
「哈……吾等是各有所长,互不专美。且亮你的剑,老夫不计较今日之时地,看看你剑我扇,孰擅胜场?」
倏忽,剑光乍闪如霹雳之骤响,而扇影弥漫如大漠之黄沙!于是,朔风不再显得阴寒,细雨不再显得繁密。泛自长剑的森冷早已掩患来的硬骨狂风,而幻自折扇的阴影吏凌越乎縦横交错的密密细雨!
XX XX XX
在地下的石室中生活,是分不淸白天黑夜、黎明黄昏的。要是不点灯,那么白昼也会暗如黑夜;要是点了灯,则黑夜也就自然亮如白昼了。
石室中有光线,不过不是来自亮如白昼那种大把大把的火炬,而是柔柔和和,别有情致的夜明珠的光线。端木纶裸裎着上身,一手紧搂欧阳瑛的纤腰,一手忙着解开她身上仅剩的肚兜。当那件柔软的丝质绣花肚兜自她光滑莹洁的皮肤褪下,端木纶的眼光马上停滞在她皙白而坚挺的乳峰上,就像一条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狗盯着一大块带肉的骨头一般。欧阳瑛嘴角挂着若有若无,极其妩媚的笑意,任由他双手滑行在她修长匀称的双腿及丰圆且极具弹性的臀股上。室内幽香浅闻,帐内鼻息微促,端木纶非常体贴地转过身,仆俯在她身上;突然,石壁上传来重重的三响,犹如满满的三十桶水一下子浇淋在他身上!端木纶的动作立刻被制止,欧阳瑛依然带着那种娇柔得足可化开长年冻结之积雪的笑意,伸手撑住他正欲压下的胸膛,道:「你应该出去看看。」然而,端木纶此刻的欲火似乎三百桶提自黑龙江深层的水也浇不熄,手肘轻挡,想把她的柔英支开;可是欧阳瑛一手被支开,另一手又马上撑上,以柔如吹绿万里柳条之春风的声音,无比温驯地道:「反正来日方长嘛!」
终于,端木纶十分不情愿地匆匆穿上衣服,眼珠犹贪婪地在欧阳瑛那每一寸每一分肌肤都足可令正常男人发狂的身上打转了好几回,始背上长剑,按开石壁,其怒冲冲地走出石室。欧阳瑛看着石室的升降,脸上的笑靥更盛了,绽开得直如夏日里满池满塘的嫣红睡莲。
另一间石室里,「天残四煞」正神色慌张地踱来踱去,不时还仰头望望门口,好像预知这座石室即要崩塌下来一般。这种焦急溢于神态的情形直至端木纶满面不悦地走进来,才稍稍舒减。而断臂老二更不待端木纶坐定,赶忙趋前哈腰,道:「禀主人,大事不好了。」
端木纶正欲火、怒火交相炽燃,一听见这种不得要领的禀告,毫不客气一脚踹在断臂老二胸上,道:「你不会择要简捷上禀吗?」
断臂老二胸前挨了一脚,马上倒飞出去,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滚跌下来,可是他仍强忍住胸前与背后火辣辣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又趋上前去,道:「禀……禀主人,欧……欧阳緖与那……那安可惧约战在落雁坡!」
这下端木纶的欲火才眞正平熄,是被无可复加的惊讶浇熄的,沉声道:「他们何故约战?战于何时?」
断臂老二的嘴角隐隐可见血丝渗下,足见他那一脚委实挨得不轻,这时,他恭敬得不敢抬手去擦拭血丝,只急忙答道:「禀主人,他们约在今日日落,至于事出何因,属下等……属下等因此事十分火急,未能细察,便匆匆赶回来禀吿主人……」
「好了,好了,不必废话,立即备轿,本座要亲赴落雁坡。」
XX XX XX
落雁坡上石飞土扬,不停的细雨对这种情形并无多大帮助,被雨水润湿而堕下的尘土马上又被扇风剑气所挑起。
细雨、人影、尘土、砂石、剑光、扇幕,在日已落,月将升的旷野中交杂得令人分不淸何者是何者。
天上有否星星已经不重要了,旷野有否鬼魅也已不重要。因为,带着寒芒的刃影,以及断续交迸出的火花,显然灿烂比万里无云的秋高夜空之繁星犹要夺目上几百倍;而飘忽幻缈的人影,事实上也与传说中的鬼魅无异。
雨不停地飘着,欧阳緖与安可惧身上的衣服已全湿了。只不过,那不是雨淋湿的,而是被泉涌的汗水所浸透。欧阳緖的剑忽纵、忽横、忽捭、忽合,招招快捷,招招辛辣;安可惧的扇或展、或拢、或拍、或点,式式飘幻、式式狠毒!这各据南北的霸王主如今对上,眞可说棋逢敌手,轩軽难分。
XX XX XX
通往落雁坡的路上有一顶轿子在空中飞,由四个各有残缺,奇模怪样的人扛在肩上飞。垂覆在轿缘的黑巾由于这奇快的前进速度而翻卷摆荡,因此,这四人一轿,远远看去,就宛如浮沉在滚滚江涛中的东西,随波急流而漫无阻挡。
轿后也有两点黑影跟着飞跑,其速度丝毫不比那扛轿的四个人慢,就像流星赶着月,迅无伦比,却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而在这两点黑影之后,也有一点粉红色的影子尾衔,正如前面无华的流星追着没有光亮的玉兎,这粉红色的影子亦是快如乘风,而与前方的黑影维持着八、九丈的间隔。
突然,最前方的四人一轿停了下来,哑巴老大古勒转过身去,右手伸至肩后握住了剑柄。只是轿里边马上传来冷冷的令谕:「先别管他们,快赴落雁坡阻止那两头老驴!」
夹在中间的黑影在前方的轿子停下时,也止住了身形,他们」个空手,一个腰间悬刀——正是姜不凡与范无疆。范无疆脸上的重创新愈,那道新长成的红红嫩肉很好辨认,他见古勒手抚剑柄,也不由伸手触及刀柄,只是当轿子再度飞起,他们也立即腾身,在空中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一眼。
最后边的粉红身影是欧阳瑛,在这种昏黑的夜色下相距八、九丈委实不可能看淸谁是谁,否则,前边的范无疆与姜不凡是否仍会紧追端木纶与「天残四煞」就不得而知了。
XX XX XX
难舍难分的激战中,蓦地传来两声沉喝。沉喝之后,落雁坡上刹时雷电交加,风飇云涌!
雷电交加的是欧阳緖的剑,风台云涌的是安可惧的扇;之后,一道血箭像是喷自地底的喷泉,夹着浓浓腥味将一颗头颅冲上了半天!
