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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柴田炼三郎】战国疾风记·日版赤壁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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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7 12:3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前篇(一)
话说当年皇权失坠,诸侯纷起,京城里天子被毒杀,大将军【全名‘征夷大将军,1192年至1867年间大将军是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将军的政府称为幕府——译者注】也遭夜袭而惨死,由是天下大乱,群雄争霸,混战不休。
当时割据相模、武藏【古代日本共有66个分国,相模国位于今神奈川县,武藏国位于今东京都、埼玉县及神奈川县东北部一带——译者注】,称霸一方的杜部宗达骁勇善战,万夫不当。又有谋臣多田荀亮足智多谋,忠心辅佐,因此军力强大,势如破竹,朝陷一城,夕取一国,很快就平定了关东【今东京都、神奈川县、千叶县、埼玉县,茨城县、枥木县,群马县一带——译者注】,号称东国将军。
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无论他如何勇猛无比、不择手段,也有他费尽心机也无法战胜的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当时盘踞武藏东南白鸟城的美造修理丞【修理丞:官职名称——译者注】时政。
白鸟城建于一座小山丘上,山下有多摩川蜿蜒流过,乍看不过是个弹丸小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攻陷踏平。更何况守军也不足四千,不过是区区一小撮而已。
但就是这样一座小小的城池,却任凭宗达的两万数千铁骑有如狂涛巨浪一般地猛烈攻打而兀自岿然不动。
从此这白鸟城就在他的脑海中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它成了一座平整溜滑、无法翻越的雪白大墙,明晃晃地横亘在他的面前,阻止了他的前进步伐。
某日,宗达召集众将商议军事,席间他询道:
“荀亮,据说时政拜流浪武士风祭左马之介为军师,正在白鸟城加紧操练兵马,对此你有何想法?”
荀亮紧锁双眉,默然不语。沉思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
“坦率地说,在下闻说此事时曾不寒而栗。”
“风祭左马之介……这名字至今未曾耳闻,不知……”
“是个难得的俊士,足智多谋,令人生畏!”
“先生比之如何?”
“望尘莫及,不敢相比。”
“莫非自谦?”
“不,绝非在下自谦。别说相模、武藏,就是踏遍整个日本,只怕也难觅得一个可与之相比肩的。”
“荀亮!”宗达突然瞪圆了双眼,“如此优秀人才,先生既早已闻知,为何不尽早引荐,却弃之于野以至为他人所用?莫非先生害怕请了他来要鸠占鹊巢,夺了自己的前程?”
“不,绝非如此。在下探得他隐居于秩父山中后也曾不止一次前去寻访,劝他出山辅佐主公。但任凭在下磨破了嘴皮,他却只是摇头,不肯出山,终于只好作罢。”
“是先生诚意不足的缘故吧?”
“诚如所言,在下有失,不可推卸。但左马之介与常人不同。他患有胸部疾病,自知来日无多,或即因此不肯出山。但无论他应允与否,他都不会因别人的诚心恳求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再说他生性清高,不肯趋炎附势,非常厌恶正当其时、如日中天者。在下了解了这一点,知道他无法说服之后,这才被迫放弃了最初的想法……”
听到这里,众将中忽有一人愤然插嘴道:
“主公,末将清楚这黄口小儿风祭左马之介。他出身卑微,一无所长,喝口酒也会吐血,丝毫不足畏。依末将看来,美造时政迎左马之介为军师,正说明他病急乱投医,已经丧失了守城信心,如今正是一举踏平白鸟城的大好时机。”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武藏地方代官【日本古代官名,于战国时代指在大名手下实际掌管政务的地方官——译者注】南部壮轩。对他的这一番豪言壮语宗达本不以为然,但想或也可以借此试试左马之介的本事,于是他问壮轩:
“既如此,就由你领兵前往,如何?”
“末将愿往。”
荀亮见状,急忙奏道:
“不可,现在还不是时候。要讨伐左马之介,必须动员相模、武藏的全部军队。”
“何出此言!荀亮,你可是有意要羞辱我南部壮轩?!你究竟缘何惧怕左马之介?这左马之介可曾在哪个地方为哪个武士出过谋划过策,领过兵打过仗?听说你拖着鼻涕穿开裆裤时曾在哪个昏庸学究的私塾里与他同过学,该不是当时学业不如他,至今犹感自卑吧。真是笑话……主公,末将愿一战而取左马之介首级来献,否则愿以项上人头抵数!”
宗达听了心中暗想:有如此意气,总不至于一败涂地吧。
荀亮则只微微苦笑了一下,不再多发一言。


第一章:前篇(二)
“南部壮轩率一万五千精兵来犯百鸟城!”
消息迅速传到了白鸟城里。
城主时政亲自来到三之丸【日本古时城堡核心区域被称为“本丸”,外层的庭院称为“二之丸。再外层庭院称为“三之丸”】左马之介府,找他商议御敌之策。
房屋外廊上,左马之介正朝天仰卧着。他面无表情,仿佛正在发呆,远远望见主公从门外进来也并不惊慌,只翻身坐起,抬眼望着阴沉沉的天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似乎暴风雨要来了。”
他年纪轻轻,才三十左右,却形容枯槁有若干尸,面色如铅毫无光泽,双颊深陷,凹成了两个大坑,仿佛被剜去了脸上所有的肉似的。也许,瘦骨嶙峋一词就是专门为他而造的吧。而且,周身上下又笼罩着一股森森阴气,常让见者不寒而栗,备感恐惧。
在他身上,只有一双大眼睛长得十分漂亮,眼角细长,眼珠明亮,目光炯炯有如火炬,仿佛一切都能洞察、任何阴谋诡计都无法瞒过他似的。
时政拾级走上外廊,开口便告诉他说:
“南部壮轩引兵来犯,似要与我们一决雌雄……”
左马之介听了,微微一笑道:
“近一个多月来,在下早已将三千兵马训练得进退自如,有如手足一般,壮轩等辈有勇无谋,何足惧哉。只是主公身边的勇士们似乎还对在下心存疑虑,不甚信任,这颇令人担忧。”
他所说的主公身边勇士,指的是时政手下的两员骁将多摩张十郎与世田关之进。
这两人都长得高大魁梧,身高一丈六尺以上;张十郎使薙刀【长柄宽刃大刀——译者注】,关之进用长枪,全都所向披靡,无人可挡。此前杜部宗达曾率大军围困白鸟城,结果却无功而返,与他俩的骁勇善战也不无关系。
两人都是白鸟城人,生于斯长于斯,自幼就与时政兄弟相称,情同手足。
因而理所当然地,两人都不把这个刚来不久的无名浪人放在眼里,都对他羸弱不堪却身任军师、任意差遣自己深感不快。
“敢借主公腰间宝剑一用!”左马之介用手指着宝剑说道。
时政腰间所佩之剑是镰仓幕府【镰仓幕府(1192~1333),日本第一个幕府政权——译者注】开创之初由首代幕府大将军源赖朝亲自赐予美造家始祖的。
时政默默地解下佩剑,递给了左马之介。
不久,左马之介来到了议事厅。他目光犀利地默默扫视了一遍列坐两边的武将们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众将注意,现在本军师要传授大破南部壮轩之策。……此番破敌,不能据守城池,而须主动出击,地点就在鬼女原。此处左有高山,右有密林,是理想的破敌之处。……先由世田关之进率八百精兵埋伏于左边山上,待敌军到来,可先放过大队人马,而后突然举火,由背后发起攻击。多摩张十郎同样也领八百精兵埋伏于右边密林,但见火起便纵兵出击,拦腰截断敌军。然后……”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将目光转向和自己一同来到白鸟城的年轻人小笠原龙马。
“命龙马为先锋!”
见龙马满面红光焕发,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他紧接着又冷冷吩咐道:
“但只许败不许胜,虚晃几枪便须佯装溃退。只要能诱敌深入,引入我埋伏圈,就算是你的功劳一件。”
龙马出身东北农家,为人忠厚纯朴,自幼立志要当武士。为此他云游四方,于秩父山中邂逅了左马之介,之后又因诚服于他的非凡智慧而相随来到了白鸟城。
如此一一派拨停当后,左马之介慢慢地立起身来,正要抬腿走出议事厅,忽听背后传来张十郎的一声大喝:
“军师,且慢!”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张十郎。
“军师指令我等都已清楚……但未知军师将作何事?”
“我吗?”左马之介冷冷一笑道:“自在外城府中搂着女人饮酒吃肉。”
“住、住口!”张十郎一听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他涨红了脸,厉声喝道:“休得胡言!……至今为止白鸟城也曾遭受了强悍敌人的无数次猛攻,但却始终固若金汤,连一座营寨也不曾丢失。为何?难道不就是因为上下团结一心,人人拼死用力吗?可如今你让我们都去冒死拼杀,自己却躲在城中逍遥自在,有如此卑劣……”
话未说完,就听得“嗖”地一声,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左马之介高高地挥起了宝剑。速度之快,甚至没让一个人看见他何时伸手、如何拔剑。
“多摩张十郎!你看仔细了,此乃美造家始祖宗政公让子孙万代传之久远的宝剑——如今我风祭左马之介对着此剑发誓,为不负主公重托,完成军师使命,所有胆敢违抗军令者都将以此剑处斩,决不轻饶!”
