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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7: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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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卷02蜀都战歌》
引言
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孙子·军争篇第七》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派出高手军团远征四川,首当其冲的就是号称「巴蜀无双」的青城剑派,竟在一天之内惨遭灭绝。
青城派唯一生还的「道传弟子」——十七岁少年剑士燕横,被修练异国武艺的流浪武者荆裂相救。两人背负着相同的血仇,并肩踏上「讨伐武当派」的漫长征途。他们猜想武当远征军的下一目标,必然是四川另一大门派峨嵋,决意 从后追踪……
荆裂曾经陆续诛杀多名武当弟子,被冠以「武当猎人」的代号,武当派对其恨之入骨。远征军知道「猎人」必然跟踪而来,欲除之而后快……
同时来自日本萨摩国的美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亦追着武当军团的足迹到达四川,真正目的却是为了寻找荆裂,背后理由不明……
第一章 豹房御前比试
北京。皇城西苑。
一座巨大的铁笼,高达八尺,宽长寻丈见方,通体铁枝皆漆成金色,上下八角钉着各种铸花佩饰,打造得甚有气派。
笼子里一头全身花斑的矫健豹子,形貌极是慓悍,正在打圈踱步。那优美高傲的步姿,夹带着令人望之生怖的野性能量。
铁笼安放之处,乃是一座华丽无比的殿堂,梁柱墙壁极尽雕琢,四处布置着来自远方番国的幡帐与佛像摆设。左右两排十余名身穿战甲、佩带兵刃的卫士,一个个脸白无须,细看原来全是阉人,正拱卫着殿堂正中一把空着的虎皮交 椅。
这等古怪陈设布局,再加上堂侧那个巨大豹笼,透出一种诡异透顶的气氛。
殿堂朝南一边的门户广开,正对着一个露天的大校场,场地铺满灰白的平整细沙土,两侧排满了十八般兵器,还有战鼓、铜锣、旌旗等,各样战阵器物,无一不备。朝天的枪矛尖刃,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银光,刃面无一丝尘垢, 打理得极好,可见不仅是装饰之物,殿堂的主子必是尚武之人。
校场两边各聚集着一伙人。东首的为数有二三十人,一个个身材高壮,虎背熊腰,撑着一袭袭金黄色的武官服,腰带绣春刀,正是集皇家亲卫与查缉机构于一身,朝野闻之丧胆的锦衣卫。
站在校场另一边西首的只有五人,穿着墨绿色袍子,束腕绑腿,显然都是民间的武人。为首一个年纪已不小,一把稀疏的白发束成辫子,露出额上如刀刻的皱纹,身材却甚坚壮,那绿袍下隐隐可见鼓起的肌肉。老者下半脸用一方黑 巾包着,看不见嘴巴。
这五人衣袍左襟胸处,各绣着一个太极两仪的图案。其中四人的图案用黑丝线刺绣,惟有老者一人用的是银线。
对面的锦衣卫不断以带有敌意的眼神,远远盯着这五个绿衣武者。五人不为所动,站姿沉静如止水。那老者更是闭目而立,双手交叠脐下丹田处,状似入定。
殿堂和校场所有人都不发一言,正等待着那交椅的主人出现。
静候良久,殿堂侧响起一声叫号:
「大庆法王御宇!」
殿内的太监卫士,校场上的锦衣卫众,还有那五名绿衣武人,同时朝着交椅下跪。
一队行列自那侧门出现。先是八名同样作卫士装束的太监开路;再而是十数个身穿各色织锦罗衣的男女伶人,脸孔或涂成七彩,或戴着怪奇面谱,手上提着花枪、藤圈、彩球等等玩意儿;然后是几名戴着鸡冠般高帽子的西域番僧, 个个脸圆细目,神情似笑非笑。这行列乍看之下,几乎让人错觉是街头节庆巡游的卖艺队伍。
最后出现的有四人。当先是个昂藏七尺、神气赳赳的武官,每踏一脚龙行虎步。脸上都是旧创疤,尤其一边脸颊和耳朵,有被箭矢对穿而过的疤痕,格外显眼,可猜知是在刀山箭海中拼杀过的边防勇将。
第二个男人,穿着的亦是锦衣卫金黄色「飞鱼服」,但比场上那些卫众的服饰要讲究华贵得多,而且腰无佩刀。一张中年脸容白皙干净,挂着微笑,很容易让人生起好感。身姿比前面那武将威势稍逊,却另有一股自信气度,看来权 势地位更高。
最后头的第三人,在一名样貌甚是美艳的孕妇陪侍下步出。
此人只有二十三、四年纪,脸长瘦削,穿着番僧袍服,上身只斜斜搭着一块五色披肩,在这寒天下露出光光的右肩和臂膀,但仔细看他冠冕和靴子,全是金丝细织之物,极为奢华,跟那身随便的僧服很不搭配。这年轻男子虽然身材 瘦长,但坦露的肩臂肌肉结实,显是甚好动之人。脸容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轻佻,加上这身形和急快的步伐,让人感到他身体里,蕴藏着耗不完的精力。
那威猛武官与那锦衣卫头领,侍立在虎皮椅两侧。年轻男子却未立时就坐,而是走到豹笼跟前,观赏了他的宠物好一会儿,然后才跳上椅子。
他一上了交椅,殿堂内外众人同时呼喊万岁。
这个精力充沛却又衣着荒唐的年轻男子,并非别人,正是当朝正德皇帝朱厚照。「大庆法王」乃是他自封的法号。
当今皇帝好武,天下皆知。此刻伴侍在侧的这两人,亦正是倚仗武艺而得宠。白脸那个是统领锦衣卫全军的左都督钱宁,乃皇上身边多年大红人。他本来不过是太监钱能的家奴,却以高超的左右开弓射术,得到皇帝赏识,此后成了 皇上形影不离的玩伴,步步高升,更得赐国姓,自号「皇庶子」。当初钱宁属于大奸宦刘瑾的派系,正是他向皇上进言倡议,建造这座「豹房」①;数年前刘瑾伏诛,钱宁不但幸免,官还越当越大。
『注①:明武宗(正德皇帝)年轻而精力旺盛,不喜居于深宫,正德二年(1507年)开始于紫禁城西华门外另建「新宅」,又名「豹房」,与皇宫连接,乃是专供他私人行乐,纵情酒色的宫殿。武宗此后除了离京巡幸的日子,一直 长居「豹房」,正德十六年(1521年)就在此处驾崩。』
另一名武将江彬,本是出身关外宣府的小小一个游击军官,一年前因随边军调入京畿平乱而得遇,其勇猛仪表与丰富战历甚得皇帝喜爱,从此亦长侍君侧,火速擢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领一支亲兵长驻京师。
皇帝一招手,示意两名太监带那美丽孕妇先行退下,然后瞧向校场上那五个绿衣武者。
老者带着四人走到殿室门前跪下。
「庶民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率弟子四名,谒见皇上。」他隔着脸巾说。
「无礼!」钱宁竖起一边眉毛:「参见陛下,何以掩藏面目?」
师星昊略抬起头,左手轻轻把黑巾掀开。
只见师星昊的嘴巴,那下唇处不知受过什么重击,裂开了一个倒三角的创口,几乎直到下巴底部,下排正面的牙齿和牙龈都暴露出来,貌如骷髅恶鬼,甚是骇人。
「师某因受旧创,脸貌不雅,恐怕对陛下不敬,这才遮掩起来,万乞恕罪。」
钱宁看见师星昊裂开的嘴巴,不禁吃了一惊,但又不知该不该叫他再蒙起脸巾。他暗中察看皇上的神色,以揣摩其反应。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反而饶有趣味地仔细看师星昊的创伤。「众人平身。这里不是皇宫,大家都是好武之人,不必拘礼。你这伤是怎么弄成的?跟什么猛兽搏斗吗?」
师星昊跟众人一同站起。他垂头拱手:「此乃十多年前,练武时被同门失手所伤。」他说时微笑。因为下巴的创口,他每句话像带着一种奇特的风声。
「这么说,他比你强?」皇帝笑着再问。
「师某中招时杀性顿起,紧接着也失手了。」师星昊头脸略抬,竟敢直视天子。「这位同门的坟墓,我每年都去打扫。」
皇帝听见两眼发亮,神色兴奋,手掌在铺着虎皮的椅把上来回摩擦。
「朕等不及了。」
钱宁会意,马上举起手掌。
「预备比试!」
武当派和锦衣卫双方各自退回校场两侧。同时四名太监卫士各握着虎皮交椅的一角,把交椅连同椅上的皇帝抬起,移到了殿堂正门前,让他能更清楚观看比武。
钱宁远远向场上锦衣卫打个眼色。卫众马上点头,其中一人排众而出。他是数十个锦衣卫里身材最高壮的一个,威势比之江彬,还要略胜一筹。同僚替他脱去金色衣袍,露出下面一身黑色的短装武服。他捏一捏两个满布厚茧的斗大 拳头,大踏步走到场中。
此人名叫杜焱风,出身于赫赫有名的「九大门派」之一八卦门,其拳法武功,是在京锦衣卫「大汉将军」②高手中的千人之选,经钱宁大人亲自考核,代表全体大内近卫出战这场御前比试。
『注②:锦衣卫设「大汉将军」职,并非真正领兵打仗的将军,乃是身材健硕的殿廷卫侍,以壮朝廷威仪,兼任亲卫。其考核十分严格,须力胜三百五十斤以上。始设于太祖年间,至明朝中叶,锦衣卫「将军营」员额扩充达数千人 。』
杜焱风的身姿神情泰然自若,即将在皇帝跟前献技亦毫不紧张,状态看来甚佳,钱宁见了心里暗感满意。
另一边厢,武当派五人里出战的代表,同样是最身长体壮的一个。
这人刮成光头,身躯有如一头猛熊,竟然还较杜焱风稍为高大。他撩起衣袍下摆掖在腰带侧,露出两条壮硕大腿,似比妇人腰肢细不了多少。但是。这人站姿有点古怪,胸膛收陷,背肩则如龟甲高隆起来,令人感觉身手略为迟钝。
钱宁早就察觉,武当派里有这么一个跟杜焱风相捋的巨人,想不到正是由他出战。他听说武当派武术,向来崇尚以柔制刚,借力打力,但这人完全像是外门硬功的好手。
这名武当弟子走到场中,朝皇帝半跪,叫出自己名号:「武当派『镇龟道』弟子楚兰天。」
皇帝点头示意,让楚兰天起立。他看见双方的拳士,身材旗鼓相当,更感亢奋。
「你们猜哪一方胜?」皇帝武兴大发,转一转肩膊,右手捏成拳擂在左掌心。「赌赌看。」
钱宁微笑:「杜焱风是臣的部下……臣可不好意思说。」但他心里可是满怀信心——数天前他才亲眼见过杜焱风示范「八卦沉雷掌」,轻松破开半尺厚碑石的功力。
至于另一旁的武将江彬,冷冷打量着校场上两人,却不言语。
楚兰天与杜焱风在场上相隔十多步而立。楚兰天垂头拱手行礼,杜焱风却只略略点头回敬。他毕竟任锦衣卫士多年,对这等山野庶民甚是轻蔑。
场边的师星昊双臂交在胸前,密切注视场中,似是颇为紧张。钱宁看见了,更是得意。
皇帝笑着举起手掌。
钱宁马上呼叫:「比试开始!」
场中两拳士立时摆开架式。杜焱风立一个「七星步」,左手开掌前探,右手捏拳举在耳际,是标准的八卦门「夜战步」;楚兰天则两足前箭后弓,一对大手掌轻轻架在胸口高度,完全是请君入怀的姿势。
杜焱风是名门之后,自然知道武当「太极拳」后发制人的特色,哪会轻易就从正中央进手,让对方缠上?他打量楚兰天的身材姿势,判断其速度步法必然不快。
而步法,正是八卦门武道的精髓。
以己长,攻彼短。兵法不二之道。
杜焱风略提足腿,那足底仅仅离地半分,脚掌如像在冰湖面上滑溜过去一样,迅速而无先兆。他以练习过不下百万次的八方盘步,闪电绕向楚兰天的右侧后方,向其耳朵和后脑间弱处,一个反手崩拳打出!
楚兰天听风辨位,身体不用转向,右臂已向旁探出,迎挡那拳。
但杜焱风的崩拳未出尽,即如柳枝般弹收回来,原来是一记试敌的虚击,脚下仍步履不停,继续绕向楚兰天的后方,同时又连发两拳攻击。
八卦门的徒手拳法,本来擅长用掌多于用拳。掌击的劲力沉雄而绵长,但是收手较缓慢,杜焱风早就计算过,面对武当拳法,最忌被对方接手粘连,故此改用快出快收的拳头,令对方无法搭上手。
果然这两拳又逼得楚兰天防守。但杜焱风拳头一击即收,楚兰天完全粘不上他的拳臂,太极拳一招也未能发挥。
杜焱风就这样一直以游身长打的战术,绕着楚兰天的身体不断攻击。这是他早就拟定的战术:无间抢击,令对方只有应对招架的份儿,自己就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有幸其中一招击中,自然胜得漂亮;即使只是一直这般打下去,皇上 看得差不多就会喊停,自己全场都在进攻,明显亦是胜者。
钱宁看出了杜焱风的战术心思,微笑安下心来。
楚兰天神情却没有半点焦急,只是默默不断转身招架,仿佛在配合着杜焱风的表演。
师星昊盯着比斗中的两人,眼神还是有点紧张。
这时杜焱风已经掌握战斗的节奏,更加得心应手。他有心在皇上面前演一演功架,于是大喝一声,这次从四个角度连发四拳,拳头破风之声清晰可闻!
「差不多了。」师星昊轻声喃喃说。
杜焱风首三拳都很顺利打完。可是第四拳打出后却收不回来。
这一拳原本瞄准楚兰天耳际打的,但却被楚兰天偏身移步,擦闪而过。
这是楚兰天第一次不挡架而移身闪躲——这才显示出,原来他的身步法,比杜焱风还要快速敏捷。
楚兰天不只是躲——闪开了攻击的同时,他头颈一摆,就用脸颊和肩头,上下把杜焱风那只拳头夹住了!
——皇帝这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看见这情景,还错觉以为杜焱风的拳头已经击中楚兰天的头脸。
杜焱风火速沉下马步,运全身气力欲把拳头拔回来。
对手集中全身之力——这正是「太极」拳士最想遇上的状况。
楚兰天不仅不跟杜焱风用力对拉,反而腰肩一抖,把对方的手臂往回迎送过去。
杜焱风猛拉之下,不只没有遇上抗力,反而被这顺势的劲力迎送,拉了一个空,失去平衡向后倒。
——但凡人失衡向一边跌下,身体自然会生出反应,欲往反方向恢复平衡。杜焱风是武者,这反应更是迅速强烈,他一向后倒,身子即时就向前俯。
楚兰天极准确的抓住了杜焱风这一反应,头肩把那拳头放开了,右手一探抓住杜焱风的衣襟,顺着其前俯之势发劲拉扯。
杜焱风刚刚向后倒不了,身体紧接又向前仆。他慌忙踏出一步,用力撑住,想煞止身体。
楚兰天完全掌握着对方的重心与力量流向。他那抓住衣襟的手,这时又再借杜焱风的力量一推挤,将他往后斜方送过去。
杜焱风足下踉跄,不断想稳住步履平衡,但每一次好像快要站定了,又被楚兰天巧妙地牵引或推动,歪倒往另一个方向。
杜焱风心里叫苦。他主观错觉,那校场地面就像突然变成了风高浪急的小船甲板,簸得他东歪西倒,甚至感到脑袋晕眩。
大地当然不会移动,这其实是楚兰天的「太极拳」听劲化劲的功夫③,不断在破坏捣乱他的平衡重心。对于这个以「八卦拳」步法自豪的大行家,这实在是平生没有想象过的劣境!
『注③:关于「听劲」,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而在正德皇帝等人眼中所见,楚兰天仅用一只手揪住杜炎风的衣襟,没有什么发劲的大动作,就把这锦衣卫高手像木偶般控制掌中,将那壮硕身体摇来晃去,仿佛变戏法一般。皇帝看得眉飞色舞,不自觉身体向前倾,甚是入迷。
至于旁边的钱宁,脸色变得比平时更白,惯有的笑容已然消失。
师星昊看见皇上的反应,轻声说一声:「够了。」
楚兰天听见微微点头。他右手发劲一摔,杜焱风就如纸人双足朝天,整个人倒转过来,后脑往地面猛摔;同时楚兰天沉下马步,左肘狠狠向下压击杜焱风面门。
此为「太极拳诀」:「拔其根而斩之」。
场边那群锦衣卫不禁惊呼——
杜焱风的脑袋,在离地数寸的高度突然静止。
原来是楚兰天的右手,及时发力把他拉住。另一边的左肘,也仅仅停在杜焱风鼻子的两寸前,凝止不发。
——假如这挟带着全身重量、以后脑为接触点的一摔,真的摔了下去,紧接再加上那记重肘压击,校场的沙土上不遗下大摊脑浆才怪。
——「太极拳」这套「四两拨千斤」的绝技,由楚兰天这么一个拥有千斤之力的巨人使出来,更是可怕百倍!
楚兰天举重若轻,单臂把呆若木鸡的杜焱风提了起来站好,然后放开他衣襟,后退了数步,拱拳行礼。
「承让!」接着楚兰天又朝皇帝跪下。他神情木然,似对这场胜利全无感觉。
师星昊和其他三个「镇龟道」弟子,也同时向皇帝下跪。
众锦衣卫因目睹这「太极」神技,一时都看得呆住了。这时他们才发现,皇帝已经看得忘我地从交椅站了下来,慌忙也纷纷跪拜。
正德皇帝一挥手,示意众锦衣卫和武当弟子退下,独是招师星昊一人进来殿堂。
所有陪侍的番僧和伶人也都退去了。太监卫士把正面门户都拉上,又把虎皮交椅抬回殿堂的正座位置,让皇帝坐下。皇帝吩咐太监各赐座给钱宁、江彬与师星昊。
皇帝一脸兴奋红光,显然对这场比试甚为满意。钱宁瞥见,心才比较宽下来。
可是皇帝劈头第一句说:「师星昊,你好大胆,骗倒朕了。」
师星昊却脸色从容:「草民不明白。」
「刚才朕分明看见,比试之时你神色带点紧张;可是朕的锦衣卫士千人之选,在你这弟子跟前,根本就像个小孩儿嘛。」
「草民刚才担心的,是敝派弟子失了分寸,伤及那位杜大人。」师星昊拱拳微笑说。
这话听在钱宁耳中,甚为刺耳。
皇帝却是呵呵大笑。「你那个姓楚的弟子,在武当派属于哪个等级?」
「楚兰天得习『太极拳』,算是最上级弟子,只是刀剑技艺稍逊。」师星昊恭谨地回答。「有他这等能耐的,在武当山上大概只有三十人。」
「三十人!」皇帝瞪大了眼睛。「朕的军队里要是有三十个这等高手,恐怕更胜于千军万马!江彬你以为是吗?」
江彬一向在皇上面前能言善道,但今天见到武当派的人在场,竟是整天沉默寡言。此刻皇上点名询问,他不得不答:「战场上讲究兵队调动,互相呼应合作,臣以为跟这武者单打独斗的技艺,是两码子的事情。」
「江大人所言甚是。」师星昊说着,那满布皱纹却精光四射的细目直视江彬。「更何况要培养三十个这样的武者,所耗的心血与年月,比调练一支千人大军还要多许多倍。以武道用于兵道,实在不合算。」
江彬听见一愕。他本就是立过殊勋的勇将,受皇帝恩宠后,不论在朝在野更是骄横,何曾受过这样一个布衣武人的气焰?但眼前这武当副掌门散发的气势,他在边关战场上竟也未有遇过。加上此人似乎甚得皇上赏识,江彬也就没有 发作。
「师星昊。」皇帝又说:「你身为武当派副掌门,那么楚兰天跟你相比又如何?」
「在草民跟前,楚兰天走不过十招。」师星昊说得轻描淡写。
「十招?难以想象!」皇帝大乐,上下打量师星昊。他又左右看看钱宁、江彬及一众太监。「那么……假如此刻你要行刺朕,这『豹房』里无人能够阻挡,朕必死无疑?」
钱宁和江彬听到这话,不禁大愕,瞧着师星昊。
这时他们突然感到浑身不对劲。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危险感觉。
连那些太监卫士也都感应到了。有几个甚至不安地手搭刀柄。
那巨笼里的豹子忽然咆吼。豹眼直瞪着师星昊,身子两番三次朝着笼边铁枝猛扑,撞得额头脱毛流血。
师星昊只是微笑坐着,没有回答皇帝的提问。
——但那股危险的压力,明显从他身上散发。
——有如野兽。
不一会儿,那压迫感消失。钱宁这才吸得一口气,怒然从椅子站起。
「大胆!」
「你吵什么?」正德皇帝怪叫。一名太监上前,用绸巾替皇帝拭去额上的冷汗。皇帝并不愤怒,反倒觉得好玩——这种冷汗直流的刺激,他过去可未曾尝过。「这玩笑是朕先开的,不怪他。」
钱宁一脸尴尬坐下。皇帝召人递来一杯暖酒,一口喝光,又朝师星昊问:「武当派武功如此神妙,朕能学吗?」他指一指那个豹笼:「可别小看朕的身手底子。这般凶猛的豹子,朕也曾单人匹马擒捕。」
师星昊拱拳:「陛下精气旺盛,自非凡品,如潜心向学,何艺不成?可是修练武道,必要专心致志,方可进得大境界。帝王自有其道,如授以武学,必然分散了励精图治的心思,恐非天下之幸。」
皇帝颇是失望。「那么,你们留几个武当高徒在此,长期陪侍朕,如何?」
师星昊还是摇头。「刚才陛下已经亲眼见过,杜大人与敝派弟子的差距,但这实在不是杜大人之过。设想武人一朝入仕,官职要务繁多,哪儿还有时间心力,追求武道之极至?」
他指一指那座巨大的豹笼。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师星昊说时,眼睛有意无意瞧着钱宁和江彬。那破裂的嘴巴笑得诡异。
江彬脸容肃穆,那些创疤都涨红发亮。武将的直性子脾气不禁发作。
「有机会倒想看看,师副掌门到了关外,面对成千上万的鞑子骑射大军时,又是如何凶猛。」
师星昊朝江彬拱一拱手。听了这话,他倒是对这英伟的武官多了点敬意,但对钱宁却是不再瞧一眼。
钱宁比江彬更愤怒——他刚接掌锦衣卫不久,本想藉这次比试在皇上面前立功;但这些武当山来的野民,竟然一再令他难看。然而碍着有皇上在,他只得坐在椅上强忍。
勇猛的江彬一年前得以接近皇上,正是由钱宁引见的,如今江彬摇身一变成了跟他争宠的对手,钱宁已然十分担心;现在见武当派的人,其武勇尤胜江彬百倍,皇上明显甚是喜爱,钱宁就更感忧虑了。但听见师星昊连番不买皇帝的 账,倒是比较宽心。
皇帝再遭拒绝,颇是失落。正德皇帝虽然平生率性好玩,但也不是量浅的君主——平日与江彬下棋,偶尔犯规时被江彬当面直斥,他亦不动怒。此刻他只是叹息摇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和弟子在此多留一段日子,让朕再欣赏多几招武当绝技,这个办得到吧?」
师星昊起立行礼:「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继而向侍从太监吩咐,着其命人拟旨,照准武当山「遇真宫」殿宇正式归由武当派掌管,并赐赏金银布帛。师星昊下跪谢赏,然后在太监领路下退去。
师星昊走在「豹房」那迷宫般的廊道之间。皇帝兴建这座别宫,设计特花心思,殿宇勾连栉列,里面建造了许多密室以供淫乐之用,又设番教佛寺,建筑甚是诡异,若非有人带领,极易迷路。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慢走。」
正是权臣钱宁跟着来了,身后带着两名锦衣卫千户。
锦衣卫此一特务机关,大兴诏狱,兼具侦查与严刑审问的大权,自本朝开国以来,上自朝廷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一见锦衣卫金黄「飞鱼服」,莫不胆战心惊;但师星昊面对这位锦衣卫最高头领,却只是骄傲地略一行礼。
「我就当你这山野村夫,不识礼节。」钱宁也不说客套话。「但你们武当派在武林的活动,可别以为朝廷不知晓。」
师星昊不感意外。锦衣卫耳目遍布各省,尤其东、西二厂被裁撤之后,其势力更是独大;武当派大量人马穿州过省地挑战各门各派,既连当地江湖人物都惊动了,锦衣卫又哪会不知道?