一声足可盖过任何声响的暴喝:「住手——」送抵时,那颗头颅仍在往上冲;而头颅落地前,场中已多出了五个人,外加一顶轿子。端木纶行色匆匆地赶抵时仍是慢了一步,假如硬要说没慢,则应该是对为安可惧送终这一件事来讲。
端木纶的脸色比已经死去的安可惧那颗头颅上的还难看,没想到他破例于空中冲出轿外,高声喝止,仍没来得及阻止这个他所不愿见到的结果之发生。此时,他似乎早已忘记刚刚背后有人跟踪,声音冷若适才弥漫此地的森森剑气:「你以为你的剑法很高?你以为约杀安可惧便可以让武林同道再一次体认『淸鸣飞凤』的威名?」
欧阳緖左肩窝离心脏不过盈寸的地方揷着安可惧的阎王扇,扇柄仅余四寸半长,扇末的利刃从背后贯出,鲜血如没被塞紧的泉源正自伤口的前后滚滚渗出。他的神色很特别,既像痛苦难堪,更像害怕异常,待端木纶的话讲完,他回答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属下,不……不敢如此斗胆,实……实在因为……因为……」
「实在因为如何?」
「因为安可惧设计欲杀害属下在先。」
「嗯?」
「他买通敝庄的总管,企图于酒中下毒毒害属下。」
「哼!安匹夫先毁子母剑庄,而后觊觎飞凤山庄,委实太过嚣张,太没把本座当一回事,他死有余辜。可是,你为何不上禀本座,却私底下约战于他?难道你也未把本座看在眼里?」
「属下以为此事纯属个人恩怨,无关乎本门的发展大计,所以……」
「强词夺理!」
「属……属下知罪。」
「你倒把详细情形陈述一遍,看你庄里的总管如何算计于你?」
「禀尊上,此事可上溯至两年之前,两年前的某日敝庄之内有个叫张麻子者,他曾在属下钣菜之中下毒,幸属下机警未被所害。事后,方总管以逼供心急下手过重为由将张麻子给一拳击毙,自此属下即开始怀疑方总管,然而为找出他幕后的指使者,故一直不动声色。直至日前方总管又故计重施,趁属下淸除本门未来障碍之际,在酒中放了腐心之毒,所幸属下早存戒心,未被所乘,而属下也借此机会假装中毒,诱姓方的贼子现出原形,然后再故意让他仓皇逃走,好到他房中搜寻与他暗通声息之人,结果让属下给搜到了这个证据。」欧阳緖讲得有些激动,一边将自方兆房里搜来的纸笺,双手捧到了端木纶面前。
端木纶接过纸笺,看完之后,脸色马上丕变,道:「欧阳緖啊欧阳緖,亏你混迹江湖数十年,竟然被一个小小的方兆毛贼玩弄于股掌,而却不知!」
欧阳緖闻言,一下子傻了,过约半晌始问:「属下愚昧,属下实不知尊上所言何指?」
「你与安可惧都被他耍了,这张纸笺不是安可惧写的,安可惧的笔迹本座识得,这只不过是方兆用来挑搬你们自相残杀的安排。你想想,假若你换成方兆,你会将这么重要,却没有理由留着的把柄,放在房间里边等人家去发现吗?」
欧阳緖这下眞的傻了,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
「吿诉我,方兆现在何处?本座非将他二刀一刀凌迟至死不可!」
XX XX XX
此处是离飞凤山庄不远的一座小树林,林在崖边,崖深千仅。
方兆在林中,此时,他下颔黏了把假胡须,头发也故意染成灰白,正左右前后地不停踱来踱去,显然有所等待。
过没多久,「有劳你久等了,老弟。」略显苍老的声音倏忽传来,跟着,一条不知从何方而来的黑影飘到了方兆的跟前。来人一身黑衣,脸上幪有黑巾——正是与方兆在安家堡西侧树林会晤的神秘人。
方兆笑笑,道:「老哥不用客气,我也刚到没多久。」
来人道:「见你喜形于色,谅必事情已经办妥了?」
方兆道:「我方兆拍脚脯保证过的事,几时未曾办妥过?」
来人哈哈两声,道:「这个我相信。」
方兆道:「欧阳老贼假装中毒,自以为得计,哼哼,现在他大槪正与安家的老不死拼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了。」
「哈……那还用说,在你老弟计中有计的神算下,你要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还会不拼老命?」
「哈……老哥何必如此虚捧小弟呢?老哥你那一记『金蝉脱壳』外加『瞒天过海』,还不是搞得蓝重铣至死犹不明白吗?」
「好了,好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合你我之力,个个击破。」
「步骤呢?」
「这得看欧阳緖与安可惧之战,谁胜谁败,谁存谁亡了,反正到目前为止,你我仍是最隐秘、最不易被人猜中的,只要我们好好利用这个长处,大事实颇有可为。」
「嗯……那麽依你之见,我们是先铲除那三个年靑人呢?还是先挑端木纶的爪牙?」
「我们应一边招兵买马,一边依弱而强地扫除障碍,所以,第一个目标应摆在安可惧与欧阳緖之战的胜方上,因为,他们两者败者必亡,胜者也将身负重伤,不管胜者是谁,只要他身负重伤,凭你我之武功要取其性命,实易如反掌。」
「好一个依弱而强,这样发展起来,实在稳健得多……」来人话未讲完,突然把两道目光盯向方兆的背后,高喝:「谁?」
方兆见状,心猜背后有人,于是以反射动作迅速转身。碰到这种情形,别说机警如方兆者,就算是再笨、再迟钝的人也会这样做,而且,天底下的所有人,在此种情况下,其转身的动作也会像方兆这般毫不考虑,这般快速敏捷。只是这次方兆错了,当他转身而没看到半丁点影子时,一柄长剑已戮进他的背脊!
一股强烈的痛苦和着极端的愤怒,刹时冲上方兆的大脑,他顺势前冲,猛然转身,双手抚着被剑尖贯穿的胸口,咬牙、吃力地道:「你……你为什么这样待我?」
来人哈哈大笑,道:「方兆啊方兆,你心思密如蛛网,而且与人共事反复无常,我怎放心得了你?你当飞凤山庄的总管却背叛了飞凤山庄;投靠于安可惧麾下而终反要他的命。与你这种人相处,我怎能不先下手为强呢?哈哈……」
方兆的眼睛渐渐变成死鱼的一般,最后只吐出「你好狠」三个字,便「砰」然仆倒,一命呜呼。
一阵晚风吹过,寒意沁人肌肤。
黑衣嚎面人走到方兆的尸体旁,轻叹道:「唉,像你这种人才委实不可多得,只可惜道义荡然,反脸无情,我没胆量做这种与狐谋皮的事,你也别怪我,狠来诈去本是江湖的常事,你只不过是死得其所罢了。」
「是啊,这样也才可以让那些无耻的小人引以为借镜。」
当这个略带揶揄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黑衣惨面人马上像刚刚的方兆一样,猛然转身,宛如他本来就是面对背后的方向而站。
XX XX XX
背后不知怎地,突然冒出了一个黑衣人,看他站的态势,好像已经站在那边老久了。
黑衣檬面人端详了一会儿,道:「边涤非?」
「是的,黄庄主好眼力、好记忆!」
黑衣嚎面人吃惊得倒退一步,道:「你知我是谁?」
「那当然,堂堂威武江北,名扬寰宇的『子母剑』黄橹,我怎会不知道呢?」
黑衣幪面人露在外边的眼睛闪烁着全世间所有的讶异与不信,深深吸了两口冷冷的空气,始道:「你几时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
「在你『死』后不久我就知道你未死了,至于如何知道的,嗯……应该说是你吿诉我的罢。」
缓缓地摘去黑巾,幪面人终于露出他的眞面目,头发华白,面容干痛,果然是早已中了「千日一点红」而死的「子母剑」黄橹!此时,他神色已平静了不少,冷冷、慢慢地道:「我实在不相信有人能识穿我的诈死,你倒说说,我如何吿诉你的?」
「破绽是你留下的,所以可以说是你吿诉我。」
「边涤非,你当知道,像我这种人已经不是可以用无关紧要连带揶揄嘲讽的话来激怒的了,我的确很想知道我在那里留有破绽?你又是如何在别人都没办法发现这破绽的情形下,发现它?」
「你那张人皮面具造得很好,不但蓝重铣看不出来,我看不出来,恐怕全武林也没有人可以看出来了。那张面具是不是『鬼斧神功』东方磊造的?」
「是的,大家都以为东方磊仅精于机关门道与屋舍坟莹,其实他在细致的东西的制造上,也不多逊于『巧手』边五。」
「难怪难怪,那东方磊莫非也仍未谢世?」
「不,他眞的死了,那面具是他多年前制的。」
