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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乔靖夫《武道狂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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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8 17:28: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武道狂之诗01卷风从虎·云从龙》

引言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易传·乾文言》


序章 飓风男儿

  六月。

  飓风的季节。

  男儿的季节。

  ◇◇◇◇

  在最南的海岸线上,突出一片辽阔滩头,面朝滔滔渺渺的无际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穷尽。

  初夏刚至,飓风便起。

  本应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涌动的厚云堆成灰铅色。狂雨乘着更狂的风,往上下四面乱卷乱冲,八方视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涌出千顷浪涛。暴浪挟着慑人的气势来回卷扫,互逐互击,有时深陷成渊,有时又冲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灭。

  涛音高鸣时如战嚎,低鸣处像叹息。

  在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乱景象里,惟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滩头之上,迎受狂风暴雨,无惧地观看浪涛。

  男人身躯不高,但硕厚。胸脯与肩背突起的层层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长期冲刷的岩块。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肤,沿着每个异国的刺青纹身流泻而下。

  一根比男人还要高的巨型船桨,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湿湿沙土里。男人右手紧握船桨支撑身体,继续一动不动地面向海洋站立着。

  ——看似简单不过的站立姿势。然而在这种等级的飓风之下,只靠一根木桨支撑,能够如此自然地挺立,内里其实已经展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

  透过滴水的发丝,男人双瞳直视那吞吐激荡的浪涛。

  眼瞳里有欲望。

  ——是一种要从浪涛的动态中,参悟出刚极力量与柔极变化的欲望。

  这么单纯又执著的欲望,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拥有,才配拥有。

  武道的狂热者。

  被这欲望支配着,男人浑然不觉扑打在身上的冰冷风雨,继续的站着继续凝视海洋。

  飓风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风减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缓了。

  海平线的云雾间,露出红色光华。

  男人闭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却像从悠长的梦中苏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拔起身旁的船桨。转身背向海洋。

  迈出了第一步。

  没回头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与钢铁的旅途。



第一章 五里亭武斗

  一双围满了皱纹的苍老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颜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夹带着十一月的寒气滂沱而下。无法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哪个方位。

  但庄老爷子知道,早已过了约定的午时。

  庄老爷子继续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爷保佑,他们一定要来……」

  他正坐在一座结实的大草棚亭子里。亭子立于官道旁边,道路两旁皆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惟有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

  跟庄老爷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这片空地上近两百个汉子。他们或撑着油伞,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声之外,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二百人。两百双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锐利的农具;两百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雾;两百双眼睛,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两半:一边的汉子头上皆包覆白色诸葛巾,另一边的则在右上臂缠了蓝染布条。双方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种名叫「敌意」的东西。

  戴诸葛巾那百人,是庄老爷子召集到来的。至于另一边的指挥者,此刻也坐在亭子里,庄老爷子的对面。

  庄老爷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死对头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庄老爷子轻松多了。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后瞧着庄老爷子微微一笑。

  庄老爷子故作镇定,抽了一口烟杆,心里却暗自在焦躁地咒骂麻八。

  同样坐在亭子里的,是衙门来的周巡检跟手下五个保甲壮丁。巡检大人没有多带部下前来,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带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带人来也没用。这等规模的械斗,不是他一个小小巡检能够压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静静坐在亭子一旁,心里期望在最后关头,其中一方会先屈服认输。

  此地乃是四川灌县郊外,亭子已有百年历史,名唤「五里望亭」,顾名思义位处灌县外五里道上。

  在这灌县方圆几十里地里,过去不知多少村镇宗族的械斗冲突,俱是相约在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决——不管是用嘴巴解决,还是用刀棒解决。县民之间传说,这片空地长不了树,就是因为泥土几十年来染了太多枉死者鲜血的诅咒。

  从亭子眺望过去,灌县郊外一片山峦起伏,尽是幽深丛林。灌县自古就是绿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话:「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败了,大不了就去灌县,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由此可知灌县民风之强悍。

  就像这位庄老爷子,今天是灌县水头镇一位体面的佃主老爷,又是好几家商号的大老板,年轻时还不是个土匪出身?干了多年买卖,积存好一笔财富之后,他希望安顿下来,而官府多年来又无力征剿他,两相意合下,庄老爷子受了招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匪盗摇身成了个面团团的富翁,至今也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本来在县城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角头老大,兼营走私买卖,与附近一带的绿林「好汉」互通声气,「底子」跟庄老爷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这场动上两百人的架,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为了什么打起来。本来不过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一个樵夫挑点柴薪到县城里去叫卖,跟几个脚夫争执起来,给围殴打断了一条腿;樵夫找来村子里的兄弟上县里报仇,对方也呼兄唤弟,两边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几场小械斗下来,打死了三个人,重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双方又互相索要银两赔偿,于是又引来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来只是几个莽汉结下的梁子,演变成县内两个头面人物的对峙,今天约在此地来个了断。

  周巡检看着亭子外那两百人,心里叹息。

  ——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烦,终于打破沉默,咧开那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看午时早就过啦。庄老爷子,还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这场架,你们要不要打?」

  庄老爷子恨恨瞧着麻八,却又不敢发作。

  全因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个腰间带着长刀的瘦汉。

  这瘦汉只穿一件羊皮夹棉背心,露出两条肌肉坚实得像钢铁的长臂胳。左边头壳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惨的刀疤。腰间那柄刀子长得鞘尾都搁到了地上,虽未拔出,却已经隐隐让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杀过不少人的架生。

  论人数,庄老爷召来的跟麻八相当。可就是因为麻八身边多了这一个人,庄老爷子知道自己再多带一百个汉子来也没有用。

  庄老爷子虽已没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还是灵通,早就打听到麻八用银两请来了什么好手助拳。

  此人姓陈,江湖上无人知其名讳,只唤他作「鬼刀陈」,早年就在成都一带犯下几条杀人越货的死罪,却不止一次单身杀出官府的围捕。听说其中一次鬼刀陈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风声到来围剿,他赤条条一口刀子突围,快刀连环杀伤了三十人,自己却连须发也没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后,他又多了个「鬼刀三十」的外号。

  在成都实在给追得太紧,鬼刀陈两年前逃到了灌县山区。他什么都不用干,单凭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动前来供奉。此后凡有保镖押货路过的,只要听见「鬼刀陈」三个字,马上就乖乖献上路钱,他在灌县连一次手也没有出过。

  ——麻八这龟儿子,竟然结交到这般厉害的角色……

  「怎么啦?庄老爷子,你还在等谁?」麻八笑着再次催促。这次他花了大把银子请鬼刀陈来,虽然有点心疼,但想象待会儿庄老爷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丧家脸,又觉值得。

  他身后的鬼刀陈也会意,伸出右手来,指头在长刀的柄头上轻轻弹动。

  庄老爷子看见这举动,感觉背脊生出凉意。

  麻八得势不饶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强人所难……周大人,你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周巡检早就想找机会调停,这时看清了形势,急不及待开口:「以和为贵,那是最好不过啦。我看这么办吧:之前给打死的,每家人各赔三十两银子抚恤;伤的,看伤势也都给些汤药赔偿;再在县城的『太平楼』摆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气收场,两位怎么看?」

  周巡检虽不明说,但讲话时都朝着庄老爷子,自然是示意银两酒宴都由投降的庄老爷子付了。

  庄老爷子咬牙不语。赔这么一点钱事小,可是这次认了栽,以后在灌县人眼中,他就永远被麻八踩在脚底下。虽然已经不是以前刀头舐血的日子,可是庄老爷子许多田产生意,还得靠面子名声支撑保护。庄老爷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损了,从前欺负别人的,渐渐就要变成被欺负的那个。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包着诸葛巾那些汉子,眼见头儿沉默不语,心里也都凉了半截。这场架看来更加打不下去。

  「庄老爷子,你一直不肯说在等谁……」麻八继续催逼。「还要卖关子吗?还是……」他笑着指一指身后的鬼刀陈。「看见我请来了陈爷,你已经不好意思说出口呀?」

  庄老爷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们假如真的不下来,我可惨了……

  庄老爷子终于开口:「说出来,怕你们坐不稳。」

  「唔?」麻八装作倾耳细听,讥笑说:「老爷子,我坐稳了,你就说嘛!」

  庄老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向亭子外远方的山脉。

  「是山里的。」

  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

  两人经过之处,凡是拿着利刃的汉子,都不自觉把武器收在身后。

  两人走进「五里望亭」,无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那式样有点像道士的袍服,但腕臂处缠着布带收束了衣袖。青袍左襟胸口处,有黑丝线绣着篆体的「青」字。腰间各斜挂着一件长形物事,以厚布囊包裹着,显然是为了阻隔雨水。

  庄老爷子感动得几乎哭出来。

  ——真的……真的来了……

  他吩咐随从,接过两人的竹笠与蓑衣,并搬来两把竹椅子。

  两名青袍男子却未坐下。他们拉扯腰间一根束绳,那包着长物的布囊解开来,露出两柄一式一样、形貌似颇古拙的长剑。铜铸的剑锷与剑鞘吞口皆擦得发亮。

  鬼刀陈看见这两柄剑,眼睛瞪得大大的,头皮一阵发麻,头壳那道刀疤有点刺痛的感觉。

  那两袭干净的青袍虽然颜色素淡,但在众人眼中却像发出神秘的光芒。

  左边那个青袍男子比较年长,二十七、八年纪,唇上的胡须蓄得甚整齐。他那双锐目向四周扫视一轮,自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青城派,张鹏。」这男子说时,并不拱拳行礼,语气一点不像在自我介绍,倒像在命令众人牢记这名字。「遵奉家师之命,陪同师弟下山来,调解此事。」

  庄老爷子得意地瞧瞧麻八,然后上前拱手行礼。「庄某该死,早知两位剑侠远来,也就该在山脚预备车马——」

  张鹏打断他:「本派戒律,除艺成满师下山者外,弟子出入皆不得骑乘车马,惰懒筋骨。」

  庄老爷子陪笑:「佩服!佩服!唉,这次的事情,原来不过是市井里的小纠纷,竟劳贵派两位剑侠的大驾,实在——」

  再次给张鹏打断:「我说过,我只是陪着来的。」张鹏指一指身旁的师弟。「奉家师谕,此事概由我这位燕师弟作决。」他后退了一步。

  众人不免意外,仔细看张鹏身旁那个年轻得多的青城派弟子。

  这姓燕的看来不过十六、七岁,连胡子也没有长,修长的中等身材,一张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点稚气。两道浓眉英气地往上高扬,可是神情羞涩,加上肤色晒得黝黑,若非腰间真的带着剑,怎看也是个农家少年的模样。

  少年几乎就想向众人拱手行礼,但想起张师兄沿途的嘱咐,又把手垂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张师兄如是说。

  少年捏着拳头,眼睛垂下来没看任何人。那红润如孩子的嘴唇有点颤抖。

  「……青城派,燕小六。」声音小得只有亭子里的人听得见。

  庄老爷子皱眉。这么一个神情尴尬的少年,还有这个土包的名字,跟剑侠的身份毫不匹配,根本就跟寻常一个农村子弟无异嘛。

  可是看那张鹏的气势,还有青袍跟长剑,这两人又决计假不了……

  「这位燕少侠……」庄老爷子还是毕恭毕敬地向这个比自己年轻最少四十岁的小子拱手:「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不……不必说了。」燕小六急忙回答。他回头向张鹏请示。可张鹏没有动一动眉毛。燕小六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家师的意思是:既然是这位庄先生来求我们的,一切就依庄先生的意思去办。」

  就是这样?

  麻八听得傻了眼。

  庄老爷子强压着心头狂喜,微笑朝周巡检说:「大人也听见了吧?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门老人家的吩咐,那庄某就大胆拿个主意吧……大人,就按你刚才说的办:死的赔个三十两银子,伤的也各自赔偿……」

  他再得意地瞧着麻八:「然后在『太平楼』摆五十桌和宴,如何?」

  周巡检猛力点头:「麻八,我看就这样吧。」

  麻八早已经泄了气,准备答应。

  可是鬼刀陈却把麻八推到一旁,往前踏了一步。

  「要是不答应,怎么样?」鬼刀陈直视燕小六的眼睛。

  亭子里的空气像一下子冷凝了。

  燕小六迎受鬼刀陈那凌厉的眼神。他再次回头瞧瞧师兄。张鹏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张鹏早就教过师弟怎么应对这种场面,燕小六也都牢记在心。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

  「庄先生的主意,就是家师的主意。」

  燕小六一口气说完,然后挺直了胸口。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

  这意义明显不过。

  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

  「你刚才说,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你只是陪着来?」

  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他嘴角微笑,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这里,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

  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

  「巴蜀无双」。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

  可是他不信。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名气虽响亮,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

  ——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我这口刀,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

  ——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

  鬼刀陈摩挲着双掌。

  「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听的多,真正有多强,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

  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倒没有亲眼见过。

  ——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

  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反而在搔着头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身后的张鹏,看见师弟如此,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庄老爷子、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

  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绿林出身的他,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

  「领教了。」

  声音很小,也说得很快,只能仅仅听见,也不带一丝杀气。

  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

  同时鬼刀陈脑海里,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

  但那柄长刀,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

  ——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快」。

  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结果:

  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无法再出鞘半分。

  握着那柄长剑的(本来应该说是「刺出这一剑的」,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

  很少人留意到:在燕小六的身后,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

  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

  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过程:

  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

  燕小六的眼神,刹那间由羊变成狼。

  鬼刀陈,长刀出鞘两寸。

  燕小六,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

  长刀,出鞘一尺。

  长剑,刺击之势已成。

  青城派剑术,基本中的最基本,入门剑法「风火剑」第三势,名唤「星追月」。

  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但从踏地的左足,上至腿臀,到腰肢,到胸肩,到肘臂,到握剑的腕指——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从下至上,从足趾到手指,每一重关节的活动,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此即为武门「气劲贯发」①的秘窍。

  『注①:关于「气劲」原理,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

  ——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不需要再想。

  燕小六目线所至,鼻尖、前足尖、剑尖,三尖相照。一条无形的直线,直指鬼刀陈咽喉。

  这是「星追月」一式的首要目标。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皆是如此瞄准,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

  攻敌所必救。这原是颠扑不破的对战铁则。

  ——如果,对手真的堪称为「敌」的话。

  所以,张鹏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头上。

  因为这一拍,燕小六这未经思索的「星追月」剑势角度下沉了。

  原来应该已经从鬼刀陈后颈透出的青城佩剑,贯入了鬼刀陈那柄刚拔到胸部高度的长刀,穿过刃面,钉进鬼刀陈胸口的羊皮棉袄里。

  然后一切静止下来,就是其余所有人看见的结果。

  鬼刀陈全身固然僵硬。可燕小六却也呆在当场,额头渗出点点冷汗。

  这是十七岁的他,一生人第一次挟着真正的敌意,向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剑。

  ——而且本来已经杀死了对方。

  张鹏的手掌再在师弟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燕小六这才发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猛地收剑。

  青城剑在刀刃那个孔洞里抽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音。剑尖抽离时,也夹带抽出几丝棉絮。

  被鬼刀陈鲜血染红的棉絮,在半空中飘飞。

  亭子内众人瞧着那几丝飞絮,看得呆住了。

  长剑拔离后,鬼刀陈才敢吸气。

  剑尖透过棉袄,刺进了他胸膛两分,并没有伤及肺脏。

  ——要不是那柄长刀的阻隔,加上张鹏那一拍令剑劲稍为消解,鬼刀陈已经是鬼。

  燕小六仔细检视那刺穿过钢刀的剑刃。确定剑身没有受损后,他松了一口气,还剑入鞘。

  他心脏还在怦怦乱跳,眼神带着不解地瞧向师兄。

  张鹏知道师弟的疑问。

  「这种等级的人,还没有资格死在青城派的剑下。」

  鬼刀陈的长刀,呛啷堕地。

  几乎亦在同时,亭子外头那两百人,手上的兵器也都纷纷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小六看见这景象,终于明白师兄说这话的意思。

  胸口渗着血红的鬼刀陈整个人爬到地上,头脸不敢抬起来看两个青城派剑士一眼。

  他这一生再没有握过刀子。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下落。有传言说是出了家,也有说被仇家斩了。他在灌县山岭那伙匪盗,也都散逃到别县去了。

  一切全因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一剑。

  ——这就是青城派。

  甚至连请两位剑侠下山的庄老爷子也都惊得不敢说话——当一种力量太强太可怕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沾光的胆量。

  张鹏和燕小六亦没有再跟他们说话。没有再说任何话的必要。

  他们重新用布囊包好长剑,披上蓑衣,戴上竹笠,离开「五里望亭」,朝着来时的上山路回去。

  亭子内外两百人目送这两个在雨中渐渐消失的背影。

  两百双眼睛,犹如仰望神祇般虔敬。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一

  武道中各种攻防动作的力量,被称为「内劲」,又称「气劲」或「内力」。因为这些特有名词,「内劲」常遭坊间传说神化,被想象成为体力以外的一种特殊能量,能够积存在修练者体内,更夸张的甚至形容「内劲」可发放体外遥距伤人,又或传输转嫁他人身体……种种说法,其实皆属讹误不实。

  其实武者一切身体操作,依靠的仍旧是肌肉筋骨产生之动能,与寻常人的作息活动并无根本差异。

  分别在于质素。武者的动作所以能发挥超乎常人的速度与力量,实乃身体筋肉极高度协调的结果。比方最简单一个出拳动作,力从地起,自足腿蹬地,往上到腰肢旋转、肩臂伸展、手腕扭旋,以至最后拳指握紧贯力,力量从一个关节传递到下一个关节,假如协调完美,则无半点流失,兼且每一关节的力量更充分加乘上去,到最后贯注于拳头,自然奇速奇猛,此种高度协调所产生的力量,即为「内劲」。相反常人挥拳不懂其理,即使一样踏腿转腰,但协调不良,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最后能传达到拳头的不足十之一二,仅是拙劣之力。

  所以「内劲」仍是一种肌肉力。不懈锻炼筋骨肌肉,乃是武者必修之课。仙风道骨或身体羸弱,却是能发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这不过又是坊间的想象而已。

  观乎现代运动生理学,同样讲求肌肉协调产生最高表现,此与武道的「内劲」在本质上相同。但古代武道除了锻炼身体操作,另方面又有各种秘法,增进脑部及神经的传输,把协调提升至更高境地,所产生之动作效率,今世之运动家难望项背。以前文燕小六所击出的一招「星追月」为例,其反应时间与瞬发起动的速度,已经相当于今世奥运顶尖短跑选手的起步爆发。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预备,不用培养精神集中,在无预兆的突发情况下,举手投足间已经做到(假若一击不中,还能够接连重复爆发)这又远超运动选手的能耐。而燕小六亦不过青城派一个中阶弟子而已。

  「内劲」只是武道的最基础。至于其他更高等秘法,后文将再述及。



第二章 青城剑派

  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燕小六默默跟随在师兄张鹏身后。

  寒雨已经渐细。两人继续走着。

  燕小六的肩背上,不断在冒着白烟。张鹏看见了,微笑不语。他明白。

  五年前,他跟随大师兄找山匪试剑,事后也是如此血脉沸腾,久久不能自已。第一次下山与外人交手,然后发现自己拥有远远凌驾大部分世人的能力——这是一种无法压抑的亢奋。

  到了一棵大树下,张鹏停下来。在树底,他脱下竹笠,从腰间解下装着清水的竹筒,交给燕小六。

  燕小六心情还没有放松,此时确实口干舌燥。他接过师兄的竹筒,大大喝了好几口。

  张鹏观察师弟的表情。那张纯真的脸上,有兴奋与紧张,却也有疑惑。

  「小六,你有话想问,是吗?」张鹏拿回竹筒,也喝了一口水。

  燕小六垂头沉默看着地上的树根。

  「你尽管问。」张鹏又说。「我不会告诉师父。」

  燕小六又考虑了好一会儿,这才鼓起勇气:「师哥……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个姓庄的老头,不是什么好人啊。我们……」

  「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帮他?」

  燕小六点头。

  「你看见那『五里望亭』前的大票人吗?他们几乎就要开打了。这场架打起来,你猜会有多少人死伤?会结下多少梁子?以后又会再打多少场架?现在因为我们,这场架打不成了,许多人不用死伤了。这不就是好事了吗?师父其实才不关心应该帮哪一边,只是上山来求我们的是姓庄那个罢了。」

  张鹏拍拍师弟的肩头,又说:「你那一剑,已经救了那儿许多人,还有他们各人的家眷。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再多想。」

  燕小六点头,然后随着张鹏继续上路。

  可是途中他还是不断思索着师兄的话。然后又想起那个鬼刀陈。

  ——我们这么做,其实跟鬼刀陈有分别吗?……

  然而这样复杂的世事,不是一个多年住在深山练剑、从来没有涉足江湖的十七岁少年能够想得通的。

  所以直至到达了山门,燕小六还是没有答案。

  ◇◇◇◇

  青城山为道教发祥地,传说上古时代轩辕帝已在此问道;东汉时道人张陵(即初代张天师)定居青城山,创五斗米道,开道术丹法之根基。此后历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传教,增建庙观宝地,千百年来香火不断。

  青城派拳剑初始亦是道门武术,为强身健体与抵抗匪贼之用;但后来发展越渐精专,而且走上了辛辣刚劲的纯实战路线,与修道养生不合,渐渐道士就不再习练,而由俗家弟子继续研究传承。到百余年前,剑派与道观正式分家,不再于前山「上清宫」内练剑授徒,另于青城后山立一座「玄门舍」为根据地,舍堂后并建有十数座房屋,作弟子、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

  张鹏与燕小六沿着山道往西走,到了后山门牌坊,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礼,径自继续登上山路。

  山门后乃是一座山城小镇,名唤味江镇①。镇民与青城剑侠多有来往,青城派多数衣食器物皆在此镇采购,也常雇用镇民作临时役工。但今天张鹏不想引起镇民注意,没有穿过味江镇上山,而是带着燕小六走东面一条山林小路,往北爬上后山。

  『注①:清代后易名为泰安镇,至今仍存。』

  两人身手脚步犹如猿猴,在湿滑的山间道上飞快而上,不一会儿越过一个山坡,「玄门舍」那铺着青色琉璃瓦顶、气势森然的殿宇建筑,蓦然出现眼前。

  到得舍堂正门,两人依师门礼仪,将腰间佩剑解下,双手捧着剑鞘,这才进门。

  沿途经过院子及前廊,有几个师兄弟正在整修锻炼的器械。看见两个同门回来,他们皆兴奋得上前探询。但两人知道礼节,不发一言,脚下不停,继续捧剑步向正堂。

  「归元堂」。青城剑派最神圣之地。

  这座厅堂正如整座「玄门舍」,建筑简朴无华,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数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但打理保养极好,整座「归元堂」自然散发出一股庄严。

  张鹏两人到了外面正门之时,早就有人禀报掌门师尊。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巴蜀无双」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轻轻闭着双眼。

  青城派当今掌门何自圣。发髻与长须皆已半泛银白,闭目的脸容恍如入定。要不是那高壮异常的身躯,还有如猛虎踞石的堂堂坐姿,倒真有几分像在道观修真的老道长。

  坐在何自圣旁边的,是其师弟宋贞。宋贞乌发黑须,脸泛光泽,看来像是三十五六年纪,其实今年已四十九岁,比何自圣小四年。他虽无何自圣般威严肃穆,但一脸精悍干练,似比掌门师兄更像一派一门的领袖。宋贞为青城派当今师范总管,负责一手打理整派的运作实务。

  张鹏与燕小六捧剑过顶,先半跪向师父及师叔行礼,然后步往厅堂左面。

  张鹏打开靠墙一个大壁柜。里面是三列木架,横陈着三十多柄式样相近的长剑,各种造型的剑挡护手反射出光芒。

  两人把手上长剑布包解去,小心地把剑放上柜内架子的两个空位。张鹏把柜门轻轻合上。

  张鹏和燕小六皆未有资格佩带青城派的宝剑,只因这次奉师尊之命下山,才得以借用一时。

  两人又回到厅堂中央,垂首站立在师父跟前,准备报告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

  何自圣睁开眼来。

  他一双虎目,形神虽是慑人,但那瞳仁却呈着淡灰色。

  何自圣瞧着燕小六,不发一言,只举起右掌向他挥一挥,示意他先离去。

  ——那只右手,缺去了中指。

  燕小六本来早在心中准备,如何向师父描述这次挫敌的经过,现在不免感到失望。但他只咬咬嘴唇,拱拳向师父、师叔、师兄行礼,自行退出「归元堂」。

  待燕小六离去后,何自圣才朝弟子张鹏开口。

  「如何?」

  「性情还是有点生嫩。」张鹏马上拱手回答。「但功法招式都已经合格有余。更好的是,第一次临敌,出手没有半点犹疑心怯。资质肯定在我之上。」

  「这种骄纵的话,绝不能在后辈面前说。」旁边的宋贞责备。

  张鹏知道失言,马上向师叔拱手:「弟子明白。这些话我没有跟他说过。」

  「对手是何人?」何自圣问。本门的胜负荣誉,一向是他最关心的。

  「一名叫『鬼刀陈』的山匪,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气。」

  「你刚才说他没有犹疑心怯……」何自圣问:「那么,这个『鬼刀陈』已经死了?」

  「没有……是弟子出了手,让师弟剑路沉了,只刺伤了他——」

  然后张鹏右边脸多了三道赤红的指痕。

  何自圣离座、反手挥掌、回座,身手之速,张鹏的眼睛无法完整捕捉,只像看见影子飘过。

  ——就算捕捉得到,他也不敢躲。

  「师弟试剑,你何以出手干预?」何自圣眉间显现愠怒的皱纹。

  「燕师弟年纪尚小,我想——」

  「青城派的剑不是用来雕花的。」何自圣那双灰目猛瞪张鹏。「杀不了人,他就不要握剑。」

  张鹏早就背渗冷汗,此时跪倒在地。

  「弟子知错。」

  「这也不是坏事。」宋贞一面扶起他,一面打圆场。「留那人活口,让他余生都在传扬我派的威名。」

  师弟的话令何自圣脸容松下来。他点点头,然后踱步到「归元堂」右旁。

  那面墙壁当中一大片漆成雪白,上面用钉子挂着四列共十九个各写了名字的木牌,排列成一个小尖山的阵形。

  在最顶的名牌只有一个,牌上写的自然就是「何自圣」三字。

  第二排三个名牌,是包括宋贞在内的三个师叔辈名字。

  最下共有十五个名牌,分作两列排行。十五个不同名字里,包括张鹏在内。

  何自圣瞧着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后余下的空位。他笑了。

  何自圣笑的时候,样子比他刚才发怒时,还要慑人。

  ◇◇◇◇

  张鹏带着脸上三道红指印,步出「归元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头,看见师兄的脸,不禁感到害怕。

  「师哥,是不是因为我——」

  张鹏却摇摇头,微笑不语,伸臂搭着师弟的肩膀,一起离开。

  透过因淋雨而半湿的衣袍,燕小六感受到师兄的臂弯,很温暖。

  ◇◇◇◇

  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脱去那身青城派制服,换回平日练功的粗布衣裳,拿起练习用的钝铁剑和木剑,急急赶往「玄门舍」东旁的教习场。

  他赶到时,午课早就完了。那露天教习场上三十多个同门,练完了最后一节的「乱对剑」②,已放下木剑各自休息。有的三五个聚在一起喝水谈笑,有的在谈论检讨刚才对打时用过的招式,也有几个因为同门收手不及,被木剑砍刺受伤,正接受师兄弟涂擦药酒治理。

  『注②:「对剑」即两人以至多人对战练习,主要分为两种形式:「式对剑」是按预定的招式次序演练套招,初则用木剑,进阶用纯铁剑甚至真剑。虽然招式预先约定,但在全速全力对打时,仍有一定危险;另一种是「乱对剑」,也就是自由对搏。通常只用半速半力攻击,点到即止,并且使用木剑,以减少受伤机会。』

  燕小六有点浑身不自在。自从十一岁拜入青城山门后,这是他第一次缺课。

  他看着这些冒着微雨、仍聚在教习场不愿散去的同门兄弟。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时刻。每天早、午两课各长两个时辰的练习,激烈和辛苦的程度,让人想起就紧张得倒胃,每次跑到教习场上课时双腿都仿佛拖着脚镣;可是下课之后大伙儿又会赖着不愿走,总是要闹好一阵子才回去洗澡吃饭。那是一起捱过每天艰辛练功后,同伴间那股亲密感特别浓烈之故。

  可是今天燕小六没有跟大家一起磨砺。他满不好意思,背着剑袋,搔着头发静静走过去。

  同门看见他加入,都登时静了下来。他们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默默瞧着燕小六。

  「你们……怎么啦……」燕小六喃喃说着。其实他心里清楚,大伙儿目光有异的原因。

  因为他今天下过山。

  教习场上的三十七个「研修弟子」③,包括燕小六在内,拜入青城派最长的有十二、三年,短的也有五、六年。每一个人心里都只有一个理想:

  ——把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挂在「归元堂」那面白壁上。

  『注③:关于青城派弟子级别,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而下山试剑,是完成这理想的必要条件。

  三十七人里,燕小六第一个做到了。

  燕小六站在没有说话的同门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当中身材最高壮、脸圆嘴宽的麦大杰。

  「小六,看来你下山回来不太累嘛,还赶过来午课!敢情你在山下连身子也没有暖到!来来来,我跟你来对剑!」麦大杰说着也就提起木剑。

  麦大杰比燕小六年长四岁,其实比小六晚入门一年多,却常常把小六当作弟弟看待。两人同是农村子弟出身的「廉生」。

  燕小六正想从剑袋中拔出木剑,却给一把声音阻止了。

  「小六,忘记了师门的调令吗?」

  说话的是教授今天午课的五师兄宋德海。他是已经在「归元堂」挂了木牌的「道传弟子」,兼且又是师叔宋贞的儿子,身份比这里三十七个「研修弟子」都高一大截。

  「凡带剑下山者,回山当日不得再练对剑。」宋德海继续说。「那是怕下山者杀意未消,对剑恐会误伤同门。」

  燕小六惶恐收起剑袋。「我忘了。对不起。」

  他对这位年仅三十的师兄极是敬重。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长大,幼受庭训,年方二十就成了「道传弟子」,在「归元堂」内受掌门亲传秘技十年,功法已甚精纯。加之身材高大,仪表不凡,门派上下早就认定,他必然是将来青城派的领袖人选。

  宋德海此刻瞧着燕小六,眼神甚是严厉。众人看见,都感觉到宋师兄似是不大喜欢小六。

  这也难怪的,燕小六此番下山试剑,看来很有机会以十七之龄就进身「道传弟子」,比当年的宋德海更年轻,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

  众同门大多都是寻常人家出身,对于本就生于武门的宋师兄不免有点儿嫉妒,这时看见他待小六的态度,倒觉得小六为他们这些「廉生」争了一口气,之前的隔膜打破了,纷纷上前向小六问好。

  「怎么啦?这趟下山有什么有趣事情?」「对手是什么人?强不强?」「第一次拿真剑是什么感觉?」众人上前七嘴八舌地问他。

  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又再搔着头发。「……是叫『鬼刀陈』的家伙……」

  「『鬼刀陈』?我听过啊!名头不小呢!」「你干掉他了吗?」「用了哪几招?多少招?」

  燕小六来不及回答。宋德海看见如此热闹,更感不快,又再说:「你们别再闹了!快去洗澡。」

  众师弟口里答应「是!」,却没有一个移步离开,仍围着小六在问。宋德海自讨没趣,径自步离教习场。

  麦大杰又高声说:「过几天,我们大伙儿可要唤小六作『十六师兄』了!」跟人爆出祝贺的笑声。原来这些「研修弟子」之间并没有严格排行,大家都只是按入门前后互相唤对方「师哥」、「师弟」,又或只是直呼名字。可是一旦进身「道传弟子」,就在青城派里有了正式排行,而且低一级的「研修弟子」也都得叫他「师兄」,不再管入门长幼了。

  燕小六听得脸涨红着。这里大半同门都比他早拜师,就算稍比他晚的,也因为年纪比他长得多,所有众人都只唤他「小六」。这句「师兄」,他听得极不习惯。

  众人又闹哄了一阵子。当中却惟独一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听见麦大杰这话之后,更收拾起练习的双剑,冷着脸离开。

  是侯英志。他只比燕小六大一岁,两人同期入门,又在宿舍邻床而睡,两人感情一向最要好。但自从前天听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后,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

  燕小六留意到了。看着侯英志的背影,他没有再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

  每一个强盛的武林门派,必然有一套弟子层级的晋升制度,从大量门生中逐步筛选精英,加以集中培养,如此方可保持该门派武功的传承质素。

  以青城派作例子,门下共分三个等级:

  所有初入门者,称作「山门弟子」,人数最多(青城派现有一百四十二名),身世与入门途径亦较杂。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后人或亲属,靠血亲关系入门的,称为「嗣生」;有的是武将、官宦或豪族的子弟,靠家世并带拜师礼金拜入山门,是为「礼生」;而占大多数者,则是从附近乡镇自行来投拜的寻常农家子弟,由掌门亲自挑选其中筋骨壮健者,称为「廉生」。间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掌门或元老也会亲身下山,寻找具资质的乡间少年招入青城山,也是「廉生」的一种。

  一旦入了山门,过去家世背景全不再过问,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础锻炼两年。单是这最初两年修练,抵受不住而辞退或逃学下山者,往往已过半数;即便能够挺过这两年,肄业的「山门弟子」亦大多被打发返回本籍。这一等级的出山者,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绝不许向外使用青城派名号,当然更不可设馆授徒。但即使所学仅两年,凭其造诣大多已足应考武举,或是担当镖师、护院等营生,出路已然甚佳。

  只有甚少数被认定具有「先天真力」资质,而本人又有志钻研武道的「山门弟子」,才会获晋升为「研修弟子」,进入东首教习场研练真正的青城剑术。到了这个级别,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

  「研修弟子」此一级别再无年限(有的终老于青城山也只能停留在此阶段),端视乎其人资质努力,锻炼若干年后如得掌门观察或考核认许,再被送下山「试剑」(「试剑」对象通常为绿林匪盗或邪派妖人),通过后就可升上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得以在「归元堂」挂上名牌,从此移入堂内由掌门亲授,具有修习青城派所有高级奥秘的资格(因此又俗称「入室弟子」)。这是青城山上每一个握剑者的梦想。

  其他名门大派,收录和筛选弟子的制度也都大同小异。要一代代把顶尖武道传承下去,必定不断从大量有志者里拣选精英加以培养;武者欲练出实战功夫,也必要跟众多不同资质、体格、习性的同门日夕互相砥砺较量。只有三几名师徒的秘密高超门派——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实际武功水平也「高超」不到哪儿去。



第三章 道传弟子

  次天清晨,燕小六起床后正预备上早课时,师兄张鹏到来呼召他。

  看见张鹏穿着跟昨天一样的青城剑士袍,而且还佩了长剑,燕小六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张鹏带引他到后山的清泉沐浴,让冷冽的泉水洗净身体与清醒心灵。燕小六换上师兄早预备好的剑士袍,回到「玄门舍」,先到后堂的灵祠向青城派历代祖师焚香敬拜,然后始进入「归元堂」。

  「巴蜀无双」那四个苍劲大字之下,当今掌门何自圣;三位长老师叔宋贞、陈洪力、吕一慰;张鹏以外的十四名「道传弟子」,早已分座次在堂内安静等候,各人同样身穿正式的剑袍,并腰佩青城派宝剑,整座「归元堂」内有一股压得人呼吸沉重的严肃气氛。

  何自圣按本派传统作道人打扮,身穿绣滚金线的纯白棉掌门道袍,头髻上插着仙鹤玉簪,背项斜悬长剑,手持尘拂,加上一双灰色的眼瞳,仿佛不属凡间。

  但就是这么一个「仙人」,于二十三岁之年孤剑剿灭「川西群鬼」三十一个妖人,杀得剑断骨折(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战中失去的),堆起来的死尸血流十丈以外。

  青城派公认的近百年第一剑术天才。青城山方圆百里不论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有如恶鬼与神祇的混合体。山门内二百余弟子矢志仿效却又遥不可及的宗师。

  燕小六拨开袍子的下摆,跪在「归元堂」正中央。

  分坐两旁的十四位师兄同时站起来。张鹏也加入其中。

  师范总管宋贞拿起一个木盘子,递到何自圣跟前。

  何自圣把尘拂交给坐在另一边的师弟吕一慰,然后从木盘中拿起一个小木牌和一根毛笔,提笔在盘中的墨砚蘸了蘸,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

  燕小六看见那个空白的木牌,心头异常激动。

  「你入青城山门多久了?」何自圣问。

  「过了春节就满七年了。」燕小六紧张地回答。

  「唔……很好。我还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参加『冬校』①,两胜一负;今年『夏校』,三场全胜,是吧?」

  『注①:青城派每年举行两次「大校」,抽选弟子互相较量比剑,以观察其功法进度。分别于冬夏二季进行。』

  「是的。」

  何自圣虽为燕小六的授业师父,但除了十一岁时拜师首天,由何自圣亲自「开剑」,象征式教授了入门一招之外,六年多来一直只由各师兄代授。燕小六想不到,原来多年来师父一直这般留意自己的进境,心里大感欣慰。

  「你出身农家,本名太过低俗,将来代表本门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不宜再用。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何自圣说着,就提笔在木牌上写上「燕横」两个字,笔划力劲雄浑。

  他把毛笔往后随手一抛。旁边的大弟子俞思豪准确地接着。

  何自圣径往「归元堂」右侧墙壁,把那木牌挂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钉子上。

  燕小六——从今起叫燕横——紧张得呼吸停顿。他不敢抬头看过去。

  何自圣回到他跟前。

  「弟子燕横听命:今日本座收纳尔为青城剑派当代第十六名『道传弟子』,从此得许修练本派武道之堂奥。尔当日夕勤学精进,光耀青城门楣。」

  燕横的身体,就如昨天击败鬼刀陈之后那样沸腾燃烧。他两眼泛泪,但怕被师父看见责备,把头伏得更低。

  「弟子知道,到死都不会忘记!」他读书不多,不懂说「谨遵师命」之类的话,但其语气更显诚挚。

  那只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轻轻抚摸燕横的头发。

  就如父亲抚摸着孩子一样。

  燕横吃惊地抬头。

  他第一次看见,师父何自圣那张威严如猛虎的脸,笑得如此灿烂温煦。

  ◇◇◇◇

  离开「归元堂」,燕横没再如常到教习场上早课,而是按师父的指示,爬上山门西侧的山坡空地。

  二十八个拿着木剑的年轻人,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他们是上个月青城派新收录的一批「山门弟子」,编号「坤三班」。

  「这半年,他们的剑,由你来教。」何自圣如是说。

  二十多人本来各自散开,把木剑舞来舞去暖着身子,此刻见代教师兄到来,马上聚集在一块儿,齐声呼喊:「燕师兄早!」

  从来没有教过人的燕横,心里比起平日上课练武还要紧张。他紧绷着脸,尽量不让师弟们知道自己的情绪。

  「早。咱们开始吧。」燕横数算一下人数,确定都到齐了。他从剑袋拔出木剑。「你们都在学『风火剑』吧?学了多少?」

  其中一个师弟回答:「学了三势。」

  燕横点点头。他扫视一下这群师弟。当中半数看来比他年长。也有几个还没开始发育的少年,跟他初入门时年纪差不多。

  燕横握剑的手在冒汗。

  ——可不要辱没了这声「师兄」啊……

  他努力回想最初学剑时的情形,当时的三师兄赵康平是怎样教的。

  有几个师弟看见他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表情,悄悄在交头接耳。

  燕横想起来了。他褪下上身衣袍,垂在腰带以下,裸露出上半身子。身材有点偏瘦,但麦色的肌肉结实得像钢条。双肩和两条臂膀壮硕得出乎比例。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典型的剑士身形。

  「我先来演一次。你们要仔细看,我身上的筋骨是怎么动的。」燕横说着,左手就倒提木剑,凝神聚意。

  「风火剑」第一势「起手式」不算是个招式,不过是行礼;剑交右手后,第二势「半遮拦」才算是第一招,剑自下而上划个半圈,是最基本的撩拨防守,顺势退步拉弓。

  然后,燕横回想昨天。在山下「五里望亭」。

  本来应该用慢速演练,让师弟们都看得清楚。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贯了内劲。

  第三势「星追月」,瞬间爆发而出。强烈的破风之音。

  平刺的木剑静止时,剑身仍在颤动。

  众师弟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再交谈了。

  连燕横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星追月」,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剑对敌时,速度和力劲还要更透彻。不过是一天之隔,他从未体验过,同一招式能够在这么短时间有这么明显的进步。

  ——燕横不知道,这就是实战对武者产生的功效。不是哪条筋肌突然变强了,也不是哪部分的动作姿势改善了。

  ——是心改变了。

  燕横收回木剑。他看看众师弟。他们的神情都因为这一剑变得严肃。燕横对于授教开始有了自信。

  他从新又把「半遮拦」和「星追月」两式,用慢速、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练了好几次。

  「都看清了吗?看清了就开始练。」燕横一边穿回衣袍一边说。「要好好练啊。打后这一个月,你们就只练这两势。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就是挡架、刺剑、挡架、刺剑。一个月练不好的人,就再练一个月。一天不练好这两势,就一天不用想练『风火剑』往后的招式。明白了吗?」

  「是!师兄!」众人这次的喊声,比最初洪亮得多了。

  他们分开排列站好,开始练习这入门的基本招式。燕横在他们间视察,逐一修正每个人的动作和发力。其中有几个学得特别快,不一会儿那架剑和刺剑已经有板有眼了。

  可是燕横知道,现在要判断他们有没有学剑的资质还早得很。真正剑士必备的「先天真力」②乃是与生俱来的,而且非经过长时间磨练不会显现出来。这是为何「山门弟子」的课程要有两年那么长。也许这二十八人里面连一个也没有。假如有一、两个,已经是青城派的幸运了。

  『注②:关于「先天真力」的解释,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燕横再监察了一轮,看见所有人都练得有些像样了,他才让他们自行继续,自己则走到空地旁的树木底下,无意识般挥舞木剑,心里在揣摩刚才那记「星追月」何以大有进境。

  「小六,你好威风啊。当了师兄果然是不同了。」一把清亮的声音在树后传来。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自树干后步出,穿着一袭绣花衣裳,外面再披上毛裘,俨然如大户人家的闺女。样子出落得十分清秀,脸蛋却稍嫌尖瘦,似是带着病一般,衬托得双眼更大更亮,让人怜爱。因为山上寒气的关系,两边脸颊红通通的,令本来太苍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

  燕横看见少女很是欢喜,急忙收起木剑,朝少女傻傻地笑。忽然他又想起什么,「哎呀」一声轻叫,拍了自己头顶一下。

  ——糟糕,昨天忘了去找她……

  「你这剑呆子,教师弟们教得出神了,连我来了都看不见。」少女生气地说。

  「小梨,今天这么冷,你一大清早出来干嘛?」燕横瞧着她红透的脸,有点担心。「要是病发了,师叔又要骂我了。」

  这少女就是总管师叔宋贞的幼女、五师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年方十六,比燕横只小一岁。

  「不就是要来恭贺你这位燕师哥嘛。」宋梨故意把脸别过去。「当了师兄就不认得人啦,昨天从山下回来,也不过来跟我报个平安。要不是小英来告诉我,我还以为你在山下给人家的刀剑刺了个窟窿呢。」

  「小英」就是侯英志。三人年纪相若,又一起长大,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

  燕横口舌笨拙地辩解:「我昨天回来时已经晚了……又缺了午课,不好再跑出去找你。而且师兄弟们一整晚都拉着我问这问那的,我走不开……」

  「你要是心里有我的话,晚上不会偷偷走过来跟我见个面?」

  燕横听见宋梨这句话,红着脸垂头。昨天他的确满脑子都在想着在「五里望亭」试剑,还有将要在「归元堂」登名这些事情,压根儿没有想起她。

  看见燕横这个尴尬的模样,宋梨心里又恼又笑。

  「你就不会扯个谎让我息怒吗?唉,你这剑呆子。跟掌门师伯一个模样。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亲儿子呢。」

  在青城山上,有胆这样说何自圣的,恐怕也就只有宋梨一人。燕横听见,更不知要怎么回应。

  宋梨觉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便说:「好啦。下次我们去镇子里,我才想想要罚你买件什么玩意儿赔偿给我吧。你现在先告诉我,昨天下山,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看见宋梨的笑容,燕横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他瞧瞧身后,一干师弟还在练着剑。

  「现在不行。等这课完了,我再来找你吧。」

  「不要。你现在就说嘛!由他们自己练不就行了?你再用心教,他们也不会一、两天就变成绝世高手的。」

  燕横面有难色。这毕竟是他刚登名为「道传弟子」后第一课代教,如果这就怠惰了,恐怕师父知道要怪罪。

  「小梨,别闹了……反正我下山也没什么趣事……都是江湖争斗的事情,你一向没有兴趣……」

  青城武功从来不传女子,宋梨虽是师范总管的女儿也不例外。她生于武门,但从不觉得练武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周围身边一个个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没趣。惟有燕小六和侯英志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子,从小跟她投缘,课余常带着她在山上和山脚味江镇里游乐,是她仅有的玩伴。

  「小六,你就跟我说说嘛。我闷得发慌了……」宋梨央着要他说。

  宋梨母亲早丧,父兄也都是严肃的忙人。整个青城派「玄门舍」前后的人,整天都是谈论她最不喜欢的武学,平日除了一班役工佣人,几乎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生活很是孤单无聊。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个没有人看见的隐形人。

  唯一能看见她的,就只有小六和小英这对朋友。

  「他已经不叫『小六』了。」从树林深处有一个人说着走出来。「今天开始,他名叫燕横。」

  说话的是背着剑袋的侯英志。他的脸跟昨天在教习场上一般的冷漠。燕横想起,侯英志已经好几天没有跟自己说话了。这是两人入门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侯英志的相貌跟燕横一般英挺,但比起沉实羞涩的燕横,侯英志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输的锐气,神情身姿都有一种跳脱。

  「小英,你怎么也来了?」宋梨笑着说。「你糟糕啦!现在是早课,你不练剑走出来,我去告诉哥哥,看他怎么罚你?」

  「还能怎么罚?」侯英志微笑。「还不是叫我挑几天水?我才不怕呢。」

  看见好友露出笑容,燕横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温暖。

  「我是来恭贺你的。」侯英志走到燕横跟前,搭着他的肩说。

  「小六,是真的吗?」宋梨也跑近过来。「掌门师伯给你改了名字啦?」

  「嗯……」燕横点点头。

  「燕横……不好听。」宋梨扁起嘴巴。「我还是喜欢叫你小六。」

  「小梨,我有事情要跟他说。」侯英志说。「你先去那边。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什么嘛,我听不得吗?」

  「我叫你去就去吧。」侯英志一脸不耐烦。

  宋梨鼓着脸,但也再无抗议,径自走向山坡那头。她是宋贞师叔的掌珠,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对她客客气气。但侯英志从不买她的帐,把她作平辈朋友看待,有争执时也是半步不让。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种同伴间的亲切。

  ——当然,有的时候他受了侯英志的气,不免就拿听话的小六来发泄……

  燕横很怕看见宋梨生气的样子,一直看着她走开。

  宋梨自小体弱多病,故此燕横对她总是像妹妹般迁就怜惜;可是他见到,宋梨反而对性情倔强的侯英志比较听话。一想到这个,燕横就觉得有点纳闷。

  ——也许就像她说,我是个闷透的剑呆子……

  待宋梨走得远了,侯英志和燕横并肩坐在石头上,远远瞧着一众还在练着入门剑招的师弟。

  良久,燕横鼓起勇气问侯英志。

  「英志……你心里……不高兴?」

  侯英志却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你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不想他们吗?」

  燕横默然。

  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几里外阴水村的贫家。当年何自圣入村来招生,父母就让燕小六给带上青城山,不是为了给他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只不过是家里太艰苦,已经再养不了这么多口人,才把他这么子送给别人。当时他们还收了何自圣五两银子的安抚金。

  ——简直就是卖儿子。

  「他们既然不要我,我为什么要想他们?」燕横说得淡然。那少年的哀伤早就被岁月冲淡了。「自从被选作『研修弟子』之后,我就已经认定,青城山才是我的家。你们才是我的家人。」

  「你有没有想过……」侯英志说:「假如我们当年升不上『研修弟子』,给打发下山,你会怎么样?」

  燕横想了一会儿。「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什么都干不了……大概,还是回老家吧。两年锻炼,总算也得了一身气力,干点粗活还可以的。」他回想起来,自己要不是有学武的天分,命运已经完全不一样。

  「你还好,有家可归。我可不一样。」侯英志说时看着天空。

  燕横当然知道侯英志的身世:他不像燕横是农家出身,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但是在「研修弟子」一级熬了十几年也无法晋升真正的青城剑士,后来失意离开,下山娶妻生子,找了个镖师的差事。

  侯玉田因为长年在外工作,妻子难耐寂寞勾了汉子,抛夫弃子出走,此后不知所踪;侯玉田因这事大受刺激,终日借酒消愁,把身子弄坏了,最后连镖师的工作也丢了,不久就病死,遗下才十二岁的侯英志。侯玉田的旧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关系,派人上山请托,把这遗孤送入了青城山门。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侯英志沉重的说,脸上没有往昔开朗的朝气。「我只能够一直变强。不然就什么也没有。」

  「我爹是个废物。我感谢他让我有机会上青城山。但是我不要像他。」侯英志站起来,从剑袋拔出铁剑挥舞了一轮,然后剑尖指天。「或许我是有点儿一厢情愿,可是我相信,上天给我这样一个爹,是要迫使我成为强者。成为人上之人的高超剑士。」

  燕横跟他一起长大,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番鸿鹄之志。但今次别有一种感觉。

  侯英志收起剑又说:「坦白跟你说,看见你早我一步入『归元堂』,我真的很不高兴。」

  燕横听见好友如此坦诚,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小英……」

  侯英志止住了燕横。他抛开剑袋,左手捏个剑指,右手铁剑运转起来,开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级剑法「水云剑」。

  侯英志手上剑光流动,圆转不止。这路「水云剑」全走弧线,剑劲长时间隐忍不发,都是蓄劲与防御的招式,最难处在于防守时无刻不在伺机反击,任何一瞬间都要作突然爆发的准备,但又要极力保持如水轻柔,不让对手预先感受到变招前发出的杀气,外弛内张。尤其年轻人性子比较刚烈冲动,要练好这套剑法更加困难。

  但侯英志使这「水云剑」已颇具火候。燕横当然也懂这路剑法(「水云剑」乃「研修弟子」早期必修的一门武功,用意是收敛年轻弟子的心性),但他自问使得不如侯英志这般圆转无碍。

  毕竟天天都在练剑,燕横见侯英志这路剑法使得比自己好,感觉心头一阵热起来,六年剑士训练培养出的那股争胜心马上燃点。他握起木剑,想跟侯英志对剑。

  怎料侯英志就在这一瞬间,全身从柔转刚,掌中剑光爆发!

  ——正是「星追月」。

  如在常人眼中,侯英志的手臂就像装了机簧弩弦,将那铁剑弹射出来。没有开锋的圆头剑尖,猛地刺入一棵大树五寸之深,剑劲涌处,木屑纷飞。

  燕横从旁看侯英志这式「星追月」,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较。燕横自信,同样的一招,自己刺得比侯英志更快更刚劲,铁剑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震出的木屑也会因为剑劲贯彻而更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侯英志由「水云剑」变招而出,所透露的动作先兆又比燕横同一式稍少,令对手更难防备。一个偏向迅猛,一个专注技巧——虽是青城同门,两人的剑法风格却有这细小差异。

  假如认真对决,两人剑技实在伯仲之间,胜负的分野只取决于他们当时的身心状态。至于往后的进境与成就,也要视乎谁能把自身的长处发展得更顶尖。

  侯英志从大树拔出铁剑,仰天呼了一口气,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来。

  「我说我不高兴。但并不是恼恨你。」侯英志说。「这次输给你,我会把它当成上天给我另一次挫折,逼我变得更强。我不会输给你太久的。最多一年,我的名字也会挂在『归元堂』里。」

  他握住燕横的手又说:「将来我跟你这对好朋友,也许能并肩成为支撑青城派的栋梁——你说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吗?」

  燕横很是佩服好友的志向,感动地拍拍侯英志的手。

  「我可没有你想的这么多……」燕横说着,瞧瞧正站在山坡边缘的宋梨。那娇小的身影,散发着少女的青春气息。

  他又看看空地上,那些正跟着他指示努力练剑的师弟们。

  然后又想到,早前师父何自圣像父亲般抚摸他头发的情景。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只想……」燕横说:「以后也能够留在青城山,那就足够了。」

  侯英志瞧着他,微微叹息摇头。

  这时,宋梨在山坡那边向两人呼喊:「你们快过来看看!」

  正在练剑那干师弟听见也都好奇。但未得燕师兄指示,他们不敢停下练习。

  燕横和侯英志走过去,随着宋梨的视线瞧向山坡下。

  只见从山门处,有一群脚夫推着五辆木头车沿着山路上来,朝往「玄门舍」那头一直过去。前面还有几个男人领着。那些木头车全都载满了货物。

  「他们是谁?」宋梨问。「车子载的是什么?」

  「你问问燕横就知道了。」侯英志微笑说。

  「我?」燕横愕然。「我不知道啊。」

  「不就是请你这位青城剑侠下山的那庄老头送来的?」侯英志说。「是谢礼呀。」

  燕横恍然。

  「呵呵,我们这位燕师兄真威风!」宋梨说笑。「一柄剑,就替我们青城派捞了这么一大笔!」

  燕横却没有笑。他想起昨天向师兄张鹏提出过的疑问。

  「小英,你觉得……这样好吗?」燕横瞧着那些木头车问。「我们这样子为人出头,用武力慑服人家……然后还收谢礼。我们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帮派,还有什么分别?」

  侯英志先是一阵愕然,接着失笑:「有什么问题?我们比山下那些人高强,受人家敬畏供奉,不是理所当然吗?」

  「可是……」

  「你想想:我们剑士也得吃饭。」侯英志说。「假如天天还要耕田干活,哪来这许多时间专心修行?哪里还研练得出这等精深的武功?」

  燕横在青城派多年,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来源: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观宫殿,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钱,都会拨一份进贡给「玄门舍」;青城派在山下又拥有少许田产,生产门派众人吃用的作物;此外就是入门「礼生」带来的拜师礼金,还有已当官或有家世的旧弟子每逢节庆送来的贺礼。

  燕横又想到:青城弟子练功虽然刻苦,但课外各种起居,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干;一天吃四顿饭,而且鱼肉蔬果都不缺,以充分补充苦练的消耗,养出一条条精壮身躯;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换……这样的生活,虽不至如贵族富户般豪奢,但也已远远胜过一般平民百姓。燕横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后才第一次吃到鱼,第一次有干净衣裳每天替换。

  这些在农村里只有做梦才有。

  「你不要多想了。」侯英志又说。「你知道师父为什么赐给你一个『横』字作名字吗?就是因为你的性格太柔了,太过顾虑旁人。我们是名门大派的武者,就该有横眉冷对凡人的气概。欠了这傲气,很难追求武功的顶峰。」

  ——凡人……连小英都是这样说……

  燕横听侯英志这番说明,这才了解师尊给自己赐名的深意。他点点头,心里决定不要再想刚才的疑问。

  「我说过了嘛……」宋梨抗议说:「我还是喜欢叫他小六。」

  燕横这才展露笑容。

  「好的。以后没有别人在,你们俩就继续叫我小六。我喜欢你们这样叫我。」

  三个少年好友,相视而笑,就像分享着没有别人知道的天大秘密。

  因此他们也没有看见:在山坡下面,那些木头车之间,还有一个不属于这队伍的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往「玄门舍」那边奔跑着。

  他是今天负责看守山门的小道士。手上那封信,是灌县某家客栈的店小二,专诚乘坐雇用的马车送交过来。

  信的封皮上,有一个太极阴阳符号的朱砂印章。

  燕横他们三人,还有整个青城派的命运,都将因为这封信而改变。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

  武道上有所谓「先天真力」,是成为真正武者的基本资质。它并非什么神秘力量,说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运动神经」在科学上也就是指人体的神经元传导速度。

  人体的神经元,在胚胎以至初生时已大致完全生成及发展,直至未成年之前虽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锻炼,但要达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主要还是先天决定。达标者在武道上就称为具有「先天真力」。虽没有正式的统计,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况看,能够达标而由「山门弟子」升为「研修弟子」的人,百中难有一、二。

  个人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感官神经元及运动神经元,在武道上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对敌时的观察及回应速度、攻防动作的肌肉协调、对复杂状况的判断及选择正确反应、动态视力及时机估计……等等,神经速度无一不是关键。武术形式和功法的锻炼,能够把身体质素发挥至顶点,但无法填补先天的不足。

  古人没有什么测量仪器,确定一个弟子是否拥有「先天真力」,当然只靠主观判断,而判断者本身当然也必须是「先天真力」的合格者。「先天真力」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动里看不出来,必然是经过一段时日的武道训练才能显然出其有无。这是何以武林门派大多都要设「山门弟子」这样的基础课程,以作甄选之用。

  既是天生,当然也有遗传的可能。故而武林高手的后代,往往比较大机会产生出好手。

  武林门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练和研究,以建立超凡的实力和地位,但他们同时也是上天挑选的群体,俨然是「握剑的贵族」。



第四章 武当众

  宋贞读出信的最后一句之后,停顿了好一阵子,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读出来:

  「武当派副掌门 叶辰渊 谨呈」

  读完之后,整个「归元堂」静了下来。

  何自圣因有眼疾无法读信,这才要靠宋贞代读。他听着一字一句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之后也未说一句。

  宋贞、陈洪力、吕一慰三个师叔辈长老,互相看了一眼。

  「关于武当派近年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首先说话的是陈洪力。四师兄弟里他身材最魁壮,其青城派拳掌练得比剑法更好,故而发话时声音格外响亮。

  青城与武当虽同列当今武林九大名门正派,兼且同样发祥于道教,但一在四川,一在湖广,两派少有往来。

  比起源远流长的青城派,武当派历史较短,于前朝末年由张三丰真人创立,至今未满二百年。但自永乐年间,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下旨大修武当殿宇后,武当派名声随之高涨,尤其在中原地带,远比偏处四川的青城派响亮。

  到了二十余年前,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亲身率领门下精锐弟子三十八剑,一举剿灭了当时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迷惑人心的魔教——物移教。此一场惨烈的正邪大战,令武当派声名大噪,还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许。武当派在正教的地位,自此隐然与「天下武宗」少林寺分庭抗礼。

  「可是就在消灭了物移教之后不久,铁青子就性情大变,自己带头还俗,恢复本名公孙清,又号令所有武当弟子,此后不再修真炼丹,只专心研习拳剑武学,武当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门派。」宋贞娓娓道来。他主管派务,与外面江湖人士接触最多,对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

  「那也没什么啊。」陈洪力说。「不是跟我们一样吗?」

  宋贞摇头:「我们青城派,当年不过是一群修练武艺的先人自愿还俗,跟道门脱离了关系,另在这儿后山建立『玄门舍』而已;公孙清却强要门下的全真弟子全体还俗,又继续占用遇真宫为武当派的总本山。须知那座道宫,乃是从前成祖皇帝亲旨修建的,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据,听说朝廷甚不高兴。但武当派名声实在太盛,地方官不敢冒犯他们,怕激起反抗,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朝刑法管治虽然严苛,但像武当、青城这等拥有惊人武力的大门派,地方官府都尽量容忍。一来正派武者确对地方治安有功;二来若真的招惹这些武林门派,即使动用军队镇压亦无把握,不管成败也必死伤枕藉,到最后只会坏了官吏的政绩与官途,倒不如放任这些武人躲在山里练剑,大家相安无事。

  「听武林上传言说,公孙清此后广开山门,招纳了许多新弟子,几年间武当派的人数就翻了两三倍;他们调练弟子方法又极严酷,据说造成不少伤残甚至死亡。有的人说,公孙清追求武力入了魔,可能是消灭物移教一役,杀性太重之故。」

  宋贞又续说:「五年前公孙清身故。在现任掌门领导下,武当派这几年更加活跃起来,经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试,生起不少事端。听说五年里,武当弟子走访之处,已经有十个八个小门派给他们挑翻了,也有好几个臣服在武当之下。」

  「怎么会这样的?」吕一慰插口。「武当可是名门正派啊。那些小门派,会不会都是邪门歪道?说不定都是物移教残余教徒的会门,或是以武功门派为掩饰的匪帮,武当不过为民除害而已……」

  「这个我可不清楚。」宋贞回答。「不过他们这样一番活动,武当的声威近几年又更盛,甚至有人说已经盖过少林。」他扬一扬手上的武当信函。「他们这次派人来四川,恐怕也是要在这一带显显威风。」

  「这也太欺人了,竟然人到了灌县才送个信来?」陈洪力捏捏拳头。「而且今天送信来,说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这是什么武林礼节?」

  「不要太担心。」吕一慰在青城派领导层里是个性最谦和的一个。他乃上任掌门吕存忠之子,父亲不传位予他,他亦从无异议。「大家都是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这次来大概是准备在四川活动一趟,上青城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这个难说哪。」陈洪力摇摇头。「也许他们声势盛了,想开个什么武林聚会,当个盟主之类,派使者来要我们青城派支持他们。对了,这位副掌门,有说带来了多少人吗?」

  宋贞摇头。他的猜想跟两位师兄差不多。但是也不能排除,对方上山拜会之余,会派几个弟子来交流比试一下,探一探青城剑术的实力。毕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也是武道上的竞争者。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自圣,这时站了起来。

  他往上伸指,指着头顶那个「巴蜀无双」的牌匾。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我们就以青城剑派的礼数招呼他们。」

  何自圣瞧着宋贞。

  「响钟。」

  ◇◇◇◇

  燕横听见钟声时,刚好才教完这节早课,让那些已经累坏了的师弟解散。

  入门六年多以来,燕横还是第一次听见这钟声。

  那大铜钟原为青城山建福宫的法器,百年前移放于「玄门舍」的宗祠旁,从来很少敲响。但燕横知道钟声的意义。

  ——青城派有突发的要事,紧急召集众弟子。

  尤其是燕横已身为「道传弟子」,一听钟声,马上得赶往「归元堂」参见掌门。

  他急忙拾起剑袋,也不走山径了,直接连跑带跳地从山坡奔下去。

  燕横入得「玄门舍」,到了「归元堂」的廊门前,早已有一大群「研修弟子」聚在门前。他们见燕横到来,自行分开两边让道。

  麦大杰也在其中。他问燕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问时一脸紧张。其他师弟也是相同的表情。

  「不晓得。」燕横把练习剑袋交给麦大杰保管,径自步入「归元堂」的廊道。

  进得「归元堂」,燕横看见师父跟三个师叔早就坐定,其余的「道传弟子」师兄也已来了大半。他急急向长辈们行礼。但何自圣并未说什么。

  燕横见堂内左侧的藏剑柜早已打开,到来的师兄们也都各自佩上了剑。张鹏也在当中,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柄长剑,交到燕横手上。

  「来。」张鹏说着,帮忙燕横把剑鞘挂上腰带。

  燕横一边在缚剑鞘的挂索,一边悄声问张鹏:「什么事——」

  「别问。等师父说。」张鹏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余下几位师兄也都赶至,各自也往藏剑柜取剑。

  整个「归元堂」里有一股凝重的气氛。

  何自圣等四人还是沉默坐着。宋贞扫视各弟子的神色。信上说武当派的人明天才到来,今天响钟召唤是预备演习。他见十六人里并无一人显露慌张,甚感满意。

  等到十六个「道传弟子」都已佩好剑,分列整齐站好了,宋贞干咳一声,准备发言。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脸上。

  「明天……」他拿着武当的信函开始说。

  可是宋贞还没说到第三个字,大堂正门外却有一阵拍门声。

  燕横在这厅堂里既是末座,自然由他去应门。

  门外的是侯英志。

  「什么?小英,你该知道规矩,这时候不能进来……」

  侯英志却未理会他,反而瞧向厅堂最后面。

  「弟子有要事通报!」侯英志高声说。

  「有什么事?快说!」宋贞被打断了说话,很不耐烦。

  「是看守门坊的小道士,他正在门外头,有紧急事情要禀告,因此弟子特来传话。」

  侯英志环顾堂内众师兄,一个个都已佩真剑。看来果然有严重的事情。

  「他说有一干自称属武当派的人,刚才已经进了山门,正往『玄门舍』来。他抢先跑过来通报我们。」

  宋贞心头一凉。

  ——不是说明天吗?怎么了……

  他心头有点不安感觉,瞧向何自圣。

  何自圣此刻闭着那双灰目,挺直坐于交椅上。

  仿佛已然入定。

  ◇◇◇◇

  聚集在「玄门舍」外头那众多青城弟子,紧张地瞧着那批武当派的武者步行过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武当众竟然多达三十余人,个个皆身穿玄黑袍服,几乎全体皆佩了兵刃,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他们有一半都是腰悬长剑,其余有的拿刀枪,也有藤牌、铁鞭、匕首以至各色奇门兵器,完全是一副随时开战的阵容。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长袍的左襟处有个用银线织成的太极两仪符号,背后交叉背着一双长剑。他身形异常高大瘦削,披散一头黑白夹杂的长发,无须的瘦脸煞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冷淡的锐利目光。他两边眼皮之下,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语的细细弯曲符文,几乎直延到嘴角,远看有如两行黑色的眼泪。

  宋贞带着数名「道传弟子」,包括儿子宋德海,出「玄门舍」的大门迎接。

  「武当派诸位同道到来,有失远迎。」宋贞拱手行礼,瞧着那个长发中年汉。「阁下是……」

  「叶辰渊。」他只是轻轻拱了拱手,脸上无一丝笑容。「求见贵派掌门何先生。」

  宋贞听过叶辰渊的名号:当年铁青子领「武当三十八剑」血战物移教,连番恶斗后惨胜,三十八个弟子只有五人生还,那时还未足二十岁的叶辰渊正是其一。能够在那场恶战中残存,再经过这多年来修练,叶辰渊艺业必非等闲,才能登上现任武当副掌门之位。

  ——据知武当派近年人才鼎盛,组织庞大。现任姚掌门即位后,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门之多,这叶辰渊只是其一;以下又选拔派内精锐弟子,立「兵鸦道」、「镇龟道」、「首蛇道」等级别支部,各有司职,隐隐然具有帮会规模。

  宋贞又打量叶辰渊身边左右二人:左边那个看来只比叶辰渊年轻几岁,一脸都是伤疤,鼻头和右耳更早给削去大片,结成年月已久的创疤。左手穿戴着一只像兽爪般的铁甲手套,腰间佩了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剑,看那剑柄的护手缠布已甚古旧。

  右旁那个则只有二十七、八岁,身材比另两人要矮壮得多。他身穿黑色宽袍,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右边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块,不知是否天生畸形。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骨节突露,身上又无兵刃,一看就知道是拳术好手。

  宋贞心中大奇。武当派向来凭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称著,兼善养生,但这为首三人,以至后面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全都散发着一身猛兽般的刚锐之气,完全不似是人们口中「棉里藏针」武功的修习者。尤其这个叶副掌门,脸上竟有刺青——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罚,而他竟毫不避忌,似乎有失名门正派领袖的身份。

  ——他们全体都穿黑袍,看来是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无疑。

  「这位想必是青城派总管宋先生了。」那个脸上许多创疤的男人说。「在下武当弟子江云澜。我们见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所以冒昧决定提早上山来拜会,请多多包涵。」

  比起冷冷的叶辰渊,这个江云澜似乎比较好说话。宋贞马上拱手微笑:「别客气。敝派掌门早在内堂恭迎。可是……」他笑着瞧瞧江云澜的腰间。

  「啊……这个我们自然明白。」江云澜笑着把腰上古剑跟那铁甲手套都解下来,交给后面的弟子。叶辰渊沉默一阵子,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缚结。后面已有两名弟子趋前,接过他背上的双剑。

  「请。」宋贞向门里招手。武当派为首这三人随之迈步进入。其余武当派的黑衣弟子,一个个沉静地等待在原地,纪律甚是严明。

  到得「归元堂」门前,看见内里众青城派「道传弟子」都佩了剑,气氛森然,武当三人却全无动容,仍是神态自若地步进。他们仰头瞧一瞧「巴蜀无双」的牌匾,这才看着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圣。

  叶辰渊上前两步。他这次拱手行礼,比刚才对宋贞恭敬得多。

  「久闻青城山上住着一头猛虎。今日得见,所言非虚。」叶辰渊说。

  何自圣并没回答,只是以一双灰目打量着叶辰渊,良久才伸出手掌,示意对方就座。

  燕横当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其他武林门派的客人。可是过去来访的,都只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门派,上青城来送送礼拉拉关系;今天到来的,却是鼎鼎大名的武当派剑士,他心里实在紧张。然而此刻燕横听见,连武当派副掌门亦对师父如此恭敬推许,不免感到一阵骄傲。

  他偷瞧师兄张鹏。张鹏嘴角在微笑,看来也是一样心思。

  武当三人坐定,又有仆役送来清茶果品。宋贞和江云澜各自介绍自家人,这时才知道那第三个身材古怪的矮汉名叫锡昭屏。

  交换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宋贞知道是时候入正题。

  「武当、青城两家皆出于道门,又同列『九大门派』,这么多年来却少有联系,今日聚首实在难得,往后也应当好好交结联谊。」宋贞说。「未知叶副掌门这次远来四川,除了光临敝派,一叙武林同道之谊外,是否有其他要务?」

  叶辰渊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只是一直瞧着何自圣。

  在旁的江云澜却插口。他指着上头的牌匾说:「这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巴蜀无双』,真好,真好。」说时竖起一只大拇指。

  在堂内的众弟子,也不其然瞧向牌匾,脸上泛着傲然的神色。

  「不过『巴蜀无双』这句话嘛……」江云澜继续说。「峨嵋派的人听见了,不知有没有意见?」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和众弟子皆愕然。峨嵋派亦位列「九大派」,同在四川境内,历史和名声都绝不输于青城派。青城前代掌门凌丹阳当年亲书这「巴蜀无双」四字,原意其实只是指青城在剑法上独步一省——峨嵋派以枪棒称雄,剑术较逊于青城,省内人所共知。

  峨嵋派得知这牌匾后,自然生起误会,两派由此不和。青城派写这四个字虽然有点理亏,但既然已挂了上去,断无再拆下来之理。多年来两派曾好几次交流斗武,互有胜负,但也因为这长期的竞争,两派的武功俱有所长进,声名比往日更盛。后来何自圣的师尊,上任青城掌门吕存忠,铸了一杆金枪送赠峨嵋,两派恩怨这才消解。

  宋贞不知江云澜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一时答不上口。

  「其实武林中争雄斗胜,本来就是家常便饭。」江云澜又说。「『巴蜀无双』,确是写得好。可是请问何掌门,贵派有没有想过,要把这牌匾改一改,写做『天下无双』?」

  坐在何自圣身旁的陈洪力失笑:「『天下无双』?呵呵,谁有这么大口气,我倒想看看!」

  宋贞忙打圆场:「我们陈师兄的意思,是说天下之大,武林门派众多,能人辈出,谁又有——」

  江云澜打断他:「其实你们要挂块『天下无双』的牌匾,也不难。」

  「不难?」宋贞疑惑。

  众青城弟子都瞧着江云澜。燕横心中隐隐觉得,江云澜的语气甚是不妥。

  江云澜却是谈笑自若。

  「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叫『武当派青城道场』,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了。」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全都呆在当场。

  燕横等十六个「道传弟子」当然全都听明白江云澜的话。

  ——武当就是「天下无双」。青城若臣服于武当作其分支,也能沾点光。

  对于武者,没有比这更侮辱的话。

  十六人一个个血气上涌,全都怒目盯着武当三人。有几个已经伸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面对这种侮辱,武者的解决方法通常只有一种。

  何自圣却没有怒容。他只是非常慢、非常平静地问:

  「假如我拒绝呢?」

  他问时并非瞧着江云澜,而是叶辰渊。

  叶辰渊从衣襟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看来已经非常古旧的木头,因年月而变成深褐色。上面刻着一幅太极图,还有一个篆体的「武」字。

  「本派姚掌门号令,着我等与青城派较量。」叶辰渊举起木令牌。「以印证我武当派武术,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就是这四个字。

  简单得要命。

  世上的练武者,谁没有梦想过这四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有胆量宣之于口?

  叶辰渊说的时候,似像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人所公认的事实。

  宋贞当场呆住了,不知该再怎么回应。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疯狂的话,竟然出自名门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门之口。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这……这……大家是武林同道,本该——」

  一只举起的手掌打断了宋贞的说话。

  一只只有四根指头的手掌。

  何自圣笑了。笑得脸上都皱成一团。

  笑得比他愤怒时还要可怕。

  剑士的血已然沸腾。

  ◇◇◇◇

  「玄门舍」东侧教习场上,日正当空,刚好正午时分,蓝天只有几丝白云,跟昨日的阴雨天截然不同。

  燕横想起,昨天自己下山试剑,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虽只一日之隔,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实在太多。

  所有青城「山门弟子」也都到齐了。全青城派二百余人,团团包围着教习场。

  三十多个黑衣的武当派弟子站在西首,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们投以敌视目光。但武当众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场面,完全不为所动。

  宋梨也都到了。本来这种比武场面,家眷不应在场,但宋梨身份特殊,而且众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当众身上,并没有人来赶她走。

  她看见侯英志站在大伙儿里,便挤过去他身边。

  「小英……发生了什么事?」宋梨一脸好奇。

  侯英志没看她一眼,紧盯着对面的武当众。

  「武当派的人。要来挑战我们。」

  「什么?武当?……他们不也是正教中人吗?为什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梨见侯英志牢牢盯着武当众,神色甚为紧张凝重,也就不敢再问了。

  侯英志其实并不是紧张。他只是想观察这些武当人马的行动举止,看看能否从中判断他们的斤两,又或是武功属于哪种路子。这是沉醉于武道者的本能。

  站在师父后头的燕横也是一样。这次挑战,对青城派绝对是个大威胁,但燕横还是难免有点期待与兴奋:能够看到前辈如何发挥青城武术对抗外敌,又有机会窥见武当这等名门大派的武技,实在是很难得的机会。

  ——武道,毕竟是在人间的斗争里产生的。

  宋贞上前,走到教习场中央,高声向武当阵营说:「我们就比试三场,如何?」

  「什么三场?婆婆妈妈的。」江云澜冷冷说,刚才的笑容早已不见。「要比,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输为止。」他环视教习场的青城众弟子,又说:「你们若要一拥而上,来个群斗,我们一样奉陪,也不嫌你们人多。」

  「我们这是比武。」宋贞皱眉。「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斗吗?」

  「比武也好,打架也好,有什么分别?就是看谁赢谁嘛。」

  宋贞也不再跟他纠缠。「你们是客。第一阵,就先让你们选人出场。」他口中说得好听,但其实心里早盘算过,后选的一方其实比较有利,可以先看看对方派出什么货色,才决定派谁出去比较有把握应付。

  江云澜瞧瞧那矮汉子锡昭屏。

  锡昭屏会意,踏着稳健沉实的步伐进场。

  ——他们完全不用商量,看来在上青城山之前,早就计划好一切了。提早上山,也是让青城派没有准备的时间。

  宋贞见这锡昭屏进场,还是没有拿兵刃,便问:「你们第一阵是要先比拳法吗?」

  锡昭屏摇摇头。「没关系。你们的人要是想用兵器,我徒手来对付也行。」

  场边的青城弟子哗然。

  ——这武当山来的家伙,竟然如此托大,实在太看扁青城剑法!

  宋贞回顾身后十六个「道传弟子」,心中在考虑着。

  对方只派了个三十岁不到的弟子出来,自己这边也决不能派个辈份相差太远的,而且当然要精擅拳术——堂堂青城派,假如真的派人用剑,跟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比武,岂非大大折损门派的名声?

  宋贞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身上。宋德海也瞧着父亲点了点头。

  然而这么重要的决定,还是要掌门才有权作出。

  何自圣坐在一把竹椅上。身后的大弟子俞思豪,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长形的大木匣,木色甚为古旧,上面雕刻了龙虎相争的图纹。

  「德海。」何自圣呼唤。他与师弟宋贞心意相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

  宋德海大声应答:「是!」把腰上的长剑解下交给身边的师弟,走往教习场中间。

  在这群高级「道传弟子」里,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认定为天分最高的一个,武功修为早就超越了大师兄俞思豪。宋贞的盘算是:这第一阵,马上就派这个最强弟子出手,只要一举取胜,大挫武当派的锐气,说不定对方会就此知难而退。

  青城派虽不以拳腿搏击扬名,但派内好几路剑法,皆可演化成徒手招术。特别是一套短剑法「上密剑」,讲求近身短击格斗,空出来的左手也要辅以擒拿掌打,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剑换成拳路,而宋德海的「上密剑」正是练得极精;师叔陈洪力本身精擅拳掌,见宋德海有拳术格斗的天分,早就把自己数十年心得倾囊相授。宋德海实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出战这首阵最适合不过。

  宋德海每踏一步,暗中已在调息呼吸,身体四肢的许多肌肉也都随之一张一弛。到得场中央时,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来,呼吸血脉通畅,进入了战斗状态。

  场边的宋梨看见兄长出战,不禁咬着嘴唇,一脸忧心。

  燕横和侯英志受教于这位五师兄已有数年,当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对他代表青城出战,充满信心。

  那武当派的锡昭屏,神色极是轻松,慢慢解开了腰带,脱去那件黑色宽袍,袒露出上半身子。

  青城众人看见这身躯不禁一懔。只见锡昭屏方胸圆背,身材甚是厚硕,奇特的是各处骨头关节皆呈方角突露出来,仿佛皮肤底下镶嵌了什么异物,特别是右边肩头,隆起了大大一块,布满坚实的肌肉纹理。两条手臂自肩至指,表面色泽有点诡异,近看才知原来全部结满了厚茧,有如鳞片。

  武当派拳术素以柔拳著称,尤以三丰祖师观蛇鹤相斗,创出以柔克刚、舍己从人的内家武学「太极拳」,更是名满天下。但是宋贞看此人的异形身体,却完全是过硬的外门武功特征,练出这种古怪躯体,更完全违背武当武术兼重养生的主张。

  宋贞不免有点怀疑:难道这帮武当弟子是冒充的?可是看他们的衣饰兵器,加上叶辰渊此人及其手上令牌,又似乎假不了……

  宋德海和锡昭屏两人相对而立。既然已经不是什么友好切磋,两人也不行拳礼,眼神一交接,已各自摆好架式。

  宋德海摆的是正宗「上密剑」架式,前锋右掌往前探路,指尖隐然直指对方眉心;左掌保护中线心胸要害。因为用的不是利剑,要杀伤对手需要更重的劲力,故此马步比用剑时略为低沉,但又不失灵动。

  「好!」宋贞心里在赞赏儿子。

  但见那锡昭屏的架势却甚古怪,同样是右边身子在前,但那硕大的右肩高高耸起,腋下夹紧,肘关节紧密收折,肩臂那些突露的关节骨角,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拼在一起,凹凸处无缝扣合,整条曲起来的手臂,就像变成身前一面肉盾,当中全无虚隙。长如猿臂的左手则松松地垂在后旁。

  锡昭屏的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身子完全侧向宋德海,头脸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头后面,乍看他的上身,有大半边身体在那面臂盾的掩护下。这样的拳法架式,可说前所未见,也只有这样奇异的身躯才摆得出来。

  宋德海从没想过,世上有人能这样以臂作盾。他空架着一双剑掌,却发觉对方防守严密,自己无处出手。

  「怎么样?」锡昭屏竟有余暇说话。「我在等你呀!好,你不过来,那我先动手了。」

  他说着时双腿足踏麒麟,侧身急步冲过去,以那面「臂盾」在前开路,看来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

  宋德海见对方一条右臂练到这般怪异,这具「臂盾」必甚结实,正面攻坚定然要吃亏。对付侧身马步的敌人,绕向其背侧盲点进攻是最佳策略。宋德海步踏三角,斜走向左,左手一个杀掌从内向外劈往锡昭屏耳旁——但这只是虚击,实际是掩饰下路那招瞄准对方腰肋的插掌。

  但他忘记了,锡昭屏这面「臂盾」并不真是一个盾牌,也是一条能活动的手臂。

  锡昭屏那「臂盾」松开,高高耸起坚硬的右肩,硬接了宋德海没有贯劲的左杀掌,紧接一个沉肘,又把那攻来的右插掌也撞开,时机恰到好处,仿佛能够阅读宋德海的心思。

  锡昭屏在近距离,朝着宋德海咧嘴而笑。

  他接着一个半旋身,那条软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来,像鞭子般横挥向宋德海头脸!

  宋德海在这十份之一呼息之间,及时收回右臂高举,硬接着这一招鞭拳。他心知不利,身体慌忙飞退,同时足下一个钉脚蹴向锡昭屏的右胫。他在撤退时还能踢这一脚,阻截对方追击,确显出拳术上的高超天分。

  锡昭屏却未追击,反而沉马硬吃这一腿。他接着再次运右臂成盾,回复无隙的架式。

  踢完之后宋德海暗中叫苦,那足趾就像蹴在铁棒上,自己反而隐隐生痛。硬接了一拳的右臂,衣袖处有血渗出——锡昭屏那记鞭拳,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肤破裂了。

  宋贞看见儿子跟对方这一回交手,暗自心惊。这锡昭屏年纪不大,但左右两边身体却能修练出如此两极的功法,一极坚刚,一极柔韧,实在是前所未见的配合。刚才那记鞭拳放松脱力的发劲法,实是武当柔拳的打法无疑,这人的确是武当弟子。

  ——但过去从未听过,武当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

  锡昭屏的脸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后。他瞧着宋德海高声说:「你这样打不过我。别浪费时间。要不你拿件兵器;要不你们派另一个人出来吧。」

  宋德海怒从心上起,马上聚敛心神。

  他静止的身体,突然猛烈弹起,右掌成剑状往前刺出!

  宋德海这招,外表看似与普通贯满气劲的攻击无异,但其实运用了「借相」①之法,脑里幻想身后有团猛火烧及,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时加速了一倍。

  『注①:关于「借相」,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这种「借相」的脑袋功夫,比基本的身体发劲功夫高了一层。宋德海是青城派「道传弟子」里,少数能纯熟掌握这秘法的其中一人。

  这式「火烧身」使得非常完美。宋德海五岁就开始握剑,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他平时练这一招,掌指足以破开粗大的青皮刚竹。

  指头瞄准锡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只左眼。

  宋德海已经想象得到,指头贯入对手眼睛的情景。胜利的瞬间。

  但宋德海刺掌再快,快不过锡昭屏一个小小动作。

  闭起眼皮。

  锡昭屏左眼紧闭,附近皮肤肌肉皱成一团,硬接了这一刺!

  ——锡昭屏同样懂得「借相」之术,这一刻观想自身化成了坚硬无比的岩石,肌肉收缩得异常紧密。

  宋德海感觉,这掌猛刺在对方眼皮上,竟然无法寸进。整条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

  就趁着这一停顿,锡昭屏右臂舒展一捞,以腋窝困住了宋德海右腕,再用肘内弯挟着前臂部位。

  宋德海感觉,锡昭屏这招大擒拿手,牢固有如铁夹。他悚然。

  锡昭屏身体旋转,挟着宋德海手臂,以其手肘为支点,往旁猛摔!

  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只会折断自己肘关节。他咬着牙,只好平空一个翻身,卸去这一摔之力,保住右臂,但背脊重重着地,扬起一片沙尘,已然处于极劣势。

  锡昭屏狂笑,左拳又再挥出,如鞭击向宋德海那只被拑制的手肘。

  手肘被完全拉直,那里还受得这猛疾的鞭拳?交击之处,肘关节发出断裂的声音。

  地上的宋德海满额冷汗,紧咬下唇。

  一般比武,到了这样已经分出胜负。

  但锡昭屏还没放开宋德海,擒拿的右手猛力搅缠,继而又提膝撞向那条已重伤的手臂。

  肩关节被扭断。前臂尺骨桡骨同时给撞折。

  宋德海再也忍不住发出呻吟。锡昭屏这才满足,把那条已发紫的软瘫手臂放开。

  锡昭屏睁开左目。眼睛毕竟是人身一大弱点,他虽以惊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但眼珠子上还是红筋满布。锡昭屏嚎笑着,一只眼睛透红,加上那副畸怪身形,形貌如同恶魔。

  场边的宋梨尖叫。

  宋贞奔上前扶起儿子。但见宋德海脸色煞白,一条右臂饱受摧残,白森森的断骨透出皮肤。

  受这么重的创伤,肩肘两处关节被严重破坏,而且还是等同剑士生命的右手——宋德海这个青城派未来掌门人选,武功已等于被废掉。

  「好生狠辣!」宋贞神色悲痛欲绝。他本将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儿子身上。「这算是比武吗?」他怒瞪着锡昭屏。

  「我们早就明说了。」锡昭屏揉一揉左眼。「比武也好,打架也好,对我们没有分别。」

  宋梨哭叫着「哥哥!」欲奔出场中,但被侯英志及时拉住。

  教习场四周众青城弟子,泛起一股悲愤的气息。

  燕横紧捏双拳,愤怒盯着锡昭屏,目眦欲裂。

  锡昭屏却自得色,环视众人,一刚一柔的双臂张开说:「怎么样?下一个是谁?谁来试试我这武当派的『两仪劫拳』?」

  青城众人动容。锡昭屏这般下辣手,完全超乎武林比试的规矩,事后竟还大言不惭。

  这根本已经不是比武。而是决斗。

  锡昭屏指着宋贞:「你呢?你来怎么样?来为你的儿子报仇呀!」

  宋梨满脸泪水,但这时见父亲成了下一个挑战目标,不再哭叫,只是惶恐地看着场中央。

  「不行……」侯英志这时摇摇头轻声说:「宋师叔……不是对手……」

  「你说什么?」他身边的麦大杰一把抓住他衣襟。

  「我不是说丧气话。」侯英志很冷静。「我这是在判断。」

  「老头子不行吗?」锡昭屏转而瞧向青城的那些「道传弟子」。「年轻的怎么样?谁来?」

  宋贞怒视锡昭屏。在这近距离他才发现,锡昭屏左边颈项处,有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刺青。是个奇怪的三角形符号。

  「这……」宋贞指着他说:「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纹吗?怎么你身上会有?」

  锡昭屏不以为意地微笑说:「是又怎么样?我老爹从前确是物移教徒,二十年前他带着我归顺武当正道,这不行吗?」

  宋贞满腹疑惑。武当派这伙人悍烈之气逼人,甚至有点迹近邪道。

  ——难道是跟物移教有关系?……

  「说什么不相干的废话?你到底要不要打?要不要替你宝贝儿子出这口气?」锡昭屏继续大叫。

  这时在场外的燕横,满脑子血气翻涌。他目睹宋师兄惨败,然后又听见锡昭屏这些话,已经完全被愤怒冲昏。在他眼中,身边的人全都似消失了,除了仍站在场中挑衅的锡昭屏。

  ——青城派的尊严,不容污损。

  燕横无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张鹏正站在燕横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燕横却还像没有清醒,也没回头看师兄一眼,仍是盯着前面的锡昭屏。

  他眼中,只有仇敌。

  锡昭屏见青城众精英弟子里,竟然只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毛头想走出来应战,又想揶揄一番。

  但这时一把声音响起。

  没有高声发言。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你说够了没有?」

  穿着白色掌门道袍的高大身躯,从竹椅站了起来。

  锡昭屏看见何自圣站立,马上收起轻佻笑容,凝神注视这个名动武林的大剑豪。

  「真是荣幸。」锡昭屏磨拳擦掌。

  青城众人皆感意外。想不到第二阵,掌门就要亲自出手了。

  何自圣身后的俞思豪,上前一步,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那个长形木匣,递到师尊身前。

  锡昭屏神情兴奋地等待着。

  但他后面传来一句话。

  「退下。今天这儿,没有人是他的对手。除了我。」

  黑袍的叶辰渊,已经接过弟子递来的一双长剑。精光发射的细眼直视对面的何自圣。

  何自圣没有显得意外,反而嘴角微笑。

  锡昭屏无言退出场外,没有半句异议。他知道副掌门的话是事实。

  「刚才那场比武根本就多余。」叶辰渊把双剑并拢提在左手,往前踏出一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这一场。」

  何自圣没有回答。他伸出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摸在那个长木匣的盖子上。

  ——好伙伴。我们要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四

  传统武道之修练分为三等层次,分别为「气」、「意」、「神」。

  「气」者,即为先前所说的「气劲贯发」,讲求身体肌肉的操作协调和神经的敏锐反应,纯是肉体上的功夫。古代无解剖医学,而身体动作往往要与呼吸配合,因此古人主观认为,劲力乃由「气」在体内运动产生,其实并无直接关系。

  不管身体动作协调得如何完美,其速度和劲力,还是要取决于肌肉的基本力量,因此基础的体力锻炼还是必需的,尤其这个初级阶段,日夕流汗练功必不可少。真正的武者体魄,不是靠静坐养气之类优雅的修练就能塑造出来。

  下一阶段为「意」,亦即脑袋和意念上的功夫。武者透过静坐、站桩或其他修练方式,达到开发脑部的效果,令神经的敏锐度和统合能力进一步提高,发挥出更超凡的速度与力量。

  同时因为武者的脑袋活动高度集中而活跃,也就产生出各种意念的秘法。其中最常用一种为「借相」。「借相」即是「假借意念之法」,简单说就是制造极为逼真的想象,以催动身体做出超乎平时水准的强烈动作招式。

  例如前文所述,青城派宋德海的「火烧身」,即是幻想身后有猛火燃烧,自然制造出不经脑部思考的反射(reflex),比平日有意识的动作高速得多。

  「借相」还有很多不同种类。有的是想象自己体质改变,例如幻想自己手腿变成竹簧弹弓,或是全身化为岩石(前文武当派锡昭屏的硬功,即用了这「岩凝」之法);也有高手在出招时,想象雷鸣、山崩、猛兽等各种情景事物,催激招式的气势力量。

  武者必善用「意念」功夫,方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意」的培养锻炼,往往透过静坐、禅定等方法进行,与宗教修练相通,所以当世的高超武学,十之八九源出于宗教山门。

  武者的身体,虽然因为长期锻炼,衰老比常人较缓慢,但体力自中年开始还是难免下降。同时因为年纪渐长,心性情绪变得沉稳,「意念」功夫容易增进,大大弥补了体能之不足,整体功力往往反比年轻时更高强。大多的武者,通常约于四十至五十岁时,达到身体与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状态(何自圣与叶辰渊皆在此年纪)。

  至于第三阶段「神」,或曰「神妙」,不能传授,可悟而不可求,乃是武道上口耳相传的最高境地。所谓「入神妙之境」,没有客观标准或描述,只是主观追求的一个理想层次。

  曾有传言或记载,说及「神妙」高手各种奇行,或能预测敌人意图,或能释放自己意念动摇对手,种种异能,皆无从证实。



第五章 坎离水火·雌雄龙虎

  教习场是青城派众「研修弟子」修练的重地,场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着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并且定期清理杂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内面排满了沙袋、石锁、木桩、稻草人偶等各色练功器材,皆保养得扎实完好。

  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滩血迹,正是刚才宋德海断骨刺破皮血遗留的。

  这土地,百余年来不知道已经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与鲜血。可是因为与外敌对决而流下,这可是头一遭。

  宋德海已经被父亲抱到场边,几名师弟包围着,七手八脚为他包扎止血。宋梨虽然想上前慰问兄长,但被排拒在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头瞧看哥哥的伤势。

  「别过去。」侯英志拉着她。「你只会碍着师兄。」

  宋梨无言点头。虽然受伤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亲,但这儿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对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围着为他疗伤的师弟,比她这个妹妹还要亲——青城山长大的宋梨,十岁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她讨厌武道。武道令她十几年来活在一个隔绝而孤独的世界。现在看见哥哥变成这样,她更恨了。

  燕横并没有过去帮忙。他仍然浑身血气翻涌。那个锡昭屏早已回到武当派阵营那边,燕横却还是隔远狠狠地盯着他。

  锡昭屏发现了,刚才那个想出头的小子,此刻仍在盯着自己。他讪笑,还朝着燕横勾勾指头。

  「来呀,小子。」

  燕横双拳紧捏。他深知宋师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级数,更明白这个打败了宋师兄的敌人有多强。他却是无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这片教习场,此刻已经不再是他能踏进的战场。

  因为师父已经站了起来。

  叶辰渊提着双剑,遥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圣。两人不过这么一站立,仿佛已开始以气势交锋。

  「何先生,我再说一次。」站在叶辰渊旁的江云澜,这时又再开口。「今日一战,其实没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锡昭屏过来,向那位宋兄赔罪又何妨?」

  青城众人,尤其刚才未有进入「归元堂」的弟子们,听见这话,俱感愕然。

  「只要……」江云澜继续说:「何先生一句答应就行了。」

  宋贞怒然回答:「答应刚才你说那件事?『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你们是不是疯了?『天下无敌』?你们这么做是要称霸武林吗?疯子!千百年来,有哪个人、哪个门派真的能称霸武林?」

  「不错。」江云澜淡然说。「我们的姚掌门确是疯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来武林中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

  宋贞冷笑:「你们真的疯了。武当派有多少人?天下这么大,有这么多武林门派,你们每个都派人去接管吗?」

  「谁说过要接管?」江云澜说:「我们只是要一声答应。你们此后在这山里,生活练武,一切可以照旧。只不过换一块招牌而已——『武当派青城道场』,这名字不难听啊。」

  侯英志等众弟子听了,这才明白今天武当派的来意,还有为什么会有这比试。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青城派会遇上这样严重的挑战。

  「不过是一块招牌而已」——听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对骄傲的武者而言,这句话已经冒犯了他们心中信条的最底线。

  青城弟子,一个个义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武当派那三十几人却全都神色自若。「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对他们而言完全理所当然。

  「你,说完了吗?」何自圣此时眯着眼睛,瞧向江云澜。

  原本一直嘴巴不饶人的江云澜,面对何自圣也只能闭嘴不语。

  因为那股压迫感实在太强烈。

  何自圣没再理会他,转而瞧向叶辰渊。

  「好,现在再没有人打扰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语气非常平静。

  江云澜心里叹息:不愧是青城掌门。

  他特意把这一番侮辱的话,在场上再说一次,其实是想惹怒何自圣,为叶辰渊赚些优势。要知道这种层次的高手对决,身体和脑袋都得发挥至尽,一点点情绪失调也可能成为致命弱点。可是何自圣完全不愠不怒,显然他心理上已经进入绝佳的作战状态。江云澜这段话徒劳无功。

  叶辰渊朝何自圣点点头。他双手各握两把长剑剑柄,轻轻往左右分开。身后两名弟子上来,恭敬谨慎地为他脱去两边剑鞘。

  那双剑同一式样,剑格护手皆铸成蝙蝠形貌,剑身厚重,上面镶嵌了黄铜七星,左手剑刃青光照耀,右剑则泛着淡红光华。

  假如仔细比较双剑,才会看出两柄剑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护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细不同。原来这对「坎离水火剑」,乃是按照叶辰渊本人量身打造,剑身细部和重量分配,都为了切合他左右两边身体的肌肉差异而修改,务求让他的双剑法能够发挥至最顶尖。

  「好剑。」何自圣赞赏说。叶辰渊点点头。

  ——但其实何自圣在这种距离下,根本看不仔细那双「坎离剑」。他只是从宝剑自然散发的气息判断出来。

  何自圣右手把那长木匣的盖子拉开。

  丝绸衬里的木匣之内,平放着一长一短的双剑,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过三百年的最贵重圣物。

  何自圣把双剑从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师尊卸去两剑剑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内。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见何自圣斜斜往旁垂着那双剑,自然站立不摆架式,已是气势逼人。

  右手那柄长剑全长达四尺,护手处是个莲花形状的圆盘,铸满蟠龙花纹,刃身狭长,通体泛着一股金黄光华,剑身近柄部吞口处刻着「龙棘」两个篆字,正是此剑名号;左手的短剑则二尺来长,刃身宽厚若刀,中央沿着剑脊开了道血槽,护手与吞口成一虎头浮雕,整柄剑形貌凶狠,名曰「虎辟」。

  在场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圣拔出这双剑,自然是准备使出青城派武学的最高秘技——「雌雄龙虎剑」。

  这套「雌雄龙虎剑」,相传为天师张陵亲创,具有斩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传已千余年——这些当然不过是假托的传说。但这剑法确实极早成形,坐镇青城剑派已经三百余年,为每代掌门必修的绝学,即使是一生未入过四川的外地武人,亦远闻其名。

  何自圣与叶辰渊两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时缓步走向教习场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离才停下来,静止对峙。

  叶辰渊迈一个后弓步,左手「坎水剑」斜指向前,右手「离火剑」平举至耳边,双剑尖遥指何自圣心胸。

  何自圣马上也有反应,右手握长剑「龙棘」举到左肩侧,左短剑「虎辟」低收腹前,两剑皆是预备反手砍斩的姿势。

  众青城弟子目不转睛地瞧着掌门的姿态。这一战非比寻常,门派的尊严全都赌上了——假如连被誉「天才」的掌门师父都败了,青城派还能再派谁?但同时他们心头又禁不住兴奋,因为本派的最强绝学快将展现眼前,而且还是跟份量相当的对手全力对抗——这样层次的决斗,一辈子恐怕只有一次目睹的机会。

  「太好了。」何自圣看着叶辰渊的架式说。「你也是用双剑的。实在太好了。」

  看何自圣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浸在比试的亢奋中,全没有挂虑青城派的荣辱存亡。

  ——惟有这样的武道狂热者,才能到达这等武艺境地。

  武当众人同样瞧得兴奋。他们之前跟随叶副掌门,已经挑过好几个门派。但看叶辰渊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敌人。

  叶辰渊前后剑突然一抖,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双剑继而转成交叉胸前。

  何自圣没动半步,上身姿势也没变,只是左右手肘略微改变方位。

  叶辰渊又这样再转了两次架式。何自圣同样相应地微调姿势,但没有真正发动。

  在场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只有宋贞等三个师叔辈,十几个「道传弟子」,还有侯英志等几名较出色的「研修弟子」,看得额头冒汗。

  他们都看得出,叶辰渊这几次转换架式之间,其实已经做了二十几次有如出剑先兆的假动作,诱使何自圣作出错误的反应而露出致命空隙。但是何自圣全部都看穿了,还作出相应的调整克制,更逼得叶辰渊要转换架式。

  两人虽未发一剑,其实已在用脑袋不断交锋。

  「好……厉害……」燕横喃喃自语。看见这样高妙的对峙,他早就清醒过来,额上满是冷汗。

  他想象:假如站在叶辰渊对面的是自己,刚才叶辰渊任何一个假动作,已经教他血流五丈。

  燕横的神情,变得跟何自圣一样兴奋。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前头还有这么奇妙的大片武学领域。他想,看过这一战之后,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自己的武功必然将有一大跃进。

  ——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后的事。

  何自圣在微笑。

  「你就只有这些吗?那我来了。」

  叶辰渊一懔。双剑再次变换,交叉在身前戒备。

  何自圣的「龙棘」,发动。

  剑随意动,斩出。而且挟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势。

  那股气势不单助长何自圣的剑招,连对面的叶辰渊都感受得到,如像化成实物扑脸而来。

  不仅是叶辰渊,甚至连包围着教习场的青城和武当弟子也都感受得到。

  不仅是他们,连从没有学过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觉到了。

  ——何自圣的「借相」,已经达到能影响他人的神妙之境。

  以宋梨未经训练的眼睛,当然无法捕捉这迅疾的剑招。但她仿佛看见,何自圣身后出现了一样东西。

  ——好像是某种凶猛的生物。

  叶辰渊双剑往上迎挡,格住了斩下来的「龙棘」。交击之下,叶辰渊感觉对方这一斩力量之猛烈,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不敢马上抽剑反击,双剑仍然架在头顶。

  何自圣的左手短剑「虎辟」却已紧接来了,挟着同样猛烈的气势,自下撩向叶辰渊腹部。

  叶辰渊咬牙,把左手「坎水剑」抽离「龙棘」,朝下及时挡住短剑。

  然而上面的「龙棘」又紧接变招,压着叶辰渊的「离火剑」,以剑尖刺向其脸。叶辰渊侧身转步,「离火剑」贯力向外推,才消去这一刺。

  叶辰渊知道「虎辟」也会接着再攻来,这样不断抵挡不是办法。他毅然使出「武当行剑」,迈开又大又快的足步,绕向何自圣左侧,既闪避又抢占有利的反攻位置。

  但是何自圣似乎早就预计了叶辰渊的反应,左手「虎辟」还是弧线追击到来,叶辰渊始终要采取守势防御,无法反击。

  叶辰渊的「行剑」步法不断弧形走避,试图取得反击机会;但何自圣绝不容他喘息,左右剑挟着两股不同气势交替追击,四柄剑交相舞动,两人满场游走,不一会儿已经交击了四五十剑。

  在场所有学过武的人,看得心脏怦怦乱跳,呼息粗浊。

  燕横也学过青城派最基础的一套双剑法,名为「伏降剑」。虽然这套入门双剑,主旨不过是为了培养弟子左右手协调,还有锻炼两边身体的肌肉平衡,但他也算初窥双剑法的门径。

  双剑之厉害处,自然在于比单剑招数绵密。左右两剑招式,能够交替无间,这是最初阶下乘;练到能一心二用,左右剑随时攻防互换,那是中乘;到了双剑能够互相补足,甚至威力加乘,其时战力已相当于四柄、五柄甚至更多柄剑一同使用,这境界方为双剑法的上乘。

  眼前这一战所见,何自圣跟叶辰渊的双剑法,俱已到了这等上乘境地,其左右剑配合变化之妙,甚至令人错觉,场上好像有六、七个人各握一剑,分成两队在比武一样。

  这时何自圣突然一个疾进步,拉近了与叶辰渊的距离,同时变招,主力用短剑「虎辟」,借着近身之利,连环砍刺三剑。

  每发一剑,威势慑人,旁人甚至像隐隐听见一种撕裂空气的鸣叫。

  ——是虎啸。

  何自圣左手剑的「借相」,乃是想象猛虎下山之势!

  叶辰渊双剑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方才格去这招「虎扑」连环三击。他乘势后退一步,终于有空隙第一次出剑反击,把「离火剑」刺出!

  何自圣却是不闪不避,同样刺出右手「龙棘」对攻。

  「龙棘」刃身比「离火剑」长了一段,叶辰渊瞬间判断自己将会先中剑,马上中途改变剑路,「离火剑」跟「龙棘」交击在一起!

  但「龙棘」这一式「云中吐」并非普通的刺剑,在剑尖击出时,那充满弹性的狭长剑身同时猛烈鼓动,叶辰渊的「离火剑」一碰上,就失控给弹开一旁!

  宋贞在场边看得眉飞色舞,似已浑忘了儿子身受重伤一事。

  这数年来,宋贞一直跟随师兄学这套「雌雄龙虎剑」,全因何自圣眼疾变得严重,宋贞随时有必要接任掌门。可惜的是,何自圣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他的这手「龙剑」,不论握剑发劲都另辟蹊径,以填补失去一指的缺陷;但是到了要传授五指健全的师弟时,却反而变得困难,故此宋贞的右手「龙剑」始终学得不好。宋贞甚至有考虑过,为了学好这套「雌雄龙虎剑」,不惜斩去一指;但又想到,万一还是学不好这套「龙虎剑」,到时失了右手一指,极可能连过去修练的剑术都尽废,于是只好作罢。

  现在看见何自圣面对强敌,「雌雄龙虎剑」尽情发挥,宋贞对这套剑法又有了新的体悟。他跟燕横一样,心想此后只要再加揣摩,定能掌握这套剑法的精要,将来也就可以顺利接任掌门,不禁甚是兴奋。

  叶辰渊刚把被弹开的「离火剑」控制住,何自圣的「虎辟」短剑又再连环攻来。他只好再退两步招架。

  ——青城派「雌雄龙虎剑」,果真名不虚传!

  叶辰渊确定,眼前的何自圣果然是他毕生未遇的最强敌人。

  双剑本来就极难使得好,而像「雌雄龙虎剑」般,左右两剑长短差异如此之大,就更难运用;可是一旦配合完美,竟有如此威力!长剑「龙棘」击刺势猛,短剑「虎辟」快密,角度变化又格外灵活,两者忽左忽右的变换,叶辰渊也相应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因此比斗至今一直处于被动,交手几十剑才偶尔能反击一两剑。

  两大高手一追一避,每次发出猛招皆叱喝叫号。只不过斗了片刻,两人在阳光下俱挥汗如雨。一般人以为高手相斗必然潇洒如仙人,其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举,不管市井流氓还是武功高手,只要双方实力接近,皆是苦差。除非强弱悬殊,否则绝无从容出招之可能。

  其实两人的剑招,举手投足都达到「毫忽」的高速境界①,青城派那些「山门弟子」跟大半的「研修弟子」,根本就无法捕捉,只见一片剑光模糊;而青城的「道传弟子」和武当的众人,也都得全神贯注,才能看得清双方的攻防变化。

  『注①:关于武道上的速度与时间计量,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叶辰渊知道必定要改变战术,否则只有捱打份儿。他大喝一声,双足不再游走,原本使着「武当行剑」的轻灵身体,突然变得像千斤沉重,双剑在胸前交叉守护,但绝不再退让半步,那气势有如一座山岳。

  他的剑法已经变化为「武当势剑」,手上青、红两道剑光交织成盾,挡架的同时不断用一股沉重势道,欲把「龙虎剑」压向何自圣身体那边。

  这样硬碰却似乎更合何自圣心意。他以左手「虎辟」劈一剑开路,右手「龙棘」朝那打开的微小空隙疾刺进去!

  叶辰渊的「坎水剑」及时回剑,把「龙棘」卸偏了,但力量尺寸还是欠了分毫,「龙棘」的刺击擦过叶辰渊右肩,割破袍子和皮肤。那创口因为被剑刃高速擦破,叶辰渊有一阵被火烧的感觉。

  武当弟子第一次看见副掌门在挑战中受伤,心里不禁担心,上山以来那股傲气消减了不少。

  青城弟子则在心里喝采。

  ——胜得了!

  叶辰渊这「武当势剑」,寸步不让地硬碰硬顶,虽则抵住了「雌雄龙虎剑」的霸道攻势,但还是处于难以进手反击的下风。

  叶辰渊不愧是武当顶尖剑士,见这「势剑」不行,又一次变招,手上青、赤两道剑光不再挡架,改为以剑尖射向何自圣双腕。何自圣每攻来一招,叶辰渊就用剑尖挑刺向攻来那手臂的腕脉处,迫使何自圣无功收招。

  这以攻止攻之法,为「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技巧,比刚才消极挡架远为高明,却也远为凶险:这种截击虽然直接而具威胁性,但只要任何一次迎击的方位稍有偏差,又或时机稍慢,叶辰渊必然中剑身死。

  要运用这样的截击法,胆气、洞察力、时机感全部缺一不可。叶辰渊此刻使出来,时间角度都准确无比,旁人看去,简直以为他能预知何自圣的出剑动作。

  何自圣有两三次几乎被这截击刺中手腕,再出招时不免显得谨慎,那抢攻渐渐变得疏落了。两人似乎已开始拉成均势。

  「很好!」何自圣心中如此喝采。他的脸容看来完全沉醉在狂喜中,正在尽情享受这场剑斗的每一时刻。

  他忽然收剑,往后大退一步。

  围观众人还以为,何自圣收招稍息。

  只有叶辰渊知道,这收剑后退,必然是更强攻势的先兆。

  果然,何自圣退那一步,实在是踏地蓄力。他暴喝一声,身体往上拔起,同时右手长剑拉弓在后。

  叶辰渊仰首注视何自圣在空中的动作,「坎离剑」左右戒备。

  何自圣跃在半空,右剑「龙棘」从高点挟着一股奇异的凶猛气势,刺击而下!

  四周众人再次「看见」,这一剑所挟带的「借相」剑势,仿佛化成了有形之物。

  是一头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猛兽。

  当然没有人见过。

  是龙。

  这招空中击剑名为「穹苍破」,何自圣心中观想龙飞九天而下,以气势带动气劲,从高刺出「龙棘」,直指叶辰渊头部!

  虽只是极短刹那,叶辰渊已经判断出,面对这恶龙般的一击,「追形截脉」再不可能奏效;「行剑」的步法也势难躲避;「势剑」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溃。

  ——是使出最强招术的时候了。

  他手上的「坎离水火剑」高高迎起。但剑身似乎未有贯注任何劲力,轻如无物。

  「龙棘」刺至。

  三剑交接。

  在这一刹那,叶辰渊的「坎离剑」划起奇妙的圆弧,把「龙棘」杀下来那股无俦劲力往旁导引,改变成刺向他身侧的地面。

  此乃武当最高武学「太极拳」的神技「引进落空」,演化于剑上使运,招式名曰「小乱环」。

  何自圣感受到这刺剑的力量有如被吸走,就知道是着了内家黏引卸力的功夫。

  这「太极」的「引进落空」之法,一经完满发动,就能黏连带引着对方的兵器甚至身体,犹如傀儡师拉扯人偶的丝线般,令其偏移堕入空虚之处,继而失却站立平衡,全身架式崩溃,陷入零防备状态。其时周身都是致命空隙,让施术者予取予携。

  ——这就是内家功夫的可怕!

  何自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是不慌不忙,那握着「龙棘」的右手四指,在剑柄上灵活翻动,一拨一接,整柄「龙棘」的刃身就如化为活物,猛力翻腾钻动了好几圈。

  那股钻力,把黏着在「龙棘」刃脊上的「坎离水火剑」,双双强烈弹开两旁,马上破去了叶辰渊这手「太极剑」!

  这式秘技名曰「抖鳞」,正好专门克制内家刀剑的黏连功夫。

  ——「雌雄龙虎剑」,无懈可击。

  这「抖鳞」所产生的离心劲力,比之前那「云中吐」更要强猛。「坎离剑」被远远震抖开去,叶辰渊中门大开。

  何自圣的「虎辟」已经在等候发动。

  何自圣微笑直视叶辰渊。

  他知道叶辰渊已经把最后的绝招也使出,再无他法。

  胜券已然在握。

  叶辰渊同时看着何自圣一双灰目。

  ——心中似有所悟。

  「虎辟」已经斩出。

  叶辰渊不迎不挡,却把右手上的「离火剑」朝何自圣头脸掷过去。

  何自圣收招偏身,那道赤光擦过他左旁飞去。他并不急在一时。叶辰渊失去一剑,接下来更不用打了。

  叶辰渊宁弃一剑,为的正是争取何自圣略退的这一瞬间空隙。

  他决心赌一赌。

  叶辰渊飞出「离火剑」同时,左手的「坎水剑」往下卷进自己的黑袍下摆,一割一旋,大片黑布把「坎水剑」那青光散射的剑刃包覆住了。

  何自圣躲过飞剑后,正要再运「雌雄龙虎剑」向前猛攻。

  叶辰渊那包着黑布的长剑,从低处平平刺向何自圣右大腿。这一刺既不急也不劲,无声无息。

  何自圣还是运剑前进,对这刺剑全无反应,反而像把腿送向对方剑尖——

  「坎水剑」剑尖穿透黑布,贯入何自圣右膝盖以上的筋腱。

  果真如叶辰渊估计:何自圣双目已难再见物!刚才一番搏斗,他其实全凭看着剑光,再加上声音,以判断叶辰渊的招数。

  ——而黑布正好掩盖了剑刃的光芒与剑招的破风声。

  因此何自圣在完全不察觉之下,中剑。

  任凭天下间最强横的武功也好,还是无法违反「力从地起」的物理。失去腿足马步,犹如大树断根。

  何自圣腿膝一被切断筋腱,上身的剑势也随之崩溃。

  ——然后就如一个无法活动的稻草人。

  「坎水剑」包着黑布,再迅疾连刺三剑!

  全数命中:右腰、右胸、右肩。

  何自圣右半边白袍全染成血红。

  「师父!」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鸣。

  十几个青城「道传弟子」同时拔剑,奔出教习场中抢救。

  最先到援的,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两人提剑掩护在倒地的师父跟前。

  叶辰渊已经许多年没有遭遇过如此艰辛的死斗。此刻险中取胜,他杀性未消,一挥剑,把包着剑刃的黑布挥去,朝两人进攻!

  丁兆山只举剑挡了两招,叶辰渊一个蛇步斜走,「坎水剑」已从右侧贯穿丁兆山颈动脉,拔剑后血柱喷射,丁兆山捂颈崩倒。

  俞思豪忍着悲痛,猛剑垂直劈向叶辰渊那条伸直的左臂。

  哪知叶辰渊的「武当行剑」身法奇快,一个闪转已躲过这一劈,同时剑交右手,回身水平斩击,俞思豪的头颅呼地带着血尾巴飞出,跌落地上时身躯仍然站立。

  其余弟子被这鬼神般的快剑震慑住了,空提着青城宝剑,却无一人再敢踏前一步。

  只有燕横,他上前跪下,扶起身受重伤的师尊,满脸涕泪。

  「师父……」他哭着看浑身浴血的何自圣,全然不理会那柄刚斩杀了两个师兄的「坎水剑」,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处。

  宋梨和侯英志已经惊悸得忘记呼吸。他们远远看着场中央。只要叶辰渊心念一动,他们就要跟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永别。

  叶辰渊却未发剑。闪电杀了二人后,他那股杀意已然发泄,原本恶鬼般的脸恢复平静。

  他俯视着躺在燕横怀中的何自圣。

  何自圣右胸受那一剑,深深伤及肺脏,每一下柔弱呼吸,口鼻喷出的都是鲜血。但他还是紧握着「雌雄龙虎剑」未放。

  「可惜。」叶辰渊直视何自圣那双已经失去焦点的灰目。「如果你不是双眼有病,我无法打败你。」

  他又看看地上那两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尸体,摇摇头。

  「更可惜的是:几百年的青城派,如今人才凋零,就只得一个何自圣。」

  燕横仰头,怒目直视这个可怕的仇敌。

  宋贞、吕一慰、陈洪力三个师叔辈这时抢到,站立在燕横和何自圣后拱护。他们皆自忖并非叶辰渊的敌手,但如果合三人之力,说不定能够制得住他……

  武当派那边,江云澜和锡昭屏也已带着弟子奔入场,在叶辰渊身边援护。一名武当弟子拾回地上的「离火剑」,交到叶辰渊手上。

  「你们……你们……」宋贞语声震颤。「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现在……还要怎么样?」

  「副掌门……」江云澜不理会宋贞,瞧着叶辰渊请示:「如何发落?」

  叶辰渊扫视一眼宋贞三人及众青城弟子,叹息一声。「之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吧。」

  江云澜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轻轻微笑:「好的。」

  他看一眼还在场边那些青城的低阶弟子。「这些人,由得他们去吧。」

  侯英志听见,却完全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他听出那话里的不祥。

  江云澜接着瞧向前面宋贞那十几人。「至于这些在青城派挂了名字的,全部杀光。」

  江云澜语气轻松平常,但听在这十几人耳中却有如尖刀。

  张鹏等「道传弟子」,一个个紧张又愤怒得浑身打颤。

  「你……你……你说什么……」宋贞说着举剑护在胸前。

  叶辰渊左手「坎水剑」往下一振。宋贞等人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振,只为挥去剑刃上的鲜血。血滴落在沙土上,吸收成一圈圈暗红。

  叶辰渊冷漠地俯视何自圣,又与燕横的愤怒目光对视。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

  武道上有句谚语:「招无不破,惟快不破。」

  高速,是击败对手最简单直接的法门,在战斗中能克制一切招术;而根据物理运动定律,力与加速度必成正比。一个「快」字,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

  武斗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因此传统武道渐渐出现了一套对微细时间的计量概念,其中各单位如下:

  古人以人体的脉搏跳动,以计算短促时间。成年男子歇息之际,脉搏跳动五次,称之为「分」;每「分」十取其一,称之为「秒」——「秒」就是禾上的细芒(古人通常借幼细之物,以比喻极短促的时间);每「秒」取其半,为之「毫」,「毫」是初生婴孩的幼细胎毛;「毫」取其半,为之「忽」,「忽」是蜘蛛吐出的最幼丝线;每「忽」十取其一,就是武道上最微细的时间单位,称为「曜炫」,「曜炫」乃是指稀微的星光,若隐若现的一闪。武道上有「曜炫之剑」一词,象征了最快的神妙境界。

  假如以现代方式换算: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休息时脉搏速率,通常为每分钟70-80次,「分」等于脉搏跳动五次,即大约相当于4秒;「秒」为「分」的十份之一,亦即等于现代的0.4秒;「毫」为半「秒」即相当于0.2秒;「忽」为半「毫」,等于0.1秒;最短促的「曜炫」,为十份之一「忽」,相当于0.01秒。

  (脉搏速率因人而异,差别可以甚大,故以上为极粗略的计算。)

  当然,古代并没有精密的时间计算器具,这些单位实际应用在武道上之时,是靠武者的主观感应和判断,但距离真实时间并不太远。

  注意「毫」和「忽」这两个单位,计算法比较特别,皆是「取其半」。最短的「曜炫」只是一种理想的概念,大多数顶尖高手,其速度还是在于掌握「毫忽」。「取其半」表达的要义,其实是「比对手快半拍」,能够「涉入于敌人的拍子之间」,攻击其招与招连接的微细空隙,甚至一招将动未动的时机。这就是「以快破敌」的真谛。

  从上面可见,武者决胜的时间差,往往在于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跟现代顶尖运动竞技相当。其差别是:运动家之间的胜负,赌上的往往只是一块金牌;而古代武者则是生死之别。



第六章 异刀客

  ——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

  一听见叶辰渊这句话,宋贞、吕一慰、陈洪力再无犹疑,三人心意相通,一同抢前夹攻叶辰渊!

  叶辰渊一见三人的身法出招,微微一笑,把「坎水剑」反手收在背后,只用右手「离火剑」,在身前划出几个「太极」乱环,宋贞等三柄剑被其带引,竟自行互相击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宋贞三人知道这是生死关头,不管眼前这个武当副掌门如何可怕,还是要硬着头皮战斗下去。三柄剑一分开,又再抢击。

  ——今天不先伤了这个叶辰渊,青城派就没有生还的机会!

  叶辰渊却不理会,以身法后跃两大步躲过。他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似乎经过刚才与何自圣的决斗,已经对眼前三人毫无兴趣。

  同时在旁的江云澜,迅速拔出腰间长剑,急攻宋贞左侧,迫得宋贞回剑自救,仅仅在自己身前挡住剑锋。

  哪料江云澜那只穿着铁甲的左爪,一下猛力打在自己的剑背上,那剑刃又加劲压向宋贞。

  宋贞左手慌忙也握着剑柄,以双手之力,才在脸前两寸处,把江云澜的剑刃顶住了,眼睛几乎就给剑刃交击弹出的火星射中,凶险异常。

  ——想不到这个嘴巴轻佻的家伙,快剑竟也如此厉害!

  江云澜未再接连追击,只是退一步架着那柄古旧长剑,站在宋贞跟前。

  「我整天在旁边看,手也痒了。宋先生跟我玩玩,如何?」江云澜冷笑说。

  宋贞原本不想理会他,欲跟两个师兄再次会合。但回头一看,原来已有两名武当的黑衣弟子抢了上来,一个手握雁翎快刀,一个拿一对奇门兵器鸳鸯钺,各自跟吕一慰和陈洪力缠上了。

  宋贞还未决定如何是好,江云澜的长剑已经攻至。那快剑虽不如叶辰渊般霸绝,但无声无影,出手的先兆极微小,宋贞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闪躲提防。

  宋贞好歹是当今青城派第二号人物,虽学不好「雌雄龙虎剑」,但其他青城的高级剑术倒是全数练得精深。可是在这江云澜的快剑之下,竟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

  另外两边也是一样,两个连名字都不知的武当「兵鸦道」弟子,竟然只是单打独斗,就压制着两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辈。尤其用鸳鸯钺那个,手上一双布着尖刀的钢环,出招奇诡,陈洪力一时不慎,右手背已被划开一道血痕,几乎连剑都丢了。

  武当派训练出的人才,竟是如此鼎盛。

  ——为什么?短短二十几年,武当派的武功,竟然超越我们到这个地步?

  「武当派武功,天下无敌。」宋贞一想到叶辰渊说过的这句话,不免心寒。

  后面张鹏那些青城「道传弟子」,见三位师叔遇袭,也都提剑涌上助拳。

  另一边,武当那三十余个黑袍弟子,看见对方一拥而上,亦同时抢前开战。

  双方在教习场上,演成一场混乱的群斗。

  坐在地上抱着师父的燕横,正欲拾起剑加入战团,一只手掌却有力地抓着他衣襟。

  他垂头。是何自圣,左手掌心仍然挟着「虎辟」,以指尖勾住燕横的衣衫。他这一发力又触动胸口剑伤,「呼」地一口鲜血,喷洒在燕横脸上。

  燕横抹去眼皮四周混和着泪水的鲜血,瞧向师父。

  「思豪……」何自圣喃喃说。一双灰眼已然视线模糊。

  他还不知道俞思豪已经身首异处,把这抱着自己的最小弟子,错当了开山大弟子。

  「师父……」燕横应答,心里甚是悲怆。他回想今早,师父微笑摸着他头发时的情景。

  那手掌的触感,像父亲。

  何自圣勉力举起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塞向燕横。

  「接剑……」何自圣说时鼻孔喷血。

  燕横把「龙虎剑」一并用右手接住,左手仍扶着师父的头颈。

  「……带走……走……绝不……」何自圣呻吟说。那脸容有如垂死的老虎。「……不可给……外人……夺去……」

  几阵惨叫声,引得燕横抬头。

  他看见教习场里又多了二十几人。原来站在场边的「研修弟子」,有一半也不顾手上只拿着钝铁剑,毅然冲出,加入这场青城保卫战。不料他们一加入,就如羊碰上狼,已有两人被武当派的兵刃砍倒当场。

  在混乱的战斗里,包括张鹏在内,好几个「道传弟子」师兄已经挂了彩,但还是咬着牙浴血拼命。

  燕横心里多么想也跃入这个战场,跟师兄弟们并肩作战。

  为了青城的生存与尊严。

  「走……」何自圣这时伸手摸到燕横的脸。「为了……青城派……」

  燕横手里紧紧捏着「龙虎剑」,握得指关节发白。

  「走!」何自圣用尽最后的气力暴喝,煞白的脸,在这一瞬间仿佛恢复平日的威严。

  ——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违抗的威严。

  燕横咬着下唇。用力得咬出血来。

  他轻轻把师尊的头颈放在地上,跪地朝何自圣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抱着「雌雄龙虎剑」,往后面山坡的方向奔跑。

  燕横并没有躲过叶辰渊的眼睛。叶辰渊马上举起「离火剑」,遥指向抱着双剑逃出教习场的燕横。

  锡昭屏同时也看见燕横逃走。他本正在场中打得性起,一记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击碎,接着就看见人群之外,燕横那奔跑的背影。

  锡昭屏回头朝叶副掌门大叫:「这小子我早看上了!让我一个人去追他!」

  叶辰渊点头,垂下了剑。

  锡昭屏大喜,马上拔起脚步,抡着那条岩石般坚实的右臂,在战场中打开一条通路脱出,继而飞奔朝着燕横逃走的方向追过去。

  宋贞已经被江云澜的快剑刺伤了四处,虽不致命,但体力渐渐随着鲜血流失。他往旁瞥了一眼。师兄陈洪力的身躯早已俯伏在地。

  宋贞什么都不能再多想。因为江云澜那柄长剑又来了。

  原来十二个还能战斗的青城「道传弟子」,转眼只剩八个。张鹏左目变成一个血洞。他一只手捂着受伤的眼,另一只手仍挥着长剑顽抗。

  虽然他知道,已经再挺不了多久。

  站在场边的初级「山门弟子」,有大半已经被这血腥景象吓得逃走。

  至于那些不敢主动加入战团的青城「研修弟子」,其中有几个在看见掌门被击败后,脑袋早已一片空白;其余的纯是因为害怕而却步。他们羞愧得不敢再看场上的杀戮。

  惟有侯英志一人,仍然清醒地看着场里翻飞的鲜血与钢铁。

  宋梨看见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惨烈的死状,早就已经吓得失神昏迷。

  侯英志抱着宋梨娇弱的身躯,依旧冷静无言。他看着青城派同门,一个接一个在黑袍武者的招术下被屠杀。

  ◇◇◇◇

  燕横满脸是恩师的鲜血,发髻也早散掉,双手倒提着「雌雄龙虎剑」,狼狈地奔窜上山。

  到了一片崖岩上,那儿被树木三面围绕,惟独朝东一面甚是开阔,可以清楚俯视下方的青城派「玄门舍」,还有舍堂旁边的教习场。

  燕横停下来看看。只见教习场中央的血斗仍在持续。但穿着青袍的人,站立着的已是越来越少,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围。

  ——已经快完结了。

  燕横强忍着抽泣,再次看看手上那双青城派圣剑。

  ——师父给我最后的命令,我不可以失败。

  他再次迈步,要往树林深幽处钻。这些年来他跟师兄弟们经常翻山奔跑练气,山上的路径非常熟悉。只要走过几个山径分岔,他相信武当派那些家伙很难找得到他。

  就在此时,后方一阵枝叶弯折的声音。一条矮壮身影从林间小路冲出,踏着极强劲的步伐,如野猪般撞向燕横!

  燕横及时往旁闪身,滚地两圈,才躲过了这撞击。

  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把师兄宋德海武功废掉的锡昭屏。

  锡昭屏依旧光着形状奇特的上半身,那双臂满是鳞片似的厚茧,一边眼睛仍然赤红未消,活像从深山里钻出来的一头精怪。

  「小子,刚才你不是想出场跟我打的吗?」锡昭屏讪笑。「现在就给你如愿!」他说着就摆起「两仪劫拳」的架式,作势欲出鞭拳。

  燕横马上举剑戒备。他不擅用双剑,这般一长一短的双剑更加不懂使运,只好单用一柄「龙棘」指向锡昭屏,把「虎辟」插在后腰带里。

  锡昭屏这一下作势攻击,不过玩弄燕横。看见这小子紧张地拿起剑,不免又得意大笑。

  「哈哈……臭小子,真好玩!」他眼神凶狠地说:「我就慢慢跟你玩。保证比你那废物师兄玩得久!」

  「你……你们……」燕横怒然皱着一双浓眉。「欺人太甚!」

  「欺人?」锡昭屏怪叫。「你是说『欺负』你们?你们不是练武的?有脸皮说自己给人欺负吗?我跟你那个废物师兄,还有我家副掌门跟你们师父,不都是单打独斗?我现在不也是找你单挑?还让你用兵刃呢。请问有哪儿欺人了?我们没有给你们青城派认输的机会吗?既然不认输,那就得打!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来为止!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燕横被锡昭屏这么一番抢白,竟是无从反驳。他说的不错: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练武,不就是为了成为强者吗?不就是服从强胜弱败的法则吗?燕横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伤鬼刀陈,还不是一样的事情?……

  「我们武当派杀伤你的师门长辈,你可以恨我们,可以报仇!」锡昭屏不屑地说:「可是别说什么『欺人』这废话!这等没出息的话,污了你那位厉害的师父!」

  燕横伸剑指向岩崖下方的教习场:「你们胜了,还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今天结下了这血仇,你们活着的弟子,总有一天还是要来找我们报复。」锡昭屏傲然说:「武当派向世人宣示天下无敌,这个霸业往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干。我们没工夫再理会你们这些苍蝇,只好说句对不起了。你们不会白死的。青城派覆灭,是我们武当派无敌传奇里的一页。」

  「你疯了!」

  燕横的怒鸣在山间回荡。他举起「龙棘」指向天空。

  「我燕横当天立誓,只要我一天在世上还有一口气,也要找你们武当派报这个血仇!」

  「有出息。」

  说这话的并非锡昭屏。

  声音来自他们头上。

  锡昭屏往上瞧。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上,有一个人影坐在粗壮的横枝上方。那人身后正好就是当空的太阳,背着强烈日光,锡昭屏看不清其容貌。

  就在锡昭屏这一分神间,燕横聚全身之劲力,挟带着那股强烈的悲愤,擎「龙棘」往锡昭屏刺出「星追月」!

  这一剑之劲之速,远远超乎燕横平生任何一次击剑,完全是在极端的情绪状态中,才偶然催激发动出来。

  锡昭屏虽说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而遭燕横乘势偷袭,但燕横跟他武功距离甚远,按理应该能够轻松应付。可是这「星追月」刺剑之神速,竟远超锡昭屏估计,他来不及闪躲截击,只能运右臂成盾抵挡。

  完全是运气使然,燕横这一击其实并无精细瞄准,剑尖所刺处,却刚好是锡昭屏那屈折的肘弯之间。锡昭屏仓猝成招,这个「臂盾」还没有完全夹紧,「龙棘」的狭长剑锋插入锡昭屏臂弯的缝隙间,剑尖刺进了他的下巴半寸!

  ——在许多突发与偶然配合之下,燕横竟然一招就伤了这个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级的敌人。这样的一剑,假如要他再刺一次,实在不可能。

  锡昭屏跻身武当派最精锐的「兵鸦道」弟子,更被挑选入这支四川远征军的行列,艺业自不平凡。在这剑尖入颈的极危险关头,他并无慌乱,右臂弯用尽了力量收紧,把「龙棘」的剑身夹住,令剑尖无法再进半分。

  「龙棘」假如再深入锡昭屏下巴少许,伤及气管或动脉,恐怕真的要命丧当场。

  ——几乎就死在这小子手上!

  锡昭屏左拳怒然鞭出,猛地击中燕横身躯右侧,两根肋骨应声而裂!

  燕横「龙棘」脱手,身体往旁飞入草木之间,倒下不起。

  燕横呻吟捂着右肋中拳处。幸好锡昭屏右手还要全力夹紧「龙棘」,这左拳完全是闭着气打出,力道只有平日四成,否则肋骨必然断开刺入内脏,已然要了燕横的小命。

  锡昭屏看见倒地的燕横已无法站起,这才敢再轻轻吸了口气。他右臂仍然挟着「龙棘」,不敢大力乱动,只是头颈很慢地后移,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离剑尖。直至完全脱离了,他才松开右臂,让「龙棘」啷当堕地。

  锡昭屏捂着血流如注的下巴,稍用力呼吸了几次,确定没有伤到气管,这才愤怒地往上仰视那树上的不速之客。

  「是什么人?」

  燕横虽然受伤,也忍着剧痛朝上看。他也想知道,武当派上来挑战的同时,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

  ——难道……还有什么阴谋?……

  那树木横枝离地有十多尺,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来,猛然着落在地上,扬起一阵沙尘与草叶。

  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年纪的男人,身材比起锡昭屏高不了许多,但却同样壮硕,尤其上半身甚发达,全身看来有如个倒三角。肩背异常宽横,特别两块肩头肌肉,露出无袖的兽皮背心外,壮健得有如打磨过的坚岩。两边肩臂皆有刺青,右肩上纹着一个大大的太阳图案,有如一圈包围着火焰的圆轮,中间成螺旋符号;左边则是红色的一朵鲜艳怒放的瑰丽奇花,那花下满带棘刺的枝条,围绕着整条上臂。

  男人一头干硬的长发披散肩背上,编成许多条细辫,上面穿了些灰银或铜色的金属珠子。甲字脸甚是精悍,嘴巴上下围着一圈胡须。不管头发、胡子、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一身皮肤晒得黝黑,胸口还挂着大串造型古怪的项链,乍看有如异邦蛮人。

  他背后背着一把柄部甚长的双手倭刀,木鞘与柄上缠绳皆为黑色,形貌甚凶悍,似是战场之物;腰带上则左右各挂一柄兵刃,左腰是中土的雁翎腰刀,右侧是把柄头形状如长颈鸟首、只有两尺来长的异国短刃;右大腿附着一个刀鞘,上面是柄看来是狩猎用的工具小刀。

  男人手里还握着一件长物:一条比他身体还要高的粗大木船桨,似已久历风霜,木色深沉。桨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横纹,从上而下平行排列。

  四川虽然格外多边陲蛮族,但像如此打扮的,燕横也没见过。而这男人五官轮廓虽深刻,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在这深山中,却随身带着一条船桨,这尤其令人奇怪。

  燕横咬牙忍痛,再看看锡昭屏。锡昭屏瞧着这奇怪男人时,显得神情讶异,似乎确是不认识他。

  锡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带,围绕颈项下巴两圈扎好,暂时止住了血,这才指着男人问:「你是谁?躲在这儿干嘛?」

  「这儿又不是武当山。」男人说的官话带有特别口音,但还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你也不是住在这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锡昭屏心中一懔。

  ——这家伙知道我是武当派的。但这人也决计不是青城派的武者。

  「你是来助拳的?是青城派的朋友?」

  男人摇摇头。他指向下方的教习场。「刚才我在这里,才第一次看见青城派的武功。看得很清楚。」

  锡昭屏疑惑着,再打量眼前这神秘的男人。他看见船桨上那四道刻痕。

  锡昭屏恍然大悟。

  「是你!」他怪叫。「你就是那家伙!你是追踪我们到来的?」

  「幸好我赶得及。」男人说。「否则就错过刚才那么精采的决斗了。」

  「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锡昭屏再次摆起架式。「怎么样?连名字也不敢说?我武当锡昭屏,不杀无名之辈!」

  男人拴着船桨,傲然挺立。

  「南海虎尊派,荆裂。」

  锡昭屏听见有点意外。他确实听过这门派的名字。

  五年前,武当派展开称霸武林的计划,首先就选了往东南远征浙、闽等地。尤其是福建,因当地民间武风鼎盛,却没有真正具历史根基的名门大派,正好适合武当派初试实力。

  那时候锡昭屏还年轻,正在武当山上接受特训,未有资格随同修行;但他后来听说,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带领的武当远征军,深入了福建一省,直抵至东南海岸,沿途扫荡了当地许多个小门派。这个「南海虎尊派」,就在福建泉州的海边,正是当年被武当挑战的其中一个小门派,早已遭那支远征军灭绝了。

  锡昭屏瞧着这个自称叫荆裂的男人,半信半疑。

  「不错。」荆裂似已知道锡昭屏心中所想。「我就是虎尊派残存的最后一个弟子。」

  锡昭屏听见很是讶异。他回想,以前曾经听前辈说起远征福建的旧事,从未听闻他们遇上什么特别高强的对手,远征军所过之处,简直有如摧枯拉朽。这个「南海虎尊派」更是说过一、两次就没有人再提起,要不是名字比较特别,锡昭屏也不会记得……

  ——但此人跟踪武当派到来,还有船桨上那四道刻痕,俱是事实……

  锡昭屏戒备的同时,凝神倾听四周是否埋伏了这男人的同伴。

  「没有了。」荆裂再次看出锡昭屏心中所想。「就只我一个。你以为喜欢单挑的,就只有你们武当派吗?」

  「假如是来报仇的,那就难说得很。」锡昭屏两只硕大的拳头,捏得关节发响。「那我们还等什么?」

  「我想先让那边的青城派小弟弟缓一口气。」荆裂笑着,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横。「我想给他看清楚。」

  燕横这时忍着剧痛,已经坐起了半身,用一边左手支撑着。他突然咳嗽一声,肋骨裂处痛得他几乎流泪。他摸摸嘴巴,发现咳出血来。原来除了肋骨裂了,还受了内伤,怪不得一口气完全提不上来。

  他摸一摸后腰,「虎辟」短剑还插在腰带上;再四处看看,见到「龙棘」正落在锡昭屏脚边。以燕横此刻的状态,已决计无力过去把剑抢回来,空自焦急如焚。

  刚才他脑袋仍然一片迷糊,荆裂跟锡昭屏的对话,他有听一句没听一句,只能大概肯定,两人绝对不是盟友。

  「小兄弟,清醒了吗?」荆裂豪笑。「那么好好看着吧!看看武当派,不是什么狗屁天下无敌!」

  锡昭屏早就不耐烦,只想快点解决这两个家伙,回去好好医治下巴的伤。此刻一听荆裂出言侮辱武当派,更不再等待,耸起那异形的右肩,踏着大步,就像颗炮弹般撞向荆裂。

  荆裂不闪不躲,就地退半步扎一个大马步,双手握着那根巨大船桨,一声叱喝,就迎锡昭屏的肩头横挥过去!

  锡昭屏这个右肩头经历了十多年苦练,对这「肩靠」的硬功具有绝对自信,心想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桨撞断,看看余力还能够撞碎这男人多少根骨头?

  怎料双方激碰之下,那船桨竟是出乎意外地坚实,锡昭屏感觉就如撞上一根铁棍,被反震开去退后了三步,站定之后,还感到胸膛内一阵气血激荡!

  ——本来以锡昭屏的硬功修为,绝对经受得起这一桨;但他之前对这船桨的硬度和力度都太过低估,还想留余力再撞向荆裂的身体,反而令自己在交击的刹那运劲松散,被这一桨的劲力打进了身体。

  锡昭屏对这根木桨的坚硬程度固然感意外,但更教他惊讶的,是这个荆裂的怪力。

  ——不普通的家伙!

  一击占优,荆裂随即上前追击。

  锡昭屏毕竟是武当派年轻一辈中的精英,否则这次挑战青城派,就不会用他担当先锋,而且一举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废掉。他一次吐息,就压住了体内乱涌的血气,左手鞭拳挟着裂帛似的破风声,扫击荆裂太阳穴!

  荆裂却不闪反进,冲入更近距离。

  这大胆之举其实计算精明:要知锡昭屏这种鞭拳,全靠长桥手发挥离心力,劲道都贯在前端的拳头,抢入内围反而最是安全。

  锡昭屏当然明白自己拳术的弱点,早有补救之法。他这记鞭拳,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挥扫而出,但此际中途变招,手肘屈曲,拳腕向内,变成用拳面勾击荆裂头颅!

  荆裂却又有如预早料到这个变招。他右手屈曲,突出肘骨,手臂像鸟翼扬起,肘尖准确迎向锡昭屏轰来那拳头的尾指!

  肘骨乃人身最坚硬尖锐的部位之一。任锡昭屏双手经过多少硬功锻炼,但一根最弱的尾指,还是不可能与一整只如斧头般砍来的手肘对抗,登时就给撞断了指骨!