「这是我等武林门派之间的事情,无关朝廷。」师星昊回答。
「这个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朝廷何以未加干涉?」钱宁冷笑。「但别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只是容忍。你们最好就别越过武林的界线。要是搞的太过火,风向一转,天下再无你武当派容身之所。」
他说完便走。临行前又摇头叹息加了一句:「唉……什么『天下无敌』?这些武人,真搞不懂你们脑袋里在想什么……」
师星昊只是沉默站着,目送这位权臣离去。
——你,当然不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太极拳」乃是武当派最高绝学,由张三丰祖师亲创。相传张真人某日于武当山上观看猛蛇与白鹤相斗,从蛇身和鹤翅那柔中带刚的动态中,领悟「极柔软,然后极坚刚」之理,再糅合道家阴阳生克的自然理论,创下最基本的「太 极十三势」:代表八卦的「四正四隅八法」,包括掤、捋、挤、按(四正)、采、挒、肘、靠(四隅);及代表五行的「五步」;进、退、顾、盼、定。这十三势后来经武当派历代传人,透过技击格斗的验证加以完善,遂成后来的「太 极拳法」,又将拳法理论应用于兵器之上,陆续衍生「太极剑」、「太极刀」等武功。
一般格斗武术,大多讲究制敌机先,以刚捷的速度与力量,攻其不备。「太极拳」另辟蹊径,主张「舍己从人」:讲求完美的防御,在接触粘搭对方拳脚或兵器的瞬间,运用至柔的功法,顺势引导和借用对方打来的力量,卸向落空 之处,使其肢体过度伸展,暴露出最大的空隙;甚或将力量反馈对手,破坏其全身平衡,此即拳诀中的「引进落空」与「四两拨千斤」之法。
当敌人处于无法自控的极不利体势时,「太极」拳士即从柔转刚,速劲爆发,攻其最脆弱不可救之处,或以摔落擒拿手法,断筋截骨。故武林形容「太极拳」为「棉里藏针」,表面动作轻柔,实战施用时可以极狠辣阴损。
要做到「引进落空」,武者必要对敌人打来的劲力,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应。这种感应称为「听劲」——这个「听」字当然不是指用耳朵,而是比喻不必用眼睛去看,单凭身体接触的感觉,就能准确探知对方来招的力量轻重和运动方 向。拳诀有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正是形容这种感应的准绳,要求是何等微细。修练「太极拳」初期必先缓慢演练,正是要令全身筋骨都掌握这种分毫微细的动作。
「听劲」再上一层就是「懂劲」,即在感应到对方的力量同时,能够作出相应招式,引导、借用、化解其劲力,达到控制对手身体的效果,制造发劲攻击的机会。
「太极拳」基本有「推手」练习,两人搭手粘连,互相感应和化解对方的力量,就是长期锻炼「听劲」和「懂劲」的功力,直至将触感反应练到有如本能,方有可能在电光石火的实战里施展自如。
三丰祖师创的「太极」,本来是养生炼气与打斗技击并重的道家武学。但到公孙清改革武当派后,将「太极」的养生功法全部摒除,加重钻研和锻炼招法杀着,「太极拳」在短短二十多年间,已经演变成更倍为辛辣可怕的格斗术。
第二章 心法
以树枝草草削成的木剑,挟着破风声高速刺出。
荆裂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轻松地一侧首,就闪过了燕横这招满有信心的「星追月」。荆裂手上木刀顺着这侧闪之势斜斜撩出,无声无息就停在燕横的右肩前。
燕横僵直,沮丧地缓缓收剑。
「再来。」荆裂收刀后说。他只垂下木刀,没有摆任何防范的架式。
燕横咬咬牙。他凝神对着荆裂,突然身子晃了一晃,作个假动作,然后脚步瞬发,斜向三角踏出,木剑从下往上反撩,低空削往荆裂的右小腿。这式斜步偏身反削,是青城剑招「破泽」,长距离以奇异角度取胜,甚难提防。
怎知荆裂还是察觉了,右腿适时往上提膝屈缩,燕横的木剑只在他的草鞋底下掠过。同时荆裂借着单足站立的姿势,身体向前倾跌,顺势单手一刀斜砍出去。燕横的「破泽」去势甚尽,无法再回身闪躲,荆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脑门顶 上两寸处。
燕横气极把木剑抛去。
「这东西不顺手!」他羞怒地说。「要是用真剑,我必定更快!」
「那么你把『龙棘』拔出来,再攻我。」荆裂淡淡说。「我保证,照样躲得过。」
燕横瞧着荆裂,好像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叹了一口气,俯身把木剑拾起来。
「你说的对。」燕横没精打采地承认——一个好的练武者,首要是对自己坦白。他用木剑支撑,就在这片大空地上坐下来,左手不禁抚摸右肋。
才只过了几天,那被武当拳士锡昭屏打伤的肋骨,当然不可能完全痊愈。但武者的身体机能格外活跃,加上荆裂随身所带的伤药,肿胀已消退大半,痛楚也减缓了许多。燕横平日与青城同门用木剑作「乱对剑」互搏,打扑受伤是家 常便饭,加上各种严格的锻炼,一年里大半的日子都负着大大小小的劳损创伤,当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练习,负伤修练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因此燕横一感到好起来,就开始跟荆裂练习了。
因为练武花耗了时间和精力,这几天的脚程都慢了下来。不过大概明天就会到达省府成都。
荆裂提着木刀,俯视坐在地上的燕横。他赤着硕厚的上身,呈现背上那神猴刺青,皮肤在冬日空气下冒着丝丝白烟。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一招打得中我吗?」
燕横叹息着回答:「我当然知道啦。因为你比我强太多了。」
荆烈摇摇头。「我们之间真正的差距,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大。」他挥挥木刀,在头顶上旋了几圈。「以肢体筋骨来说,对,我比你快,也比你壮。但纯粹说动手的速度,我没有快出你那么多。」
荆裂用木刀轻轻拍向自己心胸。「你欠了的,是心法。」
燕横好奇地站了起来。
「心法?」
「我能够轻松地躲过你的剑,是因为你的攻击太单纯了。」
燕横抗议:「可是刚才我明明用了虚晃的身法来掩饰……」
「那毕竟还是招式。我说的是心。」
荆裂举刀到脑后,摆出欲横砍的姿势。
「你的心思,太早就专注在你想击中的目标上。虽然你的眼睛没有去看目标,但只要是好手,还是能够感应察觉得出,你想打哪个方位。现在你猜猜我,要砍你哪儿?」
燕横凝视荆裂这个举刀的姿势。木刀很自然是正手,从燕横的左侧袭来。是要砍头颈吗?可是燕横又觉得,荆裂的真正目标好像是腰;下一刻,他又察觉荆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势。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头吗?……
荆裂的木刀只用半速轻轻斩出。到了半途,燕横才确定是砍向肩头。他急举木剑撩架。
虽然只是轻缓的一刀,燕横却感受到稍许招架不及的压力。只要这一刀再快一些……
「你看见了吗?感觉得到吗?」荆裂收刀,又把木刀轻轻点向燕横左侧的头部、腰部、膝部。「我的架式,令你无法确定,我到底是要砍你的头还是腰?腰还是腿?不到最后出击发劲的时刻,我的意念都尽量不贯注下去,令你越迟 察觉我要砍哪儿就越好。头、腰、肩、腿……让你要猜的部位,也是越多越好。」
燕横听得入神,默默揣摸着荆裂的教导。
他毕竟也是潜心学剑已经六、七年的行家,自然一点就明白:
己方保持变化越多,对手就越要花时间去猜测,反应的余裕就越少。就像刚才荆裂那记慢刀,自己却因为心思被分散,挡架时竟有点匆促的感觉。
——对手的反应变迟,相对而言,就等于自己的攻击变快了。
燕横一向以为,所谓「快」,就只是个人肢体动作的速度。但是经荆裂这一提点,他开始了解:在战斗里,两方互为作用,快慢胜败往往是相对的,更有心思意念这个因素存在。
燕横瞥见了武道上一片从前未知的领域。
「高手临阵对敌,他的心就像海浪里的浮舟一样,令对手难以捉摸猜度。」
荆裂把木刀垂下。他远眺这空地对面的一片树林。林木枯叶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在阳光下一片宁静死寂。
「可是要在生死间发的对决里,保持那种心,必得经过『意』的修练。」
「我要怎么做才练得成呢?」燕横上前问他。
荆裂取下白头巾,散开一头辫子长发。
「没有秘诀。就是不断尝试去做,直至变成了习惯。」他说。「这原本就不是什么独门奥秘,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你进了『归元堂』后,本来应该就是开始学这个层次的功夫……」
燕横心头一阵哀伤。
荆裂微笑拍拍他的肩头:「不打紧,从今天开始,我会逐步帮助你修练这个心法,接着还有其他的法门。只要练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几种,你的武功必有大进。」
「荆大哥……」燕横搔搔头发。「你会双刀或者双剑吗?可以也教给我吗?」
荆裂黝黑的脸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燕横在想什么。
「你是想尽快学会使那对『雌雄龙虎剑』吗?」荆裂摇摇头。「暂时别想那个了。」
「可是……」
「你可别弄混了。」荆裂的神情严厉起来。「现在你首要做的,是在最短日子内尽量提升自己的战力,发挥你已经学过并且最擅长的技艺,至少面对武当派一个中级弟子时能够自保。我早说过:先得活下去,其他的什么也不用说。 」
他把木刀指向南方:「我们明天就进成都了。武当的人八成也会在那儿出现。我不是每次也能够及时出现救你的。」
燕横感到惭愧,垂首不语。
荆裂走到放着行囊兵器的树底下,取衣服穿上。
「他们……会在成都吗?」
「我就是怕他们已经上了峨嵋山挑战。我可不想错过看戏。」荆裂叹息。「我们出发已经比他们迟了。还多亏你,把我的银两都拿光了,要弄匹马来骑也没钱啦。」
他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纸包,拈起一个干硬的米饼,大大咬了一口。「如果有钱,更加不用吃这么糟糕的东西。」
「对不起。」燕横走过来,也把「龙虎剑」和包袱背上。「我没想过……」
——回想起来,燕横这些年住在青城山,是饭来张口,衣食不缺,竟没有考虑过走江湖时,银两有多重要。
「荆大哥……我们的铜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眼下还要进城子里,吃的花的更贵啦……怎么办?」
荆裂想了想,然后朝他狡黠地一笑。
「只要在城里,就有办法。」
他背上斩杀过锡昭屏的那柄长倭刀①,提起行囊和船桨,远远望向成都的方向。「刚才说起武当……我忘了一件事情,得明说在先。」
『注①:荆裂所用的倭刀,实是中国沿海工匠所仿铸。明朝因长期与倭寇交战,明军见识日本刀及刀法之威力,日本刀的制式遂大量流入中国,包括进口及仿造。』
「是什么?」
「假如哪一天,我遇上了凶险,你不要来救我。」荆裂很认真地说。「要是我应付不了,你来参一脚也只会送命。」
「怎么可以……」
「我们不是要报仇的吗?」荆裂双眼直视燕横:「命都丢了,还报个屁?忘了我刚刚才说过一次的话吗?首先得活下去。不管失去了哪一个。我也是一样,要是你遇险了,而我又毫无把握,我是绝对不会拼命救你的。你懂吗?」
他伸出手掌。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燕横咬着嘴唇,皱眉深思了好一会儿。
最后也伸出手,跟荆裂击掌一记。
◇◇◇◇
轰然雷鸣。
掩盖了两柄木刀交锋的爆音。
一记相交,两刀又再迅速分开,各自摆出架式,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相隔四步,互相遥指。
眼前这场激烈的比试,让虎玲兰完全入迷了。她浑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湿,只是注视着两柄沉厚木刀的动向。
她目睹了:自己的弟弟又五郎,五次都只能招架。
她的弟弟。那个号称「鹿儿岛第一男儿」,继承了祖先高壮身材的岛津又五郎。只有举刀招架的份儿。
在那个异国来的男人面前。
虎玲兰的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看见:弟弟欲把那柄相当于野太刀②长度的木刀高举过顶,摆出最擅长的大上段架式。但对方似已知晓,先一步举刀向上,以更高昂的刀势压制着又五郎的架式。
『注②:野太刀,或称「大太刀」,一般刃长达五尺(150公分)以上,已及当时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其实非常难于运用。镰仓时代(十二至十四世纪)的武人流行佩带野太刀,以夸示力量与刚气。后渐被战场淘汰,演变成为神社供 奉之器物。』
——又来了。
果不然,对方的木刀在下一瞬间,再次垂直劈下。
又五郎只能再次举刀横向,成「一文字受」,迎接那猛烈的劈击。
交击之下,附在木刀上的水珠,如箭四射飞溅。
对方的劈击实在太沉重。又五郎没能从挡架转换成反击,第二刀劈击又至。第三刀。
虎玲兰焦急地回头,瞧向坐在帐幕里的父亲。
父亲站在帐幕阴影之下。明亮的眼睛凝视两个剑士,完全无意中止比试。
虎玲兰心里默祷。
然而要发生的始终发生。
就在第七刀。又五郎手中刀,终于抵受不住同一部位被连续重击而折裂。
木刀继续降下。
虎玲兰不忍,闭目。
因此没有看见:木刀并没有劈在弟弟又五郎的头顶,而是偏斜落在左肩。
饶是如此,骨头碎裂之痛,还是令又五郎的身体崩倒了。
虎玲兰睁开眼睛后,错以为弟弟已然头颅中刀气绝。
眼泪流下,与脸上早被雨水融化的胭脂混和。
模糊的眼睛,瞧着那个仍然站立的身影。
电闪的瞬间。她很清楚看见那个赤着上半身的壮硕背影。电光闪照下,那身体肌肉纹理的阴影,有如老虎的斑纹。
湿滑的右肩上,那个太阳图案的刺青,随着呼吸喘息而起伏。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刻印在她的记忆之中。
——太美了……
虎玲兰惊醒。
没有雨水。没有电闪雷鸣。午后的冬阳晒在甲板上。溯江而上的渡船行得甚缓慢,很少颠簸摇晃。
她擦擦眼睛,放开一直在睡梦中抱着的野太刀,用刀鞘作支撑坐起了身子。
江风徐徐送来,吹乱了她的发髻。她索性把金钗拔下,散落一头如云乌发。甲板上其他乘客,看见这异国女子如此豪放的举止,皆瞧得呆住了。
虎玲兰挂起野太刀,走到船栏前,远眺岷江岸旁的山林风景。极目往上游望去,成都还未在望。
她垂头,看着帆船破浪的水色。浪花让她回想几个月前,那漫长的渡海旅程。
——一切,只为了再见他。
江水的倒影中,她仿佛再次看见那个背影。
虎玲兰心中一阵激动,反握着金钗猛地插在栏杆的木头上。
金钗弹动。钗上的彩色串珠乱颤。
虎玲兰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而激烈的感情。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八
前文说过武道境界有「气」、「意」、「神」三大阶段,而同时武者锻炼的方向和范围亦有三种,是为「形」、「功」、「法」。
「形」就是「外形」,也即是一切动作招式。武者欲打出高水准的招式,别无捷径,就只有长年不断重复练习和修正动作,直至能够做到不用思考,随时准确完美的出招,所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功」就是「功力」,包括了身体的基础力量(爆发力和耐力)、速度、协调性、平衡能力等;还有脑袋神经的功力,包括神经反应的速度、空间感、时机感等。另外亦有一些辅助的功法,例如眼目的视力锻炼(尤其是动态视力和 距离判断),听风辨位的能力,皮肤触觉等。
「法」为「心法」,包含上述两者以外,一切心理、思想与精神层面的锻炼。
心法分为两类,第一类即是战术策略,比如虚招佯攻,走位游斗,故意露出空隙诱敌,又或直接连环进击正面硬碰;在应付不同身材、兵器、习性的敌人时,选择以长击短,或是以短入长;还有捉摸对手心理,虚实互变,从而迷惑 甚至控制对方,种种策略,不一而足。正如精通兵法的将领能够以少胜多,武者即使招式和体力速度不如对手,如果擅用战术心法,以己之强,攻彼之弱,往往也能掌握克敌制胜的机会。
第二类心法,是锻炼临敌时的心理精神状态。正如现代运动竞技,甚为重视和讲究「运动心理学」,乃因运动员心态,能够大幅影响出场的水准表现。武者冒着伤残甚至死亡的危险与人决斗,心理压力更百倍于运动员,如何顶着这 种压力,保持冷静自如,是武道上必要的修练。是故武林有谚:「一胆二力三功夫」,正是此理。
日本武士道经典读本《叶隐》,开宗明义就说:「武士道者,死之谓也。」武道一如兵法,乃是死生之道,视死如归,死中求生,非寻常人所能,却是武者必要越过的关口。
第三章 成都
燕横走在那看似走不尽的纵横街道上,自觉有如置身一座复杂缤纷的五色迷宫里,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满街满巷都是集市与作坊,有卖金银丝锦的、纱帽衣履的、折扇字画的、丝竹乐器的、铁具刀斧的、金鱼雀鸟的……还有数之不清的酒馆茶店,每一家看在燕横眼里都是那么新奇。脑袋一下子塞进这么多声光颜色,他有点受不了。
燕横自小在穷村子里长大,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学剑,六年多来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五里亭」试剑那一趟。像省府成都这一等的大城,燕横何曾踏足过?
——刚才进城之前,他就站在城门,仰头呆看着那三丈余高的城墙许久。
燕横垂下头,看看自己的草鞋踏着的石板砌成的街道。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道路,他可是想也没有想过。
「走吧!发什么呆?」
荆裂在他前头数步处,回首向他催促。
进了这城街,当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带刀而行。荆裂干脆就把平日挡雨用的大斗篷披上,从头直盖到腿膝,腰上挂着的刀子都遮掩了。背后那柄长倭刀则用布包裹着。船桨倒是不碍眼,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担子,搁在肩头上。
燕横背上和腰后的「雌雄龙虎剑」,比荆裂的兵刃还要显眼,当然也得用布包裹。他头上戴着竹笠,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当派的人,会给认出来。
「紧跟着来啊。这街上人多,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荆裂说着就回身大步走。
燕横急忙跟上去,眼睛忍耐着不再注视街旁的店铺。
他瞧瞧前面荆裂的背影。荆裂的步履开阔自然,脚下生风,那姿态就如走在自家的厅堂里。
——荆大哥毕竟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男人,果然是不一样……
燕横一脸羡慕。
「荆大哥……你之前来过成都吗?我看你好像很熟……」
荆裂耸耸肩:「没有。反正都是大城镇,每一个都差不多。」
「是吗?……」
正走着,两人看见前面路上一面临街的墙壁跟前,围拢着二三十人,不知在观看墙上的什么。
荆裂好奇地上前挤进去看,燕横也紧随着。那人群被荆裂壮硕的肩头一下子就排开了。
抬头看看墙壁上,贴着一张写满大字的纸,似是公告之类的文帖。看那纸和墨的颜色都不新,大概已经贴了三四天。
燕横仔细看看上面写什么。青城派当然不会让弟子变成文盲,一向有雇用老师上山教弟子读书写字。但毕竟平日大部分的时间心力都花在练剑上,燕横懂的字不算很多。
这公告上有三个字,燕横却必然认得。
「青城派」。
「是他们。」荆裂盯着这没有下款的告示,笑得像头野兽。「武当派。他们果然在这儿。」
燕横紧紧捏着拳头,愤怒的眼睛瞪着这幅他没有完全看懂的公告。他当然知道上面写什么。也知道是谁会这么赶忙把这消息公告世人。
——既然要号称「天下无敌」,他们当然渴望向天下宣示。
一想到仇敌就跟自己身处在同一座城市里,燕横一阵热血沸腾。
——会碰上他们吗?
一想到此,背项又一阵冷汗。他深知以现时自己的武功,难敌武当派这些精锐弟子,心头感受甚是复杂。
「走。」荆裂拉着燕横挤出人堆。
「荆大哥……」燕横不自觉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早说过嘛:活着是第一件要紧的事情。」
荆裂往街道两头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
「进城来,当然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餐风露宿了这几天,骨头都发麻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荆裂在一家客栈的招牌底下停下步来。他抬头打量这家两层高「祥云客栈」的门面,看来觉得不错,也就跨进了门槛。
「荆大哥……我们……」燕横急忙呼叫。
荆裂没理会他,径自进入楼下的饭馆,到了柜台跟前,台后那中年的掌柜马上堆起笑脸迎接他。
「要个上房。」荆裂没等掌柜开口就先说。「我跟这个兄弟。」
「欢迎!欢迎!」掌柜的笑容不变,一双细眼却敏锐地打量着柜台前这两个客人。眼见二人行李不多,衣饰打扮又像卖艺行脚多于商贩,他语气犹疑地说:「有的有的……我家客栈好相宜,这上房的房钱,一天才八十钱……客官要 是方便的话,可以寄存一点……」
荆裂整一整身上的斗篷,有意无意间掀起了下摆,露出腰带上那雁翎单刀的柄头。
掌柜眼睛瞪大。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荆裂倾侧耳朵。「我听不大清楚。」
「大爷!」掌柜的笑容比之前更夸张。「我刚才是问大爷……您贵姓……」
荆裂故意不答他,却作出不耐烦的模样,手指搔着耳朵。
掌柜急忙改口:「房间早就备好,请!」他呼唤店小二来,带荆裂和燕横前往后面院子旁的房间。
燕横在走廊上凑近荆裂,悄声问:「荆大哥,我们没钱住这儿啊……你不是要……」
「进城之前我不是说好了吗?」荆裂皱眉。「在城里,一切话由我来说。你半句也别开口。我说过,有办法。」
燕横纳闷,却也不再说什么。
进了房间,荆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几个铜钱,全都塞到领路的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得这么多打赏,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
燕横看着他们仅余的财产,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里,焦急地瞧着荆裂。
荆裂拉着正要离开的店小二,问了一句:
「你们这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是哪一家?」
◇◇◇◇
叶辰渊把笔放下,略看了信笺一遍,便将之折好放进纸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红烛,以滴蜡封口。最后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太极两仪铜印,压在那蜡封之上。
侯英志一直半跪在叶辰渊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发一言。他早就弃去那身又脏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换上一套干净衣裳。
「英志。」叶辰渊用两指夹着信递过去。侯英志双手恭敬接过。
「我们这趟远征,你没资格随行。如今给你这封信,还有一些路费,你今天就回武当山。这信你交给姚掌门或是师星昊就可以。里面我已经叙明,收了你这个弟子。上了山之后,你学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志谨慎地把信收入衣衫里。「副掌门厚恩,弟子没齿难忘。」
叶辰渊又招招手。房间里一个弟子上前。叶辰渊把那弟子腰间的武当长剑解了下来,交到侯英志手上。
「这个给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来没有佩剑的资格,我这是格外恩准,上了山后记得交还给师长。」
侯英志第一次把武当剑握到手。那触感带来一股奇异的兴奋。
——这剑,就是通往「最强」之道的钥匙。
叶辰渊的大手掌,又一把握着侯英志的手。
「你虽然连一招武当技艺也还没学过,已经算是武当弟子。」叶辰渊那双带着两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视侯英志。「在路上不管遇上什么,别丢了门派的名声。武当的荣誉,必要时要以血来捍卫。」
叶辰渊站起来,抚一抚侯英志的头发,又说:「现在就走。」
侯英志下跪,朝叶辰渊重重叩了个点地的响头,也就无言步出房间。
叶辰渊没目送他,自顾负手背后,走到房间的窗户前。
这个三楼的房间,能够俯瞰成都东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车马熙攘,正是午间最繁忙的时候。
武当这支四川远征军,五天前就到达了成都,但并未马上出发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这「凤来大客栈」的三楼整层,几天以来都待在房间里头没有行动。
他们在等待。
「峨嵋还没有回复?」叶辰渊问身后的弟子。
「还没有。」那「兵鸦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确实已经送上去吗?」
「两天前是弟子亲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亲眼看见他进了山门。」
叶辰渊点点头。
四天前,他们雇人在城里三、四处,贴上青城派被消灭的告示,此事早已传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晓。再加上叶辰渊的挑战状,峨嵋派现在很清楚,他们眼前有什么选择。
归顺,或是灭亡。
就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考虑吧。
——还是,峨嵋山上会有另一个何自圣?
