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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龙乘风《铁血男儿》【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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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2 06:13: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武侠世界》1110-1111期,1980.10.06-1980.10.13 (感谢@helloworld666提供原文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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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击败二堡主 万金垂手得



血洗金枪



(一)

八月十二,阴霾密布,远山传来隐隐轰隆的雷声。
天欲大雨而未雨。
这塲雨一旦降临,必然是惊人的滂沱大雨。
在西陵峡官渡口旁,一人快马轻骑,悠闲地在崎呕不平的石路上望东而去。
西陵峡,滩多水急,形势凶险而景色壮丽。
范成大诗人曾对此早已有所描敍,诗云:
「江纹圆复破,树色昏还明,连滩竹节稠,汹怒奔夷陵!」
又云:
「峡江饶暗石,水状日千变;不愁滩泷来,但畏溃淖见。」
只见峡谷高岩绝壁,江边巨石林立,气势确然令人叹为观止。
风里来在江湖上打滚了十余年,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心想天地之大,壮丽动人的景致,眞是看之不尽。
虽然大雨将至,他还是没有放在心上。世间上能令他放在心上的事,本来就没有几件。
就在他扬峦策马,自得其乐之际,忽然听得山角不远处传来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
风里来眉头一皱。
这个把月来,他已没有和江湖上的朋友在一起,一直都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
但这时候,这里分明又是发生了一些麻烦事。
他不想管,欲掉马头而去。
但就在这时候,一人尖叫惨呼。
然后,又是一个粗鲁不文的声音响起:「小娃娃,别逞强了,老子不想杀妳,只想和妳做对小夫妻……哈哈哈……」
听到这里,风里来胸中热血顿时翻腾不已。
他策马狂奔,直向山角处冲去。

(二)

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象,就在这山角后呈现在风里来眼前。
二十六个黑衣大汉,正在围攻着一个只有十来岁的靑衣女孩。
她的脸庞已变成惨白色,嘴角间也在沁出了血。
在她身旁,还有两个壮汉。
这两人一个用斧,一个使一把雁翎刀,两人的身上都已受了重伤。
但他们战意极强,仍然不断挥斧舞刀,誓与强敌周旋到底。
一个身材特别魁梧壮大的黑衣大汉桀桀怪笑:「你们还是乖乖认命好了!」
他赤手空拳走上前,突然动手。
一声暴喝,用斧的吐血,使刀的头骨折断,两人都在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死在黑衣大汉的手下。
靑衣少女脸色惨白:「廖大叔!韩三伯!」
黑衣大汉狞笑。
「小娃娃,妳的叔叔伯伯,全是窝囊废,可说是护花无力!」
靑衣少女眼睛血红,但却仍然没有流出半点眼泪。
她昂起头:「你再逼近一步,我立刻自行了断!」
「自行了断?」黑衣大汉大笑,「好!他娘的眞有种,但老子既然已看上了妳,就算妳马上变成死人,老子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一次奸尸的壮擧!」
此言一出,众皆放肆地大笑。
风里来听入耳里,就算他现在本来打算要削发为僧,也得要先把这无耻之徒干掉再说。
他本来就是个游侠,现在虽然已三十五岁,但抱打不平之心,却和十五年前初出道江湖的时候,全无分别。
「住手!」
他一声大喝,身如怪鸟般飞跃过去。

(三)

这黑衣大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风里来。数十只眼睛也同时在打量着风里来。
他们眼中的神色,似乎是盯在一个死人的身上。
这可恶的黑衣大汉又笑了,笑得就像只满嘴血腥的野兽。
「尊驾何许人也?」
「过路人。」
「噢,原来尊驾是路经此地,倒不知道目的地是何处?」
另一个黑衣人插嘴笑道:「看来若非西天极乐世界,就是他奶奶个熊,要闯进阎王殿去。」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风里来脸色一沉:「你们又是何许人也?」
那黑衣大汉嘿嘿一笑:「咱们可不必像你一样,连姓名都不敢说出来!」
语音一顿,冷笑接道:「咱们是霸君堡的人!」
风里来神色漠然。
「好一个霸君堡,竟然有尔等无耻败类!」
黑衣大汉怒喝:「他奶奶的,你这老小子是不要命了,竟然敢插手干涉咱们的事!」
「上!」
一声令下,二十几个大汉即围攻风里来!
风里来冷笑不迭。
他的刀在腰间,但他却很有信心,根本连刀都不愿拔出来。
一个黑衣人挥刀扑前,一式「千波万影」,疾削风里来的面门。
但风里来视如不见,竟似完全没有把他的刀放在眼内。
这人心想:「这次你死定了。」
那知心念未已,他手里的刀不知如何,忽然已落在风里来的手上。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右腕之上一阵剧痛。
等到他惊觉到右腕剧痛的时候,自己的刀已反过来刺在自己的咽喉上!
X X X
露了这一手功夫,霸君堡的人终于看出,这人武功不弱。
但他们还是没有把风里来放在心上。
常言道:「好汉怕人多。」
这老小子武功再高,本领再强,也毕竟只是一人而来,在此众寡悬殊的形势下,算来算去,他还是非要脑肝涂地而死不可的。
他们都是满怀信心,蜂涌般一起扑前,要把风里来斩杀于乱刀之下。
在他们的想像中,这人的性命,必然很快就会被「挤出」。
可是,他们算错了。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老小子」,就是江湖上大名响铛铛的风里来。
虽然他们人数众多,但在风里来的眼中看来,那只不过是-羣乌合之众。
不到片刻,这一羣不知死活的恶汉已倒下了一半。
余下来的另一半,你瞧我,我瞧你的,又再瞧瞧风里来,再瞧瞧那身材特别魁梧的黑衣大汉。
这黑衣大汉叫雷无敌,在这一羣人之中,他俨然是个领袖人物。
这时候,他也已看出,这个陌生的过路客绝对不容易对付。
但到了这田地,他已不能再缩着头,只好硬拼了再说。
「拿棒来!」他壮着嗓子,大喝。
一根比他还高的狼牙棒送到,他挥舞几式,虎虎生风,气势倒是,弱。
风里来却凝视着远处滔滔江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像个已看厌了猴子戏的观众。
雷无敌怎按捺得住?
「老子宰了你」
他厉声呼喊,急步冲前,狼牙棒的威力发挥到了顶黙。
但在他心目中的「顶点」,在风里来眼中看来,却是稀松平常得很。
他的狼牙棒还没有沾着别人的衣角,风里来已伸爪插穿了他的胸膛,一击直接命中心脏!

(四)

雷无敌连一招也接不下,就死在这陌生人的手下。
余下来的汉子,已有人裤裆湿了一大片。
他们平时嗜赌如命,但这时候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下赌注,而且看来又是输多赢少,自然谁也不敢再作孤注一掷。
树倒猢孙散,他们现在只恨自己没有四条腿!
X X X
那靑衣少女,梳着一对又长又大的办子,瓣子上缚着一双黄蝴蝶结。
黄蝴蝶结已沾了血,那是从那两个汉子身上溅出来的。
风里来急以金创药为她疗伤,这个梳着大瓣子的少女终于哭了。
风里来叹了口气,道:「乖孩子,别哭,我知道妳一定有不少寃屈的事在心里,慢慢的说出来,让我看看能不能帮妳一把?」
少女哽咽着,终于把事情说出。
原来她叫辛红蝶,而父亲却是金枪震三湘辛九桥,乃山西大同府金枪镖局的总镖头。
风里来一凛。
辛九桥在武林上可是个大有名气的人物。
「令尊威名赫赫,霸君堡的人怎会这样待妳?莫不是他们之间,结下了甚么怨仇?」
辛红蝶泪流满面,咬牙道:「霸君堡在这两年内,不断的杀人放火,抢劫镖队,咱们镖局的镖车已给他们劫了三次。」
风里来点点头。
「这件事我在江湖上也略有所闻。」
辛红蝶接道:「我爹按捺不住,终于去找夏侯德算帐。」
风里来眉头一皱。
「夏侯德是霸君堡的总管。」
「不错!」辛红蝶咬着牙,恨声说:「这个一直都和我爹存有心病,在他还没有成为霸君堡总管的时候,已想把金枪镖局踩跨。」
「现在他已投靠在霸君堡门下,背后势力大了,自对金枪镖局大大的不利。」
辛红蝶啮着泪说:「我爹终于找到了夏侯德,还把他打伤。」
风里来道:「夏侯德武功虽然不弱,但比起令尊还是有所不如的。」
辛红蝶道:「只恨我爹当时没有把他打死,以致种下万劫不复的祸根。」
「此话怎讲?」
「我爹手下留情,那知三个月之后,这恶贼却夜袭金枪镖局,把我家二十余口老幼,诛杀殆尽!」说到这里,辛红蝶已是泣不成声。
风里来急问:「令尊呢?」
「在暗袭镖局之前,他已给一个叛徒暗算,身负重伤。」
「这可恶的叛徒是谁?」
「他叫金唯武。」
「小金枪金唯武?」
「正是这奸贼!」辛红蝶含泪说:「若不是他在背后刺了我爹一枪,他老人家也不会死在夏侯德的掌下!」
「他可是你爹的衣钵传人?」
「这才可恶!可恨!可杀!」
「看来,他必然早已和霸君堡的人有所勾结。」
「咱们一直都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我爹甚至有意把我许配给他,谁知,他根本就是个衣冠禽兽。」
风里来缓缓道:「人心难测,这四个字是永远都不会错的。」
辛红蝶以衣袖一抹眼泪,才接着道:「血洗缥局的时候,我刚好和廖大叔、韩三伯在一起,事变传到我们耳中,他们就立刻带着我飞奔亡命。」
风里来点点头,道:「他们做的很对,妳是辛镖头的唯一血脉,绝不能死。」
辛红蝶道:「但夏侯德却一定要我死,这是斩草除根!」
风里来叹息一声:「这是他们做事的原则,否则让妳逃了出去,他们连睡觉的时候也阖不上眼睛。」
辛红蝶道:「咱们本已可逃脱,但到了这里的时候,不愼露了行藏,又给这羣可恶的家伙缠了上来,廖大叔、韩三伯为了保护我,也断送了性命。」
她说到这里,不由又再悲泣起来。
风里来默然。
辛红蝶又道:「在两天前,霸君堡主声言,无论是谁把我抓回霸君堡,都可以领取万两黄金的奖赏……」
风里来闻言,眼中陡地发出异彩。
「甚么?黄金万两?」
「嗯……」辛红蝶一怔,「你……」
风里来大笑:「哈哈这倒是妙哉!」
辛红蝶一惊,身子正待后退,风里来已突然出手,点了她身上五处穴道。
他黯的全是人身痺麻大穴,辛红蝶连看都看不淸楚,人已瘫软下来。
辛红蝶满脸惊疑之色。
「你是谁?为甚么这样子对我?」
风里来得意的大笑:「我是个穷光棍,穷了大半辈子,但这一次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辛红蝶面如土色。
「你是为了那万两黄金的赏格?」
「对了!」风里来沾沾自喜,笑道:「我不比那个色淫淫的混蛋,看见了妳,就想和妳做对小夫妻,但却很渴望捞点油水哩。」
他的目光阴晴不定,老是瞧在辛红蝶的俏脸上:「万两黄金可不是个小数目,岂容错过?」
「呸!」辛红蝶嘶声怒叫起来:「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谁知道居然也是个见利忘义的东西!」
风里来悠然一笑,道:「妳随便怎样骂都不妨,妳骂千万句,我绝不会少了一两肉,但妳这小妮子,却是个宝藏!」
辛红蝶气得连骂人的说话都骂不出来了,只恨自己武功低微,一连串遇上这许多倒楣的事,到头来还要任由别人摆布。
但这时候,她反而不哭了。
她咬着牙,暗自发下了毒誓,只要一天不死,总要给这些可恶的恶贼好看。
这时候,雷声隆隆,倾盆大雨终于迎头而下。
风里来一声尖啸,那匹神骏的马儿立时四蹄翻飞,疾奔而来。
他把辛红蝶轻轻挟起,折回原路而去。他的目的地,是霸君堡!
X X X
江水滔滔,命运如谜。
将来的事,谁能逆料?