「唉,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那张精巧的面具看似帮了你的大忙,其实恰好害了你。」边涤非顿了顿,续道:「假如没那张面具,你大槪就不会诈死,既不诈死,也就没必要多杀谢极与柳如眉以资灭口了。」
「你是从谢极与柳如眉的尸体上发现破绽的?」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怎么说?」
「我仅是从他们陈尸的现场找到最惹我怀疑的东西,然后再从尸体发现佐证我怀疑的现象。」
「哦?」
「柳如眉的房间中有一个早准备好细软、衣物的包袱,可见她打算于她丧生的那一天离开『醉琼楼』,而与她认为足可托付终身的人远走高飞。那一个人不可能是蓝重铣,因为他要接掌子母剑庄,而且他们的眼中至死犹深镌着惊讶与不信,尤其是谢极,可见他们死前所看到的是多么不可思议。黄庄主,你说,柳如眉想与之远走高飞的人,除了三年中夜夜去照顾她的你,还会有谁?除了『死而复生』的你,又会有谁能带给谢极恁是强烈的惊异?」
「你的看法失之牵强,蓝重铣唆使柳如眉毒害我,他答应她给她许多好处,柳如眉可能因此想摆脱朝秦暮楚,人尽可夫的生活,是而她准备离开『醉琼楼』;一旦蓝重铳不但不兑现诺言,反而欲杀她灭口,她一样会惊讶与不信。况且,我的尸体毫无破绽,而杀我之人显然是蓝重铣,因此,蓝重铣再杀柳如眉灭口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你实在没有理由就此怀疑上我。」
「你错了,黄庄主,柳如眉想必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子,她一定料得到若是骤而摆脱蓝重铣的掌握,必然难逃杀身的厄运,因为蓝重铣绝不允许她这么一个知道如此多秘密的人在他控制之外。所以,她即使厌恶出卖自己的生活,也一定有个武功在蓝重铣之上的人保护,她才敢远走高飞;要找武功高过蓝重铣的人谈何容易呢?她又如何晓得那个人的武功确实胜过蓝重铣?不过,那个人若是黄庄主你的话,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你与蓝重铣的武功孰强孰弱了。再说,人总是有感情的,柳如眉虽本来想毒害你,可是在你如此诚恳与衷情下,她能不改变主意?三年的时间不短,女人也需要男人的爱,像柳如眉这种烟花女子则更企盼男人眞挚的感情了;除非行尸走肉,否则在那种生活环境下,谁不期望?谁不梦想?这也是为什么有那麽多烟花女子被一些小白脸骗走终生积蓄的原因。我刚刚讲过,柳如眉能红,其阅人必多,托付终身最好的人选不是年靑貌俊的美男子,而是像你这种饱经沧桑的有年纪的人。所以,她知道你对她认眞之后,改变初衷了,一五一十地将个中内情吿诉你,因此,你也就将计就计,藉着那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之便,先诈死,而后再伺机报复。只可惜柳如眉没料到一点,男人的自尊格外地重,尤其像你这种威名显赫、成就极高的人,你不能接受眞情被骗的事实,即使她后来不再虚情假意,你同様不能原谅她。所以你不但将计就计地讹了蓝重铣,同时也发挥你阴险的心机,反过来欺骗柳如眉,这是种报复,不管对蓝重铣、对柳如眉,都是连本带利的报复。因此,你杀柳如眉的目的并不是单纯的灭口,我说得对不对?嗯?黄庄主?」
黄橹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你的心思为何如此绩密?」
边涤非不答,续道:「你一定仍不甘心,不甘心我的推测为个如此大胆,我可以再吿诉你,我对我假设的肯定,也是在那一天你于子母剑庄大厅的内壁中发话提醒范无疆之后……」
「什么?那时你也在场?」
「是的,你没料到,你认为范无疆从未听过你的口音,在希望蓝重铣早点儿死的心理下,你大胆地出声提醒范无疆。不过,范无疆听不出你的声音,我可就听得出来了,所以,有了上述的推测,再有了你的声音当证明,我老早就注意上你了。」
「哈……高明,的确高明!像你观察如此细心、推理如此精僻、假设如此大胆、求证如此有恒的人,实是我黄某人生平所仅见,看你的年纪,加上上述的特长,你不像初出江湖的人,边涤非,你到底是谁?」
边涤非笑笑,道:「承蒙谬赞,边某很感激,至于我是谁,你老早就知道了,姓边名涤非,眞名实姓,无一字造假。」
「可是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对子母剑庄如此感兴趣?」
「我对擅长用剑的人都很感兴趣。」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杀害刑部尙书胃大人的凶手都是用剑。」
「你是……」
「据我观察,杀甯大人全家的凶手,你也有份,所以我对你格外有兴趣。我这样的答复你还满意吗?黄庄主?」
黄橹两只眼睛直瞪着边涤非的剑,问:「你的剑为何这样背?」
边涤非依旧只是笑笑,反问:「那三个凶手,除了你与安可惧,另一个是不是飞凤山庄的庄主欧阳緖?」
黄橹忽然也笑了,同样不答反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怎么猜起事来就像事先知道答案?」
「因为我见过蓝重铣与谢极用剑,他们是你调敎出来的,所以你的剑法我不用看就知道了;从别人的武功判断他杀人时可能留下的伤痕,正是我的专长,所以我知道你是凶手之一。同样的道理,我见过安子俊用扇,而且用扇骨的藏刃,所以我也知道安可惧是凶手之一。不过,欧阳緖的剑法我未曾见过,因此请敎于你。」
「你的专长也未必太多了罢?」
「雕虫小技,惹人见笑而已。」
「如今你打算如何?」
「黄庄主多此一问了,我的职责你又不是不知。」
「哈……我的确多此一问,你我终须一战,也好,今日就让我再见识见识你另一项专长罢。」
「黄庄主,能否容我请敎一事?」
「哦?天底下还有你不知的事?」
「安子俊是你杀的,还是方兆杀的?因为职责所在,结案时总是越详细越好,所以我想知道一下。」
「是方兆杀的。」
「谢谢你,黄庄主。」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问?」
「够了,本来还想请敎你,敎唆你们去杀害甯大人全家的人是谁,不过现在不用了,因为,很显然只有忽然出现的端木纶有这个能耐。」
「你不愧被允为天下第一名捕,我也有个同题想请敎。」
「礼尙往来,这是应该。」
「老夫未死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你问这个作甚?」
「知道了之后,我好决定杀了你之后,是否还像现在这般藏头藏脸地做事!」
「哈……好志气,老骏伏枥,志在千里;只可惜你走偏了方向。我可以吿诉你,除了我,大槪只有范无疆知道此事了。」
「你吿诉他的?」
「不错。」
「好,那老夫杀了你之后,第二个就杀他。」
「等杀完了第一个,再筹划第二个罢。」
「那当然!」黄橹说完这三个字,手中已多出了一对子母剑,而话声甫落,人便扑出,势如流云涌泻、壮若排山倒海的剑气于焉笼上边涤非头顶!
边涤非右肩上的剑不知何时已到了他左手,不过他并未出手,而只是退,一退十丈、再退二十,完全摆脱了黄橹的萧萧剑气。
黄橹一击未中,在空中翻了个身,竟像蛟龙一般不须着地便再度出招;这次他长剑在握,短剑反握,一长一短配合的极端巧妙,剑招如行云流水,潇洒而轻快,而转瞬间,长短两支剑尖竟已将边涤非全身的穴道指遍,遥击而至!
子母剑法在江北一带人人称羡,人人争学,不是没它的道理,看黄橹这出手两招,一则威猛无匹,一则轻柔有致,将剑术的奥妙尽展无遗。
边涤非避上一招时笑容不改,避这一招时脸色就非常肃穆了。任何事情都一样,看起来浩浩荡荡的不见得就格外可怕,就如会咬人的狗往往不会叫,能杀人的剑招也往往看上去并不劈哩叭啦状甚吓人。这一次,边涤非一共换了七次身形,才从行云流水般的剑影中窜出,其速度之快,身法之奇,实在让人怀疑以前的边涤非与人动手过招,到底只拿出几分实力?
黄橹的剑势倏忽又变得风狂雨骤!黑压压的剑幕宛如叠了十层的阴霾,密不透风地直罩边涤非!