  锡昭屏一身过硬功夫,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迎头直击的大亏,马上慌乱退却。

  「以硬破硬,痛快!」荆裂在这迅疾的比拼中,还有闲情这样大呼。「小兄弟,看见了没有?」似乎他非常享受给人欣赏自己的勇姿。

  燕横确是看见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衣饰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敌,但青城派遭武当派如此赶尽杀绝了半天,现在终于看见有人令武当派吃苦,燕横心中不禁一股兴奋的血气上涌。

  荆裂口中呼叫,腿下却未停滞,仍然追向锡昭屏。他抛去那根船桨,右手拔出雁翎腰刀,朝锡昭屏拔步连环快斩。

  锡昭屏奋力用右臂挡刀。他这双手臂,不但经过武当硬功锻炼,亦长年用物移教秘制的药酒浸泡,各关节才生出这么多怪异骨瘤,前臂和手掌皮肤也满布硬甲似的鳞茧,刀剑不侵。

  荆裂的刀招快而密,每一击都是斩向锡昭屏前臂。刀刃虽割不入那层厚茧,但荆裂刀招极是刚猛,每一斩的力劲皆透入锡昭屏臂骨,锡昭屏双臂感到久违的痛楚。

  锡昭屏心想,再这样硬挡下去,不知双臂还能捱得多久,于是反守为攻,伸出一只右爪,仗着指掌的硬功,欲徒手抢夺那柄雁翎刀。

  荆裂似乎想都不想,就把刀子塞进锡昭屏的手掌。

  「送给你又如何?」荆裂笑着怪叫。

  锡昭屏轻易就抓住了刀刃,反倒感到愕然。

  荆裂放开了刀柄。他乘着锡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步踏三角,左手无声拔出右腰那柄鸟首状的异国短刀。

  树叶形的狭长弯刃,斩入了锡昭屏右腿内侧。

  惊怒交加的锡昭屏抡起双臂胡乱反击。但荆裂早已放开那柄短刀,远远退后一步。

  短刀仍留在锡昭屏大腿上。他蹒跚踏步,垂头看着受伤处。半条黑布裤子已经染湿。

  「最好不要拔它出来。」荆裂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会儿。」

  人身之中,大腿动脉最是粗壮,一旦破裂又不及时止血,几个呼吸之间就能令人昏迷,继而失血死亡。

  锡昭屏脸白如纸,怒瞪着荆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荆裂缓缓解下斜背在身后那柄长倭刀。「我的功力修为,跟你其实相差无几。你在恼恨,为甚么会败得这么惨?而且交手每一着都输了给我。」

  锡昭屏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他右手此刻才放开,抢来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

  燕横见两人早已离开原先位置,勉力撑起身子,朝着「龙棘」所在处爬行。

  「原因很简单。」荆裂继续说。「我与敌人生死相搏的经验次数,是你的数十倍以上。」他指一指自己脑袋。「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跟这里。」

  他把长柄倭刀慢慢从刀鞘拔出,淬厉的刀光凶气逼人。

  燕横每爬一步,受伤处就像又给擂了一记。

  但他眼中,只有恩师交托的圣物。

  荆裂直视锡昭屏恐惧的眼睛。他抛去刀鞘,双手握柄,倭刀拉到脑后,作出全力横砍的预备架式。

  「你,锡昭屏。死在我荆裂手上的武当派第五人。」

  荆裂眼睛半闭。他脑海中,蓦然出现一种声音。

  ——涛音。

  燕横终于抓住「龙棘」的剑柄。因为勉强用力爬行,他又再咳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抱着「龙棘」昏迷了。

  没能看见最后那道有如飓风怒涛横卷而过的刀芒。

  但昏倒之前,他还是听得见随同那一刀发出的怒吼。

  「武当派,吃屎吧!」



第七章 归国的猎人

  「杀人啦!」

  一声呼叫响起,渡头上刚下船的乘客纷纷走避开去,才站定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江边那铺着木板的渡头上,遗着一摊鲜血。一个背后挂着大刀的汉子,抱着血肉淋漓的左手,苍白的脸上都是冷汗。

  在他对面,站着一个服装奇怪的女人。

  她那高挑身躯,披着一袭朱红宽袍,袍布上织满了鲜艳的花朵图纹,领口衣袖滚镶锦边;足登一对木屐,露出两条修长的麦色小腿。这衣饰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女人用紫色布巾围住头发跟下半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却如雌虎般杀气腾腾。她腰后斜斜悬挂着一柄极狭长的大刀,看那刀锷和刀鞘即知是贵重之物。双手穿戴着皮革制的护掌,上面钉着飞鸟状铜饰,右手反握一柄锋利短刀,刃上沾着鲜血。

  那汉子看看自己受伤的手掌。食、中两根指头都被割断,只有少许皮肉连住。这只手恐怕从此废了。

  「妈的,哪儿来的妖女……」汉子咬牙怒视那个异国女人。但刚才自己着了道儿,对方怎么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门,也不敢动刀子上前。

  女人见汉子如此窝囊,眼中杀意已消,轻轻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挥去,将刀刃归还入腹前腰带的鞘内。

  围观的人诧异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边上,远在西蜀山区,人们何曾见过这等东瀛海外的倭国人?更别说是女人。只见她袍子领口底下缠着白布,显是用布带束缚胸脯,又穿着宽袍子,但还是无法掩饰那丰满曲线的身段,虽未见面貌,已可以想象是个大美人。

  这时有两个看守渡头治安的官差,听见骚动赶到来,看到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们认出那个受伤的汉子,乃是眉州城里岷江帮的一个小头目。但看这异国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么江湖仇杀。

  「你什么人?」其中一个官差拿着棍子,小心上前探问那女人。「怎么出手伤人了?」

  女人左手叉着腰肢,右手搭在身后那柄长长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紧张起来。

  「谁叫他,冒犯我?」她指着那汉子说。「在船上就凑过来。下了船,还要跟着来。还敢伸手摸我,少两根指头,便宜了他。」

  官差听见她竟懂得讲中土的官话,虽然发音和语句都有点古怪,总算松一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带着这么大柄刀子,没看我们的王法在内吗?」

  女人拿起掉在身边地上的行囊,从中找出一部册子,翻开来向那官差展示。

  「吾乃萨摩国守护·岛津家之女,虎玲兰是也。数月前乘坐大内氏勘合船①西来大明国,绝非偷渡的匪贼。」

  『注①:明朝与日本之间的通货贸易称「堪合贸易」,持有官方发出称为「堪合符」的许可证明方为合法,其他皆属走私。』

  官差看看那册「勘合底簿」。打开的那页上,印有半个朱砂的符条,乃是一行数目汉字,但从中央断开,只有右半。

  一个四川的小小官差,哪里见过这种只有在东南沿海出现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见这名叫岛津虎玲兰的女人,其衣饰打扮和口音语气,又似不假。

  ——说什么「倭国」,这女的怎地这样高大?……

  假如这女人果真是拿着官方符印的异国使者,让她跟江湖帮会的小流氓牵涉起来,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后面的同僚。那同僚亦会意了,知道该大事化小,连忙扶着那个受伤的岷江帮小头目离开。小头目一边走一边吃痛呼叫,还在骂着脏话。

  官差不欲再跟这倭国女纠缠,只抛下一句「别再生事」便想离开。怎知那朱红色的身影又追近过来。

  「我有事情,要问。」

  官差叹气说:「什么?」

  虎玲兰的大眼睛直视官差。

  「『物丹』。」

  官差听到了这两个字,想了好一会儿。「你说什么?不知道你问什么!」

  虎玲兰继续直视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说一遍。

  「武当。」

  官差这才恍然。

  「什么?你来找……武当?……找他们……干嘛?……」他恐怕惹上麻烦,吞吞吐吐。

  「在哪儿?」

  虎玲兰的眼神,有一种令对方无法不屈从的力量。

  「听说……」官差额头满是汗珠。「……确是有武当派的人入四川来……去了……青城山。」

  他伸出指头,沿着江水指向北方。

  虎玲兰点点头。

  官差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怎知道她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

  虎玲兰把纸摊开,举在官差面前。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张纸上,用黑墨画了一个人物的半身像。

  是个男人。

  一头长长乱发。身体很壮硕。两边肩头都有图案:左边是一朵花,右边是个太阳。手里拿着一根船桨。

  纸的右上角写着「荆裂」两个汉字。

  ◇◇◇◇

  武当派的人,是因为看见山林上空飞鸟异样地聚集,才发现锡昭屏的尸体。

  那已经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当弟子拿着火把,在青城后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几个青城弟子带路,行动甚是缓慢,一无所获。

  他们还猜,锡昭屏也许不过在山中迷了路,于是武当众人下到山脚,在味江镇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锡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径。

  结果却是如此。

  弟子带引叶辰渊和江云澜到达那山崖。他们看见锡昭屏的首级,被一根粗树枝竖在地上,头脸眼睛多处已经给鸟儿啄食。但颈项那道整齐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鲜。无头的尸体倒在旁边,原本也有大群雀鸟包围争食,早给发现的武当弟子赶跑了。

  「快卸下来!」江云澜命令,几个弟子马上用衣服包覆锡昭屏的首级,从树枝取下来,安放在尸身上。

  武当众人原本还沉浸在消灭青城派的亢奋情绪中,现在看见这样的惨状,一个个变得沉默。

  ——武当派的威名被污损了。

  「有没有问清楚……」叶辰渊说:「青城派没有其他人躲在山里吗?」

  「已经问过那些残余的家伙。」一名弟子答复:「确是没有。」

  「肯定不是那个带着『龙虎剑』逃跑的小子。」江云澜说:「武功差得太远。」

  「那么说……」叶辰渊收缩瞳孔。眼底两行刺字在颤动。「是那个……所谓『猎人』。」

  武当派数年来在各地行事,连战连胜,所向披靡;唯最近这一年间,竟然陆续有四人遭神秘杀害,至今未确定敌人身份。武当山议论纷纷,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这神秘仇敌称作「武当猎人」……这个称呼对本派大大不敬,当然没有弟子敢公开说,但派内上下都知道。

  「昭屏算起来已经是第五个。」江云澜咬牙切齿。「而且比之前四个死去的弟子都要强得多!看来我们低估这家伙了。之前他还只向落单的弟子下手,这次却竟然敢跟踪我们上青城山来——而且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动手!究竟是什么人?」

  叶辰渊沉默一轮后说:「我们这几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还没有遇过这种级数的抵抗。假如有这种敌人的话,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来自我们消灭了的门派。」

  「那些门派在外面,总会有些亲属或是好友。当中说不定就有一个这样的强手。」江云澜说:「这明显是报仇啊。必定要把这家伙揪出来。」

  要完成武当派称雄武林的霸业,全派上下早就准备与天下武人为敌,结下无以计数的血仇。可是像这样被刺杀了五个人,却连敌人的真身都未知晓,大大损害了弟子间的士气。人心惶惶,对日后的战斗甚是不利。

  「我感觉到,不只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叶辰渊却持异议。「这人下手的目标,一个比一个强。他是在测试。试试自己的功夫面对我们时会如何。他在学习怎样对付武当派的武功。」

  江云澜神情肃杀。「他要击败武当派,就像我们要击败天下门派一样。」

  叶辰渊点头。

  「很好。」江云澜冷笑。「那就是说,他早晚还是会在我们跟前现身。」

  江云澜接着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为安全计,弟子每五人一组行进。

  叶辰渊跟江云澜心里却明白,现在要找到这个隐身的仇敌,非常渺茫。

  至于带着「雌雄龙虎剑」失踪的燕横,他们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龙虎剑」虽是宝物,但对武当派来说也不是非得不可;一个排名最末的青城「道传弟子」残存世上,更算不了什么。

  青城派,在他们心中已经是一个过去的名字。

  ◇◇◇◇

  燕横醒来时,首先听见的是流水声。

  他睁开眼睛,看见晨光从翠绿的枝叶间投下来。皮肤有一阵舒服温暖的感觉。耳际听得那淙淙水声。很熟悉。鼻子吸入木叶的清香。

  他记得从前在这里睡过。某一天的早课,跑步上山练气,接着是练剑。完了,就倒在满布树叶的草地上睡。练过功之后的身体血气通畅,周身放松贴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体。那是无比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一生就这样在青城山上过活……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过来。然后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刚才那美好的回忆像沙土崩溃了。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喷在自己脸上那口鲜血。温热的感觉,冲鼻的腥气。

  师父。「雌雄龙虎剑」。

  燕横惊醒,撑起上半身子。这才发觉右边胸肋被东西紧紧束缚固定着。

  他摸摸后腰。「虎辟」已经不见了。原本抱着的「龙棘」也都不知所踪。他浑身冷汗。

  燕横这时又嗅到一阵气味。

  是香气。他循着味道看过去。那儿生着一堆柴火,上面烘烤着几条鱼。

  一具身材宽横的身躯,背向着燕横,坐在那火堆旁一块石头上。

  那男人左手提着木船桨,右手握着一柄小刀,正在船桨那四道横纹上,斜斜地加上一条。他很用力,船桨质材显然十分坚硬。

  燕横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跃起,就扑向荆裂背项。

  荆裂有如长了后眼,抛去船桨,一个转身就把燕横头颈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荆裂再顺势一扭,把燕横重重摔倒在地。

  燕横身体着地,右边身子伤处剧痛难当。但他还是强忍着没喊叫。

  荆裂继续用刀子抵着他颈项,左手狠狠给了他两个耳光。

  「疯够了没有?醒一醒!」

  「还我!」燕横怒喝,「还我!把剑还给我!」

  荆裂恍然。他推开燕横站起来,用刀子指向旁边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儿?」

  燕横急忙看看。「雌雄龙虎剑」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块粗布垫着。

  他爬过去,伸手抚摸「龙棘」,心里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来。

  荆裂没理会他,坐下来继续雕刻那根船桨,由得燕横在身后号啕大哭,充耳不闻。刻好斜纹之后,荆裂满意地放下船桨,然后拿起火堆旁一条已烤熟的鱼,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两擦,也就割下来鱼肉吃。

  待荆裂吃完整尾鱼,燕横也收住了哭泣。

  燕横这才渐渐想起,昨天给锡昭屏追杀的事情经过。他用那粗布包起「龙虎剑」,抱在身上,走到荆裂跟前。

  「对不起……」燕横捂着伤处说。「是我错怪好人。」

  「不怪你。」荆裂收好小刀。「是你师父最后交托给你的东西吧?」

  燕横一阵心酸。

  荆裂拿起另一尾鱼。「吃。」

  燕横摇摇头。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没有半点儿食欲。

  「吃。」荆裂坚持。「就算吃完会吐出来,也得再吃。要活着,就得吃。」

  燕横接过那尾烤鱼。他往水声传来处看。这里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条湍急的河沟。

  这河名叫五龙沟,相传有五条神龙隐伏而得名,乃青城后山名胜。从前燕横跟侯英志和宋梨,也来这里游玩过。

  五龙沟跟后山东面那片山崖距离甚远。这个叫荆裂的男人虽然壮硕,但背着燕横走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轻松。

  逃这么远,自然是要躲避武当派的搜索。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横说着,努力回忆昨天在山崖上听到的对话。「你叫……荆裂,是吗?是南海……」

  「南海虎尊派。」荆裂说着,拿起船桨走到山岩前,跟燕横一同俯视五龙沟。「跟你们青城派一样,是给武当派灭亡的门派。」

  听到「灭亡」二字,燕横心中凄楚。他瞧着荆裂。

  「既然如此……你何以……」

  「你想问:为什么我还活着?」荆裂微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入门,十五岁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远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门给灭绝的事情。武当派来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

  燕横打量荆裂肩头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图案,然后又看看他腰间那柄异国短刀。

  荆裂看见他的视线,便把短刀拔出来交给燕横。燕横咬着烧鱼,左手腾出来接过短刀细看。那刀柄造型像个长颈的鸟头,手掌握着柄时,那个弯曲的鸟喙刚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脱手,设计甚是巧妙。刀身狭长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满是一层一层的回旋花纹,铸冶的方法明显与中土刀剑不同。

  燕横把刀交回给荆裂。

  「你……去过很多地方?」

  荆裂笑笑,指着燕横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你打开看看。」

  燕横蹲下来,把那块包着「雌雄龙虎剑」的粗布放在地上展开。他这时才发现,这块布上画着许多曲曲折折的线条,上面又标示了各种细字,字体大半他都不认得。在那些线条之间的空白处,又绘画着一些波浪般的符号。燕横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幅海图。

  荆裂把船桨插在身旁土地上,轻轻挥舞手中短刀。

  「我们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们青城派,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门派。」荆裂说。「虽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气,但是在武林上没有什么盛名。我在派里学了几年,把基本的拳术刀法学全之后,几个同门师兄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那个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两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会有什么大进境,很想再学其他的武功,可是转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满足于学到的技艺。我决心要成为真正的强者。于是有一晚,我瞒着师父,到海边偷了官府一条小船,自己一个偷渡出海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

  当朝官府实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杀头的罪行。

  荆裂蹲下来,用刀尖指着那幅海图。

  「九年里,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几乎都去过了。」刀尖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移动。「我到过扶桑的萨摩国,那儿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盗,我跟他们交锋不下数十次,从中学得他们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动。「我也曾经帮助吕宋岛的土人,出海击退海盗;跟苏禄国的回回人学习他们诡异的刀法;与暹罗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练;在占城国的丛林里迷过路,靠着生吃蛇肉活命……」

  燕横听得出神。他瞧着海图上那一个个代表岛屿的小圈子。这些地名他从来没有听过。

  「在苏门答腊国,我为了赚些旅费,参加当地赌博金钱的真刀决斗;还有在满剌加,我跟那些样子像恶鬼的佛朗机人②起了争执,你看看……」荆裂说着,拉高自己的衣衫,指着左腹一个小小的星形伤疤。「这是给他们的火器打伤的。要不正好有块厚腰带挡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注②:「萨摩国」即今日本鹿儿岛西部;「苏禄王国」乃今日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回回人」是指回教徒(菲岛南部以穆斯林占多);「占城王国」位于今越南中部;「满剌加」,其都城即今日马六甲市;「佛朗机人」即葡萄牙人。』

  什么叫「火器」,燕横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荆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种可怕的暗器吧。

  ——这人年纪不过长我几年,经历却比我多了这许多……

  「出了家门我才发现,虎尊派教给我的,不过是个基本。」荆裂说。「我跟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艺修为,是在外面经历几百次赌命的战斗磨练出来的。」

  他把短刀归还入鞘,又摸摸腰间另一边那柄雁翎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国时,唯一带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虎尊派毕竟是我启蒙。师父也对我有养育之恩。这个仇,我是报定的了。」

  听见这句「养育之恩」,燕横想起自己身世,双眼又湿润起来。

  他瞧瞧荆裂身旁那根船桨。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纹,斜斜越过其他四道横纹,变成共五道。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锡昭屏。

  「你……已经杀了五个武当派的人?」

  荆裂点头。「之前四个还不算什么高手。这一年来,我四处查探跟踪,找机会袭击他们,就是在测试武当派武功的路子。这个锡昭屏,是我对上的第一个武当派真正好手,其实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给你刺伤了,出招不够冷静,也给了我的一点优势。」

  他抚摸着船桨又说:「我老实跟你说:这次他们人多,又有叶辰渊这等顶尖人物在内,我跟踪着上青城山来,原本只是想偷窥他们的实力,没想过要出手的。你却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点来,而且还说了那一番激昂的话。我实在不能让你死在那讨厌的浑蛋手上。」

  「教你冒险了。」燕横不好意思的说。「我还没有向你好好道谢呢。这个恩德,我这生都不会忘记。」

  「没什么的。而且现在不是躲过他们了吗?又干掉了一个武当派的人,多痛快!」荆裂豪笑着说。「你还是快吃吧。光拿着鱼在说话,都变凉了。」

  燕横瞧着手上的烤鱼。他回想以前,也曾经许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涧里抓鱼,然后就地生火烤吃。他们两人此刻境况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我……」燕横用那幅海图重新包起「雌雄龙虎剑」。「……要回去看看。」

  「再过两晚吧。」荆裂摇摇头。「武当派的人现在必定已经发现锡昭屏的尸首,还在搜捕我们。等他们走了再说。」

  「可是……」

  「你要报仇,就先得活下去。」荆裂严肃地看着燕横。「昨天你说过,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报的。你那是一时意气说出口,还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燕横一双浓眉直竖。

  「那就听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后再说。」荆裂抓着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鱼举到他嘴边。

  「吃。」

  ◇◇◇◇

  次天,荆裂还是抵不过燕横的央求,陪他离开五龙沟,回去青城派的「玄门舍」看看。

  为免给人发现,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过去。

  燕横没再咳出血来,内伤显然已经镇住了,但裂骨处比之前还要肿胀,气力很难提上来,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说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着树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龙虎剑」背在身后,没哼一声地前进。

  他看看前面。荆裂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多回头看他。但他知道,荆裂在刻意放慢脚步迁就他。

  他们走的很慢,中途燕横又要休息几次,结果到了午后,才回到后山东面。

  还没有到达「玄门舍」,他们远远就看见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烟。

  燕横心里已经知道是什么。他没有跟荆裂说半句,欲继续向前走。

  「你先在这里等着。」荆裂把随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里的船桨放在燕横身旁。「我去探一探。」

  燕横点点头,瞧着荆裂的背影消失。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仰头看看参天的树木。

  幽深的山林有一种镇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横实在无法定下来,双手紧张地磨擦那根拐杖。

  荆裂来回不过花了很短时间,但在燕横来说却像漫长的等待。

  「怎么样?」燕横急忙问。

  荆裂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东西。

  「我们过去吧。」

  ◇◇◇◇

  火焰已经熄灭了,但「玄门舍」残余的瓦椽灰烬,还在不住冒着黑烟。

  在这片焦土跟前,十几个男人在忙着掩埋尸首。

  教习场成了坟场,已经立了二十几座新坟,还有七、八个刚挖的坑洞。男人们用草席包了穿着青衣布袍的尸体,合力抛入坑里。

  挖坟翻出来的泥土,全都是红色的——渗满了前天惨烈战斗的鲜血。

  看见荆裂两人突然冒出来,那群男人马上惊惶逃窜。他们跑了好一段,再回头细看,分辨出两人并不是穿黑袍的武当人,这才带着戒心走回来。

  他们看见燕横那身已经变得污秽破烂的青城剑士袍,一个个跪了下来。

  燕横认得,这些都是山脚味江镇的居民。

  镇民中有个比较年长的,大概四十多岁,身材很是壮健,一看就知道是干粗活为生。燕横认得他名叫黄二吉,是镇子里一个木匠。

  黄二吉战战兢兢地向燕横说:「我们等那伙人走了之后,才敢上来……那时候大火已经烧得好猛,我们也救不来……」

  燕横回头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门舍」,心里甚是激动。「归元堂」里「巴蜀无双」的牌匾;墙壁上众尊长与「道传弟子」的名牌;堂后供奉青城派历代先祖的宗祠……这些象征青城派数百载传统与尊严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为回忆。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独回忆。

  黄二吉又说:「我们……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给了何掌门他老人家。其他的剑侠,都只能这样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们镇子几百年平安,我们能够做的,就只有这样……少侠,很对不起……」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燕横激动得扑地跪倒地上,朝着这伙镇民重重叩了个响头。

  那些镇民惊得马上趋前扶起他。

  「受不起!受不起!」他们纷纷高呼。

  「我……我……」燕横口齿不清,也无法组织言语。

  他心里虽然感激,但还是忍住了热泪。想到师尊们最后还是得到这些镇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折损了这份敬重。

  他撑着拐杖,走到场上那些新坟之间。

  没有碑石,每一座坟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钝铁剑作标记。

  「宝剑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这些钝剑。我们只好将就着用了。」黄二吉解释。

  「师父……何掌门的墓在哪儿?」

  「这边……」

  燕横在黄二吉带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坟土前。土上也是插着一柄铁剑,剑柄上特别挂了一串花环。

  荆裂走到燕横身旁,一同瞧着何自圣的坟墓。

  荆裂放下船桨,朝着坟墓合什拜了拜。

  「那天我看见了何掌门的盖世剑技。可惜。不是双眼有病,他必胜无疑,青城派也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

  燕横抛去拐杖,跪下来在恩师坟前叩了三响。

  「师父……」他摸摸身后的「雌雄龙虎剑」。「剑还在,没有给奸人抢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燕横起立,继而又到每个坟头前,逐一跪下来,各重重叩了一响。

  都叩完后,燕横的额顶已经破损,一行鲜血沿着眉心与鼻侧直流。

  他跟荆裂并肩,默默看着太阳下这大片映射光芒的铁剑冢。

  「你问过我……」燕横好一会儿后说:「我说要报仇,是认真的吗?」

  荆裂点点头。

  「我说的时候的确是认真的。」燕横叹息。「可是现在看见这坟地我才明白。报了仇又怎样?就算我把武当派上下杀尽,然后呢?能够把青城派的师尊和师兄们带回来吗?不。青城剑派已经不再存在了。」

  「不是还有你这个青城弟子活着吗?」荆裂说。「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双手来复兴它呀。」

  「我?」燕横苦涩地失笑。「就凭我?我不过是个排行最末的『道传弟子』。我连一天也没有在『归元堂』里学过剑,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没有碰过。」

  他又拍拍背后的双剑。「这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连我师叔宋贞都没学全。可是现在连他也死了呀。这剑法到我师父这一代就绝了。我不会剑法,光拿着这对剑,一个人凭什么去复兴青城派?说什么笑?」

  荆裂沉默了一轮。然后他抛去船桨,从一座坟头拔出铁剑,挥舞了几下。

  「狗屁废话。」

  「你说什么?」燕横怒道。

  「我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狗屁废话!」荆裂把剑插回坟墓上。「世上有哪种武功不是人创出来的?你的祖师爷不也是人?不也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两条腿的人?他们想得出的、练得出的东西,为什么你就想不出,练不出来?」

  「可是……」燕横愕然。

  「你不是已经学会了青城剑术的基本了吗?世上任何武学,钻研得再精深,始终离不开基本。」荆裂继续说。「我敢说,就算你们这套『雌雄龙虎剑』也一样,终归还是源出青城剑术最基础的东西。更何况你那天已经看见你师父把它使过一次。你的祖师爷儿们,凭空都创得出这东西;你亲眼见过一次,为什么反而没有信心把它重现世上?」

  燕横听着荆裂这番话,哑口无言。

  「再说,有的东西就算失传了,管他妈的,就让他失传吧!」荆裂豪迈的语声响遍这片墓地。「你就不能够创出另一套更厉害的武功来吗?你不会就决心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吗?」

  燕横听得心头又热起来。

  「更强的……青城派?……」

  「打倒武当派。那就证明你更强。」

  燕横一脸迷茫。

  毕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刚刚通过考验,成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个十七岁少年。那时他还以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经从此决定。不过几天就发现,从前他深信超凡入圣,觉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学,在另一个门派跟前被完全摧毁了。如今更变得孑然一身,日后还要继续被仇敌追杀。

  ——这样的我,还能再背负「复兴青城派」这样沉重的担子吗?……

  「……我能够怎么做?」

  「就像我。不停的战斗。」荆裂说。「这是令自己变强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饭、拉屎、睡觉做梦时,都在想着怎样战胜。不断去找武当派的人,逐个把他们打倒。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我对这条路,深信不移。」

  燕横听后无言,细味着荆裂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归元堂」的地板上。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燕横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坟墓。躺在这儿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强得多的前辈。

  ——我真的做得到吗?以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武当派?

  燕横一想到,面前的仇敌拥有那样压倒性实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荆裂看见燕横疑惑的神色,满不在乎地说:「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紧。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剑,不再当武人,武当派就不会再理会你,这一切也都再跟你无关。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点小生意也好,忘记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过一生。反正这个世上,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听见这话,又看看那些镇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谈过的话。

  ——有想过回家吗?……

  青城派已经消失了。就好像一个梦作完了。也许,真的是回去作个凡人的时候……

  ——可是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真的忘得了吗?

  荆裂打个呵欠。「我累了。在山里躲了这么几天,又饿又脏,我要下去镇子里,好好吃一大顿,泡一个澡,然后在客店睡一大觉。」

  他拾起船桨,搁在肩头上,没有再看燕横一眼。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决定怎么样,随你的便,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搔搔那个辫子头。「反正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荆裂说完就离开,留下燕横一个。

  燕横站在原地,瞧着这大片插满铁剑的坟地。太阳偏移了,那一个个十字状的影子开始倾斜变长。

  ——为什么我竟然无法一口答应荆裂?……

  燕横并不是怕死。假如成为埋葬在这里的战死者之一,他不会在乎。但是要走上这么一条不可能的复仇道路……他并没有像荆裂那种无视一切的强大自信。

  面对几近必然的失败,比死更困难。

  这时那个黄二吉又走过来:「少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跟你说……」

  燕横感觉自己当不起这声「少侠」,面有愧色。「请说。」

  「是……贵派宋总管的女儿。她还留在下面的泰安寺。」

  「什么?小梨她……」燕横像一下子惊醒。他自责,一看见这片铁剑冢,就忘记了小梨。

  「那些在贵派做工的,还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个人,呆呆的留在这儿,看来是太过伤心……她后来昏倒了,我们镇子里几个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暂时寄托在寺里……」

  燕横没等他说完,就拄着拐杖,往下山的道路迈步。

  但心头那股沉重的疑惑,还是挥之不去。

  ◇◇◇◇

  荆裂浸泡在一个注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闭目放松,舒展着四肢。

  他生在南方,又长年在热带岛国间流浪,对这青城山上冬季的气候甚是不惯,此刻泡着热水,才感舒畅无比。

  现在脱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许多处刺青。特别是背项,刺着大大一头怪异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双腿姿势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举头顶的双手,一执宝刀,一执三叉短戟,四周还刺着弯弯曲曲的异国咒语和符号。

  蒸气冒起之间,他睁开眼睛。

  脑海里,又再浮现那天目睹,何自圣与叶辰渊的剑斗。

  当时荆裂站在山崖上,远远观看这场他毕生仅见的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记忆中。

  荆裂双手,不自觉在热水里移动,比划模仿着两人交手的剑招。尤其到了最后,叶辰渊如何用「太极剑」卸引,何自圣又怎样以一式「抖鳞」破解的情形。

  他双手在水底下拨动,搅起一阵又一阵小小的波涛漩涡。那水波的流动,似是随机,又像有某种规律。

  想到何自圣中剑受伤那一刻,荆裂双手停了下来。

  ——真可惜。当今世上能够破「太极」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数。如今又少一人。

  荆裂又重头回忆那剑斗一次。不过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圣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对叶辰渊,结果如何……

  不一阵子,一股寒意直侵脊体。

  他猛然从水桶站起来,洗澡水泼泻了一地。

  ——他妈的武当,太强了。

  荆裂再一次确认:这条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还有很长、很长。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六

  荆裂海外流浪期间,所接触的异国武术甚为众多,现举其中几种。

  荆裂访日本之时,当地为室町幕府末期至战国时代初期,「兵法」(即武术)流派正处于黎明时期,未如后世衍生众多。

  鹿儿岛萨州(萨摩国)武士,以粗犷的实战剑法「示现流」(又称「自显流」)闻名于世,但那是荆裂到访的几十年之后才创立的流派。当时他在萨摩接触并学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实为「阴流」剑术。(日本的「剑术」,其实是砍斩为主的单刃刀法。)

  「阴流」又称「影流」、「猿飞影流」,爱洲移香斋久忠(1452-1538)所创,与「念流」、「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合称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阴流」后来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阴流」(柳生家高手更担任了德川幕府将军的剑术师范);而大明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著书记录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当中有记载《影流之目录》刀谱。

  荆裂所到达的暹罗为大城(阿育陀耶)王国,当时暹罗武士所受的武术训练,称「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术、长矛、拳法等多种项目的战场武术,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艺之影响。当中徒手拳法一项,即是现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术」——「泰拳」之始祖。

  荆裂又于苏禄群岛,跟当地回教徒学习刀法。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称作「摩洛人」(Moro),其血统与信仰乃从马来群岛传来,武术风格亦是深受马来武术「Silat」的影响。因当地人身材及生活习性,摩洛人武术的主力技法是刀剑短兵。数百年来,摩洛人不断以武力手段对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国占领者以至今日的菲律宾政府,可见其民风之强悍。

  荆裂所使用的鸟首短刀,并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宾中部米沙鄢群岛(Visayas)一种称为「Pinuti」的刀子,本为农用刀具。



第八章 决志

  青城后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镇后方,始建于唐代,是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宝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门,寺顶全是雄奇的飞檐,配以寺院周围的无数参天老树,气势宏伟,古意盎然。

  这几天发生了青城派的惨剧,山下味江镇家家闭户,气氛肃杀;泰安寺亦无善信参拜,寺外门前人迹渺然。

  也许因为听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声音,当燕横抵达之时,宋梨已经站在寺外等候他。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肃然。身上裹着一袭雪白狐毛裘,乃是镇民替她从「玄门舍」后面的家带过来的。

  日照西斜,泛黄的夕阳穿过树叶投在她脸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仿佛带着一种不属人间的气质。

  燕横没有说一句话,就抛下拐杖,上前握着宋梨的双手。一接触间,但觉她那对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你……生病了?」燕横关切地问。

  宋梨只是摇头。看见燕横竟然仍在世上,她脸容却没半点激动。

  「小英呢?你有见过他吗?」

  宋梨双睫轻轻眨了眨,然后幽幽地说:「他走了。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燕横看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有把她娇躯一抱入怀的冲动。但他只是无语,继续握紧她双手,希望用手掌的温热安抚她。

  若平日在青城山,这样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现在,已经再没有人会责罚他们了。

  燕横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儿?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归元堂」内没有挂他的名字,武当派当众宣布过不会加害于他;宋梨说「他走了」,也就是说他当天并没有加入教习场上的混战,当场以身殉派。既然没有事,为什么又不留下来照顾宋梨?

  ——难道他正在找我?

  一念及侯英志还在生,燕横心里有点安慰。假如找着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个青城派的同门,往后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个人可以商量。

  「小六……」宋梨呼唤他。

  听到她叫自己这个旧名字,燕横心头一暖。

  「怎么啦?」

  「小六……我们……我们俩,以后要怎么办?」

  燕横语塞。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会这样问。在来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没有预先想过该怎样回答。可是他始终想不到答案。

  一阵冬风卷过,树叶的影子在他俩身上摇曳了好一阵子。然后寺前又恢复一片寂静。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梨突然扑到燕横的怀中,紧紧环抱住他的身躯。

  「现在我就只有你一个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燕横的心怦怦乱跳。那细小又柔软的身体,蓦然如此紧紧贴着自己,胸膛更感觉到她那急促而温暖的呼吸。本来她这一抱,又触动了他的伤痛处,但是他浑然忘却了那疼痛。

  她仰起头,睫毛浓长的双目直视着他。

  燕横到了这种年纪,当然不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没有喜欢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对她那种亲密感到底是爱慕,还只是一同长大的情谊。何况燕横感觉得到,小梨总是跟侯英志比较亲近,她什么都听小英的,对他似乎像是一种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许自己再胡想下去,宁愿一头栽进剑道之中……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剑呆子」……

  然而此刻被小梨紧紧抱着,那美妙的感觉,真实得很。也清楚得很。

  燕横不自觉,双手亦抱着宋梨的背项。他浑身发热起来。

  他也感觉得到,她的身躯同样热了起来。

  宋梨仰着头,温软的嘴唇吻在燕横的颈项。他感到全身血脉在奔腾。

  刹那之间,这两天遭遇的一切悲伤,像汐退一样,突然倒退得很远、很远,再也感觉不到。

  他垂下头来,嘴唇也不自觉贴到她脸颊上。她马上一阵紧张,暖热的呼气呵在他耳边,令他更加激动。

  「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宋梨闭着含泪的眼睛说。「只有我们两个活下去。」

  她的双手从他腰肢移上去,围住他的腰背。

  却摸到他背在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你不要再用剑了。」宋梨柔柔的声音如梦呓般说。「我们去一处永远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燕横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

  ——像平凡人一样生活……

  这本来就是最理智的选择。而当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宋梨,正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燕横更加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实得紧抱在怀里时,你才能够清楚确认它对你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仿佛听见,锡昭屏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来:

  ——「武人本来不就该是这样的吗?」

  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如潮再次袭来。

  然后是荆裂的话:

  ——「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练武的理由。」

  燕横的胸膛里,仿佛梗塞着一块巨大的东西,正在灼热燃烧。

  他的心,十七年来从未如此清晰透彻。他看见了真正的自己。

  小梨马上就感觉到他的躯体僵直。她略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

  「你……」宋梨的嘴唇在颤抖。「你还在想着报仇。」

  「小梨……」

  「别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横推开。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伤的肋骨。

  「你还要跟那些人斗吗?」宋梨呼喊的声音有点沙哑。「要找那些可怕的家伙报仇?你脑袋有什么毛病呀?」

  「我知道这是很艰难的事情。」燕横抓着她一只手。「可是……」

  「别碰我!」宋梨摔开他的手。「别用你那握剑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剑!剑令你们都疯了!武功真有那么好吗?除了用来打人、杀人,还有什么用?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他们好歹也养活人呀!你们呢?你们干了什么?死了那么多人,你还是弄不明白?你这剑呆子!」

  燕横闭起眼睛,默默承受这些责骂。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还留着宋梨的体香。

  可是这香气,熄灭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团火焰。

  「我是青城派最后一个『道传弟子』。」燕横沉重地说。「如果连我也放弃讨回这一口气,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几百年来传承的东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于从来没有在世上存在过。要我就这样静静的走开,我办不到。我这一生心里都不会宁静。」

  「我不要听!」宋梨捂着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们!我恨透所有练武的人!什么武当派、青城派、我的爹、我大哥,还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

  她喊着就回身奔进寺门里。

  燕横极是不舍地瞧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处。

  他忘不了,那拥抱的柔软触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多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过去。

  他已然决志。

  燕横背着双剑,没有再拾回那根树枝拐杖,忍着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离开黄昏中的泰安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血与钢铁的命途,已经在他面前展开了。

  ◇◇◇◇

  「江师兄,那小子还跟在后头。」一个武当弟子说。

  江云澜回头看看后方。在武当远征军的最后头,隔着几十步之遥,那个穿着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随着。

  是跟随,而不是跟踪——那人根本无意掩饰自己的存在。

  队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驿道上。除了前头的一顶竹轿跟一辆骡车,其余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没有足够时间练习武功,他们就用长途步行来保持身体状态。

  惟有副掌门叶辰渊一人乘着轿子。前天跟何自圣的凶险一战后,他元气还没完全恢复。

  而骡车上,则载着武当队伍里唯一无法步行的人——锡昭屏的尸首。尸身用盐保存着,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带回武当山。江云澜决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江云澜又看了后面那跟随者几眼。

  已经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家伙大概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

  他伸手呼喊,下令队伍停止前进。

  再看看后面,那人也远远停了下来。

  江云澜走到轿子旁边,隔着竹帘说:「副掌门,他还在。」

  轿子里的叶辰渊微微应了一声。

  「要……杀掉吗?」江云澜想了一想之后请示。

  轿子内静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叶辰渊才说:「唤他过来。」

  江云澜点点头。他朝后面的弟子吩咐。

  那弟子将那个穿着青袍、一身蓬头垢面的年轻小子,带过来轿子跟前。

  是侯英志。虽然又累又饿,但他眼神里还是闪出倔强的斗志。腰间依然插着青城派的钝铁剑。周围的武当精锐弟子,看见他这副德性,也都窃笑起来。

  叶辰渊拨开帘子,从轿里跨出。手上并无带剑。

  他那双眼肚以下纹着咒语刺青的眼睛,俯视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你要什么?」叶辰渊展开双臂,胸前全无防备。「要报仇吗?」

  侯英志直视叶辰渊好一会儿。然后他垂首,慢慢从腰带拔出那柄钝铁剑,双膝跪了下来,双手把剑高举过顶,像要献给叶辰渊。

  「请收我侯英志为武当派弟子。」

  围观的武当人马上议论纷纷。叶辰渊举手令他们静下来。

  「你不恨我们?」叶辰渊凌厉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不可能说谎。

  「最初确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可是我当天看见那场决斗,就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旁边的江云澜饶有兴味地问。

  「练武,不是绣花织布。」侯英志说。「武林门派,也不只是一个家。一个门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强者之道。这就是武者的灵魂。没有这种精神,根本就没有所谓武林门派的存在。我也不会上青城山。」

  江云澜感到意外。他瞧瞧叶辰渊。叶辰渊明显正在仔细听。

  「弱者败,强者胜——武人本来就应该服从这个道理。否则不如回家绣花吧。青城派之败,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叶前辈当天所说:只怪我们没有多教出几个何自圣。」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师名讳,显然已经立定决心。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为他们允诺,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他们会把我调练成强者。」侯英志继续说。「可是看这结果,他们让我失望了。我亲眼看见了比他们更强的人。我跟自己发过誓,要成为真正的强者。就像你们一样。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为你们其中一个。」

  叶辰渊沉思了一轮。

  「假如我拒绝收你呢?」

  「那我就自己上武当山,向贵掌门本人再请求一次。」侯英志斩钉截铁地说。

  叶辰渊又静默了一阵子,然后瞧瞧江云澜。

  江云澜点点头微笑。

  ——嘿嘿,这小子……

  叶辰渊伸手,把侯英志的铁剑取下。

  剑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额头上。

  虽是无锋钝剑,在叶辰渊手上,何异真剑?

  「事先告诉你,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当山练武,可不像你们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还有,将来的武当派,遍地都是仇敌。」

  侯英志听见,没半点被唬着,眼中反而露出兴奋之色。

  「很好。」他回答。

  叶辰渊极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腕一挥,那柄青城派的钝铁剑回旋飞去,堕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见。

  ◇◇◇◇

  朝阳洒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着点点金光。围绕小镇的山林,吹送来阵阵带着木叶香味的清冷空气,吸进鼻子里,教人精神大振,生机勃然。

  荆裂把船桨当作扁担般,挂着包袱搁在左肩上,背后与腰带依旧挂带三柄兵刃,走在横越河面的一道铁索小桥上,嘴里哼着他从南方海岛学会的古怪歌调,大踏步走过桥板。胸前那几串异国饰物,随着脚步一摇一晃。

  过了桥后,荆裂走上河边小道,越过一排排房子。

  这时他看见,两条身影早在一个巷口等待着他。

  是燕横。身边带着昨天帮忙埋葬青城剑士的那个木匠黄二吉。

  燕横把「雌雄龙虎剑」挂在身后:长长的「龙棘」斜挂在背,剑柄突出右肩上;短剑「虎辟」横贴在后腰,剑柄朝左。两剑都有新造的粗糙剑鞘,其实仅是两条长木片,用细麻绳紧紧缠成,是昨晚黄二吉为他匆匆而造的。

  燕横已换过一身干净整齐的蓝染布袍,袍子上织着暗花如意云纹,用布带束了护腕和绑腿,一双草鞋也是新的。头发梳成整齐的髻子,手上还拿着一顶远行用的竹编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焕发。

  荆裂一眼看见燕横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后多了个同伴。

  「你身上有多少银两?」燕横劈头第一句却这样问。

  荆裂搔搔那头编成辫子的长发,然后放下船桨,在包袱里找了一会儿,抓出一大堆银钱。当中只有三个五两的银锭,其余都是碎银,还有两串铜钱。

  燕横接过了,只把铜钱串交还给荆裂,其余银子全给了黄二吉。

  「好好照料她。」燕横说。

  「少侠,不用了……没有这些也行,我们这镇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收了它。」燕横说着把银子推回给黄二吉。他的声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几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时也不同了。

  ——当中有身为剑士的威严。

  黄二吉一听见,马上住口,听话地用腰间的汗巾包起银子。

  燕横没再说一声,就径自往出镇的方向走了。才走几步,他又回头,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荆裂。

  「荆大哥,还不走?」

  荆裂微笑,耸了耸肩,也就再担起船桨,跟燕横并肩而行。

  走了一阵子,荆裂忽然说:

  「你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燕横不明白。

  「这一年里,我跟踪武当派的足迹,遇上过其他许多被武当灭掉了门派的残存弟子。少说也有十来个。」荆裂一边走着,一边远眺小路右边那金光灿然的江面。「每一个,我都叫过他们跟我一起走。没有。一个有胆量走这条路的人也没有。」

  他看着燕横。

  「你是第一个。」

  燕横默想了一阵子。

  「我必定不是最后一个。」他说。「只要武当派不罢手,必然还有其他像我们的人。我们也必定会找到他们。」

  荆裂笑了。

  燕横没有再用拐杖。伤还没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着胸膛,跟随着荆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丝毫没有落后。

  出了镇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达青城后山的牌坊前。

  燕横回头,仰视那高耸苍翠的山脉。

  他跪下来,朝着山拜了一拜,然后就起来,跟荆裂继续踏上旅程。

  「我们现在去哪儿?」燕横问。

  「武当派了这么多人远征巴蜀,不会只挑战一座青城山就离开。」荆裂说时眺望向南方:「下一个目的地,必是峨嵋山无疑。」

  「那我们就直上峨嵋山。」燕横也跟他望向同一个方向,眼睛里充满了兴奋。

  「你不要弄错了。」荆裂叹息说。「我知道你已经下定复仇的决心。但以你现在的功力,武当派那三十几个『兵鸦道』的好手,任何一个都杀得了你。假如碰上叶辰渊,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无疑。我们要打倒武当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燕横知道自己太过亢奋,垂下头来。「我明白,那我们不去峨嵋了?」

  「当然去!」荆裂笑着说。「看看武当派的武功,对上峨嵋的枪法会如何。要击败武当派,就先得了解武当派。了解越多越好,不过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杀了锡昭屏之后,他们必然预料我们会跟踪着去。」

  燕横听着点点头。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后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险道。

  「还有一件事,得说在前头。」荆裂又说。「以后遇上武当派的人,假如看见他袍子上绣着太极两仪图纹的,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一个字:逃!」

  燕横想起,叶辰渊的黑袍胸口处,就有那个标记。

  「为什么?」

  荆裂皱起浓眉,手指搔搔下巴的胡子,咧着牙齿说:

  「那图纹标记,就代表那个人懂得武当派最可怕的武功。」

  燕横问:「是什么?」

  「太极。」

  ◇◇◇◇

  武当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组成的一座殿宇群,气势宏伟非凡,正是武当派总本山「遇真宫」。其地貌前水后山,俨然有如镇守山脉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黄土城」之称号。

  「遇真宫」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于崇台之上,那宽广高耸的庑殿顶,具有一股压倒的气势,让人远远瞻仰,已经有行礼膜拜的冲动。

  殿宇之内正中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铜铸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着布衲草履,披发仗剑,足踏在龟蛇一体的神兽背上,俨然乃上古敕镇北方的勇悍战神。此像脸容,正是按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相貌铸刻。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场,打扫得一尘不染。温暖阳光从殿宇旁尽开的窗户照进来,气氛一片宁谧庄严。

  殿中独有一个男人,只穿着一条雪白丝绸的长裤,上身和双足皆赤裸,头上不结发髻,那把光亮柔软的直长发只简单梳束在背后。

  从背影看,此人似年纪颇轻,一身白皙皮肤健康光滑,无一丝皱纹斑痕。身材修长而偏瘦削,没有半点赘肉,那流线完美的身形,让人联想起江海中的游鱼。

  男人立一个甚低沉的马步,开始运起拳法来。动作时而缓慢如浮云,间中又突然发出短速的拳劲;身形步履的姿势,一时灵巧如蛇,一时轻捷像鹤。一招手间,腕臂似乎柔若棉絮,当中却又暗藏阴狠。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却无叱喝呼气,似是毫不费力。那蛇鹤两势不停互换,指掌出手越见狠辣,每一击都全无先兆可寻。招法连绵起来,却又有一种舞蹈之美——尤其是从这么一个身形优雅的人打出来。

  忽尔一只飞鸽从宫殿西面的窗户飞进来。男人轻轻一摊左掌,那鸽子就飞到掌心中停下来。

  鸽子的足爪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男人手掌蓦然一振。那鸽子吃惊欲振翅起飞,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适时微沉,鸽子双足如踏虚空,无处发力,竟是无法飞起来。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鸽子的爪趾,仍然没有离开那掌心的皮肤,它不断拍翼,但还是没法起飞,仿佛男人掌中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把它束缚着。

  ——此实乃是内家听劲化劲、不丢不顶的功夫。这男人对劲力的感应,还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细到一只鸽子踏地的重量这种程度,极是惊人。

  男人似乎已经玩厌了,手掌五指合拢,把鸽子轻轻包着,解去它足上的纸卷,这才放它飞走。

  那纸卷打开,只有丁寸大小。

  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只写了两只字:青城。上面还有两笔,打了一个红色的交叉。

  那种红色,并不是朱砂。

  男人瞧着这纸片好一阵子,然后把纸片握在手心挤成了一小团,盘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只握着纸团的拳头,托在下巴之下,静止沉思。

  下午的阳光继续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

  仗剑降魔的真武大帝,仿佛正在俯视这个男人。

  在真武神像头上的殿顶高处,挂着一个甚为巨大的横匾。

  匾子用粗大刚劲的笔划,写着四个大字:

  天下无敌。


后记

  最初,我是立志当个武侠小说家的。

  我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喜欢看的东西,自然就会想写。

  还记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从头到尾读完一本武侠小说,是在小学六年级。那部小书名叫《最后七击》,龙乘风的「雪刀浪子龙城璧」系列其中一集。那是由新报旗下环球图书出版的袋装小说——就是出版很多古龙、倪匡、黄鹰、冯嘉等的作品,封底常常有「碧玉珠」或者「紫金丹」广告那种。说穿了,就是当时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

  ——这本书我到现在还拥有一册,隆重收藏在家里书柜呢。

  然后是初中,最迷黄鹰的《天蚕变》。那应该是香港史上第一部从电视剧本反过来改写成的武侠小说,听说黄鹰本人就是编剧之一。

  我读到《天蚕变》小说,其实已经是电视剧播映的数年后。不管是剧集还是小说,我到了今天还是印象难忘。

  《天蚕变》的主题歌,我在写这本书的期间,一直不断猛听。

  卢国沾的歌词:「虽知此山头,猛虎满布;胆小非英雄,决不愿停步」;「一生称英雄,永不信命数……让我攀险峰,再与天比高!」那股情怀跟《武道狂之诗》这个故事,非常切合。

  ——现在细想,这并非巧合。歌词对我的深远的影响,其实早就存在。

  我读的那家中学,校风颇是开放,学校图书馆的一排书架,塞满都是流行通俗小说,武侠类更占了大半,那年代也就开始了猛啃金庸和古龙小说的工程。

  这两个名字有多伟大,当然用不着我来形容。

  写这一大堆旧事,无非是想说明:今天能够写出这本书,靠的是许多武侠前辈供养我的奶水。不管是成名的还是不那么出名的;写小说的、编剧的还是作词的。

  我向你们全体致敬。我是个武人。至少,曾经是。

  传统的武侠小说世界里,「武功」往往只是书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权力的一种具体象征,武力不过是他们达成目的(例如私人恩仇、民族斗争、名利权势)的工具或手段。

  我认识不少真实的武者,他们的想法可单纯得多:练武,就是因为喜欢——喜欢把技艺练得圆熟的满足感,喜欢将自我潜能推到极限的存在感。

  当然还有,追求那「最强」的梦想。

  说起来又像写小说。但现实里的确如此:所有真正下过苦功锻炼的武者,恐怕没有一个不想象过自己要成为「最强」。即使只有很短促的念头。即使到了最后,只有极少数的精英能够坚持这条险隘的道路。

  ——世界冠军,就是千万个曾经梦想「最强」的人里,最后淘汰剩下来那一个。

  这部书题为《武道狂之诗》,正是要描写这种非常人的情怀。虽然贯穿全书的是「复仇」命题,但仇恨的肇因,仍然是追求「最强」的武者执念。

  故事的设定选择了从最经典的武林门派世界出发,也是为了配合这个主题:在我心目中,武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庆幸,自己最初入行时,并没有坚持写武侠小说。否则恐怕很可能就堕入严重模仿某些前辈的道路。

  这些年来,写了好些自成类型的东西,也算渐渐摸索到一点点个人的风格;现在绕一个圈子再回头,才总算比较有信心,写出「乔靖夫的武侠小说」来。

  ——尽管,我仍然是站在「武侠传统」这个伟大巨人的肩头上写。

  (以上提及诸位前辈,敬称省略。)

  乔靖夫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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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28:32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2蜀都战歌》


引言

  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也,

  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难知如阴,动如雷霆。

  ——《孙子·军争篇第七》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派出高手军团远征四川,首当其冲的就是号称「巴蜀无双」的青城剑派,竟在一天之内惨遭灭绝。

  青城派唯一生还的「道传弟子」——十七岁少年剑士燕横,被修练异国武艺的流浪武者荆裂相救。两人背负着相同的血仇,并肩踏上「讨伐武当派」的漫长征途。他们猜想武当远征军的下一目标,必然是四川另一大门派峨嵋,决意 从后追踪……

  荆裂曾经陆续诛杀多名武当弟子,被冠以「武当猎人」的代号,武当派对其恨之入骨。远征军知道「猎人」必然跟踪而来,欲除之而后快……

  同时来自日本萨摩国的美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亦追着武当军团的足迹到达四川,真正目的却是为了寻找荆裂,背后理由不明……


第一章 豹房御前比试

  北京。皇城西苑。

  一座巨大的铁笼,高达八尺,宽长寻丈见方,通体铁枝皆漆成金色,上下八角钉着各种铸花佩饰,打造得甚有气派。

  笼子里一头全身花斑的矫健豹子,形貌极是慓悍,正在打圈踱步。那优美高傲的步姿,夹带着令人望之生怖的野性能量。

  铁笼安放之处,乃是一座华丽无比的殿堂,梁柱墙壁极尽雕琢,四处布置着来自远方番国的幡帐与佛像摆设。左右两排十余名身穿战甲、佩带兵刃的卫士,一个个脸白无须,细看原来全是阉人,正拱卫着殿堂正中一把空着的虎皮交 椅。

  这等古怪陈设布局,再加上堂侧那个巨大豹笼,透出一种诡异透顶的气氛。

  殿堂朝南一边的门户广开,正对着一个露天的大校场,场地铺满灰白的平整细沙土,两侧排满了十八般兵器,还有战鼓、铜锣、旌旗等,各样战阵器物,无一不备。朝天的枪矛尖刃,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银光,刃面无一丝尘垢, 打理得极好,可见不仅是装饰之物,殿堂的主子必是尚武之人。

  校场两边各聚集着一伙人。东首的为数有二三十人,一个个身材高壮,虎背熊腰,撑着一袭袭金黄色的武官服,腰带绣春刀,正是集皇家亲卫与查缉机构于一身,朝野闻之丧胆的锦衣卫。

  站在校场另一边西首的只有五人,穿着墨绿色袍子,束腕绑腿,显然都是民间的武人。为首一个年纪已不小,一把稀疏的白发束成辫子,露出额上如刀刻的皱纹,身材却甚坚壮,那绿袍下隐隐可见鼓起的肌肉。老者下半脸用一方黑 巾包着,看不见嘴巴。

  这五人衣袍左襟胸处,各绣着一个太极两仪的图案。其中四人的图案用黑丝线刺绣,惟有老者一人用的是银线。

  对面的锦衣卫不断以带有敌意的眼神,远远盯着这五个绿衣武者。五人不为所动,站姿沉静如止水。那老者更是闭目而立,双手交叠脐下丹田处,状似入定。

  殿堂和校场所有人都不发一言,正等待着那交椅的主人出现。

  静候良久,殿堂侧响起一声叫号:

  「大庆法王御宇!」

  殿内的太监卫士,校场上的锦衣卫众,还有那五名绿衣武人,同时朝着交椅下跪。

  一队行列自那侧门出现。先是八名同样作卫士装束的太监开路;再而是十数个身穿各色织锦罗衣的男女伶人,脸孔或涂成七彩,或戴着怪奇面谱,手上提着花枪、藤圈、彩球等等玩意儿;然后是几名戴着鸡冠般高帽子的西域番僧, 个个脸圆细目,神情似笑非笑。这行列乍看之下,几乎让人错觉是街头节庆巡游的卖艺队伍。

  最后出现的有四人。当先是个昂藏七尺、神气赳赳的武官,每踏一脚龙行虎步。脸上都是旧创疤,尤其一边脸颊和耳朵,有被箭矢对穿而过的疤痕,格外显眼,可猜知是在刀山箭海中拼杀过的边防勇将。

  第二个男人,穿着的亦是锦衣卫金黄色「飞鱼服」,但比场上那些卫众的服饰要讲究华贵得多,而且腰无佩刀。一张中年脸容白皙干净,挂着微笑,很容易让人生起好感。身姿比前面那武将威势稍逊,却另有一股自信气度,看来权 势地位更高。

  最后头的第三人,在一名样貌甚是美艳的孕妇陪侍下步出。

  此人只有二十三、四年纪,脸长瘦削,穿着番僧袍服,上身只斜斜搭着一块五色披肩,在这寒天下露出光光的右肩和臂膀,但仔细看他冠冕和靴子,全是金丝细织之物,极为奢华,跟那身随便的僧服很不搭配。这年轻男子虽然身材 瘦长,但坦露的肩臂肌肉结实,显是甚好动之人。脸容有一种玩世不恭的轻佻,加上这身形和急快的步伐,让人感到他身体里,蕴藏着耗不完的精力。

  那威猛武官与那锦衣卫头领,侍立在虎皮椅两侧。年轻男子却未立时就坐,而是走到豹笼跟前,观赏了他的宠物好一会儿,然后才跳上椅子。

  他一上了交椅,殿堂内外众人同时呼喊万岁。

  这个精力充沛却又衣着荒唐的年轻男子,并非别人,正是当朝正德皇帝朱厚照。「大庆法王」乃是他自封的法号。

  当今皇帝好武,天下皆知。此刻伴侍在侧的这两人,亦正是倚仗武艺而得宠。白脸那个是统领锦衣卫全军的左都督钱宁,乃皇上身边多年大红人。他本来不过是太监钱能的家奴,却以高超的左右开弓射术,得到皇帝赏识,此后成了 皇上形影不离的玩伴,步步高升,更得赐国姓,自号「皇庶子」。当初钱宁属于大奸宦刘瑾的派系,正是他向皇上进言倡议,建造这座「豹房」①;数年前刘瑾伏诛,钱宁不但幸免,官还越当越大。

  『注①:明武宗(正德皇帝)年轻而精力旺盛,不喜居于深宫,正德二年(1507年)开始于紫禁城西华门外另建「新宅」,又名「豹房」,与皇宫连接,乃是专供他私人行乐,纵情酒色的宫殿。武宗此后除了离京巡幸的日子,一直 长居「豹房」,正德十六年(1521年)就在此处驾崩。』

  另一名武将江彬,本是出身关外宣府的小小一个游击军官,一年前因随边军调入京畿平乱而得遇,其勇猛仪表与丰富战历甚得皇帝喜爱,从此亦长侍君侧,火速擢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领一支亲兵长驻京师。

  皇帝一招手,示意两名太监带那美丽孕妇先行退下,然后瞧向校场上那五个绿衣武者。

  老者带着四人走到殿室门前跪下。

  「庶民武当派副掌门师星昊,率弟子四名,谒见皇上。」他隔着脸巾说。

  「无礼!」钱宁竖起一边眉毛:「参见陛下,何以掩藏面目?」

  师星昊略抬起头,左手轻轻把黑巾掀开。

  只见师星昊的嘴巴,那下唇处不知受过什么重击,裂开了一个倒三角的创口,几乎直到下巴底部,下排正面的牙齿和牙龈都暴露出来,貌如骷髅恶鬼,甚是骇人。

  「师某因受旧创,脸貌不雅,恐怕对陛下不敬,这才遮掩起来,万乞恕罪。」

  钱宁看见师星昊裂开的嘴巴,不禁吃了一惊,但又不知该不该叫他再蒙起脸巾。他暗中察看皇上的神色,以揣摩其反应。

  皇帝倒是不以为意,反而饶有趣味地仔细看师星昊的创伤。「众人平身。这里不是皇宫,大家都是好武之人,不必拘礼。你这伤是怎么弄成的?跟什么猛兽搏斗吗?」

  师星昊跟众人一同站起。他垂头拱手:「此乃十多年前,练武时被同门失手所伤。」他说时微笑。因为下巴的创口,他每句话像带着一种奇特的风声。

  「这么说,他比你强?」皇帝笑着再问。

  「师某中招时杀性顿起,紧接着也失手了。」师星昊头脸略抬,竟敢直视天子。「这位同门的坟墓,我每年都去打扫。」

  皇帝听见两眼发亮,神色兴奋,手掌在铺着虎皮的椅把上来回摩擦。

  「朕等不及了。」

  钱宁会意,马上举起手掌。

  「预备比试!」

  武当派和锦衣卫双方各自退回校场两侧。同时四名太监卫士各握着虎皮交椅的一角,把交椅连同椅上的皇帝抬起,移到了殿堂正门前,让他能更清楚观看比武。

  钱宁远远向场上锦衣卫打个眼色。卫众马上点头,其中一人排众而出。他是数十个锦衣卫里身材最高壮的一个,威势比之江彬,还要略胜一筹。同僚替他脱去金色衣袍,露出下面一身黑色的短装武服。他捏一捏两个满布厚茧的斗大 拳头,大踏步走到场中。

  此人名叫杜焱风,出身于赫赫有名的「九大门派」之一八卦门,其拳法武功,是在京锦衣卫「大汉将军」②高手中的千人之选,经钱宁大人亲自考核,代表全体大内近卫出战这场御前比试。

  『注②:锦衣卫设「大汉将军」职,并非真正领兵打仗的将军,乃是身材健硕的殿廷卫侍,以壮朝廷威仪,兼任亲卫。其考核十分严格,须力胜三百五十斤以上。始设于太祖年间,至明朝中叶,锦衣卫「将军营」员额扩充达数千人 。』

  杜焱风的身姿神情泰然自若,即将在皇帝跟前献技亦毫不紧张,状态看来甚佳,钱宁见了心里暗感满意。

  另一边厢,武当派五人里出战的代表,同样是最身长体壮的一个。

  这人刮成光头,身躯有如一头猛熊,竟然还较杜焱风稍为高大。他撩起衣袍下摆掖在腰带侧,露出两条壮硕大腿,似比妇人腰肢细不了多少。但是。这人站姿有点古怪,胸膛收陷,背肩则如龟甲高隆起来,令人感觉身手略为迟钝。

  钱宁早就察觉,武当派里有这么一个跟杜焱风相捋的巨人,想不到正是由他出战。他听说武当派武术,向来崇尚以柔制刚,借力打力,但这人完全像是外门硬功的好手。

  这名武当弟子走到场中,朝皇帝半跪,叫出自己名号:「武当派『镇龟道』弟子楚兰天。」

  皇帝点头示意,让楚兰天起立。他看见双方的拳士,身材旗鼓相当,更感亢奋。

  「你们猜哪一方胜?」皇帝武兴大发,转一转肩膊,右手捏成拳擂在左掌心。「赌赌看。」

  钱宁微笑:「杜焱风是臣的部下……臣可不好意思说。」但他心里可是满怀信心——数天前他才亲眼见过杜焱风示范「八卦沉雷掌」,轻松破开半尺厚碑石的功力。

  至于另一旁的武将江彬,冷冷打量着校场上两人,却不言语。

  楚兰天与杜焱风在场上相隔十多步而立。楚兰天垂头拱手行礼,杜焱风却只略略点头回敬。他毕竟任锦衣卫士多年,对这等山野庶民甚是轻蔑。

  场边的师星昊双臂交在胸前,密切注视场中,似是颇为紧张。钱宁看见了,更是得意。

  皇帝笑着举起手掌。

  钱宁马上呼叫:「比试开始!」

  场中两拳士立时摆开架式。杜焱风立一个「七星步」,左手开掌前探,右手捏拳举在耳际,是标准的八卦门「夜战步」;楚兰天则两足前箭后弓,一对大手掌轻轻架在胸口高度,完全是请君入怀的姿势。

  杜焱风是名门之后,自然知道武当「太极拳」后发制人的特色,哪会轻易就从正中央进手,让对方缠上?他打量楚兰天的身材姿势,判断其速度步法必然不快。

  而步法,正是八卦门武道的精髓。

  以己长,攻彼短。兵法不二之道。

  杜焱风略提足腿,那足底仅仅离地半分,脚掌如像在冰湖面上滑溜过去一样,迅速而无先兆。他以练习过不下百万次的八方盘步,闪电绕向楚兰天的右侧后方,向其耳朵和后脑间弱处,一个反手崩拳打出!

  楚兰天听风辨位,身体不用转向,右臂已向旁探出,迎挡那拳。

  但杜焱风的崩拳未出尽,即如柳枝般弹收回来,原来是一记试敌的虚击,脚下仍步履不停,继续绕向楚兰天的后方,同时又连发两拳攻击。

  八卦门的徒手拳法,本来擅长用掌多于用拳。掌击的劲力沉雄而绵长,但是收手较缓慢,杜焱风早就计算过,面对武当拳法,最忌被对方接手粘连,故此改用快出快收的拳头,令对方无法搭上手。

  果然这两拳又逼得楚兰天防守。但杜焱风拳头一击即收,楚兰天完全粘不上他的拳臂,太极拳一招也未能发挥。

  杜焱风就这样一直以游身长打的战术,绕着楚兰天的身体不断攻击。这是他早就拟定的战术:无间抢击,令对方只有应对招架的份儿,自己就先立于不败之地。若有幸其中一招击中,自然胜得漂亮;即使只是一直这般打下去,皇上 看得差不多就会喊停,自己全场都在进攻,明显亦是胜者。

  钱宁看出了杜焱风的战术心思,微笑安下心来。

  楚兰天神情却没有半点焦急,只是默默不断转身招架,仿佛在配合着杜焱风的表演。

  师星昊盯着比斗中的两人,眼神还是有点紧张。

  这时杜焱风已经掌握战斗的节奏,更加得心应手。他有心在皇上面前演一演功架,于是大喝一声,这次从四个角度连发四拳,拳头破风之声清晰可闻!

  「差不多了。」师星昊轻声喃喃说。

  杜焱风首三拳都很顺利打完。可是第四拳打出后却收不回来。

  这一拳原本瞄准楚兰天耳际打的,但却被楚兰天偏身移步,擦闪而过。

  这是楚兰天第一次不挡架而移身闪躲——这才显示出,原来他的身步法,比杜焱风还要快速敏捷。

  楚兰天不只是躲——闪开了攻击的同时,他头颈一摆,就用脸颊和肩头,上下把杜焱风那只拳头夹住了!

  ——皇帝这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他看见这情景,还错觉以为杜焱风的拳头已经击中楚兰天的头脸。

  杜焱风火速沉下马步,运全身气力欲把拳头拔回来。

  对手集中全身之力——这正是「太极」拳士最想遇上的状况。

  楚兰天不仅不跟杜焱风用力对拉,反而腰肩一抖,把对方的手臂往回迎送过去。

  杜焱风猛拉之下,不只没有遇上抗力,反而被这顺势的劲力迎送,拉了一个空,失去平衡向后倒。

  ——但凡人失衡向一边跌下,身体自然会生出反应,欲往反方向恢复平衡。杜焱风是武者,这反应更是迅速强烈,他一向后倒,身子即时就向前俯。

  楚兰天极准确的抓住了杜焱风这一反应,头肩把那拳头放开了,右手一探抓住杜焱风的衣襟,顺着其前俯之势发劲拉扯。

  杜焱风刚刚向后倒不了,身体紧接又向前仆。他慌忙踏出一步,用力撑住,想煞止身体。

  楚兰天完全掌握着对方的重心与力量流向。他那抓住衣襟的手,这时又再借杜焱风的力量一推挤,将他往后斜方送过去。

  杜焱风足下踉跄,不断想稳住步履平衡,但每一次好像快要站定了,又被楚兰天巧妙地牵引或推动,歪倒往另一个方向。

  杜焱风心里叫苦。他主观错觉,那校场地面就像突然变成了风高浪急的小船甲板,簸得他东歪西倒,甚至感到脑袋晕眩。

  大地当然不会移动,这其实是楚兰天的「太极拳」听劲化劲的功夫③,不断在破坏捣乱他的平衡重心。对于这个以「八卦拳」步法自豪的大行家,这实在是平生没有想象过的劣境!

  『注③:关于「听劲」,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而在正德皇帝等人眼中所见,楚兰天仅用一只手揪住杜炎风的衣襟,没有什么发劲的大动作,就把这锦衣卫高手像木偶般控制掌中,将那壮硕身体摇来晃去,仿佛变戏法一般。皇帝看得眉飞色舞,不自觉身体向前倾,甚是入迷。

  至于旁边的钱宁,脸色变得比平时更白,惯有的笑容已然消失。

  师星昊看见皇上的反应,轻声说一声:「够了。」

  楚兰天听见微微点头。他右手发劲一摔,杜焱风就如纸人双足朝天,整个人倒转过来,后脑往地面猛摔;同时楚兰天沉下马步,左肘狠狠向下压击杜焱风面门。

  此为「太极拳诀」:「拔其根而斩之」。

  场边那群锦衣卫不禁惊呼——

  杜焱风的脑袋,在离地数寸的高度突然静止。

  原来是楚兰天的右手,及时发力把他拉住。另一边的左肘,也仅仅停在杜焱风鼻子的两寸前,凝止不发。

  ——假如这挟带着全身重量、以后脑为接触点的一摔,真的摔了下去,紧接再加上那记重肘压击,校场的沙土上不遗下大摊脑浆才怪。

  ——「太极拳」这套「四两拨千斤」的绝技,由楚兰天这么一个拥有千斤之力的巨人使出来,更是可怕百倍!

  楚兰天举重若轻,单臂把呆若木鸡的杜焱风提了起来站好,然后放开他衣襟,后退了数步,拱拳行礼。

  「承让!」接着楚兰天又朝皇帝跪下。他神情木然,似对这场胜利全无感觉。

  师星昊和其他三个「镇龟道」弟子,也同时向皇帝下跪。

  众锦衣卫因目睹这「太极」神技,一时都看得呆住了。这时他们才发现,皇帝已经看得忘我地从交椅站了下来,慌忙也纷纷跪拜。

  正德皇帝一挥手,示意众锦衣卫和武当弟子退下,独是招师星昊一人进来殿堂。

  所有陪侍的番僧和伶人也都退去了。太监卫士把正面门户都拉上,又把虎皮交椅抬回殿堂的正座位置,让皇帝坐下。皇帝吩咐太监各赐座给钱宁、江彬与师星昊。

  皇帝一脸兴奋红光,显然对这场比试甚为满意。钱宁瞥见,心才比较宽下来。

  可是皇帝劈头第一句说:「师星昊,你好大胆,骗倒朕了。」

  师星昊却脸色从容:「草民不明白。」

  「刚才朕分明看见,比试之时你神色带点紧张;可是朕的锦衣卫士千人之选,在你这弟子跟前,根本就像个小孩儿嘛。」

  「草民刚才担心的,是敝派弟子失了分寸,伤及那位杜大人。」师星昊拱拳微笑说。

  这话听在钱宁耳中,甚为刺耳。

  皇帝却是呵呵大笑。「你那个姓楚的弟子,在武当派属于哪个等级?」

  「楚兰天得习『太极拳』,算是最上级弟子,只是刀剑技艺稍逊。」师星昊恭谨地回答。「有他这等能耐的,在武当山上大概只有三十人。」

  「三十人!」皇帝瞪大了眼睛。「朕的军队里要是有三十个这等高手,恐怕更胜于千军万马!江彬你以为是吗?」

  江彬一向在皇上面前能言善道,但今天见到武当派的人在场,竟是整天沉默寡言。此刻皇上点名询问,他不得不答:「战场上讲究兵队调动,互相呼应合作,臣以为跟这武者单打独斗的技艺,是两码子的事情。」

  「江大人所言甚是。」师星昊说着,那满布皱纹却精光四射的细目直视江彬。「更何况要培养三十个这样的武者,所耗的心血与年月,比调练一支千人大军还要多许多倍。以武道用于兵道,实在不合算。」

  江彬听见一愕。他本就是立过殊勋的勇将,受皇帝恩宠后,不论在朝在野更是骄横,何曾受过这样一个布衣武人的气焰?但眼前这武当副掌门散发的气势,他在边关战场上竟也未有遇过。加上此人似乎甚得皇上赏识,江彬也就没有 发作。

  「师星昊。」皇帝又说:「你身为武当派副掌门,那么楚兰天跟你相比又如何?」

  「在草民跟前,楚兰天走不过十招。」师星昊说得轻描淡写。

  「十招?难以想象!」皇帝大乐,上下打量师星昊。他又左右看看钱宁、江彬及一众太监。「那么……假如此刻你要行刺朕,这『豹房』里无人能够阻挡,朕必死无疑?」

  钱宁和江彬听到这话,不禁大愕,瞧着师星昊。

  这时他们突然感到浑身不对劲。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危险感觉。

  连那些太监卫士也都感应到了。有几个甚至不安地手搭刀柄。

  那巨笼里的豹子忽然咆吼。豹眼直瞪着师星昊,身子两番三次朝着笼边铁枝猛扑,撞得额头脱毛流血。

  师星昊只是微笑坐着,没有回答皇帝的提问。

  ——但那股危险的压力,明显从他身上散发。

  ——有如野兽。

  不一会儿,那压迫感消失。钱宁这才吸得一口气,怒然从椅子站起。

  「大胆!」

  「你吵什么?」正德皇帝怪叫。一名太监上前,用绸巾替皇帝拭去额上的冷汗。皇帝并不愤怒,反倒觉得好玩——这种冷汗直流的刺激,他过去可未曾尝过。「这玩笑是朕先开的,不怪他。」

  钱宁一脸尴尬坐下。皇帝召人递来一杯暖酒,一口喝光,又朝师星昊问:「武当派武功如此神妙,朕能学吗?」他指一指那个豹笼:「可别小看朕的身手底子。这般凶猛的豹子,朕也曾单人匹马擒捕。」

  师星昊拱拳:「陛下精气旺盛,自非凡品,如潜心向学,何艺不成?可是修练武道,必要专心致志,方可进得大境界。帝王自有其道,如授以武学,必然分散了励精图治的心思,恐非天下之幸。」

  皇帝颇是失望。「那么,你们留几个武当高徒在此,长期陪侍朕,如何?」

  师星昊还是摇头。「刚才陛下已经亲眼见过,杜大人与敝派弟子的差距,但这实在不是杜大人之过。设想武人一朝入仕,官职要务繁多,哪儿还有时间心力,追求武道之极至?」

  他指一指那座巨大的豹笼。

  「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进了笼子里,就只是一头宠物而已。」

  师星昊说时,眼睛有意无意瞧着钱宁和江彬。那破裂的嘴巴笑得诡异。

  江彬脸容肃穆,那些创疤都涨红发亮。武将的直性子脾气不禁发作。

  「有机会倒想看看,师副掌门到了关外,面对成千上万的鞑子骑射大军时,又是如何凶猛。」

  师星昊朝江彬拱一拱手。听了这话,他倒是对这英伟的武官多了点敬意,但对钱宁却是不再瞧一眼。

  钱宁比江彬更愤怒——他刚接掌锦衣卫不久,本想藉这次比试在皇上面前立功;但这些武当山来的野民,竟然一再令他难看。然而碍着有皇上在,他只得坐在椅上强忍。

  勇猛的江彬一年前得以接近皇上,正是由钱宁引见的,如今江彬摇身一变成了跟他争宠的对手,钱宁已然十分担心;现在见武当派的人,其武勇尤胜江彬百倍,皇上明显甚是喜爱,钱宁就更感忧虑了。但听见师星昊连番不买皇帝的 账,倒是比较宽心。

  皇帝再遭拒绝,颇是失落。正德皇帝虽然平生率性好玩,但也不是量浅的君主——平日与江彬下棋,偶尔犯规时被江彬当面直斥,他亦不动怒。此刻他只是叹息摇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和弟子在此多留一段日子,让朕再欣赏多几招武当绝技,这个办得到吧?」

  师星昊起立行礼:「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继而向侍从太监吩咐,着其命人拟旨,照准武当山「遇真宫」殿宇正式归由武当派掌管,并赐赏金银布帛。师星昊下跪谢赏,然后在太监领路下退去。

  师星昊走在「豹房」那迷宫般的廊道之间。皇帝兴建这座别宫,设计特花心思,殿宇勾连栉列,里面建造了许多密室以供淫乐之用,又设番教佛寺,建筑甚是诡异,若非有人带领,极易迷路。

  这时后面传来一声:「慢走。」

  正是权臣钱宁跟着来了,身后带着两名锦衣卫千户。

  锦衣卫此一特务机关,大兴诏狱,兼具侦查与严刑审问的大权,自本朝开国以来,上自朝廷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一见锦衣卫金黄「飞鱼服」,莫不胆战心惊;但师星昊面对这位锦衣卫最高头领,却只是骄傲地略一行礼。

  「我就当你这山野村夫,不识礼节。」钱宁也不说客套话。「但你们武当派在武林的活动,可别以为朝廷不知晓。」

  师星昊不感意外。锦衣卫耳目遍布各省,尤其东、西二厂被裁撤之后,其势力更是独大;武当派大量人马穿州过省地挑战各门各派,既连当地江湖人物都惊动了,锦衣卫又哪会不知道?

  「这是我等武林门派之间的事情,无关朝廷。」师星昊回答。

  「这个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朝廷何以未加干涉?」钱宁冷笑。「但别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只是容忍。你们最好就别越过武林的界线。要是搞的太过火,风向一转,天下再无你武当派容身之所。」

  他说完便走。临行前又摇头叹息加了一句:「唉……什么『天下无敌』?这些武人,真搞不懂你们脑袋里在想什么……」

  师星昊只是沉默站着,目送这位权臣离去。

  ——你,当然不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七

  「太极拳」乃是武当派最高绝学,由张三丰祖师亲创。相传张真人某日于武当山上观看猛蛇与白鹤相斗,从蛇身和鹤翅那柔中带刚的动态中,领悟「极柔软,然后极坚刚」之理,再糅合道家阴阳生克的自然理论,创下最基本的「太 极十三势」:代表八卦的「四正四隅八法」,包括掤、捋、挤、按(四正)、采、挒、肘、靠(四隅);及代表五行的「五步」;进、退、顾、盼、定。这十三势后来经武当派历代传人,透过技击格斗的验证加以完善,遂成后来的「太 极拳法」,又将拳法理论应用于兵器之上,陆续衍生「太极剑」、「太极刀」等武功。

  一般格斗武术,大多讲究制敌机先,以刚捷的速度与力量,攻其不备。「太极拳」另辟蹊径,主张「舍己从人」:讲求完美的防御,在接触粘搭对方拳脚或兵器的瞬间,运用至柔的功法,顺势引导和借用对方打来的力量,卸向落空 之处,使其肢体过度伸展,暴露出最大的空隙;甚或将力量反馈对手,破坏其全身平衡,此即拳诀中的「引进落空」与「四两拨千斤」之法。

  当敌人处于无法自控的极不利体势时,「太极」拳士即从柔转刚,速劲爆发,攻其最脆弱不可救之处,或以摔落擒拿手法,断筋截骨。故武林形容「太极拳」为「棉里藏针」,表面动作轻柔,实战施用时可以极狠辣阴损。

  要做到「引进落空」,武者必要对敌人打来的劲力,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应。这种感应称为「听劲」——这个「听」字当然不是指用耳朵,而是比喻不必用眼睛去看,单凭身体接触的感觉,就能准确探知对方来招的力量轻重和运动方 向。拳诀有说「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正是形容这种感应的准绳,要求是何等微细。修练「太极拳」初期必先缓慢演练,正是要令全身筋骨都掌握这种分毫微细的动作。

  「听劲」再上一层就是「懂劲」,即在感应到对方的力量同时,能够作出相应招式,引导、借用、化解其劲力,达到控制对手身体的效果,制造发劲攻击的机会。

  「太极拳」基本有「推手」练习,两人搭手粘连,互相感应和化解对方的力量,就是长期锻炼「听劲」和「懂劲」的功力,直至将触感反应练到有如本能,方有可能在电光石火的实战里施展自如。

  三丰祖师创的「太极」,本来是养生炼气与打斗技击并重的道家武学。但到公孙清改革武当派后,将「太极」的养生功法全部摒除,加重钻研和锻炼招法杀着,「太极拳」在短短二十多年间,已经演变成更倍为辛辣可怕的格斗术。


第二章 心法

  以树枝草草削成的木剑,挟着破风声高速刺出。

  荆裂却像有预知能力一样,轻松地一侧首,就闪过了燕横这招满有信心的「星追月」。荆裂手上木刀顺着这侧闪之势斜斜撩出,无声无息就停在燕横的右肩前。

  燕横僵直,沮丧地缓缓收剑。

  「再来。」荆裂收刀后说。他只垂下木刀,没有摆任何防范的架式。

  燕横咬咬牙。他凝神对着荆裂,突然身子晃了一晃,作个假动作,然后脚步瞬发,斜向三角踏出,木剑从下往上反撩,低空削往荆裂的右小腿。这式斜步偏身反削,是青城剑招「破泽」,长距离以奇异角度取胜,甚难提防。

  怎知荆裂还是察觉了,右腿适时往上提膝屈缩,燕横的木剑只在他的草鞋底下掠过。同时荆裂借着单足站立的姿势,身体向前倾跌,顺势单手一刀斜砍出去。燕横的「破泽」去势甚尽,无法再回身闪躲,荆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脑门顶 上两寸处。

  燕横气极把木剑抛去。

  「这东西不顺手!」他羞怒地说。「要是用真剑,我必定更快!」

  「那么你把『龙棘』拔出来,再攻我。」荆裂淡淡说。「我保证,照样躲得过。」

  燕横瞧着荆裂,好像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叹了一口气,俯身把木剑拾起来。

  「你说的对。」燕横没精打采地承认——一个好的练武者,首要是对自己坦白。他用木剑支撑,就在这片大空地上坐下来,左手不禁抚摸右肋。

  才只过了几天,那被武当拳士锡昭屏打伤的肋骨,当然不可能完全痊愈。但武者的身体机能格外活跃,加上荆裂随身所带的伤药,肿胀已消退大半,痛楚也减缓了许多。燕横平日与青城同门用木剑作「乱对剑」互搏,打扑受伤是家 常便饭,加上各种严格的锻炼,一年里大半的日子都负着大大小小的劳损创伤,当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练习,负伤修练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因此燕横一感到好起来,就开始跟荆裂练习了。

  因为练武花耗了时间和精力,这几天的脚程都慢了下来。不过大概明天就会到达省府成都。

  荆裂提着木刀,俯视坐在地上的燕横。他赤着硕厚的上身,呈现背上那神猴刺青,皮肤在冬日空气下冒着丝丝白烟。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一招打得中我吗?」

  燕横叹息着回答:「我当然知道啦。因为你比我强太多了。」

  荆烈摇摇头。「我们之间真正的差距,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大。」他挥挥木刀,在头顶上旋了几圈。「以肢体筋骨来说,对,我比你快,也比你壮。但纯粹说动手的速度,我没有快出你那么多。」

  荆裂用木刀轻轻拍向自己心胸。「你欠了的,是心法。」

  燕横好奇地站了起来。

  「心法?」

  「我能够轻松地躲过你的剑,是因为你的攻击太单纯了。」

  燕横抗议:「可是刚才我明明用了虚晃的身法来掩饰……」

  「那毕竟还是招式。我说的是心。」

  荆裂举刀到脑后,摆出欲横砍的姿势。

  「你的心思,太早就专注在你想击中的目标上。虽然你的眼睛没有去看目标,但只要是好手,还是能够感应察觉得出,你想打哪个方位。现在你猜猜我,要砍你哪儿?」

  燕横凝视荆裂这个举刀的姿势。木刀很自然是正手,从燕横的左侧袭来。是要砍头颈吗?可是燕横又觉得,荆裂的真正目标好像是腰;下一刻,他又察觉荆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势。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头吗?……

  荆裂的木刀只用半速轻轻斩出。到了半途,燕横才确定是砍向肩头。他急举木剑撩架。

  虽然只是轻缓的一刀,燕横却感受到稍许招架不及的压力。只要这一刀再快一些……

  「你看见了吗?感觉得到吗?」荆裂收刀,又把木刀轻轻点向燕横左侧的头部、腰部、膝部。「我的架式,令你无法确定,我到底是要砍你的头还是腰?腰还是腿?不到最后出击发劲的时刻,我的意念都尽量不贯注下去,令你越迟 察觉我要砍哪儿就越好。头、腰、肩、腿……让你要猜的部位,也是越多越好。」

  燕横听得入神,默默揣摸着荆裂的教导。

  他毕竟也是潜心学剑已经六、七年的行家,自然一点就明白:

  己方保持变化越多,对手就越要花时间去猜测,反应的余裕就越少。就像刚才荆裂那记慢刀,自己却因为心思被分散,挡架时竟有点匆促的感觉。

  ——对手的反应变迟,相对而言,就等于自己的攻击变快了。

  燕横一向以为,所谓「快」,就只是个人肢体动作的速度。但是经荆裂这一提点,他开始了解:在战斗里,两方互为作用,快慢胜败往往是相对的,更有心思意念这个因素存在。

  燕横瞥见了武道上一片从前未知的领域。

  「高手临阵对敌,他的心就像海浪里的浮舟一样,令对手难以捉摸猜度。」

  荆裂把木刀垂下。他远眺这空地对面的一片树林。林木枯叶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杈,在阳光下一片宁静死寂。

  「可是要在生死间发的对决里,保持那种心,必得经过『意』的修练。」

  「我要怎么做才练得成呢?」燕横上前问他。

  荆裂取下白头巾,散开一头辫子长发。

  「没有秘诀。就是不断尝试去做,直至变成了习惯。」他说。「这原本就不是什么独门奥秘,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你进了『归元堂』后,本来应该就是开始学这个层次的功夫……」

  燕横心头一阵哀伤。

  荆裂微笑拍拍他的肩头:「不打紧,从今天开始,我会逐步帮助你修练这个心法,接着还有其他的法门。只要练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几种,你的武功必有大进。」

  「荆大哥……」燕横搔搔头发。「你会双刀或者双剑吗?可以也教给我吗?」

  荆裂黝黑的脸沉了下来。他当然知道燕横在想什么。

  「你是想尽快学会使那对『雌雄龙虎剑』吗?」荆裂摇摇头。「暂时别想那个了。」

  「可是……」

  「你可别弄混了。」荆裂的神情严厉起来。「现在你首要做的,是在最短日子内尽量提升自己的战力,发挥你已经学过并且最擅长的技艺,至少面对武当派一个中级弟子时能够自保。我早说过:先得活下去,其他的什么也不用说。 」

  他把木刀指向南方:「我们明天就进成都了。武当的人八成也会在那儿出现。我不是每次也能够及时出现救你的。」

  燕横感到惭愧,垂首不语。

  荆裂走到放着行囊兵器的树底下,取衣服穿上。

  「他们……会在成都吗?」

  「我就是怕他们已经上了峨嵋山挑战。我可不想错过看戏。」荆裂叹息。「我们出发已经比他们迟了。还多亏你,把我的银两都拿光了,要弄匹马来骑也没钱啦。」

  他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纸包,拈起一个干硬的米饼,大大咬了一口。「如果有钱,更加不用吃这么糟糕的东西。」

  「对不起。」燕横走过来,也把「龙虎剑」和包袱背上。「我没想过……」

  ——回想起来,燕横这些年住在青城山,是饭来张口,衣食不缺,竟没有考虑过走江湖时,银两有多重要。

  「荆大哥……我们的铜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眼下还要进城子里,吃的花的更贵啦……怎么办?」

  荆裂想了想,然后朝他狡黠地一笑。

  「只要在城里,就有办法。」

  他背上斩杀过锡昭屏的那柄长倭刀①,提起行囊和船桨,远远望向成都的方向。「刚才说起武当……我忘了一件事情,得明说在先。」

  『注①:荆裂所用的倭刀,实是中国沿海工匠所仿铸。明朝因长期与倭寇交战,明军见识日本刀及刀法之威力,日本刀的制式遂大量流入中国,包括进口及仿造。』

  「是什么?」

  「假如哪一天,我遇上了凶险,你不要来救我。」荆裂很认真地说。「要是我应付不了,你来参一脚也只会送命。」

  「怎么可以……」

  「我们不是要报仇的吗?」荆裂双眼直视燕横:「命都丢了,还报个屁?忘了我刚刚才说过一次的话吗?首先得活下去。不管失去了哪一个。我也是一样,要是你遇险了,而我又毫无把握,我是绝对不会拼命救你的。你懂吗?」

  他伸出手掌。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燕横咬着嘴唇,皱眉深思了好一会儿。

  最后也伸出手,跟荆裂击掌一记。

  ◇◇◇◇

  轰然雷鸣。

  掩盖了两柄木刀交锋的爆音。

  一记相交,两刀又再迅速分开,各自摆出架式,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相隔四步,互相遥指。

  眼前这场激烈的比试,让虎玲兰完全入迷了。她浑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湿,只是注视着两柄沉厚木刀的动向。

  她目睹了:自己的弟弟又五郎,五次都只能招架。

  她的弟弟。那个号称「鹿儿岛第一男儿」,继承了祖先高壮身材的岛津又五郎。只有举刀招架的份儿。

  在那个异国来的男人面前。

  虎玲兰的指甲掐入了掌心。

  她看见:弟弟欲把那柄相当于野太刀②长度的木刀高举过顶,摆出最擅长的大上段架式。但对方似已知晓,先一步举刀向上,以更高昂的刀势压制着又五郎的架式。

  『注②:野太刀,或称「大太刀」,一般刃长达五尺(150公分)以上,已及当时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其实非常难于运用。镰仓时代(十二至十四世纪)的武人流行佩带野太刀,以夸示力量与刚气。后渐被战场淘汰,演变成为神社供 奉之器物。』

  ——又来了。

  果不然,对方的木刀在下一瞬间,再次垂直劈下。

  又五郎只能再次举刀横向,成「一文字受」,迎接那猛烈的劈击。

  交击之下,附在木刀上的水珠,如箭四射飞溅。

  对方的劈击实在太沉重。又五郎没能从挡架转换成反击,第二刀劈击又至。第三刀。

  虎玲兰焦急地回头,瞧向坐在帐幕里的父亲。

  父亲站在帐幕阴影之下。明亮的眼睛凝视两个剑士,完全无意中止比试。

  虎玲兰心里默祷。

  然而要发生的始终发生。

  就在第七刀。又五郎手中刀,终于抵受不住同一部位被连续重击而折裂。

  木刀继续降下。

  虎玲兰不忍,闭目。

  因此没有看见:木刀并没有劈在弟弟又五郎的头顶,而是偏斜落在左肩。

  饶是如此,骨头碎裂之痛,还是令又五郎的身体崩倒了。

  虎玲兰睁开眼睛后,错以为弟弟已然头颅中刀气绝。

  眼泪流下,与脸上早被雨水融化的胭脂混和。

  模糊的眼睛,瞧着那个仍然站立的身影。

  电闪的瞬间。她很清楚看见那个赤着上半身的壮硕背影。电光闪照下,那身体肌肉纹理的阴影,有如老虎的斑纹。

  湿滑的右肩上,那个太阳图案的刺青,随着呼吸喘息而起伏。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刻印在她的记忆之中。

  ——太美了……

  虎玲兰惊醒。

  没有雨水。没有电闪雷鸣。午后的冬阳晒在甲板上。溯江而上的渡船行得甚缓慢,很少颠簸摇晃。

  她擦擦眼睛,放开一直在睡梦中抱着的野太刀,用刀鞘作支撑坐起了身子。

  江风徐徐送来,吹乱了她的发髻。她索性把金钗拔下,散落一头如云乌发。甲板上其他乘客,看见这异国女子如此豪放的举止,皆瞧得呆住了。

  虎玲兰挂起野太刀,走到船栏前,远眺岷江岸旁的山林风景。极目往上游望去,成都还未在望。

  她垂头,看着帆船破浪的水色。浪花让她回想几个月前,那漫长的渡海旅程。

  ——一切,只为了再见他。

  江水的倒影中,她仿佛再次看见那个背影。

  虎玲兰心中一阵激动,反握着金钗猛地插在栏杆的木头上。

  金钗弹动。钗上的彩色串珠乱颤。

  虎玲兰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而激烈的感情。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八

  前文说过武道境界有「气」、「意」、「神」三大阶段,而同时武者锻炼的方向和范围亦有三种,是为「形」、「功」、「法」。

  「形」就是「外形」,也即是一切动作招式。武者欲打出高水准的招式,别无捷径,就只有长年不断重复练习和修正动作,直至能够做到不用思考,随时准确完美的出招,所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功」就是「功力」,包括了身体的基础力量(爆发力和耐力)、速度、协调性、平衡能力等;还有脑袋神经的功力,包括神经反应的速度、空间感、时机感等。另外亦有一些辅助的功法,例如眼目的视力锻炼(尤其是动态视力和 距离判断),听风辨位的能力,皮肤触觉等。

  「法」为「心法」,包含上述两者以外,一切心理、思想与精神层面的锻炼。

  心法分为两类,第一类即是战术策略,比如虚招佯攻,走位游斗,故意露出空隙诱敌,又或直接连环进击正面硬碰;在应付不同身材、兵器、习性的敌人时,选择以长击短,或是以短入长;还有捉摸对手心理,虚实互变,从而迷惑 甚至控制对方,种种策略,不一而足。正如精通兵法的将领能够以少胜多,武者即使招式和体力速度不如对手,如果擅用战术心法,以己之强,攻彼之弱,往往也能掌握克敌制胜的机会。

  第二类心法,是锻炼临敌时的心理精神状态。正如现代运动竞技,甚为重视和讲究「运动心理学」,乃因运动员心态,能够大幅影响出场的水准表现。武者冒着伤残甚至死亡的危险与人决斗,心理压力更百倍于运动员,如何顶着这 种压力,保持冷静自如,是武道上必要的修练。是故武林有谚:「一胆二力三功夫」,正是此理。

  日本武士道经典读本《叶隐》,开宗明义就说:「武士道者,死之谓也。」武道一如兵法,乃是死生之道,视死如归,死中求生,非寻常人所能,却是武者必要越过的关口。


第三章 成都

  燕横走在那看似走不尽的纵横街道上,自觉有如置身一座复杂缤纷的五色迷宫里,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满街满巷都是集市与作坊,有卖金银丝锦的、纱帽衣履的、折扇字画的、丝竹乐器的、铁具刀斧的、金鱼雀鸟的……还有数之不清的酒馆茶店,每一家看在燕横眼里都是那么新奇。脑袋一下子塞进这么多声光颜色,他有点受不了。

  燕横自小在穷村子里长大,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学剑,六年多来唯一一次下山就是「五里亭」试剑那一趟。像省府成都这一等的大城,燕横何曾踏足过?

  ——刚才进城之前,他就站在城门,仰头呆看着那三丈余高的城墙许久。

  燕横垂下头,看看自己的草鞋踏着的石板砌成的街道。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道路,他可是想也没有想过。

  「走吧!发什么呆?」

  荆裂在他前头数步处,回首向他催促。

  进了这城街,当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带刀而行。荆裂干脆就把平日挡雨用的大斗篷披上,从头直盖到腿膝,腰上挂着的刀子都遮掩了。背后那柄长倭刀则用布包裹着。船桨倒是不碍眼,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担子,搁在肩头上。

  燕横背上和腰后的「雌雄龙虎剑」,比荆裂的兵刃还要显眼,当然也得用布包裹。他头上戴着竹笠,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当派的人,会给认出来。

  「紧跟着来啊。这街上人多,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荆裂说着就回身大步走。

  燕横急忙跟上去,眼睛忍耐着不再注视街旁的店铺。

  他瞧瞧前面荆裂的背影。荆裂的步履开阔自然,脚下生风,那姿态就如走在自家的厅堂里。

  ——荆大哥毕竟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男人,果然是不一样……

  燕横一脸羡慕。

  「荆大哥……你之前来过成都吗?我看你好像很熟……」

  荆裂耸耸肩:「没有。反正都是大城镇,每一个都差不多。」

  「是吗?……」

  正走着,两人看见前面路上一面临街的墙壁跟前,围拢着二三十人,不知在观看墙上的什么。

  荆裂好奇地上前挤进去看,燕横也紧随着。那人群被荆裂壮硕的肩头一下子就排开了。

  抬头看看墙壁上,贴着一张写满大字的纸,似是公告之类的文帖。看那纸和墨的颜色都不新,大概已经贴了三四天。

  燕横仔细看看上面写什么。青城派当然不会让弟子变成文盲,一向有雇用老师上山教弟子读书写字。但毕竟平日大部分的时间心力都花在练剑上,燕横懂的字不算很多。

  这公告上有三个字,燕横却必然认得。

  「青城派」。

  「是他们。」荆裂盯着这没有下款的告示,笑得像头野兽。「武当派。他们果然在这儿。」

  燕横紧紧捏着拳头,愤怒的眼睛瞪着这幅他没有完全看懂的公告。他当然知道上面写什么。也知道是谁会这么赶忙把这消息公告世人。

  ——既然要号称「天下无敌」,他们当然渴望向天下宣示。

  一想到仇敌就跟自己身处在同一座城市里,燕横一阵热血沸腾。

  ——会碰上他们吗?

  一想到此,背项又一阵冷汗。他深知以现时自己的武功,难敌武当派这些精锐弟子,心头感受甚是复杂。

  「走。」荆裂拉着燕横挤出人堆。

  「荆大哥……」燕横不自觉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早说过嘛:活着是第一件要紧的事情。」

  荆裂往街道两头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

  「进城来,当然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餐风露宿了这几天,骨头都发麻了。」

  两人又走了一段,荆裂在一家客栈的招牌底下停下步来。他抬头打量这家两层高「祥云客栈」的门面,看来觉得不错,也就跨进了门槛。

  「荆大哥……我们……」燕横急忙呼叫。

  荆裂没理会他,径自进入楼下的饭馆,到了柜台跟前,台后那中年的掌柜马上堆起笑脸迎接他。

  「要个上房。」荆裂没等掌柜开口就先说。「我跟这个兄弟。」

  「欢迎!欢迎!」掌柜的笑容不变,一双细眼却敏锐地打量着柜台前这两个客人。眼见二人行李不多,衣饰打扮又像卖艺行脚多于商贩,他语气犹疑地说:「有的有的……我家客栈好相宜,这上房的房钱,一天才八十钱……客官要 是方便的话,可以寄存一点……」

  荆裂整一整身上的斗篷,有意无意间掀起了下摆,露出腰带上那雁翎单刀的柄头。

  掌柜眼睛瞪大。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荆裂倾侧耳朵。「我听不大清楚。」

  「大爷!」掌柜的笑容比之前更夸张。「我刚才是问大爷……您贵姓……」

  荆裂故意不答他,却作出不耐烦的模样,手指搔着耳朵。

  掌柜急忙改口:「房间早就备好,请!」他呼唤店小二来,带荆裂和燕横前往后面院子旁的房间。

  燕横在走廊上凑近荆裂,悄声问:「荆大哥,我们没钱住这儿啊……你不是要……」

  「进城之前我不是说好了吗?」荆裂皱眉。「在城里,一切话由我来说。你半句也别开口。我说过,有办法。」

  燕横纳闷,却也不再说什么。

  进了房间,荆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几个铜钱,全都塞到领路的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得这么多打赏,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

  燕横看着他们仅余的财产,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里,焦急地瞧着荆裂。

  荆裂拉着正要离开的店小二,问了一句:

  「你们这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是哪一家?」

  ◇◇◇◇

  叶辰渊把笔放下,略看了信笺一遍,便将之折好放进纸封,再拿起桌子旁的红烛,以滴蜡封口。最后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太极两仪铜印,压在那蜡封之上。

  侯英志一直半跪在叶辰渊的椅子旁,瞧向地上不发一言。他早就弃去那身又脏又破的青城派道袍,换上一套干净衣裳。

  「英志。」叶辰渊用两指夹着信递过去。侯英志双手恭敬接过。

  「我们这趟远征,你没资格随行。如今给你这封信,还有一些路费,你今天就回武当山。这信你交给姚掌门或是师星昊就可以。里面我已经叙明,收了你这个弟子。上了山之后,你学得了多少,那就看你自己。」

  侯英志谨慎地把信收入衣衫里。「副掌门厚恩,弟子没齿难忘。」

  叶辰渊又招招手。房间里一个弟子上前。叶辰渊把那弟子腰间的武当长剑解了下来,交到侯英志手上。

  「这个给你路上傍身。以你的武功,原来没有佩剑的资格,我这是格外恩准,上了山后记得交还给师长。」

  侯英志第一次把武当剑握到手。那触感带来一股奇异的兴奋。

  ——这剑,就是通往「最强」之道的钥匙。

  叶辰渊的大手掌,又一把握着侯英志的手。

  「你虽然连一招武当技艺也还没学过,已经算是武当弟子。」叶辰渊那双带着两行刺青的冷傲眼睛,直视侯英志。「在路上不管遇上什么,别丢了门派的名声。武当的荣誉,必要时要以血来捍卫。」

  叶辰渊站起来,抚一抚侯英志的头发,又说:「现在就走。」

  侯英志下跪,朝叶辰渊重重叩了个点地的响头,也就无言步出房间。

  叶辰渊没目送他,自顾负手背后,走到房间的窗户前。

  这个三楼的房间,能够俯瞰成都东部整片的街道房屋。下方通衢大道上车马熙攘,正是午间最繁忙的时候。

  武当这支四川远征军,五天前就到达了成都,但并未马上出发前赴峨嵋山,而是包下了这「凤来大客栈」的三楼整层,几天以来都待在房间里头没有行动。

  他们在等待。

  「峨嵋还没有回复?」叶辰渊问身后的弟子。

  「还没有。」那「兵鸦道」的黑衣弟子回答。

  「我的信确实已经送上去吗?」

  「两天前是弟子亲自陪同那信差上山。而且亲眼看见他进了山门。」

  叶辰渊点点头。

  四天前,他们雇人在城里三、四处,贴上青城派被消灭的告示,此事早已传遍成都。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晓。再加上叶辰渊的挑战状,峨嵋派现在很清楚,他们眼前有什么选择。

  归顺,或是灭亡。

  就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考虑吧。

  ——还是,峨嵋山上会有另一个何自圣?

  一想及此,叶辰渊就手心冒汗发痒,很想把「坎离水火剑」握上手……

  「副掌门。」门外一声轻唤。

  看门的弟子一听就知道是师兄江云澜。但他还是等待叶辰渊首肯才开门,可见武当派纪律之森严。

  满脸旧伤疤的江云澜刚出门回来。他没有佩带那长剑和铁爪,身上穿的也是寻常人家的衣履。

  「他来了。」

  江云澜说着,就带引一个中年男人进内。

  那男人身材高瘦,长相有点古怪,一双乌黑大眼又明又亮,生着一对圆圆的兜风耳,给人非常敏锐的感觉。他进入房间的脚步轻盈无声。

  男子朝叶辰渊半跪下来。

  「『首蛇道』弟子邹泰,拜见叶副掌门。」

  叶辰渊示意他起来:「要你快马赶来,辛苦了。若非此事重大,我也不动用你们。这成都一带,你熟吗?」

  邹泰点点头:「住过一年半。」

  「你这趟同来的『首蛇道』弟子有多少人?」

  「还有两个同门。」

  叶辰渊瞧瞧江云澜,又瞧向安放在房间里,盛着锡昭屏骨灰的那个坛子。

  「这一次必定得把那家伙揪出来。」江云澜冷冷说。「用他的头,祭锡师弟跟其他四个同门。」

  邹泰的大眼睛闪动。

  「请放心,另两个同门弟子已经开始在找了。」邹泰微笑。「弟子以『首蛇道』的荣誉保证:除非那人没有跟着来成都,否则在副掌门登峨嵋之前,必定找到他。」

  ◇◇◇◇

  整个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城里最大最威风的赌坊,自然就是位于刀子巷的「满通号」。

  官府禁赌,赌坊这等生意当然不能就开在大街上。巷子虽小,赌坊气派却不小。高大的两层楼房,门前蹲着一双几及人头高的石雕貔貅兽。还没进门,已经听闻内里人声鼎沸。

  燕横听都没听过「赌坊」这两字,更不知是怎样的地方。他跟随荆裂一踏进「满通号」,但觉一阵混杂着汗臭的热气扑脸而来。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种人体因为紧张而散发的气味,一时唤起了平日跟同门比剑练习的记忆。

  「满通号」光是地下一层就气派不凡,大大小小的赌桌共二十来张,挤满了两三百人。楼上还有只招待豪赌客的厢房,每手押注都在百两银子以上。

  荆裂进了「满通号」,倒有如进了家门。听见那些红光满脸的赌徒豪迈的叱喝声,他感到自己身体的血液也都活跃起来了。他还是披着斗篷,只把头上斗笠拉了下来。

  荆裂看见燕横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微笑问:「你觉得这地方很可怕?」

  燕横左右看看。一双双贪狠的眼睛。桌子上的金钱迅速移换。如浪潮般骤然爆发的哄叫。

  他点点头。

  「其实我们练武的人,跟他们没有很大分别。他们赌的是银两……」荆裂说着,拳头轻轻擂在心胸。「我们赌的,是这身体和性命。」

  荆裂和燕横这两个「客人」衣装奇特,燕横身上更挂着长形物事,早就吸引了赌坊看门的注意,几个负责看守的打手,已经悄悄包拢过来,防范他们有何异动。

  两人拥有武者的敏锐感觉,哪会不察知被包围?荆裂却不以为意。

  两人挤到一张骰宝桌子跟前。四周的客人沉迷赌局,自然没有留意他们。那主理桌子的荷官,一边呼喝着催叫客人下注,一边在注视这两个怪人。

  荆裂伸手进斗篷底下,解了腰间的绳子,把雁翎腰刀连着刀鞘拿出来,重重搁在赌桌上。

  「这一局,我押围一。」荆裂把腰刀缓缓推向桌子上,那画着三个一点骰子的图案上面。「杀!」

  桌子四周登时静了下来。燕横听见自己喉结吞咽的声音。

  那四名打手排开赌客,走到荆裂身旁。其中一人伸手,一把压住赌桌上的腰刀。

  「兄弟。」另一个打手说。「听你口音是外地来的,大概不知道这『满通号』是谁开的。你们收起这东西,就这样出去,不要回来。我们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这事儿。」

  荆裂咧起嘴巴,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样——不管对方是何等人物,只要是冲突对峙,他总是感到莫名兴奋。

  「找一个能作主的人来说话吧。」他作状打个呵欠。「我今天有点累,不想说太多废话。」

  那些打手仔细瞧瞧荆裂的样子。那头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辫子,发式不文不武,似是外族人。

  历来进「满通号」闹事的人,荆裂绝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个。赌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样也平凡得很,不是什么宝刀。但赌坊的打手,毕竟在江湖打滚,天天在赌坊里见到的男人成百上千。他们直接感受到这个怪人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 。

  整个赌厅此刻都已静下来。全部人都在注视这张骰宝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个满脸髭须的胖壮汉子,这时带着三名手下,从二楼的阶梯步下来。一听见楼下大厅静了,他不必通传就知道出了事。

  胖汉的肤色黝黑,发髻带点微鬈,一看就知有异族的血统。这在四川并不少见。

  三个手下为他开路。胖汉站到荆裂跟前,仔细打量着他。对年轻的燕横则只略瞧了几眼,未多理会。

  「我是这儿的总管,沙南通。」胖汉抚抚下巴的大堆胡子。「兄弟,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见我们的客人们都停了手吗?你知道只是少开了这一两局,我们『满通号』损失了多少吗?」

  荆裂好像完全听不见沙南通的话,仍然微笑问:「我押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们赔多少银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来到四川,大概也听过岷江帮吧?」沙南通说到「岷江帮」名号时,三个字的发音格外响亮。「你要是听说过,又知道这『满通号』就是岷江帮开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

  「好,原来你这儿只许赌银两,不许赌东西。」荆裂指一指桌上腰刀。「赌坊总可以借钱吧?我跟这位小兄弟欠了点路费,要跟你们借。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帮确是有借贷的生意。可是兄弟你这种借法,我们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门一招手。「请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样东西。」荆裂略凑近沙南通,压低声音说:「我就押三个字:青城派。」

  他向燕横一扬手:「我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传弟子』。由他开口问贵帮借点路费,行吧?」

  燕横愕然。荆裂说话声音不高,可这赌桌前十几人全听见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横。突然成了众人焦点,燕横一脸是汗。

  脸上流汗比燕横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张黑脸一下子缺了血色,讶异地瞧着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巴蜀无双」。

  沙南通再看看荆裂。青城派的剑侠怎会跟这种奇怪的野汉厮混在一块儿?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万一弄错了,侮辱青城剑士的后果可是十个沙南通也担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原来是……燕少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们也都跟随。未弄清事实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挂在口边,只是含糊地说:「有失远迎!路费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这位……」他瞧着荆裂。

  「我姓荆。」

  「这位荆大爷……刚才得罪了!这儿人杂不好说话,不如恭请两位到敝帮总号,让敝帮摆桌宴席,为燕少侠与荆大爷两位接风,不知意下如何?」

  本来按住桌上腰刀的那个打手,已经把刀子捧在双手,恭敬地递给荆裂。

  荆裂接过刀子佩回腰间。「也好,肚子正饿着。」

  「来人!马上备轿!」沙南通呼喊。

  同时赌坊的打手荷官们向客人呼叫:「没事了!是客人而已!继续赌!」

  瞧着手下簇拥着荆、燕二人出门,沙南通趁这当儿向手下吩咐:「对了……张三平不是刚从灌县那边办事回来了成都吗?快叫他来见我,我有事要问……还有,那轿子,要尽量慢走。最好在他们到总号之前,让我先弄清楚这事情。 」

  在「满通号」门外,两顶轿子已在等待。

  燕横一生也没乘过车马轿子,看见荆裂取下腰刀跨进轿里,这才懂得依样画葫芦,把背上用布包藏着的「龙棘」取下来,也登上了轿子。

  岷江帮几个帮众在大街上为两顶轿子开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荆裂当然猜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说破,闲适地坐在轿里,观看窗外成都闹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随在最后,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顾右盼,看看那个部下张三平来了没有。

  沙南通走着时,心里许多念头不断在转:

  ——青城派被武当消灭一事,虽然全个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确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还在,待慢了他们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过错……

  ——但这个姓燕的小子这么年轻,真的是青城派「道传弟子」吗?……会不会是借着青城覆灭这个消息混饭吃的骗子?……就算是真的青城剑士,这么无缘无故来成都闹事,也着实奇怪……

  沙南通心里只盼张三平快点出现,他应该听过灌县和青城山那头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许能够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个青城剑侠跑到成都来,还要直接挑上岷江帮……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荆裂忽然呼喝。

  轿夫马上停住了脚步。开路的帮众也都不解地回头。

  荆裂把轿子窗户的竹帘拨高一点儿,往左面那长街远处眺望。

  目光注视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两条身影。

  ——没看错。

  荆裂提着雁翎刀踏出轿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搁在肩头,远远瞧着那两人。

  那两人也马上察觉了,同时止步,隔着人丛遥视荆裂。

  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远行装束。

  男人是个三十来岁汉子,那高大硕壮的身材很是显眼,两肩却斜斜沉下来,一双猿臂垂下交叠在下腹前。他瞎了一只左眼,把头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边遮盖那孔洞,神貌很是强悍。

  他旁边的妇人发髻衣饰都很寻常,站姿却比街上许多男子都要刚挺,长得圆脸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肤,虽不清秀,却另有一种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态似是那独目男人的妻子。

  这两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说特别又不算很特别。最显眼之处是两人身后,都背着一根套住布囊的长条物事。男的那一根长有八尺余,比他身材还要高;女子背的则略短略细,但也相当于她的高度。

  荆裂能在人群里发现这两人,不单是因为他们背后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行走的步姿:那如鱼过水般的动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轻捷省力。这种微细的差异,普通人的眼睛无法察辨;但是高强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里 ,只要看见一眼就能互相辨认。

  两人这时也已判断出,荆裂跟自己是同类。

  「荆大爷……」沙南通赶上来问:「什么事情?」他也循着荆裂的视线瞧过去,但看不出人丛里是谁格外吸引了荆裂的注视。

  荆裂远远朝那两人咧齿微笑。他盯着那个男的,头略向旁侧了一侧。

  ——示意「我们找个地方」。

  独目男人微微点头。

  荆裂拍拍燕横的轿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饭拿钱。我来找你。」说完不待燕横答应,就走进那条街。燕横开口欲问,却已来不及了,心中满腹疑团。

  「荆大爷!」沙南通高呼:「我们的总号在老虎巷那头,从这里走——」

  荆裂不耐烦地扬扬手,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岷江帮全个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问问人不就行了?」说着继续走进那长街。

  荆裂跟那对男女在人丛中隐没。沙南通没办法,只好吩咐轿子继续往总号前进。

  又走了一段路,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从横街出现,赶上轿子的队伍来。沙南通早就看见,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县那边的日子多,我有事情问你。」沙南通搭着张三平的肩膊,尽量压低声音。他一边继续跟着轿子,一边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城派有个剑侠,是姓燕的?」

  张三平本来还在透着大气,一听这话脸容一紧,呼吸也停顿了一会儿。

  「总管,你是说……姓燕的?……没有听错?」

  「只听过一次,但是应该没有弄错,不是姓燕就是姓严,顶多是姓殷……怎么了,你的脸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张三平低声说:「灌县那个庄老爷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里望亭』打群架……详细的我不知道,只听人家说,那场架里,有个青城派的剑侠下了山来调停,只用了 一剑,就让亭子内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剑侠就是姓燕的……跟他对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积的福。总管你道这人是谁?」

  「别打哑谜,快说!」

  「不就是那个『鬼刀三十』!」

  「鬼刀陈?」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来。「那个鬼刀陈?就只一剑?」

  张三平猛地点头。「听说那位剑侠还是个没长胡子的少年……总管,你问这个干嘛?……」

  沙南通却已没再搭理他,眼睛只管瞪着燕横的轿子。

  燕横坐在轿里,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只用腿走路,这轿子把他左摇右晃,自己却又控制不了,很不习惯,平生第一次觉得坐着比走路还要难受,轿子窗外的街景他更无心观赏。

  因此他看不见:手上提着布包长剑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条街上,牵着马儿从轿旁经过,走往南城门的方向。

  这两个曾经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离,就此擦身而过。

  他们的手上,同时各自紧紧握着用布帛包裹、刚刚得来不久的佩剑。

  他们此后越走越远。



第四章 峨嵋枪棒

  二十余年前,武当前任掌门公孙清(铁青子)着手改革武当派,先是改变武学风格和路向,继而又更张门派的组织架构,将高级的精锐弟子划分为三大部,各予司职功能。

  其一为「兵鸦道」,现由副掌门叶辰渊执掌,乃是负责南征北伐、称雄武林的武斗部队;其二「镇龟道」,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主持,主责镇守保卫武当山及调练弟子;其三「首蛇道」则最为神秘,直接受命于掌门,并外派弟子 长期潜伏驻守各省,专长于情报刺探,更负责侦查各地门派的武功实力,为保持身份秘密,等闲不会动用。

  邹泰就是武当「首蛇道」派到四川一省的头号弟子,本来因事去了顺庆府,刚刚才快马兼程赶来。

  叶辰渊的远征军,在成都待了几天,迟迟不南下峨嵋山,一则是看看峨嵋派对挑战书有何回应;更重要的却是等邹泰回来接受一个任务。

  ——当然就是为了那个「武当猎人」。

  邹泰走在盐市口的街上,状甚悠闲,其实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在留意街上有何异样的人物。邹泰本身精通武当著名的「梯云纵」轻功,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为免被对方察知,他把功力完全隐去,步履如常人一般 。

  ——装扮成凡人,是「首蛇道」弟子的必修课。

  邹泰走进街旁一个茶馆。约定的一名「首蛇道」同门陈潼,早就在内等待。

  「有了吗?」邹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后,见店小二走远了才问。

  「八、九成是了。」陈潼用极小的声音说。「昨天在东大街的『悦庆客栈』,有个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柜打听,问武当派是不是在成都;今早又有人在槐树街看见她,拿着一幅男人的画像四处问人。」

  偌大一个成都,当然不能只靠几个「首蛇道」同门用脚走四处碰运气。邹泰这些年来,已在四川几个主要大城里建立了江湖关系,有需要时只要花些银两,一层一层地向下使唤,就能够动用几百人作他们的耳目。

  「她现在呢?」邹泰问。

  「周松嘉已经在跟着她。」周松嘉就是第三个「首蛇道」同门。「看那女人衣服打扮,不是中土人。」

  「这个倒是奇怪……」邹泰皱眉。「要是被我们灭门的残余弟子,那倒还说得通。她却是外族人……」

  「可是……」陈潼说:「这女人背后大剌剌地背着一把又长又大的刀子。你有听说,锡师兄的头颅是被哪类兵器砍下来的吧?」

  邹泰的大眼睛收紧了。

  「你刚才说,她拿着一幅画像在打听。画里画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古怪男人。一头长发又乱又脏,像个乞丐。肩头有刺青。」

  邹泰沉默了一会儿,把茶喝光,马上起立。

  「带我去。由我代替小周,亲自跟踪她。这女人就算不是『猎人』,十成也跟『猎人』有干系。」

  邹泰步出茶馆后又说:「待会儿我接手跟踪,你就代我去客栈报告副掌门。告诉他:准备好,随时等我的消息就出手。」

  ◇◇◇◇

  到得一条冷清的后巷,荆裂停下步来。

  巷道一边挂满湿淋淋的衣物。一名老妇正蹲在一户的后门前洗衣。

  「婆婆,借你地方一用。」荆裂微笑走近。「请回去。」

  老妇还未知道什么事情。荆裂掀去身上斗篷,下面的兽皮背心,露出两边刺花的硕大肩头,还有腰间双刀。老妇一见他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惶然走入后门,把木门紧紧闭上。

  同时,那对男女已经在荆裂后面的丈许以外出现。他们同时解下背后的长物。

  「未请教?」独眼男人盯着荆裂,以沙哑的声线问。

  荆裂却不肯说。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单刀。

  独眼男人扬扬手,示意妇人退后。妇人依顺地退了几步,以充满信心的眼神瞧着男人的背影。

  独眼男人把手上长物的布囊褪去。那是一条八尺来长的白蜡大杆,杆身酒杯口粗细,略呈不规则的弯曲,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

  他迈步立个大马,左前右后,持杆抖了一抖,那大杆甚具弹性,像是活物一般跳动,杆头来回抖弹间,已经隐隐发出风声,可见男人的劲力完全贯注。

  荆裂忍不住展颜大笑。

  「你笑什么?」男人独眼射出凶光。

  荆裂却不解释。他最喜欢愤怒的对手。

  他笑,因为过去跟长兵器对战的经验也不少,但像这么又长又沉重又带弹性的杆棒,可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有如孩子得到新玩具的笑容。

  荆裂虽然兴奋,不等于掉以轻心。武斗于他有如游戏——但这是一个要很认真玩的游戏。

  他左手接着也把右腰上那柄得自南方遥远岛国的鸟首短刀拔出来。过去的战斗经验教会荆裂:欲以短兵刃破长兵,双刀远胜于单刀。

  「你不说名字也不打紧。」独眼男人把大杆略向下垂,杆头指向荆裂脚前的土地。这是用长兵棍棒交手前的礼节。「我乃峨嵋派,孙千斤。」

  荆裂微微颔首,似在示意,却突然就拔步上前,出其不意欲冲近距离。

  凡用长兵枪棒,远距离是最大优势,孙千斤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大杆不提反坠,点打在地面上,杆子借这击地反弹而起,撩向荆裂的下盘!

  荆裂没想到这沉重大杆,运用反弹之力竟是如此迅疾,这一偷步无功而还,反而要缩腿后退闪避。

  孙千斤借这反弹扬起之力,双手再猛抖,那杆身如蛟龙翻腾,杆头不规则地乱挥,连环点打荆裂全身上下多处!

  孙千斤这手大杆,正是峨嵋派独门武学「大手臂」,其奥妙就在这一根充满弹性又沉重的白蜡杆:这大杆一挥舞起来,杆身就像自有生命地乱抖乱弹,若是寻常人握杆,自然就想用臂力克服控制它,要与大杆的弹力抗衡,自己先消 耗了许多力量,哪里还有余力点打攻击?但落在杆棒的行家手上,不单不与之对抗,更充分运用杆身来回抖弹的作用,顺势再加上自身的臂劲,每一招都具有开碑裂石的威力,那不规则的乱抖,更令敌人难测难防。

  荆裂看着眼前乱舞的杆影,加上在这窄巷闪躲的空间有限,只能往后退却。那白蜡杆身甚强韧,斧头也难砍入,欲用单刀断杆,更是想都别想。

  ——真棘手……

  荆裂心中暗骂。因为去赌坊时怕太碍眼,他出门没带船桨或长倭刀,否则有其中一柄在手,长度和重量上较好应付。

  荆裂唯一取胜之法,是要拼杀进入近距离。但孙千斤这手娴熟的「大手臂」,加上身在最适合长枪运用的巷道地形,左右两旁可走的空隙都太少,荆裂根本无闪进的机会。

  只有硬碰。

  在那迅速来回抖弹的杆影之间,荆裂以他过人的眼力反应,砍入一记雁翎刀。

  刀身与杆身相碰,荆裂感到对方长杆那股浑厚的弹力,一直震荡至握刀的手腕。若不是雁翎刀的刀脊厚重,这一弹劲恐怕已令刀身折断。

  雁翎刀因这硬碰,被长杆反弹开去,但杆身的余力未消,仍然继续点向荆裂头脸。

  荆裂早已预料这单刀不能完全挡住大杆,左手的鸟首短刀也接连挥刀,格住那大杆的前段。

  连环两刀,难得挡的那猛龙似的大杆慢下来了,荆裂哪会放过这机会?双足急密大步抢前,双刀抵压着大杆,不让它再挥起。

  ——荆裂这抢攻硬拼的双刀术,乃是跟暹罗大城国的王室战士习得。

  荆裂眼睛已瞄准了孙千斤握杆的前锋左手,下一瞬间雁翎刀就要斩在那手腕上。

  但名满天下的峨嵋枪棒,不是如此容易就破得了。

  孙千斤重心移到后足,收成一个吊步,握杆尾的右手一个反举,大杆马上向下划个半月,迅速脱离荆裂的双刀压制,还连消带打,扫击他的右膝。

  眼见荆裂身体已经靠墙,这一横扫无处可逃。荆裂却平空跃起,足底仅仅闪开那扫过的大杆。

  可这一跃也是技穷。荆裂再着地那最脆弱的瞬间,大杆将会等待着他。

  ——然而荆裂没有着地。

  他跃起空中后,左足踩上左面墙壁,往横一蹬,又飞往巷道右边的墙壁,右脚踩上比刚才更高点,又是一记猛蹬,如此两次走壁借力,身体就跳上了左边那排房屋的屋顶!

  荆裂当然不是逃走。他在屋瓦上奔跑,自高处再次朝孙千斤抢近来。

  孙千斤一直借助这窄巷地势之利,一时竟忘了上头还有这一大片空间。

  ——这家伙很会临机应变!

  孙千斤虽讶异却不乱。最重要是保持远距离的优势。他双足急忙后退,同时大杆撩向左上方屋檐,运劲抖起杆花。无数碎破瓦片激飞,阻止荆裂沿屋顶前进!

  尘石纷扬,有如卷起一股沙暴的浪潮。

  荆裂却只用双刀护着脸面,不理破瓦飞打在他身上,全速奔跑。

  一个前冲,一个后退,当然孙千斤还是比较慢。荆裂已抢到大杆中央的距离。他自那股尘暴中一跃而出,左手刀乘身体下堕之势,斩向孙千斤前锋手臂!

  孙千斤左手及时一缩,鸟首短刀砍在白蜡杆子上。

  孙千斤再次发力抖杆,欲把荆裂连人带刀弹开。但是这大杆的功夫,抖劲越近杆头越是威猛;到了中段已失其半;现在的接触点接近握杆的尾段,劲力所余无几,荆裂右手刀也抵了上去,双刀硬压着杆身,大杆有如被踩着尾巴的龙 蛇,动弹不得。

  荆裂左手刀刃沿着杆身滑前,削向孙千斤手指。孙千斤左手只好再后缩。他握杆的双手已近得只有两个拳头距离,再也难以发力挥起。

  败势已成。荆裂抢到了刀锋及身的距离。

  孙千斤唯一活路是弃杆向后逃。

  但峨嵋弟子,枪在人在。

  他闭目。

  荆裂的雁翎刀,挟带如浪涛的气势斩出。

  这一刹那,一点银光自孙千斤右肩上方闪出,直射荆裂面门。

  荆裂被逼把斩到一半的雁翎刀往旁一引,格住那刺来的缨枪尖。

  是在孙千斤身后那妇人。她没来得及褪去缨枪的布囊,直接就隔着布持枪,那锐利的枪头穿破布囊刺出去。

  缨枪一被挡格马上缩回,复又自孙千斤腋下空位刺出,荆裂再次挥刀挡下。

  那妇人咬着嘴唇,手上枪杆闪电吞吐,一记接一记地经过孙千斤身体旁的空隙刺击,誓要把荆裂逼得离开孙千斤。她行此险招,实是为救夫君心切。

  「够了!」

  一声雄浑无比的呼喝,自妇人后面的巷尾传来。

  但那妇人怕荆裂危害孙千斤,手中枪还是不停。

  荆裂却微微一笑,收刀退后了数步。妇人这才收枪。

  本来距离再拉远了,孙千斤又可振起大杆再战。但刚才他明明靠妻子出手搭救,才免却捱刀,此刻还哪有面目再来比斗?平生所学被破,他脸色一阵青白,那只独眼没有瞧向荆裂。

  后面发话那人出现了。是个非常矮小的男人,头上戴了一顶垂着薄纱的竹笠,整个头脸都掩盖着。只有露出衣袖的双手骨节突露,筋脉尽现,显示其年纪已然不小,但其身体之壮厚,并不在荆裂之下。

  老者手上也是提着装在布囊内的长兵器,但比孙千斤那大杆还要长,接近一丈,几乎相当于他身高的两倍。

  老者身后则跟随着一名年轻人,脸白唇红,看来二十出头,虽然也是一身劲装,但样子却带点文静气质,好像学院里的书生偶然穿错了衣服。他背后的布囊最短,只得三尺来长,不知是何兵刃。

  那矮老者取下竹笠,露出花斑的头发和长须,方形脸神情刚猛。

  「难道你们一交手还看不出来?这位老弟不是武当派的。」老者以长物作行杖上前,瞧着孙千斤。「还有他砍你那几刀,其实都留了劲力,根本不会砍到你身上。」他眼睛转而瞧向荆裂。

  荆裂把双刀收回鞘内。他前臂好几处被刚才飞射的碎瓦割破流血,但似浑然未觉,只是向老者拱拳。

  「晚辈荆裂。福建泉州,南海虎尊派。」

  孙千斤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你是武当……」

  「早说……」荆裂再次露出那种笑容。「这场比试就打不成了。」

  每一场比斗都是一次成长的契机。除非绝无生还把握,否则身为武道狂热者,永不拒绝。

  「走吧。」矮老者戴上竹笠。「老弟,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老者如此直接,荆裂有些意外。

  「不用大惊小怪吧?」矮老者把长物斜搁在肩头。「你远从福建而来,为的是什么,我猜不出?」

  他掀起竹笠的薄纱,精光四射的双眼直视荆裂。

  「只要是武当派的敌人,就是我峨嵋孙无月的朋友。」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九

  枪被誉为「兵中之王」,尤其在冷兵器时代的战阵中,发挥出强大威力。军事上许多其他兵器的技法,包括刀剑短兵,往往都是以持长枪的对手作为假想敌,可知其地位。

  枪棒长兵之术,最初主要都是在军旅中发展出来,其后才流出而渐渐演变成民间武术。例如峨嵋派枪法,最初由峨嵋山的僧侣和道人习练传承,据考究他们当中就有战败后遁入空门或道门避祸的军人。

  长枪之最大强处,当然是其优胜的攻击距离。用短兵的敌人欲伤己方,先要闯过枪头的攻击范围,相反己方就可以安全地远距攻击对手,以逸待劳。

  长距离攻击,除了比较安全之外,还有是击刺范围远为广大。如附图所示,比较使用短兵,长枪手只要很小的变招角度,枪头就能轻松覆盖对方全身上下。攻击范围越广,敌人当然越难防范。

  长兵第三个优点,是因为体积较大,兵器的分量相对亦较沉重,以双臂运用,一刺一拨,其产生的力量通常比刀剑巨大,敌人要挡住攻击也非轻易,更遑论架开枪身抢入中路。

  当然,有利亦必有弊,长枪手如果给敌人杀入近距离,对方刀剑势猛而灵活,枪棒长而沉重,不宜短打,形势即马上逆转。故此枪棒行家,尤其用八尺以上大杆的,首要是用压制性的攻势,抗止敌人抢近。枪棒在面对其他兵刃时, 可说是一种以攻为守的全攻型兵器。



第五章 童大小姐

  燕横感到很是不安。在岷江帮借路费,本来就是荆裂的主意,他却半途不知去了哪儿。虽然上次「五里望亭」,燕横已经有跟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经验,但那次毕竟都有师尊的安排,又有张鹏在身边。现在只得自己一个,他担心待会 儿进了岷江帮总号里,是否应付得来。

  ——假如他们问起青城山的事情,要怎么回答?

  燕横一想起师父何自圣跟师兄,不免又一阵悲伤,手掌不由紧紧握住「龙棘」。自从青城山事变以来,他马上又有荆裂作伴,直到此刻才真正第一次孤身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被这些陌生的人包围,燕横格外感到强烈的孤寂 。

  轿子到得老虎巷,那座像会馆的岷江帮总号已在眼前。敞开的朱漆大门,左右挂着写了「江」字的大红灯笼,门匾上书「江河总号」四个大字,两旁墙壁上插满旌旗,旗上写的都是「一帆风顺」、「和气生财」等吉利字句。

  岷江帮乃是四川成都府一带最大的帮会,主要生意是江上船运,包揽了当地官府五成以上的茶盐运送,财力颇巨,这座总号自然气派不凡。

  燕横隔着轿门看过去,心里不禁想起灌县那个庄老爷子和麻八。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吧?

  燕横生在农家,当时虽然幼小,仍记得不时有从附近镇子来的结党流氓,到村子里索要食粮银钱,搞得鸡飞狗跳的情景,他打从心底就对这类江湖人没好感。

  沙南通陪笑着迎接燕横下轿。听了张三平的情报,沙南通那敬畏之情更倍增。

  燕横踏出轿子,舒了一口气。这一程他坐得很不习惯,感觉好像比平日早课练剑还要疲累。

  却在这时,另有一大帮人,闹哄哄地从巷道另一头过来,大概三十几人,也是走往岷江帮总号的大门。

  燕横好奇细看他们在闹什么。原来那人群中,一个年轻男子被绑住双手,给两名大汉左右挟持,连推带拉地硬是强迫着走向大门。

  那男子比燕横也大不了几岁,已经哭得涕泪满脸,鼻子红通通的状甚可怜。他样貌颇是俊秀,脸皮白净,加上一身已因纠缠而破烂的锦衣,看来应是有点家世的富人子弟。

  「不要……不要……」年轻男子不断哭着乞求,听得燕横皱眉。那群汉子却乐得大笑。

  这些江湖帮会的是非,燕横不想多加理会。沙南通连声向燕横说着抱歉。

  年轻男子看见那总号的大门,似乎知道自己一进去后,这生也不用出来,双腿发软跪倒了。那两个大汉托着他的腋窝把他提起来,继续拖向大门。

  「哼,你这龟儿子欠的债,进去之后就一次还来!」其中一个大汉从腰间拔出短刀,架在青年颈上,同时狞笑着说。

  燕横听见这话,加上刚刚才去过岷江帮旗下的「满通号」赌坊,他猜想是赌博的钱债纠纷。

  另一名汉子则呼喊:「快叫大小姐出来!说我们抓到这龟儿子了!」两人依言奔入大门里。

  「我不要……」那男子绝望地哀号。

  燕横看着这情景,瞧见这许多人得意地围着个可怜的青年笑骂。他忽然联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在「玄门舍」的教习场。武当派那些家伙。锡昭屏那挑衅的笑容。何其相似。

  ——还有之前那一天,「五里望亭」试剑之后。在路上,他向张师兄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们帮这些人,算是做好事吗?……

  看着青年被人多势众赶入绝路,燕横忽然觉得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一股血气升上胸口。

  「你们。」燕横上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放了他吧。」

  他声音并不高,却令全场都静了下来。

  尤其听在沙南通的耳里,像是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小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群汉子其中一个先开口。他们虽见燕横跟着「满通号」的总管而来,但刚才没有留意他下轿,不知道他是沙南通带来的客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岷江帮的事情,在这成都里头,除了 蜀王府的人,谁都不敢理会。」

  另一个岷江帮的汉子打量燕横,看见他腰后和手上都带着碍眼的东西,忍不住也讥嘲说:「臭小子,嘴巴上也没长几条毛,别以为带着『家伙』就可以乱管闲事!」这汉子又拔出藏在后腰的小刀,抵在那个青年的背脊。「我就是在 这里毙了他,官差也不会对我动一根手指头,你又奈我什么何?」作势就欲刺下去。

  沙南通正想出言阻止,却也太迟。

  那汉子手上的短刀,好像被什么神秘怪力吸走一般,呼地就回转着飞了出去,刚好就飞到总号大门的横匾上,钉在「江河总号」那个「江」和「河」字之间。

  岷江帮众惊疑不定,一会儿后才发觉燕横手上用布包裹的长物,已经改成握持刀剑的状态,这才肯定刀子就是被他打飞的,其瞬发的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

  燕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出了手。出手之前他根本连想也没有想。

  帮众看见象征岷江帮面子的总号牌匾竟被弄破了,一时怒不可遏,但又知道眼前这个小子绝对不简单,没有一人敢向他出手。有人把怒气转向被擒的那个青年,不知是谁就在人堆里伸出一脚,踹在青年的腰肋上,青年吃痛大叫。另 一个汉子看见了也加一脚,狠狠踢了青年的屁股一记。

  燕横看见这情形,厌恶地皱眉。

  ——这些孬种,就只管欺负比自己弱的人。

  燕横不知怎的,总把眼前这事,跟自己的遭遇联想起来。

  ——反正都出手了,我就给你们来个彻底!

  「龙棘」再次扫出,这次打在押这青年那个大汉的手腕上,一击打得他骨痛欲裂,架在青年颈上的刀子应声坠地。

  燕横同时趋前伸出左手,一把就抓着青年衣领,整个人给他轻易拉到自己身后。

  「快走!」燕横左掌一记推送,青年半跌半走地到了十几尺外。

  岷江帮众暴怒地一拥上前,欲再擒回青年,但燕横把「龙棘」横拦在身侧,止住他们。

  「不要!你们不要……」沙南通看见这混乱情景,不断高呼劝架,但没有人在听。他知道那个正越跑越远的青年是谁,也知道帮众为何要抓他。

  ——但不管放了谁,也万万比不上得罪眼前这个青城派剑侠来得严重!

  帮众见燕横两次闪电出剑,知道不是自己应付得了,没有人敢尝试越过「龙棘」。

  那个还被绑着双手的青年,已经从巷头的转弯处消失。帮众只能恨恨地看着。也有数人马上往巷尾那边跑,希望来得及绕路追上他。

  「搞什么鬼?」

  一把娇稚的声音。从岷江帮总号的大门传出。

  燕横瞧过去,看见一人带着刚才奔了进去那两个帮众步出。

  那人个子略矮小,身高大概只及燕横的下巴,穿着一身雪白衣服,丝绸织满淡淡的暗云纹,质料十分名贵,但那劲装的剪裁样式,束腰绑腕,却似是戏台上的武生服。衣袍下摆的左边,更用黄金和黑色丝线,绣了大大一头下山猛虎 的图案,手工很是精细。足登一双羊皮革快靴,也是镶了银边花纹。

  乌亮的长发拢成一把长辫垂在脑后,额际围了一块蓝染的丝帕头巾,有几丝散乱的头发垂了下来。年轻健康的脸略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经过激烈的活动,两边脸颊红得通透;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一双幼细但清彻的眉毛英气 地向上扬起,神貌竟和燕横有点相似;细小红润的嘴唇,露出少许洁白的兔子门牙。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年纪。

  燕横看见,最初还以为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再看仔细一点,加上想起刚才听见那伙帮众说过什么「大小姐」,才恍悟是个女的。

  这位看来一点也不大的「大小姐」,踏着气冲冲的步伐,走到那些帮众跟前。

  「人呢?到了哪儿?」

  那堆帮众一见「大小姐」,马上高兴起来,胆子也变壮了,纷纷指着前面的燕横:「问他吧!」

  这时另一人又匆匆自大门走出。是个仆役打扮的中年汉,手上谨慎地捧着一柄长剑。那剑的剑鞘织了银丝镶着白玉,柄首和剑锷护手都是包银镂刻,未出鞘已经耀眼非常。

  「大小姐」瞪着一双杏眼,直视燕横。

  「人是我放的。」燕横被这少女瞧得脸红,把视线移开了。「你们太欺负人了,我看不过眼。」

  「大小姐」好像听见一句世上最荒谬的话,侧头皱眉,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燕横。她特别留意他手上的长布包。

  「大小姐,你看。」一名帮众指指那横匾上的刀子。

  她看见了,又再瞪着燕横,同时戟指那牌匾。「你弄的?」

  「我……没心的……」燕横搔搔头发。

  「大小姐,这位其实是……」沙南通上前劝说:「……青城派的……」

  众人听见一惊,不禁又仔细打量燕横一遍,将信将疑。这小子?青城派?

  只有「大小姐」面不改容。「我管他什么人,我只知道我要抓的人给他放走了!」

  她瞧着燕横又说:「你知道你放走的那个家伙是谁吗?你认识他?」

  燕横摇摇头。「不知道。不认识。我只知道你们要拉他进去。恐怕他不会有命出来。」

  「你说的对!」「大小姐」跺跺脚。「我就是要在关王爷的神坛前,把那家伙的心肝都挖出来!」

  燕横想不到,这个比宋梨还要年轻的可爱姑娘,竟说出如此狠的话来,跟柔弱的宋梨半点不像,不禁皱眉。「为什么要杀他?」

  「大小姐」不答他,却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你……很会打?」

  燕横本来不好意思回答。但刚才沙南通已把他的师门名号说了出来。他可不能折了青城派的荣誉。

  「算是会的。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大小姐」笑起来。那有点天真的笑容又令燕横一阵脸红。「你也不用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了。」

  她一说完就跳到那个仆人身旁,伸手把贵重的长剑「呛」地拔出鞘,再迈步踏前,一剑朝燕横的脸刺过去,同时吐气猛喊一声:「领教!」

  镶缀着七星点的青白剑锋,以相隔不足半分的距离,掠过燕横的左耳——燕横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把头往旁一侧闪过。

  「大小姐」的马步一收复一展,腕臂翻转,长剑变招成向内横削。那动作姿势甚圆滑,的确在剑术上下过功夫。

  这次燕横后退一小步,那剑尖又是仅仅在他鼻前的空气削过。

  第一剑人们还以为是燕横猝不及防险险躲过,但看见他闪去这第二剑,岷江帮的人都看出了:这少年根本就把剑招看得清清楚楚,连剑尖攻击距离的极限都计算在内,只轻轻松松地用最细小的动作躲开。

  沙南通阻止不来,只能焦急大呼:「燕少侠,请别伤她!」

  燕横如此闪躲,只是想这少女明白他们武功的差距,知难而退。但「大小姐」那咬着下唇的表情,显示极强的好胜心,宝剑一收,捺个剑花做假动作,然后贯以比之前更猛的劲力,斜刺燕横腰腹。

  ——这女孩好不讲理!

  燕横闪身又再避过这一刺。

  「大小姐」这一刺留了余力,剑劲未尽即顺势一拖,反撩燕横胸口。

  但这种级数的连环变招,在燕横眼中只是像小孩玩耍,他看也不用看就仰身躲过了。

  「大小姐」收剑,恨恨的说:「什么青城派的狗屁武功,全部都是闪躲的招数吗?」

  燕横一听动了真火。

  「大小姐」这一次长剑刺来,燕横不再闪避,以「龙棘」侧拍向长剑,当中贯了劲力。

  剑身被击打之间,一股力量直传到「大小姐」的手腕,带来像被棍棒敲的痛楚。

  「大小姐」咬牙忍痛,扭转手腕,想把「龙棘」撩开。

  然而双方手劲差距太多,根本撩不开来,那长剑剑锋变成拖在「龙棘」上。这柄宝剑甚是锋锐,剑刃一下子就把包裹着「龙棘」的布帛割破,连同里面那个粗糙的木片剑鞘也都切开了。

  这一拖割,「龙棘」前段的布包和剑鞘脱去,露出了金光灿然的半截剑锋。

  岷江帮众人一见青城剑士手上兵刃离了鞘,甚是惶恐。

  让对方剑锋露出,「大小姐」还以为自己讨了个彩,又再振起长剑朝燕横击刺。

  ——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自从够力气拿起剑的年纪开始,至今已经跟过帮会内外几十个师父习武,每种技艺她都非要练得最少能跟师父平手不可,自信已集多家武功之大成,就不信打不赢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燕横仍为她刚才的话恼怒。「龙棘」的剑锋一现,他更忍不住要爆发这口闷气。

  ——就让你看看青城的剑法!

  他看着「大小姐」的剑刺来,横移闪过,窥准她剑势完全递出的刹那,一记青城派「风火剑」第八势「雷落山」,「龙棘」垂直劈在那长剑中央!

  这柄七星长剑也算是难得的宝剑。但「龙棘」是青城三百年来镇派之宝,自非凡品,加上燕横精纯的剑劲,砍劈的角度又准确,长剑刃身抵受不住,清脆断裂。

  那半截断刃因这劈击回旋向天飞起七八尺,复又落下,剑尖斜斜刺进土中。

  「大小姐」愕然看着手中的断剑。这柄七星宝剑,乃是十二岁生辰她爹送的礼物,此刻就这样断了,她双眼泛出泪光,脸庞因愤怒变得更红了。

  燕横是练剑的,自也爱剑。他见这柄好剑给自己毁了,也觉可惜;又看见「大小姐」这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有点后悔自己这一手太过粗暴。

  但是燕横这六七年来练的青城剑,就是如何与强敌对战的剑法;不伤人而制敌,徒手擒拿入白刃那一类武功,他可是从没学过。除此一途,他也想不到有什么更安全的办法,制止这个野蛮少女继续攻击。

  「大小姐」可绝不肯在这个可恶的少年面前哭出来。她紧咬着下唇,鼻子用力抽了几次,硬生生把泛在眼眶的眼泪吸回去。她再看一眼断剑,发怒把剑柄猛地掷到地上。

  「再拿兵器来!」她朝着身后那个仆人呼喊。「进去拿里面最重最厚的几件,狼牙棒、朴刀、铁枪,通通拿出来!我就不信他都砍得断!」

  「大小姐,不要再比了……」沙南通的声音像哀求。他看见燕横手上那削铁如泥的金黄剑锋,也不敢走上前去。

  ——这青城剑侠,货真价实!

  那仆人和两个帮众不敢不从,只好匆匆跑进大门去拿兵器。其余的帮众一个个噤若寒蝉,他们深知「大小姐」心情最坏的时候,就是跟人比试打输之时。平时习艺输给师父还好说,现在却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一个年纪相若的外人, 其怒气不敢想象,他们哪里还敢说半句?

  特别是刚才那两个侮辱过燕横的汉子,见燕横剑法竟是如此厉害,惊得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你等着!」「大小姐」戟指向燕横。「别想就这样溜掉!」

  燕横实在哭笑不得。他根本就不想再打下去。可是她当众说出这话,如果他就此走了,又好像显得很没种。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吗?……

  他想起那天侯英志跟他说,师父替他起这个「横」字作名字的意义:「横眉冷对的气概」。可是初次行走江湖,竟是这么婆婆妈妈,他不禁有点惭愧。

  燕横想,还是离开吧。反正这伙人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这时突然有一个老妇,气呼呼地跑到老虎巷来,前面有一个岷江帮的汉子在领路。

  「抓到他了吗?……抓到吗?」老妇蹒跚地走过来,呼吸已经很是辛苦,却还是不断在问。前面那汉子急忙回头搀扶着她。

  老妇看见「大小姐」,马上扑过去抓着她的手掌。「大小姐」一看见老妇,那原本骄蛮的表情马上软下来,关切地扶着老妇。

  「童大小姐,是不是抓到那天杀的?」老妇只是不断问,又往人丛中张望。「在哪儿?」

  那「童大小姐」就是岷江帮现任童帮主的女儿,闺名一个「静」字。此刻她两眉垂下,瞧着老妇不知该说什么,转过脸又狠狠地盯了燕横一眼。

  「王大妈,对不起……」童静继续冷冷看着燕横。「给他逃了……」

  老妇王大妈听见,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拳头不住擂着胸口,要童静伸手强止住她。

  「这老天没眼呀……」王大妈指着天空哭呼着。

  燕横看见这情形大感不妥,便问:「这到底是……」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旁边一名汉子插口:「你不认得那个姓蔡的家伙?那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我只是看见,你们这么多人欺他一个,我一时……」

  「我操!」另一个大汉怒骂:「你不知就里,充什么好人?那姓蔡的小子叫蔡天寿,城里马牌帮帮主蔡昆的龟儿子,坏到骨子里的狗杂种!」

  先前那个汉子接口说:「这蔡天寿的恶行,连我们这些走道上的都看不过眼!那他妈的龟孙子,把王大妈一家都害死了!」

  那些帮众七嘴八舌,就拼凑着把事情都说了:蔡天寿有天喝醉了酒,在城西巷里碰巧遇上王家媳妇,见她长得标致,光天白日下就把她拉进一家荒屋中奸污了;酒醒后想起她丈夫就是东打铜街里的铜匠王阿勇,有名一身蛮力又性子 暴烈,怕他来闹事寻仇,蔡天寿当夜竟就带着七八个手下到了王阿勇家,把那铜匠活活打死,又轮番污了他妻子再捏死了,连他们的五岁小儿也都灭了口;蔡天寿以为王家都灭了无人告发,怎知凑巧那夜,当执婆的王大妈去了城东接生 ,逃过了这一劫。

  王大妈知道马牌帮跟官衙的人互通声气,就算报官也必然被蔡昆疏通摆平,就在邻人陪同下,来岷江帮总号请求讨个公道;岷江帮的童帮主去了外地办事未返,而正好童静就在总号里练着剑,听得义愤填膺,马上派帮众去抓这杀人 元凶,还下令必得让王大妈亲眼看着他正法;岷江帮众等了十几天,直等到这蔡天寿没了戒心,今天落单一人,好不容易才在妓院擒住他……

  燕横越听越是心惊,背项不禁冷汗淋漓。他未涉世事,从没想过世上有这等邪恶的人物,更不能想象这等禽兽,会是刚才那个温文的世家公子模样。

  ——而我却亲手放掉了他……

  「现在可好了!」岷江帮的汉子说:「那姓蔡的衣冠禽兽,必定已经逃回他老爹那儿!要攻打马牌帮的本部,那可是千难万难,还怎么再抓得着他?」

  王大妈再听一遍她家的惨事,心中激动不已,又觉报仇无望,凄呼一声,竟就地昏迷了,幸好给童静和两个帮众扶着。

  燕横看着很是惭愧。「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却要管?」童静的眼睛像冒出火焰。她盯着燕横,却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也就吩咐手下抬起王大妈,一同进了总号去。

  那些帮众也都散开,一一进了大门。其中一个经过燕横时揶揄:「哼,武功剑法再好有什么用?什么青城派剑侠?这就叫『侠』?我呸!」说着就在燕横脚旁啐了一口痰涎,也跟着同伴进了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沙南通,瞧着呆立在巷子里的燕横,叹气摇了摇头,吩咐轿夫把轿子抬走。

  「燕……少侠……」沙南通试探着说。「我们手下的汉子不懂礼貌,你别见怪……你还要不要……进去?觉得不方便的话,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把路费银子拿出来送你,如何?……」

  却见燕横沮丧青白的脸容,没有任何反应。沙南通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也走进「江河总号」,在门槛前回头再瞧了燕横一眼,也就叫守门的把那朱漆大门带上。

  燕横在这条已变得冷清的巷道上一直站着。他的心像浸浴在冰水里。

  王大妈刚才的哭声,仿佛在他耳际回响不止。

  燕横垂头,看着遗在地上那两截断剑。

  ——江湖,就是这样的吗?……

  一阵风吹进巷子。本来身为武者,身体血气旺盛,格外耐冷。此际他却感到一股寒意。

  他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有任何一位青城派的尊长或师兄在这里,给他一言片语的教训。

  可是他们都不在了。一个也没有。

  惟有师兄张鹏,在生时跟他说过的话。

  「……这就是行侠。只要看结果就行了。其他多余的事情,不用多想。」

  燕横看着手中锋芒耀目的「龙棘」。

  一股猛烈的火,升上他心胸。

  他用力握着剑柄。握得很紧、很紧。剑锋激动得在颤抖。



第六章 牙城酒

  城楼之上,已经横竖倒卧着七八个空酒瓶。看守城楼的那些卫兵,远远瞧着那五个危坐在西面月牙城墙①上喝酒的奇怪人物,只敢悄声交头接耳地议论,不敢上前干预他们。

  『注①:古代城池于城外加筑一道月牙形的城墙,将城门增成两道,出兵时分次开启,防止敌军乘机入侵。』

  因为卫兵知道,其中至少有四个人,是峨嵋山下来的武者。峨嵋派。犹如贵族一般,连官府也不敢冒犯。在整个成都城里,除了蜀王府,他们爱去任何一处地方喝酒也没有人能拦阻。

  孙无月矮短的双腿悬出三丈多高的牙城墙外,仰首把一瓶酒喝光,随手就把瓶子往后丢,在石砌的城楼上摔个粉碎。

  荆裂也在呷着酒,另一手则拿着已经几乎啃光的鸡腿——今天他还没有吃过东西,加上刚才跟孙千斤夫妇打了一场大架,几乎饿坏了。

  荆裂吞下鸡肉,朝孙无月微笑。

  「前辈,看来你好像满肚子都是闷气。」

  他把骨头丢掉,又灌了一口酒。「发泄闷气,最好就是打一场。不如再来让我见识峨嵋派的枪法,如何?」

  孙千斤大笑:「荆兄,像你这么爱打架的朋友,倒真少见。」

  他旁边的妻子余轻云「啐」了一声,一拳擂在丈夫肩头。「呸,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孙千斤听了搔搔头发,笑着点头。

  孙无月单手握持那九尺余长的兵器,伸出城墙外,轻松有如提着竹竿的钓叟。那长兵恐怕至少有五六十斤重,足见这矮老者臂力如何惊人。

  「峨嵋派……」孙无月沉默一阵子后收回长兵。「我们已经不是峨嵋派的人了。」

  这句话一出,三个弟子脸色沉了下来。

  最年轻那个弟子柳人彦,紧抿着红润的嘴唇,瞧了瞧荆裂,然后朝孙无月说:「师父……」

  「没关系。」孙千斤插口说:「打过刚才那场架,我完全相信荆兄。」

  荆裂也收起了笑容,认真地瞧着孙无月:「前辈,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离开了峨嵋。」孙千斤代为回答:「或者该说,是给逐出了。」

  「什么逐出?」孙无月猛然喝了一声,腰肢一挺,坐在城墙上的身体,不用手掌帮助支撑就弹了起来,一下子站在墙头上。这一手足见他控制身体的能力极高。

  「是我们自己走的!」他继续高叫。「留下来的是龟儿子!」

  荆裂听得出,峨嵋山上必然出了极大变故,也必然与武当有关。但他觉得不便胡乱猜测,也就等孙无月他们说出来。

  孙千斤见父亲如此激动,也只好代他解说:「几天前,武当派的叶辰渊,着人送了封信来峨嵋山『铁峰楼』。」

  「铁峰楼」就是峨嵋派武者的根据地。一如青城派,峨嵋武术早已跟寺庙脱离,成为俗家门派,在山上另立修练武功的道场,这「铁峰楼」就建在伏虎寺后山的虎溪禅林。

  孙千斤继续说:「这信的内容,大概荆兄也猜得出……哼哼,『天下无敌』,也真大口气!信中还说……」

  「还说已经灭掉青城派?」荆裂问。

  孙千斤点头。「青城派在四川跟我派齐名,虽然过去也生过嫌隙,但都早化解了,可算同气连枝。灭青城派,是要向我们示威。」

  「也是为了防止你们峨嵋、青城两派联军,跟他们武当派对抗。」荆裂说。看见武当在青城山斩草除根时,他已经想到这一理由。

  孙千斤叹息摇头。「哪料到,我派掌门读了那封信之后,就决定……决定要跟武当结盟。」

  荆裂颇感意外。峨嵋派当今掌门、号称「神龙八枪」的余青麟,武名天下响彻,却会作出这样的决断。

  「余掌门他说……」旁边的柳人彦接口:「青城派与我们实力相当,尚且逃不过惨败,可见武当派实力之强……对抗无益,不如与他们结盟,共图称雄武林的大业……」

  「称什么雄?」孙无月又大呼:「我这混蛋师弟,根本就是怕死,怕败!当年师父传位给他,我确知他武功胜于我,对他接任掌门心悦诚服……今天看,我跟师父都是瞎了眼!峨嵋派五百年的基业,都要毁在他一人之手!」

  ——峨嵋武术自宋代开始由僧道传承,其实际源流难以考据,只是笼统号称五百年历史。

  「我跟他吵了一大架,他还是坚持这个混账的主意。老子在峨嵋山四十几年,有生之年可不想亲眼看见,峨嵋派打开大门迎接一干外人来作主!我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孙无月说着,怒容又变成失望。「这些年来,门派里由我亲手调练的弟子没上百也有七八十个……可是这一走,跟着我的就只有儿子媳妇,还有……」他摸摸柳人彦的头。「两个最小的弟子,人彦和他的哥哥柳人英——他现正在城 东的客栈那一头,监视武当派的举动。」孙无月叹息。「我只好认命,不懂得教——教不出多少个有出息的家伙。」

  孙无月那身躯虽矮小,站在墙头上的姿态,却令人感觉到很巨大的存在。可是风一卷过,吹动他那花斑白发,渐斜的夕阳映在那张满是深刻皱纹的脸上,又显露出无比的落寞。

  荆裂瞧着这位前辈名宿,竟临到老年才被门派离弃,很是感触。

  荆裂回想起:从福建那片面朝无际大海的滩头开始,展开这场「追逐武当」的旅程,途中遇过许多同样遭武当灭门的残余弟子。他邀请每一个加入他的旅途。结果至今只有燕横一个。

  「拥有共同志向的人,即使只得一个也足够。」荆裂感叹地说。

  原本消沉的孙无月一听这句话,年老的眼睛顿时一亮。那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烈火。

  「不客气说,贵派的余掌门,太傻了。」荆裂又说。「武当派已经摆开了姿态,明说着,求的是『天下无敌』四个大字。那就是要当武林的霸主。君王的龙床,岂会多容一人睡觉?要与武当结盟,那是一厢情愿。」

  「荆兄……」柳人彦插口问:「你刚才说亲眼看见青城派如何给打败。那武当副掌门叶辰渊……武功如何?」

  荆裂沉默了一会儿。四个峨嵋武者都凝视着他。

  「我实在是非常幸运。」荆裂终于开口。「要不是有何自圣掌门,我才没机会看见叶辰渊武功修为的底子。」

  孙千斤动容。这话出在一个刚打败了他的人之口,自然分量十足。「他……功力真有这么深?……」

  孙无月则早就有个大概。何自圣还未接任掌门的青年时代,孙无月已经跟他认识,虽非深交,却见过他早年一次和峨嵋弟子交流时所用的剑技。孙无月对于何自圣的修为何等高超,心里有个底;叶辰渊能够单挑击杀他,自然也是个 可怕人物。

  荆裂一边呷着酒,一边讲述他亲眼所见叶、何那一场高手比拼。当说到何自圣因为眼疾而中剑那结果时,峨嵋四人都不禁顿足叹息。

  听完后,孙无月更是脸色煞白。

  荆裂接着又说出,他目睹青城派的剑士,如何被武当「兵鸦道」弟子屠杀的情景,听得他们心寒。余轻云更激动得捂住嘴巴,但并没哭出来。

  「我不明白……」柳人彦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武当派会变得这么强?」

  孙无月抚须。「详细的我倒不清楚。但这肯定跟他们歼灭物移教有莫大关系。也许公孙清当年打败物移教后,抢得了许多邪派武功的奥秘,将之糅合武当原来的正派武功,至有如此威力。」

  「所谓邪派武功是怎样的?」他儿子问。

  「以我所知,物移教有各种残害身体和施用药物,以迅速催谷功力的邪门法子。」孙无月皱着白眉说。「而且他们调练弟子的方式非常残酷,过程里死伤不少。但他们人人信奉邪神,以为即使残废死亡,也是向神明奉献,因而前仆 后继地投入牺牲,非常可怕。」

  「我不同意。」荆裂却说。「我认为武道没有正邪之分。武者只有弱、强和更强。」

  「修炼却自伤其身,那不是正道。」孙无月摇头。

  荆裂指一指独眼的孙千斤。「孙兄伤了这只眼睛,我猜也不是天生的吧?」

  「这不可相提并论。」孙无月坚持。

  「武道就是生死之道。哪个武者不用身体性命来赌?」荆裂抚一抚臂上那些新伤。「而且我看,所谓邪功的威力也给夸大了。不然当年的铁青子,不能带着三十几个武当剑士,就把物移教总坛夷平。」

  「也许像爹说的,那邪功在混合了武当原有的正派武功后,他们今日才这样厉害。」孙千斤说。

  「我想也许是有一些帮助。」荆裂点头。「但我相信更重大的影响,是铁青子——也就是后来的公孙清——被物移教那种峻烈的练功方式启发了,于是开始改革武当武术,抛弃了原有传统的许多枷锁,经过这二十几年,才会有这么 惊人的进步,然后生起『天下无敌』的念头。」

  孙无月等人听了,觉得大有道理,同时点头。

  「前辈。」荆裂又问:「四位这次离开了峨嵋,有何打算?到来成都,也是为了找武当派吧?」他目光收紧,凝视孙无月好一阵子,才再开口:「前辈想挑战叶辰渊?」

  孙无月苦笑。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他没有再说下去。荆裂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差距太大了。

  「请别冲动。」荆裂把快空的酒瓶放下来。「明知必败、必死的仗,没有打的必要。」

  「那跟我的掌门叔叔有什么分别?」一直站在丈夫身后的余轻云不满地高叫。她是峨嵋掌门余青麟的亲侄女,这次可不只是因为跟从丈夫孙千斤才出走峨嵋。余轻云说话虽少,但内里性格之刚烈,其实尤胜夫君,她是真心不满叔叔 的结盟决定。

  「有分别。分别在这里。」荆裂指一指心胸。「现在不打,不是永远不打。我心里已然决定:不管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有一天要练到能够超越武当派。我走这么远的路,一直跟着武当的人,就是要不断了解他们,练出击败 他们的方法。」

  他转头瞧着孙无月:「不如五位也加入我吧!每多一个拥有共同信念的人,一起研练,就更容易变强,也多一分跟武当抗衡的力量。」

  「小兄弟,对不起,我现在不会答应你。」孙无月手搭着荆裂的肩头。「峨嵋派还在,我是不会加入其他任何人的。何况我也不能跟着你到处走。我虽离开了峨嵋山,但离不了这片土地。我还要留着,必要时用我的身体保卫峨嵋派 。」

  「我明白。」荆裂点点头,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反倒是对孙无月充满尊敬。

  荆裂又瞧瞧其他三个同道,然后说:「不管峨嵋派以后变成如何,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说它一句坏话。因为我已经认识了,何谓真正的峨嵋武者。」

  荆裂拿起刚才那酒瓶,朝四人敬了一敬,把里面最后那口酒喝干了,从城墙上把酒瓶远远扔到城外的田野。

  五人相视一笑,又一起眺望西方那已开始落入山峻线的夕阳。

  荆裂把斗蓬的头笠拉上,向四人拱个拳。「荆某要走了。我丢下同伴太久,要去会合他。武当派一天在成都,我一天也会留在这里。改天再一起喝酒论武。」

  「我们还要再打一场。」孙千斤大笑说。「否则我才不会给你走出这城墙。」

  「就此约定!」荆裂和孙千斤手掌相握。其他三人也笑了。

  峨嵋众人告知荆裂他们的落脚处,荆裂也把「祥云客栈」的名字地点告诉他们。

  「叶辰渊闯峨嵋那一天,我就亲自带你潜上峨嵋山去。」孙无月说完不禁莞尔。「四十几年来,没想过会跟外人说这样的话。」

  荆裂再次拱手,也就转身离去。

  四人瞧着他金光灿然的背影。

  「南海虎尊派。听都没有听过的名字。」孙无月抚须感喟。「却出了个这样的人物。」

  ◇◇◇◇

  燕横走在街巷里,只感到又饿又累。太阳已经落到房屋的后面,街上冬风卷过,寒意更深。

  可是他坚持走着。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身上根本连一个铜钱都没有;刚才跟童静交过手(虽然打得很轻松),那饥饿感加上寒冷,开始在蚕食他的体能。但意志没有磨损。

  ——自己犯的错误,要用自己的手去补救。

  他不断在街上打听去马牌帮本部的方向。

  ——人家既然尊称青城派的武者为「侠」,这名声就不可毁在自己的手上。

  ——尤其是现在,我身上带着「雌雄龙虎剑」。

  燕横虽早已用破布把「龙棘」的剑锋重新包好,拿着时又刻意用衣袍遮掩,但人们还是留意到他带着「东西」。尤其当知道他打听的是马牌帮时,那些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却也因为这份畏惧,他们每个都不敢不老实回答他。

  燕横虽然庆幸这种方便,但也因为令平民受惊感到有点抱歉。

  ——我们武者,到底是值得百姓尊敬?还是只不过令人畏惧?……

  ——又或是……两者都有?……

  终于燕横找到了。那条马市街就在前方不远处。

  原本热闹的商店街,十之八九在这时分都已关门,只有几家经营夜市的饭馆酒家,开始在门前挂起灯笼。

  燕横咬着牙,紧捏手里的「龙棘」,抵受着寒意与饥饿,继续以武者的快速步伐,像条孤狼向前独行。

  ◇◇◇◇

  荆裂回到「祥云客栈」门前时,已然入夜。

  已经过了老大半天,他想燕横早已取了路费,并已拜别岷江帮的人回到客栈来,因此也就没再去「江河总号」找他。

  进了大门,到得楼下的饭馆,却看见最接近门口的桌子前,坐着「满通号」那个胖硕的总管沙南通和两个手下。

  「荆大爷,终于等到你了!」沙南通笑着,提起放在饭桌上的小布包,走到荆裂跟前行礼。荆裂却发觉沙南通的笑容有些勉强。

  「你怎么在这儿?」

  「沙某特意来打点这客栈的人,已经为大爷预付了十天的房钱。假如荆大爷想移驾去更大更好的客栈,沙某也可以马上安排。」沙南通说着,又双手递上那个布包。「这儿是敝帮答应资助大爷的路费。还望大爷不嫌弃。」

  荆裂随手接过布包,也没管里面有多少银两,只管问:「我的同伴呢?」

  「这个……」虽是冬季的夜晚,沙南通还是满额汗珠。「燕少侠他……说来话长……」他也就尽量简短地把日间在「江河总号」大门前发生的事情述说了。

  荆裂听完,不住地皱眉摇头。

  ——这小子,没经验就是没经验……

  「……后来,燕少侠就不见了……」沙南通怯懦地说。

  「既然他没有回来,你猜他还会去哪儿?」荆裂说完,就快步走往后面院子的房间。

  沙南通和两个部下急忙追着。他一边抹汗一边苦思,然后恍然。「马牌帮!」

  「你的手下知道马牌帮的本部在哪儿吧?其中一个带我去。另一个回岷江帮带人去帮忙。」荆裂急步走着说。「你太胖,走得太慢,不用跟着我了,去大门外等我。」

  荆裂心里有些焦急。那什么马牌帮,他自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事情闹起来,燕横会给武当的人发现。

  因此他决定还是先回房间,取那倭刀和船桨,以防万一。

  后院旁边那一整排的房间,他那一个是唯一未点灯的。

  房门打开,里面一片黑暗,只有门口反照进来院落的灯光。但荆裂完全没有受影响——他的眼睛经过占城国丛林夜战的试练,亮如猫子。

  长倭刀和船桨都平搁在床上,他马上伸手去取。

  就在摸上刀鞘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氛。

  或者说,是压迫感。

  在海上蛮国之间流浪多年,经历大小百余战,包括单挑比武、群战、伏击……荆裂对这种感觉,至为熟悉。

  ——是战气。

  这「祥云客栈」并不大,房间也都只是用木板墙间隔。

  就在睡床旁。那面墙壁。

  自左上角起,崩裂。

  五尺多长的厚重野太刀,挟着有如鹿儿岛火山爆发的能量,斜斜而下破开那面板壁,刃锋疾斩向荆裂的颈项!