严厉得近乎狰狞的表情,炯炯有如烈火般的目光,还有那凛然不可违抗的声音——从那瘦弱的躯体中迸发出的所有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地威严,以至于无人不惧,无人不服。
大厅里顿时一片肃静,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第一章:前篇(三)
走马观花地,慢慢地环顾了一遍在座的每一张紧张异常的脸后,左马之介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松下脸来,微笑着说道:
“此番南部壮轩来犯,或是杜部宗达决心要摧毁我们白鸟城的开始。生死存亡,系于时运,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阻止这颗旭日的东升。为了这一场几乎注定要失败的恶战,我们也许应当开一个或将成为最后晚餐的酒宴。来吧,让我们举起酒杯,开怀痛饮,恣意狂舞吧。”
时近黄昏。
议事厅转眼间变成了宴会厅。
酒宴渐酣,杯盘开始狼籍。人们开始喧哗,或大声歌吟或手舞足蹈。
下人进来换了蜡烛,厅内顿时亮如白昼。紧接着,正面的垂帘被悄无声息地迅速卷起,琵琶法师开始了悠扬顿挫的弹唱。
伴着琵琶乐声,一美女以扇遮面,由屏风后款款舞出。
是城主的爱妾思姬。
她伴着乐曲翩翩起舞,抬手转体之间,都由袖中、裾下飘出阵阵肌肤的清香,让人不由自主地陶然沉醉。修眉俊眼顾盼生姿,有如秋水般传送着无限的妩媚;玉指素腕纤细圆润,恍若畅游水中的万千银鱼般上下翻飞;舞步轻盈蜂腰摇曳,又仿佛微风中婆娑起舞的柳枝一般美丽妖艳,风情万种。
欣赏着如此美女如此美舞,所有的人都如醉如痴,恍若梦乡,曲终舞止之后仍久久沉醉于其中,茫茫然若有所失。
只有左马之介丝毫不为所动。他冷眼旁观,静静地呷着小酒,直至思姬合起扇子置于膝前,低头向时政行礼时,这才开口道:
“主公,在下有一事相求。”
“何事?”
“说来惭愧,在下至今尚未抱过美女。如若无碍,愿主公能下赐思姬。”
话音一落,举座哗然。
如此不逊无礼,实在让人无法容忍。
尤其张十郎怒火中烧,张口就要斥责,但被关之进制止了。
时政紧盯着左马之介那阴阳怪气、神秘叵测的脸,努力探索着他的真实意图。良久,终于心领神会之后,不动声色地答道:
“好吧,那就赏赐与你——”
思姬一听,失声叫道:“主公!”
声音里充满了哀求,紧接着双眼湿润了。
“去,让左马之介疼你去!”时政说完,腾地立起身来,转入后堂去。
左马之介不紧不慢地走近了思姬。
“来吧,让我们共度良宵去吧!”
说完他拉着思姬的手,悠悠然不慌不忙地向门外走去。张十郎与关之进等所有在场的武将都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感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厌恶。
把思姬带回府中进入卧室后,左马之介并不开口,他默默地取过枕边的葫芦,斟了一杯酒。
思姬呆坐一旁,满腹狐疑地望着他阴沉沉的半边脸,久久地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左马之介依旧侧脸对着思姬,开口问道:
“潜入城中的相模奸细有几个?”
思姬一听,脸色唰地白了。
左马之介自然也没想过马上就能得到回答,因而只不慌不忙地又斟了一杯酒。
“我……”
思姬刚要开口辩解,却被左马之介拿锐利的目光一瞥,不由地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一双大眼睛瞪得滴溜溜圆。
“我要想让谁坦白,就一定能让他坦白!”
话音低沉而平静,却饱含了能让被注视者不寒而栗的奇异力量。
他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来,走近前去,把双手搭在思姬肩上,耳语般轻轻地说道:
“来吧,躺下来说说悄悄话吧——”
话音未落,突然由连着偏房的拉门上方楣窗后面,朝着思姬的脊背飞来了一把匕首。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推开了思姬。匕首深深地扎进了壁龛立柱。与此同时他像俯冲扑食的老鹰一般扑向了偏房。
才“啪”的一声拉开拉门,一把利刃便带着一道寒光劈头砍了下来。
但只一瞬之间,也不知他是如何躲闪,使了什么妙招,就见他已和黑衣歹徒变换了位置,右手紧握着刚刚夺到的利剑。
思姬背过了脸。
致命者的低声惨叫穿过拉门,传进了卧室。
左马之介关上了拉门,缓步回到了思姬身边,身上微微带着血腥味。
“你已被自己人盯上了。现在你只有如实交代,悉数供出所有的奸细,让我们将之一网打尽,这才能保住自己的命。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说着他突然用力抱住了思姬。思姬挣扎着,一边反手抽出了暗藏身上的匕首。
她也是奸细,在相模城受过严格的训练。她知道刺杀这个阴森可怕的军师比登天还难,但尽管如此还是想放手一搏。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匕首扎进左马之介的侧腹。但力不从心,她的手腕一下子就被扭了过来。
左马之介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腕,将匕首朝着她,慢慢地推向了她的腰带。只听嚓啦一声,腰带被割断,软绵绵地搭拉了下来。她的和服前襟敞开了。
她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起来。但越挣扎,她那只紧握匕首的手却越不听话,相反地倒越像是长到了左马之介身上一样任由他摆布。
匕首一一挑断了扎着粉红色内衣和贴身衬衣的捋腰带【和服腰带的一种——译者注】。左马之介用思姬的手麻利地挑断了思姬身上的所有腰带。
似凝脂又似白蜡一般光滑细嫩、雪白丰满的胸脯、腹部、大腿,思姬的身体转眼之间就一览无遗地完全暴露了。
最后,他令人毛骨悚然地带着一丝冷笑,用力一下子拉下思姬的手,将匕首逼向了她那柔软丰腴、微微鼓起的下腹部,逼向了她身体的最隐秘处。
“古往今来,至今还没有哪个女子把刀插进自己的这个地方。百说不如一试,如何,要试试吗?”
刀尖慢慢地逼近,眼看就要插进那肉乎乎的洞口了。
思姬浑身哆嗦着开了口,她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当日天亮之前,在左马之介的指挥下,转眼之间七名奸细就全都被捕,砍了脑袋。


第一章:前篇(四)
两天之后。
南部壮轩率一万五千大军来犯,与白鸟城四千守军对阵于鬼女原。
壮轩带着几名部将策马登上高地,观察敌阵。
“哼,尔等看这阵势!哈哈。”
他不由发出了一阵轻蔑的冷笑。
“荀亮那厮畏左马之介如畏虎,可你们看这惨不忍睹的阵势,这也叫阵吗?兵力至多不过一千五六,两翼阵形也稀稀拉拉,徒有其名:如此乌合之众,也敢与我壮轩对抗?!真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让人笑掉大牙。”
他丝毫没把敌人放在眼里,想要一举将之击溃。他立于阵前,猛然一鞭,纵马哒哒几声来到敌军阵前,高声叫道:
“瘦猴浪人风祭左马之介何在?南部壮轩前来参见!”
叫声刚落,就见左翼阵中如旋风般跑出了一匹快马,大叫一声“奥羽新庄小笠原龙马在此!”挺抢便刺了过来。
两人激战了十余合,龙马心想是时候该撤了,于是瞅准机会卖了个破绽,拨转马头就跑。
“站住!你这胆小鬼!”
壮轩乘胜紧追而来。
一万五千相模军发出一声呐喊,随之冲进了鬼女原。
突然,从一座小山丘上的树林里冲出了一支千余人的部队,队前飘着一面鲜红的旗帜。壮轩一见暗喜:
——自投罗网,正好!
原来这是美造家族驰名于世的血八幡旗,而这就意味着:在旗下的必是美造时政无疑。
壮轩也预感到如此深入追击可能会遭埋伏,但此时已骑虎难下,欲罢不能了。
——这就是伏兵?!笑话!
他完全忽视了左马之介的智慧。
血八幡旗下的主将顶盔贯甲,包裹严实,周身上下就只露着一双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就是时政。但武艺之高超,作战之英勇,却令敌我双方的每一个人都看呆了。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千余人的小部队难以抵挡有如狂涛般席卷而来的万人大军。他们渐渐不能支持了,被赶回小山丘后左右分开,开始败逃了。
“给我追!追!一个也别放过。”
壮轩大声吼着。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此时太阳已失去了白白的耀眼强光,镶上了一圈鲜丽的红边,从天边开始西坠了,而淡淡的暮霭却步步紧逼,包裹了连绵的山脚,爬上了山腰。
“停!”壮轩突然意识到形势不妙,他举起了一只手,下令停止追击,但为时已晚,大军已过于深入了。
“不好!此地危险!”他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作战也会动脑子,绝非只会蛮干硬拼的一介武夫。
对周围的地形,他凭经验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退兵!全军退兵!”