宇内一奇



(一)

雷声隆隆,大雨茫茫,四周景色都是黑沉沉的。
风里来单骑匹马,来到了万财赌坊。
万财赌坊在这附近一带,是唯一的赌坊,每天不分昼夜,大开中门,无论是谁,只要有钱就可以在里面赌个不亦乐乎。
风里来冒着这阵大雨来到这里,却并不是为了要赌钱。
他是来找人的。
他要找的人,就是霸君堡的总管先生夏侯德。
X X X
夏侯德不但是霸君堡的总管,也是这赌坊的总管。
无论甚么事,他都有权管一管,甚至操掌着生杀之权。
没有人敢开罪他。
就算他在别人的面庞上抹擦靴底,别人也只能逆来顺受。
谁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那可有得瞧了。
现在,天色不大好。
他的脸色也和今天的天气一模一样。
X X X
雷三保身子笔直地站在赌坊的后园里,已整整站立了大半个时辰。
他浑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所湿透。
他的脸庞左肿一块,右肿一块,连鼻子都快要一分为二。
倘若不是这塲滂沱大雨为他洗脸,他现在的脸孔必然是血肉模糊,敎人连口鼻都分不淸楚。
他在吃苦。
他吃苦是因为雷无敌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后园的一座方亭里,一个穿着绸面黄袍,仪容修洁的中年人,正冷冷的盯着雷三保。
「三保,你的远房兄弟雷无敌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惭愧?」
雷三保吸了口气,道:「报吿总管,属下惭愧,属下无能!」
这个衣饰煌然的人,就是夏侯德。
「瞧你这些饭桶,煮熟了的鸭子,竟然也让牠飞掉,传扬出去,咱们还有甚么脸?」
雷三保喘着气,道:「报吿总管,那突如其来的家伙实在很邪门,就算咱们再拼,恐怕……」
「闭嘴!」夏侯德厉叱。
语音一顿,皱眉问:「你们可看出这人的武功来历?」
雷三保苦笑摇头。
夏侯德冷冷一笑:「甚么事情都不知道,亏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我!」
就在他把雷三保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一个黄脸汉子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
「报吿总管,外堂有人求见。」说着,双手递上一张拜帖。
夏侯德拿过拜帖,一看之下,勃然怒道:「他妈的,这拜帖上无名无姓,他是谁你淸楚没有?」
黄脸汉子一怔,答不上话。
只见那拜帖上,只是绘着一块元宝。
夏侯德冷笑一声:「这人莫非就叫元宝?」
黄脸汉子连忙点头。
「对了,他自称是个财迷心窍的人,名字就叫大元宝。」
「甚么大元宝小元宝的,这厮准是吃错了药,撵他出去!」
黄脸汉子面露喜色:「属下手痒多时,多谢总管!」
他叫伍二麻,在万财赌坊里,他的确是个很喜欢打架的人。
只要有机会揍人,他就会很高兴。
对于这一份差事,他当然是抢着去干的。
X X X
伍二麻去得快,回来得更快。
他去时健步如飞,但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给人挖去了肠脏的蚯蚓。
一个面露微笑的靑衣人,像是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伍二麻子「送」了回来。
站在夏侯德身旁的几个黑衣汉子,他们的脸都变了颜色。
其中有两人甚至已抢步上前。
「退下去!」夏侯德却把他们喝止。
伍二麻子面如土色,刚才的兴奋已抛到九重霄外。
靑衣人淡淡一笑,轻轻的把伍二麻放下。
「阁下想必是夏侯总管?」靑衣人的视线,停留在夏侯德的脸上。
夏侯德点黙头,道:「不错,区区正是夏侯德,未知阁下高姓大名?」
「姓名这种事,只是世俗之见,人为甚么一定要有名字呢?」靑衣人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冷傲的神色。
夏侯德也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的说道:「尊驾既不欲透露姓名,区区也不便相强。」
靑衣人悠然一笑:「但为了方便称呼,你不妨叫我大元宝。」
夏侯德干咳一声:「既然如此,也是一样。」
每个人都听出,甚么「既然如此,也是一样。」之类的说话,根本就是敷衍之词,这八个字说了和不说,都是一样。
其实这靑衣人就是风里来。
只听得风里来悠然笑道:「莽莽江湖,最傻瓜的就是不要钱的人。」
「你是不是这种人?」
「当然不是,」风里来耸肩摇头,道:「自出娘胎以来,我从来就不干任何的傻事。」
夏侯德看了他半天,缓缓道:「听尊驾的语气,你是为求财而来的?」
风里来点点头:「这里是万财赌坊,在下的来意,正是为了万两黄金而来。」
「万两黄金?」夏侯德神色一变,但随即淡然笑道:「这倒不难,只要尊驾手风一顺,无论是牌九、骰子,都可以很容易的就赢它黄金万两。」
风里来摇摇头。
「我不是来赌钱的,赢钱虽然容易,但输起来的时候,更是容易百倍。」
夏侯德双眉一轩:「既不赌,如何能取万两黄金?莫非……」
「夏侯总管是明白人,当然应该知道在下何以有把握来领取黄金万两。」
夏侯德点点头,道:「人呢?」
风里来悠然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曾经杀伤过贵堡不少好手。」
直到这时,雷三保才总算认出眼前这人是谁。
刚才他实在是给夏侯德打的头昏眼花,风里来的样子,他竟是一直未曾加以注意。
「报吿总管,属下等就是给这个大元宝……」
他的「报吿」只是说到这里,就再也「报」不下去。
因为夏侯德又已在他的脸上重重掴了两记耳光。
雷三保呆住,不敢再说半个字。
只听得风里来淡淡一笑,道:「在下是个财迷,只要有钱可拿,除了宰掉自己的事万万干不得之外,你就算叫在下卖掉祖宗也是不妨。」
「兄台言重了,」夏侯德大笑,「小弟就是欣赏你这么爽直的人,即使是敝堡堡主,也同样会喜欢兄台这种实事求是的人。」
「哪里!哪里的说话。」
「还是那一句,人呢?」
「在[?]也是一句,金子呢?」
夏侯德沉吟半晌,道:「这万两黄金的赏格,是敝堡堡主颁发下来的,只要你交出辛红蝶,敝堡堡主绝不会少了阁下一两金子。」
「这个请恕在下无法冒险,」风里来脸色一寒,一副小人得志般的嘴脸,「人在我手,不见金子,说甚么都动不了我的心。」
夏侯德脸色凝重,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妨一起去见卓堡主。」
风里来点点头:「行!」
这时候,大雨渐渐化为小雨,但天色还是一片灰暗。

(二)

霸君堡主姓卓,提起了「玉面霸主」卓君尔的名头,倒是挺吓人的。
卓君尔成名极早,在十八岁的时候,便已凭掌中一剑名动江湖。
现在,他还不算老,才不外四十来岁,人正壮年,本是大有可为的时候。
但在三年前,江湖上却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谓卓君尔练功走火入魔,容颜尽毁!
武林中,谁都知道,「玉面霸主」本是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一且容颜毁灭,对卓君尔的打击,自然是极其严重。
爱美是人类的天性。
古往今来,不论男女,只要是正常的人,莫不如此。
自从卓君尔容颜大变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平日深居简出,甚至在霸君堡中,亦鲜有人能见他一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他这一改变,霸君堡的一切也随着改变起来。
原来并无拥有实权的夏侯德,现在几乎已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堡中权贵」,而堡中也随着渐渐增加了不少武林高手。
论实力,霸君堡是增强不少。
但这些高手,却绝大部份来自黑道、绿林,其中还有不少杀人不眨眼、屡被官府缉拿的江洋大盗。
这股力量,是令人为之侧目的。
同时,也是令人忧心忡忡的。
X X X
风里来甫到霸君堡后,就被视为「上宾」。
八个体态轻盈,风姿绰约的翠衣丫环,慇勤侍候。
摆设在他眼前的,是鲜菓、美酒、佳肴、样样不缺。
无论他想要甚么,这里似乎绝不会让他失望。
卓堡主还没现身,风里来被安排在这修饰富丽堂皇的大厅等待着。
大厅正中,铺着一张色彩缤纷、手工精致绝伦的地毡。
识货的人,一望而知,这是来自波斯古国的贡品。
在数十盏琉璃灯照耀之下,厅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那么夺人眼目。
蓦地,厅中突起乐声。
乐声淸婉动人,在厅中缭绕、飘扬。
十六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从厅后屛风载歌载舞而来。
她们的舞姿是那末轻盆。
她们的歌喉是那末婉转。
她们在唱——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羣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栏干。
X X X
这是李白的绝句淸平调。
太白此词,绝妙,也是绝怆。
名花虽好,总有凋零之日。
美人如玉,总有迟暮之时。
风里来一阵怆然,不由擧杯,一仰而尽。
这十六个女孩子的歌舞还在继续。
在这时,又有一羽衣女郞,从屛风后飘然起舞,如仙子下凡般出现在风里来眼前。
那十六个女孩子已是令人魂销意荡。
但这羽衣丽人甫出现,她们的光华立刻就完全被掩盖过去。
她大约年华双十的年纪,腰似柳,体态轻盈、婀娜。
她明眸皓齿,衬着鹅蛋般的脸孔,再加上一头流云般柔美的秀发,玉一般的肌肤——
她一动一静,简直是无处不美。
最难得的是,她那美丽的睑庞上,根本就完全不施脂粉,但皮肤却细致光滑有如羊脂白玉。
她虽然是个舞者,但却并不属于取媚于人的那一类。
她是美丽的,但也是冷艳逼人的。
她美极、也冷极。
虽然她在人前轻歌曼舞,但却像是一朶高不可攀的云彩,无论是谁想把她摘下来,都不啻是在作白日梦。
歌声中,舞影前,风里来的人已如在白日梦里。