  ◇◇◇◇

  同时,就在房间外院子对面的二楼屋瓦角落,躲着一个阴暗的身影。

  邹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目光穿透黑夜,监视着荆裂的房间。

  刚才看见荆裂进房时,邹泰终于确定了这个很可能是「武当猎人」男人的容貌,心里非常兴奋。

  陈潼已经在半途中,正把这个重要消息带回城东「凤来大客栈」,告知叶副掌门。

  荆裂进了房间之后,邹泰一直密切监视着。他见荆裂的一身异族衣饰怪里怪气的,也就更加肯定,此人就是那个入住了隔壁房间的倭国女人要找的男人。

  邹泰正在想:那个日本女人,什么时候会过去,跟这个「猎人」会面?

  就在这刻,他听见洞开的房门内里,爆出物件破裂的巨响。

  还看见黑暗的房间里,微微闪起的刃光。

  邹泰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



第七章 兵鸦四刺客

  在成都府一带专营贩马和陆路货运的马牌帮,其本部虽不如岷江帮般气派豪阔,但那座院落建筑亦甚高大。前院正门格外高阔,自然是为了方便车马出入。一如岷江帮的总号,马牌帮本部当然不能明挂着江湖帮会的名字牌匾,而只 是写着「骥集」二字。

  大门旁守着两名拿着杖棒的马牌帮大汉。当看见这个手拿长布包的十七岁少年立在门前时,他们并没有露出惊讶意外的表情。

  燕横瞧瞧这门口,又看看两名大汉。他的脸上呈现赤红。

  ——是因为随时准备动手,头脑血气翻涌。

  左面那个大汉打量了燕横几眼,马上把手中棒子交给同伴,赤着手走前行礼。

  「这位必定就是恩公!」

  ——恩公?

  燕横大感意外。但他尽量保持冷静。

  「叫那个蔡天寿出来。」他心里其实颇是紧张,但尽力保持着平稳的声线。经过上次「五里望亭」,他已经学懂了怎样应对这种场面。「他不出来,我便进去找他。」

  「帮主和我家公子,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恩公请随我进去。」大汉拱拱手,又马上叫同伴进去通传。

  ——玩什么把戏?……

  燕横本来满脸怒气,此刻却不知如何发作。他决定还是先跟着这大汉进内。

  才走到前院中央,里面的大屋已经跑出一干人来。燕横随时预备拔剑。

  他第一眼就看见蔡天寿。蔡天寿虽还是满脸伤肿,但已换过一身新衣服,俨然是一介贵公子模样。燕横一见他,脑海里又响起王大妈那死去活来的哭声,仿佛看见童静和岷江帮众那一双双愤怨的眼睛。燕横双目像冒出了火花。

  「恩公!」蔡天寿却就地朝燕横跪了下来。

  他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就是其父亲,马牌帮帮主蔡昆。这马贼出身的蔡昆,比之儿子外形粗豪得多,身体很是横壮,穿着却也是一个富翁模样。蔡昆亦随即向着燕横深深一揖。

  「原来救我儿的,就是这位少年英雄!」蔡昆激动地说。「难怪!难怪!一看就知道,必然是武林名门的少侠!」

  蔡天寿哭得涕泪交加:「若不是恩公救我,我给捉进那岷江帮的巢穴里,必然被碎尸万段!这恩德真不知如何报答!」

  「别装蒜了!」燕横暴怒大喝,手上包着布的「龙棘」往前直指他面门。「你这张哭脸也骗得我透了!你本来就该死!」

  蔡氏父子和后面的帮众,一个个脸容愕然。

  「这……这是为什么……」蔡昆慌忙说。「啊……我明白了!必然是岷江帮那些龟儿子,又在造谣说谎!」

  「说谎的是你们吧?」燕横冷笑。「这事情我都听说了!强暴杀人,连一个几岁的孩儿也不放过!我亲眼见过王大妈了!」

  「少侠怎么轻信这谣言?」蔡昆脸色苍白。「那一套说法,我也听城内有人说过,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对,那个铜匠王阿勇,确是我这不肖子的手下打死的……」他说着,一个耳光就狠狠掴在蔡天寿脸颊。蔡天寿硬吃了这巴掌,没 哼一声。

  「那不就是承认了?」燕横怒视蔡天寿。「杀人填命!」

  「等等!」蔡昆又说:「请先让我这老头把话说完。」蔡昆的脸容虽粗犷,但相貌五官和儿子一样端正,眼神也是极诚恳。「这不肖子行为虽有些不端,却不是个大坏蛋。只是贪花好色的性子改不了……」

  蔡昆把儿子扶了起来,怜惜地看看他那刚被打肿的脸。「事情是这样的:天寿原本不认识那个王家媳妇,只是在城西街上碰见过好几次。我这儿子相貌不赖,钱袋里又有几锭银两,也许因此给那王家媳妇看上了,主动过来勾搭,还 撒谎说自己是寡妇……我这不肖儿抵不住引诱,也就跟她糊涂了……

  「后来天寿才知道,她原是王阿勇的妻室,便跟她断了来往,还使了好些银两赔她,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可那王阿勇已经听到些风言风语,心里十分妒恨,常常借酒消愁。

  「合该有个晚上,王阿勇回家时已经喝得大醉,就跟妻子吵起架来。那婆娘大抵因为被我儿抛弃,心里也是不畅快,吵得火热时,说溜了嘴,就承认跟我儿苟且的事情。那王阿勇醉里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打铜的铁锤,就 在屋中追打妻子,不料疯了眼,失手一锤打死了那个五岁的儿子。王阿勇错手杀了亲儿,更是疯颠,就逮住妻子,也一并捏死了。

  「王阿勇杀红了眼,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又来找天寿。凑巧天寿正在花街柳巷寻欢,被他找上了……王阿勇不由分说,举起还沾着血的锤子来,就要袭击天寿,给他险险躲过,但那王阿勇还是不肯干休,幸好当时陪着天寿的几个 帮众出手阻止。他们本来只想制伏他,可是王阿勇喝了酒,又杀了妻儿,根本就像条疯老虎,这几个手下在混乱中,一半也为了自卫,就把他打死了……那一晚他们每个都断了好些骨头,可知当时的情形如何凶险,实在是迫不得已。不 信少侠请看看。」

  蔡昆说着往后一指。那些帮众里,有几个身体手足果然还缠着布带夹板。

  「那王大妈呢?你又怎么说?」燕横听到这个截然不同的说法,很是讶异,不大相信。

  「那老婆婆一夜之间死了全家,尤其是小孙儿,确是很可怜……本来这事情,我这不肖儿子确实有错,但也罪不至死,我帮的这些手下,都只是为了保他,才错手……」蔡昆叹息着说:「蔡某早就答应,包了他们一家殓葬,另外还 赔偿三百两银子给她。她收了银子,转个念头觉得不值,又再来索要更多。唉,银两事少,但我蔡某一帮之主,手下门人数百,管束他们讲的是信义,这叫我还有颜面吗?我心里有气,一时忍不住,再给她二百两时加了一句:『婆婆你 他朝百年归老,我马牌帮也包了。』她听在耳里,以为我暗示要加害于她,一惊之下就去找我的对头岷江帮当靠山。」

  燕横听见这话,立时联想起「五里亭武斗」,也是当地一宗私怨,演变成两帮人的对抗,并不出奇。

  蔡昆又续说:「这岷江帮向来爱找我帮的麻烦,这次得了王大妈,简直当作宝贝,就编造了我儿子杀人全家的谣言,其实骨子里是想利用这个借口削弱我帮威信,乘机扩张自己的势力。我们一不提防,就给他们把天寿抓了去。」

  「对啊恩公!」蔡天寿也说:「尤其是那个岷江帮童帮主的女儿,好斗成癖,常常无故就找我们的帮众打架;有次她骚扰外地来成都卖武的拳师,给我在街上当众阻止了,她对我怀恨在心,这次想借机害我!天可怜见,得恩公及时 出手相救!」说着又拜了拜。

  蔡天寿所说,确实跟燕横遇到的童静性格吻合。燕横不禁疑惑起来。

  他仔细想,两边的说法完全不同,但似乎都合情理。对燕横来说,岷江帮和马牌帮,都是一般的江湖道上帮会,要说谁比较可靠,他可真的分不清。

  蔡昆见燕横还是神色疑惑,又拉着儿子说:「你看天寿这个样子。我虽然是拿刀子出身的江湖人,这孩子我可从没教过他武功。他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天性爱玩。恩公看看他的模样,这是会杀几岁孩童的辣手人物吗?」

  燕横仔细再看蔡天寿,心想确是不像。之前他就是看蔡天寿一副文弱的样子,才会忍不住干涉。

  燕横又想:我到了这马牌帮本部至今,他们完全没有防备我,似乎不像作假……

  「恩公要是还不相信……」蔡昆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派人去请王大妈和岷江帮的人,还有王家在东打铜街的一些邻人,一起过来当着恩公面前对质,让恩公作个仲裁,如何?」

  燕横此来只是想补偿过失,万没想过要当什么仲裁,心里大为紧张。但他又想,这事情关乎人命,轻忽不得,只能如此解决,也就点点头同意。

  蔡昆一声令下,帮众就急急奔出院子大门,出外请人去了。

  「劝他们过来,恐怕也得等好一阵子。要恩公站在这里吹风,也太待慢了。」蔡天寿说:「其实我家早就备了宴席,随时迎接恩公。不如先请恩公进屋里喝杯水酒,吃些点心,一边等待。」

  燕横打量这些马牌帮众,一看就知没有半个高手。这等江湖人,谅他派人在屋内埋伏,亦断难对付自己。燕横也就答应了。蔡氏父子高兴地带引他进入屋子。

  ◇◇◇◇

  一听到陈潼带回来的消息,江云澜马上佩上他那柄鲨鱼皮鞘的古旧长剑,又拿起有如兽爪的铁甲手套,准备戴上。

  「真的不要我去?」叶辰渊坐在房间一旁,闭目养神,不睁眼说。

  「如果这样的事情,还要我派的副掌门出手,那真是太笑话了。」江云澜缺了鼻子又满是创疤的脸笑了起来,很有一种野性的凶狠味道。他解开铁甲爪的皮带,把左手穿进去,一边又说:「我们这次有了伏击的先机。而且这是复仇 ,我们不会遵守决斗比试的人数规定。.副掌门若亲临,有损你的名声。」

  「那至少让我亲自选人。」叶辰渊睁开锐利的双目,瞄一瞄已齐集房间内的三十几名「兵鸦道」精英。

  「石弘!」叶辰渊喊了一声。人群里一个带着鸳鸯钺的弟子应声踏前一步。这个石弘就是不久之前,单独击杀青城前辈长老陈洪力的那个年轻的武当武者。他脸容瘦白,有点书生味道,但手上一对奇门兵刃,在武当弟子之间早就出 了名诡异难缠。石弘今年才二十七岁,跟已死的锡昭屏,都是武当新一辈中的希望。

  「呼延达!」

  「是!」高喊着步出的是个年纪比石弘稍长的弟子,包着黑色的头巾,一脸胡子。他是北宋初年名将呼延赞的后人,看样子的确遗传了军人的威势。他跟叶辰渊一样专长双剑,只是用的剑比较宽短一点,而且不是交叉背在背后,而 是平排在后腰,两个剑柄自腰身的左右突出。

  「李山阳!」

  第三个身材最是高大魁壮,他上前一步,就已让投在叶辰渊身上的灯光暗了一点。李山阳那张坚实黝黑的脸左边,纹着一行符咒刺青,从耳边一直延伸到颈侧,直没入衣领才看不见。他使的是又大又长的一柄双手朴刀,那刀中央护 手成「卍」字倒钩形状,有锁缠敌人兵器的功用。

  江云澜当然知道,叶辰渊所选的三人,都属这支远征军里的最精英。他朝着副掌门微笑。

  「你们三人听从江师弟的一切指挥。」叶辰渊冷冷说着,指一指身后,那装着锡昭屏骨灰的坛子。「把那个人的头颅带回来,祭我们五位同门的英灵。」

  三人同应一声:「是!」

  江云澜把铁甲爪穿好,动一动尖利的五指,确定移动灵活,便朝叶辰渊点一点头,领着石弘等三人及陈潼出门。

  ◇◇◇◇

  柳人英看见那五个身穿全黑衣履的身影,乘夜快步走出「凤来大客栈」时,不禁感到奇怪。

  ——这个时分,出不得城,他们要去哪儿呢?……

  柳人英已经在客栈对面的酒馆里坐了很久,一直监视着武当派是否有特别的动静。他见那五个武当人已经走到一条街外,马上放下铜钱付账,出门跟踪上去。

  柳人英跟弟弟柳人彦,是一对双生兄弟,长得一般模样。只是弟弟用的是双截的链子枪,他用的则是一杆双头短花枪,此刻他把枪放在一个木造的胡琴盒子里,背在身后面,一身衣着也像个流浪的乐师。

  柳人英远远吊着那五个身影,心里思考:他们必然是去城里某处动手,否则怎么都带兵刃?成都城里有武当的敌人吗?而且要出动几个人……难道我们的行藏被他们发现了?想找我们测试峨嵋派的武功?……

  柳人英想到这个可能,不免有点心焦,全神贯注着不要跟脱了。他留意那五人,一前四后地走,显然有个是带路的。

  他想起刚才不久前,有个黑衫男子进了「凤来大客栈」,可能就是这个带路的,是个探子。峨嵋派被盯上了的可能性变得更大。

  那五人并无停顿,也没回头看过一眼。似乎他们不担心被跟踪。

  五人转过一个街角,柳人英看不见他们。他放轻脚步急急上前,藏在街角墙后,谨慎地缓缓伸头张望。

  「你跟够了没有?」

  一听这话柳人英背脊毛管直竖。

  他迅速取下背上的琴盒,举起。

  巨响。朴刀的宽阔刀锋,猛力横砍在那墙角,斩入砖墙三寸。

  墙后爆出琴盒的木碎——柳人英仅仅及时用盒子挡住那刀刃。

  他的右手握住破碎琴盒内的花枪杆。

  可是连一招都来不及发出,已经有另一条身影窜过墙角冲来。

  两柄颜色灰黑的剑。一柄斩在柳人英的右臂膀。另一柄直进心脏。

  这种速度,就算不是被偷袭,年轻的柳人英也不可能躲过。

  呼延达手上的「静物双剑」,无声迅速收回。墙上喷撒一股血花。

  李山阳也轻松地把朴刀从墙角抽出。他不用检视,也知刀锋无丝毫崩损。

  江云澜和石弘,这时才缓步从街心远处走回来。陈潼则蹲在墙角的屋檐上——发现有人跟踪的,当然就是他这个「首蛇道」弟子。

  五人冷冷看着缓缓倒下的柳人英。还有他仍握在手中的短枪。

  「峨嵋。」石弘说。

  「没工夫理会了。」江云澜说。「先集中完成这事情要紧。」

  陈潼跃下来,着地无声。

  五人前往「祥云客栈」的路途,遗下还没完全断气的柳人英。

  因此他们看不见,死前的柳人英,用自己的鲜血,在墙上画了半个歪歪斜斜的太极符号。

  ——不够一盏茶的时间后,正要来接班监视的柳人彦,发现了哥哥仍暖的尸首。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

  鸳鸯钺,别号「鹿角刀」或「日月乾坤剑」,乃是一种形貌奇特的奇门短兵器,出必成双,故称「鸳鸯」。兵刃的各部位皆有名称,分别为鹿角、蛇身、凤眼、鱼尾、熊背。

  鸳鸯钺全体上下左右总计共有四个刀尖,九处利刃,合计十三道锋口,故此正式全称为「四尖九刃十三锋子午鸳鸯钺」。正因锋刃如此之多,又要左右同时运用,挥舞翻转之间,很容易自伤身体,故这种奇门兵器非常难学;但一旦 功成,因为各刃锋角度诡异,出手方向莫测,又令敌人极难防范。由于攻击距离短,对步法身法的要求极高。

  朴刀又称「双手带」,是一种介乎短兵和长兵之间的民间用长柄兵刃,通常全长约在五尺(150公分)左右,刀身和柄杆各占其半,刀身宽而刀刃薄,主力以砍斩为主,因长柄利于双手使用,其势甚猛。

  朴刀兴起于宋代(小说《水浒传》内就有很多关于朴刀的记载和描写),据考究因当时民间禁止藏有军器长兵,一般平民为了方便自卫,将一般农用刀具,接上长柄使用,权充长兵器,渐渐演变成朴刀的制式。及至清代末年太平军 起事,其士兵大量使用朴刀,故当时又被称作「太平刀」。



第八章 岛津虎玲兰

  荆裂迎受破墙而出的斩击,竟然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手还是继续拿起床上的倭刀。

  因为他认得这一柄野太刀。

  也认得这一式斩击的刀法:日本阴流剑术「燕飞」——这招他也懂。

  更重要的是,他虽感受到那股战气,却判断出当中不含杀意。

  果然,长长的野太刀刃锋,弧形自荆裂身前数分处掠过,直斩到板墙右下方。刀刃顺势收回墙后不见了。

  接着又是刷刷两刀,再加上一条长腿蹬击,那板壁向前碎破。荆裂这时才侧身闪过飞散的木片。

  岛津虎玲兰又高大又充满曲线的身躯,越过板壁的破洞,跃过睡床进入房间。

  她盯着荆裂,呼息很急促。当然不是因为疲倦。

  「找到你了。」

  荆裂手捧着倭刀,瞧着这东瀛岛国来的美女,叹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荆裂用日本语说。「你这么远来找我干嘛?」

  虎玲兰没回答,又是一刀迎头劈向荆裂。

  荆裂知道她这次不会收刀,马上把倭刀举起拔出尺许,仅仅挡住这野太刀的攻击。

  虎玲兰乘这刀锋相碰反弹之力,拉起太刀,扭步转身,又反向回斩荆裂腰身。这阴流的「猿回」之技,荆裂早就在萨摩国偷学到,几乎看也不用看,就以倭刀接下这横斩。

  虎玲兰又连续斩出几刀,招招快疾。她一介女流,却能把这五尺多长的野太刀施展自如,不单是因为身材高大,也因为她每一招都尽用了全身上下肌肉的协调发力,相当于中土武道的「气劲」原理。此外虎玲兰又善于充分利用刀身 的重量,还有长刀远距离挥动的离心力,每招的动作之间没有停滞,令连环的刀招不断加速。

  到了第六刀,其速度与力量已经连荆裂也有点吃不消,不可能再继续只守不攻了。

  「住手!」荆裂喊叫。他可不想出刀反击。

  这一刀过后,虎玲兰没再发力,那野太刀在她头上转了一圈,消缓了速度,才在身旁垂下来,刀尖斜斜垂地。

  攻击静止下来后,方才看得清:幽暗的房间内里,桌椅家具已被刀锋扫得破烂爆飞,情景有如飓风过后,满目疮痍。

  虎玲兰的呼息这才变得平静。连续斩了这个苦苦追寻的男人好几刀,她心里的怒气稍为发泄。

  「父亲大人应该派我跟你决斗!」她有如雌虎的神情,反令那张脸更美得动人。「而不是把我许配给你!」

  荆裂听着,面上一向长挂的豪迈神情消失了,代之是惭愧之色。

  「确是我欠了你。可是……我俩根本还没有圆婚,你又何必……」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就什么事情也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吗?」虎玲兰挥一挥刀刃。「父亲大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堂堂萨摩国守护!在他眼中,我是个已经嫁出的弃妇!你看见吗?」她摸一摸头发。「这已经不是未嫁少女的发 式!」

  事缘两年前,荆裂流浪到达日本南部鹿儿岛的萨摩国,为了学习倭人武士的刀剑术,他不断挑起比试,连战连胜,在当地声名大噪。荆裂的野心越来越大,更连萨摩国统治者岛津氏的武士也要挑战,惹得现任守护的幼子,有「鹿儿 岛第一男儿」美称的岛津又五郎大怒,要在父亲座前跟这个「明国浪人」比试。

  结果,又五郎在其父兄和姐姐眼前,惨败给荆裂。

  虎玲兰乃是萨摩守的庶出女儿,自幼跟弟弟又五郎一同学剑。她马上央求父亲,准许她与荆裂比试,为弟弟挽回名声。但萨摩守又怎会把家族的荣誉,寄托在一个侧室的女儿身上?更何况他目睹强悍的儿子被击败,不单不记恨,反 而对荆裂生起爱材之心,欲挽留他为自己麾下猛将——岛津氏正与当地其他家族,为争夺琉球的利益而战得不可开交。萨摩守遂决定,把虎玲兰许配予荆裂,招揽他成为岛津家的一员。

  荆裂本来打算,打赢了第一高手岛津又五郎之后,就能完满离开萨摩——他已在海上流浪了八年多,早就想回中土一趟。但这种情况下,他已断难拒绝岛津家的亲事而平安离去。于是荆裂假意答应亲事,并利用这身份偷偷取得了出 海的符印,在成婚前乘船逃离萨摩。

  荆裂的神色有些尴尬。这晚其实是两人第一次对话。在萨摩国时,荆裂只见过虎玲兰一次,就是在他跟又五郎以木刀比试那一天。在订婚期间他们更是从没有见面。

  「我走的时候,没有想过会给你这么多麻烦……」荆裂垂头。「我以为,连你的指头我也没碰过,我走了,顶多不过婚事告吹而已……更何况,你因为又五郎兄的事情对我恨之入骨,我以为自己走了,反而对你是好事……」

  「如今我只有两个选择。」岛津虎玲兰没有把他的歉意听进耳朵。「一是在决斗中杀死你,为又五郎复仇;一是嫁给你。不管选哪一个,首要就是找到你。」她祭起野太刀指着荆裂。「现在,我找到了。」

  「我是不会跟你决斗的。」荆裂第一次罕有地主动拒绝比试。「尤其在听了你的理由之后。又五郎兄根本不是我杀死的。」

  岛津又五郎因为败给荆裂,加上受伤失去武功,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他年纪太轻,成名太早,受不了这挫折,竟就在一夜自尽了。也因又五郎之死,荆裂和虎玲兰的婚事拖延,荆裂才有足够机会在成婚前偷偷逃走。

  「他是因为你而死的。」虎玲兰冷冷说。

  「那不是武者的死法。」荆裂摇摇头。「又五郎兄太傻了。」

  「你一天不跟我决斗,我是不会离开明国的。」虎玲兰一双明眸充满了决心和意志。荆裂看见,知道这种意志,不是他所能动摇。

  「我有自己要干的事情。」荆裂却还是说。「比这重要得多的事。」

  「我知道。就是要挑战『物丹』吧?」虎玲兰回答。「我登陆明国之地,正是你家乡的港口。我打探到你的虎尊流派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猜到你是要追踪『物丹』复仇——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荆裂点点头,带着敬佩的神色看着虎玲兰。这女子的智慧和毅力都很惊人。远从鹿儿岛到这四川来,很难想象她这么一个异国女人,遇上过多少困难。还有她的武艺。虎玲兰要挑战荆裂,并不是说笑的——刚才接过那几刀,荆裂已 经确定,她的造诣更在其弟弟之上。

  若是正常的比试,荆裂绝不会拒绝。但他不想跟这么出色的女剑豪,因为错误的仇恨而白刃相向。

  正在苦恼思索之间,荆裂突然沉默下来,变得木无表情。

  他看看虎玲兰。她也是一样,怒容突然消失了。

  荆裂的眼睛稍向上方瞄了一下,然后又看她。虎玲兰微微点头。

  「我们继续说话,不要让他生疑。」荆裂仍然用日本话说,同时暗中用很轻缓的动作,捡起跌在地上的船桨。

  「是不是……你追踪的人?他们倒过来找到你了?」

  「我没有猜错的话……」荆裂说着时,已经在暗暗调整气息。「他是跟着你才找到这儿来。」

  正像猫一般隐伏在房间屋顶上的邹泰,听到下面两人的激烈对话,刚才突然停顿了一阵子,已经感到不妙。

  邹泰原本在对面的屋顶一直监视着,却见房内打斗停止了,还有对话的声音,因此冒险以轻功①潜过来偷听。一听才知,两人对话全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不禁暗暗骂自己笨——竟然忘了那女人是倭国人。

  『注①:关于「轻功」,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一》。』

  不过刚才的对话里,他还是听见那女的提及「物丹」——极可能就是在说「武当」的事情。

  ——更加十足肯定,下面的男人就是「猎人」!

  邹泰的大耳朵非常灵敏,再听见此刻,荆裂说话吐气有些异样。

  ——他在调息!

  邹泰确定有危险时已经迟了。屋瓦爆破。

  他以平生最高速度发动武当「梯云纵」轻功,飞跃而出。他不理会那穿破瓦面出来的是谁,或者是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时间。

  就在邹泰正想越过露天院子的半空时,一柄日本短刀从下面的房间门口,呼啸着回旋飞出,准确命中邹泰的左大腿。

  邹泰有如一只折翼大鸟,重重摔下院子中央的花圃旁。

  虎玲兰从房间步出。她伸腿踏着正痛苦呻吟的邹泰胸口,一手握住那短刀柄,仰头向上问:「要不要审问他?还是拔出来?」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要审问这探子,就把短刀拔出来。刀刃一拔离那深深的伤口,邹泰即会大量失血,不死也得昏过去。

  刚才破瓦而出的荆裂站在屋顶上,俯视下面无助的邹泰。他刚才穿出顶,就是迫使邹泰跃到毫无掩蔽的空中,由虎玲兰截杀。两人不用说一句话,首次联手就却配合无间——若是迟得一分,以邹泰的轻身功夫,早就越过院子逃逸了 。

  荆裂站在月下的屋顶上,把船桨和倭刀搁在两边肩头。他仰起头,鼻子微微翕动。

  「已经没有分别了。」荆裂说,从高处俯视黑暗中客栈的四角。「他的同伴来了。而且已然包围这里。」

  虎玲兰一样感应得到。她把短刀拔出邹泰的大腿,一跃跳开躲过喷洒的鲜血。邹泰昏倒了。

  「门外的人与我无关!」荆裂大声呼叫。他指的是沙南通和那个原本负责带路的岷江帮汉子。「放过他们!」

  「不愧是『猎人』。非常警觉。」客栈东面的暗处,传来江云澜的声音。「可是太迟了,对不起。我们不可冒险给他们通知你,让你跑掉。抓人也不是我们的专长。只有这样了。」

  战斗还没有正式开始,已经有两个人因他而死——荆裂很感愤怒。

  愤怒容易影响判断。所以在战斗时应付愤怒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这怒意还给对手。

  「你们知道吗?我每杀一个武当人,就在这把船桨上刻一道纹。」荆裂笑着说,扯去身上的斗篷。

  他右手握船桨,左手握倭刀,把两柄长长的兵器向身体左右分开,展露胸膛。

  「你们里面,谁想自己的刻纹排在锡昭屏之后,请先上来。」

  ◇◇◇◇

  蔡氏父子引着燕横,走在马牌帮本部内的廊道上。走着时蔡昆一边问:「未请教恩公大姓?」

  燕横心想,此事无关武当派,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青城派,燕横。」

  「原来是青城派的剑侠!」蔡昆竖起大拇指。「难怪稍一出手,就从那虎口救出我儿来!」蔡天寿在另一边,也不断说着如何仰慕青城派。说着两父子就带燕横穿过中庭花园,进入一座内厅。

  那厅堂陈设朴素雅致,看来是专门招呼客人的地方,正面一排八个大窗户,却都闭上了。厅内果然已排开一桌宴席,摆了各种小吃果品,还有暖在盆中的酒壶。厅里几个侍从,却并不是家仆打扮,倒像是饭馆里的堂倌小二。

  「我马牌帮饮食粗浅,因心想恩公今晚也许会光临,特别雇了城里有名的『万花春』厨子和堂倌来设宴。恩公爱吃什么,随便吩咐下人拿来。」蔡天寿说着就引燕横坐到首席。

  燕横虽坐下来,仍是剑不离手。蔡昆看了看,并不以为意。蔡天寿则在替他倒酒。

  「恩公,谢你救命之恩,先饮为敬!」蔡天寿拿起酒杯,一仰头就干了。

  「不,我不会喝。」燕横急忙挥手说。

  「那先吃一点东西吧。」蔡昆拿起筷子。

  「我……先不吃。」燕横摇头。

  他不吃不喝,倒不是因为提防他们下毒,而是此事情一直闷在他胸口,虽然饥饿,却吃不下咽。他只望那些见证的人快快到来,好让事情得个水落石出。

  坐了片刻,蔡昆也显得焦急,起立说:「我再着人去催促。恩公稍坐,蔡某出去,很快就回来。」一拱手步出厅房。

  蔡昆才出去一会儿,蔡天寿突然拍拍额头。「对啊!还有那王阿勇来打我时,在街上看见的证人,也都该一并请来!恩公!我过去告诉爹。」他起立后又向堂倌吩咐。「好好招呼恩公!」然后也匆匆出门。

  燕横心想:难不成他们借机逃走?可是夜间城门已闭,他们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就算跑得了人,跑不了屋子,难道就这样留下马牌帮的家业一走了之吗?何况他们若是立心逃亡,两个时辰前早就走得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已临门的 时候才冒险?……

  蔡天寿出去时,回身把门带上。

  就是这一瞬间,燕横耳朵发觉有异。

  是那关门声。蔡天寿关门手势虽轻,但以武者的敏锐听力,燕横还是听出异样。

  是铁门。

  再看看四周墙壁。虽然漆成白色,但细看原来全是石砌砖墙,而且建得甚高,那上方屋顶横梁,几乎有两丈高。

  又看看那排闭上的纸窗。

  一股极强烈的不祥感,笼罩着燕横。

  铁门上闩的声音,证实了他的预感。

  燕横仗剑而起的同一刻,纸窗外出现成排的人影。

  机簧弹动声。破风声。

  一整团小黑影,快似疾风,穿窗而入!

  黑影映在燕横眼瞳中,有如一阵黑色的死亡之雨。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一

  武术上有所谓「轻功」,其实并不是如坊间想象的一种独立武功,而只是武道锻炼功法的其中一环。

  「轻功」其实不外乎步法与身法的修练,追求移步冲刺的速度、距离、灵活性,再辅以跳跃力(包括距离和高度),说穿了都是发挥双腿肌肉力量和身体协调的功夫,基本原理与现代运动的跑步跳跃无异。世上并没有如传说中能令 身体变轻,甚至越空飞行的那种奇功存在。

  移动的速度距离,本来就是技击的必要基础条件,故「轻功」可说是每个武者的必修课——例如本书前文里,八卦门杜焱风所使的八卦步法,或者荆裂踏墙登上屋顶,都属「轻功」范畴。

  个别武者因为个人体质和门派的技术习惯不同,对「轻功」的重视程度当然亦有分别。例如身材细小,又或者专长用短兵器的,往往需要依靠步法速度和距离变化制胜,自然较重视「轻功」锻炼;相反身高力雄的人,或者像擅用长 兵器的峨嵋派武者,他们的战术往往是立稳阵地,以攻止攻,步法跳跃上的要求就比较低了,反而追求步势沉稳,坐马发力。

  武道技击讲求全面的功力与技术,武者当然都不会专门去练「轻功」——就正如没有足球员会一味只练跑步一样。例外的是像邹泰这些专责刺探跟踪的武当派「首蛇道」弟子。因为前掌门公孙清最初设「首蛇道」,目的就不是为了 用于武斗,部分弟子为此目的而牺牲,偏向于锻炼「轻功」,其他技艺功力不免有所荒废。因为这种牺牲,他们武功上虽不如其他同门,在武当派内却仍受到很大的尊重。


第九章 笼斗

  黑夜里「祥云客栈」四周的街道,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一个武当派的人,回答荆裂的挑战。

  但是荆裂,还有下面院子里的岛津虎玲兰,都清楚感觉得到:武当的包围网正缓缓收紧。

  ——他们并没有要一对一决斗的打算。

  荆裂当然明白为什么:这些武当人,今天的身份不是武者,而是复仇者。

  对方至少有四人。而且这些人必然是特别挑选的精锐。跟荆裂过去五次与武当派的人交手截然不同,这次不是他选对手,而是对手来找他。这次他是被狩猎的那一方。

  抢先集中攻击一个方向,杀出重围,乃是这种情景下的最佳战术——这等以寡击众的恶劣形势,荆裂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海峡与海盗展开群战时,早就遭遇过了,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荆裂唤起回忆,想想日间所见「祥云客栈」周围街道的地形,寻找最有利的突围方向。

  ——刚才唯一发话的武当人,声音来自东面正门那头。此人必是领袖,武功多数就是最强的那个,不用考虑。

  ——西面后门,是最接近也最容易脱出的路线。但对方早有派探子到来,想必已摸清这一点,定然也派了强手守备。

  ——南面,越过客栈,一出去就是细密的巷道。只要到了那儿,对方在复杂街巷间,较难合围夹击。最佳的选择。

  荆裂心意一决,即向下方的虎玲兰示意。

  此时虎玲兰也已经想到,这些「物丹」的杀手,是在城里跟踪着她才找到这儿来的,她心中恼恨不已。对方根本不知她跟荆裂的关系,这时必然视两人为同伴——何况她确实已经杀伤了对方一个探子。这张捕杀网里,她也是猎物。

  但即使武当派不理会虎玲兰,她亦不会袖手旁观。

  ——谁要比我先杀掉荆裂,得问问我的野太刀!

  「向南突破!」荆裂以日语向她说。

  两人不再等待——这包围网再收紧一些就太迟了——同时拔步,一沿上方屋瓦,一在下面院落,向南面的那排房间猛冲。

  「呼延达那边!」一把声音自黑夜的高处响起。那是「首蛇道」的弟子陈潼,正站在客栈对街的屋顶上,居高临下侦察敌人的举动。

  东面正门的江云澜、西面后门的石弘、北面的李山阳,听见这声提示,即同时奔跑起来,赶往南面合击!

  守住客栈南面的呼延达,早已拔出刃身灰黑的「静物双剑」。他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不可能同时截杀上下方两个敌人,心里决定还是阻止「猎人」最要紧,脚踏墙壁借力跃上了屋顶,往前举剑迎击荆裂。

  荆裂一见那黑影冒上来,绝不犹疑,右手单臂就把比自己身高还要长的船桨横挥出去!

  呼延达虽还未具修练「太极」的资格,但自从加入「兵鸦道」,近一年余由叶辰渊亲自训练,其卸劲柔功也已入了门道。这时面对船桨的猛烈重击,他也敢用双剑抵御,左右剑同时一架一拨,虽不如「太极」般将对方劲力消于无形 ,但也把船桨挡到了脚下,桨端在屋顶上砸了一个大窟窿,碎片爆射四飞!

  荆裂左手的五尺倭刀,又紧接着砍出!

  ——他左右单臂各使运两柄又长又沉重的兵器,展现异常惊人的猛力!

  呼延达却还是不闪躲,双剑搭成交加十字,这次以力量硬挡下倭刀,火星四溅!

  呼延达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这一桨一刀。

  ——最危险,在下方。

  挡住倭刀后不足一「毫」①的时间,野太刀的尖刃,像长枪般紧接着穿出屋瓦,直袭呼延达下裆!

  『注①:约相当于现代0.2秒。』

  ——是已然窜入下方房间的虎玲兰。这记突刺,夹带着房间里客人的惊叫声。

  呼延达并没被刺中——他早已把虎玲兰这一夹击预算在内。身体一个「斜飞势」,就向旁沉马,闪过那疾刺的刀尖。

  趁着呼延达的身体斜沉而下,荆裂迈步欲从上面越过他——荆裂此刻首要目标,还是突破这条客栈南面的防线。

  但呼延达比荆裂想象中更要顽强。那「斜飞势」仆步沉下时,呼延达其实亦乘机储力拉弓,一沉又即拔起,「静物双剑」不带一丝风声,分刺向荆裂头脸和胸口必救处。

  荆裂的倭刀垂直一拨,轻易把双剑一气挡下。可是原本想跳跃越过去的步伐,还是因此而被阻。

  对呼延达来说,这就够了。

  先前他面对荆裂的左右开弓,不选择闪躲而勉强硬挡;继而又不理会下面的虎玲兰,冒险双剑反击荆裂……这些全都是为了阻挡荆裂一段甚短的时间。

  ——足够让同门赶到的时间。

  荆裂当然知道。

  他已经感到浓浓杀气,逼在项背。

  对荆裂来说,这是很熟悉的感觉。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荆裂回身,左右手的船桨与倭刀,化为漩涡暴浪,卷向后方。这样双手同时运作一对重兵,是极端耗力的打法。但是没有选择——当你连下一次眨眼后还有没有命都不知道,还留什么气力?

  荆裂右手的船桨,卷向东面而来的江云澜。江云澜左手铁甲爪压在右手古长剑的剑脊上,以双手之力硬挡下船桨。桨上劲力一消,江云澜左手已经在剑刃底下潜出,铁爪牢牢擒住了船桨。

  同时荆裂左手倭刀斩往西面冲来的石弘。石弘手上那对四尖九刃子午鸳鸯钺,如剪刀般交错,鹿角似的逆刃,准确地夹住了倭刀刃锋。

  荆裂左右双兵同时被封锁。

  然后是武当的第四人。

  李山阳在屋顶上,每踏一步就是一记爆响。他最后双足一踩,壮熊似的身躯向前凌空飞起,双手把卍字朴刀高举过顶,合全身之力垂直劈击荆裂的头颅!

  荆裂左右手兵器都被封住,中门大开,全无防御。

  三个武当「兵鸦道」高手的合击,超出了荆裂所能应付的界限。死亡已在眼前。

  ——但荆裂也有同伴。

  就在李山阳和荆裂中间,一条身影穿屋顶而出。

  是虎玲兰。她踏着下方房间的横梁,破瓦跃出,野太刀及时横斩一记「山阴」,与李山阳的朴刀交击——

  朴刀的锋口仅在荆裂头顶两寸处被反弹开去。荆裂没有时间庆幸生还。他马上判断出,江云澜必是最强一人,与其纠缠无用,果断松开右手五指放弃了船桨,变成双手握持倭刀柄,硬生生把刀刃从石弘的鸳鸯钺锁夹中猛拉出来,发 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荆裂的倭刀一脱离了鸳鸯钺,马上倒转刀刃向身后反刺,把乘机从后夹击过来的呼延达逼退。

  此时李山阳才飞退落下。他没有预料会碰上虎玲兰这招对劈,野太刀上贯注的劲力更跟自己的朴刀不相上下,高壮的李山阳一时难于控制身躯,双脚落在瓦片上时用力过猛,踏穿了屋顶,身体跌落下方的房间。

  虽然逼退了一人,武当其他三个高手近距离合剿的阵势已成。极恶劣的形势。

  ——尤其当江云澜第一次真正出手。

  「武当行剑」的蛇步,在瓦片上如履平地,斜斜快速滑出一步,江云澜那柄古长剑的尖刃,已然迫在荆裂眉头。

  荆裂及时侧颈闪躲,剑尖擦破额头,把荆裂的头巾顺势挑飞,散开一头辫子发。

  极快的剑。额头出血的荆裂,终于知道当日青城派总管宋贞的心情。

  左肩紧接一阵火辣感觉。是石弘的鸳鸯钺,那鱼尾后刃割破了荆裂肩头那朵大红花刺青。花蕊溅出鲜血来。

  若不是虎玲兰又赶来,以斩击逼开石弘,石弘另一边的鸳鸯钺再至,荆裂恐怕不只捱这一记。

  呼延达的「静物双剑」几乎同时无声无息攻击荆裂下盘。荆裂沉刀仅仅挡过。

  三个「兵鸦道」高手夹击下,荆裂根本连一招也无法进手,更已经中了一招半。如此下去,七招之内,必死无疑。

  虎玲兰把刀收在腰侧,成下段「逆胁」架式,与荆裂背贴背而立。荆裂则高举倭刀,为「八相」架构。两人的姿态,很自然形成了互相掩护补位之势。

  荆裂知道:生还唯一的希望,是依靠这个不久之前还想杀死他的东瀛女剑士。

  虎玲兰心思也是一样。

  江云澜早就抛去抢来的船桨。他狂吼一声,提剑再度攻来。那张满是伤疤的崩鼻脸孔,神情有如疯兽。

  荆裂双臂扭转,双手握着倭刀水平反向横斩,目标为江云澜右颈侧,此乃日本阴流剑技「猿回」。

  倭刀较江云澜的古剑长出不少。江云澜采不闪不避杀入近距的策略,左手铁甲爪化为劈掌,向右侧硬挡倭刀刃锋,右手剑紧接削向荆裂握刀的左手拳头。

  眼看剑锋就要削中,在最后瞬间,荆裂左手却及时放开刀柄缩后——虽然手背还是被剑尖划开了一道血口。

  江云澜满以为这快剑,最少令荆裂失去两根指头,竟仍被他险险躲过,心中讶异。

  ——这「猎人」武功虽未大成,但却有一种如野兽的本能反应!

  看见荆裂拥有这样的潜能,江云澜杀性更增——今夜不杀他,天晓得下次再遇到他时,武功会进步到什么境地?

  在江云澜削剑的同时,使鸳鸯钺的石弘已经潜到荆裂左侧,准备抓着荆裂最不设防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刚才一次中招,荆裂已经断定四个武当武者里,石弘是仅次于江云澜的二号人物,当然一直都有提防他,早就用眼角瞥见那鸳鸯钺的刃光。

  但他没有理会。因为他知道虎玲兰会来掩护。

  果然,虎玲兰的野太刀光芒已经笼罩在石弘前方,再次以长兵刃之利把他逼开。

  得到虎玲兰的掩护,荆裂得以专心应付江云澜。他顺着刚才那记「猿回」横砍的势道,左腿如鞭扫踢向江云澜的前锋右膝!

  ——这种把腿击夹在刀招之间的技艺,乃是来自暹罗王室武术;但这记扫腿法,又是他少年时在南海虎尊派学得的一招「铁盘脚」。加上「猿回」斩,荆裂这连环一招两式中,就糅合了三个民族的武技。

  江云澜精于「武当行剑」步法,哪会轻易给这一脚扫中?他轻移重心,缩起右腿就轻松躲过了。

  哪知荆裂真正心意,根本不是要踢他。那「铁盘脚」半途变招,一脚蹴在瓦面上,踢出了一个大洞。

  「下去!」荆裂用日语呼叫,同时左手拉着虎玲兰后背衣衫。二人一起穿过那洞孔,坠进下方的房屋。

  两人突然从屋顶消失,本来自后夹击而来的呼延达顿时扑了个空。

  荆裂和虎玲兰落在黑暗的房间里。那就是刚才虎玲兰闯入过的房间,那住客早已趁机惊惶夺门而逃。

  荆裂计算过:在空旷的屋顶上,继续被武当武者围攻,完全没有好处;反倒在这狭窄的房间里,也许有一线生机。

  「进去!」江云澜呼喊。呼延达先跳下洞去,身在空中时交错舞起双剑花护身,防止半途被偷袭。

  同时一面板壁爆开。是刚才落在隔壁房间的李山阳,以「武当斩马刀法」破开了木板墙攻袭而来。

  虎玲兰也知荆裂的盘算。她猛地舞起野太刀,把房间内家具杂物斩破卷飞。荆裂也一样狂乱挥刀。两人有如祭起一场暴风,原已幽暗的房间内木屑碎片与杂物飞扬,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但武当四人,哪肯给他们机会就此趁乱逃遁?李山阳和呼延达首先攻上去。刀剑交加。继而跃下的江云澜与石弘,也舞起兵刃,试图绕向侧面,欲在房间内再形成包围之势。

  火花连环四溅,每一下爆亮,都映出房间里六人瞬间的出招姿态。

  在目难见物的幽暗中进行羣战,出招之余还得冒着与同伴互相误伤的危险,是技艺与胆气的考验。

  六人无一畏惧。

  再次连续爆闪出数十丛火星。金属交击的响声,有如串成一首急密的战歌。

  接着是肉体被金属割过的闷声。血花紧接血花。

  六头野兽困在笼中的死斗。

  然后,临街一面的房间墙壁,朝外轰然破开。

  ◇◇◇◇

  剑谚有云:「心为主帅,眼为先锋」。剑欲快,眼必先练快。

  青城派武术有一种练法,名为「观雨功」。顾名思义,就是用眼目视线,捕捉迅速频密滴落的雨点——当然,不是只有下雨天才能练,平日则洒水到树木枝叶上,再摇动树木,让水滴落下。

  这「观雨功」,青城派自山门弟子以上,每天早课前都练一炷香时间,得要练到能清楚看见雨珠,方为小成。

  燕横身为青城「道传弟子」,这功法当然有成。

  这瞬间穿纸窗而入的那大丛黑影,在他眼中就如练功时看见的雨点。它们飞来的速度和角度都瞧得清清楚楚。

  燕横迅速判断出,那黑影之间唯一能让一人身躯全数躲过的缝隙。他的身体马上拔起,闪往那道缝隙里。

  但他毕竟猝然受袭,加上坐在宴席上被桌椅所碍,还是慢了一点点。

  左边脸颊和肩头,传来火辣的痛感。

  此外那十多二十点黑影,在他身周如黑色的流星飞掠而过。

  惨叫。在燕横身后。

  是三个原本正在侍候他的「万花春」堂倌,每人身体都中了两三枚箭矢,纷纷倒卧在地上悲呜呻吟。

  燕横检视自己身体。脸颊只是被浅浅擦伤了,但左肩却钉上了一枚短箭。幸而不是命中关节部位,而且燕横的肩头肌肉格外厚实,那箭矢入肉不深。

  再看那排已经破烂的纸窗,每个窗格后面,都有两名握着短弩的汉子。

  燕横回头瞧瞧受伤倒地的那些堂倌。马牌帮为了布下陷阱猎杀他,竟连无辜的外人也一并射倒——难怪他们不用自家的侍从,根本一早已有这阴险的打算。这等心思,忒也狠毒。

  ——我怎么这般笨!

  燕横痛悔中。蔡氏父子把他完全骗倒了。

  「换人!再射!」窗外传出蔡昆的声音。那窗格前的二十余名弩手退下,马上又填上另一批,手上弓弩全都早已经上了机簧搭了箭。

  「发!」蔡昆一声号令。新一轮弩箭齐发。这次更集中瞄准厅心内无处可躲的燕横。

  ——对马牌帮来说,要对付这个青城派少年剑士,无异于捕猎虎豹猛兽!

  这一轮弩矢瞄得更准更集中,但对燕横而言,却反而比刚才的漫天散射更容易闪避。他一步迅速横移,那二十几枚箭矢几乎全部落空,只有一枚因为偏离了,反而射向燕横所躲往的方向,但他一挥「龙棘」就将之斩去。

  ——这种近距离之下,半空挥剑斩箭,对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奇行。然而青城派的剑士不是常人。

  蔡昆本以为,这两轮弩箭齐射,被困密室的燕横肯定变成刺猬,但青城武功身法的惊人速度,在他想象之外。

  不过蔡昆是一个异常缜密的人。

  「再来!」

  刚才退去那队弩手又再换上来了。他们这次手里换上了猎弓——刚才使用的虽然只是单发弩,但毕竟也是民间禁用的军器,马牌帮私藏的就只有这几十把,射完之后已然来不及再上机括,故此第三轮改为使用普通的猎弓放箭。

  这次燕横已经清楚知道形势,没有放过对方换队的空隙。

  他背后感到一阵灼热。

  「借相之法——火烧身」!

  幻想的火焰,启动燕横的身体反射,全身高速向其中一面窗户飞步跃出。身体同时成一直线,「龙棘」像标枪刺出「星追月」。

  ——燕横过去一直有修习「借相」,但还在初阶,一次也未在对练或实战中用过。此时生死关头,他想也未想就自然用出了。

  这记比杀伤鬼刀陈时还要快一倍的「星追月」,直透那箭手的肩胛,如入无物。

  燕横右手一抽再送,「龙棘」缩而复伸,又再刺伤窗前另一名箭手。两人相继崩倒后,屋外众人才看见发生了何事,可知这两剑速度之快。旁边窗户前的箭手不禁惊惶呼叫。

  燕横顺着这前冲刺杀之势,左手肘也伸前撞向窗格子,想穿窗而出突破这陷阱。不想一碰之下他身体反弹,向后倒退两步。

  ——窗格子和窗框都是铁铸的!

  退后时他一着地,燕横突然感到左脚有些虚浮。不只如此,左半边身子也有轻微发麻的感觉。

  他感到不祥,瞧一瞧左肩头,马上醒悟,慌忙把仍钉在上面的短箭拔去抛掉。

  箭矢拔出时,撒出一点点略呈灰色的鲜血。

  再看倒地那三个堂倌。中毒处皆发黑。

  ——箭上有毒!

  蔡氏父子在家里特别建造这铁笼石室,布置成宴客的厅堂作为陷阱;以喂毒的箭矢轮番齐射;为了杀一人,不惜同时射杀无辜的不知情者……燕横只感一阵心寒,没想过江湖上的人心险恶,竟是到了如此地步。

  ——这样的禽兽,我却把他两次放生!

  这时有一物件从外投到燕横跟前窗户。燕横及时退开,那物件一撞上铁窗格子便爆裂,撒出一滩液体。燕横嗅得出,是油。

  紧接着就有人射出一枚火箭。那箭碰上窗格的油,马上燃起烈焰。

  箭手们都纷纷退离了窗户,并照办煮碗的投油点火,不一会儿,一整排窗户都着了火。后面那道上了闩锁的铁门,也同样被人放火。

  这一下浓烟扑面,燕横身体又开始毒发,更感呼息困难。

  那队箭手远离了燃烧的窗户,再次朝里面射箭。箭矢穿透黑烟间断射来,比之刚才还要难躲,燕横必须全神贯注地闪避或用长剑格开。

  ——马牌帮的捕杀手段层出不穷,肯定在蔡天寿一逃回来后就马上开始策划。

  整座厅堂有如烈火焚烧的地狱,死亡的气息已经充塞室内。燕横因为中毒,正渐感昏眩。

  「射!再射!」外面传来蔡天寿兴奋的高叫:「谁射死他,重重有赏!把他的尸体跟佩剑送给武当派,以后有武当撑腰,我们马牌帮还不在四川横行?」

  本来已经头晕腿软的燕横,一听见「武当」,瞬间清醒。

  被蔡氏父子那圆滑的谎话骗倒;遭马牌帮一波接一波的毒计攻杀……对燕横来说,都不及听见这两个字般大受刺激。

  一股巨大的能量,自腹中升上胸膛。

  那能量,名为「愤怒」。燃烧得比这座囚笼还要火热。

  燕横窜身躲过两箭,闪到那铁门之前。门框的缝隙冒出烟雾,外面也燃烧着。

  他高举「龙棘」,使出砍断过童静的宝剑那「青城风火剑」招式「雷落山」,剑刃垂直而下,准确劈入门锁处的缝隙。

  锐利异常的青城镇山宝剑,把相当于三根指头粗细的门闩,爽快斩断!

  燕横猛地撞开铁门,也不理会门前的火焰,飞身冲过去,终于杀出那密闭的地狱。

  他落在中庭花园里,顺势就地打了个翻滚,扑熄身上的火。

  却在同时,上方降下来一面阴影。

  一张巨大的麻绳捕兽网,迎燕横头上降下,笼罩他全身。

  八个马牌帮汉子,一起猛拉绳索,把兽网火速收紧。燕横的身体,连同那兽网被扯得离地,吊在半空。

  燕横脱出一个陷阱,又堕入了另一个。

  死亡,如同那张罗网,紧抓着燕横不放。



第十章 英雄不孤

  「祥云客栈」方圆几条街内的房宅人家,听见这场死斗的呼喝声和巨响声,早已知道发生了他们管不着的事情。家家紧闭门窗,灭掉灯火,街巷有如死城。

  荆裂和虎玲兰二人,蹲在其中一条暗巷的角落里,互相紧挨着一动不动,身体融入了黑夜。

  荆裂之前在屋顶上受了三道割伤,现在身上又多出十几处伤患,都是刚才在暗房内拼斗时捱的。双手双腿一片斑斑驳驳,左腰间衣衫被血水完全染透,右下颚削开一道口子,连带一片胡须都剃去了。

  虎玲兰左肩和左腿都被割破,幸好割的并不深。另外是四肢皮肤许多处给砖瓦划过的浅伤,已算是受伤不多。

  ——但她深深知道,有好几次遇险,都是荆裂拼着死亡或伤残的危险掩护她,用刀子甚至身体把对方的兵刃挡下,否则她此刻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两人被四个武当「兵鸦道」高手围攻,竟然没有受到致残或致命的伤害,还能合力破开墙壁,逃到这暗巷里,绝对是个奇迹。

  然而他们肯定,敌人还在外面不断搜索。这一夜还很长。

  荆裂勉强把自己的呼吸声压下去。他感到气息有点急促。因为流血,体力显然消耗得很厉害。

  额上剑伤的鲜血又流进他的左眼。他用极缓慢的手法抹去——他怕太急的动作,会马上被敌人发现。

  虎玲兰虽然自小练武,在萨摩国跟人比试也不只一次,但像这般凶险的拼杀,则从来没有尝过。荆裂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不是害怕。」虎玲兰也知道自己在颤震。她用细得附耳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只是紧张。」

  「我知道。」

  「原来除了杀死你或者嫁给你之外,我还有第三条路。」虎玲兰又说。「就是死在这里。」

  虽在黑夜中互相背对,荆裂仿佛看见虎玲兰那倔强的微笑。他也笑了。

  「早知道你是这么可爱,我当时就在萨摩多留几天,先娶了你再说。」

  虎玲兰苦笑:「你说这种不好笑的笑话,又多给我一个要杀你的理由。」

  「要杀我的人已经太多。请先耐心等等。」

  在这月明星稀的天空之下,黑暗幽静的街巷里,看不见的敌人正在外面环伺。荆裂和虎玲兰感觉仿佛被天地隔绝,格外有一种同伴互相依存的亲密感。

  他们同时不再说话。

  不是因为尴尬。

  而是两人都感受到,危险又再接近了。休息已经结束。

  巷口出现一条高大的身影。是李山阳,倒提的朴刀反射着月光。

  他站在巷口前一动不动,正向巷子里张望。

  躲在暗角的荆裂和虎玲兰,紧张地盯视不足二十步之距的李山阳。

  ——他看得见我们吗?……

  李山阳脚步还是不动,朴刀却已缓缓提起,似要守住巷道的终端。

  荆裂感到不对劲。

  ——他是诱饵!

  果然,下一瞬间,两柄没有反光也没有风声的剑,就从上空迎荆裂刺下!

  是从屋顶潜过来的呼延达。李山阳特意走到巷口,就是要吸引他们注意,好让呼延达偷袭。

  ——荆裂知道,武当一直还有第五个人,在高处监视他们。现在想必也是此人,发现了他们的所在。

  荆裂及时举刀。倭刀长刃成一字,一口气格住了「静物双剑」。虎玲兰配合无间,野太刀直刺呼延达面门。

  却被一把鸳鸯钺挡下了。石弘就在呼延达身后。

  同时李山阳举刀从巷口狂奔过来。

  荆裂和虎玲兰心意一样,知道必先逃出这夹攻,两人各虚晃一刀,就不久留,自那暗角跃出奔跑。

  但他们不是要跑向巷道无人的另一端。因为十成肯定,最强的江云澜已在那边守着。

  荆裂两人反而奔迎向李山阳——之前接战中可知,李山阳算是四人中实力最低的一个,他们宁可从他那头突围。

  呼延达和石弘这时自屋顶跃下着地,也从后赶过去。

  李山阳孤身面对两人,却毫无惧色,更加快冲前,率先把朴刀横扫过去。

  ——身为武当「兵鸦道」的精英,就有这样的自信。

  虎玲兰低头闪过那宽大的刀锋。荆裂则举刀架住。

  两刀一碰上,李山阳即把刀柄扭转,以那卍字形的逆钩护手,锁住荆裂的刀刃,紧接双臂发力,压向荆裂胸前。

  要是平日的荆裂,臂力绝对足以跟李山阳抗衡。但此刻他因为受伤,已经流失了许多气力,无法顶着猛牛般冲来的李山阳,身子不住倒退。两人缠在一起,撞破了巷子旁一家房屋的木门,双双跌了进去!

  石弘与呼延达看见,却先不理会,继续奔杀向虎玲兰。

  ——先教他们两人分开,逐一击破!

  虎玲兰回身,本想去救荆裂,但呼延达已经舞起双剑杀至,她只能举刀作盾迎挡。

  石弘紧接自呼延达身后跃出,却不是跳到高处,而是身体成水平贴地前飞,右手鸳鸯钺一挥,鹿角刃割伤虎玲兰的右小腿。溅出的鲜血比她的衣裳更红。

  虎玲兰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但她仍强忍撑着,一挥野太刀把呼延达双剑逼退。

  石弘掠过了虎玲兰后一下翻滚,在地上跪定,已经与呼延达成前后夹击之势。

  虎玲兰斜架着长刀,娇美的脸容仍然镇定,双目如冰寒冷。

  但她心里明白,这前后四把武当兵刃同时发动,恐怕即是她战败身死之时。

  她没有后悔千里迢迢到这中土内陆之地来送死。

  ——至少,我死得像个武家的女儿。

  石弘毫无表情,但他心里异常兴奋。年纪轻轻就成为武当「兵鸦道」第一线的战士,青城山一役又单打独斗击杀了前辈级的陈洪力——他知道自己的武名,随着这次远征四川,正在火速上升。

  现在他那辉煌的战绩,又要加添多一笔了。

  石弘正想发动,身后却有强烈的破风声逼至!

  他马上回身。月光下可见,一团不断翻动挥振的红色物事,正朝他当胸袭来。鸳鸯钺交叉迎挡,发出金属交鸣声。

  另一股破风声又朝石弘腿膝扫来,那势道与力量更要凶猛。石弘一个凌空翻子,头下脚上侧翻一圈,把那兵器闪过了。石弘猝然被偷袭,知道不利,先退出攻击范围再说,乘这翻子之势踏上巷旁墙壁,再一跃蹲上了墙头。

  石弘这时才有空细看:从巷口出现袭击他的,是一个独眼男人与一名妇人。男的拿一根八尺白蜡大杆,女的则握一挺红缨枪。

  ——枪杆。

  ——是峨嵋派!

  「闻名不如见面。」孙千斤冷冷的说。「鼎鼎大名的武当,原来喜欢仗人多夹击一个女人。真是大开眼界。」

  虎玲兰完全不晓得这一对男女是谁。可是她笑了。

  ——一对二,变成三对二。

  同一时间,跌入那房子里的荆裂和李山阳,混乱中兵刃分开了。

  屋内极是黑暗。这对仇敌一般心思,就凭着本能向前左右三方挥刀砍劈。

  原来这屋子是一家卖纸钱祭品的店子。挂在店里的无数纸扎品,被两柄大刀卷碎,于空中如雪纷扬。

  刀刃交击了三四次,荆裂感到手臂酸麻,越来越难抵受李山阳的力量。

  李山阳则感觉出荆裂的臂力已经削弱,大为亢奋。

  ——这「猎人」,由我吃了!

  他正要再举刀,突然店子后的另一道对街木门,被某种东西轰然洞穿!

  李山阳没有思考,本能地把朴刀护在胸前。

  那穿入的长物,有如出海蛟龙,卷起碎纸的漩涡,直扑向李山阳,猛地击在朴刀的刃面上,那股力量强得李山阳双臂关节也吃不消,刀背被压得失控,打在他的额头上!

  李山阳被砸得流血,身体同时带着漫天纸碎,从刚才撞破的门倒飞出去,落在巷子中心。

  这时才看得清:那洞穿刺入的物件,乃是一挺几近丈长的大杆,比之孙千斤那根还要粗了一圈,杆首装着一个乌黑的铁铸枪头,仍在弹动不止,发出有如蜂鸣般的震音。

  荆裂兴奋地回头,看着后面那穿了洞的木门推开来。

  一个矮小的身影。

  在外面的巷子,石弘和呼延达看见身材高壮的同门李山阳,竟然如此被猛力摔出来,俱感愕然,不禁瞧向那门口。

  守在巷子另一端的江云澜也现身了。他脸色煞白。

  ——怎么有敌人的强援到来,陈潼也不示警?……

  江云澜只想到一个可能:陈潼已经没有说话的能力了。

  从那碎破的木门里,有人踏了出来。

  是手握着双截链子枪的柳人彦,跟还在喘息的荆裂。

  最后出现的,当然就是手提大铁枪的矮小老者。他直视站在巷尾的江云澜。

  「峨嵋孙无月。今夜领教武当派剑法。」

  ◇◇◇◇

  被那张又粗又坚韧的捕兽网包缠着,燕横手上的「龙棘」使运不上。

  ——太长了……

  马牌帮本部的中庭花园两旁,闪出八名手持长矛的汉子。但他们还不敢上前——青城剑士的神勇,加上那柄一斩就破开铁门闩的锋锐宝剑,令他们戒惧犹疑。

  燕横透过网眼,看见那一根根锐利的矛尖,又愤怒又焦急。

  「你们还等什么?」从房子另一边,带着儿子奔跑过来的蔡昆大声呼喝:「快刺他!今天不杀他,我们都没命!」

  就在这时,花园临近前门那一头,有三条身影奔了出来。

  竟然就是岷江帮的大小姐童静。她手里提着已染血的精钢长剑,带着两个握刀的帮众,杀了进来。

  「怎么给她闯入来了?」蔡天寿看见,不禁怪叫。

  原来刚才马牌帮太过专注于猎杀燕横,本部正门的防守不觉薄弱了。正好童静带着二十几个部下攻过来,虽然打不开正面的大门,但却翻过围墙硬闯了进来。此刻大部分的岷江帮众,还在外面前院里,跟马牌帮的守卫集体打斗,只 有童静和两个手下,趁着混乱率先深入。

  之前沙南通的手下回报岷江帮总号,童静一听见,那青城派的少年剑士竟然独闯马牌帮,心想绝不能输给他,没等集齐大批人马,就带着总号里的二十几人赶来。此刻却看见燕横成了网中囚徒,不免大感意外。

  日间童静败了给燕横,又被他放走了蔡天寿,本来对这少年很是怨恨;但现在看到他中了马牌帮陷阱,身陷罗网,又被许多长矛对准,童静心中侠气陡生。

  ——我都打不败的剑士,怎么能让你们这些混蛋杀了?

  童静单人匹马仗剑奔出,一剑拨开了两枝长矛,守在燕横的下方。

  「大小姐,危险啊!」两个岷江帮的手下,本也想跑上去保护童静,但又有两个马牌帮的守卫从后追赶而来,与他们缠斗在一起。两人空自着急,却无法脱身。

  童静仰头瞧瞧燕横。

  「我才不会让这些鼠辈伤了你。」

  从青城山到马牌帮,燕横几天以来,一次又一次被人逼入穷途。此刻听见她这句话,心中一动。

  「干什么?」蔡昆大呼,「刺!快刺!」

  那八名拿长矛的汉子,马上以矛尖招呼向童静。

  童静所学虽然不是名门正宗的武艺,但毕竟也用心苦练了不短的日子,左右挥剑旋圈,把长矛都拨去,还砍断了其中一枝。

  「不是刺她!刺那网里面的!」蔡昆又焦急地命令。岷江帮虽是马牌帮的宿敌,但蔡昆根本没把童静看在眼内。这个江湖阅历丰富的马牌帮主深知:就算此刻这里再多一百个岷江帮的人,都不及这一个青城派剑士可怕。

  长矛改为刺向燕横,这反而令童静更为难:之前矛尖刺向自己,她还可以闪去大半,现在却全部要挥剑架开。她叱喝着来回转身踏步,使尽了从好几个老师学来的剑法,把长矛都在燕横身前挡去,但已显得左支右绌。

  燕横瞧见已经挥汗如雨的童静,不禁又在网中焦急挣扎,却感觉中毒的身体比先前更麻了。

  之前布在窗户的那些弓箭手,此刻也赶到花园来了。蔡天寿马上吩咐他们排好阵势。蔡昆则叫持矛的手下远远退开。

  瞧着那二十几个箭手弯弓搭箭,全部瞄向自己这边,童静紧张地举起长剑。

  「快走!」燕横一边在网中猛挣,一边呼叫。「不用理我!」

  童静那有如男孩般英气的脸神色凝重,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走!」燕横发觉因为毒发,连舌头都开始不灵活了。「会死的!」

  童静还是没有回答他,神情坚决。她握剑凝视那排箭手,准备迎击射来的箭丛。

  「你充什么剑侠?明明武功那么差劲!」燕横身体继续剧烈挣扎,一边喝骂童静。

  ——他口中是这么骂,但其实内心很感动。

  他右手奋力想把「龙棘」抽动,但粗绳把那四尺长的剑刃紧紧压着,贴到他的身上,根本连一寸都动不了。

  正挣动之间,燕横空着的左手脱出了网眼。终于有一只手能活动了。

  然后摸到了一件东西。

  在他后腰处。突出网外。

  「虎辟」的剑柄。

  ◇◇◇◇

  英雄,不会寂寞。

  即使在最黑的黑夜里,在最暗寂无人的街巷中。

  荆裂跟孙无月对视一眼。双方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无形交流。

  他又看看孙千斤。孙千斤打量他身上的创伤,朝他笑了笑。

  「荆兄,怎么这样狼狈呀?」

  「我正在乐着呢。」荆裂反唇相讥。「你倒来跟我抢吃。」

  江云澜神色凝重。三个「兵鸦道」弟子已经聚回他身边。李山阳额上仍在流血。

  此刻逆转成六人对四人的局面。但四个武当武者没有半点动摇。江云澜也没理会,何以这「猎人」会得到峨嵋高手的助拳。

  不用管。只要知道全是敌人就够了。既是敌人,就要从他尸身上跨过——这是身为武当弟子的骄傲。

  石弘、呼延达和李山阳,神情都跟刚才猎杀荆裂二人时不同了。之前占着绝对的优势,他们下手虽然也没有保留,但缺乏了生死决斗那种紧张感,毕竟还是不够贯注。但现在形势改变了。他们的精神状态与神情也随之改变。

  ——从搏兔的狮子,变成饥饿的野狼。

  荆裂看见他们神情转变,也收起了笑容。

  ——敌人将比刚才更要危险。

  一切问答皆无用。

  四条武当的黑色身影,没有一声叱喝,向前奔杀过去。

  四挺枪棒与两柄长刀,在巷子另一头摆成阵势迎击。

  最先遇敌的,当然就是孙无月那挺丈长大杆枪。因为那夸张的长度,再加上前头装着沉重的乌铁枪头,孙无月一运起峨嵋「大手臂」枪法,那枪杆弹动圈转,划出的枪圈大得足以笼罩整个人体,这大枪简直就像条半软的大鞭,迎着 四个敌人来回扫打。枪尖刮过巷道的土地和墙壁,卷起一片飞砂走石,其劲力挡者披靡。

  「我来!」自发率先迎上铁枪的,是臂力最强的李山阳。刚才猝不及防被铁枪打伤,他早就很不忿气,挥起卍字朴刀,看准枪头后两寸处的枪杆就劈下去,意欲一刀砍断它。

  孙无月这大枪,不单贯注了他本人的劲力,更包含弹性枪杆本身积蓄的自然力量。李山阳的「武当斩马刀法」虽然霸道,但刀刃一碰上那强轫的枪杆,马上被猛力反弹开去,刀背几乎就砸在旁边的呼延达身上。

  孙无月马步跨前,手中大枪继续振舞,那来回挥动的枪圈,向四人步步进逼。

  江云澜心头不禁一凛。从身材外形,加上这手枪法,他马上确定眼前这个老者,就是峨嵋长老高手、现任余掌门的师兄、外号「一丈幡」的孙无月。

  ——峨嵋派果然不可轻忽!

  眼见这巨大的铁枪笼罩巷道,根本难以闯过。擅长短兵器近身搏斗的石弘,身法轻功甚佳,此刻心念一动,再次踩上右边的墙壁,一跃上了屋顶,沿着屋檐前奔,意图从高空突入。

  这一战术,跟日间荆裂面对孙千斤时一模一样。

  ——实战的高手,往往都有相同的想法。

  但孙千斤汲取了上次经验,早就提防这一着,八尺大杆举起瞄准上路,一个刺击截住石弘的去路。

  那大杆力发千钧,石弘以鸳鸯钺的短刃不可抵抗,只得后仰翻身,落到房屋后面不见了。

  同时在前头,孙无月的铁枪继续进逼呼延达和李山阳,令他们完全无法近身。

  「斩它!」二人后面的江云澜下令。

  二人受过副掌门命令,要绝对服从师兄江云澜。虽然不知就里,他们也马上行事,双剑和朴刀,合击挥斩向那大枪的杆身。

  结果一样,三柄兵刃一碰上枪杆,还是被猛力弹开了;但这次合击,也令那大枪停缓静止了一瞬间。

  ——这对江云澜而言已足够了。

  江云澜从两个同门之间欺身抢入,左手铁爪一把抓住了枪杆。

  孙无月这手三十多年的「峨嵋大手臂」枪法,自从修练到能用丈长的大杆之后,在峨嵋派内已是仅次掌门师弟余青麟的第二号高手,这般被人擒住枪杆,更是从未发生。

  孙无月把本已矮小的马步坐得更低,身体转侧,拿枪的双手换把,变成阴手倒握。他心神聚敛,运起「借相」之法:想象自己有如站在狂风暴雨中的小舟上,手里的枪杆则化为又大又长的船橹,正与海洋那强大无俦的自然力量抗衡 。

  孙无月粗壮的双臂一扭绞,那大枪杆颠翻之势,更比前强猛了一倍!

  但江云澜早已预算这股劲力袭来,铁甲爪仍然紧紧扣住枪杆,身子却完全放柔,任由那杆上的劲力把自己颠得头下足上,整个身体好像附在枪上的旗帜,挥之不去。

  孙无月这「摇橹」之法本就非常耗力,却始终未能把江云澜挥开,大枪前端挑着一整个人的体重,更是施展不起来。

  呼延达和李山阳一见大枪缓了下来,机不可失,马上挺刀剑抢上进攻!

  孙无月这杆大铁枪,俨然是荆裂这一方威力最强大的兵器,荆裂与柳人彦一直守在孙无月左右,保护他挺枪进攻。此刻见两个敌人乘隙杀近,他们也各举刀枪迎击。

  尤其是柳人彦,一看见呼延达手上的「静物双剑」,想起兄长柳人英身上的致命伤,就知此人必是杀兄的凶手,眼睛红得像要挤出血。他挥起手上那以两柄短花枪扣合而成的链子枪,横扫呼延达头颅!

  呼延达双剑娴熟,一心二用,左剑竖举挡下这一击,同时右剑急刺柳人彦面门,快疾而无声。

  年轻的柳人彦毕竟修为太浅,面对这武当快剑,欲以手中那截短枪抵挡,但还是慢了半分,枪杆只令那刺剑稍偏,剑尖把他左耳整只削去,大半边脸都溅血。

  他身后冒起一团红影,是师姐余轻云运起「圆机枪」来营救,以缨枪夹攻呼延达。

  同时在另一边,荆裂的倭刀又再次遇上李山阳迎头劈来的朴刀。荆裂知道自己气力抵不过对手,这次不再硬接,左手托着刀背,倭刀改为自下而上扬起,以巧妙的角度,切向李山阳劈下来的握刀右臂。

  李山阳眼见自己这劈刀,等于把右前臂送向对手的刃锋,被迫硬生生半途收招,把朴刀拉回去。

  荆裂这招名为「半月流水」,刀刃向上反撩到脸部高度,却不缩臂收刀,反而右足迈前一大步,双手像把五尺倭刀当作长枪,直刺李山阳胸口!

  荆裂这变招之间无一丝停滞,刀尖已及李山阳身体。擅长硬打的李山阳速度稍逊,加上身体壮硕难于闪避,他断定这刀自己已经不可能格挡或躲过,刹那间就狠下决心,反而以左胸上方的锁骨部位迎向刀尖!

  倭刀刺入李山阳胸肩之间的同时,李山阳右手也挥出「斩马刀」——他宁愿拼着吃这一刀,赚取荆裂的头颅!

  荆裂却不闪不躲,反而放开刺在李山阳身上的倭刀,低头迈步冲前。

  朴刀斩向荆裂左太阳穴——

  李山阳还是失败了。

  他忘了:对方阵势还有第三重。

  野太刀掠荆裂头顶斩过,今夜里第二次阻截了李山阳的「武当斩马刀」。

  挥刀者,当然又是站在荆裂身后的虎玲兰。

  两刀交击的火花,就在荆裂耳朵旁爆开。但他全神贯注,不为所动。

  对虎玲兰的绝对信赖,换来杀敌的黄金机会。

  他冲向李山阳怀内,左手捏成一个中指节突起的拳形,乃是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准确轰在李山阳心胸中央的「膻中」要穴;同时右手握住左腰的雁翎刀柄,冲过李山阳身体左侧之际,一记快拔出鞘,刀锋顺势弧形横斩而出 ,通过了李山阳左腰,血溅如潮!

  李山阳跪倒。他中了那记重拳,心脉大乱,呼吸窒息,甚至连腰侧被深深斩中也感觉不到。

  虎玲兰见机不可失,回转野太刀垂直劈下:阴流技法「一刀两断」。李山阳头顶中刀破裂,当场毙命!

  虽然率先杀得武当一人,但刚才拱卫孙无月的阵势却解开了。他们将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正擒住大枪的江云澜,眼见同门师弟被杀,却无动容,仍全神贯注拑制孙无月的兵器。他知道这干敌人中,以这峨嵋老叟最是高强,若不先废掉他这大枪,势难取胜。

  他的铁爪略放松半分,但爪指仍是扣成环状不放,身体向前快奔,一下子就抢前了六尺,古长剑直取孙无月心脏!

  孙无月终于见识了武当快剑,竟是一如荆裂形容般可怕,已经来不及防守,左手放开枪杆及时举起,用肉臂挡那剑尖。

  江云澜的「贯日长虹」气劲集中,一剑就穿透了孙无月的左前臂,还刺入了胸口两分!

  旁边的柳人彦,即使得余轻云协助,对着呼延达的双剑,本身也陷于劣势;但他见师尊被江云澜重创,也顾不得自己,链子枪改为挥向江云澜,意图搭救孙无月。

  荆裂和虎玲兰见孙无月中剑,知道犯了大错,马上祭起刀攻向江云澜。

  江云澜左手放开了大枪,那铁爪轻轻松松就把柳人彦的链子枪拨去;右手则拔回长剑,转身与荆裂和虎玲兰的两柄刀交击。双手以一抵三,不慌不忙。

  同时,呼延达左剑架住余轻云的缨枪,右剑趁机刺进柳人彦腹中!

  孙千斤夫妇惊呼,同施枪杆攻过去。

  却在这瞬间,余轻云身后旁边一道木门打开,黑影窜出,一对闪亮的鸳鸯钺,狠狠刺进毫无防备的余轻云后心!

  ——原来石弘越过屋顶到了后面邻巷,迅速潜进一家小店后门,穿过店内,从正门绕到峨嵋战阵的最后方偷袭而来,果然一击得手。

  孙千斤见妻子中了致命重招,悲愤交加,双手在大杆上滑动,变成反握,以杆尾狠狠拨打石弘!

  石弘早有准备,一个「旱地拔葱」原地跳起,避过大杆的同时,把兵刃从余轻云背后拔出,人在半空,左臂一挥,一柄鸳鸯钺就回旋着呼啸飞出!

  孙千斤完全没料到,对方的短兵刃同时也是飞行的暗器,只来得及瞥见银光闪动,鸳鸯钺已旋转割破他喉颈,再飞越他钉到一道木门上!

  大杆脱手。孙千斤双手捂着喷血的咽喉,眼睛暴瞪,至死不肯相信。

  石弘两度出手,即连毙峨嵋好手二人。

  前面的呼延达从柳人彦腹中拔出了剑,本想上前协助石弘,却见他迅速杀掉那对夫妇,心下一宽。

  但也因为这一放松,没有戒备仍未断气的柳人彦。呼延达只觉颈项一紧,原来受重伤的柳人彦用尽最后力气,以链子枪中间的铁链,绞住了呼延达的喉颈!

  呼延达不禁心慌,「静物双剑」急忙左右刺入柳人彦的肋骨间,柳人彦这才气绝,但双手至死仍紧紧拉着铁链不放,呼延达一时脱不了身。

  孙无月瞬间连续失去了儿子、媳妇和徒儿。悲哀化成了复仇的能量。他单凭一条右臂的力量,把大枪往旁猛挥!

  那超过五十斤重的枪杆,一发动起来有如恶龙摆尾,把呼延达和已死的柳人彦二人头颅,一股脑儿都狠狠扫中!

  呼延达头颅右侧被猛击,一摆荡间,左边又撞在巷道的墙壁上,连砖石都撞裂了。他登时眼耳口鼻都溢出鲜血,跟柳人彦的尸体一同崩倒,那双剑兀自留在柳人彦身上。

  正和荆裂与虎玲兰恶斗的江云澜,看见孙无月竟然单臂都使得动这大枪,甚感意外。因为自己计算错误,又折了一名「兵鸦道」门人,江云澜很后悔刚才没趁机向孙无月再加一剑。

  他心中一乱,加上荆裂和虎玲兰两人刀法配合得越来越好,终被逼得后退。荆裂二人怕孙无月再遇险,也不追击,亦退到他身旁,前后戒备着江云澜和石弘。

  兔起鹊落的死斗。不过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对战的人数迅速减成三对二。

  武者间的淘汰,何等残酷。

  ◇◇◇◇

  童静没有完全看清,那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她只看见,头顶上方闪过一抹光芒。

  然后,有几段断去的粗绳落在她身上。

  当她把绳子拨去的同时,听见许多弓弦弹动的声音。她本能地闭着眼在面前挥剑。

  ——我……要死了吗?……

  没有。

  两道大盛的光华,在她前方旋转。有的箭掠过了。有的遇上那两团光,箭折坠落。

  然后是一条前冲的身影,带着那两道光芒,瞬间冲杀入弓箭手群中。

  惨叫。血花。弓折。弦断。

  在那身影和光芒掠过下,二十几个马牌帮的弓箭手,就如遇上镰刀的禾杆,成排地纷纷倒下。

  童静看见,原本躲在弓箭手最后头的蔡天寿,被惊吓得就地跪倒;也看见蔡昆没理会儿子,转身就向花园旁的房子奔逃。

  当最后一个弓箭手都倒下后,那跃动的身影方才静止。

  燕横,左右手握着「雌雄龙虎剑」,矗立在蔡天寿眼前不足四尺处。他一身蓝衣沾满点点血花。头发散乱,左边脸因为中毒已发黑微肿,左眼充血眯成一线。

  犹如从地狱回来。

  蔡天寿膝下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饶命!不是我,是我爹——」

  还未说完,「虎辟」那宽厚的短刃,已经洞穿蔡天寿的心脏。

  蔡昆还在跑,连一眼也没有回头看死去的儿子。

  燕横再次拔步。三步助跑,接着身体向前高高跃起。

  那空中击刺「龙棘」的动作,竟然正是当日师父何自圣所使的「雌雄龙虎剑法」绝技:「穹苍破」——燕横在半失神的状态之下,身体自然使出这记只看过一次的剑招。

  速度、力量、气势,都跟师父差得很远。也没有龙飞九天的「借相」出现。

  但那神态,与何自圣很像。

  这刺剑的结果,当然不用说了。

  燕横着地后,一腿踹飞蔡昆的尸体,把「龙棘」拔离。他把剑往旁略一挥动,洒出血花。

  青城宝物,金光四射,杀不沾血。

  燕横意识不清,仍握着双剑站在原地。

  倒地的那些弓箭手,一个个挣扎呻吟。他们并没被杀,但都受着重伤,有几个还断手折足。

  燕横回头扫视花园四周一眼。后面的厅堂仍在焚烧。他眼神迷茫,好像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但这一眼,却令花园内所有拿长矛和拉绳网的马牌帮汉子心惊胆颤。他们同时丢下手上东西,没命似地涌往正门方向奔逃。受伤的弓箭手里有还能跑的,也加入逃亡的行列。

  童静没理会他们。她只凝视着这个形如恶鬼的青城少年剑士。

  她的眼神里,混杂着畏惧与敬慕。

  ——用剑,原来是要这样的。

  终于燕横双膝一软,身体倒下。

  童静及时上前扶住了他。

  燕横双目反白,失神昏迷。

  ——这就是燕横初踏江湖的第一场战绩:为了一家不认识的人,孤身仗剑,摧毁了成都府的第二大帮会。

  ◇◇◇◇

  荆裂正在苦思。

  此刻巷道中的战况,表面上他这边仍占三对二的人数优势。但孙无月一臂已重创,荆裂自己和虎玲兰也满身是伤,总体战力比不上这两个毫发未损的武当强手。

  他综合自己过往无数比斗的经验,要在短时间内想出最有把握的战法。

  第一,要令江云澜和石弘两人继续在巷道两头分开。假若他们合流,更难应付。

  第二,必定要集中力量,先击杀其中一人。混战毫无胜算。

  问题是:这两点简直完全矛盾。既要分隔两人,就要分兵跟他们各自缠斗,根本无法集合三人之力……

  双方的五人,不期然各自瞧了瞧已经倒地的同伴,心中默祷。

  ——保佑我们,取得这场胜利。

  家破人亡的孙无月,脸容有如寒冰。他已是无所罣碍。左臂和胸口的伤也都没有感觉。他暗下调息,将意念贯注在一条右臂。

  他只想着唯一的念头:怎样用这最后仅余的气力,把那乌黑的铁枪头,搠进其中一个仇敌的身体。

  荆裂瞧瞧他半垂在地的大枪,忽然有灵感出现。

  「前辈,待会儿要借你的劲。」他悄声说,左手一边拔出鸟首短刀。

  孙无月不明荆裂所指,但知道他必然想到了某种战术。

  这时孙无月看见,荆裂伸足在大枪上轻轻踏了一踏。孙无月恍然。

  「那么就靠你了。」

  荆裂只是微笑。

  江云澜和石弘其实也在思考怎样作战。

  ——始终是混战对我们最有利。

  两人隔远相视一眼,点点头,同时拔腿冲向巷中央三人。

  荆裂咬牙。

  ——就赌这一招!

  「后面!」荆裂朝虎玲兰呼喝,自己则冲向前面的江云澜。

  虎玲兰早就准备着,只听荆裂一声决定,也就提起野太刀,迎斩后方的石弘!

  孙无月同时单臂举起大枪,似乎是要向前与荆裂夹攻江云澜。

  江云澜奔跑着,右剑架在铁爪上,准备以一对二。

  荆裂擎左右双刀,正要率先跟江云澜交战,却突然急煞步,转身向后跑跳。

  他后方的孙无月已经架起大枪。

  江云澜追击背转的荆裂。

  荆裂这一跃,竟然跳上了孙无月的枪杆!

  孙无月有如单手拿钓竿,右臂猛地扯起,大枪往上高扬。

  荆裂以枪杆作踏板,充分借助孙无月这枪的劲力,从枪杆上跳跃而出,身体飞向石弘!

  这一记跳跃,集合了荆裂本人的腿力、孙无月的臂劲、大枪杆本身的弹力,荆裂的身体有如攻城大炮射出的石弹,以极惊人的速度与力量,眨眼已飞到石弘身前!

  石弘本来还准备以单把鸳鸯钺对抗虎玲兰的大刀,怎料荆裂如此后发先至,仓猝间不及闪避,就把鸳鸯钺举起,迎向这飞射而来的「猎人」。

  荆裂在半空中乘着猛势,右手砍出雁翎刀,狠狠击在鸳鸯钺上!

  一交锋之间,石弘只感手臂传来极震撼的巨力。莫说他未学「太极」。就算会,这种反常的力量他也不可能卸去。

  石弘的肩肘关节无法抵得住这种力度,同时收折,荆裂的雁翎刀压在鸳鸯钺上,硬生生就把鸳鸯钺的刃锋,压得插进石弘自己的胸膛!

  同时虎玲兰趁这时机,把野太刀的斩势半途向下一引,斜斜将石弘的左腿齐膝砍断!

  荆裂余势未止,把石弘的身体扑倒地上。荆裂跨骑着石弘腰身,左手鸟首短刀顺势往下猛刺。

  血泉冒升。武当派「兵鸦道」弟子石弘的辉煌战绩,就在今夜击杀两个峨嵋武者之后戛然终结了。

  一夜之间折损三名「兵鸦道」弟子。这是武当派过去未尝的耻辱。

  而这个耻辱,是在自己领导之下发生的——江云澜入武当山门二十三年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沮丧。

  ——假如死了这么多人,却连「猎人」的头颅也带不回去,我还有何面目再穿这「兵鸦道」的黑衣?

  江云澜此刻眼里只有荆裂。

  他左爪往旁一伸,铁爪的五根指头插入巷道墙壁;左臂再发力一拉,身体以那铁爪为轴,凌空飞起,如秤砣般向前荡去,其追击的去势陡然加快了一倍。

  江云澜一荡出,左爪就放开了墙壁,身体如箭飞射!

  荆裂刚才那一记跳跃冲击极耗气力,加上他本身就有伤,杀了石弘后,回不过那口气来,站起转身略为缓慢。

  江云澜的古长剑,已在半空中蓄势待发。

  ——下一刻将要洞穿荆裂的背项。

  孙无月看在眼里。这时他最接近江云澜。

  ——荆老弟!

  孙无月知道再运用大枪肯定来不及。他弃掉枪杆徒手冲上,右手以峨嵋「大雁悲手」,一掌印向江云澜腰侧。

  就算平日神充气足,这等接近战斗,孙无月也绝非江云澜的对手。

  ——又碍着我!

  江云澜愤怒得切齿,长剑一旋转,就把孙无月打来的手掌绞断,剑势接着顺刺,贯穿孙无月的右胸!

  「前辈!」荆裂哀呼。

  哪知孙无月早无生念,已断掌的右臂抱着江云澜腰身,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拉前,长剑从他背后突出。孙无月身材不高,这一拉抱,头顶刚好碰在江云澜面门,撞得他一阵晕眩。

  「快杀他!」孙无月吐血呼喊。那口热血都喷在江云澜胸口上。

  荆裂猛地把左手的鸟首短刀掷出,飞向江云澜头部。

  江云澜被孙无月抱着,限制了移动,只能侧头闪避。回旋飞来的刀刃,险险从他左额擦过,带出一抹鲜血。

  「斩他……」孙无月的声音已经微弱。「……连同我……一起斩掉……」

  孙无月眼看已势难救活。就算救活了,一个双手俱废的枪术名家,只有比死更难受。眼前的确是杀死武当高手江云澜的最佳时机,也是孙无月本人的愿望……

  ——但是,荆裂无法下手。

  即使是将死甚至已死的同伴,仍然是同伴。要他把刀刃砍进一个生死并肩的同伴身体上,他,办不到。

  岛津虎玲兰却二话不说,提着野太刀一跃上前。

  鲜血流入江云澜眼睛。他只是隐约看见对面一个身影扑前,加上听见孙无月濒死的话,心中大慌。

  要把剑拔出已来不及。江云澜左手紧抓孙无月的头发,带同他的身体快步后退。

  虎玲兰踏步大力挥刀,斜斜劈下。阴流太刀技·「燕飞」!

  江云澜拉着孙无月,无法及时急退。他心里已有死亡的准备。

  野太刀的「燕飞」斩击,并没有斩开孙无月或是江云澜的身体,而是猛砍在孙无月背后突出的剑刃上。这一击角度准确,江云澜的古剑虽非凡品,但也抵受不住这五尺余长的厚脊大刀砍劈,随着一记金属鸣音,四寸长一截剑尖断折 飞去。

  ——与荆裂一样,虎玲兰也无法朝一个救过自己的人挥刀。

  江云澜又退了十几步,感觉已经安全才停了下来,把断剑拔出已咽气的孙无月胸膛,左手仍然抓着那尸身的头发。他瞧见爱用的兵刃被毁,心中痛惜。

  ——但剑断,总比身体断开好。

  荆裂和虎玲兰并肩,再次举刀摆开架式,显然有继续战斗的准备。

  ——他们自知体能都已经消耗了七八成。面对武功比他们强,又未有受什么大伤的江云澜,可说没甚胜算。

  然而他们不知道,江云澜战意也已大大减弱。爱剑被毁只是其次;对他打击更大的是,刚才荆、虎二人,确实有绝对的机会,就地把他连同孙无月一刀两断。

  江云澜只觉得,武当「兵鸦道」武者的荣誉,今夜已经几乎被自己丢尽了。

  这时,荆裂和虎玲兰后面远处,传来人群呼喝的声音。

  巷里三人同时紧张地往那方向张望。那是「祥云客栈」的所在。远远可见有灯笼的光华。

  虎玲兰脸容一紧。如果来的是「物丹」的后援,那就肯定完蛋了。

  「别紧张。」荆裂轻声用日语说,脸上挂着笑容。「要装作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虎玲兰瞧向江云澜,发现他的神情也有点紧张。

  ——也就是说,他也不确定来的是谁。

  虎玲兰依荆裂之言,展颜笑了。

  江云澜确实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他只知叶辰渊不大可能再加派人来。

  ——副掌门对我们绝对信任。

  江云澜看看地上的尸体。峨嵋派的人悄悄来了成都,必定是冲着武当而来,也许不只派了五个这么少……

  江云澜背脊流出冷汗。

  ——如果再来第二批峨嵋枪手,那可真走不掉了……

  死亡,江云澜并不害怕。但如果连自己都战死,等于这次「兵鸦道」四人全军覆灭。那将是武当派的重大屈辱。

  外边的人声和灯火更接近了。

  江云澜恨恨地瞧着荆裂,心意已决。他左爪揪起孙无月尸身,右手断刃一挥,把孙无月的头颅砍了下来。荆裂二人不禁动容。

  「猎人。」江云澜以断剑指着荆裂。「留个名字。」

  「荆裂。」他说着,把雁翎刀垂下来。

  他知道战斗已经结束。

  「别以为你这次胜利了。」江云澜冷冷说。

  荆裂看看地上那四具峨嵋武者的尸身。他点点头。「我知道。」

  「在武当派的霸业跟前,你不过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江云澜垂下断剑。「你继续吧。看看你还能像今夜这样挣扎多少次。」

  「直到你们杀死我。」荆裂把刀搁在肩上。「或者我杀光你们为止。」

  「就这么约定。」

  江云澜说时竟然在笑。那笑容并非讥嘲,而是发自真心。复仇虽然失败了,但他心底最深处,却隐隐有点庆幸。

  ——若不是以决斗武者的身份杀死他,不够痛快。

  江云澜说完,提着仍滴血的人头,就转身奔入黑夜中消失。

  荆裂在回味刚才的对话。他了解江云澜的感受。

  那群人终于提灯笼寻到这巷子来。虎玲兰一阵紧张,转身举刀。

  只见那些灯笼上,写着大大的「江」字。

  是岷江帮的人。来「祥云客栈」寻找他们失踪的总管沙南通。

  「不是敌人。」荆裂按着虎玲兰的手,让她把刀放下。

  荆裂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伤痛和疲劳这时才一起侵袭而来。他感到身体像快要四分五裂,不支半跪而下。虎玲兰及时扶着,他才不至整个人摔倒。他用雁翎刀支着地,勉力跪定。

  荆裂仰首。看见黑夜中的澄明月光。

  ——我生还了。

  他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还有,对死去的同伴说。



第十一章 同伴

  燕横的意识终于回复,但还未张开眼睛。

  他只感到身体像变得很轻,仿佛在空气中缓缓飘动。

  青城派只修武道,从来不讲鬼神信仰。燕横也不知道,死后的阴间,是否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如此的孤零。师父、师叔、师兄们,一个也看不见。

  他心痛。假如就是这样,连一个武当派的人也没有打倒过就死去的话,倒不如当天就在青城山,跟同门一起死好了……

  「不,我不会就这样死的……」燕横喃喃自语。

  「起来吧。」一把声音传入耳朵。「小孩子,还要赖床赖到什么时候?」

  这是燕横不久前才认识的声音。此刻却有一股无比温暖的亲切感。

  他终于睁开眼。

  看见一片很低矮的木板天花。

  燕横深深呼吸,才能聚集力气撑起上半身。这时才发现,自己双手仍然紧握着「雌雄龙虎剑」,只是剑身都用厚布包裹了。

  「你就算昏迷了,还是死也不肯放开剑。」那声音又说。「他们怕你睡梦中会伤到自己,用布包着剑刃。」

  燕横侧过头,看见几乎满身都包着布带的荆裂,正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燕横左右看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在飘荡。

  这儿是船舱。

  他又看着荆裂问:「荆大哥……我怎么……」

  「你已经昏死了三天。」荆裂说。「那毒药也算猛烈。幸好你中毒的分量很少。」

  燕横这时才渐渐回忆起,在马牌帮本部里身中那铁窗厅堂的陷阱,还有杀出囚笼的经历。现在细想起来,燕横不禁额上渗汗。确实是凶险万分。

  荆裂拿起放在床边的船桨,来回抚摸着。

  那夜他和虎玲兰被岷江帮的人救走时,他们还替他捡回了所有失落的兵器。

  「这船……是怎么回事?……」燕横这时才终于放开剑柄,却发现手掌跟剑柄被黏住了。是数天的汗水和积存的血迹干结着。他很狼狈才把两柄剑都脱离手掌。

  「是岷江帮运货的大船。我们已经离开成都了,现在正驶在江上。」

  荆裂心里由衷感激岷江帮的人:当时虽然迫使了江云澜撤退,但夜里出不了城门,武当派的远征军还是可能找到他和虎玲兰。幸好有岷江帮平日走私货物的秘密通道(当然也要买通守城的卫兵),当夜就把他们跟燕横都送出了城墙 外,日出后马上乘船离开。

  燕横检视一下自己的身体。肩头的箭伤和几处轻微灼伤都包扎了,脸上被毒箭划过的地方也涂了药膏。左边身子还是有些软麻,但总算活动无碍。

  「你独闯马牌帮的事情,那位童大小姐都告诉我了。」荆裂又说。

  燕横一脸惭愧:「都是我自己的错……荆大哥……」

  「你的确错了。」荆裂微笑。

  「对的……身负大仇,我还去管这种事情,几乎丢了性命……」

  「我不是说这个。」荆裂全无责备之意。「你错在不够江湖经验。你去马牌帮之前,应该自己先去苦主住的那条街,问问他们的邻里,把事情真相打探个明白,那就不会被马牌帮那对混蛋父子骗了。」

  说到蔡昆父子,燕横不禁看看放在床上的双剑,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掌上还积着血痂。

  荆裂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燕横点头。

  「难受吗?」

  燕横细心想想。

  想起王大妈那哀哭的声音。想起蔡昆父子说谎时的表情。想起自己被箭射、被火烧、被网罗,像头野兽般给围捕猎杀的情景……

  他摇摇头。

  荆裂心想:这小子很幸运。第一次杀的,是这种极恶的人。这种杀了也不会有罪咎感的人。

  「你还犯了第二个错误。」荆裂说着,把船桨撑到地上,身子坐在床边。「你应该找我一起去嘛。」他苦笑一声又说:「不过也算你走运。要是你回客栈找我,比一个人去马牌帮还要危险一百倍。恐怕保不了命。」

  燕横这才想起,眼见荆裂一身都是伤,自己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慰问他半句,不禁惭愧。

  「荆大哥,你那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裂用船桨支撑站起来,另一只手伸出,抓住燕横的手。

  「我们出去再谈。吹吹江上的风。你在这儿睡了几天,我看你睡得快要发霉了。」

  ◇◇◇◇

  除了乘轿,乘船也是燕横平生首次。幸好这艘挂着岷江帮旗帜的帆船甚大,今天江上风浪又不急,燕横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也未感晕眩。

  走在甲板上时,那些正在干活的岷江帮船员,全都停下了工作,向燕横恭敬作揖。他们都知道这位青城剑侠独破马牌帮,杀了那对猪狗不如的蔡氏父子的事迹。

  荆裂和燕横并肩站在船边,呼吸那清冽的江风,瞧着沿江的秀丽景色。燕横想起自己近来连续两次出生入死,看见这平静的江边风景,有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荆裂向燕横述说,当夜与武当派四个高手恶斗的经过。说到虎玲兰时,荆裂朝船首的方向一指。

  燕横远远望去,看见岛津虎玲兰正背向他们站在船头,腰后仍然悬着那柄巨大的野太刀,一身朱红衣裳被风吹得飞扬。她手腿上也有许多处包扎着。

  「就是她吗?……」燕横看着虎玲兰那优美英挺的站姿,不觉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燕横第一眼看见她的背影,就觉得她跟荆裂有点相像……

  他当然没有向荆裂说出这个想法。

  荆裂又继续描述那夜的死斗。讲到四位峨嵋武者如何壮烈牺牲时,燕横联想起青城山上被武当屠杀的同门,不禁扼腕叹息。

  「可惜我没能跟他们相识……」燕横难过地说。

  「是的……」荆裂的脸容也变得沉重。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再说:「叶辰渊找不到我们,此刻必定已经向峨嵋山进发。」

  「荆大哥……你猜孙前辈等人这次战死,会令峨嵋派的余掌门改变心意,奋起跟武当对抗吗?」

  荆裂摇摇头。

  「太迟了……余青麟说要跟武当结盟,骨子里不过是害怕武当。」

  他远眺江面上的波纹。

  「武者一旦弃守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就再难重拾斗志。」

  燕横细味着荆裂这句话。他同意点点头。

  荆裂瞧了瞧燕横的神情,微微一笑,突然一记右拳朝燕横头上打去。

  燕横正专心思考刚才那句话,没有提防,无念无想之下,却自然伸出了左手,把荆裂的拳头挡住。荆裂只是试招,那拳头上其实并未贯劲。

  「进步了。」荆裂收拳笑说。「我之前说的心法,你经过这一战,已经入门了。」

  燕横看看自己的手。那夜的战斗里,他后来虽然已经意识不清,但现在隐隐记得,当时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就模仿师父何自圣,使出「雌雄龙虎剑」的招式来——过去他连握双兵器比试也没有试过一次,实在想不透何以自己能 够做到。

  那种突然武功跃进的兴奋感觉,令他心跳加速。

  ——虽然,听完荆裂与武当「兵鸦道」刺客战斗的描述,燕横知道自己跟武当派的距离还很远。

  这时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岷江帮的大小姐童静。她已没再穿那套华丽的武服,改为一身素蓝,发髻衣饰也多了点少女气质。身上亦没佩剑。

  「燕侠士,你醒来了!」童静已没有初次见面那种骄蛮的表情,代之是恭敬。她比燕横还小,当然不能叫燕横作「少侠」。「身子觉得如何?」

  「好多了……」燕横抱抱拳。他回想起那夜,童静死守正身陷捕兽网的自己,心里十分感动。再看童静那英气的美丽眼睛,正仰慕地瞧着自己,又不禁脸红。

  童静的脸也红了。她想起那天燕横倒下时,她不得已一把抱住他的身躯。当时刚脱险境,没有觉得一点尴尬,但现在回想却有些难为情。

  ——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已经全无知觉呢?……

  童静想起一件事情。她从腰间布囊取出一物,递给燕横。那是一块摺叠得整齐的青色汗巾,布质很普通,上面刺绣着一只飞鸟。

  「是在临出城前,王大妈托我转交给你的,感谢你为她报了大仇。她说自己家贫,无以为报,只有把她这亲手绣的汗巾送给你留念。」童静说着时有点哀伤。「我想这汗巾,她原本是为儿子阿勇绣的。」

  燕横接过那汗巾,以指头抚摸那刺绣的鸟儿图案。

  看着它,燕横只觉身上所受的一切伤痛都值得。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童静的脸显得很严肃。「应该说,有一件事请求两位。」

  「童小姐,请尽管说。」燕横有些意外。

  童静突然就在甲板上,朝燕横和荆裂跪了下来。

  「请求让我跟你们学武!」

  燕横慌忙上前扶起童静,却又想到不好意思碰她,手伸出一半就停住。倒是荆裂很自然地伸手托着她的上臂。瘦小的童静,被他轻松一托就起来了。

  「我……怎么……」燕横结结巴巴。「我哪有资格当人家的师父?别说笑了……」

  「我自小就爱刀剑,跟过许多师父习武。有帮会里的好手,也有爹替我聘回来的武师,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童静恳切地说。「我自以为集了这许多家数,已经略有所成。但当晚在马牌帮里看见燕侠士的剑法,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 剑。在这正宗武功的面前,我以前学的那些,连小孩玩意儿都比不上,全是浪费光阴。」

  荆裂听着童静说话,感到很有趣。

  ——想不到这女孩,竟是个小武痴……

  「可是你也用不着……」燕横摇摇头。

  「两位有所不知。我爹既是岷江帮帮主,我一生也有这江湖帮会后人的身份,世上没有一个名门大派会愿意收我作弟子的。」童静的双眼闪出坚决的意志。「这次有缘遇上你们,我是决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燕横不知如何是好,瞧着荆裂,希望由他出口拒绝。

  「你得知道……」荆裂向童静说:「我们此后将要穿州过省,四处漂泊。你要跟我们学,就得跟着我们走。」

  「我知道。」童静用力地点头。

  「此外你也应该晓得,我们两个都是武当派的仇敌。跟着我们,凶险非常。」

  「我也知道。」

  荆裂抚抚下巴的短胡。他指一指燕横。

  「还有一件事情你未必知道:要习得像他这样的剑技,不是你愿意学就行。要具有『先天真力』的天分。你以前学不好,也许不是你的师父差劲,而只是你没天分。」

  这句话终于令童静动容。但不一会儿,她又咬了咬下唇,眼睛恢复坚定。

  「有没有天分这回事,得要练过才知道。」童静说时的表情像个小男孩。

  荆裂听到不禁又笑起来。他朝燕横说:「她有点像你呢。」

  燕横和童静一听见,脸颊再次涨红起来。

  「要我们教你,就得答应一件事。」荆裂正色说:「即使只是教了一天,我们要是觉得你没有这种天分,就会叫你走。我们叫你走,你一句话也不得再说,就得走。」

  童静兴奋不已,笑容灿烂,猛地点头。

  「荆大哥,你不是认真的吧?」燕横愕然地问。

  荆裂却没回答他,拿起船桨转身就走。

  「还有答应一件事。」荆裂走着又说:「别叫我们师父。」

  他回头一笑:「我们还年轻呢。叫声大哥就行了。」

  荆裂丢下他们,往船头那边走过去。

  虎玲兰还是站在船首,默默地吹着江风。

  「你有什么打算?」荆裂站在她旁边问:「要回去萨摩吗?」

  虎玲兰仍然沉默。两人无言站在船头。

  好一阵子之后,她才终于开口:「我已经回不去了。」她转过头,直视荆裂。「除非,带着你的头颅。」

  荆裂不以为意地微笑。「可是经过那一晚……即使现在我答应跟你决斗,你也再斩不下手了吧?」

  两人同时想起,那夜两人背对背躲在暗巷时的情景。

  还有,孙无月临死抱着江云澜,而他们两人都无法斩下去的心情。

  虎玲兰不置可否。但等于已默认了。

  「你也杀了武当派的人。」荆裂说。「你一天留在中土,一天都有危险。」

  「尽管叫他们来找我好了。」虎玲兰右手抚在刀柄上。

  「战斗,需要同伴。」荆裂说着就离去。「即使是像你和我这种人。」

  虎玲兰看着荆裂步去。

  又想起两年前那个在大雨晚上,闪电照亮的背影。

  复杂的情感涌上虎玲兰心头,有如此际拍打船身的江潮。

  ◇◇◇◇

  回到船舱的房间,荆裂盘膝坐在床上,从枕头旁拿出狩猎用小刀,把船桨横放腿上,开始在桨上雕刻横纹。

  一口气在船桨上刻三道纹,这可是首次。

  但这三道横纹,并非跟旧有的一起排列,而是另外找个空位刻上。

  因为这三道刻纹,是要献给那几位跟他同生共死并肩战斗的峨嵋武者。

  荆裂咬着牙,用力把小刀切进坚实的桨身上。

  他不知不觉,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

  两天之后,叶辰渊率领武当远征军,登上峨嵋山。

  ——江云澜没有随行。他那一夜回到成都的客栈,就宣告除去自己「兵鸦道」的资格,次天独自一人启程返回武当山。

  叶辰渊一行人,直到步入峨嵋派总本山「铁峰楼」的正堂大殿,一路之上,无人拦阻。

  在「铁峰楼」大殿的主座上,峨嵋当代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紧张地正襟危坐。

  他身后一个兵器架子上,横放着一柄镀金大铁枪,正是已灭亡的青城派前代掌门吕存忠送赠峨嵋之物,象征峨嵋派具有与「巴蜀无双」青城派无分轾轩的地位。

  余青麟心里早就预备了一大堆要与武当派结盟,共同称雄武林的说辞。

  但结果一句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叶辰渊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进入大殿的厅心,高举代表武当掌门的木令牌。

  身后的「兵鸦道」弟子,随即把一物抛出。

  那物事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过。当最后静止下来,全场峨嵋师长弟子都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铁峰楼」的空气像结了冰。

  孙无月的人头。

  ——诚如荆裂所说:荣誉和骄傲就是守护武者之心的城墙。一旦退让了半寸,就如城墙出现了无可修补的裂痕,只有迈向崩溃一途。

  一天之后,「铁峰楼」的牌匾被拆下烧毁,改挂上一个新的名字:

  「武当派峨嵋道场」。

  ◇◇◇◇

  武当派至此完全征服四川一省武林。

  距离「天下无敌」,又接近了一步。


后记

  九十年代兴起的「综合格斗技」(Mixed Martial Arts)拳赛,我一度非常着迷。

  这儿有必要解释一下:「综合格斗赛」的前身,是巴西一种名为「Vale Tudo」的比赛,这葡文翻译过来就是「anything goes」,「什么都可以用」的意思,指在最低限度的规则限制之下格斗,拳手要具有站立能拳打脚踢肘膝摔投 ,躺地亦能压制纠缠擒锁殴击的全面战力。换言之就是在最自由(也可说最残酷)的擂台上,决出真正最强的武者和流派。

  ——当然,到了后来演变成「综合格斗赛」,已经加入很多安全规则,现已成为一种规范而系统化的搏击竞技。

  我最爱看的是日本的「Pride FC」格斗赛。这比赛因为规模大观众多,网罗当时世界各国的顶尖高手,加上日本人的制作特别懂得营造气氛,每次有重要赛事时,我都深深感受到那种「我正在看着世界上最强的男人们比试」的感觉 。今天「Pride FC」已经停办了,但直到现在,每次用MP3听到比赛开场曲那「砰!砰!砰砰!」的鼓声时,都有些心跳加速。

  「Pride FC」每年有「Grand Prix」总决赛,以多轮淘汰赛事,决出当年的世界第一强者。这比赛有一个非常简单又震撼的宣传句:「1/6,000,000,000」。

  六十亿分之一,意思当然是说:全世界六十亿人,冠军只有一个。

  用这个方式来表达「天下无敌」的概念,多么令人印象深刻。

  ◇◇◇◇

  写作,当然有很辛苦/苦恼的时候,但大体上对我来说还是一件乐事。而写这部《武道狂之诗》,更感觉到过去不曾有的快乐。

  过去多写悲剧,例如《杀禅》。那感觉,就像不断雕刻一块巨大的石头,直到要把它削得一点都不剩,只余下一股空虚的叹息。老实说,有些时候,写得自己都有轻微的情绪沉郁。

  然而这部《武道狂之诗》,正好相反。

  故事主线虽然是讲「复仇」,但是书里我更着重去写的,是武者那不屈的魂魄。当挥笔时,感觉像生起一股奋发向上的正能量,不断提振着我的精神。

  我非常希望,这股火热的能量,也能够透过文字感染到各位读友。

  尤其是在今年,大家这么艰难的年头。

  ◇◇◇◇

  关于书中讲述「太极拳」的创立说法,有必要略为解释一下。

  现实中「太极拳」的始创源流,直到目前还有很大争议。相关的说法一直甚多,单是我手上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太极拳势图解》(许禹生著)里面就列有多个版本,包括唐代许宣平、唐代李道子、梁代程灵洗、殷利亨等等所传, 又或是元末张三丰创拳等多种说法。

  不同版本,甚至往往出现同名人物,年代却相隔了几百年,比如张三丰,有说是元末明初人,另一版本又说他活在宋徽宗时代;写《太极拳论》的王宗岳,一时是元朝人,一时又是明朝人……比较能够肯定确实无误的,只是清代杨 露蝉学河南陈家沟的「陈氏太极拳」,再衍生近代多个「太极拳」流派这段历史。

  我写这本书,虽然着力找了很多真实的资料,但毕竟它仍然只是一部小说,目的不在于考究。关于武当派和「太极拳」源流的设定与描写,自然是以故事情节为先。我取用「武当派张三丰祖师创太极」这个说法,不免有少许是根据 武侠小说经典的传统,但更主要还是创作上的考虑。各位武术历史研究者,不要找我来开刀。

  此外我在这部书里,写了许多真实存在的武林门派(以后还会写更多)。武侠小说写江湖恩怨和斗争,书中出现的各门派,自然有高低正邪的分别,亦都是为了情节所需,并无刻意抬高或贬损现实里哪一派武术的意图。这种借用, 其实绝大多数的武侠小说都不可能避免。希望各位相关武林人士,读了后多多包涵。

  ◇◇◇◇

  本卷成书之后不久,传来武侠前辈巨人梁羽生逝世的消息。我虽不算梁老的书迷,但他无疑开创了「新派武侠小说」风气之先,我们所有后来的,都要向他说一句感谢。

  特此向梁老致敬。

  ◇◇◇◇

  在卷一的后记里,我竟忘了向一位最重要的人物致敬。

  他应该是全世界最出名的「武道狂」。

  他留下的思想,一直深深影响着我——包括这部《武道狂之诗》的创作概念。

  除了他,还有谁?

  我们的已故伟大武术家,李小龙先生。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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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29:11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3震关中》


引言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论语·子罕第九》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宏愿而远征四川,先灭青城派,再往峨嵋派进发。流浪武者荆裂与少年剑士燕横,为向武当派复仇而从后追踪,到达了省府成都。

  初涉江湖的燕横卷入一场冤案,因而结识「岷江帮」大小姐童静,却被「马牌帮」设局猎杀,形势凶险;同时荆裂遭武当「兵鸦道」四刺客夜袭,得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和一众峨嵋武者助拳,在蜀都街巷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

  燕横在童静救助下,仗「雌雄龙虎剑」大发神威,独破「马牌帮」;荆裂等人虽成功诛杀击退武当刺客,但五位峨嵋武者全数壮烈牺牲,峨嵋派继后亦向武当派大开山门投降。

  荆裂、燕横、虎玲兰、童静结成同伴,乘着「岷江帮」的货船离开成都,继续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第一章 武当山

  侯英志站在山脚下,以崇敬无比的眼神,抬首仰视武当山岳。

  他蓦然明白了:「天下无敌」的念头,为何会在这儿诞生。

  在青城派六、七年,侯英志时常对青城山那秀丽壮美的风景赞叹不已;可是今天得见有「大岳」称号的武当山,方真真正正感受到何谓「雄奇」。

  武当山势甚奇特,四周地势低下,但到了中央却是突然奇峰群起。特别在这早春时节,山色苍翠幽深,散发着浓厚的古老神秘气氛,难怪武当山自古被称作「仙山」。

  著名的「武当七十二峰」,一座座形貌犹如朝天的剑刃箭镞,竞相矗立,互争气势;惟独是被包围在中间的最高峰天柱峰,如鹤立鸡群般突出众山,一柱擎天直没云端,如王者临诸侯,孤高绝世。再细看周围众山峰,形势又仿佛向 着天柱峰俯首朝拜——这正是武当山著名的「七十二峰朝大顶」胜景。

  ——「天下无敌」的风景。

  侯英志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双手紧紧抱着那柄武当长剑。

  只要是真正的武者,不可能拒绝这风景的震撼。

  ——武当派的所有人,就是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以这样的山势作修练的背景。

  侯英志一想到此,胸膛就如火烧般灼热起来。当中有自惭、羡慕与嫉妒,也有兴奋。

  因为他自己也快将成为他们的其中一人。

  离开成都已有两个多月。侯英志自十二岁拜入青城门下,这才是第一次出门,平生没有独自远行的经验。要在多山的四川走陆路,又不熟路向,故此多花了许多日子,才终于抵达。

  然而这不是旅途的终点。

  真正的旅途,从这里才展开。

  ◇◇◇◇

  在山脚下看守山门牌坊的,是一个属于「元和观」的小道士。在他领路下,侯英志步上以山石铺砌的拜山神道,登至山麓,再转往西行。

  不一会儿,武当派的总本山——「遇真宫」已在眼前。

  此地背靠凤凰山,面朝九龙山,左为望仙台,右有黑虎洞,山水环抱,形势佳妙,正是本朝初年,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结庵修练之地。及后成祖皇帝朱棣大修武当,为张真人于此敕建「遇真宫」,永乐十五年竣工,落成殿堂房舍 近百间,其后又逐渐增建。

  侯英志跨步踏进那琉璃瓦的八字宫门,眼前是个用青石板铺得平整的大广场,比青城派「玄门舍」的教习场广阔得多。

  广场的正对面,正是「遇真宫」主殿「真仙殿」。那朱红墙垣的殿宇,高高矗立在饰有栏杆的崇台之上,庑殿顶四角单檐飞展,其非凡气势远远凌驾青城派的「归元堂」。侯英志心头不免又是一股震撼。

  ——这儿。就是这儿。

  但同时侯英志感到奇怪。他原以为,矢志称霸武林的武当派,其本部定必守备森严。怎料他从神道上山,一直入了「遇真宫」大门,竟还没有遇过一个武当派的人。面前那广场里只有几名老役工在打扫,也是对他未瞧一眼。假如不 知就里,还以为这儿只是一座门庭冷落的道观。

  那带路的小道士似对此地甚为戒惧,未有随侯英志踏入宫门,在门外已匆匆告退。

  侯英志不知如何是好。他心想,不如拉一个役工问问吧,也就踏入广场里。

  才在青石板上走了数步,侯英志突然止住了。

  「请现身引路。」他向四周转了一圈,恭敬地拱拳行礼。他并不知道对方藏身在何处,但确知自己从上山以后就已被人监视——一半是因为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另一半是因为深信,武当派不可能松懈至此。

  「我知道的。」侯英志又说:「要不是我带着这柄武当剑,恐怕已经血溅在登山的神道上。」

  「你这小子,有意思。」

  声音来自上方。

  侯英志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身影,蹲跪在高高的宫门顶那琉璃瓦面上。

  那人自丈多高的门顶一跃而下,双足着地的瞬间又向横跳了一小步,那落地的力量即神奇地化去,无一点声响。这功夫,不仅仅是武当派的「梯云纵」轻功,而是把「太极」的化劲用于双腿上,才能如此卸力于无形。

  此人身材高瘦,手腿异常修长,让人联想起一只螳螂。长脸甚白皙,似乎很少见到阳光,一双细眼冷光四射。他双肩和腰间束着皮革带子,各处都有皮鞘,挂带着共六柄仅一尺余长的短小飞剑。

  「我没有现身,是想看看你。」这男子微笑说。

  侯英志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对方是借着观察行走的步姿,判断自己的武功高低和来路。侯英志自己当然没有到达这境地,但他听过青城派的师兄说,武者只要功力和经验够深,自然有这观敌于微的能耐。

  「那么阁下必已知道……」侯英志双手恭敬地举起手中长剑。「我这柄武当剑,不是抢回来的。」

  那男子的嘴巴又咧开了一点点。他面貌虽冷,但笑容却真诚。「所以我说,你这小子有意思。」

  侯英志还是举着长剑,下身却屈膝朝男子半跪下来。

  「你干么?」男子扬一扬眉毛。

  「叶副掌门有命,我一到了武当山,这柄剑便得交还同门长辈。」侯英志那英挺的脸,收敛了平日的傲气,严肃地直视那男子。

  「新入门弟子侯英志,拜见师兄。」

  ◇◇◇◇

  侯英志跟随着这位高瘦的师兄樊宗,前往广场西侧的配殿。

  侯英志在成都时,已经从四川远征军的师兄口中听闻,武当派的最精锐弟子皆被编入三大部。远征军全体一身黑色,正代表属于「兵鸦道」。

  他不知道,此刻他身边的这位樊师兄,那一身褐色衣服,则代表了「首蛇道」精英的身份——「首蛇道」的驻外弟子如邹泰,在外活动时自然只穿便服以保密身份;而像樊宗这等负责武当山警戒工作的「首蛇道」弟子,则穿褐色武 服以作识别,并显示更高阶的地位。

  「你是否奇怪,『遇真宫』里为什么都没有人?同门都到哪儿去了?」路上樊宗问。

  侯英志点点头。樊宗为观察他而刻意躲藏,这还说得过去;但总不成整派的人都为了他这一个小角色而躲起来吧?