一想及此,叶辰渊就手心冒汗发痒,很想把「坎离水火剑」握上手……
「副掌门。」门外一声轻唤。
看门的弟子一听就知道是师兄江云澜。但他还是等待叶辰渊首肯才开门,可见武当派纪律之森严。
满脸旧伤疤的江云澜刚出门回来。他没有佩带那长剑和铁爪,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人家的衣履。
「他来了。」
江云澜说着,就带引一个中年男人进内。
那男人身材高瘦,长相有点古怪,一双乌黑大眼又明又亮,生着一对圆圆的兜风耳,给人非常敏锐的感觉。他进入房间的脚步轻盈无声。
男子朝叶辰渊半跪下来。
「『首蛇道』弟子邹泰,拜见叶副掌门。」
叶辰渊示意他起来:「要你快马赶来,辛苦了。若非此事重大,我也不动用你们。这成都一带,你熟吗?」
邹泰点点头:「住过一年半。」
「你这趟同来的『首蛇道』弟子有多少人?」
「还有两个同门。」
叶辰渊瞧瞧江云澜,又瞧向安放在房间里,盛着锡昭屏骨灰的那个坛子。
「这一次必定得把那家伙揪出来。」江云澜冷冷说。「用他的头,祭锡师弟跟其他四个同门。」
邹泰的大眼睛闪动。
「请放心,另两个同门弟子已经开始在找了。」邹泰微笑。「弟子以『首蛇道』的荣誉保证:除非那人没有跟着来成都,否则在副掌门登峨嵋之前,必定找到他。」
◇◇◇◇
整个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自然就是位于刀子巷的「满通号」。
官府禁赌,赌坊这等生意当然不能就开在大街上。巷子虽小,赌坊气派却不小。高大的两层楼房,门前蹲着一双几及人头高的石雕貔貅兽。还没进门,已经听闻内里人声鼎沸。
燕横听都没听过「赌坊」这两字,更不知是怎样的地方。他跟随荆裂一踏进「满通号」,但觉一阵混杂着汗臭的热气扑脸而来。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种人体因为紧张而散发的气味,一时唤起了平日跟同门比剑练习的记忆。
「满通号」光是地下一层就气派不凡,大大小小的赌桌共二十来张,挤满了两三百人。楼上还有只招待豪赌客的厢房,每手押注都在百两银子以上。
荆裂进了「满通号」,倒有如进了家门。听见那些红光满脸的赌徒豪迈的叱喝声,他感到自己身体的血液也都活跃起来了。他还是披着斗篷,只把头上斗笠拉了下来。
荆裂看见燕横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微笑问:「你觉得这地方很可怕?」
燕横左右看看。一双双贪狠的眼睛。桌子上的金钱迅速移换。如浪潮般骤然爆发的哄叫。
他点点头。
「其实我们练武的人,跟他们没有很大分别。他们赌的是银两……」荆裂说着,拳头轻轻擂在心胸。「我们赌的,是这身体和性命。」
荆裂和燕横这两个「客人」衣装奇特,燕横身上更挂着长形物事,早就吸引了赌坊看门的注意,几个负责看守的打手,已经悄悄包拢过来,防范他们有何异动。
两人拥有武者的敏锐感觉,哪会不察知被包围?荆裂却不以为意。
两人挤到一张骰宝桌子跟前。四周的客人沉迷赌局,自然没有留意他们。那主理桌子的荷官,一边呼喝着催叫客人下注,一边在注视这两个怪人。
荆裂伸手进斗篷底下,解了腰间的绳子,把雁翎腰刀连着刀鞘拿出来,重重搁在赌桌上。
「这一局,我押围一。」荆裂把腰刀缓缓推向桌子上,那画着三个一点骰子的图案上面。「杀!」
桌子四周登时静了下来。燕横听见自己喉结吞咽的声音。
那四名打手排开赌客,走到荆裂身旁。其中一人伸手,一把压住赌桌上的腰刀。
「兄弟。」另一个打手说。「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大概不知道这『满通号』是谁开的。你们收起这东西,就这样出去,不要回来。我们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这事儿。」
荆裂咧起嘴巴,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样——不管对方是何等人物,只要是冲突对峙,他总是感到莫名兴奋。
「找一个能作主的人来说话吧。」他作状打个呵欠。「我今天有点累,不想说太多废话。」
那些打手仔细瞧瞧荆裂的样子。那头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辫子,发式不文不武,似是外族人。
历来进「满通号」闹事的人,荆裂绝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个。赌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样也平凡得很,不是什么宝刀。但赌坊的打手,毕竟在江湖打滚,天天在赌坊里见到的男人成百上千。他们直接感受到这个怪人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 。
整个赌厅此刻都已静下来。全部人都在注视这张骰宝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个满脸髭须的胖壮汉子,这时带着三名手下,从二楼的阶梯步下来。一听见楼下大厅静了,他不必通传就知道出了事。
胖汉的肤色黝黑,发髻带点微鬈,一看就知有异族的血统。这在四川并不少见。
三个手下为他开路。胖汉站到荆裂跟前,仔细打量着他。对年轻的燕横则只略瞧了几眼,未多理会。
「我是这儿的总管,沙南通。」胖汉抚抚下巴的大堆胡子。「兄弟,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见我们的客人们都停了手吗?你知道只是少开了这一两局,我们『满通号』损失了多少吗?」
荆裂好像完全听不见沙南通的话,仍然微笑问:「我押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们赔多少银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来到四川,大概也听过岷江帮吧?」沙南通说到「岷江帮」名号时,三个字的发音格外响亮。「你要是听说过,又知道这『满通号』就是岷江帮开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
「好,原来你这儿只许赌银两,不许赌东西。」荆裂指一指桌上腰刀。「赌坊总可以借钱吧?我跟这位小兄弟欠了点路费,要跟你们借。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帮确是有借贷的生意。可是兄弟你这种借法,我们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门一招手。「请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样东西。」荆裂略凑近沙南通,压低声音说:「我就押三个字:青城派。」
他向燕横一扬手:「我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传弟子』。由他开口问贵帮借点路费,行吧?」
燕横愕然。荆裂说话声音不高,可这赌桌前十几人全听见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横。突然成了众人焦点,燕横一脸是汗。
脸上流汗比燕横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张黑脸一下子缺了血色,讶异地瞧着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巴蜀无双」。
沙南通再看看荆裂。青城派的剑侠怎会跟这种奇怪的野汉厮混在一块儿?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万一弄错了,侮辱青城剑士的后果可是十个沙南通也担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原来是……燕少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们也都跟随。未弄清事实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挂在口边,只是含糊地说:「有失远迎!路费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这位……」他瞧着荆裂。
「我姓荆。」
「这位荆大爷……刚才得罪了!这儿人杂不好说话,不如恭请两位到敝帮总号,让敝帮摆桌宴席,为燕少侠与荆大爷两位接风,不知意下如何?」
本来按住桌上腰刀的那个打手,已经把刀子捧在双手,恭敬地递给荆裂。
荆裂接过刀子佩回腰间。「也好,肚子正饿着。」
「来人!马上备轿!」沙南通呼喊。
同时赌坊的打手荷官们向客人呼叫:「没事了!是客人而已!继续赌!」
瞧着手下簇拥着荆、燕二人出门,沙南通趁这当儿向手下吩咐:「对了……张三平不是刚从灌县那边办事回来了成都吗?快叫他来见我,我有事要问……还有,那轿子,要尽量慢走。最好在他们到总号之前,让我先弄清楚这事情。 」
在「满通号」门外,两顶轿子已在等待。
燕横一生也没乘过车马轿子,看见荆裂取下腰刀跨进轿里,这才懂得依样画葫芦,把背上用布包藏着的「龙棘」取下来,也登上了轿子。
岷江帮几个帮众在大街上为两顶轿子开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荆裂当然猜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说破,闲适地坐在轿里,观看窗外成都闹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随在最后,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顾右盼,看看那个部下张三平来了没有。
沙南通走着时,心里许多念头不断在转:
——青城派被武当消灭一事,虽然全个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确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还在,待慢了他们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过错……
——但这个姓燕的小子这么年轻,真的是青城派「道传弟子」吗?……会不会是借着青城覆灭这个消息混饭吃的骗子?……就算是真的青城剑士,这么无缘无故来成都闹事,也着实奇怪……
沙南通心里只盼张三平快点出现,他应该听过灌县和青城山那头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许能够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个青城剑侠跑到成都来,还要直接挑上岷江帮……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荆裂忽然呼喝。
轿夫马上停住了脚步。开路的帮众也都不解地回头。
荆裂把轿子窗户的竹帘拨高一点儿,往左面那长街远处眺望。
目光注视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两条身影。
——没看错。
荆裂提着雁翎刀踏出轿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搁在肩头,远远瞧着那两人。
那两人也马上察觉了,同时止步,隔着人丛遥视荆裂。
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远行装束。
男人是个三十来岁汉子,那高大硕壮的身材很是显眼,两肩却斜斜沉下来,一双猿臂垂下交叠在下腹前。他瞎了一只左眼,把头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边遮盖那孔洞,神貌很是强悍。
他旁边的妇人发髻衣饰都很寻常,站姿却比街上许多男子都要刚挺,长得圆脸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肤,虽不清秀,却另有一种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态似是那独目男人的妻子。
这两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说特别又不算很特别。最显眼之处是两人身后,都背着一根套住布囊的长条物事。男的那一根长有八尺余,比他身材还要高;女子背的则略短略细,但也相当于她的高度。
荆裂能在人群里发现这两人,不单是因为他们背后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行走的步姿:那如鱼过水般的动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轻捷省力。这种微细的差异,普通人的眼睛无法察辨;但是高强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里 ,只要看见一眼就能互相辨认。
两人这时也已判断出,荆裂跟自己是同类。
「荆大爷……」沙南通赶上来问:「什么事情?」他也循着荆裂的视线瞧过去,但看不出人丛里是谁格外吸引了荆裂的注视。
荆裂远远朝那两人咧齿微笑。他盯着那个男的,头略向旁侧了一侧。
——示意「我们找个地方」。
独目男人微微点头。
荆裂拍拍燕横的轿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饭拿钱。我来找你。」说完不待燕横答应,就走进那条街。燕横开口欲问,却已来不及了,心中满腹疑团。
「荆大爷!」沙南通高呼:「我们的总号在老虎巷那头,从这里走——」
荆裂不耐烦地扬扬手,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岷江帮全个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问问人不就行了?」说着继续走进那长街。
荆裂跟那对男女在人丛中隐没。沙南通没办法,只好吩咐轿子继续往总号前进。
又走了一段路,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从横街出现,赶上轿子的队伍来。沙南通早就看见,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县那边的日子多,我有事情问你。」沙南通搭着张三平的肩膊,尽量压低声音。他一边继续跟着轿子,一边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城派有个剑侠,是姓燕的?」
张三平本来还在透着大气,一听这话脸容一紧,呼吸也停顿了一会儿。
「总管,你是说……姓燕的?……没有听错?」
「只听过一次,但是应该没有弄错,不是姓燕就是姓严,顶多是姓殷……怎么了,你的脸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张三平低声说:「灌县那个庄老爷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里望亭』打群架……详细的我不知道,只听人家说,那场架里,有个青城派的剑侠下了山来调停,只用了 一剑,就让亭子内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剑侠就是姓燕的……跟他对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积的福。总管你道这人是谁?」
「别打哑谜,快说!」
「不就是那个『鬼刀三十』!」
「鬼刀陈?」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来。「那个鬼刀陈?就只一剑?」
张三平猛地点头。「听说那位剑侠还是个没长胡子的少年……总管,你问这个干嘛?……」
沙南通却已没再搭理他,眼睛只管瞪着燕横的轿子。
燕横坐在轿里,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只用腿走路,这轿子把他左摇右晃,自己却又控制不了,很不习惯,平生第一次觉得坐着比走路还要难受,轿子窗外的街景他更无心观赏。
因此他看不见:手上提着布包长剑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条街上,牵着马儿从轿旁经过,走往南城门的方向。
这两个曾经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离,就此擦身而过。
他们的手上,同时各自紧紧握着用布帛包裹、刚刚得来不久的佩剑。
他们此后越走越远。
第四章 峨嵋枪棒
二十余年前,武当前任掌门公孙清(铁青子)着手改革武当派,先是改变武学风格和路向,继而又更张门派的组织架构,将高级的精锐弟子划分为三大部,各予司职功能。
其一为「兵鸦道」,现由副掌门叶辰渊执掌,乃是负责南征北伐、称雄武林的武斗部队;其二「镇龟道」,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主持,主责镇守保卫武当山及调练弟子;其三「首蛇道」则最为神秘,直接受命于掌门,并外派弟子 长期潜伏驻守各省,专长于情报刺探,更负责侦查各地门派的武功实力,为保持身份秘密,等闲不会动用。
邹泰就是武当「首蛇道」派到四川一省的头号弟子,本来因事去了顺庆府,刚刚才快马兼程赶来。
叶辰渊的远征军,在成都待了几天,迟迟不南下峨嵋山,一则是看看峨嵋派对挑战书有何回应;更重要的却是等邹泰回来接受一个任务。
——当然就是为了那个「武当猎人」。
邹泰走在盐市口的街上,状甚悠闲,其实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在留意街上有何异样的人物。邹泰本身精通武当著名的「梯云纵」轻功,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为免被对方察知,他把功力完全隐去,步履如常人一般 。
——装扮成凡人,是「首蛇道」弟子的必修课。
邹泰走进街旁一个茶馆。约定的一名「首蛇道」同门陈潼,早就在内等待。
「有了吗?」邹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后,见店小二走远了才问。
「八、九成是了。」陈潼用极小的声音说。「昨天在东大街的『悦庆客栈』,有个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柜打听,问武当派是不是在成都;今早又有人在槐树街看见她,拿着一幅男人的画像四处问人。」
偌大一个成都,当然不能只靠几个「首蛇道」同门用脚走四处碰运气。邹泰这些年来,已在四川几个主要大城里建立了江湖关系,有需要时只要花些银两,一层一层地向下使唤,就能够动用几百人作他们的耳目。
「她现在呢?」邹泰问。
「周松嘉已经在跟着她。」周松嘉就是第三个「首蛇道」同门。「看那女人衣服打扮,不是中土人。」
「这个倒是奇怪……」邹泰皱眉。「要是被我们灭门的残余弟子,那倒还说得通。她却是外族人……」
「可是……」陈潼说:「这女人背后大剌剌地背着一把又长又大的刀子。你有听说,锡师兄的头颅是被哪类兵器砍下来的吧?」
邹泰的大眼睛收紧了。
「你刚才说,她拿着一幅画像在打听。画里画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古怪男人。一头长发又乱又脏,像个乞丐。肩头有刺青。」
邹泰沉默了一会儿,把茶喝光,马上起立。
「带我去。由我代替小周,亲自跟踪她。这女人就算不是『猎人』,十成也跟『猎人』有干系。」
邹泰步出茶馆后又说:「待会儿我接手跟踪,你就代我去客栈报告副掌门。告诉他:准备好,随时等我的消息就出手。」
◇◇◇◇
到得一条冷清的后巷,荆裂停下步来。
巷道一边挂满湿淋淋的衣物。一名老妇正蹲在一户的后门前洗衣。
「婆婆,借你地方一用。」荆裂微笑走近。「请回去。」
老妇还未知道什么事情。荆裂掀去身上斗篷,下面的兽皮背心,露出两边刺花的硕大肩头,还有腰间双刀。老妇一见他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惶然走入后门,把木门紧紧闭上。
同时,那对男女已经在荆裂后面的丈许以外出现。他们同时解下背后的长物。
「未请教?」独眼男人盯着荆裂,以沙哑的声线问。
荆裂却不肯说。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单刀。
独眼男人扬扬手,示意妇人退后。妇人依顺地退了几步,以充满信心的眼神瞧着男人的背影。
独眼男人把手上长物的布囊褪去。那是一条八尺来长的白蜡大杆,杆身酒杯口粗细,略呈不规则的弯曲,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
他迈步立个大马,左前右后,持杆抖了一抖,那大杆甚具弹性,像是活物一般跳动,杆头来回抖弹间,已经隐隐发出风声,可见男人的劲力完全贯注。
荆裂忍不住展颜大笑。
「你笑什么?」男人独眼射出凶光。
荆裂却不解释。他最喜欢愤怒的对手。
他笑,因为过去跟长兵器对战的经验也不少,但像这么又长又沉重又带弹性的杆棒,可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有如孩子得到新玩具的笑容。
荆裂虽然兴奋,不等于掉以轻心。武斗于他有如游戏——但这是一个要很认真玩的游戏。
他左手接着也把右腰上那柄得自南方遥远岛国的鸟首短刀拔出来。过去的战斗经验教会荆裂:欲以短兵刃破长兵,双刀远胜于单刀。
「你不说名字也不打紧。」独眼男人把大杆略向下垂,杆头指向荆裂脚前的土地。这是用长兵棍棒交手前的礼节。「我乃峨嵋派,孙千斤。」
荆裂微微颔首,似在示意,却突然就拔步上前,出其不意欲冲近距离。
凡用长兵枪棒,远距离是最大优势,孙千斤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大杆不提反坠,点打在地面上,杆子借这击地反弹而起,撩向荆裂的下盘!
荆裂没想到这沉重大杆,运用反弹之力竟是如此迅疾,这一偷步无功而还,反而要缩腿后退闪避。
孙千斤借这反弹扬起之力,双手再猛抖,那杆身如蛟龙翻腾,杆头不规则地乱挥,连环点打荆裂全身上下多处!
孙千斤这手大杆,正是峨嵋派独门武学「大手臂」,其奥妙就在这一根充满弹性又沉重的白蜡杆:这大杆一挥舞起来,杆身就像自有生命地乱抖乱弹,若是寻常人握杆,自然就想用臂力克服控制它,要与大杆的弹力抗衡,自己先消 耗了许多力量,哪里还有余力点打攻击?但落在杆棒的行家手上,不单不与之对抗,更充分运用杆身来回抖弹的作用,顺势再加上自身的臂劲,每一招都具有开碑裂石的威力,那不规则的乱抖,更令敌人难测难防。
荆裂看着眼前乱舞的杆影,加上在这窄巷闪躲的空间有限,只能往后退却。那白蜡杆身甚强韧,斧头也难砍入,欲用单刀断杆,更是想都别想。
——真棘手……
荆裂心中暗骂。因为去赌坊时怕太碍眼,他出门没带船桨或长倭刀,否则有其中一柄在手,长度和重量上较好应付。
荆裂唯一取胜之法,是要拼杀进入近距离。但孙千斤这手娴熟的「大手臂」,加上身在最适合长枪运用的巷道地形,左右两旁可走的空隙都太少,荆裂根本无闪进的机会。
只有硬碰。
在那迅速来回抖弹的杆影之间,荆裂以他过人的眼力反应,砍入一记雁翎刀。
刀身与杆身相碰,荆裂感到对方长杆那股浑厚的弹力,一直震荡至握刀的手腕。若不是雁翎刀的刀脊厚重,这一弹劲恐怕已令刀身折断。
雁翎刀因这硬碰,被长杆反弹开去,但杆身的余力未消,仍然继续点向荆裂头脸。
荆裂早已预料这单刀不能完全挡住大杆,左手的鸟首短刀也接连挥刀,格住那大杆的前段。
连环两刀,难得挡的那猛龙似的大杆慢下来了,荆裂哪会放过这机会?双足急密大步抢前,双刀抵压着大杆,不让它再挥起。
——荆裂这抢攻硬拼的双刀术,乃是跟暹罗大城国的王室战士习得。
荆裂眼睛已瞄准了孙千斤握杆的前锋左手,下一瞬间雁翎刀就要斩在那手腕上。
但名满天下的峨嵋枪棒,不是如此容易就破得了。
孙千斤重心移到后足,收成一个吊步,握杆尾的右手一个反举,大杆马上向下划个半月,迅速脱离荆裂的双刀压制,还连消带打,扫击他的右膝。
眼见荆裂身体已经靠墙,这一横扫无处可逃。荆裂却平空跃起,足底仅仅闪开那扫过的大杆。
可这一跃也是技穷。荆裂再着地那最脆弱的瞬间,大杆将会等待着他。
——然而荆裂没有着地。
他跃起空中后,左足踩上左面墙壁,往横一蹬,又飞往巷道右边的墙壁,右脚踩上比刚才更高点,又是一记猛蹬,如此两次走壁借力,身体就跳上了左边那排房屋的屋顶!
荆裂当然不是逃走。他在屋瓦上奔跑,自高处再次朝孙千斤抢近来。
孙千斤一直借助这窄巷地势之利,一时竟忘了上头还有这一大片空间。
——这家伙很会临机应变!
孙千斤虽讶异却不乱。最重要是保持远距离的优势。他双足急忙后退,同时大杆撩向左上方屋檐,运劲抖起杆花。无数碎破瓦片激飞,阻止荆裂沿屋顶前进!
尘石纷扬,有如卷起一股沙暴的浪潮。
荆裂却只用双刀护着脸面,不理破瓦飞打在他身上,全速奔跑。
一个前冲,一个后退,当然孙千斤还是比较慢。荆裂已抢到大杆中央的距离。他自那股尘暴中一跃而出,左手刀乘身体下堕之势,斩向孙千斤前锋手臂!
孙千斤左手及时一缩,鸟首短刀砍在白蜡杆子上。
孙千斤再次发力抖杆,欲把荆裂连人带刀弹开。但是这大杆的功夫,抖劲越近杆头越是威猛;到了中段已失其半;现在的接触点接近握杆的尾段,劲力所余无几,荆裂右手刀也抵了上去,双刀硬压着杆身,大杆有如被踩着尾巴的龙 蛇,动弹不得。
荆裂左手刀刃沿着杆身滑前,削向孙千斤手指。孙千斤左手只好再后缩。他握杆的双手已近得只有两个拳头距离,再也难以发力挥起。
败势已成。荆裂抢到了刀锋及身的距离。
孙千斤唯一活路是弃杆向后逃。
但峨嵋弟子,枪在人在。
他闭目。
荆裂的雁翎刀,挟带如浪涛的气势斩出。
这一刹那,一点银光自孙千斤右肩上方闪出,直射荆裂面门。
荆裂被逼把斩到一半的雁翎刀往旁一引,格住那刺来的缨枪尖。
是在孙千斤身后那妇人。她没来得及褪去缨枪的布囊,直接就隔着布持枪,那锐利的枪头穿破布囊刺出去。
缨枪一被挡格马上缩回,复又自孙千斤腋下空位刺出,荆裂再次挥刀挡下。
那妇人咬着嘴唇,手上枪杆闪电吞吐,一记接一记地经过孙千斤身体旁的空隙刺击,誓要把荆裂逼得离开孙千斤。她行此险招,实是为救夫君心切。
「够了!」
一声雄浑无比的呼喝,自妇人后面的巷尾传来。
但那妇人怕荆裂危害孙千斤,手中枪还是不停。
荆裂却微微一笑,收刀退后了数步。妇人这才收枪。
本来距离再拉远了,孙千斤又可振起大杆再战。但刚才他明明靠妻子出手搭救,才免却捱刀,此刻还哪有面目再来比斗?平生所学被破,他脸色一阵青白,那只独眼没有瞧向荆裂。
后面发话那人出现了。是个非常矮小的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垂着薄纱的竹笠,整个头脸都掩盖着。只有露出衣袖的双手骨节突露,筋脉尽现,显示其年纪已然不小,但其身体之壮厚,并不在荆裂之下。
老者手上也是提着装在布囊内的长兵器,但比孙千斤那大杆还要长,接近一丈,几乎相当于他身高的两倍。
老者身后则跟随着一名年轻人,脸白唇红,看来二十出头,虽然也是一身劲装,但样子却带点文静气质,好像学院里的书生偶然穿错了衣服。他背后的布囊最短,只得三尺来长,不知是何兵刃。
那矮老者取下竹笠,露出花斑的头发和长须,方形脸神情刚猛。
「难道你们一交手还看不出来?这位老弟不是武当派的。」老者以长物作行杖上前,瞧着孙千斤。「还有他砍你那几刀,其实都留了劲力,根本不会砍到你身上。」他眼睛转而瞧向荆裂。
荆裂把双刀收回鞘内。他前臂好几处被刚才飞射的碎瓦割破流血,但似浑然未觉,只是向老者拱拳。
「晚辈荆裂。福建泉州,南海虎尊派。」
孙千斤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你是武当……」
「早说……」荆裂再次露出那种笑容。「这场比试就打不成了。」
每一场比斗都是一次成长的契机。除非绝无生还把握,否则身为武道狂热者,永不拒绝。
「走吧。」矮老者戴上竹笠。「老弟,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老者如此直接,荆裂有些意外。
「不用大惊小怪吧?」矮老者把长物斜搁在肩头。「你远从福建而来,为的是什么,我猜不出?」
他掀起竹笠的薄纱,精光四射的双眼直视荆裂。
「只要是武当派的敌人,就是我峨嵋孙无月的朋友。」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九
枪被誉为「兵中之王」,尤其在冷兵器时代的战阵中,发挥出强大威力。军事上许多其他兵器的技法,包括刀剑短兵,往往都是以持长枪的对手作为假想敌,可知其地位。
枪棒长兵之术,最初主要都是在军旅中发展出来,其后才流出而渐渐演变成民间武术。例如峨嵋派枪法,最初由峨嵋山的僧侣和道人习练传承,据考究他们当中就有战败后遁入空门或道门避祸的军人。
长枪之最大强处,当然是其优胜的攻击距离。用短兵的敌人欲伤己方,先要闯过枪头的攻击范围,相反己方就可以安全地远距攻击对手,以逸待劳。
长距离攻击,除了比较安全之外,还有是击刺范围远为广大。如附图所示,比较使用短兵,长枪手只要很小的变招角度,枪头就能轻松覆盖对方全身上下。攻击范围越广,敌人当然越难防范。
长兵第三个优点,是因为体积较大,兵器的分量相对亦较沉重,以双臂运用,一刺一拨,其产生的力量通常比刀剑巨大,敌人要挡住攻击也非轻易,更遑论架开枪身抢入中路。
当然,有利亦必有弊,长枪手如果给敌人杀入近距离,对方刀剑势猛而灵活,枪棒长而沉重,不宜短打,形势即马上逆转。故此枪棒行家,尤其用八尺以上大杆的,首要是用压制性的攻势,抗止敌人抢近。枪棒在面对其他兵刃时, 可说是一种以攻为守的全攻型兵器。
第五章 童大小姐
燕横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帮借路费,本来就是荆裂的主意,他却半途不知去了哪儿。虽然上次「五里望亭」,燕横已经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经验,但那次毕竟都有师尊的安排,又有张鹏在身边。现在只得自己一个,他担心待会 儿进了岷江帮总号里,是否应付得来。
——假如他们问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么回答?
燕横一想起师父何自圣跟师兄,不免又一阵悲伤,手掌不由紧紧握住「龙棘」。自从青城山事变以来,他马上又有荆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被这些陌生的人包围,燕横格外感到强烈的孤寂 。
轿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会馆的岷江帮总号已在眼前。敞开的朱漆大门,左右挂着写了「江」字的大红灯笼,门匾上书「江河总号」四个大字,两旁墙壁上插满旌旗,旗上写的都是「一帆风顺」、「和气生财」等吉利字句。
岷江帮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带最大的帮会,主要生意是江上船运,包揽了当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盐运送,财力颇巨,这座总号自然气派不凡。
燕横隔着轿门看过去,心里不禁想起灌县那个庄老爷子和麻八。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吧?
燕横生在农家,当时虽然幼小,仍记得不时有从附近镇子来的结党流氓,到村子里索要食粮银钱,搞得鸡飞狗跳的情景,他打从心底就对这类江湖人没好感。
沙南通陪笑着迎接燕横下轿。听了张三平的情报,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横踏出轿子,舒了一口气。这一程他坐得很不习惯,感觉好像比平日早课练剑还要疲累。
却在这时,另有一大帮人,闹哄哄地从巷道另一头过来,大概三十几人,也是走往岷江帮总号的大门。
燕横好奇细看他们在闹什么。原来那人群中,一个年轻男子被绑住双手,给两名大汉左右挟持,连推带拉地硬是强迫着走向大门。
那男子比燕横也大不了几岁,已经哭得涕泪满脸,鼻子红通通的状甚可怜。他样貌颇是俊秀,脸皮白净,加上一身已因纠缠而破烂的锦衣,看来应是有点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轻男子不断哭着乞求,听得燕横皱眉。那群汉子却乐得大笑。
这些江湖帮会的是非,燕横不想多加理会。沙南通连声向燕横说着抱歉。
年轻男子看见那总号的大门,似乎知道自己一进去后,这生也不用出来,双腿发软跪倒了。那两个大汉托着他的腋窝把他提起来,继续拖向大门。
「哼,你这龟儿子欠的债,进去之后就一次还来!」其中一个大汉从腰间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颈上,同时狞笑着说。
燕横听见这话,加上刚刚才去过岷江帮旗下的「满通号」赌坊,他猜想是赌博的钱债纠纷。
另一名汉子则呼喊:「快叫大小姐出来!说我们抓到这龟儿子了!」两人依言奔入大门里。
「我不要……」那男子绝望地哀号。
燕横看着这情景,瞧见这许多人得意地围着个可怜的青年笑骂。他忽然联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在「玄门舍」的教习场。武当派那些家伙。锡昭屏那挑衅的笑容。何其相似。
——还有之前那一天,「五里望亭」试剑之后。在路上,他向张师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帮这些人,算是做好事吗?……
看着青年被人多势众赶入绝路,燕横忽然觉得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一股血气升上胸口。
「你们。」燕横上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放了他吧。」
他声音并不高,却令全场都静了下来。
尤其听在沙南通的耳里,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群汉子其中一个先开口。他们虽见燕横跟着「满通号」的总管而来,但刚才没有留意他下轿,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带来的客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岷江帮的事情,在这成都里头,除了 蜀王府的人,谁都不敢理会。」
另一个岷江帮的汉子打量燕横,看见他腰后和手上都带着碍眼的东西,忍不住也讥嘲说:「臭小子,嘴巴上也没长几条毛,别以为带着『家伙』就可以乱管闲事!」这汉子又拔出藏在后腰的小刀,抵在那个青年的背脊。「我就是在 这里毙了他,官差也不会对我动一根手指头,你又奈我什么何?」作势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却也太迟。
那汉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么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呼地就回转着飞了出去,刚好就飞到总号大门的横匾上,钉在「江河总号」那个「江」和「河」字之间。
岷江帮众惊疑不定,一会儿后才发觉燕横手上用布包裹的长物,已经改成握持刀剑的状态,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飞的,其瞬发的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连想也没有想。
帮众看见象征岷江帮面子的总号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时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这个小子绝对不简单,没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气转向被擒的那个青年,不知是谁就在人堆里伸出一脚,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 一个汉子看见了也加一脚,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记。
燕横看见这情形,厌恶地皱眉。
——这些孬种,就只管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燕横不知怎的,总把眼前这事,跟自己的遭遇联想起来。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给你们来个彻底!
「龙棘」再次扫出,这次打在押这青年那个大汉的手腕上,一击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颈上的刀子应声坠地。
燕横同时趋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着青年衣领,整个人给他轻易拉到自己身后。
「快走!」燕横左掌一记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几尺外。
岷江帮众暴怒地一拥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横把「龙棘」横拦在身侧,止住他们。
「不要!你们不要……」沙南通看见这混乱情景,不断高呼劝架,但没有人在听。他知道那个正越跑越远的青年是谁,也知道帮众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谁,也万万比不上得罪眼前这个青城派剑侠来得严重!