他大吼着下达了命令,但已来不及了。
吼声未落,就见左边山腰树林子里突然迸射出无数的火星。没等他缓过神来,那无数的火星早已连成了无数的火龙,乘着东南风呼呼地扑了过来。
“火攻!”
“有埋伏!”
人马受惊,乱了队形,哭爹喊娘地一窝蜂逃向了右边的树林。
但在右边的树林中,多摩张十郎领着八百精兵正屏着呼吸,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哇!”
相模军众军士刚跑近树林,就听得一声呐喊,眼前的一草一木全都变成了敌人,整座树林犹如山崩地裂般颤动了起来,沸腾了起来。战鼓、螺号响彻天际,无数的刀枪剑戟映着夕阳的余辉,明晃晃,亮闪闪地杀了过来。那阵势排山倒海,数量似有千军万马一般。
相模军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相互践踏着,推搡着,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简直就像是落入了十八层地狱的众多罪人一般,让人不忍卒睹。
见敌人已溃不成军,血八幡旗下的主将这才倏然摘下了护面。
显露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风祭左马之介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龙马,杀敌立功正当此时!随我来!”
“遵命!”
两人一前一后,一阵风也似地杀入了溃逃的敌军。
被砍杀的,被烧死的,落入溪流溺毙的,被马踩死踏伤的……相模军死伤无数,损失惨重。
战斗一直持续到次日黎明才告结束。
在意气昂扬地高奏凯歌返回白鸟城的路上,多摩张十郎与世田关之进私下里如此这般聊了几句:
“张十郎,怎么样,风祭左马之介这军师?”
“嗯,是有两下子!”
“那他拿宝剑恐吓你的账也一笔勾销了?”
“不,这小子的计谋是不错,但人品还是不行,我不喜欢。”
“哈哈哈……说实话,我也有同感。不过,若是碰得到好机会,他也许能左右天下局势。”


第一章:前篇(五)
当晚白鸟城举城狂欢,庆祝胜利,但最终庆功酒宴还是没有举行。
在本丸的深处,城主时政和左马之介相对而坐,两人都神色阴郁。
“先生以为宗达不久必将率举国之兵袭杀而来?”
“在下确曾如此说过。”
“那,可有退兵之策?”
“没有。”
左马之介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只能和以前一样死守城池了。”
“如此也无法持久。此前我军兵器粮草充足,所以能够久守。
但最近三年多来连年征战,兵器粮草已十分匮乏;军兵也或死或伤,减员严重;士气虽说依然旺盛,但据在下观察,士兵们的健康状况却是大不如前了。”
“这可如何是好?”
左马之介缄口不答。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毫无表情地开口提议道:“隅田城主江户春长已年老力衰,无力经营偌大一座城池。主公何不假称探病,进得城去,伺机暗杀了隅田城主,而后再假造遗言,继任新城主。如此一来,可不战而得精兵两万。”
说这些时他声音低沉,语气平静,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时政阴着脸,漠然地看了看左马之介后断然拒绝道:“这不行。”
江户春长原与美造家同宗。
“春长无嗣,迟早总是要让主公继承祖业的。也就是说他在观察主公能抵挡宗达的大举进攻至何程度。如果能出色地守住城池,春长应该就会让出隅田城。”
“也许是的。”
“若如此,则主公继任隅田城主是迟早的问题。而如今我们不过是迫于形势,将之稍稍提前了一点而已。”
“左马之介,对方主动禅让与我阴谋夺取,这两者可是天壤之别的啊!”
“但结果不是一样的吗?暗杀一事不劳主公亲自动手,可完全交与在下!在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春长安详地逝去。”
“不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任你如何掩饰,阴谋迟早会暴露的。我无论今天遭遇多大的灾难,也不能让后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美造修理丞忘恩负义。”
“连后人的评说都要考虑在内吗?”带着些微的嘲讽,左马之介低声问了一句,继而又长叹一声道,“主公仁义。恕在下无能。”


第一章:前篇(六)
南部壮轩战死,损失部下万余,空前的惨败让杜部宗达犹如烈火般怒不可遏。
立刻,他向相模、武藏各地将领下达了紧急命令,要求他们火速动员五万兵力,报仇雪恨。
谋臣多田荀亮犯颜直谏,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执意要起兵复仇。
荀亮急了。他加重语气,非常严肃地再三谏道:
“五万大军,此乃主公继任国主以来的空前大动员,然而诸将对此并不认可。他们会以为:充其量只有三四千人防守的一座小城,要攻陷它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劳师动众?换言之这无异于自坠权威,大大降低自己的威信。……确实,若是以五万大军前去讨伐,美造时政必会弃白鸟城而走。然而彼有军师左马之介,此人神机妙算,高深莫测,纵使我军最终能攻下白鸟城,也不知要因其计谋折损多少兵马,而若伤亡太大,则对众将的恶劣影响将无法估计。”
但宗达依然执意要打,不肯罢兵。
五万大军出发了,浩浩荡荡地直扑白鸟城而来。
左马之介闻报后再次问时政:
“主公无论如何都无意入隅田城,任新城主吗?”
“断无此意!”时政的态度一如既往,毫无变化。
“无奈,只好如此了。”
左马之介下定了决心。
这日他胸病发作,吐血升余,但他对谁也没说,仍然带着高烧升堂号令:
“首先,须令城中百姓、商人、无论男女老幼悉数远迁他乡以避战乱。此事须作速张贴告示广而告知。……世田关之进,汝率千余骑兵逆流而上到多摩川上游,以早已备下的沙袋堰塞水口,阻断江水。注意,但闻下游处人声鼎沸,战马嘶鸣,便立即扒开沙坝,让江水飞泻而下,同时兵发下游,进攻敌军。……多摩张十郎,汝也领千余骑埋伏于多摩川渡口,待关之进部至,合兵一处,大破敌军。”
接着他又唤道:
“龙马!”
“末将在!”
“汝率剩余人马准备薪柴茅草。注意!须是干透了的。裹以火药,运往城楼上堆好。我看这天象,明日傍晚时分必有西北风刮起,汝可待相模军得了胜,蜂拥入城后,分兵三路伺机于西门、北门、南门三处放起火来,让全城化作一片火海。而汝须引兵在东门守候。相模军遭西、北、南三面火攻,必争先恐后逃奔东门而来,届时汝只管趁乱尽情砍杀便是。”
如此一一派拨完毕,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不能自持。
但他还是以非凡的意志努力镇定了下来,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而在场的人竟全无察觉。
他一回到府中,就有如朽透了的枯木般砰然倒地,失去了知觉,有如一具僵尸般一动也不动了。
突然,他感到有人用浸了冷水的布敷在自己的额头上。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时已傍晚,屋内一片昏暗,一张凄凉而苍白的面庞犹如梦幻般漂浮在他的眼前,那是思姬的脸。
“这女人,她不恨我吗?”
面对着如此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尽管是敌人,他还是在心灵深处微微地感到了一丝歉意和一点心痛。
决战准备已全部就绪。
杜部宗达率大军进抵鬼女原,接到了数名探马的飞报:
“前去左右都是山,山上有红、绿旗帜飘舞。时政似已出城,扎营于其中一座山上,所带兵力数量不详。”
宗达当即命榊原伊豆守前去打头阵。伊豆守处事谨慎,敏于应变,由他打头阵让人放心。
山不甚高,却挺拔陡峭,难以攀爬,又兼坡上老树森森,遮天蔽日,巨岩累累,嶙峋兀立,仿佛杀机四伏,草木皆兵,令人两股战战,不能前行。
忽然,一边山顶上飒然飘出一面红旗。
几乎同时,对面山上也有绿旗不断挥舞,相互应答。
山中却死一般地寂静,让人不寒而栗。
伊豆守严厉告诫部下:
“没有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队伍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静静行进着。但敌人却连一个影子也没有,有的只是初夏时节飒飒拂面的和暖南风。
不久,太阳燃成了一个通红的火球,落下了西山。山凹里骤然间暗了下来。回望东天,一轮圆月正跃出山顶,慢慢地爬上了天空。
“咦?什么声音?”
两万士兵猛然收住脚步,竖起耳朵,抬头仰望着明亮的中天。
在刀削一般陡峭的断崖顶上,他们终于发现了第一个敌人的身影。
但这身影却不慌不忙,悠哉游哉,仿佛不是处身阵中,而是正在闲庭信步一般。
他在悠然自得地吹着横笛。
笛声美妙悠长,乘着将夜的缕缕凉风,悠悠扬扬、飘飘乎乎地飘到了山脚。
“这——”
伊豆守满腹狐疑,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带着两三骑,策马登上了小山坡。
在山脚,视线被老树巨岩遮挡着,看不见。登上小山坡后他看清了:东边山顶上旌旗分明,迎风招展,中间有两人相对而坐在马扎上。
随着圆月渐渐升高,那两个模糊的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了。
其中一个无疑是白鸟城主美造修理丞时政。
另一个没穿甲胄,一身白衣,飘然若仙。
“那就是风祭左马之介吗?!”他突然有如闪电般感到了一阵微微的战栗。
山顶上的两个人在慢悠悠地斟酌饮着。
“是最后的酒席?还是……”
此情此景,大大出乎伊豆守的意外。他深感狼狈,大惑不解,仰着头,久久地盯着山顶。
“好!就这么干!”