边涤非的双眉立时打了一个结,人像遇着了饿狮的兎子,东窜西跳,一会儿又像风中的纸鸢,左飘右摇;神妙的身法中已然略显仓皇。而对来剑的闪避,更是千钧一髪,每一剑与他身子的差距,皆不过毫髪之间!
黄橹空中大叫:「好身法,果不愧你名扬四海,且再接我一招!」话声中,人像极了盘空的騺鹰,狠冲直下!
若说他第一招有如隆冬的酷寒,第二招有如春风的柔顺,第三招有如夏天的雷雨,那么,这一招便是凝满了秋季的肃杀!
边涤非两道目光有如利剑,而左手中的剑则变成了一颗飞坠的流星,以快得人类的瞳孔几乎来不及捕捉的速度,对准了黄橹扑下的剑势与人影,奔剌直上!
左手剌流星!
这一招,正是使人们忘记他本来姓名的一招。
这一招,也是溶合了做坏事者的噩梦,与受寃屈者的期盼的一招。
这一招,更是象征了公理、正义,代表了传奇中之传奇的一招。
这一招,往往亦是杀人的一招。
XX XX XX
「你的剑或人并没有一样比流星快。」边涤非似是无限惋惜地道。
黄橹只能点点头,他的双剑已铛然落地,他的咽喉已开始喷出鲜血。
边涤非还剑入鞘,并将长剑换背成左肩右斜以利左手拔剑。然后,轻吐一口气,将眼光投向林深影黯处。深林的黑夜总伴随着鬼魅出没的传说,不论这类传说是耶?非耶?那种看上去阴森森的模样,倒经常叫胆小的人畏足。边涤非望了一会儿,像是看见了什么,或听见了什么,终于濶步走了进去。「艺高人胆大」与「只要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两句话,显然至少有一句并非骗人。影翳深深处停有一顶轿子,一顶四面覆有黑巾的轿子。边涤非一步一步地走向它,在如墨的夜色里,在密密的树影下,黑色的东西尤其不容易看见;可是边涤非对那顶轿子好像看得很淸楚,走近它的方向一点也没偏。
「左手剌流星的令誉委实不是浪得,不但身法快、剑术高,判断精,感觉竟也恁是敏锐!」轿子中在边涤非近约一丈时,突然传出如是的声音。
边涤非闻声止步,道:「阁下深夜临此荒林,就为了谬赞边某几句?」
「那是次要的,我主要来此静聆天籁。」
「何谓天籁?」
「自然的声响。」
「例如呢?」
「生死之音。」
「哦?生死也有声?它也叫天籁?」
「生死当然有声,端看人们如何去聆听。而生死本是自然界最基本、最常见的;你难道不认为它是天籁?难道不认为生死甚至可以说是自然界最神圣、也是最平凡的事?」
「是生死之音好听?还是阁下雅兴太高?」
「生死几乎可说是自然的本质与意义,它的声音当然好听。不过,要我听它,还得看是何种生命的生死,是那一号人物的生死?」
「如此说来,边某该向阁下道声谢,谢谢阁下对边某的看重与抬爱,所以专程来听边某生死之音。」
「嗯,或许应该这样,不过,我劝你还是别谢我,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接受你的谢意。」
「为什么?」
「因为你的话只说对一半,我专程而来只为了听听你死亡之声;至于你生存之音我不但兴趣缺缺,甚至可以说很讨厌。」
「这又是为什么?」
「你的人很讨厌,所以你活着我很不舒坦。」
「不幸的是我活着是事实,阁下又当如何?」
「你此刻的存亡并不重要,因为待会儿,你就死定了。」
「阁下很有把握?」
「我的意思就是命运的抉择。」
「假如我早已不是命运的奴隶呢?」
「你现在还是,待会儿才会不是;只有死人才不是命运的奴隶。」
「阁下是疯子还是痴人?只有痴人才会说梦话呀!」
「我是端木纶。」
「我早已料到,也只有端木阁下才有胆量在边某人面前说如此的大话。」
「在我杀你之前,我要谢谢你代我惩罚叛逆,现在,你开始准备遗言罢。」
「假如我眞的必须说溃言的话,那么,我的遗言便是一个问题。」
「哦?」
「你为什么唆使欧阳緖等三人去杀害甯大人一家?」
「你以为呢?」
「你杀害那些擂台主还有理由,因为你想创立『无剑门』一统武林,所以年靑一辈的高手你拉拢不到便予以杀害。因此,在只有邱必光愿意与你同流合汚的情况下,其余那干思想纯正的侠义之士都遭到你的毒手。不过你滥杀蜜大人及其家小的事,边某人可眞的百思莫解了。」
「你以为任何事都应该有个理由?」
「难道不是?」
「如果是的话,世间岂不很乏味?单调得很乏味?」
「杀人之事也不需要有理由?」
「我说过,我的意思就是命运的抉择。命运的抉择能不能算是最好的理由?」
「你为什么不把『我的意思就是命运的抉择』这句话,拿去吿诉从西边爬上来的太阳?」
「哈……左手剌流星,你很狂妄,世上大槪只有你左手剌流星敢在我端木纶面前如此狂妄了。」
「阁下尙未回答我的问题。」
轿内突然一阵沉默,沉默中轿后几株大树后陆续走出五个人,他们分别是「天残四煞」与欧阳緖。
边涤非见他们走出来,丝毫不显惊异或慌张,只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们睡着了呢!」
而在边涤非话声之后,紧接着,不远的树梢上传来:「那麽你又以为我们怎么了?」
同样没人感到奇怪,好像大家不现身只是为了好玩,其实彼此心里都有数。因此,当姜不凡偕同范无疆飘落到场中时,只有轿内传出一句:「原来你们想陪姓边的死在一块儿。」
姜不凡脚刚着地,便表现了他惯有的嘻皮笑脸,道:「我们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个叫端木纶的家伙到底是断了双腿还是比我们范兄吏难看,竟一天到晚窝在轿子里边学乌龟。」
「哈……我以为世上就属边涤非最不知死活,竟敢在我端木纶面前卖狂妄,原来还有个毛头小子不知死活的程度比他吏厉害。」
姜不凡道:「刚刚边兄说对了,你的话应该全拿去跟从西边爬上来的太阳讲的。」
「我会的,我会送你们上西天去看那儿升起的太阳。」
范无疆自落地后,一直盯着欧阳緖,脸上新添的刀疤像条刚自地底挖出的红蚯蚓,随着整张脸的抽搐而不停蠕动。此时,他突然大吼:「老贼,你到底是谁?」
欧阳緖左肩窝缚着血迹未干的绷带,脸色苍白而显得相当虚弱,此时,他对着明明知道他是谁,却冲着他大叫的范无疆,不但丝毫不意外,反而犹且反问:「你到底又是谁?」
范无疆胸口起伏得很厉害,宛似不知积压了多久的愤怒与怨恨,行将于下一刻燥发,他的回答仍很激动:「我是来找你报仇的人。」
欧阳緖这才有点儿惊奇,问:「你我何仇?」
「不共戴天之仇。」
「有这么严重?」
「弑吾父于先,逼死先母于后,难道还不严重?」
「你是……」
「我是欧阳緖的长子,欧阳愉。」
此语一出,全场俱怔,连躱在远远的地方,仍未被发现的欧阳瑛也吓了一大跳。原来范无疆竟是欧阳瑜,难怪他有飞凤玉珮,难怪他对飞凤山庄那麽熟悉,难怪他当年离家出走,原来他早已知道眼下的欧阳緖是假冒的!
欧阳緖哈哈大笑,道:「这样最好,老夫带着这人皮面具,已经难过了十几二十年了,今日不但能摆脱这件苦事,还能了却我斩草除根的愿望,哈……」笑声中,但见他缓缓抬起右手,在髪根与额头交接之处摸索一阵,然后,剥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接着,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个鬓角已白,脸色腊黄的老者。
原来这假欧阳緖带了张人皮面具,难怪大家都说欧阳老爷子的内功已臻化境,因此不会老。其实不老的是那张几可乱眞的人皮,要不然,那有人不会老的?