帮众见燕横两次闪电出剑,知道不是自己应付得了,没有人敢尝试越过「龙棘」。
那个还被绑着双手的青年,已经从巷头的转弯处消失。帮众只能恨恨地看着。也有数人马上往巷尾那边跑,希望来得及绕路追上他。
「搞什么鬼?」
一把娇稚的声音。从岷江帮总号的大门传出。
燕横瞧过去,看见一人带着刚才奔了进去那两个帮众步出。
那人个子略矮小,身高大概只及燕横的下巴,穿着一身雪白衣服,丝绸织满淡淡的暗云纹,质料十分名贵,但那劲装的剪裁样式,束腰绑腕,却似是戏台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摆的左边,更用黄金和黑色丝线,绣了大大一头下山猛虎 的图案,手工很是精细。足登一双羊皮革快靴,也是镶了银边花纹。
乌亮的长发拢成一把长辫垂在脑后,额际围了一块蓝染的丝帕头巾,有几丝散乱的头发垂了下来。年轻健康的脸略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经过激烈的活动,两边脸颊红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双幼细但清彻的眉毛英气 地向上扬起,神貌竟和燕横有点相似;细小红润的嘴唇,露出少许洁白的兔子门牙。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
燕横看见,最初还以为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细一点,加上想起刚才听见那伙帮众说过什么「大小姐」,才恍悟是个女的。
这位看来一点也不大的「大小姐」,踏着气冲冲的步伐,走到那些帮众跟前。
「人呢?到了哪儿?」
那堆帮众一见「大小姐」,马上高兴起来,胆子也变壮了,纷纷指着前面的燕横:「问他吧!」
这时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门走出。是个仆役打扮的中年汉,手上谨慎地捧着一柄长剑。那剑的剑鞘织了银丝镶着白玉,柄首和剑锷护手都是包银镂刻,未出鞘已经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着一双杏眼,直视燕横。
「人是我放的。」燕横被这少女瞧得脸红,把视线移开了。「你们太欺负人了,我看不过眼。」
「大小姐」好像听见一句世上最荒谬的话,侧头皱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横。她特别留意他手上的长布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帮众指指那横匾上的刀子。
她看见了,又再瞪着燕横,同时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没心的……」燕横搔搔头发。
「大小姐,这位其实是……」沙南通上前劝说:「……青城派的……」
众人听见一惊,不禁又仔细打量燕横一遍,将信将疑。这小子?青城派?
只有「大小姐」面不改容。「我管他什么人,我只知道我要抓的人给他放走了!」
她瞧着燕横又说:「你知道你放走的那个家伙是谁吗?你认识他?」
燕横摇摇头。「不知道。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要拉他进去。恐怕他不会有命出来。」
「你说的对!」「大小姐」跺跺脚。「我就是要在关王爷的神坛前,把那家伙的心肝都挖出来!」
燕横想不到,这个比宋梨还要年轻的可爱姑娘,竟说出如此狠的话来,跟柔弱的宋梨半点不像,不禁皱眉。「为什么要杀他?」
「大小姐」不答他,却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你……很会打?」
燕横本来不好意思回答。但刚才沙南通已把他的师门名号说了出来。他可不能折了青城派的荣誉。
「算是会的。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大小姐」笑起来。那有点天真的笑容又令燕横一阵脸红。「你也不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了。」
她一说完就跳到那个仆人身旁,伸手把贵重的长剑「呛」地拔出鞘,再迈步踏前,一剑朝燕横的脸刺过去,同时吐气猛喊一声:「领教!」
镶缀着七星点的青白剑锋,以相隔不足半分的距离,掠过燕横的左耳——燕横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把头往旁一侧闪过。
「大小姐」的马步一收复一展,腕臂翻转,长剑变招成向内横削。那动作姿势甚圆滑,的确在剑术上下过功夫。
这次燕横后退一小步,那剑尖又是仅仅在他鼻前的空气削过。
第一剑人们还以为是燕横猝不及防险险躲过,但看见他闪去这第二剑,岷江帮的人都看出了:这少年根本就把剑招看得清清楚楚,连剑尖攻击距离的极限都计算在内,只轻轻松松地用最细小的动作躲开。
沙南通阻止不来,只能焦急大呼:「燕少侠,请别伤她!」
燕横如此闪躲,只是想这少女明白他们武功的差距,知难而退。但「大小姐」那咬着下唇的表情,显示极强的好胜心,宝剑一收,捺个剑花做假动作,然后贯以比之前更猛的劲力,斜刺燕横腰腹。
——这女孩好不讲理!
燕横闪身又再避过这一刺。
「大小姐」这一刺留了余力,剑劲未尽即顺势一拖,反撩燕横胸口。
但这种级数的连环变招,在燕横眼中只是像小孩玩耍,他看也不用看就仰身躲过了。
「大小姐」收剑,恨恨的说:「什么青城派的狗屁武功,全部都是闪躲的招数吗?」
燕横一听动了真火。
「大小姐」这一次长剑刺来,燕横不再闪避,以「龙棘」侧拍向长剑,当中贯了劲力。
剑身被击打之间,一股力量直传到「大小姐」的手腕,带来像被棍棒敲的痛楚。
「大小姐」咬牙忍痛,扭转手腕,想把「龙棘」撩开。
然而双方手劲差距太多,根本撩不开来,那长剑剑锋变成拖在「龙棘」上。这柄宝剑甚是锋锐,剑刃一下子就把包裹着「龙棘」的布帛割破,连同里面那个粗糙的木片剑鞘也都切开了。
这一拖割,「龙棘」前段的布包和剑鞘脱去,露出了金光灿然的半截剑锋。
岷江帮众人一见青城剑士手上兵刃离了鞘,甚是惶恐。
让对方剑锋露出,「大小姐」还以为自己讨了个彩,又再振起长剑朝燕横击刺。
——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自从够力气拿起剑的年纪开始,至今已经跟过帮会内外几十个师父习武,每种技艺她都非要练得最少能跟师父平手不可,自信已集多家武功之大成,就不信打不赢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燕横仍为她刚才的话恼怒。「龙棘」的剑锋一现,他更忍不住要爆发这口闷气。
——就让你看看青城的剑法!
他看着「大小姐」的剑刺来,横移闪过,窥准她剑势完全递出的刹那,一记青城派「风火剑」第八势「雷落山」,「龙棘」垂直劈在那长剑中央!
这柄七星长剑也算是难得的宝剑。但「龙棘」是青城三百年来镇派之宝,自非凡品,加上燕横精纯的剑劲,砍劈的角度又准确,长剑刃身抵受不住,清脆断裂。
那半截断刃因这劈击回旋向天飞起七八尺,复又落下,剑尖斜斜刺进土中。
「大小姐」愕然看着手中的断剑。这柄七星宝剑,乃是十二岁生辰她爹送的礼物,此刻就这样断了,她双眼泛出泪光,脸庞因愤怒变得更红了。
燕横是练剑的,自也爱剑。他见这柄好剑给自己毁了,也觉可惜;又看见「大小姐」这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有点后悔自己这一手太过粗暴。
但是燕横这六七年来练的青城剑,就是如何与强敌对战的剑法;不伤人而制敌,徒手擒拿入白刃那一类武功,他可是从没学过。除此一途,他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安全的办法,制止这个野蛮少女继续攻击。
「大小姐」可绝不肯在这个可恶的少年面前哭出来。她紧咬着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几次,硬生生把泛在眼眶的眼泪吸回去。她再看一眼断剑,发怒把剑柄猛地掷到地上。
「再拿兵器来!」她朝着身后那个仆人呼喊。「进去拿里面最重最厚的几件,狼牙棒、朴刀、铁枪,通通拿出来!我就不信他都砍得断!」
「大小姐,不要再比了……」沙南通的声音像哀求。他看见燕横手上那削铁如泥的金黄剑锋,也不敢走上前去。
——这青城剑侠,货真价实!
那仆人和两个帮众不敢不从,只好匆匆跑进大门去拿兵器。其余的帮众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们深知「大小姐」心情最坏的时候,就是跟人比试打输之时。平时习艺输给师父还好说,现在却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一个年纪相若的外人, 其怒气不敢想象,他们哪里还敢说半句?
特别是刚才那两个侮辱过燕横的汉子,见燕横剑法竟是如此厉害,惊得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你等着!」「大小姐」戟指向燕横。「别想就这样溜掉!」
燕横实在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可是她当众说出这话,如果他就此走了,又好像显得很没种。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吗?……
他想起那天侯英志跟他说,师父替他起这个「横」字作名字的意义:「横眉冷对的气概」。可是初次行走江湖,竟是这么婆婆妈妈,他不禁有点惭愧。
燕横想,还是离开吧。反正这伙人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这时突然有一个老妇,气呼呼地跑到老虎巷来,前面有一个岷江帮的汉子在领路。
「抓到他了吗?……抓到吗?」老妇蹒跚地走过来,呼吸已经很是辛苦,却还是不断在问。前面那汉子急忙回头搀扶着她。
老妇看见「大小姐」,马上扑过去抓着她的手掌。「大小姐」一看见老妇,那原本骄蛮的表情马上软下来,关切地扶着老妇。
「童大小姐,是不是抓到那天杀的?」老妇只是不断问,又往人丛中张望。「在哪儿?」
那「童大小姐」就是岷江帮现任童帮主的女儿,闺名一个「静」字。此刻她两眉垂下,瞧着老妇不知该说什么,转过脸又狠狠地盯了燕横一眼。
「王大妈,对不起……」童静继续冷冷看着燕横。「给他逃了……」
老妇王大妈听见,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拳头不住擂着胸口,要童静伸手强止住她。
「这老天没眼呀……」王大妈指着天空哭呼着。
燕横看见这情形大感不妥,便问:「这到底是……」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旁边一名汉子插口:「你不认得那个姓蔡的家伙?那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我只是看见,你们这么多人欺他一个,我一时……」
「我操!」另一个大汉怒骂:「你不知就里,充什么好人?那姓蔡的小子叫蔡天寿,城里马牌帮帮主蔡昆的龟儿子,坏到骨子里的狗杂种!」
先前那个汉子接口说:「这蔡天寿的恶行,连我们这些走道上的都看不过眼!那他妈的龟孙子,把王大妈一家都害死了!」
那些帮众七嘴八舌,就拼凑着把事情都说了:蔡天寿有天喝醉了酒,在城西巷里碰巧遇上王家媳妇,见她长得标致,光天白日下就把她拉进一家荒屋中奸污了;酒醒后想起她丈夫就是东打铜街里的铜匠王阿勇,有名一身蛮力又性子 暴烈,怕他来闹事寻仇,蔡天寿当夜竟就带着七八个手下到了王阿勇家,把那铜匠活活打死,又轮番污了他妻子再捏死了,连他们的五岁小儿也都灭了口;蔡天寿以为王家都灭了无人告发,怎知凑巧那夜,当执婆的王大妈去了城东接生 ,逃过了这一劫。
王大妈知道马牌帮跟官衙的人互通声气,就算报官也必然被蔡昆疏通摆平,就在邻人陪同下,来岷江帮总号请求讨个公道;岷江帮的童帮主去了外地办事未返,而正好童静就在总号里练着剑,听得义愤填膺,马上派帮众去抓这杀人 元凶,还下令必得让王大妈亲眼看着他正法;岷江帮众等了十几天,直等到这蔡天寿没了戒心,今天落单一人,好不容易才在妓院擒住他……
燕横越听越是心惊,背项不禁冷汗淋漓。他未涉世事,从没想过世上有这等邪恶的人物,更不能想象这等禽兽,会是刚才那个温文的世家公子模样。
——而我却亲手放掉了他……
「现在可好了!」岷江帮的汉子说:「那姓蔡的衣冠禽兽,必定已经逃回他老爹那儿!要攻打马牌帮的本部,那可是千难万难,还怎么再抓得着他?」
王大妈再听一遍她家的惨事,心中激动不已,又觉报仇无望,凄呼一声,竟就地昏迷了,幸好给童静和两个帮众扶着。
燕横看着很是惭愧。「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却要管?」童静的眼睛像冒出火焰。她盯着燕横,却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也就吩咐手下抬起王大妈,一同进了总号去。
那些帮众也都散开,一一进了大门。其中一个经过燕横时揶揄:「哼,武功剑法再好有什么用?什么青城派剑侠?这就叫『侠』?我呸!」说着就在燕横脚旁啐了一口痰涎,也跟着同伴进了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沙南通,瞧着呆立在巷子里的燕横,叹气摇了摇头,吩咐轿夫把轿子抬走。
「燕……少侠……」沙南通试探着说。「我们手下的汉子不懂礼貌,你别见怪……你还要不要……进去?觉得不方便的话,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把路费银子拿出来送你,如何?……」
却见燕横沮丧青白的脸容,没有任何反应。沙南通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也走进「江河总号」,在门槛前回头再瞧了燕横一眼,也就叫守门的把那朱漆大门带上。
燕横在这条已变得冷清的巷道上一直站着。他的心像浸浴在冰水里。
王大妈刚才的哭声,仿佛在他耳际回响不止。
燕横垂头,看着遗在地上那两截断剑。
——江湖,就是这样的吗?……
一阵风吹进巷子。本来身为武者,身体血气旺盛,格外耐冷。此际他却感到一股寒意。
他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有任何一位青城派的尊长或师兄在这里,给他一言片语的教训。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一个也没有。
惟有师兄张鹏,在生时跟他说过的话。
「……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多想。」
燕横看着手中锋芒耀目的「龙棘」。
一股猛烈的火,升上他心胸。
他用力握着剑柄。握得很紧、很紧。剑锋激动得在颤抖。
第六章 牙城酒
城楼之上,已经横竖倒卧着七八个空酒瓶。看守城楼的那些卫兵,远远瞧着那五个危坐在西面月牙城墙①上喝酒的奇怪人物,只敢悄声交头接耳地议论,不敢上前干预他们。
『注①:古代城池于城外加筑一道月牙形的城墙,将城门增成两道,出兵时分次开启,防止敌军乘机入侵。』
因为卫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个人,是峨嵋山下来的武者。峨嵋派。犹如贵族一般,连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个成都城里,除了蜀王府,他们爱去任何一处地方喝酒也没有人能拦阻。
孙无月矮短的双腿悬出三丈多高的牙城墙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随手就把瓶子往后丢,在石砌的城楼上摔个粉碎。
荆裂也在呷着酒,另一手则拿着已经几乎啃光的鸡腿——今天他还没有吃过东西,加上刚才跟孙千斤夫妇打了一场大架,几乎饿坏了。
荆裂吞下鸡肉,朝孙无月微笑。
「前辈,看来你好像满肚子都是闷气。」
他把骨头丢掉,又灌了一口酒。「发泄闷气,最好就是打一场。不如再来让我见识峨嵋派的枪法,如何?」
孙千斤大笑:「荆兄,像你这么爱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见。」
他旁边的妻子余轻云「啐」了一声,一拳擂在丈夫肩头。「呸,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孙千斤听了搔搔头发,笑着点头。
孙无月单手握持那九尺余长的兵器,伸出城墙外,轻松有如提着竹竿的钓叟。那长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见这矮老者臂力如何惊人。
「峨嵋派……」孙无月沉默一阵子后收回长兵。「我们已经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这句话一出,三个弟子脸色沉了下来。
最年轻那个弟子柳人彦,紧抿着红润的嘴唇,瞧了瞧荆裂,然后朝孙无月说:「师父……」
「没关系。」孙千斤插口说:「打过刚才那场架,我完全相信荆兄。」
荆裂也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瞧着孙无月:「前辈,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离开了峨嵋。」孙千斤代为回答:「或者该说,是给逐出了。」
「什么逐出?」孙无月猛然喝了一声,腰肢一挺,坐在城墙上的身体,不用手掌帮助支撑就弹了起来,一下子站在墙头上。这一手足见他控制身体的能力极高。
「是我们自己走的!」他继续高叫。「留下来的是龟儿子!」
荆裂听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极大变故,也必然与武当有关。但他觉得不便胡乱猜测,也就等孙无月他们说出来。
孙千斤见父亲如此激动,也只好代他解说:「几天前,武当派的叶辰渊,着人送了封信来峨嵋山『铁峰楼』。」
「铁峰楼」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据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术早已跟寺庙脱离,成为俗家门派,在山上另立修练武功的道场,这「铁峰楼」就建在伏虎寺后山的虎溪禅林。
孙千斤继续说:「这信的内容,大概荆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无敌』,也真大口气!信中还说……」
「还说已经灭掉青城派?」荆裂问。
孙千斤点头。「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齐名,虽然过去也生过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气连枝。灭青城派,是要向我们示威。」
「也是为了防止你们峨嵋、青城两派联军,跟他们武当派对抗。」荆裂说。看见武当在青城山斩草除根时,他已经想到这一理由。
孙千斤叹息摇头。「哪料到,我派掌门读了那封信之后,就决定……决定要跟武当结盟。」
荆裂颇感意外。峨嵋派当今掌门、号称「神龙八枪」的余青麟,武名天下响彻,却会作出这样的决断。
「余掌门他说……」旁边的柳人彦接口:「青城派与我们实力相当,尚且逃不过惨败,可见武当派实力之强……对抗无益,不如与他们结盟,共图称雄武林的大业……」
「称什么雄?」孙无月又大呼:「我这混蛋师弟,根本就是怕死,怕败!当年师父传位给他,我确知他武功胜于我,对他接任掌门心悦诚服……今天看,我跟师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业,都要毁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术自宋代开始由僧道传承,其实际源流难以考据,只是笼统号称五百年历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还是坚持这个混账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几年,有生之年可不想亲眼看见,峨嵋派打开大门迎接一干外人来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孙无月说着,怒容又变成失望。「这些年来,门派里由我亲手调练的弟子没上百也有七八十个……可是这一走,跟着我的就只有儿子媳妇,还有……」他摸摸柳人彦的头。「两个最小的弟子,人彦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现正在城 东的客栈那一头,监视武当派的举动。」孙无月叹息。「我只好认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个有出息的家伙。」
孙无月那身躯虽矮小,站在墙头上的姿态,却令人感觉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风一卷过,吹动他那花斑白发,渐斜的夕阳映在那张满是深刻皱纹的脸上,又显露出无比的落寞。
荆裂瞧着这位前辈名宿,竟临到老年才被门派离弃,很是感触。
荆裂回想起:从福建那片面朝无际大海的滩头开始,展开这场「追逐武当」的旅程,途中遇过许多同样遭武当灭门的残余弟子。他邀请每一个加入他的旅途。结果至今只有燕横一个。
「拥有共同志向的人,即使只得一个也足够。」荆裂感叹地说。
原本消沉的孙无月一听这句话,年老的眼睛顿时一亮。那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烈火。
「不客气说,贵派的余掌门,太傻了。」荆裂又说。「武当派已经摆开了姿态,明说着,求的是『天下无敌』四个大字。那就是要当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龙床,岂会多容一人睡觉?要与武当结盟,那是一厢情愿。」
「荆兄……」柳人彦插口问:「你刚才说亲眼看见青城派如何给打败。那武当副掌门叶辰渊……武功如何?」
荆裂沉默了一会儿。四个峨嵋武者都凝视着他。
「我实在是非常幸运。」荆裂终于开口。「要不是有何自圣掌门,我才没机会看见叶辰渊武功修为的底子。」
孙千斤动容。这话出在一个刚打败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这么深?……」
孙无月则早就有个大概。何自圣还未接任掌门的青年时代,孙无月已经跟他认识,虽非深交,却见过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时所用的剑技。孙无月对于何自圣的修为何等高超,心里有个底;叶辰渊能够单挑击杀他,自然也是个 可怕人物。
荆裂一边呷着酒,一边讲述他亲眼所见叶、何那一场高手比拼。当说到何自圣因为眼疾而中剑那结果时,峨嵋四人都不禁顿足叹息。
听完后,孙无月更是脸色煞白。
荆裂接着又说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剑士,如何被武当「兵鸦道」弟子屠杀的情景,听得他们心寒。余轻云更激动得捂住嘴巴,但并没哭出来。
「我不明白……」柳人彦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武当派会变得这么强?」
孙无月抚须。「详细的我倒不清楚。但这肯定跟他们歼灭物移教有莫大关系。也许公孙清当年打败物移教后,抢得了许多邪派武功的奥秘,将之糅合武当原来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谓邪派武功是怎样的?」他儿子问。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种残害身体和施用药物,以迅速催谷功力的邪门法子。」孙无月皱着白眉说。「而且他们调练弟子的方式非常残酷,过程里死伤不少。但他们人人信奉邪神,以为即使残废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献,因而前仆 后继地投入牺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荆裂却说。「我认为武道没有正邪之分。武者只有弱、强和更强。」
「修炼却自伤其身,那不是正道。」孙无月摇头。
荆裂指一指独眼的孙千斤。「孙兄伤了这只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这不可相提并论。」孙无月坚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个武者不用身体性命来赌?」荆裂抚一抚臂上那些新伤。「而且我看,所谓邪功的威力也给夸大了。不然当年的铁青子,不能带着三十几个武当剑士,就把物移教总坛夷平。」
「也许像爹说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当原有的正派武功后,他们今日才这样厉害。」孙千斤说。
「我想也许是有一些帮助。」荆裂点头。「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响,是铁青子——也就是后来的公孙清——被物移教那种峻烈的练功方式启发了,于是开始改革武当武术,抛弃了原有传统的许多枷锁,经过这二十几年,才会有这么 惊人的进步,然后生起『天下无敌』的念头。」
孙无月等人听了,觉得大有道理,同时点头。
「前辈。」荆裂又问:「四位这次离开了峨嵋,有何打算?到来成都,也是为了找武当派吧?」他目光收紧,凝视孙无月好一阵子,才再开口:「前辈想挑战叶辰渊?」
孙无月苦笑。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他没有再说下去。荆裂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差距太大了。
「请别冲动。」荆裂把快空的酒瓶放下来。「明知必败、必死的仗,没有打的必要。」
「那跟我的掌门叔叔有什么分别?」一直站在丈夫身后的余轻云不满地高叫。她是峨嵋掌门余青麟的亲侄女,这次可不只是因为跟从丈夫孙千斤才出走峨嵋。余轻云说话虽少,但内里性格之刚烈,其实尤胜夫君,她是真心不满叔叔 的结盟决定。
「有分别。分别在这里。」荆裂指一指心胸。「现在不打,不是永远不打。我心里已然决定:不管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有一天要练到能够超越武当派。我走这么远的路,一直跟着武当的人,就是要不断了解他们,练出击败 他们的方法。」
他转头瞧着孙无月:「不如五位也加入我吧!每多一个拥有共同信念的人,一起研练,就更容易变强,也多一分跟武当抗衡的力量。」
「小兄弟,对不起,我现在不会答应你。」孙无月手搭着荆裂的肩头。「峨嵋派还在,我是不会加入其他任何人的。何况我也不能跟着你到处走。我虽离开了峨嵋山,但离不了这片土地。我还要留着,必要时用我的身体保卫峨嵋派 。」
「我明白。」荆裂点点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是对孙无月充满尊敬。
荆裂又瞧瞧其他三个同道,然后说:「不管峨嵋派以后变成如何,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说它一句坏话。因为我已经认识了,何谓真正的峨嵋武者。」
荆裂拿起刚才那酒瓶,朝四人敬了一敬,把里面最后那口酒喝干了,从城墙上把酒瓶远远扔到城外的田野。
五人相视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开始落入山峻线的夕阳。
荆裂把斗蓬的头笠拉上,向四人拱个拳。「荆某要走了。我丢下同伴太久,要去会合他。武当派一天在成都,我一天也会留在这里。改天再一起喝酒论武。」
「我们还要再打一场。」孙千斤大笑说。「否则我才不会给你走出这城墙。」
「就此约定!」荆裂和孙千斤手掌相握。其他三人也笑了。
峨嵋众人告知荆裂他们的落脚处,荆裂也把「祥云客栈」的名字地点告诉他们。
「叶辰渊闯峨嵋那一天,我就亲自带你潜上峨嵋山去。」孙无月说完不禁莞尔。「四十几年来,没想过会跟外人说这样的话。」
荆裂再次拱手,也就转身离去。
四人瞧着他金光灿然的背影。
「南海虎尊派。听都没有听过的名字。」孙无月抚须感喟。「却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
燕横走在街巷里,只感到又饿又累。太阳已经落到房屋的后面,街上冬风卷过,寒意更深。
可是他坚持走着。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身上根本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刚才跟童静交过手(虽然打得很轻松),那饥饿感加上寒冷,开始在蚕食他的体能。但意志没有磨损。
——自己犯的错误,要用自己的手去补救。
他不断在街上打听去马牌帮本部的方向。
——人家既然尊称青城派的武者为「侠」,这名声就不可毁在自己的手上。
——尤其是现在,我身上带着「雌雄龙虎剑」。
燕横虽早已用破布把「龙棘」的剑锋重新包好,拿着时又刻意用衣袍遮掩,但人们还是留意到他带着「东西」。尤其当知道他打听的是马牌帮时,那些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却也因为这份畏惧,他们每个都不敢不老实回答他。
燕横虽然庆幸这种方便,但也因为令平民受惊感到有点抱歉。
——我们武者,到底是值得百姓尊敬?还是只不过令人畏惧?……
——又或是……两者都有?……
终于燕横找到了。那条马市街就在前方不远处。
原本热闹的商店街,十之八九在这时分都已关门,只有几家经营夜市的饭馆酒家,开始在门前挂起灯笼。
燕横咬着牙,紧捏手里的「龙棘」,抵受着寒意与饥饿,继续以武者的快速步伐,像条孤狼向前独行。
◇◇◇◇
荆裂回到「祥云客栈」门前时,已然入夜。
已经过了老大半天,他想燕横早已取了路费,并已拜别岷江帮的人回到客栈来,因此也就没再去「江河总号」找他。
进了大门,到得楼下的饭馆,却看见最接近门口的桌子前,坐着「满通号」那个胖硕的总管沙南通和两个手下。
「荆大爷,终于等到你了!」沙南通笑着,提起放在饭桌上的小布包,走到荆裂跟前行礼。荆裂却发觉沙南通的笑容有些勉强。
「你怎么在这儿?」
「沙某特意来打点这客栈的人,已经为大爷预付了十天的房钱。假如荆大爷想移驾去更大更好的客栈,沙某也可以马上安排。」沙南通说着,又双手递上那个布包。「这儿是敝帮答应资助大爷的路费。还望大爷不嫌弃。」
荆裂随手接过布包,也没管里面有多少银两,只管问:「我的同伴呢?」
「这个……」虽是冬季的夜晚,沙南通还是满额汗珠。「燕少侠他……说来话长……」他也就尽量简短地把日间在「江河总号」大门前发生的事情述说了。
荆裂听完,不住地皱眉摇头。
——这小子,没经验就是没经验……
「……后来,燕少侠就不见了……」沙南通怯懦地说。
「既然他没有回来,你猜他还会去哪儿?」荆裂说完,就快步走往后面院子的房间。
沙南通和两个部下急忙追着。他一边抹汗一边苦思,然后恍然。「马牌帮!」
「你的手下知道马牌帮的本部在哪儿吧?其中一个带我去。另一个回岷江帮带人去帮忙。」荆裂急步走着说。「你太胖,走得太慢,不用跟着我了,去大门外等我。」
荆裂心里有些焦急。那什么马牌帮,他自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事情闹起来,燕横会给武当的人发现。
因此他决定还是先回房间,取那倭刀和船桨,以防万一。
后院旁边那一整排的房间,他那一个是唯一未点灯的。
房门打开,里面一片黑暗,只有门口反照进来院落的灯光。但荆裂完全没有受影响——他的眼睛经过占城国丛林夜战的试练,亮如猫子。
长倭刀和船桨都平搁在床上,他马上伸手去取。
就在摸上刀鞘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氛。
或者说,是压迫感。
在海上蛮国之间流浪多年,经历大小百余战,包括单挑比武、群战、伏击……荆裂对这种感觉,至为熟悉。
——是战气。
这「祥云客栈」并不大,房间也都只是用木板墙间隔。
就在睡床旁。那面墙壁。
自左上角起,崩裂。
五尺多长的厚重野太刀,挟着有如鹿儿岛火山爆发的能量,斜斜而下破开那面板壁,刃锋疾斩向荆裂的颈项!