他悲壮地下定了决心,驰下小山坡,发出了号令:“奋勇前进!出击!”
他心里清楚:无论前方是多么危险的陷阱,他都只能不惜一切代价地向前猛冲。
但是,直至白鸟城下他也未遭遇一兵一卒,而且白鸟城也空无一人,完全成了一座空城。
“能进能退,真是个高明的军师。这左马之介想必是自知不能取胜,于是果断地全军而退,潜踪匿影,以待来日。”
如此想着,他不无得意地面带微笑,入城而去。当然,城内空空荡荡,一个伏兵也没有。
白鸟城虽是孤城一座,却也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如今未费一兵一卒,唾手而得,相模军自然是欢喜非常。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庆功宴刚刚开始时突然刮起了西北风,而且越刮越猛烈。
忽听有人大喊了一声“失火啦!”接着就见城西一带乱哄哄地骚动了起来。
“哪个混蛋,煮饭也不看好火!”
众将领倒也未特别惊慌。但城西骚动未止,城南却又传来了惊呼:
“失火啦!”紧接着城北也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快!”
惊叫声接二连三,连续不断,城内转眼之间乱作了一锅粥。
大火由三方熊熊燃起,黑烟如龙卷风般直冲云霄,火龙吐着鲜红的火舌舔上了房顶,吞没了楼宇。须臾之间,所有的楼房屋宇都随着巨大的爆裂声轰然倒塌,只有火舌追着火星窜上了高高的夜空。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转眼之间,白鸟城就成了一座通红的火焰城。
烈火燃着干柴的巨大爆裂声仍在继续着,而每一次爆裂都把无数的人马送上了西天。
哇啊!
无数的痛苦呻吟声与绝望的喊叫声汇聚一处,有如狂风的怒吼般响彻了全城。
所有的人,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全都发了疯似地冲向了唯一没有起火的东门。
为躲避有如雨点般从天而落的火星、火花和着了火的碎木片,万余人马争先恐后地拥挤进了窄小的城门洞。一些人带入的余火烧着了门洞里仿佛蚁窝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人们痛苦地挣扎着,扭动着,推挤着,践踏着,约有一半人被烧成了焦炭。
但噩梦并未就此结束。
在东门外,小笠原龙马率领两千精兵正静候着猎物的出现。
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也不会错过。他们尽情地射杀、刺突、砍倒这些斗志尽失、狼狈不堪的敌兵。
九死一生逃离了虎口的相模军兵抱头鼠窜,好不容易逃到了多摩河滩。但刚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却不料埋伏于上游的世田关之进听见下游喧哗,已及时扒开了沙袋堤坝。
江水怒吼着,翻滚着,在月光下有如一匹脱了缰的白色野马般飞泻而下。
转眼间就有无数人马沉入了河底,成了淹死鬼,而其数量还在迅速增加。
即使如此,埋伏于渡口的多摩张十郎也不肯对那些劫后余生者有丝毫的手软。
就这样,两万入城大军席不暇暖,还没喝上庆功酒就被烧出城去,全军覆没了。


第一章:前篇(七)
计策虽然高明,战果虽然辉煌,但还是不可能一战而破杜部宗达的五万大军。
初战大捷的白鸟城军不得不开始撤退。但一来到平原上,敌众我寡的劣势就明白无误地显露出来了。
接二连三的惨败大大激怒了三万追兵。他们杀红了眼,疯了似的。
旷野上杀声四起,震天动地,让人闻风丧胆,心惊肉跳。
“主公!主公!向东!快向东撤!”
负责殿后的关之进大声叫喊着,叫声随风传到了时政的耳朵里。
当时他正策马飞奔,一边鞭打着爱马鹿栗毛,一边大声命令道:“小子们,到隅田城去!撤往隅田城!”
突然,一个不祥的感觉闪过了他的脑海。他急问左右:“和子在哪里?守之助呢?他们怎么样?”
“啊!和子夫人……”
张十郎一惊,急回头寻找。
嗖的一声,一支流矢擦过了他的耳朵,但他根本没当回事。
“龙马何在?他负责保护和子夫人的!”
他瞪大了双眼四下寻找,高声叫唤道。
而龙马呢?
他不知何时和怀抱幼主的侍女走散了,此时正在乱军中横冲直撞,紧张寻觅着。
丢了幼主,怎么还能不知羞耻地径自逃命!
就是上天入地,也得找到幼主!找不到幼主,我有何面目再见主公?
龙马在战场上化身成阿修罗再世,一心只想找到幼主。
夜空中,月在云中走,云在月边行,大地忽明忽暗,一切仿佛都在瞬息万变着。
旷野上,激战双方早已失了队形,犬牙交错地混战在了一起。
你追我赶,相互拼杀,无数的刀光剑影搅乱了瞬息万变的月光,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和子夫人!守之助少主!”
龙马忘了密布周围的无数敌人,焦急地呼唤着,不断地寻找着。
忽然,从一个草丛里摇摇晃晃地立起了一个士兵,叫住了龙马。
“龙马将军!对……对面……竹丛……下……”
他手指着对面竹丛,话没说完就又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龙马如箭一般飞驰到了对面竹丛前。
竹丛下掩着个樵夫的小窝棚。
“和子夫人!”
他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窝棚。果然,贴身侍女正倚在柴垛上,身边用斗篷盖着的正是少主。借着漏进窝棚的月光,可以看见侍女的半个身子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喂,喂!”
他抱起侍女,在她耳边呼唤着。侍女喘着气,费尽全身力气挤出了半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救和子夫人……”
“知道了!放心吧!”
说完,他抱起两岁的幼主,翻身上了马。
但此时在竹丛周围已聚集了成群的敌兵。
他仿佛视而不见,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两腿一夹,纵马径直冲了过去。
“站住!”
一个武士绰枪冲他猛刺过来。
“混蛋!”
随着一声大喝,就见寒光一闪,那枪头早已变作了一只夜鸟,飞向了月空。
龙马头也不回便风驰电掣而去。
但敌人有三万余人。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重重叠叠,水泄不通。
他冲到哪里,哪里就有无数的大刀、长矛有如追逐光亮的夏夜飞虫般包围着他,堵截着他。
但他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而在他马后留下的,是横七竖八的许许多多尸体。
他不是人,他是神,是跨着天马的鬼神。


第一章:前篇(八)
月落之后,原野上升起了乳白色的浓雾,迅速笼罩了一切。
浓雾翻滚着,如风起云涌般不停移动着,直至最后被朝阳驱赶,消散。浓雾散后显露出来的是一大片空旷的、微微发黄的绿色原野。
万点繁星般散落其间的是无数甲胄与刀枪,放射着炫目的光芒。
那些倒卧地上再也不会动弹了的人和马也仿佛褪去了血腥,泯去了恩怨,渐渐地融入了无限的自然。
至少,从一座山丘的一角看起来是这样的。
在那儿的一棵松树下,有个人用一只手扶着树干,久久地俯视着这一切。她是思姬。
许久,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登上了斜坡。
坡顶上,一块有如屏风般陡直而巨大的岩石下软绵绵地、有气无力地、仿佛虚脱了似的倚着一个人,他是风祭左马之介。
“怎么样?”
“主要的一些人似乎都平安脱险了。”
“是吗?”
左马之介以刀作拐杖,撑着微微摇晃的身体站了起来。
“去隅田城吗?”
“不——”
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思姬不由得一阵心痛。
“那去哪里?”
“不知道。”他的回答冷冰冰的。
不一会儿,他们爬上了山岭。
左马之介慢慢地转过头去。
远方,在被耀眼的朝霞映红了的天际下方,兀立着被烧成了废墟的白鸟城。
“……红荣黄落,梦中盛衰,草露风叶,旦暮难期。”
他目光忧郁,略带感慨地轻声自语道。
“左马之介先生……”
“先生不是下定了决心,要和主公同生共死吗?”