  「原因很简单。」樊宗笑说:「他们都到山里各处练功去了。这本来就是『遇真宫』每天最冷清的时分。」

  「为什么不在宫里练呢?」

  「地方不够呀。」樊宗失笑摇摇头。

  侯英志耸耸眉。

  ——假如连这偌大的「遇真宫」也不够,武当派弟子的人数必远在他想象之外。

  两人说着就走到殿里。虽只是配殿,但那庄严的气氛已令侯英志乍舌。

  在樊宗带引下,侯英志晋见正在殿内静坐养气的桂丹雷师兄。

  四十来岁的桂丹雷,身形外貌几乎跟樊宗完全相反,身材矮壮硕厚,令人感觉就像是一颗铁球,圆鼓鼓地撑起那袭「镇龟道」的墨绿色道袍。一头乱发像狮鬣般冒起散开,仿佛被雷电殛过,发丝鬈曲干旱而呈棕褐色。他额头打横刺 了一行细小的奇怪弯曲符纹。袍服左胸襟处,绣着令武当派众弟子欣羡的「太极」徽号。

  ——副掌门师星昊仍在京师侍候皇帝,镇守武当山的要务,就暂交他这「镇龟道」的资深弟子主责。

  桂丹雷接过侯英志递来那封有「太极」蜡印的信函。

  「掌门正在闭关,师副掌门又身在外地。这信我代启了。」桂丹雷双手捧信过顶,略一鞠躬,然后拆开那蜡封。

  读毕全信后,桂丹雷一双有如铜铃的威猛眼瞳,直视跪在跟前的侯英志。

  站在一边的樊宗,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已猜知大概:刚才他观察过侯英志的身姿,估量其武功修为,虽未臻高手级数,但亦必是从名门大派修学;信既是叶辰渊的,侯英志定然从四川来,那么他不是青城派就是峨嵋派的人;樊宗 看他脚步轻灵,似习剑多于习枪棒,八成是青城的残余弟子。

  桂丹雷又瞧了侯英志一会儿,猛然从盘膝坐姿中起立,一手就抓着侯英志的衣领。

  侯英志没有抵抗。不是因为自知敌不了,而是他知道,自己转投武当派,恐怕不能马上得到信任。踏上山路之前,他已然准备接受任何的考验或折磨。

  但桂丹雷却只是用了巧劲,把跪在地上的侯英志轻轻拉起身。

  「走!」桂丹雷高笑,拉着侯英志的手掌。「还等什么?既然拜入山门,第一件事就是去跟祖师爷叩个头呀!」

  ◇◇◇◇

  要进武当派的圣地「真仙殿」,必先在殿前脱去鞋袜,洁净双足,方可踏上那深棕色的木板地。

  「真仙殿」初建时,地面铺的本来是青砖;但自从前代掌门公孙清还俗,改革武当派,将「真仙殿」改成修练武道的道场,就把地面覆上木板。

  侯英志踏入「真仙殿」,首先自然是深被那尊巨大华丽、以真武战神形态塑造的三丰祖师像震慑。那丈许高的铜像,通体鎏金,真武大帝/三丰祖师仗剑而立,足踏蛇龟玄武神兽,其形貌威仪之生动,雕刻工艺之精细,侯英志在青 城山上的道观从未见过。

  曾经象征去欲修真、出世成仙的三丰祖师,在当代的武当弟子眼中,却成为了护佑武林霸业的武神。

  未等桂丹雷吩咐,侯英志已然撩起衣袍下摆,双膝下跪,向着神像叩了三个点地响头。

  桂丹雷和樊宗也各自叩了头。樊宗在神坛上取了三根清香燃点,交予侯英志上香。侯英志上香后又再跪下叩了三响。

  「这就行了。」桂丹雷扶起侯英志。「既然叶副掌门已经在四川收了你进门,一切从简就行。」他笑了笑又说:「反正这二十几年来,我们武当派已经不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侯英志这时看见,在「真仙殿」道场内另有三人。三个看来都是三十来四十岁年纪,其中两人穿的是跟桂丹雷一样的「镇龟道」墨绿武服,一人则穿「兵鸦道」的黑衣。三人里只有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胸口没有绣「太极」标 记,他正默默盘膝而坐,看着另外两名同门练习。那两人手臂交叠,身姿步法浑圆,互相推挤消卸着劲力,正在练习「太极拳」著名的「推手」。

  第一次看见武当派弟子练武,侯英志虽看不懂这「推手」的究竟,也甚感兴奋。但他又知道在这「真仙殿」重地,传习的必然是非常高级的武技,自己这个初入门弟子绝对不宜偷看,也就没敢再细瞧一眼。

  樊宗看出他的心意,微笑说:「不打紧。想看就尽管看。学得到的,也尽管学。武当派里,没有禁止『偷学』这种无聊的戒条。」

  「只要是有天分和能耐的弟子,我们不怕倾囊相授,只怕你学得不够快。」桂丹雷也在旁解释。「没能耐的,让你再看一百遍,你也未必学得来。」

  侯英志听见,心头一热。没能跟燕横一起升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他一直感到不忿气——他不相信有什么武功,是燕横学得来,而他学不来的。此刻得知武当派传习之风竟是如此自由开放——而武当派又彻彻底底击败了青城派 ——侯英志觉得,这就好像印证了他的想法才正确。

  「不过……」桂丹雷又说:「『真仙殿』是清静的道场,平日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这儿修练,我们还是不要流连。何况我们还要去另一个地方。」说着就带侯英志离去。

  ◇◇◇◇

  三人出了「遇真宫」,走上铺石的拜山神道。

  侯英志感觉这两位师兄都异常诚恳亲切,大出他的意料。他见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都一脸高傲肃杀,像江云澜和锡昭屏更是口舌不饶人,心里以为武当派内气氛也是一样,不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这时他才敢开口问:「桂师兄,刚才你说,『真仙殿』只有掌门和副掌门才可以在里面修练……那刚才三位……」

  「他们不同。」桂丹雷说时收起了笑容。「那三个人,是『殿备』。」

  「『殿备』?」

  桂丹雷停下步来。他仰视上方,那半隐云际的天柱峰山势。

  「武当选立掌门,不讲德行,不排辈份,只论一样东西。」桂丹雷握起他那硕大的拳头,指节满布日积月累的厚茧。

  「实力。」

  他向天高举拳头。

  「武当掌门。最强的武当派里,最强的一人。就是这么简单。」

  侯英志想了想:「那是说……只要出现比他更强的人,掌门就会……换人?」

  桂丹雷点头。「我派立了三大副掌门。副掌门除了身份地位及负责主理派内事务之外,更重要的是获得一个资格:每一年他们都可以向掌门挑战一次。」

  樊宗接着说:「而『殿备』,就是准备挑战副掌门地位的弟子。一旦宣布成为『殿备』,他们就要在一年内与任何一位副掌门比试。这一年里,我们武当全派上下,会全力协助『殿备』,给他最好的锻炼。」

  侯英志兴奋得身躯在微微颤动。

  「那么……要怎样才能成为『殿备』呢?」

  「没有怎样。」樊宗说。「任何一个武当弟子,随时都可以。你要是有信心,明天也可以宣布要成为『殿备』。」

  说得稀松平常。但亲眼目睹过叶辰渊神技的侯英志,清楚理解当「殿备」要具有多么巨大的自信与胆气。他回想刚才「真仙殿」里那三个师兄,不禁对他们由衷佩服。

  「这也就是说……」桂丹雷说:「武当派里的任何一个人,随时也有成为掌门的机会。」

  他指向那高耸的天柱峰。

  「成为『天下无敌』的武当派里,真正『天下无敌』的第一人。」

  这句豪壮的说话,有如一记重重的铁锤,击在侯英志的心胸。他感到眼眶湿润,喉头哽塞,一时答不上话。

  樊宗留意到了,不禁笑着拍拍他肩膊:「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也跟你现在一样。」

  侯英志深深呼吸,默默随着两位师兄继续上山。

  走着时他又细想:成为挑战者「殿备」,自然要求极高的胆量与自信;但武当派的领袖,建立和维持一个这样开放的挑战制度,却显示了更不凡的气度和信心——身在高峰,仍得精进不懈,随时迎接下面任何一人的挑战,这不是每 个掌握权力者都乐意接受的。

  ——武当之强大,绝无偶然或侥幸。

  「桂师兄……」侯英志问:「直到今天……有成功战胜过副掌门的『殿备』吗?」

  「一个都没有。」

  「那么……」侯英志皱眉。「他们之后怎么样?」

  桂丹雷脸容肃穆。

  「我现在正是要带你去见他们。」

  ◇◇◇◇

  那墓地就在「元和观」西侧,一片草色苍翠的平缓山坡之上。放眼望去,碑石林立,少说也有两三百座。

  侯英志踏上草地,但觉触感软绵,垂头看看,修剪得十分短平,再看墓碑皆无一点杂草蔓藤乱生,看来日夕都有人殷勤打理。

  他随意细看其中一片碑刻。墓碑的主人名叫「甘盈珠」,忌日是九年前的。算算生卒日子,死时才只有二十三岁。

  桂丹雷没有解释。但侯英志早已明白,这些坟墓何来。

  ——全都是在武当派的酷烈修练和比试中失去性命的人。

  「当武当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

  侯英志记起,叶辰渊收他入门那一天,就说过这样的话。

  桂丹雷走过来,伸手轻抚那「甘盈珠」的石碑。碑上刻的除了死者姓名和生卒日期,上面还有一个代表武当派的「太极」徽纹。

  「这些人当中,有的入门很浅,甚至连少许武功也没练到。」桂丹雷说:「但是躺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永远是武当弟子。」

  他仰头看看太阳。那头散乱的褐色枯发在飞扬。

  「为了铸炼出最强的武者军团,这是必要的牺牲。他们付出的鲜血和生命,将来也会记在武当派的无敌传奇里。」

  「不只是他们。」樊宗在旁又说:「还有几十个因伤致残,不能再练武的门人,他们也没有离开,仍在为本派贡献。有的负责铸造刀剑兵刃,有的修整锻炼用的器械,甚至缝制道袍武服。」

  「即使不能够做任何事……」桂丹雷补充:「即使没有了两手两腿,没有了眼舌耳鼻……只要他进了这山门,就可以留下来。我们从来不会赶走任何一个弟子。」

  他轻拍手底下那碑石,又说:「但是,进得这山门,当上了武当弟子,也就得准备随时会躺在这里。」

  「我得首先当自己已经死了。」侯英志点点头说:「叶副掌门收我的时候,就已经说过。」

  「那就好了。」桂丹雷笑笑。「那么你明天开始吧。」

  「太阳还很高。」侯英志指一指天空。「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开始。」

  桂丹雷和樊宗相视一笑。

  这时一个身影远从山路那头奔跑过来,那踏步声重得他们清楚听见。

  那人不一会儿就跑到墓地里来。是个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却已经穿着「镇龟道」的墨绿制服,身形矮壮,浑身上下有一股野兽般的悍气。他一条右臂,不知道是否因为受伤,没有穿上袍袖,而是屈藏在衣袍底下,好像抱着 自己的肚皮,外面还用黑布带绕缠。

  他胸口绣有半边「太极」,白身黑眼的「阳鱼」图案。

  侯英志看这年轻男子的容貌身姿,似觉有点儿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男子脸色红透,额上满是汗珠,身体还微微冒出雾气,看来不只是因为刚才奔跑所致,之前必然正在练功。

  「是不是有人从四川回来了?」他口中问,眼睛盯着站在中间的侯英志。

  「是叶副掌门新收的弟子……」樊宗正要介绍。

  但那男子性情甚急躁,不等樊宗介绍,就径自问侯英志:「你从四川有什么消息带回来?打青城派那一仗漂亮吗?我哥哥打得怎么样?杀了多少个?」

  哥哥。侯英志恍然。难怪一看就有点似曾相识……

  「晓岩……」桂丹雷失笑:「人家怎么知道谁是你哥哥……」

  「我知道。」侯英志说。「是锡昭屏师兄吧?」

  那锡晓岩大喜:「对呀!我们长得像吧?来说,我哥哥在四川怎么样?」

  「他被杀死了。」侯英志冷静地说。「在青城山上。」

  锡晓岩一个疾步上前,左手擒住了侯英志的衣襟,把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锡晓岩惊怒的声音从齿缝之间发出:「……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原本是青城派的弟子。」侯英志面不改容。

  锡晓岩左手腕一记绞劲,侯英志上身衣衫都拉紧了。侯英志身材虽比锡晓岩要高,但锡晓岩的手臂向上一伸,把他扯得仅仅足尖触地。

  「晓岩!」桂丹雷在旁高呼喝止。

  锡晓岩充耳不闻。「是谁杀的?」他再次把侯英志拉近自己。

  「不知道。但决不是青城派的人。」侯英志脸容不为所动。「我听叶副掌门和江云澜师兄说话,称呼那个凶手作『猎人』……」

  「猎人!」桂丹雷、樊宗和锡晓岩同时呼叫。锡晓岩慢慢把侯英志放了下来。

  「不!」锡晓岩脸容悲愤。「以哥哥的武功,不会……」

  「那『猎人』异常狡猾,也许昭屏是中伏才会……」樊宗说着便沉默下来。

  ——对这「猎人」的武功看来得重新估计。

  「晓岩。」桂丹雷说:「你先带这位侯师弟去『苍云武场』,让他开始练功。这事情我得和樊师弟禀明掌门。」

  ——武当弟子众多,因此武当派在山上各处开辟了多个教习武场,「苍云武场」乃是最初级的一个。

  锡晓岩再次怒视侯英志。他哥哥虽然不是青城派的人所杀,但毕竟也是因为攻打青城而遇害,他不免对侯英志看不顺眼。

  「劳烦锡师兄带路。」侯英志忍受着这目光,恭敬地拱手。

  现在武当派毕竟由桂丹雷代理打点,锡晓岩不敢不从,悻悻然带着侯英志离开墓地。

  「樊师弟,这可奇怪了。」桂丹雷皱眉说:「在四川出了这事情,何以叶副掌门不马上送个信回来?」

  樊宗也是不解。他们不知道的是:成都血战之后,江云澜离开了远征军,正是由他负责把有关「猎人」荆裂的消息亲身带回来。

  ——江云澜熟知回武当山的路途,理应比只早了一天出发的侯英志更快回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今未返。

  「让我上金顶请掌门出关,下来商议吧。」樊宗说。金顶即天柱峰顶,全武当山的最高峰。樊宗身为「首蛇道」精锐,轻功奔跑了得,由他上去自然最快。

  「马上去。」桂丹雷点点头。

  樊宗行个礼,一双长腿即拔步奔起,往上山的路走去。

  桂丹雷看着那如林的碑石在沉思。

  得了一个像侯英志这样的弟子,他本应感到高兴——虽然还没有见过侯英志的身手,但叶辰渊很少看错人。

  然而他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因为那「猎人」呀……就算他杀得了锡昭屏,也算不得什么。不可能撼动武当派的……

  桂丹雷抬头,仰视聚在天柱峰顶上的云雾。

  ◇◇◇◇

  到得那位于「回龙观」西面的「苍云武场」,侯英志眼界为之大开。

  这「苍云武场」依西边山壁而辟造,用了偌大的工夫,在山岩间开凿了一大片平整的石地。围绕武场三边和遮盖了半边天空的积岩,层层有如云朵,故此得名。武场后方还排列着各有丈多高、形貌威猛的六甲护法神将塑像。

  可是再壮丽的练武场,最重要的,还是人。

  侯英志隔远就感受到,那场中许多人体共同散发的热力。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年轻男子,其中大半赤着上身,各占一片空间,不是独自演习拳腿兵器,就是在跟同门对拆招式;又或猛烈地击打沙袋、木桩、假人,亦有以石锁、杆棒 、木制刀剑等锻炼打熬气力。随处都见到有身上敷着药缠着绷带的弟子,正在毫不在意地带伤修练。

  侯英志没能数算,但放眼望去,怕也有近二百人。

  ——武当派,单是这个初阶的练武场,人数就比得上整个青城派。

  那此起彼落的吐气叱喝声,粗浊的呼吸声,加上那二百具精壮躯体共同散发的逼人热力,这「苍云武场」,就让人想象到有如一座不断鼓风的大洪炉。

  ——这洪炉,正在铸炼打造世上最强的武道。

  侯英志很想马上就脱去上衣,也投身进这炉火里。自从离开青城山,他已经超过两个月没有正式练武了(虽然一路上自己也有练练剑法)。看见如此情景,他身体里的武者之血不由得沸腾起来。

  「锡师兄,我要怎么开始?」侯英志焦急地问锡晓岩。

  刚得到兄长死讯,锡晓岩自然还没平复,胸腔满是怒气。要不是桂丹雷亲口嘱咐,他早就一拳擂在这个青城派的臭小子脸上。

  锡晓岩没有理会他,一跃进入练武场,在场中奔跑起来。众弟子看见是「镇龟道」的师兄,自然往两边退开让路。

  「晓岩,你干嘛?」一个也是穿墨绿武服,正负责今天指导弟子的「镇龟道」师兄从旁呼叫。

  锡晓岩却没答理,径自跑到那排木桩跟前。

  「这是什么娘娘腔的打法?」他怒叫,一个左肘砸在其中一名正在练桩的初阶弟子肩头。那弟子身材也不比锡晓岩瘦,但吃这一肘,身体登时往横离地飞开数尺,要另外两人扶着才能站稳。那两人也料不到这飞来身躯所带的劲力, 一扶之下竟也各自退了两步。

  「打木桩,要这样打!」锡晓岩往侧一个杀掌,猛切在木桩突出的桩手上,那相当手腕粗细的桩手登时断裂,半截向横飞出;他左手一出复向内一绞,指掌又擒住另一根桩手,手腕紧接一沉一扭,这根桩手又被他硬生生扭断下来。

  这批木桩的材料,是用特地从江浙一带运来的红木,坚硬沉重。这些初阶弟子,每天击打木桩也不能太久,否则拳足和桥手都会吃不消。骤见这等功力,他们不免看得呆住了。

  侯英志也远远看见。他曾亲眼见过锡昭屏的功夫,比较之下,但觉这个弟弟更要在哥哥之上——那出击的杀掌威力,跟锡昭屏的「两仪劫拳」应该不相上下,但接着的擒拿绞劲,则比出掌发力困难得多,锡晓岩却是一样地轻松。

  几个负责传功的师兄,还没来得及责备他,锡晓岩已自行离开「苍云武场」下山了。他们看来早就见惯他这等脾性,互相看了一眼,就命令师弟们如常操练。

  「新来的?」一把声音从侯英志后头响起。侯英志一来就被场上的练习情景吸引,没留意建在武场旁的那座房舍。说话的人正是从那房子里走出来。

  侯英志看这人,三十来岁年纪,一边右眼瞎了,也不用眼罩掩盖,露出一个十字的旧创疤。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左膝不能屈曲。

  侯英志想起,之前樊宗说过有些因练武致残的弟子仍然留在武当派服务,心想这位师兄必正是其中之一,应该是负责打点「苍云武场」的杂务。

  「是的。」侯英志拱手道出名姓。

  「姜宁二。」这独眼人也拱拱拳。这才看见他左手腕指僵硬,也是受过很重的伤。

  侯英志极是佩服。这位姜师兄,眼、手、腿的伤不会是同时造成的——也就是说,他曾经克服过两次严重的伤残,直至第三次,才不得不放弃追求武道。可怕也可敬的精神。

  姜宁二微笑:「上山不累么?现在就要开始?」

  侯英志坚决地点点头。

  姜宁二指一指武场:「看了之后,最想学哪一种武功?」

  「剑。」侯英志说时毫无犹疑。

  「好啊。我以前也是学剑。」姜宁二苦笑,抚一抚缺去的右眼。「不过先告诉你:武当剑,不易学。」

  「我知道。」侯英志回答。他心想,我可是练了六、七年剑的行家啊。不过他也无意急着说明自己的出身。反正整个武当派的人早晚都会知道。

  ——更何况,青城剑法已经败给武当剑。不值一提。

  「我……可以上场了吗?」他又问。

  「先跟我进来。」姜宁二又神秘地微微一笑,示意侯英志跟他进那房舍。侯英志想,大概是进去领制服器械吧。

  进得那屋子,姜宁二却没有带他前往摆放器材的房间,而是到了厨房。

  那说是「厨房」,其实也兼作饭堂,半边摆放了三张巨大的长桌。即使桌子如此大,「苍云武场」的众弟子,平日也得分三轮吃饭。六、七个炊事役工正在灶炉那边忙个不停。

  「我不饿。」侯英志说:「上山前我才吃了干粮……」

  「不是吃。」姜宁二右手拿起一个空碗。「是喝。」

  他走到一个几乎到胸口高度的大缸前,揭开木盖子,伸手进内舀了半碗。

  「练功前,先喝。」姜宁二把碗递向侯英志。「本来要喝一满碗的。你第一次,我先给你半碗好了。」

  侯英志不明所以,双手接过那碗。但见碗中盛的是深得接近黑色的液体,扑鼻一阵刺激的气味。

  侯英志连想都没想——自小受青城派的训练,教会他修练武道要绝对服从——一仰头就把碗中的东西喝光。那东西带有一种辛辣的怪味,他强忍着吞下咽喉,脸容皱成一团。

  「多喝几次就习惯。」姜宁二拿回那空碗。「这东西名叫『雄胜酒』说是酒,其实都是药,没多少份酒,绝不会喝醉人——喝醉了还怎么练功呀?本门规定,凡入门者,最初两年,每天练功前都得喝一碗。」

  「为……什么……?」侯英志只觉一股火热气息,自肚子升上来,滚烫得心胸也跳得加快,那热气好像要从鼻孔冒出来,脑袋里仿佛闪着光影。

  「喝了这东西……」姜宁二咧齿:「……不怕痛。不怕伤。也不怕死。」

  他放下碗,伸手轻轻拍那个大缸。「这东西珍贵得很,药方是前任公孙掌门,从物移教夺来的宝物呀。」

  侯英志感到耳膜鼓动。突然那胸口的热气往四肢一散,心跳回复正常了,脑袋里也没再乱闪。此刻反倒觉得,四肢筋肌都像胀了起来,当中充溢着精力,那感觉异常舒畅奋亢。

  「行了。」姜宁二竖起拇指。「去吧。」

  侯英志无法克制地全速奔出房子。

  踏上前赴「最强」的第一步。

  ◇◇◇◇

  樊宗虽已是武当「首蛇道」里首屈一指的轻功高手,但轻功不是仙术,樊宗毕竟只是人,也要用腿跑,用手爬。那天柱峰高耸万丈,山路险要,樊宗午后起行,全速登到峰顶,已近黄昏时分。

  在斜阳西照下,天柱峰顶的「金殿」,反射出令人不可直视的刺目金红光华。

  这「金殿」乃是永乐皇帝花耗了惊人的人力物力,在武当之巅建造的奇迹。立于石筑平台上的,是一座通体铜铸的宫殿,一柱一梁、天花门户以至殿内一切器物皆以铜造,而且结构完全仿照木建的殿宇,供奉在殿内的真武大帝铜像 更是重达万斤。当年要在这险峰上,建造如此一座雄奇的铜殿,所需的资源和决心实在教人难以想象。

  由于全殿皆是金属,又立在高峰上,每当夏日雷雨时节,常会引来雷击。「金殿」被殛时,四处地面爆闪电光,雷鸣震天,殿周更有无数火球滚荡。最奇异的是每次雷殛后,殿柱上日积月累的铜锈马上全消,焕然一新,但殿身结构 却丝毫无损,故此奇景被称为「雷火炼殿」。

  因「金殿」乃仿皇宫建筑,属皇家祭礼的重地,等闲只能远观,不得擅入。但自武当派还俗改革后,将之私占作掌门闭关静修之地,官府亦无奈其何。

  樊宗半跪在那殿门前的石阶之上,俯首高喊:「弟子樊宗,受师兄之命,有要事急禀掌门,并请掌门出关下山主持!打扰掌门清修,弟子自知冒犯,愿受责罚!」

  良久,殿内并无答响。

  樊宗一身大汗淋漓,一半是因为花了许多力气攀山,另一半是因为心情紧张——任何一个亲眼目睹过掌门武功的弟子,每次参见他都无法不紧张。

  此刻樊宗却感到奇怪。以掌门的敏锐感应,别说是刚才的喊叫,樊宗跑来殿前的足音,掌门早已应该听得到。

  他犹疑了好一阵子,决定还是推开殿门。

  ——虽然樊宗知道,姚掌门在武当山上受人暗算绝无可能,他进殿时还是暗中准备随时拔出身上的飞剑。

  「金殿」因为全是铜造,殿堂内有一股异样的清凉感觉。樊宗越过前门,进入主殿,那真武像立时映在眼前,左右还有金童玉女和水火二将的铜像拱陪。

  殿里只见一人。一个蜷缩在殿堂一角的身影。

  那当然不是姚掌门了。樊宗急步上前,把那人扶了起来。是唯一陪同掌门闭关,负责起居的侍僮林小丁。

  「干嘛?」樊宗一手揪着小丁的衣领,另一手这次真的搭上了腰间飞剑的剑柄。「掌门呢?」

  只有十四岁的林小丁,慌张地瞧着樊宗,只是摇头。

  樊宗摇一摇他身躯:「快说!」

  「他……他不许我说……还要我留在这里,把带上来的米粮吃光之后才许下去……」

  樊宗满脑疑问,根本搞不清楚小丁在说什么。不过樊宗心里倒是一宽——是掌门自己下了峰的。

  「多久之前?」

  「四……不……」小丁心中仔细算算:「我忘了……五天前,或是六天前……」

  樊宗在神殿四处看看。没有留下兵器,那就是说掌门把佩剑带走了。

  ——掌门下去,却没回「遇真宫」……带着剑……

  樊宗这时看见,神台上遗下了两张纸片。纸很小,樊宗认得出,是武当派飞鸽传书的纸卷。

  樊宗拾起来细看。一张上写「青城」两字,用血打了个交叉;另一张写的是「峨嵋」,上面以淡墨画了一个圆圈。

  ——灭青城,降峨嵋。

  樊宗忽然想到,这两张纸片,意味姚掌门正在想什么……

  「他说过什么?」樊宗把纸片握在拳头里,不回头地问林小丁:「掌门离去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小丁抓抓头发努力回想。那张年轻的脸表情单纯。

  「我……记起了。之前那一天,我听他好几次自言自语在说……」

  「说什么?」樊宗回身一把抓着林小丁的手腕。小丁吃痛轻呼。

  「……太慢了。」

  「什么?」

  「他说:『太慢了。』」小丁想把手挣脱。「就只这三个字。」

  ——太慢了。

  樊宗豁然明白,姚掌门往哪儿去了。

  ◇◇◇◇

  桂丹雷本来预计,樊宗要到次天午后,才会陪同掌门下峰回来。

  故此当这天深夜,樊宗就来敲他的房门时,他已经心知不妙。

  ——乘夜从奇险的天柱峰下来,即使对樊宗这样的高手,都是极度危险的事情。

  当看见樊宗那汗湿的脸,还有那双红丝满布的紧张眼睛,桂丹雷更加知道事不寻常。

  听完樊宗的报告,他马上召集几个资深的「镇龟道」弟子,聚集在「真仙殿」里。

  武当攻打天下各门派的次序,就只有掌门及副掌门几个人知晓。此外就是记在武当的机密卷宗里——这卷宗,同样也只有这几个最高领袖才有权打开。

  但桂丹雷决意破例。

  「将来掌门要追究,就只追究我一人吧。」桂丹雷在众人眼前,高捧那卷宗,向三丰祖师拜了一拜,然后拆开它。

  他们读到了,继峨嵋之后,本派下一个计划攻打的门派。

  一看见那三个字,桂丹雷马上掩卷不看,把绳索束起,将卷宗放回柜子里。

  「樊宗,你累不累?」桂丹雷问。

  樊宗那身褐色衣袍明明早就湿透,但他还是猛力摇头。

  「你脚程和马术都最快,现在先出发。我们集齐了人,准备好,随后就去。先去郧阳青桐关,看看追不追到他,追不到,也打听一下。如果有消息他入了关,向西再追,没有,就在青桐关等我们会合。」桂丹雷说着,已经把作路费 的银子塞到樊宗手里。

  樊宗一点头,不再浪费多说一句话的时间,就从殿门奔出,跑进黑夜的山间。

  「我们不要太多人。」桂丹雷回头看看同门说。「人多,惹人留意,也许走漏消息。」

  桂丹雷很是紧张。假如叶辰渊和师星昊两位副掌门任何一人在,他都安心。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出了事情……

  「要不要叫……副掌门出马?」其中一个「镇龟道」弟子陈岱秀说。他接着降低了声线:「我是说,还在武当山的那一位……」

  第三个副掌门。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武当的禁忌。陈岱秀就连其姓氏都不敢提。

  桂丹雷想了想。「不。让他出来,不知道会发生多可怕的事情……本来就只有掌门制得了他。掌门不在,更加放不得。」他一双大眼瞪着,又说:「掌门不在这事情,更加绝.对.不.可.以给他知道。大家都知道后果会如何。」

  他在木板地上踱了数步。「你们还得镇守武当山,我不能全带去。就陈岱秀跟我。另外我带五个『兵鸦道』的预备军,再加樊宗,共八人。」

  另一个「镇龟道」弟子说:「为安全计,也尽快传书给驻在京师的『首蛇道』弟子,让他通知师副掌门赶回来坐镇。」众人点头同意。

  「他是在想什么的……」旁边一个同门喃喃说:「要去也带人去嘛,这么胡来……」

  「不许批评他!」桂丹雷厉声呼喝。「他是天下无敌的武当派掌门。他要干什么事情,怎么干,无人能管。」

  ◇◇◇◇

  第一线阳光透现时,桂丹雷、陈岱秀和五个没有跟随叶辰渊远征四川的「兵鸦道」弟子,已经备好兵刃和轻便行囊,踏往下山的路途。

  就在那拜山神道旁,一个矮壮身影斜背着长刀,站在坡上等待。

  不用细看那只垂着左臂的身影,桂丹雷已知道是谁。

  「谁告诉你的?」桂丹雷问。

  锡晓岩没有回答,但站在桂丹雷身旁的陈岱秀,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让我也去。」锡晓岩从斜坡上跃下来。

  「我们是去做正事。」桂丹雷严肃地说:「不是给你去发泄丧兄之痛。」

  「我也是武当弟子。」锡晓岩断然说:「武当的戒条,我也懂。」

  桂丹雷凝视锡晓岩的眼睛。然后摇摇头。

  锡晓岩不服气:「你不许,我也跟着来。私自下山犯了戒,你回来再惩罚我吧。」

  桂丹雷叹息摇头。同时却也为门派感到自豪。

  ——武当派二十多年走的这条路,就为了培养出这种倔强骄傲的武者。

  桂丹雷没说一句,就领着六人继续步下山道。

  ——但也没有再阻止锡晓岩同行。

  出了山门,下了山脚,八人背向升起的朝阳,往西而行。

  目的地:关中。西岳华山。

  ◇◇◇◇

  这八人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同时,也有一只不明的鸽子从武当山振翅而出,飞进那黎明的天空中。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二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上):

  (本列表所述时代为大明正德八年)

  ◇少林派◇

  河南嵩山少林寺始建于北魏,寺僧自古已有修练武艺的传统,以超脱生死的武道精神,参贯禅机。相传少林寺最基础锻炼功法「易筋经」及「洗髓经」,乃是达摩祖师从天竺传来,并衍生出其他少林武技,实际不可考。

  少林武功在隋唐之间已负盛名,雄视武林近千年,对中原各派武术影响极深,故得「天下武宗」的称誉。

  少林派属正统外家,主要走刚猛硬派一路。少林寺僧练武本为参禅及保护寺院之用,因威力太猛,容易造成杀孽,因此不传俗家。佛家戒杀,故其武技少用刀剑利器,而主力发展徒手拳法及棍棒之术。寺内武僧亦同时修禅,「禅武 不二」的精神,乃为少林武道之根本。

  少林派武术博大精深,秘藏寺院内的拳械与各种功法甚多,号称「七十二技」。但有说其中部分已经再无人传承修习,仅存于拳经兵谱之内,实已失传。

  著名武技:少林五拳、紧罗那王棍、十八铜人阵法

  ◇武当派◇

  元末明初全真道人张三丰于湖北武当山创立。张真人身材魁伟,体质异常,不论寒暑,皆只穿一衲一蓑。相传其内家武功,乃参悟道家的内丹养生功法,转化成强身技击之术,据记载曾有「单丁杀贼百余」的勇武事迹。

  张真人入武当山修道后,某日得观蛇鹤相斗,从两者身姿动作,领悟了劲力刚柔之理,创出武当最高绝学「太极」,从此奠定武当派在武林二百年来的地位。

  武当派武功素以拳剑著称,原本专走内家功夫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的路数,武当弟子亦全为道士;惟二十余年前大破物移邪教一役后,全派上下突然还俗,武学风格更大加改革,摒弃了养生道术而偏重于武斗实战,所有拳法剑术重 新大幅整编,走上了暴烈辛辣之路,又以极酷烈的方式训练大量弟子,武当派声势因而一时大振,并生起「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野心。

  著名武技:太极、武当形剑、武当势剑、武当行剑、武当飞龙剑、两仪劫拳

  ◇峨嵋派◇

  坐镇四川佛教名山峨嵋山,实际创立历史已不可考。有传说春秋时代「白猿公」司徒玄空,入山创立峨嵋武学,此事并无足够佐证;但可以确定最迟在宋代,已有僧人道士在山中传承武功的记载。数百年来,峨嵋山上及山下邻近地 区的各种武术家数,渐渐自然融合,最终成之为峨嵋派。

  峨嵋派武道以枪棒术最为世人所识。峨嵋枪法独步天下,讲究闩拦扎打间的微妙变化,武林各派长兵,惟有少林棍棒能与之较量。

  峨嵋武功虽然最初源出于佛道宗教,但早已演变成为俗家门派,兼收男女弟子,传承之风比一般的山门派系较为开放。由于枪棒属长兵器,适合于战阵上使用,峨嵋派弟子参军入伍也较他派为多。

  著名武技:骑龙枪、大手臂、圆机枪法



第二章 巫峡出川

  「抛!」

  一声呼喝之下,那个船员点点头,把手上一团饭碗大小的干泥块,从甲板高高抛往江面的空中。

  荆裂随即在甲板上踏步发力,左臂使劲猛挥,手上一物带同一段长铁链,如箭矢般朝那泥块飞出。

  那物事准确击中飞行中的泥块,泥沙碎片爆裂四散,堕入江中。

  荆裂不等那物事也堕水,左腕缠着铁链一收,它就迅速倒飞回来,荆裂腾出左手一把接住。

  「再来!」荆裂又高呼。

  那船员脚旁还堆着十多团大小相约的泥块,都是昨天在岸上挖来晒干,预备作练习用的飞靶。他马上又拾起一块,这次用了不同的力度和角度,向船边的江面抛去。

  荆裂再次掷出那物,同样命中将泥团击碎。

  在船旁倚着栏杆观看的童静,高兴得拍掌。「岷江帮」的船员也都喝起彩来。

  「荆大哥,好厉害!」燕横走近过去。正好荆裂把那兵器收了回来,燕横拿过细看。

  那乌黑的枪头泛着森冷的淡光,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不是别的,正是峨嵋派老前辈「一丈幡」孙无月的遗物,那管大杆铁枪的枪头。

  「你怎么会这一手的?」燕横把铁枪头交还荆裂。

  「从前在南海虎尊派,我学过一些基本的绳镖之术。」荆裂把长铁链卷在左前臂上,将那枪头当作短剑握着。「后来到了棉兰老①,又跟那儿的回回人学了飞刀的法门,两样合起来用,想不到还挺顺手的。」

  『注①:今菲律宾南部的棉兰老岛,岛民以回教徒为主,伊斯兰教早在十三世纪已传入该岛,比麦哲伦到达菲律宾更早。』

  他抚摸那枪头上的刻字。「这东西还附着孙前辈的精魂。以后我用它每杀一个武当人,都是代孙前辈杀的。」

  当天成都血战之后,「岷江帮」的人不单把荆裂失去的兵器找回来,也带走了峨嵋派和武当派的人留下的兵刃。荆裂最初只是想把兵器作为纪念物,但后来灵机一触,就趁货船泊岸到镇上补给时,找铁匠打造一根长铁链装上这枪头 ,把它变成一件离身使用的软兵器。今天初次试用,竟是如此得心应手,七次试掷,有五次都命中了标靶。

  荆裂把那铁链解下,枪头放在一边的甲板上,左手又从后腰,拔出另一柄兵刃。原来就是武当「兵鸦道」高手石弘遗下的一柄鸳鸯钺。荆裂把那鸳鸯钺握柄处的缠布拆掉,整个兵器都叫铁匠磨薄削轻了,又把其中一端的「鱼尾」刃 锋锉钝,作为把手,这鸳鸯钺也就改造成一柄特大的飞镖刀。当晚荆裂看见石弘掷鸳鸯钺击杀孙千斤,虽是悲痛,但实在不得不佩服,印象甚为深刻,想什么也要把这一手学过来。

  荆裂把那鸳鸯钺在手里抛玩。「待会儿我们上岸练功,再试这个。」

  童静看着荆裂随手把玩各种兵刃,学习得极快,心里敬慕不已,手托着腮撑在栏杆上,凝视荆裂的潇洒模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左手呢?」她擦擦鼻尖,不解的问:「荆大哥又不是左撇子,我见他常常右手用刀啊。」

  「右手就是留着拿刀。」站在她旁边的岛津虎玲兰,双臂交在胸前说:「这种飞行兵器,始终不是杀敌的主力,而是远距离开路用的。」她双手伸出比划着:「左手扔出去干扰敌人,右手同时拔刀,乘机抢上去攻击。」

  童静和燕横听到,这才恍然。

  童静看着这个从东瀛来的姐姐。同样是女孩子,虎玲兰的武术造诣和智慧都远高过她,令她有点自惭——这是「岷江帮」童大小姐过去十几年来都没有的感觉。

  虎玲兰转身瞧向江岸,观赏那山崖的景色。

  「好美……」虎玲兰凝视这风光,朱唇不禁喃喃吐出赞叹。

  他们四人乘着「岷江帮」的货船离开成都,不经不觉已有三个多月,先是南下,再沿大江驶往东北,途中又常停靠岸旁的城镇休歇,直到如今才到了夔州府界,近瞿塘关一带巫山流域。此为四川省最东北端,船儿一出巫峡,即入湖 广境内,距武当山并不遥远。

  荆裂虽然决定暂时不再追逐武当派,先休息和强化武功一段日子,但为了随时打听武当的动静,也就吩咐把船驶到这区域来。

  这巫山一带水色秀丽,迂回曲折的江道,被夹在两旁的险壁之间,峭壁上的山岩形貌奇特,更披着有如层层绿色波浪的的树林,远眺高峰云雾缭绕,难怪给历代诗人赞颂为人间仙境。

  过去一年来,虎玲兰远渡重洋,孤身一个上路,心里又怀着仇恨,途上一刻没有放松过;如今找到了荆裂,仇虽没有报成,恨也消解了大半,这三个月来沿江漫游练剑,心情放松了不少,再看见这么秀美的景色,心旷神怡,露出平 时难得一见的微笑。

  童静见虎玲兰自然地笑起来,更显一种成熟美态,竟看得呆了片刻,然后脸红起来。

  ——她美得连女孩子看了都会脸红……

  童静急急别过头去,也望向岸边。

  「就去那边吧!」她指着左岸,那岩壁之下正好有一片广阔的石滩,是练武的好地方。

  童静走往船舵那一头,吩咐把货船停下,还要准备放下上岸的小船。她又唤船员开始预备午食,待他们练功后可以马上进餐。

  燕横远远看着她,不禁又瞧瞧荆裂。荆大哥向他微笑了一下。

  燕横记起:三个多月前,荆裂竟然答应带童静同行,还要教她武技。这令燕横很不满,觉得是这复仇之旅上的一个大负累。

  「傻瓜。」荆裂那时向他解释:「我们带着这位『岷江帮』的大小姐,就等如带着一个会行会走的钱袋啦,衣食住行全都不用再费心。」荆裂又解释:穿州过省时,亦会遇上县镇官府的巡查关卡,要查看文引许可。虽然他们这些武 者,一般县府的民兵保甲绝不可能拦阻,但始终不及有「岷江帮」打点通关来得方便。

  「那……不大好吧?……」燕横当时明白了,却皱眉说:「好像在利用她……」

  「又不是白吃她的。真的教她武艺就行了。」荆裂拍拍他肩头。「靠你了。」

  ◇◇◇◇

  那钝铁剑一振,剑尖从外向内旋了一圈半,轨迹很是优美。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法「风火剑」第八势「蛇缠枝」。

  站在旁边的燕横却摇摇头,大叫一声:「不行!」

  童静咬牙,运剑再使一次「蛇缠枝」。这次剑尖转得更快更猛。

  「不!」燕横还是摇头。

  「怎么啦?」童静不忿地顿足。

  「你又忘了?我早说过啦!」燕横用手上的灰黑色长剑比划招势。「这『蛇缠枝』,意在绕击点打对方握剑的腕脉,要诀在巧细,不在快猛!你却一味地图快,那剑圈太大太松散了,对方很容易就察觉,把手缩了回去,你还点什么 ?」

  童静咬着下唇。过去她跟那么多师父,也未曾受过这般的脾气。

  「再来!」燕横催促说。

  「怎么嘛……」童静不满地说:「学了这么久,才学得这十招八招……以前的师父,三个月,我一整套剑法都学会了……」

  「因为你以前的师父全都是饭袋。」燕横不屑的说:「他们教你的,都是只能看看的花招。那些师父全是你爹花钱请回来的吧?他们怕你学得闷,不高兴,会害他们丢饭碗,自然是教得又多又快了。真功夫不是这么学的。你以为自 己真是学武的绝世天才吗?」

  燕横挥动剑锋,把教过童静的八招「风火剑」,从第一势「半遮拦」到第八势「蛇缠枝」,在两个呼吸间就连环打出来,剑势如行云流水,全无停滞。

  「别以为你有些少用剑底子就学得更快。你以前学那些花俏功夫,养成了好些坏习惯,我还要多花时间把你逐一矫正呢。」燕横收剑说。

  童静见燕横这一手,心里不得不服。但被这么一个年纪相近的少年数落,又觉得很难咽下这口气。

  那天在成都目睹燕横独战「马牌帮」,童静对这个青城派少侠确是心生敬慕;但这段同行练武的日子里,她又发觉原来荆裂的武功更在燕横之上,而且见荆裂每次练武奇招迭出,新鲜好玩,她那份仰慕都转移到荆裂身上了。

  童静远远看过去。在石滩的另一头,荆裂和虎玲兰正用长木刀激烈地互相砍劈挡架,其碰击之声,隔远也显得出劲力之浑厚。负责撑小船的船员也都忍不住在旁边好奇观赏。

  但见两人身姿动作越来越快,攻防绵密得像预早排演,招式风格又有相近之处,他们既像比斗,又似在玩着游戏。

  童静带点羡慕地瞧着,口中喃喃说:「为什么不是荆大哥教我?他比你强多了。他教我,我一定学得更好。」

  燕横本来就不大想教童静,觉得碍着自己练剑,一听这话更是动气。

  「你喜欢他,就去找他呀!我才懒得再教你!」燕横说着就转身走开。

  他那句「你喜欢他」,原来是「你喜欢由他教你」的意思。听在童静耳里,却令她那张圆脸涨红了,害羞地垂下眼睛。幸好燕横已经走开,没有看见。

  燕横走到石滩的水边,左手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转腕旋了一圈,就开始舞动起来。

  本来荆裂反对他这么早就练双剑的。但自从听了童静描述燕横在「马牌帮」大发神威的实况后,第二天就主动开始教燕横使运双兵刃的法门。

  「也许,你这方面有天分。」荆裂这样说。

  要用双剑,第一步自然就是强化左手剑。这三个多月来他的左手就不断在练——用这短小但又厚又重的「虎辟」,重新练每一式最基本的剑招。有时甚至晚上睡梦中都在练。

  听见「虎辟」的剑刃破风声,随着每日练习越来越尖锐,他就知道这左手剑的法度开始像样了——只有剑刃的砍刺角度正确而贯彻,破风声才会变尖。燕横心里兴奋不已。接下来就可以开始研究左右剑互相配合的技法了。

  练了好一会儿,燕横停下来稍息,心里在琢磨剑招。然后他又忍不住瞧瞧远处的童静。

  他心里不大喜欢这个性情骄纵的童大小姐,觉得她比宋小梨差得远了——小梨虽偶然也会向他耍耍性子,但事后总是会找个机会逗他开心,毕竟还是懂体贴人。

  (——想起来,不知道小梨现在在味江镇过得好吗?……她心情平复了没有?)

  但是燕横又发觉:自从开始教童静剑法之后,他心里不时会念着她的进度。虽然起先是有些不大愿意,但既然开始教了,也就想教得认真一点,希望童静学得好一点。

  燕横看见:童静刚才虽然赌气,现在又独自继续在练习那八招「风火剑」。见到她这么用心去学青城派的剑法,燕横不免感到欣慰。

  ——只要是关乎武道的追求,个人喜恶都自然抛到两旁。这就是武者的本性。

  远远看着童静剑招的误差,燕横皱眉。可是刚刚才吵完架,不好意思马上再过去教她,只好让她自己继续练了。

  燕横又练了一阵子左手剑,然后把「虎辟」插回后腰鞘里,重新提起那柄刃身灰黑的长剑。这把剑是武当「兵鸦道」弟子呼延达的遗物「静物剑」,也是成都一战后「岷江帮」的人拾回来的。四尺的「龙棘」太长了,现在的燕横还 没能称心驾驭,于是暂时拿这把剑作佩剑。

  「静物剑」乃是双剑,他现在手上拿的一柄,在剑身根部刻着一个很小的「右」字,用来识别是右手使用的。另一柄「静物左剑」则挂在他腰间。

  他举剑凝视那哑色的刃锋。当天青城派被屠戮,形势混乱,他没有看清每个敌人,但这呼延达必也在内。这「静物双剑」,不知沾染了多少青城弟子的鲜血。一想及此,燕横心里凄然。

  ——我必定要尽快变强。

  他垂下剑,瞧向荆裂和虎玲兰那头。两人的木刀还在起落交击,声音似隐隐带着一种奇异节奏,非常好听。

  燕横对这个倭国来的女剑士所知不多,只知她武功修为直追荆裂,而远胜自己——一想到这么一个娇美的姐姐,比自己还要强得多,燕横只觉天下之大,高手辈出,自己实在太渺小了……

  这种距离之下,他没法看见他们两人的表情。但却感觉得到,他们似乎在笑。

  的确,在木刀与木刀交击之间,荆裂和虎玲兰,正在欢喜地笑。

  ——那笑容,犹如两个乐师找到合奏的知音。

  他们已经打了许久。虎玲兰臂力始终不如荆裂,木刀的劲力开始衰弱下来。荆裂感觉到,也收敛起攻击的力度。但虎玲兰不愿被让,马上后跃收刀。

  「你比一年前又厉害多了。」虎玲兰跪下来,把木刀放在身旁地上,从腰带掏出汗巾,抹拭那麦色皮肤的肩颈冒出的汗珠。「你已经把『阴流』完全融入自己的刀法了。」

  虎玲兰说的是汉语,她知道自己既然要长时间留在中土,也就尽量练习说中土的语言,对着荆裂也减少说日语。只有「阴流」这个词她不懂翻译,还是用日语发音。

  「你来四川途中,也没有停止练剑吧?」荆裂笑着回应。

  「当然了。」虎玲兰咬着下唇,但其实是个笑容。「别忘了,我是来杀你的。」

  她收回汗巾,捡起木刀站起来,又再忍不住远眺那巫山两岸的秀美景色。正值春季,云雾浓重,若隐若现的山水之色,更有一种奇幻的不真实感觉。

  「现在我,知道要留在中土干什么了。」虎玲兰一口汉语还是有些生涩。「就是跟着你们,继续修练。直到跟你一样强。」她用木刀指向荆裂。「你不会忍受一个女人跟你一般强吧?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忍不住跟我决斗。」

  「好啊。」荆裂拨一拨辫子长发。「我期待那一天。」

  说完他就走过去燕横那边。

  「怎么了?」荆裂用木刀指一指正在另一头独自练剑的童静。「不教她了吗?」

  燕横叹了口气:「荆大哥,以后由你教她吧。我才不想浪费这种时间。我只想专心练剑。」

  「不好吗?」荆裂笑着问。「她很可爱嘛。」

  「一点也不!」燕横像抗议地叫着:「根本就是个给宠坏的大小姐!」

  荆裂再瞧向童静:「可是她确实很用心在练你教她的剑招啊。」

  燕横无言,只觉得憋着一口气。他不想再提童静了,也就转换话题:「刚才看你跟岛津小姐练刀,很厉害。」

  「是吗?」荆裂不以为意,挥动着木刀,琢磨刚才和虎玲兰对招用过的刀法。

  「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会儿……」燕横说:「你用的其中几招,跟我们青城派的剑招有相通的地方。」

  「不是相通。」荆裂直认不讳:「确是青城剑法。我是当天在青城山上观看,还有这一阵子跟你练剑时学会的。」

  「什么?……」燕横瞪大眼睛。「这……可不……」他想到青城剑术,竟在自己手上流给外人,犯了师门的大忌,很是紧张。童静也算半是拜师,而且只教她最基本的「风火剑」,也就算了;但荆裂这样,却迹近偷学武功。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兼教导自己的前辈大哥,燕横不好意思直斥,一时不知要怎样说。

  「你是想说我『偷学』你们青城派的武功吗?」荆裂严肃地说。「可是我教你的东西,也不是青城派的功夫啊。那么你又要不要学?」

  燕横哑口无言。

  「你要在最短的日子里变强,这种无聊的门户之见就得抛诸脑后。」荆裂告诫他:「别说是同伴的武功。就算是仇敌武当派的招术,我一样参详学习。你也得这样做。」

  燕横看看手上,那柄原本属于仇敌的剑。

  ——把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掌握在手上。强者之路就是如此走的。

  燕横回想最初认识荆裂时,荆裂怎样鼓励他:要复兴青城派,甚至开创一个更强的青城派。

  虽然遥远,但燕横确有此宏愿。而既然是「更强的」,就是说跟本来的青城派不一样,必然包含了不同的东西。也包括别人的东西。

  「我明白你说什么了。」燕横想到这里,点点头。「我在想:青城派还没有建立之前,青城的开山先祖也不可能完全凭空创造这许多武功。他们必定也有学过他人的东西吧?」

  荆裂耸耸眉毛。他有些意外。这个少年剑士,只是经过很短的历练,思维却渐渐变得豁然了。

  荆裂伸手,从燕横右腰抽出另一柄「静物剑」,倒转把剑柄递往他左手。

  「好了。今天就开始教你双兵刃的法门吧。」

  燕横兴奋地接过那「静物左剑」。

  另一边的童静又练了一回,终于累了停下来。她这时朝燕横那头一看,见荆裂正在教他练双剑,令她羡慕不已。

  ——如果是荆大哥教我,我一定进步得更快。

  她不想再看,脸转过另一边,看见虎玲兰正独自站在岸边,观赏那山水风景。童静拾起放在一旁装清水的竹筒,走了过去。

  「要喝吗?」童静把竹筒递给这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美女剑士。

  「谢谢。」虎玲兰接过。她拔开竹筒的塞子喝了口水,眼眸仍不离大江对岸的山色。

  这么一个健美、一个娇小的一对英气女孩,并肩站在岸边,正看管着小船的「岷江帮」船夫,禁不住偷看着。

  童静看见虎玲兰目光的方向,也瞧往对岸。

  「好美。」虎玲兰再次赞叹。

  「你的家乡……」童静好奇地问:「没有山吗?」

  「当然有。」虎玲兰瞧着她微笑说:「不过很不一样呢。我们鹿儿岛的山,会喷火的。」

  童静从来没有听过山也会喷火。「是吗?是怎样的?」

  「喷起火来,山上的整片天都变成红色。」虎玲兰一想起家乡,怀念之情泛在脸上。「好危险的啊。远远看着,也会令人觉得很厉害。可是也很美。」

  童静听着,心里想象那火山喷发的图画。然后她又看看虎玲兰那健康美丽的英姿,心想:就是那样轰烈的山底下,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女孩子吧……

  「好想去看看……」童静向往地说。

  「你还这么年轻,有机会的。」虎玲兰看着她,笑得动人。「我刚才看见你很努力地练习呢。不错啊。」

  得到这位高强的姐姐赞赏,童静特别高兴,刚才跟燕横吵嘴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很喜欢剑的啊。」

  虎玲兰牵起童静的右手,把她手上那柄钝铁剑拿来细看。「这中土的剑,跟我们日本的很不一样。我看见你在学它的用法,也十分不同。」

  她把剑交回童静的手,然后举起木刀。

  「虽然武功不一样,我想我还是可以指点你一下的。」

  「可以吗?」童静一双大眼睛发亮了。「谢谢你啊!」

  「为什么要道谢呢?我们是……」虎玲兰想了一想正确的汉语说法。「……同伴。」

  童静高兴得牵着虎玲兰的手。这时她才发觉:虎玲兰的手掌,掌背皮肤柔滑紧致,但里侧的掌指,却满是苦练刀剑积累的厚茧。

  她们正要开始时,虎玲兰却忽然收起笑容,眺望向大江的远处。

  虽然隔着雾气,但生于岛国,出海经验丰富的她,一眼就看见上游处有异样。

  「有人来了。」虎玲兰说。童静也瞧向江上。

  石滩另一边的荆裂和燕横也都停下刀剑,一起望向江面。

  不一会儿,三艘大船破雾出现,正驶靠向泊在江心的「岷江帮」货船。

  三条船上,同样挂了「岷江帮」的旗帜。

  虎玲兰感觉到,握在她手里那童静的手掌,变得僵硬了。

  「我知道。」童静木无表情地垂下头来。「来找我的。」

  ◇◇◇◇

  「我们『岷江帮』本来就没有继嗣的规矩。我只得这个女儿,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帮主之位传给她。我童家虽不是什么体面的门户,但我只盼这女儿活得平安快乐,长成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将来嫁一个有出息的汉子,也就心满意 足,所以替她起个『静』字作名字。」

  在那大船的甲板上,摆下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河鲜牛羊,蔬菜果品,堆满了十几碟,当然还有好酒。宴席上方撑起了遮荫的布幕。

  坐在主位的「岷江帮」帮主童伯雄,说着便朝在座的荆裂、燕横和虎玲兰举杯,一饮而尽。荆裂和虎玲兰豪爽地回敬干杯。只有不太会喝酒的燕横,尴尬地举起茶碗呷了一口。

  燕横禁不住又偷偷瞧向站在船尾远处的童静。她正纳闷倚在栏杆,一手托着圆鼓鼓的腮,另一只手拿着把小刀,赌气地一下一下刻在栏杆上。

  她的父亲童帮主只有四十上下年纪,脸容五官颇是俊朗,只是长期行走江河,脸色晒成极黝黑。一把长髯梳理得整齐,加上那高壮的身材和甚为讲究的衣冠,坐在席上气势不凡,不愧为统领千人帮会的一方豪杰。那双和童静颇相似 的大眼睛亮如星斗,显出其精明干练的本色。

  三人喝罢,旁边的帮员又马上为他们添酒。童伯雄叹息,又接着说话。

  「可是上天作弄,我这个女儿,天性就跟这个『静』字丝毫沾不上边儿。童某早年丧偶,又长年在外主理帮务,不免对她太宠爱了。她要学武,我就千方百计找最好的师父给她。唉,整个『岷江帮』上下,就只有这个女儿,让我没 半点儿办法。」

  燕横心里不禁暗地同意。

  荆裂一边听着,一边却已提起筷子吃起来。面对这位成都第一大帮主,他没有半点客气。倒是他身旁的虎玲兰,自小守武家贵族的礼节,只是静静坐着,双手捧住酒杯。

  「别介意,我们边吃边谈。」童伯雄微笑示意,却见燕横和虎玲兰还是不好意思起筷,也就自己先动筷夹菜吃起来。两人这才开始吃。

  吃了几口,又呷了口酒,童伯雄继续说:「其实童某两个月前已经回到成都,并得知女儿跟着几位侠士修行的事情……现在才来拜访,请见谅。」

  「你是想等女儿练得厌了,或者太辛苦受不住,自行回家吧?」荆裂笑着说,嘴里还在嚼着牛肉。「可是等了这么久,还是等不到她回家,心里着急了;又知道我们的船来到这里,似乎快要离开四川省,才急着来找她?」

  「我就知道荆侠士阅历过人。」童伯雄拱手微笑:「可别误会童某怪罪几位啊。小女能得荆侠士,还有这位青城派名门之后亲自教导,实在是几生修到的福气。可是……静儿心性实在骄横,又没有待人接物的经验,我只怕她在外容 易闯祸。」

  「女儿是你的。何况她这么小,你要带她回家,我们可是没有半点说话的余地。」荆裂边吃着烤羊腿边说。「带走了你女儿,事前事后也没有向你这位父亲大人知会一声,是我们不对。就罚我一杯吧。」说着又拿起酒杯干了。

  童伯雄也举杯回敬:「荆侠士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几位请不用忧心,我帮那条货船,照旧让几位使用,高兴用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要是想上岸改走陆路,车马盘川亦请尽管吩咐我的手下打点预备。」

  燕横听到童帮主要带走女儿,不禁又再瞧向童静。他虽然不大喜欢她的个性,但毕竟是许多天以来一同旅行修练的同伴,想起来她更在「马牌帮」总部里救过他的命。现在突然就要分别,燕横不免有些伤感。

  虎玲兰也是一样。她对这个好武的小妹妹颇有好感,想到要分手,她再吃不下咽,慢慢放下了筷子。

  「童某还有些事情想跟燕少侠说说。」童伯雄很恭敬地朝燕横拱拳,教燕横受宠若惊。「青城派的事情,童某已然听闻。少侠和荆侠士与武当派的恩怨,我也略知一二。燕少侠以后的打算,童某大胆猜想:是否要凭一己之力,向武 当派讨回公道,并且重振青城派的门墙呢?」

  燕横铁青着脸,没有言语。这等豪情壮志,在荆裂这个同伴面前还说得出口;但是对着童伯雄这位老江湖,燕横自忖不过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可说不出这等大口气的话。

  不过他不说也等于默认了。

  「本来童某只是一介草莽江湖,对这等武林争雄的事情无置喙的余地。可是老实说一句,燕少侠,你不觉得这事情太渺茫吗?」

  童伯雄说着站了起来,走到船边。那江风吹得他长髯飘飞,沧桑的眼神望向江岸。

  「男儿生在世上,求的不外乎权位富贵,还有世人的尊敬。燕少侠的武艺,在『马牌帮』一战已经证实了,在武林中也许未闯出名堂,但在我等江湖人眼中,如此武力已经不是凡人所能。这等非凡的才具,却浪掷在互相杀戮的仇怨 之中,不是太可惜吗?」

  童伯雄走到燕横跟前。

  「童某有一请求:如蒙不弃,童某愿以小女许配予少侠,并授以少侠副帮主之职,统领『岷江帮』千人帮众。再待十年八载,童某年迈力衰,其时你亦必然继任帮主之位——『岷江帮』即使无家族传位的传统,但以少侠的武功,又 是童某的女婿,全帮上下谅亦无一人反对。」

  燕横简直惊呆了。他急急望向童静。她站得远,并没有听见。

  「这……这……」燕横未沾一滴酒,脸却涨红着,忙瞧向对面的荆裂求救。

  荆裂对这番话也是意外得很,想不到童帮主竟如此直接。宴席四周的「岷江帮」众人,听到帮主竟突然提亲,亦是一般惊讶。

  可是童伯雄早在成都出发时已有这样的打算:女儿能够交结到燕横这名门大派的传人,实在是难得的缘分——青城派还在时,「岷江帮」千方百计想攀一点点关系都不可能。青城派今天虽已灭亡,但青城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人眼中 仍不啻贵族王孙。燕横独破「马牌帮」,亦足见其武艺胆识和人品气魄。既得这等佳婿,又可替「岷江帮」添一员年轻的猛将,童伯雄深信乃是千载难得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童某知道,静儿的个性不是那么讨人喜爱。不过女孩子嫁了人,自然会变乖的。」童伯雄远远瞧着女儿微笑。他又朝大船两旁一张手。燕横看过去,那停泊在旁边的两条护航船,帆高船坚,甲板上满是百数十名雄赳赳的船员帮众 ,两面「岷江帮」的青色大旗高悬,在风中猎猎飞扬,气派无异官家的水师战船。

  「少侠也见识过我们城里『满通号』赌坊日进千金的盛况了吧?那也不过是本帮一家小生意而已。这等大船,我们在岷江和大江上下共拥有五十余艘,包揽了川中一带以至出川往外省的河运,连官府也得给足面子。童某大口气说句 :『岷江帮』虽不算富可敌国,但这帮主的地位,也可称一方豪雄。他日少侠统领『岷江帮』,必更能大展拳脚,也是不枉此生的一番大功业。」

  童伯雄极力游说,显示了十足的诚意。

  荆裂和虎玲兰对视一眼。他们想起当日岛津守护许亲之事,也是相似的景况,两人不禁有些尴尬。

  「荆大哥……」燕横站起来,再次向荆裂求救。

  「这是你自己的事。」荆裂淡然说。「你的人生要怎么走,别人帮不上忙。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跟童帮主说吧。」

  燕横再看童静,见她正好奇地望向自己这边,直觉告诉她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燕横害怕她会听到片言只语,也就请童伯雄走到船首说话。童伯雄亦示意帮众不用跟着来。

  「童帮主,我读书不多,客套的话不懂说……」燕横到了船头,望向前方的大江,深吸了一口气,壮起胆子说:「童帮主的盛情,晚辈不能接受。」

  童伯雄双眉垂下,甚是失望。

  燕横急忙又补充说:「请别误会,这跟你女儿无关,也不是我看不起『岷江帮』。我只看这大船的气派,就知道贵帮多么富有。对我这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童帮主提亲,大概就像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吧?」

  他接着拍一拍身后的「虎辟」剑柄。

  「我身上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却还有剑。剑,是师门赐给我的恩德。我的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假如在富贵跟前,就能忘掉师门的血仇,我还有资格当『岷江帮』的副帮主吗?还有面目去统领别人吗?」

  听了这话,童伯雄动容了,失望之情瞬间变成了敬佩。

  「帮主没猜错。晚辈已经立誓,要复兴青城派,要向武当派报仇。但帮主你却说错了。我凭的不是一己之力。」燕横指向荆裂。「我还有朋友帮助我。是有着共同志向的朋友。他帮我,就是因为相信我的誓言。如果我半途而废,那 不只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他。」

  荆裂一边在喝酒,一边瞧着两人。虽然听不见半句,但看见比燕横年长几乎三十年的童伯雄那敬重的神色,他不禁微笑。

  ——荆裂当然一早知道燕横会有什么答案。他从来没有担心过。

  童伯雄凝视燕横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燕横有些不自在,朝他拱一拱手:「童帮主,得罪了……」

  「我看来像有半点不高兴吗?」童伯雄捋一捋长须,豪迈一笑:「是有点失望。可是我高兴。」

  他搭着燕横的肩头。

  「看来我童伯雄半生,至今还没有看错过一个人。」

  燕横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始终不脱少年的腼腆。

  「对了。童某此来,除了接女儿,也有一个重大消息带给几位侠士。」童伯雄说。

  燕横眼睛一亮:「是关于……武当派的?」

  童伯雄点点头。「不是别人,正是武当派掌门——消息说,他独自一人离了武当山,西往关中。」

  ——武当掌门!

  「关中?……」燕横不熟地理,心里疑惑。他马上招手,示意荆裂和虎玲兰过来,并向他们述说。

  荆裂听了,兴奋地紧捏拳头。

  「关中……」荆裂说:「华山。」

  天下「九大门派」里,惟有华山剑派,坐镇陕西关中。

  也可算是巧合,此地往关中,路途并不甚远:往东一出巫峡即入荆州,再往北经襄阳入河南境,即可西进,从武关入秦。

  「不知道这个消息,最初是谁人得知的?何人开始传出?」荆裂问。

  童伯雄摇头:「不知道。不过消息到得四川来,看来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一些日子。」

  「假如是这样,其他各省的武林人士,说不定都已经知道这个惊人的消息。」荆裂思量着。「恐怕已有不少人,赶了过去趁热闹,探一探虚实。」

  「荆大哥,我们……」燕横焦急地问。

  「当然去了!」荆裂豪笑:「武当派的掌门本人有多厉害,难道你不想亲眼瞧瞧吗?」

  ◇◇◇◇

  荆裂等人临行前,童伯雄又命人各送上新做的衣冠。燕横得了一顶方巾,好奇尝试戴上去,俨然就是个年轻文士的模样。荆裂看看送来的衣袍,式样和布色都很简朴,但一摸上去就知道是上乘的布料所做。虎玲兰也得了几套汉人妇 女的衣裳,她拿起新衣,很是欢喜。衣服款式都很适合三人,足见童伯雄准备周到。

  他又亲自向燕横送上一包银两,燕横满不好意思地接过。

  燕横和虎玲兰都步过跳板,登上原来的货船。

  荆裂过去之前却回头,看一看站在父亲身边的童静。

  童静仍然紧紧抱着那柄练习用的钝铁剑。她一双大眼睛已然通红,却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哭。

  平日爹事事对她千依百顺,但这次他如此隆重地带着船队来找她,而且自到达至今,还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童静知道,父亲每次这样,就是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他主意的时候。所以她也是半句抗议或请求都没有说过。

  燕横隔着船望向童静。她发现了,两人相对遥视。

  他们不久前才吵了一架,却不想已经是分别前最后的说话,不免感到怅然。

  荆裂这时问童伯雄:「童帮主,请问你加入『岷江帮』时有多大?」

  「十六岁。」童伯雄抚须怀想。「我在帮里,整整三十年了。」

  荆裂瞧一瞧童静。

  「呵呵,那也只比令嫒大一、两岁吧?你这么年轻就进道上混了,家里没意见吗?」

  「童某父母早已双亡,孑然一身。否则怎会走上这条道?」

  「那可真是命运使然啊。」荆裂微笑。「不过当初你进帮的时候,必然有些抱负吧?也许没想过有一天会当上帮主,但也定然希望干一番事业?」

  「这个自然。否则童某又哪有今日?……」童伯雄说着,好像感到荆裂话中另有深意。「荆侠士,你想说的是……」

  「没说什么。我只是想:三十年前,十六岁的童伯雄,也是自己决定自己要去哪儿的。」

  荆裂说着,又再瞧着童静。仿佛是朝着她说。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童静有点激动,双眼更红了。

  但她已经决定,今天,绝不会哭。

  童伯雄听了,嘴唇紧抿着没再开口,眼睛却往下看着甲板,似在咀嚼这话。

  荆裂也不再多言,回身两步就跃过跳板,跟燕横和虎玲兰并肩而立,朝着童氏父女一挥手。

  跳板被抽回去。货船起锚开行。

  燕横和童静,隔着船四目交投。

  燕横蓦然又回想起那天:自己身陷罗网,童静擎剑守护着他,面对着许多强弓利箭都不肯走的情景……还有她那时英气的表情。

  ——我不会让他们伤了你!

  门派被灭、遭人逼害的燕横,当时听到她这句话,心头是何等暖热……

  燕横急往伸手到腰间,解下那武当的「静物左剑」,趁着船未开远,隔着江水把剑连鞘用力抛过去。

  童静在船边伸手,把那「静物剑」一把接住。

  「回去也要好好练呀!」燕横向大船高声呼喊。

  童静把这剑也抱入怀中,朝着已渐远的燕横用力地点点头。

  货船扬帆往东缓缓行驶。不一会儿,后面那三条「岷江帮」大船已经变小,半隐在氤氲之中。燕横、荆裂、虎玲兰三人仍然站在船尾目送。

  荆裂指着那些大船,半说笑地问身旁的燕横:「你知道拒绝了童帮主,自己错过了什么吗?」

  燕横眺视着,收紧目光。

  「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没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

  货船沿着曲折河道而行,越是前进,那巫峡两岸奇峰似乎就越高,河谷更形深狭。船帆乘着风,正带着燕横驶出他平生也没有离开过的四川,航向更广大而未知的江湖。


第三章 见性馆

  陕西,华阴县南。西岳。

  华山以山势峻峭而著名,处处皆是千仞绝壁,自古即有「奇险天下第一山」的称号。其中主峰之一西峰,形貌如一整块千丈巨石,浑然天成,具挺拔巍峨的刚强之势,有「莲花山」的称号。

  在西峰的巨大阴影之下,东面山脚的林间,有一座简朴庄严的木房舍,建坪甚是宽广,依着一条清澈小溪而立。旁边树木拴着几匹马,正在懒洋洋地低头吃草。自外面看去,环境清幽,似乎是出家修行的宁静道场。

  可是在这木舍里,却传出一阵接一阵带有斗争气息的猛烈叫喊。

  「着!」又一声呼喝。

  一柄木剑跌落在木板地上。那原本握剑的高壮青年仰倒,左手捂着被击中的右胸,手指紧紧抓着自己衣服,五官皱成一团,额上满是汗珠,短促快密地用力透着气,显得呼吸困难。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中年道人,顶戴混元巾,却没穿着道袍,只是一身短褂,右手的粗糙木剑已垂了下来。那木剑前尖包裹着软皮革,剑身上都是斑驳的凹痕,看得出是日夕比试中常用之器具。道人脸容刚毅,肤色黝黑,木无表情地 俯视那倒地者。

  他摇摇头,略一挥木剑。两个少年道士马上上前,把那被击倒的青年抬到木舍的一边。

  「下一个!」道人以粗哑的声线叫着。

  在木舍大门旁,排着一大堆人。其中一个也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略带怯懦地举起手。即时有少年道士,把刚才那柄堕地的木剑交到他手上。这青年还没走到场中,背项的衣衫已经湿了。

  这座木房子名曰「见性馆」,乃属华山派所有。

  自古武谚有云:「拳出少林,剑归华山。」

  位列当今「九大门派」之一的华山派,自金朝时全真教祖王重阳弟子——广宁子郝大通入山创派之始,即以道门剑术称雄武林,迄今已历三百余年,创编剑法与剑阵绝学共四十八种,跟少林派「七十二技」地位相当,各为佛家与道 家武术的代表;直至近百年,武当派大盛,华山派的武名稍被盖过,但仍然不失为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剑派,有「剑宗」之称号。

  正因华山剑派名声甚盛,历来欲投拜山门以至讨教剑法的人太多,华山派遂在三十多年前,在西峰山脚下建了这座「见性馆」,每月初七和廿二两天,开放予任何武人上门试技,及让要拜师的人接受考核,以免打扰华山弟子在山上 道观的清修——华山派与从前的武当派一样,练武以外兼修道法,全华山派上下俱为全真道士。

  自从开设「见性馆」后,历来能通过此地拜入华山门墙的,每年绝不超过二十人;至于上门讨教,能够破「见性馆」,惊动山上华山派本部「镇岳宫」的人,更是从来一个都没有。

  这名负责在「见性馆」与人比试的中年道士名叫陈泰奎,一年前才千辛万苦升为华山派的「道传弟子」,心性还没有定下来,很是好斗,守护「见性馆」门户这个职务,对他来说简直是份优差。每个月的其他日子,他几乎都在期待 这两天的来临。

  另有一个身材壮宽、脸容和善的道士,盘膝坐在陈泰奎身后的墙边,双手拢在道衣的宽袖里,半眯着眼,似在入定,又似在微笑。他是陈泰奎的师兄骆泰奇,当上「见性馆」的监馆已有两年——两年来,他一次握起身边木剑的必要 也没有。

  步至场中那个青年,倒提着木剑,很谦卑地朝陈泰奎拱拳躬身。

  青年左上臂处,早已绑着一块白布条。凡入「见性馆」大门,必先申明,是要投拜华山派门下而来接受测试,还是来讨教华山剑法。前者臂上缠白布,后者缠红布。

  历来进「见性馆」的,往往四、五十人里也没一个绑红布条——华山剑法,名满天下,实力和地位早就超然,还有谁会来挑战?不过偶尔还是有寻常民间的武痴,或是练过几年剑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有胆到来用身体验证 ,自己与名门大派的剑法,真实的差距有多大。

  ——这些人,大多都不能用自己双腿走回家。

  刚才被击倒那人给抬到馆内一旁,仍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拿着木剑的青年听见这呻吟声,眼神更增恐惧。面对陈泰奎,他久久还不敢把倒提的木剑变成比试的正握。

  陈泰奎只看了一眼,叹气说:「别浪费时间。下一个!」

  青年沮丧,但也似如释重负,把木剑交还给小道士。骆泰奇看在眼里,脸上满是鄙夷厌恶之色。

  ——被击倒不是问题,而且是当然的事。否则还用来学吗?可是连被击倒的勇气也没有,那不只没有资格练华山剑法,就算踏足这儿的资格也没有!

  「见性馆」这个名字没有起错——这就是看见来者本性的地方。

  那怯懦的青年叫王士心,合阳县人,只是寻常一个农家子弟,却自小就不安分。他跟许多到来「见性馆」的年轻人一样,深信自己生下来不是为了耕田,而是为了拿剑。他不理会家里的反对,跟着乡间的武师学艺,又自己日夕苦练 了两年,觉得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心就要来投入伟大的华山剑派。他原来叫王四牛——「士心」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认为这名字才跟一个剑士相称。

  可是看见之前那个比他年长、比他壮、更比他快的汉子,两招间就被陈泰奎的木剑狠狠刺倒,王士心的自信完全崩溃了:原来在真正用剑的世界里,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原来自己这几年都在做着一个无聊的梦。

  现在,王士心只要踏出这「见性馆」的大门,这个梦就醒了。

  他想起离家时,老爸那句责骂:

  「傻瓜,不行的!」

  那几个字,像一记记拳头擂在他心胸。

  他开始痛悔:为什么刚才要那么害怕?木剑刺在身上的痛,比得上现在的痛吗?就在刚才把木剑交还给小道士那一刻,那放弃的一刻,一切都完了。他亲自证实了父亲那句「不行」,也推翻了过去的自己。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 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只能放弃剑,然后回家拿起锄头……

  就在王士心步向「见性馆」大门的同时,有一人自外到来门前,跟他打了一个照面。

  王士心当时以至以后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第一眼,会有种被电殛的感觉。他正要迈出大门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那个人却没有停下来,仍然往门里走,仿佛王士心的身体,在他眼里并不存在。

  王士心慌忙侧身避开。还是避不及,一边肩头快要碰上。

  可是没有碰上。本来预备要跟对方碰撞的王士心,反而因为落空而微一跄踉。他完全看不见那人有何闪避的动作,只见他还是直直地走入「见性馆」的玄关。

  那擦身而过的瞬间,王士心感觉经过身边的不像是人,而是一只猫。

  王士心被吸引得回头。现在他只看得见这个人的背影。穿着纯白色衣袍的身体显得修长,却不算很高大。一头乌黑发亮的直长发,没有结髻,只是用黑布带简单地束着垂在背后。背项上斜斜背着一柄长剑,柄首有圆环,护手成「卍 」字形,剑柄和剑鞘各处都包镶着雕刻成云纹的白银,样式很是古雅朴素。细看那剑鞘并非笔直,而带着微微的弯弧,似乎又像是刀。

  王士心扫视一眼「见性馆」里的人。每一个人也在看着这名白衣来客,全都露出跟王士心一模一样的目光。馆里的空气有如冻结了。

  没有人能无视此人的存在。

  本来正要离开的王士心,此刻决意不走。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个男人要来干什么。

  一个华山派的小道士,双手各自拿着白色和红色的布条,走到那人跟前给他选。可是那人根本没有看一眼。

  陈泰奎紧紧握着木剑。他本来性情大胆好斗,在山上就算跟比自己高强许多的师兄或尊长对剑,亦是从无半点紧张。现在他却感到心里有些异样。

  「你来干什么的?」陈泰奎呼喝:「来投考?还是讨教?」

  他的声音仍旧严厉。可是跟刚才强势的呐喊不同,现在隐隐像是被人逼迫的反抗吼叫。

  男人不答话。他的脸容五官甚是俊秀,眼目显得很长,略薄的嘴唇抿着。肤色白皙,但却没有半点令人觉得不健康,反而让人错觉像在发亮。

  所有人都在凝视这张教人有点自惭的脸孔。

  然后,他开口了。

  「华山派『镇岳宫』是在这西峰上吧?」他语声一字一句甚清晰,节奏不徐不疾:「是从这边上去吗?」

  陈泰奎咧嘴而笑。至少知道对方的来意了。

  「你说错了。」陈泰奎振一振手上的木剑:「不是『从』这儿上去。是要『通过』这儿上去。」他一字一字重重的说。

  那男人左右瞧瞧「见性馆」里,看见一排挂在墙上的木剑,还有那群正在轮流等待比试的年轻人。他双眉略扬,作了个恍然的表情,似乎到现在才知道这「见性馆」是何用途。

  「别浪费时间。」男人似是漫不经意地说。「只要带我上去就行了。」

  那句「别浪费时间」,跟陈泰奎刚才对王士心说的话一模一样。陈泰奎感到被讥嘲。

  他伸剑朝男人直指。

  「过得了我,自然带你上去。」

  他身后盘坐着的骆泰奇,早已没有平日的闲适笑容,双目闪出厉光,死盯着这名不速之客。

  ——绝不是普通人……

  但那又如何?骆泰奇心想。整个华山剑派也都不是普通人啊。

  「快拿起它吧。」陈泰奎说。一个小道士正把木剑递到男人身旁。

  男人看也没看那剑柄,只是伸出一只左手,轻轻地摆成印掌状。

  意思非常明显。

  徒手对华山剑。

  即使只是木剑,也是疯子的行为。

  「很不幸,这『见性馆』过去曾经死过三个人。」陈泰奎目中杀意大盛。「你是第四个。留个名字,至少知道尸首要送哪儿。」

  「你好好记着这一天。」那男人没回答他,只是说:「跟我交手,是你一生最大的荣幸。」

  陈泰奎的目光收紧,激射出战意。

  可是出剑前,他叱喝了两声——攻击前要用呼喝来激发自己的气势,对他来说还是首次。

  那叫声发自丹田,催起了陈泰奎身体的内气。华山派兼修内丹道术与剑法,讲求「以气御剑」,这技法正是华山剑道的精髓。

  陈泰奎一出剑,就用上了自己最得意的「元亨剑法」里,最得意的一式「游龙击浪」,挽剑的手腕一挫复一扬,包着皮革的木剑尖从腹部低处而起,直射向那男人心窝——

  结果是:无人看见那剑尖是如何刺失的,而只见那男人不知何时抢入了近距离,那只左手轻轻托住了陈泰奎握剑手掌的腕底。有如魔法一样,陈泰奎的右臂被那手掌带引下关节折屈,剑尖倒转,已然抵在陈泰奎自己的咽喉上。乍看 就好像他在拿着剑自尽一样。

  陈泰奎慌忙挣扎,想把木剑挥出去,那男人却先一步把左脚往内一踢,脚内侧扫在陈泰奎右膝后面,陈泰奎关节发软,全身向前俯跪下来。

  陈泰奎跪下时,上身还是那个回剑自刺的姿势,木剑的柄端撞落在木板地上,剑尖猛顶着他的喉咙。陈泰奎发出像哽咽的哑叫。

  男人的左手同时在空中向上划个半弧,一掌拍印在陈泰奎的后脑。

  可怕的声音。

  木剑在陈泰奎的喉头和地板夹压之下,从中断裂。

  断气的陈泰奎,身体缓缓地往旁倒下,至死仍保持着那个蜷曲跪地的姿势。

  坐在最后头的骆泰奇,目眦欲裂。

  「这样不是比试!」他悲怒地瞪着那男人。

  那男人没看他,而是俯视陈泰奎的尸体。

  「刚才说要杀人的是他。」男人仍然以好听的声音说:「既然他要的是生死决斗,我接受了。」

  骆泰奇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的事情,是马上提起木剑,站起来。

  可是他做不到。

  陈泰奎是华山派最高级别的「道传弟子」之一。虽只有一年,但毫无疑问是派内的精英。

  却死在对方一只手掌上。

  恐怖感溢满骆泰奇全身。他连伸手去摸放在身边地上的木剑都不敢。

  不久前他对王士心的鄙视,如今原原本本地应在他自己身上。

  「我早说过,别浪费时间。」男人这时看着骆泰奇。「带路吧。」

  「见性馆」里其他人,此际才发出此起彼落的呼叫。负责打点馆里杂务的三个小道士,首先夺门而出,也有几个原本等着考试的人奔了出去。其他的人惊异地凝视着这个男人。

  超乎他们想象极限的存在。

  男人回头,看一眼王士心和其他人。那目光里没有感情,也没有杀意。但他们的眼睛一接触上,就感到既危险又好奇。

  ——就如原始人,第一次看见火一样。

  「你们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要干,就跟着一起来。」男人淡淡说:「我上华山,正要一些不相干的人作见证。」他似乎想了一想,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其实没有也不打紧。」

  王士心第一个重重点头。

  他那颗不久前冷却掉的心,此刻仿佛着了火,感到全身血气正在翻滚。他决心,死也要跟着去看。

  其他的人想法也一如王士心:他们隐隐感觉到,要是现在拒绝了这机会,将会错过一次别人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经历。他们一个个紧张而兴奋地点头。

  能够把四周的人都燃烧起来——这个男人就是具有如此的能量。

  骆泰奇这时才终于站起来。他忽然想起了近年武林的传闻——虽然长处山中,华山派还是知道这些轰动的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男人的白袍上。

  左胸襟处,一个用黑色丝线绣成的图案。圆形的图案,黑白阴阳相交。

  这个图案,在山上修道的骆泰奇,每天都会看见。

  但从来没有像此刻看见时这般震撼。

  太极双鱼图。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三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中):

  ◇华山派◇

  由全真道祖师王重阳之弟子、「北七真」之一「广宁子」郝大通于金朝时入山创派,至今已逾三百年历史。创派之初已有传习道家剑术,经过数十代的传承和研究,创编出华山剑法剑阵共四十八套,为当今最悠久而渊博的剑术名家 ,因此在武林上有「剑宗」的称号,并有著名武谚云:「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可证其不二之地位。

  华山既精研剑法,品种自然繁多,从轻灵迅捷到刚猛无俦的剑技都囊括在内;但练到高级处,则专门讲究「以气御剑」,以道家的内丹养气的功法,结合击剑招术,运用呼吸吞吐催动剑劲与剑速。故其发招,往往剑锋未至,所生气 劲已先夺势,此为「气剑一如」的最高境界。

  华山弟子全为出家的全真道士,通常自入门后,终身不出山门。

  著名武技:飞仙九势、大还剑、元亨剑法

  ◇青城派◇

  东汉道人张陵(初代张天师)入四川青城山修道时,已有遗下「雌雄龙虎剑」及「降魔功」等奇功的传说,可知青城武道源流极长。目今之青城派,其历代祖师可上溯三百余年之久。

  青城派武功经过多年提炼,渐渐专注研习剑术之道,拳术等法已经旁落到次要位置,因而亦有人直接称青城派为「青城剑派」。青城剑法入门讲究快速准确,以攻止攻,抢险截击;至大成后,则追求以无匹剑势震慑对手,其招术反 璞归真,变化不繁。青城剑独步四川一省,故有「巴蜀无双」的美称。

  著名武技:雌雄龙虎剑、水云剑、风火剑

  ◇崆峒派◇

  创派于甘肃平凉崆峒山,其源流极远,秦汉古辞书《尔雅》已有「空同之人武」的记载。今之崆峒派武道,为历代入山修练之儒、释、道三教人士的武术合流形成,并参详西域外族武斗的法门,于一百六十余年前,由祖师飞云子集 大成,开山立派。

  崆峒武术以繁杂见称,刀枪剑棍拳腿等皆有习练,冷门及奇门兵器亦格外多,钩、铲、鞭、刺、铁扇、飞爪、风火轮、判官笔等都收入。其目的是要修练到随时手拿一物皆可为伤人之器;单一兵器能够发挥异种的打法;器械法与拳 法又可互换或夹杂运用,以混合变化的花法迷惑敌人,诡秘莫测。

  著名武技:八大绝


第四章 华山论剑

  「气剑一如」。

  这面高挂在「紫气东来堂」正面横梁上的金漆牌匾,每一个字都相当于人身及腰的高度,远比青城剑派「归元堂」那块已被焚毁的「巴蜀无双」牌匾更要巨大。

  ——当然。天下论剑,以华山为尊。

  华山派的总本部,乃是位于华山西峰东坡之下的「镇岳宫」。此宫正殿之前,有一座水色苍翠的玉井,自唐代开始已有各种神妙传说,并建了一座「玉井楼」,本为游人和修道者的名胜。后来华山派选了这片福地,在楼后建成宫殿 ,作为修练的总坛,已然禁绝闲杂外人。

  华山派道人,既修全真内丹的道术,也练武道剑法。「镇岳宫」里最雄伟的建筑,自然是正面的大殿「华庙」,内里供奉「西岳大帝」的神像,气势非凡,足堪与武当派「遇真宫」的「真仙殿」相比。

  可是要数华山武道的总坛,则是位于宫殿东首的「紫气东来堂」,为华山剑派领导层主理事务之重地,亦是华山最精锐的「道传弟子」修习剑术的道场。

  与青城派「归元堂」一样,「紫气东来堂」其中一面墙壁,也排列悬挂着许多木制的名牌,正是门派领袖和高级弟子的列名,其数量却比青城派多了一倍以上——华山派人才鼎盛,本代能登堂入室成为「道传弟子」的,至今共有四 十四人之众。

  四十四人的名牌里,排在最顶的十个,格外明显地跟下面三十四个隔了开来。此十名年资和修为最高的弟子,合称「华山十威仪」,已具有代教师范的资格,是未来华山派的接班栋梁。

  此刻「紫气东来堂」内,身为「十威仪」之一的杨泰岚,在那铺成了八卦图案的石地板上,不安地踱来踱去。

  跟全体华山弟子一样,杨泰岚腰间已经佩了剑。

  从「见性馆」逃出的三个小道士,早就奔回来「镇岳宫」报信。此刻从这「紫气东来堂」的正门外,一直延伸到「镇岳宫」的大门,每隔不足十步就有带剑的华山弟子守备着。气氛之凝重,乃华山派三百年来所未有。

  一身道袍的杨泰岚年纪未足四十,身高手长,步履敏捷。以武艺论,他绝对是当代弟子头五位以内,但常常败在性情太过急躁。

  「你就别走来走去啦。」同是「十威仪」之一的张泰朗皱着眉说。他只是安坐在椅子,把长剑横放膝腿上,未有显得太过忧虑。在他左旁,「十威仪」的首席、当今华山派大弟子司马泰元,就更在座上闭目,双手交结成印放在丹田 处,似正在入定。

  「武当派的事情,看来是真的……」杨泰岚没再踱步,却还是双手交互捏着指节。

  「可是……」另一边较年轻的「十威仪」之一宋泰猷说:「不久前才听闻他们上青城和峨嵋的事。怎么这么快又来了这里?」

  宋泰猷这话,引起堂内各弟子交头接耳。

  大师兄司马泰元没有睁眼,却开口说:「事情是怎么样的,不一会儿后就分晓了。你们急什么呢?」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响亮,却令众师弟都安静了下来。司马泰元不论那稳重的脸容和低沉雄浑的语声,都隐隐透着华山下一代领袖的风范。

  「我们是华山派。」司马泰元又说。「没有应付不了的敌人。可是别乱了心。心乃气之舵,气为剑之缰。心乱,剑就乱了。」

  这本是华山剑道的最基本。众师弟听了,都有些惭愧。

  这时几个人从后室进入大堂。司马泰元等弟子马上起立,肃然行礼。

  进来的,自然是墙上的名牌比「华山十威仪」排得更高的人。

  首先出现是四位「宗字辈」师叔:黄宗玄、赵宗琛及成宗智、成宗信兄弟,为当今华山「四炼师」。「炼师」名号仅次于掌门,原本是道教的称呼,在华山剑派里则相当于师范护法——地位和武当派的副掌门相若。

  再来是两位华山派硕果仅存的「祥字辈」长老,金祥仁和李祥生。两人俱已七十多岁,剑技武功早就大不如前,但论辈份是当代众弟子的太师叔,自然德高望重。

  两人跟下面的徒子徒孙一样,手里提着长剑。既有外敌来犯,他们一样要加入对抗——一天是华山剑士,直至咽气那一刻都还是。

  最后一个进入大堂的,自然就是当今华山剑派掌门刘宗悟。

  刘宗悟那堂堂身躯,穿着一袭深紫色法衣道袍,头戴方巾,五绺长须甚是潇洒,仪表不凡。可是鼻梁处却有一道横过的刃口伤疤,又比寻常一个炼丹修法的道长,多了一份强悍如鹰狼的气势。

  刘宗悟道号「应物子」,武林中外号「九现神剑」,上任华山掌门霄宇真人①的嫡传大弟子,身份地位和武功传承,正统得不能再正统。

  『注①:华山派里只有掌门人在过世后,才获得追封「真人」称号。』

  刘宗悟身旁尚有一名年轻道士,双手捧着华山掌门专用佩剑「羽客剑」,紧紧跟随。那长剑的镂银护手与柄首,造形呈翔鹤形状,柄部木色深黑,乃是年代久远的不凡之物。

  刘宗悟走到「紫气东来堂」的正座交椅前,先等两位师叔就座了,自己才坐下来。他的四名「炼师」师弟亦逐一排次坐下。堂内「十威仪」及其他「道传弟子」则仍然站着。

  刘宗悟的样子显得一脸不耐烦,催促弟子快点报告。

  「禀众师长。」张泰朗俯首说:「弟子已经再三问明了回报的师弟……对方,确是只有一人。」

  「是武当?」旁边的师叔黄宗玄焦急问。

  「这个……没有肯定。对方并未报上名号。」

  「一个人?」刘宗悟带点愤怒地说。「只为了一个人,就让全华山弟子要这样史无前例的戒备?」

  「可是,掌门……」杨泰岚上前说:「陈泰奎已经死了啊。」

  刘宗悟这才作出一个「也对啊」的表情。

  他的师弟赵宗琛在旁边微微叹息摇头,心想:这个师兄,武功确是高得没话说,可修道养性方面却差了,处事不分轻重,当年师父选立这个掌门,也许是选错了……

  「那么人呢?」刘宗悟威严地喝问。

  「好像正在上山来……」张泰朗报告说。

  就在这时,「紫气东来堂」那已开启的大门奔进来一人。

  是山下「见性馆」负责监馆的骆泰奇。他魁梧的身躯已被汗湿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堂内所有人瞪着眼在注视他。可是骆泰奇气喘吁吁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不必说了。

  他带上山来的人,随即出现。

  那白袍飘飘的身影,不徐不疾地一步步走到那地面八卦图中央。背后仍然斜带着那柄「卍」字护手的弯剑——华山派开山立道三百余年来,未经批准而带兵刃上山的,他是第一人。

  他身后跟着王士心等那十四、五名年轻人,一个个都脸色惶恐,慌张地左右看着大堂里佩着真剑的众华山高手。他们即使没甚武功,也清楚感觉得到堂内那股腾腾的杀气。

  这些本来都是想投拜在华山派门墙下的年轻人,许多年来的梦想,就是能够踏足这座「紫气东来堂」,如今却蓦然成真。

  ——但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原本守在「紫气东来堂」门外的几名华山弟子,也都随着进入,在这些来客后面戒备着。正门之外也塞满了守备「镇岳宫」的过百弟子。他们一个个都紧张地手握腰间剑柄。等的只是一声命令。

  白袍男人身在强敌环绕的杀阵当中,脸容却是泰然自若,仿佛不过是进来道宫观赏的游客。他抬头略瞧一瞧那「气剑一如」的牌匾,然后直视正座上的刘宗悟。

  华山众人看见他胸口的太极图标记,更无疑问。

  黄宗玄打量此人脸容。看来似甚年轻,像是二十后半的年纪,却有一份年轻人所无的闲适气度,真实年龄必然较样貌年长,但猜想亦不过三十出头,比这儿许多华山派「道传弟子」都还要小。

  武林中人尽皆知:武当派自张三丰祖师以后,全派上下只有一人有资格穿全身纯白色的道袍,象征了「无极」的境界。

  再加上这样的年龄,更证实了这男人的身份。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今天上华山来,与诸君论剑证道。」

  他说时未有拱手行礼,连略略低头也没有,脸容平静,似只是轻松平常的谈话。

  ——但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论剑证道」是什么意思。

  华山众剑士打量着姚莲舟,又看看他身后那帮小伙子。他们确实没有人带着兵器,看衣饰和表情判断也不似是武当弟子,实在不明白他们跟着来作甚。众剑士也不理会,目光又都投在姚莲舟一人身上。

  有外派之人,竟敢孤身一个上来华山派的总本宫挑战——而且竟然真的能够走进这里来——实是华山门人平生没有想象过的事情。而这个人,正是近年武名大盛、野心勃勃的武当派里,那绝对的第一人。华山众弟子看着姚莲舟,有 点儿虚幻不实的感觉。

  只有刘宗悟,全未被「武当掌门」这四个字摇动,只是冷笑。

  「论剑?嘿嘿,入我山门来,杀我弟子,却连挑战状也没有先送来一封。武当掌门,连最简单的武林规矩也不晓得,就像条喜欢乱咬人的野狗,真是贻笑大方。」

  杀陈泰奎的理由,姚莲舟先前已在「见性馆」向骆泰奇解释过,现在他懒得再重复一次。

  「无聊的规矩,不会令人变强,也就没有必要。」姚莲舟淡淡的说。

  黄宗玄大皱眉头:华山和武当两派,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大门派,两个掌门如此对话,成何体统?刘宗悟的说话,更无半点得道高人的风范。

  他于是代掌门师兄发言:「姚掌门,贵派虽已还俗,但与我华山派皆是出于全真道,可谓渊源极深,何必伤这和气?姚掌门杀伤我派弟子,是否有何误会?如能说个明白,可免却两派的无谓纷争。」

  黄宗玄这话,摆明是要给姚莲舟一个下台阶。众华山弟子听了,心中不忿,但黄师叔为「四炼师」之首,说话分量甚重,他们也不敢异议。

  「没有误会。」姚莲舟却毫不领情。「他要杀我,我就杀他。练剑的人,本来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此语一出,「紫气东来堂」内群情汹涌。黄宗玄脸色更是难看。

  「好一句『他要杀我,我就杀他。』」刘宗悟大笑,目光盛怒。「你也好大胆,孤身一人上来我『镇岳宫』!有没有想过,我此刻一声令下,数百个弟子拔剑相向,你必死无疑?」

  「当然有想过。可是死不死得了,试过才知道。」姚莲舟明亮的双目,如结寒霜。「你们华山派要是喜欢这样,也不妨。」

  姚莲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就在此:相貌身姿明明是如此俊秀优雅,但是又能随时让人觉得,好像一柄没有鞘的剑。

  他环视「紫气东来堂」众人,又徐徐说:「我走了很远路才到这儿来的,不是为了听这些无聊的话。我说要『论剑证道』,证的是我自己的道。」他指一指身后王士心等年轻人。「所以才带着这些人来见证。」

  全场静默。

  「你的道?」刘宗悟切齿。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这句话自今天开始要改一改了。」

  「炼师」之一的成宗智冷笑:「是想改作『剑归武当』吗?」

  「错。」姚莲舟摇摇头。「拳和剑,此后皆尊武当。不过我先来找你们华山派而已。」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上。

  「我要证的,是武当派天下无敌之道。」

  「掌门师尊。」一人马上从华山弟子之间步出。正是「十威仪」首席大弟子司马泰元。「请容许我与姚掌门『论剑』。」

  刚才司马泰元坐着时,还看不出他身材,如今站着,显出比众师弟都高出一个头以上,而且胸肩广阔,腰如壮熊,双掌宽大得像扇子。他手里提的剑,也比其他人的标准华山佩剑长了一大截,连柄全长四尺七寸,而且只看那剑鞘, 就知道剑刃亦格外宽阔。

  是年四十二岁的司马泰元,已经由掌门刘宗悟亲授超过十五年,武功冠绝同侪,是华山弟子每年「大校剑」②的长胜将军。更难得是学道亦有成,性情处事比其师父还要稳重得多,早被认定将在十年之内接任掌门之位。

  『注②:华山派每年四季皆举办「校剑」比试,考核弟子的实力和进度。其中以「夏校」规模最大,又称「大校剑」。』

  华山众领袖早已听闻,剑名甚盛的青城派掌门何自圣,败亡于武当副掌门叶辰渊剑上一事;眼前的是武当掌门本人,更不可以轻慢对待。派一个次一级的弟子出场,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不如一开始就派最强的。

  刘宗悟和四个师弟互看一眼,又回头用眼神向两名师叔请示。分坐在他身旁的老剑士金祥仁和李祥生,到现在都未说过话,此刻第一次点头示意。

  「泰元,就让姚掌门见识见识,何以武林中人会说『剑归华山』吧!」刘宗悟挥手下令。

  司马泰元点头踏出场中,先向掌门师父、两位太师叔及四位师叔躬身行礼,才面向姚莲舟。

  司马泰元虽比姚莲舟还要年长,但辈份地位却有差距。但见他直视姚莲舟,脸容无一丝激动或紧张,并未被「武当掌门」这名号压倒,确有修道者抱元守一、无畏无怖的风范。众师弟见了,心中暗自喝采。

  华山派是全真道,属内丹派,不尚符箓,也不靠外物丹药,而以人身为炉鼎,炼体内的精、气、神,超脱生死。这内丹功法,与武功的「意」互相结合,开创出独步天下的华山剑道。

  姚莲舟打量着司马泰元那魁梧的身材;那柄常人要用双手才使得动的大剑;那股不凡的气度……

  从踏足华山开始,直至现在,姚莲舟第一次微笑。

  ——那笑容,跟荆裂经常露出的,非常相似。

  司马泰元缓缓拔剑,逐一露出了宽阔剑身上镶嵌的七星寒点。剑拔出后,他轻轻把剑鞘往旁一抛。师弟张泰朗一把接着。

  缩在一角的骆泰奇,是堂里唯一见过姚莲舟出手的华山弟子,可是亦未见过他出剑——刚才目睹姚莲舟以「太极拳」瞬间击杀陈泰奎,他犹有余悸。

  ——他这次……还是要徒手吗?……

  骆泰奇惶恐地瞧着姚莲舟,只见姚莲舟似乎真的在考虑。然后真的伸出了左手来。

  但并不是向着司马泰元。而是后面王士心那些人。

  「你们好好看着。」姚莲舟没有回头地说:「今天在这里看见的事情,你们将来要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还有你们的子孙。」

  王士心用力地点头。

  ——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亲眼见证历史的幸运。

  然后,姚莲舟拔剑。

  他背后那柄「卍」字护手的环首弯剑,剑柄斜斜在左肩上突出。司马泰元早就留意,一直在猜想姚莲舟是否左撇子?

  可是姚莲舟伸出的是右手。

  他的右臂向左伸,从自己的脸前横过,把住了左肩上方的剑柄。

  ——反手拔剑吗?

  司马泰元已举起剑,防范对方自肩上拔剑并即时斩击。

  但姚莲舟没有立时拔剑。他的右手把剑柄从左上方往自己身体左下方拨,越过了收缩的左肩。剑鞘瞬间上下倒转,剑柄变成在左腰间。

  ——这怪异的动作,迅疾而流畅,充分显示他身体的筋骨关节是何等柔软。

  姚莲舟左腰处,寒光大盛。

  出鞘。

  司马泰元一直防范对方的剑路,是从左肩膊自上而下砍来。但姚莲舟这一奇技,令剑路顿变自中下路而来。司马泰元急变架式。

  姚莲舟拔剑却奇速。

  剑光刹那间从下向上反撩,及至司马泰元面门。

  司马泰元架剑同时,头脸也向自己的左后方侧闪——

  金属互击的鸣响。

  几丝断开的眉毛,在激荡的剑风中飘飞。

  ——若非加上侧头闪躲的动作,司马泰元已经失去一只右眼。

  姚莲舟的弯剑在这一击完成后,继续挥到了右身侧。旁观的华山众高手这才看见:姚莲舟的右手并非握在剑柄上,而是仅以食、中二指扣着柄首上的铁环!

  ——他以两指之力,就把整柄剑从鞘里抽出,并且尽用那惯性加速之力,发出这快绝的拔剑斩击!

  司马泰元的右眉,险险被对方剑尖刮过,削去了一片,皮肉却并未受伤,全凭那过人的反应。虽然差点儿就瞎了一目,他心神一点没有动摇,呼吸也无一丝紊乱。

  ——这最重要。以气息带动剑招,为华山武道之根本。

  他下腹一紧。气劲贯彻的征兆。

  那四尺余长的大剑,从招架迅疾变成前刺,直取姚莲舟面门。此乃「元亨剑法」的「游龙击浪」——和陈泰奎使的是同一招术,但速度和剑劲却远远凌驾师弟,兼且是用这么一柄巨大长剑使出,空气里带着撕裂之声!

  姚莲舟的脸,却在那剑尖前消失了。

  姚莲舟早就计算司马泰元的反击剑路,右腿向右斜前一迈步,身体迅速矮下去,头顶比司马泰元的腰带还要低,两腿张开几乎成一直线,身体如箭抢到了司马泰元的左身侧,正是「武当行剑」的诡异蛇步。

  同时姚莲舟右腕一抖,那柄弯剑以穿在柄首铁环的两指为轴翻转,紧接五指一抓,变成了反手握剑,自外向内以剑刃反削向司马泰元的左腰腹!

  这反手斩剑之法,又是违反一般剑理的怪招,极难防备。但司马泰元目明心清,捕捉到这剑斩来的角度。正常的招架或后退都已来不及了,他借着那「游龙击浪」前刺之势,身体如陀螺般侧转半圈。弯剑的锋刃,仅划破了他腰间衣 袍。

  司马泰元并非单纯闪避。他乘这转身之势,变成反抢到了姚莲舟身后,长剑划个半圆,一记「黑蛇弄风」,垂直从下而上,反撩姚莲舟的背项!

  这一招足见司马泰元实是一流高手:姚莲舟此刻身姿低矮,一般的武者看见,不假思索就会居高临下,从上路斩劈下去;但司马泰元则计算,对方如此低伏之后,接着必然要拔起身恢复站姿,起立之时也自然会用剑架在上方拱护; 司马泰元用这下而上的撩剑,对手反而料想不到,再要把剑降下挡架,已是太迟。

  ——真正的高手出招有如下棋,已把对手接着的举动都计算在内。

  眼见姚莲舟只要身体升起,就会把自己送上这招「黑蛇弄风」的刃口。

  姚莲舟却没升起来,反而降得更低。

  他的身体跌地,整个人俯倒下去——但其实在跌到离地极近时,他仅仅用左掌在胸口前撑住了地面。司马泰元本来已经甚低的撩剑,竟是从他上方掠过。

  姚莲舟就用这一只左掌之力,支撑全身贴地旋转。那反手剑锋,乘着旋转的力道再次斩出,剑刃离地只有几寸,循着华山众人前所未见的角度路线,如割草般横砍向司马泰元的左足踝!

  司马泰元庞大的身躯,却出人意表地灵巧。「黑蛇弄风」的招式已使老了,本无法这么快走马步闪躲,但他硬生生双足发力,平地跃起,足底仅仅闪过了那剑斩!

  姚莲舟身子旋转还未停,他左掌按着石地板发力,身体头下脚上的升起,左腿带旋身之力猛蹬出去,司马泰元人在半空已再无法躲开,这一腿狠狠踹在他左肋间,把整个人踢得倒飞开去!

  司马泰元背项着地,打了两个滚才跪定下来。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息,看来并无大碍——华山派气功了得,姚莲舟这一脚他还硬受得了。

  可是他一跪定才觉有异,左足底竟渗来一阵凉意。一看之下,原来刚才姚莲舟的反手剑,削破了他的鞋底和袜子,此刻赤足贴在冰凉的石地上。

  姚莲舟也已站起身子,右手迅速改变成正手握剑,斜垂向下,并没有摆什么架式。

  众人这才看清姚莲舟佩剑的形貌:原来那狭长而微弯的剑身,乃是半刀半剑,外弯那一边如刀般完全开锋,直至剑尖;内弯却是厚身的刀背,直至前端六、七寸才开刃,成为与一般直剑无异的双刃剑尖,可说前段是剑,后段是刀。 刘宗悟等细看,才明白姚莲舟的剑何以砍斩之势如此猛烈,原来兵刃和招式都融合了长刀。

  ——华山派众人自然没有见过这等奇特的剑形:这柄剑的样式,是姚莲舟自己创制,并命武当派内的工匠打造。他虽也把使用这弯剑的秘诀向一些精英弟子传授,但至今全武当山上只得他一人会用,因此更从未在武林中出现。这独 门兵刃,姚莲舟只是简单直接地把它命名为「单背剑」。

  司马泰元虽然输了一腿,但刚才第一轮接战,自信反而更增。姚莲舟剑招固是诡异,速度也极快,但三剑斩击,结果都只是掠司马泰元的皮肤而过,证明司马泰元能够适应其剑速。

  ——这一战,绝对有打胜的机会。

  堂内的华山众「道传弟子」,一个个看得血脉沸腾。他们皆知道,这一场决斗一开打,不管结果如何,华山派与武当派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就算今天成功把姚莲舟击杀于「紫气东来堂」,日后与武当全派上下还是会有无数恶斗仇 杀;但是假如今天,华山派一个次代的弟子,竟能打败堂堂武当掌门,对于两派士气和战意的影响,将无法估量。

  ——而现在看来,司马泰元确有一战的实力。

  司马泰元当然也知道,自己背负着本派多大的期望。这种压力却未丝毫影响他心神。他已完全投入集中在「如何取胜」之上。

  他想:刚才连续陷入被动之势,全因姚莲舟那突如其来的古怪拔剑斩技,抢去了先机。

  把形势扳回来,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先抢攻。

  ——更何况,拥有身高剑长优势的他,本来就应该主攻!

  司马泰元已暗暗把握剑的手掌滑后,变成握在剑柄的最尾端。师父刘宗悟看见,已知弟子要用哪一套剑法,心里暗地嘉许。

  王士心等十几个旁观的「见证人」,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武功太平庸,像姚莲舟和司马泰元这等层级的高手交锋,数招快疾的来往都在毫忽之间,他们的眼睛自都无从捕捉。

  ——但那两柄剑割破空气透出的冷冽杀意,他们的皮肤远远也能感受得到。

  王士心努力瞪着双目,尽量不眨眼。他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一些一生不会再有机会看见的东西。

  他虽武艺不济,但此刻见司马泰元正渐渐高举那长剑,也料想到他快要进攻。

  连王士心都看得出,姚莲舟又怎会不知道?但看他的样子,似乎完全无意跟司马泰元抢先,表情还好像在说「这次换你攻过来了」一样。

  司马泰元亦无掩饰的意思。他腹部一收一鼓,猛烈吸气。

  发动。高壮的身躯猛踏奔前。脑袋内发起「借相」,幻想一块巨岩从华山峭壁崩裂滚落。全身乘着那不真实的可怖气势与能量,进攻。

  四尺七寸长剑高举,越过头顶,伸到背后。

  吐气。

  司马泰元的右手,握住剑柄的最尾端,尽用整把剑的重量和长度,动作如用皮鞭一般,将那长剑自背后猛挥而出,迎头斩向姚莲舟!

  ——这是司马泰元最得意的其中一套华山剑法「大还剑」。这剑法原来是刀法,而且不是华山派的,乃是先代华山掌门通济真人,与崆峒派一位名宿交好,以一套华山剑法换来。通济真人最初学此刀法,不过是想纪念这段友谊,但 后来越发体会其威力,将之融合华山派的心法和气功,成此套「大还剑」。因为攻击刚猛,用一般的长剑根本无法承受其劲力,故华山派规定用这剑法时,要配以特制的重铁剑。但司马泰元的这柄佩剑,比规定的重剑更要厚重,使来当 然绝无问题。

  司马泰元这一招「崩岩斩」,身、步、手、意完全协调,加之以他天赋的身材,配合一吞一吐的运气,那柄又重又长的刚剑,仿佛真的化成软鞭,挟着裂帛之音破空斩下,确实无负头顶上「气剑一如」那四个大字!

  姚莲舟一双星目,看见这剑迎头斩来,嘴角微牵。

  ——这剑,终于有些看头了。

  他身体以诡速倒退两步,颈、胸、腹又异常柔软地收缩,那长剑的尖锋,在他身前仅两寸垂直掠过。

  「崩岩斩」落空,司马泰元那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灵,第一次生起一丝疑惑。

  ——怎么会这样快?……

  这是姚莲舟首次只闪不攻。华山众弟子看了,心头暗叫声好。

  ——但也仅此一次而已。

  司马泰元没等这「崩岩斩」使老了,双足变交叉步,向右转身大半圈,顺着把剑势横引,变招成为侧身反手横劈——

  但那反手劈剑只到一半,司马泰元感觉右手肘有股针刺般的寒气。

  他斜眼瞥见,姚莲舟那支「单背剑」,剑尖果然已直指自己手肘刺来,正好封住这横劈。司马泰元如果继续劈过去,长剑未及敌身,自己的手肘就先送到对方剑尖上。

  ——姚莲舟所使的,正是叶辰渊当日对抗何自圣时使出过的「武当形剑」里「追形截脉」的绝技。

  司马泰元的「大还剑」,每招都去势甚尽,本来很难半途收招;但他天生臂力过人,硬生生把横劈收了回来,步势再变,这次向左转体,反方向正手横劈,欲斩姚莲舟左肩。

  姚莲舟再使「追形截脉」,这次指向的是司马泰元的右腕脉。司马泰元被迫再收招,无功而还。

  司马泰元自己深知,这套「大还剑」气劲和速度皆强横,唯一弱点是每次发招前的蓄劲动作稍大。姚莲舟这截击的招术,正正是其克星,这套「大还剑」已经完全被破,再使下去也无意义。

  他剑路顿变,由大砍大劈,变成利用手腕的弹性以剑尖点打,乃是华山另一套风格大异的剑法「星灵剑」。那点打之法,只用剑刃前尖三寸,轻灵绵密,连环进攻,劲力虽不强,但却甚难防御。

  可是每次点打,姚莲舟的「武当形剑」,还是能够取得最佳角度,准确地截刺向司马泰元的腕脉或握剑的手指,将那长剑迫开。

  司马泰元心知又不行了,剑势再变。这次用的是「华山花剑」,夹杂着极多的虚招佯攻,又用上许多错乱的节奏,试图令姚莲舟出错。

  姚莲舟却是目光如炬,又似有极准确预感,对那些虚招全然无视。一到司马泰元发出真正攻击,「追形截脉」又即发动,这「花剑」同样被破得体无完肤。

  司马泰元开始焦急了。心也开始乱了。他又连续变换了九种华山剑法:剑路圆转的「月凝剑法」;走步跳跃为主的「飞鸟穿林剑」;专攻敌人下盘的「封门剑」……每一套风格战术都截然不同——华山剑术如此丰富多变,难怪自古 赢得「剑宗」的称号。

  但是不论他的剑法怎样变化,在姚莲舟眼中,都只是化为简单的路线、角度与时机。然后又是应以一招准确的「截脉」。简直就像能够阅读司马泰元的心思。

  两人已然交手四、五十招,两剑没有一次碰触,就如隔空面对面舞弄一般。但在华山众剑士眼中,都看出来了:

  华山派首席大弟子,正被玩弄。

  司马泰元渐觉心寒。他以第一身对敌感受到,姚莲舟的身手和意念反应,正越来越快,司马泰元许多时候连半招都出不了,只是肩头一动,姚莲舟的截击已经来了。

  ——他……到底真正有多快?……

  ——难道……这就是凌驾「毫」、「忽」之上,传说中的「曜炫之剑」?……

  司马泰元回想起,交手之初划过自己皮肤那三剑。

  ——根本不是我闪躲得够快。是他的剑刻意不用全速!

  姚莲舟还未杀败司马泰元的剑,已先击溃他的意志。

  姚莲舟确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减慢剑速,为的是让司马泰元把华山剑法一一使出,再一一破解——表面上他只是以截击先机之法,令司马泰元每招无功而还,但在场一众华山高手都已看出,姚莲舟假如提高速度,司马泰元的手臂已经 中了不知多少剑。

  眼见本派大弟子使出十一套最高级的华山剑法,皆被单单一套「武当形剑」轻松破尽,在场华山高手无不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此刻姚莲舟嘴角的笑容消失。

  ——已经看够了。

  「单背剑」突然就变了。没再用「武当形剑」,而是以剑身中段的钝背,交叠上司马泰元的七星长剑。

  司马泰元吐气,勉力要把那「单背剑」弹开。但他一吐剑劲,那劲力反被「单背剑」吸收、带引,本身厚重得多的七星长剑,被一股重力压住,不由自主就砸在地上,剑刃砍破了石砌八卦图地板中央的太极,黑白两色的碎石激飞。

  两柄剑静止。「单背剑」仍把七星长剑压制在下面。

  姚莲舟像叹息般说:「到了最后,也不让你瞧一瞧『太极剑』,好像不太好吧?」

  司马泰元惶然急发劲力,欲架开压在上面的「单背剑」,把七星长剑抽回来。

  可是发出这挑劲的刹那,司马泰元却感觉,力量如入虚空,对方的剑轻如无物。

  姚莲舟的「单背剑」,精微巧妙地引导着司马泰元的力量,把那上挑之力变成向旁划弧。「单背剑」尤如粘着那长剑,不丢不顶,带引它不断在两人之间转圈。

  「太极剑」·「化劲」之法!

  ——习「太极拳」之人,要能够做到巧妙的「化劲」,必先练成极敏锐准确的「听劲」功力:透过身体四肢甚至任何部位的接触,感应敌人运劲的力度与方向,如此方能将之消卸,甚至借用反馈对手,令对方进退不得,越用力则越 被操控。拳法的「听劲」,仗赖身体皮肤的触感,本来已经甚难;而要将「听劲」的能力,延伸到刀剑死物之上,更是极度高深困难的武功。在武当派里,即使连副掌门叶辰渊,其「太极剑」技法也还未到达精纯的境地——否则当天挑 战青城派,他的「太极剑」就不会这么轻易被何自圣的一招「抖鳞」破去,因而陷入苦战。

  而姚莲舟,完全是另一个境界。

  司马泰元甚焦急,手中剑不断以各种方式和方向拼命发劲,欲脱离「单背剑」的控制。但每一下吐气发劲,都仍然被无声无息地吸收和借力,长剑始终被「单背剑」带引着,不断搅动转圈。

  ——司马泰元感觉,手中长剑就如陷入了一池泥浆的漩涡里。

  姚莲舟运这「太极剑」,双足未离地半步,腰、胯、腿各关节甚柔软地圆转,全身带动右手的剑招。那转圈动作并不很快速,连王士心都能够看得真切,感觉比什么舞蹈都要优雅。

  两剑粘搭着不停在搅动,渐渐越转越快,剑圈也越转越小。

  司马泰元冷汗淋漓。看着剑圈不断缩小,他全身也感受到一股不断加强的无形压力。

  他平生未见过「太极剑」。但是剑士的本能清楚告诉他:你已经败了……

  刘宗悟也看出了。

  他身后捧着「羽客剑」的小道士,手上只剩下剑鞘。

  剑圈迅速往中央收缩。

  最后变成「点」。

  万劲齐发之时。

  姚莲舟第一次轻嘶吐气。

  「单背剑」猛绞。司马泰元的右手齐腕而断。

  那断掌仍握住长剑,飞到半空中。姚莲舟回剑运劲猛斩,击在长剑的剑格护手上,长剑受此蓄劲已久的斩击,带同断手如箭向右上方飞射,轰然穿破了「紫气东来堂」的瓦顶而去!

  司马泰元抱着涌血的断腕,悲叫翻滚开去。

  姚莲舟仍保持着那横斩的姿式。斜指而出的「单背剑」刃身兀自在弹动。那穿破的屋顶,照射下来一道带着万千微尘的阳光,投落在姚莲舟身上,映得那袭白袍发光。

  ——那姿态美得仿佛不属尘世。

  这形象,永远烙在王士心的心头。

  已然握「羽客剑」在手的刘宗悟,来不及出手救助爱徒,脸容愤怒得比他的道袍更紫。

  他猛一吐气,五绺长须无风自动,坐着的身体全无预备的先兆,就向前弹射出去!

  刘宗悟手中翔鹤形剑柄、刃身泛着淡青光华的「羽客剑」,与人化成一体,挟着狂潮暴浪的「借相」气势,直线疾取站在「紫气东来堂」中央的姚莲舟!

  剑未至,先有一股强烈的气,激得姚莲舟的白袍鼓动。

  华山剑派最高秘技·「飞仙九势」。第三势「破浪势」。

  ——在王士心等人,甚至部分华山弟子眼中,刘宗悟的身法,快得一团模糊,猛得如涛奔岸。

  「羽客剑」刃锋,瞬间及至姚莲舟脸前。

  姚莲舟已迅速把「单背剑」剑尖倒转向下,左掌按在剑身的钝背上,在头顶成一斜角招架之形,两腿张开马步沉下,以「武当势剑」的招式,正面迎接这「破浪势」!

  ——当今武林两大掌门的决战,就在这不说一句的情形下开打了。

  ——正如姚莲舟先前所说,此一战随时决定,天下剑派谁属第一!

  两剑闪电交锋。

  「羽客剑」那强猛的剑刃,与「单背剑」相击,斜斜向下刮削而过,星火灿然,落到姚莲舟的身体左旁。

  姚莲舟这招式,是「武当势剑」里「以角破直」的秘诀,应付敌人的直劈,虽是用得其法,但面对刘宗悟这等级数的猛击,其实甚为凶险,只要那斜架剑的角度误差了一点点,或是臂腕的力量稍欠了一些,随时连剑带人被斩开。姚 莲舟这架剑破势,却是准确得恰到好处,将刘宗悟的「破浪势」卸到一边。

  刘宗悟对华山绝学「飞仙九势」,虽然是信心十足,但也未至于低估对手——大弟子司马泰元刚才已经用一只手掌作代价,给师父换来一窥姚莲舟实力的机会。刘宗悟预先就设想这第一剑「破浪势」未必伤得了姚莲舟,早预定了后 着。

  此刻「羽客剑」一垂落,他立时用左掌扳住握剑的右腕扶助,把剑刃横向抽回来;同时他脑海里幻想的浪潮,从前冲变成倒后吞卷回去,剑锋水平挟这「借相」之势,抹往姚莲舟的左大腿。这式抹剑更隐隐带动四周的空气倒吸,正 是「飞仙九势」里紧接「破浪势」的第四势·「吞云势」!

  刘宗悟这两势之间,转接全无停凝的痕迹,恍如一招,显见其「飞仙九势」的功力何等精纯,无负他「九现神剑」的称号。「飞仙九势」的每一剑,劲力都能带动附近的空气,势道劲力之猛烈,完全体现了「气剑一如」的最高境界 !

  眼见「羽客剑」横卷来下路,姚莲舟却是不闪不避,原已倒转的弯剑顺势下刺,使一招「武当势剑」的「定海针」。

  那剑尖垂直刺下,电光石火之间,竟是准确无误地刺在「羽客剑」的剑脊上,将其抹剑的劲力消去!

  ——在如此高速的战斗中,以剑尖刺中敌人的剑身,堪称神技。

  姚莲舟竟然使出这么难度高超的消法,刘宗悟也是愕然。他原本设想,对手必然垂剑下格,自己的「吞云势」就可紧接上挑,化为「飞仙九势」的第八势「射日势」,如箭直取咽喉;但「羽客剑」竟被姚莲舟猛力刺中,剑上的劲道 中断,再也接不上「射日势」。

  刘宗悟毕竟仍是「以气御剑」的大行家,肚腹一股残气吐出,借气生劲,手中剑再次活起来,改变成从中路刺出,以第七势「擎电势」,挟着破空裂帛的锐音,取姚莲舟的下腹——

  这「擎电势」的直线刺剑却不知为何,出到一半时就变了弧线,偏离原来的剑路,斜斜刺去了姚莲舟右侧的空虚处。

  刘宗悟一看,却见姚莲舟的「单背剑」,已然搭在他的「羽客剑」之上。「擎电势」偏歪,正是剑劲被对方导引所致。

  「太极剑」·「引进落空」之技。

  一如先前对付司马泰元,姚莲舟的弯剑,又再粘着刘宗悟的剑,绞转而进!

  刘宗悟空岂未听闻过武当派「太极化劲」控制对手的威力?刚才更已经亲眼见过一次,深知决不能让姚莲舟的「太极剑」完成这「乱环」之势。他短促地一吸一呼,再鼓起气劲,腕臂猛地一振,「羽客剑」的剑身如化为竹枝般,自 行鼓荡弹动,要用这弹劲将弯剑震开!

  ——这一招跟何自圣以「雌雄龙虎剑」的「抖鳞」,破叶辰渊的「小乱环」,异曲同工。

  ——但他不是何自圣。他的对手也不是叶辰渊。

  这弹剑的力量虽又短又速,照样被姚莲舟的「太极剑」吸卸于无形,「单背剑」依旧粘着「羽客剑」,在二人之间转出一个接一个的圈环。

  仍抱着淌血的手臂趟在地上呻吟的司马泰元,看见这可怕的剑招又再出现,不禁发出一声恐惧的呻吟。

  刘宗悟只感这连绵不断的剑圈,令他握剑的手腕关节承受极强的压力。

  在华山学剑逾四十年,他从未尝过像现在一般,手中三尺青锋完全失控的状况。

  ——这就是……「太极」吗?……

  眼看掌门又陷入了和司马泰元刚才一模一样的险境,华山派上下焦急不已,一个个手握剑柄。

  这「太极剑」每次在姚莲舟手上一施展,只要招势完成,就似乎再无脱出的可能。

  切身感受着的刘宗悟;感受过的司马泰元;亲眼目睹的华山众人;旁观的王士心那十几人……他们或焦急,或愤怒,或恐惧,或兴奋,但心头都一致地出现一个形容词:

  ——「无敌」。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四

  武当派剑法虽名扬天下,但全部仅只四套(不包括「太极拳」演化成的「太极剑」),合称「武当四剑」:

  武当行剑

  为武当剑士的入门剑法,与其他门派的主流剑术一样,善用剑的轻灵细巧特性,讲究出剑的速度与角度。「武当行剑」出击迅捷而取角难防,其要诀就在于一个「行」字,也就是步法。

  「武当行剑」步法特色乃是全取「蛇步」,也就是如蛇行般,不以直线进击或退守,而以「之」字形的三角曲步,既避开敌人正面的锋芒,同时斜向抢往其侧面较弱的方位反击,寓守于攻。

  「武当行剑」因为身步移位极多,亦甚适合以寡敌众时游斗之用,因此是武当初阶剑士必修剑法,以提高自保能力。

  武当势剑

  与「武当行剑」刚好相反的剑法,讲究刚猛剑劲与坚实桩步,以正面挡受或斩击,破敌人之势,运剑时绝不退半步,不动如山。此种战术要求甚高的内劲,发招时腕臂腰马合一,而且要具有迎头破势的大无畏心法与精神,因此是更 上一层楼的武当剑法。

  由于「武当势剑」讲究硬接敌剑,剑士需要使用特别铸造剑脊较厚的武当长剑,或是如「坎离水火剑」、「静物双剑」、「单背剑」这些质材特殊的好剑,否则剑身无法抵受重击。

  「武当势剑」的常用情况,是已经被众敌人围入死角;战斗地形狭小不可大幅走动;或是要保护受伤的同门,不容退避闪躲之时。

  武当飞龙剑

  「武当行剑」与「武当势剑」糅合而成的更高级剑法。以「行剑」的迅疾剑招,配合「势剑」之刚猛心法,不再取曲折的「蛇步」,而是长距离以直线的跳跃步猛攻,势如飞龙在天,从半空居高下击,倍增剑劲。

  因为「武当飞龙剑」往往是用全身之力跳跃出击,有去无回,可说是一种赌博性的舍身剑法。不是战况紧急不容保留,就是在面对比自己高强的对手时,不得已用「死中求生」之法拉回均势,故在武当派内又有「绝剑」之称。

  武当形剑

  「武当四剑」中的最高级剑法:洞察对手的出招动作甚至意识,己方后发先至,以巧妙角度截击对方攻击而来的肢体(例如握剑的腕脉、手臂),阻截其攻击,甚至令对手肢体自行送到剑锋上,即所谓「追形截脉」。

  「武当形剑」以心法为重,没有固定的招式。「追形」者,就如镜子里的反映,时刻因应对手的动作而动,如水无形。「形剑」全是以攻为守的截击之法,无一招消极防御。

  要做到准确的「追形」,要求瞬间的眼力和判断力,非得具有丰富实战经验不可,只有高级弟子才可能习练有成。

  此以攻止攻之法,固然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缺点是需要极集中观察对手,所以只适宜单打独斗,不合群战之用。



第五章 破阵子

  他蓦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剑时的情景。

  那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整整四十二年前。

  那一天在校场上,师父陆祥空——后来封号霄宇真人——用温暖的大手掌,把那柄对孩子而言还是太长太重的剑,放进他的小手里。

  那时尚年幼的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理解,握起这柄剑对自己将有怎样的意义;这柄剑在往后的四十二年,将会带给他些什么……

  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这柄剑,象征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强大团体的一份子。他将一生都不会再感到恐惧……

  ——这是华山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在剑士生涯濒临绝境之际的短促回忆。

  他手上的「羽客剑」,仍然被姚莲舟的「太极剑」牵引转圈。圈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小。

  已经快到达极限。

  华山派的「四炼师」见到掌门师兄被「太极」奇技所制,再无犹疑,四人一同时「呛」地拔出佩剑。黄宗玄并高叫一声:

  「布阵!」

  「十威仪」弟子里的张泰朗、杨泰岚、宋泰猷亦都拔剑。七柄华山剑,锋芒照耀「紫气东来堂」。

  ——但还是来不及。

  黄宗玄那一声喊叫,听在姚莲舟耳里,却反而激发他双目闪出杀意。

  姚莲舟猛一展步,就抢到了与刘宗悟近身肉搏的距离。

  刘宗悟未及反应,姚莲舟已闪电伸出左掌,采着他握剑的右肘。同时「单背剑」贴着「羽客剑」的刃身滑下,用那「卍」字护手的逆钩,扣住了「羽客剑」刃身根处。

  姚莲舟腰胯一转一抖,带动双手使出「太极十三势」中的「捌劲」。

  刘宗悟只感右臂被一股旋扭的力量袭击,肘腕多处关节同时遭反挫,剧痛之下五指松开——象征整个华山派尊严的掌门佩剑顿时脱手!

  姚莲舟左手迅疾抄住了空中的「羽客剑」剑柄。

  他吐气呐喊,手中双剑猛地左右一分!

  刘宗悟的紫色道袍胸口,裂开了两道交叉的斜线。身体向后仰倒。血泉往天喷涌。

  一代华山掌门,当世有数的剑豪,最得意的绝学只使完三招,剑失,身死。

  「飞仙九势」被破。华山派三百余年来的第一大耻辱。

  太师叔金祥仁那枯瘦的身躯站起来,把手中剑的鞘尾重重击在地上。

  「杀!」苍老的声音嘶叫。

  黄宗玄等七人,同时奔跃进场,一着地立定,已然布成围击姚莲舟的阵势,七柄剑皆蓄势待发。

  这乃是华山派的「禁术」——「华山拜斗剑阵」。

  自元朝时先祖玉峰真人创制此剑阵,已经立下严格的戒条:自华山「道传弟子」以上,必修此剑阵;但只有在华山派面临极大危险时,方可使用。

  ——而现在,正是解禁之时!

  七人早就熟习「拜斗剑阵」多年,一站对了方位,已知道自己在阵中的职司。

  凡是阵势,阵中各人都按预先设定的方式路线,进行移步和攻防。因为完全不用依赖思考和个人应变,因此所有人能够互相紧密配合,产生加乘的威力——七柄剑的攻击时机和方位只要完美结合,更胜于一般围攻用上七十柄剑。被 包围阵中央的敌人,四面八方皆是死地,根本无一丝生还的空隙。

  这「拜斗剑阵」,等于将七人七剑,结合成一副不思不想的大型杀人机关——这是为何修真养性的华山派,要严厉禁止随便使用。

  然而剑阵还有一个重大关键:七柄剑最初必定要同一时机发动。因此七人里,得有其中一人带领,先发起剑阵的拍子。

  姚莲舟在七柄华山利剑包围下,双目环视。

  上华山以来,他第一次展颜露齿而笑。

  因为他第一次遇上真正的危险。

  他喜悦。因为在世上,能够像这样令他冒出冷汗的战斗,已经越来越少。

  上一次已经是在三年前:副掌门叶辰渊,正式向掌门挑战。

  那一战闭门进行,没有第三个人看见。

  比试之后叶辰渊踏出「真仙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有姚莲舟在武当山一天,我也不会再挑战掌门之位。」

  三年来,姚莲舟再无品尝过任何真正有意思的比斗。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是无比的苦闷。

  因此现在的场面,终于刺激姚莲舟的心身,完全集中。

  世上有一种凡人无法想象的才能:这种人假如习文,别人的诗词文章他只看一眼,即知其得失之处,聊改数笔,马上画龙点睛;如为工匠,看见房屋车船,立时能够点出哪儿建造失当,如何修缮;经商管账的,眼睛扫过账簿密密麻 麻的数字,不一会儿就能看出哪笔账有人作假,哪条开支可以减省……

  这样的才能,如用在寻常民间巷里,还不算有何惊天动地;但若是用于武道,则异常可怕:任何他从未见过的武功,只瞧一眼,甚至只看它发动前的预备状况,即可判断出其强处和漏洞破绽。

  这种人,连「天才」都不足以形容。

  姚莲舟一眼就看出来:面前这「拜斗剑阵」的七人里,谁是那领头发动阵势的「阵眼」。

  黄宗玄虽是「四炼师」的领袖,但这「阵眼」不是他。

  姚莲舟白衣身影一幌,擎着双剑飞踪而出,直取站在他右后方位的赵宗琛!

  身为「阵眼」的赵宗琛,正欲发动剑阵,哪料姚莲舟竟看穿了他身份,并以迅极的「武当飞龙剑」大步跳跃攻来。双剑寒芒闪耀眼前,赵宗琛原来的剑招被打断了,被逼得回剑挡架!

  「拜斗剑阵」未发动,竟被对方压制住最关键的「阵眼」,其余六人慌忙上前救助。

  最快到援的,是站在赵宗琛左旁的宋泰猷,他火速挥剑削向姚莲舟右颈,试图为赵师叔解围。

  姚莲舟刺出左手「羽客剑」压制赵宗琛面门,逼得赵宗琛横剑仅仅挡下;同一瞬间他看也不看,用右手「单背剑」往上划个半圆,就格下了宋泰猷削来颈侧的剑尖。

  赵宗琛挡架后欲振剑反击;宋泰猷则想乘势连环进攻。但是他们都同时发觉,手中剑控制不了。

  两人的剑,正各被姚莲舟双剑粘搭着,各循不同的曲线给牵引到空虚处。

  姚莲舟竟能左右手同时各自使出「太极剑」不同的「化劲」招式,应付两个不同的敌人!

  在另一旁,成宗智的快剑也救驾刺至!

  眼看姚莲舟左右双剑都在忙着「化劲」,已经没有可能再应付这第三柄剑。却见他左手的「羽客剑」一记导引,将赵宗琛的长剑拨横,用它来架住了成宗智的刺击!

  第四个华山剑士张泰朗紧接着也杀到姚莲舟背后,举剑垂直斩下。

  姚莲舟右手又一样照办煮碗,「太极剑」绞得宋泰猷的长剑举起,挡在张泰朗的劈剑上!

  姚莲舟这一心二用的「太极双剑」,令华山四名高超剑士,有如自己人打自己人。

  武当掌门的实力,十成发挥。

  黄宗玄等另外三人也夹攻而至。「拜斗剑阵」已乱成一团,阵不成阵,他们现在只想纯粹靠人数压倒这个可怖的敌人。

  姚莲舟却未呆在原地。他趁着宋泰猷和张泰朗两剑猛力相格带来的空档,已撤回双剑,以「武当行剑」的蛇步,闪到宋泰猷的后方,脱出了围攻的圈子之余,更利用宋泰猷的身躯挡住其他六人。

  ——孤身击众,步法走位,至为重要。只要移动得够快,不单能够脱离被围攻的厄境,更令对方数人重叠在同一条直线上,那就只需要应付最接近自己的那一个敌人。

  宋泰猷被一个这么可怕的敌人窜到了背后弱处,惶然急急转身,看也不敢看,只是舞一大轮剑花护在身前,想要退走。

  但以单对单论,他跟姚莲舟,差距实在太远。

  武当派每套剑法,均可变化为双剑,左右互相变换配合,威力何止双倍。

  姚莲舟使出「武当势剑」猛攻,右手「单背剑」先开路,以相当于大刀的劈势,将宋泰猷的佩剑击得脱手飞出;左手「羽客剑」连环三刺,肩头、右胸、右脸,宋泰猷身上接连爆出血花!

  站得较近的赵宗琛,本来救援得及,可是宋泰猷那柄被击飞的长剑,恰好如劲箭射向他心胸,赵宗琛煞步架剑,才把那飞剑挡下来,回头已见弟子重创。

  ——姚莲舟的每一招式,都经过精密的计算。

  其他五人悲愤莫名,群起朝姚莲舟追击过去。可是姚莲舟又已不在原位,再次用「武当行剑」步法走移方位。这次他面对的是张泰朗。

  「武当飞龙剑」。姚莲舟一跃而起,双剑垂直迎头砍下。

  张泰朗横剑向上成一字格挡。哪知一接触,就感受到对手双剑合击的强横劲力,他知道抵挡不下,情急中左手伸出托住自己的剑刃前锋,宁可废了这手掌,也要用双臂之力顶着这招劈击!

  强大压力下,剑刃切入那左掌。张泰朗强忍剧痛,死命顶着。

  剑身中央弯折。崩断。

  姚莲舟这招「武当飞龙双剑」,斩开张泰朗的颈项两侧。浴血。

  黄宗玄、成宗智、成宗信、杨泰岚此际才能合攻过来。黄宗玄率先以一招「祥鹤掠雾」,长身刺剑直取姚莲舟当胸!

  姚莲舟把双剑从张泰朗身上拖出,脚步顺势向左转移,紧接一矮身,已躲在张泰朗那快断气的身体之后,黄宗玄这直刺顿失目标,无功而还。

  成宗智和成宗信,则分别从左右绕过来夹击。他两人是双生兄弟,心意相通,「拜斗剑阵」虽已破,但他俩合击仍是配合无间。成宗智剑取姚莲舟肩颈的同时,成宗信则回剑削向其膝后弯。两剑的刺削角度极巧妙,覆盖了姚莲舟所 有闪躲的空隙。

  姚莲舟双剑,马上各自划出不同的圈环。「太极双剑」又再发动。

  左手剑,使的是「十三势」的「捌劲」,以圆破直,用弧线的剑劲,如球般将成宗智的刺剑朝外弹开;右手剑则使「捋劲」,把成宗信下路削来的剑向内拨进。他左右手分使截然不同的「太极」招术,两边的「化劲」皆不差分毫, 就有如左右手分属两个不同的人。

  成宗信在「太极剑」奇技下,剑路被引得失控,剑锋如脱缰野马,还未看清发生何事,已感觉到剑尖刺进了物件之中。

  是他哥哥的下腹。

  趁着成宗信呆在当场的一刻,姚莲舟左手「羽客剑」紧接向下削击,又把成宗信的右腕脉削破,喷出一抹腥红。

  杨泰岚原本正要乘成氏兄弟夹击的机会,偷袭姚莲舟背项,但赫见两位师叔,一瞬间就在敌人跟前遭杀败,竟吓得急退,自己把自己绊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黄宗玄和赵宗琛两位「炼师」,看见姚莲舟这一手超凡入圣的「太极双剑」,心中震撼不已,战意也都全失,沮丧收剑。

  刚才一轮高速的八人大混战,王士心当然不可能看得真切,眼中只见一团白影环回飘飞,所经之处是一抹接一抹的血花,看得他心脏像要从嘴巴跳出来。

  此刻姚莲舟仍然架着沾血的双剑,一身白袍上也染了几处血迹,长发散开,俊朗的白脸杀意充盈。之前潇洒如仙人的形象,此刻一变有如恶鬼修罗。

  华山最后的秘密兵器「拜斗剑阵」,七剑里三死一残废,被破得干干净净。

  原本仍站着的太师叔金祥仁,目睹华山剑法一败涂地,「哇」的一声吐血,倒坐在椅子上。他旁边坐着的师弟李祥生,则如生病般不断在打颤。

  「紫气东来堂」里的几十个「道传弟子」,人人仍然手握剑柄,但每只握剑的手腕也一样在颤抖。

  经过连场剧战,姚莲舟正在轻轻喘息,看来也消耗了不少精力。

  黄宗玄想:假如现在再点起七人,多布一次「拜斗剑阵」;又或数十个「道传弟子」一起围攻;甚或几百个华山弟子接轮攻上……虽然恐怕要筑起一座尸山,但姚莲舟再厉害,毕竟也是人,也会疲倦,终究能够杀掉他,保住华山派 的招牌……

  ——可是,这样子保下来的华山派,还算什么剑派?……

  他颓然把长剑收还腰间剑鞘。

  「紫气东来堂」里的众弟子看见,也一个个垂下头来,手掌放开了剑柄。其中几个人匆匆上前,为受伤的司马泰元及成宗信止血,并检视死去的掌门和三个同门。

  姚莲舟眼中的杀意亦随之消退。

  他跃到那面挂着弟子名牌的墙壁前,双剑乱舞,把上面的数十个木牌全部扫落,余下一面空空的白壁。

  他接着把左手的「羽客剑」横举面前,猛喝一声,右手「单背剑」发劲斩下,将那华山的镇派之宝从中斩断。

  华山众人瞧见,心里像被尖锥狠狠扎了一记。

  姚莲舟把「单背剑」上的血迹振去,纳回背后的剑鞘,再将只余半截的「羽客剑」交到右手,开始以那断刃在白壁上刻字:

  武当姚莲舟尽破华山派剑法

  他用的不是笔,那字体笔划自然粗拙,但却也因此透出一股自求我道、睥睨天下的独特味道。

  刻完字后,姚莲舟随手把断剑抛去。他捡起摔在地上的黑布带,重新束绑长发,又恢复了原本优雅的模样。

  「再过一些日子,我的门下会再上华山来。」他徐徐说:「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被我武当派接收,成为『武当派华山道场』;或是自行解散华山派。你们自己决定。」

  姚莲舟说完,也就往「紫气东来堂」的正门而去。

  挤在门外的华山弟子,仓惶退避分开。

  一直远远缩在堂内的王士心那干人,这时才敢再步出,急急跟随姚莲舟离开。

  王士心临行前,回头看了那座他曾经朝思暮想的「紫气东来堂」一眼:穿透的瓦顶,碎开的八卦图地板,倒卧的尸体和断剑。还有壁上刻的那一行字。

  犹如被风暴卷过一样。

  一直到下了华山,王士心都远远瞧着前头那白袍的背影。

  那背影,明明行走在山路前方,比他更低之处。

  但是在他眼中,看见的,是站于武道顶峰的存在。

  ◇◇◇◇

  亲眼目睹这场凄绝的武林大决战之后,王士心等十几个年轻的见证人,各自匆匆返回附近的家乡。因为太震撼之故,最初数天他们都躲在家中,不言不语。

  然后,武当掌门孤身击败华山派的惊人消息,才开始渐渐在关中一带传扬。

  ◇◇◇◇

  一个月后,华山派拆毁「紫气东来堂」,烧掉「气剑一如」的牌匾,把山上所有的剑折断,毁掉所有武术典籍,宣布从此只修道术,永远弃习武功剑法。

  华山剑道的三百年历史,于焉终结。



第六章 入关

  燕横已经是第三次从马背上摔下来。

  凭着武者过人的反应,他的身体在着地前一瞬间,像猫儿般翻成面朝地上,以双足先着地,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这才往旁翻滚出去。燕横生怕被马蹄踏中,还顺势滚开了几尺才停定。但他实在反应过敏,那棕色的骏马早就奔开十 几步,然后慢慢停了下来。

  马儿停步后,还回过身来,瞧向堕下的骑者,可见这马性情温驯,并非它把燕横颠下来。

  事实是,燕横平生没有骑上过马背——青城派有戒条,除了艺成满师下山者,不得乘骑车马。

  其实青城弟子满师而离开青城山的,历来寥寥可数。不过为防备紧急需要,青城派年资较长的「道传弟子」,都会学习骑术。燕横真正当上青城「道传弟子」只不过一天而已,当然半点骑术都没有学过。被何自圣带上青城山之前, 他不过是个贫农小孩,骑马更加是比造梦还遥远的事情。

  荆裂和虎玲兰一起拨转马首踱回来,看看燕横有没有受伤。

  燕横沮丧地起立,一边拍拍衣服上的黄土。

  荆裂叹气摇摇头:「你再这样子下去,我们一个月也到不了关中。」

  他们三人离了四川已有七天。「岷江帮」的船员,果然是航行的好手,货船自出了巫峡,沿大江东入湖广荆州,从荆州府转驶进支流汉水,往西北溯河而上,经襄阳府到达老河口,航速甚快,竟花了不够十日。

  在老河口下船,他们三人便得开始走陆路,打算从武关过秦岭进入陕西。三人还没有下船,「岷江帮」的人早就在老河口的码头上,备齐了马匹和远行各种所需物品,还有通过各地关卡的许可文引,十分周到。

  他们连续航行了许多天,中途没有停歇过,燕横在甲板上早就感到脚下虚浮,一踏上码头的土地,他马上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可是接着又看见一匹通体毛色深棕、身躯高骏的马儿就在面前,燕横不禁紧张得胃囊都 缩了起来。

  在码头时,燕横看着荆裂潇洒地跨上马背的姿态,很是羡慕;但更令他意外的,是虎玲兰的骑术,似乎比荆裂还要娴熟。

  虎玲兰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上了马鞍后很是喜悦,俯下身来抱着马颈,手掌来回抚摸着鬃毛。

  她八岁时就瞒着父亲萨摩守,跟着岛津家的几个兄长,第一次坐上马背,比她开始修练剑术还要早。父亲后来得悉,要再阻止也来不及了。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继承了岛津家高大身材的庶出女儿,不会长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千金小 姐,索性就让她自由学习各种弓马刀剑的武艺。

  见到虎玲兰的骑姿,燕横更不好意思说自己不能骑马,只好硬着头皮尝试。

  ——女孩子都会的事情,我也学得懂吧?……

  结果每次一坐上那陌生动物的背上,就紧张地觉得整个人都失控。虽然已经牢记了荆大哥教他的基本骑功,但他越要死命坐稳,就越是感到快要跌下来。最后也真是跌了下来。

  这时虎玲兰替他把马儿牵了回来。她把野太刀挂在马鞍旁边,背上却挂了一把长长的角弓和箭囊。这是在老河口整备行装时,她特意叫「岷江帮」的人找来的。

  ——「你有了远投的兵器。」虎玲兰当时微笑,指一指荆裂带着的鸳鸯钺镖刀。「我也要弄一套啊。否则会输给你。」

  燕横在生自己的气,从虎玲兰手上接过缰绳。

  「没办法了。」荆裂摸摸下巴的胡子。「这样子我们赶不了路。你还是坐我背后吧。」他指一指虎玲兰又说:「还是,你想坐她背后呀?」

  「我可没所谓。」虎玲兰清脆地笑着说,令燕横一阵脸红。

  「再让我试!」燕横眼睛充满决心地说,手指紧紧捏着马缰。

  ——我总不能够事事都依靠别人的啊。

  「好吧。」荆裂说完便拨转马头。

  燕横爬上了马鞍。旁边的虎玲兰伸手拉他,帮助他坐定。

  「谢谢。」燕横说着马上放开虎玲兰的手掌。跟这美丽的姐姐手拉手,令他很尴尬。

  「我告诉你。」虎玲兰在鞍上侧身,向燕横凑近过来。燕横嗅到她发上传来的淡香。「骑马,不要太紧张。」

  「是吗?」燕横收敛心神,凝视手上的缰绳。

  「让它跑,不要想着每一刻都控制它。」虎玲兰抚一抚燕横座骑的鬃毛。「放松身子,让它带着你。只要给它提示,让它知道你要走多快,走哪一边。这是匹好马,别担心。」

  燕横好像有些明白了,点点头。

  虎玲兰策马开步,但刻意走慢一点儿,引领着燕横的马。

  燕横想起来:荆裂曾经说过,武者对敌,要心如浮舟。他细想,这也许跟骑马之道是相通的。

  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了一些。之前每当马儿开跑时,他一味本能地跟那颠簸对抗,但越是死命坐稳,越是硬受那摇荡之力,因此才会给摔下来;如今身体放松,吸收了那摇晃颠簸的力量,反而感觉重心更稳定。经虎玲兰的提点和自己 仔细思考,他渐渐开始掌握骑马的要诀,心里很是兴奋,却也不敢大意,仍旧全神贯注。

  过了一段路,燕横骑得更顺畅了。他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武者,整天都跟身体操作的方法打交道,只要一抓到诀窍,身躯很快就能够学习和保持正确的姿势。马儿也感到骑者开始适应,蹄步也渐渐加快了。燕横有些害怕,但他知 道既然必要赶快去关中,早晚要习惯更快的跑速,强忍着没有勒缰,集中精神努力在骑。

  荆裂和虎玲兰不时回头看看燕横,看见他终于也能够保持在鞍上,不约而同微笑。

  虽然还未算很熟练,但是燕横已经渐渐感受得到骑马的痛快:四蹄带着自己,飞快越过道路。远眺那黄色的远山与广阔的大地,从前用脚走很遥远,现在却好像觉得,往哪儿都一蹴即至。道路变短了,可及的世界变得更广大了。

  这是自由的感觉。

  燕横大腿再夹,又催得马儿加快。不知不觉间,他很自然地身子俯前,屁股微微离开马鞍。座骑终于真的全速跑起来了。

  「荆大哥!你看见吗?我会骑了!」燕横兴奋高叫,像个小孩子。

  「傻瓜!」荆裂回头喊:「骑马别说话!会咬到舌头!」

  燕横马上闭嘴,心里却在偷笑:荆大哥,你不也刚刚当了傻瓜吗?……

  三骑渐渐奔入了河南省地界,朝着入武关的方向进发。

  ◇◇◇◇

  荆裂等三人既是武者,体力过人,两天日间都长时间策骑,亦未疲倦,倒是胯下的马儿倦了。

  到了河南西峡口,早有当地「南阳帮」的人等候,预备了马匹给他们换乘。「岷江帮」势力虽只限于四川一省内,但因经营河运,与邻近省份的帮会都有联系(因此货船入了湖广省,一样通行无阻)。「南阳帮」与「岷江帮」有生 意关系,早就得飞鸽传书,在西峡口接待荆裂等人。

  匆匆吃过饭,换了马,三人又继续上路。越往西进,越是走上险奇的山路,不久终于到达了那雄伟的武关城塞。

  这武关号称「秦州四关」之一,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要塞墙壁之高昂坚厚,又远胜燕横先前见过的成都城墙,教他大开眼界。

  虎玲兰也是看得出神。这中土的山城关塞,气势远在她家萨摩国的城池之上。看着那城壁,虎玲兰一时怀想起家乡,有点黯然。

  荆裂把「岷江帮」为他们预备的通关文引,出示予守关的武官,然后带着两人牵马入关。

  「要不是赶路,我们一定想办法上城楼看看。从那关顶往下瞧,景色必定非常好看。」荆裂微笑,瞧着燕横又说:「欣赏这等风景,能够增长气概,也是修练之一。」

  燕横听见,心里不禁想:荆大哥那份不凡的气概,必也是长年在大海风光中培养出来的吧?……

  ——燕横懂得骑马之后,只感觉对荆裂的仰慕和欣羡更加强烈,很想学他一般,再多去看看这个世界。

  三人过了关,也不停留,在陕西省境继续西进,当天入夜前就到了商州,正式进入关中盆地。

  「今夜在这儿休息。」荆裂说着,拿起「岷江帮」给他的地图:「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西安府了。」

  「我们不是要上华山吗?」燕横问。

  「去华山的大道也得经西安。」荆裂收起地图。「何况过了这么多天,武当掌门在不在华山也很难说。我们先去西安府,打听一下消息。」他沉默了一阵子,又补充说:「我猜想不少武林人士,也都已经聚集在西安城内。」

  一想到明天可能会碰上其他门派的武者,当中也许有辈份远比他高的武林前辈,燕横心里就紧张起来。

  ——我可不能丢了青城派的面子。

  他们进了商州县城,时已近晚。荆裂也不多花时间了,就掏出银两来,吩咐守在城门的小卒,带他们到「这儿最好的客店」。那小卒见了银子,当然欣然带路。「岷江帮」给他们的盘川很充足,行事起来自然方便。

  在店里,他们只唤店小二拿几样普通吃食来,准备简单吃过就去睡。

  三人吃饭时,虎玲兰忽然微笑着说:「我们这几天,吃饭都快了许多呢。」

  「对啊。」燕横吃着这陕西一带流行的羊肉泡馍,一边也笑着说:「要是那家伙在,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要吃什么菜呢……」然后就沉默了下来,笑容亦消失了。

  从成都到巫山的那段旅途里,不管是在船上由船员打火做饭,还是下船光顾江边的市镇饭馆,童静对每一顿吃些什么都很挑剔,左挑右选的,还要每顿都不一样,燕横每次等她点菜就等得心烦。

  ——吃饱就行了。吃东西,还要花这么多心思干嘛?

  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回想童静点菜时的活泼动静,还有吃到好东西时那兴奋的表情,又觉得好笑……

  「对呢……」虎玲兰又苦笑:「现在我们吃饭,也比以前静了。」

  「那不是更好吗?」燕横嘴里说:「我们是来干正经事情的,没空跟她胡闹……」

  但是他的样子明显有点落寞。

  「是吗?……」荆裂把一块烤饼塞进嘴巴里。「我倒是很挂念她呢。」

  荆裂如此直接承认,倒令燕横觉得自己好像很小家子气。

  「你觉得她只是闹着玩吗?」荆裂又说,把搁在身边那柄套在布囊里的雁翎刀提起来,走到饭桌旁。「来。拿起『龙棘』。」

  燕横不明所以,但也照吩咐拿起布袋包着的「龙棘」,站起走到荆裂跟前。

  时候已不早,这客栈的饭馆里就只余他们这一桌。店小二匆匆跑过来,苦着脸朝荆裂哀求:「侠士,请不要在小店……」

  「别担心。我们只玩几手,不会弄坏这里的东西。」荆裂微笑说着就把刀连着鞘和布囊指向燕横:「来。」那店小二看见,马上惶恐地远远退避到一角。

  燕横不知道荆裂为何突然就要对练。不过反正也有好一段日子没跟荆大哥比试了,这几天在赶路,更是连练功的时间都没有,燕横的手也早就痒起来,于是欣然举起布包的「龙棘」,先来一招「雷落山」,连着鞘迎头劈向荆裂头顶 。

  荆裂举刀横架着「龙棘」。两人一发动,就进入连环的来往攻防,一刀一剑未发全力,速度却也不慢。那店小二和坐在远处的掌柜,根本看不清这些快招,眼也花了。

  交手三十几招后,荆裂打个刀花,跃开收刀。燕横的剑亦停了。

  「怎么样?」荆裂把刀搁在肩上微笑。

  燕横有点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故,他感受到自己的剑招,似乎比从前更顺畅更不费力,变化起来也更加随心所欲。虽然不能说是大跃进,但是很明显察觉到改变。

  ——尤其是在用到「风火剑」前面那几招的时候。

  ——就是我教过童静的剑招。

  「武者在不断向前进步,修习更高级技法的时候,往往就很容易忽视了以往学过最基本的东西。」荆裂解释说。「当然也不是把基本都统统忘记,只是当中一些细节却容易忽略了。又或者在进步的过程里,不经意地养成了一些微细 的坏习惯,没有从头修正。最初也许不会察觉这些问题,但再下去,这些基础的小缺失,就会成为继续向上进步的障碍。就好像建屋子,最底下的泥土有了几个小洞孔,那屋子就不可能建得高。

  「这个时候,就有必要复习一遍过去学过的东西,重新唤起记忆和修正基本的动作。『温故知新』这老掉牙的说话,你不是没听说过吧?

  「要重温自己学过的东西,一个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去教别人。学生就如老师的一面镜子,让你察觉出自己偏差的地方。」荆裂笑一笑,又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叫你去教童大小姐吧?」

  燕横恍然大悟。

  他又回想起来:自己成为青城派「道传弟子」的第一天,师父何自圣第一件事不是传授他什么新的武功剑法,而是派他去教授刚入门的师弟。

  「荆大哥……原来你让童静跟着我们,不是为了钱……」他瞧着荆裂的眼神,又敬佩又感动:「一直以来,是为了帮助我……」想到荆裂跟师父的教导方法原来一模一样,燕横心里就特别感到温暖——好像跟着荆裂,相当于跟着自 己一位同门师兄一般。

  「有一半是为了你啦。」荆裂把刀放回饭桌坐下来,又吃着烤饼:「也是因为,她并不是闹着玩的。她确实很喜欢练武,很想变强。我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燕横也坐回饭桌来。他吃着,一边回想童静练武时的样子,不禁点点头。

  「可是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虎玲兰叹了口气:「她父亲的意思。没办法的。」

  三人在沉默里吃完了这顿饭。

  那一夜,燕横睡不好。因为明天要到西安府,令他感到紧张。

  也因为童静,教他思潮起伏。

  ◇◇◇◇

  次日,荆裂等三骑一清早就出了商州,循官道西行,未过午已经越过蓝田山一带。古都西安府已快在望。

  就在这时,东面一条支道有两骑急驰而来,就在荆裂三人后方数十尺外。双方保持距离,一同向西安府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那两骑其中一人这时向他们高喊:「前面的朋友请留步!」

  那声音雄浑响亮,已听出不是普通的旅人。

  荆裂率先收缰勒马。虎玲兰和燕横也停了下来。

  那两名骑士驰近,只见都是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身穿式样相近的淡黄色衣袍,登着快靴,打着护腕束袖,头戴帻巾,都不是儒士或商人身份。背带长布包,更一眼就看出内藏兵器。

  他们双双在荆裂三人马前十尺处就停定——未相识者不可驱马太近,这是江湖的规矩。

  左面那个满脸胡须的精悍汉子率先拱手说:「看三位打扮,又同是赶去西安府,必然是武林同道了。」近距离再听他声音,更觉其运气发声浑厚充足,肯定修为不浅。

  荆裂三人虽然把兵器用布囊掩藏,但衣饰打扮和气度,也都暴露了武者的身份。

  另一名汉子,右边脸颊上有一大片赤色胎记。他瞧见荆裂的马鞍旁,挂着大大一条船桨,眉头不禁扬了一下。

  「算是练过一点点吧。」荆裂朗笑回答。

  那大胡子呆了一呆。荆裂的说话,虽不算冒犯,但却欠了点武林的礼数。又看他垂在头巾以下的那把辫子,看不出是何来路。

  大胡子拱起手说:「在下乃山西心意门弟子戴魁,这位是我师弟李文琼。未请教几位?」

  鼎鼎大名的心意门,乃当今「九大门派」之一,在中原弟子众多,尤其在发源地山西省更是第一名门。看这两人的从容气度,又声称是从山西来,在门派内的地位必然不低。

  荆裂也拱起拳头。

  「南海虎尊派,荆裂。」他说着,又向虎玲兰扬一扬手:「这位是……」他想一想才说:「『影派』的虎玲兰。」因为「阴流」的日本语发音难读,他就索性将之草草译成「影派」。

  「南海虎尊派」跟「影派」这两个门派名字,戴魁和李文琼听都没有听过,两人没甚反应,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然后四人都把目光落在燕横身上。

  燕横知道,青城派惨被武当灭门的耻辱,早已广为传扬。他在想,自报青城派的名号,会否被人轻蔑呢?可也总不成刻意隐藏自己的门派吧?这对死去的师长大大不敬。

  于是他硬着头皮拱手说:「青城派弟子,燕横。」

  那两名心意门弟子,一听「青城派」三字,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恭敬。两人即时下了马,向燕横拱拳顿首。燕横吃了一惊,也笨拙地下鞍,向两人还礼。

  「原来少侠是青城派的剑士!失敬!失敬!」戴魁忙说。

  武林中的「九大派」,又称作「六山三门」:「六山」为少林派、武当派、华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及崆峒派;「三门」则为八卦门、心意门及秘宗门。

  「六山」顾名思义,门派传人皆隐居深山的根据地,潜心修练武道;「三门」则武艺广传于世,甚至在各地衍生支系,故称「门」而不称派。「三门」的弟子,数目虽然远比「六山」为众,但一则不是集中一地,二则水准参差,不 似「六山」的弟子般,在隔绝的山中专精修练,故在世人眼中,「三门」地位比之「六山」稍逊。

  不过「三门」各在发祥地还是设有总本馆,集合本门最精锐的弟子深造磨炼。像戴魁和李文琼,就是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的人马。三家总馆的门人,武技水平可并不一定输给「六山」的弟子。

  「巴蜀无双」青城剑派虽已消失,但原有的名堂和地位高于心意门,戴、李二人对燕横仍然敬重有加。他们都也知道青城派被灭的事情,但初次见面自然不好细问,就没有再怎么详细向燕横打探。两人只是奇怪:名门正派青城派的 剑士,怎么会跟两个古怪的男女走在一块儿?

  「几位到来关中,想必是为了……」戴魁犹疑了一下。「……那姓姚的事情……」他们既知燕横是青城弟子,心里早已肯定九成。

  「当然。」荆裂说:「也许明天就上华山去看看。」

  「不必了。」李文琼叹息说:「我俩乃是从潼关入来的,正好就途经华阴……从那儿已经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燕横焦急问。

  「姚莲舟以一人之力,挑翻了整个华山派。」戴魁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此事,但述说时也感汗毛倒竖。「这已经是十几天之前的事情。真不敢相信。」

  燕横听了,全身一震。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华山派的武林地位,比青城派还要高。

  而武当掌门,一人一剑,把它彻底击败了。

  燕横完全无从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战?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武功是何等境界?

  他只肯定了一件事:自己跟武当派的差距,远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大……当天站在青城派的墓场里所深深感受的无力感,又再回来了。

  荆裂的脸上却现出兴奋的神色。连这样惊人的消息,也没有撼动他的自信。

  ——面前那座山越是高耸,他攀登的欲望就越是强烈。

  荆裂只恨,没来得及上华山亲眼看看那一战。其中必定展现出许多两派精妙的招术吧?

  「两位知不知道:姚莲舟战胜华山派后,是否已经离开关中呢?」荆裂问。

  「这个倒没有打听出来。」李文琼回答。「不过听说,姚莲舟下了华山,乃是往西而行。」

  「不会是又顺道去了找崆洞派吧?」戴魁苦笑。崆峒山就在西面邻省甘肃,陇东平凉府境内。

  「那么两位赶去西安府,又是何故?」荆裂问。此刻他也不知如何打算。

  「我们心意门有一位颜师兄,本是陕西人,艺成后回来西安府,开了家镖行,我们早已跟他约定在城里相聚。他在关中经营多年,江湖人脉深厚,应该打听到不少消息,正好向他问问。」戴魁回答。「更何况,武当掌门入关中此一 消息,广被流传,据知已有各门派的同道到来,我们此去也正好跟他们聚头。」

  他瞧着燕横,神情肃穆的又说:「经过这么多大事,如今大家都必已明白:武当派的动静,关系到整个武林。我想各门派是时候好好商议一下了。」

  戴魁与李文琼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燕横。李文琼接着开口:「燕少侠,相请不如偶遇,我们何不同行入西安,好让我颜师兄为几位来客接风,也跟到来关中的各派同道,一叙武林之谊?」

  燕横瞧着荆裂,以眼神向他询问。戴、李二人察觉,这位青城少侠,似要听一个不知名小门派的奇怪男人指挥,甚感奇怪。

  「我们人生地不熟。这主意好得不得了。」荆裂笑说。「快走,我饿得要命。」

  戴、李二人听见略皱了皱眉,但也马上陪笑,一起都上了马。

  荆裂留意到: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不论刚才跃下和现在跨上马背的动作,步履腰身沉稳,不论在地上或马鞍,一着落就纹丝不动。心意门向来以全身整体发劲的功夫而著称,两人功力果然不假。

  燕横也急急跨上了马。他尽量保持姿势自然,不让两个新相识的前辈看出他是骑马的新手。

  五骑在大道上成了队列,继续驰向西安府城。

  ◇◇◇◇

  西安府即长安①,远自西周开始,有逾千年时间都是历朝王都,尤其唐代最为繁荣,其盛景即连后来的元朝大都,或是本朝的南北京城都无法比拟。

  『注①:明朝洪武二年,长安改称西安府,取其「安定西北」之意。』

  渐渐驰近之际,燕横从鞍上眺视,渐渐看见西安府的高大城墙。今存之城墙,其实是在本朝开国洪武年间,依唐代长安皇城重新修建,仍然展现出一派古代王家气象,尤其城都坐镇关中腹地,群山围绕,气势非凡,无怪乎有「秦中 自古帝王州」的称誉。

  入得城东长乐门以后,五人牵马在城中行走。燕横见那西安府城里的纵横大道广阔笔直,规划整齐,更觉惊异。比较偏处四川的成都,西安的古都气派,蕴含一种更壮实刚健的味道,令燕横精神一振。

  燕横有时不免想:要不是青城派蒙难,他恐怕一生都留在青城山,没有机会亲眼看见如巫峡或西安府这等壮丽风光……

  ——一想及此,他又有点愧疚:难道我应该为这阅历而高兴吗?……

  戴魁和李文琼不是第一次来西安,自然是由他们领着三人在大道上前进。

  「我师兄颜清桐,他开的『镇西镖行』总行就在城东,离此不远。」戴魁边走边说。「颜师兄很是好客,如今在他处作客的武林同道必已有不少。待会儿大家又可以多交几个朋友了。」

  就在这时有两个汉子匆匆从后跑来,虽无兵器,也是一身武师装束。

  「请问是我们颜大当家的同门,戴侠士和李侠士吗?」其中一个汉子恭敬地问。戴魁一听,就知道是「镇西镖行」的镖师。

  「是颜师兄着你们在城门等候吗?」戴魁微笑。

  两个镖师急忙接过戴、李二人手上缰绳。「大当家知道两位同门这几天必会到达,吩咐我们每天都在城门附近守候……」那说话的镖师看一看荆裂等三人。「这几位,也都是心意门的侠士吗?」

  「是路上认识的武林朋友。」戴魁自豪地介绍:「这位燕少侠,乃是远从四川来的青城派剑士!」

  两镖师一听「青城派」,反应比先前戴魁和李文琼更强烈,马上也把燕横的马儿牵过去,垂头低得把发髻都向着他:「燕少侠,失迎!失迎!」两人比燕横都至少大了二十年,教他有些不自在。

  戴魁却未有再介绍荆裂和虎玲兰。荆裂也不以为意。

  「我们先回镖行去。」李文琼催促说。

  「不。」那镖师急忙解释。「因为到来关中的各派英雄太多,镖行里不好招呼,大当家索性就包下了城南的『麟门客栈』招待他们。此刻大当家也在那边,吩咐我们要带两位去吃接风酒。」

  「直接去客栈,那就更好了。」李文琼向燕横拱拱拳:「几位也一块儿去,吃一杯吧,如何?」

  「谢谢了。」燕横急忙回答。青城的尊长还没有教过他怎样说江湖的客套对答,自从那次「五里亭武斗」,每次与人对话,他都觉得自己口舌笨拙。

  两名镖师也就领着五人前行。这时荆裂把马缰交给虎玲兰,拉着燕横在后面,悄悄向他说:「不要向人说我救过你。还有我打倒过武当派门人的事情,也别告诉他们。」

  「为什么?」燕横不解。

  「待会儿恐怕人很多。里面不是每一个都信得过的。还记得我在成都被人袭击吗?看不清来路的人,跟他说三分话就好了。」

  燕横又回想自己被「马牌帮」欺骗的经历,深深体会到轻信别人会有何后果。他向荆裂用力地点点头。

  燕横渐渐在学习,何谓「江湖」。

  荆裂看着燕横那踌躇的表情,知道他再次紧张起来,笑笑搭着他肩头问:「怎么了?害怕要跟其他门派的人聚会吗?」

  燕横点点头:「我怕……自己还没有资格代表青城派……」

  「要怎样才算有资格呢?」

  燕横想一想,一时又很难具体答得出来,只是说:「我虽然是『道传弟子』,可是资历实在太浅了……」

  荆裂拍一拍他挂在背后的「龙棘」。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个天才?」

  燕横愕然,连忙挥手:「我怎么可以……」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位宋德海师兄,是青城派公认近几代的逸才,将来的掌门人选,是吗?他父亲就是你师叔宋贞,那么他必定从几岁就开始学武吧?」

  「是啊……那又怎样?」

  「可是宋德海也要到二十岁,才成为青城派的『道传弟子』啊。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岁。」

  燕横脸容一紧。

  他蓦然回想起来:当天师父何自圣在「归元堂」抚摸他的头时,那期许的表情……

  「记不记得武当那个锡昭屏?」荆裂又说:「把你的宋师兄打成残废的那家伙。可是你曾经一剑刺穿他的下巴啊。」

  燕横想起那宿命的一天。手掌不禁摸一摸「龙棘」。

  「谦逊是好事,可以让人看清自己。但是过份谦逊,就是低估自己,会损害练武和比斗时的信心。」

  荆裂认真地瞧着燕横。眼神和表情,与那一天的何自圣很相像。

  「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天才;可是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五

  武林「九大门派」列表(下):

  ◇八卦门◇

  「八卦拳」为出现于安徽、江苏一带的武术,源流无从考证,最初可能与道家思想有关,但发展至后世之八卦门,已经完全是俗家武术,并无宗教内容,所谓「八卦」,仅是借卦象的方位为代号,演示步法的行进路线而已。八卦门 总馆在安徽(明代南直隶省)南部徽州府。

  八卦门武术以精绝的「八卦步法」闻名于世,锻炼时以绕圈走转为基本,实战时擅长游身绕击敌人侧面甚至后方,甚难防御。其拳法实际上多用掌(所以也称「八卦掌」),刚柔并济;开掌除了发劲打击,也为了施展多采的擒拿错 骨技法,再配合下路步法的绊足踢扫,又可变化成摔投招式。「八卦拳」不论离身长攻和贴身短打皆有独到之处。

  八卦门兵器以刀剑短兵为主,又有双匕首之法,以刃代掌施用。另有五尺开外的巨型「八卦大刀」,本来只是门内练功用的重器械,但偶尔也有实战里能使得动的高手。

  著名武技: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龙爪十缠、八卦破身刀

  ◇心意门◇

  「心意拳」为一种极古的武术,来源不详,有说是少林武功外流而形成;另有说法乃是宋朝抗金名将岳飞,以枪法为基础所创,恐为假托。心意门以山西祁县为根据地,传人远布河南、河北、陕西等地,流传甚广。

  「心意拳」功法古朴,练者往往集中于「五行母拳」和「十二大形」单式重复演练,而无繁复连绵的套招。战术讲究以全身整体发雄浑之劲,一步直占中门(所谓「打人如走路」),以压迫的打法,不予对手空间,硬进硬打,不招 不架。

  心意门以拳法的发劲之理为根本,所创的兵器术亦是用重兵刃为主,其双手长刀及大枪最是著名。

  著名武技:五行母拳、十二大形、心意三合刀、六合大枪

  ◇秘宗门◇

  发祥于有「武术之乡」称誉的河北省沧州府(明代属北直隶省)一带。相传「秘宗拳」最早出现于唐代,乃模仿猿猴相斗的动作而创,故有「猊宗拳」、「猊猔拳」、「猕宗拳」等名称,后世以音近而改称「秘宗拳」,以形容其灵 动跳跃、变化难测的风格。据记载有宋朝拳师周侗最精此艺,并传予梁山好汉「玉麒麟」卢俊义,再传浪子燕青,史未可考。

  秘宗门武术可谓综合了中原北方武技之精华,身法和步法讲究闪转腾挪,窜蹦跳跃,甚重视腿功踢蹴,擅长离身长手远击,迅快连击制敌。以拳法为基础,又演变多种兵械用法,如剑、单刀、长枪等,同样走轻灵巧胜的风格。另外 亦有修练飞镖暗器。

  著名武技:半披风拳、里外战、明堂快刀



第七章 麟门客栈

  那三层楼高的「麟门客栈」,座落在全西安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挂,朱漆大门两旁是长列的红灯笼,那门柱和屋顶飞檐皆有麒麟雕饰,果是气派不凡,无怪为西安府里第一大名店。

  荆裂等人走到数十步开外时,远远已见有一大堆人凑在客栈门前。稍近些看,一个个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许多都带着布包的随身兵器,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则不断伸头进客栈门内张望。

  牵着马儿的镖师解释:「都是些闻风而来凑兴的武林人士。客栈虽大,也容不下所有来客,这些比较没那么有名的客人嘛,就只好……」他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上马缰交给候在客栈前的小厮,着其带马到后面喂饱草料。

  镖师虽不明说,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今天,不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进「麟门客栈」。

  荆裂和虎玲兰也各把马儿交给客栈的人。原本挂在马鞍的兵器当然都已带在身上。

  两个镖师排开门前的人群,领着戴魁师兄弟及荆裂等三人进门。两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荆裂、燕横和虎玲兰,那眼神好像在说:他都进得去,怎么我又进不去?