欧阳瑜深吸两口气,强抑心头的悲愤,道:「你是谁,为何杀害我爹?」
这假冒欧阳緖的老者忽然呵呵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七岁离家,脸部的轮廓已差不多定形了,你怕我认出你的眞实身份,所以不惜毁了自己的脸,好混入飞凤山庄,伺机要为欧阳老头儿夫妇报仇!」
「不错,我誓死要为先父母报仇,所以我发愤苦学刀法,艺成之后,一刀一刀地将自己的脸割成这个样子,我怕你认出我的眼神,我还不惜将自己的眼睛毁掉一颗,老贼喇老贼,双亲的性命,还有我脸上的七十八刀,今日要你一一偿还!」
假欧阳緖道:「你很勇敢,气魄也不错,我就看在你用心良苦的份上,留你一个全尸便是。」
「哈……老贼,说,你是谁?你为何杀害我的双亲?」
「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你认为很重要,我不妨吿诉你,你可听过『鬼斧神工』东方磊?」
「你就是他?」
「非也,他早已死了,我是他胞弟,单名叫做坤。」
「东方坤?」
「名气不大,请多指敎,哈……」
边涤非一旁点点头,道:「难怪你能制出若是精巧的人皮面具,原来是家学渊源。」
东方坤道:「跟你差不多而已,你既能学得你老子的一手好手艺,弄个假玉珮让丁勾来找我,我岂不能弄出张人皮面具?」
边涤非道:「你也知道事情的原委?」
东方坤道:「难不成只有你会推测?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跟欧阳瑜搭上关系,那欧阳瑜又怎么会那么聪明,小小孩童就知道我不是他爹?」
欧阳瑜道:「先母吊死,我已觉得十分可疑,而且,先父每晚必到房里为我盖被,而你却不曾如此,连日常的一些小动作也不像,哼,凭你就想冒充我爹,还差得太远!」接着又道:「我自毁面容后,因血流太多,不支倒地,多亏边兄路过,照料我敷好伤势,那时,边兄正欲追査杀害刑部甯尙书的凶手,于是我们就合作了。天怜吾等,今日就要让你老贼自食恶果!」
一旁的「天残四煞」似乎已深感不耐,个个蠢蠢欲动。而欧阳瑜把话讲完,又问:「老贼,你尙未吿诉我,你为何丧尽天良,弑我双亲?」
姜不凡这时突然笑了笑,接下去道:「这个我知道,你们的故事讲完了,不妨我再讲一个。」
东方坤看看姜不凡,道:「是的,他应该知道事情的究委的。欧阳小儿,你若想知道,就好好听他讲。」
「二十年前的范中节想必大家都知道罢,那时候,范中节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拾得了一册武林秘笈,那秘笈就是当年号称『三圣』的三位前辈合力编撰的,里中详述了他们各别的看家本领。范中节胸襟恢拓,在他拾获这册秘笈后,就将此事吿诉了他八拜之交欧阳緖先生,要将这册秘笈与他共享;不料欧阳緖口风不紧,因此,就被眼下这位东方坤东方先生给暗算了。东方先生暗算欧阳緖的目的就在假冒他好与范中节接近,并伺机夺取『三圣』的秘笈;然则,正如欧阳兄所云,东方先生假冒出来的欧阳緖虽长相、语腔皆几可乱眞,可是在与欧阳緖十分亲近的范中节眼中,他有太多日常生活的小动作和欧阳緖不一样,加上这位冒牌货对秘笈表现的太贪婪,与谦冲为怀的欧阳緖截然不同,所以范中节也就猜知其中一二。于是,在缺乏充分证据揭发这位冒牌货的情况下,范中节擧家迁走了,目的在逃避假欧阳緖,也就是东方先生东方坤的纠缠,这也是为什么当年范中节突然失踪的原因。」
欧阳瑜眼睛一亮,道:「如是说来,你就是……」
姜不凡笑笑,道:「不与无,意思是否相通?」
「是的。」
「凡字在『平、上、去、入』四声中读什么声?」
「平声。」
「假如读成去声呢?」
「读范。」
「这就对了,在下现在的名字倒过来读,而且把不改成无,把凡读成去声,是否就变成了『范无疆
』呢?」
边涤非哈哈大笑,道:「妙,难怪你以前对假冒你的欧阳老弟如此不以为然。」
姜不凡,也就是眞正的范无疆也笑笑道:「我以前并不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大舅子,否则也不会对他那么无礼了。」
这时,轿里边突传出:「怎么,你们在此庆团圆起来了?高兴得还太早罢,嗯?」
边涤非道:「我们是高兴得太早,奸凶未除,我们怎好提早庆功呢?」
而欧阳瑜则低喝:「东方老贼,事情已交待淸楚,你纳命来罢!」说着,身形一闪,手中刀光乍亮,倏忽冲向东方坤!
早已磨拳擦掌的「天残四煞」见状,正欲出手帮助东方坤,不料本在轿中的端木纶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轿外,喝止道:「不要理他,这些尾大不掉,别有居心的家伙,任他自生自灭便是。」
东方坤刚刚嚣张跋扈、口出狂言,乃是自以为有个剑术无敌的端木纶当靠山,所以,虽身受重伤仍不以为意。这时,乍闻端木纶表示要让自己自生自灭,惊愕之余,不禁大骂:「过河拆桥的狗东西,端木纶,老夫先跟你拼了!」说着,果眞不迎拒扑来的欧阳瑜,反而侧身挥剑,指向袖手旁观的端木纶!
端木纶正眼都不瞧一下,道:「欧阳瑜,我不抢你的生意,你好自为之罢。」说着,没见他有什么动作,而人转眼已到了十余丈外,这等轻功骇人听闻,一旁静观场中变化的范无疆与边涤非不由看得目瞪口呆,心底发毛!
东方坤急怒攻心,一击未中,再度掠起,只是,他毕竟刚挨了安可惧一扇,这一扇的伤势大大影响了他的动作、出招,以及身法的速度。所以,当他再度掠起,耀眼的刀光便卷上了他的后颈!
刀光像闪电,快无伦比,一闪即逝。而刀光消逝时,东方坤的人头已冲上了半天。
XX XX XX
欧阳瑜横刀伫立,眼眶滚满了热泪,口中喃喃道:「爹、娘,您们在天之灵请安息罢。」
「天残四煞」脸色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这种玩命的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丝毫不能带给他们特殊的感觉。东方坤的身子这时才缓缓倒下,鲜血淌满了一地。端木纶脸带不可言喩的笑容,背后的长剑尙未出鞘,便已隐隐泛起杀气。边涤非与范无疆也是一付不可言喩的神情,似在感叹人心的险恶,昨日是伙伴甚至是好友,今日却成了陌路,甚至成寃家;似在担心端木纶的武功,待会儿无可避免的一战,胜算实在不高,近几十年,武林中尙且无人敌得过「无剑之剑」。
突然,悽厉如杜鸥泣血的哀号自林后传来,「爹——」,一条粉红色的纤影于叫声中奔入了场中。
欧阳瑛!
今天下男上艶羡的欧阳瑛,此时梨花带雨,目泛悲忿的欧阳瑛!