◇◇◇◇
同时,就在房间外院子对面的二楼屋瓦角落,躲着一个阴暗的身影。
邹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穿透黑夜,监视着荆裂的房间。
刚才看见荆裂进房时,邹泰终于确定了这个很可能是「武当猎人」男人的容貌,心里非常兴奋。
陈潼已经在半途中,正把这个重要消息带回城东「凤来大客栈」,告知叶副掌门。
荆裂进了房间之后,邹泰一直密切监视着。他见荆裂的一身异族衣饰怪里怪气的,也就更加肯定,此人就是那个入住了隔壁房间的倭国女人要找的男人。
邹泰正在想:那个日本女人,什么时候会过去,跟这个「猎人」会面?
就在这刻,他听见洞开的房门内里,爆出物件破裂的巨响。
还看见黑暗的房间里,微微闪起的刃光。
邹泰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
第七章 兵鸦四刺客
在成都府一带专营贩马和陆路货运的马牌帮,其本部虽不如岷江帮般气派豪阔,但那座院落建筑亦甚高大。前院正门格外高阔,自然是为了方便车马出入。一如岷江帮的总号,马牌帮本部当然不能明挂着江湖帮会的名字牌匾,而只 是写着「骥集」二字。
大门旁守着两名拿着杖棒的马牌帮大汉。当看见这个手拿长布包的十七岁少年立在门前时,他们并没有露出惊讶意外的表情。
燕横瞧瞧这门口,又看看两名大汉。他的脸上呈现赤红。
——是因为随时准备动手,头脑血气翻涌。
左面那个大汉打量了燕横几眼,马上把手中棒子交给同伴,赤着手走前行礼。
「这位必定就是恩公!」
——恩公?
燕横大感意外。但他尽量保持冷静。
「叫那个蔡天寿出来。」他心里其实颇是紧张,但尽力保持着平稳的声线。经过上次「五里望亭」,他已经学懂了怎样应对这种场面。「他不出来,我便进去找他。」
「帮主和我家公子,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恩公请随我进去。」大汉拱拱手,又马上叫同伴进去通传。
——玩什么把戏?……
燕横本来满脸怒气,此刻却不知如何发作。他决定还是先跟着这大汉进内。
才走到前院中央,里面的大屋已经跑出一干人来。燕横随时预备拔剑。
他第一眼就看见蔡天寿。蔡天寿虽还是满脸伤肿,但已换过一身新衣服,俨然是一介贵公子模样。燕横一见他,脑海里又响起王大妈那死去活来的哭声,仿佛看见童静和岷江帮众那一双双愤怨的眼睛。燕横双目像冒出了火花。
「恩公!」蔡天寿却就地朝燕横跪了下来。
他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就是其父亲,马牌帮帮主蔡昆。这马贼出身的蔡昆,比之儿子外形粗豪得多,身体很是横壮,穿着却也是一个富翁模样。蔡昆亦随即向着燕横深深一揖。
「原来救我儿的,就是这位少年英雄!」蔡昆激动地说。「难怪!难怪!一看就知道,必然是武林名门的少侠!」
蔡天寿哭得涕泪交加:「若不是恩公救我,我给捉进那岷江帮的巢穴里,必然被碎尸万段!这恩德真不知如何报答!」
「别装蒜了!」燕横暴怒大喝,手上包着布的「龙棘」往前直指他面门。「你这张哭脸也骗得我透了!你本来就该死!」
蔡氏父子和后面的帮众,一个个脸容愕然。
「这……这是为什么……」蔡昆慌忙说。「啊……我明白了!必然是岷江帮那些龟儿子,又在造谣说谎!」
「说谎的是你们吧?」燕横冷笑。「这事情我都听说了!强暴杀人,连一个几岁的孩儿也不放过!我亲眼见过王大妈了!」
「少侠怎么轻信这谣言?」蔡昆脸色苍白。「那一套说法,我也听城内有人说过,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对,那个铜匠王阿勇,确是我这不肖子的手下打死的……」他说着,一个耳光就狠狠掴在蔡天寿脸颊。蔡天寿硬吃了这巴掌,没 哼一声。
「那不就是承认了?」燕横怒视蔡天寿。「杀人填命!」
「等等!」蔡昆又说:「请先让我这老头把话说完。」蔡昆的脸容虽粗犷,但相貌五官和儿子一样端正,眼神也是极诚恳。「这不肖子行为虽有些不端,却不是个大坏蛋。只是贪花好色的性子改不了……」
蔡昆把儿子扶了起来,怜惜地看看他那刚被打肿的脸。「事情是这样的:天寿原本不认识那个王家媳妇,只是在城西街上碰见过好几次。我这儿子相貌不赖,钱袋里又有几锭银两,也许因此给那王家媳妇看上了,主动过来勾搭,还 撒谎说自己是寡妇……我这不肖儿抵不住引诱,也就跟她糊涂了……
「后来天寿才知道,她原是王阿勇的妻室,便跟她断了来往,还使了好些银两赔她,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可那王阿勇已经听到些风言风语,心里十分妒恨,常常借酒消愁。
「合该有个晚上,王阿勇回家时已经喝得大醉,就跟妻子吵起架来。那婆娘大抵因为被我儿抛弃,心里也是不畅快,吵得火热时,说溜了嘴,就承认跟我儿苟且的事情。那王阿勇醉里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打铜的铁锤,就 在屋中追打妻子,不料疯了眼,失手一锤打死了那个五岁的儿子。王阿勇错手杀了亲儿,更是疯颠,就逮住妻子,也一并捏死了。
「王阿勇杀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又来找天寿。凑巧天寿正在花街柳巷寻欢,被他找上了……王阿勇不由分说,举起还沾着血的锤子来,就要袭击天寿,给他险险躲过,但那王阿勇还是不肯干休,幸好当时陪着天寿的几个 帮众出手阻止。他们本来只想制伏他,可是王阿勇喝了酒,又杀了妻儿,根本就像条疯老虎,这几个手下在混乱中,一半也为了自卫,就把他打死了……那一晚他们每个都断了好些骨头,可知当时的情形如何凶险,实在是迫不得已。不 信少侠请看看。」
蔡昆说着往后一指。那些帮众里,有几个身体手足果然还缠着布带夹板。
「那王大妈呢?你又怎么说?」燕横听到这个截然不同的说法,很是讶异,不大相信。
「那老婆婆一夜之间死了全家,尤其是小孙儿,确是很可怜……本来这事情,我这不肖儿子确实有错,但也罪不至死,我帮的这些手下,都只是为了保他,才错手……」蔡昆叹息着说:「蔡某早就答应,包了他们一家殓葬,另外还 赔偿三百两银子给她。她收了银子,转个念头觉得不值,又再来索要更多。唉,银两事少,但我蔡某一帮之主,手下门人数百,管束他们讲的是信义,这叫我还有颜面吗?我心里有气,一时忍不住,再给她二百两时加了一句:『婆婆你 他朝百年归老,我马牌帮也包了。』她听在耳里,以为我暗示要加害于她,一惊之下就去找我的对头岷江帮当靠山。」
燕横听见这话,立时联想起「五里亭武斗」,也是当地一宗私怨,演变成两帮人的对抗,并不出奇。
蔡昆又续说:「这岷江帮向来爱找我帮的麻烦,这次得了王大妈,简直当作宝贝,就编造了我儿子杀人全家的谣言,其实骨子里是想利用这个借口削弱我帮威信,乘机扩张自己的势力。我们一不提防,就给他们把天寿抓了去。」
「对啊恩公!」蔡天寿也说:「尤其是那个岷江帮童帮主的女儿,好斗成癖,常常无故就找我们的帮众打架;有次她骚扰外地来成都卖武的拳师,给我在街上当众阻止了,她对我怀恨在心,这次想借机害我!天可怜见,得恩公及时 出手相救!」说着又拜了拜。
蔡天寿所说,确实跟燕横遇到的童静性格吻合。燕横不禁疑惑起来。
他仔细想,两边的说法完全不同,但似乎都合情理。对燕横来说,岷江帮和马牌帮,都是一般的江湖道上帮会,要说谁比较可靠,他可真的分不清。
蔡昆见燕横还是神色疑惑,又拉着儿子说:「你看天寿这个样子。我虽然是拿刀子出身的江湖人,这孩子我可从没教过他武功。他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天性爱玩。恩公看看他的模样,这是会杀几岁孩童的辣手人物吗?」
燕横仔细再看蔡天寿,心想确是不像。之前他就是看蔡天寿一副文弱的样子,才会忍不住干涉。
燕横又想:我到了这马牌帮本部至今,他们完全没有防备我,似乎不像作假……
「恩公要是还不相信……」蔡昆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派人去请王大妈和岷江帮的人,还有王家在东打铜街的一些邻人,一起过来当着恩公面前对质,让恩公作个仲裁,如何?」
燕横此来只是想补偿过失,万没想过要当什么仲裁,心里大为紧张。但他又想,这事情关乎人命,轻忽不得,只能如此解决,也就点点头同意。
蔡昆一声令下,帮众就急急奔出院子大门,出外请人去了。
「劝他们过来,恐怕也得等好一阵子。要恩公站在这里吹风,也太待慢了。」蔡天寿说:「其实我家早就备了宴席,随时迎接恩公。不如先请恩公进屋里喝杯水酒,吃些点心,一边等待。」
燕横打量这些马牌帮众,一看就知没有半个高手。这等江湖人,谅他派人在屋内埋伏,亦断难对付自己。燕横也就答应了。蔡氏父子高兴地带引他进入屋子。
◇◇◇◇
一听到陈潼带回来的消息,江云澜马上佩上他那柄鲨鱼皮鞘的古旧长剑,又拿起有如兽爪的铁甲手套,准备戴上。
「真的不要我去?」叶辰渊坐在房间一旁,闭目养神,不睁眼说。
「如果这样的事情,还要我派的副掌门出手,那真是太笑话了。」江云澜缺了鼻子又满是创疤的脸笑了起来,很有一种野性的凶狠味道。他解开铁甲爪的皮带,把左手穿进去,一边又说:「我们这次有了伏击的先机。而且这是复仇 ,我们不会遵守决斗比试的人数规定。.副掌门若亲临,有损你的名声。」
「那至少让我亲自选人。」叶辰渊睁开锐利的双目,瞄一瞄已齐集房间内的三十几名「兵鸦道」精英。
「石弘!」叶辰渊喊了一声。人群里一个带着鸳鸯钺的弟子应声踏前一步。这个石弘就是不久之前,单独击杀青城前辈长老陈洪力的那个年轻的武当武者。他脸容瘦白,有点书生味道,但手上一对奇门兵刃,在武当弟子之间早就出 了名诡异难缠。石弘今年才二十七岁,跟已死的锡昭屏,都是武当新一辈中的希望。
「呼延达!」
「是!」高喊着步出的是个年纪比石弘稍长的弟子,包着黑色的头巾,一脸胡子。他是北宋初年名将呼延赞的后人,看样子的确遗传了军人的威势。他跟叶辰渊一样专长双剑,只是用的剑比较宽短一点,而且不是交叉背在背后,而 是平排在后腰,两个剑柄自腰身的左右突出。
「李山阳!」
第三个身材最是高大魁壮,他上前一步,就已让投在叶辰渊身上的灯光暗了一点。李山阳那张坚实黝黑的脸左边,纹着一行符咒刺青,从耳边一直延伸到颈侧,直没入衣领才看不见。他使的是又大又长的一柄双手朴刀,那刀中央护 手成「卍」字倒钩形状,有锁缠敌人兵器的功用。
江云澜当然知道,叶辰渊所选的三人,都属这支远征军里的最精英。他朝着副掌门微笑。
「你们三人听从江师弟的一切指挥。」叶辰渊冷冷说着,指一指身后,那装着锡昭屏骨灰的坛子。「把那个人的头颅带回来,祭我们五位同门的英灵。」
三人同应一声:「是!」
江云澜把铁甲爪穿好,动一动尖利的五指,确定移动灵活,便朝叶辰渊点一点头,领着石弘等三人及陈潼出门。
◇◇◇◇
柳人英看见那五个身穿全黑衣履的身影,乘夜快步走出「凤来大客栈」时,不禁感到奇怪。
——这个时分,出不得城,他们要去哪儿呢?……
柳人英已经在客栈对面的酒馆里坐了很久,一直监视着武当派是否有特别的动静。他见那五个武当人已经走到一条街外,马上放下铜钱付账,出门跟踪上去。
柳人英跟弟弟柳人彦,是一对双生兄弟,长得一般模样。只是弟弟用的是双截的链子枪,他用的则是一杆双头短花枪,此刻他把枪放在一个木造的胡琴盒子里,背在身后面,一身衣着也像个流浪的乐师。
柳人英远远吊着那五个身影,心里思考:他们必然是去城里某处动手,否则怎么都带兵刃?成都城里有武当的敌人吗?而且要出动几个人……难道我们的行藏被他们发现了?想找我们测试峨嵋派的武功?……
柳人英想到这个可能,不免有点心焦,全神贯注着不要跟脱了。他留意那五人,一前四后地走,显然有个是带路的。
他想起刚才不久前,有个黑衫男子进了「凤来大客栈」,可能就是这个带路的,是个探子。峨嵋派被盯上了的可能性变得更大。
那五人并无停顿,也没回头看过一眼。似乎他们不担心被跟踪。
五人转过一个街角,柳人英看不见他们。他放轻脚步急急上前,藏在街角墙后,谨慎地缓缓伸头张望。
「你跟够了没有?」
一听这话柳人英背脊毛管直竖。
他迅速取下背上的琴盒,举起。
巨响。朴刀的宽阔刀锋,猛力横砍在那墙角,斩入砖墙三寸。
墙后爆出琴盒的木碎——柳人英仅仅及时用盒子挡住那刀刃。
他的右手握住破碎琴盒内的花枪杆。
可是连一招都来不及发出,已经有另一条身影窜过墙角冲来。
两柄颜色灰黑的剑。一柄斩在柳人英的右臂膀。另一柄直进心脏。
这种速度,就算不是被偷袭,年轻的柳人英也不可能躲过。
呼延达手上的「静物双剑」,无声迅速收回。墙上喷撒一股血花。
李山阳也轻松地把朴刀从墙角抽出。他不用检视,也知刀锋无丝毫崩损。
江云澜和石弘,这时才缓步从街心远处走回来。陈潼则蹲在墙角的屋檐上——发现有人跟踪的,当然就是他这个「首蛇道」弟子。
五人冷冷看着缓缓倒下的柳人英。还有他仍握在手中的短枪。
「峨嵋。」石弘说。
「没工夫理会了。」江云澜说。「先集中完成这事情要紧。」
陈潼跃下来,着地无声。
五人前往「祥云客栈」的路途,遗下还没完全断气的柳人英。
因此他们看不见,死前的柳人英,用自己的鲜血,在墙上画了半个歪歪斜斜的太极符号。
——不够一盏茶的时间后,正要来接班监视的柳人彦,发现了哥哥仍暖的尸首。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
鸳鸯钺,别号「鹿角刀」或「日月乾坤剑」,乃是一种形貌奇特的奇门短兵器,出必成双,故称「鸳鸯」。兵刃的各部位皆有名称,分别为鹿角、蛇身、凤眼、鱼尾、熊背。
鸳鸯钺全体上下左右总计共有四个刀尖,九处利刃,合计十三道锋口,故此正式全称为「四尖九刃十三锋子午鸳鸯钺」。正因锋刃如此之多,又要左右同时运用,挥舞翻转之间,很容易自伤身体,故这种奇门兵器非常难学;但一旦 功成,因为各刃锋角度诡异,出手方向莫测,又令敌人极难防范。由于攻击距离短,对步法身法的要求极高。
朴刀又称「双手带」,是一种介乎短兵和长兵之间的民间用长柄兵刃,通常全长约在五尺(150公分)左右,刀身和柄杆各占其半,刀身宽而刀刃薄,主力以砍斩为主,因长柄利于双手使用,其势甚猛。
朴刀兴起于宋代(小说《水浒传》内就有很多关于朴刀的记载和描写),据考究因当时民间禁止藏有军器长兵,一般平民为了方便自卫,将一般农用刀具,接上长柄使用,权充长兵器,渐渐演变成朴刀的制式。及至清代末年太平军 起事,其士兵大量使用朴刀,故当时又被称作「太平刀」。
第八章 岛津虎玲兰
荆裂迎受破墙而出的斩击,竟然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手还是继续拿起床上的倭刀。
因为他认得这一柄野太刀。
也认得这一式斩击的刀法:日本阴流剑术「燕飞」——这招他也懂。
更重要的是,他虽感受到那股战气,却判断出当中不含杀意。
果然,长长的野太刀刃锋,弧形自荆裂身前数分处掠过,直斩到板墙右下方。刀刃顺势收回墙后不见了。
接着又是刷刷两刀,再加上一条长腿蹬击,那板壁向前碎破。荆裂这时才侧身闪过飞散的木片。
岛津虎玲兰又高大又充满曲线的身躯,越过板壁的破洞,跃过睡床进入房间。
她盯着荆裂,呼息很急促。当然不是因为疲倦。
「找到你了。」
荆裂手捧着倭刀,瞧着这东瀛岛国来的美女,叹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荆裂用日本语说。「你这么远来找我干嘛?」
虎玲兰没回答,又是一刀迎头劈向荆裂。
荆裂知道她这次不会收刀,马上把倭刀举起拔出尺许,仅仅挡住这野太刀的攻击。
虎玲兰乘这刀锋相碰反弹之力,拉起太刀,扭步转身,又反向回斩荆裂腰身。这阴流的「猿回」之技,荆裂早就在萨摩国偷学到,几乎看也不用看,就以倭刀接下这横斩。
虎玲兰又连续斩出几刀,招招快疾。她一介女流,却能把这五尺多长的野太刀施展自如,不单是因为身材高大,也因为她每一招都尽用了全身上下肌肉的协调发力,相当于中土武道的「气劲」原理。此外虎玲兰又善于充分利用刀身 的重量,还有长刀远距离挥动的离心力,每招的动作之间没有停滞,令连环的刀招不断加速。
到了第六刀,其速度与力量已经连荆裂也有点吃不消,不可能再继续只守不攻了。
「住手!」荆裂喊叫。他可不想出刀反击。
这一刀过后,虎玲兰没再发力,那野太刀在她头上转了一圈,消缓了速度,才在身旁垂下来,刀尖斜斜垂地。
攻击静止下来后,方才看得清:幽暗的房间内里,桌椅家具已被刀锋扫得破烂爆飞,情景有如飓风过后,满目疮痍。
虎玲兰的呼息这才变得平静。连续斩了这个苦苦追寻的男人好几刀,她心里的怒气稍为发泄。
「父亲大人应该派我跟你决斗!」她有如雌虎的神情,反令那张脸更美得动人。「而不是把我许配给你!」
荆裂听着,面上一向长挂的豪迈神情消失了,代之是惭愧之色。
「确是我欠了你。可是……我俩根本还没有圆婚,你又何必……」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就什么事情也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吗?」虎玲兰挥一挥刀刃。「父亲大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堂堂萨摩国守护!在他眼中,我是个已经嫁出的弃妇!你看见吗?」她摸一摸头发。「这已经不是未嫁少女的发 式!」
事缘两年前,荆裂流浪到达日本南部鹿儿岛的萨摩国,为了学习倭人武士的刀剑术,他不断挑起比试,连战连胜,在当地声名大噪。荆裂的野心越来越大,更连萨摩国统治者岛津氏的武士也要挑战,惹得现任守护的幼子,有「鹿儿 岛第一男儿」美称的岛津又五郎大怒,要在父亲座前跟这个「明国浪人」比试。
结果,又五郎在其父兄和姐姐眼前,惨败给荆裂。
虎玲兰乃是萨摩守的庶出女儿,自幼跟弟弟又五郎一同学剑。她马上央求父亲,准许她与荆裂比试,为弟弟挽回名声。但萨摩守又怎会把家族的荣誉,寄托在一个侧室的女儿身上?更何况他目睹强悍的儿子被击败,不单不记恨,反 而对荆裂生起爱材之心,欲挽留他为自己麾下猛将——岛津氏正与当地其他家族,为争夺琉球的利益而战得不可开交。萨摩守遂决定,把虎玲兰许配予荆裂,招揽他成为岛津家的一员。
荆裂本来打算,打赢了第一高手岛津又五郎之后,就能完满离开萨摩——他已在海上流浪了八年多,早就想回中土一趟。但这种情况下,他已断难拒绝岛津家的亲事而平安离去。于是荆裂假意答应亲事,并利用这身份偷偷取得了出 海的符印,在成婚前乘船逃离萨摩。
荆裂的神色有些尴尬。这晚其实是两人第一次对话。在萨摩国时,荆裂只见过虎玲兰一次,就是在他跟又五郎以木刀比试那一天。在订婚期间他们更是从没有见面。
「我走的时候,没有想过会给你这么多麻烦……」荆裂垂头。「我以为,连你的指头我也没碰过,我走了,顶多不过婚事告吹而已……更何况,你因为又五郎兄的事情对我恨之入骨,我以为自己走了,反而对你是好事……」
「如今我只有两个选择。」岛津虎玲兰没有把他的歉意听进耳朵。「一是在决斗中杀死你,为又五郎复仇;一是嫁给你。不管选哪一个,首要就是找到你。」她祭起野太刀指着荆裂。「现在,我找到了。」
「我是不会跟你决斗的。」荆裂第一次罕有地主动拒绝比试。「尤其在听了你的理由之后。又五郎兄根本不是我杀死的。」
岛津又五郎因为败给荆裂,加上受伤失去武功,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他年纪太轻,成名太早,受不了这挫折,竟就在一夜自尽了。也因又五郎之死,荆裂和虎玲兰的婚事拖延,荆裂才有足够机会在成婚前偷偷逃走。
「他是因为你而死的。」虎玲兰冷冷说。
「那不是武者的死法。」荆裂摇摇头。「又五郎兄太傻了。」
「你一天不跟我决斗,我是不会离开明国的。」虎玲兰一双明眸充满了决心和意志。荆裂看见,知道这种意志,不是他所能动摇。
「我有自己要干的事情。」荆裂却还是说。「比这重要得多的事。」
「我知道。就是要挑战『物丹』吧?」虎玲兰回答。「我登陆明国之地,正是你家乡的港口。我打探到你的虎尊流派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猜到你是要追踪『物丹』复仇——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荆裂点点头,带着敬佩的神色看着虎玲兰。这女子的智慧和毅力都很惊人。远从鹿儿岛到这四川来,很难想象她这么一个异国女人,遇上过多少困难。还有她的武艺。虎玲兰要挑战荆裂,并不是说笑的——刚才接过那几刀,荆裂已 经确定,她的造诣更在其弟弟之上。
若是正常的比试,荆裂绝不会拒绝。但他不想跟这么出色的女剑豪,因为错误的仇恨而白刃相向。
正在苦恼思索之间,荆裂突然沉默下来,变得木无表情。
他看看虎玲兰。她也是一样,怒容突然消失了。
荆裂的眼睛稍向上方瞄了一下,然后又看她。虎玲兰微微点头。
「我们继续说话,不要让他生疑。」荆裂仍然用日本话说,同时暗中用很轻缓的动作,捡起跌在地上的船桨。
「是不是……你追踪的人?他们倒过来找到你了?」
「我没有猜错的话……」荆裂说着时,已经在暗暗调整气息。「他是跟着你才找到这儿来。」
正像猫一般隐伏在房间屋顶上的邹泰,听到下面两人的激烈对话,刚才突然停顿了一阵子,已经感到不妙。
邹泰原本在对面的屋顶一直监视着,却见房内打斗停止了,还有对话的声音,因此冒险以轻功①潜过来偷听。一听才知,两人对话全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不禁暗暗骂自己笨——竟然忘了那女人是倭国人。
『注①:关于「轻功」,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一》。』
不过刚才的对话里,他还是听见那女的提及「物丹」——极可能就是在说「武当」的事情。
——更加十足肯定,下面的男人就是「猎人」!
邹泰的大耳朵非常灵敏,再听见此刻,荆裂说话吐气有些异样。
——他在调息!