  进了「麟门客栈」下层的饭馆,果然满厅或坐或站地塞满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许多人进到客栈内,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间忙得团团转,还要 格外小心,不可把这些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进来,又吸引了各桌的一双双眼睛注视。如狼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经暗地里在估量他们的实力。

  这种眼神和反应,对于武者犹如本能。荆裂、虎玲兰和燕横也是一样,以这略带戒备的眼神,扫视客栈里的众人。

  荆裂和虎玲兰尤其引人注目。虎玲兰虽然换穿了中原的服装,但发饰和鞋子还是东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妇人的举止动静,教人一眼就看出是异族女子。那美丽的容貌,当然也是吸引这些血气汉子的重要原因。

  至于荆裂的衣饰外观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戴魁和李文琼,已有人认出他们是心意门的高手,急忙朝他们拱拳叙礼。两人也回敬了。

  镖师带着五人,上了旁边的阶梯,登上饭馆二楼。

  楼下那些人皆侧目——他们都没有上二楼的资格。两位心意门人还好说,但那三个跟在后面的奇怪家伙,则让他们满腹疑惑。

  那二楼占了半个饭馆的上方,有一面是栏杆,可以俯视楼下大厅。由于只得半层,故此只摆了五、六张桌子。

  一名高大壮硕得像熊羆的壮年男人,已经在阶梯前迎了过来,热情地挽着戴魁和李文琼的手掌。

  「戴师弟!李师弟!要你们远从祁县来,辛苦了!」此人正是「镇西镖行」的行主(又称「大当家」),心意门传人颜清桐。戴、李二人与他两年多未见,也是笑着搭手抱臂。

  颜清桐得两位师弟从山西到来,喜上眉梢,不只因为故人重逢,也因为庆幸在这场武林聚会里,多了两个有实力的心意同门坐镇。颜清桐虽然辈份上是师兄,但其实论武功造诣,比这两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门总馆的师弟为低:十多 年前,颜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资质所限,武功难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别师门,回到老家开这走镖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会看得上这种受人钱财的卖命工作。

  颜清桐挂着心意门正宗传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总馆的「内弟子」①,干这镖行的生意,可说无往不利,心意门位列当今武林「九大门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说;那响当当的武名,绿林中的好汉无不畏惧,镖车路过怎不给足面子? 何况心意门武艺广传邻近数省,支派门人甚众,其中当官或参军的也有不少,颜清桐凭借这同门的人脉关系,又增加了官府的后台。如此条件下,他的「镇西镖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这「麟门客栈」的排场,已见一二。

  『注①:相当于青城派及华山派的「道传弟子」。』

  「师弟,那华山派的事情……」颜清桐原本声如洪钟,但一说及此,声线低了下来。

  「我们在路上已听闻了。」戴魁说:「可知姚莲舟的行踪?」

  「还未知道。也许仍在关中。」颜清桐解释。「我在各关口都有人,这么显眼的家伙若是出关,他们必然发现,并且火速通报给我……这儿众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着消息,亦顺道来个难得的英雄聚会,哈哈……」他笑着,视线落在 荆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只顾叙旧,就忘了介绍……」戴魁欠身说:「这几位,是我在进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缘分呀,师兄,你道这位少侠是何师承?」他说着把燕横拉上前来:「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剑派『道传弟子』燕少侠! 」

  此语一出,颜清桐先是愕然,接着那笑脸比之前更要灿烂。

  同时,二楼那几桌客人,原本都在低头交谈,一听这「青城派」,马上静了下来,全都瞧向站在楼阶前的燕横。顿受众人注目,又不肯定他们正在想些什么,燕横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横向四边拱拱拳:「青城派,燕横。」

  「太赏面了!」颜清桐乐得呵呵大笑,拉着燕横往最大那一桌宴席。「连青城派的剑士,也光临西安府来,这儿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兴!」他说着却又回头,看一看同来的荆裂和虎玲兰。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问戴魁:「这 两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记起来:「是南海派的荆侠士,和『影派』的『虎』女侠。」

  众人一听,是名不经传的门派,马上就对两人失去兴趣,继续注视着燕横。燕横把身上的三柄剑都解下,被颜清桐拉着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琼也都坐了。

  他们显然没有意思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同坐这桌宴席。已经坐下的燕横,焦急地看着荆裂。荆裂却只耸了耸肩,向燕横挥挥手,示意「不打紧」,然后就跟虎玲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坐在那桌的只有三个汉子,都在打量着他俩。还有 荆裂手上那根比他还高的大船桨。

  荆裂没理会那三人,自顾自就拿起酒壶,为自己和虎玲兰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又拿起个包子塞进嘴巴,然后轻碰虎玲兰的手肘。

  「看,有个有趣的家伙。」他吞下包子,用日语说。

  虎玲兰循荆裂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发现,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个和尚,在众宾客之间格外显眼。

  那和尚看来年纪颇轻,只有二十余岁,跟荆裂和虎玲兰相若。身上一袭袈裟,已因旅途风霜而略带脏破,那颗光头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刮过,长着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乱发,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须丛生,两道眉毛既粗长,尾巴又紊乱, 显然是个天生毛发旺盛之人。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圆面阔,五官面目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佛寺里的怒目金刚。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说话,独这和尚,只是拿着一大海碗的饭,用筷子猛地在拨。那白饭上面,半边堆着菜,还有大大一块烤羊肉,看来这和尚不戒荤。

  他努力吃饭时,兵器却不离身,一根六角形的齐眉棍②仍搁在右肩和胸口之间,右脚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长棍挟在膝弯里。那齐眉棍两端十寸皆包镶着铁片,上面排着铜铸的圆钉。另外他椅子旁还放着一个大 布袋,不知内里装着什么东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已经挟着那块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块,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动时,有粒饭从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饭夹起,再送回口里,动作熟练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兰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语回应。

  燕横在席上一坐定,颜清桐就抢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饮为敬干了。燕横从来不喝酒,但这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就喝了,只觉入口辛辣,强忍着才没有喷出来。

  颜清桐正要介绍席上的宾客,对面一人忽然冷冷说:「青城派弟子,真的吗?」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脸长着个长长的鹰勾鼻,眼目细小,拿着酒杯的手,指节上满布厚茧,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别乱说。」男人身旁的一个老者轻斥。这老者长着一把半白胡子,额头和右边脸都布着小创疤,显出是位实战经验不浅的前辈。老者双手戴着皮革护腕,几乎长及手肘,看来跟那鹰鼻男人一样,也是个拳士。

  戴魁听了愕然。想起来他确是还没有证实过燕横的身份。

  颜清桐陪笑着,向燕横介绍那说话的男人:「这位是来自直隶河间府沧州的秘宗门传人,董三桥兄。旁边这位老拳师,就是董兄的师叔韩天豹。」

  这董三桥是同属「九大门派」的秘宗门里新一代的杰出拳士,原名董超,艺成后因手法迅疾而扬名,人们形容他与人近身搏斗,快得就如有三条桥手一样,自此自号董三桥。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小兄弟。」董三桥又冷冷说。「不过这次各门派好汉齐集西安,来会那个武当掌门,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气的人物,万一被一些冒充的闲杂人混了进来,那岂非成了笑话?」他瞧瞧邻桌的 荆裂和虎玲兰。「我只是奇怪,青城派的剑侠,怎么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怀疑小兄弟。」

  听到董三桥言语间低贬荆大哥他们——其他人瞧向荆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横心头有气。但他自忖辈份不高,不可在这儿发泄,也就没反驳。

  他拿起手上一个长布包,一拉绳索解开活结,那布包褪下少许,露出了一个造形古典的剑柄和莲花形状的圆护手。

  『注②:棍尾竖地时,棍头相等于使用者眼眉高度,即「齐眉棍」,故一般皆为五尺左右长度。』

  「本门信物,『龙棘剑』。」一说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众人只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这里的人都未见过「雌雄龙虎剑」,也是无从判断。可是他们见这剑柄,绝对不似凡器,心里已经相信了几分。

  「果真是青城派宝物。」那秘宗门的老拳师韩天豹马上拱拳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青城宝剑,哪里分得出来?只是弟子无礼在先,他便抢先说话打个圆场:「就算不看剑,只看气度修养,就肯定燕少侠是名门之后。何况天下间,有谁 斗胆冒认『巴蜀无双』的青城剑士?」他瞧着燕横的眼神甚诚挚,加上又对青城派如此推许,燕横很是感激,马上拱手回礼。

  只见那宴桌之上,早摆开了十几碟菜肴和小吃,肉泡馍、腊汁肉、灌汤包子、凉皮等,都是关中一带有名的吃食。燕横早就饿了,但在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颜清桐又再介绍席上的人。有两个也是秘宗门的,但分别来自山西和河南的支系。他们另外又带来了十几个门人,正坐在邻桌。

  「这位……」颜清桐朝向宴桌另一边:「则是南直隶徽州府,八卦门总馆来的尹英川前辈。」

  燕横又向那边行礼。只见那尹英川个子不高,尤其头脸的比例格外细小,长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别发达,背项微微隆起。看样子五十来岁年纪,面貌甚丑,奇怪的是两道眉毛,只有左边一道变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 浓,半掩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后有个年轻弟子替他拿着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单刀,连柄五尺全长,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兰的野太刀还要夸张。那弟子也无法长时间把刀抱在手,只把刀鞘尾竖到地上,用双手 扶着。

  尹英川是当今八卦门掌门人尹英峰的亲弟,徽州八卦门总本馆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带,尤以使这八卦巨刀见称,外号「水中斩月」——旁人常无法想象,他这么一个瘦猴,怎使得动这样的刀?

  尹英川这次从总馆带来及从各地分支召集来的八卦门人,共计三十二名,在诸门派里最多。八卦门锦衣卫士杜焱风,在御前被武当派拳士击败这消息,早已从京城传往四面八方,八卦门急欲挽回本派名声,故这次最是积极。

  颜清桐接着又向燕横介绍坐在邻桌的一些心意门的同门,都是来自河南省的支系分馆。

  荆裂在旁边的桌子,一边吃喝,一边听着颜清桐介绍众门派的客人。荆裂同时仔细地观察这三大门派的门人有何分别。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琼,场中的心意门人,一个个显得姿态稳重,举手投足皆像蕴藏着三分余力,不轻易爆发,尽显了本派的武功路数。

  而秘宗门人,如韩天豹和董三桥,则刚好相反,身姿步履轻快,就算坐着也予人随时起动的感觉,说话时比较急,眼珠子转动也快。相传秘宗门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属猴拳一路武学,后来不断发展,吸收了许多北方武术 菁华,讲究离身游斗,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这些特质都充分显示在秘宗门人的举止上。

  至于八卦门人,姿态则似介乎前两者之间。但荆裂特别留意到:几个八卦门人离桌步行时,足底着地有种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准备随时转方向。八卦门步法独步天下,这几个人也是练到了骨子里。

  颜清桐介绍完三大门派的好手,又说:「燕少侠,别以为就只我们『三门』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远来的圆性大师,寺内年轻一辈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来,与我们各派共商大计,主持 武林公道!」

  燕横听见很是讶异——怎也想不到这个只管在吃饭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来的武僧。

  荆裂也听到了,却不显得意外——能够坐到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来的,还有谁?

  那圆性和尚却对颜清桐的介绍不瞅不睬,还是自顾自在吃饭,令颜清桐很是尴尬。燕横看见圆性不理会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他吃饭的样子很有趣,强忍着不笑出来。

  颜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僧人,会是少林寺来的代表,还道他是不知打哪儿来骗饭吃的野和尚;但圆性身上带着的度牒却不假,明明白白写着是「少室山少林寺传度宝牒」,又看他身高体壮,步履间 确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饭时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见左右两条肌肉结实的前臂,内侧处各有一个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为青龙,右为白虎。

  ——曾经通过少林寺最严酷的试炼「木人巷」的证据。

  此刻这圆性和尚却还是只吃饭不说话,颜清桐只好不理会他,清一清喉咙又说:「我还收到个天大的好消息:甘肃崆峒派也将派剑士下山来相助!我虽未确定,但是消息说,连崆峒派当今掌门人飞虹先生也会亲临!」

  这消息一公布,在座众人,除了圆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气。有的人更兴奋得拍起手掌来。

  崆峒派虽处关西偏远之地,但其「八大绝」武学名震天下,开山立派的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门飞虹先生真的亲自驾临,这次关中英雄聚会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虽在四川,但燕横在师门也有几次听闻师叔和师兄提及这位飞虹先生。据说师父何自圣年轻时出游修行,曾经跟飞虹先生结识,互相论剑问道,何自圣回青城后对其武功甚是推许。燕横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宿,又是师 父的故交,一时也感兴奋。

  在场却也有一人对这消息不太高兴,就是八卦门的尹英川:现在这英雄聚会,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最是崇高;假如飞虹先生亲至,马上就把他给比下去了,而八卦门的锋头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抢去……

  众人为这消息交谈了好一轮之后,戴魁脸容严肃,看着燕横说:「青城派遭逢大变,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侠能免却武当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门托以门派至宝『雌雄龙虎剑』,必然有过人艺业!」

  燕横不知要如何回答。荆裂吩咐过,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杀锡昭屏之事告知这些人,燕横亦不愿再复述青城山上的屠杀经过,只是垂头支吾以对。

  「听说何自圣掌门,被武当叶辰渊的剑击败了。」董三桥冷淡说。「真可惜啊。」口里说可惜,却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横怒目注视董三桥,几乎冲口而出:我师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绝不会败!

  但是他没有忘记青城派的一大戒条:比武胜负后,不怀旧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试,他本来肩头有旧患复发,想过放弃;师兄张鹏却斥责他:「小六,以后你是宁愿告诉别人:今年夏天你尽了全力而落败,还是受了伤而退出?」于是燕横负伤出场,结果三场全胜。若 非这次「夏校」,燕横几个月后不可能就成为「道传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师父何自圣在「玄门舍」教习场出战时那信心全满的表情,根本从没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个武者踏进了战场,就等于确认自己已经在最佳的作战状态。

  ——师父泉下有知,绝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战败的借口。

  于是燕横吞下了怒气,没有对董三桥回应半句。

  「要是实力相近,比斗时的状况千变万化,胜负难以逆料。」韩天豹断然说。「何掌门是我敬佩的剑豪。他力战而亡,想必无遗憾。」说着就站起来,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横听得很是激动,向韩天豹回了个礼。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圣奠酒,连那对人不理睬的圆性,都暂时放下了饭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横自从失去青城派,虽有荆裂相伴,还是觉得伶仃无依。现在竟有这么一大群名门正派的前辈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这场战斗里,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尹英川这时说:「从华山传下来的消息,那武当掌门姚莲舟已经公开明言:『拳出少林,剑归华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圆性和尚,又说:「他接着也要上少林去。武当派的野心,绝不简单。」

  众皆动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实力皆超然,雄视天下武林已近千年,从来无人能撼动分毫。「九大门派」虽并无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无争议的九派之首。如今这姚莲舟说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叶辰渊在我们的『归元堂』里也说过……」燕横因为那回忆,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们武当派的目标,是要证明自己,『天下无敌』。」

  此语一出,席上的人脸色铁青。邻桌其他人也都听到了,有的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琼又问:「听闻与贵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经打开山门向叶辰渊臣服,未知是否属实?」

  燕横沉痛地点点头。

  「各位!」颜清桐站了起来,环视席上众豪杰。「现在很清楚了,这已经不是青城或华山一门一派的事情,而是干系到天下所有武林门派!说白一点儿,武当派就是要称霸武林!趁着这个各路英雄聚首关中的机会,我们各门派务必 联合起来,对抗武当派的野心!」

  所谓「称霸武林」,从前都是在江湖传说或武林轶事里听的多,大都不过是些邪派势力口中说说的狂言而已;在座豪杰,从来想也没想过,世上会有疯子真的去实行「称霸武林」这四个字。但事实摆在面前,无论是多疯狂也好,武 当派的行动,确实威胁着天下各门各派。

  本来二楼整层都静默了下来。这时却又传来「叮咚」的声音,原来那圆性和尚又在吃饭。邻桌的虎玲兰忍不住笑出声来。颜清桐微愠地回头瞧瞧她,但见是个娇俏的女子,又是燕横的朋友,也不便发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横的肩膀,又继续说:「现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传弟子』加盟,我们就更名正言顺了!打着为青城派同道报仇的旗帜,我们不必对那姚莲舟和武当派客气!」

  席上许多人都叫好。燕横听在耳里却感到有些不妥。

  ——他们如此看重我,难道只是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让自己师出有名吗?……

  荆裂听见,则在冷笑。

  「颜前辈……」燕横试探地问:「你们……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侠,何以如此见外?」颜清桐又抱一抱他肩头,那过度的热情令燕横有些难受。「不是『你们』,是『我们』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说:「我已广布了人脉线眼在各处留意,估算那姚莲舟还没有离开关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闭口不语,回头再瞧瞧荆裂和虎玲兰,悄声问:「燕少侠,他们……你的朋友……」

  燕横听出来,对方正怀疑一直帮助他的荆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众人拱手大声说:「荆大哥跟我一样,与武当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几个月来我都得他照顾,否则断不能到得这关中来。」他凝视荆裂又说:「我对他 绝对信任。」

  两人相视微笑,同时拿起一杯酒,干了。

  这是圆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饭。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荆裂。荆裂轻轻报以一点头。圆性却木无表情,又挟了块肉塞进嘴巴里。

  「我……不是有意冒犯……」颜清桐干咳一声:「不过想搞个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于姚莲舟的事……」

  这时尹英川打断他:「颜当家,请问我们这次结盟,是由你主持,指挥各人吗?」

  颜清桐一愕然。他本仗着自己是东道主,又大洒金钱招呼众豪杰,趁这次英雄会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声望,不想却惹来了尹英川的不满。

  「当然不敢!」颜清桐急忙挥手说:「颜某只是比较熟知关中,才斗胆多发言……这儿论资历名声,哪儿排得到颜某?尤其有尹前辈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只是想拿点儿面子,听见此话甚是满意,不为难颜清桐,只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语气说:「你继续说下去吧。」

  「好的……」颜清桐吞一吞喉结:「那姚莲舟单剑就挑翻华山派,其武功修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他扬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楼下更多的来客。「只要我们各路英雄,同心协力,那姚 莲舟虽有三头六臂,也得屈服。」

  这时圆性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瞧着他。他却不正眼看任何一个人,只是把筷子夹在拿碗的左手指间,空出来的右手拿起六角齐眉棍和身旁的布袋,离开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经意地就坐到荆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继续在吃饭。

  颜清桐脸色涨红。这圆性和尚虽无表示什么,但这举动,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别理会他。」尹英川冷冷说。

  颜清桐点点头,正要再说下去时,燕横打断他:「颜前辈……你的意思是……对着姚莲舟一个,我们这儿所有人……要一拥而上?」

  「这事情,我跟韩兄、颜当家等几个,早几天已经商量过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说:「这武当派的疯狂野心,不自今天开始。以我所知,乃是当年掌门公孙清消灭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练功法门典籍,反被这些邪功改变了心 性所致。如今的武当派,显然已堕入魔道。我们正道中人,没必要跟他们讲武林道义。」

  另一边戴魁也说:「燕少侠,武当叶辰渊胜了你们青城派,本应就此住手,却大开杀戒,难道他们又讲究道义吗?」

  青城派众师尊和师兄弟被武当杀害,对于武当掌门这个元凶,燕横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当门人上青城山挑战时所说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会更加紧练剑,恨不得早一天变强,然后亲手用这对「雌雄龙虎剑」向武当派证明 :青城派还在!

  可是听到颜清桐和尹英川所说的策略,燕横又感到不妥:正如锡昭屏当天在青城山上说过,武当战胜青城派,凭的确是过人的武学,不是单打独斗就是以少胜多;这次姚莲舟单人匹马挑华山派就更加夸张。

  ——假如现在对付姚莲舟,靠的是人多势众,似乎不够光明正大……

  燕横自知辈份不高,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只是沉默着。各人看他不再说话,相信他已经被说服了。

  「我们并不是要诛杀姚莲舟。」颜清桐说:「否则这段仇恨,没完没了。我们要把这位武当掌门生擒,迫使武当派与众门派签个城下之盟,答应永远互不侵犯。」

  ——武当派现在虽然靠强大的武力横行武林,毕竟也不可能完全无视门派的言诺和信誉,一旦签了和约,亦断不能随便撕毁;而且这一役展开后,等于「反武当同盟」正式结成,当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当派即使过一阵子又想再发 难,也非易事。

  荆裂在别桌听到了这胁逼武当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摇头冷笑。

  颜清桐拍拍燕横的肩头又说:「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后,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侠,复兴青城剑派!」

  燕横意外地瞪着眼睛,瞧向众人。尹英川、韩天豹等,一个个朝他点头。

  「复兴青城剑派」几个字,听在燕横耳朵里,有如雷鸣,教他心跳加速。

  燕横细想:这三大门派,假如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门人只怕过千;武林「九大门派」,这四派就占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说;看这颜清桐的排场,财力物力更是不缺。这么多优厚的条件帮助下,重建青城派,确是 一点儿也不遥远!

  至于他们的围攻策略,燕横又思量:武当派不是也曾经为了报仇,派出多名刺客袭击荆裂吗?我们现在围捕姚莲舟,也不能说比武当卑鄙啊……何况根本就不是要杀死他……

  燕横左思右想,感到一阵迷惘,瞧向荆裂那边,想看看他对此事有何反应。荆裂却没有看过来,似乎已经对这主家席的说话再没有兴趣,只是瞧着桌子对面那个和尚吃饭。

  「你很会吃嘛。」荆裂自己也夹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块牛肉夹馍,送进嘴里,一边在说。

  「还可以吧。」圆性没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饭才回答。

  「没听说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荆裂又吃了块肉饼。

  「一般是要戒的。」圆性咬着羊肉说。「可是吃了肉,打起拳来比较有力气呀。」

  荆裂和虎玲兰相视一笑,觉得这和尚有趣极了。

  圆性终于把整碗饭都吃光,呼了一口气,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来。

  「没办法。我练武比修禅要用心。」他接着又说:「权衡之下,我只好吃肉了。反正它们都给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个经超渡它们好了。阿弥陀佛。」

  同桌那几个武林人士皱着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这般胡言乱语。荆裂却大笑起来,连邻桌的人都在注意了。

  「那么你喝酒吗?」荆裂拿起酒杯。

  圆性摇摇头。「假如对武功有帮助的话,我会喝的。」

  荆裂微笑:「这倒没有。」仰头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议着大事,但荆裂却高声谈笑,旁若无人,惹来坐在另一桌的几个心意门弟子很不满。

  他们来自心意门河南支系,身份不够高,因此没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见到荆裂和虎玲兰这等来路不明的家伙,竟跟自己在二楼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气,早就想发作。

  「我们颜师兄在说话,你们刚才却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铁青着脸隔远说。「我劝你们少说话,多喝酒吧。」

  说完,他身旁两个同门,一拿酒壶,一拿酒杯,就向荆裂那边掷过去。

  荆裂不为所动。

  那酒壶和酒杯平平飞出,去势似甚劲,但却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荆裂跟前,酒壶未翻倒,杯中酒也没溅出,当中实有甚巧妙的劲力。

  「这二楼的酒,不是人人有机会喝。多谢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门人又冷冷说。

  其他各桌同门看见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荆裂和虎玲兰看见了,却又是大笑起来。这次连坐在对面的圆性都捂着嘴巴笑了。

  「你们又在笑什么?」那心意门人暴怒说。

  「没什么。」荆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扬一扬:「这手功夫,你们练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壶,勘了满满一杯,然后向那心意门人举了一举:「我也请你喝一杯。」说完也把酒杯抛向那桌。

  那三个心意门人,正想看看荆裂有没有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来势甚劲,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溅湿了三人衣衫,他们狼狈地从椅子站起来。

  「你干什么?」

  荆裂故意作个意外的表情,笑着说:「啊!对不起!我平时忙着练真正的武功,这种掷酒杯的技艺,可没怎么练习过。」

  荆裂话中嘲讽之意很明显。三个心意门人,已经抄起身边的刀剑。但颜清桐这时走了出来,站到两桌之间。

  「这位兄台,莫非是来捣乱的?」

  荆裂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我听你们说了这么久,可是到头来,没听说是谁召集这么大伙人的。」

  「我们都是……」

  「我知道。」荆裂打断颜清桐。「大家都是听到武当掌门来了关中的消息,因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吧?但是有谁问过:这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他环视客栈众人,又说:「有没有想过,消息本来就是武当派自己传出来的?就是要引我们一起聚在关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颜清桐为之语塞。

  「即使姚莲舟上华山时确实孤身一人,你们又能确定,到了现在他的武当门人还没有来援助吗?假如姚莲舟加上十个八个精挑的武当弟子,你们还有把握生擒他吗?还有这样合作的决心吗?」荆裂继续数落在场的各派中人。「你们 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真正正跟武当门人交过手?」

  「难道你有?」心意门的李文琼冷笑。

  荆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记下了八道刻纹的大船桨,摇摇头。「我这来只是想听听,你们有多少关于姚莲舟的新消息。原来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对于你们这结盟,我没兴趣,就此告辞。」说着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兰一 起下楼去。

  「这儿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说。几张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围上荆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兰见这阵势,马上解开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长长刀柄,一双英气妙目扫视众人。见到那式样特别的长刀柄,众武者都是一懔。

  「是倭寇的刀!」有个八卦门人呼喊。八卦门总馆地近江、浙,这个八卦门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间,常与中国海盗勾结,侵扰劫掠沿海一带,于今尤烈,当地人对其恨之入骨,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认出来。

  一听这句「倭寇」,「麟门客栈」内敌意更增。楼下的大群人虽听不清楚,但知道上面发生了冲突,全都引颈仰望看热闹。

  燕横见荆裂和虎玲兰与各派豪杰不和,焦急地起身:「荆大哥!……」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八卦门弟子搭着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时尹英川瞪着燕横说:「青城派与我八卦门,既同列『九大门派』,尹某算起来好歹也是你的前辈师长。我劝奉你一句,别跟这等旁门左道之人厮混了。你入世未深,要 是误交这种人,不只自己身败名裂,还要玷污了青城派的名声。」

  「不是这样的,荆大哥他……」燕横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来。」尹英川严厉地说,这次明显是动用了武林前辈的威严。燕横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对他派的前辈名宿,尤其「九大门派」这等名门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却礼节。燕横虽关心荆裂安危,却又不知应该怎样礼貌地反 驳。

  荆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抓抓胡子笑着说:「我又不是姚莲舟。难不成你们对我也不用讲武林规矩,准备一拥而上?」

  这话尖刻如针,刺在各人心里,有的人垂下头来。

  先前那个被泼酒的心意门人愤怒说:「那么我跟你单挑比试!」

  荆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摇头。

  「没兴趣。」说着就和虎玲兰步下了阶梯。

  两人走在「麟门客栈」楼下的饭馆里时,那许多来自小门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们。不管两人是何来历,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门」的高手,实在让人好奇。

  这时一条身影越过二楼的栏杆,直接就跃到楼下来,正好着落在一张方桌上,足下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连桌上杯盘都没有弹起来,可见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惊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门山西总馆「内弟子」高手,那个满脸胡须的戴魁。他手上并没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门的同门,岂可就这样给你离开?」戴魁伸足踢拨,把桌上的东西全扫掉,空出桌面来。「现在就让你上来领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头,比不比得上嘴巴。」

  荆裂指一指那桌子:「上来这儿?」

  「一般的比试,我怕打太久,也坏了这儿众英雄的雅兴。」戴魁说:「谁先掉下去,谁输。」

  「你们一时又说,对付敌人不用什么武林道义;一时要比试,又有这么无聊的规则。」荆裂叹了口气,把兵器交给虎玲兰。「好吧,陪你玩玩。」

  客栈里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闷了,此刻有机会观看心意门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个个呐喊叫好。

  荆裂奔跑跃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摆开拳架,凝视戒备。

  哪知荆裂跃到桌边时,半空中左脚暗暗使个「鸳鸯腿」,踢一踢桌子边缘,戴魁足下一震,连忙沉下马步保持平衡。

  荆裂右足紧接就上了桌,抢了个先机,当胸就是一个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轰过去!

  戴魁却是了得,上面举臂挡架这拳,下身却同时进攻,左腿低扫出,以足内弯铲向荆裂那单足站立的右胫骨!

  心意门的拳法,讲究劲力整固,桩步稳实,故所用腿法,高腿不过脐,低腿更不过膝,以下路低踢与上路手法同时绵密配合,令敌人无喘息之机。

  荆裂身手甚灵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马上又单足发力跃起,闪过这铲脚,左足紧随又站到桌边。

  戴魁不放过这机会,乘这踢腿变成上步,左手发力打一个「崩拳」,直击向荆裂的胸口!

  荆裂横起右肘,及时将这强劲的「崩拳」挡住了,发出骨肉相撞的碰响。但戴魁那个上步,抢占了他脚下立足的空间,他右足落下来,只能用脚前尖踮在桌子边缘上。

  这种正面上下同时压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门拳法的精髓,令对方无立足余地,其势自破。这战术在方桌上更见效果,心意门有一种两人对练,就是要在小小一张八仙桌上,互相抢占马步,半寸不让。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荆裂上桌 比试,其实是经过盘算。

  楼上的燕横,站在栏杆前观看下面的拳斗,见到荆大哥陷于不利,十分担心。他过去主要见的都是荆裂的刀法,只有对付锡昭屏那次,看过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实际拳艺如何。

  荆裂平衡力却极好,只是用两脚脚尖,仍能在桌边稳住身子,并受下戴魁这「崩拳」之力。

  戴魁紧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为掌压着荆裂的手臂,右手从腹下以螺旋的劲力发出一记阴手③「钻拳」,如锥直取荆裂胃腹!

  『注③:「阴手拳」即与一般出拳相反,拳背向地。』

  荆裂桥手被封无法再挡架,却在这不容易站稳的体势之下,仍然敢单足起脚,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这「钻拳」的劲力。

  但荆裂这一提膝之后,脚下更再无立足的空间,全被戴魁抢去了,只凭一条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边缘。戴魁已准备来个「双推掌」,全身整体劲一发,荆裂就算挡得了,身子也非得飞出桌外不可。

  荆裂落下的左足,却还是踏稳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间。

  这一踏,正好断了戴魁从马步向上传达的劲力,那双推掌一时发不出来!

  荆裂以戴魁腿胯为踏脚石,右腿也跃起离桌,身姿有如灵猴上树,右膝狠狠飞撞向戴魁的面门!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对这么近距离的飞膝,仍然反应得及,双掌十字向前,封住了这膝击!

  但荆裂已爬上戴魁头顶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后颈,右肘高高举起,从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灵盖!

  ——荆裂这怪招,是他从暹逻学来的「八臂拳技」④,戴魁和在场所有人自然从未见过。

  『注④:荆裂所用的即「古代泰拳」(Muay Boran),「八臂」是指双拳、双腿、双肘、双膝八大攻击武器。』

  这迎头顶而下的肘击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错成十字的双桥手高举在头上,宁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经有臂骨被打裂的准备。

  荆裂却没有真正把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张开,化成缠绞之势,将戴魁的头部挟在自己右腋和肘弯之间,手臂如环牢牢绞住其颈项。荆裂同时跃在半空,腰肢如蛟龙翻动,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颈上 ,戴魁哪受得住,只有顺着他的绞势,身子也翻转,背项重重摔在桌面上!

  ——这招是荆裂在满剌加流浪时,从一名天竺高人学来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经得起这一摔,四脚同时折断,桌面破裂开来,两人缠成一团,一起落到地上!

  「麟门客栈」众人看得呆了,也没有人敢喝采。

  两人分开,同时站了起来。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转转脖子,神情呆滞。他其实没有受伤——那桌子将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楼上的尹英川、圆性、韩天豹等数人眼中,却已看出来:荆裂刚才那凌空一摔,其实只要略改变一点儿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头顶而非背项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过去不可。荆裂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荆裂却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着说:「我们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败,神情尴尬,不发一言。在二楼上李文琼等心意门弟子,也是一个个脸色消沉。

  这时颜清桐走到燕横身边,轻声对他说:「你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对付姚莲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边也向他点点头。

  燕横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龙虎剑」,跑下了阶梯。

  荆裂从虎玲兰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兰向他微微一笑赞赏。

  燕横走到荆裂跟前。

  「荆大哥……你不是说过,对抗武当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吗?现在这些人,都是决心和武当对敌啊……也许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当也曾经派许多人来袭击你,那不是一样吗?」燕横说时尽量轻声,不让旁人听见其中细节。

  「你没说错。」荆裂搭着他的肩。「报仇这回事,其实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只是我自己不喜欢罢了。还有什么生擒姚莲舟、迫武当派和谈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

  荆裂摇摇头:「我们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说的话你就一定要听。那就变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楼上那些人,又说:「有这么多名门大派协助你,不管人力、物力、声望都十足,要复兴青城剑派,的确不是难事。难道你不考虑吗?」

  燕横低下头来。

  之前童帮主要招他为婿,给他当「岷江帮」副帮主,他可以轻易一口拒绝;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负着的是门派所有过世的师长和同门,以至青城历代先祖的基业与名誉,就不能只凭个人直觉喜恶来作决定 。

  ——燕横感到手上的「雌雄龙虎剑」,比以前还要沉重。

  荆裂谅解地摸摸他的头:「就像我跟童帮主说过:每个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么决定,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吧。」

  「你们要去哪儿?」

  「别担心。一天未知姚莲舟在哪儿,我是不会离开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难?我们不是就此分别呀。」

  荆裂微笑着,又高声向客栈的所有人说:「还有谁要比试呀?没有的话,我走了。」

  二楼的众人看得出,连心意门总馆的「内弟子」、在武林名气不小的戴拳师,都在几招间败给这个来自什么「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没有作声;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桥,对胜利有信心,也觉得犯不着当这许多人面前,跟一个其实 不算是敌人的男人冒险比试。

  这时那圆性和尚也提着棍子和布包,从二楼跳了下来。

  人人瞪着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吗?

  圆性猛抓一轮头上的短发,向荆裂说:「本来我刚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过我有个戒条:这次下山来,只跟武当派的人动手。等事情过了之后吧。」

  荆裂笑着答他:「我等你啊。」这少林和尚,让他想起峨嵋派的孙无月父子。

  说完他就和虎玲兰并肩,从「麟门客栈」大门离去。

  燕横和圆性,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凝视他们离开的背影。只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个好汉。」圆性不禁说。

  燕横用力地点了点头。

  颜清桐失去了笼络两个强援的机会,不禁顿足;楼下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谈着刚才比试的过程;戴魁脸色沮丧地回到二楼;燕横一脸心事重重;圆性独自在喝着茶……

  渐渐那「麟门客栈」里的气氛又恢复正常,人们在高谈阔论各种武林闲话。三大门派的人陆续过来跟燕横问好,要跟这位青城派传人攀点关系。燕横像肚子里吞了个铅块,勉强打起精神来跟这些同道应对。

  过不多久,有一名「镇西镖行」的镖师奔上楼来,在颜清桐耳边说了几句。颜清桐从栏杆向下看,见到一个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汉,刚从大门进了饭馆,却未坐下,只是站在一角。这汉子眼睛不停左右看着,状甚警戒。

  「失陪。」颜清桐说着匆匆下楼,到那汉子跟前,拉着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这汉子是西安府里「北街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叫梁四,因为生意关系,与颜清桐有交情。颜清桐就是借助他在城内打听。

  「找到了。八九不离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几乎贴在颜清桐的耳朵上。

  颜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儿?」

  「踏破铁鞋,原来正正就在我们负责保照的妓院里。」梁四又悄声在颜清桐耳边说了个名字。

  「一个人吗?」颜清桐问。听见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点头:「好像已经住了一段时候。」

  颜清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是要作重大的决定。

  这次各路英雄齐聚颜清桐的老家西安府,斗那武当派掌门,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掉下来的黄金机会——这一战若成功拉拢各派联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这个主持人的江湖声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将来「镇西镖行」生意能否大举扩 张的关键。武艺不算杰出的他,这样子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

  ——值得冒这个险……

  颜清桐脸色阴沉地说:「既然那是你们的地方……你要干我先前说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难吧?」

  「只要银两足够。」梁四手指头磨擦着,眼睛闪出贪婪之色。

  「就照你说的数目。」颜清桐说着,从腰带一个夹缝的暗袋,掏出一件细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里。

  「记着,你要亲自弄。一个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让大当家失望过吗?」梁四把那东西收在衣襟内,微笑着说:「现在就去办。」

  颜清桐瞧着梁四从大门消失,又向两个守在楼下的镖师打了眼色。两人会意,接着也跟在后面离开了客栈。

  颜清桐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摩擦一下脸,又回复那豪迈的笑容,回到楼上去。

  「好消息。」颜清桐向众人宣布:「已经有武当掌门的行踪了。就在这城里!」

  一阵夹带着紧张感的轻呼。董三桥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则站了起来。燕横不安地紧握着「雌雄龙虎剑」。

  「别心急。」颜清桐急忙挥手。「确实的所在还没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场众武者的身体,同时散发出预备战斗的体味气息。

  这将是震动整个武林的一战。

  但他们不知道:颜清桐其实已经知道姚莲舟的所在。

  城东,大差市,「盈花馆」。



第八章 盈花馆

  在距离「麟门客栈」只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风客栈」,多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当派驻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走到那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以预定的暗号敲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脸皮晒成棕色,脸颊皮肤粗糙,正是武当「兵鸦道」弟子焦红叶。方济杰点点头,匆匆而入,并把门带上。

  桂丹雷本在房内闭目静坐,此刻早就睁开眼。旁边的锡晓岩,左手在空中比划着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点打一架。

  「怎么样?」桂丹雷那头枯发,包藏在头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济杰摇摇头。

  「『麟门客栈』那些人还没有调动。看来他们还没找到。」

  桂丹雷略松了一口气。但一天没有找到掌门,他一刻还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各门各派的人前来。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来应该只有我们这群人知道……」

  同来的武当弟子,「镇龟道」的陈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鸦道」门人,分别住在另两个房间。他们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怀疑。

  锡晓岩这时停下手来。他垂头说:「桂师兄,对不起……我收拾行装时,跟过几个同门说……」

  「鲁莽!」桂丹雷斥骂一声,但见锡晓岩满脸愧疚,又不好再责备他。「算了……你也不会想到,武当山也会有奸细……」

  武当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锻炼,非有极坚定意志,是不可能长留在武当山的。很难想象当中会有人接受外人收买。

  ——除非是一开始入门时,已经怀着目的……

  「桂师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济杰久处江湖,自然思虑比较周密:「这些人来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说,掌门入关中的消息,是同时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的。天下间具有这样能耐的,恐怕只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盖。

  「我们武当派,难道在朝廷里树敌了吗?」焦红叶问。

  桂丹雷叹息摇头:「这可得要等师副掌门从京师回来,我们才会知道……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掌门。」他皱着眉又说:「这么多敌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带三十人来。」

  「敌人多又如何?」锡晓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们的武功制得了掌门!」

  「我怕的,不是他们的武功。」桂丹雷脸容忧心:「就算是猛虎,遇着看不见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时候。」

  ◇◇◇◇

  殷小妍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想不透:这个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几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这客人拿出来的金子,足够长期包下那个厢房,也包下了这儿最红的书荞姑娘;二是他从不喝酒,却喝比什么酒都要昂贵的茶叶。

  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花得起这种钱,没有人会多口问你是什么人。

  小妍是书荞姑娘的近身。因此现在也成了服侍这位客人的婢女。

  对了,她还知道一件事情:这位客人很喜欢洗澡。那厢房里就放着个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热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体因为血气而通红。

  每次添水时,看见这客人的身体,小妍的脸都红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见过男人的裸体自然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线条和肌理这么完美的。小妍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锻炼出这么美的身躯。

  虽说书荞姑娘被包了下来,但十多天以来,她只在这位客人的房间里睡过两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只是听书荞姑娘奏琴。

  来这儿找书荞姑娘的客人,每一个都必定要听她著名的琴艺。不过书荞姑娘跟小妍说过:她知道大多数的客人根本就没在听,他们不是要假装风雅,就是在找机会奉承她。

  至于这个客人,他听曲的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听完之后也没有怎么赞赏书荞姑娘。但是小妍感觉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听。

  只有一次,客人听完琴曲之后,沉默良久,然后感叹地说:

  「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没有修饰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极端的情景里才会出现。」

  小妍半点没有听明白。

  客人跟书荞姑娘在房间里时,谈话总是不多。本来像书荞这么红的姑娘,就算对方出得起银两,她也有拒绝客人的自由。但书荞姑娘没有拒绝。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里陪他,有时画画,有时提诗,有时甚至只是坐着,无言相对 地静静品茗,似乎并不觉得闷。

  有次小妍忍不住问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还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种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很欢喜。」

  每天日间大部分的时辰,这位客人都关起门,独自一人躲在房里。小妍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有一次经过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门里传出一记低沉的呼喝声。

  这客人有一个长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书荞或小妍在房里时,这个布包从来都不会打开。

  客人曾经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种,胸口有个怪怪的符号。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头,只能挂在房间里。小妍洗的时候,发现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红色,很难洗得脱。

  现在她又捧着一盆热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进那房间的大澡桶里。

  她垂头,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正长得越来越美丽。再过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后将要跟书荞姑娘姐妹相称。

  这也许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总比长得丑,继续当婢女强一点点。在这儿工作的女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但小妍还是不能抹去心头的一丝哀愁:她无法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

  小妍快要走到房门了。她告诉自己要提起精神来。对着客人,是不能用这副样子的。否则让鸨母看见,不免又得捱一顿打骂。

  小妍还提醒自己,服侍完这客人洗澡之后,记得要去厨房沏茶。

  ◇◇◇◇

  荆裂和虎玲兰牵着马儿,漫无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着。他们自从离开了「麟门客栈」,一直没有交谈。荆裂也没有再笑。

  这时虎玲兰忍不住开口。

  「刚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跟着来的。」

  荆裂想了一想。「也许是吧。」

  「那么你……」

  「我只能教他武功。」荆裂摇摇头。「我不能够告诉他,他的人生要怎么走。这得他自己抉择。」

  虎玲兰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了。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荆裂便说:「是时候找落脚的地方了。」

  就在这时,在他们后面有人高喊了一声:「是你们!」

  那喊声旁若无人,繁忙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只见一条好像小男孩的身影,牵着一匹高骏的白马,正快步向荆裂他们走过来。

  「荆大哥!兰姐!」

  虎玲兰大喜,放开马缰也就迎着走过去。两人在街心高兴地手牵着手。那「男孩」还兴奋得跳起来。

  除了童大小姐还有谁?她身穿男装,戴着头巾,脸上也蒙了面巾,不认得她的,还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身后交叉背着两柄剑:一柄是那练武用的钝铁剑;另一柄自然就是在巫山分别时,燕横送给她的那把「静物左剑」。

  「你怎么会来的?你爹……」虎玲兰不能相信地问。同时荆裂也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本来爹是要带我回成都的。可是过了两天他忽然对我说:你去找他们吧!我马上就赶来,可是路上一直赶不及你们……」童静在旅程上很久没跟人谈话,说起来又急又快,荆裂和虎玲兰都几乎听不清。

  她拉下面巾,瞧着荆裂,脸容有些腼腆:「我想,是因为荆大哥临别前跟爹说的那些话……荆大哥,多谢你!」

  荆裂耸耸肩,只是看着虎玲兰笑了笑:「好了,以后又有人负责点菜了。」虎玲兰听见噗哧笑了出来。童静听不明白,搔了搔头。

  「我还担心找不到你们,西安府好大啊……」她左右看看:「啊,燕大哥呢?他去了哪儿?」

  荆裂收起笑容。

  童静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永远精力旺盛又爱笑的荆大哥,会露出这样落寞的样子。

  ◇◇◇◇

  樊宗蹲在那条窄巷里,检视梁四躺在地上的尸身。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叫梁四。但在「麟门客栈」的对街,他就察觉这个人行藏很奇怪。

  樊宗一直都在客栈对面的市集角落处,监看「麟门客栈」那干武林人士有何动静。西安城实在太大,又不确定姚掌门是不是在城里,他和三个驻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无法靠自己找出其下落,于是决定主力窥视这些敌人的动向。

  樊宗穿成一个客商的模样,兵器都藏在包袱里,以免引起那些敌人的注意。

  这天在「麟门客栈」出入的人很多,奇怪的人物也不少。他就见过有几名打扮奇特的男女进去。不久后其中一对男女又离开了。这二人虽然可疑,但行色并不匆忙,看来并没有任务在身,樊宗也就打消了跟踪的念头。

  ——假如樊宗知道那个男的,正是「武当猎人」,决定肯定不一样。

  接着他就见到这个梁四进去和出来的样子。明显行径闪缩,尽量不想引人注目,而且表情紧张。

  果然,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武人出来,远远地吊着他——樊宗分辨得出,他们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而「首蛇道」的同门早已打探到,「镇西镖行」的大当家、心意门人颜清桐,正是这次各派武者聚会的主人家。

  ——很可疑。

  于是樊宗决定跟着去打探。光天化日之下,他当然不能施展轻功,只能如常人般,在后面不显眼地跟踪着。

  这梁四一直走到城东,进了一条后巷就消失了。那两名镖师则在巷口对面守着。樊宗更加肯定这些人有古怪,就在远处耐心等候。

  过了好一阵子,梁四又再出现,再次走在大街上。他的样子更鬼祟,不时都回头看,两名镖师跟踪得更小心,离得梁四更远。樊宗要不被其中一方发现也变得困难,只好拖远了距离,变成只看得见两个镖师,看不见梁四。

  走了好一段路,忽然看见那两名镖师快步上前,还好像从衣袍底下掏出些什么藏在手臂内侧。

  樊宗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要阻止事情发生,大概也来得及的。以他负责守备武当山的武功造诣,对付这两个寻常镖师,比应付两只小虫还要容易。但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冒险暴露武当弟子已经到了西安这个事实。

  于是当他进入这无人窄巷时,看见的已经是梁四的尸体。

  直觉告诉这个「首蛇道」的精锐弟子,此事极不寻常。他努力翻找梁四的衣服——当然小心避免触及他颈项流出的鲜血——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什么也没发现,樊宗很是苦恼。

  然后他留意到:梁四左手的尾指,留着长长的尖指甲。上面好像粘着些黄色的东西。

  樊宗拿起那只手,仔细看看。指甲内藏着一些残余的粉末。

  他把那尾指凑近鼻子,轻轻嗅一嗅。然后急皱眉头,马上把那只手猛力甩开。

  「毒!」

  樊宗虽未拼凑出整个事情,但已经清楚感觉到不祥。

  他全神回想刚才梁四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身为「首蛇道」精英,其中一项本领,就是要对环境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一个临街而挂的大招牌,迎着风徐徐摆动。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盈花馆」

  再不是顾忌的时候了。樊宗全力展开「梯云纵」轻功,那螳螂般的瘦长身躯,踏一踏巷道的墙壁就翻上屋顶。他同时已经将那插满短飞剑的皮带,从包袱里抽出来,迅速挂在身上。

  他足不停步,无声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屋瓦,直线奔往城东的方向。

  ◇◇◇◇

  梁四的尸体,仍然遗在那窄巷里,开始渐渐变凉。

  他绝不会是今天西安府里唯一的死者。


后记
  从前有个说法谓「穷文富武」,就是说贫家子弟多尚读书习文,考取功名,图个发迹的出路;相反习武的要有所成,必得有相当的家财。

  细想也有些道理:从前的习武者单是要拜一位有名的师父,供奉花费就绝对不少;而且练武下苦功甚耗体力,平日的营养休息亦不能缺,可见实是衣食无忧的有闲阶级玩意——看近期的电影《叶问》,或者《水浒传》里「九纹龙」 史进拜师的情节,可见一二。当然这个说法未至于绝对,也有几分真实。

  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顶尖武林门派,也有点相近的味道:大群人长居深山,整天钻研武学,既不事生产,又没有像日本武士阶层般的政治权力,衣食金钱从何而来?假设古代确实有这种「武者集团」存在,背后需要丰厚的经济条件供 养,相对也就必然拥有极为特殊的社会地位。《武道狂之诗》里,把武林门派和武者描写成一种「没有世袭制度的贵族」,就是出于如此的思考。

  当然我这种「虚拟武林」的构思,主要不是为了建立什么合理原则,说到底还是为了增加小说阅读的趣味(正如我在书中加入的真实武术材料一样)。武侠的本质就是浪漫与幻想,如果事事太认真,那是煞风景;不过有时加添点真 实的依据,那么想象的部分又会更容易让读者投入。

  这一卷写了更多武林门派,其中不少都是以今天仍存的真实武术派别为蓝本,而且名字相同。为免误会,不得不再作些解说。

  现存的许多武术拳系,所上溯的传承或所宗的创派人物,都只到清朝。比如「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或者「心意拳/形意拳」祖师姬际可,皆是清朝人。但这本小说里的时代是明朝正德年间,又何来「八卦门」和「心意门」?我 是在胡乱写吗?

  其实我相信一种武术,不可能一时一地由一人凭空创造,在这些创派祖师之前,也必然已经存在相近的武技,经过每代积累演变,才成为后来的门派。本书就是依此想法,既参考现存武术的特色,又加以大幅的创作,虚构明朝中叶 这些「曾经存在的更古老门派」。如上面说过,真真假假混成一块儿,正是小说的乐趣所在,各位武林朋友读到不实之处,想不会太介怀吧?

  ◇◇◇◇

  写此文前一天,享誉影坛与武坛的石坚前辈,以九十六岁高寿与世长辞。

  坚叔不止是擅演反派的武打片影星,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武者,年轻时于鼎鼎大名的「精武体育会」学有所成,精擅鹰爪、螳螂、罗汉等多门武术,银幕上打的全是真功夫。

  ——在旧粤语武打片时代,制作条件不充裕,并没有像今天的电影般精密仔细的武术动作设计和剪接,不少对打招式都要在长镜头下半即兴演出,要打得逼真,很靠个人功底和临场反应。坚叔常演的是要被打倒的歹角,可以想象难 度就更高了。

  坚叔在《黄飞鸿》系列的「奸人」形象如何深入民心,自不用多说;电影及电视版《倚天屠龙记》两演「金毛狮王」谢逊,连原作者金庸都盛赞;《龙争虎斗》演李小龙死敌韩先生,更是功夫片「最强反派」的世界经典。

  我谨在此向这位杰出武术家与性格巨星致敬。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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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2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4英雄街道》


引言

  夫含齿戴角,前爪后距,喜而合,怒而斗,

  天之道也,不可止也。

  ——《齐孙子·势备》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远征,先灭青城派,再降伏峨嵋派。流浪武者荆裂与少年剑士燕横,为向武当派复仇而从后追踪,途中巧遇岷江帮大小姐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 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武当派掌门姚莲舟只身入关中,一人一剑大破「剑宗」华山派,消息震动天下武林;各门派武者从四方八面聚集西安府,结盟共商对抗武当;荆裂等人欲一睹武当掌门神技,亦远道前赴这次盛会。各大派欲借青城派之劫为「讨伐武 当」的大义旗帜,招揽燕横加入同盟,并承诺助他复兴青城派;荆裂不赞同以众凌寡围攻姚莲舟,遂与燕横暂时分别。

  武当弟子桂丹雷发现掌门私自下山,担忧他遭遇陷阱,马上点起精锐抵西安府支援。其中负责监视跟踪的「首蛇道」弟子樊宗赫然发现,同盟军东道主颜清桐阴谋向姚莲舟下毒,于是急急赶往妓院「盈花馆」救助……


第一章 出阵

  烈阳当空,照射西安古城的宽阔街道,投落地上一片片屋宇的阴影。每一面黄土墙壁,在阳光下反射出犹如燃烧中的奇特颜色。

  棋盘般的城街,笼罩在光与闇的强烈对立之中。

  明明是光天白日的下午时分,街道却带有一股浓烈的肃杀气氛。

  是决斗的时刻。

  「麟门客栈」在南门大街已经开业超过十五年。这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一个下午,客栈里外宁静得如此刻般可怕。

  那诡异的静默,甚至感染了方圆数十步内的街巷。就像在集体逃避些什么事情,街上途人稀落,两旁店门一一关闭。连迎街的招牌在春风中缓缓摇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少数仍然聚在街上的人,大半就是原本到「麟门客栈」凑热闹,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外地武人。他们没有作声,一一紧闭起嘴巴,默默注视着「麟门客栈」的朱红色大门。

  跟他们一起瞧着大门的,还有三数个身穿制服的巡捕公人。他们连哨棒都没有带在手,只是如寻常百姓般,静静站在街巷一角,也未交谈。

  这些官差自然知道,今天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镇西镖行大当家颜清桐,早就动用了情面和银两,向西安官府通报打点。知府大人向下面明令:今天不管城里发生任何事,公门巡捕和民兵保甲都不许出动。

  理由,所有人都清楚知道。

  ——武林恩怨,没有他们干涉的余地。

  「麟门客栈」外悬挂的两排大红灯笼,在这静默里继续迎风摇动。

  那道朱漆大门终于打开来。

  街上所有人同时张开嘴巴,低呼了一声。

  从那大开门户里当先步出的,是坐在「麟门客栈」下层大厅那六、七十名来自五湖四海各门派的武者。他们没有把兵刃收入行囊里,将刀剑大剌剌地挂在腰间或背项,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在大白天的城街上耀武扬威。

  ——他们深知今日一战,自己远没有动手的资格。但是能够跻身这支武林同盟军当中,与有荣焉。

  先前在客栈内聚会时,他们都还抱着凑热闹的心情,兴高采烈有如喜庆饮宴;此际却一个个神情肃穆,无人交头接耳,只是逐一踏出客栈大门,分别走到南门大街东、西两头,在街角路旁排列站好,形成有如拱卫客栈的阵势。

  他们每一个人的左上臂,都绑了一片白布。

  这几十人全数出门,都在街上站定以后,真正的主角方才登场。

  身带三剑、头上缠着素白布巾的燕横,跟颜清桐牵着手步出「麟门客栈」大门。

  骤然暴露在猛烈阳光下,燕横那双英气的浓眉紧紧皱着,眯起的眼睛里却闪出如剑的锋芒。

  被颜清桐这大男人硬拉着手掌,并率各大门派群豪之先出发,燕横心里本应感到尴尬或不快。但是此刻他心头已然被另一股情绪淹没了。

  也许是因为刚才席上勉强喝下肚子那几杯酒,也许是眼前街上那众多武者排列的阵势……燕横只感心胸跳得厉害,每呼出一口气息都像是蒸气般热烫。那是一股自己也无法以言语形容的亢奋。

  ——不。不只是因酒精。也不只是因为这盛大的阵仗。

  燕横空出来的左手,不禁握住后腰处的「虎辟」剑柄。

  ——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

  一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敌人,燕横握剑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今天,就要亲眼看见那个武当掌门。仇人的头领。消灭师门的元凶。

  街上众多武者,全都注视这个还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剑士。每个人臂上的白布,就是为了他的师尊而绑上的。

  他身旁的颜清桐,此刻也神情兴奋。看见这些敬重的目光,颜清桐把燕横右手朝天举了起来。

  众武者同时振臂呼号,响彻大街。

  迎受着这样的声势,燕横没有再如从前般腼腆,而是激动地紧握着高举的手掌。那情绪加上青城派「道传弟子」的握力,令颜清桐也吃痛而微微皱眉。

  燕横知道,承担这样的注目,已经是自己毕生的责任。

  ——我就是青城派。

  紧跟在燕、颜二人身后,是颜清桐的同门戴魁和李文琼,还有其余十六名心意门弟子。他们当然也都全佩上了兵器,戴魁腰悬一柄单刀,李文琼则手提着一双沉重的四棱铁锏①。

  『注①:锏为重型钝器短兵,以铜或铁打造,形状有圆柱或起角(棱)。原为战场兵器,破敌甲胄之用。』

  心意门众人也都为这出阵的气氛所感染,脸上斗志旺盛。唯有戴魁一人,因为不久前当众在荆裂手上吃了大亏,仍是怏怏不乐,手掌紧握着刀柄。

  身旁的李文琼与他同门习艺二十年,怎不察觉他心情,轻声安慰说:「师兄,待会儿我们心意门,必定争这一口气回来。」

  戴魁听了,知道自己身为心意门的首席代表,不可不提起精神来,也就重重点了点头。

  继之踏出客栈的是八卦门三十余好手:首先由七、八个弟子开路,八卦门名宿「水中斩月」尹英川,方才负手跨过门槛步上大街。紧随身后的弟子,自然肩担着他那柄巨大的八卦单刀。

  尹英川身材虽不高大,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掩藏不住的高手气度,加上众多的门人衬托,顿令街上众武者动容。刚才众人注视燕横,多少也是慑于青城派「巴蜀无双」的名号;但现在看着尹英川,却完全被其本人的风采吸引。许多 人都在期待,这个脸容如瘦猴的老者拔出那柄巨刀的时刻。

  尹英川被燕横抢在前头出阵,却并没有显露不悦。群豪先前在客栈里已经议定,这次对付姚莲舟,要打着「为青城派复仇」的旗号,让燕横走在前头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有一人混在那三十几名八卦门武者当中步出,本来不会被人注意的。

  可是没办法,就是太显眼了——正是身材高壮的那位少林年轻武僧圆性。

  圆性把僧衣的上半身扒下来束在腰间,暴露出胸口肩膊,发达的肌肉绷紧得犹如卵石般光滑,臂胳乱爬着粗壮的筋脉,尽显一身正宗外家功夫的锻炼成果。

  圆性左半边身子,在阳光下反射出红金光芒。细看之下,原来他左边脸戴着半片貌如凶恶夜叉的铜面罩;左手整条壮臂,由肩头至拳背都覆盖着铁片镶铜的护甲,甲片一块接一块,肩、肘、腕处皆有活动的关节,设计甚是巧妙;再 看下身,左腿也缚包着铜甲片,每走一步都发出金属互碰的声响。众人看见这才恍然:圆性一直带在身边那个重甸甸的布袋,内里收藏的正是这副「少林铜人半身甲」。细看他身上的甲片,上面满是累累凹痕,显然经常穿戴着对战练习 。

  这半身装甲看来不轻,一个人如此左右负重不平衡,行走本甚困难,但圆性龙行虎步,姿态甚是矫健,已可窥见其修为不浅。

  圆性烙印了白虎疤纹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条六角包铁齐眉棍,露出的右半边脸紧皱起来,再无在客栈里吃饭时那副鲁钝的表情,代之是出家人不该有的杀伐之气。加上一身装备,让人联想起佛寺里神容威猛、降龙伏虎的罗汉像。

  圆性虽是少林弟子,但之前在客栈里举止粗鲁古怪,群豪对他都颇是瞧不上眼;但现在圆性这般形貌气势,已再无一人能够轻视。少林派的禅门拳棒名满天下,但历来甚少有武僧下山显露身手;此刻见圆性如此战意充盈,众人对少 林武功的期待,更甚于对尹英川的八卦门刀法。即使是尹英川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过去亦从未上少室山拜会,今天也很想亲眼看看少林绝艺,比之八卦门的武术究竟如何。

  相较先前几位令人注目的人物,排在最后头出发的秘宗门人就没有那么亮眼了。

  秘宗门的董三桥,左前臂上缠着寒光闪烁的九节钢鞭,与腰佩着雁翎快刀的师叔韩天豹并肩出门,身后跟随着来自各地秘宗支系的十六名门人。董三桥高高仰着他那鹰勾鼻子,脸色铁青,对于被安排在最后面,明摆着甚为不悦。

  「别摆这副臭脸。」韩天豹早察觉了,暗中拉拉师侄的衣袖。「让人看见了,背后笑话我们秘宗门没气度。」

  董三桥却没有任何掩饰心情的打算。

  「要笑,就在我面前笑。看谁的拳头硬。」

  群豪已然尽出「麟门客栈」,在南门大街上分成了东、西两股:东边的由颜清桐带领,包括他的心意同门、燕横和秘宗门众人,共计三十九人;而西边则以尹英川为首,率众多八卦门人,再加上少林派的圆性。

  这东、西两支大军,又各加入三十余名其他门派的武林同道助阵,还有十多个镇西镖行的镖师负责带路报信,每支也有近百人之多,当中囊括了五大门派的精锐,实是武林近二十年来未有之阵仗。

  将同盟分成东、西两军出动,乃是颜清桐的提议:既未马上查出姚莲舟的藏身之地,就先将大队分两支镇驻在西安府城东、城西两边;一有消息,最接近的一方就可马上前往围捕,防止姚莲舟及时转移地点或逃逸;即使他要逃,两 军成包夹截击之势,也比较有利。

  尹英川听见此建议,觉得言之成理,也就同意了。他可不担心,会让东军捷足先登,抢去生擒武当掌门这大功:他相信,以姚莲舟独破华山派的惊人实力,没有他尹英川坐镇,不可能压制得了。

  ——只是他没想到:颜清桐心中还有好些他并不知晓的盘算,甚至连姚莲舟的所在也早就查了出来……

  看见东、西两军分配定了,颜清桐朝尹英川拱手。

  「我们就此分头而行。我在外面的手下一得了确实的消息,就马上通知最近的一方,同时也会向另一方报信,召他们来援助。」

  颜清桐说着,顿了一顿,又看看围在街道四周的武林群豪。他再次举拳,振臂高呼:

  「今天就是我们打倒武当派,伸张武林正义的日子!」

  二百余人同时附和呐喊。

  燕横激动得几乎冒出眼泪。

  颜清桐则沉醉在这一呼百应的场面中,脸红如酒醉。

  ——至于原本一直就在街角监视「麟门客栈」的武当「首蛇道」弟子方济杰,看见这出击的阵容后,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急急离去,并没有听见这一句「打倒武当派」。

  ◇◇◇◇

  同时一人正在南门大街西首,距离「麟门客栈」数十丈处的「临仙楼」二楼窗前,监视着武林群豪出阵的盛况。

  这男人年纪四十上下,作文士打扮,但细看衣履的质料非常名贵,可不是什么寒酸秀才,腰带上还佩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翠玉,色泽通透,价值不菲。

  同在这厢房内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一直站在这文士身旁,一时瞧向窗外,一时又斜眼偷偷打量着这块美玉,心里似乎正在盘算怎么把它讨到手。

  「啊,看来真的要开打了。」文士远眺街道,语调轻松地缓缓说。眼前远处刀枪林立的场面,他既显得关注,但也似非切身之事。

  「我们可不是吃闲饭的。」王芳微笑。既在朝中为官多年,适时邀功自是他拿手好戏。「既得到钱都督亲自下令,我们尽用了各地卫所的通报网,把那姚莲舟的消息传送到四面八方。西安知府的人告诉我,聚集在对面街的武夫,最 少来自四省。」他所指的「钱都督」,自然就是今上宠臣、锦衣卫头领钱宁大人。

  文士略表满意地点头。眼睛却还是不离大街上的武林群豪。

  「人确实很多……可不知道能用的有多少个?……」

  王芳听见这句话,眉头扬了起来。

  最初接到这个奇怪的任务时,王芳一直摸不准上面的意思。锦衣卫虽是线眼满布天下,但主要查缉对象都是官吏军员,被诏狱牵连的草民百姓并不多;至于武林人物,尤其是「九大门派」的顶尖高手,向被朝廷视为「世外之人」, 对他们的事情锦衣卫更是从不插手。

  数月前,武当派拳士在御前比试里击败锦衣卫代表杜焱风,王芳当日也在豹房的校场上观看。这场比试后,武当派的人虽得皇上殊宠,但未获授予任何官职,并没有威胁钱宁的地位。钱大人虽是记恨之徒,断不会为那桩小事就如此 劳师动众。

  ——什么武当派掌门,干我们什么事?……

  然而命令确实由钱都督秘帖亲发,绝非等闲。

  把武当掌门独入关中的消息广为散布后不久,王芳又奉命跟着那些武人的行踪,到了西安府来。这时他更感到奇怪——欲知西安府发生的事,派驻在城里的探子打听就够了,何劳他堂堂副千户远从京师跑过去?

  到达后他才知道,真正要来监察事态的,是眼前这个名叫李君元的文士,自己不过负责接引连络。上司并未告知王芳,这李君元有什么官职,只说他乃是宁王府的人。

  ——南昌宁王朱宸濠。那个拥有豪杰之志的男人。

  一听「宁王府」三字,王芳脑海里许多疑问顿然解开。

  话说百年前,太宗皇帝朱棣发动「靖难之役」②夺权登极后,深恐其他亲王将来也起而效之,遂大幅削夺各藩的兵力。其中的江西宁王府,到了后来更是连近卫亲军都被削除,改编为直属朝廷的「南昌左卫」。

  『注:明太祖朱元璋驾崩后,长孙朱允炆继位为惠帝(元号建文),即位后大举削藩,引起诸藩王不安,其叔父燕王朱棣起兵叛变并夺取皇位,登极为永乐皇帝(庙号太宗,后世改称成祖),史称「靖难之役」。』

  当年宁王朱权为太祖皇帝第十七子,以谋略深得父王倚重,跟善战的四皇兄燕王朱棣,为诸王子之双杰;「靖难之役」兵变,朱权被半胁迫加盟了燕王阵营,也是颇有功劳,朱棣夺得江山后却对他诸多猜忌,将宁王府从大宁改封江 西,并削除所有兵权。宁王代代子孙皆对这屈辱愤愤不平。

  当今宁王朱宸濠一心重振祖先的雄风,野心的第一步自然是重建宁王府的军力。为了恢复亲卫的兵权,他以重金贿赂皇上头号宠臣钱宁,让钱宁在皇帝跟前说尽好话,终于放宽了宁王府养兵的限制。

  王芳毕竟也是钱大人的亲系人马,钱大人与宁王的这层利益关系,他自然知晓。

  王芳由此推断,眼前这件事情,显然也是宁王贿赂了钱宁,借用他统辖的锦衣卫,把武当掌门下山的消息广传天下武林。

  可是为了什么呢?王芳一直想不透。

  直至现在,听见李君元说这一句「能用的有多少个」,他终于明白了:

  ——宁王有意收编这些武者剑客为己用。

  王芳想通了这一点,知道是索贿的绝佳机会。他瞧着街上已渐渐分成东、西两股的武者,向李君元试探着问:「李先生,王某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姚莲舟独自下山的消息,最初王府是如何得知,再托我们传扬的呢?……」

  李君元正是宁王座下第一谋士李士实的儿子,亦是王爷身边多年亲信。王芳这问话,他哪里听不出其中意思?李君元笑而不答,反问:「王大人,你认为呢?」

  王芳也不客气展示自己的聪明:「王某大胆猜想……王爷在武当山上安插了人吧?」

  李君元一听见,视线终于移离了窗户,瞧着王芳。

  王芳继续说:「能够长期留在武当山,又打听得到这么重大的消息,这探子必然不是什么役工之类,而是武当弟子无疑;像武当这等隐居深山的大门派,门户森严,要安插或是收买一个弟子绝不容易,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说到这里,王芳已经毫不避忌地盯着李君元身上那块翠玉。

  「宁王爷意欲招纳武林中人,看来筹划已久。」

  李君元微笑着,解下腰间佩玉,轻轻塞进王芳掌心。

  「王爷本就爱惜天下豪杰,出手从不吝啬。」

  王芳的嘴巴笑得像裂开来。那块美玉无声无息消失在他衣襟口。

  「只有一事,王某想不明白,要向李先生请教……」王芳说着伸手一指窗外。

  李君元当然知道王芳问的是什么:宁王不过是想拉拢收纳这干厉害的武者,何以又要促成一场大战?

  李君元把双掌拢进衣袖,抱臂胸前,看着这支武者军团,分从南门大街东、西两头行进。正走近这边来的是西军,八卦门的尹英川和少林和尚圆性,在那数十人中格外显眼。李君元特别注视半身铜甲、神容勇猛的圆性。那气势令李 君元露出满意的表情。

  「世上就是有些很奇怪的人,金银财宝收买不了,官爵权位打他不动。只有尊严和胜利,只有斗争,才能教这种人欲望沸腾;当他们生起欲望时,我们才有机会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李君元俯视走到「临仙楼」下方的武者行列。

  同时,正在窗户下方走过的圆性,全身都进入了战斗状态,五感异常敏锐,马上就发现李君元来自二楼的目光。圆性止步,仰起半戴面具的脸,一双大眼朝他直视。

  李君元被这个和尚猛瞪,瞬间背冒冷汗,一时接不下那番话。他勉强维持笑容,却也慢慢把视线垂下了。

  圆性看见,就像一头野兽发现眼前的并非厮斗的对手,脸上警戒的表情消失,没有理会李君元,继续随大队向前走。

  李君元感到压力消失,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离开窗户,进入厢房内阴暗处,用衣袖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芳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倒不觉得奇怪——在豹房的比试里,他已经见识过武当高手的非凡气势。

  李君元呷了一口茶,定过神来,这才能够继续刚才未完的话。

  「你也看见了。他们就是这样的狂人。要招揽这种人,必先得制造机会。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打起来。」

  ◇◇◇◇

  敌方大军已经出动。再不是避忌的时候了。

  一得到方济杰的急报,桂丹雷、陈岱秀、锡晓岩及五名「兵鸦道」武者,迅速在「迎风客栈」的后院马厩前集合。

  八人也不顾引起客栈里的人侧目,各都带上了兵刃,把身上便服的衣袖和袍襬都绑好。其中身材最高大的「兵鸦道」弟子符元霸,更索性将袖子撕掉,露出两条硕壮的臂膊。他跟已死在成都的同门李山阳一样,专修「武当斩马刀法 」,那长柄朴刀竖起来高及鼻子,虽已用布包着刀刃,还是十分惹人注目。

  即将要以不足十人之力,跟二百人对抗。可是这八名武当战士,没有显露半点紧张的情绪。

  ——这份自信,就是武当派最强的武器。

  焦红叶、符元霸等五个「兵鸦道」武者,早前未能随同叶辰渊远征四川,并非因为实力不足,而是当时正好因为锻炼受伤,被迫留在武当山。如今伤早就养好了,满心都是不能随队出征的憾恨,早已积蓄一身涨溢的精力和战志。

  而锡晓岩,自从得知兄长锡昭屏的死讯后,恨意无处发泄,一路从武当山到西安,晚上作梦都在想着跟其他门派的人拼斗,睡醒时双眼都是红色的。

  ——就如已经饿透了的狼群。

  「掌门真的在西安府里吗?」焦红叶粗糙的棕色脸皮皱起来,手掌紧握着腰间剑鞘。「那些人会不会是出城?……」

  「假如是出城,就没必要分两队走了。而且也没带车马。」桂丹雷摇摇鬈曲的乱发。「这样分头而行,看来是要在城里搜寻掌门的所在。」

  同是「镇龟道」资深弟子的陈岱秀却插口:「我倒担心是计谋……说不定他们猜到,我们这些武当派的后援已经来了西安,于是假装出击,先引诱我们出来。分成两股,就是要分散我们的兵力。」

  在场八人里,陈岱秀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白净的脸略瘦削,没甚特征气势,即使腰带上佩了武当长剑,怎样看也像个儒生,多于一个天天拿刀剑利器过活的武人。

  但桂丹雷与他同门学艺多年,深知这个师弟心思头脑出众,就连副掌门师星昊处理日常事务,也极倚重陈岱秀。因此这次下山援助掌门,桂丹雷二话不说,第一个就挑他。

  桂丹雷心想陈岱秀所说不无可能,也无言在考虑。

  「我们还在等什么?」

  失笑说出此话的是锡晓岩。他一条右臂仍用黑布包缠在腰腹前,左手摊了一下,两眉垂下,摆出一副没好气的表情。

  「就算是陷阱又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我们难道不去吗?不用选择,也就没有分别。根本就不必理会他们想干什么。」

  他伸手拍拍背后那柄长刀的缠藤刀柄。

  「我们可是武当派啊。」

  桂丹雷一听见这句话,一双大圆眼怒瞪着锡晓岩。

  但眼睛下面的嘴巴却是咧开来大笑。

  「妈的。」桂丹雷说:「竟然要你这臭小子提醒。真惭愧。」

  八人相视一眼,也都豪迈笑起来。

  「樊宗在哪儿?」陈岱秀问。

  桂丹雷摇摇头。「方济杰已经在找他。可是等不及了。」

  他说着,双手交互捏弄着。八人里唯有他一个没带兵刃。但是只要看一眼那双厚得惊人又满布斑驳痕迹的肉掌,就足以断定:那绝对是兵器。

  「不管哪边是虚,哪边是实,我们也得兵分两路追上去。」桂丹雷扫视一眼众同门,下达了命令:「陈岱秀、锡晓岩、唐谅、符元霸,你们四人去追东面那队。」

  他瞧着其余三个「兵鸦道」弟子焦红叶、尚四郎、李侗:「你们跟着我,往西。」

  桂丹雷如此分配,主要是考虑实力的平衡。

  「现在马上就追上去打吗?」李侗问。

  「先别急着开战。」陈岱秀说。「尽量不要被他们发现。首先还是得让他们,带我们到掌门的所在。」

  「你认为要怎么办呢?」桂丹雷问师弟。

  陈岱秀略想了一阵子。「跟踪两队敌人,还是交给『首蛇道』的同门。我们则抄小巷,各往城东和城西找个地方躲起来,准备随时接应。」

  「好,就这么办。」桂丹雷看见锡晓岩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拍拍他的肩头说:「不过一找到掌门,就不必再跟那些家伙客气了。」

  「哼!」锡晓岩冷笑:「我只是怕掌门一出手,我们就连玩的份儿都没有呢。」

  桂丹雷那双铜铃似的眼睛再次扫视各同门,一头棕色曲发扬动。额上那行符文刺青皱成深坑。

  「那些人既然敢动我们武当派的掌门,我们就不妨把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


第二章 东军

  颜清桐早就吩咐在前面领路的镖师,尽量加快脚步,因此这支东军在街上前进颇快,渐渐朝城东大差市进发。

  燕横、戴魁、李文琼皆脸色凝重,心神极之集中,并没有留意行走的速度。虽然己方人多势众,但对手是以一人之力摧毁整个华山剑派的姚莲舟,不由他们不紧张。

  倒是紧随后面的秘宗门韩天豹,江湖历练丰富,察觉有些异样。

  「这姓颜的……有点儿古怪。」他悄声向身旁的董三桥说。董三桥所想也一样,向师叔点点头。

  就在这时,后面街道远处传来急密的马蹄声。

  即使是平日,有人在城内街道策骑已不寻常。更何况是这样的日子?队伍最后头的武者立时紧张起来,一个个转身举起兵器,注视来者何人。

  ——难道是武当派的?……

  直奔而来的是一匹甚高骏的白马,跑姿非常优美,但可见骑者身材细小,隐隐见背后一双兵刃随着奔驰而起伏。

  马儿跑到东军队列的尾后距离数步处,骑者才勒住座骑人立止步。前蹄再着地后,那娇小的身形顺势就跃了下鞍,骑术和身手非常灵巧,正是背负双剑的童静。

  群豪看见是个娇美年轻的小姑娘,皆感愕然。虽说武当派向来都不收女弟子,但这女孩一身武者打扮,还是十分可疑。

  「你是谁?」一个秘宗门的弟子率先喝问:「来捣乱吗?」

  「我找人。」童静英气的双眉高竖,那对大眼睛在人丛里扫来扫去:「青城派的燕横。」

  「姑娘,你跟燕少侠有什么关系吗?」韩天豹趋前,但还是距离童静七步之遥,恐防有诈。

  「我……」童静不知该怎么解释二人关系,想了一想,便说:「我是跟他学剑的。」

  「胡说。」董三桥冷冷回应:「没听说过青城派有女弟子。」

  童静拍拍背上的「静物左剑」,转过身向众人展示。「这剑就是他送我的。」

  韩天豹仔细看,果然跟燕横腰上佩的那柄「静物右剑」一模一样。而且听这女孩说话爽快,跟燕横刚才那两个同伴的气质有些相似,警戒心登时就减低了。

  童静本来就不耐烦,这时也不再理会,排开众人就走进队伍中。毕竟是岷江帮的童大小姐,众人就算觉得不妥,但那气势又令他们犹疑。

  走在最前头的燕横,早就察觉后面有事情而停下步来,但因童静矮小,一直看不见来的是谁,只是站在原地回头张望。

  几个心意门人左右让开通道来,燕横这才看见,童静正双手扠着腰站在他面前。

  「你……」燕横的舌头像打了结:「你来干嘛?」

  十几天前分手,以为已经是永诀,童静千里迢迢追到关中来,跟燕横再见的一刻,本来期待对方又惊又喜,或者至少问一句「你怎么来得了?」「你爹让你出来吗?」之类。怎料燕横第一句是问「你来干嘛?」,好像不想看见她似 的,童静一脸怒容。

  「该我来问你!」她顿顿足。「你怎么跟荆大哥他们分手了?你在这儿干嘛?」

  本来正专心备战的燕横,被童静这么突然出现打乱了情绪,也是非常不悦。他伸手揪住童静的衣袖,把她拉近身旁,急忙说:「别闹了!我们这儿是在做正经事情,你别在这里乱嚷。」

  「燕少侠……这位姑娘是你的……?」颜清桐问。

  「对不起,颜大当家,她……」燕横左右看看,戴魁等人也一个个在瞧着他,似乎责怪他大敌当前,怎么跟一个女孩纠缠不清。他急忙解释:「她是我朋友……曾经帮助过我。」

  颜清桐关心的倒不是这对少年男女的关系。「燕少侠,不管是什么事情,请你跟这位姑娘边走边说好吗……我怕耽误了大家。」

  「抱歉。」燕横涨红了脸,拉着童静就一起走。颜清桐马上下令前头带路的镖师继续前进,又吩咐后头的部下带着童静的白马同行。

  童静摔开燕横的手,气冲冲地说:「我本来去了『麟门客栈』找你,哪知道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跟荆大哥分手了?」

  燕横示意叫她说话轻声一点。「我们没有分开……是荆大哥叫我暂时留在这边的。他让我好好考虑。」他听得出童静跟荆裂和虎玲兰碰面了,大概已经知道先前发生的事情。

  果然童静说:「我听说了,你要跟着这帮人去打武当掌门。」她左右看看。「这里怕不有一百人吧?这么多人去围攻一个人,可真是一群英雄好汉啊。」

  童静的声音半点儿没有放轻,旁边的武者都听得清楚,一个个老羞成怒瞪着她。童静却丝毫不以为忤。

  「还说什么『考虑』?你都已经跟着他们出战了,也就是成了一伙啦。」童静继续肆无忌惮地说。

  颜清桐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终于也忍不住插口:「姑娘,什么『一伙』的,说话放好听一点。这是武林各大门派一同决定的事情,还不到你来论断。」

  燕横急忙又把童静拉到队伍的侧边。颜清桐还是不忘注视他俩。

  「你还当荆大哥是朋友吗?」童静迫切地问。

  「当然!」燕横断然回答:「可是……这儿的事情,他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童静明澄的双目直视燕横的眼睛。「你呢?你喜欢吗?」

  燕横被问得呆住了。他到了西安府以来,就一直没有想过自己本人想要怎么做,念念不忘的是「青城派代表」这身份。

  「我跟荆大哥不同。」燕横垂头说:「我背负着跟他不同的东西。」

  「我是问你自己喜不喜欢这样干呀?」

  「这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燕横摸一摸身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是重建青城派的大好良机,干系着青城武学三百年的基业。身为青城弟子,我没有权拒绝。」

  这样沉重的回答,令童静的怒意消去了,有些谅解燕横的想法。

  两人随大队一直沉默地走着。

  「荆大哥也跟我说过他的往事。」童静又说:「他的经历跟你差不多吧?南海虎尊派也是给武当派灭掉的。他背负的东西也跟你一样啊。」

  「可是我从来没怎么听他说过,要复兴虎尊派。」燕横反驳:「我想,也许他在外流浪多年,对自己本派的感情已经淡了。」

  「你没留意吗?」童静叹气摇摇头:「荆大哥每次向人自报名字,都没有忘记说门派的名号啊。」

  燕横这时想起来,荆裂确是如此。他不禁想:常常带笑迎战敌人的荆大哥,是否只是把悲伤愤怒深藏在心里?

  燕横看着童静。

  ——也许她比我还要了解荆大哥。

  「我刚才跟他们重遇时,本来是很高兴的。」童静说。「可是我看见,一向都爱笑的荆大哥,没有笑了。所以我才急着赶过来找你,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燕横沉默。他回忆过去那几个月,四人沿着大江游历练剑的日子。那时候他一心想着如何苦练左手剑,每天教童静剑法又觉得颇是苦差,心情并不如何轻松;但现在回想起来,却突然感到十分怀念。

  「你记得当天在巫峡分别时,荆大哥跟你爹说的那句话吗?」燕横问。

  童静用力地点点头:「我怎么忘得了?就是因为他那句话,我爹才让我出来的啊。荆大哥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刚才荆大哥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

  燕横看一看身后这支大队。又远眺前方的街道。

  「这就是我要走的路。」燕横凝重的说:「不管我自己喜欢不喜欢。」

  「是吗?……」童静双眉失望地垂下来。「爹让我来找你们之后,这十几天赶路途中,我一直在反复想着荆大哥这句话,很有意思啊。」她顿一顿,瞧着燕横展颜一笑:「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对你,意思不一样吧?」

  燕横向她报以微微苦笑。

  笑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隔膜。童静打量着燕横的表情,忽然好想问他:分别后这些天来,有想起过我吗?

  ——当然这种话,她是绝对问不出口的。

  倒是燕横先问起来:「这十几天,有听我的话好好练剑吗?」

  「当然有!」她拍拍身后,他送给她的「静物剑」。「骑马的时候,心里都还在想着剑招呀。那八招『风火剑』,我都已经滚瓜烂熟了!」

  「我才不信。」燕横故意刺激她一句。

  童静咬咬下唇,手握剑柄。「好!现在我就打一次给你看!」

  燕横急忙挥手止住她:「现在不行呀。」

  童静看看众人:「好吧。但是离开西安之前,你一定要看我打一次。」

  燕横点头,却再次沉默了。

  ——离开西安府那天,说不定就是跟他们真正分手的日子了。

  燕横无言挥挥手,就加快脚步向前走。

  童静从后拉一拉他衣袖。

  燕横回头。

  「我始终还是相信……」童静微笑说:「那个什么也不想,就一个人杀进马牌帮的燕横,才是真正的你呢。」

  燕横愣住了一阵子,但是说不出什么,然后撇下了童静,继续跟随队伍前行。

  童静站在原地,一个个武者从她左右擦身而过,燕横的背影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

  队伍完全走过,镖师也把白马的缰绳交回童静手上。童静牵着马,仍然站着眺望逐渐远去的东军大队。

  ——隔着那人丛,她不知道,燕横同时也在边走边回头,不断望向她的方向。

  童静想到,荆大哥和兰姐还在投宿的客栈等着自己,是时候回去跟他们会合了。刚才出来的时候,童静还豪言壮语地说:「我一定把燕横带回来!」此刻她感到格外失落。

  童静转身。但迈不出第一步。她回头再看远去的群豪,最后一咬牙,就决心再追上去。

  ◇◇◇◇

  刚才燕横和童静在一边谈话时,颜清桐一直在暗中瞧着,担心燕横会被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孩带走。直至二人分手了,颜清桐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场「好戏」,并不是非有燕横坐镇不可,但是多了这个青城派少侠,他日在武林上传扬时才更加名正言顺。

  颜清桐心中盘算,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也就伸出左手指头,在自己左眉上连续抹了三次。

  看到这手势暗号,一名一直在大街旁小巷跟踪着东军的镖师,从巷口奔了出来。脸容装成非常紧张的模样。

  「大当家!」镖师直跑到颜清桐面前。颜清桐也作出期待的表情。群豪停下步来,一一注视着这镖师。

  镖师在颜清桐耳边细语。

  颜清桐瞪着眼睛,状甚兴奋。

  「马上去城西,通知尹前辈!」颜清桐向镖师下令。镖师点点头,也就往西面的巷道跑进去。

  「颜师兄,怎么了?」戴魁紧张地问。

  「找到了!」颜清桐振臂高呼。群豪听了同时起哄。

  燕横紧紧握着「静物右剑」的剑柄。

  颜清桐遥指向东北方:「就在那边的大差市!我们这就去进攻!」

  ——其实他早就知道姚莲舟所在,也暗暗吩咐带路的镖师走近大差市。这一幕报信不过是做戏而已。

  「不等尹前辈的西军来吗?」李文琼问。他握着铁锏的手心正冒汗。

  「我已叫手下去通知,他们很快就会赶过来!」颜清桐说:「我们先去牵制着姚莲舟,免得给他跑掉了。」

  「他不会跑的。」燕横插口说:「我一直在想,武当掌门打败华山派已经这么多天,为什么还留在西安?我想通了。他本来就是刻意留在这里。他在等我们集齐人马去找他。」

  「你说这话有何凭据?」董三桥冷冷问。

  「没有凭据。」燕横回答:「可是我知道,武当派的人就是这样的。」

  在场百人,就只有燕横一个真正跟武当派对敌过,他说这话甚有份量。

  「有道理。」韩天豹点头同意。

  「那就不要让他失望了。」戴魁咬牙切齿,一脸胡须似都竖了起来:「我们就赶快过去会会这位武当掌门吧。」他得到师弟李文琼鼓励,急欲挽回心意门的颜面,此刻战意充盈。

  群豪齐声叫好,就在镖师领路下,加快脚步朝大差市方向走去,越走越快,几乎要变成跑了。

  颜清桐急忙追近戴魁,在他身旁悄声说:「师弟……待会儿包围了姚莲舟所在时,你要带着同门率先杀进去。」颜清桐将一把牛筋索塞到他手上。「生擒武当掌门,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功,这功劳就由我们心意门拿了。」

  「你疯了吗?」戴魁不解地说:「这不是胡乱逞强的时候呀!先等他现身,看看怎样合众人之力制服他,方才是上策。我可不想带着同门送死。」

  「没问题的。」颜清桐一边走着,一边又左右看看有没有人在旁。「因为我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

  颜清桐把声音压得更低。

  「姚莲舟中了毒,已无反抗之力。」

  「什么?」戴魁叫起来,颜清桐急忙示意他悄声。戴魁急忙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颜清桐冷静地回答。眼神中却有深意。

  戴魁一看,再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止步,一手抓着颜清桐的衣襟。

  「师弟,别这样……」颜清桐伸手把戴魁的手臂拨开。

  戴魁看看旁边,正有几个人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俩。他忍着不发作,又随颜清桐继续向前走。

  等到再没有人注意,戴魁才低声沉痛地说:「心意门的名声,给你这混蛋丢尽了。」

  「没有人知道就行了。」颜清桐脸上毫无愧色。「戴师弟,所以你更加要带本门的人,首先攻进去。若是被其他门派的人先看见姚莲舟,这事情就可能穿帮。」

  他又从腰带内侧,掏出一个小小的黄色纸包,暗暗伸到戴魁跟前。

  「你们生擒姚莲舟,把他缚牢了之后,就把这解药喂他。这事情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姚莲舟本人知道啊。」戴魁说。

  「他能说出口吗?人们听来,只会觉得是他落败被擒的借口而已。」颜清桐微笑,把解药在戴魁跟前扬了扬。「毒已下了,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们心意门人,是要被人臭骂卑鄙下流,还是要成为当先击败武当的英雄,就全看你决定 。」

  戴魁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恨恨地把那解药拿过来,紧握在拳头里。

  「今天之后,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戴魁没看颜清桐一眼,就走往李文琼和众同门那儿。

  颜清桐微笑看着戴魁。一切都在他盘算之内:秘宗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都是精明之辈,待会儿肯定不会抢当先锋;燕横只有自己一人,亦不足虑;崆峒派则连个影儿都没有;至于西军,他刚才表面上是命令那镖师火速去通报,其实 一早已经吩咐他先拖延一轮才去告知。等到尹英川和圆性赶来大差市时,姚莲舟早已成为囚徒了。

  ——由我亲领的东军,率先擒下武当掌门;出手的更是我的同门师弟……此后天下武林,还有谁不识我颜清桐?

  自从他半途而废,离开山西祁县的心意门总馆后,虽然经营镖行一帆风顺,但在武林上始终自觉地位不如人;今次能够掌握这个天大的机会,把众多比自己要高强的武林高手都操在掌中,颜清桐甚是得意。

  几年前开始他已经没有亲自押镇西镖行的镖,一直养尊处优,练功也都疏懒了。现在带着群豪在街上快跑也有些吃力,那壮胖的身躯已大汗淋漓。

  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比起在场所有人,他更热切期待看见「盈花馆」的大招牌。

  ◇◇◇◇

  颜清桐并不知道:在城外的关中盆地正有三路人马,分从西面、东面和南面,同时向西安府策马或奔行赶来。

  ◇◇◇◇

  殷小妍按照那客人的吩咐,把房间迎街的一排窗子都用床帐掩挂。房里顿时变得幽暗。

  挂好了帐子,小妍马上回到书荞姑娘身边。书荞躺在床上,身体好像很寒冷般缩成一团,紧裹着被褥,那原本美丽的脸如纸般白,辛苦皱成一团,额上都是汗珠。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短促的呼吸着。

  小妍握起她的手掌。掌心湿滑而冰冷。

  小妍焦急得眼眶红了,但强忍着不哭出来。她回头看看那客人。

  客人端正地坐在房门旁的幽暗角落里,面目完全隐在阴影中,看不见样貌和表情;肩头披着那袭奇怪的纯白长袍;那个神秘的长布包,此刻平放在他腿上。他的一只右掌轻轻搭在布包上。

  那只手掌,在微微颤抖。

  「我……我……」小妍又看看桌子上那翻倒的茶壶。「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茶……是怎么回事……」

  虽然看不见,但小妍隐隐感受到,客人一双眼睛正在瞧着自己,正在判断她是不是说谎。

  小妍知道,只要这客人一个决定,自己将要比书荞姑娘更快告别这个世界。

  一会儿后,客人的手掌,移离了长布包。

  「你很害怕吗?」客人的说话声音,比平日急促。

  小妍摇摇头。「我……要去找大夫来帮忙吗?」她问。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中了毒的书荞姑娘。

  「没有我准许,你绝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好好看着她。没事的。他们要对付的不是你们。」

  那客人停顿了一阵子,似乎要用力呼吸数次,才再接着说:「不要自责。这事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

  小妍用力地点点头。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些什么人。她只是感觉:这个客人即使在如此状况下,说话还是具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其实就算没有客人的命令,小妍也不会走——书荞姑娘是「盈花馆」里唯一待她好的人。

  突然那客人的右手又迅疾搭上长布包。身子在椅上稍一挪动。

  小妍瞬间错觉,那幽暗中的客人,突然向着紧闭的房门扑过去。定睛细看,却见他身体还是坐在原位未动。

  ——只是激射而出的杀意。

  同时门后传来一名男人的语声:

  「玄武在地。」

  客人一听这暗语,杀意马上散去。但手还是没有离开布包。

  「开门。」他向小妍吩咐。

  小妍战战兢兢地上前提起门闩。门只开了一半,一条身影已经无声窜进来,掠过小妍身旁。小妍把门关上,回身细看,才看清那高瘦白脸汉子的容貌。汉子右手反握着一柄不足两尺长的短剑,把闪亮的剑刃收藏在前臂底下。他双肩 和腰间的皮带上,还插着另外五柄同一样式的飞剑。

  汉子把右手剑归还左肩的剑鞘,朝着那客人半跪。

  「弟子『首蛇道』樊宗,与同门八人,下山到来援助。」

  小妍听见很是讶异。这汉子比那客人看来还要年长一些,却是那客人的「弟子」。

  樊宗又继续说:「弟子查知敌人的阴谋诡计,因此追踪到来这里。不知道掌门……」他转过头,瞧见桌上的茶壶,即知不妙。

  小妍再看那客人,仍然端坐在幽暗中,未发一言。

  「趁敌人还没有来,让弟子带掌门先逃——」樊宗说到这里,突然像说错话般止住,然后伸手往自己脸上刮了两个巴掌。

  小妍看傻了眼:这家伙难道是个疯子?

  ——她不知道:武当弟子在掌门面前,这个「逃」字,乃是禁语。

  房间中沉默了良久。然后那客人终于开口。

  「我留在西安不走,本来就是要等各门派人齐集,再一举将之击败。只是猜不到他们竟用这等手段……我这状况下,与其冒着在街上遭遇敌人的危险而走,不如留在这里。」他说着,又指一指躺在床上的书荞姑娘。「何况,我正等 着他们把解药送来。」

  樊宗站了起来,没再多言。掌门的话,对武当弟子而言是绝对不容质疑的。

  客人这时指一指搁在桌子上的笔墨。原本是给书荞姑娘题诗用的。

  「小妍,你会写字吗?」

  「书荞姑娘教过我。」她疑惑地回答。「不过太深的字我不会写。」

  「行了。」

  客人左手把肩上披着的那袭白袍卸下来,甩到跟前地上。

  「你替我在上面写几个字。」


第三章 西军

  尹英川率领的西军,在镖师带路下沿着西大街而走。八卦门这次派出大群精锐弟子,极欲争功,因此走得很急,不久就到了城西的竹笆市。

  竹笆市日常甚是繁忙,但行人远远看见大群武人在东面浩浩荡荡走来,纷纷躲到街旁的小巷或商店里,让出空空一条大街来,屏息观看这支武者军团经过。特别是身材高大、赤膊披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更令他们好奇。

  「你看那刀,多大!」一个少年把头伸出巷口,仔细瞧八卦门弟子替尹师叔抬着的那柄大刀,不禁跟身旁的玩伴悄声赞叹。近百武者里,有些拿的是铁挝、判官笔、虎头双钩等奇门兵器,这些寻常人家的少年更是从未见过,逐一地 兴奋指点谈论。

  有的武者听到少年的赞叹,暗感自豪。其中一个来自河南舞阳的鲁山派好手,手里提着个显眼的兽脸铜盾,听到后就刻意向少年们扬一扬盾牌,然后故作愤怒状,朝他们猛瞪一眼。少年都给唬得逃入巷里,又惊慌又觉得好玩。群豪 也哄笑起来。

  尹英川回头,看见那些来自小门派的武林人士,纪律如此松懈,叹息摇头。

  「师叔。」他身旁的徽州八卦门总馆「内弟子」丁俊奇说:「其实我们这么大闹西安,那姚莲舟远远就知道我们来了。那怎么抓得到他?」

  「就是这么闹才好。」另一边的圆性听见,冷冷说:「让他知道我们来了。」

  丁俊奇不解。尹英川瞧一瞧圆性,然后向师侄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姚莲舟根本没打算要逃。」

  「师叔……」

  「我也是一般想法。」尹英川说:「我本来就没指望靠那颜清桐的人查出姚莲舟下落。既知道他就在城里,不如就直接把他叫出来好了。」他的一黑一白眉毛皱起来,目光收紧又说:「他在西安也是为了等我们吧?」

  「尹前辈。」圆性没有看尹英川,仍是专注地瞧着前方街道:「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要是我们这支西军先遇上武当掌门,请让我先打。」

  「我不知道你这位年轻的大师,在少林寺里武功地位如何……」尹英川微笑:「但你自问比得上华山派掌门『九现神剑』刘宗悟吗?别送死。」

  「他杀得了,我就让他杀吧。」圆性说得语调平常,半边脸没有显示怒意,也没有赴死的激昂。「只要让我打就行。」

  「你都已经穿了全副武装。看来我要阻也阻不了。」尹英川收起笑容点点头。他心里疑惑:这圆性和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过去未闻少林、武当两派结过什么大仇,虽然听说姚莲舟在华山已经宣告要找少林派的麻烦,但毕竟只是口 头说说,还没有行动。圆性怎么这样坚持拼着死也要跟武当派比斗?难道他出家前跟武当派有私怨?又或是上一代的事情?……

  「大师……」圆性虽远比尹英川年轻,但始终剃度于名满天下的少林寺,尹英川也不得不尊重。「我一直在想,贵派要是真的加入这次讨伐武当之行,断不会只派你一人……我没猜错,大师是私自下山的吧?」

  圆性没半点动容,却也未回答尹英川。

  大队早就越过竹笆市,继续沿西大街而行,接近桥梓口。

  这是西大街一段宽阔的石桥,桥底下一条清澈大渠,名为通济渠,渠水自西城门外引入,以供古皇城和附近一带的民家食用,沿渠两边的南北街道,每隔十来户就有一口井。

  如先前一样,桥梓口四周的人早已退避,一片冷冷清清。却独有一人,大剌剌地盘膝坐在那石桥中央,手里提着一条长杆棒。带路的镖师一见这身影,马上停步。

  尹英川和圆性率先走前观看。

  盘坐桥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荆裂,一手撑着那条比他还要高的船桨。

  「又是你!」尹英川皱眉高呼:「你不是退出了吗?怎么又跟着来了?」

  圆性看见荆裂,倒是自从走出「麟门客栈」之后,半边嘴巴第一次露出笑容。

  荆裂在桥上站起来,走到桥边的石栏杆旁,半倚着轻松地说:「我分明就在你们的前头呀,怎么说成是我跟着你们?」

  尹英川没空理会这等废话,也不再跟他争辩,只问:「你是要加入的就过来。否则就别拦路。」他之前见识过荆裂如何打赢戴魁,知道荆裂是高手,心里也希望他加盟。

  「你也说是我『拦路』啦。」荆裂笑着拨一拨满头辫子:「也就是承认是我先到的,绝对没有跟着你们。」

  荆裂如此言不及义,尹英川后面许多他派群豪都忍俊不禁。尹英川却气得脸色煞白。

  「这位荆兄。」丁俊奇代师叔出头:「看你一身打扮应该是豪爽之人,不料说话如此夹缠不清。我们……」

  荆裂却打断他:「跟着你们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

  他说着,忽然就用船桨一撑,双腿跃上了石栏杆。足底一着落栏杆,荆裂又再跳起,跃到更高处,同时右手已经从后腰拔出那柄以鸳鸯钺改造的大镖刀,借助身体跳跃之力,在最高点猛地挥臂,将镖刀往西军群豪的方向甩出!

  队伍中许多人都急忙低身抱头,或是用手上兵器招架,迎接那急激回旋飞来的镖刀;镇西镖行的镖师和一些功力较差的武者,就根本反应不及,呆在原地。

  尹英川和圆性也一样纹丝不动。

  他们当然不是发呆,而是从荆裂半空发镖的手势,已经断定那镖刀不是飞向他们。

  果然,那鸳鸯钺镖刀在群豪头顶上呼啸而过,继续弧线飞行,直飞到队尾后两条街处一个巷口,鹿角状的刀刃深深钉入一边土墙。

  圆性和尹英川随着那镖刀的轨迹回头看,正好看见镖刃插入巷口墙里的刹那,巷后有一个身影极快地闪过。

  「有人跟踪!」尹英川大喝。

  ——难道是姚莲舟?还是武当弟子?

  西军押尾的武者马上回身,纷纷举起兵器往那巷口冲了过去。却见巷内有十几个人,都是躲着看热闹的百姓,当中有老人家也有小孩,一个个慌张地蹲在巷子旁。

  他们看见这班凶神恶煞般的武人冲杀过来,都被吓得说不出话。当中几个人只是往上面屋顶指了指。

  「上了去!」众武者呼叫。其中一个来自山西平阳的八卦门支系弟子,轻功身手较好,当先就踏着墙头翻上了屋瓦,同时还舞刀过顶,以防上屋顶一刻被对方偷袭。这八卦门人才蹲上屋瓦,却见有一条身影早已经越过两排屋子遁到 远方。

  「好快!」八卦门人轻呼,心里想很可能就是武当著名的「梯云纵」轻功。要知这等寻常民家的房子,屋顶瓦片甚为轻薄,用一般的奔跑方法,非踏出个大窟窿跌下去不可,此名探子必定专精修练过高深的轻身功夫。

  尹英川深知这个本派弟子的轻功造诣,但也被这神秘探子逃掉了,不禁意外。

  「不用奇怪。」荆裂跃起发了一镖后,又轻轻着陆在石桥上。「以我所知,武当派有特别调练一批专门做跟踪情报的弟子,并且派驻各省的大城都。他们为了这个『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可真的准备充足。」

  尹英川问:「这么清楚……你跟武当弟子交过手吗?」

  荆裂微笑不置可否。

  「武当弟子,已来了西安。」圆性像是向自己说。他神情没半点紧张,反倒略现兴奋。

  尹英川却很担心:「如果姚莲舟已经与其弟子门人会合,再非孤身一人,那么要擒捕他就很困难了。」

  「师叔,你刚才不是说过姚莲舟在等我们吗?」丁俊奇说:「那么他现身就行了,没必要再派弟子来跟踪。我在想……」

  「他们还没找到自己的掌门。」尹英川点点头。

  「这是唯一的解释。」荆裂说:「藏首露尾,不是武当派的作风。他们通常喜欢直接就打过来。」

  尹英川扬起左边的白眉,打量着荆裂。「你这家伙,又不肯加入我们,却又助我们揭出那探子跟踪,是什么居心?」

  「我不过是有个同伴,过了约定的时间迟迟未返,才出来找她,却打听到你们已经从『麟门客栈』出动。」荆裂笑着说:「幸好来得及追上你们看热闹。还给我途中发现那个武当探子,真好运道。」

  「既然你发现那探子,何不暗中就把他制服?」尹英川一脸不高兴。要是荆裂擒下那探子,就可能问出许多事情。

  「我没这把握啊。那人不像你们这些出巡的家伙,可是非常警觉的。」荆裂揶揄了一句,又说:「而且不是这样当众赶跑他,接着就没好戏可看了。」

  「什么好戏?」丁俊奇不忿地问。

  「武当派的人行藏既露,他们也就不会再躲了。」

  说着他就指向大街的东首。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在那长街远处,已有五条身影成一横排,像走在自家的厅堂般,朝着西军直走而来。其中三人都带着刀枪兵刃。

  五人里走在正中央的那个,一头鬈曲长发披散,额上展现一行符文刺青,身材像颗圆滚滚的铁球,正是武当派「镇龟道」高手桂丹雷,率领三名「兵鸦道」同门焦红叶、尚四郎、李侗,还有刚才跟踪失败遁走的那个「首蛇道」弟子 赵昆,走到西军群豪丈许之外,五人才停下步来。

  武当派的人突然就出现眼前,而且一个个气势非凡,特别是赤手空拳的桂丹雷,更是浑身都散发着战斗气息,群豪不禁大为紧张,近百人的西军,反而被这五人的阵势慑住了。尤其那些来自小门派的武者和镇西镖行的镖师,都渐渐 退到了八卦门人的后方。

  尹英川早知道这些家伙都只能助助威,要是真打起来,十之六、七都没什么用,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倚仗他们;但现在这些家伙助威不成,反倒让大军失威了,教他摇头叹息。

  桂丹雷以极雄浑的声音朝着群豪高呼:「马上离开西安府,滚回你们各自的老家。」声音响彻西大街,可知元气之充沛。

  「西安不是武当山,我们爱住多久就多久。」丁俊奇冷笑。

  「八卦门在京师已是我派手下败将,没资格跟我说话。」桂丹雷看也不看丁俊奇。「再说一次:滚!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一个「灭」字,说得理所当然,简直违反天下武林的规矩。这反而激起了群豪的情绪。众人这才记起:今日一战,不为耀武扬威,不在扬名立万,而是面对霸绝的武当派,各门派如何结盟求存。

  当中独是一条身影,自群豪里猛奔而出,发出如战嚎的呼叫,带着如铁锤击石般的踏步声,朝武当五人直冲过去!

  阳光照射,反映出他左半边身的金红光芒,正是圆性。

  对他而言,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我下山来,就是要打武当派的人;现在武当人已在眼前,还不打作甚?

  五个武当弟子盯着圆性冲来之势。桂丹雷迅速唤叫:「四郎。」

  「少林和尚。不错。」那「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从嘴角齿缝间吐出一句话,紧接就从同门间步出,拔出腰间一柄厚背鬼头刀,迎着圆性摆开架式。这尚四郎身材中等,不想却是用如此沉重的兵刃。一双眼睛很细小,平板的脸木无 表情,极是内敛。

  圆性直瞪着尚四郎,奔跑中双手已把包铁六角齐眉棍抡在头顶,那嚎叫中的右边脸表情,跟左边的夜叉面罩竟是一致。

  焦红叶和李侗,在尚四郎后方紧盯着圆性。这是少林与武当两派史上首次真正交锋,他们却没有被选上,心中不免遗憾。但既是桂师兄的决定,两人也没有异议。

  少林虽为与世无争的禅寺,但少林正宗外家武道,却以刚猛精进的拳棒闻名于世。圆性深得其中精要,也是率先抢攻,双手握着棍尾,就乘着奔势向前跃出,集全身之力,高高朝尚四郎垂直迎头劈下!

  ——圆性这一纵跃,心中乃是「借相」从山崖往万丈深渊一跳,有前无后,无畏无怖。

  尚四郎判断出这毫无保留的劈棍,手中刀刃抵受不住,手掌迅疾把鬼头刀翻转,变成那厚厚的刀背向前,左手搭着握刀的右腕辅助,横刀朝上迎挡!

  包铁棍端与刀背猛烈相交,金属鸣音在大街上回响。

  那齐眉棍身乃是坚韧木头所造,带有弹性,强力互击下即向上反弹。圆性熟知此棍质材,借这反弹之力,双手扭绞,将棍头自上向下划半个大圈,迅速变招成挑棍,一式「飞天叉势」,撩打尚四郎下腹!

  圆性这套正是少林派著名的「紧那罗王棍」。据寺内久远碑文记载,从前少林寺曾遭贼劫,被大群贼匪围攻;突有一人仗棍而起,立于寺墙之上,其形貌威势竟怖退贼军,不战而胜。寺僧皆称此乃观世音菩萨下凡,并化身紧那罗王 ①,以神威退贼救寺。此后少林寺僧为防再受劫难,更加紧研练拳棒,其中创编的这套棍法,即以此典故命名以为纪念。

  『注①:紧那罗为梵语「人非人」之意,是佛教护法神「天龙八部众」之一。传说中是头有独角,善歌舞演奏的乐神。』

  ——实情是当年少林寺一队棍僧,奋起与贼团对抗,杀得山门外血流成河,方才将之击退。当时的住持元老深感这一战作下杀孽太重,故此隐去不提,代之以菩萨显灵之说。这套「紧那罗王棍」,就是少林武僧参详那场血战的经验 ,改良少林棍术而创,故最为刚猛狠烈,每式每势都是拼杀的实战棍法,全无保留。

  尚四郎既是「兵鸦道」弟子,当非庸手,刚才往上招架时,心神早就同时顾虑下路,果然见圆性变招为挑棍,他把鬼头刀划一个弧,平刀向下以刃面又挡住第二棍。

  鬼头刀碰上棍的瞬间,尚四郎踏前一步,以刀身近护手的根部压制着齐眉棍,同时刀刃贴着棍身向前滑出去,刀尖削向圆性握棍的前锋左手!

  圆性仗着左手穿了铜甲,竟是不缩不闪,憋着一口气,心中「借相」观想整条左手化成了一块金属坚铁。

  ——少林硬功·「铁布衫」。

  尚四郎的鬼头刀脊厚而刀宽,颇是沉重,即使这招削刀动作不大,攻击的力度也绝对不轻,加上是斩在骨头细小的拳掌上,就算隔着铜甲,刀劲一样足以挫伤掌指。但圆性的「铁布衫」气劲贯彻,鬼头刀削在拳甲上,不但未动那拳 头分毫,刀身反被弹了开去!

  刀一弹开,齐眉棍不受压制,圆性乘势斜向上扬起棍头,右手握棍尾冲出,一式「穿袖势」,六角形的铁棍头如标枪急刺尚四郎面门!

  尚四郎那木雕般的脸全无动容,冷静地一侧头,齐眉棍仅仅掠他右颈侧刺过。

  圆性得势之下绝不放松,双腿马步沉下,棍头压在尚四郎肩颈上,中段棍身则制住他架于胸前的鬼头刀,欲以全身坐马的沉劲,将尚四郎连人带刀压倒地上!

  尚四郎趁圆性压制之势未完成,手中刀贴身倒提,使一招「裹脑刀」,往右上斜斜斩出一圈,将齐眉棍架开,同时后跳了一步,轻轻松松就脱出圆性的压棍。

  圆性刚刚才沉下马,无法再走步追击,棍势已断,只好重新摆起架式。他鼓起齐眉棍,摆一个中平势,棍头遥指对手面门心胸。身体侧马而立,左身的前锋方,从头到脚都有「铜人甲」保护,人与棍结合成一个无隙可乘攻守兼具的 完美架势。

  荆裂、尹英川和各派群豪,当然都在专注观赏这少林对武当的历史一战。圆性未曾商议就率先抢出战阵,尹英川本甚不悦,又担心他被武当高手围攻,已准备拔刀出手相助;却见对面也只派一人来单打独斗,心下稍宽,就站在原地 观看两派的武功。

  圆性的一手「紧那罗王棍」,直打硬攻,以势破势,绝无半点花巧,看得众武者热血沸腾。

  ——少林号称「天下武宗」,绝非徒负虚名。

  反之那尚四郎,交战数合都是招架多反击少,刀招也无甚特别。虽说他面对少林武僧,数招间毫发无伤,也算防守功夫极了得,但如果这就是自称「天下无敌」的武当派精锐武者,那可真令人失望。

  各派群豪见武当弟子不过如此,对今日西安一战又恢复了信心,纷纷为圆性呐喊助威。

  就只有荆裂,满腹疑惑地注视着尚四郎。他跟武当高手多次交锋,深信此人功夫绝不会如此简单。

  再看武当派其余那四人,见同门处于守势,却并未现出担忧的神色,荆裂更加肯定。

  尚四郎立一个前三分后七分的后弓马步,鬼头刀斜架胸前,左掌轻按刀背,仍是一个守护为主的架式,一双细目未露半点情绪,那薄薄的嘴唇却吐出一句:

  「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

  ——现在才是开始?他是什么意思?

  圆性毕竟年轻,数招占了上风,更满腔都是战志,毫不理会尚四郎这话,舞动一个棍花,也就抢步上前,运起刚才使过的第一招「劈山势」,又是正面垂直劈下!

  这次尚四郎却不是横刀上架,而是把刀划了个斜斜的圆弧,从旁迎向那劈棍。

  荆裂看见他这起手方式,心中只觉似曾相识……

  ——「太极」!

  刀棍相交,竟无声响。

  圆性只觉手中棍劲,一着落在刀上即偏歪了。劈棍被「太极刀」刀背卸引,掠过尚四郎身侧,猛打在大街的青石地板上,石碎轰然激飞!

  ——原来先前尚四郎陷入守势,乃是刻意。数次硬挡棍招,是为了测试圆性的棍劲到底有多强,心中有了把握,方才使出这「太极刀」。

  尚四郎一把圆性的劈棍卸去,鬼头刀即翻转,乘着这「引进落空」制造的空隙,顺势将刀刃往圆性颈项抹去!

  ——「太极」一出,即是杀招。

  眼见圆性被化劲引得人和棍皆失控,刀已及颈,他却在这危急瞬间坐马发力,硬生生将击落地上的齐眉棍再拔起,右手一抽,左手在棍上滑过,变成双手张开握着棍身两头举起,同时仰头拗腰,一招「举鼎势」,仅仅在头颈前两寸 之距,以棍身中央架住那刀锋!

  尚四郎以为一记「太极刀」已将圆性破势,这一抹斩必中无疑,怎料圆性还是仰着身把棍拉回来,在最后关头及时挡下,心头有点意外,但并未犹疑,马上弓步前进,左掌拍到刀背上,以双手之力加上身体前冲,继续把鬼头刀硬压 下去,欲把刀刃印进圆性的颈项!

  这一强压下,圆性身姿不正,双臂的手肘又曲着,发力不易,两腿马步登时被压得更低,几乎就要屈膝跪倒。他死命顶着那沉重的鬼头刀,双臂内侧的左青龙、右白虎烙印皆催谷得通红。

  尚四郎细目射出凶光,双脚跟也都离地而起,将身体重量加到刀上去,誓要为武当派取得这场光荣的胜利。

  ——打倒少林派!

  刀锋已碰触上圆性的颈项皮肤。


第四章 千山未及此山高

  在那「盈花馆」的大招牌底下街道,包围着的东军群豪刀枪并举,刃锋反射出一片如海的光芒。

  守在南面的人,全都仰着头,以紧张的眼神,凝视二楼其中一个房间那排紧闭的纸窗。

  在场没有人发出声音。就连那些慌忙逃走出来的客人和妓女,看见这武者军团的阵仗,一个个也是噤若寒蝉,缩着头慌张地从兵刃丛间走过。武者密切留意每个从「盈花馆」走出来的人,从其步行姿势判断,当中有没有会武功的, 慎防有武当人混在其中。有几个比较年轻的恩客,走路动作稍为灵活,都被武者揪住仔细查看,肯定了不是会家子才放走。

  「盈花馆」的鸨母带着几个龟奴,一看见颜清桐就急不及待走到他跟前:「颜大当家——」

  颜清桐看也没看她,仍然紧紧盯着那排窗子,只是举起一只手掌说:「今天这儿有任何损失,我全包了。」他扬一扬下巴,指向那些窗子:「有个奇怪的客人,住在那个房间?」

  鸨母点了点头。颜清桐没再跟她说话,只挥挥手示意她快点离去。然后他转过满是汗珠的脸,瞧向戴魁。

  戴魁只是怨忿地回看颜清桐一眼,就带着李文琼和其余十六个心意门好手,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

  刚才戴魁已经跟众同门下令,这一战心意门要打头阵。当然他没有解释原因。李文琼等虽然又疑惑又紧张,但既是戴师兄的命令,他们不能不从。

  戴魁把那束牛筋索交到一个年轻的师弟手上:「待会儿如制服了姚莲舟,由你来缚他。」

  李文琼听见师兄的口气,似乎对生擒武当掌门颇有把握,不禁瞧着他。

  戴魁避开李师弟的目光。

  「之后我会告诉你。」戴魁仍向着妓院大门走去,轻声向李文琼说。李文琼知道戴师兄为人素来刚直,不喜掩饰,心知这事情必有不可说的隐衷,也就不再追问,提起双锏和师兄并肩走着。

  董三桥看见心意门人竟自告奋勇作先锋,却又不向他交待一声,甚感奇怪,向颜清桐问:「这是怎么回事?」

  「董兄,我戴师弟说,要为大家一探姚莲舟的虚实。」颜清桐回答。

  董三桥想不到其中关节,但既然心意门自愿冒这大险,他也没有理由阻止。董三桥回头,跟韩天豹耳语数句。韩天豹点头,就暗地向四个秘宗门弟子下令,四人马上走近那排南面窗子下方。

  群豪见心意门人率先出击,也都向他们欢呼助威。

  「山西心意门,果真是好汉!」这样的赞美之词,听在戴魁耳里,却只觉苦涩。他暗下摸摸那收藏着解药的腰带,心中只盼这事情快点完结。

  燕横也极是意外。看着戴魁走过,他想起自上午在路上相识以来,这位心意门前辈一直很敬重自己,心里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说:「戴兄,让我跟你一起进去!」

  戴魁见在场武林同道,一个个只会站着喊叫助威;自告奋勇加入助拳的,就只有最年轻的燕横一人,他心里大是感激。但此事关系心意门荣辱,不容外人在场,戴魁只是无言向燕横摇摇头,也就拔出腰刀,领着同门走入「盈花馆」 的大门。

  最后一个心意门人也消失于门外之后,外面群豪也就马上静了下来。

  韩天豹这时挥挥手。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跃上了墙壁,手足并用地爬到那排密闭纸窗的下方,蹲伏在下层窗户的檐瓦上。他们手中已是暗扣着飞镖。

  秘宗门的轻身功夫名震北方,武林中人早已知晓,现在亲眼看见四人飞檐走壁,没发出一点声响,群豪也都赞赏,只是怕被房间里的人发现,并未出声喝采。

  燕横专心地倾听「盈花馆」内的动静,心里在关怀心意门人的安危,并未察觉在包围人群的最后头,童静也拉着马儿在观看。

  颜清桐满脸带着期望,正热切等待着妓院里传出的打斗声音。

  ◇◇◇◇

  在「盈花馆」楼下那挂满了红帐的华丽大厅里,戴魁静静仰着头,凝视通往二楼的木阶。

  也许是错觉,他好像听得见,身边十七个人的急促心跳声。

  「待会儿我与文琼打头阵。」他没回头地向同门说。「记着,要是危险,就马上逃出去。面对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耻的。」

  说完就往阶梯踏上第一步。

  李文琼还是摸不透戴师兄为什么要强出这风头,只知道绝对跟之前输给荆裂的事无关。可是现在已入敌境,更不是追问的时候。他只好紧紧跟着师兄上去。

  到了二楼的走廊,阳光自西侧一整排的窗口射进来,廊内没有一丝风,微尘在光束下浮游,四周皆沉静得可怕。

  戴魁知道到了这地步,对方必然已经察觉他们上来,也无意掩饰脚步声。他暗中调息呼吸,全身重心下降,每一步踏在那木板地上都很凝重,正是心意门武术著名的「鸡形步」。戴魁以这战斗的态势,慢慢朝着走廊末尾最南那个房 间前进。

  李文琼和其他十六人一见师兄这姿势,就如平时修练的习惯,一个个也都跟随着摆起同样的身姿,并已架起刀剑兵刃。

  戴魁那柄心意门的腰刀跟一般寻常单刀有异,全刀长达三尺九寸,刀柄也造得略长,可单、双手握持拼杀。此刻戴魁双手握刀,刃尖向上,缓缓把刀柄沉下到腹底丹田前,刀背前头几乎贴到右胸肩上,就像把整柄腰刀抱在怀内,正 是「心意三合刀」的备战架式。

  戴魁和李文琼继续以「鸡形步」谨慎地前进,不一会儿那个紧闭的房门已在面前。

  门内无一点声息。

  走廊里并不炎热,但戴魁连眼眉都被汗湿透了。

  虽说这次结盟目的是生擒姚莲舟,但戴魁已经顾不了。

  ——必要时,就把他砍了。

  他跟李文琼对视了一眼。两人在山西总馆一起修练不知多少日夜,一个眼神之间已经心意相通,知道待会儿要用什么招式互相配合。

  戴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隔着门说:「姚掌门,在下已知你此刻是何状况。只要姚掌门把兵器往窗外抛弃,我等绝不会刀剑相加。一切有话好说,今天各派英雄齐聚西安府,也不过想跟武当派说清楚道理。」戴魁说得含糊,也没有 自报名号和门派,否则就好像承认了,下毒是心意门的人所干。

  房间内一片静默。戴魁还是耐心地等着,尽可能避免这一战。

  良久,门内传来一把声音。

  「既已用到这等手段,何用再多废话?你们要进来,就进来吧。」

  那声音发出处,就在门后极近所在。

  戴魁和李文琼蓦然惊觉,强敌就在跟前隔着门不足七步之处,登时激起自保的反应,两人不说一句就发动了!

  李文琼率先舞起那双沉重的四棱铁锏,狠狠砸向房门开路。铁锏所及处,门板如朽木,向内破碎四飞!

  破门的刹那,戴魁眼目全力注视门里。不料房内竟是异常幽暗,戴魁一直在阳光下行事,眼睛不大适应,但仍然捕捉到门后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毫无犹疑,朝门内迅疾踏进一步,全身整体也乘着这冲步发出猛劲,长腰刀挟这身 劲推送出去,正是「心意三合刀」最基本却也最强横的一式「崩刀」!

  ——心意门武道崇尚「拳械一体」,即器械兵刃与拳法相通。这招「崩刀」的身刀合一发劲之法,跟心意门「五行母拳」里的「崩拳」如出一辙。

  「心意三合刀」所谓的「三合」,就是「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刀招虽简朴,但每式皆把心与体发挥至尽。戴魁深知此刻极可能是平生最重要一战,更是毫无保留。

  这招「崩刀」,表面看似是从右肩把刀弧线劈出,实质是将刀刃前尖数寸的锋口直线往前推刺,激射向那身影!

  那修长身影不招不架,却全身往房间深处飞退,躲开这「崩刀」。其轻功身法甚高,令戴魁讶异。

  ——他真的中了毒吗?……这么快……可是他不敢招架,看来真的没法反击……

  戴魁奋起战志,再踏步朝那退却的身影追击,刀身反过来刃锋向上,斜斜一招「炮刀」斩出。

  李文琼也以双锏守在身前,在戴魁左旁掩护攻上去。

  戴魁「炮刀」之势将成时,眼角却瞥见:左面房间角落更暗处,还有另一个身影坐着。

  「师弟!」戴魁呼喊。

  同时已经看见那第二个身影,手上绽放出剑光。

  李文琼警觉,双锏向那剑光迎过去。

  戴魁看着那剑光划出一道奇异的圈环。

  他毕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优美的轨迹。

  ◇◇◇◇

  一听见楼上传来破门的爆响,外面群豪皆耸动。

  燕横已经拔出腰间的「静物右剑」,随时准备冲入内助阵。

  「去!」韩天豹一声令下,那埋伏在窗子底下的四个秘宗门人,同时起立附到窗前,准备弄破纸窗,向内里发飞镖相助。

  ——但他们不知道:房间内一片幽暗,身在室外阳光下的四人,身影立时隔着纸窗和布帐呈现。

  当听到破风声时,他们已来不及闪躲。

  其中两人被穿窗而出的物事击中,一在咽喉,一在心胸,马上惨呼从窗前跌下,重重掉落地上;另两人亦被飞掠而过之物所惊,只匆匆向窗户掷了飞镖就跳下来。

  倒地的两个秘宗门人,胸口中了暗器那个还能痛苦挣扎;喉头被击中那个,已然气绝,可见插在他喉头之物,乃是一块茶碗的破瓷片。

  ——能以瓷片变成这样凌厉的暗器,房内敌人的手劲非常可怕!

  董三桥见同门被杀伤,还没来得及发怒,又听到「盈花馆」西侧一排窗户破裂,两条身影缠成一团,穿窗飞堕而下!

  下面正好包围着一群武者,那两人跌在人群中,撞成一堆,有人被撞伤而吃痛呼叫。

  颜清桐一眼就看见,跌下来二人不是谁,正是他的两位山西总馆「内弟子」师弟戴魁和李文琼。两人一身血污,十分狼狈。戴魁双手空空,一条左前臂已经骨折,断骨处血湿衣袖。

  戴魁的腰刀,则刺在李文琼腹中。

  戴魁一条右臂仍然死抱着师弟——刚才实是他单臂抱着李文琼穿窗逃亡跃出的。他激动地不断呼喊师弟的名字,可是见李文琼脸白如纸,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怎么回事?」颜清桐惊惶地上前察看两人。戴魁一见他,竟浑忘了断骨的剧痛,跃起身来,往颜清桐头脸就是一拳。颜清桐毕竟也是心意门好手,打来的又是本门的拳招,他及时伸臂把这拳架住了。

  群豪见心意门人竟在这种关头无端内哄,甚感讶异。

  楼上的打斗斥喝声还在继续。戴魁回头,关切的眼神注视上方,担心还在上面那十几个同门。

  不一会儿后,打斗声嘎然而止。

  群豪屏息仰头瞧着。

  然后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走出来。

  是心意门人。八个人受了各处损伤,有的还要同门搀扶,一个个狼狈地逃出门口,其中两人还合力抬着一名同门的尸体。他们身上血渍斑斑,在阳光下触目惊心。

  ——不过一回交战,十八名心意门好手,已有一半永远回不了家乡。

  没有人问上面那敌人是否真正的武当掌门。不必问。

  韩天豹还在照顾那胸口中了暗器的师侄。董三桥则奔到戴魁跟前问:「上面不只一个敌人?」

  戴魁点点头,竖起两根手指。

  果然如此,董三桥想。姚莲舟抵抗心意门人的同时,必有另一暗器高手击落秘宗门四人。

  他仔细瞧瞧戴魁断骨的左臂。那断非从二楼跌下时受的伤。

  ——是被李文琼的铁锏打断的。

  董三桥再看看李文琼的致命伤。那确是戴魁的刀。

  「这是……」董三桥问。

  戴魁以沉痛的眼神看看败丧的同门,回想刚才在二楼面对的那剑光,然后用有如呻吟的声音颤抖着说:

  「……『太极剑』。」

  就在这时,守在南面街上的众武者又是一片惊呼。

  那房间其中一道窗户打了开来。一物从那窗槛搭挂出房子外。

  那是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其中一边襟口有个太极双鱼图的标志。

  在那白袍上有稚嫩的笔迹,写着两行共十四个墨黑大字:

  强中再无强中手

  千山未及此山高

  ◇◇◇◇

  殷小妍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好像刚刚从一个十分惊人的梦中醒过来。

  她的脸上溅了几点血花。

  小妍再次看看那个客人。他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仿佛从没站起来过。

  但是她确实看见那翻动的身影与剑光。然后是哑闷的惨呼声。骨头被金属打裂的声音。刃锋穿破血肉的声音。一条条从门外冲进来的身影,或败退,或倒下。然后一切恢复宁静。

  那短暂的时刻,殷小妍感觉自己突然进入了一个十六年来做梦都没有想像过的世界。神话的境地。

  那客人手上的奇怪弯剑已经归还入鞘。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连在椅子上也坐不稳,要用那剑鞘支在地板上撑着身子。脸色比平日更白皙,但已失去了平时有如发亮的光采,代之是没有血色的煞白。

  樊宗很担心,走近察看掌门的状况。

  「这样子……他们暂时不敢再上来。」樊宗说着,眉头却紧锁。他看得出,掌门刚才孤剑杀败大群敌人,消耗了不少气力,又催动血气运行,已再压抑不住身体里的毒素。

  姚莲舟的头发披散着,一双眼睛藏在发丝的阴影之下。

  殷小妍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看着姚莲舟,却感觉到有如看着一只堕入陷阱的受伤猛虎。

  有两个心意门人的尸体仍然躺在房间里。小妍不敢望过去。她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死人——病死的爹爹就是她亲手挖穴下葬的——但看着活生生的人瞬间被杀死却是第一次,到现在心胸还在怦怦乱跳。

  姚莲舟看看她,然后朝樊宗挥挥手示意。樊宗明白,将那两个死人仍然暴瞪的眼睛合上,然后逐一抬到房外的走廊。他抬尸时动作尽量放轻——即使是敌人的尸体,还是得表示尊重。何况他们胆敢挑战的是武当派掌门。

  小妍看见了,又瞧瞧满脸冷汗的姚莲舟,向他微微点头。

  ——在这种关头,他竟然还顾虑我心里不舒服。

  姚莲舟的喘息已经缓了下来。但樊宗听得出他呼吸还是很浅。身体跟那毒药对抗,正在不断损耗他的体力精气。

  「掌门,请再忍耐。」樊宗说:「其余弟子必定正在赶来。」

  姚莲舟却摇摇头。

  「我……还不打紧……」他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向房间内的大床:「我担心的……是她……」

  樊宗和殷小妍看过去。书荞姑娘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软软摊在床上。白脸微微呈现灰色。

  「她……不能等。」姚莲舟咬着下唇说。

  小妍激动得眼眶红了。

  即使是西安府第一大青楼「盈花馆」里最红的姑娘,沦落风尘的女子,命运也不过如风中落花;可是这么一个怀有惊世绝技、足以招引百计强敌围剿的剑豪,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心里首先担心的,竟然是一个妓女的安危。

  小妍握着书荞的手掌,凝视姚莲舟那仿佛在重病中却仍然俊美的脸。她终于明白,书荞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看。

  ——如果躺在这床上的是我,他也会一样吗?……

  十二岁时为了替亡父清偿生前的赌债,被卖到「盈花馆」之后,四年来她的世界,比此刻书荞的手掌还要冰冷。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有如一把燃烧的烈火。

  「小妍姑娘……」姚莲舟呼唤。小妍愕然。他住在「盈花馆」这十几天来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一次。她以为他从来没有记住。

  姚莲舟勉力挤出笑容,瞧着她问:「你还有力气吗?」

  小妍用力地点点头。

  「有一件事情,请你去办。」

  姚莲舟说着,把手上的「单背剑」连着剑鞘,递往小妍的方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六

  「心意拳法」极是古老,其起源一般有两个说法:一是由宋朝抗金名将岳飞所创;二是少林拳术流出民间演变而成。两者皆不可确证。而后代之心意门武术,则在山西一省逐渐形成,并在祁县集大成而创派。

  心意门以拳术为一切根基,其法十分简朴,就只有五式「五行母拳」,即「劈、崩、钻、炮、横」,简单五拳,却已涵盖了各种击打角度与发劲方式:「劈拳」如斧刃砍斩,「崩拳」势像箭矢疾射,「钻拳」仿尖锥旋转深入,「炮 拳」似炮弹冲天而出,「横拳」具铁梁般的沉重之劲。这五式又各自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既可连环生出变招,亦具有互相克制的原理,招式虽简,当中拳理却深奥。

  心意门成立之后,又归纳了「五行母拳」的对打应用之法和变招,加上身、步法的变化,创编出「十二大形」,各以龙、虎、猴、马、鹞、鹰、蛇等十二种飞禽走兽命名。虽云是「象形」,其实并不是真的去极力模仿动物的形貌动 作,只是十二套连环拳招,各以相近的动物为名,取其意象而已——拳术毕竟是人类的格斗术,太着意于模仿动物,乃是不切实际之举。

  心意门又强调「拳械一体」,刀枪剑棍兵器之法也是以拳招为基础。比如「崩拳」,就衍生出「崩刀」、「崩枪」、「崩剑」招式,发劲方法基本相仿。

  当然,各种不同兵械自有其长短特色;徒手打斗和兵刃对战的原理与战术,更加是大有差异。想简单地将拳术挪用到刀法或枪法上是不可能的,还是需要个别专门研习。


第五章 少林对武当

  生死关头。无念无想。

  刀锋临颈的瞬间,圆性心里一片明澄,自然浮现出一个形相。

  ——是他只有几岁大的时候,就在少林寺「罗汉堂」里见过的静坐罗汉①。

  『注①:静坐罗汉为佛教「十八罗汉」之五,梵名诺距罗尊者,又称「大力罗汉」,出家前本为力大无穷之勇猛武士。』

  圆性停止了嚎叫。原本愤怒的脸容一变为安详。

  桂丹雷等四个武当人所站之方向,正好对着圆性的脸。他们见圆性这般表情,好像甘心就戮,以为同门尚四郎已然胜利。

  只是尚四郎本人感觉到,那横架在刀下的的齐眉棍,好像跟圆性的手臂身体一起,突然变成一整块钢铁,他手中的鬼头刀难再压下分毫。

  ——这是什么力量……

  圆性的腰身缓缓伸直。屈沉的两腿也开始逐分逐分站直起来。

  他脸容一变,双眼刹那暴瞪,恢复先前勇猛之貌,大喝一声吐气,双臂发全身之劲,齐眉棍就将压在上面的鬼头刀反弹过去!

  尚四郎控住反弹回来的刀身,圆性却已同时反击,双手握棍身中段,以两端棍头连环砸打尚四郎身体两侧!

  尚四郎急挥鬼头刀,把每棍及时都挡下了。但圆性气力充沛得惊人,那连环扫打棍如雨下,一刻不容喘息,尚四郎左右架刀,又再陷于守势。

  圆性这五尺余长的齐眉棍乃是双头棍,用法不同于峨嵋派那种单头长杆枪棒,既可握棍子一端长攻,又可持棍身中间以两头短打;造诣较高的,更能双手在棍上不断「滑把」,于招式间改换握法,忽长忽短,阴阳把手互变②,打击 角度和方式令敌人难测难防。

  『注②:「滑把」即手掌贴在棍身上滑过,改变握棍位置。「阳把」是正手,虎口朝着棍头;「阴把」则是反手,尾指朝棍头。』

  尚四郎的「太极刀」本来并未精纯,否则刚才不必先测量圆性的棍劲才有把握使出;现在这等近距的急密乱战中,更无法再用,只是单纯不断挥刀,架开两侧攻来的棍头。

  他知道如此久守,最终必有闪失,一咬牙挥个「缠头刀」护身,就向圆性中央冲杀进去,刀光一过,一只左掌伸出,近身击向圆性的心胸!

  圆性不慌不忙,就用棍子中央挡住这掌。

  怎料尚四郎这是佯攻,他本来就是想伸掌寻这棍子。手掌一搭上棍身就变成擒握,同时右手竟毅然抛掉鬼头刀抢上来,手背搭在圆性戴着护甲的左臂上。

  ——尚四郎在兵器对战中途,突然冒险弃刀徒手攻上,一向擅长奇招取胜的荆裂看见也十分佩服。

  圆性一时未适应对方改用徒手,只略一犹疑,尚四郎右手已施展缠丝擒拿,配合左手擒棍扯夺,圆性左腕虽有铜甲保护,但关节角度被挫,五指就不由自主脱离了棍身。

  两人一手各握着棍相持。尚四郎并未停滞,右手一收一放,近距离又再一掌印向圆性心胸。

  圆性浓密的眉稍竖起。

  ——你要比拳法,也行!

  圆性索性右手也放弃了棍,双臂同时发力递出:左手横在胸前,以臂甲抵挡那印掌,同时右手换成虎爪,直扑尚四郎面门。

  这招「子午黑虎手」,正是天下武林共知的少林派拳技之母,最少具有八百年历史的古传拳法「少林五拳」。

  尚四郎也放了棍,腾出左手来,一个横肘在面前格下那虎爪。

  刹那间,尚四郎脸上露出微笑——他本来就擅长拳术多于刀法。

  两人四手相交。圆性战意充盈,一沉身子,左足带着沉重的甲片踢出,横扫尚四郎前锋右腿!

  尚四郎不慌不忙地退步躲过这一腿,同时左手成勾状搭住圆性那右虎爪的手腕,乘退后之势把圆性的手臂向下带。

  圆性被这一勾带,加上踢腿时单足立地,身子就要失衡向前仆倒,他左足马上踏实在地上,全力欲把那右臂扯回来。

  这正中尚四郎下怀。他左勾手瞬间就从后带变成推挤,借用圆性的拉力,将他向后送!

  圆性一扯落空反被推按,本就要往后翻倒。但少林派的铁般马步确实不同凡响,他硬生生就用双腿之力止住跌势,紧接以穿戴着铜甲的沉重左拳,反击尚四郎胸膛,正是最寻常、简单却也最直接的一招「黑虎偷心」!

  ——这一招,圆性四岁开始习练,二十年来在少林寺的练拳木桩上留下的深深凹印,就是那刚猛拳劲的证明。

  可是就算天下间最强劲的拳头,武当派有一种功夫都能够对付。

  尚四郎右手轻轻搭上那轰来的拳臂。

  然后圆性感觉,拳上的劲力如入泥沼。

  尚四郎以「太极拳」的化劲卸去这「黑虎偷心」,同时左手擒拿圆性腰间衣衫。他双腿和腰胯一转,双手就把圆性整个人倒摔出空中!

  尹英川和其他观看的群豪,第一次目睹「太极拳」的妙技,不禁轻呼。只有荆裂仍然冷静沉默地看着。

  圆性半空中头下脚上,以他身形加上沉重的「铜人甲」,眼看就要狠狠摔个半死。他却藉这倒摔翻转之力,右腿大幅踢出,穿着僧鞋的脚竟越过自己头顶,比头颅先一步着落在地上。利用这条腿支撑,他身体折腹翻转,另一只脚也 顺势落地,结果全身翻了完整一圈立定,毫发无伤。

  在场所有人——包括尚四郎——都料想不到,身材魁梧又武功刚硬的圆性,在这危急之际,身体筋骨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柔软功力!

  ——这柔功不是别的,正是少林武道的源头,九百余年前达摩祖师东来传下的至宝,每名少林武僧入门必修的「易筋经」。

  圆性虽安然着地,危机还是未除。

  尚四郎的手,仍粘搭在圆性的左手臂甲上。

  圆性左手运了半圈,使个「少林五拳」中的「龙爪桥」,欲反压尚四郎的手腕。但尚四郎「太极」化劲巧妙,那手掌不丢不顶仍搭在甲片上,还化作一记擒拿拉扯,几乎再次把圆性拉倒。

  尚四郎虽已修练「太极」一段时间,但功夫还未精纯:听劲化劲、引进落空的功力已颇深厚,但从化劲转接到发劲打击方面掌握较差,否则刚才「太极刀」紧接那招抹刀再顺畅多一点点,圆性恐怕已经挡不下了。因此在武当山上, 尚四郎所穿的「兵鸦道」黑制服,胸口上只有半边白身黑眼的太极阴鱼标记。

  尚四郎也知道自己武功的长短,因此专注把这化劲功夫融入擒拿摔投的招式中,自成一格,也是甚具威力,尤其对着圆性这大开大合的打法,更是占尽上风。

  圆性双手不断运桥发招,急于脱离尚四郎「太极」的拑制,但始终挥之不去,还好几次险被摔倒,全凭马步沉稳抵住那摔力,但身子也是东歪西倒。武当「太极拳」以静制动,圆性要耗许多精力才能抵抗,即使他有深厚的少林功底 ,气力充实,但长此下去,还是必露破绽,更难保下次被摔翻,还能不能够化解。

  荆裂看着尚四郎的「太极拳」,又联想起数月前在青城山上,目睹叶辰渊所使的「太极剑」。这些日子,他经常都在琢磨苦思破解「太极」之法,此刻看得血脉沸腾,更仿佛代入了圆性,双手在空中比拟着。

  何自圣以「雌雄龙虎剑」的「抖鳞」破叶辰渊「太极剑」那一幕,蓦然闪现他心头。

  「用短劲!」荆裂向圆性高呼。

  圆性一听这句,直如醍醐灌顶。他两手相对,臂肘成圆形向外鼓起,姿势就如抱着一个大钟。双拳的四指只屈曲第一、第二关节,拇指平压在虎口,正是「少林五拳」里的「豹形手」。

  「少林五拳」为「龙、虎、豹、蛇、鹤」五形,其中「豹形练力」,正是专门锻炼发出各种力劲。

  只见圆性双臂仿佛一震,纯用肩、肘、腕三节发出非常短促的抖劲。尚四郎的听劲功力虽好,但还未到达如楚兰天的那种境地,抓不到这么快又这么小幅的发劲动作,双拳就被震离了圆性的手臂。

  尚四郎未想过自己的「太极」竟一下子被破,微一错愕。

  ——对一种武功越有信心,当它被破解时造成的空隙就越致命。

  圆性的战斗本能极敏锐,哪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他沉马横身,双臂向两侧猛力展开,一招强横的「十字分金」,反射着铜甲光芒的左拳背,如铁锤狠狠劈打在尚四郎胸膛!

  尚四郎登时五脏翻震,「哇」的吐了一口血,身体向后飞退七、八步,后面的李侗及时将他扶住。

  桂丹雷等早已知道,「天下武宗」少林派,将是武当称霸的最大障碍,这一战意义重大。他们见圆性年纪颇轻,心想以尚四郎的「太极拳」甚有胜算,尤其看见圆性被控制摔翻之时,更想胜券在握,哪知顷刻间就逆转落败。

  武当派自四出征伐各门各派开始,这数年来除了被「武当猎人」伏击杀掉了数人外,正面交战未尝败绩。如今在多个门派的武林人士眼前,于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输了一大仗,各人皆愤怒莫名。

  「兵鸦道」弟子焦红叶一见尚四郎被击得倒退,二话不说,「呛」地就拔出腰间武当长剑,双腿斜走蛇步,以「武当行剑」急袭向圆性!

  圆性刚刚才发出十成劲力的猛招打倒尚四郎,眨眼间焦红叶的快剑又攻过来。他经过一轮格斗后耗力不少,手中又无兵器,勉强举起左臂,以「铜人甲」硬格那剑。

  焦红叶年纪比尚四郎小了几乎十年,与圆性相仿。但「兵鸦道」没有侥幸晋身的门路,每个人都是凭实力穿上那黑制服的。焦红叶也不例外,他天生眼快手快,剑术天分颇高,尤其入了「兵鸦道」之后,得到剑路相近的江云澜亲自 指点,这两年进步更快。

  焦红叶的剑刺到一半,眼目已捕捉到圆性那套半身铜甲举臂时,腹下处有少许空隙,手上的狭长剑刃足以刺入,马上将剑尖半途变换方向,斜沉而下,腕上已贯满劲力,要从腋窝直穿心脏。

  ——今日不毙了这秃驴,有损武当威名!

  他却听到一股奇异又急激的破风声音,从右上方往他头脸袭来。

  ——暗器!

  焦红叶眼界锐利,只瞥见那飞袭来的黑影就横剑挡过去。怎知一碰之下,那飞来的器物竟意想不到的沉重。金铁交鸣声中,武当长剑反震弹动,刃尖险些就弹回焦红叶的脸上。

  那器物相碰后火速往原路飞回,一条身影紧接就朝焦红叶跃过去,手中寒芒如一弯朔月斩出。

  出手的当然就是荆裂。他刚才飞出的正是以峨嵋派前辈孙无月的乌铁枪头改造的链子镖,隔远把焦红叶逼离圆性;掷出枪头的同时他也向前奔出,右手先将手上船桨扔给圆性,紧接拔出腰间的雁翎单刀,跃起追砍向焦红叶!

  在那各派群豪之间,本来只有尹英川和圆性这两个名门大派的高手,吸引着武当武者留意,衣饰古怪的荆裂反而一点儿也不起眼;但刚才荆裂一声呼喊提示,就令圆性反败为胜,顿使桂丹雷注意起来;此刻抢过来救助圆性,掷镖、 奔跑、抛桨、拔刀、跃起、斩击,连串复杂的动作协调完美,有如已经排演过许多次,一呼吸间刀锋已逼在焦红叶眉睫,迅疾如风。

  ——原来竟是这样的高手!

  焦红叶斜步沉身,躲过了那横斩而来的雁翎刀,闪避同时「武当行剑」快速反击,自下而上撩向荆裂腰腹!

  ——这闪身同时反击,乃「避青入红」③之法,武当快剑的真髓。

  『注:「青」是指兵刃,「红」是身体。「避青入红」,即指不招架对方攻来的兵刃,巧取角度,闪避同时出剑命中敌体。』

  但荆裂似早知这剑路,单刀好像早就等在那儿,很轻松就架住这撩剑!

  焦红叶的剑招被荆裂轻易挡住,心中一懔。

  ——这家伙,不是第一次对抗武当剑法!

  荆裂右手沉刀挡剑的同时,左手又挥起那连着铁枪头的锁链,「呼」地如鞭子横扫焦红叶的右脸!

  ——从一开始掷出枪头到现在,荆裂左右手都在接连交错做出截然不同的动作招式,仿佛双手各属一人,但又配合无间,令人惊叹。

  焦红叶再次矮身低头闪躲,铁链从他头顶掠过。

  「后面——」武当派里一人疾呼提醒。

  原来荆裂这一「鞭」只是前奏,他左臂接连把铁链猛拉,那沉重的峨嵋铁枪头倒收回来,自焦红叶的后方朝他后脑飞卷袭至!

  荆裂左手拉扯铁链,右手雁翎刀也从正面刺出,等于跟飞回来的枪头,前后夹攻焦红叶。一人双手施展招式,竟可同时前后攻敌,这样诡奇的立体战法,不仅是手上的功夫,更是脑袋的功夫,在场所有人前所未见!

  焦红叶得同门提醒及时转身,向后方挥砍一剑,硬将那铁枪头击开。但这时荆裂刺来的刀锋,变成直指他背项。

  ——明明只跟荆裂一人打斗,焦红叶却感觉仿佛同时与前后两人对敌!

  他勉力侧步转移,心中也没有把握能否闪过这一刀。

  一抹鲜红横里射来,正是刚才开声示警的李侗,他已按捺不住,踏前将手中六尺缨枪刺出,及时在焦红叶背项前架住了荆裂的刀!

  李侗的枪杆一搭上雁翎刀背,顺势就使个月形半圈将刀压下,以「武当锁喉枪」一式「苍龙吐水」,锐利的枪尖直指荆裂咽喉!