她进得场中,紧盯着没有头颅的东方坤的尸身,咬牙道:「谁杀了我爹?是谁杀了我爹?」
范无疆与欧阳瑜一见欧阳瑛出现,俱是既惊且喜,欧阳瑜见欧阳瑛以为东方坤是她爹,忙道:「瑛妹,他不是爹,他是悪贼东方坤。」
欧阳瑛显得很惊讶,问:「你说什么,范大哥?」
欧阳瑜差点儿失笑,道:「我不是妳范大哥,我是妳亲大哥,欧阳瑜。」
欧阳瑛这下更加迷惑了,美目眨呀眨地,再问:「范……范大哥,你说什么我实在搞不淸楚,你把详细情形吿诉我好吗?」
欧阳瑜于是从头开始,将范中节如何拾获秘笈,欧阳緖如何被害而由东方坤冒充,范中节又是如何动疑远遁,自己发觉父亲已不是昔日父亲时如何离家出走,如何苦学刀法,如何处心积虑自毁容貌,藉着同样有玉珮之便假扮范无疆以査证东方坤的罪行,及暗中保护她。一一说了个详尽淸晰,并将她眞正的未婚夫婿范无疆介绍了给她认识。
欧阳瑛听完,「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叫:「哥哥——」,迎着欧阳瑜飞身扑倒在他怀里,双手环过他背后,紧紧搂住,不停啜泣。
范无疆眼见未来的娇妻与另一个大男人搂在一起,心里边丝毫异样的感觉也没有,有的仅是万千的感触,为自身的遭遇,也为欧阳兄妹的遭遇而感触。感触之余,慢慢背过身去,面对着端木纶与「天残四煞」,暗中凝足功力为久别重逢且相认的欧阳兄妹警戒。
正当大家被啜泣声中的这股低荡气氛所感染,而不由同濛凄凄然的感觉时,忽然,欧阳瑛搂住欧阳瑜的玉手中多出了一柄蓝芒闪动,显已淬过毒药的短刃!短刃刚一出现,便朝欧阳瑜两肩胛骨之间猛扎下去!
这个变化太突兀、太离奇,不但背着身子全神警戒的范无疆没有发觉,身当其事、首临短刃之冲的欧阳瑜一样不曾査觉!
XX XX XX
欧阳瑛的啜泣声突然中断,而且还迸出一声低低的「哎呀!」
没有人看到边涤非动,可是他剑已出鞘,一剑划在欧阳瑛柔荑上。那把淬毒的短刃于是在刚触及欧阳瑜背后的衣服时,乡铛地掉落在地。
欧阳瑜大惊,一把推开怀中的欧阳瑛,满脸俱是不信。他虽百感交集,可是并非死人,刚刚背后那一刀,一剑,他全感觉到了,只是感觉得较晚而已。
欧阳瑛也大惊,不看欧阳瑜,反问边涤非:「你刚刚明明背向我们,你怎么査觉我要出手杀他?」
边涤非淡淡道:「欧阳姑娘,他跟范无疆见妳安然无恙,都乐优了,可是我并没有。我相信端木纶的能力,任何人一旦落到他掌中,绝不可能轻易逃脱的,所以,妳的出现太可疑了,由不得我不对妳另眼看待,对妳格外留神!」
欧阳瑛刚刚那种伤心悲恸,柔弱可怜的样子都没有了,突然笑得跟男人一样,道:「哈……左手剌流星,你委实太高明了,不过,可惜啊,可惜,这么高明的人才今天却必须来个『英才早夭』!」
边涤非道:「哦?你想杀我?」
欧阳瑛回眸一望端木纶,摇摇头道:「不是我,是他。」
欧阳瑜见她态势如此冶荡,不由大叫:「瑛妹,妳……」
欧阳瑛道:「我怎么样?你又想怎么样?嗯?」
欧阳瑜急急道:「妳……妳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你以为我眞是你妹妹不成?」
欧阳瑜一惊,道:「妳不是我妹妹?那我妹妹现在人呢?」
范无疆早已回过身来,这时,也凑上前去,道:「原来妳不是眞的欧阳瑛,如此说来,妳被掳的事也是故意安排的?」
欧阳瑛浅浅笑道:「你说对了,我不叫欧阳瑛,我只不过大局需要,才假扮她一下,反正,世人谁也见过眞的欧阳瑛,我……」
「快说,我妹妹现在何处?」欧阳瑜似乎早已失掉他原有的冷峻与沉着,当下,再急问一遍。
「你急什么?反正她还没死,只是……」
「只是怎么样?」
「哎,我叫你别急嘛,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不是吗?」欧阳瑛说着,掉头看看边涤非,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甯大人为什么被杀?」
边涤非静静地点头,过半晌始道:「原来此事肇因于你,唉,古人说女人是祸水,实在一点不假。」
「你知道客大人有个同窗好友叫伍寿的吗?」
「我听甯大人提起过,伍寿是他邻居,小时候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嘻戯。」
「你就知道这些?」
「不,后来甯大人高中榜眼,并因才识过人,被天子擢为刑部尙书。而那伍寿却屡试不中,到后来,竟灰心而沉沦赌场,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甯大人生前常替他感到惋惜。」
「惋惜?那种铁石心肠、不念故旧的人,也会替别人惋惜?」
「姑娘……」
「我就是伍寿的女儿,伍茜茜。」
「哦?难道甯大人与令尊有什么过节?」
伍茜茜冷笑一阵,笑声中别有凄怆,道:「先父是被赌所害,可是你知他为什么自甘堕落?论才情,先父绝不稍逊於姓甯的老贼,不料甯老贼却妬才如仇,非但不提携同窗的故旧,反而藉着他的权势左右考场,买通主试官故意不让先父及第……」
「眞有这等事?」
「你听我说完,你又可知先父为什么迷上赌博?那甯老贼见先父屡挫屡试,毫不屈挠,竟唆使他一个在市井当混混的远亲引先父入壳,自此先父终远抛书册,不克自抜。后来……后来先父就是还不淸如山的赌债,被恶人活活打死的……」伍茜茜说到伤心处,眼眶微红,继而哈哈大笑,道:「你现在明白了罢,我为什么要杀客老贼?为什么追求权势?为什么……」
「妳的话可当眞?」
「哈……边涤非,你号称天下第一名捕,世上没有你査不出来的事,可是发生在你身边的事,你却懵槽懂憧,可笑啊,岂不可笑?哈……」
「伍姑娘,甯大人陷构令尊,妳可有证据?」
「我不要证据,我只要知道就好,反正,世人也不会相信浪得了一身虚名假誉的甯老贼,会是如此的一个人。」
边涤非唏嘘一阵,正欲再问。而一旁的端木纶已走了过来,无限体贴地搂住伍茜茜的肩膀,道:「你们现在都可做个明白鬼了罢。」
欧阳瑜却道:「伍茜茜,妳尙未吿诉我,瑛妹现在何处?」
端木纶斜睨了他一眼,道:「怎么?你想化作鬼魂去与她相见不成?」接着又拍拍伍茜茜的肩头,道:「妳就告诉他不妨。」
伍茜茜悲愤的情緖已平,轻笑一下道:「欧阳瑛就在她房里。」
欧阳瑜似乎急昏了头,一时会不过意,道:「伍茜茜,我劝妳少跟我油嘴!」
伍茜茜瞪大了眼睛,道:「我几时跟你油嘴了?你自己要笨得听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欧阳瑜紧握刀柄,大喝:「妳再不实话实说……」,而范无疆却接下去道:「谢谢妳,伍姑娘,那欧阳姑娘房中可有什么密室?」
伍茜茜笑了笑,道:「还是你比较聪明,她房中确有个地下石室,是东方老头儿弄的,欧阳瑛人就在石室之中。」
范无疆再问:「她人可安好?」