“先生要是离开了,那主公的命运就……”
“一个人的命运,不是一两人的浅薄智慧可以改变的。你看这白鸟城,我来了,不也照样难逃厄运,被烧成废墟了吗?同样,美造时政若气数未尽,少了我也定能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思姬急忙走近前去,轻轻地抚摩着、拍打着他的背。
“我去白鸟城,既不是要效忠美造家,也不是被时政的人格所吸引。我是看不惯杜部宗达的狂妄自大。我想看看是否能以极其弱小的兵力,阻止他这颗旭日的东升,仅此而已……哈哈哈,结果,似乎还是螳臂挡车。”
一阵自嘲之后,他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思姬。
“不说这些废话了。我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面对着他冷峻逼人的目光,思姬两颊发硬,僵住了。但只一瞬间,她马上低下了头。
“我……仰慕先生。”
她的答话声又低又小,满带羞涩。
“可我将不久于人世。”
“届时我也将不在这个世上。”
左马之介瞪大了双眼,惊异地注视着她。良久,他再次迈开了脚。
——如果这,就是这女人的命运,那也无可奈何。
或是要去什么地方吧,这个异于常人的病苦之人带着阴郁的心情,慢慢地走下了山坡。


第二章:后篇(一)
秋风起兮白云飞……
一如西汉武帝《秋风辞》所唱,夏去秋来,莽莽苍苍的关东大平原上秋风飒飒,吹得那些头顶长穗的芒草此起彼伏,有如上下翻滚的波浪一般。
湛蓝湛蓝的,蓝得让人晕眩的万里晴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只苍鹰画着巨大的弧线掠过天空,随风送来了它悠长的啼叫声。
但尽管阳光耀眼,眩人眼目,气温却很低。在沁人肌肤的丝丝寒气中,一个旅行者正在没有路的原野上,有如划船般拨开杂草艰难地行走着。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来顺风远眺了一会儿,不无担心地嘟哝了一句:
“天黑之前能到达前面村庄吗?”
他衣衫褴褛,但相貌高雅,眉清目秀的脸上鼻梁高挺,尤其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无言中透着一股贵公子的非凡气度与威严。腰佩宝剑一口,做工之精细,装饰之华美,都与其褴褛衣着极不相称,一望而知绝非常人所有,持有者必贵胄无疑。
年龄大约二十上下。
他手搭凉棚,凝神眺望了一会儿,忽然喜出望外,不觉出声自语道:
“哎唷,前方似有古刹一座……”
他加快脚步,急行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座小山下。山上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子。
他钻进树林,走了十五六步,来到了一个旧池塘边。池中静静地漂着水草,池塘一头架着一座圆木桥,桥对面犹如魔窟般蟠距着一座大堂宇。堂宇屋顶茅草烂透,似将滑落,屋檐歪斜,摇摇欲坠,显然已年久失修,无人居住了。
青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踏着杂草走到了屋前。
“借光!”
他大叫了一声,但屋内鸦雀无声,毫无反应。
“该不是废弃了吧,这寺院。”
如此自语着,他抬腿登上了已经有些腐朽的台阶。
但就在这一刻,他大吃一惊,僵住了。
越过屏风门,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妖怪的身影。
瞬间的颤栗之后,他迅速恢复了镇定。手按着刀柄,不敢有丝毫大意地一步一步登上了台阶,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立即飞起一脚,朝屏风门踢去。
轰地一声巨响,门倒在了屋里,眼前赫然现出了一个人。而且,端端正正地坐在厅堂中央的圆靠背椅上,一动也不动。
他满脸皱纹,而眼睛、嘴巴甚至鼻子都被隐藏到了深深的皱纹下。人活到了如此高龄,想必是连自己也记不清已活了多少岁了吧。浑身皮包骨头,手脚骨瘦如柴。胸前银须低垂,长达膝盖。
“你,是人还是鬼?”
努力镇定下来后,年轻武士大声喝问道。但老僧依旧瞑目静坐,纹丝不动。
好一会儿。
慢慢地,仿佛痉挛般微微地动了一下那掩盖了眉眼的深深皱纹,老人这才转过脸来,面对着年轻人。
“……”
“……”
默默无言地,四目相对了。而就在这一刹那间,年轻武士的心中不可思议地起了一阵感动,一种由衷的感动。
“敢问高僧尊姓大名?”
他不甘示弱地瞪大了眼睛,先发制人问道。
老僧微微地,似张非张地翕动着灰色的嘴唇说道:
“若还明理,当先自报姓名!”
“在下江户修理丞。”
“令尊可是隅田城的江户春长?”
老僧未卜先知,一语中的。
“正是。在下与家父恢复了父子关系,现正由京城回乡而去。”
“令尊已不在人世。”
“什么?!”
“隅田城现今无主,守城将士正翘首以待,盼汝归去。相模城的杜部宗达也正虎视眈眈,伺机要夺此城。”
“敢问高僧究竟何人?”
修理丞惊诧不已,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要将之吞下似地直勾勾盯着老僧问道。
“弃世之人,不足道名……倒是汝相貌高雅,有贵人之相,由今日此刻开始正该让它发挥作用。贵贱在命,不在智慧,汝生而具有王者气质,就该让此上天所赐放出光芒,辉耀世界。切记:此乃汝之使命,不可辱没。”
“……”
修理丞屏住了呼吸注意听着。他惊异地发现老僧的声音是如此美好,就象一股清泉般滋润着他的心田。
“此国现有客星犯帝座之忧。……然月盈必亏,胜者必衰,天下霸主终将改换。而汝当立志,誓为下一代霸主!”
“……”
“然欲守城立国,就须找到卧龙,数百年方能出现一个的卧龙。”
“卧龙?”
“好了……去吧!堂后拴有白马一匹,是为汝而备的。”
年轻的武士半信半疑地转到屋后。
果然,那儿静静地站着一匹难得一见的骏马,说是收了翅膀降落人间的天马也毫不为过的漂亮骏马。
武士欣喜若狂地飞身上了马。
“老僧!在下拜谢了!”
听着屋外渐去渐远的得得马蹄声,老僧自言自语般低声吟道:
凶云没而明星出,白马翔而黄尘灭。


第二章:后篇(二)
修理丞回到广阔的原野上,偶一回头,不觉失声叫了起来:“哎呀,土匪!”
远处一队骑者正扬着漫天黄尘,迅速逼近。速度之快,就仿佛狂风中的乌云一般。
他凝神注视了好一会儿,终于看清了领头武士背上的小旗,不由大吃一惊。
那是一面不祥的黑旗,旗上阴文印着一具不吉利的白色骷髅。
“不好!是杜部宗达手下的骷髅队!”
嗖!
随着一声尖锐的啸声,一支黑箭擦过了他的耳朵。
——定是路过相模城时有人认出了我。
他浑身一哆嗦,咬紧了嘴唇,拼命地踢着马肚子,箭一般掠过了原野。
“站住!”
“停下!”
敌人迅速逼近,有三四骑已差不多要咬住他的马尾了。
他更加不顾一切地策马飞奔。但就在这时,身后飞来一箭,射中了白马的前腿。
白马前蹄失力,啪嗒一声栽倒了。
他被抛了出去,摔在了地上,但立即又一翻身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可恶!来吧!”
骑马武士立即由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围了起来。他们都穿着黑色的铠甲,包着头巾,头巾上画着骷髅。
“果然是江户修理丞。我等乃杜部宗达麾下大本营卫队。汝若还有自知之明,便干干脆脆扔了剑,磕头求饶!”
“如若不然,便将成为无头死鬼,暴尸荒野!”修理丞紧紧咬着嘴唇。
仅仅相隔数里之遥,便是我熟悉的隅田城,可我却要如狗一般毫无价值地惨死于此吗?而且父亲已经亡故,隅田的全城将士正翘首盼望着我的归去。
——不,不能死!我必须成为隅田城主,堂堂正正和杜部宗达决一雌雄!
思及此,他昂然挺胸,抬起头来大声答道:“神明在上,我发誓:我江户修理丞一定能活着离开此地!”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他拔出了剑,拉开架势。
“来吧!”
“混蛋!竟敢和我骷髅队较量,真是笑话!”
正面有两人举起刀,压低身子,并排着杀了过来。
“呀!”
“杀!”
双方都卯足了劲,有如怒涛击岸一般杀了起来。刀光剑影,血沫飞溅,大地转眼就染上了点点猩红。
一个,又一个,随着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两个骷髅队员被砍翻在地,不能动弹了。
修理丞还没来得及擦去汗水,十来个敌人就又围了上来。他不得不和他们继续厮杀,而他的每一次手起刀落,都把一个骷髅队员送下了地狱。
——这小子,在京城倒是练就了一身好剑法。
见修理丞剑法精湛,骷髅队员们都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他们不敢再造次,只前后左右将他团团围住,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逼进。
“呀!”
身后突然一声大叫,随即一道寒光劈头砍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修理丞一个闪身躲过,顺势又砍倒了一个敌人。
但就在他手起刀落的那一瞬间,一个小小的紫布包从怀里掉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啊!”
他大惊失色,正要弯腰去捡,却已来不及了。
敌人发现了紫布包对于他的重要性,几个人一齐冲上来,举刀挺枪,隔开了他与紫布包。
“可恶!”