(三)

歌舞已停。
但歌声何以绕梁三日?那曼妙的舞姿也必将永远存留在风里来的脑海中。
羽衣丽人,已和那十六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一起消失在那屛风之后。
风里来痴痴的凝视着那屛风,似已浑然忘我。
甚至直到一个锦衣高冠,脸上蒙着一块黑纱的人,坐在他对面一张紫檀大椅上的时候,他仍然像个白痴一样,目光仍然逗留在那道屛风之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风里来是不是已经为之动情了?
X X X
风里来没有醉。
他也没有眞的变成白痴。
他的视线,终于转移到这个形态高贵的锦衣人脸上。
只是,他看不见这人的脸,他只能看见一块没有人能看得穿、看得透的黑纱布而已。
锦衣人忽然淡淡一笑:「听说阁下叫大元宝?」
风里来眨了眨眼:「尊驾想必是卓堡主了?」
锦衣人轻轻的点头。
「不错。」
风里来缓缓道:「卓堡主是不是对在下的名字感到不满意?」
卓君尔摇摇头:「不!你喜欢叫自己大元宝也好,大金碑也好,跟本座都没有甚么关系。」
风里来似是松了一口气。
「卓堡主果然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在下佩服!佩服!」
卓君尔淡然一笑:「你是来佩服我的?还是想来赚取金子的?」
风里来道:「实在的说一句,我最佩服的人绝不是堡主阁下。」
卓君尔的声音很平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更没有半点的生气:「你最佩服的人是谁?」
「当然是我自己!」风里来用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傲然道:「天下间能在瞬息间赚取黄金万两的人,绝不会多,而在下却是其中之一。」
卓君尔点点头。
「你佩服得对!」他忽然轻叹口气,缓缓说道:「就连我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赚取黄金万两,兄台的本领,当然是値得任何人佩服的。」
风里来忽然皱了皱眉,苦笑说道:「唯一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一两是属于自己的黄金。」
卓君尔道:「这个还不容易?本堡主要的是辛红蝶,只要你把她带来,万两黄金立时双手奉上。」
风里来摇摇头,道:「这样不行。」
卓君尔道:「兄台有何高见?」
风里来道:「江湖人最重信诺,但卓堡主一直不肯以有面目示人,叫小弟又怎能放心把她带到贵堡?」
卓君尔道:「然则兄台要怎样才能把她带到本堡?」
风里来沉吟片刻,道:「先付区区酬劳半数,如何?」
卓君尔默然半晌,突听一人大声叫道:「霸君堡是甚么地方?岂容你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而且还要带着五千两金子离去,此事传出,岂不是要笑掉所有江湖好汉的牙齿?」
厅中蓦地闯进了一个灰袍金靴的大汉来。
这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正是属于「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的那一类壮汉。
卓君尔、夏侯德并未制止这壮汉的擧动。
风里来微微一笑,上前抱拳为礼:「这位壮士,想必是贵堡的二堡主,也就是昔年双刀平六寨,一拳打死南岳神君的宇内一奇高孙伯?」
壮汉闻言,似是面容一宽。
「不错,俺就是宇内一奇高孙伯!你是何方神圣?」
「区区叫大元宝。」
「呸!分明是她妈的一派胡言!」
「高二堡主此言差矣!」风里来淡然一笑,缓缓道:「区区此次冒昧前来贵堡,并不是为了攀交情,而是为了万两黄金而来。」
高孙伯冷然道:「俺不管你是为何事而来,若不报上眞实姓名,就是大大的不该!」
风里来道:「二堡主既然一定要问在下的眞实姓名,也无不可,只可惜在下向来是个吃硬不吃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大笨虫。」
「好极!」高孙伯狂笑,「这话可是你说的,俺早就想试一试近来的掌力是否有进,你既要做俺的活靶子,那可是死而无怨。」
风里来道:「纵然化为飞灰,在九泉之下,区区也不敢埋怨一言。」
「说得好!亮招子罢!」
「且慢!」一直一言未发的夏侯德突然插口道:「为求公平起见,万一大元宝兄台赢了,那又如何?」
高孙伯目中闪过一丝愤怒的神色。
「他怎赢得了俺?这岂不是废话?」
「但万一他赢了呢?」
「哼!倘若俺败在他手下,这二堡主的职位,俺宁愿让了给他。」
「这个使不得!使不得!」风里来似乎大吃一惊,脸上的表情就像个正在「打呵欠」的人,忽然发觉有堆狗粪正迎着嘴巴飞了过来。
「不!」夏侯德脸上掠过一丝阴沉的神色,「高二堡主的决定很合理,倘若他败在你手下,这二堡主的职位,兄台实在是不必推让了!」
高孙伯盯着他,眼中已露出了怨毒的神色。
显然,夏侯德与高孙伯两者之间,心中是存着芥蒂的。
但风里来却仍然摇头:「虽云名利俱是人之所欲,但区区只对利有兴趣,有名无实的事,休要加在区区身上。」
高孙伯怒道:「何谓之有名无实?」
风里来道:「这个不谈了,区区最有兴趣的,还是金子。」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又盯着卓君尔脸上的一块黑纱。



马车里的雪飘



(一)

堡主卓君尔的答复,并没有让风里来失望!
他说:「你赢了,五千两金子马上可以拿去,至于是否成为本堡二堡主的事,全由阁下自己决定。」
风里来道:「一言为定。」
卓君尔道:「绝不反悔!」
高孙伯同时大喝:「看掌!」
「呼」的一声,喝声如雷,掌声也如雷。
霍然间,整个大厅已被一股激荡的掌风所充斥,高孙伯的本领着实不容漠视。
X X X
说时迟,那时快!
高孙伯的外型并不潇洒,但掌法却并不完全属于粗枝大叶的一类。
他的身势极快,掌法更快。
在霎眼间,他已连环步,左右掌交加,最少攻出了十七八掌。
这人掌力之雄浑,招式之虚实莫测,着实令人为之叹为观止。
显然,高孙伯是身负奇技,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但风里来却是那么气定神闲。
虽然面对着高孙伯猛烈绝伦的攻势,但风里来却人如其名,他的身子就像是一阵风,来也无影,去也无踪。
高孙伯脸色一沉,知道对手并非易与之辈。
他的好胜心本来就极重,这时候更是不顾一切的决心求胜。
「嗨!」一声猛喝,苦练多年的内家罡气,突然排山倒海般向前送出。
在方圆二丈之内,已完全给他的罡气所笼罩。
他不相信,这个叫「大元宝」的人,能承受得下这种沉实的掌力。
但他错了。
风里来不再游斗,居然满怀信心地,递掌一拼。
两人出掌的速度都极快,有如电光石火。
衣袖猎猎飞扬,两人俱如在狂烈的风暴之中。
倏地,高孙伯的身子,发出了一阵颤抖。
他心里明白,自己已豁出了十成的内家其力,换而言之,他已是全力一拼。
这许多年以来,已没有几人能使他尽出眞功夫、眞本领。
在霸君堡中,除了堡主卓君尔之外,他是对任何人都不会折服的。
在这一战之初,他认为这个「大元宝」纵然身怀绝技,但只要自己尽展生平所学,必可把他击败于大厅之内。
可是,这一掌拼出了眞火,也分出了高下。
风里来右掌平伸,脸上的表情看来还是那末悠闲,似乎完全没有使出半点力量,只是额上微微冒出汗光而已。
但高孙伯可惨了。
他拼了这一掌,腑肺血气翻腾不已,连眼珠子也几乎凸出眼眶之外。
风里来淡笑,收掌。
他是双腿纹风不动。
但高孙伯却嘴吐血箭,身子再也把持不住,跄踉后退盈丈。
风里来脸上犹自挂着可恶的微笑,抱拳对高孙伯道:「高二堡主,承让,得罪了!」
高孙伯连肺都气炸了。
他红着眼睛,嘶声叫道:「你休说这等风凉说话,俺是打你不过,这二堡主的职位,从此就是你的!」
接着,又向卓君尔道:「卓大哥,这里的事!小弟是管不了,这多年来涪育之恩,小弟依然是没齿难忘!」
卓君尔霍然长身站立:「高二!」
高孙伯充耳不闻,带伤离开大厅。
夏侯德长叹一声:「那是自取其咎,与人无尤。」
转目向风里来望去,接道:「兄台艺高人胆大,小弟是折服万分,这二堡主之位,委实是非兄台莫属。」
风里来眉头一皱。「还是那句老话,区区只对黄金最有兴趣,至于二堡主这个职位,咳咳!咳咳!咳……」
卓君尔忽然轻轻击掌。
两个白发老仆,轻步上前。
卓君尔道:「为这位壮士备马。」
「是!」两老仆齐声领命而去。
卓君尔又再轻轻击掌。
「传帐房林四先生。」
不到半盏茶时光,一个面容淸癯,身穿一袭靑布长袍的老者,在两个黑衣武士的陪伴下,来到了厅中。
这老者就是帐房的林四先生。
卓君尔淡淡的对林四先生说:「这位壮士叫大元宝,那万两黄金的赏格,已非他莫属。」
林四先生没有说甚么,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卓君尔又对风里来说:「那万两黄金,以银票支付如何?」
风里来点头一笑:「只要能兑现金子,银票也是一样。」
林四先生面色一寒,道:「从本堡拿出来的银票,从来没有出过半黯岔子。」
风里来道:「那是最好不过。」
卓君尔道:「你现在可以跟随着林先生到帐房支取那万两黄金的银票。」
风里来一怔。
「区区现在要的只是五千。」
「五千又怎样?一万又何妨?」卓君尔陡地大笑,「你若甘愿屈就二堡主之职,这点小小的数目,又何足挂齿?」
风里来神色一凛:「别人说霸君堡不啻是座金山银鑛,直到如今,区区方才深信不疑。」
卓君尔挥了挥手,道:「金银财帛,在本座眼中看来,本来就是挥之不尽,取之不难的东西,你若是个财迷,那么这里就是你的天堂,你的世外桃源!」
风里来笑了。
他的笑容很贪婪,就像只刚吃掉一只肥鸡,却还嫌未饱的老狐狸。