邹泰确定有危险时已经迟了。屋瓦爆破。
他以平生最高速度发动武当「梯云纵」轻功,飞跃而出。他不理会那穿破瓦面出来的是谁,或者是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时间。
就在邹泰正想越过露天院子的半空时,一柄日本短刀从下面的房间门口,呼啸着回旋飞出,准确命中邹泰的左大腿。
邹泰有如一只折翼大鸟,重重摔下院子中央的花圃旁。
虎玲兰从房间步出。她伸腿踏着正痛苦呻吟的邹泰胸口,一手握住那短刀柄,仰头向上问:「要不要审问他?还是拔出来?」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要审问这探子,就把短刀拔出来。刀刃一拔离那深深的伤口,邹泰即会大量失血,不死也得昏过去。
刚才破瓦而出的荆裂站在屋顶上,俯视下面无助的邹泰。他刚才穿出顶,就是迫使邹泰跃到毫无掩蔽的空中,由虎玲兰截杀。两人不用说一句话,首次联手就却配合无间——若是迟得一分,以邹泰的轻身功夫,早就越过院子逃逸了 。
荆裂站在月下的屋顶上,把船桨和倭刀搁在两边肩头。他仰起头,鼻子微微翕动。
「已经没有分别了。」荆裂说,从高处俯视黑暗中客栈的四角。「他的同伴来了。而且已然包围这里。」
虎玲兰一样感应得到。她把短刀拔出邹泰的大腿,一跃跳开躲过喷洒的鲜血。邹泰昏倒了。
「门外的人与我无关!」荆裂大声呼叫。他指的是沙南通和那个原本负责带路的岷江帮汉子。「放过他们!」
「不愧是『猎人』。非常警觉。」客栈东面的暗处,传来江云澜的声音。「可是太迟了,对不起。我们不可冒险给他们通知你,让你跑掉。抓人也不是我们的专长。只有这样了。」
战斗还没有正式开始,已经有两个人因他而死——荆裂很感愤怒。
愤怒容易影响判断。所以在战斗时应付愤怒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这怒意还给对手。
「你们知道吗?我每杀一个武当人,就在这把船桨上刻一道纹。」荆裂笑着说,扯去身上的斗篷。
他右手握船桨,左手握倭刀,把两柄长长的兵器向身体左右分开,展露胸膛。
「你们里面,谁想自己的刻纹排在锡昭屏之后,请先上来。」
◇◇◇◇
蔡氏父子引着燕横,走在马牌帮本部内的廊道上。走着时蔡昆一边问:「未请教恩公大姓?」
燕横心想,此事无关武当派,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青城派,燕横。」
「原来是青城派的剑侠!」蔡昆竖起大拇指。「难怪稍一出手,就从那虎口救出我儿来!」蔡天寿在另一边,也不断说着如何仰慕青城派。说着两父子就带燕横穿过中庭花园,进入一座内厅。
那厅堂陈设朴素雅致,看来是专门招呼客人的地方,正面一排八个大窗户,却都闭上了。厅内果然已排开一桌宴席,摆了各种小吃果品,还有暖在盆中的酒壶。厅里几个侍从,却并不是家仆打扮,倒像是饭馆里的堂倌小二。
「我马牌帮饮食粗浅,因心想恩公今晚也许会光临,特别雇了城里有名的『万花春』厨子和堂倌来设宴。恩公爱吃什么,随便吩咐下人拿来。」蔡天寿说着就引燕横坐到首席。
燕横虽坐下来,仍是剑不离手。蔡昆看了看,并不以为意。蔡天寿则在替他倒酒。
「恩公,谢你救命之恩,先饮为敬!」蔡天寿拿起酒杯,一仰头就干了。
「不,我不会喝。」燕横急忙挥手说。
「那先吃一点东西吧。」蔡昆拿起筷子。
「我……先不吃。」燕横摇头。
他不吃不喝,倒不是因为提防他们下毒,而是此事情一直闷在他胸口,虽然饥饿,却吃不下咽。他只望那些见证的人快快到来,好让事情得个水落石出。
坐了片刻,蔡昆也显得焦急,起立说:「我再着人去催促。恩公稍坐,蔡某出去,很快就回来。」一拱手步出厅房。
蔡昆才出去一会儿,蔡天寿突然拍拍额头。「对啊!还有那王阿勇来打我时,在街上看见的证人,也都该一并请来!恩公!我过去告诉爹。」他起立后又向堂倌吩咐。「好好招呼恩公!」然后也匆匆出门。
燕横心想:难不成他们借机逃走?可是夜间城门已闭,他们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就算跑得了人,跑不了屋子,难道就这样留下马牌帮的家业一走了之吗?何况他们若是立心逃亡,两个时辰前早就走得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已临门的 时候才冒险?……
蔡天寿出去时,回身把门带上。
就是这一瞬间,燕横耳朵发觉有异。
是那关门声。蔡天寿关门手势虽轻,但以武者的敏锐听力,燕横还是听出异样。
是铁门。
再看看四周墙壁。虽然漆成白色,但细看原来全是石砌砖墙,而且建得甚高,那上方屋顶横梁,几乎有两丈高。
又看看那排闭上的纸窗。
一股极强烈的不祥感,笼罩着燕横。
铁门上闩的声音,证实了他的预感。
燕横仗剑而起的同一刻,纸窗外出现成排的人影。
机簧弹动声。破风声。
一整团小黑影,快似疾风,穿窗而入!
黑影映在燕横眼瞳中,有如一阵黑色的死亡之雨。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一
武术上有所谓「轻功」,其实并不是如坊间想象的一种独立武功,而只是武道锻炼功法的其中一环。
「轻功」其实不外乎步法与身法的修练,追求移步冲刺的速度、距离、灵活性,再辅以跳跃力(包括距离和高度),说穿了都是发挥双腿肌肉力量和身体协调的功夫,基本原理与现代运动的跑步跳跃无异。世上并没有如传说中能令 身体变轻,甚至越空飞行的那种奇功存在。
移动的速度距离,本来就是技击的必要基础条件,故「轻功」可说是每个武者的必修课——例如本书前文里,八卦门杜焱风所使的八卦步法,或者荆裂踏墙登上屋顶,都属「轻功」范畴。
个别武者因为个人体质和门派的技术习惯不同,对「轻功」的重视程度当然亦有分别。例如身材细小,又或者专长用短兵器的,往往需要依靠步法速度和距离变化制胜,自然较重视「轻功」锻炼;相反身高力雄的人,或者像擅用长 兵器的峨嵋派武者,他们的战术往往是立稳阵地,以攻止攻,步法跳跃上的要求就比较低了,反而追求步势沉稳,坐马发力。
武道技击讲求全面的功力与技术,武者当然都不会专门去练「轻功」——就正如没有足球员会一味只练跑步一样。例外的是像邹泰这些专责刺探跟踪的武当派「首蛇道」弟子。因为前掌门公孙清最初设「首蛇道」,目的就不是为了 用于武斗,部分弟子为此目的而牺牲,偏向于锻炼「轻功」,其他技艺功力不免有所荒废。因为这种牺牲,他们武功上虽不如其他同门,在武当派内却仍受到很大的尊重。
第九章 笼斗
黑夜里「祥云客栈」四周的街道,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一个武当派的人,回答荆裂的挑战。
但是荆裂,还有下面院子里的岛津虎玲兰,都清楚感觉得到:武当的包围网正缓缓收紧。
——他们并没有要一对一决斗的打算。
荆裂当然明白为什么:这些武当人,今天的身份不是武者,而是复仇者。
对方至少有四人。而且这些人必然是特别挑选的精锐。跟荆裂过去五次与武当派的人交手截然不同,这次不是他选对手,而是对手来找他。这次他是被狩猎的那一方。
抢先集中攻击一个方向,杀出重围,乃是这种情景下的最佳战术——这等以寡击众的恶劣形势,荆裂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海峡与海盗展开群战时,早就遭遇过了,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荆裂唤起回忆,想想日间所见「祥云客栈」周围街道的地形,寻找最有利的突围方向。
——刚才唯一发话的武当人,声音来自东面正门那头。此人必是领袖,武功多数就是最强的那个,不用考虑。
——西面后门,是最接近也最容易脱出的路线。但对方早有派探子到来,想必已摸清这一点,定然也派了强手守备。
——南面,越过客栈,一出去就是细密的巷道。只要到了那儿,对方在复杂街巷间,较难合围夹击。最佳的选择。
荆裂心意一决,即向下方的虎玲兰示意。
此时虎玲兰也已经想到,这些「物丹」的杀手,是在城里跟踪着她才找到这儿来的,她心中恼恨不已。对方根本不知她跟荆裂的关系,这时必然视两人为同伴——何况她确实已经杀伤了对方一个探子。这张捕杀网里,她也是猎物。
但即使武当派不理会虎玲兰,她亦不会袖手旁观。
——谁要比我先杀掉荆裂,得问问我的野太刀!
「向南突破!」荆裂以日语向她说。
两人不再等待——这包围网再收紧一些就太迟了——同时拔步,一沿上方屋瓦,一在下面院落,向南面的那排房间猛冲。
「呼延达那边!」一把声音自黑夜的高处响起。那是「首蛇道」的弟子陈潼,正站在客栈对街的屋顶上,居高临下侦察敌人的举动。
东面正门的江云澜、西面后门的石弘、北面的李山阳,听见这声提示,即同时奔跑起来,赶往南面合击!
守住客栈南面的呼延达,早已拔出刃身灰黑的「静物双剑」。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同时截杀上下方两个敌人,心里决定还是阻止「猎人」最要紧,脚踏墙壁借力跃上了屋顶,往前举剑迎击荆裂。
荆裂一见那黑影冒上来,绝不犹疑,右手单臂就把比自己身高还要长的船桨横挥出去!
呼延达虽还未具修练「太极」的资格,但自从加入「兵鸦道」,近一年余由叶辰渊亲自训练,其卸劲柔功也已入了门道。这时面对船桨的猛烈重击,他也敢用双剑抵御,左右剑同时一架一拨,虽不如「太极」般将对方劲力消于无形 ,但也把船桨挡到了脚下,桨端在屋顶上砸了一个大窟窿,碎片爆射四飞!
荆裂左手的五尺倭刀,又紧接着砍出!
——他左右单臂各使运两柄又长又沉重的兵器,展现异常惊人的猛力!
呼延达却还是不闪躲,双剑搭成交加十字,这次以力量硬挡下倭刀,火星四溅!
呼延达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这一桨一刀。
——最危险,在下方。
挡住倭刀后不足一「毫」①的时间,野太刀的尖刃,像长枪般紧接着穿出屋瓦,直袭呼延达下裆!
『注①:约相当于现代0.2秒。』
——是已然窜入下方房间的虎玲兰。这记突刺,夹带着房间里客人的惊叫声。
呼延达并没被刺中——他早已把虎玲兰这一夹击预算在内。身体一个「斜飞势」,就向旁沉马,闪过那疾刺的刀尖。
趁着呼延达的身体斜沉而下,荆裂迈步欲从上面越过他——荆裂此刻首要目标,还是突破这条客栈南面的防线。
但呼延达比荆裂想象中更要顽强。那「斜飞势」仆步沉下时,呼延达其实亦乘机储力拉弓,一沉又即拔起,「静物双剑」不带一丝风声,分刺向荆裂头脸和胸口必救处。
荆裂的倭刀垂直一拨,轻易把双剑一气挡下。可是原本想跳跃越过去的步伐,还是因此而被阻。
对呼延达来说,这就够了。
先前他面对荆裂的左右开弓,不选择闪躲而勉强硬挡;继而又不理会下面的虎玲兰,冒险双剑反击荆裂……这些全都是为了阻挡荆裂一段甚短的时间。
——足够让同门赶到的时间。
荆裂当然知道。
他已经感到浓浓杀气,逼在项背。
对荆裂来说,这是很熟悉的感觉。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荆裂回身,左右手的船桨与倭刀,化为漩涡暴浪,卷向后方。这样双手同时运作一对重兵,是极端耗力的打法。但是没有选择——当你连下一次眨眼后还有没有命都不知道,还留什么气力?
荆裂右手的船桨,卷向东面而来的江云澜。江云澜左手铁甲爪压在右手古长剑的剑脊上,以双手之力硬挡下船桨。桨上劲力一消,江云澜左手已经在剑刃底下潜出,铁爪牢牢擒住了船桨。
同时荆裂左手倭刀斩往西面冲来的石弘。石弘手上那对四尖九刃子午鸳鸯钺,如剪刀般交错,鹿角似的逆刃,准确地夹住了倭刀刃锋。
荆裂左右双兵同时被封锁。
然后是武当的第四人。
李山阳在屋顶上,每踏一步就是一记爆响。他最后双足一踩,壮熊似的身躯向前凌空飞起,双手把卍字朴刀高举过顶,合全身之力垂直劈击荆裂的头颅!
荆裂左右手兵器都被封住,中门大开,全无防御。
三个武当「兵鸦道」高手的合击,超出了荆裂所能应付的界限。死亡已在眼前。
——但荆裂也有同伴。
就在李山阳和荆裂中间,一条身影穿屋顶而出。
是虎玲兰。她踏着下方房间的横梁,破瓦跃出,野太刀及时横斩一记「山阴」,与李山阳的朴刀交击——
朴刀的锋口仅在荆裂头顶两寸处被反弹开去。荆裂没有时间庆幸生还。他马上判断出,江云澜必是最强一人,与其纠缠无用,果断松开右手五指放弃了船桨,变成双手握持倭刀柄,硬生生把刀刃从石弘的鸳鸯钺锁夹中猛拉出来,发 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荆裂的倭刀一脱离了鸳鸯钺,马上倒转刀刃向身后反刺,把乘机从后夹击过来的呼延达逼退。
此时李山阳才飞退落下。他没有预料会碰上虎玲兰这招对劈,野太刀上贯注的劲力更跟自己的朴刀不相上下,高壮的李山阳一时难于控制身躯,双脚落在瓦片上时用力过猛,踏穿了屋顶,身体跌落下方的房间。
虽然逼退了一人,武当其他三个高手近距离合剿的阵势已成。极恶劣的形势。
——尤其当江云澜第一次真正出手。
「武当行剑」的蛇步,在瓦片上如履平地,斜斜快速滑出一步,江云澜那柄古长剑的尖刃,已然迫在荆裂眉头。
荆裂及时侧颈闪躲,剑尖擦破额头,把荆裂的头巾顺势挑飞,散开一头辫子发。
极快的剑。额头出血的荆裂,终于知道当日青城派总管宋贞的心情。
左肩紧接一阵火辣感觉。是石弘的鸳鸯钺,那鱼尾后刃割破了荆裂肩头那朵大红花刺青。花蕊溅出鲜血来。
若不是虎玲兰又赶来,以斩击逼开石弘,石弘另一边的鸳鸯钺再至,荆裂恐怕不只捱这一记。
呼延达的「静物双剑」几乎同时无声无息攻击荆裂下盘。荆裂沉刀仅仅挡过。
三个「兵鸦道」高手夹击下,荆裂根本连一招也无法进手,更已经中了一招半。如此下去,七招之内,必死无疑。
虎玲兰把刀收在腰侧,成下段「逆胁」架式,与荆裂背贴背而立。荆裂则高举倭刀,为「八相」架构。两人的姿态,很自然形成了互相掩护补位之势。
荆裂知道:生还唯一的希望,是依靠这个不久之前还想杀死他的东瀛女剑士。
虎玲兰心思也是一样。
江云澜早就抛去抢来的船桨。他狂吼一声,提剑再度攻来。那张满是伤疤的崩鼻脸孔,神情有如疯兽。
荆裂双臂扭转,双手握着倭刀水平反向横斩,目标为江云澜右颈侧,此乃日本阴流剑技「猿回」。
倭刀较江云澜的古剑长出不少。江云澜采不闪不避杀入近距的策略,左手铁甲爪化为劈掌,向右侧硬挡倭刀刃锋,右手剑紧接削向荆裂握刀的左手拳头。
眼看剑锋就要削中,在最后瞬间,荆裂左手却及时放开刀柄缩后——虽然手背还是被剑尖划开了一道血口。
江云澜满以为这快剑,最少令荆裂失去两根指头,竟仍被他险险躲过,心中讶异。
——这「猎人」武功虽未大成,但却有一种如野兽的本能反应!
看见荆裂拥有这样的潜能,江云澜杀性更增——今夜不杀他,天晓得下次再遇到他时,武功会进步到什么境地?
在江云澜削剑的同时,使鸳鸯钺的石弘已经潜到荆裂左侧,准备抓着荆裂最不设防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刚才一次中招,荆裂已经断定四个武当武者里,石弘是仅次于江云澜的二号人物,当然一直都有提防他,早就用眼角瞥见那鸳鸯钺的刃光。
但他没有理会。因为他知道虎玲兰会来掩护。
果然,虎玲兰的野太刀光芒已经笼罩在石弘前方,再次以长兵刃之利把他逼开。
得到虎玲兰的掩护,荆裂得以专心应付江云澜。他顺着刚才那记「猿回」横砍的势道,左腿如鞭扫踢向江云澜的前锋右膝!
——这种把腿击夹在刀招之间的技艺,乃是来自暹罗王室武术;但这记扫腿法,又是他少年时在南海虎尊派学得的一招「铁盘脚」。加上「猿回」斩,荆裂这连环一招两式中,就糅合了三个民族的武技。
江云澜精于「武当行剑」步法,哪会轻易给这一脚扫中?他轻移重心,缩起右腿就轻松躲过了。
哪知荆裂真正心意,根本不是要踢他。那「铁盘脚」半途变招,一脚蹴在瓦面上,踢出了一个大洞。
「下去!」荆裂用日语呼叫,同时左手拉着虎玲兰后背衣衫。二人一起穿过那洞孔,坠进下方的房屋。
两人突然从屋顶消失,本来自后夹击而来的呼延达顿时扑了个空。
荆裂和虎玲兰落在黑暗的房间里。那就是刚才虎玲兰闯入过的房间,那住客早已趁机惊惶夺门而逃。
荆裂计算过:在空旷的屋顶上,继续被武当武者围攻,完全没有好处;反倒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许有一线生机。
「进去!」江云澜呼喊。呼延达先跳下洞去,身在空中时交错舞起双剑花护身,防止半途被偷袭。
同时一面板壁爆开。是刚才落在隔壁房间的李山阳,以「武当斩马刀法」破开了木板墙攻袭而来。
虎玲兰也知荆裂的盘算。她猛地舞起野太刀,把房间内家具杂物斩破卷飞。荆裂也一样狂乱挥刀。两人有如祭起一场暴风,原已幽暗的房间内木屑碎片与杂物飞扬,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但武当四人,哪肯给他们机会就此趁乱逃遁?李山阳和呼延达首先攻上去。刀剑交加。继而跃下的江云澜与石弘,也舞起兵刃,试图绕向侧面,欲在房间内再形成包围之势。
火花连环四溅,每一下爆亮,都映出房间里六人瞬间的出招姿态。
在目难见物的幽暗中进行羣战,出招之余还得冒着与同伴互相误伤的危险,是技艺与胆气的考验。
六人无一畏惧。
再次连续爆闪出数十丛火星。金属交击的响声,有如串成一首急密的战歌。
接着是肉体被金属割过的闷声。血花紧接血花。
六头野兽困在笼中的死斗。
然后,临街一面的房间墙壁,朝外轰然破开。
◇◇◇◇
剑谚有云:「心为主帅,眼为先锋」。剑欲快,眼必先练快。
青城派武术有一种练法,名为「观雨功」。顾名思义,就是用眼目视线,捕捉迅速频密滴落的雨点——当然,不是只有下雨天才能练,平日则洒水到树木枝叶上,再摇动树木,让水滴落下。
这「观雨功」,青城派自山门弟子以上,每天早课前都练一炷香时间,得要练到能清楚看见雨珠,方为小成。
燕横身为青城「道传弟子」,这功法当然有成。
这瞬间穿纸窗而入的那大丛黑影,在他眼中就如练功时看见的雨点。它们飞来的速度和角度都瞧得清清楚楚。
燕横迅速判断出,那黑影之间唯一能让一人身躯全数躲过的缝隙。他的身体马上拔起,闪往那道缝隙里。
但他毕竟猝然受袭,加上坐在宴席上被桌椅所碍,还是慢了一点点。
左边脸颊和肩头,传来火辣的痛感。
此外那十多二十点黑影,在他身周如黑色的流星飞掠而过。
惨叫。在燕横身后。
是三个原本正在侍候他的「万花春」堂倌,每人身体都中了两三枚箭矢,纷纷倒卧在地上悲呜呻吟。
燕横检视自己身体。脸颊只是被浅浅擦伤了,但左肩却钉上了一枚短箭。幸而不是命中关节部位,而且燕横的肩头肌肉格外厚实,那箭矢入肉不深。
再看那排已经破烂的纸窗,每个窗格后面,都有两名握着短弩的汉子。
燕横回头瞧瞧受伤倒地的那些堂倌。马牌帮为了布下陷阱猎杀他,竟连无辜的外人也一并射倒——难怪他们不用自家的侍从,根本一早已有这阴险的打算。这等心思,忒也狠毒。
——我怎么这般笨!
燕横痛悔中。蔡氏父子把他完全骗倒了。
「换人!再射!」窗外传出蔡昆的声音。那窗格前的二十余名弩手退下,马上又填上另一批,手上弓弩全都早已经上了机簧搭了箭。
「发!」蔡昆一声号令。新一轮弩箭齐发。这次更集中瞄准厅心内无处可躲的燕横。
——对马牌帮来说,要对付这个青城派少年剑士,无异于捕猎虎豹猛兽!
这一轮弩矢瞄得更准更集中,但对燕横而言,却反而比刚才的漫天散射更容易闪避。他一步迅速横移,那二十几枚箭矢几乎全部落空,只有一枚因为偏离了,反而射向燕横所躲往的方向,但他一挥「龙棘」就将之斩去。
——这种近距离之下,半空挥剑斩箭,对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奇行。然而青城派的剑士不是常人。
蔡昆本以为,这两轮弩箭齐射,被困密室的燕横肯定变成刺猬,但青城武功身法的惊人速度,在他想象之外。
不过蔡昆是一个异常缜密的人。
「再来!」
刚才退去那队弩手又再换上来了。他们这次手里换上了猎弓——刚才使用的虽然只是单发弩,但毕竟也是民间禁用的军器,马牌帮私藏的就只有这几十把,射完之后已然来不及再上机括,故此第三轮改为使用普通的猎弓放箭。
这次燕横已经清楚知道形势,没有放过对方换队的空隙。
他背后感到一阵灼热。
「借相之法——火烧身」!
幻想的火焰,启动燕横的身体反射,全身高速向其中一面窗户飞步跃出。身体同时成一直线,「龙棘」像标枪刺出「星追月」。
——燕横过去一直有修习「借相」,但还在初阶,一次也未在对练或实战中用过。此时生死关头,他想也未想就自然用出了。
这记比杀伤鬼刀陈时还要快一倍的「星追月」,直透那箭手的肩胛,如入无物。
燕横右手一抽再送,「龙棘」缩而复伸,又再刺伤窗前另一名箭手。两人相继崩倒后,屋外众人才看见发生了何事,可知这两剑速度之快。旁边窗户前的箭手不禁惊惶呼叫。
燕横顺着这前冲刺杀之势,左手肘也伸前撞向窗格子,想穿窗而出突破这陷阱。不想一碰之下他身体反弹,向后倒退两步。
——窗格子和窗框都是铁铸的!
退后时他一着地,燕横突然感到左脚有些虚浮。不只如此,左半边身子也有轻微发麻的感觉。
他感到不祥,瞧一瞧左肩头,马上醒悟,慌忙把仍钉在上面的短箭拔去抛掉。
箭矢拔出时,撒出一点点略呈灰色的鲜血。
再看倒地那三个堂倌。中毒处皆发黑。
——箭上有毒!
蔡氏父子在家里特别建造这铁笼石室,布置成宴客的厅堂作为陷阱;以喂毒的箭矢轮番齐射;为了杀一人,不惜同时射杀无辜的不知情者……燕横只感一阵心寒,没想过江湖上的人心险恶,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这样的禽兽,我却把他两次放生!
这时有一物件从外投到燕横跟前窗户。燕横及时退开,那物件一撞上铁窗格子便爆裂,撒出一滩液体。燕横嗅得出,是油。
紧接着就有人射出一枚火箭。那箭碰上窗格的油,马上燃起烈焰。
箭手们都纷纷退离了窗户,并照办煮碗的投油点火,不一会儿,一整排窗户都着了火。后面那道上了闩锁的铁门,也同样被人放火。
这一下浓烟扑面,燕横身体又开始毒发,更感呼息困难。
那队箭手远离了燃烧的窗户,再次朝里面射箭。箭矢穿透黑烟间断射来,比之刚才还要难躲,燕横必须全神贯注地闪避或用长剑格开。
——马牌帮的捕杀手段层出不穷,肯定在蔡天寿一逃回来后就马上开始策划。
整座厅堂有如烈火焚烧的地狱,死亡的气息已经充塞室内。燕横因为中毒,正渐感昏眩。
「射!再射!」外面传来蔡天寿兴奋的高叫:「谁射死他,重重有赏!把他的尸体跟佩剑送给武当派,以后有武当撑腰,我们马牌帮还不在四川横行?」
本来已经头晕腿软的燕横,一听见「武当」,瞬间清醒。
被蔡氏父子那圆滑的谎话骗倒;遭马牌帮一波接一波的毒计攻杀……对燕横来说,都不及听见这两个字般大受刺激。
一股巨大的能量,自腹中升上胸膛。
那能量,名为「愤怒」。燃烧得比这座囚笼还要火热。
燕横窜身躲过两箭,闪到那铁门之前。门框的缝隙冒出烟雾,外面也燃烧着。
他高举「龙棘」,使出砍断过童静的宝剑那「青城风火剑」招式「雷落山」,剑刃垂直而下,准确劈入门锁处的缝隙。
锐利异常的青城镇山宝剑,把相当于三根指头粗细的门闩,爽快斩断!
燕横猛地撞开铁门,也不理会门前的火焰,飞身冲过去,终于杀出那密闭的地狱。
他落在中庭花园里,顺势就地打了个翻滚,扑熄身上的火。
却在同时,上方降下来一面阴影。
一张巨大的麻绳捕兽网,迎燕横头上降下,笼罩他全身。
八个马牌帮汉子,一起猛拉绳索,把兽网火速收紧。燕横的身体,连同那兽网被扯得离地,吊在半空。
燕横脱出一个陷阱,又堕入了另一个。
死亡,如同那张罗网,紧抓着燕横不放。
第十章 英雄不孤
「祥云客栈」方圆几条街内的房宅人家,听见这场死斗的呼喝声和巨响声,早已知道发生了他们管不着的事情。家家紧闭门窗,灭掉灯火,街巷有如死城。
荆裂和虎玲兰二人,蹲在其中一条暗巷的角落里,互相紧挨着一动不动,身体融入了黑夜。
荆裂之前在屋顶上受了三道割伤,现在身上又多出十几处伤患,都是刚才在暗房内拼斗时捱的。双手双腿一片斑斑驳驳,左腰间衣衫被血水完全染透,右下颚削开一道口子,连带一片胡须都剃去了。
虎玲兰左肩和左腿都被割破,幸好割的并不深。另外是四肢皮肤许多处给砖瓦划过的浅伤,已算是受伤不多。
——但她深深知道,有好几次遇险,都是荆裂拼着死亡或伤残的危险掩护她,用刀子甚至身体把对方的兵刃挡下,否则她此刻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两人被四个武当「兵鸦道」高手围攻,竟然没有受到致残或致命的伤害,还能合力破开墙壁,逃到这暗巷里,绝对是个奇迹。
然而他们肯定,敌人还在外面不断搜索。这一夜还很长。
荆裂勉强把自己的呼吸声压下去。他感到气息有点急促。因为流血,体力显然消耗得很厉害。
额上剑伤的鲜血又流进他的左眼。他用极缓慢的手法抹去——他怕太急的动作,会马上被敌人发现。
虎玲兰虽然自小练武,在萨摩国跟人比试也不只一次,但像这般凶险的拼杀,则从来没有尝过。荆裂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不是害怕。」虎玲兰也知道自己在颤震。她用细得附耳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只是紧张。」
「我知道。」
「原来除了杀死你或者嫁给你之外,我还有第三条路。」虎玲兰又说。「就是死在这里。」
虽在黑夜中互相背对,荆裂仿佛看见虎玲兰那倔强的微笑。他也笑了。
「早知道你是这么可爱,我当时就在萨摩多留几天,先娶了你再说。」
虎玲兰苦笑:「你说这种不好笑的笑话,又多给我一个要杀你的理由。」
「要杀我的人已经太多。请先耐心等等。」
在这月明星稀的天空之下,黑暗幽静的街巷里,看不见的敌人正在外面环伺。荆裂和虎玲兰感觉仿佛被天地隔绝,格外有一种同伴互相依存的亲密感。
他们同时不再说话。
不是因为尴尬。
而是两人都感受到,危险又再接近了。休息已经结束。
巷口出现一条高大的身影。是李山阳,倒提的朴刀反射着月光。
他站在巷口前一动不动,正向巷子里张望。
躲在暗角的荆裂和虎玲兰,紧张地盯视不足二十步之距的李山阳。
——他看得见我们吗?……
李山阳脚步还是不动,朴刀却已缓缓提起,似要守住巷道的终端。
荆裂感到不对劲。
——他是诱饵!