他咬紧了牙齿,懊恼不已。或是被紫布包分散了注意力,他的剑法有些乱了,露出了一个破绽。
不失时机的,为首的黑衣武士把枪向上一挑,随即当啷一声,他的剑应声而落。
他立脚不稳,一个趔趄,摔倒了。几乎与此同时,三个敌人冲上来,骑到了他的身上,其中一人举起剑来就要刺。
就在这把凶恶的剑眼看就要扎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近旁的草丛里传来了一声断然大喝:“慢,手下留情——”
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一种可以透人心肺、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威严。
众武士不由自主地一齐朝发声处望去,只见一堆草丛中,若无其事地立着一个幽灵般的人。
他年约三十,但肤色发灰,毫无光泽。高高的鼻梁下紧紧地咬着两片嘴唇,一望而知是个胸有城府,意志坚强,绝不肯听人摆布的人。阴森恐怖的脸上唯一能给人以美感的是那双眼角细长的明亮大眼和眼中放出的炯炯目光。目光犀利无比,仿佛能洞察一切,无论是谁被盯上一眼,只要他没有足够的胆量,就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悚惧。
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浅黄色窄袖和服,腰间别无饰物,只佩着大刀一柄。
“你!是谁?”
“与尔等多少有些缘分者。”
说着,他别有意味地微微一笑,随手拨开杂草,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
“听说这年轻人乃是江户春长之子?”
“是又如何?”
“是要回隅田城继任城主的吧。如此该放了才是。”
“不行!”
为首的武士吼一般地断然拒绝道。
“此人羽毛未丰,还是只雏鸟,要折磨并杀死这样一只雏鸟,不会成为尔等相模城骷髅队的功劳。放了他,让他回隅田城去吧。战斗是应当堂堂正正地排好了阵势来进行的,这才是我等习武者所崇尚的。莫非,是杜部宗达下了命令,让尔等卑鄙地来暗杀此人的?”
“大胆狂徒!竟敢来教训我骷髅队。你小子究竟是谁?有种的先报上名来!”
“风祭左马之介。”
幽灵冷冷地答道。
“什么?!”
众骷髅武士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对于他们来说,这无异于是大晴天里的一声霹雳。
因为他就是两年前为据守武藏东南白鸟城的美造时政出谋划策,神机妙算,大破杜部宗达有如洪水般汹涌而来五万大军的那个人。
对于相模武士来说,风祭左马之介这一名字就仿佛恶魔一般让人闻风丧胆,心惊肉跳。
“你,就是风祭左马之介?!”
众武士龇牙咧嘴,拉开了阵势。他们决心要杀死他,以雪白马城之仇。
但左马之介似乎没有感觉到迫在眉睫的腾腾杀气,他傍若无人般上前两步,拾起地上的紫布包,一甩手轻轻扔给了呆立在敌人身后的修理丞。
而后他轻轻地咳了两三声,扫视了一遍周围的敌人后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
“看你们这样子,都不像是上天堂的。”
那表情阴沉忧郁,让人毛骨悚然。
“杀!”
“一起上!”
伴着这声声喊杀,寒光闪闪的枪尖和刀刃就仿佛荒野上密密麻麻的芒草一般齐刷刷地杀向了左马之介。
紧接着,黑色的旋风卷起了漩涡,怒吼声与惨叫声、喊杀声惊动了天地,飞溅的鲜血架起了一座座转瞬即逝的彩虹。
修理丞在圈外看呆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凝成了冰柱似地:左马之介的动作太快,他几乎无法看清楚。
皮肉被划破的刺啦声与骨头被砍碎的咔嚓声接二连三,交相混杂;鲜血架起的彩虹此起彼伏,交相辉映。而随着一道接一道彩虹的消失,黑衣武士也一个接一个地扑倒在地,拥抱着青草,成了一具又一具惨不忍睹的尸骸。
终于,左马之介那迅如疾风的腾挪跳跃戛然而止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而此时,四周已再也看不见一个立着的黑甲胄武士了。
遍地尸骸之中,只有左马之介一人拄着鲜血淋淋的大刀立着,高昂着青灰色的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修理丞这才醒过神来,跑上前去。
“危难之际承蒙相救,不胜感谢。此大恩大德某定将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他跪了下来,深深地低下了头。
“没什么,权当是我一时兴起,玩了一把吧!”
左马之介阴郁地低下眼睛说着,抬腿就要离去。
“请稍候!”
修理丞慌忙叫住了他,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了紫布包。
“此乃皇上下赐家父春长的稀世珍珠。但如今家父已然弃世,将之转赠恩人或也无妨。此乃某的一点心意,万望恩人赏脸笑纳。”
左马之介瞥了一眼珍珠,淡淡地说道:
“我于此世已一无所求。此珠虽为天子所赐,于我这一无赖浪人也只如瓦砾一般。君之好意我心领了。……若有缘分,当后会有期。再会!”
修理丞茫茫然若有所失地目送着大步流星般远去的左马之介。
在飒飒秋风中,他那飘然若仙的干瘦身躯有如一段移动着的枯木般渐行渐远,渐去渐小。


第二章:后篇(三)
话分两头。
再说美造时政因寡不敌众,在白鸟城之战中败给杜部宗达后,率区区数十名家臣逃到武藏北部一个名唤姥之森的偏远村庄,盖了座小公馆雌伏了起来。
救了江户修理丞后约五天,风祭左马之介孤身一人,来到了美造时政的馆舍前。
时政见了左马之介欣喜异常。
左马之介却一脸阴郁,毫无表情。稍事寒暄过后,他单刀直入,平静地谈到了正题。
“杜部宗达不久之后,将对隅田城发起总攻,而隅田城新立了城主,也正在积极备战以拒大敌。或许主公东山再起的大好机会终于来了。”
“此话怎讲?我已丢了白马城,又失了几乎全部的忠勇部下,如今只苟且于这穷乡僻壤,赤手空拳,一无所有,还能有何作为?
说什么东山再起?”
左马之介冷冷一笑道:“将要浴血奋战,拼个你死我活的可是杜部宗达与江户修理丞哦!主公!”
“……”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乃主公的天赐良机。”
“但江户修理丞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出头,又刚从京城回来,岂有良策可阻杜部宗达的数万大军。他既无良策应敌,隅田城便将朝不保夕,轻易被人攻破。又如何让我东山再起!”
“但江户修理丞必将大败相模军。”
    “有何凭据,敢如此断言?”
“在下就是凭据。因为在下要让他获胜。”
他语气坚定,仿佛胸有成竹,却又若无其事一般,说得时政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瞪大了双眼盯着他看。
三日之后。
左马之介骑着骏马鹿栗毛,带着两个随从,穿过武藏野,来到了隅田城。


第二章:后篇(四)
秋风飒爽,晴空万里。蔚蓝色的天穹下,一条宽阔的大河碧波荡漾,河畔赫然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城池,这就是隅田城。
河中一叶扁舟,舟上立着左马之介。他抬头望着对岸的高大城楼,一个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
——能活着走出此城吗?
一切都难以预料。
他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育,朝不保夕。但他心中所秘密谋划的,仍只是如何使江户修理丞与杜部宗达开战的计策。
三道城打开了水门,小舟被迎进了内城。
风祭左马之介来啦!
这消息立即让全城骚动起来。
在议事厅里,修理丞坐立不安,热切盼望着那个精瘦身躯的出现。
左马之介依然是那件窄袖和服,依然是那么潇洒飘逸。在无数双充满了强烈好奇的眼睛注视下,他静静地走过了长长的走廊。气宇轩昂,姿态凛然,令所有的人见了,都不由频频点头,心中暗暗赞许道:——这就是旷世军师啊!
“啊,风祭大人!欢迎欢迎!”
修理丞喜形于色,愉快地招呼道。
左马之介毫无表情,一脸严肃,直至端正落了座,这才郑重其事地开口说道:“此番风祭左马之介是代表美造时政前来议事的。故此请许我郑重言语,以保威仪。”
坐在修理丞身边的,是他的叔父武藏守【官职名,即武藏国守护一职——译者注】寒树是盛。他是隅田城的一员宿将,年逾花甲,为人忠诚,六十余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地辅佐着兄长江户春长。他处事谨慎,深谋远虑,是远近闻名的出色军师。而他尤其自负的是善于知人,对他人之心洞若观火。
而今面对着杜部宗达的大兵压境,城内诸将或主和或主战,意见不一,相持不下。主和一方唯有是盛一人,他认为与杜部宗达决战没有胜算,风险极大,故而主张和议。
“借问风祭先生,”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来者,先发制人,“先生以为杜部宗达之兵共有多少?”
“十五万,只多不少。”
“那么,随征武将呢?”
“堪与宗达比肩的智勇双全者不下三十名。”
“设计用兵可与先生争高下者可有?”
“不才如某者少说也有五个。此中尤其谋臣多田荀亮神机妙算,计谋超群,只恐寻遍整个日本,也难觅得能出其右者。”
左马之介早已看出这寒树是盛是主和的。他心想:但能难倒他,便定能使修理丞与杜部宗达决战。
“宗达若引大军来犯,不知会取何种方法?”
“据某看来,宗达将会以水军六成、陆军四成的比例组成大军,来对隅田城发动总攻。”
他的回答简捷明快,让人印象深刻。
“会以水军为主力吗?”