(二)

身上带着十张银票,而每一张的价値都是黄金千两,这种滋味,风里来还是第一次尝试到。
他的步伐也随着变得更稳重起来。
贪财的人,往往也是视财如命的人。
从现在看来,他无疑也是这种人。
林四先生把这十张银票交了给他,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光芒,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妒忌?
虽然他掌管着不少财富,但这些财富却并不属于他的。
即使他在霸君堡里干三辈子,也绝对赚不到这笔钜大的财富。
风里来很大方。
他给了林四先生一点赏钱,那是一锭十两的大元宝。
林四先生捧着这锭大元宝,眼神里绝对没有半点的感激。
假如你在湖边看人钓鱼,那人钓了一尾十斤重的大鱼,而他却从鱼儿的身上剥下一片鱼鳞送给你,你会否满足?
也许有人会满足。
但林四先生却绝不是这种人。
只不过,他知道无论自己满足也好,不满足也好,这个叫「大元宝」的人是万万不能开罪的。
因为说不定有一天,他眞的会成为霸君堡的二堡主。
X X X
卓君尔嘱咐「备马」。
但预备好的却不仅是马,而是一辆由四匹健马拉动,气派豪华,无与伦比的大马车。
身上怀着万两黄金银票的人,也的确很够身份坐上去。
所以,风里来一点也没有感到诧异。
但等到他钻入宽敞车厢里的时候,却不由他不为之呆楞下来。

(三)

设计精致的车厢,色调是以猩红为主。猩红的毡子,猩红的软垫,两旁还挂着两对式样别致,镶着银边的红罩灯子。
车中有小几,几上有金樽、水晶杯子,还有七八种精巧的美食、鲜菓。
这已足以迷住天下间每一个财迷。
但令到风里来为之呆楞的,却绝对不是这些东西。
因为他刚钻进车厢里,整个身子的每条神经都已给一个人摄住。
他并不健忘。
而且就算他可以忘记世间上每个人的脸孔是怎样子的,也绝对不会忘记蜷伏在这车厢里的绝色丽人。
她就是大厅中那个羽衣舞者。
X X X
车轮滚动,车厢里却并不感到有着甚么震荡。
显然,这是一辆经过精心设计的马车,它可以使坐在车子里的人更舒适,而且不会感到疲倦。
而且,在这么一辆舒适的马车上,就算你本来已很有倦意,但等到你离开它之后,说不定一切的倦意都会为之消除。
因为在这种车厢里,实在是一个憩息的好地方。
打瞌睡固然可以,呼呼大睡,亦无不可。
但现在,即使风里来已经八个书夜没睡过觉,恐怕他也无法睡得着觉。
他怔怔的凝望着她,就像只忽然发现窝里生下几只金蛋的呆鸭。
他吸了口气,想站起来。
但这里是车厢,他的身子还没站起,头顶上的一串风铃已几乎给他撞扁。
丽人失笑。
但她只是轻轻一笑,脸上又回复了那种既不怒,也不喜的神情。
车行不急,风里来既不知道车把式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这辆马车何去何从。
最混帐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命令赶车的人去甚么地方。
他似已眞的变成了一只糊涂荒唐混帐之极的呆鸭。
其实,他并不是那种不能抵抗诱惑的人。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觉自己眞的受不了。
刚才他也许不是想站起来,而是想冲破车顶,飞越羣山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才像个初上书塾的学生,鼓起勇气发问:「妳叫甚么名字?」
她回答,说出了两个字:
「雪飘。」
「芳名雪飘?」
「嗯。」
「这名字很好,最少,比我的名字好一百倍。」
「相公的名字是」
「元宝,姓元名宝。」
「这也不错,总比有名无姓的好。」
风里来一怔:「姑娘……」
雪飘神色怆然,微喟道:「我是个孤儿,从小时直到现在,只有名字,却没有姓氏。」
风里来默然。
车中一阵子的沉寂。
雪飘忽然为他斟酒。
她只斟了一半就停下,因为风里来突然握住了她那雪白的帷腕。
他凝视着她,呼吸不知如何,急促起来。
雪飘没有挣扎,却用力的摇头:「我只是个卑下的舞孃,本来我连跟你坐在一块都不配。」
风里来目光茫然。
「但妳现在已在这里,这是谁的主意呢?」
「是卓堡主。」雪飘垂下了脸,脸上已嫣红,「他看出相公有点喜欢我……」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简直就和她的心跳声差不多大小而已。
但风里来却听见了。
他既听见她的说话,也听见了她心房跳动的声音。
他好像眞的痴呆了,就像个十六岁的少年初次堕入情网。
窓子早已被猩红的厚丝绒布遮盖着,他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也绝对看不见内里的旖旎风光。
虽然这一切都是卓君尔故意安排下来的事,但他们的结合却是那么自然,就天雨滋润大地时的情景无分轩軽。
X X X
车行速度,一直缓慢不急。
直到车子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但下之久矣的雨点也已完全绝迹。
展望明天,该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高城第一个死人



(一)

翌日,晴。
当风里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刺目的阳光已透过窓子,照射到他的脸庞上。
昨夜,他并不是在车厢里渡过。
他们来到了一个叫绮碧园的地方,被一羣招呼慇勤的伙计,带到一座很华丽的厅院里。
那时候,雨已停。
风里来和雪飘的关系也已很亲暱。
然而,没有人用不寻常的眼光去看看他们。
因为,他们都已知道,这个叫「大元宝」的人,将会成为这里的主宰。
——绮碧园其实距离霸君堡并不远,最多还不超过三里。
——绮碧园是在一个叫「高城」的地方里的。
但现在,「高城」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知道,这地方很快就要更改名称了。
「高城」本来也不叫「高城」。
但自从高孙伯掌管着这地方,它就叫「高城」。
然而,到了现在,又已时移势易。
高孙伯败在「大元宝」手下的事,已传遍了整个「高城」。
高孙伯已离开了霸君堡,以后再也不是霸君堡的二堡主。
「大元宝」将会取其位而代之。
所以,将来掌管着这地方的,也必然是「大元宝」,而不再是高孙伯。
因此,「高城」将会被易名。
新的名称,当然是「大元宝城」了。
X X X
黄金万两,固然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巨大的权势,又何尝不是绝大多数江湖人所梦寐以求的?
一个人若忽然既有财,又有势,那眞是「光宗耀祖」的事。
风里来在不久之前,还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客。
但现在,他忽然变得甚么都有了。
他不但有财有势,还有一个可爱的伴侣。
更何况,他的人正値壮年,俊雅风流,武功高强,一切一切,都正如日方中。
人生到了这个境界,该是最完美不过的了。
然而,月有圆缺,人的命运也往往无法捉摸。
眼前的事如此,将来的事,又有谁能逆料?

(二)

今天早上,风里来吃得很饱。
绮碧园的老板,特别亲自前来,慇勤侍候。
这人叫朱愼,现在刚好五十岁。
他长得不算矮,但给人的印象还是矮了一点。
那是因为他的身躯肥胖之故。
他不断的向风里来自我介绍,连鄕下里还有两个老婆的事都搬了出来。
风里来不喜欢这种人。
而恰好他现在已知道,只要自己下令叫他滚,这姓朱的家伙就得马上夹着尾巴乖乖的滚出去。
他正想下一道这样的命令,坐在他身旁的雪飘却轻轻的对他说:「朱老板是个很能干的人。」
风里来立刻把一块已塞进嘴里的小羊
腰肉放下,怔怔的望着雪飘。
「这话是谁说的?」
「现在当然是我说的。」
「但从前呢?」风里来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奇怪的光芒,「我知道以前一定也有人说过这句话,否则妳不会这样子说。」
雪飘叹了口气:「看来你这人既不愚蠢,也不容易对付。」
风里来道:「妳是来对付我的?」
雪飘「嗯」的一声,说:「你现在若不把肚子塡满,我就马上要对付你。」
风里来大感兴趣。
「妳要怎样对付我?」
雪飘淡然一笑:「此事不可传六耳,附耳过来。」
风里来只好把头侧过去。
他以为雪飘一定会在自己的耳朶上咬一口。
他已有了准备,而且觉得这也是个享受。
男人本来就是天生的贱骨头,有人喜欢给女人骂。
更有人喜欢给女人咬一口,或者是干脆给她揍一顿。
谁知道他猜错了。
雪飘并不是要咬他一口,而是眞的有话要对他说。
她的声音很细小,连蚊子飞过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如。
风里来听完她讲的说话之后,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厉害,几乎连眼泪都给挤了出来。
他笑,朱老板也笑。
他笑得越厉害,朱老板的笑声也随着响亮了不少。
陡地,风里来不笑了。
他刚才的笑声突如其来,不笑的时候也像是临崖勒马一样,立刻就完全停止了一切的笑声。
朱愼也立刻不笑。
风里来缓缓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仔细地观察朱愼。
「朱大老板,你刚才看见了甚么事?笑得这么厉害?」
朱愼答不上。
「是不是你刚才看见我笑,所以也陪笑一番?」
朱愼的面色已变得很尴尬,但终于还是黯了点头,说:「这……这好像……好像是的……」
「噢,这也难怪,我笑,你不笑,那是无礼。」
「对!对!对!」朱愼叠声说。
风里来在他的面前绕了一个圏子,又说:「所以,刚才我忽然不笑,你也立刻不笑了?」
朱愼的额上已在冒汗。
「是……是的,因为你不笑,我若还在笑,那也是无礼……」
风里来点黙头,却又忽然放声大哭。
他哭得很厉害,而且还好像很伤心似的。
朱愼呆住了,似是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雪飘叹了口气,却没有说甚么。
朱愼以手拭汗,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也不知道这位兄台为甚么忽然这么伤心。
风里来哭了好一会,忽然又止住了哭声,而且还「霍」的一声坐了下来,喝酒、吃肉。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两枚三丈长的钉子一样,一直都紧紧的钉在朱愼的脸上。
这时候,他又那里有半点儿伤心的样子?
朱愼呆呆的站在哪里,浑身不舒服,好像内急。
但又无法马上去茅坑一样。
风里来吃了两块肉,一块牛、一块羊,又喝了半杯酒、一杯茶,然后;再吃了两颗甜得难以形容的龙眼。
但他的目光依然不变,依然像是大官看小偸一般,一直紧盯着朱愼那胖而圆的脸。
「刚才我哭,你看见了没有?」风里来忽然问。
他不但问,而且还把水晶酒杯往桌上一拍。
那就像是在一拍惊堂木。
但酒杯毕竟不是惊堂木,这一拍之下,碎片横飞,倒比惊堂木还更吓人。
朱愼的脸色已发靑。
「快回答,你看见我哭没有?」
「看见。」朱愼的声音在颤抖。
「混帐!」风里来破口大骂,「既已看见我哭,你何以不哭?」
朱愼张大了嘴巴,却是半天还答不上话来。
风里来怒目圆睁,喝道:「我笑,你不笑,是为无礼,我哭,你不哭,也同样是无礼!」
朱愼脸如土色,忙连声道:「是!是!是!」
风里来吼叫起来:「朱大老板,你准是每天晚上都吃八斤猪油,蒙了心肝,竟敢在我的面前如此无礼,你他妈的该当何罪?」
他在强辞夺理,但却有如泰山压卵,朱愼连半句话都驳不上来。
朱愼浑身发抖,忽然「噗」的一声跪下。
「老朱知罪!老朱该死!求二堡主给老朱一个机会,日后老朱自当操你祖宗十八代!」