伍茜茜道:「她生命是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她太漂亮了,我不得不让她变丑一点。」
范无疆闻言,神色未曾稍变,抱拳道:「容在下再谢一次姑娘,谢伍姑娘对欧阳姑娘的不杀之恩。
倒是伍茜茜颇为讶异,道:「你不问问她是如何的变丑法?」
范无疆眼光突投向遥远的漆夜色,淡淡地道:「我见着了自可知道。再说,外表的美丑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心地的好坏。妳别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只喜欢女人的美色。」
边涤非闻言,不觉叫起来:「好,中节先生之后,毕竟不凡,欧阳姑娘得夫如是,夫复何求呢?欧阳老弟啊,欧阳老弟,你该为令妹庆幸啊。」
欧阳瑜无言,独眼望着范无疆,似有无限感激,似有无限钦仰。伍茜茜眼中也流露出了佩服之色,喃喃自语:「还好,我没毁了她的容貌,否则,今日范无疆若能生离此地,见着了她,我可眞会遗憾终身。」
而端木纶则冷冷地道:「诸位可还有什么牵挂?」
边涤非一步跨出,道:「端木阁下,你等不及了是不?武林恩怨朝廷素来不喜欢多管,可是你涉及谋害钦命大臣,我免不了拿你问罪。再说,今日即使我撇下刑部特任捕快的身份,我仍会为武林翦除你这名妄想肆虐江湖的败类。所以,拔你的剑罢,让我见识见识独步武林,无人能敌的无剑之剑。」
端木纶哈哈大笑,道:「我知你急于想逮捕我归案,我也颇想知道你怎么个剌流星?不过,你先别急,你不是我第一个想战的,那范无疆继武林『三圣』,我想先试试『三圣』的武功有何出奇,竟能名齐先祖『剑尊』的无剑之剑?」
范无疆闻言,一本他惯常的嘻笑跨了出来,道:「那敢情好,闽南有句俗话说『歹竹出好笋』,不料阁下却是个出自好竹的歹笋,今天就让我为武林同道铲除你这株歹笋罢,想必『剑尊』前辈地下有知,他也会感激我代端木一族淸理门户的。」
端木纶不觉又大笑起来,道:「素闻姜不凡油腔滑调、嘴利如剑,没想到你恢复了范无疆的身份,仍是这么一付德性。你听淸楚,待会儿我要一剑穿你的心,你兀自留神,我要是不能一招取你性命,我端木纶马上自绝,以谢我家传的剑法!」接着,转头吩咐「天残四煞」道:「你们替本座保护夫人,不得有误。」
四煞的独臂老二却道:「禀主人,就请下令让属下等杀了这两厮罢,主人知道,今日这种场面不让属下等开开杀戒,属下等会很难过的。再说……嘿嘿,有道是『春宵一刻値千金』,禀主人,能早点儿庆功,而且省点儿气力留着待会儿用,不是很好吗?」
端木纶看看伍茜茜,又是一阵大笑,状甚轻浮地道:「好罢,不过你们可得小心,他们的武功刚刚你们都瞧见了,要是打不过,就别贪功,留着让本座收拾便是。」说完,自顾大笑,好像要跟范无疆这种对手过招,丝毫不必准备。
范无疆瞄了一下伍茜茜与端木纶,心里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而其精神则丝毫不敢松懈地注意着端木纶,并未因对方对自己表现出一付不屑一顾的模样,而掉以轻心。
边涤非跟欧阳瑜也一样,暗自提神戒备。他们早闻「天残四煞」的凶名与武功,自然不敢胡乱轻视他们,尤其是欧阳瑜,这时他已恢复平静,正准备随时痛下杀手,将满腔未褪的悲愤,全都发泄在适才出言不逊的「天残四煞」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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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并未加急,只是周遭的空气变冷了,是弥漫充塞的森森杀气所致。而在场的每一个人,浑身却热腾腾的,有人是因为有架可打而兴奋得发热,有人是因为目的行将遂而高兴得发热,有的则是被胸臆间那股义无反顾的意念,驱使得发热。
蓦然,「天残四煞」发难了,断手与断脚的扑向欧阳瑜,瞎子与哑巴则扑向边涤非。哑巴用的是剑,瞎子的兵器便是他试探地面的竹杖,断腿的兵器也是用以柱地的木柺,而断手的则舞着一把明亮的朴刀。他们一个比一个凶狠,宛似见着了绵羊的饿狼,身形甫扑击出去,四周马上罩满了其声呼呼的罡风。
边涤非与欧阳瑜互望一眼,也双双迎击而出。刹时,刀光霍霍,剑影如电,迅无伦比地卷向了呼呼罡风中的「天残四煞」!
这时,端木纶也出手了。他自夸一招要惯穿范无疆的心脏,否则就当场自绝。所以,他这一出手必定势在必得,绝学尽展,其凌厉自然可见。而事实上,也是这个样子,但见他剑甫一出鞘,方圆数丈的枯枝枯叶马上飞落如雨,其剑气之锋锐竟有如是者!
范无疆骇然,惊骇中端木纶的剑突然不见了,而身子已经飞起,像脱自满弦之弓的箭,飞射过来!他的剑依然看不到,而硬骨的剑气却使人不由浑身发冷,几感窒息!
无剑之剑!
这就是无剑之剑!
剑气森森,凌乎苍穹,却连个剑光、剑影都瞧不见!
范无疆不知如何去化解,或者如何去闪避这完全看不见的剑招。几十年来,武林中从没有人知道过要如何躱开无剑之剑。缥致老人的身法再奇,可是假如置身无剑之剑的威力范围之内,恐怕也只有吓呆了,等着挨剑的份!
他并非不曾心存侥幸地想尽展所学,躱上一躱,只是端木纶的剑气所及,令他连手脚也施展不开!这正是无剑之剑的霸道之处。一来什么都看不到,二来自己又动弹不得,如此的情况下,焉有不挨剑的道理?
所以,范无疆中剑了,中得莫名其妙,也中得无可奈何!自端木纶飞身出手,到他一剑贯穿范无疆的左胸,仅仅是转瞬间的事。他这一剑蓄足了全力,所以范无疆左胸中剑后,犹被他的去势带得连人带剑后冲数丈,然后,钉上了一株大树的树干。
剑中左胸,左胸正是心脏的位置。端木纶讲话一点也没有夸张式的自大,他说要一剑贯穿范无疆的心,就是一剑贯穿范无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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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身现形了,剑气也消失了,剑就揷在范无疆的左胸上。
蓦然,当剑身现形,剑气消失,突有刀光乍亮!
一旁欣赏着难得一见的无剑之剑的伍茜茜当场惊呼出声!范无疆明明已被一剑穿心,被一剑穿心明明必死无疑,死人明明不可能再动的,可是范无疆动了!
乍然亮起的刀光,出自范无疆的右手,没于端木纶的眉心。端木纶本来正显得意的脸立刻僵死,鲜血沿着鼻梁、人中、下巴,涔涔流下。殷红省目的血为那张满布错愕、不信,以及不甘心的脸,添增了几许死亡的恐怖。
伍茜茜呆立了半晌,继而反手掣剑,飞扑而出,扑向脸上交织着强忍痛苦与享受胜利之色,而此刻仍被钉在树干之上,动弹不得的范无疆!