果然,下一瞬间,两柄没有反光也没有风声的剑,就从上空迎荆裂刺下!
是从屋顶潜过来的呼延达。李山阳特意走到巷口,就是要吸引他们注意,好让呼延达偷袭。
——荆裂知道,武当一直还有第五个人,在高处监视他们。现在想必也是此人,发现了他们的所在。
荆裂及时举刀。倭刀长刃成一字,一口气格住了「静物双剑」。虎玲兰配合无间,野太刀直刺呼延达面门。
却被一把鸳鸯钺挡下了。石弘就在呼延达身后。
同时李山阳举刀从巷口狂奔过来。
荆裂和虎玲兰心意一样,知道必先逃出这夹攻,两人各虚晃一刀,就不久留,自那暗角跃出奔跑。
但他们不是要跑向巷道无人的另一端。因为十成肯定,最强的江云澜已在那边守着。
荆裂两人反而奔迎向李山阳——之前接战中可知,李山阳算是四人中实力最低的一个,他们宁可从他那头突围。
呼延达和石弘这时自屋顶跃下着地,也从后赶过去。
李山阳孤身面对两人,却毫无惧色,更加快冲前,率先把朴刀横扫过去。
——身为武当「兵鸦道」的精英,就有这样的自信。
虎玲兰低头闪过那宽大的刀锋。荆裂则举刀架住。
两刀一碰上,李山阳即把刀柄扭转,以那卍字形的逆钩护手,锁住荆裂的刀刃,紧接双臂发力,压向荆裂胸前。
要是平日的荆裂,臂力绝对足以跟李山阳抗衡。但此刻他因为受伤,已经流失了许多气力,无法顶着猛牛般冲来的李山阳,身子不住倒退。两人缠在一起,撞破了巷子旁一家房屋的木门,双双跌了进去!
石弘与呼延达看见,却先不理会,继续奔杀向虎玲兰。
——先教他们两人分开,逐一击破!
虎玲兰回身,本想去救荆裂,但呼延达已经舞起双剑杀至,她只能举刀作盾迎挡。
石弘紧接自呼延达身后跃出,却不是跳到高处,而是身体成水平贴地前飞,右手鸳鸯钺一挥,鹿角刃割伤虎玲兰的右小腿。溅出的鲜血比她的衣裳更红。
虎玲兰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但她仍强忍撑着,一挥野太刀把呼延达双剑逼退。
石弘掠过了虎玲兰后一下翻滚,在地上跪定,已经与呼延达成前后夹击之势。
虎玲兰斜架着长刀,娇美的脸容仍然镇定,双目如冰寒冷。
但她心里明白,这前后四把武当兵刃同时发动,恐怕即是她战败身死之时。
她没有后悔千里迢迢到这中土内陆之地来送死。
——至少,我死得像个武家的女儿。
石弘毫无表情,但他心里异常兴奋。年纪轻轻就成为武当「兵鸦道」第一线的战士,青城山一役又单打独斗击杀了前辈级的陈洪力——他知道自己的武名,随着这次远征四川,正在火速上升。
现在他那辉煌的战绩,又要加添多一笔了。
石弘正想发动,身后却有强烈的破风声逼至!
他马上回身。月光下可见,一团不断翻动挥振的红色物事,正朝他当胸袭来。鸳鸯钺交叉迎挡,发出金属交鸣声。
另一股破风声又朝石弘腿膝扫来,那势道与力量更要凶猛。石弘一个凌空翻子,头下脚上侧翻一圈,把那兵器闪过了。石弘猝然被偷袭,知道不利,先退出攻击范围再说,乘这翻子之势踏上巷旁墙壁,再一跃蹲上了墙头。
石弘这时才有空细看:从巷口出现袭击他的,是一个独眼男人与一名妇人。男的拿一根八尺白蜡大杆,女的则握一挺红缨枪。
——枪杆。
——是峨嵋派!
「闻名不如见面。」孙千斤冷冷的说。「鼎鼎大名的武当,原来喜欢仗人多夹击一个女人。真是大开眼界。」
虎玲兰完全不晓得这一对男女是谁。可是她笑了。
——一对二,变成三对二。
同一时间,跌入那房子里的荆裂和李山阳,混乱中兵刃分开了。
屋内极是黑暗。这对仇敌一般心思,就凭着本能向前左右三方挥刀砍劈。
原来这屋子是一家卖纸钱祭品的店子。挂在店里的无数纸扎品,被两柄大刀卷碎,于空中如雪纷扬。
刀刃交击了三四次,荆裂感到手臂酸麻,越来越难抵受李山阳的力量。
李山阳则感觉出荆裂的臂力已经削弱,大为亢奋。
——这「猎人」,由我吃了!
他正要再举刀,突然店子后的另一道对街木门,被某种东西轰然洞穿!
李山阳没有思考,本能地把朴刀护在胸前。
那穿入的长物,有如出海蛟龙,卷起碎纸的漩涡,直扑向李山阳,猛地击在朴刀的刃面上,那股力量强得李山阳双臂关节也吃不消,刀背被压得失控,打在他的额头上!
李山阳被砸得流血,身体同时带着漫天纸碎,从刚才撞破的门倒飞出去,落在巷子中心。
这时才看得清:那洞穿刺入的物件,乃是一挺几近丈长的大杆,比之孙千斤那根还要粗了一圈,杆首装着一个乌黑的铁铸枪头,仍在弹动不止,发出有如蜂鸣般的震音。
荆裂兴奋地回头,看着后面那穿了洞的木门推开来。
一个矮小的身影。
在外面的巷子,石弘和呼延达看见身材高壮的同门李山阳,竟然如此被猛力摔出来,俱感愕然,不禁瞧向那门口。
守在巷子另一端的江云澜也现身了。他脸色煞白。
——怎么有敌人的强援到来,陈潼也不示警?……
江云澜只想到一个可能:陈潼已经没有说话的能力了。
从那碎破的木门里,有人踏了出来。
是手握着双截链子枪的柳人彦,跟还在喘息的荆裂。
最后出现的,当然就是手提大铁枪的矮小老者。他直视站在巷尾的江云澜。
「峨嵋孙无月。今夜领教武当派剑法。」
◇◇◇◇
被那张又粗又坚韧的捕兽网包缠着,燕横手上的「龙棘」使运不上。
——太长了……
马牌帮本部的中庭花园两旁,闪出八名手持长矛的汉子。但他们还不敢上前——青城剑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斩就破开铁门闩的锋锐宝剑,令他们戒惧犹疑。
燕横透过网眼,看见那一根根锐利的矛尖,又愤怒又焦急。
「你们还等什么?」从房子另一边,带着儿子奔跑过来的蔡昆大声呼喝:「快刺他!今天不杀他,我们都没命!」
就在这时,花园临近前门那一头,有三条身影奔了出来。
竟然就是岷江帮的大小姐童静。她手里提着已染血的精钢长剑,带着两个握刀的帮众,杀了进来。
「怎么给她闯入来了?」蔡天寿看见,不禁怪叫。
原来刚才马牌帮太过专注于猎杀燕横,本部正门的防守不觉薄弱了。正好童静带着二十几个部下攻过来,虽然打不开正面的大门,但却翻过围墙硬闯了进来。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帮众,还在外面前院里,跟马牌帮的守卫集体打斗,只 有童静和两个手下,趁着混乱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报岷江帮总号,童静一听见,那青城派的少年剑士竟然独闯马牌帮,心想绝不能输给他,没等集齐大批人马,就带着总号里的二十几人赶来。此刻却看见燕横成了网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间童静败了给燕横,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寿,本来对这少年很是怨恨;但现在看到他中了马牌帮陷阱,身陷罗网,又被许多长矛对准,童静心中侠气陡生。
——我都打不败的剑士,怎么能让你们这些混蛋杀了?
童静单人匹马仗剑奔出,一剑拨开了两枝长矛,守在燕横的下方。
「大小姐,危险啊!」两个岷江帮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护童静,但又有两个马牌帮的守卫从后追赶而来,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两人空自着急,却无法脱身。
童静仰头瞧瞧燕横。
「我才不会让这些鼠辈伤了你。」
从青城山到马牌帮,燕横几天以来,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穷途。此刻听见她这句话,心中一动。
「干什么?」蔡昆大呼,「刺!快刺!」
那八名拿长矛的汉子,马上以矛尖招呼向童静。
童静所学虽然不是名门正宗的武艺,但毕竟也用心苦练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挥剑旋圈,把长矛都拨去,还砍断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网里面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帮虽是马牌帮的宿敌,但蔡昆根本没把童静看在眼内。这个江湖阅历丰富的马牌帮主深知:就算此刻这里再多一百个岷江帮的人,都不及这一个青城派剑士可怕。
长矛改为刺向燕横,这反而令童静更为难: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还可以闪去大半,现在却全部要挥剑架开。她叱喝着来回转身踏步,使尽了从好几个老师学来的剑法,把长矛都在燕横身前挡去,但已显得左支右绌。
燕横瞧见已经挥汗如雨的童静,不禁又在网中焦急挣扎,却感觉中毒的身体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布在窗户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赶到花园来了。蔡天寿马上吩咐他们排好阵势。蔡昆则叫持矛的手下远远退开。
瞧着那二十几个箭手弯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这边,童静紧张地举起长剑。
「快走!」燕横一边在网中猛挣,一边呼叫。「不用理我!」
童静那有如男孩般英气的脸神色凝重,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走!」燕横发觉因为毒发,连舌头都开始不灵活了。「会死的!」
童静还是没有回答他,神情坚决。她握剑凝视那排箭手,准备迎击射来的箭丛。
「你充什么剑侠?明明武功那么差劲!」燕横身体继续剧烈挣扎,一边喝骂童静。
——他口中是这么骂,但其实内心很感动。
他右手奋力想把「龙棘」抽动,但粗绳把那四尺长的剑刃紧紧压着,贴到他的身上,根本连一寸都动不了。
正挣动之间,燕横空着的左手脱出了网眼。终于有一只手能活动了。
然后摸到了一件东西。
在他后腰处。突出网外。
「虎辟」的剑柄。
◇◇◇◇
英雄,不会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里,在最暗寂无人的街巷中。
荆裂跟孙无月对视一眼。双方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无形交流。
他又看看孙千斤。孙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创伤,朝他笑了笑。
「荆兄,怎么这样狼狈呀?」
「我正在乐着呢。」荆裂反唇相讥。「你倒来跟我抢吃。」
江云澜神色凝重。三个「兵鸦道」弟子已经聚回他身边。李山阳额上仍在流血。
此刻逆转成六人对四人的局面。但四个武当武者没有半点动摇。江云澜也没理会,何以这「猎人」会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只要知道全是敌人就够了。既是敌人,就要从他尸身上跨过——这是身为武当弟子的骄傲。
石弘、呼延达和李山阳,神情都跟刚才猎杀荆裂二人时不同了。之前占着绝对的优势,他们下手虽然也没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决斗那种紧张感,毕竟还是不够贯注。但现在形势改变了。他们的精神状态与神情也随之改变。
——从搏兔的狮子,变成饥饿的野狼。
荆裂看见他们神情转变,也收起了笑容。
——敌人将比刚才更要危险。
一切问答皆无用。
四条武当的黑色身影,没有一声叱喝,向前奔杀过去。
四挺枪棒与两柄长刀,在巷子另一头摆成阵势迎击。
最先遇敌的,当然就是孙无月那挺丈长大杆枪。因为那夸张的长度,再加上前头装着沉重的乌铁枪头,孙无月一运起峨嵋「大手臂」枪法,那枪杆弹动圈转,划出的枪圈大得足以笼罩整个人体,这大枪简直就像条半软的大鞭,迎着 四个敌人来回扫打。枪尖刮过巷道的土地和墙壁,卷起一片飞砂走石,其劲力挡者披靡。
「我来!」自发率先迎上铁枪的,是臂力最强的李山阳。刚才猝不及防被铁枪打伤,他早就很不忿气,挥起卍字朴刀,看准枪头后两寸处的枪杆就劈下去,意欲一刀砍断它。
孙无月这大枪,不单贯注了他本人的劲力,更包含弹性枪杆本身积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阳的「武当斩马刀法」虽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强轫的枪杆,马上被猛力反弹开去,刀背几乎就砸在旁边的呼延达身上。
孙无月马步跨前,手中大枪继续振舞,那来回挥动的枪圈,向四人步步进逼。
江云澜心头不禁一凛。从身材外形,加上这手枪法,他马上确定眼前这个老者,就是峨嵋长老高手、现任余掌门的师兄、外号「一丈幡」的孙无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轻忽!
眼见这巨大的铁枪笼罩巷道,根本难以闯过。擅长短兵器近身搏斗的石弘,身法轻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动,再次踩上右边的墙壁,一跃上了屋顶,沿着屋檐前奔,意图从高空突入。
这一战术,跟日间荆裂面对孙千斤时一模一样。
——实战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孙千斤汲取了上次经验,早就提防这一着,八尺大杆举起瞄准上路,一个刺击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杆力发千钧,石弘以鸳鸯钺的短刃不可抵抗,只得后仰翻身,落到房屋后面不见了。
同时在前头,孙无月的铁枪继续进逼呼延达和李山阳,令他们完全无法近身。
「斩它!」二人后面的江云澜下令。
二人受过副掌门命令,要绝对服从师兄江云澜。虽然不知就里,他们也马上行事,双剑和朴刀,合击挥斩向那大枪的杆身。
结果一样,三柄兵刃一碰上枪杆,还是被猛力弹开了;但这次合击,也令那大枪停缓静止了一瞬间。
——这对江云澜而言已足够了。
江云澜从两个同门之间欺身抢入,左手铁爪一把抓住了枪杆。
孙无月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枪法,自从修练到能用丈长的大杆之后,在峨嵋派内已是仅次掌门师弟余青麟的第二号高手,这般被人擒住枪杆,更是从未发生。
孙无月把本已矮小的马步坐得更低,身体转侧,拿枪的双手换把,变成阴手倒握。他心神聚敛,运起「借相」之法:想象自己有如站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舟上,手里的枪杆则化为又大又长的船橹,正与海洋那强大无俦的自然力量抗衡 。
孙无月粗壮的双臂一扭绞,那大枪杆颠翻之势,更比前强猛了一倍!
但江云澜早已预算这股劲力袭来,铁甲爪仍然紧紧扣住枪杆,身子却完全放柔,任由那杆上的劲力把自己颠得头下足上,整个身体好像附在枪上的旗帜,挥之不去。
孙无月这「摇橹」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却始终未能把江云澜挥开,大枪前端挑着一整个人的体重,更是施展不起来。
呼延达和李山阳一见大枪缓了下来,机不可失,马上挺刀剑抢上进攻!
孙无月这杆大铁枪,俨然是荆裂这一方威力最强大的兵器,荆裂与柳人彦一直守在孙无月左右,保护他挺枪进攻。此刻见两个敌人乘隙杀近,他们也各举刀枪迎击。
尤其是柳人彦,一看见呼延达手上的「静物双剑」,想起兄长柳人英身上的致命伤,就知此人必是杀兄的凶手,眼睛红得像要挤出血。他挥起手上那以两柄短花枪扣合而成的链子枪,横扫呼延达头颅!
呼延达双剑娴熟,一心二用,左剑竖举挡下这一击,同时右剑急刺柳人彦面门,快疾而无声。
年轻的柳人彦毕竟修为太浅,面对这武当快剑,欲以手中那截短枪抵挡,但还是慢了半分,枪杆只令那刺剑稍偏,剑尖把他左耳整只削去,大半边脸都溅血。
他身后冒起一团红影,是师姐余轻云运起「圆机枪」来营救,以缨枪夹攻呼延达。
同时在另一边,荆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阳迎头劈来的朴刀。荆裂知道自己气力抵不过对手,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着刀背,倭刀改为自下而上扬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阳劈下来的握刀右臂。
李山阳眼见自己这劈刀,等于把右前臂送向对手的刃锋,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朴刀拉回去。
荆裂这招名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脸部高度,却不缩臂收刀,反而右足迈前一大步,双手像把五尺倭刀当作长枪,直刺李山阳胸口!
荆裂这变招之间无一丝停滞,刀尖已及李山阳身体。擅长硬打的李山阳速度稍逊,加上身体壮硕难于闪避,他断定这刀自己已经不可能格挡或躲过,刹那间就狠下决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锁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阳胸肩之间的同时,李山阳右手也挥出「斩马刀」——他宁愿拼着吃这一刀,赚取荆裂的头颅!
荆裂却不闪不躲,反而放开刺在李山阳身上的倭刀,低头迈步冲前。
朴刀斩向荆裂左太阳穴——
李山阳还是失败了。
他忘了:对方阵势还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荆裂头顶斩过,今夜里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阳的「武当斩马刀」。
挥刀者,当然又是站在荆裂身后的虎玲兰。
两刀交击的火花,就在荆裂耳朵旁爆开。但他全神贯注,不为所动。
对虎玲兰的绝对信赖,换来杀敌的黄金机会。
他冲向李山阳怀内,左手捏成一个中指节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准确轰在李山阳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时右手握住左腰的雁翎刀柄,冲过李山阳身体左侧之际,一记快拔出鞘,刀锋顺势弧形横斩而出 ,通过了李山阳左腰,血溅如潮!
李山阳跪倒。他中了那记重拳,心脉大乱,呼吸窒息,甚至连腰侧被深深斩中也感觉不到。
虎玲兰见机不可失,回转野太刀垂直劈下:阴流技法「一刀两断」。李山阳头顶中刀破裂,当场毙命!
虽然率先杀得武当一人,但刚才拱卫孙无月的阵势却解开了。他们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正擒住大枪的江云澜,眼见同门师弟被杀,却无动容,仍全神贯注拑制孙无月的兵器。他知道这干敌人中,以这峨嵋老叟最是高强,若不先废掉他这大枪,势难取胜。
他的铁爪略放松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环状不放,身体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抢前了六尺,古长剑直取孙无月心脏!
孙无月终于见识了武当快剑,竟是一如荆裂形容般可怕,已经来不及防守,左手放开枪杆及时举起,用肉臂挡那剑尖。
江云澜的「贯日长虹」气劲集中,一剑就穿透了孙无月的左前臂,还刺入了胸口两分!
旁边的柳人彦,即使得余轻云协助,对着呼延达的双剑,本身也陷于劣势;但他见师尊被江云澜重创,也顾不得自己,链子枪改为挥向江云澜,意图搭救孙无月。
荆裂和虎玲兰见孙无月中剑,知道犯了大错,马上祭起刀攻向江云澜。
江云澜左手放开了大枪,那铁爪轻轻松松就把柳人彦的链子枪拨去;右手则拔回长剑,转身与荆裂和虎玲兰的两柄刀交击。双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时,呼延达左剑架住余轻云的缨枪,右剑趁机刺进柳人彦腹中!
孙千斤夫妇惊呼,同施枪杆攻过去。
却在这瞬间,余轻云身后旁边一道木门打开,黑影窜出,一对闪亮的鸳鸯钺,狠狠刺进毫无防备的余轻云后心!
——原来石弘越过屋顶到了后面邻巷,迅速潜进一家小店后门,穿过店内,从正门绕到峨嵋战阵的最后方偷袭而来,果然一击得手。
孙千斤见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愤交加,双手在大杆上滑动,变成反握,以杆尾狠狠拨打石弘!
石弘早有准备,一个「旱地拔葱」原地跳起,避过大杆的同时,把兵刃从余轻云背后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挥,一柄鸳鸯钺就回旋着呼啸飞出!
孙千斤完全没料到,对方的短兵刃同时也是飞行的暗器,只来得及瞥见银光闪动,鸳鸯钺已旋转割破他喉颈,再飞越他钉到一道木门上!
大杆脱手。孙千斤双手捂着喷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两度出手,即连毙峨嵋好手二人。
前面的呼延达从柳人彦腹中拔出了剑,本想上前协助石弘,却见他迅速杀掉那对夫妇,心下一宽。
但也因为这一放松,没有戒备仍未断气的柳人彦。呼延达只觉颈项一紧,原来受重伤的柳人彦用尽最后力气,以链子枪中间的铁链,绞住了呼延达的喉颈!
呼延达不禁心慌,「静物双剑」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彦的肋骨间,柳人彦这才气绝,但双手至死仍紧紧拉着铁链不放,呼延达一时脱不了身。
孙无月瞬间连续失去了儿子、媳妇和徒儿。悲哀化成了复仇的能量。他单凭一条右臂的力量,把大枪往旁猛挥!
那超过五十斤重的枪杆,一发动起来有如恶龙摆尾,把呼延达和已死的柳人彦二人头颅,一股脑儿都狠狠扫中!
呼延达头颅右侧被猛击,一摆荡间,左边又撞在巷道的墙壁上,连砖石都撞裂了。他登时眼耳口鼻都溢出鲜血,跟柳人彦的尸体一同崩倒,那双剑兀自留在柳人彦身上。
正和荆裂与虎玲兰恶斗的江云澜,看见孙无月竟然单臂都使得动这大枪,甚感意外。因为自己计算错误,又折了一名「兵鸦道」门人,江云澜很后悔刚才没趁机向孙无月再加一剑。
他心中一乱,加上荆裂和虎玲兰两人刀法配合得越来越好,终被逼得后退。荆裂二人怕孙无月再遇险,也不追击,亦退到他身旁,前后戒备着江云澜和石弘。
兔起鹊落的死斗。不过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对战的人数迅速减成三对二。
武者间的淘汰,何等残酷。
◇◇◇◇
童静没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她只看见,头顶上方闪过一抹光芒。
然后,有几段断去的粗绳落在她身上。
当她把绳子拨去的同时,听见许多弓弦弹动的声音。她本能地闭着眼在面前挥剑。
——我……要死了吗?……
没有。
两道大盛的光华,在她前方旋转。有的箭掠过了。有的遇上那两团光,箭折坠落。
然后是一条前冲的身影,带着那两道光芒,瞬间冲杀入弓箭手群中。
惨叫。血花。弓折。弦断。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过下,二十几个马牌帮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镰刀的禾杆,成排地纷纷倒下。
童静看见,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后头的蔡天寿,被惊吓得就地跪倒;也看见蔡昆没理会儿子,转身就向花园旁的房子奔逃。
当最后一个弓箭手都倒下后,那跃动的身影方才静止。
燕横,左右手握着「雌雄龙虎剑」,矗立在蔡天寿眼前不足四尺处。他一身蓝衣沾满点点血花。头发散乱,左边脸因为中毒已发黑微肿,左眼充血眯成一线。
犹如从地狱回来。
蔡天寿膝下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饶命!不是我,是我爹——」
还未说完,「虎辟」那宽厚的短刃,已经洞穿蔡天寿的心脏。
蔡昆还在跑,连一眼也没有回头看死去的儿子。
燕横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着身体向前高高跃起。
那空中击刺「龙棘」的动作,竟然正是当日师父何自圣所使的「雌雄龙虎剑法」绝技:「穹苍破」——燕横在半失神的状态之下,身体自然使出这记只看过一次的剑招。
速度、力量、气势,都跟师父差得很远。也没有龙飞九天的「借相」出现。
但那神态,与何自圣很像。
这刺剑的结果,当然不用说了。
燕横着地后,一腿踹飞蔡昆的尸体,把「龙棘」拔离。他把剑往旁略一挥动,洒出血花。
青城宝物,金光四射,杀不沾血。
燕横意识不清,仍握着双剑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个个挣扎呻吟。他们并没被杀,但都受着重伤,有几个还断手折足。
燕横回头扫视花园四周一眼。后面的厅堂仍在焚烧。他眼神迷茫,好像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这一眼,却令花园内所有拿长矛和拉绳网的马牌帮汉子心惊胆颤。他们同时丢下手上东西,没命似地涌往正门方向奔逃。受伤的弓箭手里有还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静没理会他们。她只凝视着这个形如恶鬼的青城少年剑士。
她的眼神里,混杂着畏惧与敬慕。
——用剑,原来是要这样的。
终于燕横双膝一软,身体倒下。
童静及时上前扶住了他。
燕横双目反白,失神昏迷。
——这就是燕横初踏江湖的第一场战绩:为了一家不认识的人,孤身仗剑,摧毁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帮会。
◇◇◇◇
荆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战况,表面上他这边仍占三对二的人数优势。但孙无月一臂已重创,荆裂自己和虎玲兰也满身是伤,总体战力比不上这两个毫发未损的武当强手。
他综合自己过往无数比斗的经验,要在短时间内想出最有把握的战法。
第一,要令江云澜和石弘两人继续在巷道两头分开。假若他们合流,更难应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击杀其中一人。混战毫无胜算。
问题是:这两点简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两人,就要分兵跟他们各自缠斗,根本无法集合三人之力……
双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经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祷。
——保佑我们,取得这场胜利。
家破人亡的孙无月,脸容有如寒冰。他已是无所罣碍。左臂和胸口的伤也都没有感觉。他暗下调息,将意念贯注在一条右臂。
他只想着唯一的念头:怎样用这最后仅余的气力,把那乌黑的铁枪头,搠进其中一个仇敌的身体。
荆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枪,忽然有灵感出现。
「前辈,待会儿要借你的劲。」他悄声说,左手一边拔出鸟首短刀。
孙无月不明荆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种战术。
这时孙无月看见,荆裂伸足在大枪上轻轻踏了一踏。孙无月恍然。
「那么就靠你了。」
荆裂只是微笑。
江云澜和石弘其实也在思考怎样作战。
——始终是混战对我们最有利。
两人隔远相视一眼,点点头,同时拔腿冲向巷中央三人。
荆裂咬牙。
——就赌这一招!