(三)

人在江湖,十分有趣。
江湖上可怕的人虽然很多,但有趣的却也不少。
风里来有时候很可怕,但有时候却很有趣。
朱愼亦然。
在「高城」,每个人都知道,绮碧园的朱老板,平时是个很易相与的人。
但等到他动手揍人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风里来一直都在把朱愼弄得团团乱转,几乎是要他笑便得笑,要他哭便得放声大哭。
而朱愼的表现,也一直是那么懦怯,似乎比起怕事的小兔子还更怕事。
到最后,他看来就像是已给吓破了胆的磕头虫。
但君可曾知,世间上有一件事,名曰:「装蒜。」
这个朱大老板就是精于此道高手。
——「老朱知罪!老朱该死!求二堡主给老朱一个机会,日后老朱自当——」
这些完全是恳求饶命的说话。
但谁也想不到,他最后的七个字却是:「操你祖宗十八代!」
这已不单是骂人的说话,而且也是「找死」的说话。
此言一出,不是「找大元宝去死」,就是「自己为自己找了一条直通九泉之路」了!
X X X
骂人的七个字刚刚出口,朱愼也已出手。
他的眼角在跳动,人也像是潜伏已久的猛兽,突然一扑而起。
他那狭小而细长的眼睛,骤然收缩,就像是两把可以插穿铜墙铁壁的锥子。
「霍!」
九枝透骨钉,如闪电般飞出。
他似已抱着必死之心出击,透骨钉刚撒手,左腕又已亮出一把靑光四射的尖刀,直刺风里来的咽喉。
他人虽肥胖,招子却半点也不含糊。
但风里来更不含糊。
当九枝透骨钉向他激射过来的刹那,他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桌上抓起一只烧得很香的,鸡,那些透骨钉于是全都射进烧鸡上。
朱愼以尖刀疾刺风里来,风里来却以桌上一个水晶瓶子相迎。
飒!
尖刀没有刺入风里来的脖子,却刺进那水晶瓶宽阔的瓶口内。
朱愼急弃刀,以指为剑,急削风里来左脇下要害。
刹那间,指影重重。
在重重指影中,只有一指是实招。
在他的经验中,世间上绝少人在这种指法里,看出那一招是实招。
他当然希望这个「大元宝」也和别人一样看不出来。
只要这一指击实,这个「大元宝」立刻就得要像元宝般跌倒在地上。
对朱愼来说,这是决定胜负生死存亡的一指。
但这一次很不有趣。
他这必胜必杀的一指,竟然指在一颗还没有剥壳的龙眼上。
朱愼楞住。
就是这么一楞,风里来已从水晶瓶中拿起朱愼的刀,「噗」的一声刺入朱愼的咽喉上!
X X X
「蓬!」
一声震人心絃的巨响,朱大老板成为了「高城」里今天的第一个死人。
「高城」已在动荡中。
朱愼的死亡,并不是动荡的结束,而是动荡的开始。

 楼主| 发表于 2024-8-22 06: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风来风里去 相逢恨晚时



搜魂头陀毒手佛



(一)

几天之前,风里来还是优哉悠哉,无忧无虑地到处浏览大山名川,过着神仙般逍遥写意的生活。
但世事难料,晃眼间,他的生活又已完全改变了。
他现在已不是「神仙」,而是一个比流氓还俗气的财迷。
财富难寻。
但财富也如洪水,当它要来的时候,你就算关上大门,再加上十二把铁锁,它也会压破屋顶迎头掉下来的。
风里来现在已不算穷。
最少,他身上已有了十张钜额银票,那已足够让八百个人舒舒服服的一起活三辈子。
但俗谚有云:「钱找钱」。
这个「找」字并不是「欠一找九」的意思,而是「钱是会找钱回来的」。
这道理从字面上解释,似乎很荒谬,但却是每个人都一看便懂。
风里来已有了一万两金子,想不到忽然又有几个富户来到绮碧园,各自寒暄一番,又每人放下一些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之类的东西,说是「孝敬二堡主」云云。
「哈哈!这二堡主倒不妨干一干。」风里来在雪飘的脸上吻一下,旁若无人。
雪飘冷冷的瞧着他。
「怎么了?我的头顶上长出了一朶菊花,还是鼻子上冒出了一株灵芝草?」风里来也瞧着雪飘。
雪飘道:「你可知道自己现在像是那一种人?」
风里来不假思索,立刻回答:「暴发户!」
雪飘「噗哧」一笑,脸上的表情再也冰冷不来。
「不!你不像暴发户。」
「你说不像暴发户,难道像个江湖大盗?」
「也不像江湖大盗。」
「那么我像甚么东西?」
「混蛋!天下第一号大混蛋!」
风里来大笑。
「不错,妳说得好,我是个混蛋,而且是天下第一号的大混蛋,但妳呢?」
雪飘不答。
风里来忽然像个狡黠的女孩子,皱着鼻子揑着雪飘的脸庞,一本正经的说:「妳也是个混蛋,只不过份量和声音都比我略为细小一点而已。」
所以,我们一定要记着,混蛋并不是蛋,因为无论是鸡蛋鹅蛋鸭蛋或者是咸蛋,它们都不会骂人,但混蛋却会。
而且,我们还得要提防,小心莫要被混蛋踩上一脚!
X X X
风里来终于给雪飘踩了一脚。
这一脚踩得不轻,他的脚很疼,但心里却居然是甜腻腻的。
唉!
女人!
混蛋!
可爱的女人!可爱的混蛋!
我们这些「贱骨头,臭男人。」却又夫复何言呢?

(二)

赶着来巴结「大元宝二堡主」的富户刚离去不久,绮碧园外又有人来了。
但这羣人却不像是有钱人。
他们有些像屠夫,有些像叫化,有些像流氓,更有些甚么都不像,倒像是刚刚吞下了整座火燄山,现在要来吃人似的混世魔王。
一行三十余众,个个满面杀气,人人揄刀舞棒,口里高呼「干掉那混球」、「他奶奶的让俺一把火烧了这鸟店」、「杀上去」、「不留活口」等等诸如此类的说话。
好凶猛的气势!
好吓人的说话!
但这时候,风里来却甚么也不管,只是悠悠闲闲的在宽衣解带,然后赤条条地泡在一个盛满热水的浴盆里。
X X X
他为甚么这样鎮定?
难道他不怕还没洗完澡,熊熊烈火已烧着了浴盆?
难道他不怕忽然从屋顶上跳下三个混世魔王,争着要吞掉他的脑袋?
他眞的不怕。
雪飘也不怕,因为她也在浴盆之旁,而且正在用一条色彩缤纷,绣着孔雀开屛的浴巾为风里来擦背。
有一点是男人们万万不能忘记的:
——就算是养猪的女人,她可以面对肮脏汚秽的猪,但却绝不愿意面对着不干不净的男人。
尤其是对有洁癖的女人,这一点就更加重要。
雪飘有洁癖,她喜欢干净。
所以,风里来又在沐浴,外面的情况怎样,一槪不管。

(三)

在「高城」,每个人都知道朱愼和高孙伯的关系,极其密切。
高孙伯的头颅若能外借,唯一能借得到手的人必然是朱愼。
朱愼的满肚肥肠若能成为下酒之物,高孙伯必然是唯一有资格擧刀起箸的座上客。
他俩曾共经患难,在冰封千里的大冰原上,两人共吃一只硬而无味的大麦饼。
而在此之前,他俩已五天昼夜未曾吃过半点食物。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死定了。
但那一次,他们没死。
想不到,时至今日,朱愼却「一时不愼」,死在自己的刀下。
X X X
高孙伯在霸君堡中地位不稳,这个传说已不止一日。
「大元宝」的出现,只是提早了他坍台的日子,而不是一个主要的因素。
但高孙伯纵然在霸君堡中地位不稳,但他还有根。
他的根不在霸君堡,却在「高城」之内。
朱愼是他的其中」条根,但这条根已毁。
然而,高孙伯还有很雄厚的力量,而这股力量,几乎足可与霸君堡中的精英份子分庭抗礼。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何况高孙伯根本就没有死,他的人看来鲁莽,其实却是心中另有一套。
夏侯德在霸君堡中权势薰天,但一直都未能撼倒高孙伯,由此可见,这人绝不如外表般单纯,一看便透。
X X X
绮碧园外,杀声震天!
有人已高擧火把,要烧掉这里。
但这些高擧火把要纵火的人,却突然纷纷哎唷!呜吔!喔喔的叫了起来。
一声怪叫,一人倒下。
两声惨呼,双双毙命!
他们遭遇到反击,而这反击之力,却竟比他们的来势还更汹涌!
原本气势骇人的进袭,忽然就变得软弱下来。
屠夫的屠刀已冲天飞去。
叫化的铁钵居然载着他自己的鼻子。
那些流氓,有人吐血,有人摸摸裤胯,然后才惊觉屁股不见了三份之一……
那些混世魔王,再也不像是吞下了火燄山,而是像喝饱了婆婆的洗脚水,苦也!苦也!
现在,他们不再叫嚷「杀上去」、「不留活口」,而是狂喊「扯呼」、「别作无谓犠牲」之类的丧气说话。
他们来的时候以为很快就可以为朱愼报仇,为高二堡主出一口乌气。
但他们的战果却是锻羽而归,人人三魂去二,七魄去五。
兵法有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但他们却是既不知己,复不知彼,又焉能不碰得焦头烂额?