是盛以下诸将无不大感惊讶。
他们完全没想到敌人可能会采取这样的战术。
此前在隅田城的军事会议上,众人虽也议论热烈,制定了多套作战计划,但都只考虑到如何在河对岸的旷野上与相模大军决战,而没想到可能会由水上来犯。
倘若敌人真由水路来犯,则此前的所有预案都将成为毫无意义的纸上谈兵。而按左马之介的说法,这是完全可能的。
“若果真如此,我们隅田城该战与否?”
是盛继续问道。
“风祭先生,但请直说,不必顾虑。”
修理丞也催促道。
左马之介微微笑了笑说:“我主公美造时政虽遭了惨败,雌伏于姥之森中,但若宗达果真来犯武藏野,只要有精兵一万,便定将奋起迎敌,绝不犹疑。”
他回答得干脆、坚决,让人不容置疑。
是盛一直目光犀利地盯着左马之介,听他话音既落,便又立即追问道:“可有胜算?”
“当然有。我风祭左马之介但有精兵一万,便能于一日之内将十五万大军踏作齑粉。”
他的脸上第一次焕发出了光采,或可称之为神威的、不容侵犯的熠熠光彩。
“好!吾意已决,战!叔父,让全体将兵都丢掉幻想,准备战斗!我们一定能打败杜部宗达!”
修理丞奋然起身,大声叫道。
但是盛没有回答,依旧抱着胳膊沉思着。
对此修理丞并不在意,他径直向在场诸将下达了开战命令。
会后他转入内室,是盛跟了进来。
“主公,务请当心!万不可上了风祭左马之介的当!这或许只是他的一个计谋。”
“不,我不这么认为。”
“主公,此先美造时政以左马之介为军师,抗击相模五万大军,结果损兵折将,大败而走。而此番来犯者达十五万之众,又岂是左马之介一人智慧可以抵挡的!”
“叔父,我曾命悬一发,必死无疑,是风祭左马之介救了我。
我不能忘此救命之恩,不用他的计策。”
“左马之介是有大恩于主公,但此事重大,关乎国家兴亡,还望主公三思。”
“敌兵十五万,我军三万,我生为男子能与之决战,实乃平生一大快事,虽败不悔。我意已决,定要与杜布宗达一战为快!”
是盛叔侄俩在争论时,左马之介正在驿馆中闭目沉思。
突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进屋里,走近前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军师——”
左马之介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谁?”
“在下龙马。”
是小笠原龙马。他出身东北农家,却立志要成为一名武土。为此他周游四方,在秩父山中邂逅了左马之介,并因衷心佩服其非凡智慧而拜他为师。两年前于鬼女原血战中曾勇闯敌阵,冒死救出了美造时政的嫡子守之助。
“军师,主公挂念军师安全,特派在下前来暗中保护。”
“噢,是吗?确实,我是身在虎穴,但却安若泰山。龙马,汝不如作速回去转告主公,就说务于十一月二十一日准备快船一只,于距此一日里(约四公里)的上游酒味岸边等我。十一月二十一日必有东南风起。是日我将启身返回。”
“军师,如何知道是日必有东南风刮起?”
“此等小事若不明白,如何当得了军师。”
左马之介若无其事般答道。
“那好,在下告辞。”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第二章:后篇(五)
十日之后,江南的三万隅田军建起水寨,造好了战船。
远处江北下游,江户湾内战船蔽江,旌旗遮日,相模城的十万水军也早已集结完毕。
那天夜晚,江北相模军士于水寨内拿住了一名渔夫模样的男人。
他自称是隅田城参谋间木藤左卫门。
男人立即被带往大寨,推到了杜部宗达面前。
宗达瞪大双眼,怒目而视了一会儿后,大声喝道:“汝既为敌方参谋,为何又敢乱闯我军营寨?”
“……”
藤左卫门没有回答,只抬眼看着宗达。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感叹道:“我闻大人德才兼备,慧眼识人,只须一眼便能看穿对方心事。不料所见却与所闻大相径庭……大人绝非德才兼备之人!乃是徒有虚名。啊!不想我家主人千叶内匠竟会敬重如此假英雄,还要为他背叛江户家!真是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宗达紧锁了眉宇。
“间木藤左卫门!你这话是何意?给本帅再说一遍,说清楚些!”
“那好,听着,杜部宗达大人,这对您来说绝对是天赐良机。
千叶内匠是我家主人,追随江户家已历三代,代代名将辈出,功勋卓着。然而数日前于城中大厅议事时,城主修理丞却意气用事,对我家年迈老将大声呵斥,甚至还朝他吐唾沫,骂他卑鄙胆小。我家主人遭此大辱,心中忿恨不能自己,因欲断绝与江户家的三代因缘,以雪此耻,为此特遣在下为使来投大人。所幸我家主人掌管着武器粮草,只要大人答应收留,便定然于决战之日脱出隅田城水寨,乘船携所有兵器粮草前来投奔。”
“嗯。可曾带来千叶内匠书信?”
“书信在此……”
宗达接过书信看了一遍,想了一会儿,突然将信撕得粉碎,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大胆间藤左!汝以为如此雕虫小技也能瞒得过我宗达吗?混账!快把这厮拖出去斩了!”
但藤左卫门面不改色,毫不惊慌,只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所以我一见面便看穿你杜部宗达绝非真豪杰。如此一个小人,我家主人千叶内匠居然也予以信赖,寄以厚望,真是可悲可叹。快,快将我砍了,免得我再见你这小人,污我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名侍臣走进大帐,悄悄地递给了宗达一封密信。
宗达立即展开密信,只见信上写道:“五日前千叶内匠遭城主修理丞恣意羞辱,为此忿恨不已,愤恨难平。”
这是奉宗达之命,秘密潜入隅田城内的间谍送来的密信。
“嗯——”
宗达看完信,将视线转向间木藤左卫门道:“误会误会,先生的诈降之疑已然冰释。但有一事还想请教,望先生据实直说,不必客气。依先生看来,我军与江户军相较,何处最弱?”
“应是相模军不习船上生活,因此甚感疲劳吧。”
“嗯!”实际上,宗达也清楚军士上船后常因晕船而战斗力大减。藤左卫门此言可谓是一针见血,点到了问题的最要害处。
“可有解决良策?”
“相模兵虽然精悍,但不惯乘船,受了江上风浪颠簸便会失了食欲,血流不畅,导致疲劳,滋生疾病。亦即病根全在于极度的运动不足。为此,首先须改变阵势,将大小船只全数集结于风平浪静的江户湾口,再打造铁环,将所有船只相互连锁,两船之间又架以大木板,使人马往来其上如履平地一般。如此则任他风浪再高再大,船只也都较少摇晃了。”
“好!好!确是妙招一个!”
宗达不由得一拍膝盖,衷心赞道。
殊不知,这所谓的妙招一个,却是左马之介暗中授予间木藤左卫门,命他巧妙献于相模军的一个可怕陷阱。


第二章:后篇(六)
又三日后。
水军将领齐集宗达大营议事。
“江户湾内战船俱已十艘一队连锁完毕。现已万事齐备,随时可以出动了。”
“好!”
宗达步出大帐,登上旗舰望楼,放眼环视湾内水军,见大小船只排列整齐,旗帜号带,分明有序,不觉大喜道:“嗯,干得好!”
时机成熟,战机来了。
“出发!”
号令一下,大小舰船舳舻相继,冲波激浪,浩浩荡荡地往隅田城飞驶而去。
旗舰溯江而上,将要望见隅田城时,忽见岸边路上烟尘滚滚,数十骑人马飞驰而来,一边还高声呼喊着:“喂——!停下!旗舰快停下!”
为首一员武将纵马奔到水边,朝着船上拼命挥手。船上人仔细看了半天,这才辨出是谋将多田荀亮。
旗舰上立即放下了一只小船,划向了岸边。
荀亮跳上小船,来到大船边,一上旗舰便焦急万分地高声大叫道:“主公!主公!”
宗达正在舱内,闻报陆军统帅多田荀亮赶到,不由得大感惊诧,急出舱来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先生?”
“主公,在下惊悉风祭左马之介已到隅田城内,因深感不安,担心他会使出什么奇招,故特地来看个究竟。果然不出所料!主公,是谁出此下策,教将战船连锁的!万一敌人以火来攻,又将如何是好?”
“先生不谙水战,不必多虑。时值十一月隆冬之际,但有西北风刮之事,断无东南风起之理。我军布阵江北,江户军扎营江南,彼若用火攻,岂非自己烧自己,何惧之有?”
“但,但是,在下还是倍觉不安!毕竟风祭左马之介现在隅田城内!”
“住口!荀亮!”
见荀亮口口声声只是“左马之介、左马之介”的,宗达不由火冒三丈。
于此整军出征,即将全歼江户军之时,听见如此不吉利话语,这也让他倍感不快。
“风祭左马之介何许人哉!荀亮,倒是汝擅离职守,罪名不轻!还不给我速速回去!”
说完不待荀亮辩解,便拂袖走进了船舱。
“啊!天运终于要弃我杜部家而去吗?”