  却又有另一件兵器把那缨枪挑开。

  是少林和尚圆性。他一见荆裂以一对二,马上就振起手中沉重的船桨上前助阵,将桨当棍棒使用,以「紧那罗王棍法」架住李侗的枪杆。

  焦红叶后心几乎就要穿个洞,还未看清形势,立时舞个剑花护身,慌忙就跃出战圈数步,这才喘得一口气,回身再次摆出戒备的架式。

  李侗和圆性枪桨交锋一记,各自为战友解了围,也都收招后退将兵器守在身前。荆裂左手收回铁链,将枪头当作短刀般握持,双手兵刃交叉在胸前,与圆性并肩站着。

  四人都住了手,二对二相隔五步对峙。

  尹英川这时也带着八卦门众人,走到荆裂和圆性身后助阵。他直视对面还没有出过手的桂丹雷。

  桂丹雷却没看尹英川,一双大眼只盯着荆裂。

  尚四郎仍能勉强自己站着,伸手捂着已裂的胸骨,下巴都是吐出的血,呼吸甚浅,显然受了沉重的内伤。

  荆裂和圆性相视一眼。圆性本来已陷败局,全靠荆裂一语提醒才战胜尚四郎。他取下半边夜叉铜面罩,满布胡须的嘴巴朝荆裂笑起来,微一点头致谢。

  ——他不知道,荆裂传达给他的破「太极」之法,实是来自何自圣。这位青城剑豪,死后也借少林向武当派讨回了一仗。

  「你不是第一次面对武当剑法。」桂丹雷容貌肃杀地瞧着荆裂说:「更不是第一次看见『太极』。」

  荆裂一贯轻松的微笑,却也没有否认。

  「我没有猜错……」桂丹雷继续说:「你就是袭击我派弟子的那个『猎人』。」

  其余武当武者俱极讶异,一下子神情变得更凶厉,都在盯视荆裂。甚至受着重伤的尚四郎,亦对荆裂咬牙切齿,似欲杀之后快。

  弟子被「猎人」袭击身亡,乃是本派一大耻辱,武当派当然不会自行宣扬,外间武林自然无从得知此事;圆性、尹英川和群豪听见,这个来自什么「南海派」、外貌打扮有如异族蛮民的男人,竟然有跟武当弟子对抗的经历,而且足 以令武当派如此重视,均感大奇。可是刚才他们已经见识过荆裂的身手,此事看来绝对不假。

  「那么你们今天要在此地解决这事情吗?」荆裂说着,缓缓把铁枪头连同铁链挂在腰间,左手接着拔出右腰的鸟首短刀,已经准备再次战斗。

  桂丹雷一双厚厚的大手互相捏弄着关节。那就是答案。

  尹英川当然看出,这个中年的武当门人才是对方阵里的第一高手,气势非同小可。他招招手,身后的弟子把那巨大的八卦刀递前来。

  双方其余众人也都默默架起兵器。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突然有一人从西大街东面远处跑来,一看见前头的大堆武人,马上放声大叫:

  「已经找到姚莲舟了!在城东大差市的『盈花馆』……」

  那正是颜清桐派来报信的镖师——他早受大当家暗中命令,中途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此刻才来报告。他跑得更近时,才看见前面的人形势有异,似乎正在对峙,登时停下了呼喊,但也已太迟。

  「笨蛋!」尹英川切齿。

  「首蛇道」弟子赵昆本就是武当暗中派驻在西安府的线眼,回头一看就认出那是镇西镖行的镖师,马上朝桂丹雷点点头。

  桂丹雷仍恨恨地盯着荆裂。但他心里知道什么事更要紧。

  尹英川带着这么多门人远来西安,是为了挽回八卦门的名声,当然最想会一会那武当拳门。他可不想只在城西这边牵制着武当弟子,而让那边的心意门和秘宗门抢去了大功,也心急要赶过去会合。

  好斗的荆裂本已摩拳擦掌,准备跟这些武当弟子打上一大架。但一想到燕横必在城东那边,而童静久久未返客店,恐怕也跟燕横在一起。荆裂一来不放心他们两人,二来亦不想错过看看姚莲舟的武功,心也已飞往大差市那头。

  就是这样奇妙的形势下,原本已经一触即发的战斗,突然就冷了下来。

  「赵昆,带路!」桂丹雷决断地下令,就要带同伴赶去城东。

  「可是四郎他……」李侗犹疑说。

  桂丹雷看看尚四郎。尚四郎连站着都似乎很吃力,嘴角仍在淌血,当然已不可能跟着四人跑去城东。

  「不用管我!」尚四郎却主动说:「掌门要紧!」他一激动呐喊,心胸中拳处又剧痛,那张平时像木头般平板的脸紧皱成一团。

  四个武当人都看着尚四郎。五双眼睛间,流露出比血亲更亲密的情谊。

  「我在一场公平决斗中打输了。」尚四郎又说:「本来就应该死。」

  桂丹雷默默向尚四郎点头,也就一边戒备着面前的敌人,一边向后退。其余三人也都跟随。当四人退到了十几步外后,再次以敬重的神情看了尚四郎一眼,便转身向东面全速奔跑。

  「我们的事情待会儿才了结!」跑着时桂丹雷又回头朝荆裂等人抛下了一句。

  尹英川等众人盯着仍站在原地的尚四郎。尚四郎尽量挺起受创的胸膛,直视这百名敌人,脸上并无一丝恐惧。

  他每一下呼吸都在疼痛,但仍暗自积蓄着气力,心中盘算必要时怎样拉一、两个人陪葬。

  ——以武者最光荣的死法。

  「他是我的。」圆性这时却指着尚四郎说:「你们先行一步。」

  群豪中有几个小门派的武人,本来在盘算怎样捡这现成便宜——诛杀武当高手,可是足以大振门派名声的功绩。但现在少林武僧已有言在先,他们都不敢造次。

  「我们快去!」尹英川一挥手,示意镖师带路,就跟八卦门人和众武者拔步往东面开跑。

  圆性重新戴起那半边面罩,将手上船桨交还荆裂。荆裂接过,看一看尚四郎,又瞧瞧圆性。

  「待会儿再见。」荆裂微微一笑就跟着群豪的方向走了。路过先前那巷口时,还顺手把钉在墙上的鸳鸯钺镖刀拔下来。

  圆性捡起跌在大街一旁的齐眉棍,然后站到尚四郎跟前。

  「我并不是因为听到你家掌门的消息,才离开少林寺的。」圆性说。「两个月前我就已经下山了。」

  尚四郎并不意外。假如少林真的有心来讨伐武当掌门,就不会只派这么一个年轻和尚。

  「我下山只有一个念头。」圆性继续说:「打死一个武当弟子。或者给一个武当弟子杀死。」

  「请动手快一点。」尚四郎冷冷说:「还有,我死了之后别替我念经超度。三界也好,轮回也好,我们武当派,早已不相信这一套。」

  他说着就强忍痛楚,走到鬼头刀跌下之处,慢慢地俯身把它捡起来。圆性并没有阻止他。

  尚四郎似乎无力把重甸甸的鬼头刀举起,刀尖垂到石板地上。但其实手腕在暗中贯劲。

  「现在还不是时候。」圆性说了这句,就将齐眉棍搁到肩头,大踏步朝东走去。

  尚四郎闭起眼睛,呼了一口气。握刀的手腕放松下来。

  「别以为这就折服了我!」尚四郎呼叫:「将来武当派攻打少室山,我是第一个先锋!」

  圆性未答理他,步伐加速变成奔跑,沿着阳光灿烂的街道,离开这不久前还是战场的桥梓口远去。

  独留下脸色沮丧的尚四郎,眺视着圆性那半边身子发亮的背影。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七

  相传少林武道,乃是肇始于天竺达摩祖师东传来的强身锻炼功法,其中又以「易筋经」为「百法之源」。

  外间常以「易筋经」为少林最高深的内功秘法,实乃误传。「易筋经」乃是最基础的锻炼,每名少林武僧入门必修。根据考究「易筋经」衍生自天竺(印度)的瑜伽术,是以伸展肢体的式子,配合深长呼吸,令身体筋骨柔软放松, 一如其名,是「改易筋骨」的法门。

  人身一切的动作,皆是依靠肌肉从放松到收缩产生的动能。武术上所讲究的「劲」(即近世运动学所说的「爆发力」),就是肌肉能够在极短的瞬间,从极松柔收缩至极紧实。所以少林武功虽走刚硬一路,但最初阶时还是得先锻炼 「易筋经」的柔功,此后才能发得出猛烈的劲力。

  武僧在「易筋」之后,才开始真正学习发劲出招的方法,即少林拳术之母「少林五拳」,五拳皆是象形,分别为「龙、虎、豹、蛇、鹤」五种。

  这「少林五拳」除了是拳术招式,同时也是身体各层次的劲力锻炼,拳经有云:「龙形练神,虎形练骨,豹形练力,蛇形练气、鹤形练精」,在修习拳腿技法的同时,也在增长力劲和耐力。

  少林武功因为是护寺之用,未学打人,先求自保,故亦讲究抗打硬功的练习,其中最著名的一种就是「铁布衫」功夫。

  因为「铁布衫」之名,外间常有许多神奇想象。其实「铁布衫」练法并不神秘,就是长期以硬物敲打身体各部位的「排打」功法(当然亦要配合特殊的呼吸方式,更高级者则再结合「借相」,提升身体硬度)。

  「排打」的作用有三方面:一是养成自然反应,在被敌人击打时收紧肌肉及运气相抗;二是习惯了打击,减低神经的痛觉;三是令骨骼变厚——因为人体骨头在长期磨擦或敲击的刺激下,会造成骨质增生(骨刺病症的产生也是同一 原理)。


第六章 围攻

  写在白袍上那十四个黑字,看在「盈花馆」外头每个武者的眼内,都仿佛有千斤份量。

  颜清桐、戴魁、董三桥、韩天豹互相对视了一眼,又看看街上倒着已断气的心意门人。最后抬头再瞧那悬挂着白袍的窗户。

  他们终于明白,华山派看见姚莲舟时是何感觉了。

  ——难道真的要就此认栽?

  「事到如今……只好等尹前辈和圆性大师的西军赶过来了。」韩天豹说。他毕竟经验最丰,也最先恢复冷静。

  其他人都默然无语。在场明明有百人之众,却不敢攻入一个只有两名敌人的房间,群豪不免自觉窝囊。

  有两个较精于医理救急的武者,已为戴魁扶正断骨处,再用拾来的破断窗框当作夹板,缚在他的手臂上。戴魁痛得一额都是冷汗,但不吭一声。

  颜清桐遣走那两人,欲与戴魁谈话。但戴魁别过头不看他,只瞧着地上已死去的师弟李文琼,眼神悲愤。

  「师弟,我要问你……」颜清桐虽焦急,还是尽量悄声:「刚才交手,他有中毒的迹象吗?」

  戴魁冷哼一声,仍不理会他。

  「师弟,此事关系重大,不是赌气的时候……」颜清桐急急说,指着李文琼的尸身:「难道你不想马上为李师弟复仇吗?」

  看着情同手足的李文琼那死状,戴魁怒然一把捏着颜清桐的手臂。他虽受伤失血,但毕竟功力深厚,一只右手暗中贯劲,还是捏得颜清桐吃痛。颜清桐怕被人察觉,强忍着痛楚没喊出声来。

  「是你害死文琼的。」戴魁从齿缝间吐出这句。这始终是本门家丑,他没有高声说出来。

  「我也想不到……姚莲舟还会这么……勇猛……」颜清桐如呻吟般说:「我用的毒……不轻……现在最重要是……打败他……我也是为了心意门……」

  戴魁这才放开颜清桐的手臂,然后走到李师弟跟前蹲下。他眼睛里有复仇的火焰。

  「不错。我看见他的脸色,中毒不轻。」他说着就握住腰刀的把柄,将刀从李文琼腹部拔出来,洒得自己一身是血。

  众人见这位心意门传人,如此状态下仍似欲再战,俱感讶异,但也激起了一点士气来。

  颜清桐趁着这气氛,马上就跟董三桥、韩天豹和燕横说:「我戴师弟试出来了,那姚莲舟受着严重内伤,刚才已是强弩之末。我想这伤是在华山一役所受的,因此才一直躲着不出来。」

  燕横大感意外,秘宗门两人都将信将疑。董三桥想,如果姚莲舟真是受伤,故意挂出那两行大字来唬吓他们,又确实合理。

  「我们可以等尹前辈到来。」颜清桐又说:「但姚莲舟也有武当弟子来了西安助拳。现在只有一人还好对付。假如再来十几个,这擒捕武当掌门之计就要失败了。」

  房间内那武当弟子虽未露面,但杀伤两名秘宗门弟子的暗器手法,已尽显功力。董三桥心想,假如再来几个这样级数的家伙,的确甚难对付。

  ——而他们任何一刻都可能出现。现在也许已是制服姚莲舟的唯一机会。

  燕横年轻,对这种复杂的形势更无从判断。他想这些都是江湖经验远比他丰富的前辈,还是听从他们比较妥当。

  就在群豪犹疑之时,突然有人「啊」的一声指向「盈花馆」大门。众人又再紧张起来,朝那门口戒备。

  但见从门里出现的,既非姚莲舟,也不是那用暗器的神秘武当好手,而竟是一个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漂亮女孩,看一身打扮似乎是个婢女,后面却背着一个比她还要大的姑娘。看那姑娘的鲜艳衣饰必是「盈花馆」的妓女,只见她 搁在那女孩肩上的脸煞白如纸,略呈灰色,像生了大病。颜清桐和几个镖师更一眼就认出,她是「盈花馆」里最当红的书荞姑娘。

  更奇怪的是这年轻女孩左手上,还拿着一柄略弯如刀、柄首有铁环的长剑,这兵刃样式,在场众武者前所未见。

  殷小妍吃力地背着书荞,一步一颤跨出大门。众人怕门内暗处还有埋伏,都不敢走近她。就只有燕横,看见小妍如此艰辛,忍不住就上前帮助她,把书荞姑娘抬下来,轻轻放到地上。

  小妍感激地向燕横点了点头,接着双手捧起那「单背剑」。她左右看看,找到戴魁所在,就走到他跟前。

  戴魁之前杀进那房间,也察觉房内有一对女子,但刚才生死一线,哪有闲情细看她们是什么人?此刻才第一次看清小妍跟书荞的模样。

  书荞蜷起身子躺在街心,戴魁一看她状况就恍然:她跟姚莲舟一起中了毒。戴魁不禁又愤怒地瞪了颜清桐一眼。

  「这位……侠士……」殷小妍在众多手拿刀枪剑戟、杀气腾腾的武者包围下,身体不断颤抖,但仍然强压着畏惧,朝戴魁说:「刚才在里面……我见过你……」

  小妍看见戴魁那满脸胡须还沾着未干的血,手上提着一柄染成红色的腰刀,再想起他之前杀入房间那狠相,不由浑身哆嗦。

  她看一看地上的书荞,深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就将手中剑递给戴魁。

  「房里的客人,请求你们先给书荞姑娘解药。他就用这佩剑作交换。」小妍不敢正眼看戴魁,只是低着头,努力复述姚莲舟吩咐她传的话:「他说,这事情无关外人。救了书荞姑娘后,他再等着跟你们……一决胜负。」

  群豪听了这惊人的话,全都盯着小妍手上那柄「单背剑」,细看那古怪的略弯剑鞘和卍字护手,剑柄上饰有古雅的云纹镶银。

  ——这就是武当掌门的佩剑。即使只是拿在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女孩手中,仍散发出一种威仪。

  董三桥听了心中盘算:姚莲舟竟如此托大,连佩剑都不要?还是跟窗外那十四个字一样,是为了唬人?可是看那个妓女的样子,似乎真的快死……「解药」是怎么回事?中了毒吗?……

  众人也对小妍那句「解药」摸不着头脑,正在议论纷纷。颜清桐则急得几乎要跳出去捂住小妍的嘴巴。

  戴魁瞧着那柄杀伤了他许多同门的「单背剑」,想起刚才在暗室中所见那剑光,如何以「太极剑」巧妙地引导李文琼的铁锏打断他的臂骨,又控制他的腰刀刺进李文琼下腹……戴魁一想及这一幕,心头一阵刺痛。

  此刻戴魁眼见,姚莲舟为一个被无辜连累的女子,竟然甘愿放弃佩剑;相比自己乘着对方中毒之危,率十倍之众进攻……他只觉无地自容。

  ——不只是武功。连气概,我也输得这么彻底!

  小妍还在低着头把剑递给戴魁,他却迟迟未接,她抬头看看,只见戴魁一张粗豪的脸激动得涨红,小妍却错以为他被激怒了,更觉惊慌。

  ——为了书荞姑娘,我要挺下去!

  戴魁伸手,但并不是接剑,而是将「单背剑」推回给小妍,二话不说就上前蹲到书荞身旁,放下了手中刀,也不理会被众人看见,就从腰带内拿出那包解药打开,亲手将纸包内的细丸喂进书荞的嘴巴。

  「师弟!」颜清桐急急走过去,却已阻止不及。

  书荞已失知觉,并未吞咽。戴魁也有点走江湖的经验,不顾虑男女之防,将书荞扶得半坐起来,用掌推拿她肩背穴位,令她食道张开,终于吞下那些细丸。

  小妍大喜,抱着剑走到书荞身旁。只见书荞姑娘还未有起色,非常焦急。

  「别担心。」戴魁脸有愧色地说:「是真解药。」

  董三桥和韩天豹都不是呆子,看了这一幕,听了这些对话,再看颜清桐的反应,把事情串起来,终于想通了。

  ——姚莲舟不是受伤,是中了毒!

  两人相视一眼,都知道此事关乎这支同盟军的名誉,也就没有说破。

  颜清桐趁着戴魁正照料书荞,悄悄走到小妍身边,冷不防就把「单背剑」夺到手。

  戴魁将书荞推给小妍,怒然起立呼喝:「你干什么?」但颜清桐已把剑抛给了一名心意门的师弟保管。

  颜清桐知道这次非得豁出去不可,放声高呼:「姚莲舟已受重伤,如今连佩剑都没有了,我们不马上杀进去制服他,更待何时?」他说时眼睛瞧向秘宗门人和燕横。

  燕横虽想不透其中关节,但见姚莲舟为了一个女子弃剑,他们却要乘机进攻,只觉颇是不妥。

  相反董三桥和韩天豹都猜到内情,他们却一心只在想:这确是制服姚莲舟的黄金机会,假如武当大队弟子赶来就要错过了……

  颜清桐看着两人,那眼神仿佛在问:你们要不要赌这一把?

  心高气傲的董三桥,此来西安本就是要显扬秘宗门和本人的名声。他咬咬牙,就朝颜清桐点头。

  小妍听到颜清桐的话,看见身边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武人,想起房间里中毒已深的姚莲舟,现在连剑都没有了,心中一酸,不禁愤怒地大叫一声:「不要脸!」

  这一句,出自一个寻常的婢女之口,听在群豪耳里更觉刺耳。

  「这两个女的,跟姚莲舟关系不浅,都先扣下来!」颜清桐指向小妍,旁边马上就有两个镇西镖行的镖师走过去抓住了她。

  戴魁正要替她解围,颜清桐却喝止:「师弟,你要帮着武当派吗?你忘了自己代表谁吗?」

  戴魁一时犹疑了。刚才救助书荞,还可说是出于不忍;但如果现在公然跟自己人打起来,却有站在武林公敌武当派那边的嫌疑,他可担当不起。

  这时其中一个镖师「啊」的叫了一声,原来他的手肘被个剑柄撞了一下,登时半身都酸麻,放开了小妍的手臂;小妍松开的手用指甲抓了另一名镖师手背一记,那镖师并未提防,亦吃痛放了手。

  撞了那一记剑柄的正是燕横。他第一眼看见殷小妍,就想起年纪相若的宋梨,对于这么一个同样无辜卷入武林斗争的弱女子,心里颇是怜惜。一见她被两个镖师抓住,心里没想别的,就只想:会武功的人怎可对个普通女孩子出手? 他没有犹疑就举剑相助。

  小妍脱离了两人,想也不想就转身走回「盈花馆」大门。

  ——我宁愿回去里面,跟他死在一块儿!

  附近有几个武人也都欲上前抓她。但燕横略晃一晃手中「静物右剑」,他们都被唬得止步。

  小妍一进了大门,更是没有人敢冒然追进去——怎么知道那个武当派的暗器高手有没有埋伏在门里?连秘宗门人都躲不开的瓷片,他们可没有信心闪避。

  眼见可以用作威胁姚莲舟的人质逃回了「盈花馆」里,颜清桐顿顿足,不满地看着燕横:「燕少侠,你这是……」

  人丛之间却传来一人拍掌声,还有一把清脆的笑声,燕横跟众人看过去,原来正是跟着到来的童静。她一直就在人群外围观看,因为个子矮小看不见,于是索性就骑在白马上。

  童静以赞赏的眼神,远远瞧着燕横,竖起一根大拇指。燕横知道自己此举得罪了群豪,童静这样令他更加尴尬,连忙向着她把指头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再笑。

  在这么紧张的关头,这对少年男女却旁若无人般手语互通,令群豪哭笑不得。只有戴魁一人,看见燕横刚才全不犹疑就干了自己想干的事,心里有些自愧不如,朝燕横微微点头嘉许。

  「还磨蹭什么?」董三桥怒然呼喝,这才令众人再次集中精神。「现在就进攻!你们都从下面攻上去!」

  韩天豹已知董三桥心中所想策略,也向群豪拱手说:「劳烦众位同道,都从楼下攻入,在二楼走廊布阵!我等秘宗门人则从屋顶攻下去。各位不必硬闯,只要在房间门前牵制姚莲舟。等我们攻破屋瓦杀入,你们才配合破门夹击!」

  那些小门派的武者,之前看见心意门人铩羽而回,都心有余悸,一听这句「进攻」很是迟疑;但听到韩天豹说只要他们负责牵制,由秘宗门人从上路主力进攻,这才比较放心——他们毕竟也有数十人之众,要壮着胆子守在二楼走廊 ,还不算是难事。而这指令出于名震沧州的韩老拳师之口,就令他们更有信心,一个个磨拳擦掌。

  「姓燕的!你也跟着来!」董三桥向燕横呼喊:「要是没种替师门报仇,那就留在下面算了!」

  他说着就奔向「盈花馆」西侧的墙壁,一跃踩在壁面又借力再跳,同时空中左臂一摔,手上长长的九节钢鞭挥出,尖锐如枪尖的鞭头钉住屋瓦下的墙砖。董三桥猛扯钢鞭,身体轻巧如纸人般往上飞起,一眨眼足尖就着落在屋顶上。 这手秘宗门的轻功看得下面许多人目瞪口呆,登时喝起采来,士气又再大振。

  燕横被董三桥言语相激,心想绝不可损了青城派的名声,也就跟着韩天豹和其他秘宗门人走往西面墙壁。

  一见董三桥等已出动,颜清桐也催促下面的群豪配合攻入「盈花馆」。有两个拿藤牌单刀的霍州地堂门好手自告奋勇,率先利用藤牌掩护之利攻入了大门。确定「盈花馆」楼下大厅并无埋伏,他们马上呼唤同道也进去。有七、八个 比较好斗的家伙就率先杀入,将「盈花馆」大厅占据定了。

  颜清桐这时走到那八个幸存的心意同门之间。

  「你们不想为师弟们报仇吗?」他劝说:「难道你们希望看见,今天唯一吃败仗的是心意门吗?」

  八人早已察觉戴师兄与颜师兄不和,因此这时看见戴魁别过了脸也不奇怪。他们不知内情,对于刚才戴师兄身上竟有那妓女的解药甚感惊讶,但又不敢细问。

  此刻听了颜师兄出言相激,八人都很是激动。心意门毕竟是堂堂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他们全是来自支系的好手,在本省都颇负盛名。眼见同是「九大派」的秘宗门人现在当先发动围攻,而那些什么地堂门、铁刀派的小门派武者 也奋勇响应;假如心意门只因刚才折损了好些同门就裹足不前,相形之下岂非显得很没种?将来传了出去,可能连「九大派」的地位都不保。

  ——就算今天我们都给姚莲舟的剑杀了,也不能堕了心意门的名声!

  八人里年资最长的是三十出头的林鸿翼,就是之前在「麟门客栈」向荆裂掷酒杯的那个河南心意支系弟子,也曾到山西总馆深造,资格在众人中仅次戴魁和李文琼。他左大腿被姚莲舟深深削了一剑,仍然能够生还逃出「盈花馆」, 已可见武功不弱。他两个从河南同来的师弟,都已伏尸在「盈花馆」里,心中极想雪恨。林鸿翼半拐着腿,急走到戴魁跟前。

  戴魁正蹲在书荞跟前观察她的状况。书荞服了解药,脸容开始有了意识,轻轻在皱眉。戴魁看见心下稍宽。

  「戴师哥!」林鸿翼呼唤他。「我们一起再上吧!」

  但戴魁觉得,今天已再无面目对姚莲舟动手,看也没看师弟一眼,只是摇了摇头。

  林鸿翼见他已无战意,便朝七名同门振一振手中刀,七人也都点头响应。

  林鸿翼转而看着颜清桐:「颜师哥,你也是心意门的人吧?门派的荣辱,你也有一份儿。」

  颜清桐愕然,他一直只打算幕后策谋,从没想过要亲自上阵对付那可怕的武当掌门。但他先前已把话说得太大,现在哪有推托的余地?他硬着头皮再装起激昂的样子,拍拍林鸿翼的肩头。

  「好!我好歹也是山西总馆的不肖弟子,报这个仇怎少得了我?」颜清桐说着,就从一直不离身边的镖师手上,接过自己那柄已经好几年没有真正拿过的佩刀,「铮」地拔了出鞘。八个同门看见颜青桐这举动,又听得他豪言壮语, 都也振作起精神,举起手上的兵刃。

  戴魁在一旁听了,却是苦笑。

  心意门人也就以林鸿翼领头,往「盈花馆」的大门走去。颜清桐挥挥手集合手下的镖师一同进攻,其实是不刻意地堕后到队伍的最尾。

  「你们听着。」颜清桐向十几个脸容紧张的镖师说:「进去之后,要一直在我身边,否则我保不了你们。」说着轻挥一下手上单刀。十几人连忙点头。

  ——其实颜清桐心里盘算,是要在危险时,也有这些手下作挡箭牌。

  仍在「盈花馆」外头的其他门派武者,看见心意门重整阵势又再进攻,士气更加高涨,登时又有十来人奔向那大门。余下的七、八人比较胆怯,但在这情景下怕被人耻笑,不情不愿地亦跟着大队进去了。

  同时在西面墙壁那边,两名秘宗门人游墙而上,同时手上早有准备,在墙上半途高处接连插进了两柄匕首,两个刀柄就好像变成梯级,让其他人更轻松登上去。

  只见两人手足并用地跳跃爬行,游走甚是敏捷。相传秘宗门武功最初乃是模仿猿猴打斗的动作而创,故又称「猊猔」。这两个门人身手之矫健,确有灵猴上树之姿。

  燕横既然专练青城快剑,步法轻功方面也有一定信心,只是担心身手不如秘宗门人般俊拔,令青城派被人看扁。现在看见秘宗门在墙壁插上匕首,登时放了心,也就跟在韩天豹前辈后头,也准备登上屋顶助战。

  率先上了屋顶的董三桥收回九节鞭,踮着足尖放轻脚步,在瓦面上行走。这「盈花馆」既是华丽的妓院,屋顶所用都是青色琉璃瓦片,质料比较厚实,不易踏破,但瓦面滑溜溜,也不好走。

  董三桥走向姚莲舟房间所在的上方,已准备用九节钢鞭,将那儿的瓦顶一击打穿。在他后方,另外两名秘宗门弟子也已爬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条快得模糊的身影,自那南面仍挂着武当掌门白袍的窗口穿出。身影猿臂一舒攀住了窗顶,整个身体就如鹞子翻身上了屋顶,还未落在瓦面,半空中已经发射出几点黑影!

  董三桥没来得及开口向同门示警,只能及时闪躲过飞向自己那暗器。刚爬上来的两名秘宗门弟子,一个胸口中了黑影,应声倒飞下街道;另一人及时伸臂硬挡在面门前,炸开一丛血花,钉在手臂上的,又是一块碎瓷。

  那发暗器者轻巧着落在屋顶边上,身躯异常修长,白皙的脸冷峻如冰,身上挂带六柄短剑,正是武当「首蛇道」弟子樊宗。

  「谁上来,谁死。」

  樊宗冷冷说。他又瘦又长的双臂垂在身侧,手背向前,手掌内侧各又暗扣着两枚碎瓷。

  姚莲舟能够勉强守到现在,依靠的是这二楼房间位在高处,并且房门外有狭窄走廊的地利;假如被敌人从屋顶打开缺口,数十人上下两路一同攻进,掌门必被制无疑。

  樊宗决心,必要时宁以性命保住这屋顶。

  ——为武当派可作任何牺牲。这是「首蛇道」弟子的信条。

  连续杀伤秘宗同门的敌人终于出现眼前,董三桥一双细目闪出杀意。但他知道樊宗暗器凌厉,也不敢冒然冲近,反而倒退回西面的屋顶边,手中九节鞭拉在两掌之间,随时准备击落飞来的暗器。

  董三桥这一退,自是为了掩护从西墙下爬上来的同伴。樊宗知道若被对方大队人马一举攀上来,就难保这屋顶,马上展步向董三桥冲过去!

  董三桥眼睛注视樊宗来势,在估算着双方距离。

  一般用暗器飞镖,大多都是埋伏攻击或猝然偷袭,即使在甚远的距离都可能得手;但像这样正面对抗的情形下,对方有所准备,暗器的有效杀伤距离,通常是要在四至七步以内,太远就容易被闪躲或挡接;太近的话,对方兵刃拳脚 已及,再无发镖的余地。

  董三桥本人虽不擅长暗器,但秘宗门本身有飞镖和接镖的功法,他自然熟知这应对的原理。假如樊宗站立不动,董三桥要杀入这个七步之距与对方搏斗非常危险;但现在樊宗主动高速冲过来,董三桥心想正好;一待双方距离只有大 约十步,他就马上也迎樊宗跑过去,其时两人对奔,距离突然缩短,董三桥就能一口气杀入近身肉搏,樊宗的暗器再厉害也无用武之地。

  董三桥盯着樊宗在瓦面急奔的双足,测量着距离:十三步、十二步、十一……

  哪知连十步都未及,樊宗已然立定发镖!

  樊宗的身体就如没有重量,双足说停就停,一个后弓马步煞止在屋瓦上,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点,正是将「太极」的「化劲」运用于轻功之上!

  他身体一立定马步,瘦削的腰胯一抖,带动肩臂,右手两片碎瓷如箭向董三桥激射!

  董三桥本来准备身体发动向前冲杀,对方却骤然提早发射暗器,他已来不及后仰或横移闪躲,只有顺着势左足踏前一步,身体侧成一线,左手鞭往前一挥,将其中一片碎瓷击落,同时另一片则险险擦过胸口!

  董三桥极意外:对方这手法射出的瓷片,比之先前所发出的要急劲得多,原来之前一直留着一手不用!这手法之劲力非同寻常,竟在十步外都如此难躲!

  他不知道,樊宗在武当「首蛇道」里乃是一个异数:「首蛇道」弟子大多专研轻功和各种探听跟踪技艺,格斗杀敌的能力并不出色;但当中还是有少数天赋异禀的「首蛇道」成员,同时兼擅武斗。上代掌门公孙清,就特别选拔培养 这些精锐,并授以褐色制服,号称「褐蛇」。

  ——这不足十人的「褐蛇」,平日负责监察武当山外围的安全和动静;但公孙清成立「褐蛇」的真正盘算,乃是培育一个刺客团,以备将来万一武当派遇上意想不到的危险,作非常手段之用。

  樊宗天分之高,甚至得以修练武当最高武学「太极」。他的「太极拳」并未大成,但却巧妙地将「太极」的功力应用于另外两种武技上:一是将「太极」化劲法揉合「梯云纵」轻功,能踪跃如影,着地无声;二是把「太极」那发劲 之法,化为投掷手法,故此就算正面对抗,所发暗器飞剑,也有十步外杀敌的惊人劲力!

  董三桥为了闪挡这两片碎瓷,踏前了一步,进入距离更近的险境。他心想自己已陷身不利,与其退却挣扎,一直当个会闪躲的活靶子,不如向前面赌一局!

  董三桥一咬牙,右手抓住九节鞭中段,仅以前头五节,如风车般急旋成圈,鞭影像化成盾牌护在身前。他心里已经拼着要捱至少一片碎瓷的危险,全速朝樊宗冲杀过去!

  ——只要入了拳脚短打之距,要让你好好尝尝我的快手!

  董三桥这一冲,已及樊宗跟前八步。

  樊宗木无表情,左手自下向上,往董三桥跟前一挥。

  董三桥低头,把身体尽量缩在钢鞭形成的旋盾后方。

  两片碎瓷仿佛化作影子,激射而至。

  一在钢鞭之下粉碎。一在董三桥右大腿外划过,溅起血花。

  六步。董三桥右手已放开钢鞭,捏成拳头。左手握着鞭尾,准备卷击向樊宗。

  樊宗左手发射瓷片的同时,右手伸向后腰,握住插在腰后的飞剑剑柄。

  董三桥早就看见樊宗此一举动。但他有信心,在樊宗拔剑出鞘前,先一步将九节鞭卷到他右臂上。

  ——然后,我右手的「半披风拳」就会轰在他的咽喉。

  五步。

  九节钢鞭挥出。

  六步。七步。两人距离突然又变远。

  樊宗并不是向后退,而是双腿施展「梯云纵」,身体全无先兆地向上拔跳起来!

  九节鞭落空。董三桥仰头。

  阳光映射下,已可见空中的樊宗手上剑光。

  董三桥原本要来打人的右拳向头上举起来,欲以一条手臂挡下这飞剑。

  ——以樊宗刚才的发劲手法,这次用的又是比碎瓷片杀伤力强横十倍的得意兵刃,董三桥心里已有准备,这条右臂此生都不能再用。

  就在这时,一点乌黑的影子却直射向身在半空的樊宗面门,阻止他发出飞剑!

  是刚好攀上屋顶来的韩天豹。他在游墙而上之时,手中早已扣了暗器,一上来看见师侄陷入凶险,想也不想就出手援救。

  在这极短促刹那,樊宗迅速判断:要是为了躲开这暗器,而不向董三桥发飞剑,董三桥已在近身距离,自己身体落下时必要进入不利的肉搏战。

  他右手继续向下面的董三桥掷出飞剑,左手同时闪电伸出,硬接那飞来的暗器!

  樊宗的飞剑从高迎头直射而下,内蕴「太极」发劲功力,那只有尺许的剑身,仿佛形体都消失了,化成一股杀戮的能量!

  一道血路,沿着董三桥右肩和背项爆开,直透足下瓦片,射穿了一个洞孔!

  同时樊宗左手跟那黑影碰触上了。他这样徒手接一件不明的暗器,实是赌博:假如那暗器满带尖刺利刃,甚至淬了毒药,这只左手非重创不可。

  手掌边缘一拨之下,那物件改变路线斜斜飞跌。原来是一枚七寸许长的乌黑铁钉,侧面并无锋口。樊宗心里庆幸。

  但同时他也后悔。因为这一心二用,右手的飞剑毕竟还是射偏了,只割破董三桥肩头和背项肌肉,既没有命中要害,更未令他手臂废掉。

  董三桥以为必受重伤,只感肩背一阵火辣,一时还没判断到自己受创有多重,仍然死命横举着右臂不动。

  樊宗见他未及反应,落下时足尖一踮到瓦面,就像装了机簧般向后反弹,身子一个倒翻,又回到跟董三桥相距十步处。董三桥这才醒觉失去了缠上对方近战的机会,甚是恼怒。

  凌厉的暗器加上这超脱的轻功,樊宗在董三桥眼中直如一条灵动迅捷的毒蛇:随时都可能进入那剧毒利牙的攻击范围,要捕捉它是极度危险又困难之事。

  这时韩天豹已在屋顶上站定架式,左手反握着雁翎快刀,右手又从长长的皮革护腕内侧,拔出两枚同一样式的七寸铁钉,扣在指缝之间。韩天豹的单刀其实只作防守挡格之用,他真正最擅长的武器乃是这手「丧门钉」。

  韩天豹为人甚谦和,平素与人动手,连刀子都很少拔出来,一套「里外战」拳法已是名动沧州;直至十二年前一次,一名秘宗门弟子押镖时被一股悍匪劫杀,他率五名门人跨省杀贼,以「丧门钉」连毙九人,外间武林这才知道韩老 拳师原来更精于暗器,这一役后得了一个「乌符铁手」的外号,形容他手一招,射出的乌铁钉就如催命符一样。

  樊宗在另一头也已站定,左右双手各从右肩和腹前的皮鞘拔出飞剑,当作短兵刃般握着,左剑正手,右剑反握,摆着一个戒备的架式。他刚才一翻退又回到了掌门所在房间的上方,摆出这一姿式,确有一夫当关死守这片屋顶之势。

  他死盯着隔在十多步之外的韩天豹,防范他又再出手。刚才韩天豹半个身子爬了上来,还未在瓦片上站定已经发出「丧门钉」,那来势因而减弱了不少,樊宗才有把握以徒手拨去,现在则绝不可再轻忽。

  董三桥吃了一记飞剑,伤势等于由肩至背被深深划了一刀,血染半边衣衫。这伤虽对战力无大影响,但他已不敢再次冒然冲近樊宗。幸好现在有了师叔的飞钉助阵,已不怕樊宗攻来西面墙壁。

  燕横和另外两个秘宗门人,也紧接从墙下攀上了屋顶。燕横一见樊宗,目中燃起仇恨的怒火——这是自青城大劫之后,他第一次再遇上武当弟子。

  樊宗看见更多人爬了上来,形势不妙,被迫要采取主动,轻轻向前迈了一步。

  众人都知道这武当好手暗器厉害,只要他稍一移动,他们都紧张得架起兵刃来。只有韩天豹最冷静,也对应樊宗而移步。

  两人遥对着开始不断走动,寻找着最有利的发射方位和距离。谁也不肯先出手。

  武林中专精暗器飞镖的人本就不多,用暗器正面对战更是少之又少。这场实是当世两大暗器高手一场罕有的决斗。

  樊宗左手虚晃了一下,状似要发出短剑,几个秘宗门人马上举兵刃在脸前迎架。但韩天豹不为所惑,铁钉仍扣在指间不发。

  韩天豹也是一样,向前虚探一步,似欲前奔进入飞剑的杀伤距离,引诱对方出手。但樊宗亦看穿了是虚招,并未中计。

  两人都在不断引诱对方先出镖。樊宗的轻功步法自然了得;韩天豹的秘宗门「燕青迷步」虽没有如八卦门步法般著名,也是高超的有名绝艺。两人既都擅长步法和身法,闪躲功夫皆是第一流,那么谁耐不住先出手,就容易陷入被人 闪身反击的不利境地。

  可是韩天豹能等,樊宗却不能等。又有另一个秘宗门人上来了。

  樊宗咬牙切齿,突然加快步法朝众敌人踏过去。

  韩天豹那满布疤痕的右边脸皱紧,眼目密切盯着樊宗双手。

  樊宗终于先出击。

  但出的不是「手」。

  他乘着猛踏之力,右足尖挑起脚下一块瓦片,以「武当长拳」的「前探脚」劲力,将那瓦片狠狠往秘宗门人踢过去!

  顺着这一踢之势,樊宗的右臂也自下而上反手挥出,飞剑紧接也追着那旋飞的瓦片尾后发射!

  这出手都看在韩天豹眼内:很明显,樊宗要以瓦片为干扰,让韩天豹作出错误的闪避,继后飞来的短剑即成杀着。他刹那间已作出对策:先反举左手单刀,以刀刃挡那瓦片;再闪躲飞剑;同时发飞钉反击——

  然而他估计错误了。那飞剑的目标并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个人。

  而是那瓦片。

  飞剑后发先至,在韩天豹跟前四步之遥,从后打在瓦片上。剑上蕴含极强劲力,刃身一撞上去,瓦片爆破,炸成一股碎瓦烟尘。

  那烟尘遮蔽了韩天豹的视线极短瞬间。

  ——这才是樊宗发出真正杀着的时候。

  樊宗原本踢出的右脚踏回瓦面上,成前弓马步,身体自足至腰至肩发出一股如缠丝的扭旋劲力,直传达到左臂腕,那飞剑以「太极」的发劲方式脱手,竟是如箭矢般钻动着飞射出去,破空之力更倍于前!

  韩天豹目不见敌,却凭本能知道对方已出杀招,左手刀刃仍举着遮挡面门要害,右手只能约略猜度敌人方位发出「丧门钉」反击。

  飞剑势如长虹,穿透那瓦片爆碎的烟尘,在韩天豹跟前出现时已及近距,却是射向他胸腹之间,单刀既挡不了,也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立毙在剑下!

  旁里突然斜出另一道哑色的刃光,在韩天豹身前三步及时击中那飞剑!

  飞剑中所贯注的钻劲厉害,这横里杀出的兵刃击上去也未能将之打飞,只是偏歪了飞行路线,在韩天豹右腰肋旁擦过,划出一丛血花!

  这是两柄武当派兵器的交锋——将飞剑打歪的,正是燕横手上的「静物右剑」!

  燕横一直站在韩天豹左边,瓦片炸开时他也被烟尘挡住了视线,但还是瞥见对面樊宗脱手的剑光。他未暇细想,本能就用上「风火剑」的第十二势「鹰扬羽」,把长剑向韩天豹跟前反撩而上。

  燕横一剑挡中飞剑,受那强大劲力反震,也退了半步,脚下踏裂了一块瓦片。他心头又喜又惊:这一记半空击剑,只是在瞬间大胆猜算那飞剑的速度轨迹而出手,心中没有多少把握,幸而一剑中的,自然庆幸;但亲手感受飞剑上的 劲力,想到若非成功把它击歪,韩老前辈势必一剑穿心,不禁要捏一把汗。

  韩天豹反击掷出的「丧门钉」准绳未足,樊宗轻易就偏身闪去,却见这么精密策划的杀招竟然未能得手,愕然地看着那原本不大起眼的少年剑士。

  樊宗一细看,认出了燕横所用长剑,竟是武当同门呼延达的佩剑「静物剑」,一时就脱口而出:「你用的是武当剑——」

  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另一边的董三桥没有放过这难得机会,跟三个秘宗门师弟展步上前,已挥起兵刃攻过来!

  樊宗双手如电,迅速拔出腰间左右的飞剑。董三桥却抢上,当先离远挥出九节鞭。这一阻截下,樊宗来不及掷剑,只好退步避开斜斜打下来的钢鞭头。

  董三桥这一开路,三个同门乘机奔了上去,与樊宗进入近战。左右两人率先杀到,他们用的都是秘宗门的轻薄单刀,各使一记「明堂快刀」招式,一砍颈项,一削右膝,配合无间地夹击樊宗!

  樊宗以短小得多的兵刃一对二,却毫不惊慌,右腿上提闪过那下路一刀,同时左手反手握剑硬挡住上面砍下来的刀锋,身体紧接就旋转,那右提腿变招成倒踢,以「武当长拳」的「反魁星踢斗」,出腿如恶龙摆尾,足后跟弧线勾击 向左面那对手的后脑!

  ——闪避、挡格、反击如行云流水,樊宗近身搏斗功夫之了得,也是出人意表!

  那秘宗门人慌忙低头闪过这一踢。第二个同门紧接攻了上来,手上一柄刃身幼薄的长剑刺向樊宗后背,那剑快如全无重量,迅辣仿佛蜂针。

  樊宗当然没有呆着捱剑,一踢不中已顺势旋身移步,转到那个低着头的秘宗门弟子背后,另两人被同门阻隔,无法夹击,也展开秘宗门的「迷步」绕追向樊宗。

  四人瞬间就在屋顶上较量起步法来。樊宗身手诡异,在三个敌人间转来转去,始终令他们无法包夹,手上双短剑专注防守,两刀一剑也奈他不何,以一敌三竟全不落下风。

  韩天豹未中飞剑仍心有余悸,但眼前门下弟子还在剧战,不是发呆的时候,向燕横迅速一点头道谢,又从护腕拉出两根「丧门钉」上前助阵。

  他密切注视近身缠斗中的樊宗身影。但四人不断走动,距离又近,韩天豹站在外围一时不敢出手,怕伤了弟子。

  董三桥也不敢以九节鞭夹击樊宗。这时他见樊宗专心格斗,已经移离了房间的上方。他心念一动,再挥钢鞭,「呼」地就轰然打在屋顶上,击穿了一个破洞!

  樊宗见屋顶被打穿,心里顿时着急,脸上杀意更盛。

  他决意兵行险着。左边一个秘宗门人举刀直砍下来,樊宗这次不再转步走位,反而侧身上步,偏着身子往那秘宗门刀手中宫直入!

  快刀落下。那秘宗门人意想不到樊宗冲入来,准绳有所偏差,刀刃只刚好在樊宗那瘦削身躯的胸前,贴身砍掠而过!

  同时樊宗右手握着短剑,直击刺向对方腹部。

  这刀手毕竟也是秘宗门派来的精英弟子,反应不慢,退后的同时弯身收腹,樊宗的短剑刺尽,剑尖却仍差半尺才触到他肚皮。

  不料樊宗这刺剑中蕴含甚巧妙的劲力,手臂刺尽的一刹那,手腕剧然一抖,五指松开,短剑仍继续乘着刺势向前脱手飞出!

  ——表面是普通的一招刺剑,原来是一种特殊的近距掷飞剑手法!

  这记飞剑当然远不如先前的急劲,但距离实在太近,手法又诡奇,那秘宗门弟子连眨一眨眼都来不及,剑刃已入腹三寸!

  另外两人一见樊宗不再游斗,早已从右侧和背后夹击而至——即使同门中了飞剑,包围已成,仍处极大优势。

  樊宗没有回头,甚至身躯也没有稍转,左手就从下向上往后摔出!

  那个攻击他背项的秘宗门剑手,正在全心要刺出手上的幼剑。樊宗全身除了一只左手外无一处移动,这向后倒掷的飞剑没有半点先兆,那剑手胸口被飞剑插进的一刻,握剑的手还在运劲,根本连中了剑都不知道。

  ——樊宗这种近身战斗飞剑刺杀手法,与之前的长距强劲飞剑又大大不同,却更加诡异难防。韩天豹在外围见了,虽然被杀害的是本门弟子,还是不得不由衷佩服。

  第三个秘宗门人知道樊宗手上已无剑,更全力舞刀朝他砍杀,「明堂快刀」直取其心胸,为两个同门复仇!

  樊宗身上只余左肩上一柄短剑,他右手及时拔出,仅在肩胸上方将那单刀挡住,极是凶险!

  这短剑毕竟太轻,樊宗也非健硕,秘宗门刀手连左手也握到刀柄上,以全身之力压向樊宗,要将刀刃连同短剑都逼进他身体里!

  突然他失去了力量,松开单刀,垂头看看自己腹部。那儿又是插着一柄飞剑。

  ——第七柄飞剑?从何而来?

  第一个中了飞剑的秘宗门人这时才倒在屋瓦上。只见他腹部喷出血泉,身上所中飞剑已然不见。

  ——原来樊宗在右手挡下单刀的同时,左手也迅速从此人未倒的身体上拔回飞剑,再以下手投掷送入第三人的身体!

  樊宗冒险进招,数个起落杀伤三人,令人惊叹。

  ——但这也把他推到了极限。

  韩天豹未有因为弟子接连遇害而动摇,在樊宗挡着那刀的时候,已经掷出「丧门钉」。

  樊宗看不见飞钉来势,全凭破风声跳起翻身闪避。第一钉虽掠身侧而过,第二钉仍深深钉进了他的左大腿!

  樊宗半空被击中,身法一下子停滞。董三桥不放过这良机,九节鞭摔出,卷住了樊宗的右足踝,硬生生把他从空中拖下来!

  樊宗是顶尖轻功高手,虽被董三桥硬扯下,还是保住身姿,用双足和左手着落在屋瓦上,否则已经在屋顶摔穿一个大洞。

  董三桥右手也搭上钢鞭,双手发力猛拉。樊宗极力保持平衡,但左腿中了钉无法发力,终于也被拉倒,背项落在瓦片上。

  韩天豹早已拔出最后三枚铁钉,朝躺在瓦面上的樊宗一股脑儿射出,紧接就把单刀交到右手冲杀上去。

  樊宗躺卧着,左右腿也都不能自由活动,仍勉力去闪挡那一把掷来的三口「丧门钉」,但只用右手的短剑成功格去一枚,其余两枚则狠狠钉进他左肩和左掌。尤其左肩那枚,深深贯进骨头关节之间,痛入心脾,樊宗浑身一震。但他 仍咬着牙,身体从瓦面上跪起来,仍反手握剑迎向奔来的韩天豹。

  只见西面屋顶那头,又有秘宗门弟子爬了上来。樊宗知道已守护无望。

  ——那么,就让我死在这屋顶上吧。

  韩天豹冲至,迎头一刀就劈向樊宗脑门,怎料一道闪光更快一步飞来面门,他及时回刀格去!

  是樊宗的最后一柄飞剑。那剑和雁翎刀一碰就横飞开去,但飞到半途,突然又诡异地倒转,返回樊宗的手掌。

  细看之下,原来樊宗这短剑另有机关:柄首跟剑柄能够分离,两者连着一根幼长的铁链。樊宗发出飞剑,却把柄首夹在指间,手臂一拉又将丢飞的剑收了回来。

  樊宗的奇特招数层出不穷,令韩天豹一再吃惊。

  ——只是一个武当弟子,竟然都这么难缠!

  这时樊宗右足踝乘机一绕,把缠在上面的九节鞭踏在脚下,令董三桥无法再拉倒自己。但这一来他也不能移步。

  韩天豹想到一个打法。他虚舞一刀,果然樊宗又将飞剑掷来,但他身体跪着,又加多处受伤,发剑的劲力已大不如前。韩天豹早有准备,侧身闪过剑刃,同时一刀撩向那剑后的铁链。

  铁链瞬即与单刀缠成一团。韩天豹封掉了这飞剑,也不犹疑和身上前,左手一掌印向樊宗心胸!

  樊宗左肩关节中钉,手臂已是垂着抬不起来,只有用仍然握住铁链的右手,沉肘挡架这掌。但韩天豹这掌本就是虚招,半途一变为擒拿手,抓住了樊宗的右腕。

  另一头董三桥仍拉着九节鞭,以防樊宗用轻功脱走。他一边把鞭一下接一下收短,一边向着燕横大呼:「你还呆着干什么?给他一剑呀!」

  燕横一直都不大情愿加入这围攻,但见转眼间三个秘宗门人倒下,董三桥和韩天豹再夹击,他还是不能打定主意。这时董三桥大叫催促,燕横才振起剑上前。

  ——你喜欢这样干吗?

  童静的声音出现他脑海中。燕横猛一摇头,盯着前面不远处的樊宗,努力回想当天青城派被武当派攻灭的仇恨。

  ——他也是他们的其中一个。

  「还等什么?」董三桥又把九节鞭收短了一点。「为你师父报仇呀!」

  燕横奔上前去。

  ——每一个武当弟子,都是我的仇敌!

  他举剑运劲。但看见眼前樊宗的模样:左半边手腿都被钉得血淋淋,右手右足也被拑制,四肢全动弹不得,中门大开,那胸口就像在邀请燕横的「星追月」。

  ——这就如要向一个被绑缚的人狠狠刺一剑。

  燕横紧锁着一双原本英挺的眉毛。

  右足在瓦面上踏出。内劲自腿足而生,传上腰身和胸肩。

  眼睛盯着樊宗的脸。

  樊宗同时也看着燕横的眼睛。他竟然露出轻松就死的微笑。

  这笑容看在燕横眼里,却有如一种轻蔑。

  ——杀了他。为师门报仇。复兴青城。

  燕横呼气发劲,吐出一记苦闷的呐喊。

  ——我还是相信,那个才是真正的你。

  ——如今我赐你一名,单一个「横」字。

  劲贯臂肘。燕横的「星追月」已发动。同时他想象师尊何自圣就站在旁边看着自己。

  ——他会愿意看见我这样子为他报仇吗?

  ——他是我,会刺下去吗?

  「静物右剑」贯注着青城剑道「巴蜀无双」的疾劲,也挟带着强烈的矛盾心情,撕破空气刺出!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八

  秘宗门源于河北省沧州(明代属北直隶省河间府),当地自古就武风极盛,即使寻常人家习武亦甚普遍,民间打擂时有所闻。镖局行业也有「镖不喊沧州」的规矩,就是押送财货路经沧州时不喊镖号,不挂镖旗,静静而过,乃是要 尊重沧州的武林人士,免被误会逞强。到了清代末年,当地更出了位全国闻名的武术家霍元甲,其武术传统延绵不断。

  秘宗门能够在沧州武林称雄,自有其独到之处。相传秘宗武术为猴拳演变,并集合北方各地武术精华,最讲究轻灵跳跃,长距走步进击,以快打慢,以长攻短。其中著名的步法「燕青迷步」,传为北宋好汉浪子燕青所创(恐为假托 ,因燕青其人是否真实存在也无从稽考)。据门内口耳相传的说法,当年燕青遭官兵追捕在雪地奔逃,施展此轻功步法而踏雪无痕,令官兵迷路,故称「迷步」。

  秘宗门因为创立时揉合的功夫颇为庞杂,门内所用兵器亦种类不少,包括刀枪剑棍,到软兵器如九节鞭,再到飞投暗器都有囊括。秘宗兵械亦如拳术,专走轻灵一路,所用刀剑兵刃都偏向份量较轻薄,以快取胜。其中以一路「明堂 快刀」最为著名。

  正因为秘宗门武术动作开展,招式明快,应用又直接,比诸其他大门派较容易上手,故此流布颇广,除了河北一地,远至邻省山西、河南皆有支系,以门人数目来说,是「九大门派」之冠。



第七章 虎穴

  青城剑派每年正月十日皆举行「开修」仪式,登上青城山彭祖峰之巅的「上清宫」参神。

  燕小六第一次随长辈上山参与「开修」,是在十三岁的时候。他正式成为青城派「研修弟子」后的第一个新年。

  那天他们夜半凌晨就出发了,提着灯笼摸黑登上山道。为免黑暗中走散,弟子们一个手搭着另一个的肩头而行。燕小六排在最后头,他的右手搭着的正是好朋友侯英志。

  虽然有灯笼,山路还是很黑,燕小六看不见要走的方向,完全是信赖前头的师兄领路前进。

  登上峰顶时,刚好就是日出时分——这是青城派百年的传统,也是为何要选半夜出发上山。

  师父和三位师叔领着众弟子进入「上清宫」。没有一人带兵刃进入宫门——「开修」是每年唯一一个青城派上下都不拿剑的日子。

  金黄的旭日映照下,燕小六跟其他弟子分列站于「上清宫」的「老君殿」前,瞧着身穿白色道袍的掌门何自圣手提尘拂,代表全派师长弟子,神情凝重地走到太上老君的骑牛神像跟前,垂头默想。

  ——当师父在宫殿的走廊经过时,燕小六清楚看见:师父那双近年已开始患病的眼瞳,在朝日的照射中仿佛透明,那眼神清澄得很……

  虽入了神殿,何自圣与青城派众人既不上香,也不跪拜,更未念什么祈福祷文。

  何自圣就只是这样,站在神像前肃穆站立片刻,「开修」仪式即告完成。他不发一言,就带领着门人离开「上清宫」。宫里的道士也是见怪不怪,没有跟任何青城派的人招呼寒暄,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燕小六很感奇怪,也不明白这「开修」的意义——一年到头在青城派里,他从来都看不见有谁拜过神,「玄门舍」除了列代先祖的牌位之外,也无什么神台佛座。

  直到离开「上清宫」下山的途中,燕小六才敢去找最健谈的二师兄丁兆山问。

  「你不知道吗?我们剑派从前跟道门渊源深厚,所以虽然分家了,还是留下这样的礼仪。」

  「那为什么师父不上香,也不拜神?」

  「『神明可敬而不可祈』,是我们青城先祖的教诲。」丁兆山说着时,远眺青城山脚的风光。「凡武者要有大成就,最终还是要看自己。求诸于外,不论是人还是鬼神,都不是练武的正道。」

  燕小六细味着二师兄这句话。侯英志也在一旁听着,不禁点头同意。

  「你知道『归元堂』上面挂着『巴蜀无双』的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另一块更古老牌匾的吗?」丁兆山又问他。「现在改挂在宗祠里那块……」

  燕小六当然进过先祖的宗祠,马上就想起来了。那牌匾只有两个字。

  「写着『至诚』那块。」他点点头说。

  「学剑,就是要忠于自己。」二师兄深吸一口山间冷冽的空气,仰头向天。

  「至诚。」

  ◇◇◇◇

  颜色呈灰黑的「静物剑」剑刃,穿透了樊宗的身体。

  ——这是董三桥和韩天豹瞬间的错觉。

  燕横的「星追月」在最后一刹那往右一引,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刺进了樊宗左边腋下空虚处。

  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妇人之仁;也不知道在他人眼中是对是错。

  他只是非常肯定的知道一件事情:

  假如现在拿着这柄剑的人是剑豪何自圣,绝对不会愿意击杀一个在这种状况中的敌人。

  身为青城派最后的弟子,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刺空了这剑的一刻,他的心仿佛豁然开朗明澄,自入西安府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一刺完他马上收剑,剑尖顺势一抹,只在樊宗左胸侧划了道浅浅的血口,后退跳出了战圈。

  董、韩二人看见,还以为是燕横长剑从樊宗心胸拔出喷射的血花,一时都把控制樊宗的手劲放松了。

  本来从容就死的樊宗冷静异常,没放过这个机会,忍耐着左肩关节极端的痛楚,抬臂伸手,拍向韩天豹擒住他右腕的左手背!

  那穿透樊宗左掌心而出的钉尖,刺在韩天豹手背上,突如其来的锐痛令他不由自主放开了擒拿。

  樊宗右手一脱擒,迅速摸上左手。那只被「丧门钉」贯透的手掌仿佛不是属于自己,右手三指猛力就把钉子从掌背拔出,顺势臂腕一摔,将「丧门钉」投向只隔数步远的董三桥!

  董三桥以为樊宗已断气,怎料又一枚暗器向自己近距射来,这飞钉虽不算很急劲,但是猝然而至,他被迫放开双手上的九节钢鞭,一个「铁板桥」仰身卧倒,方才险险闪过!

  樊宗没有受伤的右腿给放松,单脚运起轻功向后跳,上身朝后倒翻。

  韩天豹看见这个危险的武当弟子竟被放生,急欲上前追击。

  樊宗翻至头下脚上,用右手支撑着倒立,身体旋转,右腿横扫踢出,缠在足踝上那条九节钢鞭猛烈回卷,横扫方圆七步,将韩天豹、董三桥、燕横都逼开去了!

  燕横见樊宗竟然仍有攻击能力,但并未后悔刚才一剑没有刺死他。

  樊宗借这旋势,右臂发劲,身体又再弹起变成站立,紧接一跃一翻,退走到三人的八、九步外,蹲在屋顶尖的最高处。他右手又狠狠将插在左肩的「丧门钉」拔了出来,扣在指头上,眼睛如鹰隼盯向三人。

  董三桥失了兵器,本来急欲上前追击这仇敌,却见樊宗手上又有了暗器,而且占着居高的优势。虽然樊宗多处受伤不轻,但生性谨慎的董三桥还是却步不前,反而戒备着后退。

  「可恶……」董三桥口中咒骂着,退往燕横和韩天豹的跟前,眼睛仍不离上方的樊宗。燕横本来还担心给他责怪,但董三桥看也没看燕横,只是背对着退后过来。

  就在退到燕横近前时,董三桥上半身纹丝不动,右足却突然朝后反勾而上,以足跟蹴向燕横的下阴!

  ——这是秘宗门的禁招「倒影腿」,因为以背项向人,而且秘诀是踢脚时上身不动一分,故此全无预兆,是十分阴毒的偷袭招术,本门规定只有在行走江湖万不得已时才许使用。

  也幸好在斜斜的屋顶上站立不易,董三桥踢出「倒影腿」时,身子还是向右微微一晃,出腿亦不如在平地上急快,燕横及时察觉偏了偏身,以髋部硬受了这一腿。

  董三桥脚未落地,紧接又是一招「二郎担山」,半转身右拳狠劈向燕横头脸。燕横再避不了,只好挥剑应对,以青城派「水云剑法」,划个弧圈撩向董三桥挥来的手臂,半攻半守。

  董三桥瞥见剑光马上收拳,身体坐马一晃,又欲再攻。

  燕横自小熟习青城派以快克敌的剑法,已经练到几近自然反应,见董三桥再有攻势,那「水云剑」的剑路一变,往内横抹,先一步止住董三桥攻来。

  原来董三桥这一晃,只是一个动作轻微的佯攻,根本没有出手,看着这招抹剑就跳后了一步。燕横本来不打算伤到董三桥,这一剑也只是轻轻在前面横扫过。可是两人这一举动,看在别人眼中,却好像是燕横抢攻反击的样子。

  「还不把你试出来?」董三桥冷笑,眼睛在燕横和樊宗两头扫来扫去,又朝燕横后头那些秘宗门师弟大叫:「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青城弟子,是武当派送过来的内奸!」

  那余下的七个秘宗门弟子,都已经上了屋顶来,听见董师兄这么大呼,都很是诧异。

  燕横先听见那句「狗屁青城弟子」,已是怒不可遏;再听见董三桥冤枉他是武当派的奸细,更觉得荒谬。但他不是口舌便给之人,突被指控,只懂得说:「你……你说什么?」声音还因为愤怒而带点颤震。

  「别乱说——」韩天豹刚才被燕横相救,怎也不相信他是武当的人,马上大呼喝止,却反被董三桥打断了。

  「如果不是内奸,刚才怎么不杀了那家伙,反而替他解围?」董三桥指一指樊宗。

  其实燕横只是将那剑刺空,并未主动替樊宗解围,樊宗是全靠自己逃脱。但韩天豹刚才身在局中,未能看清一切;而事实上燕横那一剑之后,樊宗就逃出生天了,也不能说董三桥完全说错。听到这一句,韩天豹为之语塞。

  「而且师叔你刚才不也听见了吗?那家伙说了,这小子用的是武当剑法!」董三桥说,提到「武当剑法」四字时更大大加重语调。

  燕横低头看看手中剑。刚才樊宗说「你用的是武当剑」,所指其实乃是这柄「静物剑」,董三桥却说成了「剑法」。这其中的分别,燕横一时三刻又怎么解释得清楚,他焦急得张口结舌,只是说:「不是这样的……」

  秘宗门人听了这话就更愕然,朝燕横作出戒备之势。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见识过青城派或武当派的剑法,实无从分辨燕横的家数。韩天豹没有作声,他们就更肯定樊宗刚才确实说过这话,对燕横的怀疑又加深了。而先前在楼下的「盈 花馆」门前,他们也确实看见,燕横曾经出手让殷小妍逃脱。

  「师叔你戒备着那家伙!」董三桥指一指蹲在上方的樊宗。「他已受伤不济事,当前我们要先除这内奸!」

  他说着就上前,再次徒手袭击燕横。

  竟然被诬陷为自己最大的仇敌,燕横又急又怒,心头正乱,董三桥却已冲过来,他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只能把剑尖指向董三桥阻止他扑近。

  董三桥仗着自己的成名快手,左掌向里一拍,准确地按住了剑身的脊面,同时欺身闪入燕横内门,右手从左手上方穿出,一招插掌,指尖直刺燕横眼目!

  董三桥几乎招招都是攻打要害,燕横更加愤怒,也不再留手,将剑一转从中央直向上挑。董三桥的肉掌抵不了剑锋,收手后仰避开,同时下面暗地又是一记无声无息的「钉腿」,蹴向燕横脚胫的迎面骨!

  燕横被董三桥一再相逼,已忘了自己立场,提膝闪过这一腿就顺势斜踏而出,「静物剑」从低处侧身横削董三桥膝关节,正是青城剑法的「破泽」。

  这「破泽」反击既快,角度亦奇特,董三桥几乎就闪不过,竟要提腿单足跳开两步,那姿态颇是狼狈。

  在燕横后头那些秘宗门人,看见董师兄与这少年已经狠狠打起来,师兄还几乎被一剑削中。武者都是直性子,他们有的已相信燕横是武当人,有的则不管如何都要援助同门,七人都一起上前!

  其中一个秘宗弟子使的也是先前一样的幼长剑,如针的剑刃率先直刺燕横后心!

  燕横感应到背后来招,转身就回剑挡架,正想反击,斜里也挥来一柄单刀,他只有闪身退避。

  「给我兵器!」董三桥大叫。一个使双刀的师弟听见,就把左手刀抛给董三桥,他舞个刀花也马上加入围剿。

  「杀掉这内奸,为师弟们报仇!」他一边舞刀一边高喊。七名同门听了师兄之言,并看见躺在屋顶上的尸身,更认定是燕横害死这些师兄弟,一个个脸上泛起杀气。

  八柄兵刃围着燕横向他招呼,燕横只能防守闪躲。他想起独闯马牌帮那次经历,知道以一敌众最忌被围困,不断移动才是上策,也就运剑游走,避免给八人围死。

  「不要打!先搞清楚!」韩天豹在外围大叫。如果没有燕横那剑「鹰扬羽」,他心胸早已被樊宗的飞剑刺穿,因此说什么也不相信燕横是武当奸细。但众人已经乱斗起来,加上他又要戒备着樊宗乘乱出手,一时也无法阻止这场战斗 。

  在屋顶高处的樊宗,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也听在耳里。他当然知道燕横不是自己人,直到现在还是想不透,燕横那一剑为什么没有当堂刺死自己。现在看见敌人无端内哄起来,他也乐得旁观,心里盼着他们打得久一点。他左手既能 活动,也把另一枚「丧门钉」从左大腿拔出,仍是蹲在瓦上,暗中调整呼吸,双手扣着两枚染满血的铁钉,牵制着十来步外的韩天豹。

  跟着董三桥围攻燕横的那七人,六个都不是沧州秘宗总馆的弟子,而是来自山西和河南支系,众人并没有练习过团体合击的战术,都是围着各有各打,燕横方才有空隙可以继续游斗,但他如此一刻不停,耐力消耗甚巨,也不知捱得 了多久。

  果然他一次转步慢了少许,董三桥已在一个同门背后闪出,刀子削到燕横右腿上,幸而只是刀尖仅仅掠过,划破了少许皮肉,但也凶险非常——假如再深入肌肉多一分,燕横就被夺去移步的能力,必被围死无疑。

  燕横受了伤更加愤怒,又回想起马牌帮里像野兽般被围猎的事,与此刻感觉何其相似。这么一想之下,左手自然而然就伸到腰后,拔出了短剑「虎辟」!

  燕横手中剑光一变为二。荆裂虽然还没有指点他双兵刃用法,但他自行苦练过几个月左手剑,在青城山也有学过基础的双剑法「圆梭剑」,此际一施展开来,抵抗左右攻来的兵器,马上变得比较容易。

  「虎辟」乃是稀世宝剑,既锋锐又沉重,几次格挡下,秘宗门人好几把刀都崩缺了,一柄幼长剑更被格得折断!

  虽然被诬陷围攻,奇怪的是燕横的心情,竟还比之前要畅快得多,毫无顾虑地左右游走,尽情挥舞着双剑与众人酣斗。

  他的青城派「圆梭剑」双剑法,只学熟了剑招,却还没有学过用法和对剑,这时就只能用最简单的几个连环组合应付敌人。但在这心情之下,目明心清,每剑的时机方位都格外准确,双剑在身前仿佛成了两道屏障,把那八人的刀剑 全拒诸门外。

  燕横第一次真正用双剑与人交手,还是情况如此险恶,却有得心应手之感,他不禁露出兴奋的微笑。

  ——荆大哥说过我有用双剑的天分,果然不错!

  明明腿上还流着血,燕横却感觉有点沉迷于这比斗之中。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难道……

  他回想起宋梨。她常常骂他是「剑呆子」。临分别那天,她更骂他:「剑令你们都疯了!」……

  ——也许,我确实是个呆子、疯子……

  对方终究人多,燕横已经打得浑身冒汗,气息开始有点不畅。董三桥见了更加紧攻势,秘宗门「明堂快刀」再夹杂左手的拳法,总是往燕横最难提防的方位攻过来,燕横脚步变慢,合围之势开始形成。

  「你们这干狗熊!」

  突然传来一把娇滴滴的叫声。

  原来就是童静,她已经从西墙爬上屋顶来,振起「静物左剑」,冲过来就往一个秘宗门弟子后心刺去,正是燕横教过她许多次的「星追月」!

  那秘宗门弟子及时转身一翻刀,跟童静的剑碰起来。童静几个月来都在苦练牢记「风火剑」的开首八势,这时想也不用想,变招成下一势「鹤寻鱼」,斜身手腕反扭,急点向对方眼目。那秘宗门人料不到这小女孩的剑法比想象中快 ,急急又回刀自守。童静顺着再连变两势,也都逼得对手有守无攻。

  童静一出手,发觉竟能跟这大门派的好手对敌而占着上风,心头一阵兴奋。

  ——他教我的果真是上乘剑法!

  但其实她只是靠着先机占了一时便宜。那秘宗门弟子数招后就适应了童静的剑速,开始反抢进击,这次到童静要用「半遮拦」防守,优势已失。

  突然多了个敌人,秘宗门众人也不理会只是个年轻女孩,又有两人转身过去夹攻童静。童静见来势甚猛,急急半逃半防守地绕了个大圈走,三人如狼似虎地追击过去。

  燕横见童静上来救助,心中既是欣慰,却又担心她有危险。一看见竟有三人夹攻她,怒意更盛,这次不再游斗,竟舞起双剑直冲入敌丛!

  脸容表情,有如猛兽。

  ——他不知不觉之间,就模仿着师父用「虎辟」时的气势。

  董三桥等五人本来是围捕的一方,燕横突然主动杀进,他们反而错愕起来,加上威力强劲的「虎辟」开路,五人阵式被他冲破了一个缺口!

  燕横乘余势冲向那夹攻童静的三人。三个秘宗门人突然被这少年剑士从旁杀近,猝不及防,一人手中刀就给「虎辟」斩断,燕横顺势也刺出右手「静物剑」,贯入这人的右上臂,连那半截断刀亦脱手落下!

  燕横再欲攻打另外两人为童静解围,但后面董三桥等五人已夹攻过来,他只得挥双剑招架着往横避开。

  「两个都砍了!」董三桥喊叫着,跟四个同门朝燕横追击,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同时另外两个秘宗门人,被燕横吓得停顿了一阵子,听到师兄的命令,又再向童静进击。童静焦急地看着燕横被围打,却又见前头两人再次杀来,不但无法走近救援,反被逼得步步后退。

  童静咬着下唇,奋起挥剑对抗这两人。她如此拼命,心里想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

  ——至少缠住这两个家伙,让燕横少一些对手!

  但毕竟面对的是两个力量雄猛的大男人,童静每挡一剑,就向后倒退一大步,被逼到屋顶边缘只是时间问题。

  韩天豹见有弟子被燕横刺伤,就更加焦急了,他放声大叫:「全部都停手!」

  但一方的秘宗门人见到同门受创,都已杀红了眼,另一方的燕横和童静又在担心彼此安危,两边都对韩天豹充耳不闻。

  就在韩天豹分了神时,传来一记破风锐音,只见其中一个正在攻击童静的秘宗门人,颈侧已经中了一枚「丧门钉」,身体直瘫倒下。

  钉子自然就是樊宗从高处发出的。

  他这一击并不是为了救童静。原来童静被两人逼得不断后退,不知不觉后面的脚下,就是之前给董三桥钢鞭打穿的破洞,樊宗为了防止敌人乘机跳下去袭击掌门,断然出手阻截他们接近。这一钉乃一个致命的警告。

  韩天豹一时分心没有戒备着樊宗,因而又一个弟子死于暗器下,心内悔恨不已;其他人看见那武当高手出手帮助燕横和童静一方,就更坚信他们是一伙无疑。

  另一个本来也在攻打童静的秘宗门人,被这一钉唬吓,立时收手不敢再进击,把刀横在胸前,怕又有暗器射来。

  童静见对手其中一人猝死,也是吃了一惊,又看到另一人已然退后,压力骤消,她便退了两步,想先回一口气才再战斗。

  第二步,却正好踏空在那破洞里!

  那洞本来不甚大,但童静身材娇小,一失去平衡,整个人就惊呼着掉了进去!

  正在另一头打斗的燕横看见,大是惊惶焦急。

  ——她跌入的,是比这片屋顶还要凶险百倍的虎穴。

  ——因为下面那房间里,有一个人。

  燕横猛地挥起双剑,在前头硬劈硬打,想再次从五个敌人之间杀出血路,朝那破洞而去。

  但董三桥等五人这次已有准备,怎会让燕横再次破阵?四柄已经多处崩口的刀子和一柄断剑,几乎同时迎击向冲来的燕横,他根本硬闯不过,只架开其中三柄刀,闪去那断剑,左肩头却又给董三桥的刀割破了一道伤口。

  燕横仿佛完全没有痛觉,心里想的全是堕入了破洞的童静。

  他回忆起在成都的马牌帮,自己身在网中时,看见她仗剑而立的背影。

  ——绝不能要她为我而死!

  董三桥等人却以为,燕横这么拼死突破想走向那个破洞,是为了跟姚莲舟会合。看见燕横肩上挂彩,五人更有信心当场击杀他,士气大升,每砍一记刀剑都贯足了劲力,欲把燕横的气力尽快耗光。

  群豪不是上了屋顶就是进了「盈花馆」大厅,下面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就只余戴魁在照料还没清醒的书荞。他看见屋顶上的恶斗,又听到董三桥大呼的说话,但心中并不相信燕横是武当的人——他之前清楚看见,这少年出手救殷小 妍时的眼神表情,怎么看都是个老实人。

  现在眼见燕横身陷险境,戴魁正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助他?可是一想到,如果因此就跟秘宗门人对敌,将引致心意、秘宗两大名门正派交恶,这责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负得起……

  ——这就是背负着门派声誉的无奈。

  这时戴魁听见后头,在大差市街道的远处,传来了异常急激的马蹄声。

  戴魁抄起身边地上的腰刀戒备。

  ——是武当派吗?

  那马儿在街上放尽奔驰,几个呼吸就接近来「盈花馆」,可见只有单骑,看鞍上身影是个女人,一袭绯红色的衣衫于阳光下如在燃烧。

  岛津虎玲兰那如云的乌发迎风扬起,麦色的美丽脸庞露出犹如上阵战将的果决神情,握缰的左手挟着把长角弓。

  骏马奔到「盈花馆」数十步外之际,虎玲兰双手竟放开缰绳,身躯在鞍上坐得挺直,右手迅速自背后抽出长箭,搭弦拉弓。她双腿紧挟着马儿,如此急奔下,鞍上的身姿竟是稳如静坐平地,挺胸仰身拉个满弓,眼神和姿态既美绝又 强悍。

  马儿奔入「盈花馆」西侧街道,虎玲兰右手三根指头轻放,箭矢化作飞电,朝屋顶直袭!

  一个正举刀迎头向燕横劈去的秘宗门人,背项肩胛处蓦然中箭,箭镝卡在关节间,手中刀落不下去。燕横乘这空隙侧闪,才避过另外两柄刀的攻势。

  突然有强劲的箭矢飞射来,董三桥等人愕然,瞬间都缓下了对燕横的攻击。樊宗和韩天豹也朝下方看过去。

  虎玲兰发了这一记「流镝马」①,即时就抛去长弓,伸手取下挂在鞍旁的野太刀,乘着马儿奔驰的惯性,身体离鞍跃出!

  『注①:流镝马是古代日本的骑射技艺,在疾驰的马上开弓射箭。后来和平时代逐渐演变为武士的竞技,现今则成为神社的仪式。』

  虎玲兰跃近墙壁,把野太刀的鞘尾顶在墙中段的窗槛上,借刀身支撑着双臂发力,身子就升往屋顶;她同时放开刀鞘,改握在刀柄上,顺着身体飞升之力,半空中就拔刀出鞘。双足落在屋瓦上时,那野太刀五尺霜刃已经架在身前, 摆出迎击敌人的「青眼」架式!

  秘宗门人无不动容:不过相距同门中箭一眨眼的时间,屋顶上已多了一个敌人。简直有如从天而降。

  众人先前已在「麟门客栈」见过虎玲兰,万料不到身手竟是如此敏捷,这柄巨大的倭刀看来也不是装饰品。

  董三桥又折一名师弟,极是恼怒,口中忍不住要占点便宜:「哼,想不到武当派,连倭寇妖女都勾结了!」

  虎玲兰听不明白「妖女」是什么,何况她根本不清楚燕横怎会跟这些人打起来。她只是与荆裂分头找童静,向城里的人打听,才知道武者的同盟军攻到了这儿来。

  她并不理会董三桥,只向燕横问:「童小姐呢?」

  燕横焦急地擎剑指向那个屋顶破洞:「掉进去了!」

  「你快去救她!」虎玲兰听见,将架式一变为「八相」,面向董三桥等人。

  「这些人,让我来。」

  虎玲兰这样说,只是担心童静,听在秘宗门众人耳里却大受刺激。他们今天已经吃了许多大亏,看看屋顶上和下面街上,横七竖八都是或死或伤的同门。「九大门派」虽无正式排名,但秘宗门在其中隐隐是声势最弱的一派,如此折 损面子,将来也许连列名都不保。给武当派杀了弟子还好说,连这么个蛮夷女子都看扁,这口气绝对吞不下去。

  燕横和虎玲兰对望一眼,同伴间心领神会,燕横也就不理对方,绕路奔过去那破洞。

  秘宗门四人正要追击,却听到一股如飓风卷来的声音。

  那长长的刀光,足以把四人都覆盖。

  ——「阴流太刀技·燕飞」!

  单是那声音与威势,董三桥等人已断定绝难撄这巨刀的锋芒,四人一致都低头闪避,仿佛约定了一样。

  ——虎玲兰经过成都那场险死还生的大战,还有数月来跟荆裂日夕对练,武技又比前进步不少。

  燕横脱离了董三桥的追击,没回头看一眼就直奔那破洞。但隔在前头的却是秘宗门名宿韩天豹。

  燕横没有半点犹疑,仍向着韩天豹跟前跑过去,眼睛与这位老拳师对视。

  ——前辈,求求你。

  韩天豹瞧着燕横的眼睛。当中看不出一丝歪念。

  ——他确是去救同伴。

  韩天豹果断地一移身,燕横就飞掠跑过,同时喊了声:「谢!」

  这时韩天豹却突然在燕横身后跃出。

  但不是扑向燕横。

  他空中挥击手中刀,将一枚旋飞往燕横背项的瓦片打碎!

  又是樊宗,他见燕横跑向那破洞,马上揭了屋顶的瓦片就掷出去,试图拦截燕横。

  燕横听见那爆响,稍一回头,才知韩天豹正替他掩护。

  「别理会,去!」韩天豹大呼,又挥刀挡去樊宗另一块瓦片。「在下面要保重!」

  燕横心内无由感激,三步作两步就奔到那破洞口前。原本攻击童静的那个秘宗门人怕自己也会捱暗器,早就远远退开呆站在一边,这时更不敢拦阻燕横。

  燕横盯着那破洞。他深知等在下面的,是远超他所能应付、比刀山火海更险恶的凶地。

  ——姚莲舟。

  燕横这瞬间没有再想自己背负的仇恨和责任。

  他只知道:有的事情,你死也得去做。

  「静物剑」和「虎辟」在前卷出,将那破洞又扩大了一点。

  燕横的身体继而如鱼跃入海,义无反顾地踪身而下。


第八章 仇敌

  在西安府城东的五味十字街,有五骑于街道中央肆无忌惮地急驰。

  其中为首一骑上面是个老者,一边策马一边不停大呼:「让路!」,街上行人纷纷惊慌走避。

  那老骑士驰至十字街头,突然一勒缰,马儿人立而起。但他身手极好,腰身在几乎完全直立的马上仍能保持平衡,再一拨马首,那座骑安然着地。

  后面四骑也都一一急停,几乎就要撞到一起,状况有点狼狈。

  「妈的!」老者左右看看三方街道:「到底要走哪一头呀?」

  这老者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阴影下的一张脸,轮廓皱纹深得有如斧凿,皮肤古铜,显然长期在天气严酷的环境中生活。两鬓和胡须都呈花白色长长垂下,上面束串着白银造的花纹小珠。一身赭红色的袍子,领口衣袖都是绣花滚边 ,背着皮革行囊打着绑腿,一副远行的打扮,浑身都蒙着一层黄尘。

  令人侧目的是他的一身兵器:左腰带剑,右腰挂刀,腹前带子斜插一柄铁扇;颈肩之间缠着铁链,链子两头都是铁爪飞挝,在他胸前互相扣牢;腰后皮鞘插着四柄绑了红刀巾的飞刀;左手穿戴着个镶了铁甲片的拳套;鞍旁挂一条只 有四尺来长的杆棒。所带兵器的数量和奇特之处,绝对不输给荆裂。

  跟他同行的后面四人是两男两女,打扮也跟这老者一般带点古怪。他们所带的兵刃虽不如老者多,但少则三件,多也有四、五件,显是同一门派之人。

  其中一骑走近那老者,是个已经四十来岁的妇人,脸色也是跟老者一般深,皮肤粗糙,单眼皮的双目细小,若非一身武人打扮并背着长剑,还让人以为是来自偏远山地的农妇。

  「掌门师兄,我看是这边吧。」妇人指一指左边街道。

  「都是你们!」老者把手上马鞭在空中挥一挥。「在路上尽是磨蹭,害我迟到了!」

  「师父……」后面三个比较年轻的男女都在笑。其中的女子二十来岁,脸上蒙着挡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眼睛,发髻上的银钗垂着大串乱颤的珠片,她好不容易忍着笑声才说:「分明是你老人家在泾州遇到灵台派的马前辈, 就拉着人家切磋交流了三天……」

  「对呀!」另一个年纪相若的男子也笑着说:「还有经过永寿时,在山路上你看那些村民用石弹打野鸟,看了几乎一整天,又停下来练了一天。师伯你自己忘记了吗?」

  老者的耳根红了,鼻孔呼气吹得白须都在动。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该提醒我嘛!还是你们不对!」他说着就拨起马首,对着左面的街道,转换话题说:「师妹,你肯定是走这边吗?可别又弄错了!」

  那妇人看着这个有如小孩子的师兄,叹息摇头。后面三个后辈又笑起来。

  「他们是不是已经打起来呀?」老者喃喃说:「要是错过了,那可大大的糟糕!大大的糟糕!」

  他说着就不理会,扬鞭朝马后一挥,向那街道疾驰。其余四人亦没好气地策马跟上去。

  「让路!让路!」老者的呼喊声又在街上回响起来。

  ◇◇◇◇

  童静从阳光灿烂的屋顶上,突然堕进阴暗之中,眼睛在那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她感到身体跌在一层软绵绵的东西上,只是肩头压下去有点痛,并未受伤。

  她看不清室内一切,脑袋更是一片空白,只把燕横送给他的「静物剑」紧紧握在手里。

  ——这是此刻唯一能教她安心的东西。

  当眼睛开始适应时,她渐渐看得见:自己正躺在一床绮红的被褥上。

  一想到「盈花馆」是什么地方,童静脸泛红潮,马上从床上挣扎起来。

  「不要乱动。」

  一把声音向她说。童静不知如何,一听见这声音,已经有很想看见这个人的欲望。

  她看见了。

  这个人距离她不过五、六步之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和姿势都很祥和,膝腿上横放了一柄没有鞘的腰刀——是已死的心意门人遗下的兵器。

  即使这人的手没有搭在刀柄上,童静还是感觉那刀锋好像指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背后还有一个身影。正是刚才在楼下大门前被燕横救过的那个女孩。她躲在椅子后,伸出半边脸来看床上的童静,那眼神有如一只被惊吓的小动物。她躲着的姿态在告诉别人:这坐着的男人就是她最可靠的保护。

  童静仔细看他。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来年纪不比荆裂大许多、样貌如此优雅、姿势如此沉静的男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武当掌门,也就是那个把天下武林许多强敌都引来西安的男人。

  ——他就是燕横不同戴天的仇敌吗?……

  姚莲舟仰头瞧瞧屋顶那个洞,然后无言看着童静。

  那是非常深沉的眼神。童静无法分辨,那当中是不是有杀意;有什么欲望;是仁慈还是邪恶……

  ——就如看着庙里神像的眼睛。

  在这眼神下,童静无法说出一句话。

  这时姚莲舟向童静伸出一只手。她微微吃了一惊,把剑架高了一点儿。

  「把剑借我。」

  这不是请求,而像是说一件肯定将要发生的事情。

  要是在平时,有人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向她借东西,她的脾气必然一发不可收拾。但现在她只是呆在当场——因为她知道,在自己跌进这房间的一刻,本来就应该被杀死。

  姚莲舟微微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的身体在椅上一晃,童静就看见他扑来。

  她几乎是闭着眼把「静物剑」刺出去。

  什么也刺不到。然后是手肘和手腕一阵奇异的力劲,五根指头就自然松开。

  姚莲舟夺了剑,飘然坐回椅上。他带点好奇地盯着童静。

  是因为童静刚才刺的那一剑。

  ——她竟然捕捉到我的动作?……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姚莲舟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能停止。童静细看他的脸。咳嗽并未令他脸色泛红,反而有一种淡灰。

  就跟躺在大门外书荞的脸色一样。

  ——他也中了毒。

  姚莲舟这时才举起「静物左剑」细看,然后扬一扬右眉。

  「这柄是武当剑啊。」

  他牢牢盯着童静。童静知道,自己的生死,全在姚莲舟一念之间。

  突然姚莲舟的目光斜睨向房间那已没有了木门的门口。

  「离开这床,你就得死。」他冷冷向童静抛下了这句,左手握刀,右手拿剑,缓缓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兵器只是垂在身侧,姚莲舟两肩好像软弱无力,胸膛的呼吸起伏很短促①。

  『注①:武者一般行坐站卧,几乎无刻不是采用腹式呼吸;只有极疲倦或身体出毛病时,才会如姚莲舟现在这样作胸式呼吸。关于呼吸法,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九》。』

  门外出现刀光。

  「躲在椅背后,别出来。」姚莲舟回头向殷小妍微笑说。那笑容因为中毒已经很难看。但语声中有一种小妍从别的男人口里从未听过的温柔。

  身影从门口闪入。是林鸿翼和几个心意门人。他们听见有人从屋顶堕入房间,以为上面的秘宗门人已经攻了进来,于是也从正门夹攻。林鸿翼一看,却见掉落房间床上的,竟然只是那个自称跟燕横学剑的奇怪女孩,不禁愕然。

  姚莲舟可没理会他们怎样想,他运力深深吸入一口气,身体就向门口如箭跃去!

  林鸿翼等人已经是第二次面对姚莲舟,对于他有多厉害非常清楚。此刻又发觉弄错了,并没有前后夹攻姚莲舟的优势,站在最前的林鸿翼和两个同门心都虚了,同时把已跨入门槛的一条腿缩回去。

  姚莲舟还未出一剑,先胜了气势。

  他早就察知已有大群敌人占据了「盈花馆」楼下大厅。这道门就是最后的关口。若被群敌一气冲入这瓶颈,姚莲舟在这身体状况下要以一敌数十,必无幸存。

  三个心意门人都未率先进攻,全部架刀防守。姚莲舟暴喝一声,双手刀剑齐挥,乃是「武当势剑」正面破敌之法!

  心意门武者毕竟不是豆腐,对手直攻而来,不管是多么巨大的强敌,十几二十年苦练成的后天本能还是自然发动。

  心意门武道本就没有消极的防守,每一招不是抢攻硬打就是破势反击。林鸿翼见姚莲舟右剑劈来,马上左手搭在握刀的右腕,刀锋成横向外斜前推出,欲破这武当剑的劈势,再顺势将刀尖送出反刺姚莲舟面门,这招正是「心意三合 刀」内的「横刀」法门!

  他左右两个门人也是一般心思,一使「崩刀」,一使「钻刀」,合三柄心意刀之力,要与姚莲舟的刀剑正面硬碰。

  ——假如他受了内伤,必然抵不住我们心意门得意的发劲!

  姚莲舟刀剑挥到一半,那劲力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双手一变,左手刀变守势横拦身前,右手的「静物剑」却从猛劈瞬间转成为短促的刺剑,剑尖直指左面那个使「崩刀」的心意门人手腕!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刚才看来猛烈的「武当势剑」,原来不过是佯攻!

  那心意门人双手握腰刀向前推劈,但在姚莲舟准确的刺击之下,等于他自己将握刀手腕送向剑尖,血花一绽,刀即失劲脱手!

  另一人的「钻刀」则因为姚莲舟的虚招所骗而落空了。只有林鸿翼的「横刀」顺势迎推,成功硬碰在姚莲舟左手刀上。

  两刀相接,姚莲舟皱眉全身一震。林鸿翼感觉到姚莲舟刀上手劲软弱,心头大为兴奋。

  ——他确是受着重伤!

  本来在平时,姚莲舟就算不硬挡,以精微的「太极」化劲,早就把林鸿翼的刀卸去,甚至反馈回敌身;但姚莲舟中毒太深,身体感应都已大半麻木,还哪里使得出需要精微听劲的「太极」?他连平衡都已受影响,现在几乎站都站不 稳了,出招都是全凭本能和经验,只能以最小的劲力攻向最有利的角度——「武当形剑」正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姚莲舟心里还是没有想过一个「败」字。

  林鸿翼和同门紧接再出刀,全身都贯满劲力,只盼将姚莲舟逼入房内,走廊后面的同伴就可以一举冲入助战。

  两柄强劲的腰刀从不同角度夹攻劈来,姚莲舟的身体明明已是摇摇欲坠,在最后一刻还是再施出「追形截脉」,剑尖穿透另一个心意门人的前臂,左刀则跟林鸿翼的腰刀对碰,脱手飞去!

  林鸿翼明知姚莲舟有气无力,却还是砍他不倒,反而两回合就被他废了两个师弟的手,姚莲舟的剑法在他眼中,简直有如魔法!

  他暴喝着双手握刀柄,心神合一踏出半步,「崩刀」以毫无空隙的气势,朝姚莲舟迎头推刺出去!

  林鸿翼将一切都赌在这一刀上。

  ——要以这一刀挽回心意门的名誉!

  然而姚莲舟之可怕,就是能够看见连敌人自己也不知道的空隙。

  于是林鸿翼的刀跟右手食指,都一同脱离掉落地上。

  姚莲舟已经是张开口透着大气。但在他的「静物剑」跟前,三个手受重创失了兵刃的心意门人,有如待宰的羔羊。

  童静一直跪在床上,瞧着姚莲舟与三个敌人的拼斗,看得完全呆住了。

  自从燕横和荆裂在她面前打开了剑道的全新领域后,几个月来她天天沉浸在其中,思考着怎样更快变得更强,简直到了一个狂热的地步。

  现在她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层级的高手真正豁出去的死斗。每一招式她都看得真切。

  尤其当看到已经失去劲力的姚莲舟,仍能够发出那神妙的「武当形剑」时,童静心头有一种特殊的领悟。

  ——就算力气远不如对手,原来也能够这样取胜!

  童静当然不是瞬息间就了解姚莲舟那魔剑的奥秘。但亲眼看见这种层次的武功,对她而言又开了想象以外的眼界。

  「静物剑」刃锋就在那三个心意门人数尺之前。眼看这房间门口,就要筑起一道尸体的墙壁。

  屋顶那破洞却突然有碎瓦掉落。

  姚莲舟回头。

  一条带着两道剑光的身影,如飞鸟般穿越洞孔而下。

  姚莲舟迅疾回身,朝着空中那身影擎剑迎击。

  ——因为身影将要着落之地,距离殷小妍只有数步。

  他宁舍那等于生死关口的房门,也不容这女孩损一丝一发。

  两柄一模一样的武当「静物剑」,在半空里交锋。

  星火同时照耀姚莲舟和燕横的眼睛。

  两剑一交拼,二人即在空中分开,各自着落在自己要保护的女孩子跟前。

  燕横见童静跪在床上,看来毫发未损,心头大大松了一口气。童静看到燕横不顾一切地跃下来营救自己,心里更是欢喜得很。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像有一股暖意在交流。

  姚莲舟落地时却站不定,殷小妍马上从椅子后站出来扶住他手臂,这才好不容易站稳了。

  这时燕横才第一次真正看他。童静只见他那温暖的脸瞬间冷凝。

  ——姚莲舟。武当派掌门。头号的仇敌。

  燕横想起在青城山的「归元堂」里,武当副掌门叶辰渊举起的那个木令牌。

  ——就是这个人的令牌。为了一句「天下无敌」,杀害我师父、长辈和许多师兄弟。烧掉我「玄门舍」。毁灭我青城派。

  燕横只感到心胸里,有一股汹涌得令他快要发疯的愤怒。

  姚莲舟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什么人。也没有需要知道——敌意,在他的世界里,是不需要解释的。

  殷小妍看见燕横,认出就是在大门前救她解围的那个少侠。可是看见他眼目中的仇恨火焰,她吓得无法说话。她看得出来:燕横对姚莲舟的那股恨意,跟其他人截然不同。

  两个剑士不必任何言语,之间已经产生一种连薄纸都涉不进的逼力。即使在门口的林鸿翼等人都感受得到。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把剑斩出。

  燕横亲眼见过叶辰渊足以击杀师父的武功,当然不会不知眼前这个武当掌门的修为境地,跟自己差距有多大。

  他此刻击出这一剑,并非期望为师门报仇。

  而是为了保护身后的童静。

  姚莲舟也是一样,刚才与心意门三个刀手比拼,把他好不容易调息蓄养的气力又几乎花光了,他知道现在再交手即要见底,不知打到第几招就会支持不下去。但是身后的殷小妍已经与他生死连成一体。他毫无犹疑。

  ——假如身为武当掌门,连一个女孩子都保不了,那就让我死吧。

  两柄「静物剑」还未交击,姚莲舟的剑就半途转向,又用剑尖前三寸刺削,以「形剑」截击燕横的手腕。

  燕横在青城山已见过叶辰渊使这「追形截脉」的神技。他数月来都一直在琢磨师父最后一战双方的剑招,不是没有想象过假如是自己要怎样应付。一见姚莲舟这变招,记忆就马上回来,及时收剑闪躲。

  ——当然他躲得过的一大原因,也是此际的姚莲舟,剑速已连叶辰渊五成都没有。

  燕横右剑一收,左手「虎辟」紧接攻上,正是「圆梭双剑」最简单也最常用的攻守同时之法。

  姚莲舟斜身把剑一横引,又截住来势凶猛的「虎辟」。

  燕横如法也是同时收左剑、攻右剑,一双长短剑连绵进击。他心想:面对远比自己强的敌人,防守必败无疑,要抢攻压迫才有生机,于是双剑连环进手,不给姚莲舟喘息的机会。

  ——这战术,正与青城山上何自圣对抗叶辰渊的战法暗合。不同的是,燕横抢攻是出于自保和守护同伴;何自圣则是真正抱着强势压胜的无比自信。

  姚莲舟已无余力用其他剑法,只能继续施「武当形剑」,以最小的动作巧取角度,阻截燕横浪接浪的双剑攻势。

  三柄剑无一次相碰,却在二人间斗得灿烂。

  两人最初都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女孩而出剑,剑势都有些保留;但不过交手数招,体内的武者血液都被对方的剑牵动而沸腾,转瞬已浑然忘我地沉醉在这剑斗之中!

  门口的三个心意门人,刚才受伤如中魔法,这时旁观才看得见姚莲舟的「形剑」是怎样出的;又见那青城派的少年弟子,竟能跟他相持不下,甚是惊叹。

  后面的同门把受伤三人扶回走廊,正欲进入助战。但颜清桐却伸臂止住他们。

  「怎么了?」林鸿翼急问。他的命怎么说也是燕横救的。

  「先看看。」颜清桐说:「你听不见刚才董三桥在屋顶上喊叫吗?这小子可能是奸细,正在做戏引我们进去。」

  林鸿翼再看,燕横和姚莲舟已交手数十剑,怎看也不像假打。但颜师兄江湖阅历丰富,他又不敢不信,一时无法断定。

  燕横经过屋顶上力战秘宗门众人,现在又和姚莲舟大战,这双剑越来越使得顺手。

  其实姚莲舟每一剑「追形」,都几乎刺中燕横手腕或指掌,每剑燕横都是只差分毫地仅仅避过,颇是凶险。但越是打得久,他的信心就越是高涨——对手可是号称「天下无敌」的姚莲舟!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荆裂的话在他心里响起,更加激发他的自信。

  从击下樊宗的强劲飞剑,到以一力敌秘宗门八人,再到此刻跟姚莲舟打得不相上下……不过短短时间,燕横的人与剑都改变了。

  姚莲舟另一次「形剑」刺来,燕横更大胆抢险,左手并不闪避,只是手腕一提一转,在最后一刻变招,以「虎辟」硬格在姚莲舟刺来的剑上,右手「静物右剑」,同时削向对方握剑的手臂!

  要是在平日,姚莲舟的「形剑」怎会被格住?就算格住了,也有至少五、六种方法轻松应对;但现在他手上欠劲,两剑相交,他手腕一震就几乎脱手丢剑了,勉强稳住剑柄,燕横另一剑却已攻来。

  明明知道要怎么做,身体却做不了——这对一个武道高手而言,是何等屈辱的感觉!

  姚莲舟盛怒之下猛提一口气,剑势即变,化作武当剑道里攻击力最强的舍身剑法「武当飞龙剑」,避去燕横这削招同时,剑如化为箭矢直进,射往燕横眉心!

  姚莲舟这剑之迅疾,比刚才的剑招快了几乎一倍,童静看得见这速度,张开嘴巴,却来不及发出惊呼——

  这高速的剑光,刹那间刺激起燕横体内某种潜能。

  ——就如当天在青城后山崖上,以「龙棘」刺入锡昭屏下巴时一样。

  原本应该已经透进燕横眉心的剑尖,却在不足一寸前,被燕横的双剑交叉架住了!

  只是很简单的双剑交叉迎头挡格,但那速度、力量和气势,隐隐有着跟「雌雄龙虎剑法」相近的味道——这是燕横多次反复回忆师父生前那场死斗所产生的自然模仿。

  燕横双手紧接运劲,将姚莲舟的「静物左剑」反震回去。

  姚莲舟的「飞龙剑」实已将他底力都耗掉了,燕横这一震,令他连人带剑往后倒在椅子上。

  燕横这一挡架后,本已作势蓄劲,准备跃前,以在成都马牌帮用过一次的「雌雄龙虎剑·穹苍破」追击。但他突然收劲停住。

  因为他看见,姚莲舟跌坐在椅上,右手剑已经无力垂在椅旁地上,正不停地咳嗽,脸上那层灰色变得更深,鼻孔有血淌出。

  燕横呆住了。

  「他中了毒。」童静下了床,急急走近燕横身后说。

  姚莲舟在这情形下,仍想吃力地举起手中剑。这时殷小妍已急得泪盈于睫,从后抱着姚莲舟的肩,仰头瞧着燕横,然后颤声在姚莲舟耳边说:「在外面时,就是他救我的。」

  姚莲舟一听,知道燕横不会加害小妍,心下一宽,脸容变得安然。

  燕横看着姚莲舟的脸。之前他听颜清桐说,姚莲舟因为华山一战受了内伤,但想他仍敢留在西安府,而且已休养十多天,伤势应不是太重;燕横拼了命也跳进来与姚莲舟交手,一心是为了救童静,全没顾虑自己的生死,更未想过可 以占到什么便宜;这番交锋竟能挺得这么多招,他心里也大感惊奇。

  现在他才恍然:姚莲舟身体远比他想象的更要虚弱。难怪樊宗要死守在屋顶。

  ——看他中毒的样子,当然不是今天之前的事……

  燕横想起同样中毒的书荞;戴魁给她解药的事情;颜清桐当时的焦急举止,又跟戴魁明显闹翻了……

  燕横把事情串在一起,终于想通了其中的细节。

  ——颜清桐是西安府本地人。毒是他派人下的。

  这时门外众人都看见燕横占尽优势,却竟犹疑不打下去,心想:难道董三桥说的是真的?颜清桐说他们在做戏也是真的?

  颜清桐在门外朝燕横高叫:「燕少侠,仇人就在眼前呀!为什么不刺下去?先废了他一条手臂再说!」

  燕横回想自己也曾在马牌帮中过毒箭,对这等卑鄙手段深痛恶绝;更何况在屋顶不杀樊宗时,他早已立定决心。

  ——打倒武当派,我要靠自己的实力堂堂正正的去打,这才是真正的青城传人!

  一听见颜清桐的声音,燕横怒目盯过去,吓得颜清桐噤声。

  想起曾经跟这样的人手挽手出阵,燕横只觉恶心。

  现在他倒很想再见一个人:

  ——荆大哥……

  燕横缓缓把双剑垂了下来。他知道放过了这个机会,将来要再次战胜姚莲舟,不知是何年何日的事。养育他的青城派就如家人;而换作任何一个普通人,看见杀害家人的仇敌,正全无反抗之力地坐在跟前,都会毫无犹疑地一剑刺下 去。

  ——但是武者的想法,本来就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姚莲舟也在看着燕横。他看得出燕横对自己的仇恨,八九不离十是被武当派消灭了门派的残存弟子。燕横用的不是华山剑法;以其造诣应该是大门派的弟子……姚莲舟已经猜知燕横是青城派传人。

  可是燕横没有一剑刺过来,姚莲舟并不是很意外。他们都是武者。姚莲舟能够理解燕横心中所想。

  ——明明是恨之入骨的仇敌,却是心灵相通。

  燕横已下定决心不出手,但心里还是矛盾:假如颜清桐等人从门外攻进来杀姚莲舟又如何呢?燕横虽然不想就这样杀掉姚莲舟,但也绝无出手维护他的道理……

  颜清桐等人瞧着正静静站着不动的燕横,很是疑惑,不敢确定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时突然有一条身影自南面穿窗而人,跪落在窗前地板上,正是樊宗,手里扣着一枚「丧门钉」,细目瞬间就盯住燕横。

  「别出手!」燕横正要应变,姚莲舟却向樊宗一声呼叫,接连又咳嗽了几声。

  樊宗对掌门命令绝对服从。而且在屋顶上燕横也曾饶过他不杀,他实在想不透燕横是敌是友。但他也未垂下扣钉的右手,眼睛在燕横和门口的敌人之间扫视。

  颜清桐等看见房间内突然又多了一个敌人,更不敢鲁莽攻入。

  就是这样奇妙的状况下,房间的三方都僵持着,良久没有人移动。

  「我看……」一个心意门人悄声说:「还是等秘宗门的同道都攻下来再说……」

  颜清桐等人你看我我看你,也都默默同意。

  ——反正姚莲舟也跑不掉……

  就在这时他们一起惶然抬头。

  因为上面屋顶传来一记震撼的巨响。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九

  人体吸入空气的原理,乃是扩大胸腔内的空间,产生气压差异,使空气进入肺脏。其动作可分两种:一是「胸式呼吸」就是以肋间的肌肉舒展和收缩,令肋骨和胸骨移动,左右扩张胸腔;二是「腹式呼吸」,就是将胸腔底下膈肌收 缩,横隔膜向下沉,令胸腔上下增加空间。

  凡练武者可说一律都是采用腹式呼吸,原因有四方面:

  一是胸式呼吸比较短浅,只有肺脏上半部的肺泡在作用,中下肺叶的大部分则未用到;相反腹式呼吸则充分利用到肺脏下部,吸氧量远较胸式为多,对于要求高能量的武道格斗自然更适合,而且长期来说可锻炼肺活量,增进人体耐 力。

  二是胸式呼吸在吸气时,肋骨都向外浮起,绝对不堪敌人击打;相反腹式呼吸时胸肋无动作,可保持收缩坚实,比较能够抵守撞击。

  三是胸式呼吸因为胸肋的活动,容易连带令两肩紧张缩起,违反了武术上「沉肩」的原则。肩部是手臂与躯体的连接处,如果肩头不充分下沉或拉长,从腿、腰、背、胸诸肌肉所产生的力量,则不能顺利传达到手臂拳头,而在肩处 断掉了。只靠手臂而不靠全身,也就不成「发劲」,此乃武术的大忌。

  四是腹式呼吸时,腹部动作令内里的脏器产生活动和按摩作用,长期习惯腹式呼吸可增进身体机能和新陈代谢,每吸一口气都是在锻炼。

  腹式呼吸也分作两种:「顺腹式呼吸」和「逆腹式呼吸」。前者吸气时肚腹向外凸出,后者则相反向内凹下,腹内的脏器向下压。武者多采用逆呼吸,因这种呼吸法最为充实,用力吐气时最能配合招式发劲。肚子向外凸出时比较松 弛,不利发力,也易成对手击打的弱点。

  下腹丹田处,正是整个人体重心所在。丹田充实,一切招式动作都更沉稳有力。古人没有解剖知识,故主观感觉下腹充实时,好像是把空气吸进了那儿,就是所谓「气沉丹田」。但古代武者非常专注于丹田的运用之道,「意守丹田 」,亦非无科学根据。


第九章 救兵

  「不要再打了!」

  当燕横跃入那破洞之后,韩天豹鼓足声气,向着几个师侄暴喝。

  董三桥等数人正要向虎玲兰反击,听到师叔这叫声才终于停手,但仍然围成半圆形跟虎玲兰对峙着。

  「你为什么放那奸细进去?」董三桥的目光不离虎玲兰手上的野太刀,朝身后的韩天豹追问。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奸细!」韩天豹怒气冲冲地说:「他救过我一命!」

  那余下四个秘宗门人,之前还没有上屋顶,看不见燕横为韩天豹击去飞剑的一幕。他们疑惑地瞧瞧董三桥。

  「呸,怎晓得那是不是做戏?」董三桥冷冷说:「我只看见他放生了那武当派的混蛋。」

  「我说不要打,就不要打!」韩天豹这次的语气,完全是以门派长辈的身份下令。他平日在秘宗门里没半点师叔的架子,作主意的时候也不多,因此这次秘宗门来西安府,反倒是隐隐以低一辈的董三桥为头领。此刻那四个门人,也 不知该听谁的话。

  董三桥指一指躺在屋顶一边,背上中了虎玲兰一箭的同门;还有给燕横刺伤了手臂的另一个秘宗门刀手。

  「难道他们的帐就此不算吗?」董三桥说,眼睛狠狠盯在虎玲兰脸上。

  虎玲兰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攻击燕横,也听不明白汉语的「奸细」是什么意思。她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在推想:

  他们要攻打的那个武当派掌门,显然就是在那个破洞下面!

  虎玲兰曾经亲身体验武当派的人有多厉害;而在下面的是武当里最强的高手……虎玲兰这才想到,燕横和童静在下面正面临多大的危险。

  一想及此,她毫不顾虑就往那破洞走过去。

  董三桥等却以为虎玲兰又再发难,他们刚才已领教过她那柄又长又凶猛的倭国大刀,心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就振刀齐往虎玲兰砍过去!

  虎玲兰柳眉一竖,祭起野太刀迎过去。五柄快刀从不同角度袭来,但虎玲兰斜垂着刀,绕头大半周一挥,那五尺长刀就如化为一面巨大光伞,把她整个上方都保护覆盖,五柄刀无一不被架开或逼退!

  董三桥早知这一刀砍不进去,刀招本来就留有余力,反而集中在紧接的一记腿击上。在刀剑里夹杂拳腿招式,正是秘宗门武功的一大妙技,董三桥这招「明堂快刀」的「云底藏龙」,上路刀劈只为开路和吸引敌人,下面无声无息的 「钉腿」,以足尖斜斜蹴往虎玲兰下腹,才是真正的杀着。

  这等巧招,本来一般高手都不容易闪过。但刀法里夹腿招,本就是荆裂在暹罗学过的看家本领;这几个月虎玲兰跟荆裂日夕对练,已经应付过许多次,这时一瞥见董三桥肩头的抖动,就知下面正踢过来,双手握着野太刀的长刀柄一 沉,以柄尾狠狠迎撞往董三桥蹴来的脚背上!

  董三桥毕竟也是成名高手,秘宗门武道讲究眼快招快,他及时缩腿避开了这一撞。

  另一秘宗门刀手正要乘机向虎玲兰抢击,韩天豹却斜里一伸手按住了他手腕。

  「我说别再打!不听我的话吗?」韩天豹暴怒说。

  这时他却感觉背后有异,拉着这弟子的手就一起低头俯下去。

  一块旋飞而来的瓦片,急劲地掠他们头顶而过,继续前飞,虎玲兰、董三桥和其余人也立时停手,侧身闪躲这瓦片。瓦片直飞到对街另一片屋顶上才砸得破裂。

  韩天豹和董三桥马上回头,却只看得见樊宗已半落在屋顶边缘外的身影!

  ——他趁着秘宗门等人分神和虎玲兰缠斗,就离开了屋顶,从窗户回去房间救助姚莲舟。

  「你看!」董三桥踢踢屋瓦,向师叔怒骂:「那混蛋杀了我们多少同门?你却让他溜了!」

  韩天豹一时为之语塞。

  虎玲兰急于闯过秘宗门人往那破洞去,举刀又欲再战。

  此时屋顶上的人却听见,在下面那已几乎空寂无人的街上,传来非常急密又强劲的脚步声。

  来者不只一个。但其中一人的足音格外沉重,每一步都如战鼓擂动。

  未见其人,只听这声音,已令人心跳加速。

  五条身影在西面的街角蓦然出现,朝着「盈花馆」而来的奔势并没有半点停顿。

  「我早就说这样太慢啦!」当中一把年轻的声音说。

  说话者正是那个脚步声最响的人——武当派「镇龟道」锡晓岩。

  他一看见「盈花馆」的情况,还有屋顶上的众人,就把在最前头带路的「首蛇道」同门一把推开,当先冲了上去。

  「上面的人全交给我!你们都从下面杀进去!」锡晓岩那野性的脸杀气腾腾,壮硕的身躯朝前踏步奔跃,有如饥饿已久的猛兽。

  陈岱秀看着他那斜背长刀、缚着单臂的背影,微笑叹息。

  ——这小子,根本就不应该选入「镇龟道」……回去后我要向师副掌门说,让他改穿「兵鸦道」的黑衣!

  陈岱秀已拔出武当长剑,带着两名「兵鸦道」同门唐谅和符元霸,一执双剑,一带斩马朴刀,直跑向「盈花馆」大门。

  锡晓岩到得西面墙前,顺着奔势跃起踏到墙上,他施展的游墙法根本不能用「轻」功去形容,而完全是靠强劲的腿力登上去,仿佛就在墙上跑步一样。但那走上屋顶的速度,全不输于秘宗门的轻功好手。

  快到墙头,他双腿运力一跳,整个人就越过屋顶的高度出现。人在半空时,他左手已伸到腰旁,扯开了那缚在腰腹的黑布活结,那原本像抱着肚子般缚在腹前的右臂顿时松绑。

  突见武当人闪电袭来,韩天豹率先就迎上去。

  ——今天被杀伤的秘宗门弟子实在太多了,不能再给一个弟子牺牲!

  锡晓岩还未着落屋瓦上,眼睛盯着冲来的韩天豹。

  ——第一个是你!

  锡晓岩腰肩拉弓,准备乘身体落下之势,就以右臂朝韩天豹发拳!

  韩天豹是拳法的大行家,哪会看不出来?他左手反提单刀,穿戴护腕的手臂也摆成得意的「里外战」拳架,心中对于锡晓岩这招飞身直拳,已经想定破解反击之法。

  锡晓岩吐气猛呼,右肩一抖,那条仍裹着黑布的右臂冲出。

  韩天豹已经看准了两人距离——

  轰然的响声。

  韩天豹连第一个反应都未发动,锡晓岩的右拳已经重击在他心胸!

  ——怎么会……这么远就……

  旁观的人这瞬间都有这疑惑。两人分明还未到伸手可及的距离,韩天豹却已中拳!

  韩天豹有如被军队攻城的破门锤击中,身体整个倒飞,在瓦片上滑行了一段,几乎跌出屋顶外,口中喷出鲜血!

  韩天豹被击飞之后,锡晓岩双足落到屋顶。众人这才看清他那仍伸出的右臂。

  虎玲兰、董三桥跟其他人也都吃了一惊:

  ——世上怎么有人的手臂这样长的?

  锡晓岩收回拳头,手臂垂了下来,长度竟然远远过膝,垂到了小腿旁。他整个人身躯比例匀称,唯独是这条右臂,仿佛是从另一个比他高得多的人身上砍下来,再接到他肩上似的。

  一招交手,就将秘宗门堂堂的名宿高手重创——锡晓岩初下武当山的第一拳,已足名震天下武林。

  他那双满布着红丝的眼睛,看也没看已倒在屋瓦远处的韩天豹,只是扫视着董三桥和虎玲兰等仍然站着的六个人,以不知道是盛怒还是狂喜的亢奋声音说:

  「下一个。」

  ◇◇◇◇

  同时在楼下的「盈花馆」门前街上,戴魁仍在看顾着书荞,另外还躺着一些死伤的秘宗门和心意门人。戴魁赫然见陈岱秀等三个武当弟子正朝这边奔来,马上把腰刀架起,仓皇准备迎敌。

  但陈岱秀三人看也没看戴魁就走过,根本未把一条手臂已骨折的他看在眼里,一心只是往那大门跑去。

  戴魁被如此轻视,心中苦涩,但也无可奈何。他担心在「盈花馆」里的同门,就向大门那边大叫:「有敌人来了!」

  守在「盈花馆」楼下的群豪听见,立时有数人冲出大门来看个究竟。

  原本文质彬彬的陈岱秀,一剑在手整张脸就变了,似结上一层寒冰,带着两个师弟朝那数个敌人直奔。

  其中一个地堂门的好手,举起藤牌来掩护上半身,右手单刀藏在盾牌后,准备斩击陈岱秀的腿足。

  符元霸却从陈岱秀左边掩前,从齿间吐气嘶叫,那露出的双臂肌肉一收紧,双手提朴刀迎头劈下,「武当斩马刀法」一气就将那地堂门藤牌从中央破开两半,鲜血自盾牌中的裂缝激喷!

  只是一刀的气势,把门前几个不同门派的好手吓得胆战心惊,竟就逃窜回门内。

  三个武当弟子站在那大门前。只见内里「盈花馆」的大厅人头耸动,数十柄刀枪剑戟满布。

  颜清桐等心意门人原本守在姚莲舟房间门前,听见下面的骚动,也都退到楼梯处往下观看。乍见三个气势逼人的身影站在大门外,颜清桐倒抽一口凉气。

  「武当弟子!」他不禁低呼。

  陈岱秀看一看大厅内的阵容,却连眉毛也没有扬起半点。他左右瞧瞧师弟唐谅和符元霸。唐谅只是向他还以微笑。符元霸更是毫无表情,振一振朴刀挥去血渍。

  三人心意相通,横排同时跨过门槛。

  无畏地踏入那众敌环伺的大厅。

  ◇◇◇◇

  西安府的人当然不会没见过和尚。自唐代玄奘法师译经于长安大雁塔,这古都已为佛教东传中土的重镇,城内佛寺林立,在西安住的人要几天都看不见和尚还真不大容易。

  ——可是走路走得这么快、身材这么高大的和尚,他们倒是头一次看见。

  那六个僧人自东城墙的长乐门进城,都只是用腿走路,但最初人们远远看见他们扬起的尘雾,还以为是一支骑马的队伍。

  六僧年纪不等,但都在精壮之年,最大那个看来都只是四十余岁,一副副硕厚的身躯,把黄色的僧袍都撑得满满。他们戴着遮阳的头巾,手上提着似是用作行杖的木棒,但都没有用杖棒支地,十二条腿有力地迈步,那步姿明明只是 像一般走路,但速度却比普通人跑步还要快,僧鞋下冒起烟尘阵阵。

  其中一个最壮硕的年轻僧人,看似背着一个巨大包袱,路人再仔细看才知道,原来那是第七个僧人,却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和尚,伏在那壮硕弟子的背上由他驮着走。这瘦僧头上顶了个圆竹笠,看不清有多年老,但扶在弟子肩上的 手干瘦得像鸟爪。

  七僧在东大街上急行而过,途人为之侧目。

  其中几个行走时,露出袍袖的手腕反射着金红的光芒。有人看见了皱眉摇头:怎么出家人也穿金戴银啊?……

  ——因为僧人走得太快,他们实在看不清楚:那不是什么金银饰物,而是镶着铜片的拳腕护甲。

  ◇◇◇◇

  武当「首蛇道」弟子赵昆被派来关中已有三年,主要是为武当派攻打华山派作准备的工作,对西安府的街道尤其熟悉。

  「快到了!」他脚下没有慢半点儿,向身后的桂丹雷等三人说。赵昆领路下,他们正以最便捷的路径走向城东大差市。

  焦红叶和李侗沿途都是默默走路,没有说半句话。一想到同门尚四郎此刻很可能已经牺牲,他们都心情悲愤。

  四人抄到较狭窄的少慈巷里,走了一段时,就听到后面远处也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不用看就知道,那必然是尹英川所率的群豪西军。负责为他们带路的既是本地镇西镖行的镖师,对西安的街道分布自然一样熟知,走上同一条路并不奇怪。

  ——但那镖师却没有顾虑,这么大群人要走怎样的地形。

  这少慈巷两边的房屋,都是科举生员就学的书院,建得密密麻麻的,巷子两旁都是书院的后门,挤得只容两、三人并肩而行。

  桂丹雷听着后面的人声,知道己方比敌人快不了多少。虽不知那「盈花馆」此刻情况如何,但如果给这路西军与那边会合,这仗比较难打。

  ——如果先集中力量打击其中一边,就有把握得多。

  桂丹雷一想到这里,就在巷子中心停步。

  「你们两个快去支援!我在这儿借地形阻截!」

  桂丹雷这一举动,只令焦红叶等三人略停了一停,就再举步向前奔跑。桂师兄是师星昊副拳门的代表,他们绝对服从。

  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担心的必要。

  ——他是「镇龟道」的桂丹雷师兄。那个胸口有「太极」标记的人。

  桂丹雷看着三个师弟奔远了,也就回身面向人声渐渐鼎沸的后方。

  在这窄巷内声音回荡,正前进的西军,脚步声有一股如大浪从远处卷来。这么大群人挤在巷中急行前进,实在有些混乱,有的武人禁不住咒骂,整个队伍更是吵杂。

  这时在最前头领路的镖师和八卦门人忽然停下步来,后头的人几乎就撞成了一堆,有人不满的高声喝骂。

  「搞什么鬼?」

  那带路镖师不如赵昆是轻功高手,早就走得腿酸。现在他看见,前面二十步外有个犹如大圆球的身影塞在这少慈巷的正中央,更被吓得几乎跌倒,幸被身旁的八卦门弟子扶住了。

  八卦门名宿尹英川与弟子丁俊奇,排开门人走到最前头。尹英川那黑白双眉皱在一起,与另一头的桂丹雷遥遥对视。

  桂丹雷没有说话,但眼睛已经表达一切。

  ——你们的路,到此为止。

  尹英川身后的弟子,已抬着那柄巨大单刀到来,直竖在尹英川的右旁。

  桂丹雷一人,与西军近百人之间那段空巷,仿佛充溢着一股无形张力。

  日光已略斜,照在站于巷子东边的桂丹雷脸上。站在这不利的方位,他的圆眼却未有眨一眨。那棕色鬈发在日晒下略呈半透明。

  此时在那西军大队后头人丛间,突有一金属长物向上射出,钉在左边一幢书院的墙头。那长物一收缩,就带着一条身影飞上了书院屋顶。

  正是荆裂,他已挥动左臂,将钉在墙头的铁枪头拉脱,一边收卷铁链,一边沿屋顶而跑,要越过桂丹雷的拦阻。

  ——他虽也想亲眼看看这个桂丹雷的武功,但心里更忧虑燕横和童静,还是选择先赶去「盈花馆」。

  桂丹雷视线未离尹英川,只用眼角的余光斜斜留意上方正走来的荆裂。

  「你要去哪儿呢?」桂丹雷微笑说。

  荆裂正走到桂丹雷上方十数步外,在屋顶上停步。

  「让我先过去。待会儿再见,行吗?」荆裂竟也微笑,还很礼貌地问桂丹雷。

  桂丹雷本来就没有想过能够拦下所有人,最重要的是牵制着八卦门的主力;可是这个「猎人」也是个极危险人物,如果就此让他越过,而他并不是真的去「盈花馆」,反而借机跟尹英川在巷内前后夹击,桂丹雷处境将会变得凶险。

  但桂丹雷不知怎地,直觉就相信这「猎人」不是会这样做的人。

  「那就待会儿再见吧。」桂丹雷竟点点头应允。

  荆裂也朝他点点头,才再在崖顶上开步走。两个死敌,对答表情竟隐隐有点像老朋友。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待会儿再见面时,大家都不会手下留情。

  群豪之中也不乏轻功好手,但他们倒没有一个人敢像荆裂般,只身就轻轻松松在桂丹雷上头走过去。

  尹英川这时终于伸出了右手,反手拿住那大单刀的柄子,单手以鞘尾竖在地上,那负责抬刀的弟子这才敢把双手放开。

  「我先前就知道。」尹英川悠悠说:「今天我要对上的人会是你。」

  他说着就倒转成正握,只用虎口挟着刀柄,四根指头在柄上如弹琴般来回弹动,显得技痒已久。

  「就让我领教一下,武当派怎么个『天下无敌』法。」

  桂丹雷沉下腰来,在巷里坐个马步,身体显得比先前更要横壮。那双比常人硕大的手掌架在胸口高度,掌心向前。

  只见那双手掌的掌纹甚是紊乱,密密麻麻得连最基本那几条纹都几乎看不清楚了。

  但假如近距仔细看真的话就会瞧出来:当中许多根本就不是掌纹,而是无数次练习赤手接拿兵刃遗下的创痕。

  桂丹雷的「太极拳」开掌架式,不动如山。

  「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当锡晓岩的右手再次举起时,董三桥的眼里出现从来未有的戒惧。

  秘宗门能够在自古能人辈出的河北沧州立足,甚至脱颖而出列入天下「九大门派」,凭的自是刀剑拳头上的实力;年轻时就已在当地成名的董三桥,不论是友好比试还是恶意相斗,经验都绝对不浅。

  但是一个这样怪异的对手,他实在前所未遇。

  锡晓岩右手伸向头上方,握住斜挂背后那个缠藤的长长刀柄。

  屋顶上众人见他这举臂握刀的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奇特。仔细看他那突显在衣袖下的手臂形状,他们才恍然:

  他一条手臂上竟有两个肘关节!

  原来锡晓岩这怪臂,并不是单纯臂骨长得比别人长,而是整个构造异于正常:在前臂和上臂之间,赫然还多出了一节无以名之的臂段,也就是说由手腕数算上肩头,共有四个关节,比常人多出了一个「手肘」!

  锡晓岩和已逝的兄长锡昭屏,天生体形怪异,都是拜其父亲所赐:两人实乃同父异母的兄弟,父亲锡日勒,原是物移教的门徒,共娶了四个妻子,轮番为他生儿育女。每次妻子怀孕,锡日勒就喂她们服用教内特殊调制的奇药,以致 生产出来的婴儿都成为生长不正常的畸胎,为的就是要替物移教制造天赋异禀的战士。

  结果锡日勒的四个妻子共怀孕十四次,有五次胎死腹中,九个生出来的男女畸婴,七个都活不过两岁,最后就只有这两兄弟存活下来。而四个母亲因为药物摧残,也相继去世——物移邪教的秘术,残忍如此。

  就在锡昭屏只有五岁,锡晓岩尚在襁褓之时,物移教被武当掌门公孙清剿灭,锡日勒是少数残存并投诚武当派的教徒,带着这两个儿子上了武当山;三年后锡日勒病死,这对孤儿就由武当派抚养长大,并各依他们的特殊体质被训练 成精锐高手,练出别人不可能练到的武功路数。

  此际众人见锡晓岩要拔刀,就像面对一个谜题:

  ——这样的手臂,会斩出怎样的刀招?

  没有时间给他们思考了。锡晓岩背后已闪现刃光。

  秘宗门众人惶然举刀相应——

  锡晓岩貌如凶兽,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叫。

  他左足在瓦面上微踏一步,腰胯猛抖,四尺开外的狭长刀锋一气拔出横斩。

  ——这是「太极」的发劲方式。锡晓岩已有修练「太极拳」的资格,但他天生性情太暴躁刚烈,在听劲柔功方面无甚进境,但发劲攻击的诀要却练得完全到家,正好跟尚四郎相反,因此他在武当山上,制服的胸口只有半边黑身白眼 的「阳鱼」标志。

  刀锋破空锐音,尖锐如鬼哭。

  秘宗门众人都知难撄其锋,本能地退步缩身闪躲,但最左面一人却站得稍前了一点点,那长刀加长臂的夸张攻击范围仍是将他笼罩。

  这秘宗门弟子在刀锋及身前的一刻,及时倒垂单刀挡在身侧。

  ——这是他一生最后一个防守动作。

  他压根儿就不像被刀砍中,而更像是受到极沉重的棒击。单刀折断。腰身被斩中处向内屈折。整个人升起离开瓦面,横向急飞越出了屋顶!

  董三桥瞪眼,看着同门的尸身就如炮弹般飞出,全身都被一种恐怖感渗透。

  ——简直不是人!

  发劲之法,本来就是要尽量利用身体关节,一节接一节将劲力加乘上去,至最后一节发出;「太极」的发劲更是把此道练至顶峰,身躯从至柔刹那变至刚,劲力的传递过程无丝毫浪费,如水波积蓄成巨大的浪涛;而锡晓岩的「阳极 刀」发劲,更多了一节常人所无的大关节,把本已强猛的劲力再加乘上去!

  ——他虽年轻,但纯论刚劲,在武当山最少排头三名。

  尸体还未落到街上,锡晓岩又已顺势再上右步,腰身旋动,长刀又反手从同一轨迹横斩回来!

  ——最简单的招式,但当配上如此超人的力量时,无隙可破。

  在董三桥心里,现在想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够战胜的问题。

  而是能不能够生还。

  日光之下,刀锋灿然,却让人感受到一股黑暗的死亡力量。

  就在这刹那,另一片更长的刀光扬起。

  电光石火间,两刃相交,炸出比刀光更亮的星火,还有震荡鼓膜的鸣音。

  两片刀刃反弹开去。锡晓岩惊奇地收住刀锋,瞧着那个挡下他反斩的人。

  岛津虎玲兰则转身一圈,才将野太刀回弹之力消去,双手顺势将刀身举起过眉,刀锋向上,刀尖和视线皆直指锡晓岩,一双明澄的眼睛无畏无怖。

  锡晓岩的怪手把刀横在胸前,迎对虎玲兰的举刀架式。

  他还在回忆刚才交锋一刻的手感——自从他这「阳极刀」练成之后,未尝一次全力斩击,有人能正面硬抗。

  ——竟然还要是个女人!

  先前他满胸都是要发泄的怒火,上屋顶来就是清扫敌人,虽也留意到当中有个女子,却未多加细看,完全沉入战斗的狂热中。

  锡晓岩野性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比他要高出半个头的东瀛女剑士。

  虎玲兰野太刀底下那刚强的脸容与表情,在他眼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长居武当山二十五年、身心都倾注于武道之上的锡晓岩,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奇特的感觉。

  虎玲兰盯着这个奇怪的刀手,心头也是一般震撼。

  她的架式虽稳静如止水,但其实双臂经过刚才一记互砍,正在微微发麻。

  虎玲兰自小与众多兄弟一同练武,他们每一个都身壮力雄,本来她以女子之身,应该专练轻灵的刀法来跟他们抗衡;但她就是不服输,硬是要跟兄弟一样走刚猛的路子,还要用上这么巨大的野太刀,结果练就了比岛津家众兄弟还要 凌厉的刚刀。

  可是眼前这个武当的男人,刀劲更要稍微凌驾于她——而且只用单手!

  能够给她如此震撼的人,从前只有一个:荆裂。

  她心里焦急地记挂着还在下面的童静和燕横。但是面对如此高手,绝难抽身。

  ——荆裂,你在哪里?……

  仍然猛烈的阳光,无情地洒照这对远渡来此古都、身在屋顶高处对峙的武者。两柄长刀映射得仿佛着火燃烧中。

  宿命的相遇。


后记

  不经不觉《武道狂之诗》至今已经写了一年。

  托出版社市场部同事的努力,这一年里接受过的媒体访问数量,超过了我过去写作十几年的总和。

  做访问当然主要是为了宣传。但是我同时也得感谢这些访问者,要我回答很多从前自己没有怎么认真思考过的东西,迫使我总结自己的创作方法和方向。套用最近香港很红火的一句话,是让我「梳理一下自己的过去」。

  (哈哈)

  许多访问里最常被问到的,大概是这一句:

  「为什么写武侠小说?」

  这个看来简单的问题不是表面那么简单,通常意思都不单是想知道「我个人写武侠小说的原因」,它真正引申的是两个问题:

  这个时代,你还在写武侠小说?

  面对人人奉为经典的「金庸小说」这座大山,你还写?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很简单:我深信一天还有中国人,一天也就还有人会看武侠小说。

  几百年前的人就爱听《水浒》说书的快意恩仇(我个人一直认为《水浒传》是中国武侠小说的真正鼻祖);在二、三十年代民初中国世局最动荡的时代,《江湖奇侠传》、《蜀山剑侠传》、《鹤铁五部曲》这些武侠杰作还是能够疯 魔全国;再回想八十年代港台武侠小说席卷大陆的速度,就更让人相信:热爱武侠的因子,本来就在中国人的血液里。

  即使这十年八载真的有「武侠低潮」,放在武侠小说的长久历史里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所谓「低潮」这形容,小说方面也许是有一些,但只要看看影视、漫画、游戏等其他媒体就知道,武侠文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

  我的看法是,与其问「为何写武侠?」不如问:「为何不写?」

  至于第二个问题,也常常被直接问到。老实说,很难答——难答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误会我不尊敬前辈。

  写小说,尤其是写武侠,总该有些傲气。

  如果一早就认定前辈写得「太好」,自己不可能比较,或者甘心当别人淡淡的影子,那我看不如不要写小说,找别的工作算了。

  更何况文学不是运动竞技,本来就没有客观的分数。就算是同一类型的小说,甲写得出的东西,乙写不出来;相反乙写的,甲也许想都没有想过。

  如果要说「超越」,唯一该想怎么去超越的,是过去的自己。

  其他的,留给读者去决定好了。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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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29:58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5高手盟约》


引言

  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

  ——《六韬·卷一文韬·兵道第十二》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

  武林各派群豪为围捕武当掌门姚莲舟而群聚西安府,并招揽燕横加盟,分为东、西军两路出动搜索。姚莲舟被镇西镖行镖主颜清桐设计下毒,且遭东军群豪围困于妓院「盈花馆」,虽杀伤多人,又有「首蛇道」弟子樊宗相助,但情 势仍然危急;燕横为救童静而与中毒的姚莲舟交手,最后关头却饶之不杀,被群豪诬陷为武当派奸细。

  同时由八卦门名宿「水中斩月」尹英川率领的西军,亦与桂丹雷为首之武当援军作遭遇战。少林武僧圆性带头先胜武当一仗,但桂丹雷一夫当关独守少慈巷,阻止西军前进与东军会合,只得荆裂一人突破,正全速赶往救援同伴。

  天生怪臂的锡晓岩与武当同门怒闯「盈花馆」营救掌门,一出手技惊四座,惟虎玲兰的强刀能与之抗衡;同时又有三路身份不明的人马进城,令战阵形势更添变数……



第一章 荆裂

  「那杀千刀的臭小子!滚到哪儿去了?」

  一张长满参差花白胡须的嘴巴,从喉间发出这沙哑而威严的暴喝,声线有如兽嚎,当中却夹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

  随之是物件爆裂的声响。

  一个刚喝光的小酒瓶,给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着酒瓶的那只硕大手掌,却未有损伤分毫——酒瓶尖锐的破瓷片,刺不进掌心那经过多年锻炼累积的厚茧。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们,被这愤怒的暴喝镇得噤声,一个个脸色发青。

  没有人敢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头上悬挂一列五色旌旗,正迎着海港刮来的夏风猎猎飘扬。旗上绣的「耀武扬威」、「我武维扬」、「龙腾虎跃」、「四海会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随风跃动起舞。

  旗阵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长宽一丈,东边面临水天一色的晴朗港湾,风景位置甚佳妙。

  一双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飞比斗,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避炎日的观众,怕不有四、五百人,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热烈地为台上的拳师呐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荫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乡绅,虽未喝采,但也看得兴 奋。

  此地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举行当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较艺」。

  福建一省民间武风颇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带深受倭寇之患侵扰,许多村镇子弟纷纷习武保卫家园。福建虽然没有什么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门派,但省内各派别的武人也甚活跃,经常举办这类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 不外是为了打响门派拳馆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睐,受雇为村镇的武术教习,舒舒服服领受拜师礼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拼拳脚的两人,也都是泉州当地的名门弟子:一个是闽蛟派的年青好手张敖;另一个则是南海虎尊派当今掌门的独生子荆越。

  张敖身材较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动作舒展,果然矫健如水中蛟龙,围在擂台边的群众虽有许多不懂武艺,一样看得兴奋,不住在拍掌呼叫。

  荆越则立定一个低沉马步,双臂桥手在身前回转,分毫不差地架着对方的出拳踢腿,守御得甚是严密,也教观客赞叹。

  他的父亲——也就是刚才发出怒骂、砸碎酒瓶的那个威猛男人,挥挥手扫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后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过来。

  男人一双眼肚松弛的眼睛红丝满布,未过午时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违逆师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开,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试的儿子,他瞧也没瞧一眼。

  ——不用瞧。因为结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荆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张敖直拳打来的手腕,顺势拉扯,同时另一手发出一记「五雷虎拳」,击打在张敖腰侧!

  张敖吃痛呼叫同时,荆越乘机施个勾扫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将张敖摔往擂台边缘。张敖翻滚而去,来不及定住身体,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胜负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马上擂响。四周数百观众轰然欢呼。

  荆越微笑高举双手,向四方拱拳致谢。这时张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来未受什么大伤,跟台上的荆越互相敬了个礼。

  「好呀!」站在旗阵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门,也都振臂欢呼,尽情放声喊叫——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将是今天本派唯一的胜利。其中一个弟子猛然挥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帜,向比武场上众人展示。

  就只有他们的掌门荆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对儿子胜利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既然是胜仗,就该赢得漂亮一点……」荆照像对着自己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

  占据在旗阵底下左首的正是闽蛟派众人。他们对张敖落败而回,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闽蛟派掌门程宾,朝着南海虎尊派这边瞧过来。

  两位掌门遥遥对视一眼,只是互相略一点头,当中并无一点儿敌意。

  荆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观众的欢呼。出战这次「打擂较艺」的另外两个门派:灵山派和福建地堂门,也都礼貌地向台上的荆越鼓掌。

  这泉州四大门派擂台竞技的传统,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胜负。但近年来南海虎尊派似有点儿势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场上的本馆弟子,才不过十来个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阵仗比起来,确是不如。

  荆越这时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场准备上台的灵山派跟地堂门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们这场比的是兵器,一个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个则提着藤牌和木单刀。

  荆越下了台却并没马上回到虎尊派这边,而是走到那列观客看台之间打招呼。那儿坐的都是泉州一带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间的富商都在赞赏荆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准备的红封包往他手里塞。在擂台四处摆满着他们致贺的花牌,更有各种酒食、布匹等礼品。

  「还有多少场……才轮到那臭小子?」荆照一想起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的那家伙,本已略微放松下来的脸容又再愤怒绷紧。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义抹着汗说:「裴师叔已经去了找他……师父不要担心,我看师弟不是因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过了头……」

  「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荆照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暴瞪着,被酒精侵蚀的脸颊气得颤动:「要我们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为那小子而丢尽吗?还不快出去四处找?」

  郭崇义深知师父的脾气,惶然点头,就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场外去了。

  在这盛怒的短暂一刻,荆照似乎恢复了十余年前号称「滚雷虎」时的气势。但也只有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张威猛的脸又软化下来。

  「就算敲断那臭小子的双腿……」荆照抹抹嘴边,再次自言自语地切齿说:「……也得把他拖上这擂台……」

  ◇◇◇◇

  「烈!你在吗?」

  汹涌浪涛挟着慑人的气势卷至,拍打在这片突出海岸线的高耸奇岩之上,激飞的白沫,溅湿了裴仕英的裤子和草鞋。

  他一边呼喊着,在嶙峋的岩石间跨跳前进,腰间那柄皮鞘残旧的雁翎单刀,随着每步晃来荡去。

  「在不在呀?别玩了,这次你再不出来就糟糕啦……」裴仕英放声高呼,眼睛四处扫视,瘦削的脸显得忧心忡忡。

  ——一定在这里的……平时有什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爱躲在这里……

  终于,在一块岩石顶上,裴仕英发现一柄满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处染着还没有完全干掉的血迹。

  裴仕英叹了口气,俯身捡起木刀,双腿顺势蹲下来低头察看,果然在岩间一个小小的凹洞里,发现了他要找的师侄。

  荆烈赤裸着上半身,把上衣折叠起来充作枕头,身体侧着蜷起双腿沉睡,那姿态就像婴儿一样。一阵接一阵激烈的浪潮声传入洞中,他的睡相却甚是香甜,仿佛将那涛音当作安眠曲。

  裴仕英没好气地用木刀捅捅荆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炼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发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荆烈打个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睡过了头。没办法,太累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

  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他叹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扎。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家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裴仕英一边包扎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呼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①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迟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注①:烈屿,今金门县烈屿乡,又称「小金门」。』

  ——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

  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 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 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发,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呼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 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炼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 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迹。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迹。尤其是对于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拼命去思考。有时学了 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

  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历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象之外。

  「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这对于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于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

  「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

  「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

  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污 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

  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 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待 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 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

  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

  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哄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于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呼。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恒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

  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

  「我这就签了。」荆烈笑着说。那生死状距离台边不过数尺,这一手其实不太难,可是他掷笔画押的姿态潇洒极了,人们又是一片兴奋欢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过来,压低声线向荆烈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现在这么装模作样,待会儿下台时可很难看。」

  荆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过一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裴仕英跟郭崇义等三个弟子,才从比武场入口出现,他们是在码头那一边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阵营里。

  荆照以凌厉的眼神盯视了师弟一会儿,就没有说话,再次瞧向擂台。

  「别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说:「快回台下去穿好护甲。」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还不行吗?」荆烈仍是嬉皮笑脸:「我不用穿——今天我来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荆烈说这话很大声,旗阵那头的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

  施耀武愕然。

  ——这家伙……要真打吗?……

  灵山派掌门施庆龙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远处的荆照,然后朝台上的侄儿打个眼色:

  ——不管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众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着台上的荆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劝告:

  ——别乱来呀!你想给赶出虎尊派吗?……

  荆烈却故意不瞧一眼这边,径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条用朱漆涂成的开始界线上。

  施耀武本来以为是一场表演,却突然知道可能变成真打,不由紧张起来,心胸怦怦乱跳。可是总不成就这样下台去,他也只好站到自己那边的界线后面。

  李掌柜见两人站定,也就举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响。

  鼓声回响未止,荆烈已从界线快步奔出,举起木刀朝施耀武迎头抢砍!

  荆照看见一阵吃惊:荆烈个子虽瘦小,但这招奔跃出刀,手足的协调极佳,刀招法度劲力沉实,甚具火候,完全表现出南海虎尊派「飞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只学了四年吗?

  只有裴仕英,还有郭崇义等几个虎尊派的弟子,并不感到惊讶:过去半年,他们在师叔的请求下,偷偷跟荆烈比试过,结果全数落败。这是他们恳求师父让荆烈打擂的原因:这个小师弟绝对不同凡响,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门 楣,要是不趁早多给他跟外人交手的经验(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现在他们后悔了:烈这个小子,竟然就这么来真的!

  荆烈的「飞砣刀」去势之强劲,令施耀武再无疑惑,也就举木刀相迎,「轰」地将荆烈的刀反弹开去,紧接变招直刺荆烈面门!

  施耀武已经接受这场真打实斗,荆烈兴奋得咧开嘴巴,一侧头闪过这刺刀,同时手上木刀借着相碰反弹之力,反方向回转,旋身反手横斩第二刀!

  施耀武毕竟是本派掌门的子侄,更被期许为将来灵山派的掌门人选,本身武功不弱,这反手刀他也垂刀运劲格住了。他不论身材年纪都要比荆烈大得多,手上劲力自然亦胜过他,荆烈的木刀又给弹开,施耀武乘隙将木刀变横,砍往 荆烈腰侧,荆烈却及时退步缩身,让刀尖自腹前掠过。

  施耀武趁这攻势,又连环施展本门「片叶刀法」,一口气疾砍三刀。可荆烈身手轻灵,步法几次斜走,一一都闪过了。

  其实荆烈不穿护甲,并非无谋之勇,而是经过盘算:那虽然只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缚住身体,穿着它打斗要耗费不少体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来就有差距,再负上一样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亏了。行动不灵活,打 斗也很容易变成不利于他的硬碰,反倒不穿护甲,用速度来决胜负,中刀的机会还要小得多。

  当然,荆烈同时也要冒着万一中刀就会受重伤的风险。

  ——可是,战斗本来就是一种赌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劲力的每一记木刀,都仅仅掠过荆烈的身躯,台下众师兄在为他捏汗。只有师叔裴仕英越看越兴奋。

  ——每一刀荆烈都看得极准,所以才能够用最小幅度的闪避动作躲过。

  每避开好几刀,荆烈才向施耀武还以一刀反击。施耀武每次都想仗着力量的优势,将荆烈攻来的木刀打飞脱手,但荆烈总能在最后一刹那贯劲于手腕,承受木刀交击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费了额外的力气。施耀武不能得手,又 焦急地向荆烈连环进击,但仍是给身手如泼猴的荆烈一一躲过。

  擂台四周的群众,平日看的打擂其实都是留有余力的假戏,这般全力拼搏的刺激真斗,乃是首次目睹,一个个专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停止了呐喊,比武场出乎意料地反而变得宁静,只听见台上二人每一记木刀交击的声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为与经验,其实应略在荆烈之上。但他今天只是准备上台来一场预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没有好好练习,甚至还跟几个师弟喝了点酒;上场后又突然知道变成了真打,仓卒下要改变心情应战,精神不免 紧张,这又大大影响了技巧发挥与体能②。双方交手数十刀后,施耀武的嘴巴渐渐张得更大,显然开始要用口帮助吸气了。

  『注②:战斗心理与体能的关系,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荆烈瞥见这现象,嘴角扬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战术奏效了。

  裴仕英哪会不知道师侄的战术。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荆烈相似的笑容。

  施庆龙亦察觉台上的侄儿情况不妙,高叫一声:「定下来!别焦急!」

  可是已经太迟了。

  荆烈一记垂直劈刀,迎头砍往施耀武的脑门。

  他出刀的同时,就已经知道施耀武会怎样挡:又是贯满劲力横刀扫来,想将我手上的刀扫脱。

  ——料敌机先。不管练功还是打斗都要用脑袋。这是裴师叔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横扫而至,一如预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为体力的耗损,这扫刀的威势和速度都已减弱了。

  ——是时候了。

  荆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却突然定住不前,右边胸、肩、臂肌肉刹那收得极坚实,关节牢牢固住,变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横扫!

  猛烈交击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顿住了。

  荆烈早就准备发出的左拳,把握这短促的停顿,一记「五雷虎拳」从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关节,准确地击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节上!

  指节骨裂的剧痛,如电殛沿手臂传上脑袋,不管怎样的壮汉都无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松了刀柄。

  ——这种打人指节的功夫,完全是荆烈自己想出来的:面对比自己高大强壮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话,打胸腹腰身这些大目标不会有什么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阴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够长……想来想去,最安全又有效 的,就是打对方伸得最远、骨头又最弱小的手指。

  ——当然,要命中那经常快速移动而目标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极高的准绳,还要想方法令它停缓下来——就像刚才那样。

  一般擂台上比试兵器,一方的器械脱手跌了,胜负已然决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绝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脱刀同时,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荆烈的左拳,要变成近身缠斗。

  如果是习惯了打擂规则的别人,施耀武这不服输的突袭还会奏效;可是对于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荆烈却完全无用。全身神经都高度警觉的荆烈,左拳早已缩了回来,同时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张伸来的五指反撞过去,又砸裂了他一根 尾指!

  荆烈毕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斗,就打得如此得心应手,一时兴奋,手中刀顺势一变,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只感头脸左侧火辣辣的,右边耳朵擦出一丛血花!

  旗阵那边,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来。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灵山派的掌门,却是闽蛟派的掌斗人程宾。

  因为荆烈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闽蛟派「云涛剑法」的常用一式「银鳞搏浪」!

  ——这臭小子哪儿学来的?

  答案非常简单:荆烈在还没有正式学武之前,已经挤在大人之间观看每次「打擂较艺」;学武这四年里,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属于自己的——这是师叔给他的教诲。

  施耀武忍着耳朵和双手指间的剧痛,还是张着双臂,冲上前抱向荆烈。

  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岁以来,第一次认真地为了保卫灵山派的名誉而拼命战斗。

  荆烈的木刀和拳头,唤醒了他身为武者应有却沉睡已久的精魂。

  荆烈不再笑了,神情转而为尊重。

  ——面对一个还懂反击的对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让。

  施耀武两臂一抱,却抱了个空。只见荆烈已经缩矮了身躯,头比对方肚脐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紧接双腿凌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错,夹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这次轮到福建地堂门的掌门孟兴贵,愤怒地拍击椅把——这「铰剪腿」,正是地堂门的得意技!