(四)

直到外面局势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风里来才懒洋洋的从浴盆里爬起来。
他现在眞的干净极了,就像个刚出世的婴儿。
他痴痴的看着雪飘:「我现在是不是该去吃三天斋菜?」
他是在故意气一气她。
他认为雪飘太狠心了,因为她为他擦背的时候,简直比洗衣服还起劲。
干净是干净了,但他的背脊已因「洗擦过度」而变得又红又疼。
他并不是那一种喜欢「斋戒沐浴」的人。
谁知他这句话才出口,雪飘就已点头不迭,说:「不错,你现在就要去一间和尙寺里去吃斋菜。」
她正言正色,绝对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
风里来呆住。
「妳这些说话是认眞的?」
「丝毫不假。」
「噢!我宁愿叫妳三声娘亲,」风里来捧着额头,苦着脸,「大元宝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最怕秃头和尙!」
「你讨厌和尙?」
「本来和尙是很洁净的,但自从有一次我见过和尙嫖女人,和尙吃狗肉之后,我就对天下间所有的和尙都产生了憎厌之感。」
「唉,并不是所有僧人都是这样的,你又怎能一槪而论之?」
「这个我知道,但自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跟和尙打交道了。」
雪飘瞪了他一眼说:「如此最好。」
风里来道:「甚么『如此最好』,我不懂?妳现在岂非是要我去跟和尙打交道吗?」
「不!你错了,我不是要你去跟和尙打交道,而是要你去跟和尙打架!」
「这样不行。」风里来摇头不送,「正如妳刚才所说,并不是所有和尙都淫辱女人,吃狗肉的。」
他总算穿好了衣服,两袖往身边一拍,又说:「何况我跟那些和尙无仇无怨,又为甚么要去找他们打架?」
雪飘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离开了浴室。
「你虽然还没有见过那些和尙,但却已和他们结下不可化解的仇怨。」她叹息一声,说:「高孙伯眞正的实力,其实并不在高城,而是在高城西南五里外的一座寺院中。」
风里来目中寒芒骤闪。
只听得雪飘又缓缓地接道:「那座寺院附近,还有个小市集,这市集虽然地方不大,但却是卧虎藏龙之地,其中有两个人,他们的本领最少比高孙伯强几倍。」
风里来一凛。
「他们和高孙伯有甚么关系?」
「师徒!」
「他们都是高孙伯的师父?」
「不错。」
「他们是谁?」
「一个是搜魂头陀,另一个是毒手飞魔潘木佛。」
「这倒不容漠视!」
雪飘黠黠头,说道:「这两人成名极早,具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倘若不是他俩从中撑腰,高孙伯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风里来冷冷一笑:「只是此人平素好事多为,迟早必遭天谴!」
雪飘盯着他看了半天,道:「你甚么时候变得这么正义凛然?」
风里来神色不变,淡淡的说:「大元宝虽然是个财迷,但现在既然已发了财,也该为武林正道干点好事。」
雪飘瞪着他,忽然跺脚说道:「原来你干这些事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甚么武林正道!」
「不,娘亲切莫误会……」
「呸,谁是你娘亲了?不知害臊!」
「唷!」
一声呼疼,「骨头甚贱」的「大元宝」又被踩了一脚……



重振雄风



(一)

万里无云,天晴如洗。
距离「高城」西南五里外的一座寺院,寺门半掩,门前一片冷淸淸的景象。
这是「正安寺」。
但附近鄕民,都知道这里的和尙,既不正经,也不安好心。
这是一羣挂羊头,卖狗肉的贼和尙。
他们除了头顶上牛山濯濯,身上穿着袈裟之外,一黠也不像是出家人。
这里负责煮炊的,并不是个和尙,而是一个叫「贼婆」的凶悍妇人。
正安寺里面的和尙,都叫她做「贼贵妃」。
X X X
贼贵妃还没四十岁,正是虎狼之年。
从「贼贵妃」这个「雅誉」,可知道这女人实在不简单。
正安寺虽然是贼和尙的天下,却也有一个似模似样,望之俨然有如得道高僧的主持。
这主持年约六旬,叫普心大师。
普心大师在二十岁出家为僧,但却并不是一直做了四十年和尙。
在这四十载光阴中,他曾三次还俗,现在是第四次重披袈裟,并且成为正安寺的主持。
他在这寺中主持怎样分吃狗肉,在外面则主持怎样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如此恶僧,如此主持,却是望之有如与世无争,心中绝无半点尘埃的人间活佛。

(二)

寺中,贼贵妃躺在普心大师的怀里。
「普心,今天你还没敎我练功。」她直呼「普心」,态度亲旷有如夫妇。
寺中僧人,早已是见怪不怪。
普心大师嘻嘻一笑:「今天不练功,行不行?」
贼贵妃横了他一眼:「死相,又想怎样了?」
普心大师在她耳朶边「细说一番」,脸上的神态淫邪而乐不可支。
贼贵妃闻言后,在他的大腿上揑了一把。
「你以为老娘是甚么人?你敢再说一遍,以后休想老娘碰你一根毫发!」
普心大师裂嘴一笑:「妳不理睬本座,本座可要上吊了。」
贼贵妃「哼」的一声,扭动腰肢离去了。
普心大师呵呵大笑道:「你眞的生气了?」
贼贵妃抛了个媚眼:「我怎舍得离开你,只不过知道你喝了,所以去给你切一壶好茶……」
普心大师更愉快了:「越浓越好。」
X X X
贼贵妃沏茶的手法极快,不消多时,已沏好一壶上好的铁观音。
茶香浓。
但当她回来的时候,普心大师已不再盘坐在蒲团上。
他也不是去了别处,而是整个身子升高三尺。
他的脖子,给一根不算太粗的绳索勒住,但却连整个人都悬空挂起。
贼贵妃切茶虽快,但普心大师却是咽气更快!

(三)

「大元宝来了!」寺中忽然有人大声惊呼。
贼贵妃听见这五个字,立刻跳井。
她跳井不是自尽,而是保命。
这个井没有水,却有一堆比人还高的稻草。
她跳下去不但不会死,而且连一点伤也没有。
谁知道她刚跳下去,井口忽然又出现了一张冷酷无情的脸。
贼贵妃看得呆住了。
这人赫然竟是冷血无情的夏侯德。
夏侯德冷冷的瞧着她,冷冷的说:「高二堡主在哪里?」
贼贵妃吸了口气,说道:「老娘不知道。」
夏侯德冷笑道:「这家伙忘恩负义,妳对他一往情深,他却把妳弃如蔽屐,害得妳要到处找男人……」
「住嘴!你这人好卑鄙!」贼贵妃的脸孔已变成了紫酱之色。
夏侯德又是冷冷一笑:「高孙伯在甚么地方?若想多活几年,快说老实话!」
贼贵妃昂起了头,也在冷笑。
「就算我说老实话,到头来还是要死在你手下的,无耻无义,不忠不信之徒,老娘绝不会上你的当。」
夏侯德目露凶厉光芒。
「泼婆娘,算妳有种,这份小小礼物,就送给妳罢!」
随手一抛,一只锦盒从高处跌下。
盒子跌下即开,里面赫然有无数蓝面毒蝎子!
贼贵妃急挥掌。
无数毒蝎被拍成肉酱,但还是有一只钻进了她的衣衫内。
「夏侯德,你这千刀万剐的杂……」
骂到这里,毒已攻心,人已气绝。
好凶狠的夏侯德!
好恶毒的蓝面蝎!

(四)

风里来的碓来了。
寺中乱成一片。
但眞正主持这次突袭行动的人,却不是「大元宝」风里来,而是夏侯德。
风里来在寺中悠闲地走动,根本未发一招,未伤一人。
倒是夏侯德,对这位未来的二堡主甚是尊敬。
反而对于辛红蝶的事,他绝口不提。
风里来没有交出辛红蝶,但那万两黄金却已袋袋平安。
夏侯德并不着急,一直未以眞面目示人的卓君尔堡主也似乎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这倒划算。
且简直是划算得太离谱了。
X X X
正安寺中,果然暗藏不少黑道高手。
虽然他们都刮净了脑袋,但依然是心黑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不少被六扇门中人追缉得很紧的凶神恶煞,都悄悄的投入正安寺中。
表面上看来,他们似已壮志消沉。
但实际上,高孙伯已把他们联成一气,随时都可以在江湖上干得天翻地覆。
但高孙伯最大的敌人,却是夏侯德。
在夏侯德还未坍台,崩溃之前,高孙伯绝对不会在外面惹是生非,削弱本身的力量。
但正安寺的凶僧,却还是没有料到,夏侯德竟会在这时候向他们展开奇袭。
看来,霸君堡已是精锐尽出,务求一口气就把正安寺所有的人吞掉。

(五)

正安寺已在熊熊烈火中。
夏侯德亲自纵火,然后在熊熊火光前纵声狂笑。
他很愉快,因为高孙伯又再给自己重重击中。
他决定再给予高孙伯另一次致命的袭击。
X X X
同日,黄昏。
小市集中,有一人搥胸顿足,放声大哭。
这是个黑衫老人,看来已有七十岁。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已关上了门,没有人在街上走动,更没有人理会这老人何故大哭。
黑衫老人哭了半天,一个捧着破砵子的灰发头陀,突然出现。
「人都死了,哭来何用?」灰发头陀在老人身旁坐下,喃喃自语。
黑衫老人以袖拭泪,怒道:「徒弟的意中人死了,如何能不伤心?」
灰发头陀叹了口气:「贼贵妃只是个淫娃荡妇,连高孙伯都怕了她,还算是甚么意中人?」
黑衫老人霍然站立起来:「你知道个屁!」
灰发头陀冷冷一笑:「这泼婆娘有甚么好处?」
黑衫老人回答道:「她能令人重振雄风。」
灰发头陀呆住,他呆了很久很久,而且一直把视线停留在黑衫老人的脸上。
「原来……想不到潘兄居然和她……咳咳!咳咳!」
黑衫老人直认不讳。
「老夫不错是和她有一手,那又怎么样?」
灰发头陀讪讪一笑:「那也并不怎样,你说的对,她确能令人重振雄风……」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出了纸漏,立刻闭嘴。
黑衫老人嘿嘿一笑:「这倒妙极,咱们师徒三人,倒是关门一家亲了。」
灰发头陀气得胀红了脸,索性一言不发。
天际暮色渐浓,两人仍然在街上,未有归家之意。
蓦地,街上忽然出现若干行人。
行人行色匆匆。
但当他们来到灰发头陀和黑衫老人身旁三丈开外的时候,就纷纷停下。
X X X
暮色更浓。
杀气也浓。
十八个神秘人,已在长街中把灰发头陀和黑衫老人包围着。
灰发头陀不动。
黑衫老人也不动。
那十八个人,也像是变成了十八尊木像般,纹风不动。
蓦地,远处传来一阵幽怨的歌声。
歌声如泣,苍凉、肃杀。
黑衫老人突然振臂狂呼道:「卓君尔,你这个满手血腥的魔头,你一定不得好死!」
这不但是在骂人,也是在诅咒。
歌声更逼近,那是一个女人的歌声。
在苍茫暮色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婀娜多姿的影子。
她在舞。
她在歌。
歌舞越近,杀气也就越浓。
十八人中,忽有一人扑出,挥动一根长鞭。
鞭、钩难练,练武之士人人皆知。
这人不但以鞭为兵刃,而且一鞭挥出,便已劲力直贯鞭梢,可见功力不弱。
但这一鞭才挥出,鞭竟立断。
这人急退,但还没退下,一道寒光已划在他的咽喉上。