看她尾随端木纶的轿子,及范无疆与欧阳瑜时的身法,实不难猜知她武功的造诣。此时,她含忿出手,去剑之凌厉更不下于成名的使剑大师!常言道:一夜夫妻百世恩。毕竟,端木纶与她,已不啻是一夜夫妻了;玩弄掌握归玩弄掌握,同床的情谊却不容妄加否认,这是人类感情的微妙处,不到生离死别,不容易显现出来。
范无疆看着粉红色的纤影带着千万点寒芒飞射过来,苍白的脸色立即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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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瑜一迎上断手、断脚的凶煞,有如飞瀑涌泻于峻岭之巅的刀势,马上将对方逼得团团转。最不容死鸭子硬嘴巴的,莫过于武功一式了,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丝毫心存侥幸不得,「天残四煞」虽然凶名远播,但塞外能人不多,毕竟是促成他们横行的原因之一。其实,就武功论武功,他们虽无疑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但充其量也只不过与蓝重铣、方兆之辈差不多而已。如今,他们碰上的是高手中的高手,当然优劣立判,危机重重。或许,这正是端木纶交待他们不要逞强的原因罢,像端木纶这种绝世的高手,想必早已知道他们与欧阳瑜跟边涤非之间,武功的差距有多大了。
边涤非更是丝毫不客气,他心知无剑之剑必定有它威名不坠的原因,所以,他想速战速决,以见机襄助范无疆对付端木纶。因此,号称快且准得足可刺中飞坠之流星的剑招,一动手便施展开来。他的右手剑很快,左手剑却更快!若说他右手剑快如闪电,那麽他的左手剑之速度便是闪电的五倍!这一点,剑法高若子母剑黄橹者犹且接不下他一招,即是最好的证明。所以,剑光亮了两下,那犹如魔鬼诅咒的剑光仅仅亮了两下,「天残四煞」中的瞎子和哑巴,便像死猪一般地从天空掉了下来,咽喉血箭狂标,连哀嚎都来不及叫出。
边涤非斩杀了两名凶煞,迥身就看见了被长剑钉在树干上的范无疆,与挥剑挺进的伍茜茜。于是,空中大喝,脚未点地便急如吃满了风的帆船,御剑迎上舞自伍茜茜的点点剑花。
如墨的夜色刹时被长剑交会出的火花燃亮,燃亮的火花甫现即隐,夜色又恢复漆黑。伍茜茜的脸却白如上好的瓷器,玉臂上又多出两道殷红的血沟,长剑断成整整齐齐的一十八截,散落在她跟前,仅余的剑柄犹且紧握在她带伤的手中。
「唉,姑娘,局势如此,妳何必多造一次杀孽呢?」边涤非望着她,充满怜悯与规劝地道。然后,还剑入鞘,拔出钉注范无疆的剑,并赶忙取出刀创药为他敷上。
此时,欧阳瑜那边的激战,也在两声惨叫中结束,边涤非回头时,恰巧瞧见断臂老二抚着被剖开的胸腹,撞上了一株小树,应着小树的摧折,缓缓地瞪裂了双眼跌坐在地。
恶夜于是变成了恬静宁谧的良辰。刀光、剑影、惨呼、血箭、杀气……一切令人呕心、令人厌恶、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东西,倶在前一刻的晚风中被吹散无溃。现在有的,只是黑得让人看不见人间仇恨的夜色,只是亮得闪尽感激与关怀的眼神。
范无疆悠悠地睁开疲惫的双眼,第一句话是:「回去罢,我们回去找欧阳姑娘。」
欧阳瑜闻言,刀疤脸上立刻绽开说不尽欢愉的笑容,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奇怪,奇怪得就像盛开在隆冬里的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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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树林,外边是一片霁月朗空。谁道夜色多恼人?
伍茜茜走在最前头,右边崖底回起的强风将她的衣裾撩得摆荡不定。突然,她回过低垂的螓首,朝边涤非道:「你就这样带我入京归案?」
边涤非冷眼向秋波,道:「是的。」
「你不怕我途中想尽办法引诱你?」
「我不否认妳确是个十分诱人的女子,不过……」
「不过怎样?」
「色不迷人人自迷。」
「你对自己的定力很有把握?」
「至少我愿意接受这种考验。」
伍茜茜忽然叹了口气,道:「谢谢你对我的尊重,对一个人犯而言,不加桎梏、不缚缧絏,实在是尊重得几近放縦了。我今天才知道,『天下第一名捕』是你实至名归的称呼,而绝不是别人为了奉承才加之于你的美誉。」接着,又朝范无疆与欧阳瑜道:「欧阳公子意志之坚、决心之诚,天底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人;而范公子的豁达胸襟与至情至性,世上大槪也没有人差可比拟。你们三个都是不折不扣的男子汉,我伍茜茜有幸认识你们,应该算是我的福份。……欧阳姑娘所在石室的机关,就是她房里的书桌,只要将书桌左旋半圈,石室之门自可打开。我言尽于此,祝福你们!」
欧阳瑜和范无疆听出话中有异,赶忙一个箭步冲出去,范无疆身负重伤,动作较慢,欧阳瑜则快得像天马行空!只是他们都慢了一步,伍茜茜的话刚讲完,人便縦入右方的绝崖。崖底的回风将粉红色的影子愈吹愈小,终至不见!
范无疆与欧阳瑜一扑落空,双双回首望向伫立不动,似在凝思的边涤非。边涤非也抬头看看他们,笑得略显感伤,也笑得莫测高深,道:「你们怪我为什么这般疏忽是不是?」
他们两者沉默代答。
边涤非又道:「其实我是故意的。」
欧阳瑜终于忍不住,高叫:「为什么?」
边涤非将深邃的眼光投向无尽的绝崖,道:「我知道,你们认为她已彻悟,所以深感惋惜对不?可是,你们应当知道,像她所犯的罪,即使是悔悟再深,也终将难逃死罪的。既然总是一死,何不让她死得轻松一点?死得有自尊一点?再说,或许你们不知,监牢之中是非常黑暗的,像她这般艶丽的女子关进去,不知会有多少狱卒将为她犯罪?我刚说过,色不迷人人自迷,可是世上能有多少男人逃得过『色』这一关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你们懂吗?」
范无疆突叹口气道:「不管你的做法是否合乎法律,不过,你这个『天下第一名捕』绝对是天下第一名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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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北风下,飞凤山庄热闹异常。大家刚忙完迎立新的庄主欧阳瑜,现在又忙着为贵宾边涤非,及铁定的姑爷范无疆送行。边涤非处理罢冗务,将甯大人一案的始末以飞骑传报回京后,便一直待在飞凤山庄作客,乐享几十天的淸闲自得。范无疆经过近三个月的疗养,伤势已然痊愈,他表示,耍再过一年潇洒不羁的游侠生活,然后才安下心来做个「贤夫良父」。
至于欧阳瑛,由于日以继夜地亲自照料范无疆,所以以前被凌虐成的憔悴形容并未丰腴多少。外传她美得闭月羞花,艶得沉鱼落雁,一点也不假。此刻她虽瘦骨嶙峋,但不减她脱俗的秀丽,看起来,就像朶秋风下的雏菊,益发惹人怜爱。
「范大哥眞要走?」声音淸甜得像幽谷中的甘泉。
「是的,男孩子总得到外边闯一闯,即使不能闯出像边大哥那般丰富的经验阅历,至少也得有他的一半我才甘心。」
「可是……」
「妳放心,我此去会找一个景致绝佳、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年后,我再回来带妳同去那边过只有妳我的生活。到时候,每半年,或者每一年,我们可以一道回来探望大哥,或者拜访边大哥……」
欧阳瑛听着,也跟着陷入美好的憧憬,默默探手入怀,取出一只庙里边的香火袋,递予了范无疆,道:「带着它,它会让幸运伴随你的。」
范无疆接了过去,突然掉头问边涤非与欧阳瑜:「你们相不相信命运?相不相信帮人算命、卜运的江湖术士?」
欧阳瑜和边涤非俱是一怔,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
范无疆接着道:「你们明不明白我为什么没被端木纶杀死?」
边涤非答:「因为你是个右心人,常人的心脏都长在左胸,而你的却在右胸,所以端木纶那一剑只稍微伤着了你的肺。」
范无疆道:「我出道以前碰见过一个相命先生,他一眼就瞧出我是个右心人,而且还说我这颗长在右边的心将救我一命……」
欧阳瑜纳闷地道:「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范无疆笑道:「那位相命先生铁嘴直断我将会有个贤慧美丽的妻子。看来,他眞的算得准极了。」
说完自顾大笑起来,欧阳瑜与边涤非不由也跟着大笑,倒是欧阳瑛被他们这么一笑,笑红了娇靥,低下头去。
笑声中,范无疆蓦然飞身上马,在马蹄轻扬下,挥动左臂,笑道:「大家珍重,一年后再见!」
欧阳瑛微湿着眼眶,也猛挥双臂道:「范郞珍重!」
离别总是伴随着依依的情愫、伴随着淡淡的忧愁,也伴随着期望再见、憧憬再见的甜蜜。这种感觉很难言喩,千百年后有个大诗人写下这样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句: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是的,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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