「后面!」荆裂朝虎玲兰呼喝,自己则冲向前面的江云澜。
虎玲兰早就准备着,只听荆裂一声决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斩后方的石弘!
孙无月同时单臂举起大枪,似乎是要向前与荆裂夹攻江云澜。
江云澜奔跑着,右剑架在铁爪上,准备以一对二。
荆裂擎左右双刀,正要率先跟江云澜交战,却突然急煞步,转身向后跑跳。
他后方的孙无月已经架起大枪。
江云澜追击背转的荆裂。
荆裂这一跃,竟然跳上了孙无月的枪杆!
孙无月有如单手拿钓竿,右臂猛地扯起,大枪往上高扬。
荆裂以枪杆作踏板,充分借助孙无月这枪的劲力,从枪杆上跳跃而出,身体飞向石弘!
这一记跳跃,集合了荆裂本人的腿力、孙无月的臂劲、大枪杆本身的弹力,荆裂的身体有如攻城大炮射出的石弹,以极惊人的速度与力量,眨眼已飞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来还准备以单把鸳鸯钺对抗虎玲兰的大刀,怎料荆裂如此后发先至,仓猝间不及闪避,就把鸳鸯钺举起,迎向这飞射而来的「猎人」。
荆裂在半空中乘着猛势,右手砍出雁翎刀,狠狠击在鸳鸯钺上!
一交锋之间,石弘只感手臂传来极震撼的巨力。莫说他未学「太极」。就算会,这种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关节无法抵得住这种力度,同时收折,荆裂的雁翎刀压在鸳鸯钺上,硬生生就把鸳鸯钺的刃锋,压得插进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时虎玲兰趁这时机,把野太刀的斩势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将石弘的左腿齐膝砍断!
荆裂余势未止,把石弘的身体扑倒地上。荆裂跨骑着石弘腰身,左手鸟首短刀顺势往下猛刺。
血泉冒升。武当派「兵鸦道」弟子石弘的辉煌战绩,就在今夜击杀两个峨嵋武者之后戛然终结了。
一夜之间折损三名「兵鸦道」弟子。这是武当派过去未尝的耻辱。
而这个耻辱,是在自己领导之下发生的——江云澜入武当山门二十三年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假如死了这么多人,却连「猎人」的头颅也带不回去,我还有何面目再穿这「兵鸦道」的黑衣?
江云澜此刻眼里只有荆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铁爪的五根指头插入巷道墙壁;左臂再发力一拉,身体以那铁爪为轴,凌空飞起,如秤砣般向前荡去,其追击的去势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云澜一荡出,左爪就放开了墙壁,身体如箭飞射!
荆裂刚才那一记跳跃冲击极耗气力,加上他本身就有伤,杀了石弘后,回不过那口气来,站起转身略为缓慢。
江云澜的古长剑,已在半空中蓄势待发。
——下一刻将要洞穿荆裂的背项。
孙无月看在眼里。这时他最接近江云澜。
——荆老弟!
孙无月知道再运用大枪肯定来不及。他弃掉枪杆徒手冲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云澜腰侧。
就算平日神充气足,这等接近战斗,孙无月也绝非江云澜的对手。
——又碍着我!
江云澜愤怒得切齿,长剑一旋转,就把孙无月打来的手掌绞断,剑势接着顺刺,贯穿孙无月的右胸!
「前辈!」荆裂哀呼。
哪知孙无月早无生念,已断掌的右臂抱着江云澜腰身,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拉前,长剑从他背后突出。孙无月身材不高,这一拉抱,头顶刚好碰在江云澜面门,撞得他一阵晕眩。
「快杀他!」孙无月吐血呼喊。那口热血都喷在江云澜胸口上。
荆裂猛地把左手的鸟首短刀掷出,飞向江云澜头部。
江云澜被孙无月抱着,限制了移动,只能侧头闪避。回旋飞来的刀刃,险险从他左额擦过,带出一抹鲜血。
「斩他……」孙无月的声音已经微弱。「……连同我……一起斩掉……」
孙无月眼看已势难救活。就算救活了,一个双手俱废的枪术名家,只有比死更难受。眼前的确是杀死武当高手江云澜的最佳时机,也是孙无月本人的愿望……
——但是,荆裂无法下手。
即使是将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进一个生死并肩的同伴身体上,他,办不到。
岛津虎玲兰却二话不说,提着野太刀一跃上前。
鲜血流入江云澜眼睛。他只是隐约看见对面一个身影扑前,加上听见孙无月濒死的话,心中大慌。
要把剑拔出已来不及。江云澜左手紧抓孙无月的头发,带同他的身体快步后退。
虎玲兰踏步大力挥刀,斜斜劈下。阴流太刀技·「燕飞」!
江云澜拉着孙无月,无法及时急退。他心里已有死亡的准备。
野太刀的「燕飞」斩击,并没有斩开孙无月或是江云澜的身体,而是猛砍在孙无月背后突出的剑刃上。这一击角度准确,江云澜的古剑虽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这五尺余长的厚脊大刀砍劈,随着一记金属鸣音,四寸长一截剑尖断折 飞去。
——与荆裂一样,虎玲兰也无法朝一个救过自己的人挥刀。
江云澜又退了十几步,感觉已经安全才停了下来,把断剑拔出已咽气的孙无月胸膛,左手仍然抓着那尸身的头发。他瞧见爱用的兵刃被毁,心中痛惜。
——但剑断,总比身体断开好。
荆裂和虎玲兰并肩,再次举刀摆开架式,显然有继续战斗的准备。
——他们自知体能都已经消耗了七八成。面对武功比他们强,又未有受什么大伤的江云澜,可说没甚胜算。
然而他们不知道,江云澜战意也已大大减弱。爱剑被毁只是其次;对他打击更大的是,刚才荆、虎二人,确实有绝对的机会,就地把他连同孙无月一刀两断。
江云澜只觉得,武当「兵鸦道」武者的荣誉,今夜已经几乎被自己丢尽了。
这时,荆裂和虎玲兰后面远处,传来人群呼喝的声音。
巷里三人同时紧张地往那方向张望。那是「祥云客栈」的所在。远远可见有灯笼的光华。
虎玲兰脸容一紧。如果来的是「物丹」的后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别紧张。」荆裂轻声用日语说,脸上挂着笑容。「要装作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虎玲兰瞧向江云澜,发现他的神情也有点紧张。
——也就是说,他也不确定来的是谁。
虎玲兰依荆裂之言,展颜笑了。
江云澜确实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只知叶辰渊不大可能再加派人来。
——副掌门对我们绝对信任。
江云澜看看地上的尸体。峨嵋派的人悄悄来了成都,必定是冲着武当而来,也许不只派了五个这么少……
江云澜背脊流出冷汗。
——如果再来第二批峨嵋枪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云澜并不害怕。但如果连自己都战死,等于这次「兵鸦道」四人全军覆灭。那将是武当派的重大屈辱。
外边的人声和灯火更接近了。
江云澜恨恨地瞧着荆裂,心意已决。他左爪揪起孙无月尸身,右手断刃一挥,把孙无月的头颅砍了下来。荆裂二人不禁动容。
「猎人。」江云澜以断剑指着荆裂。「留个名字。」
「荆裂。」他说着,把雁翎刀垂下来。
他知道战斗已经结束。
「别以为你这次胜利了。」江云澜冷冷说。
荆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尸身。他点点头。「我知道。」
「在武当派的霸业跟前,你不过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江云澜垂下断剑。「你继续吧。看看你还能像今夜这样挣扎多少次。」
「直到你们杀死我。」荆裂把刀搁在肩上。「或者我杀光你们为止。」
「就这么约定。」
江云澜说时竟然在笑。那笑容并非讥嘲,而是发自真心。复仇虽然失败了,但他心底最深处,却隐隐有点庆幸。
——若不是以决斗武者的身份杀死他,不够痛快。
江云澜说完,提着仍滴血的人头,就转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荆裂在回味刚才的对话。他了解江云澜的感受。
那群人终于提灯笼寻到这巷子来。虎玲兰一阵紧张,转身举刀。
只见那些灯笼上,写着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帮的人。来「祥云客栈」寻找他们失踪的总管沙南通。
「不是敌人。」荆裂按着虎玲兰的手,让她把刀放下。
荆裂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伤痛和疲劳这时才一起侵袭而来。他感到身体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兰及时扶着,他才不至整个人摔倒。他用雁翎刀支着地,勉力跪定。
荆裂仰首。看见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还了。
他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还有,对死去的同伴说。
第十一章 同伴
燕横的意识终于回复,但还未张开眼睛。
他只感到身体像变得很轻,仿佛在空气中缓缓飘动。
青城派只修武道,从来不讲鬼神信仰。燕横也不知道,死后的阴间,是否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如此的孤零。师父、师叔、师兄们,一个也看不见。
他心痛。假如就是这样,连一个武当派的人也没有打倒过就死去的话,倒不如当天就在青城山,跟同门一起死好了……
「不,我不会就这样死的……」燕横喃喃自语。
「起来吧。」一把声音传入耳朵。「小孩子,还要赖床赖到什么时候?」
这是燕横不久前才认识的声音。此刻却有一股无比温暖的亲切感。
他终于睁开眼。
看见一片很低矮的木板天花。
燕横深深呼吸,才能聚集力气撑起上半身。这时才发现,自己双手仍然紧握着「雌雄龙虎剑」,只是剑身都用厚布包裹了。
「你就算昏迷了,还是死也不肯放开剑。」那声音又说。「他们怕你睡梦中会伤到自己,用布包着剑刃。」
燕横侧过头,看见几乎满身都包着布带的荆裂,正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燕横左右看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在飘荡。
这儿是船舱。
他又看着荆裂问:「荆大哥……我怎么……」
「你已经昏死了三天。」荆裂说。「那毒药也算猛烈。幸好你中毒的分量很少。」
燕横这时才渐渐回忆起,在马牌帮本部里身中那铁窗厅堂的陷阱,还有杀出囚笼的经历。现在细想起来,燕横不禁额上渗汗。确实是凶险万分。
荆裂拿起放在床边的船桨,来回抚摸着。
那夜他和虎玲兰被岷江帮的人救走时,他们还替他捡回了所有失落的兵器。
「这船……是怎么回事?……」燕横这时才终于放开剑柄,却发现手掌跟剑柄被黏住了。是数天的汗水和积存的血迹干结着。他很狼狈才把两柄剑都脱离手掌。
「是岷江帮运货的大船。我们已经离开成都了,现在正驶在江上。」
荆裂心里由衷感激岷江帮的人:当时虽然迫使了江云澜撤退,但夜里出不了城门,武当派的远征军还是可能找到他和虎玲兰。幸好有岷江帮平日走私货物的秘密通道(当然也要买通守城的卫兵),当夜就把他们跟燕横都送出了城墙 外,日出后马上乘船离开。
燕横检视一下自己的身体。肩头的箭伤和几处轻微灼伤都包扎了,脸上被毒箭划过的地方也涂了药膏。左边身子还是有些软麻,但总算活动无碍。
「你独闯马牌帮的事情,那位童大小姐都告诉我了。」荆裂又说。
燕横一脸惭愧:「都是我自己的错……荆大哥……」
「你的确错了。」荆裂微笑。
「对的……身负大仇,我还去管这种事情,几乎丢了性命……」
「我不是说这个。」荆裂全无责备之意。「你错在不够江湖经验。你去马牌帮之前,应该自己先去苦主住的那条街,问问他们的邻里,把事情真相打探个明白,那就不会被马牌帮那对混蛋父子骗了。」
说到蔡昆父子,燕横不禁看看放在床上的双剑,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掌上还积着血痂。
荆裂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燕横点头。
「难受吗?」
燕横细心想想。
想起王大妈那哀哭的声音。想起蔡昆父子说谎时的表情。想起自己被箭射、被火烧、被网罗,像头野兽般给围捕猎杀的情景……
他摇摇头。
荆裂心想:这小子很幸运。第一次杀的,是这种极恶的人。这种杀了也不会有罪咎感的人。
「你还犯了第二个错误。」荆裂说着,把船桨撑到地上,身子坐在床边。「你应该找我一起去嘛。」他苦笑一声又说:「不过也算你走运。要是你回客栈找我,比一个人去马牌帮还要危险一百倍。恐怕保不了命。」
燕横这才想起,眼见荆裂一身都是伤,自己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慰问他半句,不禁惭愧。
「荆大哥,你那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裂用船桨支撑站起来,另一只手伸出,抓住燕横的手。
「我们出去再谈。吹吹江上的风。你在这儿睡了几天,我看你睡得快要发霉了。」
◇◇◇◇
除了乘轿,乘船也是燕横平生首次。幸好这艘挂着岷江帮旗帜的帆船甚大,今天江上风浪又不急,燕横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也未感晕眩。
走在甲板上时,那些正在干活的岷江帮船员,全都停下了工作,向燕横恭敬作揖。他们都知道这位青城剑侠独破马牌帮,杀了那对猪狗不如的蔡氏父子的事迹。
荆裂和燕横并肩站在船边,呼吸那清冽的江风,瞧着沿江的秀丽景色。燕横想起自己近来连续两次出生入死,看见这平静的江边风景,有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荆裂向燕横述说,当夜与武当派四个高手恶斗的经过。说到虎玲兰时,荆裂朝船首的方向一指。
燕横远远望去,看见岛津虎玲兰正背向他们站在船头,腰后仍然悬着那柄巨大的野太刀,一身朱红衣裳被风吹得飞扬。她手腿上也有许多处包扎着。
「就是她吗?……」燕横看着虎玲兰那优美英挺的站姿,不觉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燕横第一眼看见她的背影,就觉得她跟荆裂有点相像……
他当然没有向荆裂说出这个想法。
荆裂又继续描述那夜的死斗。讲到四位峨嵋武者如何壮烈牺牲时,燕横联想起青城山上被武当屠杀的同门,不禁扼腕叹息。
「可惜我没能跟他们相识……」燕横难过地说。
「是的……」荆裂的脸容也变得沉重。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再说:「叶辰渊找不到我们,此刻必定已经向峨嵋山进发。」
「荆大哥……你猜孙前辈等人这次战死,会令峨嵋派的余掌门改变心意,奋起跟武当对抗吗?」
荆裂摇摇头。
「太迟了……余青麟说要跟武当结盟,骨子里不过是害怕武当。」
他远眺江面上的波纹。
「武者一旦弃守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就再难重拾斗志。」
燕横细味着荆裂这句话。他同意点点头。
荆裂瞧了瞧燕横的神情,微微一笑,突然一记右拳朝燕横头上打去。
燕横正专心思考刚才那句话,没有提防,无念无想之下,却自然伸出了左手,把荆裂的拳头挡住。荆裂只是试招,那拳头上其实并未贯劲。
「进步了。」荆裂收拳笑说。「我之前说的心法,你经过这一战,已经入门了。」
燕横看看自己的手。那夜的战斗里,他后来虽然已经意识不清,但现在隐隐记得,当时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就模仿师父何自圣,使出「雌雄龙虎剑」的招式来——过去他连握双兵器比试也没有试过一次,实在想不透何以自己能 够做到。
那种突然武功跃进的兴奋感觉,令他心跳加速。
——虽然,听完荆裂与武当「兵鸦道」刺客战斗的描述,燕横知道自己跟武当派的距离还很远。
这时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岷江帮的大小姐童静。她已没再穿那套华丽的武服,改为一身素蓝,发髻衣饰也多了点少女气质。身上亦没佩剑。
「燕侠士,你醒来了!」童静已没有初次见面那种骄蛮的表情,代之是恭敬。她比燕横还小,当然不能叫燕横作「少侠」。「身子觉得如何?」
「好多了……」燕横抱抱拳。他回想起那夜,童静死守正身陷捕兽网的自己,心里十分感动。再看童静那英气的美丽眼睛,正仰慕地瞧着自己,又不禁脸红。
童静的脸也红了。她想起那天燕横倒下时,她不得已一把抱住他的身躯。当时刚脱险境,没有觉得一点尴尬,但现在回想却有些难为情。
——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已经全无知觉呢?……
童静想起一件事情。她从腰间布囊取出一物,递给燕横。那是一块摺叠得整齐的青色汗巾,布质很普通,上面刺绣着一只飞鸟。
「是在临出城前,王大妈托我转交给你的,感谢你为她报了大仇。她说自己家贫,无以为报,只有把她这亲手绣的汗巾送给你留念。」童静说着时有点哀伤。「我想这汗巾,她原本是为儿子阿勇绣的。」
燕横接过那汗巾,以指头抚摸那刺绣的鸟儿图案。
看着它,燕横只觉身上所受的一切伤痛都值得。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童静的脸显得很严肃。「应该说,有一件事请求两位。」
「童小姐,请尽管说。」燕横有些意外。
童静突然就在甲板上,朝燕横和荆裂跪了下来。
「请求让我跟你们学武!」
燕横慌忙上前扶起童静,却又想到不好意思碰她,手伸出一半就停住。倒是荆裂很自然地伸手托着她的上臂。瘦小的童静,被他轻松一托就起来了。
「我……怎么……」燕横结结巴巴。「我哪有资格当人家的师父?别说笑了……」
「我自小就爱刀剑,跟过许多师父习武。有帮会里的好手,也有爹替我聘回来的武师,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童静恳切地说。「我自以为集了这许多家数,已经略有所成。但当晚在马牌帮里看见燕侠士的剑法,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 剑。在这正宗武功的面前,我以前学的那些,连小孩玩意儿都比不上,全是浪费光阴。」
荆裂听着童静说话,感到很有趣。
——想不到这女孩,竟是个小武痴……
「可是你也用不着……」燕横摇摇头。
「两位有所不知。我爹既是岷江帮帮主,我一生也有这江湖帮会后人的身份,世上没有一个名门大派会愿意收我作弟子的。」童静的双眼闪出坚决的意志。「这次有缘遇上你们,我是决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燕横不知如何是好,瞧着荆裂,希望由他出口拒绝。
「你得知道……」荆裂向童静说:「我们此后将要穿州过省,四处漂泊。你要跟我们学,就得跟着我们走。」
「我知道。」童静用力地点头。
「此外你也应该晓得,我们两个都是武当派的仇敌。跟着我们,凶险非常。」
「我也知道。」
荆裂抚抚下巴的短胡。他指一指燕横。
「还有一件事情你未必知道:要习得像他这样的剑技,不是你愿意学就行。要具有『先天真力』的天分。你以前学不好,也许不是你的师父差劲,而只是你没天分。」
这句话终于令童静动容。但不一会儿,她又咬了咬下唇,眼睛恢复坚定。
「有没有天分这回事,得要练过才知道。」童静说时的表情像个小男孩。
荆裂听到不禁又笑起来。他朝燕横说:「她有点像你呢。」
燕横和童静一听见,脸颊再次涨红起来。
「要我们教你,就得答应一件事。」荆裂正色说:「即使只是教了一天,我们要是觉得你没有这种天分,就会叫你走。我们叫你走,你一句话也不得再说,就得走。」
童静兴奋不已,笑容灿烂,猛地点头。
「荆大哥,你不是认真的吧?」燕横愕然地问。
荆裂却没回答他,拿起船桨转身就走。
「还有答应一件事。」荆裂走着又说:「别叫我们师父。」
他回头一笑:「我们还年轻呢。叫声大哥就行了。」
荆裂丢下他们,往船头那边走过去。
虎玲兰还是站在船首,默默地吹着江风。
「你有什么打算?」荆裂站在她旁边问:「要回去萨摩吗?」
虎玲兰仍然沉默。两人无言站在船头。
好一阵子之后,她才终于开口:「我已经回不去了。」她转过头,直视荆裂。「除非,带着你的头颅。」
荆裂不以为意地微笑。「可是经过那一晚……即使现在我答应跟你决斗,你也再斩不下手了吧?」
两人同时想起,那夜两人背对背躲在暗巷时的情景。
还有,孙无月临死抱着江云澜,而他们两人都无法斩下去的心情。
虎玲兰不置可否。但等于已默认了。
「你也杀了武当派的人。」荆裂说。「你一天留在中土,一天都有危险。」
「尽管叫他们来找我好了。」虎玲兰右手抚在刀柄上。
「战斗,需要同伴。」荆裂说着就离去。「即使是像你和我这种人。」
虎玲兰看着荆裂步去。
又想起两年前那个在大雨晚上,闪电照亮的背影。
复杂的情感涌上虎玲兰心头,有如此际拍打船身的江潮。
◇◇◇◇
回到船舱的房间,荆裂盘膝坐在床上,从枕头旁拿出狩猎用小刀,把船桨横放腿上,开始在桨上雕刻横纹。
一口气在船桨上刻三道纹,这可是首次。
但这三道横纹,并非跟旧有的一起排列,而是另外找个空位刻上。
因为这三道刻纹,是要献给那几位跟他同生共死并肩战斗的峨嵋武者。
荆裂咬着牙,用力把小刀切进坚实的桨身上。
他不知不觉,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
两天之后,叶辰渊率领武当远征军,登上峨嵋山。
——江云澜没有随行。他那一夜回到成都的客栈,就宣告除去自己「兵鸦道」的资格,次天独自一人启程返回武当山。
叶辰渊一行人,直到步入峨嵋派总本山「铁峰楼」的正堂大殿,一路之上,无人拦阻。
在「铁峰楼」大殿的主座上,峨嵋当代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紧张地正襟危坐。
他身后一个兵器架子上,横放着一柄镀金大铁枪,正是已灭亡的青城派前代掌门吕存忠送赠峨嵋之物,象征峨嵋派具有与「巴蜀无双」青城派无分轾轩的地位。
余青麟心里早就预备了一大堆要与武当派结盟,共同称雄武林的说辞。
但结果一句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叶辰渊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进入大殿的厅心,高举代表武当掌门的木令牌。
身后的「兵鸦道」弟子,随即把一物抛出。
那物事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过。当最后静止下来,全场峨嵋师长弟子都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铁峰楼」的空气像结了冰。
孙无月的人头。
——诚如荆裂所说:荣誉和骄傲就是守护武者之心的城墙。一旦退让了半寸,就如城墙出现了无可修补的裂痕,只有迈向崩溃一途。
一天之后,「铁峰楼」的牌匾被拆下烧毁,改挂上一个新的名字:
「武当派峨嵋道场」。
◇◇◇◇
武当派至此完全征服四川一省武林。
距离「天下无敌」,又接近了一步。
后记
九十年代兴起的「综合格斗技」(Mixed Martial Arts)拳赛,我一度非常着迷。
这儿有必要解释一下:「综合格斗赛」的前身,是巴西一种名为「Vale Tudo」的比赛,这葡文翻译过来就是「anything goes」,「什么都可以用」的意思,指在最低限度的规则限制之下格斗,拳手要具有站立能拳打脚踢肘膝摔投 ,躺地亦能压制纠缠擒锁殴击的全面战力。换言之就是在最自由(也可说最残酷)的擂台上,决出真正最强的武者和流派。
——当然,到了后来演变成「综合格斗赛」,已经加入很多安全规则,现已成为一种规范而系统化的搏击竞技。
我最爱看的是日本的「Pride FC」格斗赛。这比赛因为规模大观众多,网罗当时世界各国的顶尖高手,加上日本人的制作特别懂得营造气氛,每次有重要赛事时,我都深深感受到那种「我正在看着世界上最强的男人们比试」的感觉 。今天「Pride FC」已经停办了,但直到现在,每次用MP3听到比赛开场曲那「砰!砰!砰砰!」的鼓声时,都有些心跳加速。
「Pride FC」每年有「Grand Prix」总决赛,以多轮淘汰赛事,决出当年的世界第一强者。这比赛有一个非常简单又震撼的宣传句:「1/6,000,000,000」。
六十亿分之一,意思当然是说:全世界六十亿人,冠军只有一个。
用这个方式来表达「天下无敌」的概念,多么令人印象深刻。
◇◇◇◇
写作,当然有很辛苦/苦恼的时候,但大体上对我来说还是一件乐事。而写这部《武道狂之诗》,更感觉到过去不曾有的快乐。
过去多写悲剧,例如《杀禅》。那感觉,就像不断雕刻一块巨大的石头,直到要把它削得一点都不剩,只余下一股空虚的叹息。老实说,有些时候,写得自己都有轻微的情绪沉郁。
然而这部《武道狂之诗》,正好相反。
故事主线虽然是讲「复仇」,但是书里我更着重去写的,是武者那不屈的魂魄。当挥笔时,感觉像生起一股奋发向上的正能量,不断提振着我的精神。
我非常希望,这股火热的能量,也能够透过文字感染到各位读友。
尤其是在今年,大家这么艰难的年头。
◇◇◇◇
关于书中讲述「太极拳」的创立说法,有必要略为解释一下。
现实中「太极拳」的始创源流,直到目前还有很大争议。相关的说法一直甚多,单是我手上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太极拳势图解》(许禹生著)里面就列有多个版本,包括唐代许宣平、唐代李道子、梁代程灵洗、殷利亨等等所传, 又或是元末张三丰创拳等多种说法。
不同版本,甚至往往出现同名人物,年代却相隔了几百年,比如张三丰,有说是元末明初人,另一版本又说他活在宋徽宗时代;写《太极拳论》的王宗岳,一时是元朝人,一时又是明朝人……比较能够肯定确实无误的,只是清代杨 露蝉学河南陈家沟的「陈氏太极拳」,再衍生近代多个「太极拳」流派这段历史。
我写这本书,虽然着力找了很多真实的资料,但毕竟它仍然只是一部小说,目的不在于考究。关于武当派和「太极拳」源流的设定与描写,自然是以故事情节为先。我取用「武当派张三丰祖师创太极」这个说法,不免有少许是根据 武侠小说经典的传统,但更主要还是创作上的考虑。各位武术历史研究者,不要找我来开刀。
此外我在这部书里,写了许多真实存在的武林门派(以后还会写更多)。武侠小说写江湖恩怨和斗争,书中出现的各门派,自然有高低正邪的分别,亦都是为了情节所需,并无刻意抬高或贬损现实里哪一派武术的意图。这种借用, 其实绝大多数的武侠小说都不可能避免。希望各位相关武林人士,读了后多多包涵。
◇◇◇◇
本卷成书之后不久,传来武侠前辈巨人梁羽生逝世的消息。我虽不算梁老的书迷,但他无疑开创了「新派武侠小说」风气之先,我们所有后来的,都要向他说一句感谢。
特此向梁老致敬。
◇◇◇◇
在卷一的后记里,我竟忘了向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致敬。
他应该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武道狂」。
他留下的思想,一直深深影响着我——包括这部《武道狂之诗》的创作概念。
除了他,还有谁?
我们的已故伟大武术家,李小龙先生。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二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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