  荆烈一条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双膝后弯处,再借转腰发力双腿一剪,施耀武被绊得向后翻倒躺下;荆烈紧随也翻上去,右膝跪顶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动弹不得,同时将木刀转成反握,高举过顶,往施耀武的面门狠 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惊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却并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脸骨。而是他头颅旁边的擂台地板——木刀虽不能刺破台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荆烈站起来,离开躺在台上喘着气的施耀武。

  台边的观众这时才如梦初醒,同时朝这个十五岁的虎尊派少年轰然欢呼。

  在台上迎受这如雷欢声,荆烈却木无表情。他转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满了四大派众人的旗阵。

  冷冷的目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从烈屿石滩上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荆照跟荆烈远远对视,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上的瓶子不断溅出酒来。

  没有人知道,荆照这般颤抖,是因为喝醉了酒?是被义子违逆而暴怒?还是因为目睹荆烈展示出超乎他预料的修为而震惊?……

  盛夏的阳光仍照射在这海边擂台上。今天预定举行的各场比试,还只进行了一半。

  可是在场的所有练武者,心里仿佛清楚感觉:某种东西,自这一刻已经完结了。

  ◇◇◇◇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裴仕英师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经面对海洋连续挥了一万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还是日间打擂时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遗在擂台上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物事,黑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远远看见一点灯笼的光,正沿着海岸线往这边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师叔。

  晚上在这岩丛间爬行前进,一手还要提着灯笼,其实颇是危险。裴仕英走到荆烈近前时,已是一身汗水。

  「我说过,你要躲,找一个新鲜点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着说。

  「让我猜。」荆烈却无笑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漆黑的大海。「我已经给师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对吗?」

  「你猜错了。」裴仕英激动摇摇头:「连我也猜错。不错,灵山派为了这次违反比试的约定,全派上下都出动来追究了。闽蛟派跟地堂门也是一样。他们还说,你偷学了他们两派的武功,要来问个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两百人,团 团围在我们的『虎山堂』外头,要掌门师兄把你交出来。」

  裴仕英左手紧紧握着腰间那缠着破旧布条的刀柄。

  「可是你师父拒绝了。」

  荆烈意外地转过头来,瞧着师叔凝重的脸。

  「不只如此。」裴仕英说:「他竟然向三派掌门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他们放过你。下跪叩头。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滚雷虎』荆照会为别人这样做。」

  灯笼映照下,荆烈的眼目充血。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

  「为什么?」荆烈用手上长物击在岩石上,激动地呐喊。

  声音在岩间回响。他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荆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皱着眉。「就是在你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决定不让你学武之后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叹了一口气:「毕竟你师父也是个武者。平白把一个孩子的天分埋没掉,他心里必定也有挥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着荆烈的泪眼:「然后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终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私心,对于南海虎尊派,对于武道,是多么的可笑。」

  两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送来,他们却感到胸膛里像燃烧着暖暖的火。

  「结果呢?」荆烈问。

  裴仕英摇摇头。「他们不答应。他们说:二十几年的武林规矩都给你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只要看见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个福建,都没有你容身之地。」

  荆烈当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为一场败仗,更不是什么偷学武功的理由。

  是因为他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他们还说……」裴仕英又说:「掌门师兄要是识趣,就当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门墙,那么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

  裴仕英重重地点头。

  「也就是说……」荆烈收紧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们开战吗?」

  「暂时离开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说。他当然舍不得这个情同父子的师侄。「天大地大,你总会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师门。三大派现在一定派了人守着主要那几条路。我跟你的师兄们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

  他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布袋,抛了给荆烈。

  荆烈接过,只觉着手重甸甸的。是银两。

  「大伙儿给你凑的盘缠。其他的别带了。」

  荆烈看着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语,喉头像被哽塞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都将虎尊派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

  「还在想什么?」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现在。」

  「你放心。」荆烈将那布袋塞进了腰带内侧,徐徐向师叔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打完今天这一场之后会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着,把灯笼举高。这时他才看清,荆烈手上拿着那根比他还要高的东西是什么。

  船桨。

  荆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头看下去,隐约可见岩底的石滩上,停着一只小舟,上面已经堆着粮水,看来早就准备。

  「只是泉州一个地方,门派之见就这么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儿的武林也是一样。」荆烈解释说:「我不可能掩饰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门派亦不会接纳我这陌生人带技投师。那么我要继续追求武道,就只有一个去处 。」

  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荆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还劝荆烈别回去虎尊派。其实荆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这里。

  ——这个师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见,这样之下靠一叶小舟出海,甚是危险;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开国初年就严厉执行海禁,以防倭寇,各处都有屯兵的守御所和巡检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运道的话,明天午后就会碰上外海的异族商船。」荆烈说着,已经用船桨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运的话,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盗。」

  裴仕英跟随着他,小心地攀下去,到达那片石滩。

  荆烈似乎没有半点不舍,一口气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则蹲下来,解除缚在岩石上的绳结。

  把结解了后,裴仕英却没能把绳放开,凝视着他钟爱的师侄。

  「来。抛过来吧。」荆烈催促。

  裴仕英抛过去了。却不是船绳。

  而是他腰间的那柄雁翎刀。

  荆烈接着刀,一时呆住了。他知道这柄刀对师叔有多珍贵:这刀是裴仕英当军官的祖上传下来的,曾用它杀海盗,立过赫赫的战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盗船,你就用它拉几个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说。他这刻才真正放开了。

  「我有一天会回来的。」荆烈的脸容还未脱少年稚嫩,却非常认真地说:「并且会带着新的武功回来。我要把南海虎尊派,变成世上最强的门派。」

  「豪迈的话,留待做得到时再说吧。」裴仕英把船绳抛到舟上。

  荆烈无言点点头。他双手用力把船桨往水底一撑,小舟就开始离岸出航。

  荆烈不住划着船桨。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广阔无边的黑暗中。

  ◇◇◇◇

  这一夜,荆烈决定了,为答谢师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荆裂」。

  荆裂出海四年之后,由副掌门师星昊率领的武当派福建远征军到达泉州,将南海虎尊派、灵山派、福建地堂门一举歼灭。闽蛟派则投降。荆照、裴仕英及一众南海虎尊派弟子全体战死。

  相隔五年,荆裂乘着日本萨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陆路返泉州,看见了师父、师叔及众同门的坟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为自己对师门的感情早已变淡。直至看见那一排坟墓,荆裂那副已经比离开时强壮得多的成熟身躯,像脱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头,在裴师叔墓前的泥土里抓得出血。

  灭门的巨大哀恸。壮志未竟的憾恨。

  可是,还有另一股同样强烈的感情,几乎要盖过这些伤恸:

  是一股令身体都要发抖的兴奋——当知道面前出现了「武当派」这座高耸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战时。

  他第二次离开泉州。一年多之后,荆裂正在西安府城东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馆」的方向。

  最大的仇敌,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远处。

  ——为了实践十年前,向尊敬如父亲的师叔许下的约定。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武者间真实的生死决斗,尤其当使用利刃兵器时,往往数招里就分出胜负,过程时间其实颇短。有的人因此以为,武者只须锻炼短促的爆发力,体能耐力并不重要,事实并非如此。

  战斗非同一般的运动,因为其中涉及高度危险,以至死亡或严重受伤的威胁,而且往往是在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生,身陷战阵时,武者承受着不可想象的心理压力,而这压力又会严重影响身体状况。

  人突然面对危险的焦虑和压力,会令身体产生通称「战斗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经反应。这反应产生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生理变化,就是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刺激心脏加速、呼吸急促、肌肉血管扩张等。这些自然生理反应 ,是为了令人体能对危险作出快速和强烈的应变(不论是战斗还是逃走),但同时也会在极短时间里消耗大量氧气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虚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斗,其中所消耗的体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当心跳急促和缺氧时,肢体的微细活动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会随之大降(例如长途赛跑后马上去穿针线,会发觉是非常困难的事),武术上一些要求精准协调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无从发挥。这是为何会看见,一些 缺乏实战经验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只能跟市井流氓挥拳殴斗无异,正是这个道理。

  除非本身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否则就只能靠平日锻炼去克服战斗心理与生理的影响。这主要有两个途径:第一是多与人练习对打比试,尽量模拟真实的打斗,令自己习惯了战斗压力,渐渐减低甚至麻痹了心理的不良反应。第二 是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耐力训练,这既加强心肺功能,将压力带来的生理影响抵销;也令身体和脑袋习惯在极疲劳状态下,仍能支持下去。

  现代特种兵也有一种训练,是在长距离跑步后即时作实弹射击,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劳,模拟战斗时的心理压力,由此更可知实战与体能的密切关系。


第二章 武当三戒

  颜清桐率领的武林同盟东军群豪,散布在「盈花馆」里大厅的四处,呈半包围的阵势,面向三个从大门昂然踏进来的武当派弟子。

  没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陈岱秀、唐谅和符元霸,散发着武当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气息,从阳光灿烂的外头踏入了室内,一下子让人错觉,他们的身体带来了一团象征死亡的阴影。

  双方人数虽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气氛,丝毫不像数十人包围着三人,反倒像三人守着门口不让那数十人逃走。

  陈岱秀他们似乎完全无视围在大厅的众人,一直走到厅心才停下步来。符元霸倒提的斩马朴刀上,仍沾满刚才斩杀守门武者的鲜血,从门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迹。许多人看见这气势,脸色不禁青白。

  颜清桐从上层赶下来察看,赫见这三人直入大厅,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众竟也毫无惧色,知道他们定然是武当派的精锐。

  他再看看自己这边:残存的八个心意同门,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半数看来已无法再战;其他几十个次等门派的武者,当中虽也有些实力较强,但对手是名震天下的武当弟子,能否抵敌实在成疑;至于聚在身边那十几个镇西镖行 镖师,手底下有多少斤两,颜清桐自己哪会不清楚?平时对付路匪流贼还管用,这等层次的决斗,那是提也不用提……

  他估计双方真正的实力差距,其实不如表面悬殊的人数般巨大;更重要是这边的武林同盟,并没有足以团结死战的士气和信念……

  颜清桐现在心里大为懊悔:自己为了独揽擒捕姚莲舟的功劳,而决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军的实力分散了。更加后悔得想要刮自己两个耳光的是:怎么笨得要亲身进这「盈花馆」来,将自己陷于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壮胖的身躯流着冷汗,心里正在苦思,有什么计策能够脱出眼前困境……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

  许多意念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次。

  ——我努力到今天,干了这么多事情,安排了这么多手段……可不是要在这里送死……

  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讲和。就在这儿将姚莲舟交还给敌人。对方人数毕竟少,姚莲舟又是这样的状况,只要让他们得回掌门,大概不会再缠斗下去……

  想到这儿,颜清桐心里已经几乎决定,就要向站在楼梯下的武当弟子放话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转念想到一件事:

  ——姚莲舟中的毒,是我下的。

  这事情,不只同门师兄戴魁知道,秘宗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好像都已猜出来了;上面房间里的燕横也可能看得出来。颜清桐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决定放走姚莲舟求和,同盟破裂,他这主事人声名大损不用说;不满的人也许就会将 下毒一事向武当派透露……

  ——一方面被结盟的武林同道唾弃。另一方面又给武当派视为仇敌……这境况的后果,颜清桐想都不敢想。

  几乎就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颜清桐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静想……

  这时他看见,一个心意同门手里,还拿着姚莲舟的佩剑。他心里灵光一闪,就将「单背剑」取了在手。

  ——要镇定……不可以给看穿。

  做出自信满满的微笑表情,可说是颜清桐最大的才能。他提着「单背剑」,缓步逐级走下楼梯来。在这生死关头,他尽全力散发出那假装的气度,连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群豪原来大变的脸色,因看见他而缓和下来。

  十数个镖师因为之前颜清桐的吩咐,一直紧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站在三个武当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远处,向对方展示手中剑,不说一句话。

  符元霸和唐谅赫见掌门佩剑已然落在敌人手上,脸上原有那凶暴气息更浓更烈。符元霸个性最是冲动,愤怒地紧咬牙齿,就将染血的朴刀举起向天,似就要当场杀人夺剑。但陈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这一作势,其实教颜清桐心胸乱跳。但他强压住呼吸,表面看来毫不动容,只是默默瞧着站在正中央、明显是三人首领的陈岱秀。

  外貌温文儒雅的陈岱秀,此际眼神如冰霜般冷,抬头瞧一瞧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房间,然后盯着颜清桐。

  虽然还有好些距离,中间还隔着几个镖师,但颜清桐迎受这锋锐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随时要给对方一剑穿心的强烈危险。他极力保持那镇定的微笑,也强忍着不看陈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武当长剑,仍然没有作声。他要让 对方先动摇。

  陈岱秀视线转向颜清桐手里的「单背剑」。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谅两人,瞧见掌门佩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但心里其实血气翻涌。

  ——掌门已被他们擒住了吗?

  陈岱秀还是沉默。颜清桐忍不住先开口:「几位请先离开这儿,退到两条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贵派谈判。」

  颜清桐说话时保持微笑,声音因此也很轻。这其实是掩饰,理由当然是不想给楼上的姚莲舟和樊宗听见他的话。

  那房间里仍是形势未定。他扯这谎,只求先延缓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圆性的西军过来支援!

  先前颜清桐诸多安排以拖延西军到来,此刻却恨不得他们马上就在门口。

  听到颜清桐的话,陈岱秀却冷笑。

  颜清桐一怔。「你不是听不明白我说话吧?」他扬一扬「单背剑」:「你们已经来得太迟了。」

  这次竟轮到陈岱秀微笑了。

  「符师弟……」陈岱秀略侧过脸,向左旁的符元霸说:「这些外人,看来不太了解我们武当派。不如你把武当三大戒律念一遍给他们听好吗?」

  符元霸点头豪笑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鼓足充盈雄壮的声线高声诵读:

  「一.凡我武当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共臻武道之极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武当无敌之实!

  三.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这「武当三戒」响彻「盈花馆」大厅,每字仿佛都在人们耳边喊叫,连心胸也为之震荡。

  「你们听得明白吧?」陈岱秀接着说:「我们武当弟子是绝不受你们胁迫的。姚掌门要是真的在你们手上,要杀,即管便杀。」

  他冷冷扫视厅内所有人一眼。

  「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任何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颜清桐心头一阵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不是要保他的吗?他是你们堂堂掌门,你们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事情一天还没有绝望,还是要尽力。」陈岱秀用一种像教训的语气回答他:「可是尽力而为,跟违背自己的信念,是两回事。假如姚掌门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武当派会有另一位掌门的。」

  颜清桐一听这话,那原本极力维持的镇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溃了,面部肌肉扭曲,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一切欺骗和计算都有限度,始终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无视世间常理的疯子时。

  「就按你刚才所说吧。」陈岱秀冷冷说:「你们先滚出去。退到两条街外。谈判倒不必了,以后的事由我派掌门发落。」

  ◇◇◇◇

  二楼房间里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门外的心意门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间变成只剩下燕横和童静跟姚莲舟对峙,后面的窗户前,还多了一个樊宗回来助拳,燕横隐隐被前后两个武当高手包夹其中。

  可实际上燕横却操着生杀之权。姚莲舟到现在还是没能从椅子再次站起来,右手上的「静物剑」软软垂在地上无力举起,胸口喘息仍然强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满布的脸,那层灰色显得更深了。他身后的殷小妍显得忧心如焚,不断用 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头的樊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处受重伤不用说,刚才连番激战也把体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只有一枚「丧门钉」。此刻姚莲舟颓坐在燕横的剑锋前不足五尺外,要是燕横狠下杀手,樊宗能否阻止,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但是樊宗想起,先前燕横在屋顶饶他不杀的情景。

  还有那澄澈无邪、豁然开朗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不会向掌门下手。

  樊宗知道,掌门也是如此判断。否则刚才他穿窗而入准备发射暗器时,掌门不会喝停他。

  虽是占着优势,燕横的脸上并没有半点自豪的表情。他深知这两个敌人要非负伤中毒,自己断无幸免——占着大便宜还沾沾自喜,这绝非青城门下的作风。

  他的「静物剑」和「虎辟」并未回鞘,锋锐的剑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护在童静跟前。

  童静虽然感动,但她表面可绝不肯示弱,背后另一柄式样简单的铁剑,虽只是练习用的无锋钝剑,她还是将之拔出在手,也朝着樊宗那方向防备着。

  姚莲舟虽被毒药折磨得周身一阵冷一阵热,但看见这个如此有趣的少女剑士,还是忍不住微笑。

  樊宗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燕横,然后向掌门说:「我听那些家伙的谈话,这小子是青城派的。」

  姚莲舟微一点头:「我看得出。」

  樊宗盯着燕横的眼睛说:「青城派弟子,果然比较有种。」

  燕横一听这话怒火中烧,不单不觉得是赞美,反倒以为是讽刺——说出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灭了青城派的武当派弟子。

  ——他不知道,樊宗这话并非讽刺他,而是出于真心——樊宗在武当山就认识过另一个教他欣赏的青城弟子侯英志。

  姚莲舟深吸一口气,才能将手上的「静物左剑」略略举起,向樊宗问:「认得……这把剑……吗?」

  樊宗看了看,又瞧瞧燕横手上的「静物右剑」,点点头:「『兵鸦道』呼延达师兄的佩剑。」他以凶厉的眼神看着燕横,又加了一句:「远征四川的弟子之一。」

  「嗯。」姚莲舟低沉地回应了一声,但心里疑惑:这青城派少年弟子,怎么杀得了我『兵鸦道』的精锐?……

  就在这时,一把极雄壮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凡我武当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

  燕横和童静皆眉头耸动。樊宗则笑了。姚莲舟闭着眼睛。

  「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武当无敌之实!」

  这「武当第二戒」,一字字清晰地传入燕横的耳朵里。每一字都是那么刺耳。

  ——如遇阻道者,须无情斩杀之,以证武当无敌。

  当天叶辰渊击杀何自圣,还有黑衣武当众屠杀青城师门上下的情景,瞬间如历历在目。

  燕横手中双剑微微颤抖。

  「我派同门援军已经来了。你不想死就趁现在走吧。」樊宗笑着说,往旁踏了几步,让开窗户的出路:「念在刚才的事情,我就送你这人情……」

  樊宗的话霍然止住了,笑容也消失。

  因为他看见:燕横那本来纯良的脸,已然变得像凶猛的野兽。

  ——一头被仇恨激怒的野兽。

  现在樊宗已经不能再肯定,今天掌门会不会死在燕横剑下了。他手里暗中蓄着劲力,准备发射「丧门钉」。

  「虎辟」的剑尖指向姚莲舟心胸。

  姚莲舟还是神色坦然。

  但他身后的殷小妍露出比先前更惊恐的样子——因为瞧见燕横此刻的表情。

  就连童静,看见现在的燕横也吃了一惊。她第一次体会到,燕横心里那灭门之恨有多深。

  就在这时,屋顶上再次传来一记巨响。

  这次是刀锋猛烈交击的鸣音。紧接又是另一记。

  声音好像一下子将燕横从某种神志迷蒙的状态里唤醒了。

  他将「虎辟」缓缓垂下来。

  上方发出交锋声的两柄刀,燕横知道其中一柄属于谁——能斩出这么强劲的攻击,当是虎玲兰无疑。

  ——而她的对手,听得出亦旗鼓相当。

  燕横看看身旁的童静。

  ——这一刻,同伴的安危,比报仇更重要。

  他也想起荆大哥曾经说过:遇着武当的「太极」高手,不妨逃跑。「为了将来变强,活下去不是可耻的事。」

  燕横将「虎辟」归入腰后的剑鞘,腾出左手来,牵着童静的手掌,往窗户方向走去。

  樊宗这才松了口气,往旁再退开两步。

  燕横走过时狠狠盯着他,又回头瞧一瞧姚莲舟,然后冷冷说:「你们别弄错了。不是你们卖人情给我。我青城派弟子燕横,跟你们武当派没有任何情份可言。今天不杀你们,只是我不屑占这个便宜。」

  他凝视姚莲舟的眼睛。

  「将来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们,将青城山的那笔血债,讨个清清楚楚。」

  姚莲舟点点头。

  「随时候教。」

  燕横把头回转过去,拉着童静继续走向窗户。

  童静感觉手掌有点痛。燕横因为心情激动,握她的手用力很紧。但她没有挣开。

  她只觉得,这刻很想跟他分享那份痛苦与激动。

  「等一下。」姚莲舟忽然说,然后鼓足余力,把手上的「静物左剑」抛给童静。童静把拿着的铁剑咬在齿间,腾出右手来,把「静物剑」接住了。

  「我说过……这剑,是借的。」姚莲舟因为用了劲力,轻咳几声后才说。

  童静分别将两柄剑都收回背后剑鞘。她却没有向姚莲舟道谢,反倒摆出一副冷漠的脸——这武当掌门既是燕横的最大仇敌,她也自然同仇敌忾,绝不肯向他示好。

  姚莲舟瞧着童静的背影,心里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童静刚刚从上面那破洞跌下来时,他向她施展「太极拳」的擒拿夺剑,她竟然有回击一剑的反应。

  ——按理她应该连个影儿都看不及。她却竟然看得见我的动作……还有那反应……

  ——难道她刻意隐藏收敛着武功?还是有其他原因?……

  燕横和童静从窗口离去前,童静突然一伸手,将挂在窗下那写了大字的武当掌门白袍扯了在手,卷到了腰间。她还回头朝姚莲舟及樊宗作了个鬼脸,这才随着燕横踪身而出。

  ◇◇◇◇

  只要看见那闪耀的武当长剑与尖锐的银白枪尖,街巷上途人无不慌张惊叫着闪躲。

  焦红叶和李侗两个「兵鸦道」弟子,从那狭窄的少慈巷走出之后,跟随着「首蛇道」同门赵昆急奔,脚步毫无保留。

  桂丹雷师兄正冒险守住少慈巷,单独抵拒敌方西军近百人,才给他们换来这时间。他们必赴全力,尽快往「盈花馆」援救掌门。

  「别走错了!」李侗气喘吁吁之间,还是朝前头的赵昆咆哮:「来不及救掌门,看我不把你——」

  说到一半时,三人正奔出一个街口。

  「小心!」赵昆猛喝打断他,自己同时以轻功步法闪身。

  他们全速赶路,走过街口前都没有先张看,心想大不了撞伤一、两个途人。

  却不想在这街口,正遇上一匹健马,也是放尽了四蹄横里驰来!

  李侗始终是武当派精英,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后足一蹬,加速越过街道,那马首几乎沾上他衣衫,极是凶险。

  跑在李侗后面的焦红叶则相反,及时煞步止住身体,让那骑从面前不足半尺距离奔过。

  马儿经过两人之间的同时,李侗极是愤怒,杀意骤生,顺势身子一转,一记「回马枪」就搠向鞍上骑者的后心!

  ——武当戒律,凡阻道者,杀无赦!

  骑士头也未回,左手却放开缰绳,闪电往后一伸,手中张开一乌黑之物,正好挡住急激刺来的缨枪尖,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李侗心里愕然。

  ——是强敌!

  马儿又奔出数步,骑士猛然将它勒住。他未拨转马首,只是将双足脱离了马蹬,屁股就在鞍上转过来朝后坐着,一边左腿曲起搁在马屁股上,坐得很是潇洒,平衡功夫非常了得。

  李侗和焦红叶一边架起兵刃,一边细瞧这骑士:原来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者,须发皆已花白,皱纹满布;一身都带满刀剑兵器,胸前扣了一对飞挝铁爪,穿着铁甲拳套的左手上,握着一柄已张开的乌黑铁扇,正是刚才用来挡枪之物。

  那铁扇怎样看都不轻巧,但老者只用手腕摇动,竟真如书生拿纸扇般将它一下一下搧起来。不过这粗豪老者一身都是杀人兵刃,哪来半点文士气息?

  老者双眼被斗笠的阴影掩藏,李侗和焦红叶都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视线。

  但他们都清楚感觉得到正被老者直直盯视。无形的强大压力。

  老者用铁扇将斗笠挑高,终于展露出眼睛和表情。

  几乎被拦途者一枪刺穿后心,老者却没有表现愤怒,反倒笑了起来。

  那苍老但仍精光四射的眼神中,透出甚强烈的争胜雄心。



第三章 八卦对太极

  什么是「高手」?

  八卦门尹英川,号称「水中斩月」。

  他确信,自己就是高手。

  练武四十年,出身当今有数名门,尹英川当然非常清楚知道,武林中最初的「高手」究竟是怎样诞生的。

  那极少数的人,有的是因为天赋异禀,拥有超凡的体质和神经,生来就有打斗的天分;或是具有非常特殊的学武资质,所属师门虽然平凡,却能别出机杼,又或从学多个师父后融会贯通,自成一套远胜前人的独创武功;也有人是因 为罕见的奇遇,比如当过兵的,在惨烈异常的战争中生存下来,从无数杀人战斗的血色经验里,归纳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武斗法门……

  可是不论是上述何者,在武林中没有门派背景或先祖往绩支撑,要成为世人公认的「高手」,都只有一条路:用实绩去证明自己的力量。

  ——或者更简单说,只是一个字:打。

  尹英川的八卦本门亦无例外。前朝蒙古人为防汉人作乱,严厉禁绝民间传习武艺及私藏兵器,违禁习武者不是反抗军就是黑道私枭之流,几乎没有所谓「武林」。当今武林的盛况,都是本朝开国这百余两百年间才形成的。

  八卦门开山祖师容湛和是洪武年间①人士,事迹及师承皆已不可细考;但他几个有名传人,就是在当年混沌的武林里,历经许多挑战与比试,以拳掌刀剑的硬功夫打出名堂,成为江、皖一带名重一时的武林高手。「八卦门」此一称 号是到第三代才定名的。

  『注①:洪武为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年号。』

  一无所凭的无名武者,以实绩成为公认的高手;高手开创传授的门派,也就成了名门大派。个人的力量,转化成团体的名声,这本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可也就是这时候,「高手」的定义出现了变化。

  既云「名师出高徒」,高手教导出来的入门弟子,想必也不差劲;可是再下一代呢?以后呢?技艺招式仍有办法毫无遗漏地传承;可是先祖宝贵的实战经验与心法,要传下去却不容易。初代弟子也许还能得到真传,可是再到下一代 ,这些知识已非亲身体验所得,渐渐就不免变质成假设与想象……

  当然,历代弟子还可以各自累积属于自己的战斗经验。可问题是:名门大派本身就已拥有外人不敢干犯的名声,有胆挑战名门弟子的人事实上寥寥可数;其他大门派碍于武林礼数,等闲亦不会轻易开战。

  于是身在名门,与外人比斗的机会,反倒远远不及小门派的无名武者。门派内同门之间固然经常会试招较量,但那又怎及得上真刀真枪的生死相搏,或是赌上门派名誉的全力比试?

  这正是尹英川长年以来的苦恼。

  徽州八卦门总馆直系名宿;当今掌门亲弟;四十年刻苦修练之余还教出许多成名弟子……外界武林一看见这些资历,毫无疑问就将尹英川列为货真价实的一流高手。他本人也很享受这种荣誉。

  可是内心深处,这位八卦门首席刀王,还是不能就此满足。

  尹英川是一个对自己很诚实的人——每一个武功要练得好的人,都不得不对自己诚实。

  他很清楚:真正的「高手」,没有一条明确可越的标准线;也不仅是一种让世人承认的身份。而是一种「心」:

  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面对何种敌人,你都有自信把对方打倒。

  尹英川非常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能力。

  ——可是「相信」是一回事。「证实」是另一回事。

  学武四十年,尹英川并未有机会证实自己。正因为挟着八卦门的名声,这许多年来他与人真正生死比斗的机会只有三次,杀过六个人。而且都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一个人深信自己具有超凡的实力,却无证明的机会,那苦闷之巨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当你已经五十二岁,武道生涯的前头就只有一条下坡道的时候。

  得知武当派违反天下武林规矩义理,四出挑战消灭各大门派,又在御前比试里大败八卦门弟子杜焱风,尹英川确实感到愤怒;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暗地里有点儿感激武当派。

  ——终于,有了最后的机会!

  此刻,此地,这个毕生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

  五十二岁的今天。西安府少慈巷的狭道上。阻塞在道中央这个身材有如圆球的武当弟子。

  任何时候。怎样的情况下。不论何种敌人。

  打倒他。

  这绝无疑问是尹英川人生至今最重要的一战。成为自己所相信的高手。或是白白锻炼了四十年。

  巨大的八卦单刀出鞘两寸。渐斜的阳光映照,刃色灿然。

  对面的桂丹雷仍是摆出那个沉着的「太极拳」开掌架式,丝毫未为这刃光所动。

  桂丹雷这时背负的压力,其实绝对不比尹英川轻,甚至更重。

  守住这少慈巷,替掌门抵拒众多敌人,固然是要务;但对武当派来说,掌门一人的安危,还未算最重要。

  面对外敌,不胜无归——这才是武当弟子身负的第一重任。

  不久前在桥梓口,「兵鸦道」弟子尚四郎才刚给少林和尚打败。要是在这里,武当再接连打败第二仗,那将是无可想象的耻辱。桂丹雷死也不会让它发生。

  ——更何况北京御前比试,武当弟子楚兰天就已击败八卦门的锦衣卫士;桂丹雷身为比楚兰天辈份更高的「镇龟道」首席,再对八卦门,岂可反而把师弟赢来的荣誉倒输回去?

  尹英川求的,是要证明自己「高手」的实力;但武当弟子所求,岂止于「高手」。

  而是「无敌」。

  ——欲求最崇高的理想,也就必得承受超乎凡人想象的压力。

  桂丹雷的架式外表虽沉静,但内里血气翻涌,心灵正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与不安之中,那圆球似的壮躯也因血脉充盈而更鼓胀了两分,他感到一股强大的能量正要从体内爆发。

  ——压抑着它,并加以引导。在最佳的时机才爆发出来。

  ——外弛内张。「太极拳」最理想的作战状态。

  桂丹雷深深吸气,丹田充实。雄狮般的脸散射出凛然难犯的气度。

  尹英川五指已握紧在单刀柄上,指节呈微白。他身心此刻的兴奋状态,也跟桂丹雷相仿。

  盯着比他小了十岁的对手,尹英川向天公暗暗感激。

  「没有我下令,你们都不得出手。」他向站立在后面巷子里的八卦门弟子,还有西军各派群豪说。

  这时少慈巷两边书院的二楼窗户都纷纷打了开来。许多学生老师,有老有少,全在窗户前朝下探头张望,有的手上还握着书卷。他们都是给群豪的骚动声吸引而开窗观看,赫见这个一人守在巷道与百人对敌的场面,还有许多刀枪兵 刃,都感惊讶莫名,一个个文人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来。

  突然多了百数十双观战的眼睛,对峙的两大高手都无一丝动摇。他们已把全副心神贯注在对方上。

  原本站在尹英川身后的八卦门弟子,突然感觉到师叔身体发出的锐气,同时向后退了数步。

  ——他们也都深知:「水中斩月」,拔刀出击,非同小可。

  桂丹雷也感受得到尹英川将发的杀气。

  他张开的双掌,微微上移应对。那对接过无数各色兵器的大肉掌,虽然疤痕满布,但最新的一条伤疤,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了——桂丹雷「太极拳」功成这五年以来,再无兵刃伤得这双手掌分毫。

  但尹英川亦同样深信:世上没有他的刀斩不开的东西!

  他那双黑白眉毛皱在一起,齿间吐出嘶叫,身体随即发动。

  尹英川双足几乎是贴地向前冲出,每步绝不亮出足底,以最小的动作朝敌人接近。同时刀还没有完全出鞘,反而倒拖在身后。脚步比刀招更早一刻爆发。

  ——步法,乃八卦门武道之精髓。

  桂丹雷凝神,铜铃似的双眼直盯尹英川胸口,测算着彼此距离。

  这少慈巷地形狭隘,不利左右横向攻击。桂丹雷估算,尹英川这柄五尺有余的巨型八卦刀,不外只能作前刺、垂直砍劈或从正下方向上撩击三种中线攻势。桂丹雷心中马上就这三种刀势准备了应对之法。

  ——来吧!给我看看八卦门刀法到底是怎样的!

  尹英川奔前了两步,右手才顺着步势拉动身后刀柄,又宽又长的霜刃出鞘如白虹。尹英川藉身步之力,单手就将那巨刀高举到右肩上,已成拉弓砍斩的体势。

  ——是直劈。

  桂丹雷双掌准备朝上方招架。

  尹英川步势却半途改变,第三步探出右脚时,足尖向内紧扣。原本直线前奔之势,瞬间化为转身。

  右肩上的刀刃同时平平垂下,由直变横。

  桂丹雷眼目收紧。

  ——不!是横斩!

  尹英川并非伸展手臂出刀,反而垂臂将刀抱在怀里,刀背横贴在右肩头上;同时步法带动身体旋转,肩头发劲推压刀背,巨刀贴着身体水平斩出!

  这刀招的角度出乎桂丹雷预料,令他不敢贸然接刀,右足马上后拉退了一大步,先避其锋。

  尹英川在窄巷之内用这横斩,刀招虽然已是极贴身地打出,但这柄八卦刀实太巨大,刀尖前数寸还是划入了巷子右旁的土墙。尹英川这刀乃足、腰、肩整体发力斩出,刀劲雄猛,加上巨刀本身异常厚重,刀尖破开墙壁砖土,直似烧 热的钢铁遇上冰雪,如过无物,刀锋带着墙上一道凄烈的弧线痕迹斩出,劲力未受阻滞半分!

  这招是八卦门「夜战老八刀」第四式「巽风割草转环刀」的变奏,改用肩头代替手臂发刀,其势疾如烈风,刀锋挟着土墙的碎片,仅仅在桂丹雷身前横掠而过!

  桂丹雷伸左手护在眼前,以防顺着刀势飞来的沙石射入目中。这正阻碍了他乘尹英川刀锋掠过后入楔反击的时机。

  眼不能见。但他感觉第二刀又来了。

  尹英川身体转完大半圈,背向桂丹雷的瞬间,左脚紧接往自己斜后方踩出,又是不露足底的诡异「八卦步」。一踏在地,身体重心随即前倾,转移在左腿上,上身顺着步势与刚才旋转的余力,又再转一圈,刀背仍是贴在右肩,同一 招「巽风割草」,以几乎分毫不差的角度,再次划破土墙横斩出击!

  尹英川这种贴身旋转刀招,仿佛身体与刀结合,变成一个带着利刃的陀螺,不断转着向桂丹雷逼迫,没有一丝能让人抢入制止的空隙。

  ——没有空隙,那就等于「必胜」。

  他身后丁俊奇等八卦门弟子,看得眉飞色舞。数月前的御前比试,大大折损了八卦门的名声,这次关中会战尹师叔亲自出马,就是为了向武当讨回一仗。

  桂丹雷再退。尹英川哪会给他喘息之机,紧随右足上个扣步,也是照办煮碗,第三次「巽风割草」自右向左旋身斩击。乘着头两刀的旋转力,这第三刀更加速了一些,刀锋掠过之处,更接近桂丹雷一寸!

  个头并不高大、长着一张瘦猴脸的尹英川,把玩着这柄几及他身高的巨型单刀,远看其实有点像小孩拿着大人的兵器,本来带些滑稽。但看见这么迅猛的刀法,还有谁笑得出来?

  ——更何况尹英川那张瘦脸只是骗人:假如他此刻不穿衣服,使动着巨刀时那满身隆起的坚实肌肉,必定令在场所有观看的外人目瞪口呆。

  桂丹雷已连退三次,还没有半招反击的机会,跟刚才一夫当关守在窄巷的气势全不匹配。如此威风的出场,一交手却陷于狼狈景况,多数的武者必然心乱焦躁。

  但桂丹雷没有。

  ——这就是成为真正「高手」的条件:一旦生死比斗开始了,即全身心都集中在取胜上,没有半点思考面子荣辱的闲暇。

  ——只要能够打胜强敌,要我像条虫在地上爬都行!

  桂丹雷仍然冷静地闪避每一刀,用尽眼耳与皮肤的感觉去揣摩每刀来势和速度,心中在默默计算。

  ——破招的契机,往往就在对手的节拍与习惯里。越多看对手出招,越能准确掌握其中可供利用的弱点。耐心,就是关键。

  同样的道理,沉浸武道四十年的尹英川哪有不知?虽然暂占上风,但他绝不轻敌。

  ——不能一直露底。速战速决。

  第三刀「巽风割草」之后,尹英川又如前紧接踏出左足。

  但这次不同。那只左脚不是朝桂丹雷的方向探出,而是往横踏,而且足尖内扣,刹那将本来转身之势煞止!

  同时他抱刀姿势转换,这次将刀背搁在左肘弯上。

  那左足硬生生煞停了转身,自然产生反方向的作用力;尹英川就乘这反向之力迈出右步,身体刹那化为从左往右转,左臂向刀背发力,「夜战老八刀」第六式「离火烧天翻滚刀」,以跟刚才三招完全相反的方向回斩过来!

  这异变之下,桂丹雷急忙再退。

  刮过左边墙壁的刀锋,角度微往上撩,直袭桂丹雷面门,他这次被逼得松开架式,仰头闪躲,几丝鬈发被那宽长的刀锋凌空削断!

  尹英川黑白双眉紧锁,眉心间皱出一道如尖针的直纹,双眼像迸出火花。

  ——还差少许!

  同时桂丹雷心中一凛。本来他还在捉摸尹英川那连环旋斩的节奏速度,但原来对方竟可如此突然反向旋转,陡增了许多变数——如果尹英川是带着利刃的陀螺,如今这陀螺还能够随时逆转,要伸手进去抓停它就困难了不止一倍!

  ——桂丹雷一直以为,武当派要对付的「八大派」,只有其他「五山」如少林、华山等派比较棘手,却没想原来八卦门里也藏着这样难缠的人物!

  楼上窗户前的学子员生,自然看不出这比拼其中的门道,未经训练的眼睛更是连尹英川的刀影都捉摸不到。他们但见这年纪不轻的武人拿着夸张的大单刀,好像变成巷子里一股杀气四激的旋风,两边墙壁沙石纷飞,如此奇景,不免 本能地齐声惊呼。

  站在巷子较后头的群豪看不清比斗,纷纷欲挤前观看,但少慈巷实在太狭窄,近百人挤成一团,好不混乱。站在最前头的八卦门弟子,一面紧张地看着师叔施展本门绝艺,后头又被大批人推挤,情绪大为激动,个个都握紧着兵器。

  眼看桂丹雷束手无策,尹英川自然不会改变战法,如旧又是向前进迫并旋身横斩。桂丹雷要防范尹英川或左或右而来的刀招,后退是唯一的活路。

  但桂丹雷确信只是暂时。他脑袋正一刻不停,苦思对手的弱点。

  ——天下间,没有武当派破不了的武功!

  尹英川立于不败之地,那右方旋斩「巽风割草」跟左边的「离火烧天」交替使用,又将桂丹雷逼退了八步。

  尹英川心里一阵焦急。

  ——妈的!这么久也一招未出,你到底是不是我等待已久的那种对手呀?……

  刀锋映出阳光,反照尹英川黑白眉毛上沾湿的汗水。他如此反复地旋身发刀,用的又是重十余斤的重兵,体力消耗之大,常人难以想象;而年逾五十的他,气力本就是吃亏之处。但此刻尹英川对着武林人所畏惧的武当弟子,出手以 来一直占据上风,心情极是振奋,只觉气力充盈,不输壮年之时。

  ——全力全魂的战斗,令他顿感年轻了。

  更何况这种战术已不用再持续多久了。尹英川在出刀间已看见,桂丹雷身后那段巷子,还有不足二十步。只要把桂丹雷逼出巷口,一到了较开阔的街道,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和群豪就可一拥而出,就算不围攻桂丹雷,也可赶往「盈花 馆」助阵去。其时桂丹雷任务失败,心神必乱,加上大刀可以在大范围尽情施展,尹英川胜算更增。

  桂丹雷自然无暇回头看身后,但他之前早就观察过这少慈巷的长度,也深知此际剩下可退的空间已不多。

  ——要是让他们杀出巷口,就等于落败了!

  桂丹雷其实心中隐隐已有一个反击计策,但此法颇为冒险,他还是想多察看对方刀招多一会儿,才决定是否使用。

  还有十步。

  ——已经再没有观看的余裕了。

  桂丹雷吸了口气,看着尹英川又要施展「巽风割草」的时机,这次身体不再退。

  刹那间尹英川察觉有异。但这间不容发之际再无变招的余地,只有将刀全力斩出,用压倒性的强劲刀势,破对手任何招式!

  桂丹雷不退。但也未进。

  而是好像足底踏到水漥或冰雪一样,突然如滑倒般,左脚离地仰身沉了下去!

  ——桂丹雷此一沉,其势极速,正因为心里运用了「借相」,假想脚下是一片跌不伤的软绵绵草地,利用想象力压抑了人的本能恐惧,也就真的很放心全力「跌」下去。

  在尹英川眼中,身体硕大的桂丹雷,像刹那间从刀锋前消失了。

  桂丹雷在真的要屁股堕地的前一刻,单足站立的右腿,用极深厚的马步功夫停住了跌势;同时那好像滑出失足的左脚,朝前贴地踢出,足底如割禾刀,踩向尹英川的右腿迎面胫骨!

  桂丹雷这式佯跌踩脚,看似滑稽古怪,但却是经过精心计算,是面对尹英川那旋身大刀的最佳破解:尹英川的旋刀只集中在中、上路,桂丹雷仰跌低踢,既闪过刀斩,又反击对方最难回防之处。

  更重要的是:八卦门一切武道,以步法为起动;先破其步,乃是拔其根本!

  桂丹雷这脚,运用了「太极拳」甚巧妙的重心转移,将他整个沉重身躯的重量都加了上去,要是踏在尹英川的上下五寸胫骨中段上,骨头非要折裂不可!

  尹英川被自己横扫的刀势所阻,眼睛看不见桂丹雷的反击,但却以武者的本能探知,威胁的来向是在下方。

  可是他这「巽风割草转环刀」,已经全力旋转斩出,不可能再及时收刀退避——用重兵器最不利处,正在于此。

  要避断腿之危,尹英川看来只有做平生未做过的一件事:弃刀。

  但尹英川修练这柄巨刀已近二十年,哪会没有思考过遇上这种危机?

  ——为任何情况都预备应变之法,为「高手」之必要。

  他没有收刀。没有后退。更没有放开刀柄。

  反而把刀招斩得更尽。

  刀锋早就在桂丹雷头顶掠过。尹英川却未停下,还是把巨刀继续往左猛挥。

  桂丹雷的踩脚已及——

  尹英川双脚离地而起。第一次露出足底。桂丹雷的踩脚仅仅从下越过。

  ——这么快?

  桂丹雷脑海里电闪出这疑问。

  尹英川并非只靠腿力跃起——跳跃根本来不及闪过那踩脚。他乃是乘着那厚重八卦巨刀横挥的离心力,借助重刀与重招,将自己的身体向上前方「抛」了出去!

  尹英川这应变之术,当然不是单纯闪避。他藉这猛劲的抛飞势道,右足尖狠狠踢出,蹴往桂丹雷的眼睛!

  ——八卦门武学本来严格规定足不离地,这等飞身高踢更加绝对不用;尹英川为了弥补他刀法和兵器的弱点,大胆反本门拳理而行,创造出这种借刀势带动腿击的独有绝招。

  桂丹雷对这变招虽意外,但他毕竟是拳脚的大行家,及时察觉这腿袭来,侧头斜闪,同时右手划个半圈,五指欲擒拿来腿足踝!

  ——只要粘拿到敌人肢体,「太极拳」必处极大优势!

  眼看尹英川半空中踢蹴,再无处借力,这腿能出不能收,必要被桂丹雷擒住——

  同时左边墙壁发出轰响。

  原来尹英川的八卦刀大幅挥出,这次深深砍进了左面的土墙内。他右手仍握住刀柄,就用这为支撑,将快要被抓的右足收缩回去,左足紧接又下踏桂丹雷胸口!

  尹英川奇招迭出,这凌空连环腿再出桂丹雷意料,这次真的来不及闪躲,只能略一偏身,避过胸骨要害处,用右胸肌吃了这腿。他身体如圆球,往巷子后面翻滚一圈,将这腿力消去。

  身后已见阳光灿烂的巷口街道。不足五步。

  尹英川眼中闪出即将胜利的光芒。

  打倒武当派。这将是他人生的高峰。

  他看出桂丹雷身体扎实,仅仅一腿不可能重伤他。

  ——这只是为了最后杀招的铺排。

  尹英川借着踢中桂丹雷身体的反撞力,身体飞到了右边墙壁,同时顺势将砍入了对面土墙的巨刀「哧」地拔了出来。

  他身体还未堕下,原来双足踏着那右墙,在壁面上以「八卦步」游走,从高处往滚跌的桂丹雷追击过去!

  桂丹雷滚了一圈,才展开马步站定,一抬头,却看见再次闪耀的锋芒!

  尹英川墙上施展八卦门的步腰发力要诀,把巨型八卦刀举到头顶拉个弓;紧接双脚蹬墙跃出,右手握刀垂直劈下,左掌亦推在刀背后加力,整个飞堕而下的身体,重量和力量都贯注在巨刀之上,完全身刀合一。

  这一招,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斩月」。

  杀着全力发出的刹那,尹英川心里也如月清澄。

  ——要退,还是要死,你选吧。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一

  八卦门武术的真正由来不详,但既以「八卦」为名,最初应该是像武当、华山、青城等派,出自道教山门,但后来广传于俗家,才成了名扬天下的「九大门派」之一八卦门。

  八卦门奉大明开国初年人士容湛和为开宗立道的祖师爷,其事迹无多少可考,只知他生前教导出一批武功出色的弟子,在江、皖(今江苏与安徽省)一带,渐渐打出名堂,至第三代开始以徽州为根据地,立「八卦门」字号。据知最 初容湛和所传,其实只有一套拳法「八卦拳」及一路刀法「八卦刀」,后来渐渐吸收更多民间武技,本门功法器械才日渐丰富。

  八卦门武功最大特色在于步法,以灵活变化的行步走转,抢占敌人侧面或后方,以尽取最有利的角度方位进攻,同时也用身步的移动,催生劲力出招,连绵转向进逼,一刻不停。

  「八卦步」最初确是用周易八八六十四卦象的名称,命名各种步法方位,但其实只是代号,并无特别意义,也跟易卦的生变原理毫无关系。到了后来为方便教学记忆(因武人大多只粗通文墨),八卦门索性放弃了卦象之名,改用简 单的数字代替,至此更与遥远的道门渊源彻底分家。

  「八卦拳」虽称拳,但其实多用开手掌法,或推印劈打,或推托擒拿,后来以刚柔风格不同,发展出「八卦沉雷掌」、「八卦游身掌」等武功。八卦门亦格外善用刀,最原始一套简朴的「八卦刀」,今称「老八刀」,并以此为基础 ,衍生出「夜战老八刀」、「八卦破身刀」等路数,特点同样是以脚步催动刀招,并多用顺势转身斩法,攻守一体。

卷五 高手盟约 第四章 阴流·阳极

  「盈花馆」的屋顶之上。

  一男一女两个长刀手,正在太阳底下对峙。

  岛津虎玲兰将手上反射着金黄阳光的野太刀举得更高,从眉际升上了额头。

  她同时腰身却更往下沉,双腿张得更开站立。

  这是一个加强守御的架式。

  为的,当然是迎接对面那头力量强大的「怪物」,即将而来的第二次进攻。

  锡晓岩也一样,将长刀单手举起过头,刀背却几乎贴在后颈,好像用肩背担着刀一样,那主攻的架式,就像山野村夫砍树斩草那般简单粗疏。

  那条拿着刀的三节怪臂,曲起来时姿势怪异到极点,令人更难捉摸出招的先兆。

  虎玲兰无法确定,锡晓岩的攻击距离到底有多长。谨慎起见,她微退了半步,穿着草鞋打着绑腿的双足,在屋瓦上逐寸移动。她张开这马步,一双长腿露出裙衩之外,紧致光滑的麦色皮肤,令人目为之眩。

  ——虎玲兰虽改穿了汉人妇女服装,但终究不惯,那裙摆也不利打斗骑马,于是索性自行将裙子侧面割开衩来。

  站在屋顶一边的秘宗门人,乍见这暴露眼前的美丽肉腿不禁哑然,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就连江湖经验丰富的董三桥,也被两个刀手的对抗引得呆住了:一边是个举着夸张大刀,容貌身姿丰美的异族高大女人;另一边是个长有异形 怪手、面容神情有如野兽的青年。这样奇异的对决,实在从未想像。

  突然传来一记低沉的呻吟,秘宗门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退往师叔韩天豹躺卧之处。

  董三桥细看师叔,只见韩天豹神志不清,虽然仍本能地强忍着痛楚,但还是无法制止呻吟。他倒卧处只差半尺就是屋顶外了。

  弟子们扒开韩天豹衣襟察看,那胸膛中拳处瘀黑得好像涂了墨,尚幸没有严重的断骨。毕竟韩天豹被打时已摆起拳架,虽然被锡晓岩怪招猝然击中,接触一刻还是及时吐气运劲抵受,才不致受更重的伤。

  「趁现在,先撤下去。」董三桥回头瞥一瞥锡晓岩与虎玲兰,然后朝余下的三个师弟说。

  「不……不要帮助她吗?」其中一个师弟急问。刚才要非虎玲兰及时挥刀相抗,他们不知又有哪个要被锡晓岩的狂刀轰出屋顶外了,这东瀛女子确是他们救命恩人——虽然不久之前他们才向她全力围攻。

  「她本来就不是同伴。」董三桥断然说:「她为什么要跟武当弟子打,我可不晓得,现在师叔的安危才最要紧。」

  最后一句打动了三人,他们点点头,合四人之力抬起韩天豹,就在屋顶边缘悄悄爬下去了。

  秘宗门人逃跑,当然没有走出锡晓岩的视线。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面前美丽的虎玲兰。

  锡晓岩也忍不住看看虎玲兰裸露的大腿。但最吸引他的,倒不是那结实修长的形状,或是紧致深色的皮肤,而是腿上有几道已愈合的刀剑伤疤。都是她上次成都之战后遗下的。那伤痕衬在这双健美的腿上,既给人痛惜的感觉,又有 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虎玲兰也察觉锡晓岩的视线方向。她冷笑说:「你看哪儿?小心我的刀,会砍中你。」

  「你很美。」锡晓岩回应说。

  虎玲兰脸上微泛红霞,眉头因为嗔怒而皱得更紧。她不知道,锡晓岩这话并非轻佻调戏。自小在武当山长大沉浸武道的他,并无跟女子应对的经验,这句话只是很直率地将心里所想说出来。

  说话时虎玲兰可没有半刻放松戒备。她并未忘记刚才接下锡晓岩一刀时那股震撼,正在想第二次要怎样应付。

  锡晓岩的右手虽长了一截,但虎玲兰的野太刀也比他的刀长出一尺有余,双方的攻击距离算是扯平了。

  但在力量上,虎玲兰微麻的双臂正在告诉她:有差距。

  虎玲兰全神贯注地准备接刀同时,锡晓岩却没有多想。

  他的刀法,根本不用想。迟迟未发,只是顾着打量虎玲兰而已。

  锡晓岩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跟女人交手的——那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刚才的交锋已经证明:她绝对配。

  所以再次出刀,他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犹疑——再欣赏的敌人,也还是敌人。

  那怪臂自右上方往前挥出,动作简单得就如樵夫破柴。但世上没有动手这么快又这么强劲的樵夫。手臂和四尺长刀如化软鞭,瞬间变成模糊的影,朝虎玲兰头顶袭下!

  虎玲兰早就戒备着,而且先前已经见识过这「阳极刀」的出刀法,锡晓岩出招虽只略显腰身抖转的先兆,还是被她察觉了。本已反举在头顶的野太刀运劲迎上,迎接这劈下来的猛刀!

  第二次刃锋交击的鸣响——也就是唤醒了下面燕横的声音——在「盈花馆」四周街道回响。

  虎玲兰埋头在刀背底下,刀身斜斜挡格住锡晓岩的「阳极刀」。野太刀以斜角迎接,半挡半卸,并非完全硬接锡晓岩那可怕的刀劲。虎玲兰紧接也借这挡架的反弹之力,将沉重的野太刀回转半圈到右侧,化为阴流太刀技「青岸」, 水平横斩锡晓岩的腰身!

  可是锡晓岩的劲力还是出于虎玲兰的计算。强烈挡格之下,反弹回来的野太刀,比想象中更难控制,加上手臂又是一阵酸麻,那反击的「青岸」斩得窒碍不畅,速度劲力比平时弱了最少三成!

  锡晓岩哪会放过这机会,手中刀本被虎玲兰野太刀卸挡到一边,他腰胯再抖,长刀反方向朝上撩击,力量竟不逊于先前的下劈,以攻制攻,跟虎玲兰横斩过来的「青岸」对砍!

  另一次交鸣。锡晓岩这斩击完全觑准了角度而来,虎玲兰的「青岸」刀势被破得彻底,五尺长的野太刀给撞得向上,反弹砸向虎玲兰自身。

  那反弹之力极强,虎玲兰运足全力控住刀柄,却还是给刀背击中了右额,她登时吃痛娇叱飞退了一步,鬓角有鲜血溅出。

  痛楚中虎玲兰还是将野太刀指在胸前,以防范锡晓岩乘机追击。看见她那丝毫未崩的架式,锡晓岩心里又是一阵意外,对虎玲兰欣赏更增。

  只见虎玲兰右边额际鬓发湿了一片,一行鲜血流过眉际,沿着脸侧直流到下巴。若非虎玲兰本身臂力够强,将野太刀反弹扬起之力控住了大半,这一砸恐怕已令她昏迷。她紧咬下唇,明显正在忍痛,但战斗的眼神和表情半点未动摇 。

  她心里只是苦笑。

  自从到了中土来,一再遇上的都是「物丹」的最精锐高手,个个一样的难缠,两次交手也都受伤了,真不知道交了什么霉运。

  ——大概是上船之前,没有去神社祈愿的缘故吧?……

  虎玲兰长得比锡晓岩还要高,但毕竟是女儿之身,练到这种臂力,实在叫他敬佩。

  「你叫什么名字?」锡晓岩忍不住问。

  「岛津·虎玲兰。」她故意要捉弄他,不说汉译,而用原来日语的发音说,令锡晓岩听得一头雾水。他不谙世事,连她手上的野太刀是倭国兵器也看不出来。

  「我是武当派,锡晓岩。」他自我介绍。跟这样的对手打,绝对该知道彼此的名字。

  虎玲兰可没有这样的好感。她只知道,荆裂出身的南海虎尊派,正是被武当赶尽杀绝的。

  荆裂的仇人,就是她的仇人。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野太刀朝头顶举起来,刀尖斜斜指向后方的天空,成为全攻的「大上段」架式。

  ——这次该我了。

  看见虎玲兰要对攻过来,锡晓岩更兴奋,右手又再摆出那个单手砍柴般的负刀架势,左掌五指张开伸向前方,仿佛要阻止她冲来。

  ——就像在说:你还是别出招好。出招,我必定破得了。

  虎玲兰胸脯再张开一点,那刀身更向后略拉弓蓄劲,似在回答他:

  ——我就是要斩下来。看你破不破得了。

  两人不用言语,却以姿势动作交谈着。

  这时董三桥早已跟同门将韩天豹抬回地面。有两个受伤较轻、能自行走动的秘宗门人也都爬了下来,都是一脸败丧。韩天豹躺在街上不住轻咳呻吟,神智已比先前清醒了些。他那紧皱的脸,与其说是因为痛苦,不如说是因为一招栽 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对手上而憾恨。心意门戴魁看见,本也想看看韩前辈的伤势,但一来自己还在照料书荞,二来又关心屋顶上的对决,也就没有过去。

  这时书荞张开苍白的嘴唇。

  「我……在哪……」

  「你没事的。」戴魁安慰她:「你吃了解药,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书荞皱眉一会儿,眼睛还是没有张开,却又问:「公子……呢?……他……也没事……吧?」

  戴魁想了一阵子才明白,书荞口中的「公子」就是姚莲舟。他一时答不出口,只得含糊地说:「你歇歇……」然后又抬头再看屋顶上那两个刀手。

  ——他自己也是练刀的,这样厉害的决斗无法不看得着迷。

  虎玲兰双膝略屈沉。那是为了跃前斩击作准备。

  先前两次交锋,她终于也估计得出锡晓岩的刀能斩多远。结合身高和刀长,她知道自己在距离上仍有少许优势。

  ——就用这刀技……

  锡晓岩红丝满布的眼睛悍气逼人。那既似微笑又像愤怒的脸正在挑衅。

  ——来呀。

  正在此时,却有身影从楼下「盈花馆」大门出现。

  站得最近大门的戴魁看见,从大门出来的,正是先前攻入去那些东军各派豪杰,他们都是背着门外倒退而出,手上兵刃还是朝里面戒备,一个个神色慌张,似颇狼狈。

  另一边的董三桥也看见了,神情败丧,默默无言。

  戴魁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群豪仍在鱼贯而出,却有一把雄壮的声音在「盈花馆」里响起,那声音鼓足了气,屋子四周都听得清清楚楚:

  「锡师弟,不用再打了!」

  这声音一响,已出来的群豪一个个惭愧低头。

  屋顶上的锡晓岩却丝毫未放松架式和神情,仍在全神迎对虎玲兰,对这呼唤充耳不闻。

  他虽不知虎玲兰底细,但其实早就感觉出来,她的气概和气质,跟屋顶及下面其他人很不相同,恐怕根本就不是一伙;但同时他又察觉,她突然出刀插手,确是出于对武当派的恨意。原因何在则想不透了。

  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解救姚掌门的任务他都已抛在脑后。此刻锡晓岩心中所想唯有一件事:

  ——跟这个女人对打,很快乐。

  他不知道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也许今天就在这里一刀砍死她。但是此刻,这个从萨摩国远来的女剑士,正深深摇撼着他的心灵。她跟他太像了。简朴的刀招。长距离的较量。力的比拼。

  这是一种奇异又矛盾的仰慕。

  颜清桐这时也在众多镖师拱护之下,从大门出现了。他身后还有先前攻进去的八个心意门人。戴魁看见林鸿翼等三个师弟,都抱着血淋淋的右手,兵刃也全失去了。

  「怎么回事?」戴魁远远向颜清桐喝问。他还发现,本来一名同门手上拿着的武当掌门佩剑,此刻亦已不见了。

  董三桥同样瞧向颜清桐,眼神里充满疑问和不满。他们秘宗门枉自在屋顶折了许多弟子,但这几十个进了大厅的家伙却不战而退——对方援兵才不过三数人!

  颜清桐也知道很难说得过去。但他早就想定了,怎样为撤退挽回面子。

  「都是那姓燕的!」颜清桐故意咬牙切齿说:「要不是这内奸,早抓住那姚莲舟啦!」

  他说得含含糊糊。心意门人和东军群豪也不能否定他的谎话。虽然未肯定燕横是不是奸细,但他没有下手杀伤姚莲舟,确是亲眼所见之事。即使颜清桐隐去了跟武当弟子的谈判不说,群豪自己面子也挂不住,自然没有拆穿。把事情 推到一个小子身上,倒是方便的事。

  这时颜清桐跟众人一起,站到离「盈花馆」远一点的街边,仰头观看屋顶上对峙的两人。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心虚,他们眼中所见,正双手高举着倭国大刀、脸颊流着鲜血的虎玲兰,格外显得英姿飒飒。

  她正在做着他们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跟武当派的高手正面单打独斗。

  而锡晓岩那条怪臂,也令他们惊讶不已:到底武当派还藏着多少如此惊人诡异的奥秘呀?……

  太阳映照下,那金黄色的野太刀刃锋,突变模糊。

  因为刀,起动了。

  虎玲兰长长的右腿跨步踏出,脚下屋瓦裂开!

  野太刀自她头顶右上方发动,夹带飓风般的声音,斜斜朝锡晓岩劈下去。

  阴流剑技·「燕飞」。

  没有任何花巧的最基本斩法。以速度、力量、距离和兵器,压倒一切。

  锡晓岩在这极短的瞬间,真的凝止如岩石。那是因为他全身感官都完全扩张至尽,正在测量虎玲兰来刀的距离,准备作出最合时的迎击。

  却在半途,虎玲兰的姿势变了。

  左手,离开了刀柄。

  「燕飞」的刀势仍然继续。但虎玲兰变成右臂单手握刀,同时肩膊和身体顺势略为侧转,「燕飞」的斩距就突然增长了半尺!

  ——半尺,在实力差距微细的战斗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判。

  这「片手打」,是虎玲兰所学阴流「燕飞」的变招秘技,只有在必要关头才会使出——单手操控这么巨大沉重的野太刀,若一击不得手,将极难挽回体势。

  锡晓岩本能察觉,对方那加长的刀招,突然已临自己头脸左侧。原来的估算错误了。

  ——这种意外的时刻,心会不会乱,就决定了你是不是真正的高手。真实的战斗,不是按照预定理想中的情况去进行,而是不断应对和突破无时无刻出现的错误与难关。

  锡晓岩再次以那负背的姿势出刀。

  但并不是向前斩出。

  而是直接将长刀绕过背项和后脑,挥到头顶左侧,往劈下来的野太刀反斩迎上去!

  ——他这招近似一般单刀法的「裹脑刀」①,但因为他的手臂比常人多了一个关节,将刀绕过头身的动作轻易得多,而且可以用常人不能的角度向上撩斩。

  『注①:单刀的贴身进击或防守基本刀法,有谓「缠头裹脑」,都是将刀绕遇头顶旋斩。「缠头」为正手,「裹脑」为反手。』

  如此奇技,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使。

  锡晓岩不用大幅正面挥刀,而改用绕缠反斩,出招路线短得多,正好及时迎击那加快斩来的野太刀!

  虎玲兰未被这怪招动摇,「燕飞」的变招去势不变。

  ——他这样出招,力量绝对不及我向下劈!将他连人带刀都斩飞!

  刃锋交击的刹那,虎玲兰握柄的右手却感觉,碰上了超过她想象的抗力。

  ——为什么——

  原来在交锋前一刻,锡晓岩左手也没有闲着,以掌抵着长刀背,帮助加劲往上推斩!

  第四次震人心魄的金属互击鸣音。

  野太刀被反弹向上猛跳。这次虎玲兰只有右手握刀,而且「燕飞」已经毫无保留,刀一给猛力挡住,再难控制刀身,长长的刀柄脱离五指飞去!

  对决中失刀。虎玲兰一生里的第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第五章 水中斩月

  身后五步的少慈巷尽头,明明就是最开宽的活路。

  但对桂丹雷来说,却是最后的关口。

  面对尹英川飞身而下、贯注了十成劲力的「水中斩月」,他别无选择。

  桂丹雷马步更沉下。全无退意。

  对手愿意正面对抗。人在半空的尹英川感激异常。

  桂丹雷伤痕斑驳的右掌,往那破风斩落的刀锋迎了上去。

  即将决胜的时刻,桂丹雷与尹英川,两张平素威猛的脸容,此际却一样地平静。

  桂丹雷把这只右手伸出去,自己也无法肯定结果——最擅长的武功,亦有不知道是否奏效的时候。

  ——可是身为武者,一生总有几次要踏过这条界线。

  「空手入白刃」这种功夫,最困难的从来就不是技巧、准绳或是速度,而是胆气。

  ——只有一次。成功,或死。

  尹英川眼中,则仿佛已经看见胜利的飞溅鲜血。

  刀锋与肉掌交接的刹那。

  桂丹雷的手掌,本来似乎是要单纯举向上抵挡八卦刀,但就在最后关头突然偏斜。

  手掌从旁拍往刃面上。

  巨刀劈下之势丝毫未变。

  掌心贴在极高速下降的金属上。

  ——这种惊人的准绳,相当于骑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抓住飘飞而下的花瓣。

  刃锋已及桂丹雷头顶五寸。

  「太极拳·云手」。

  「引进落空」之技,在这生死间发之际,发动。

  桂丹雷硕厚而满布伤痕厚茧的手掌,表面看来粗鲁笨拙,内蕴的「化劲」功力,却细柔如抚摸爱人的脸庞,分毫不差。

  ——正如先前桥梓口之战,武当「兵鸦道」弟子尚四郎以「太极刀」化去圆性和尚的正面劈棍,桂丹雷这式「云手」乃是原理完全一样的招术;但桂丹雷的「太极」功力,远在尚四郎之上,又是以触感更敏锐的肉掌施展,不可同日 而语。

  在尹英川后面的八卦门弟子只看见:他们眼中无匹无敌的「水中斩月」,被那手掌黏上的一刹那,就像遇上一股无形的流动力量,劈刀的路线开始斜斜偏歪。

  尹英川咬牙。这极短的时刻,他想起之前荆裂指点圆性运用短劲,破解尚四郎的「太极」。

  可是,尹英川早已把全身劲力,甚至自己四十年的武学人生,都押在这一刀「水中斩月」之上,再无变招的可能。

  只能寄望,刀招,比「太极」的化劲更快。

  八卦巨刀在桂丹雷「云手」带引下,斜落他身体左侧。

  刀锋破空的锐音,掠过桂丹雷左耳旁。

  鲜血激溅。

  「水中斩月」的锐劲,桂丹雷未及完全化去。刀刃碰上左肩。

  桂丹雷顺着招势,偏身,前进。

  他如野兽嘶嚎。

  宽刃从肩头外侧直削而下,在桂丹雷左肩和上臂外侧,削出一条灿烂的血路!

  「水中斩月」却只差分毫,未有深深斩入桂丹雷的左臂和身体。刀锋继续被桂丹雷的右掌引导,直斩进巷子的黄色沙土地里!

  左身溅满血红的桂丹雷,冲进仍未着地的尹英川怀内。

  入身·破势。

  桂丹雷铁球似的身躯鼓起,发出「太极十三势」里最沉猛的「靠劲」,右肩及右肘轰然撞入尹英川胸口中宫!

  刀柄脱手。八卦巨刀仍陷在地上。尹英川的身体还没着陆就再次飞起来。

  他犹如被一辆六马并驱的大车撞击,身躯高高飞起,越过了身后丁俊奇等几个师侄的头顶,人在空中口吐鲜血,倒飞出几近一丈,才落在站得较后的人丛之间。

  那塞在巷里的群豪,像忽然被一颗人肉炮弹炸中,吃痛叫喊与惊呼声齐起。

  更哄动的是正在楼上观看的那百数十个学子和教书老师。他们看见尹英川如此飞起来,简直有如目睹什么妖法奇术,惊叹声齐在巷间响起。连巷外隔着两重房屋的邻街城民,都因这起哄的巨响,纷纷往少慈巷的方向张望过去。

  站在最前头观看这场决斗的丁俊奇及一班八卦门人,亲眼见本门绝技被破,师叔败得竟是如此惨烈,一个个神情悲愤,激动地盯着前面半身浴血的桂丹雷。

  ——连师叔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的命令自也解除。

  十几柄八卦门兵刃同时拔出。

  桂丹雪在极凶险情形下破了「水中斩月」,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左臂的伤势,前头已有三个八卦门人举起刀剑奔至。

  当先冲到就是其中最资深的师兄丁俊奇,他抡起单刀,左脚踏个斜步发力,当头向桂丹雷劈下去!

  桂丹雷刚险胜强敌,全身都充溢着战志,丁俊奇用的是与尹英州路数相同的八卦门刀法,功力却差了一截,在此刻的桂丹雷眼中,就如慢动作一样。他未知左臂是否能动,仍单用右掌抢入那劈刀,五指一把就制住握刀的手腕!

  另有两个八卦门人,一拿单刀,一握长剑,从丁俊奇身侧左右夹攻而来救驾。这巷子实在太窄,三人并肩用兵刃进攻颇是勉强,这一刀一剑都只能用最单调的前刺来进击。

  桂丹雷以「太极」的旋劲猛扯丁俊奇的手腕,将他拉得斜前仆倒,正好挡在左面刺来的剑尖前。用剑的八卦门师弟及时收剑,才没在丁师兄背项开个窟窿。

  桂丹雷发劲拉扯丁俊奇同时,顺道斜身下势,也将右边紧接刺来的单刀闪过了。

  丁俊奇被拉得快要迎面倒在地上,很自然便猛力向后仰,想要稳住身体。这一动作马上被桂丹雷擒腕的手掌感应到。桂丹雷的「太极拳」闪电变招,仍紧扣手腕不放,身体却已疾冲入丁俊奇怀内,右肩头压到他胸膛上,又是一次沉 重的「肩靠」,还借了丁俊奇后仰的力量,将他撞得失足朝后倒跌!

  丁俊奇两侧的师弟马上腾出手来,按住师兄的肩背,想为他阻止跌势。哪知一接触,才觉这股跌力竟是异常沉重,两人都坐低马步,死命顶着。

  桂丹雷的「太极拳」功力全开,「听劲」感应之敏锐超乎常人。一遇上后面两人的阻力,桂丹雷就透过丁俊奇的身体,判断出那两人的身姿动作,比用眼睛去看更快更清楚。他腰胯盘旋一抖动,肩头以极短距离,第二次发劲到丁俊 奇胸口上!

  这一靠,又借用了后面两人的推力。丁俊奇身体前面被肩靠,后背给推按,前后无一点空隙,就像给夹在锤子与铁砧之间,桂丹雷的壮硕肩头一压击,他惨呼一声,胸骨当场碎裂,「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仍被擒的手腕马上无力跌 刀。后面两人也在这猛撞下失衡退步。

  桂丹雷为了死守这巷口,得势不饶人,他略举起中了刀的左臂,发觉还能活动,于是放开丁俊奇手腕,同时腰身摆了一圈,一吞一吐,作第三度发劲,一招「双推掌」,按打在已半昏迷的丁俊奇左右胸膛!

  这「双推掌」看似简单推按,其实内里用了「太极拳」巧妙的力量角度,那劲力透过丁俊奇身体,全都贯注发向后左方那名拿剑的八卦门人身上。这剑手本来就站不稳,再遇这刚劲,身体猛地翻身倒跌,撞上后面正赶来支援的同门 !

  ——这等「隔山打牛」的奇技,在场的人听得多,可亲眼目睹在实战中使用,却是首次。

  巷里的八卦门人和武林群豪被阻截,惊怒交加,都心急想前去夹攻。但这少慈巷实在狭窄,桂丹雷的拳功如此了得,虽有百人之众,却是无计可施。

  忽然人群里不知哪个格外清醒,大声呼喊:「一起挤!把那家伙挤出去!」

  站得较前的八卦门人一听见,马上收起刀剑,上前去推那个仍然按着丁俊奇背项的同门。后头的人也一拥而上,一层推一层,集众人之力,就像没有学过武功的一群莽汉一样,不管什么就往前挤压过去。

  这突来的奇变,令桂丹雷也措手不及,顷刻间眼前就堆着挤过来的人体。谅他有「太极拳」精妙的「四两拨千斤」妙技,面对近百人集合的这股原始力量,亦无一点用处,被推得一步步逐渐加快后退,最后更失足,滚出了少慈巷的 东巷口外!

  最前排几个八卦门弟子顿失抗力,也给后面的人推挤,跟着桂丹雷滚跌在地,继后数十人则蜂拥而出到了大街上。

  桂丹雷乘滚势翻了两圈,才半跪定下身子来,发现已被群豪团团包围在街心中央。

  只见一人卧在地上,正是一直夹在桂丹雷和众人之间的丁俊奇。他受桂丹雷的「肩靠」猛击打碎了胸骨,几条肋骨也都随同压断了,胸膛凸陷下去,本已重伤命危;再经刚才那推挤,此刻已经双眼翻白咽了气。

  「快快杀掉他!」包围桂丹雷的其中一名八卦门弟子高呼。他见同门长辈连续被杀伤,心里异常悲愤:「然后再赶过去,干掉他奶奶的武当掌门!」

  桂丹雷孤身被七、八十人包围,刀枪如林,半身都是鲜血的他却仍然冷静,伸手摸了摸左臂上的伤,只觉一阵火灼般的剧痛。

  原来那招「水中斩月」,将他左肩和上臂一大片皮肉削去,幸而还未伤到筋骨关节。桂丹雷想,要是自己「太极拳」的「云手」化解慢了少许,或者尹英川的刀再快一点点,这左肩必被结实斩中不可,到时整条左臂自然废掉,而自 己还能不能反击打胜尹英川,也很成疑问。

  这刀伤之下,他左臂仍能勉强活动,可是流血甚多,正每刻消耗着体力。眼前包围着数十倍的敌人,而且并非寻常人,除了十来个镇西镖行的镖师外,都是有过硬功夫的武者,更占了一半是名门八卦门弟子。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所处已非狭隘的窄巷,而是易于围击合攻的开阔街道。桂丹雷虽然对自己「太极拳」武功极自负,但要以现在的状态,安然杀出这等战阵,实在连一半把握都没有。

  那八卦门弟子的叫喊甚有用,不单是同门,其他门派武者也都热血上涌,一起狠盯着中间的桂丹雷。

  他们没有忘记,不久前在桥梓口,这个武当弟子,如何口出狂言:

  ——「哪一个门派最迟走出西安府城门,我们武当派下次第一个灭掉它。」

  这是关乎整个武林各大小门派安危的一战。要是能团结起来,杀掉多一个武当派高手,就算一个。

  数十具身体同时散发的杀意充溢在街道,气氛无异于战阵沙场。

  只等谁最大胆,砍第一刀或刺第一剑。

  桂丹雷也想起,自己今天早前说过的另一句话,不禁莞尔。

  ——「我们不妨就把西安府的街道变成尸山血海吧。」

  ——看来,就是这个时刻了。

  ——不过那座尸山里,恐怕也要包括我自己的尸首。

  桂丹雷已暗地蓄劲,准备向其中一个方向冲杀。突围是生还的唯一可能。

  围在最前面那群八卦门弟子互视一眼,心意相通。

  ——报仇!

  五柄刀、三柄剑、一挺缨枪、一双虎头钩,同时攻袭桂丹雷。

  桂丹雷身体方圆三尺内,都是欲将他剐心破腹的强劲利刃。

  他吼叫。

  骨头碎裂声。金属相击声。皮肉撕裂声。惨呼声。闷哼声。木头折断声。兵刃堕地声。

  这围攻实太混乱,无人知道过程如何。只能看见后果:

  桂丹雷右手反执着一柄单刀的刀背,那刀身在他强劲指力下已微曲;左手握住插在后腰的小半段枪杆,尖锐枪头没入了他肉内两寸,被他收紧的腰肌硬生生夹牢,未能更深入;左腹侧、右肩、左大腿各多了一道刀剑伤口,血染衣衫 。

  在他身周,两个八卦门刀手和一个剑手都失去兵刃,骨头关节给扭断,剧痛倒地或退开;拿虎头钩那个,右手食指中了一刀,几乎掉落;另一个八卦门剑士,手上的长剑多了道深深的崩口;还有一个刀手,喉头中了劈掌昏死;拿枪 的人手上只有半段断杆,正惊得发呆。

  不是发呆的时候。围在第二层的人又加入:柳叶刀、双剑、燕子镋、铁鞭……

  桂丹雷身子不断旋转,迎击、抢夺、格打、破坏所有攻来的兵刃。他那头鬈发狂乱挥舞,形态仿佛堕入陷阱的受伤雄狮。身上的血更多。

  第三浪攻击又紧接而来。包围的人已无平日武者的仪态,而是像原始的猎人围捕野兽,除了要看见猎物断气之外,心无他念。外围不能加入战团的人,也发出粗野的呐喊。

  桂丹雷身边开始堆起尸体和受伤倒地者。鲜血流入石板地的坑纹里。

  他一身衣服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见。都是红。左耳被斩缺了一片。左臂抬不过胸口高度。双腿像陷入深及膝盖的泥浆。

  桂丹雷脑袋一片空白。只是身体自己自然在动。是修练到了骨髓的战斗技能,仍在驱使着他。

  还有身为武当弟子的尊严。

  ——至少,将这里一半的人都带着下地狱去。

  血呛到鼻子。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快完了……

  「那边!」围在最外边的几个镇西镖行镖师,突然发出惊讶呼声。

  因为本来就太吵,包围网最内里的人初时听不见,还打了好一阵子。直到那突如其来的恐慌传到内围,所有人才停下手来。

  西军众武者一起循镖师所指的方向瞧过去,一个个惊得呆住了。

  只见那街道南方一头,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正向这边快速接近——最初给发现时还在很远的街头,此刻已只有数十步之遥。一眼看去有三、四十人,其中可见两个男人领在最前奔跑,只看身体动作和姿态就知道,既非平民,也不 是官差捕吏。

  ——难道是援军?……还是东军那边已给杀败,逃到这边来了么?……

  大群人直扑而来,未知是敌是友,西军群豪不得已暂停进攻桂丹雷,解开了包围之势,迎着那伙人戒备。

  桂丹雷浑身浴血半跪着,睁开几乎被血黏着眼睑的双目,也瞧瞧来者是谁。

  那伙人走得更近。桂丹雷渐渐认出,最前头那两个男人。

  一个正是武当派驻在西安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

  而跟方济杰并肩奔跑的另一个男人,一身穿着青色劲装武服,左手戴了一副形如兽爪的铁臂甲,腰间斜佩一口银色长剑。中年的脸容,满是创伤疤痕。

  桂丹雷认出此人,不禁咧起血红色的牙齿。

  随后那三、四十人,身材、年纪、衣饰、气质都不一,各自带着似乎不属同一门派的兵器。那拉杂成军的阵容,跟集合来西安讨伐姚莲舟的武林群豪很相似。

  方济杰急急奔上来跪下,扶住身体正在震颤的桂丹雷。戴铁爪甲的青衣男人,右手按在腰间剑柄,援护其身前。

  「桂师兄。」江云澜貌似微笑,但那盯着西军群豪的表情,半点不能令人感觉他有笑意。「没想过,会看见你这般狼狈相。」

  一听这句「师兄」,西军众人心头大震。

  ——竟然一口气来了几十个武当弟子!

  「该我问你……」桂丹雷挥手摔开方济杰,自行慢慢站了起来,透了几口大气,稳住了呼吸,才继续说:「你怎么不在……四川?」

  江云澜抚摸一下腰间那柄簇新的佩剑,微笑不语。

  原来数月前成都一战失败后,江云澜自革「兵鸦道」身份,辞别了副掌门叶辰渊离开四川,本应马上回报武当山;但途中他一直为杀不了「武当猎人」荆裂而耿耿于怀,颇觉苦闷,又念着折了爱用的那柄古剑,身边没有称手的兵刃 ,总是觉得不安,于是中途决定先不回武当,一来出外散散郁闷,二来也好寻找看看有没有好剑。

  这样一走,就游历了两、三个月,一直走进了河南省,其间都在琢磨苦思成都之战的过程,又去了检阅河南境内已被武当臣服的许多小门派——如今都已成了武当派的附属道场——参详各种武学,自觉颇有些体会。后来他在南阳府 里寻到一个名铁匠,替他打造了腰间的这柄新剑。

  就在南阳,他听闻了姚掌门单身入关中,众多门派人士西往追踪的惊人消息。正如桂丹雷和陈岱秀一样,江云澜也想到,此消息传播如此迅速广泛,事情必不寻常。他担心掌门安危,已来不及先回武当山报信,就地于各武当属下道 场,挑选了这四十来个「山外弟子」①,从南阳直接入关,然后又根据新消息到西安来,终于在这关键的一天及时赶到。

  『注①:「山外弟子」,是武当派对臣服加盟的原他派弟子的称呼。』

  江云澜此刻没回答桂丹雷,就是怕身后那四十人露了底。桂丹雷扫视这些人,只见都是生面口,全都不是武当山的直系弟子。再看他们一个个木无表情,似不是心甘情愿到来,桂丹雷更猜出江云澜是从哪儿征集这些人。

  江云澜看看眼前数十个敌人,也在心里暗地估量。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人,实力其实略输对方。尤其站在最前那一伙敌人,江云澜虽不知道他们隶属「九大门派」之一的八卦门,但看得出武功背景并不寻常,己方的人更加低了一截。

  ——这些临时拉来的家伙,都只是在武当的强大力量前低头臣服,并非全心全意要来营救掌门的……

  可是西军群豪都不知就里,以为来的这四十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当弟子。而那为头的江云澜,一股慑人的气势更是绝对假不了,那双细小三角眼扫视之间,仿佛将眼前任何人都当作爪下猎物。

  ——这是武当「兵鸦道」经历无数征战培养出来的锐气。

  西军虽然在刚才围攻桂丹雷时折了八、九人,如今人数还是比对方多了近一倍,可是士气却被这突然出现的新生敌军压住了,加上又没有领头人物,实在进退两难。

  ——有的人心里在暗骂颜清桐,竟出了个兵分二路的馊主意,要是二百人合于一队,就谁也不用怕了。

  此时有人从少慈巷口走出来。

  尹英川一边给镖师扶着,另一边将捡回来的巨大佩刀充作拐杖,身子才能站起来,一步一步蹒跚走着。

  他下巴原来花白的胡须,都沾满了内伤吐出的鲜血,瘦脸仿佛比手上的刀还要青白,黑白两条眉毛因为痛苦而紧皱。他每一下呼吸都很短促,而且带着低沉的呻吟。

  ——胸骨和半数的肋骨都已断裂。没有被断骨刺破内脏而致命,实在是奇迹般的幸运。

  那八卦巨刀对此刻的尹英川来说,是负累多于支撑。但他仍忍着剧痛不肯放手。刀尖拖在大街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几个八卦门人看见,急忙上前代替镖师搀扶师叔,并举起兵刃保护在他身周。

  尹英川隔着众人,看见对面新来的四十来个敌人,又瞧瞧全身是血的桂丹雷。此刻桂丹雷一身是伤,已经再看不清左臂上那「水中斩月」砍出的伤口了。但尹英川自己很清楚,刚才对战最后一刻的情形。

  他又低头,看看倒在街上的丁俊奇和其他八卦门弟子,然后眼神悲愤地轻轻摇头。

  江云澜看见尹英川和他的巨刀,虽未知其身份,也看出必是敌方领军人物。尹英川这伤自然是桂师兄所打的,江云澜心想不如出言讥讽他几句,以动摇对方军心。可是桂丹雷抢在他前头先说话了。

  「还要继续打吗?」桂丹雷说时咳出血来。刚才他背项被一记铁鞭打中,也受着内伤,加上大大小小的外创失血,他此刻状况也跟尹英川半斤八两,虽然面对自己亲手打败的敌人,却再无先前的骄狂。

  尹英川吩咐弟子脱下衣袍,盖在死去的弟子和其他门派武者脸上。

  「要是十年前……」尹英川盯着桂丹雷血肉淋漓的左肩,眼中吐出不服气的目光:「……我的刀必定……先一步砍死你。」

  「也许吧……」桂丹雷淡然回答。「可是……十年前,我也还没有开始学『太极拳』。」

  尹英川听见后呆住了。然后有些惭愧地朝桂丹雷微微点头。

  武者毕生最重要的战斗在何时何地发生,本来就不由自己选择;一旦踏上这条路,你一生任何时刻都是战士。

  尹英川用弟子递来的布巾,抹去嘴巴四周的血污。

  「把死伤的同门抬起来。」他向余下的二十多个门人下令,然后朝着街道北面踏了一步:「我们走。」

  「师叔!」众门人急忙劝阻。他们吞不下这口屈辱。

  「今天不能再让更多八卦门的弟子折损了。」尹英川沉痛地说:「将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一战。」

  他略回头,朝桂丹雷和江云澜断然说:「我们绝不坐以待毙。到时再集合天下的八卦门人,跟你们决一死战。」

  那众多八卦门弟子,也就抬起尸首和受伤的同门,簇拥着受伤的师叔,无言慢慢向街北撤退。

  被抛下的西军其余三十名武者和几个镖师,一时都恐慌了。他们想不到,不久前才气势如虹地誓师出发的武林同盟,就此瓦解掉了四分一。众人立时无心恋战,恐怕给武当派队伍乘机复仇袭击,也都紧随着八卦门人退走了。

  ——途中许多人,都羞惭地将臂上为悼念何自圣而戴的白布条,悄悄解下来丢掉了。

  ◇◇◇◇

  这一段少慈巷,空余下两面划满了刀痕的土壁,此后就给西安人保留了下来,以纪念这场令人惊异的决战;后来连附近的书院,也都改成了给人听武林传说掌故的酒家茶馆。

  直至数十年后,刀痕因为年月久远而风化模糊,土墙失修倒塌,人们才渐渐淡忘了这事迹。



第六章 群龙聚首

  虎玲兰的指头上,再没有刀柄缠布那触感。

  这瞬间,她感觉自己已然必死。

  那短促的时刻,她并没有后悔千里远来中土送命。

  她只是回想起许久以前,在萨摩那一夜。闪电映照出荆裂的那个壮硕背影。

  然后是在成都街巷里,那个漆黑的夜晚。两人背靠着背。彼此感觉到体温、汗水与颤震。一种用家乡话也无法形容的亲密感。

  在美丽的巫峡山水之间。木刀互砍的清脆声音。阳光底下冒着汗水的笑脸。

  黄色泥土的高原路上。马蹄嘀哒。一起追着不断下沉的夕阳。干旱的风迎发吹拂。

  这些,都不再有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值得的。

  然而虎玲兰还是有点低估了自己。毕竟她是武风繁盛的九州萨摩国里,最权威的武家岛津一族内最强的剑士。

  「燕飞」的攻击力始终不同平凡;而锡晓岩那「裹脑刀」反斩,就算加上左掌帮助,劲力并不如平日的正手「阳极刀」般猛劲。

  这两刀交拼之下,锡晓岩承受了极大的刀压,全身都气血翻涌,本就窒碍了动作;右足底下更因为抵不住那压力,屋瓦突然给他踏穿了,身姿顿时崩溃,整条腿陷入到膝盖。原本马上反击的一刀,再斩不出去。

  虎玲兰心神虽散涣,但久经修练的身体,还是能自动反应,跃步飞退了开去。

  往上飞出的野太刀,在空中打了十多二十个圈,撞破了屋顶尖的瑞兽装饰,才跌到下方街心。

  虎玲兰发觉竟保住一命,惊魂甫定,但亦未心乱,反手从腰带拔出贴身短刀,仍朝着姿态狼狈的锡晓岩戒备着。

  ——只要还有一口气,手上还有最后一柄刀子,她都不会就此认命。

  但下面众人看见虎玲兰丢了主力兵器,都知她败象毕露。他们心情各自不同,有的因为同仇敌忾,对虎玲兰不能为他们打败武当弟子感到可惜;但也有的人想法比较复杂:武当派的人要是给一个东瀛女子打胜了,他们这些中土的练 武男儿,岂非大失面子?因此心里反倒庆幸是锡晓岩赢了……

  锡晓岩半跪下来,伸手支住屋瓦,把插进破洞的右腿拔出来。表面上他这状况颇为尴尬,但他心里清楚,全是因为承受了虎玲兰那猛烈的刀招所致,故此并不感到半点难为情,只是默默站起,将长刀垂在身侧,凝视反握短刀的虎玲 兰。

  刚才失去了反击之机,当然是有些可惜;但锡晓岩心里又暗暗庆幸,没有将虎玲兰立毙刀下。

  实际上已打败了虎玲兰,锡晓岩此刻战意已经消散,这才有闲暇俯视下方。他看见各门派的敌人都已聚在街上,显然是给三位师兄赶出「盈花馆」。掌门既已平安,他就更没有与虎玲兰继续战斗的理由。

  就在锡晓岩将要还刀入鞘之前,却有两条身影从一边屋檐翻跃上来,同时发出「呛」的一记拔刃出鞘声。

  「兰姐,接着!」

  一道金黄亮光从后平飞向虎玲兰。虎玲兰听得那娇声呼叫,眉头立时展开,转身就将那映着金光之物抄了在手。

  锡晓岩一看,虎玲兰手上多了一柄四尺有余的长剑,造型古雅,莲花状的剑锷上有蟠龙雕刻,泛金的幼长剑身显得锋锐无比,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正是青城剑派镇山之宝「龙棘」。

  上了屋顶两人,当然就是燕横跟童静。他们担心虎玲兰能否抵敌武当弟子,故此没有跃到窗下,反而踏着窗框攀跳上来,却见虎玲兰手上已失野太刀,仍在跟那形相凶狠的锡晓岩对峙。燕横一示意,童静就拔出他背负的「龙棘」, 抛给虎玲兰御敌。

  两人走到虎玲兰身旁。燕横看见虎玲兰额角流血的伤口,露出忧心的眼神。虎玲兰却微笑向他摇摇头。

  「我说过了。」童静向她笑着说:「我一定会把燕横带回来的。」

  虎玲兰不禁皱眉:「你让我担心得要死。」她左右看看两人,见他们都无恙,也就将「龙棘」双手握持架起来,遥遥指着锡晓岩。

  燕横这才有时间打量锡晓岩,看见他的怪臂很是惊讶。不知怎的,总觉得这武当弟子的样子有些熟悉……

  「哇!这家伙好恶心!」童静看见了更忍不住吐吐舌头惊呼:「是天生的吗?」

  锡晓岩被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当面奚落,却是在这种对峙的景况下,恼怒不起来,一时不知该作何种表情。

  童静这句「是天生的吗?」,令燕横想起一件事:过去他也见过一个身材古怪的人,心里亦有同样的疑问。

  ——那个叫锡昭屏的家伙。

  燕横再看锡晓岩的脸,跟记忆相对照,立时恍然。

  ——是亲人。

  一想起锡昭屏,燕横盯着锡晓岩的眼神,自然就流露出恨意。他再次拔出「虎辟」,连同手上的「静物右剑」,双剑朝对方摆开架式,姿势与先前室内跟姚莲舟对打时无异。

  ——也很像何自圣生前的「雌雄龙虎剑」架式。

  锡晓岩未知这小子是何人,对他如此仇视自己,感到有些奇怪。但锡晓岩本来是个直性子,也不深究,看见又有人要来挑战,他露齿一笑,再次将长刀举到肩头上。

  街上众人见燕横毅然与这可怕的武当弟子对峙,再难相信他是武当的内奸,纷纷以狐疑的目光投向颜清桐和董三桥。董三桥没怎么理会,还在照料重伤的韩天豹;颜清桐却浑身不自在,想快点转移视线,也就抓住一个受伤的秘宗门 人问:「屋顶那武当派的,我之前看不到他怎么打。很厉害的吗?」

  那秘宗门人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们韩师叔……这样……就只是一拳……」

  「你是说一拳把韩前辈打成这样子?」颜清桐惶然,再次抬头仔细观看锡晓岩。

  ——刚才决定撤退,也许是押对了……

  突然一阵急密的声音,自西面的街道传来,起初不大,渐近渐响。

  是马蹄声。

  不一会儿就有一骑从街上奔至,站得较近街口的人纷纷躲避。马儿如箭似疾速越过人丛,再冲出半条街外,才霍然勒止。

  健马人立,骑者将之顺势拨转,显出一手极俊的骑功。这时众人才看见那年迈骑者的脸孔。

  老者早就把斗笠拨下挂在背后,发髻凌乱,白发飘扬,那轮廓刚毅的脸本甚威严,这刻却露出像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上排右侧一只镶银的牙齿,在太阳下闪出光芒。

  群豪里有数人认出这老者。其中一个就是颜清桐。他不禁高呼:

  「飞虹先生!」

  众人听了,心头一阵振奋:这顽童般的老骑士不是别人,正是甘肃平凉崆峒派当今掌门练飞虹!

  崆峒山武道历史悠长,「八大绝」武学威镇关西,为当代武林「九大门派」之一,这次更是掌门人亲临,本来惴惴不安的群豪见此强援,心里登时镇定了许多。他们细瞧练飞虹身上五花八门的兵器,更知不假。

  「早就说了,我必胜无疑!」练飞虹举起拳头高呼,甚是奋亢。他才刚到此,又未有出手,到底说「胜」了什么,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甘、陕两省相邻,颜清桐因为押镖的关系,过去曾与练飞虹有过两面之缘。他见练飞虹竟在此际才赶到,心里不禁暗暗咒骂:你这老家伙,早一点来帮忙,我们刚才就不用那么难看了!

  「飞虹先生,你来得正好啊!」颜清桐上前恭敬地拱手行礼。他想,只要好好拉拢这位掌门人,就能挽回自己在群豪里的地位,先前的窘态都可一扫而空。「我等后辈已在此久候多时,等着前辈来主持武林正义!」

  练飞虹正兴奋中,瞧一瞧颜清桐,似乎不太认得他,又好像完全听不明白什么「武林正义」之类。他左右看看聚在街上众人,皱眉问:「怎么了?你们已经打完啦?」

  颜清桐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又不经意地瞧了瞧屋顶。练飞虹随他视线望上去,看见上方的对峙,眉头马上展开来:「啊,原来还有人在打!」

  这时西面一条小巷,又有三个身影奔出来,都是徒步走路。众人看见,那三个跑得满脸是汗的男子,其中二人提着缨枪长剑,一走到街上就霍然止步,警戒地看着街上的人,又瞧着马鞍上的飞虹先生。

  练飞虹看见他们,笑得合不拢嘴。

  颜清桐急忙问他:「前辈,这些……是你的门人么?」

  「才不是啦!」练飞虹摆摆手:「我在那边街上碰到这几个武当派的,就比赛看谁最快赶到来。嘿嘿,结果大家都看见了,是我赢啦!」

  群豪一听闻,来者又是武当派弟子,登时一阵紧张,站得稍近那三人的,都惶然再退开一些。

  李侗和焦红叶乍到,未知这「盈花馆」刻下形势,只是直觉这些包围在妓院外的人已无甚战意;抬头却见屋顶上一个古怪又熟悉的背影,正是锡晓岩在以一对三。敌人里有两个都是女子,一个还是小黄毛丫头,那男的也不比这姑娘 大多少。李侗等虽感意外,但也对锡晓岩没有半点儿担心。

  ——他可是「镇龟道」里数一数二的好手啊。

  「锡师兄,这是怎么回事?」焦红叶高声大呼,那张棕色的粗糙脸庞收紧如铁板,冷酷扫视街上众多敌人:「陈岱秀师兄他们呢?」

  不必回答。陈岱秀此时就从「盈花馆」大门步出了。他因为听见外面的马蹄声而出外视察,一见骑在马上的练飞虹,眉头立时耸动。他虽还不知道这位崆峒掌门人的身份,却也看出鞍上老者带有一股极自信的气势,远胜街上群豪。

  ——这老头……不容易应付。

  「我们已跟掌门会合了。」陈岱秀隔远向李侗等人大声说,同时手按腰间剑柄:「他还好,不必担心……」

  说到一半,陈岱秀却方才察觉,桂丹雷和尚四郎并未出现。他心想,这当中必有变故,但又不便在这儿问——他们此刻毕竟只得数名同门在场,面对数十个敌人,全靠一股威势将对方压住;要是有什么消息,再次助长对方的士气, 形势随时改变。

  陈岱秀身边又有一人从门内步出,身上都是血污,只匆匆用布条扎着较重伤的数处,乃是「首蛇道」暗器高手樊宗。他手上仍扣着那枚本属韩天豹的「丧门钉」。

  樊宗本来就白皙的脸,此刻因为失血更加苍白,细目在人丛间一扫,一下子就找出站在练飞虹马旁的颜清桐。

  颜清桐看见那盯来的目光,背项生起一阵凉风。

  「你就是这儿镇西镖行的行主吧?」樊宗说着,就直往颜清桐走过去。所经过的人都退避开去——樊宗虽受了伤,但他诡异又毒辣的暗器,人们刚才都见识过了。

  颜清桐慌忙再站近练飞虹的坐骑一些,希望借这位名宿挡驾。但练飞虹只是抬着头,好奇地研究屋顶上锡晓岩那条古怪的右臂,半点儿没有理会他。

  樊宗走到颜清桐跟前,然后伸出手掌。

  「你还欠我家掌门一样东西。」

  刚才一起从楼下大厅撤出的群豪都不解。他们明明看见,颜清桐先前已经垂头丧气地将姚莲舟的「单背剑」留在大厅的桌子上。樊宗现在还要向他讨什么?

  颜清桐却是心知肚明。

  ——完蛋了……他……怎么知道是我下的毒……

  他有所不知:事前樊宗就跟踪过到「盈花馆」下毒的流氓梁四,还有杀死梁四的两名镇西镖行镖师。谁是下毒主谋,一清二楚。

  颜清桐本以为撤出「盈花馆」之后,这事情就能蒙混过去——这次来结盟对付姚莲舟的武人这么多,各门各派都有,武当派又哪里辨得清是谁?到时随便栽赃给哪个小门派就行了。怎料下毒之事,原来早就被武当弟子识破,他感觉 自己已是个死人。

  但颜清桐的性格,就是不到最后绝不认命。他人急智生,抓住身旁一个手下镖师的衣襟,凑近他脸门大吼:「是你这混蛋!瞒着我弄什么花样?」骂着时,另一只手却暗暗自腰带内侧掏出另一包解药,藏在掌心。

  那镖师正一脸惶惑,颜清桐又再骂:「你把我的面子都丢光了!」说着一个大巴掌刮在那镖师脸上。

  那镖师被刮得昏头转向,整个人屈膝跪倒。同时地上跌落一个小纸包——当然就是颜清桐趁打人时乘机抛下的解药。

  「看!你这不是人赃并获了?」颜清桐不让那镖师说话,又伸一腿把他踹到地上:「还不快拾起来交给人家?」

  镖师一手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一面疑惑地俯身拾起那纸包,全身颤震着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将解药交到樊宗手心。

  樊宗只是冷笑。颜清桐这等小把戏,就算瞒得过围观的众人,又怎骗得了他这个目光尖锐的暗器大行家?但此际为掌门尽快解毒要紧,也没空拆穿颜清桐。樊宗只是握住解药,目光仍不离颜清桐,冷冷抛下一句:

  「这账以后我们再跟你算。」

  樊宗说完就飞快奔回「盈花馆」里去。

  这最后的目光和说话,令颜清桐感觉,心胸中央仿佛给那枚「丧门钉」穿过了。

  李侗、焦红叶、赵昆都上前与陈岱秀会合。陈岱秀朝街上的群豪呼喝:「你们不是该退到两条街外的吗?还呆在这儿干么?」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屋顶:「锡师弟,没听见之前的命令吗?不用再打了,先下来!」

  锡晓岩对燕横和童静本来兴趣不大,虎玲兰也已给他打胜了,他战意本就不浓。此刻陈师兄再下命令,他便将举在后头的长刀顺势收回背负的刀鞘内。

  燕横见他对自己如此轻蔑,怒意更增,目中仇恨之色如火燃烧。

  锡晓岩摇摇头:「小子,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服气的话,就恨你下面那些窝囊的伙伴吧。」他说着竟然转身,背向三人的四柄利剑,甚是托大。

  「跟他们无关。」燕横从齿间恨恨吐出说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你们武当山的所有人,都是我青城派的仇敌。」

  锡晓岩一听「青城派」三字,原已和缓的脸一下子又变成暴兽一样。他慢慢回过身来。

  ——青城山。兄长锡昭屏丧命之地。

  「太好了。」锡晓岩此刻散发的浓烈杀意,是先前与虎玲兰对阵时所无。他的右臂再次举起屈曲,摸到背后的缠藤刀柄。

  「原来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就让我完成哥哥的工作吧。」

  锡晓岩肩上闪出离鞘的刃光。

  虎玲兰双手紧握「龙棘」的剑柄,金黄剑刃摆成中段「平青眼」架式,剑尖遥指锡晓岩的眉间。她略横移步,身体隐隐护在燕横跟前。

  「别冲动。」虎玲兰说着时,眼睛丝毫不敢移离锡晓岩:「能够抵抗他的人,我们里只有一个。」

  锡晓岩冷笑:「你的记性不太好吧?你那柄大刀还掉在下面呢。」

  「不是说我。」虎玲兰说时,目光竟有一种平日所无的温柔之色,当中带着对一个人的期盼。

  「他,快来了。」

  锡晓岩瞧见虎玲兰这样的眼神,心胸里自然升起一股酸溜溜的不快,却又无法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明明是敌人呀……她在等谁,跟我有什么干系?……

  随同醋意而来的是急欲发泄的强烈苦闷。锡晓岩猛力摇了摇头,右手从腕到肩四个关节都蓄起力量,准备拔刀快斩。

  此时有一乌黑异物,夹带呼啸之声,从西侧对街的另一幢楼顶飞出,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横越街道空中迅疾掠过,直射「盈花馆」屋顶。

  那物直击在「盈花馆」西墙上的最高处,深深钉进了墙砖之中。后面连着一根拉得笔直的细长铁链。

  东西静止了下来之后,楼下众人这才看清了是什么:

  一个通体乌黑的铁铸枪头。上面刻着「峨嵋」两个古字。



第七章 合战

  就是这一天。

  天下武林,将再无人不识「南海虎尊派」之名。

  ◇◇◇◇

  连着铁枪头的长铁链,另一头的末端打成了结,被一柄狩猎小刀牢牢钉在西面那楼顶的屋脊上。

  荆裂踏着横亘街道上空的铁链,足下不停,沿着链子朝「盈花馆」屋顶急奔。

  这等惊险的技艺,下头许多人看见,不禁惊呼起哄。

  只见身形横壮的荆裂,踏链而过的步伐却出人意外地灵巧,奔跑之姿如履平地。他双手各自握着兵器,左手是大船桨,右手是长倭刀,双臂往两侧张开,借助两件兵器平衡,穿着草鞋的双脚没有慢下一点儿来,瞬间已跑到街心上方 。

  荆裂奔来方向,正是锡晓岩的背后。锡晓岩略转身侧马而立,一边仍在戒备燕横三人,一边回头瞧来者是谁。

  荆裂自西而来,背向斜阳,在锡晓岩眼中,有如一个四周散射着金光的黑影。

  右手上的倭刀,通体都射着光芒。

  锡晓岩瞬间已经分辨出,前后哪一边才是真正威胁所在。

  ——这人就是她所说的那个?……

  锡晓岩背后长刀,出鞘。

  荆裂走到铁链末处,左腿乘奔势往上一跳,右脚登上最边缘的屋檐。

  锡晓岩想都不用想。他的刀法,从来只有一种。

  坐马、转胯、扭腰。肩至腕四关节猛抖。

  「阳极刀」朝荆裂扎满辫子的头颅垂直劈下去!

  荆裂藉跑跃之势,往前运起沉重的双兵器:左手船桨横举过顶,抵抗这劈刀;右手倭刀同时自外向内横挥,砍斩锡晓岩左腰。他双手一对重兵器,各自同时攻守,展现出非常惊人的臂力。

  但就在锡晓岩长刀碰上船桨前的刹那,荆裂变招了。

  这变招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而是荆裂在海内外数百次生死搏斗里养成的本能,自动作出的判断:

  ——对方这一刀,用单手绝对挡不住!

  原本横斩的倭刀半途改变了方向,朝上撩击,与船桨一起硬格那招「阳极刀」!

  一碰上对方兵刃,荆裂心里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船桨和倭刀都给弹开。「阳极刀」的余劲还未全消,震入了体内,荆裂后退一大步,才能定住因互击而逼退的身体。这步几乎就踏出了屋檐外,荆裂险险站在边缘,几片碎瓦从脚边掉落街中。

  锡晓岩的惊讶程度也不在荆裂之下。

  自从两年前真正练成这「阳极刀」之后,他出刀时尝过最强劲的一次抵抗,就是不久前虎玲兰的野太刀。

  ——可是这么快,又遇上另一个更强的敌人!

  锡晓岩一样略退了半步,方才消解与荆裂双兵器反撞之力。

  两人心思反应完全一样,互击退步之后,就借后踏的腿足反蹬,马上再次朝前进击。

  锡晓岩二度以单纯的「阳极刀」迎头劈下!

  荆裂这次早有准备,双臂贯足了力量,船桨和倭刀成二字架在头顶上,乘全身前冲之力往上格去!

  三柄兵器第二次相撞,劲力几乎无分轩轾,又是各自向后弹开!

  荆裂却有后着,借这反撞力上身后仰,右腿一记「穿心蹬」,中路直蹴往锡晓岩腹部!

  ——荆裂这种暹罗武术的双刀混踢法,在兵刃交锋之下紧接踢出,双方往往处于近距,故此非常难防备。

  但是对锡晓岩却是例外——他拿刀的乃是一条异于常人的长臂,兵刃交接之时,他的身躯实际还是处于远距,只是略一收腹后缩,荆裂的蹬腿去到尽头,差了一寸没能及身!

  锡晓岩野兽似的战斗本能绝对不输于荆裂,收腹同时,空着的左手往腹前一捞,荆裂的腿蹬得太尽,被他一把抓住了足踝!

  真刀决斗中被人擒住一条腿。绝对的劣势。

  锡晓岩已准备将荆裂整个人掀翻,再施以致命一击。

  荆裂单足站立的左腿,离屋瓦跃起。

  正在楼下观看的戴魁看见,不禁停止呼吸。

  ——在「麟门客栈」的八仙桌比试里,他就领教过荆裂这种惊人平衡力,还有恍如弹簧的单腿跳跃力。

  锡晓岩左手发力拉那足踝,却正好将跳起的荆裂加速拉向自己!

  荆裂两柄兵器交叉在面前,整个人凌空向锡晓岩跳了进去,倭刀的刃锋,配合船桨架在刀背上加力,朝锡晓岩面门压击!

  ——虽然没有挥臂砍劈,但这一压击附上了荆裂的体重和跳跃冲力,要是命中仍能深深切入骨头血肉!

  就在锡晓岩鼻子前数寸之距,刀刃再次碰上刀刃。金属之间刺耳交鸣。

  是锡晓岩的长刀及时收了回来,倒提架在面前,将迎面压来的倭刀抵挡住!

  这一记对锡晓岩来说,意义甚不寻常:

  因为这是他下武当山以来,第一次被迫防守!

  ——好家伙!

  但这回交手还没有完。

  荆裂的左腿借着跳起之势,仍继续屈提向上,膝盖撞向锡晓岩心窝!

  ——四肢之一被擒,其余三者即一起猛然反扑。这是荆裂从暹罗大城王室武士学来的「八臂武艺」真髓。

  锡晓岩闷叫一声,左手当机立断放开了荆裂足踝,从胸前发出「太极拳」的「按劲」,一掌打出去,硬碰那撞来的飞膝!

  锡晓岩虽以右手怪臂加上「阳极刀」发劲为得意技,但左手的拳掌劲力也绝不简单——武当山上「苍云武场」的破裂木桩就是明证。掌膝互击,锡晓岩身体只震了一震;荆裂毕竟人在半空,身体向后飞倒。

  荆裂在瓦面上顺势后滚一圈,用左手船桨支撑跪定,右手倭刀仍戒备胸前。半跪竖起的右小腿露出在裤外,足踝上面有清晰五条赤红指印。

  他咧嘴而笑。就像每次遇到强敌时一样。

  ——更何况这次遇上的,比过去任何一个都更强!

  锡晓岩一边盯着荆裂,一边在屋顶上往旁移步,走离了荆裂和燕横等三人之间。先前他对于夹在两方中间毫不介意,但刚才交手之后,他再也不敢托大了——要同时腹背对抗荆裂和虎玲兰,实在太过危险。

  他瞧了瞧荆裂手中刀。这倭刀其实并非来自东瀛,乃是由中土工匠仿铸,荆裂数年前从一个汉人海盗手里夺得。锡晓岩见这刀跟虎玲兰的野太刀形制相似,似乎显示两人关系匪浅。他再瞄一瞄虎玲兰,想起先前她那热切的眼神,心 头又是一阵嫉妒。

  荆、锡两人交战后甫分开,楼下轰然扬起一阵如浪的喝采。

  包围「盈花馆」的东军各派武人,不自禁都朝屋顶上的荆裂欢呼赞赏。他们一整个下午已吃尽了武当掌门和弟子的苦头,死伤枕藉不说,更被几个来援的武当门人威吓得撤出大厅,可谓颜面扫地;如今竟有个人跟这武当的可怕高手 单挑硬碰,斗个旗鼓相当,就如替他们争回一口气,自然都喝起采来,已忘了先前在「麟门客栈」,荆裂如何对他们各派结盟多番冷嘲热讽。

  「你记得这好汉是什么门派的吗?」有的人在交头接耳。

  「在客栈时好像听过……什么『虎尊派』……」

  人群之中,曾经被荆裂打败的戴魁,反而是最兴奋的一个,看见如此精采的交手,连自己手臂断骨之痛都仿佛忘了,振起右拳为荆裂呐喊助威。

  练飞虹也是一脸眉飞色舞,忘形地拍了拍大腿,因为拍得太用力太响亮,坐下马儿吃了一惊跳起步来,练飞虹慌忙勒缰才将它制住。

  当然也有人看了不高兴。秘宗门董三桥等人,一个个脸色很难看——锡晓岩先前一拳就打倒他们的韩师叔,如今荆裂的战力,等于将秘宗门彻底比了下去。

  可是要数到最高兴的,街上还没有人比得上颜清桐:荆裂突然从天而降杀出来,吸引了所有人注目,暂时也就没有人追究他主使下毒一事。他拉着几个手下镖师,趁着大伙儿正兴奋呼叫,悄悄退到人群的最后头,预备一有什么不妥 就开溜。

  ——他心里仍在盼望,尹英川和圆性带着西军赶来,就能将形势改变。

  这时却真的又有人出现在「盈花馆」外头街道。颜清桐看过去,却见并不是尹英川,而是四骑陌生男女。他们一到来就看见练飞虹,同时跃下坐骑,穿过人丛走过去。

  众人看这两男两女,一个妇人年纪已是四、五十岁,另外三人都颇年轻,身上各带着几件不同的武器,加上一身沾满沙尘的衣衫,打扮跟飞虹先生很相似,都有一股西域风味,可猜知一定是崆峒派门人。四人所经之处,群豪都向他 们施礼,四人一边忙着还礼,一边走到练飞虹马儿旁。

  ——他们先前在城里,跟心急乱走的掌门人失散了,一直在城东打圈,直至听到众人喝采起哄,这才找到「盈花馆」来。

  那年长妇人是练飞虹的师妹蔡先娇,也是当今崆峒派副掌门。她的名头在中原武林虽不算响亮,但在二十年前就已是令西部马贼闻风丧胆的女侠。旁人看她那张有如农妇般的粗糙脸皮,很难想象曾死在她手上的匪人数目,尸体堆叠 起来可比她的人还要高。

  「师兄。」蔡先娇一手牵着练飞虹坐骑的辔口,怪责地说:「找你可苦了。」

  练飞虹却完全没理会师妹那生气的眼神,只是笑着说:「幸好赶到了!几乎错过好戏!」说着拔出腰带上斜插的铁扇,指向屋顶。

  同来的三个年轻门人,女的是练飞虹亲传弟子刑瑛,两个男的则是蔡先娇的徒弟郭仲和布萨——那布萨鬈发深目,乃是回回人后裔。他们都牵着马走近过来。

  刑瑛一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吸引了近旁武人注目。可是她将遮着下半脸的面纱取了下来,俏丽的脸庞右下巴处,却现出一道寸许的显眼刀疤。众人看了不禁可惜,但刑瑛本人似半点不以为意。

  三个崆峒弟子跟着掌门的视线,朝上面屋顶观看,见到锡晓岩的异形怪臂,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荆裂这时已从半跪的姿势站了起来,看看下方,只见街上气氛愈来愈热闹,有的人还在呼叫不止。

  站在这高高的屋顶上,沐浴于喝采和阳光之中——荆裂无法不回忆起许多年前,站在家乡泉州海边那擂台上的情景。

  他仰首向天。

  ——裴师叔……看得见吗?……

  趁锡晓岩移开到一边,燕横、童静和虎玲兰急步上前,凑到荆裂身旁。

  四个同伴并着肩,互相看了一眼,同时都笑起来。

  「我们又再在一起了。」童静欢喜地说。

  「荆大哥……」燕横以殷切的眼神看着荆裂,似有许多话要说。

  荆裂用了解的眼神回视他。

  「有什么,等打倒了敌人之后再说。」

  燕横点头,再次盯视对面的锡晓岩。

  虎玲兰没有说一句话。但是一站到荆裂身旁,先前险死锡晓岩刀下的阴影马上减退了。

  却在此时,锡晓岩后头出现两条身影。

  正是武当「兵鸦道」李侗和焦红叶。他们在众人不察时已攀上了屋顶,各架起缨枪与长剑,援护在锡晓岩两侧。

  「我还没有说要帮忙。」锡晓岩自负地说,看一看师兄李侗,却见李侗的表情很不寻常,比平日还要肃杀。

  「这个家伙……」李侗的枪尖略升起来,遥指荆裂面门:「……我们先前已在城西遇上,还交过手。」

  「他就是『猎人』!」另一边的焦红叶接下去高声说。

  一听见「猎人」二字,锡晓岩如被旱雷轰顶。耳际一阵鸣音。握着刀柄的五指关节捏得发响。

  双目更充血至赤红。

  ——杀兄仇敌,就在眼前。

  童静感受到对面直扑而来的强烈杀意,身体不禁一阵颤抖,同伴重聚的欢愉,一下子就消散。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变了脸,回想起他刚才的霸道刀法。她握着「龙棘」的掌心在冒汗。

  经过成都一战,她深知武当派敌人有多厉害;现在对方变成了三人,反观己方虽说有四个,但燕横还未成熟,童静更不可倚仗……这一战定然凶险。

  ——更何况敌人里有个这样的怪物……

  燕横却是全无惧色。之前孤身力敌秘宗门多人,接着又跟姚莲舟比拼过,此刻他的自信心已经远胜往昔。

  「我没有猜错的话……」燕横悄声向荆裂说:「他就是锡昭屏的弟弟。」

  荆裂以展得更大的笑脸,回敬锡晓岩那仿佛要把他撕碎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吗?」荆裂故意提高声线,连楼下众人都听得见:「呵呵……两兄弟都天生这么一副丑怪的身体,可真难得呀!」

  锡氏兄弟的异躯,都是母亲牺牲性命换来的。这句话是绝大的侮辱。

  荆裂扬一扬手上船桨:「让我看看记不记得……对了,就是这条!」握桨的食指,抚抚桨上一条贯穿四条横线的斜刻纹:「这条就是你哥哥啦!」

  刻纹的意义非常明显。

  李侗看过去,船桨上共有九条——原来已有这么多同门,死在「武当猎人」手上!

  ——还有尚四郎,也是因他而落败的,算是第十个。

  对于一心达成「天下无敌」的武当派,给这样的一个敌人活着,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而对于锡晓岩,理由就更直接了。

  武当刀、剑、枪,同时发动!

  荆裂领头,四人也踏着屋瓦冲上前去!

  锡晓岩长臂加长刀,竟比李侗的六尺缨枪更快攻至。

  又是那简单却精纯的「阳极刀」,直劈而下!

  荆裂深知能抵挡这把刀的人,就只有自己一个。他举起双手兵刃,当先迎了上去。

  刀锋斩出的破空锐音比先前更尖。锡晓岩的脸容,瞬间如化厉鬼。

  荆裂刹那间也收起了笑容。他此刻知道,自己激怒了一头怎样的猛兽。

  ——超过正常限度的愤怒,会令高手判断错误,或者用上多余的力量。怒气表面上令人战意高涨,实际战力反减。这是荆裂经常出言挑衅对手的原因。

  ——但这个锡晓岩,显然是个例外。

  耳闻那凄厉的破空声,荆裂马上判断:这次再不能硬挡。

  他向头上迎挡的态势中途改变,将右手倭刀刃尖倒转指地,刀身斜架,欲以斜角卸去「阳极刀」。

  锡晓岩银牙紧咬,完全无视荆裂的守招变化,仍是一心一意地贯劲于劈下的刀势。

  两刃接触,这次锡晓岩的长刀却没有弹开,他坐膝沉胯,将「太极」的刚劲发挥到极致,刀锋带着沉雄的力量,硬是要将荆裂斜斜举架的倭刀压下去!

  金属猛刮的刺耳声。荆裂这招不足以将「阳极刀」卸去,单一条右臂也承受不了那力量。防线崩溃。

  刃锋已及荆裂左肩颈前三寸。

  最后一刻,荆裂及时将左手船桨也抵了上去,才阻截住长刀压击。

  这一挡之下,刀锋切入坚实无比的船桨内三分——这木头要是换成荆裂的颈项,已然身首异处。

  银光自右闪入荆裂眼帘。

  是带着翻飞红缨的枪尖。李侗从旁夹攻而至,「武当锁喉枪」直射向荆裂右颈侧动脉!

  荆裂被锡晓岩的强刀强压在肩颈上方,双足只能牢牢坐马站实,眼看已无从闪避这枪。

  缨枪的刺杀路线却在半途突然升高,越过了荆裂的头侧,几丝红缨仅仅掠过他右耳!

  正是燕横,以「静物剑」反手往上一扬,撩击在李侗枪杆前段,从旁将枪头架开了。

  燕横经过连番激斗,尤其跟姚莲舟交过手之后,对自己的双剑法已具掌握和信心,这时想也没想,左手「虎辟」亦接连出击,从右手剑的底下穿出,可是却并非反攻向李侗,而是直刺锡晓岩的心胸!

  「虎辟」短剑那带着血槽的剑刃既宽且厚,份量十足,刺来的势道确如猛虎。锡晓岩不得已将左胸缩后,偏身闪避这来剑!

  锡晓岩一偏身,手上长刀的力量顿时大减。荆裂一感受到刀压变轻,马上如复活了一般,船桨仍抵住锡晓岩长刀,右手倭刀则抽出,顺势反手低砍右侧李侗的前锋腿膝!

  李侗见燕横杀剑过来挡格缨枪,本来以为这是捉对厮杀,已经准备了应付燕横的后着;哪料燕横和荆裂二人出招交错,竟互换攻击目标,李侗突遇荆裂的长倭刀,只能只手拖枪,缩起右腿仓惶后跳,这才闪过荆裂的砍击。

  ——算起来这是荆裂与燕横首次真正并肩作战,出手竟配合无间,燕横自己也大感意外。荆裂却不惊讶,他知道这是日夕共同修练培养出的节奏与默契。

  这时荆裂又感到左侧腰间,袭来一阵如针刺的感觉。

  ——武当三人首要击杀的目标,始终是他。

  剑尖未至,杀意先到。焦红叶以「武当行剑」走个低蛇步,长剑从一个极难防守的角度,刺向荆裂因举起船桨而暴露的左腰肋。方位时机取得恰到好处,必中无疑。

  ——假如荆裂身旁没有虎玲兰的话。

  虎玲兰双手握住「龙棘」,将那黄金剑刃自左下往右上逆向斜斩,阻截焦红叶的刺剑!

  全长只有四尺的「龙棘」,份量远轻过虎玲兰惯用的野太刀,剑柄又太短,不利双手握持,虎玲兰用来不很顺手,出招劲力远逊平时;但也因为轻巧了,虎玲兰的剑招比平日更高速,「龙棘」直化为一阵金风!

  焦红叶手中武当长剑被「龙棘」斩得高高弹起,刺招无功而还。

  焦红叶只听见,那剑刃交鸣时声音有异,但还未有空察看手中剑,只见又有一道黑影迎头袭来,正是那根色泽深沉的大船桨!

  ——原来锡晓岩后退闪避燕横的「虎辟」刺剑,刀上劲力已消失,荆裂又趁机抽出船桨来,与虎玲兰夹击左边的焦红叶。

  三个武当精锐,总体战力实在高于荆、燕、虎三人;怎料六人群战一交起手来,反而是荆裂配合着同伴交替出招,将武当三人打得手忙脚乱。楼下多数人都瞧不清楚,但练飞虹、戴魁等几个高手则看得称奇。

  ——原来自从成都那夜的浴血之战生还后,荆裂就知道往后必然还有许多机会与武当派作多人混战,而实力上己方十之八九都会处于劣势,惟有靠同伴间合作呼应,才可能拉近这差距。因此他数个月来一直都在思考,怎样的招式能 够与燕横和虎玲兰配合,加乘战力。这合战的阵式,他们虽然还未曾练习过,但荆裂一早已在心里反复策划;再加上虎玲兰在成都时就与他并肩死战过,默契已生,这首次施展,效果竟是甚佳。

  相反,武当派的弟子一向强调个人战力自我提升,极少思索锻炼多人合击之法,一时就被打乱了阵脚。

  荆裂等三人并排作战,乃是全靠荆裂居中策应,双手兵器适时配合燕、虎二人,左右两边的焦红叶和李侗,感觉就好像各被两人夹攻一般。荆裂这一手功夫,要求双手兵器能一心二用,又要目观两方,实是上乘武艺的示范。

  ——特别是跟荆裂相似、身带多般兵器的崆峒派众人,看见他的打法更是心里喝采。

  就只有童静,空自拿着「静物剑」,站在三个同伴身后,却找不到半点儿可以插手帮忙的空隙。

  然而一向急性子的童大小姐,此刻竟没有露出不忿的表情,只是细心看着眼前六人的来往招势,若有所思。

  ——自从在下面房间里见过姚莲舟的剑法之后,她就有点精神恍惚,好像心里多了某些东西。却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什么。

  锡晓岩竟被一个小子的刺剑迫退,又见两个师兄左支右绌,怒不可遏。

  ——武当派威名,怎可以在这众目睽睽下折损?

  一见荆裂左右刀桨都分开去攻击焦、李二人,中门大开,锡晓岩运足了劲力,怪臂一催动「阳极」之劲,长刀再次当头劈向荆裂!

  燕横早有掩护荆裂的准备,右手「静物剑」施出早前击落过樊宗飞剑的剑招:青城派「风火剑·鹰扬羽」,剑锋上挥,往那落下的长刀迎击!

  燕横将满腔仇恨都贯注在这一剑之上,准绳和劲力更胜先前。

  ——可惜,他遇上的是一个绝不该与之硬拼的刀手。

  燕横只感交击刹那,一股电殛般震力直袭虎口和手腕,五指发麻,「静物右剑」登时飞脱!

  锡晓岩的刀破去燕横的「鹰扬羽」,去势未变,仍然劈落荆裂脑门!

  荆裂及时将倭刀横拖回来,仅在头顶前抵住了长刀,但余力激荡下,倭刀背砸在荆裂额顶,发间溅出鲜血来!

  ——不过始终还是将这要命的刀挡住了。当然也全靠燕横的「鹰扬羽」,先将其中五、六成的刀劲消去。

  李侗一见燕横失去右剑,哪会放过这机会,右手再次搭上枪杆,双臂一振,那缨枪如毒龙翻身,红影带着银光直袭燕横面门!

  燕横及时以左手「虎辟」架在面前,横里挡过这急劲的刺枪,却再无右手剑可进手反击。

  ——以单短剑对长枪,只能守不能攻,必败无疑。

  虎玲兰这时当机立断,同时做了两件事:

  右手将「龙棘」抛给燕横;

  左手伸出,搭在身旁荆裂那横架头顶的倭刀柄上。

  燕横在这危急时,无念无想,心中一片清明,无意识般就伸出右手,抄住抛在半空的本门宝剑。

  焦红叶见虎玲兰抛剑,手中没了兵刃,还不进击更待何时?这次他不再用斜走抢空的「行剑」,而从正面施展直杀硬攻的「武当势剑」,三尺青锋朝虎玲兰颈项斜砍而来!

  荆裂一感到右手上的倭刀柄被虎玲兰手掌搭上,就知道她所想。

  锡晓岩的刀还在自己头上。血还在流。但他以绝对的信任,放开右手五指。

  虎玲兰左手牢握倭刀柄,腰身发力,将之自锡晓岩刀锋底下抽出来,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音!

  锡晓岩见此,右臂加劲,只等倭刀抽离,他的长刀就要压入荆裂头顶。

  焦红叶的剑将及虎玲兰颈前。

  虎玲兰却没有把倭刀完全抽走。那五尺倭刀长度足以覆盖二人,刀刃前段仍然顶着锡晓岩的刀锋,虎玲兰同时将刀柄略前移举,仅仅以刃身根部近柄处,将焦红叶的砍剑挡住了!

  ——如此凶险的防御法,尽现胆气与智慧。

  但倭刀只有刀尖前端抵住锡晓岩的强劲长刀,力量始终不足。长刀压下,倭刀背又再撞落荆裂头顶伤口同一处。前额发辫一片血污。

  荆裂紧咬牙齿忍着剧痛,将空出的右手也搭上船桨,双手各握桨的两头,如举鼎般向上硬顶,才将锡晓岩的刀架离了头顶。

  同时另一边,李侗一枪未得手,手中枪杆一吞一吐,再取燕横咽喉!

  ——但这次不同了。因为「雌雄龙虎剑」已会合。

  燕横左右长短剑密接,挥出「圆梭双剑」的刃花,身前光芒大盛,将枪杆挥打了开去!

  「雌雄龙虎剑」与枪杆交击之时,李侗与焦红叶先前一样,也感到手中兵器有异,一时竟不敢再进枪,舞个枪花跃后了再说。

  左边那头,焦红叶一剑砍不中虎玲兰,继而逼步再进,又再抢刺她左目。

  ——「武当势剑」,一经施展,有进无退。

  虎玲兰见荆裂已用船桨架起锡晓岩的刀,再无顾忌,将倭刀完全抽出,双手握柄。倭刀形制份量跟她惯用的野太刀相近,她只感得心应手,再次施展阴流太刀之技,左足一大步后退拉开距离,一招「虎龙」,斜斜往下斩向焦红叶的 长剑!

  ——这招「虎龙」,原本是砍对方握兵刃的手腕,虎玲兰却改为砍敌人的剑,另有原因。

  两刃相碰下竟生起一记爽脆的异响——原来倭刀一下子就将武当长剑剑尖前三寸斩断了!

  荆裂的倭刀,只是战场之物,并非什么罕有神兵;焦红叶的武当剑也非劣品。这一交锋,长剑竟然被砍断,其实只有一个原由:

  ——先前虎玲兰以青城宝剑「龙棘」代刀斩击,早已令焦红叶的剑崩损;如今这招「虎龙」,她又看准长剑同一部位砍下,结果一招得手!

  「虎龙」实是一招两式:刀一砍手,不论是否命中,刀尖顺势前刺对方头胸。

  长大的倭刀,尖刃直取焦红叶颈胸之间。这是以巧取胜的连招,力劲并不如虎玲兰先前的劈刀一般猛劲,焦红叶本来有力举剑挡住。但他赫见佩剑折损,一时心神动摇了,竟略一犹疑,到察觉刀尖已临,这才仓惶仰身后退!

  虎玲兰双臂伸尽,刀柄贴在右臂侧,上身前探,将这「虎龙」的刺突完全伸尽,倭刀就如长枪,誓要捣取焦红叶喉颈!

  焦红叶退势已老,眼看无法再向后缩,只有尽最后一把力往左侧闪,期望倭刀只擦皮肉而过——

  虎玲兰感到手上刀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量。

  就算不看,只听那鸣音,就知道又是锡晓岩的刀,在千钧一发之间,击走了虎玲兰的刺刀。

  另一边李侗退定之后,一看手上枪杆,不禁愕然。

  那枪杆用上了精挑的坚木削制,一般和兵刃互碰,最多只留几条白痕;但是跟燕横的「雌雄龙虎剑」锋刃格架了几回,前段处都是不浅的创痕。再这样格下去,李侗不敢肯定,自己的爱枪还能抵得多久。

  ——这一对到底是什么剑?竟然锋利如此!

  锡晓岩为救助焦红叶,放过了手上只有一把船桨的荆裂;虎玲兰和燕横担心荆裂头上伤势,也不追进,掩护着他退开两步。

  双方交手一回合,暂时都互退住手。

  被锡晓岩击飞的「静物剑」,这时才落到了楼下去,着陆之处,附近的人纷纷走避。

  荆裂额顶鲜血流出,越过眉心沿鼻子两边而下。他因为激战而自然流露的兴奋笑容,加上这抹血污,变得甚是诡异,仿佛一张脸不属人类。

  楼下众人看见这闪电般就是数个起落的混战,这次却无喝采,反而鸦雀无声。

  先是荆裂等三人以合作夹击,力压武当弟子;再而是锡晓岩以拙破巧,一记强劲简单的劈刀就尽破对方阵势;然后是燕横、虎玲兰换接兵器,以奇策扳回劣势……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形势一变再变,众人都看得喘不过气,又不知道 该对哪一边赞叹。

  而当中左右战况的,正是一对青城派神兵「雌雄龙虎剑」。

  只见燕横双手握剑,援护在荆裂右侧,手中金光灿然。这十七岁少年剑士,一个下午连番接战,其实已甚疲劳,身上又有几处被秘宗门人所伤的血口。但他此刻手握本门三百年镇山之宝,在斜阳映照下,一身英气凛然,令下面只敢 观战的群豪都觉惭愧。

  「青城剑,好!」练飞虹这时才能缓过一口气来,猛地又再拍腿说。

  众人都知飞虹先生曾与青城派掌门何自圣交往,他这么一说,众人对燕横的疑惑一扫而空。站在一边的董三桥最先诬陷燕横为武当内奸,这时不免脸红低下头来。

  可是没有人真正知道,燕横这时内心是如何激动。

  他回想数月前,青城派如何被武当「兵鸦道」三十多人屠戮;而现在自己与李侗这等武当弟子对阵,却能相持到这种程度,实在意外得不敢相信。

  「我师叔曾经跟我说过……」荆裂似感应到燕横的不安,向他说:「『世上所有人都不外两手两腿,都是这般打斗;可是人有了信心,等于多出第三只手。』」

  燕横听了不禁点头:「你这师叔真有趣……很想拜会他呢。」

  「死掉了啦。」荆裂轻描淡写地说。他瞧瞧对面的锡晓岩,又冷笑着说:「那死老家伙倒说得轻松。什么『都不外两手两腿』,他倒没想过,世上有人长了这么一条怪手呢。」

  「荆大哥,我来帮你。」童静这时说着,已将一根白布条绑在荆裂额头,权且阻止流血,那白布一绑上去就已染红了。原来她见荆裂挂了彩,顺手用剑就将腰间那件武当掌门袍下摆割下一条来,给荆裂包扎。

  「谢谢。」荆裂笑说,眼睛不离三个武当强敌,但没有半点紧张。

  锡晓岩三人并没有趁荆裂包扎时乘机进攻——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恨得马上在这「武当猎人」身上刺几个窟窿,但这股怒气,也不能淹没武当派武者的荣誉感。

  童静很小心地将布条结得稳实——要是打到半途掉下来,遮掩了荆大哥的视线,那可大大糟糕。她没能助战,至少也要在这儿尽点力。

  此时楼下群众突然打破沉默,一片哄动。却非为了屋顶上的七人。

  有人从「盈花馆」的大门出现。

  只见武当弟子符元霸和唐谅,各自都将兵刃背着,两人四手抬着一把椅子,从大门走出来。

  椅上,自然坐着一个人。

  ——能得这两个霸气冲天的「兵鸦道」好手,如此恭敬抬出来的,世上还有谁?


第八章 奇材

  姚莲舟。

  他乌亮的长发披散着,高坐于那摇晃的椅子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透过面前发丝,睥睨门外众敌。

  虽有头发半掩着,也可见他脸颊的灰色已然褪去了大半;双掌按住平放膝上的「单背剑」,十指亦再无颤抖,可知服了解药不久,已见功效。

  紧随在椅子后的是殷小妍。比之先前背着书荞出来的时候,她此刻神情镇定得多,全因有了姚莲舟和武当众弟子在旁。

  最后出现的自然是樊宗,身上的伤患都临时敷上了武当派的金创救急药,又得殷小妍包扎好,比之前又恢复了些元气。他那暗器高手独有的锐利眼神,在最后头向各方扫视,手里扣住瓷片和飞钉,防止有人乘机向仍然虚弱的掌门施 袭。

  街上群豪里,有许多人还没有见过姚莲舟的真面目,这时不禁都引颈注视这个自称「强中再无强中手」的武当掌门;待看见他身材普通,脸容俊秀,年纪又似颇轻,实在很是惊奇。

  他们无从联想:这人就是近年把整个武林都颠翻,先灭青城,后降峨嵋,再毁华山的凶星;也难以想象如锡晓岩、符元霸这等狠角色,都臣服在这个人的指挥之下。

  林鸿翼等吃过姚莲舟苦头的心意门弟子,此刻再看见他,感觉身上受创之处又传来刺痛。

  最为激动的还数戴魁。他右手抱着断骨的左臂,瞧瞧街旁已用衣衫盖住的师弟李文琼尸首,继而悲愤地盯着姚莲舟,五指竟不禁在受伤那手臂上抓出血痕来。

  殷小妍隔着人丛看见,躺在戴魁旁的书荞姑娘已经醒转,虽然还是全身乏力无法动弹,但脸上回复血色,明显再无性命之危。小妍很想马上就过去看她,可是那边站满都是跟武当为敌的凶恶武者,她还是不敢,只得远远用眼神和微 笑向戴魁致谢。只是戴魁一直怒盯着姚莲舟,并没有看见。

  陈岱秀马上奔过来,横剑掩护在掌门的座椅前方。符元霸跟唐谅将姚莲舟的椅子轻轻安放街心,亦马上各拔取斩马朴刀与长剑,像左右门神守在椅子两侧。三个武当弟子的列阵威势,逼得一些小门派的武者不敢直视。

  只是负责带路的赵昆和另一名「首蛇道」同门,因为要秘密长驻关中刺探情报,为了避免被人记住面目,本来一直躲开在外围,这个关头也顾不了那许多,两人亦走过来掌门座前,拔出暗藏的匕首加入援护。

  守在姚莲舟身边四方的武当弟子,一下子就增至六人之多,各派群豪更不敢稍近。

  练飞虹仍坐在马上,跟师妹及三个崆峒弟子一起瞧向姚莲舟。

  「就是他吗……」一向多言的练飞虹,这时也只是这样喃喃说。右手在腰间的剑柄轻轻来回抚摸。

  屋顶之上,荆裂、燕横、童静和虎玲兰,亦禁不住俯首望向下面街中的姚莲舟——荆裂跟虎玲兰这更是第一次看见武当掌门。

  姚莲舟同时也仰首,朝着荆裂直盯。

  上下两个男人遥遥四目交视。

  姚莲舟脸容平静,并无一点变化。

  荆裂则收起了笑容。

  ——旁人不知,此际他胸膛里,像有一股接一股狂乱的浪涛在激撞。

  在泉州的海岸旁。南海虎尊派众师长同门并排的墓碑。

  同一片海岸。那个黑夜里,灯笼映照着裴师叔的脸。最后一次相见。

  荆裂有一股极欲仰天呐喊的冲动。但他压抑着。不是时候。敌人还在眼前不足十步之外。必须比敌人更冷静——这是他一向赖以克制强敌的利器,也是许多年前师叔的宝贵教诲。

  荆裂瞧着姚莲舟的脸。也瞧那平搁的「单背剑」。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跟这人这剑,还有多远的距离。

  ——可是这一刻,他终于亲眼看见了,这条血与钢铁之路的目的地。

  「他……」姚莲舟轻咳了一声,向陈岱秀问:「……就是『猎人』?」

  陈岱秀点头:「是的……他自称杀了我们九个同门。包括锡昭屏。」

  姚莲舟再次仔细看荆裂那张结着半干血迹的坚实脸庞。在房间内,一听闻外面的弟子说到「猎人」,他就坚持要符元霸等将自己抬出来——即使要让外面的敌人看见自己这副虚弱的模样,也在所不惜。他必定要亲眼看看这个「武当 猎人」。

  姚莲舟打量了荆裂一轮,又瞧瞧他身旁的燕横,再次沉默下来,心里有些矛盾。

  ——这个「猎人」,不可让他活在世上。

  ——可是那青城派小子……不管他怎么说,今天我确是欠了他。杀不得。

  陈岱秀并不知道燕横曾两番向武当派留手之事,但他心思毕竟比较敏锐,看得出掌门脸上有些犹疑。他以为掌门既欲当场诛杀那「猎人」,但又不想在众目之前倚多取胜,因而才感到矛盾。

  「掌门。」陈岱秀自告奋勇说:「请让弟子上去助拳。」他冷冷瞧瞧屋顶:「对方怎么说都有四个人。」

  姚莲舟点头允许,并将「单背剑」抛了给陈岱秀:「带上去给红叶用。」

  陈岱秀一得许可,携着两剑就冲前去,踩上窗框,伸手攀檐,接连几个轻巧动作就翻上了屋顶,身法甚俊。

  一个刚才从「盈花馆」大厅撤出来的山西寒刀派武者,看见陈岱秀如此身手,又想起之前他在大厅内展现的气势,不禁咋舌,拍拍胸脯呼了口气,回头说:「哇,颜当家,幸好你刚才决定——」

  他回头看颜清桐所站立之处,却已不见了那胖壮的身影,连那伙镇西镖行的镖师亦都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陈岱秀上了屋顶,马上加入锡晓岩三人那边,并将「单背剑」递给焦红叶。焦红叶抛去断剑,恭敬地拔出那略弯的霜刃,然后悄声向三个同门说:「那双剑的小子,由我来。」

  三人都明白这话里意思:燕横手上的「雌雄龙虎剑」实太锋锐,为免再折损兵刃,得用掌门这柄名匠铸造的佩剑来对抗。

  「静,你先下去。」荆裂这时说。刚才恶斗武当三人,已甚勉强才成均势;现在再添一个强敌,他怕连保护童静都做不到,又想童静和武当并无结仇,她一人下去也不致会遇袭。

  「不。」童静首次听见荆大哥直呼自己名字,略呆了一呆,但马上毫不犹疑地回答。这次她不再站在三个同伴后头,而是往右与燕横并肩站立。「静物左剑」举得更高。

  燕横这时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童静娇嗔的高叫。

  「荆大哥,你就省了这口气吧。」燕横说着,侧头瞧瞧童静那柳眉直竖的英气脸庞:「『你先走』这句话,我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了。这家伙,用棒子赶都不会走。」

  童静听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另一边的虎玲兰亦展颜,露出贝壳似的牙齿。

  面前明明是极凶险的战斗,四人心头此时却有一股令人心神镇定的暖意。

  ——若你知道就算死,也是死在信赖的朋友身边,也就无所畏惧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荆裂笑着叹气:「我忘了,在答应教你武功那天就已经告诉过你,拿剑而生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应该再怀疑你的决心。」

  童静听了,有想流泪的冲动。

  ——这是终于被承认为大人的感动。

  可是同伴之间的信赖,改变不了与眼前敌人实力上更大的差距。

  楼下群豪都看得出来。但是没有谁敢上去助战。

  只有心意门的戴魁,再也按捺不住,正要提刀上去,身边师弟林鸿翼却将他一把拉住。

  「干什么?……」戴魁挣动了一下,但另一个师弟也来帮忙止住他。

  他轻声从齿间怒嘶:「你看,人家青城派十几岁的小兄弟,都比我们有种……」

  「师兄,你伤了一条手臂,能够帮到他们多少?」林鸿翼压着声线,瞧了瞧姚莲舟那边:「你一上去,武当派可能又再加派一人,你这不是帮倒忙吗?」

  戴魁一看,站在姚莲舟椅子旁的符元霸和唐谅,都是锐气逼人,戴魁自问以自己现在的状况,恐怕无法独斗其中一个,林师弟所说也不无道理;可是要他眼睁睁袖手旁观,看着燕横和童静这样的年轻人去对抗武当高手,却又实在惭 愧,一时很是矛盾。

  这时却有一长物,从下飞上那「盈花馆」屋顶一角,一看是个铁爪飞挝,连着一条长铁链。

  铁链一弹一扯,崆峒掌门练飞虹的身子就离了鞍,整个人轻巧翻飞着,一下子就上了屋脊高处,打个二郎腿坐在上面,随手一挥,又把飞挝那头收了回来。

  姚莲舟看见崆峒掌门这一手,方才第一次动容,身体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

  「师父是要去助那青城派小子吗?」崆峒女弟子刑瑛兴奋地问身边的师叔:「他跟青城派何掌门好像有交情吧?」

  「呸,才不呢。」蔡先娇冷笑,仰头看着师兄说:「那时候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曾经将你这混账师父打得四脚朝天,你师父恨死了他,才不会去救他的弟子呢。」

  练飞虹一上来,屋顶上双方八人各退了半步戒备。燕横不知这老前辈是谁,只知他并非武当派的,大概不是敌人。

  练飞虹笑着,一边把飞挝的铁链收卷,一边朝下面屋瓦上的人高声说:「别误会啦,我不是要来帮哪一边,只是在下面看不清楚,所以才上来的。」

  武当众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练飞虹。各派群豪听见他原来不是加入战斗,而是占个更好的旁观位置,实在哭笑不得。这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掌门,到来这么久却都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免教人失望。

  练飞虹其实也心痒痒的,想跟武当派打打看,但刚才双方那一回合的交战,他实在看得过瘾,心想如果加入去打,反倒没法好好观看,决定还是先再观赏一阵子再说。

  「你们还不快打?」他朝着脚下那八人催促着说。

  「暂时别理他。」陈岱秀冷冷说,将目光移回荆裂等四人身上:「他要是来插手,我们也应付得了。」

  日已更斜。屋顶上九人,身上都蒙了一层黄光。

  「在日落之前,解决今天的事情吧。」

  锡晓岩说着再次举刀,摆起「阳极刀」的起手势。三个同门也都点头。

  荆裂双手合握船桨一端,有如拿着一柄大木刀,眼睛始终不离锡晓岩。

  ——不破此人的强刀,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用言语,只看一眼荆裂所摆架式,旁边的虎玲兰就了解他所想,心中也有了准备。

  ——一交战,先集中力量打倒这怪人。

  燕横想法也是一样,已准备从荆裂右侧助战。刚才一拼,他虽知劲力上远输给锡晓岩,但仍期望利用手中本门宝剑,损伤对方的刀身,以助荆大哥取胜。

  虎玲兰看见锡晓岩又是摆出同样的预备出招姿势,用日语向荆裂说:「这家伙来去都是一招,不大懂得变通。」

  荆裂点头,他跟虎玲兰想法一样。

  ——一个人拥有一招最强的必杀技时,往住就会过份依赖它;反过来说,只要令这种对手进入无法施展那招式的状况,也就是胜利的契机。

  锡晓岩在武当派里辈份虽低——并肩作战的三人就只有焦红叶是他师弟——但自信实力确实凌驾同侪,深知这四人里,自己绝对是最强的主将。

  然而他天生性格,当不了那种坐镇关口迎敌的中军元帅,而是生来的先锋。对于掌门只身出山挑战天下群豪,锡晓岩更是打从心里就是认同。

  ——最强的人,本来就应该走在最前头。

  此刻,也是一样。要破敌阵,没有比他那斩绝一切的「阳极刀」更适合的先头兵器。

  锡晓岩当先排众而出,直奔向前助势,那举到肩颈后的藤柄长刀,蓄劲待斩!

  荆裂早密切注视他来势。之前的交锋,也大概知道那怪异手臂和长刀的攻击范围,心里已有估算。

  锡晓岩踏第二步。腰胯扭动。

  陈岱秀、李侗、焦红叶也都紧随而上。

  荆裂突变架式,转为左手单握船桨架在胸前,右手放开并伸到腰后。

  锡晓岩左足踏在瓦面,准备奔出第三步。

  荆裂右手间有闪亮的银光。

  锡晓岩留意到,但冲势未止。

  荆裂右臂自下而上挥起,一道刃风自他腰旁飞卷而出,瞬间已近锡晓岩胸前!

  ——是原本属于武当弟子石弘的鸳鸯钺!

  突然有暗器袭来,锡晓岩不可能再用十足发劲的「阳极刀」,仅用肩臂之力急将长刀劈下,截击那飞来之物!

  旋飞而至的鸳鸯钺镖刀,与下劈的刀锋撞击,折射向下,穿透瓦片,坠落屋子之内!

  发镖时荆裂并非就此停下,顺势就已跟着镖刀的飞行方向起步奔去!

  虎玲兰、燕横、童静亦跟上。

  荆裂才走出一步,还未进入船桨可攻打的距离,左手却自右往左猛挥!

  船桨脱手,水平旋转着又是飞往锡晓岩!

  船桨又长又大,旋飞范围甚广,锡晓岩全无闪躲的空位,那刚劈下的刀,被迫又再原路朝上撩起,用刀背砸向它!

  金属与木头发出撞击的沉响。船桨斜斜向锡晓岩后头上方飞走。

  荆裂连掷两兵器,就只有一个目的:

  争取一瞬的空隙,越过锡晓岩「阳极刀」的最佳攻击距离!

  他那自小在岩岸奔跃锻炼的双腿,以最高速冲进。同时右手已搭在腰间,十年前裴师叔送给他的雁翎战刀柄上。

  两人在五步之距。这一刹那对荆裂是最危险的:正好是「阳极刀」刚劲可能发挥至尽的距离。

  荆裂就是赌着命要越过它。

  他押中了。全因他看出锡晓岩刀法的唯一轻微弱点:起手架式需要准备,而且习惯了每刀去势皆尽,回刀略慢。

  ——这缺点,跟他哥哥锡昭屏的武功路数有点相似。而荆裂曾有击杀锡昭屏的经验。

  锡晓岩两刀击飞敌人兵器后,察觉荆裂已冲入近前。「阳极刀」不能再用。

  荆裂嘶叫吐气。凹痕斑驳的雁翎状刀锋,自腰间出鞘,顺拔刀之势向前,横斩锡晓岩颈项!

  ——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法·迎门拂」!

  眼见锡晓岩向上撩起的长刀已来不及再次回防,荆裂这横斩必中无疑——

  可是还是听见了钢铁交鸣!

  荆裂雁翎刀所砍处,仍是仅仅被那长刀挡架着。

  锡晓岩这招挡接堪称诡异无比:只见他的右臂如蛇般横过脑后,前臂和手腕又从左边耳侧伸出来,正好将刀斜架颈前,及时在近距抵住雁翎刀锋!

  ——荆裂这招横斩,本来抢入了锡晓岩的内门①,锡晓岩长刀因刚才的撩打而还在外围,本是救驾不及;但他靠这天生怪手,硬地盘过脑后,从另一边将刀身带回内门里,将这凶招挡下。如此怪异之技,就只有天生长着这么一条手 臂的锡晓岩才用得出来,连见多识广的荆裂想都没有想象过。

  『注①:关于武学上「内门」和「外门」的概念,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

  锡晓岩心里却是愤怒无比:

  ——一天之内,竟被同一人逼得他两次防守!

  挡了这一刀,并未化解锡晓岩的劣势:荆裂已用贴身近攻的雁翎单刀杀入怀里;相反锡晓岩最擅胜的长距离斩击,已再无作用。

  假如这是单挑对决,荆裂胜望已有七成。

  但这不是。

  首先援救而至的是手拿最长兵器的李侗。那舞动的红缨,令长枪恍如活物一样,从锡晓岩身后,穿过他左腋下的一点空间而出,直刺荆裂右侧肋间!

  正因李侗这枪发于锡晓岩身后,出招的动作大半被锡晓岩身体遮掩,银色枪镝出现之时,已近至荆裂来不及回刀去挡的距离。除了向后闪别无他法。

  ——将荆裂逼开也是李侗最大目的:距离一拉远,锡晓岩的「阳极刀」又可再次发动。

  但荆裂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冒险杀入锡晓岩近前。这优势他绝不肯轻易放弃。

  他右腿及时高高提起膝来,去迎那长枪。李侗这枪所刺角度甚毒,荆裂的提膝没能完全消解,枪尖「嚓」地割过大腿侧,喷洒的一丛血花都被枪缨吸收!

  荆裂受伤下却毫不动摇,雁翎刀依旧压逼着锡晓岩,一记贴身缠头刀又再接着砍劈!

  锡晓岩面对这紧密的近身单刀,只能继续挡架,同时大步后退,欲拉开距离施展得意刀法。

  荆裂不理会右腿一片血淋淋,马上追进紧迫。

  李侗缨枪吞吐,再次袭向荆裂右侧!

  这次却被一道金光架开了枪杆——燕横以四尺「龙棘」赶至掩护!

  燕横一剑抵住长枪,左手「虎辟」正想顺势攻向李侗握枪的前锋手,眼角却瞥见一道弯形的银白闪光自右上方而来,忙将「虎辟」回转去挡!

  原来是焦红叶,不知何时已经从同门身后绕过来这边,振起掌门交托的「单背剑」,直刺燕横眼目!

  燕横左手剑力度较弱,一交锋下被弹了开去。

  焦红叶的「武当行剑」要诀就在一个「行」字,一经发动就如流水不断,斜进一步,又将「单背剑」的弯刃削向燕横面门,燕横只好亦抽回「龙棘」来挡。

  李侗长枪既摆脱了燕横的纠缠,又再朝荆裂攻袭。

  另一边的虎玲兰也想替荆裂去挡枪。但陈岱秀从旁攻来,武当长剑一出手,比焦红叶更快疾!

  虎玲兰本想以力量压倒这剑,但陈岱秀剑速极快,她只能匆匆挥倭刀招架。

  外表温文的陈岱秀,经常容易被人低估,忘了他是武当「镇龟道」里的资深一员。交手一招,虎玲兰更是隐隐联想起在成都对战过的江云澜。

  ——这可恶的「物丹」,怎么个个的剑都这么快?

  虎玲兰给陈岱秀快剑所牵制,倭刀亦是无法掩护荆裂。

  余下站在燕横身边的童静。她自知是己方阵营的弱点,心里绝不想拖累同伴,毅然挥起「静物左剑」,以自己练得最多也最纯熟的一招青城剑法「星追月」刺向焦红叶!