死士



(一)

歌未停,舞依旧。
灰发头陀手执一柄三尺银钟,银锤上已沾满怵目惊心的血迹。
他正是搜魂头陀,手中银铲也就是搜魂铲。
围合他和黑衫老人的十八人,已去其一。
但余下的十七人,又岂容漠视?
那黑衫老人,自然就是平素与搜魂头陀形影不离的毒手飞魔潘木佛。
以二对十七,虽是众寡悬殊,但两人却绝未有半黠慌乱。
舞者舞影翩翩,羽裳如雪。
雪般霓裳下,又有两人无声无息的掠出。
一支铁狼笔,一把金骨扇,配合的天衣无缝,一出手就把潘木佛所有的退路完全封死。
这两人本是应天府诸葛世家的乾坤双绝。
很少人知道,他们已经投在霸君堡门下。
他们本是名家弟子,一经出手,果然与别不同。
只可惜,在沈木佛这个老魔头的眼中看来,他们毕竟还是太嫩,太幼稚。
他们不错已封死了潘木佛的退路。
但他们却没有想到,以潘木佛的武功,根本就不必在他们的手下找寻退路。
你们能攻过来,老夫为甚么不能反攻过去。
这本是很简单的,也很尖锐的事实。
诸葛兄弟并不愚蠢,他们当然也该想到了这一些。
但他们想不到的是,潘木佛的反击,竟似比他们眨眼的速度还快。
铁狼笔只攻出半路,人已中爪气绝。
金骨扇在半空旋飞未落,一只干枯狠辣的手掌已揑断挥扇者的咽喉。
X X X
好快的身手。
好绝的杀人手法。
然而,歌舞犹在,可以在俄顷间击杀敌人的杀手仍余十五。

(二)

已是夜静的时候。
黑暗中,火炬燃起,灯笼也在发出光芒。
随时准备出手的杀人者仍然是十五人,但在这十五人的身后,又已出现了一批掌灯笼,手执火炬的人。
他们都是霸君堡的人。
潘木佛,搜魂头陀脸罩寒霜,脸上毫无表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潘木佛忽然问头陀:「她的舞怎样?」
头陀说:「美不胜收。」
潘木佛又问:「歌又怎样?」
头陀说:「断我肠,醉我心。」
潘木佛默然半晌,再问:「与贼贵妃相比,谁更美一点?」
头陀黯然:「以你的眼中看来,自是贼贵妃最美。」
潘木佛点头。
头陀又道:「但她也不错,潘兄意下如何?」
潘木佛瞳孔骤然收缩,一字一字的说:「老夫要她为贼贵妃垫棺。」
他说完这句话,人已扑出,一爪伸向舞者雪白的粉颊上。
他的动手极快,其速度已达到令人匪夷所思之感。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火光下一人同时闪电般掠出,也是一爪向潘木佛的右爪上迎去。
五指拼五指!
「噗!」
潘木佛脸色骤变,右手陡地缩回。
他的五颗指头,竟俱沁出了血水。
一个衣饰煌然的人,正冷冰冰的盯着他。
「毒手飞魔,果然名不虚传。」
潘木佛面色愕然:「你是谁?」
这人回答:「大元宝。」

(三)

风里来站在夜风中,神色自若。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潘木佛虽然受伤,但自己也是一样。
雪飘的舞终于停下来,歌声也同时戛然中断。
她在风里来的身边,就像只柔顺的小鸽子。
风里来在众目睽睽下,轻搂蛮腰。
他是护花人,他有惜花意。
他的眼神坚定而勇敢,说明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谁要动她,除非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X X X
潘木佛纵横江湖数十年,还是第一次面对着敌人而不敢出手。
他极想杀了这个「大元宝」。
但他不敢再动。
他不禁暗暗自问:「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
在此刻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他一直都认为自己不老。
纵然人老,心不老。
但现在,他竟似连心都已老了,这才是最容易使人衰老的事。
忽然间,两道寒芒,相继从他身旁激射,直扑向「大元宝」的胸膛。
「搜魂夺魄,铲箭双飞。」
第一道寒芒,是搜魂头陀袖中射出的捜魂蛇舌箭。
第二道寒芒,是搜魂头陀的三尺搜魂镜。
已不知多少年,头陀没有一下子以铲、箭一齐出动。
这可算是破题儿第一遭,也可算是很看得起这个「大元宝」。

(四)

搜魂头陀的右肩微幌,箭出袖。
搜魂头陀的右足略弯,钟飞击。
这两种微细的动作,都是他动手杀人的先兆,只不过世间上绝少人能够看得出来。
但这一切,却还是瞒不过风里来一双锐利的眼睛。
箭、铲出击看似是在同时,但其间已有先后之分。
一先一后,绝不能看错。
看错了就得死!
幸好风里来没有看错,应付的方法更加没有丝毫错误。
他以左手两指挟住了蛇舌箭,凶险的程度可说是间不容发。
指挟蛇舌箭的同时,他施展铁板桥的功夫,避开银光四射的搜魂铲。
锋利的钟锋,几乎是在平胸不足一寸之上擦过。
稍差毫厘,他的胸膛就要被齐中剖开来。
险极!
风里来的姿势也是美妙之极。
头陀双飞一击未中,心头已经冷了一截。
搜魂镜猛可里急挫,横削风里来的小腹。
但风里来的人已如水中鱼儿,一溜即过。
搜魂铲再击了个空。
头陀一凛,忽觉左右倶有劲风扑面而来。
那不是和他搏斗中的「大元宝」,而是那十几个杀手中的其中两人。
这两人俱使刀。
鬼王刀。
左边一人刀未下,搜魂锥已比他快一线,削其胸,毁其心肺。
头陀变招极快,银光再闪,搜魂锋又击向右边一人左脇下。
头陀这一击倒不志在伤敌,而是要把这人的鬼王刀逼退。
这人若不抽刀回顾自保,必死。
是以头陀深信,此人必抽刀,先求保命。
谁知这人竟然不顾自己死活,鬼王刀势仍然贯彻不变。
搜魂铲已砍在他左脇下。
血激溅。
但这人的脸上居然犹自露出了骄傲而愉快的神色。
因为他的刀也和对方一样,砍在头陀的左脇下。
他们使用不同的武器,不同的招式,但两人所得到的结果却是完全一样。
你死!我也活不下去!
头陀震骇莫名,忽然嘶声道:「你们两人是不是来自墨家?」
这个身中一铲,必死无疑的人摇摇头。「我并不姓墨,和墨氏世家也没有半点的关系。」
头陀道:「既非墨家的死士,何以非要拼掉性命不可?」
这人茫然一笑。
「天下间岂仅墨家才有死士,霸君堡也一样有死士。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头陀以前的确不知道。
但等到他现在知道的时候,他已再也活不下去。
死士倒下。
头陀也相继倒下。
死士含笑而逝,头陀却是死不瞑目。
X X X
在搜魂头陀倒下去之后,潘木佛面对着风里来。
风里来轻叹着,道:「头陀去了。」
潘木佛道:「他去的不寃杜,最少,已有两人甘愿陪他一起死。」
风里来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个人陪你一起死?」
潘木佛摇头。
「不必找了,头陀一定已等到有点不耐烦。」
「叭!」
这个曾经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多年的毒手飞魔,突然自拍天灵,脑肝涂地而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
难得他有这份勇气。
只有风里来才明白,潘木佛为甚么不再一拼,就自尽而去。
他是枭雄。
枭雄自有枭雄的气质,他可以死,却不愿败。
他尤其是不愿败在风里来的手下。
人死未必足惜。
但心死,那才是江湖人最大的悲哀。
潘木佛失去了贼贵妃,对于人生已是趣味索然。
唯一能令他「重振雄风」的女人已逝,虽然,那只不过是个淫娃荡妇。
唯一能与他同甘共苦的老头陀也去了,就算他在死前多杀二人,甚至连「大元宝」也一并杀掉,又是于事何补?
虽然自毁生命这种事,绝不値得恭维,但谁也不能否认,潘木佛这一去,实在是去得很勇敢也很漂亮,绝不拖泥带水。



杀了最心爱的女人



(一)

激烈的火并,终于分出了胜负。
高孙伯已是万劫不复,他再也休想东山复出,卷土重来。
虽然他的人仍然活着,但他埋藏在地上的每一条根都已被彻底摧毁。
即使夏侯德不再穷追猛打,他也决难有翻身之日。
「大元宝」早就已代替了高孙伯的位置。
「高城」也已被正式易名,称为「大元宝城」。
然而,故事并未结束。
也许世间上任何的事,本来就很难有正式结束的时候。
有时候你以为事情已结束,谁知发展下来,还大有文章,甚至可能比以前更激烈,更多姿多采。

(二)

夜已深,霸君堡外星光满天。
但风里来看不见天上的星。
他只能看见一碗没有餸菜的饭,和一碗淸水。
他并不是在华丽的卧室里,而是被人关进一座牢室之中。
X X X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这十二个字永远不错,永远都符合现实。
因为人类本来就是自私自利的动物。
风里来在霸君堡里平步靑云,似乎是运气特别好的缘故。
但天下间绝对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他一上来就已给人利用,彻头彻尾的给人利用。
他被利用,成为霸君堡里一件厉害的武器。
霸君堡虽然实力雄厚,但其实早已暗藏危机。
这危机并不只是高孙伯这个人。
高孙伯只是构成危机的其中一份子。
最可怕的,是在背后暗中支持高孙伯的一股势力。
正安寺的普心大师,毒手飞魔潘木佛,搜魂头陀,还有山西大同府金枪镖局的总镖头辛九桥,他们全都在暗中支持高孙伯。
这股力量,可说是非同小可。
卓君尔首先要对付的,是辛九桥。
他不但要杀辛九桥,而且还要找出一份名单。
这份名单上的人,全是高孙伯的支持者。
但辛九桥却在遇刺数天前,暗中把这份名单交给女儿辛红蝶。
他似已有个预感,知道即将有惨烈的事发生。
果然,不出五天,他就已给自己的弟子暗算,最后还眞掉了性命。
夏侯德找不着那份名单,当然不会放过辛红蝶。
黄金万两的赏格,足见霸君堡对这份名单是何等的重视。
但等到风里来登门,声言已抓住辛红蝶的时候,其时局势又已生变。
原来辛九桥那份名单,还另藏一份,而,已给背叛师门的劣徒金唯武找到。
所以,那时候风里来自以为辛红蝶「很値钱」,已是一种错得厉害的想法。
但卓君尔却没放弃这个「大元宝」。
因为他已看出了这个「大元宝」对诛除异己的计划里,将会产生极大的助力。
江湖枭雄,往往喜欢借刀杀人,能利用这个「大元宝」去对付高孙伯等人,那是最理想不过的。
以是,雪飘投怀送抱。
以是,万两黄金双手奉上!
以是,「大元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俨然成为霸君堡的第二号领袖人物,连夏侯德都未敢与他平起平坐。
但现在,强敌已除,这个「大元宝」自然也是要把它「熔掉」的!