荀亮神情黯然地仰天长叹了一声后,忧心忡忡地悄然离开了旗舰。


第二章:后篇(七)
敌军艨艟终于来了。
隅田城内骚动不安起来了。
武藏山上,前敌统帅寒树是盛良久伫立,遥望着远处江面上溯流而来的黑鸦鸦一大片敌军舰船,不禁脸色发青,失声叹道:“杜部宗达果真名不虚传,竟能编成如此一支大舰队!”
话音刚落,偶然抬起头来,见天上流云如飞,不禁大叫一声:“哎呀,不好!上了风祭左马之介这厮大当了。教我可用火攻,大败相模军,却全是骗人!”
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双肩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左马之介那冷冷的、略带嘲讽的声音:“何事如此愤恨,武藏守大人?”
是盛一听,倏地转过身来,怒不可遏地圆睁了双眼,仿佛要上前揪住他似的大声吼道:“风祭!你,你为何骗我!”
“哈哈哈,大人请息怒,在下并未骗人。大人所虑者,风吧?火攻之计再是高明,没有东南风也只能是画中之饼,一无用处,对吧?”
“噢!你,你也知道!既如此……”
“别慌别慌,老将军!本人风祭左马之介曾得异人传授秘术,可以呼风唤雨。”
见左马之介如此若无其事又如此大言不惭,是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能呼风唤雨!
如此奇迹也能实现?
“哈哈哈……别再怀疑了。快快筑台,让我祭风吧!”
左马之介的表情,依然如水一般平静。
他并不是要创造什么奇迹,只是他对天象气候十分精通而已。
每年冬季十一月,由于洋流与气温的关系,有时会不合时令地刮起南风来。
而今冬的南风尚未刮起。
他每天都十分注意天气的变化,他因此确信一两天内必有东南风刮起。
是盛不了解这些,因此他深感疑惑,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他也只好下令,让军士按左马之介指示,在其指定的武藏山顶修筑祭坛。
左马之介先令军士面向东南方筑起赤土高台,四周如林一般扬起青旗黄旗;再令白衣少年四人伫立祭坛前后左右,手中或捧宝剑、香炉,或执长竿或以鸡羽为葆,以招风信,或系七星号带,以表风色。
如此一一安排停当后,他命人取来冷水沐浴净身,而后身披白衣,跣足登上了祭坛。
“所有持武器的将士尽数下山,不得滞留山上。无论有何妖魔怪事发生,俱不得登上坛来。”
如此吩咐停当后,他焚香注水,开始一心一意地虔诚祈祷。
天空依然幽暗,群星依然闪烁,微微拂面的寒冷夜风依然来自西北方向。
夜,渐渐地深了。


第二章:后篇(八)
天空尚未大亮,大地依旧深深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
寒树是盛偶然从梦中睁开了眼睛。
“怎么,这空气有些暖!”
刚这么暗忖了一句,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跃而起,冲出了房间。
“哎呀,起风了!是东南风。”
天上白云翻滚,遮蔽了繁星;地上风声呼呼,但吹到身上,却让人于湿润中微微感受到一些温暖。
放眼四望,见旗幡林立,随风飘扬,呼啦啦响成了一片,而旗角竟都飘向了西北。
“这,这风祭左马之介难道真是神魔,竟能夺天地造化之法而现此奇迹!若留此神魔化身在人间,将来必是江户家一大祸害。
对,除掉他!”
事不宜迟,他大声召集麾下勇士,翻身上马,箭一般朝武藏山顶飞驰而去。
但为时已晚,山顶上只有青旗、黄旗随风飘扬,哗哗作响,祈祷者的座位上,早已不见了左马之介的身影。
“该死!早溜了吗?”
马队掉过头来,一溜烟飞驰下山,转过山脚来到了江边。
放眼望去,但见——朦朦胧胧微微泛白的江面上弥漫着薄薄的雾霭,江面上宛若一幅美丽水墨画般漂着一叶扁舟,扁舟载着一名白衣人,正滑行一般平稳前行,逆流而上,渐渐远去。
“停船!请问船上立者可是风祭左马之介大人?我等奉寒树是盛之命,前来请大人留步,有要紧话说。”
岸上武士们扯起嗓门,大声喊着。
喊声刚落,船上的白衣孤影就高声而威严地答道:“来使辛苦了。本人风祭左马之介业已完成了使命。尔等快快归去,转告是盛大人,就说东南风起,速速破敌!后会有期!”
东南风越刮越大了。
这是温暖湿润、不合时令的风。
宗达站在旗舰上,抬头望天。
——嗯?
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由江南方向如顺流而下的树叶般飞快地驶来了一只小船。
“在下千叶内匠使者。”
小船上的军士递上了一封密信。
宗达展开密信,见信上写着:“良机已到,就在今夜。天黑之后,某将以十艘战船满载兵器粮草往投麾下。所有降船都将于船首插骷髅旗为号。专此奉告,余不赘言。”
“好!内匠终于反了。”
宗达不觉喜形于色,满面春风,此前的不祥预感则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
这天傍晚。
灰色的云朵遮掩了落日,东南风越吹越紧,渐渐成了猛烈的狂风。
在狂风的肆虐下,江面上波涛汹涌,仿佛有万千妖魔在狂欢乱舞。
终于,夜幕落下了。
“内匠降船还不来吗?”
宗达登上了旗舰望楼,焦急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啊,船!大队船只顺流而下驶来了!”
了望兵士不约而同地大声喊了起来。
“船首有旗吗?骷髅旗?”
宗达急不可待地大声问道。
“有!所有的来船帆柱上都有!”
“是了!”
宗达喜不自禁,全身的热血登时都沸腾了起来。
“大家都高兴吧!隅田城已经到手啦!”
但是。
啊,这是怎么回事!
骷髅船队刚才还排作一列纵队乘风劈浪、飞速前行,怎么转眼间就改了队形,成了战斗队列!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糟了!上当了!”
“被算计了!”
仿佛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相模军登时慌作了一团。
“该死,被左马之介暗算了!”
宗达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齿。
冲在最前面的江户船是经过巧妙伪装的引火船。
船上满载着焰硝、鱼油和芦苇、干柴等易燃物,上面覆着青布油毡。
火船乘风破浪,飞快如箭。眼看要接近相模舰队之时,突然一齐着起火来,犹如一支支粗大的火箭般一头扎进了相模水军的正中央。
咚……轰……隅田江上顿时响起了无法形容的巨大爆炸声,接二连三,震耳欲聋。
巨大的爆炸激起了冲天的水柱,冲天的水柱又仿佛全都化作了燃烧的脂油,江面登时成了一片火海,又宛若一口沸腾的油锅。
啊,真是太不幸了!相模水军的所有船只又都被铁环连锁在了一起,这让人如何消受得了。
无论如何严加防范,木造舰船就是木造舰船。
一艘接一艘的舰船转眼间全都成了熊熊燃烧的大火球,快速旋转着沉入了万顷波涛。
熊熊的烈焰仿佛猛烈爆炸的巨大焰火般由浓浓黑烟中腾空而起,窜上了高空。大火引发了大风,大风驱赶着火花,漫天飞舞的火花飘到了岸边,岸边的树林也转眼间成了一片火海。
紧随火船之后的,是寒树是盛统领的数十艘战船。战船劈波斩浪,冒烟突火杀进了水寨。
“活捉宗达!”
“别放走一兵一卒!”
有如漫天的蝗虫般,大船上的隅田军兵纷纷跳下随行左右的快船,从四面八方向猛烈燃烧着的相模大船围了过来。
“主公,快!快!”
相模大船已然倾斜,眼看就要沉没。就在这时,一只小船箭一般冲靠了上来,船上一人大声喊道。
热风的漩涡中,失魂落魄的宗达正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叫声猛然醒过神来,拼死冲到船边,跳下了小船。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驾船赶来的是多田荀亮。
小船左刺右砍,左冲右突,借着波浪和水花的掩护,终于在蜂拥而来的江户水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箭一般朝下游江北飞驶而去。
“啊!该不是恶梦一场吧!”神情沮丧地呆呆望着悉数吞没了自己十五万大军而仍在熊熊燃烧的江面,宗达不觉自语了一声。声音很小,显得格外无力。


第二章:后篇(九)
这天黎明时分。
东方天空微微泛白,一抹红霞刚刚现出。在莽莽苍苍的武藏原野上,一个飘然若仙的白衣身影正孤独地行走着。
他就是风祭左马之介,一个一旦完成了使命便悄然隐去的脱俗之人,一个异于常人的虚无主义者。现如今,他已然成了世外之人,那场有如群魔乱舞般的江上大战已被他完完全全地抛到了脑后,仿佛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似的。
忽然,他站住了。
路旁盛开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楚楚可怜遗世独立。他俯下腰去轻轻地摘下来,拿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不觉透出了一丝深深的寂寥。这是他在无人时偶尔也会流露出的一种真实情感。
他拿着小白花,重新踏上了行程。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在这条没有岔道的原野小路的那一头,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正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而来。
——这不是思吗?
正是思姬。在箱根山麓被左马之介抛下后,她禁不住对左马之介的思念,一路追寻到了这里。
两人间的距离缩短了,渐渐地,越来越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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