(三)

在黄昏之前,风里来还是没有敢开罪他。
但等到他喝了一杯由雪飘亲自倒给他的葡萄酒之后,一切就变了。
他已不再是甚么二堡主。
雪飘的神态也变得比冰霜还冷。
风里来还记得很淸楚,是雪飘传令两个武士,把自己关进牢里的。
风里来的心在绞痛。
他一直都不希望雪飘是个太坏的女人,而且一直都在吿诉自己,雪飘是给人所利用受人所控制,所以才来迷惑自己的。
但到了她原形毕露的时候,他的一切梦想倶已幻灭。
他静静的瞌上了眼睛,放软了身子,看来就像个昏迷不醒的大混蛋。
——雪飘在葡萄酒里下药,风里来早已窥破!
他照喝不虞,但其实已暗中把混着迷药的酒换掉。
他比雪飘聪明,换酒时的手法简直连第一流的法术师也赶不上。
而且,他凭敏锐的嗅觉,已知道雪飘用的是甚么迷药。这种迷药,可以让一个武功高强之士,昏睡两个时辰。
风里来在心如刀割的心境下,「昏」掉!然后,他就被送进这座牢中!
在送进牢里之前,雪飘还亲自出手,点了他七个穴道。
风里来不在乎。
雪飘的黯穴手法,虽然很不错,但他已暗自施展奇功,把这七个穴道全都移位一寸。
所以,雪飘以为风里来既昏掉,又已穴道被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逃不脱的。
世间上也许会有一两座牢狱,可困得住风里来,但却绝不是霸君堡的这一座。
当看守牢室的人发觉「大元宝」不见的时候,风里来的人已在「大义厅」中。
X X X
无论你认为风里来是个游侠也好,财迷也好,这人永远都是属于「有办法」的那一种人。
他从游山玩水的生活,卷入这塲凶险的斗争漩涡,置身在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里,但却同样活得头头是道,不差不错。
这就已是属于「很有办法」。
他「利用」辛红蝶的事,混入霸君堡,一则是机缘,二则是机智。
他把「财迷」这一个角色演得维妙维肖,令人看来以为他眞是个「财迷心窍」的人。
但实际上他是否眞的瞒过了卓君尔?
不!他没有瞒过卓君尔,因为卓君尔其实早已死了。
江湖传言,卓君尔练功走火入魔,以致容颜大变!这传言是假的。
其实那时候,眞正的卓君尔已死,而且也不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致命。
他的死因,是给人暗杀。
暗杀卓君尔的人,也就是卓君尔宠爱的女人。她的名字就叫雪飘!
X X X
卓君尔既死,那么一直以黑纱布蒙脸,冒充卓君尔的人又是谁?
风里来已查出了答案,那人是辛九桥的叛徒小金枪金唯武。
金唯武血气方刚,比谁都经不起诱惑。他经不起财帛的诱惑。他经不起名利的诱惑。
他更经不起雪飘甜言蜜语的诱惑。
为了自己的「前程」,他弑师。
为了自己的「将来」,他背义,数典忘宗!
可是,他忘记了世间上,还有另一种人。这种人的特点,是视钱财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但却视不忠不信,无义无耻之徒如杀父仇人!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叫「大元宝」的财迷,就是这种要命的人。
他更想不到,「大元宝」已把霸君堡里的一切秘密,逐一查了出来。
只是,风里来也没有机会去敎训他。
因为已有一个人,残酷地敎训了他一顿。

(四)

从雪飘手里递过来的葡萄酒,岂能不喝?金唯武当然喝,而且喝了一杯之后,还贪婪地向雪飘再讨第二杯。
但雪飘没有再斟第二杯。
她只是悠闲地从桌上拿起一把切生菓用的刀,给自己切开了一只苹菓。
金唯武还想再「撒娇」。男人有时候也会「撒娇」,尤其是像金唯武这种人。
但他还没有说甚么,人已天旋地转昏
倒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那一把切苹菓的刀,不知何时已插在自己鼻子上!
X X X
金唯武没死。
但他却宁愿死,立刻就死!
死亡虽可怕,但等死的滋味更难受。
直到现在,他才从迷梦中惊醒,而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现实是如此残酷。
江湖人也是如此的卑鄙,无耻,恶毒,简直比洪水猛兽,毒蛇蝎子还更可怕。
雪飘美丽的脸庞和美丽的胴体,还在他眼前。
她衣薄如蝉翼,全身都在散发着一种令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她也在喝着葡萄酒,只不过这杯葡萄酒当然是无毒的。
「小金,你拿走了我的刀子,是不是淸醒了一点?」
刀子还在金唯武的鼻梁上,她居然还能说出这种风凉话。
金唯武惊怒交集,叫道:「我看错了妳!」他想冲上去,跟这蛇蝎的女人拚命,但他却已全身被継,而且绸得比粽子还结实。
雪飘不生气。她吃吃一笑:「你也许是看错了我,但我却一直都没看错你。」
金唯武的眼珠子已向外怒凸。
只听得雪飘淡淡的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你的外表看来很像个男人,但其实,却只是一条自以为威风凛凛的小狗。」
小狗!只有天才知道,这两个字对金唯武的侮辱是多大。
但现在,金唯武宁愿自己眞的是一条狗,一条没有被人梆住的狗。
那么,他最少还有个机会,可以扑前把这个女人狠狠的咬几口!
只可惜,他现在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他是比狗还更不如。
看见金唯武脸上的表情,雪飘又笑了,笑得很迷人,很愉快。
想不到在这时候,竟然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向她迎面飞了过来!
X X X
人头如皮球般,在舖着名贵的地毡上滚动。
它终于停下。
那是一张充满惊惶恐怖之意的脸孔。
「夏侯德!」金唯武失声叫了起来。
雪飘的脸色变了,一下子变得比雪还苍白。
她脸色大变,并不是因为看见了夏侯德的人头,而是因为看见了那个绝不可能活动自如的「大元宝」!

(五)

风里来又来了!他在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下出现,脸上的表情却是像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的木头。他缓缓的走了过来,对金唯武说:「她说的不错,你是一条小狗,但她却连母狗的都不如。」
在风里来的一生中,用「母狗」两个字来辱骂女人,这还是第一次。
他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
金唯武目注风里来,忽然说:「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
风里来目光黯然:「你说。」
金唯武吸了口气:「我求你马上杀了我!」
风里来目中倏地寒芒一闪。
「你不后悔?」
「不后悔,因为我本来就很该死。」
「你杀了师父辛九桥,这是大错,相信这个女人的说话,也是大错。」
「你说得对,此刻天地虽大,却已无容我身之地,」金唯武忽然目光一亮,「你早已知道我就是金唯武?」
风里来黠头。他说:「是一个老先生吿诉我知道的。」
唯金武道:「他是谁?」
「他就是帐房里的林四先生。」
「林四!果然是林四!」雪飘双眉直竖,再也不像个温柔可爱的女人。
风里来淡淡道:「我和林四先生,早在十五年前就已平辈论交,这一黯恐怕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罢?」
雪飘咬着牙,说:「亏我一直都很敬重他,还以为霸君堡里,他是我唯一最得信任的人!」
风里来道:「他本来确是个値得信任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霸君堡的帐房里屹立不倒!」
雪飘忽然走到他的面前,挺起了丰满,成熟而美丽的胸膛,然后大声说:「风里来,我知道你就是游侠风里来,也知道你现在来杀我的。」
风里来手中有刀,刀锋晶莹如雪。
夏侯德的头颅就是这把刀割下来的。
现在,他与雪飘的距离只是近在咫尺,但昔日的绵绵情意,已化为冰冷、逼人眉睫的杀气!
风里来最不喜欢干的事,莫如杀人。
然而,人在江湖,却是往往要干自己不喜欢干的事。
风里来毕生最钟爱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雪飘!他怎能忍心下手!
X X X
然而,遗憾的是:他杀了她!
刀锋了无声息的,透穿过她的心房,掠走了她的生命!
她无言。他也无泪!

(六)

残阳下,西风急劲。
荷叶漫天飞舞,落在古道上,也落在风里来的脸庞上。
他放走了金唯武,他知道这个走错了路的年靑人,已在深切的后悔。
这人虽然死有余辜,但风里来还是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
叶在飞翔,叶在漫舞!
他仿佛又听见那婉转的歌声,看见那羽裳迥雪的舞影!
蓦地,他看见了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骑着一匹快马迎了上来。
那是辛红蝶!
辛红蝶曾错怪了他,以为他眞的把自己送到霸君堡,领取黄金万两的赏格!
现在,她当然已经明白,风里来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非但没有把她送到霸君堡,还把她安置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她现在是来向他道谢的!
但等到她来到的时候,刚才在风中的风里来却已不知所踪。
倏地,她听见了一个人怆然的歌声。
这本不该是男人唱的歌!但他唱了,而且还唱出了眞挚,痴迷的感情。
歌声渐远,终于消失在风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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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2 17:07:30 | 显示全部楼层
龙乘风长篇还有《白眉太监》《剑王传奇》,《枪霸传说》,《风雪英豪录》,期待不久的将来也会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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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2 17:36:08 | 显示全部楼层
Swordman790106 发表于 2024-8-22 17:07
龙乘风长篇还有《白眉太监》《剑王传奇》,《枪霸传说》,《风雪英豪录》,期待不久的将来也会问世

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人正在处理这些小说,或者你希望会有人处理这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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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2 19:27:47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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