  面对这并未成熟的青城剑招,焦红叶几乎是懒得去看,略一移步就闪过,同时还以一剑,低取童静小腹,将童静逼得狼狈后退。

  焦红叶已估计到实力的差距,昂然以一柄单剑,抵敌燕横和童静二人三剑,更改用「武当势剑」之法,左右硬劈硬打。那「单背剑」的弯刃本来就有一半是刀,比一般直剑利于猛力砍劈,燕横童静这对少年男女剑士,一时被逼得只 能自守。

  焦红叶既能以一敌二,另一边陈岱秀又缠住虎玲兰,这算术连小孩子都懂得:

  荆裂要一人对抗锡晓岩和李侗两个武当高手!

  李侗已无顾忌,从锡晓岩身后绕出,袭击荆裂的右后方,缨枪一振,枪头扫打荆裂右肩!

  荆裂前面仍要出刀压逼锡晓岩,实难防备李侗这急枪,仅能略一闪身,肩头又被枪尖割开了一道口子,血花喷溅。

  兵凶战危。

  但荆裂仍然不放开锡晓岩退走。

  ——要是放生了这家伙的刀,我们只有崩溃得更快。

  承担最大的危机。这就是身为战阵里最强者无可逃避的负任。

  另一枪又刺来后腰。这次避无可避,荆裂只有行险,前头向锡晓岩斩出一刀的同时,后面也伸出一招「虎尾脚」,将枪杆踢开!

  这一心二用的招式,虽然又解了一劫,但因为分神踢腿,前面雁翎刀的压迫力减弱,锡晓岩多取了半步空隙。

  虎玲兰见荆裂手腿都是鲜血,咬着樱唇猛斩倭刀开路,欲去援救。

  可是正因她心里着急,出招的意图太过明显,陈岱秀从容闪过刀锋,避青入红,长剑直指她刀招姿势的最虚弱处。虎玲兰再次被那剑尖逼住,前进不得。

  ——虎玲兰的刀法本来跟陈岱秀有一拼之力,但陈岱秀并非急于取胜,只求牵制,虎玲兰一时三刻实难突破他的快剑网。

  燕横亦是一样,「雌雄龙虎剑」对着「单背剑」,已无之前的兵刃锋锐的优势,焦红叶剑法本在他之上,不管他长短双剑如何劈杀舞动,还是被压制。

  李侗再发一枪,又逼使荆裂侧身闪避。锡晓岩乘机再拉远了一些,快到达可以重施「阳极刀」的距离。

  败象已呈。再无变数,武当必胜。

  可是变数,偏偏就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

  童静。平日毛躁脾气的童大小姐。在这个同伴最危急的时刻,真的静了下来。

  在下面那幽暗的房间里,姚莲舟那翻飞的剑光,如何用最小的力量,最细的动作,连续击败心意门三人——这一幕,一直都在童静心里重复闪现。

  武当掌门的每一剑,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她从前想都没有想象过的武学领域,因为奇异的契机,在她面前展现了这么一幕。

  而且好像跟她心里潜藏的某些东西连接起来了。

  童静向着焦红叶身侧逼近。

  焦红叶主力仍是应付燕横,对这少女本来并未看在眼内,这时也不正眼瞧她,拧身向左随意挥洒一剑,就要将她再逼开,好专心向燕横进攻。

  童静连眉都没有皱一下。整张俏脸完全放松,没有一点激动。

  「静物剑」几乎是与焦红叶的剑同时刺出。相差只在一忽之间②——只有高手才能察觉的时差。

  『注②:「忽」为武学上的时间单位,请详阅《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五》(卷一)。』

  ——掌握这样微细的时差和拍子,却正是「后发先至」的真髓。

  童静出剑的招式非常随意,甚至也不是燕横教过她的青城派「风火剑」,而不过是她以前跟寻常武师学来的基本剑招。

  没有强劲的力量或速度。没有精心铺排的虚招或后着。

  有的,只是准确无比的时机。还有角度。

  ——正好让焦红叶出招手腕撞上剑尖的巧妙角度。

  而焦红叶自己的轻忽,更是无可宽恕的错误。他没有谨守武当第二戒。

  ——只要拦阻在前面的,就是敌人。必尽死力杀之。

  令人惊愕的结果。

  只见焦红叶右腕绽出血花。他的手如被火烧,原本挥击的剑招立断,手臂迅疾向身后缩开。

  但已太迟。「静物剑」的尖锋深深刺伤了筋脉。

  焦红叶五指失控。「单背剑」离手落下。

  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讶。大部分人是惊于那结果:

  ——武当剑士,竟失手于这样一个少女剑下!

  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因为看见这招剑法的细节而感到惊异。

  其中最讶异莫过于在场所有练武当剑的人:姚莲舟、陈岱秀、唐谅,还有焦红叶自己。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童静这一剑,动作发力虽不像样,但那巧取角度和时机截击的要诀,不是别的,正是「武当四剑」里最高剑法「武当形剑」的奥义「追形截脉」!

  姚莲舟就算被围攻最危急时,眼睛也没有瞪得现在这么大。

  他瞬间回想起在房间里的事情:童静曾对他抢剑的动作有所反应,还剑反击——一个十几岁女孩,眼睛能捕捉武当掌门的攻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姚莲舟先前还想是不是偶然。

  现在他知道不是。也明白这「形剑」要诀,她是从何学来。

  ——是看见了我。

  燕横同样愕然,但他知道这不是发呆的时候。

  「雌雄龙虎剑」刃光大振,逼开了手上无剑的焦红叶,抢前直取李侗!

  李侗本看准荆裂背心再搠一枪,浑没有看见后面焦红叶中招之事,只闻破风剑刃声,仓惶转身,将枪杆在面前来回振打,止住来剑!

  荆裂没有了后方缨枪的威胁,精神大振,更专心向前挥斩。

  但锡晓岩已因先前李侗的帮助缓过了一口气,这时终于有空隙改变打法,他将左掌抵在长刀背上,刀刃推出胸前,强撞向荆裂的雁翎刀,也一样施展起近身短打的刀法来!

  两人仅以一臂之距互拼,刀刃激撞。

  童静看见自己手中剑的尖锋竟然带出一丛血花来,心头也是大震。这不仅是因为使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截脉」妙招,也因为这是她出门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杀伤敌人。

  ——那震撼感觉,就跟燕横击败鬼刀陈之后一样。

  「单背剑」落在瓦面上,沿着屋顶斜斜滑下。

  焦红叶丢失掌门所托的佩剑,心感大损了武当名声;握剑的右腕被伤,虽未知有多严重,但剑士生命随时终止。他瞬间暴怒不已,就伸出左手朝童静扑过去!

  ——焦红叶一愤怒起来,那粗糙脸皮扭曲如恶鬼。武当弟子入门时每日饮用物移教的药酒「雄胜酒」,以助催谷身体机能,这酒药性奇烈,对人心性有所影响,故武当人平日冷静如水,但每当杀性被引发,往往狂乱如野兽。

  童静正为刚才一剑发呆,赫见一片阴影迎头袭来。焦红叶扑近,原本捏成剑诀的左手食、中二指分开,变「二龙抢珠」的爪势,直取童静那双明眸!

  指头几近眼皮时,一物激飞而来!

  焦红叶左手如刚才的右手中剑般猛地缩回。他呻吟捂着手臂,只见前臂处钉着一柄飞刀,柄头上的铁环绑着鲜红的刀巾。

  一条身影随又从屋脊空降而下,落在童静跟前,正是那飞刀的主人——崆峒派掌门飞虹先生!

  练飞虹右手张开铁扇防御前方,却未再出手追击,反而是回过头来,仔细看童静的脸,还问她:「没事吧?」

  童静虽知他不是敌人,但突然被这么一个样貌沧桑的老头近距离盯住脸孔,不禁吃惊缩后,并未回答他。

  练飞虹瞧童静,只是想细看她眼睛有没有受伤,却似乎被她嫌恶,不禁尴尬。

  众人见崆峒派掌门竟在这关头突然出手,很是惊奇,又见他的举止,猜想他是否与那小女孩有什么关系……

  焦红叶重伤,在这场战局里意义非凡:东军群豪第一次看见,武当剑士原来是打得败的!

  正与虎玲兰缠斗的陈岱秀,看见焦红叶受创,马上变了剑路,向虎玲兰晃了两剑虚招就脱走,赶过来救助师弟。

  ——诛杀「猎人」虽重要,但怎也比不上同门的安危。

  李侗心思也是一样,收枪横拦在身前,同时跃向焦红叶,一手将他扶住拖向后方。陈岱秀也加入支援。

  虎玲兰和燕横本来就只是为了帮助荆裂,也没有向那三人追击过去。

  屋顶上此时就只余两人仍在战斗。

  荆裂跟锡晓岩近接厮打,依然斗得灿烂。荆裂右手刀抵住对方长刀,左手暗暗伸向右腰,握住了南国短刀的鸟首状刀柄,欲拔出来以双刀夹攻。

  锡晓岩察觉,左掌也往下拍击,按住荆裂左腕,令他无法拔刀;同时拿着长刀的右手,臂膀屈折提起,其中一节肘关节横向砸打荆裂太阳穴!

  荆裂的雁翎刀刃仍贴着长刀,却将刀柄反提,以柄末撞向锡晓岩打来的手肘;同时左手放开鸟首刀柄,翻转手腕,反制对方的左掌。

  锡晓岩被迫收回肘击,也同样以长刀的柄头朝荆裂撞去。两条拿刀的手臂互相抵格。

  两人以比刚才还要接近的距离对战,刀法已不能发挥,各用刀柄和空出的左手作短桥粘打,四条手臂互相解拆进击,一眨眼就拆了五、六招。

  ——又急又近的短打,不能全倚仗眼睛去看,而要靠桥手感应和本能经验,旁观者更是无法看清。

  在楼下的秘宗门董三桥,向来以桥手快密而自豪,看见这等对拆,也觉惭愧。

  不管是燕横、虎玲兰和童静,还是武当派一方,都无法再助战——荆、锡二人几乎是扭打成一团,用刀枪攻过去,有误伤同伴之危。他们都只能站在旁边掠阵。

  至于练飞虹,只是护在童静身前,看着两人比拼,又现出顽童般好看热闹的表情,似乎无意干预。

  陈岱秀等未看清这崆峒掌门的意图,只知他是个强敌,一时也不再向燕横等人进攻,先看锡师弟能否打败「猎人」再说。

  形势骤变成两个刀手的单打独斗。胜负全系此一战。

  锡晓岩一向自恃筋骨异于常人,频以拳掌和桥手强攻,欲以刚力和硬度压倒荆裂;但荆裂不论体格和力量也不输于他,四臂互格发出的沉响,犹如包着棉布的铁棒相击。

  两人手上仍有利刃,又令这近身格斗更凶险,双方都要时刻注意缠制对方的刀,随便被刃锋一拖一抹都可能致命。

  荆裂就是看准这点,一见锡晓岩稍集中用左掌进攻,右手刀略放松之时,就将雁翎刀抽离了对方长刀的压制,顺势将刀刃拖向锡晓岩颈侧动脉!

  锡晓岩察觉危险,左掌马上变爪收卷回来,将荆裂右腕一把擒住,紧接自己的右手长刀,亦从侧面剁向荆裂耳际!

  荆裂几乎以同样的招式,左手虎爪如抹拭般一划,也将锡晓岩来刀的手臂截住,他沉腕收指,拿住了对方右腕脉门。

  两个霸气的刀手,却都再施展不了得意的刀法,而进入了最单纯的僵持:各用一只手擒拿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两人四臂左右大张发力抗衡,相争不下,就如两头野牛,各用一对大角抵住对方。

  最原始的斗争状态。

  ——这样的互擒,半点儿不潇洒好看。但真实的战斗,谁说是一定好看的?

  手臂大张,自然中门大开。锡晓岩出于战斗本能,两臂的肘关节同时屈曲,肩胸展开,身体就向前冲入,以额头迎面猛撞往荆裂鼻梁!

  ——这招更是与市井打架无异。然而求胜,本来就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尽用一切可能的方法。

  如此近距的头撞,正常来说避无可避。

  ——但说到擒拿缠斗的经验,荆裂可是比锡晓岩多出数倍。

  锡晓岩一动,荆裂已感知他意图。荆裂迅速往后大踏一步,反借他的前冲之力,左手猛向斜下方拉扯他握刀右腕!

  锡晓岩头撞未到半途,却被拉得歪向一方,身体失去平衡,这头撞招式马上失去力量。

  锡晓岩快要失足俯倒,急忙进马,大力踏一个前弓步稳住身体!

  荆裂早将他这反应也计算在内,右足低踢出去,脚内侧扫往锡晓岩的前锋脚膝弯!

  ——此扫脚乃南海虎尊派特征的南方拳术下路踢法,再揉合荆裂海外习得的多国摔跤技艺,既准又稳。

  再刚健发达的身体,关节的抗力还是有限度。锡晓岩虽尽力沉腰坐马,但荆裂左爪擒扯,早就令他重心前倾,这脚一踢在锡晓岩膝后弯,膝关节登时屈曲跪了下去!

  荆裂抓着这黄金机会,以自身为轴向左旋转,身力带动左臂,再次发力拉动锡晓岩。锡晓岩本就失去平衡的身体,给这旋力带得离地,猛向横摔了出去!

  锡晓岩只觉天地倒转。

  那横壮身躯所飞方向,正是屋顶的檐边,瞬间半边身子已经越了过去!

  虽然只是两层楼的屋顶,但加上荆裂的摔投威力,锡晓岩如跌落地上,冲力将等于从四、五层的楼塔堕下,不死也得重伤!

  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锡晓岩脑海蓦然闪现兄长锡昭屏的脸。

  是在半年前。武当半山的「战玄武场」里。哥哥出发向四川远征之前,他们兄弟俩最后一次练武。

  先是锡晓岩用木刀,逼得哥哥一筹莫展——连锡昭屏也不敢用他那刚如岩石的右手「臂盾」,去硬接弟弟的「阳极刀」。在木刀之下,他只有退避的份儿。

  接下来两兄弟只用拳脚较量。最初仍是锡晓岩用那长臂的「阳极拳」,在长打远攻中占了上风;但锡昭屏把握一次机会抢入近身,「两仪劫拳」全力发挥,弟弟就再招架不了,被狠狠摔倒在地。

  那时锡昭屏皱眉摇头。他自己限于天资和身体特质,没能修习「太极拳」,所以对两年前就有这机会的弟弟很是羡慕。

  但两年下来,锡晓岩却因自己的倾向和性情,只专精去钻研「太极」的刚阳发劲之法,而怠疏了听劲化劲、擒摔缠打的柔功。这固然练出了强猛的「阳极刀」和「阳极拳」,但却流于单纯偏废。

  锡昭屏那时摇摇头说:「一条铁链有多坚实,能够抵受多强的拉扯,是要看它最弱那一环。你的长距刀法虽强,但要是被闯过抢入身来,你不练近身扭打,终究要吃亏。」

  那时锡晓岩不以为然,笑着抚摸木刀:

  「那得等有人闯得过我的刀再说。」

  现在快将飞出屋顶这一刻,锡晓岩终于也相信兄长所说。

  ——同时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怀念。

  「师弟!」

  一记令他清醒的暴喝。

  一长物映入眼前。

  是李侗倒转了缨枪,将枪尾猛地伸向人在半空的锡师弟!

  锡晓岩在这危急间断然弃了长刀,伸出异常的长臂一抓,仅仅捉住枪杆最末端。

  他身体本就不轻,这一摔力度又强,再加李侗身处站不稳牢的斜斜瓦面,被锡晓岩连人带枪也扯往屋顶边上!

  但他死也不会放开这枪杆。

  陈岱秀眼明手快,一手抓住李侗后心衣衫;双手受伤的焦红叶亦用臂弯抱住李侗。两人合力,这才将他稳住。

  李侗用上习枪多年修得的强劲握力与臂力,锁紧那已经变弯的枪杆,终于止住锡晓岩飞跌之势。

  锡晓岩右臂随即贯劲,借枪杆发力一挺腰肢,这才弹回来屋顶边上跪定。

  他抬头。

  七、八步之外,荆裂把雁翎刀搁在肩头,头上绑着已染成鲜红的布条,手腿多处也都在流血。夕阳照映,勾出他那傲然挺立的身姿。

  他也正在冷冷俯视锡晓岩。

  锡晓岩又看见,虎玲兰提着倭刀,站到了荆裂身旁。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像就会自然互相守护依存。虎玲兰也跟荆裂一样,额上结着血迹。她反射着金黄阳光的明亮眼睛,正以信赖的眼神瞧向荆裂。

  锡晓岩支在瓦面上的左手,将一块瓦片捏得粉碎。

  绝对的屈辱。

  锡晓岩除了丢失佩刀,其实毫发未伤。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已经在所有人眼前,于单挑对决中狠狠输了一仗,只靠同门及时拯救,才不致摔个皮破骨断,感到甚是沮丧。

  他却未察觉:荆裂俯视他时,并没有展露平日的笑容。

  锡晓岩绝对是荆裂至今交过手最强的武当仇敌。但是他并没有如预期般因为胜了一招而兴奋莫名。不是因为自己借助了地利——比武争战,运用地形本就是重要一环。

  荆裂只是仍无法摆脱锡晓岩那「阳极刀」的震撼。双臂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多次挡接长刀的触感。未能正面破解对方的得意绝技,荆裂始终感到,好像还未真正战胜。

  ——更何况,敌人还没有停止呼吸。

  两人纠结的仇恨,更不能就此解决。

  「要再来吗?」

  荆裂冷冷地问锡晓岩。

  他问的时候并没有笑。这是真心渴望再战。

  但听在锡晓岩耳里,却像是揶揄与挑衅。

  「掌门,请准许我跟唐谅也上去!」下方正站在姚莲舟旁的符元霸,看见同门失利很是激动,捏着斩马朴刀的手指关节在作响。

  ——己方有个焦红叶双手受伤,已无法再战;对方又多了一个练飞虹。此消彼长,现在武当阵营是以三对五。他们上去助阵,也不会有损门派名誉。

  「不要冲动乱来。」樊宗断然反对:「杀那『猎人』虽然重要,但也不比保护掌门要紧。」

  他说时一双细目盯向街道另一头那崆峒派的四个男女。崆峒掌门既加入了战团,其门下也可能随时向这边动手。

  冷静的樊宗没有忘记:他们始终仍是以大约十人的战力,被数倍的敌人包围。那些小门派的武者虽一时为武当气势所慑,但是如果崆峒派加上那「猎人」一伙率先来犯,激起对方全体士气,己方随时又再陷入险境。

  姚莲舟却沉默着,既没有答应符元霸,也没有对樊宗表示同意。他只是想着其他的事情。他的眼睛一直瞧着屋顶上的童静和燕横。

  时正黄昏。屋影已渐斜。

  形势就在这时出现巨大的变化。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

  武谚有云:「手是两扇门」,武学上有所谓「内门」和「外门」的概念。内门一般是指敌人在攻击或防御时,伸出的手臂(有时也包括踏出的腿)内侧;外门则相反是指外侧。如果是兵器对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样有内外门 之分野。

  对敌攻防时,双方肢体或兵器交接,不论是占取对方内门或外门,两者皆各有不同的优势,故能清楚分辨内外,各施以适当的战术技法,则胜算倍增。

  当进占对方内门时,最明显的好处,自然是对手中门打开,人身正中线从眉心、咽喉、膻中到下阴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线距离。而且对方桥手被你拒于外围,往往难以回守中央。从中破敌,威力大而简单直接。

  相反当控制着对方外门时(身处对方一边肩头和手臂的外侧),优势则是以自己的正身对敌人侧翼。对方较远那一边手,被他自己身体所隔已经用不上,敌人等于侧身单手对我,我方只要专心压制较近那边手臂就可以了,双手对单 手,先立不败之地。如能顺势压制肩头,配合步法,随时更绕抢到对方背后,优势也就更加明显。

  要注意的是,战斗乃双方不停互动,内、外门并非牢固一成不变的方位,随两人移动而不停转移。内、外门亦可能互为克制:己方入人内门同时,敌方亦可能正抢往你的外门施加压制,反之亦然。谁能取得优势,端视乎双方应变能 力和转移路线的时机与速度。

  特别要提一点:徒手打斗或者用双兵器时,因为左右手皆可用,故两边都有内门和外门;但在单兵器场合,则内、外门更为明显,因为主要只使用一边手臂(例如敌人右手持刀时,其右侧为外门,左侧为内门)。

卷五 高手盟约 第九章 约定

  不过一个下午,「盈花馆」那两层建筑,就如被什么灾难侵袭过一样:许多面窗户破裂;屋顶穿了好几个窟窿,到处都是碎烂的瓦片;墙上满是脚印,还有插在墙壁的匕首;门前和四周街道遗留了一摊摊血迹……令人难以想象,不 久之前,这儿还是莺歌燕舞的追逐烟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梦都没有想象过:这么一座红垣绿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个历史重地。

  两支人马突然就分从西、南两面的街道出现,到达「盈花馆」外围来。

  群豪最初看见西面有大队伍到来,还想尹英川所率的西军终于赶至,有几个人还欢呼起来。但再仔细看去,那四十余人不论样貌衣饰和兵器,都跟西军完全不同,全是没有见过的生面目。领在前头一个满脸伤疤、左手戴着奇怪铁爪 的人物,更是浑身一股杀伐之气。兴奋马上变成恐慌。

  「江师兄!」符元霸看见率领四十余武当派「山外弟子」而来的江云澜,不禁高呼。

  武当众人也都感到极之意外:江云澜本应还在四川跟着叶辰渊的远征军,却竟突然出现在这关中!

  一听到来者确是武当派的人,群豪更是耸动。

  ——来了这么多武当弟子!

  他们许多人猜想,西军迟迟未至,恐怕就是被这支武当生力军干掉了。恐惧的气氛弥漫全体。有的人开始懊悔,怎么要远来西安凑这热闹,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队伍里其中四人,抬着一副草草搭造的担架,走在最后头。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壮胖,正是「镇龟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处是包扎了的伤。

  江云澜急带着走在最前的十数名弟子,走到姚莲舟座前。

  「弟子来迟了。」江云澜拱拳向掌门行礼,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武当派不好礼节,什么「请掌门恕罪」之类废话是不会说的。

  姚莲舟略点头。江云澜观察掌门脸色,见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伤或者中了什么暗算,不免露出担心之色。

  「丹雷他……」姚莲舟指一指队伍后方。

  「桂师兄被敌人围攻受了些伤,不过无碍性命。」江云澜回答。

  陈岱秀等看见下面躺着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愤。

  江云澜这时抬头瞧向屋顶,看见了荆裂和虎玲兰。

  「荆裂!」江云澜高呼:「我就知道在这儿又会见到你!」

  荆裂俯看江云澜,想起牺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里像燃起了火,只是无言朝他点点头。

  武当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猎人」的名字。陈岱秀听得出江云澜曾跟荆裂交战,那多数是在四川。他们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门被「猎人」所杀,锡昭屏是第五个,那么船桨上所刻的另外四条纹,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杀的另四位同门。

  武当一方突增四十余人,虽然并非武当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与敌人相当;再加上有江云澜这位「兵鸦道」精锐剑士加入,一时军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谅知道再不用顾虑保护掌门,正磨拳擦掌,准备上屋顶去助战,诛杀荆裂等人。

  但江云澜人马还没完全站定,却又见有另一批人,这次由南面现身。

  这些人数目比江云澜等少得多,但却更瞩目。

  ——能够比武当派更瞩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门派」排名里,比武当排得更前的名字。

  ——这样的门派,世上只有一个。

  这支人马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仍然穿戴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和尚。可是众人看他的脸,已无先前那充满好斗野性的气息,反倒好像略为沮丧。

  圆性的背后好像驮着一物,细看才知原来是个极瘦又极矮小的苍老和尚,眼睛半闭着,不知是入定还是睡着了,乍看伏在圆性背项上的脸,还有几分像出生不久的皱皮婴孩。

  在圆性后面又跟着六个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手里也提着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镶铜的护甲,站立姿态各略有不同。在场比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们是因着自己擅长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体部位 穿佩这「铜人甲」。

  少林派名满天下的「十八铜人大阵」。如今虽只来了七人,但还是令众武人心神震荡。铜甲反射夕阳,有如燃烧中。

  对许多来自偏远地方或细小门派的武者来说,这个时刻简直有如置身梦幻:少林与武当,就在这名不经传的西安府城东大差市街道上相会,甚至可能爆发一场大战——这是武林百年难见的时刻。

  一看见少林武僧竟也赶到来参予这战局,本因得到援军而略松了一口气的武当弟子又马上紧张起来——天下间能够令武当人如此戒备的,恐怕再无第二个门派。

  尤其李侗和焦红叶,先前亲眼见过尚四郎给圆性打败,他们此刻的脸容就更紧了。

  「我们先下去再说。」陈岱秀这时向同门下令。少林派一到来,杀荆裂这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锡晓岩愤愤不平,仍死盯着荆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师兄们刚才救了他,他实在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也就随着李侗退后。

  陈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将跌落在屋顶一角的掌门佩剑捡回来。锡晓岩沿墙下去之后,亦捡回先前抛落街心的长刀。李侗则扶着焦红叶下了楼来。四人不发一言,走回掌门那一边去。

  「师兄……」李侗察看已经给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么都不用说……」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声又说:「我又死不了……你们没看见尹英川那老头吧了……他伤得比我还重……」

  荆裂虽然亦很想再跟锡晓岩打下去,但对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势也不到他缠着武当不放,就将雁翎刀收还腰间。

  燕横亦收了双剑入鞘。这时他才有时间打量那个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门客栈」听颜清桐说,崆峒掌门飞虹先生也要来赴会;又见到练飞虹那满身兵器,忆起师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绝」武功,正与这些兵器相合,心里再无疑问,便走到练飞虹面前,垂头拱手行礼。

  「感谢前辈相助!晚辈是青城派弟子燕横,曾听家师生前提及前辈……」

  练飞虹瞧瞧燕横,似乎有听没听的。他倒是细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年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时还未任青城掌门,自然也未得这对至宝,但早已修习「雌雄龙虎剑」这套青城派最高剑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 长短双剑。如今看见这对剑,练飞虹回想二十年前较量被何自圣打败之耻,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着燕横衣衫,将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却看着另一边的童静,悄声问燕横:「你跟这娃儿……什么关系?」

  燕横不知他问来作甚,一听「什么关系」,以为练飞虹误会了些什么,急忙解释:「她叫童静……我们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学剑……」

  「你?」练飞虹突然怪叫,令旁人侧目:「你教她?不是吧?」

  练飞虹还是不停打量着童静。童静虽然得练飞虹所救,但被这么一个老头瞧着,心里有点发毛,也就走到虎玲兰身边半躲着。

  「你这样说……不算是她师父吧?」练飞虹又问。

  「不是啦……她现在没有师父!」

  「那就好极了!」练飞虹把燕横放开,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荆裂这时站在屋檐边,朝下方的圆性和尚高呼:

  「你迟到了呀!」

  圆性搔搔头发,又抓抓胡子,满尴尬地说:「对不起。看来你在这儿打了一大仗,我却没来帮忙……之前我本来也追赶过去,怎知道追丢了你们大队,然后又迷路了……走着走着……」他指一指身后:「就给少室山来的同门找着了 。」

  圆性本来还想说话,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在他肩头一拍。圆性马上住口,将背上的老和尚轻轻放了下来。后面另一个武僧则将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让他可以拄着站立。

  老和尚取下头上竹笠交给弟子,只见一张脸甚干瘦,眉毛都几乎全白,看来至少已是七十年纪。众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过人武功,到了这年纪和状态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圆性和六个师兄,拱护着老和尚,走近到姚莲舟前七、八步之处。锡晓岩等武当弟子自然也都戒备起来。

  ——虽未想过要这么快跟「天下武宗」一决胜负,但要是今日就得与少林为敌,他们绝不退缩。

  「想不到。」姚莲舟仍坐着,对着比他年长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长老并未施礼,只是冷冷说:「连少林派都加入来围攻我。可真荣幸。」

  「老衲法号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说:「这位檀越想必是武当派姚掌门吧?」

  姚莲舟点点头,似有些不耐烦。

  群豪中有人听过了澄大师的名号,不禁说:「啊,是少林的文僧长老……」

  少林寺虽然武僧众多,但也不是每个寺里修行的和尚都有练武的资质,这等不学武的就被称「文僧」。寺院毕竟是修禅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并不因他们不通武学而被低贬。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武者的斗争,少林寺派个文僧来作甚?

  「姚掌门想是误会了。」了澄语气极是祥和:「老衲带着几个弟子到来,并非要与贵派一战,只是来寻这个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说着就指一指圆性。

  群豪一听很是惊讶。他们本以为有少林武僧助阵,就不怕与武当一拼,怎料这大师劈头就说不打,实在令众人甚失望。

  「大师怎能这样说?」秘宗门的董三桥就率先不满:「武当派狂妄自大,号称『天下无敌』,还四出攻灭各大小门派,杀戮无数,凌人太甚!我等就是为了武林正义,结盟对付武当,少林派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独善其身?」

  圆性似是忍耐了很久,这时也将六角齐眉棍狠狠竖在地上,高叫:「太师伯,他说的对!武当派摆着是要称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会遭殃!我们现在不跟各派联手抗衡武当,到有一天武当将其他们门派都吞掉了,然后攻到来少室 山,那时就太迟了!」

  「圆性,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了澄大师叹气:「你偷偷下山来,要跟武当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当弟子,或者自己被武当杀死,少林武当结下血仇,我们也就不能再对武当派的霸业雄图袖手旁观了,是吗?你这么做,是 忧心将来少林寺的安危,这无畏献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的。」

  荆裂和众人一听,这才明白圆性外面看来是个好斗莽撞的野和尚,实在心里有这样的战斗理由。荆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横没怎么跟圆性谈过话,但圆性那种肩担本派将来的情怀,他感同身受,心里暗暗就已将圆性视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错了。」了澄大师说着,又扫视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错了。」

  他再次看着姚莲舟,徐徐说:

  「世上根本就没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

  听闻此语,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愿闻其详。」姚莲舟说。

  了澄大师娓娓道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开少林寺『禅宗祖庭』,一心为弘法度人,并非开创什么武学门派。祖师传授『易筋经』、『罗汉十八手』等武学,一是因武道能参生死,与禅机相通;二是以之强健僧众体魄,以增进修 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时逢乱世,让寺僧练习拳棒,必要时可作护寺之用,免寺院落于奸邪之手,盗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护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断,僧侣众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学的宗旨仍是贯彻始终,并非为了开门立派,在武林上与人争雄斗胜。

  「故此老衲才说: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语,不过是武林中人的误解。」

  姚莲舟听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只手掌。陈岱秀马上将「单背剑」交还掌门。姚莲舟一边把玩剑柄,一边说:「你跟我说这许多废话干嘛?到头来只是想说『我们少林不跟你打』这句话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决定的。」姚莲舟身体又比先前恢复了不少,眼神凌厉地直盯着了澄:「战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贵派要是有天剑拔弩张踏上来少室山,说要『灭少林』,那确是没办法的事。敝寺僧众就算有再高妙的禅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当奉陪。」了澄虽只是一介文僧,没有学过半点武功,在姚莲舟的凝视下竟无半点生怯,祥和的眼 神更直视武当掌门:「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会打破祖宗的戒律,争胜于山下武林。」

  「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还是全体?」姚莲舟问。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这戒律。」

  了澄大师虽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长老,当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师的师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语自能代表少林。

  姚莲舟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谅你未学过一拳一脚,有这种混账想法也绝不奇怪……可原来『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过如此,真可笑。」

  圆性等七个武僧,听见本门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圆性年轻,激愤得额角筋脉暴现,狠狠瞪着姚莲舟,有如怒目金刚。

  可是在太师伯跟前,他们也都忍着没有发言。

  「姚掌门此话何解?」了澄平淡的问,没有半点儿愠怒,可见其心性修为。

  「你们拿起棍棒刀剑之前,没有先弄清楚,练武是怎样一回事的吗?」

  姚莲舟高声质问,问的对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练武,不就是为了变得比别人强吗?什么不与人争强斗胜,简直废话。要是这样想的话,你们少林寺从第一天起就不该练武功,专心去修你们的禅就行了,我们武当派才不会有空打搅一座只懂谈禅论佛的破寺院呢。

  「不过老和尚你说,将来必在山门前与我们正面一战,这倒还有些像样。」姚莲舟这时扫视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还是你们这些家伙。身为武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临门,就哭哭啼啼什么『武林正义』,羞也不羞?仗恃人多 势众来包围我,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应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阴谋诡计,还练什么武功?」

  群豪被姚莲舟这么一说,都低下头来。尤其戴魁、董三桥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觉羞惭。

  只有崆峒派几个人,本就是由掌门率领来凑兴看热闹而已,对这话半点不以为意。

  姚莲舟这时指一指屋顶:「你们里面,就只有这姓荆的,还有那青城派小子这几个人,倒算是有些骨气。」

  先前众人皆见,武当弟子拼了命都想杀掉荆裂,又唤他什么「猎人」,定是双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际武当掌门竟点名称赞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荆裂和燕横,并不因此就稍忘门派被灭的大仇,对姚莲舟此语并无半点反应——尽管心里深处,还是不得不认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话。

  ——他们数月前在青城山头,也听锡昭屏说过相近的话。看来这确是武当派上下的信条。

  「老衲说过,此来只是为寻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与姚掌门作口舌之争。」

  了澄大师说着,那慈眉善目仍瞧着姚莲舟孤傲的脸容。

  「不过老衲也想奉劝贵派:『天下无敌』也好,『称霸武林』也罢,不过是朝夕间一场虚幻,又何必舍命追逐?」

  「在你来说也许是虚幻。」姚莲舟断然回答:「但在我等贯彻武道的人眼中,却是不朽之业。」

  「这个『业』字,说得好。」了澄回应:「常言『刚则易折』。贵派只行刚强之道,一往无前,并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个预兆,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回头是岸呀。」

  「要是有更强的人要来灭我武当,我倒是乐意相见。」姚莲舟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说不要口舌之争,还唠叨什么?」

  了澄微笑:「老衲这好辩的老毛病总改不了,可见修为不足,惭愧。」说着再次闭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这些和尚说不想打,今天我就暂且不理你们。」姚莲舟说着,用「单背剑」支地从椅子站起来,只见他立姿笔挺,看来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战的力气。他瞧向各派的人说:「轮到你们了。」

  群豪一听,大为紧张。假如少林和尚真的决定旁观,要应付那四、五十个武当弟子,实在毫无胜算。现在只要姚莲舟一言,战事再开,也许太阳未落尽前,这「盈花馆」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独入关中,本来就是因为觉得武当霸业进展太慢,所以亲自出手;留在这西安许久,都是想一口气将你们打败。」姚莲舟提起佩剑,说话时浑身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无匹气势。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续说:「你们都太弱了。就算我武当派今天就将你们各派扫平,也太过轻易,实在没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与你们约定:我武当派暂且偃旗息鼓,为期五年。这五年就当我送给你们各门派,让你们有一段日子尽力去变强。从今天起五年之后,我派必定再来拜访,希望到时你们给我们来一点像样些的抵抗;要是自知 永远敌不过武当,就用这几年收拾自己的烂门派,从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无事;又或干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为我武当门下的支系道场。」

  姚莲舟这决定一出口,众皆动容。就连武当弟子,也都对掌门这样的决定甚感意外。

  武当派门规戒条并不繁多,但是掌门一人号令如山,绝没有违背的余地。

  ——因为掌门就是最强的人。信服最强,乃武当派第一信念。

  姚莲舟接着抬头瞧向屋顶。

  「这个和约,对你们也有效。」他看着荆裂、燕横、虎玲兰和童静:「你叫荆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没记错是叫燕横?还有……」

  「我叫童静!」童大小姐抢先就答了,接着拉住虎玲兰的手臂大声说:「还有,这是东瀛来的第一女武士!外号叫……」她想了一想:「……『一刀两断』、『大刀女侠』,岛津虎玲兰姐姐!」

  虎玲兰听她这么胡乱为自己起外号,不禁笑了起来。

  殷小妍瞧着童静和虎玲兰,心里很是羡慕。先前她看着屋顶上的比斗,虽然立场上希望武当一方得胜,但心里又不愿见这两个女剑士受伤。

  ——她们可以跟男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四处走……还拿起刀剑保护自己跟朋友……

  ——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呢?……

  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在武当掌门面前如此胡言乱语。姚莲舟却对童静的话半点不以为意。

  「燕横,我知道你绝不要领我人情。换了是我也不会。不过我看你这小子颇有趣,倒很想看看将来你能够进步到什么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后,你要如先前所言,来找我们讨回那笔血债,我们必然奉陪。

  「荆裂,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吧?我刚才听见那些人说,你是南海虎尊派的?」

  荆裂点点头。「你不会有印象的。」

  「每一个被武当派消灭或吞并的门派,我都记在心里。」姚莲舟却回答。「尤其是胆敢跟我们对抗而被灭的。南海虎尊派。我们不过用根手指头就捺得粉碎的小门派。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吧?也为了成为 最强。从那种门派出身,却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见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要说打倒我们,还早得很——起码你还没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经与我们结下这样的血仇,你会是我最想降伏的敌人。」

  姚莲舟环视四周:「在我至今遇过的敌人里,你是想法跟我们武当派最相像的一个。」

  荆裂一向只对武当派怀有强烈敌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莲舟这句话动容。

  姚莲舟并未说错。拼命变强,然后挑战、诛杀对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荆裂这个「武当猎人」,本质跟武当派并没有多大分别。

  荆裂听了,默然无语。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姚莲舟继续说:「但也是我认同的对手。这些其他门派的混账家伙,我既然都给了他们五年,这五年我也不愿先来对付你。没道理让这些家伙活得比你长啊。我就把你留在后头。也好看看,你一个 人独自走这样的路,能够走得多远,爬得多高。」

  荆裂这时才出言反驳。

  「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姚莲舟瞧瞧荆裂身旁的燕横、虎玲兰和童静,默默点头同意。

  他看着童静好一阵子,似乎想说话,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还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对童静有没有看错。毕竟是一个未经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来很可怕的潜能,也许只是一次永远不会重现的爆发。

  ——那就要看她的际遇了……这五年,其实也是送给她的。

  姚莲舟只是单方面宣告休战,荆裂其实并不想接受——挑战强敌,不断战斗,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环。可是既然姚莲舟决定暂停征伐各门派,武当弟子也就不会出动,荆裂亦没有机会袭击他们——总不成走上武当山叩门吧?所以他 无可奈何。

  「什么五年……」这时董三桥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这个约誓?怎么知道这不是诡计,你们武当派转过头来又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你们是没办法知道的呀。」姚莲舟淡然说。「就算是计策,你们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当弱者的悲哀。你们只有相信我的话,别无什么可做。」

  他遥指向屋顶上的童静。所有人也都瞧着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权作这次约定的信物。」

  童静把卷在腰间的武当掌门袍解下来扬起。天色虽已渐昏,那袍上「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个大字,还是清晰入目。

  武当派虽是手段狠辣,但确实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诈术计谋,凭的都是实力,这一点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门。」陈岱秀这时说:「连那下毒的首谋,我们也要放过吗?」

  樊宗冷冷插口:「我刚才看过好几遍,那姓颜的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一见掌门现身,就乘机逃了。」

  「他是这西安城里的地头龙,必然有地方藏身。」陈岱秀说:「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算了。」姚莲舟摆摆手。「那种人,不值得我们再花半点精力。」

  ——颜清桐就算没被揭发下毒之事,身为结盟的主持临阵逃脱,以后恐也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云澜此刻已听出来,掌门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滥手段下毒陷害,才会如此虚弱。他上前说:「掌门,虽然天色已快黑……可是这些人好用诈术,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连系,再留在这城里一晚,不知他们又会不会再用什么诡计来 犯。我等有大批车马备在城外,而且先前连夜赶路,亦有火把灯笼。不如现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邻近村镇再说。」

  「哼,谁怕这些家伙再来?」李侗一边替焦红叶双手的伤口包扎,一边不忿地说。

  「也好。」姚莲舟点头。「我不想再跟这等人同处一座城里。如果丹雷无碍的话,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当众人这就簇拥着姚莲舟,准备离去。

  一直站在姚莲舟身后的殷小妍,此际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破败的「盈花馆」。住了四年的地方变成这个模样,她却有种痛快的感觉。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馆」再破也好,那主人都会将它复原。这么赚钱的生意,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到时她就等于从一场梦中醒来,又回复往日没有自我的日子,还要面对那不想面对的未来……

  小妍再次看看屋顶上的童静和虎玲兰。

  ——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莲舟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莲舟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莲舟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

  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莲舟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

  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发。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莲舟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愈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 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

  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颜清桐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莲舟说:「不必你们武当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莲舟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莲舟起行。先有十来个武当「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

  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荆裂、燕横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秘宗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莲舟与一众武当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 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锡晓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荆裂和虎玲兰。他跟荆裂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拼,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据他心头的还不是荆裂。是虎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拼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卷来街上一阵沙尘。锡晓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武当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横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秘宗门前辈韩天豹。

  燕横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秘宗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燕横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燕横;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燕横。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

  燕横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樊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秘宗门人。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武当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当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颜清桐的馊主意……」

  「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荆裂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群豪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荆裂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武当派一拼。」

  荆裂此番话,武林群豪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荆裂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武当」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荆裂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 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武当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莲舟说过荆裂此人想法跟武当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当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荆裂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荆裂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武当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

  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武当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武当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荆裂。

  除了武当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武当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

  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尸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念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尸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胡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莲舟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武当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荆裂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武当一拼。

  他心潮激荡,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呼。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

  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

  「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

  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

  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溜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武当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

  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赞同那武当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

  「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武当派所说,『天下无敌』?」

  「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发。「……也许吧……」

  「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

  「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 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的。」

  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发,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

  「兰姐,你睡了吗?」

  虎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间接了锡晓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童静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

  童静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武当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虎玲兰失笑:「怎么会?」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静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不过呢,那家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武当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武当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荆大哥啊。」

  童静这一句令虎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童静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

  ——要非已经熄了油灯,童静就看得见虎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燕横看看。」

  虎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童静的事情:

  ——我跟荆裂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里,虎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

  荆裂和燕横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荆裂身旁还有一坛酒。

  各派群豪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荆裂四人。颜清桐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荆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荆裂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历了跟武当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燕横向荆裂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樊宗和姚莲舟的事情。荆裂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荆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燕横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荆裂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

  「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燕横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

  荆裂略带意外地瞧着燕横,然后笑了笑。

  ——这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荆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

  燕横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群豪,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燕横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武当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继续四处游历练武吧。」荆裂叹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

  「今天看见了姚莲舟……」燕横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

  「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荆裂眺望黑夜里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

  他看着燕横:「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也看着荆裂,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荆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童静提醒了我一件事:荆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

  荆裂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横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荆裂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荆裂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后记

  两年前我决定再次走武侠小说路线时,最首要构想的,就是在已经汗牛充栋、名家辈出的武侠世界里,找出一条新路来——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写。只重复别人写过的东西,是在浪费自己的写作生命。

  那时适逢有一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是形意拳大师李仲轩的口述回忆录《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笔录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纪硕果仅存的民国时代武人,他先后从学的三位师父:唐维禄、尚云祥、薛颠都是当时极有名的武林 人物。中国武林与武术传统文化,因为近代政治关系受过很多摧残,甚至出现断层,李老耳闻、目睹以至身历过真正的旧武林,绝对是民俗历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忆实在是极之宝贵(该书结集出版前两年,李老就逝世了 )。

  此书最初在国内武术杂志刊载,本来一直只有武术圈子的人才有兴趣,后来梁文道在读书节目里大力推介,才得到大众广泛认识。

  此书给我写作《武道狂之诗》最大的启发,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虽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过李老的回忆,得以一窥旧时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他们对练武的立场与想法。自古中国社会以读书科举登上仕途 为「正业」,武人地位低下,别说一篇半篇有名武师的简传,就算记载古代少林武迹的历史和碑文,其实也不过一鳞半爪。像此书般深入而又没有流于神化的武林资料,就更加绝无仅有。

  我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倾向蔑视传统,觉得都是守旧者用来维持权力的工具;现在却渐渐对旧人旧物生出很大的兴趣。旧传统当中,仍不免累积沉淀了很多习非成是与不合理的东西;但我渐渐看得见,传统与旧事物里面,有某些「核 心价值」,放在新时代实在具有极不凡的意义和魅力——特别是在人情与义理都变得越来越稀薄的今天。

  这令我联想到近日思潮激荡的香港:民俗文化、历史价值、集体回忆……成了这几年「世代战争」的一大激战场。吊诡的是,在这场世代的对立里,站在保卫历史与回忆那一方的,恰恰却是比较年轻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们,看见的是相近的东西。

  ◇◇◇◇

  这一阵子,香港电影又复兴了一阵「阳刚」之势,武打拳脚片再次成为热门卖座题材,写武侠动作小说的我当然高兴。

  许多人没有察觉一件事:武侠片和功夫片,其实一直是华人电影(尤其香港电影)最原创的一个类型,并且一直支撑着电影业的最核心。民国时期《火烧红莲寺》带起一片神怪武侠片风潮,直接造成当时上海电影业蓬勃,已经载入 史册一页;从李小龙到成龙和李连杰,从张彻的《五毒》到李安的《卧虎藏龙》,武打片几十年来都是华语电影打进国际的尖兵;而香港电影曾经兴起的许多类型片浪潮:英雄片、赌片和帮会片,假如深入点去看它们的故事模式和世界 观,其实骨子里都还是不脱中国人最熟悉的武侠。

  可惜我觉得,我们自家人对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还不及外地的爱好者,看欧美作者对华语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着迷,常常令我觉得汗颜。香港片大影迷塔伦天奴更干脆拍了两集《标杀令》,向曾经「养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 的致敬。功夫片本来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创产品,可惜我看见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电影语言的中文专书,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内地人。

  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对的困难:我们是不是因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见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东西呢?

  ◇◇◇◇

  自从写《武道狂之诗》之后,有一点很奇怪:每次接受媒体访问,刊登出来后,发现他们对我的介绍,几乎通通都已经变成了「武侠小说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来十几年都是写武侠。我明明才写了这部书不够两年,之前也写过近 二十本其他类型的小说啊……想来其实有少许纳闷。

  也许因为现在香港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个标签,很久没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诗》到了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当野望篇」,下一卷开始将展开有点不同的新路线,继续将《武道狂》的世界展开得更广大,敬请期待。

  同时也要宣布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武道狂之诗》系列今年已经成功授权香港本地的多媒体工作室「梦马国际」,即将作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全线改编。作品被改编对我来说虽不是第一次,但这次计划和合作方的规模远远超过 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将来,可以让各位读友以至更广大的受众,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欣赏甚至体验《武道狂》的武侠世界。

  ◇◇◇◇

  特别要呜谢一位习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范了更多太极拳的原理及知识,给了我不少构思武打场面的灵感。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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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6任侠天下》


引言

  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庄子·田子方》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

  武林各派群豪为围捕武当掌门姚莲舟而群聚西安府,同时武当精锐锡晓岩等人亦赶至救驾,双方展开激烈大合战。荆裂四人与武当战士决斗于「盈花馆」屋顶,得崆峒派掌门练飞虹相助而打成均势,其间童静更展现出惊人潜能。就 在关键时刻,少林寺高僧为寻找弟子圆性亦到临助阵。

  姚莲舟最后决定与众门派立下五年「不战之约」,西安一役遂在未分胜负之下告终。他带同「盈花馆」婢女殷小妍,与众弟子起程返回武当山;荆裂与同伴失去了追击的目标,也只得继续修行的旅途。

  这次西安大战,背后原来有宁王府秘密促成,目的是为了招揽具实力的武者为己用。表面一场武林斗争,底下正有政治的暗涌在流动……


第一章 收徒

  天地空阔。黄土飞扬。

  急密爽快的马蹄声,有如一首振奋人心的鼓乐,教鞍上骑者都觉得身躯轻快,像要乘着奔势起飞。

  荆裂、燕横、虎玲兰、童静四骑,正迎着东方灿烂的晨光奔驰,离开西安而去。

  燕横略回头,瞧见那西安府的城墙已经变得很小。

  连场激战才不过是昨天的事,身上的伤也还在刺痛。可是燕横心里感觉,仿佛这场西安之战已经过了许久。

  ——或者反过来说,他经历过这一战之后,长大了许多。

  燕横把头转回来,看见正在前方策骑的三人背影。

  与同生共死的伙伴在广阔天地一起策骑,纵横万里,自由无羁,如此快事,人生难求。

  燕横轻叱一声,催马加紧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东而行,准备出关,但此后往何处去,还没有打算。

  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了五年不战之约,荆裂这个「武当猎人」一时也就失去了追猎的目标,惘然没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时一样吧。」童静提议:「一边随处游历,一边一起修练。那个时候很快乐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没有异议。

  四骑出了城后,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没有多少里,荆裂却突然放缓马儿。

  继而是虎玲兰。燕横和童静则奔前了一段才勒马回头。

  荆裂跟虎玲兰互相看了一眼。虎玲兰随即把背上的长弓取下来。

  「什么事……」童静骑着马儿踱过来。她看见兰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们正被人跟踪。

  「难道是……武当……」

  ——假如姚莲舟的五年之约不过是个圈套,趁着各门派散去,心情也松懈下来后,才以伏兵逐一追击报复……这未尝不是一条狠辣的妙计。

  「不。」燕横却断然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敌,但燕横对姚莲舟的个性,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了解和信任。

  荆裂游历各方,应对过的奸险之徒和匪盗不计其数,也曾经在不少诡计陷阱之下险死还生。这些经历教会他一件事: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

  更何况武当「兵鸦道」的刺客,的确曾在成都伏击过他。昨日重遇那个江云澜,一双细目射来的恨意,并未因时日减退半点。

  ——我又何尝不想杀他,为峨嵋派的战友报仇?……

  荆裂伸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跟踪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后方的尽头出现了。只有单骑。

  远远可见在阳光底下,那骑者戴着一个大竹笠遮掩面目,一身满是花纹的衣服,乘着速度猎猎飘扬。身上和马鞍旁,挂着各样大小长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着金属的光华。

  那骑者姿态异常勇猛,骑术身手极是高超,飞快接近过来。

  荆裂和虎玲兰都放松下来。虽未看见面目,但从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来,正是昨天曾经助过他们一臂的崆峒掌门练飞虹。

  飞虹先生远远看见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马儿停下来。他伸手摸摸花白的胡子,姿态似在犹疑,久久没有上前去。

  「啊!是练掌门……」燕横轻呼:「昨天我们还没有好好向他道谢,不如……」

  「别理会他。」荆裂却拨转马首。

  「荆大哥,这不合礼数……」燕横意外地说。

  「听我的就好。」荆裂夹腿催马前行,同时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处……」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只好继续东行。

  一看见四人起步,练飞虹亦驱马前进,但始终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如此走着,荆裂四人偶然停下,练飞虹也停;四人一继续上路,练飞虹又跟着来。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看见其他几个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却又害羞不好意思,只好一直远远看着。

  还没到中午时,突然又有另一骑的急激蹄声,自练飞虹后头响起来。

  练飞虹和荆裂四人也都停下来警戒。

  来骑在这条东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会儿就出现眼前,可见骑士背上有摇晃的刀柄,单以一只右手持缰,身手极稳。

  五人都看见,原来是心意门高手戴魁,那条被姚莲舟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悬在胸前。受这样的重伤,却策马如此之急,本应甚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无感觉。

  戴魁认出崆峒掌门来,见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经过时略将马儿放慢,朝飞虹先生点头致意,却没停下来,仍向荆裂四人奔过去。

  荆裂看见戴魁赶来,眼睛闪出异样的光采,立时跃下了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马。

  戴魁在他们前方数步外勒住了马,顺着势就从马背跳下来。这激烈的举动又震动左臂伤患,他略皱了皱眉。

  「荆兄……追到你们,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气,一张围满胡须的嘴巴却咧开大笑:「我……我……」

  「戴兄,有话慢说。」荆裂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话我不会说。也就开门见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这次一战,我心意门,真可说一败涂地!还出了颜清桐这个丢脸的家伙,实在……唉,武当派,真是结结实实的打败了我们……」

  他说着时瞧了瞧左上臂处缠着的一条麻布。是为了记念这次战死的心意同门。

  燕横看见,戴魁包裹着的受伤左臂已经溢出血迹,伤口因为策骑赶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从马鞍旁的行囊里找出布带与伤药。

  「戴兄……我先给你换药包扎……」燕横上前为他解去布巾。他念着戴魁对自己和青城派敬重有加,又曾见他不顾门派名声去救那位中毒的妓女,因此对这好汉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个姓颜的混蛋,也有份诬谄你,你却……」戴魁说时声音有些哽咽。

  「都过去了。」燕横细心地解除那包缠的药布。「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站在后面的虎玲兰和童静也都笑了。

  「名门之后,果是不同。」戴魁欣赏地瞧了瞧燕横,又向荆裂说:「昨天傍晚,荆兄在屋顶上说的那番话……昨晚我一直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破门户之见,互相参详武技,一起创出更强的武学。实在说得太好了。」

  「可惜……」荆裂皱眉叹气:「没有人听得进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头竖起拇指:「这儿就有一个!如蒙不弃,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时日,互换武艺,一起琢磨修练!

  「说句老实话,戴某这样想也不无私心,全是为了本门的将来:昨日之战已可见,武当派武功之霸道,我心意门与他们相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现在虽然有这个休战五年的约定,但这段日子本门武功若不能突飞猛进,以后也必 定不是武当派的对手,结果亦不过多苟活几年!

  「戴某这次要求换技,实是想借镜各位的心得要诀,并带回本门去,以助改进心意门的武功。五年之后,即使仍不足与武当一战,至少要他们多付些代价!」

  戴魁这一番豪气的话,听得燕横热血上涌。他瞧瞧荆裂。

  「我有拒绝的理由吗?」荆裂灿烂地笑着说,伸出手来与戴魁一握。

  荆裂这笑容,燕横早就见过了。就在最初于青城山相识的时候。

  ——真正拥有共同志向的同伴,一个就够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

  燕横替戴魁的手臂换药,重新再包扎止了血。先前童静跟戴魁还没有正式结识,这时互相见了个礼。

  戴魁并不知道童静的底细,只在昨天听她说过正在跟燕横学剑;可是「盈花馆」一战却赫然看见,童静使出了一招连燕横也不能的截击,一剑废掉武当派「兵鸦道」的剑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 问。

  ——难道她另有名师?……

  荆裂高兴地拍拍戴魁肩头。戴魁比荆裂年长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声也要响亮得多;在「麟门客栈」比试时,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栽在荆裂手上,如今却毫不避忌地投奔而来,确是一个豪迈的好汉。荆裂武功虽胜于他,但心里不 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马。」荆裂拉住马儿的辔口:「我已经饿了,快到下个镇子去吃午饭。」

  戴魁回头看看仍停在远处的练飞虹。「练掌门怎么也在?……我们不先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别管他。」荆裂先上了马。戴魁不解地抓抓胡子,但既然不清楚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只好听荆裂的,也踩上了马蹬。

  「等……等一等!」

  练飞虹一边高呼,一边策马急急赶过来。荆裂看见不禁笑了。

  飞虹先生勒住马缰,随即取下斗笠,露出一头花白的乱发,几根串着珠子的小辫子扬动起来。

  「我……我跟他一样……」练飞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们同行!」

  「为了什么呢?」荆裂微笑着问。

  练飞虹的眼睛不住瞧着童静,却又说不出话来,就好像男孩看见心仪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童静被这老头瞧得很不自在,皱紧眉头。

  练飞虹终于鼓起勇气,下了马走到童静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吗?」

  燕横和戴魁听了都愕然。荆裂却似乎不感意外。

  童静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练飞虹一阵子,接着便摇摇头。

  「不行。」

  练飞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会儿!」他焦急的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听荆大哥说了。是崆峒派的掌门吧?」

  「现在已经不是了……」练飞虹喃喃自语,接着又像发觉说错话般急忙说:「对对对!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与少林武当华山青城峨嵋齐名的崆峒派!」

  说着练飞虹就跳开来,在空旷的官道中央摆起一个架式。

  五人聚精会神地瞧着他。

  然后突然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只见练飞虹穿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一劈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间的弯刀,自下向上撩击;刀势未尽,左手又已打开一柄铁扇在胸前舞动;乌黑的扇影翻飞之际,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间夹着两柄飞刀朝天抛去;铁扇收起 插回腰带;双手接住堕落的飞刀,左右收入背后皮鞘。

  一呼吸间,练飞虹双手连换几种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一切只是幻术,那手法速度潇洒得很。

  戴魁早闻崆峒派「八大绝」的威名,但因崆峒偏处关西,还没有机会见识过。现在看到掌门飞虹先生随意露这一手,果是名不虚传,心里更加庆幸这次赶来加入荆裂一伙。

  ——要是飞虹先生也跟我们同行,也就有机会学习崆峒派武学,对我心意门一定大有助益!这样的机会,要我折寿十年来换都甘心!

  荆裂看了这表演,也是心头一动,但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还是一贯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儿,怎么样?」练飞虹得意地瞧着童静:「看了这个,很想学吧?还不快拜师?」

  童静却还是决绝地摇摇头:「不可以。」

  练飞虹听了简直如雷轰顶,双手抓着头发。他无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喜欢练武的年轻人,会这样一口拒绝学崆峒派的武功——还要是由我飞虹先生亲自教授啊!

  「为什么呢?」练飞虹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跟我学有什么不好……」

  「那不是好不好的关系。」童静指一指荆裂和燕横。「我已经跟着他们学武,当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师父了。」

  「什么?」练飞虹怪笑,展颜露齿笑起来:「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那好办!」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间的刀剑柄子:「现在我就在你面前把他们两个打倒,如何?只要证明我比他们强,那我就比他们更有资格当你师父了!」

  燕横看见,这位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前辈,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紧张得胃囊都缩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荆裂倒是不以为意,一副「随时放马过来」的模样,但又似乎全无动手的准备。

  练飞虹瞧着荆裂和燕横,又说:「不打也行,只要你们识趣,准许这娃儿也拜我为师,我也不难为你们——当然了,三个师父里,我是『大师父』!」

  童静急急上前,拦在练飞虹跟前,跺着脚说:「这跟谁比较强没有关系!我跟他们学武,是一早说好的约定!就算他们同意你当我师父,我也不会拜!约定就是约定!明白吗?别说是你,就算换了那个天下无敌的姚莲舟,我也不会 拜他为师!」

  练飞虹仿佛给一盆冷水照头顶淋下来,刚才的气势瞬间消失无踪。

  「小静,你不可以这样说话!」燕横这时忍不住斥责她:「怎可以对练掌门这样无礼?昨天他还救过你啊!」

  童静这时想起,昨天「盈花馆」屋顶的大战,若非这个崆峒掌门及时掷出飞刀,她一双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红叶废掉;又看见练飞虹此刻沮丧的样子怪可怜的,刚才那样说话确是不该。

  但是燕横如此当着众人斥骂她,她要是当众道歉,岂非显得好像对燕横很听话?她只觉羞怒,脸蛋涨红,哼了一声,就自行跨上马背催马前行。

  虎玲兰见她这脾气只觉好笑,随即上马去追了。荆裂朝练飞虹摆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跟着前去。

  燕横见练飞虹如此泄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说:「前辈,我这……同伴得罪了,不要见怪。昨天前辈曾经帮助我们,还没有机会向你道谢……不如去前面的镇子,一起吃一顿饭好吗?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

  「不错。」一旁的戴魁也说:「相请不如偶遇,练掌门请赏光。」

  练飞虹长叹了一口气,却也登上马鞍,随两人前去了。

  童静在马背上回头,却见后面练飞虹也跟了在燕横后面。她猜到一定是燕横请他一起来的,这分明就是叫她难堪。童静更气了,驱使马儿奔得更快。

  ◇◇◇◇

  刚在正午时分,一行六骑就到了灵台镇,此地正在西安与临潼间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馆子都有不少。童静挑了比较像样的一家饭馆就停下来。六人在二楼占了一张大桌。

  「有什么最贵的东西都拿来!」童静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大小姐脾气又来了,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饭桌上。

  「也拿酒来。」荆裂说。

  童静觉得奇怪,因荆裂并不是特别好酒,平日上路,日间从来不喝。

  「有新朋友嘛。」荆裂解释说。童静看着戴魁,这才恍然,又自觉在这个新同伴面前失态,腼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并不拘礼,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来。荆裂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两杯,也就情不自禁跟荆裂讨论起昨日两人桌上那场比试来。

  「荆兄那记……真的妙!」他比划着手肘:「是什么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荆裂微笑:「是在南面叫『暹罗』的小国学来的。」

  「『暹罗』……没听过……真的要跟荆兄学学。」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后苦笑:「我那时已经拼着不要一条手臂去挡了,要不是荆兄留了手,我这骨头不用等姚莲舟……」

  说到这儿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来。自然是因为想到死去的师弟李文琼。

  荆裂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这一碗,敬给心意门战死的好汉。」

  戴魁猛地点点头,也奠了一碗。其余的人都被感动了,亦一一奠酒。只有练飞虹,自顾自在呆想什么,压根儿没有听他们说话。各人都见识过他行事说话带点痴狂,也不怪他。

  「练前辈……」燕横在旁轻声问:「听说你跟我师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却见练飞虹似仍充耳不闻,问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童静固然鼓着闷气,死也不肯瞧练飞虹和燕横那边一眼;练飞虹又不知正在想什么;戴魁则因念及同门之死而喝着闷酒。席上气氛颇是奇怪。

  荆裂吃饱了,捧着酒碗走到二楼的一列窗子前,俯视下方城镇街道的景色。

  燕横趁这机会走过来。

  「荆大哥为什么不说一句?」燕横指一指练飞虹:「这事情怎么办?」

  「不用心急。」荆裂呷一口酒。「他很快就会过来。」

  果然,练飞虹已经站在他们旁边的另一扇窗前,倚着窗垂头叹气。

  「前辈。」燕横不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收小静作徒弟呢?」

  练飞虹眯着眼睛,用一种「你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着燕横:「当然是因为昨天她刺那一剑呀。」

  「就只是……一剑?」

  「我飞虹先生沉迷武道数十年,绝不会看走眼的。」练飞虹远远瞧向童静。童静因为他离席而放轻松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虎玲兰说起笑来。

  「就凭那一剑,我敢说,她是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

  「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经给用得滥无可滥。但是出自名动关西的崆峒派前掌门之口,却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荆的。」练飞虹盯着比他年轻了三十几年的荆裂:「你肯教她,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没有。」荆裂这时并没有笑,而是很正经地回答:「最初我只是给她的热诚打动。昨天那一剑,我也是意外极了。我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燕横看见荆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认真的。他不禁也瞧瞧童静。他当然也看见昨天她那剑,还想是不是幸运。但假如荆大哥和练掌门都这样说,那就绝不假了——童静隐藏着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这儿,燕横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来教她,岂非浪费了?

  这时练飞虹的视线落在燕横脸上。

  「我自知这一生,都当不成最顶尖的高手——从我认识你师父何自圣,见过他的剑法之后就知道了。」练飞虹说时收敛了平素的狂态,却也没有不忿或悲哀,只是很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如今年纪老了,武功气力就更比盛年时退 步。唉,余下的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么了。」

  他如此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的遗憾,令荆裂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个武道狂迷,看见了自己天分的顶峰,又敌不过岁月的消磨,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所以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立下了决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个绝顶的崆峒传人!」练飞虹又继续说:「那么我飞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顶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让人记得有我这个名师!可惜,甘肃平凉一带地 广人稀,我也收了几个好徒儿,但他们并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见这娃儿……」

  练飞虹以充满盼望的眼神,瞧着正在努力吃饭的童静。

  「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旷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绝』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燕横听见练飞虹这豪言壮语,大受感动,马上就要去劝童静。

  荆裂这时却说:「我们也没办法呀……虽然只是认识了她几个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了解。就算我用师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绝不肯屈服……」

  「那要怎么办?……」练飞虹猛抓头发,抓得发髻都乱了。

  「我们两个都很希望帮助你。」荆裂故意苦笑摇头:「可惜真的想不出办法来呀……」

  「你们两个……」练飞虹瞧着两人,一边喃喃地说,突然眼睛泛出异样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头的童静听见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张望过来。练飞虹怕给她听见,搭着荆裂和燕横的肩头,把他们硬拉到更远的角落。

  「她虽然不肯跟我学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愿意跟你们学呀!」练飞虹压低声音说:「只要我把崆峒绝技教给你们,再由你们传授给她便行了!」

  「不!这怎么行?」荆裂皱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们又怎可偷学呢?崆峒派武功应该是不轻传外人的吧?何况我跟燕横都各自有所属门派,燕横更是名门正派青城的传人,又怎可胡乱学别派武功呢?……」

  燕横一听荆大哥所说,和平日主张破除门户之见的说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说反话。此刻燕横恍然大悟:

  ——荆大哥一直对练前辈爱理不理,就是要他自愿教我们崆峒派的武功!

  荆裂知道这老头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开武技,恐怕会给拒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

  「怎会不行?」练飞虹急忙反驳,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罗网:「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门——不,前任掌门,要教谁人,哪个敢反对?」

  他凑近燕横的脸又说:「我啊,跟令师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龙虎剑』还没有学全吧?我见识过何自圣不少的剑招,这方面也可以指点你一二啊。」

  燕横双眼一亮。

  除了武当派之外,曾经亲睹何自圣『雌雄龙虎剑法』而又仍然活着的人,恐怕世上已经极少;当中能有崆峒掌门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只此一人。燕横依稀听过吕一慰师叔说,师父还未接任掌门时,曾在外游历颇久,说不定练 飞虹与师父曾经相处一段不短的时日,对他的剑法了解甚详。

  ——而且是三十来岁正当巅峰的何自圣。

  对于一心还原青城派绝学的燕横来说,这是无可抗拒的诱惑。

  「好!」燕横冲口而出。「感谢前辈恩德!」

  练飞虹转头看看荆裂。

  荆裂摸摸下巴的胡碴子。

  「唉,既然你这么恳求,我也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吧。」荆裂以充满笑意的眼神瞧着燕横:「不过有言在先,我们不归属崆峒派,也不会叫你师父的呀。」

  「哼!以为叫我师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练飞虹冷冷说:「连什么『前辈』也别喊!叫我『飞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转眼脸容变得狂喜,偷偷瞧了瞧童静,又高叫:「刚才半点胃口都没有,现在可饿坏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来!还要酒!」

  练飞虹飞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燕横看着他的背项,眼里发出光芒。

  这位名宿前辈,给了燕横一个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够跟已死的师父和已失落的「雌雄龙虎剑」,重新连系起来。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三

  崆峒派之根据地于位甘肃省平凉崆峒山。西部地区因气候严酷,地广人稀,故此民风强悍,自古就有民间带刀练武护身的传统,渐渐发展出当地的古武术,远至秦汉时代的古辞书《尔雅》,已经有记载「空同之人武」这句子;崆峒 地区也是西出关外的主要驿站,成为兵家必争及商旅必经之地,远来的外地军士旅人,甚至是西域外族人士,又把各种武斗技法传播进去;再加上崆峒山为宗教胜地,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修练之处,许多宗教的修道养生之法,诸如静 坐吐纳之术,又与武术相结合,终于形成别具风格、刚健深厚的崆峒武道。

  崆峒派真正开宗立道,乃是始于大约一百六十余年前,一代宗师飞云子集崆峒山上下以至平凉一带流传武术之大成。飞云子本是一名道士,但开山立派后,第二代弟子就已是俗家,兼收男女,传至练飞虹为掌门时是第七代。

  崆峒武术最以门路繁杂而著名,拳术与刀剑枪棒等术自然齐备,更因为受到军事和异族文化影响,奇门与冷门兵器特多,软兵器及飞行暗器亦甚普遍。其中以八门武技器械最为杰出,合称「八大绝」,计有:「通臂剑」、「日轮刀 」(糅合了西域回回人弯刀之法)「花战捶」(徒手拳术)、「挑山鞭」(短棒鞭杆)、「乌叶扇」(铁扇术)、「摧心飞挝」(铁链飞爪)、「送魂飞刃」(飞刀术)及「摩云手」(摔跤扑跌之术),为历代掌门必修之最高武学。

  崆峒武道之特殊技法有二:一称为「花法」,就是在连续战斗中,不断变换各种兵械和打法,甚至左右不同兵器同时夹杂运用,以迷惑敌人眼目心神,出奇制胜;同时「花法」因为困难复杂,也有锻炼身、手、眼灵活准确的功效。

  另一个是「飞法」,就是不管任何刀剑兵器,在运用时能够突然脱手飞射,在较远距离突袭对方,防不胜防。练「飞法」不只是「飞」,更要懂得脱手后又马上迅速拔出另一样兵器(这手法与「花法」相通),才能尽情发挥崆峒派 武者身带多样兵器的长处。

  崆峒派虽为一方豪雄,位列「九大门派」之一,但由于偏处西部,甚少高手在中原地带走动。这令崆峒武术格外神秘,他派人士不知其底蕴,在与人交手时自然占了好处;但这同时也令崆峒派名声难扬,至今并未有出过真正天下公 认的绝顶高手,在中原亦不及八卦门或心意门这些广泛传承的门派有名。


第二章 征服者

  金黄的温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透过无数浮游微尘,映入叶辰渊那双带着符文刺青的眼睛。

  叶辰渊左手捧着一卷甚是古旧的典籍,盘膝独坐在宁静的房间地上,身体凝止有如雕像,就连灰白的长发也无一丝扬动。他略垂着头,细读书页上每一行墨迹久远的文字:

  「有劈枪者 贵坐膝 枪头起不过五寸而下 后手一出 以击其手 有缠枪者 先虚搭 彼转下 我从上转右而下 复下转左而拿之 有流枪者 龙来或左或右 我身稍退 随其左右而劈之 待龙老直捣其主 有击枪者 左右击之  即继以缠 入死龙之法也」

  叶辰渊偶尔伸手揭开下页,又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态。如此良久,终于读完最后一页,这才双手轻轻把那典籍合上,闭目吐了一口气。

  书册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写着《峨嵋大手臂传习录》。

  这一部峨嵋派秘籍,叶辰渊已是第四次读完。在他身边的地上,还堆叠着数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细读过,只有一些内容太过粗浅的,又或是有谱而无招的目录,他略翻一回后就搁到一角。

  叶辰渊放下那部《大手臂传习录》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为前峨嵋派——现在已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的总本山「铁峰楼」顶层经书阁,位处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禅林,一眼看去,几许参天古树,在太阳下泛着翠绿的光华。

  自从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觉已过了半年。

  先前武当派四出远征,吞并收纳了他派之后都不久留,只是将门派招牌换掉也就了事;少数较有实力的道场,也都只留三两个资深的「兵鸦道」弟子处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历来首个被武当吞并的「九大门派」之一,自然非同寻常。叶辰渊与四川远征军一直驻留在「铁峰楼」,首要之务是稳住原峨嵋派上下师长弟子,防止他们生起叛脱之心,并在这段时间将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广传 ,断了他们的后路。

  峨嵋派毕竟扎根数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带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为众多。尤其峨嵋派擅长枪棒,最适合军旅战阵使用,有军籍的峨嵋弟子为数不少,关系和势力不容忽视,要是容让他们聚集可不易对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 将峨嵋派不战而降之事大加传扬,尽毁其门派尊严,令他们失去号召徒众的名份。

  这却并非叶辰渊最关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随他们吧。已经征服过一次的对手,他有随时战胜的绝对信心。

  叶辰渊如此长留峨嵋,甚至听闻了姚掌门独入关中的消息,也没有赶回武当山去,为的是另外两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参详峨嵋派的积聚数十代的武功精华。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愿错过的黄金机会,更何况像叶辰渊这等为剑而生的狂热武者。半年来他每天都至少花一个时辰在这经书阁里,仔细研读峨嵋派历代留传下来的枪谱拳经 和心法要诀。

  只是阅读谱籍当然还远远不够——武道,是依靠人传承的,没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习武者,什么高级的秘笈都不过是废纸一堆。

  在叶辰渊命令下,峨嵋前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及以下资深弟子,都轮番演示了本派各种武学。要将无价的本门秘技,巨细无遗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们自然不情不愿。可是又有什么选择呢?自余青麟大开山门迎接武当远征军 那一天,他们已经再没有抗拒的余地。

  峨嵋派不愧为屹立武林数百载、历史比武当更悠久的顶尖大派,其枪棒之术,不论劲力运用和招式战术都极为独到。掌门余青麟的武功,虽与同属四川的青城派何自圣仍有一段距离,但一手峨嵋大枪的功法,仍教叶辰渊看得赞叹。

  ——峨嵋败给武当,输的是意志。

  叶辰渊虽然只精于剑法,武当派也非主修枪术,但任何武学都有相通之处。这半年里他尽力吸收、领会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带回武当山,以助武当派武功更上层楼,成全「天下无敌」的霸业。

  叶辰渊观看峨嵋众弟子演武,除了参详武功,同时也为了第二件事情:从中挑选具有潜质的年轻弟子,带入武当山门墙。

  这是武当征服他派之后的一贯做法。过去臣服的都只是些小门派,值得挑选的人才寥寥可数;但像峨嵋这等大门派,能拜入山门,而又坚持数年而不被刷下来的,自都是千挑万选、拥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届中年, 对峨嵋感情深厚,难令他们全心转投武当,因此叶辰渊只选年纪轻的。

  不过潜质与年纪都还是次要。要拜入武当山,还得有一个更必要的条件:执意追求「最强」的火热欲望。

  如今叶辰渊已经选定了其中十三个前峨嵋弟子,他们也都一一答允了——武当山上,从来没有一个被迫进门的人。

  叶辰渊看窗外树林风景,心里默想: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这一面窗户正好向着北方。相隔数百里,当然不可能真的看见青城山,但叶辰渊极目远眺,心中又再怀想那教他心弦震动的身影与剑光。

  何自圣。那一战的每一时刻,每一记交锋,叶辰渊都清晰记忆在心里,每天都总有个时刻会在眼前的虚空处重现。有的时候是在睡觉时,醒来的他浑身发烫。

  数年前挑战姚莲舟掌门之位失败后,叶辰渊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对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剑士生涯已经到达顶峰的末期时,还会遇上一个。这是死而无憾的幸福。

  叶辰渊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打赢了何自圣。

  ——我只是杀死了他而已……

  他许多次暗里想象比较:何自圣若无眼疾,跟姚掌门对决,胜负将如何?始终他都没有答案。

  然后他蓦地明白:试图比较两个在自己之上的人,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叶辰渊脸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剑锋的眼神,此刻有种仿佛看破的空灵。

  他已决定从此封剑。四川远征乃是他最后一仗。何自圣是他最后一个对手。回武当山之后,就把远征的任务交回给师星昊或者姚掌门主持吧。

  ——我这余生,将在心里继续与何自圣的幻影战斗。

  这时经书阁的房门外有人轻敲。

  「进来。」叶辰渊从深沉的思考中醒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身材修长、脸皮白净的年轻人,名叫杨真如。

  「副掌门,打扰了……」杨真如拱了拱拳行礼。「『兵鸦道』的师兄们说有要事禀告,请副掌门到楼下内堂。」

  叶辰渊没有答应,只是负着手走出房门去。杨真如把门带上,就随在叶辰渊身后走。

  这个杨真如唤「副掌门」时甚是自然,但他并非武当「兵鸦道」远征成员,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门余青麟亲传。如今已经被叶辰渊选定为十三名带回武当山的人才之一。

  叶辰渊在「铁峰楼」二楼的廊道走着,途中遇上峨嵋道场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礼。

  「铁峰楼」本有峨嵋武者二百余人,而武当「兵鸦道」不过三十来个。与数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实并不安全。可叶辰渊在「铁峰楼」里外出入,不单没带弟子,连「坎离水火剑」都没携在身。

  最初「兵鸦道」的弟子劝告副掌门小心。但叶辰渊只是冷冷回答:「如果他们以为用暗算手段能够复兴峨嵋派的话,就尽管给他们来吧。」

  叶辰渊这等气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轻弟子折服。比起窝囊的余青麟,他们真心感觉不如跟随这个征服者更好。杨真如就是其中一个如此相信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已成了叶辰渊的近身,安排调度其起居。

  杨真如默默跟在叶辰渊身后走,不言不语。虽然已经决意随同副掌门去武当山,但看见一个个从前的峨嵋派同门,向叶辰渊及其他武当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状,他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本来,我们是傲视蜀中的峨嵋派啊。

  杨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门在背后怎样骂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半点愧疚:向武当派投诚,又不是他的决定。假若当天掌门师尊决意拿起枪杆一战,他愿意为门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师父并不是余青麟,而是师叔孙无 月,他也会甘心离开峨嵋山门追随而去……

  杨真如轻轻摇头。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都过去了。自己还有将来啊。今年才二十七岁。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我去武当山也就只是转移到本派的总馆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杨真如心里不想再留 在这充满败丧气氛的「铁峰楼」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发离去。

  叶辰渊虽未回头,却似感应到杨真如心中思绪。

  「我们快要走了……你都准备好了吗?」

  「弟子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杨真如恭谨地回答:「只带一人一枪就行了。」

  叶辰渊没有回应,只是略略点头。杨真如知道这已经是副掌门最大的赞赏。

  两人下了楼梯,穿过「铁峰楼」那仍然供奉着大金枪的厅堂。堂上原本有一块挂了超过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①,半年前就给换成了「武当派」三个大字,左下角再写了「峨嵋道场」小小四字。

  『注①:「玄空」二字,乃是远追传说中峨嵋武学的先祖司徒玄空。』

  他们走到内堂,这儿本来是峨嵋掌门与派内长老师范商议事情及接待外来贵宾的重地,如今已被武当「兵鸦道」弟子占用。

  叶辰渊一进入,堂内三个穿着「兵鸦道」黑衣的弟子马上肃立行礼。其中一人四十出头,脸容方正,额顶上有三道脱了发的创疤,腰间佩着双刀,是远征军中较资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云澜成为叶辰渊的副手。

  叶辰渊看看堂内的大桌子,只见上面排满了兵刃,有几管是峨嵋派收藏的独特古枪,其余都是先前攻灭青城派后,火焚「玄门舍」前掠得的青城宝剑。

  「副掌门。」秦少芳上向禀告:「我们听你的吩咐,收拾行装预备随时出发回武当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时,从这物事里有所发现……」

  秦少芳说着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个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内里衬丝,装着一长一短两个造形优雅的剑鞘。

  叶辰渊自然一眼认出来: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的木匣,两柄宝剑虽被燕横带走下落不明,但叶辰渊仍非常珍视这遗下的匣子和剑鞘,着弟子从青城山带走。

  「就在我拿起剑鞘检查时,发现这匣子底下有个小小的暗格,打开来就发现了这东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册子,双手捧到叶辰渊面前。那册子封面用皮革所制,没有写任何字,并以皮绳十字绑着。

  「我们不敢打开来看,先等副掌门过目。」

  平时脸容冷傲的叶辰渊,露出极罕有的兴奋表情,一把将册子取过,急急解开绳结。封皮一揭开来,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蝇头小字:

  「斯技乃天师张道陵伏妖降魔之剑 其神妙处 龙虎交会 雌雄相济 长纵短横 顺逆自如 其形其势合于唯一 虽万鬼莫能当 今记谱诀如下」

  叶辰渊以微微颤抖的指头,急忙翻过下页。「兵鸦道」众弟子从未见过,副掌门如此情急的样子。

  叶辰渊一直翻过去,看见的尽是「蹈云」、「震山」、「拂爪」、「抖鳞」、「潜极海」、「穹苍破」……等等招式名称。叶辰渊与何自圣交手之日,虽并不知道对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无疑问的肯定:

  ——这是「雌雄龙虎剑」的剑谱!

  日夜回忆的最强敌人,那绝艺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叶辰渊感到浑身血脉沸腾。

  他本来早已断绝了跟姚莲舟争夺掌门的念头,但此刻仿佛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门户就在面前打开。

  ——假如……我能够吸取何自圣剑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战他……

  可是再细看那剑谱,叶辰渊顿时失望。连刚刚渗出的热汗都好像冷却了下来。

  每一式剑招下的描述,都是这样的文字:

  「三五合于四十二 步走四八 左剑接七十三 敌势自破 敌剑若应以偏身下抹 我步复走一九 回之以六二 应手必中」

  叶辰渊翻过一页接一页,所有招势的说明,全都带着这样一堆不明数字,根本没有一招看得明白。

  叶辰渊掩卷叹息。

  ——是暗号。

  堂里的四个弟子,都不知道叶辰渊在看什么,只是好奇地瞧着副掌门那一阵红一阵青的脸色。

  叶辰渊把剑谱紧握掌中。

  ——难道……真的得物无所用吗?……

  ——不对。写这剑谱的人,自然已经懂得「雌雄龙虎剑法」,他写这东西决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也为了传给他人看……

  ——有资格看这剑谱的,当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说,这种暗号的写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叶辰渊心里重燃,因为他知道,世上至少还有一个青城弟子活着,也知道这一刻他在哪儿。

  叶辰渊将「雌雄龙虎剑谱」贴身收进衣襟内,回复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达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当山。」

  ◇◇◇◇

  「小英,等等我呀!」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枝叶纷飞,一条身影随即从树丛里冲出,在石上跑了好几步才停下来。

  那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都在淌汗,脸皮血色通透,散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后左右看看,又抬头瞧瞧上方的山岩,却寻不着同伴的踪影。

  「小英,你在哪儿呀?」少年跺跺脚。在这场山林竞跑中输了给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现在发现输得连对方的影儿都看不见,更是气得脸红。

  「不玩了!快出来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声呼喊。

  「在这儿呀。」

  一个同样年轻,语气却老成得多的声音来自上方。少年一抬头,在一棵大树的横杈上,看见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别下来!」少年鼓起腮,就从树干攀上去。已经习武六年的手腿,灵活有如猿猴,三数下攀越跳跃,就已经上了去,并肩坐在侯英志的身边。

  「我怎么会输的?……」少年还是不服气:「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么近道!我猜的对不对?」他说时指着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却咬着下唇不肯说。少年把手指化为拳头,半开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头,但给侯英志伸臂挡过,侯英志顺势把少年的颈项挟住,两人出力挣扎,几乎就要一起摔下树去,这才双双住手,互相看 着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叹了口气,身体倚着树干,远眺山岩外武当山奇峰竞起的景色。

  少年见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问他:「你在叹什么气?」

  「没什么……」侯英志仰视云端看不见的金顶:「我只是想,来了武当山,实在太幸运了。」

  本来以为投入武当派修练,将会是日复一日的地狱生涯,但并不尽然。虽是带技投师,武当派的众多师兄,从第一天起就像把他当成了家人。在练武场上,没有人因为想要试试他的青城派剑法而刻意敌视,授武的师兄也不因他有别 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导。许多「镇龟道」的师兄更不理会什么辈份,特别来请他示范青城剑法的要诀,以参详改进本身的武当技艺。每天练武的早、午两课,虽然严厉认真得令人想起都呕吐,但课余起居,门派上下都是有说有笑。几 个月来,侯英志只见过同门为武术见解争辩得脸红耳热,却从没有一次看见有人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单纯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边的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副掌门叶辰渊的儿子叶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许久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在这少年身上,从来没有看见什么「副掌门之子」的架子,身边所有人也从未因此对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毕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剑道底子,入了武当山门之后,只用了一个半月就通过师兄的考核,离开那最初阶的「苍云武场」,晋升高一级的「玄石武场」。就在那儿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场对剑的对手就是叶天洋,自此就成了好 朋友。

  侯英志和叶天洋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人会这么投缘。快将十九岁的侯英志,年纪跟叶天洋其实不算很相近。两人的出身更是两个极端——侯英志的父亲是个学艺不成的窝囊废,叶辰渊则是天下闻名的武当剑豪。唯一可说相近 的是,两人的母亲缘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亲在他小时就出走了;叶天洋的娘,则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到儿子八岁开始习武之后,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俩一年见面没有几次。

  这又是令侯英志对武当派感到意外的第二点:还以为武当山是一片禁绝女色的修行之地,原来有妻眷的精锐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武当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为了延续武者的优秀血脉,继续壮大武当派。因此他们要的媳妇,并不是什么名门大家闺秀,全都是在武当一带村落挑选出来身体健壮的女子,并查明前两、三代都没有患什 么严重的疾病,然后用聘礼「买」下来。与其说这是婚嫁,不如说与马儿配种无异。

  这种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难以认同。要追求最强,拼了命去修练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连身为人的感情也都放弃吗?侯英志心里决定,将来师长也要许配这么一个妻子给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应允。

  更何况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练武才能是靠代代遗传——看他的父亲就知道了。

  「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课了。」叶天洋这时说着,拍拍侯英志的肩头:「回去吧。」

  侯英志点点头,也就跟叶天洋一起爬下树去,从来路回「玄石武场」。

  平日功课虽是刻苦,课后一身疲劳,但两人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为长期服用「雄胜酒」,情绪经常奋亢,故此课余还是爱通山奔跑游玩,消磨那股仿佛没有尽头的躁动感觉。

  叶天洋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拨开树叶前进。侯英志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叶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横。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叶天洋就跟从前小六和小梨一样,习惯唤他作「小英」。每一次听见叶天洋这样呼唤,侯英志心 里既有一阵暖意,也有一丝苦涩。

  ——他们……还在生吗?……

  侯英志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那天决心改投武当派,跟踪着叶辰渊的四川远征军时,他压根儿没有一次想起两个好朋友。他一心想着的都只是自己的未来。

  现在侯英志在武当山安定下来之后,才渐渐怀念自己失去了什么。

  侯英志只记得,那天在「玄门舍」教习场外展开大厮杀时,宋梨已经昏倒了;至于燕横,最后看见他带着「雌雄龙虎剑」逃入山里。两个都生死不明。

  ——也许小六还活着,而且找到小梨。两个已经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报仇……假如你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这才从沉思中醒来,看见叶天洋正停下步来,回头看着自己。必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吧?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两人继续走着。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无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着叶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叶天洋又是另一个例子,证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遗传。叶辰渊是世所公认的剑术天才;但他这个独生儿子,升上「玄石武场」,表现已经开始有些勉强了,很明显没有继承到父亲那种天分。

  侯英志想,叶天洋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在严峻的武当派练武场上伤残,甚至丢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武当派的众师兄,甚至叶辰渊也都看得出来。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要阻止这事情发生。

  他想起入门那天,桂丹雷师兄带他去看的那片坟冢。

  ——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蓦然感叹:就算曾经最亲近的人,总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后仍然孤独。

  ——人生唯一可以依凭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只有剑。

  侯英志随手折下身边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月所学的武当剑招。他自觉比从前在青城山时修练得更要拼命——武当派规模之大、弟子之众,那份感染力实在太强。而且在「雄胜酒」的帮助下,练习后的伤疲更容易复原,全 力锻炼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小英。」叶天洋回头看他问:「将来要是有机会入选,你是想当『兵鸦道』,还是『镇龟道』呀?」

  「『兵鸦道』。」侯英志毫不犹疑地回答。南征北讨,用剑锋扬起血风,以战斗证实最强——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叶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为要继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个好友不会有机会穿上「兵鸦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很想转换话题。这时他记起心里一个疑问。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的了……常常看见有伤残的师兄,拿着饭菜和换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宫』后面的树林。那是为什么呀?」

  叶天洋一听,本来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侯英志看见,知道自己问了个极不寻常的问题。

  「小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当派,有三位副掌门?……」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叶辰渊他当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个多月前从京师回了武当山,他也都见过。只是第三位,他从来没有一次听见师兄谈起。侯英志虽然已给武当的长辈们视如亲人,但毕竟自觉入门尚浅,这事又不 关乎练武,也就没有问。

  「那饭菜衣服,就是送给第三位副掌门的。」叶天洋说时,语声略带颤震。「听说他就住在『遇真宫』后面一个山洞里……自从六年前,姚掌门继任之后……」

  侯英志的双眼发亮。一个与叶辰渊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说什么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为什么会隐居在宫后呢?……这位副掌门叫什么名字?……」

  叶天洋一听急忙摇手:「不可提!这是那时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当弟子此后都不得再提这位副掌门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当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门登位同时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权争吗?……

  「这位副掌门……是给囚禁了吧?」侯英志问:「因为跟姚掌门争位失败?」

  「这事情发生时我还小,详细的我不是很清楚。」叶天洋回答:「爹也从来不肯对我说。不过以前隐约听过几个师兄提及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侯英志虽猜中了,却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当山时他就知道,武当派有「殿备」的公开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战掌门,在武当派里用实力夺权并不是罪,失败了也不该受到惩罚……这位副掌门何以会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必定见过他吧?」侯英志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已经太久了,我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只是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位叔叔。他身边常常都跟着一群师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后,那些师兄也都不见了……还记得,这副掌门叔叔,还有那些师兄里的一、两个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头一扬。他见过武当山有人穿这颜色的制服:樊宗。

  「是『首蛇道』里的『褐蛇』!」

  叶天洋点点头。「此外我记得的就不多了。对了,还有几年前有一次,我听过桂丹雷师兄谈起他,说他是武当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武当本来就是走在极端之道的武斗集团,规则戒条极少;这位副掌门,能够干得出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主张,竟连武当派也难以接受,要冠上「叛徒」这么严厉的罪名?侯英志实在费解。

  假如是连叶辰渊或师星昊都要顾忌的人物……侯英志极想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又感觉得到这是武当派内的绝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赶出武当山——虽然桂丹雷说过,武当从不会将弟子逐出门派,但涉及这位副掌门的事似乎是 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为何却仍没有给革除副掌门之位?这一点侯英志倒非常明白:「副掌门」不仅仅是职位,也是一个象征实力的称号,因此也只能够用实力夺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个武当弟子做得到这件事。

  就在侯英志想象这个人物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时,山下方传来一记接一记的鸣声。叶天洋一听就知道。是「遇真宫·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铜钟。

  侯英志上山以来都没听过这钟鸣。因为这口钟只有在宣告发生重要事情时才会敲打,以呼召山上各处正在练武的弟子。

  叶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总本部奔跑下去。武当派断非发生了什么危急事情。那么鸣钟的原因他们只想到一个。

  「快!」叶天洋一边跑一边高呼:「小英,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第三章 回山

  踏入气势恢宏的武当山「遇真宫」那一刻,殷小妍感觉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紧紧握着姚莲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宫中央铺着石板的广场上,黑压压都是人头。小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无法估计这儿究竟有多少人。会不会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齐排列、在太阳底下默默站着的汉子,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共同的气息。

  ——这气息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月来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锡晓岩、江云澜等人,脸上都有这种味道。

  广场上的武当弟子,许多额头和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下午还没有热到这个程度,小妍猜想他们是在锻炼中途赶过来的。

  没有人俯首下跪。他们都只是默默站着,以极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她手牵那个人。

  姚莲舟也没有任何说话或手势,只是无言迎受这种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馆」工作时,见识过许多权势不小的达官富商,也目睹他们身边那些下属帮闲,对这些贵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当弟子对姚莲舟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并不是对权位的崇拜或畏惧,而是真正打从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这中间。我算是什么?我在这儿干什么?……

  有武当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脸颊涨红,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个洞让她躲进去。

  姚莲舟感觉到小妍的窘态,更加紧握住她纤小的手掌,尽量让她贴近自己身边而走。小妍瞧瞧他,心里很是感动。

  可是这时她又想起临别之前,书荞姐姐给她的忠告:

  ——跟着一个这样的男人,你得有准备,自己不会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刚刚离开西安府不久之时,姚莲舟曾经在路上跟她说: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会阻止你。」说完还拿出了一包不轻的银子。

  小妍紧抿着嘴角。她没有怪姚莲舟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毕竟西安之战落幕时,小妍只是央求他带她走而已。

  ——离开「盈花馆」。离开西安。离开那本来不可抗逆的命运。

  可是她并没有求过他要带自己在身边。他也没有答应过。

  然而这是抉择的时候了。

  她看也没有看那包银子。

  「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说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虫子叫。但姚莲舟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他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当时小妍还不知道,在旅程终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现在走在这「遇真宫」的广场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馆」时,亲眼目睹像樊宗跟锡晓岩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广场上近千名武当弟子,她不禁想: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个樊宗和锡晓岩?

  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认清:她所喜欢的男人,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和地位。

  她无法不感到强烈的自惭。

  ——我……配吗?……

  众武当弟子见掌门回山之际,竟牵着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心里自是好奇,却并没有窃窃私议——无人能过问掌门的任何决定。就算姚掌门此刻拖着的是个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们也都不会有一人皱皱眉。

  倒是看见桂丹雷的样子,令他们一阵激动。桂丹雷硕大身躯上的刀枪外伤大都已经痊愈,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斩月」伤势不轻,仍要用布巾挂在胸前;另外又给一杆长枪深深伤了腰脊,走路还有些拐,要拿着木杖帮 忙才能快步行走。脸上更多了许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镇龟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师范师星昊的人,竟被伤成这样子,师弟们看见都感惊讶。

  其他归来者陆续出现:「兵鸦道」的年轻好手焦红叶,双手仍包扎着,尤其右手受伤的部位是等同剑士生命的腕脉,只见他神色甚是沮丧;具有半边「阴鱼太极」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鸦道」的一线战士,此刻行动窒碍,身受沉重 内伤未愈;「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几处都仍包着布带;至于连许多同门也惧怕的锡晓岩,虽不见受了什么伤,但脸上似乎失却了平素的狂傲之气,神色略带落寞。

  ——并没有往日远征军回来时那种凯旋的气势。

  一人趋前到姚掌门身前。小妍看过去,只见是个白发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绿宽袍,左胸有「太极」的标志;再看那张苍老的脸,下巴处开了一个倒三角状的惨烈伤口,下排齿根和红色牙龈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恶鬼。小妍见了不禁 哆嗦,但为了礼貌没有叫出声音来。

  老者察觉了,向小妍微微点头抱歉,将挂在颈上的黑面巾拉起,掩盖着下半脸。

  小妍并不知道老者的身份,点点头回礼。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见堂堂武当派副掌门,向一个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啧啧称奇。

  「掌门,辛苦了。」师星昊以带着奇异风声的语音说,眼睛检视姚莲舟的脸色,看他有否大碍。

  姚莲舟没有回答,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师星昊。

  师星昊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华山」二字,并在上面打了个交叉。

  师星昊的嘴角掩盖着,无法看见表情,但眼睛显然在笑。他把纸片折合收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姚莲舟伸出手掌,与师星昊轻轻交握。

  「两个月前。」师星昊回答,看看队伍后头受伤的桂丹雷等人。「我还是应该亲身赶过去关中。是我决断错误。掌门请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这事情牺牲,第一个有罪的人是我。」姚莲舟坦然说:「真想不到,这次收获如此丰富。甚至连『猎人』都引出来了。」

  师星昊一听,白眉往上扬起。

  「进了殿里再谈。我也要知道京师的事。」姚莲舟说着稍回头:「桂丹雷也有事情要报告,一同进来。其他刚回来的人先去休息。众弟子回武场如常练功。」

  他吩咐完后,才瞧着殷小妍轻声说:「我有事情得处理。先为你安排个落脚处好吗?」

  小妍摇头:「去你办事的地方。我就在门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莲舟离得太远——至少在还没有好好谈以后的事情之前。

  「行。」姚莲舟微笑,继续牵着她,与师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抛去手杖,微跛着足紧随在后头。

  在众多武当弟子之间,也站着侯英志。他尽量站到最前头,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这座武当山里「绝对的第一人」。

  姚莲舟虽然没有穿着掌门的白袍,但在侯英志眼里,他的身体就像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这么年轻,却是连叶辰渊也都得俯首的对手。

  ——我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时,又会怎样呢?

  想着时,侯英志已经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场」,继续拼命修练。

  可是就在掌门等人离开广场时,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师兄。

  「你也到『真仙殿』门外等候。」樊宗说:「这是掌门上山时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问你。」

  「是。」侯英志点点头,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头又问:「樊师兄,你的伤,没大碍吧?」

  ——樊宗是他上武当山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同门,虽然只共处过半天,却感到有种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志,身材比刚上山时壮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来是更强烈的自信,看得出他这几个月里必然没有疏于修练。樊宗微微笑着回答:「没事。你快去。」

  侯英志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门外。他看见姚掌门、师副掌门和桂师兄都已入了殿门,只有刚才那个挽着掌门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待,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左顾右盼,又仰头瞧瞧雄壮的道宫建筑,露出赞叹的表情。

  侯英志走过去,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样子。虽未至于是惊艳的美人,但脸蛋非常可爱,而且有一种令男人想要怜惜的气质。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并非完全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当中仍隐藏着一股坚强的生命力。大概是因 为生活的磨炼吧。

  ——侯英志能一眼看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当山以来,终于看见一个年纪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既知道她是掌门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谈,也只点头回礼,默默站到殿阶另一头。

  两人就这样无言的一起在等候。

  ◇◇◇◇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盘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门向师星昊述说在西安发生的一切:姚莲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围攻;「武当猎人」荆裂出现;少林寺和尚的立场;还有立下了五年停战约定。

  「掌门,那毒药……」师星昊此刻已取下脸巾,破裂的嘴巴问。

  「回程途中早已复原。」姚莲舟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过去……这种程度的药,还毒不死我。」

  师星昊点点头。「说到那个『猎人』……南海虎尊派吗?……我都几乎忘记了。想起来,那小门派才不过十来人,竟然跟当地其他门派结盟,想跟我的远征军对抗……那掌门叫什么虎的,是个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 家伙,还教得出一个这样的弟子……」

  锡晓岩是师星昊麾下「镇龟道」的最精锐弟子,实力之高强他十分清楚;这「武当猎人」荆裂竟然几乎将锡晓岩摔死,果然足为武当派的隐患。

  而掌门却又再给他几年时间去成长……师星昊心里大大不以为然,但并没有说半句。

  「他还有同伴。」姚莲舟说。「一个是青城剑派的残存弟子;一个东瀛来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锡晓岩较量;还有一个……」

  他想起童静,还有她以「追形截脉」重创焦红叶的那一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总之是一群有趣的家伙。」

  听见掌门将敌人形容为「有趣」,师星昊颇愕然。对方可是杀伤了我派许多精英弟子的仇敌啊。

  ——不过就这几个人,谅他们也不可能对武当构成什么威胁……反倒最该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来,说的却竟是一堆窝囊废话。」师星昊说时,双拳笼进衣袖内:「『天下武宗』少林派,原来也不过尔尔。看来世上真的已经没有谁阻得了我们。」

  「京城那边怎么样?」姚莲舟这时一问。

  师星昊听得出,掌门等于是在回应他刚才所说的话:武当派「天下无敌」的霸业并非畅通无阻,还得看朝廷的意向。

  师星昊当下就将那场「豹房御前比试」的情形,还有之后皇上如何大加赏赐武当派的事情向姚莲舟报告。当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边两大宠臣钱宁及江斌的反应。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来很想将我们武当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钱那家伙,害怕我们跟他争宠,对这格外紧张,后来更亲自过来找我,用锦衣卫吓唬我。」

  姚莲舟应皇帝的诏令派师星昊及弟子上京献技,本非要讨什么赏赐或恩宠,只是想探听朝廷对武当派持什么立场。

  武当武者虽自视为化外之人,毕竟仍是一个实力非凡的武力集团,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讨频繁活动,卷起腥风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小心更会被诬谋反。师星昊京师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认武当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 不加干预的默许立场,可说为武当霸业铺平了道路。

  不过钱宁的威胁,仍是在师星昊心中留下了一点隐忧。

  「弟子担心的,正是这个。」桂丹雷插口,并且说出先前在西安跟陈岱秀谈过的疑问:「这次掌门入关中,消息传布得如此广泛迅速,非有朝廷势力在背后不足以成事。现在再跟师副掌门的情报互相印证,事情就更明显了。」

  师星昊思考了一阵子,又说:「武当的活动被锦衣卫监视,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可是这次他们这样广传消息,引来各门派的人追捕掌门,造成一场大战,为的又是什么?钱宁那家伙,假如担心我们跟他争宠,理应冷待这事,绝不会 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扬扬,引起皇帝的兴趣啊……他这么做,必有我们还没想到的其他目的。」

  「还有一事。」桂丹雷说:「锦衣卫的消息从何而来?……当时知道掌门出山的,就只有……武当山上的人……」

  姚莲舟跟师星昊相视一眼。

  ——武当派里有朝廷的内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愿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毕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门……」

  「武当山上有锦衣卫的线眼,那还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师星昊皱眉说:「我要是钱宁或江斌,也会拼命放一、两个进来。我真正担心的是……」

  「他。」姚莲舟冷冷说。

  掌门虽然只是说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字,桂丹雷已马上意会究竟是指谁。

  ——那位副掌门。武当派最大的叛徒。

  「我将向樊宗下令。」姚莲舟说:「着他暗中调查所有跟『他』联系的人。」

  师星昊进言:「请掌门谨慎行事。先确定朝廷中人的行动,是否真的跟『他』有关系。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内奸来,否则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莲舟点头同意。经历这次西安之险,他自知江湖经验和心思有所不足,应该多听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建议。

  姚莲舟站起来,仰望那尊用张三丰祖师的面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仿佛在俯视他。

  他回忆起尊敬的师父公孙清。武当的宏大野望,就是从师父那一代种下的。姚莲舟决心要在自己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当三戒」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无论其为神魔,亦必斩杀之。更何况是人。不管对手权倾天下,绝不屈服。自求道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武当。

  ◇◇◇◇

  这只是侯英志第二次踏入「真仙殿」。尽管已经看过一次,但瞧见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压倒气势,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姚掌门盘坐在神像脚踏的龟蛇神兽甲壳之上。侯英志仰视他。近看更要显得年轻——虽然侯英志知道掌门已经三十二岁。

  进来「真仙殿」之前,侯英志已经在猜:为什么姚掌门特意要召见自己?

  ——也许因为自己是新入门的弟子,掌门要亲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觉得不对。樊宗已经说过,掌门是在上山的时候就特别下这命令。假如只是循例接见,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别的原因。

  侯英志翻来覆去地想,只想到一个:青城派。

  果然,姚掌门一开口就问:

  「你认识一个叫燕横的男孩吗?」

  侯英志眼睛闪亮,心头血气翻腾。

  掌门这样问,毫无疑问就是见过燕横。

  ——小六还活着!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志一时心情兴奋,一时却又感到忧伤。

  ——假如他知道我已经转投武当派,会怎样想?

  姚莲舟仍在等待侯英志的答案。

  「我们……一起长大。也是同一年进青城派。」侯英志恭敬地回答。

  姚莲舟的眉毛扬了扬:「燕横他在青城山时,是个怎样的人?」

  看见姚莲舟充满兴趣的表情,又听见他这样问,侯英志心里对小六的挂念顿时消退,代之是强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圣眷顾,晋升为「道传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当派,第一次晋见姚掌门,掌门所关心的人,竟不是面前已经成为武当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的这么比不上他吗?

  侯英志强忍着,没有将这份不忿流露在脸上。

  「他是青城派历来最年轻的『道传弟子』。」侯英志据实回答。他深知在姚莲舟这种男人面前扯谎,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觉得主要因为青城派这一代弟子,才能实在太平庸,何自圣才会这么心急破格提升燕横。不过他确实是个 有天分的剑士。这是我几年来亲眼所见的事。」

  ——其实侯英志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我的天分绝不比小六低。

  姚莲舟点点头:「说下去。」

  「可是他个性太柔了,也太过顾虑别人。有的时候会问一些身为武者不该问的问题。」侯英志说着,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远方,回忆飘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游玩的日子:「我记得有一次,他竟然问我:我们为什么要 练武?变强了之后要如何?……就是这种蠢问题。

  「他这人,总是对自己欠了点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够克服这弱点,而青城派又没有给我派灭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练几年的话,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只是问你知道他的些什么,没有叫你猜他将来会怎么样。」姚莲舟冷冷说。

  侯英志被他这么斥责,脸上一阵青白,心里更不是味儿。

  ——为什么?眼前的我这个武当弟子,才是你应该期待的人才呀!怎么你更看重那家伙?

  对于侯英志的话,姚莲舟并不同意。

  在「盈花馆」里,他亲眼看见燕横表现出的自信与傲骨。假如燕横以前在青城山时的个性,真的有如侯英志所说那么柔弱,那么青城被消灭后这短短数个月的历练,已经把他彻底改变;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横反倒不会成为连姚莲舟 也注视的人物。

  越是强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赋予他不凡的逆境与挑战——姚莲舟对此深信不疑。

  姚莲舟再问侯英志,是否认识荆裂、童静和岛津虎玲兰。侯英志摇摇头。也就是说燕横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离开青城山后才结识的。这种缘份,就更印证了姚莲舟对命运的看法。

  姚莲舟挥手,示意侯英志可以离开了。他由始至终没有问一句关于侯英志的事。

  ——其实要是换在平日,姚莲舟对于这个本派被灭后自行来投武当的弟子,必然很感兴趣;可是正逢这时,姚莲舟的心已经被许多其他人和事占据,这才忽视了侯英志。

  侯英志踏出「真仙殿」大门,仰头看看仍然猛烈的阳光。他感到今天是自从上武当山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尤其当他想象到,小六身上正佩着继承青城派意志的「雌雄龙虎剑」之时。

  ——不。我走的路才是对的。投身武当派,学习最上乘的剑法。只要我耐心苦练,将来必定远比小六强!五年、十年之后,首先在武林上扬名的剑士,必然是我!

  他一边穿回放在殿门前的鞋子,一边又看看坐在石阶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点头。

  侯英志蓦然想起宋梨。既是因为燕小六,也因为眼前这个跟宋梨长得有点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丢下宋梨一个人就匆匆走了,没有跟她解释过半句。没有半点考虑。在剑和她之间,他毫不犹疑地作出选择。这几个月来甚至没有一次怀念过她。

  但现在眼前这可爱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怀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志从来没有跟小六说:他跟小梨,在山林里曾经偷偷吻过一次。

  侯英志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记得她那柔软嘴唇的美妙触感。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小梨她此刻在哪儿?

  ◇◇◇◇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儿。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知道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已经不能想象,此刻距离青城山有多遥远了。

  这些日子里,宋梨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呢?本来平静无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溃了;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最信任的两个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后,又遇上这样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讨厌我吧?

  身陷命运的漩涡里,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当天燕横把她交给味江镇的人照顾,自己踏上复仇之路,不久之后,就有两个青城派的旧弟子结伴上山来。

  两人从前虽然都只在青城山待了三数年,是半途而废的「研修弟子」,但靠着所学武艺,在重庆府的富户里谋得护院差事,深感师门恩德,一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就忍不住请了假过来探看。他们亲眼看见「玄门舍」的惨 状,教习场更变成了青城派上下门人的墓地,极是痛心。

  他们再打听得知,在山脚的镇子里,仍然住着宋贞师叔遗下的千金,就马上过去探望安慰她,并留下了一些银两,给宋梨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个月后,宋梨又收到两人从重庆着人捎来的一封书信。原来他们托东家打听,得知当地一对布商夫妇,两年前小女儿病死了,夫人终日沉浸在悲伤中,至今未恢复心情。商人忧心不已,便想到收养一个年纪相若的女孩,好 慰藉妻子,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那封信劝宋梨来重庆一趟,说不定跟那对夫妇投缘,可得一个安身之所,信外还附了一锭银子充作路费。

  宋梨虽不是什么官商富户的闺秀,但也是武林名门之后,出身清白,人又长得娟秀,因此那两人才敢托东家举荐。味江镇毕竟是穷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时,哪里捱过这种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贾收养,将来定可嫁得一户好人家, 未尝不是美事。在镇民七嘴八舌劝说下,宋梨愿意了,镇民马上为她打点行装,雇了车子,两天后也就出发了。

  这是她一生第一次离开青城山。

  ——却想不到会是这样。

  宋梨一个年轻少女远行,自然甚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从青城山脚路过,正是要东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镇民相熟,于是就托他们带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后人,沿途十分细心照顾她。

  可是商队还没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贼就来了。

  宋梨并没有看见事情如何发生。她只是惊恐地躲在那不住摇动的车厢里。外面传来接连的惨号声和喊杀声。不论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叫声都有如野兽。

  一抹深色的液体,自外泼在马车的纸窗上。

  ——宋梨回想起个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见父亲宋贞身上喷洒而出的鲜血……

  车厢外渐渐静下来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着是一种古怪的响声,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恶运,害死了这些人。

  她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车门,心里期望没有人会过来打开它,车外的山贼没有发现她就离去……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运道。

  门缝射进阳光那一刻,宋梨已经掉下泪来。

  面前是一群脏死了的山贼,个个提着染血的刀枪,用豺狼般的目光盯着她。

  宋梨想:那个给小六一招就打败的「鬼刀陈」,大概就是跟这些贼一样的人吧?

  假如是从前,只要说出「青城派」三个字,这些人没有一个敢碰她一根头发。但是今天宋梨绝对不敢说。世上已经再没有青城派了。这些山贼当中,更很可能有从前吃过青城派教训的家伙。说出来,下场可能只会更悲惨。

  山贼杀人后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当天上青城山来那群身穿黑衣的武当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宁愿面对的是他们。

  ——要是当天就给他们一剑杀了,多好。

  一个看来是头目的山贼,率先伸出手来,一把抓着宋梨的下巴。眼神明显流露出邪恶的欲望,嘴角已经溢出唾沫来。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经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轻、强壮而充满热力的手臂,轻轻抱着她。她半像闹着玩,其实心里很认真的,仰起头将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这回忆已经成了宋梨人生仅存最珍贵的东西。但连这个也快将被撕碎了。

  这时却有一人伸出手来,握住那山贼头目的手臂,头目顿时收起笑容,放开宋梨的脸蛋。显然这第二个头领的地位比那小头目更高。

  那头领身穿同样染血的衣服,只是质料比其他贼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车门,在阳光下细看她的脸和身体。

  「这是好货。别糟塌了。」

  「可是……」小头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卖得好价钱,你怕买不到漂亮女人吗?」

  就是这样冷酷的对话,决定了宋梨的命运。她自己无法确定,这运道算是好还是坏。

  宋梨就这样继续给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要被山贼带到什么地方。

  两天之后,车门又给打开来。这次出现在门外的,除了那个山贼大头领,还有一对男女。他们的衣着比山贼光鲜得多。但眼神却一样的阴险。

  当中那妇人看了宋梨几眼,点了点头。车门再次关起来。宋梨听到外面传来数算银两的声音。

  就是这样,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转过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辆马车,又塞进另一辆更大的。车里有其他几个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样的惶恐。有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给拉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转过好几辆车,曾经短暂成为同伴的女孩也换过了几十个,新遇见的女孩总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转换车子,她就听到车外那数算银两的声音更沉更多。已经不知走过多远。

  宋梨估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入春夏之交了,但气温却不怎么特别温暖,晚上还有凉意。

  ——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这是因为往北走的缘故。

  终于,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车子了。

  宋梨跟同车的四个女孩踏出门来,发现身处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们像待宰的羊儿,一排地站在院子里。

  两个灯笼朝这边接近过来。拿灯笼的两个高大汉子在前开路,身后还有第三个男人的身影。

  两个汉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们脸前举起灯笼,好让后面那个男人能够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着灯光,仔细地看每个女孩的脸好一阵子。直至他点了点头,才轮到下一个。

  最后一个是宋梨。

  灯笼映到近处来,宋梨才看得清楚,那个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势。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衣袍,但那衣服其实并不太适合他。身姿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力量,只是这么随便行走,就已 经教人想象他一身战甲、手提弓枪的模样。

  这主人的强悍气质,宋梨非常熟悉——在青城山上,她天天都跟这样的人共处。

  灯笼举起来。主人细看着宋梨那带点惊慌的脸。

  宋梨同时亦看见这主人的脸,上面多处都是伤疤,尤其脸颊跟耳下两道最为显眼,好像曾经有什么东西从两个伤口对穿而过。

  主人瞧宋梨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就跟两个提灯笼的侍从离开了。

  站在黑夜里的宋梨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

  「我跟你相遇,并不是偶然的。」

  姚莲舟说着时,一双赤足在木板地上缓缓地滑过,同时腰肢沉着转动,肩臂舒展,一切都那么协调。赤裸的上身,每一条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隐藏着弹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进入这里,亲眼看见武当掌门练武,是世上多少人梦寐而不可得的机会。这虽然对于不会武功的她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无法不去想,自己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觉自己的渺小。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执拗要跟着他来。

  ——偌大的武当山,却并无她存身之地。

  「那时我在西安住进了妓院,是有原因的。」

  姚莲舟立起一个弓步,一边缓缓打出一式「撇身捶」,一边又说。

  殷小妍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当然了。妓院就是为男人而开的。男人去妓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妓院,是因为怀念我的师父。」

  姚莲舟打到最后的收势,双臂慢慢垂下,双腿立直,吐出绵长的一口气。结实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练功打拳时最忌开口说话,尤其练这等讲究深长呼吸的内家武术。姚莲舟如此边谈边打,一套拳打完却无半点气喘,可见他功力之深湛,身体也已从中毒完全康复。

  小妍听见他这么说,甚感奇怪。

  ——师父?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下山,快马去了谷城。」姚莲舟抹抹额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们进了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他掏出银两来,给我买了那儿最美的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脸红得通透,几乎想捂着耳朵不听。但姚莲舟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师父这样做,是要让我以后不轻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视玄武神的脸,仿佛从那儿看见已逝的师尊公孙清。

  「当天他对我说:『一个武者不可屈服于任何东西。甚至是对女人的爱慕。』」

  他的视线降下来,跟小妍对视。

  「这十几年来我都不明白他这句话。因为我并没有喜欢的女人。或者应该说,我还没有遇上我希望喜欢的女人。直到现在。」

  姚莲舟伸手,握着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练剑磨出的掌心厚茧。又粗糙又硬。却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不懂得要怎样向你说我的心情。在这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姚莲舟这时说话,再无平日的自信与悠闲,显得很努力,却又有些不安,话语也变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实就已经很想带你回来……可是我不知道,回来以后 我能够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因此就那样问了你。幸好,你选择了跟我回来。」

  爱一个人,就是要向他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点;但姚莲舟的战士本性,却在不断抗拒示弱。在爱情上,他无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姚莲舟热烫的胸怀里。

  「刚才看见外面那些弟子,你应该明白,我背负的东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诺给你许多。你甚至不会常常见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边。行吗?」

  最伟大的男人,同时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爱一个人,你永远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爱。

  小妍用额头支在姚莲舟的胸口,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泪水跟他的热汗混和了。

  正如姚莲舟现在才明白师父公孙清的话,小妍也是在此刻,才完全明白书荞姐的话。

  那不是劝止。而是羡慕——久历风尘的书荞,羡慕小妍能够如此不计后果地喜欢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这等勇气,与武当武者意欲称霸武林的宿愿,不遑多让。

  ◇◇◇◇

  锡晓岩回到位于东面山腰的住处。那是一座外貌朴素的灰色院落,半隐在树林中,占地甚广,可住五、六十人,是武当派其中一座高等弟子的宿舍。

  院内打扫得很干净,但陈设非常简陋。一行接一行都是整齐排列的睡床。墙上挂满了替换的制服、练习用的兵器和各种器具。唯一可称特色的是一个小书柜,塞着好几排已经残旧的武功典籍。

  锡晓岩走到自己的床前,却见床上坐着一人,正是「镇龟道」的师兄陈岱秀,拿着一件黑衣,正在埋头用针线缝着些什么。

  陈岱秀发现师弟回来,只略抬头说:「快行了,再等一回儿。」又再垂头缝线。

  锡晓岩不明所以,只好坐到旁边另一张空床上。他不禁伸手摸摸床板。这张床属于他哥哥锡昭屏。床板上明显有一边凹陷得厉害,是哥哥那异常的右肩造成的。他沉默无言。

  「好了。」陈岱秀双眉一扬,咬断了黑线,将手上黑衣展开来。

  锡晓岩看见,是「兵鸦道」的黑战衣。左胸处缝上了白身黑眼「阳鱼」的半边太极绣章。

  「我已经跟师副掌门说了。他也同意。」陈岱秀说:「从今开始,你从『镇龟道』转为『兵鸦道』弟子。阵前征战,才最适合你。」

  「谢谢……」锡晓岩拿过黑衣,双眼变得湿润。这是跟哥哥一样颜色的战衣。

  ——我要继承他未做完的事情。

  虽然才回家不久,锡晓岩已经急不及待要去练武了。他把「兵鸦道」制服换穿上,发觉右边缝上了一截格外宽长的衣袖,正好适合他的奇特右臂。锡晓岩感动地瞧着陈岱秀。陈岱秀向他笑了笑。

  「快去。在旅途上看见你那郁闷的样子,讨厌死了。」

  锡晓岩提起木刀,奔出了院舍。日常练习的「星凝武场」,就在一条不足百尺的上坡道之外。

  这「星凝武场」得名,乃因场地两边都是一种奇特的岩石,通体青蓝,其中满含点点不明的矿物,近看时有如发光的繁星。尤其到了月圆之夜,那无数点状的反射光华,更让人有置身星海之感。

  锡晓岩进了武场,只见练武的人数只半满,就知道叶辰渊副掌门所率领的四川远征大军还没有回来。

  他看见在武场一角,焦红叶正独自一人,用左手比划着剑招。

  西安「盈花馆」屋顶一战,焦红叶左臂给练飞虹的飞刀钉中,还好没伤及筋脉,旅程上已经痊愈;但童静那「截脉」一剑,却废掉了他右腕的运劲能力。苦学十几年的剑术,就在一瞬之间失去。

  可是焦红叶已经开始改练左手剑。右手的剑法没有了,但脑袋里和心里的剑法还在。「兵鸦道」的战士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就算要用牙咬住剑柄,他也会继续练下去。

  锡晓岩走进武场的人群之间。没有人向他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忙着专心锻炼。对于这种冷漠的气氛,锡晓岩一早就习惯了,更视为理所当然。他自己练功时也是一样。

  途中他看见一人拄着拐杖,跛了的右腿肿得很厉害,却还在场上指导别人练习。他是「镇龟道」的资深师兄廖天应,胸口有「太极」标记的高手。廖师兄大半年前就已经宣布成为「殿备」,准备挑战师星昊副掌门。原来这一战已经 有了结果。

  在武场旁边也有人没在练武,正是也刚刚回山的符元霸及唐谅,他们正跟一个独眼跛手跛足的师兄交谈。锡晓岩认出是姜宁二师兄。姜宁二虽然只负责在最初阶「苍云武场」打理杂役,但他向来甚关心门派事务,常在武当山各处帮 忙。他特意过来,自然是想知道西安发生的事情经过,锡晓岩见了也不感到奇怪。

  锡晓岩走到一座用来练刀剑兵刃的木人前,那木人四处都是斑驳痕迹,身上包裹的麻布也已有多处破裂,露出布下的稻草。

  锡晓岩右臂提刀,却没有劈出,只是反手握住,反而左拳轻轻一摆,击在那木人的胸膛部位。

  回程的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无法不回想起与荆裂战斗的情景。杀兄仇人就在自己跟前,却错过了诛杀的机会,还几乎被对方摔死。他心里生起强烈的悔恨和愧疚。

  ——假如我有听哥哥的话……

  他左臂再次发劲挥打,这次击出了兄长生前的得意技「两仪劫拳」,拳背扭转向内,拳锋从旁狠狠砸在木人头颈侧。因为特殊发力的关系,拳头碰上木头并没有弹开,反而像软鞭般黏住木人。锡晓岩这拳,已有兄长的七、八成功力 。

  这时锡晓岩回忆哥哥的打斗方式,又想象他与荆裂比斗时会是怎样。

  锡晓岩想着时,左手继续一拳接一拳打出去。他的身姿也改变了,变成近似锡昭屏的侧身对敌架式。他没有哥哥那岩石般的右手「臂盾」保护,但他有刀。

  右手以长刀作盾;左手以柔劲挥拳……锡晓岩开始在摸索,如何将哥哥的近身搏击之法,融入自己的武技里。

  ——行了!只要将「两仪劫拳」练好,右刀左拳,就能够弥补我近身战斗的不足……

  这时锡晓岩挥出一拳后,却突然化拳为爪,抓着木人的肩部,将自己拉得更近。

  ——不对……那个荆裂还能够作更接近的缠斗!「两仪劫拳」还不足以应付他……还要更多……

  他这时垂头看看自己制服的左胸部位。半边的「太极阳鱼」。在他眼中,却只看见缺少了的另外半边。

  锡晓岩放开木人,在「星凝武场」里四处走,终于找到尚四郎所在。

  尚四郎衣服底下,仍然用布条紧紧包裹着胸膛。少林武僧圆性所打的一拳「十字分金」实在强劲,尚四郎内伤还未全好,用劲呼吸仍有痛楚,只能轻轻作招式演练,未能够全力练习。

  「可以指点我『太极』化劲擒摔的要诀吗?」锡晓岩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向尚四郎师兄说:「没有了这个,我的武功也就还有弱点,将来还是打不过那『猎人』!」

  尚四郎平板又平凡的脸没有什么反应。但他停下手来。

  「有条件的。」

  锡晓岩愕然。武当同门之间交流武功心得或是互相指导,从来都没有私心。

  「你也得指导我『阳极』的发劲法门。」尚四郎继续说:「下一次遇见那少林秃驴,我要回敬他更强更硬的拳头。」

  「可以!」锡晓岩兴奋地回答。

  尚四郎很少笑。但这时也忍不住露出牙齿。

  两人都已下定决心:再次遇上宿敌之时,自己胸口上所挂的,将会是一个圆满的「太极」标志。

  可惜的是,姚掌门已经在天下武林面前许了五年不战之约。也就是说,无论锡晓岩练得有多快,再次与荆裂比试,都得是五年后的事。

  一想到这个,锡晓岩就急得快要发疯。他无法等待那么长久。

  ——尤其是他知道荆裂身边,还有一个他更想见的人。

  那又长又弯的刀光。如云的发髻。麦色的光滑肌肤。战斗时英气逼人的美丽脸庞……

  锡晓岩仿佛无意识地举起长木刀,遥遥指往山下远方。

  他心里在想:要再见她。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第四章 征途

  「姐姐……」

  在无尽的黑暗中,岛津虎玲兰听见,那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正在呼唤她。

  她惊恐得身体不断颤抖。

  声音渐渐接近。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身影。

  年轻的弟弟又五郎,脸色惨白如纸。嘴巴不住吐着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蹒跚着一步步向虎玲兰走近。他右手抱着染满鲜红血污的肚子,左臂则无力地垂着,肩头积着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荆裂木刀劈伤之处。

  虎玲兰在黑暗里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她含泪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为「鹿儿岛第一男儿」的弟弟。他脸上已再无往昔的鲜活生命力。血不断从切开的肚子涌出,流泻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个接一个鲜红的脚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将染红的手掌摊开:「……我连切腹也只能用单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兰的脸。

  「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男人呀?……你到明国来,不是为了找他复仇的吗?你看看……我的肩头是给他废掉的!我实在无法在这种屈辱中活下去……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记了吗?……哇!」

  又五郎凄惨的语声,渐渐变成愤怒的嚎叫。那只染血手掌伸过来,狠狠握住虎玲兰的喉颈。

  她只觉呼吸很困难,弟弟却更猛烈地呼叫着。

  「呀!……」

  手指越收越紧,快要将她的颈项捏断……

  虎玲兰惊醒于明媚的阳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四周一切都仿佛并非真实存在。

  虎玲兰摸摸咽喉处,确是一片黏湿,但并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记唤醒她的猛烈呼号,来自山坡的另一边。

  呼叫的人是心意门的大胡子戴魁,他正在演练「心意三合刀」里的一式「横刀」,猛烈呼喊是吐气开声所致。

  荆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着长倭刀,正专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这简朴中蕴含巧妙发劲角度的刀招。

  相隔几十尺外的另一头,燕横也在全力练习,手上拿的一长一短木剑与「雌雄龙虎剑」相若。木剑在他身前交错挥舞,破风之音大作。

  练飞虹手里把玩着绑红巾的飞刀,盘膝坐在燕横旁边一块岩石上,一双鹰般的锐利眼睛,密切注视燕横的每招出剑动作。

  「别只顾快!」练飞虹嚷着:「再绵密一些!」

  燕横点点头,手上双木剑节奏挥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织。下盘双足也随着剑招变换交替,乍看他的动作好像在表演什么杂耍舞蹈一样。

  至于童静,本来自己一个在山坡一角练剑,这时看见燕横正在接受练飞虹的指导,忍不住停下来看他的长短双剑。两柄木剑层出不穷的交叠变化非常好看,令童静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张开来。

  「娃儿,好看吧?」练飞虹发现了,向童静微笑说:「我来教你,怎么样?」

  童静却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理会练飞虹,自己继续练习已经学会全套的青城派「风火剑」。练飞虹无奈地搔搔头发。

  看见同伴们如常在阳光底下努力修练,虎玲兰的心才稍定下来。她只感口干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清水。

  可是梦境中那股内疚还是挥之不去。又五郎的鲜血仿佛还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荆裂。此刻荆裂已经提起倭刀,正在依着戴魁所教的心意门「横刀」,练得兴致勃勃。

  ——你喜欢的是荆大哥。

  ——谁都看得出来。

  虎玲兰回想离开西安前那一夜,童静在黑暗里说的这些话。

  那夜本已极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着;次天出城时因为分神,差点儿给马儿抛下鞍来,荆裂看了都觉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撑地站起来。荆裂挥刀的背影,还是令她神往。可是这刻看见,又别有一股苦涩。

  ——谁都看得出来……那么他也看得出来吗?

  ——可是他连一次也没有向我表示过什么……

  经历西安之战,她更清楚了解,荆裂的人生里追求的是什么,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险峻困难。

  一个被如此宏大志愿占据着生命的男人,心里还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吗?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无法开口问荆裂。问,就是认输了。

  岛津虎玲兰,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认输。

  最初她只身西渡中原找荆裂,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是来狠狠打败他,为弟弟报仇的。但她同时也无法完全压抑对荆裂那股隐藏的倾慕。

  如今与他经过了两次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历险,她就更再无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战斗稍息。这一段日子里,虎玲兰的心渐渐陷入一片混乱:假如他根本不爱我,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是为了跟童静与燕横的友情,不舍得就此离开?还是只因我已经别无他处可去?……

  ——虎玲兰瞒着父亲萨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为大逆不道之举,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萨摩了。

  「战斗,需要同伴。」

  在四川时,荆裂曾经跟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的意思是说:你需要同伴。但虎玲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这样的感觉:

  ——难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里多渴望,荆裂真的会这样对自己说。她的脸颊泛出红霞。

  可是不一会儿,梦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现她心里,教她感到羞愧。

  ——难道又五郎的亡灵是在警告我,不该这么苦苦追着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吗?

  巨大的苦闷。

  虎玲兰呼叫了一声,拔出野太刀来,猛力挥砍向树上的枝叶。绿叶在猛烈刀招中飞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这呐喊而愕然,回过头来看她。只见长长的刀身连闪,虎玲兰整个人像裹在刃光里。众人见她正在拼命练刀,也不为意,又再继续练习。只有荆裂,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在干吗?……

  虎玲兰察觉荆裂的目光,却刻意不去看他。

  这时练飞虹拿起身边四尺来长的鞭杆①,跳到燕横身前,把一端杆头朝他右下方刺过去,同时喊一声:「左!」

  『注①:鞭杆并非指软鞭,而是中国西部一种短杖棍棒的称呼,一般约四尺长,本为民间驱赶牛羊之用,或作山路远行的手杖,后来兼用于护身,渐渐演变成一种武术兵器。』

  燕横急忙将左手短剑下压,挡住逼过来的鞭杆。

  练飞虹一记接一记地继续刺出鞭杆,每记都同时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横就要按他所说,用左剑或右剑去格打那杆头。

  练飞虹其实只用半力喂招,将那鞭杆当作标的给燕横练剑。这练法困难之处在于练飞虹那强逼的左右口令,有时候鞭杆来向,明明用左剑去挡打最为顺畅,燕横却被迫要用右手剑击打;再加上练飞虹的口令并无顺序排列,有时梅花 间竹,有时连喊六、七记都是一边,节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剑更要顾着准确击打那鞭杆,比先前燕横自由挥舞的剑花要艰难许多倍。

  ——但是要练到双兵器能一心二用,犹如各有脑袋指挥,这是必经的锻炼。

  燕横运剑时必须全神贯注,耳听口令,目盯标的,体力消耗跟实战相差其实不远。他双剑翻飞之间,已经格打了六、七十招,渐渐气喘起来,有两记鞭杆错过了击打的时机。

  练飞虹抽回鞭杆跳开,燕横的双剑才停下来。

  「今天练到这儿差不多了。」练飞虹微笑说。他虽只是轻松半力出杆,但一头大汗,似乎也有点疲倦——始终是因为年纪的关系。

  燕横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但脸上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反而非常兴奋,仍然在缓缓比划着招式。

  这是看见自己进步的喜悦。

  他们一行人离开西安,至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一直东行游历修练,不经不觉已经走到湖广省东北来,此地乃是汉阳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这几个月来,燕横除了继续跟荆裂学习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练飞虹和心意门戴魁的指点,尤其是从飞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来就擅长各种双兵器,以左右交替变换的「花法」,令敌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胜。燕横跟 他学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时,累积了许多实战心得,双剑技艺进步神速——虽然跟真正的「雌雄龙虎剑」还有很大距离。

  「练得不错。」练飞虹把鞭杆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横肩头。

  「多谢前辈!」燕横倒提一双木剑抱拳。一想到眼前这位武林名宿,是师父何自圣生前好友,痛失师门的燕横,对练飞虹更多了一分亲切和敬重。

  这时练飞虹的笑容却变得狡猾,伸臂揽着燕横的肩:「好……那么轮到你去教她了……」他说着时瞄一瞄站在远处的童静。「记着……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给她……」

  「是的……」燕横带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练飞虹手臂松开,拍拍燕横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横红着脸,干咳一声,装起一个严肃的样子,朝童静勾了勾手指。

  童静鼓起腮走过来,同时眼睛带着不服气地瞧向练飞虹。

  顽童似的练飞虹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她的目光,连跑带跳走到荆裂跟戴魁那头去了。

  「快来。开始学新的剑招了。」燕横催促说着,用汗巾抹抹脸。

  童静狐疑地问:「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剑法吧?」

  「你忘记了在成都时,荆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过什么吗?我们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不许问,不喜欢学的话,你可以走。」

  童静怒瞪燕横,咬着下唇强忍不反驳,然后开始学习他教的新招。练习不久,她就渐渐忘记了这股不快,专心演练剑招了。

  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那刺伤了武当派高手焦红叶的一记快剑,令在场所有武林人士震惊,童静至今对此事还是回味无穷。她也不明所以:自己当时怎么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处的一剑?之后一直努力练习,她都没能够 再打出一样的剑招。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抑制心里的巨大喜悦:一个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经在前方短暂打开过一扇窗子,让她确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头——而且自己确实有走往那儿的潜质。

  ——只要我比以前更拼命修练,总有一天能够再一次刺出那样的剑。接着是两次。三次。然后随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这股动力驱使,童静几个月来既努力又快乐地练剑,甚至连跟燕横吵嘴的时间都减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烦厌的,是那个自称叫「先生」的老头。

  童静此刻正练着燕横新教的剑招——其实是崆峒派的入门剑法「十五练手剑」——一边瞧着练飞虹,心里很不是味儿。

  童静毕竟聪明,早就看透了练飞虹跟荆裂和燕横的「阴谋」。她离开爹爹,跟着荆裂等人走到这么远,就是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讨厌被人摆布;但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比学剑更重要的事情。她无从反抗。

  ——好!剑法我会照样学!可是别指望有生之年,我会叫你一声「师父」!

  练飞虹正在与荆裂研练飞刀的法门。崆峒派暗器手法出众,奇招甚多。荆裂上次略胜锡晓岩,也是靠投掷兵刃抢得先机,自然很有兴趣学习,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层楼的战术;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听着,心意门虽无暗器飞刀等武功 ,但难保将来不会碰上用暗器的敌人(他没有忘记,武当派就有那个叫樊宗的飞剑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范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馆」,荆裂已见过练飞虹的铁爪飞挝跟飞刀,出手如何轻松漂亮,早就很想学学。他得到练飞虹指点不过几次,已然掌握其中窍门,用上那鸳鸯钺镖刀和链子枪头时,大有进境。

  只见荆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枪头就直射而出,直插数尺外的树干。出镖手法缩小了,自然大大减少让敌人察觉的预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说:「荆兄的学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练飞虹一边看荆裂练镖,自己双手则拿着鞭杆当作双手长刀把玩,正在复习早前荆裂教过他的日本刀法——练飞虹毕竟是武痴,但凡看见新鲜武艺,不管是中原还是海外的都想学,荆裂亦未私藏,诚心地跟他交换武技。

  荆裂收回枪头的链子,走到练飞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横和童静那头。练飞虹看过去,见童静正用心练习崆峒剑术,眼里都是笑意。

  「先生你认为燕横这小子如何?」荆裂又问。

  「这家伙直肚直肠,学东西专心致志,好。」练飞虹翻动着杆棒说:「可是他要是想练好双剑,那就得改一改性子。双剑讲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时压制对手,或左右变换迷惑敌人,心思要细巧些、复杂些才能练得到家。」

  「所以前辈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动双剑的花法?」戴魁问。

  练飞虹点点头:「那些花招,占了大半其实在对战时很难派上用场。我这是在锻炼、打开他的心。」

  荆裂瞧着练飞虹,心里想:

  ——这位飞虹先生,的确有当名师的资格。

  「荆裂你跟他就刚好相反。」练飞虹突然又说:「你学习天分的确很高,而且游历的经验丰富,所学非常博杂广泛。可是你没有能将学得的技艺彻底融会,又不断好奇去学新的东西,长此下去就成了贪多务得,难将武功提升到另一 层次,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他苦笑,又补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样。」

  荆裂收起平日的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不语。

  练飞虹的话,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过的强敌锡晓岩。

  锡晓岩正是专心致志,将一招「阳极刀」练到极处,当天荆裂要破他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样战术和地形才能稍胜他;数年后,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定必更上层楼,其时用奇招还破不破得了,荆裂真的全无把握。

  ——说不定,就会像当年的练飞虹遇上何自圣一样。

  「别走我的老路。」练飞虹收起鞭杆,向荆裂告诫:「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这道理,什么都已太迟了……」

  荆裂垂头,左手按住腰间那柄裴仕英所赠的雁翎刀。

  练飞虹是继裴师叔后,荆裂遇过最好的老师。刚才练飞虹所说一番话,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诲相反,但其实并无矛盾。

  只因十年后的荆裂,要开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阶段了。

  练飞虹这时却又抓住戴魁:「来!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们心意门那出拳发劲的法门!」他刚刚才叹息,自责因贪图多学武艺而误了造诣,转头老毛病又改不了,对新的武技跃跃欲试。

  荆裂自行走开了,心里在琢磨练飞虹的启示。

  这时他看见,虎玲兰仍在呼喝着不断挥刀,她看来已颇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乱。

  荆裂于是走过去,蹲在一块石头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语向虎玲兰说:「勉强练会受伤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兰猛烈地叫着,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横斩向荆裂的脸!

  ——自从西安之战,在力量上彻底败了给锡晓岩后,虎玲兰几个月来都无法摆脱他的阴影,日夕以他为假想敌,誓要练出能凌驾「阳极刀」的刀招。

  这「青岸」猝然来袭,速度又比荆裂想象中更快,他只能及时仰头闪避——

  血花溅起之际,虎玲兰心神激荡。

  其他四人都因为虎玲兰那叫喊回过头来,同时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荆裂仰身从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兰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双手剧烈颤震。

  好一会儿荆裂才终于爬起来。他右边眼肚下方划开了一道寸许的破口,鲜血涔涔而下,染满了整半边脸。

  荆裂的神情却出奇的没有半点愤怒,只是重重地呼吸着,以不解的眼神瞧着虎玲兰。

  虎玲兰双目如蒙上了雾。不久,泪水开始从眼眶流下来。

  ——这是荆裂第一次看见她哭。

  虎玲兰只是无言将野太刀搁在肩头,转身步去。

  ◇◇◇◇

  当天午后六人就入了汉阳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顿了马匹行装后就上了城街。

  这汉阳乃是长江中游商旅必经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华,两旁商店卖的手工衣饰甚多。童静看见许多新鲜玩意儿,禁不住就驻足观看把玩。

  众人看见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这种时候,童静总是拉着虎玲兰一起赏玩。但此刻虎玲兰铁青着脸孔,远远留在最后头,失却了往昔那爽朗的气息。童静见了也不敢去唤她。

  燕横与童静在这商店街并肩而行,一时回想起从前在青城山,与宋梨在山脚味江镇上游玩的情景。宋梨每次总是哄得他买些什么小玩意儿送她。

  ——她现在过得好吗?……

  「你看!」童静拉拉燕横的衣袖,另一只手指着街上一个小摊子,插满都是七彩的面团人偶,有各种神仙人物和武将造型,手工很是细巧。

  「这个!像我吗?」童静笑着指向其中一个人偶,是个全身披挂战甲的女子,手执宝剑。

  「这是谁?」燕横想不通怎么会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这个你也不知道?」卖人偶的大叔咧着牙齿笑说:「代父从军的木兰呀!」

  燕横在青城派长大,这些民间传说故事从没听过,自然不知。

  他看见童静瞧着这人偶时双眼发亮,又再忆起宋梨,一时感触,就温柔地问她:「买给你好吗?」

  童静没想到燕横竟会这样说,只是呆呆点了点头。燕横也就掏出铜钱付了,将那木兰人偶拔起,交到童静的小手上。

  童静爱惜地拿着人偶,含笑问燕横:「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我看见你喜欢嘛。」燕横耸耸肩回答。

  童静转着手中人偶,别过头不再看他。燕横以为她又在闹什么别扭,不解地搔搔脸。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边脸包扎着的荆裂终于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饭的地方。」

  他们六人衣饰奇怪,身上又带着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着。但汉阳毕竟是个大商埠,人们早就见惯往来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侧目。

  荆裂向途人打听,直到了城内最贵的一家馆子「鸿雁楼」所在,也就领着众人走去。

  他们今夜要摆一桌饯别酒。

  ◇◇◇◇

  燕横将杯中酒干了,只感一股热流冲上了鼻子和脑际。他强忍着,闭气好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戴兄,想不到这么快要分别。」

  戴魁微笑着也干了一杯。桌上摆满都是童静叫来的大鱼大肉。可是分离在即,六人都无法开怀大嚼。

  「当天西安一场血战,我心意门死伤惨重……」戴魁说时收起了笑容:「我身为辈份最长的『内弟子』,没有亲自将众师弟的遗体带回去,又未向师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着几位游历练武,其实于师门有欠,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

  「你这也是为了师门的将来呀。」童静说时一脸愁容。她跟这位豪迈直性的叔叔相处几个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师父不会怪你的。」

  「走到这儿也够了。」戴魁说:「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这次出来,不是单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诣,而是要将所学带回去,帮助本门他日对抗武当。这几个月得蒙练前辈、荆兄你们的指点,真是受益良多。与武 当开战之期说远不远,我还要花时间思考,将所学融入本门武技,并且将这些新技艺教给同门,因此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谢你。」荆裂亦举杯。他说话有点儿含糊,只因脸上刀伤才刚止血,怕脸容动得太多,伤口又再破裂。「得你传授心意门『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运劲上又有更深体会。说不定下次再碰上那个姓锡的怪家伙,能够正 面将他的刀打掉。」他说时忘形一笑,刀伤刺痛,不禁皱眉。

  众人一看他包扎的脸,不禁沉默,瞧向虎玲兰那边。

  虎玲兰只吃过一点饭菜,就独自离席,架起一边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怀里,脸朝着窗外夜街的点点灯火。

  只有练飞虹没有理会,仍对戴魁说:「对!心意门讲究意劲一体,朴实浑厚,确是上乘武学!」他说时嘴巴里还在嚼着牛肉,又同时呷了一口酒,嘴边的花白胡子都沾着饭粒酱油,童静看见露出嫌恶的表情。

  戴魁听见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辈,对心意门如此推许,很是欢喜。在西安损兵折将,曾教他对本门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荆兄,此后你们要往何处去呢?」戴魁问。

  荆裂没能回答。自从立了那个停战约定,武当派不再出兵征讨,荆裂也就没有了追踪打击的目标,这四个来月确是有些惘然,带着众人出了关中,就只是一直向东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练,却未有什么目的地。荆裂十年来都是游 子,从没想过要在哪儿长久停留。燕横更是对家门以外的天地充满好奇,因此也没反对这漫无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办。」荆裂突然想起来,将搁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开布包拔出鞘来。

  那已经哑色的刀身上到处是斑驳的痕迹,锋口更有十来处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这一柄。经过连场战斗,我们手边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损,不找个师傅磨磨,难保哪次不会整柄坏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给一般寻常的磨刀师傅。」

  ——淬磨刀剑实是一门大学问,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师,随时把兵刃磨坏,或者缩短兵刃的寿命。尤其燕横手上的宝剑「雌雄龙虎剑」,寻常民间的师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极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门的尹英峰掌门,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辈,也是八卦门里的好手,他数年前曾来我们祁县总馆作客。我当时曾听他说,江西庐陵有位甚闻名的磨刀师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剑的技艺称绝一方,就 连『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那柄八卦大刀,都亲自带着南下托他打磨!那庐陵就在江西省偏西处,距离此地虽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遥远。荆兄你们何不去拜访他?」

  荆裂出身南方福建,练飞虹偏处甘肃,他们对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实所知不很详细,未有听过这寒石子的名号。但如果连尹英川都要亲自从徽州南下找他,这磨刀师肯定不同凡响。

  「呵呵,好啊!」练飞虹拍拍手:「老夫这么多件兵器,就去找这个什么寒石子,一次过都替我磨利!这一程划算得紧。」

  燕横也点头同意。他既保管着本门至宝,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养,平日也都殷勤为「雌雄龙虎剑」上油防锈。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与这寒石子前辈一会。

  「明日戴兄一个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荆裂这时却说。

  「怎么说?」戴魁感到奇怪。

  「其实自从离开西安之后,我感觉到我们似乎一直被人跟踪监视。」荆裂凝重地说:「虽然没有十分肯定,那感觉似有若无,可是几个月来都常常出现。」

  「这么巧?」练飞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几次也是这样想啊!还以为我师妹追来找我,逼我回去当掌门了……」

  燕横心想:荆大哥平生纵横四海,这股直觉自然敏锐;练前辈亦是老江湖,曾在辽阔的黄土高原与马贼周旋多年。假如两人都有相近的察觉,真有人跟踪的可能就很高了。

  「荆大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童静带点不满地问。

  「你们,还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们,是避免你们显得举止紧张,那就等于让跟踪的人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荆裂冷静地回答:「永远别让敌人知道你知道什么。在重要时刻,这一点随时能救你一命。」

  荆裂虽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对荆裂更加佩服。

  「荆兄认为会是什么人呢?」

  「我想不透……」荆裂摇摇头:「可是跟了这么久,事不寻常。而且既然是从西安开始跟踪的,必然与那儿发生的事有关。戴兄请细想:姚莲舟入关中之行,顶多也是一两个月的事情,何以消息传扬得那么快、那么广,足以吸引天 下各大门派都去凑热闹?这事情必然有人背后推波助澜,而且势力不小……」

  戴魁一直没思考过其中关节,如今经荆裂一分析,觉得确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间,拥有这等耳目的……」戴魁皱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干系的人……」

  一听「朝廷」二字,燕横愕然。他想起从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与地方官府一向无甚往来。何以会有朝廷中人干涉这武林之事?

  「不管是谁,我猜想对方暂时并未有加害之意,否则没必要跟这么久。」荆裂说:「可戴兄还是谨慎为上。」

  「我们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来问问?」童静激动地问。

  荆裂微笑:「没必要。既然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早晚也会现身。」

  众人又谈天一轮,也喝得差不多了,就离开「鸿雁楼」回客栈去。

  童静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另一只手拿着燕横送的面团人偶,欢天喜地的领路去。

  「刚才来的时候你只顾玩,记得路吗?」燕横问。

  「哼,谁说我不记得?」童静笑着就跑向街道前头。燕横没好气地追了上去。

  荆裂刻意留到最后头,跟虎玲兰并肩。夜渐深,街上灯火已寥落,两人无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时一样。

  荆裂脸颊处的布已渗着一片血红,回去又得换药了。他神色肃穆,却并非为了这伤痛。

  虎玲兰表面也一样沉静,但内里如波涛汹涌。她知道下午这一刀,若是再深得几分,荆裂一只眼睛早废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说,荆裂的武道生命,几乎就在虎玲兰的一时冲动之下终结。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给一股寒气包裹般害怕。

  ——我……为什么……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兰的肩头却在颤抖。

  就在这时候,一股温暖从她的右手掌传来,一下子驱散了她心头寒意。

  那是荆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握住了她同样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儿岛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样对待妻子的呢?」

  荆裂这话说得很轻,但听在虎玲兰耳里,有如雷鸣。

  「我还身在一条漫长的征途。」荆裂瞧着只有一点灯笼光华的遥远前方说:「连走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够给你些什么。可是我——」

  一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虎玲兰将荆裂的手摔开,再顺势给了他一个反手耳光。打在刀伤的同一位置上。

  荆裂感到火烧般的痛楚,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血渗满他惊讶的脸,直流到下巴。

  「你以为我们岛津家的女人是什么?」虎玲兰抹抹手指间的血迹,野性地笑着:「几句言语就会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厉害的荆裂,这种时刻也无法再冷静说话,一时语塞。

  虎玲兰竟不理会他,大踏步就一个人走往街道前头。

  「你……是要离开吗?」荆裂在后面焦急地问。「可是我……」

  荆裂本来想说一句话:

  ——我需要你。

  可是刚才虎玲兰的巴掌,还有那笑容,令他无法将这句话顺利说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兰站住回头说。一双柳眉几乎皱成一线。「你忘了我来中土找你,是为了什么的吗?」

  她拍拍挂在背后的刀子,叉着腰说:

  「是要来打倒你呀!彻彻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说不定我会可怜你,把你娶作妻室……」

  荆裂听得苦笑。

  「我早说过了……」她又说:「在我亲手击败你那天之前,才不会让『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虎玲兰说完,继续往前走去。

  荆裂愣住了一阵子,然后恢复爽朗的笑容。一笑起来又牵动了伤口,那火辣的感觉,在黑暗中格外强烈。

  荆裂没能看见:虎玲兰背向他而走的同时,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四

  双兵器比单兵器困难,这是自然不过之事,原因简单:绝大部分人都惯用一边手(称作「利手」),要练到双手各握刀剑而能同时灵活运用,殊为不易;即使本身在单兵器上已有一定造诣者,另一只手却要从头再学,并且习惯不同 的发劲方向,又是个难关。

  锻炼双兵器第一阶段,就是左右手协调,双兵器不会互相阻碍碰击;并且要同时挥动,不可偏废,能够顺畅地以连绵不断的节奏出招,这是最基本的要求。这阶段通常须练习很多预定的挥舞模式(即所谓「剑花」或「刀花」),使 双手长期习惯同时而动。

  到了第二阶段,就要练到一心二用,左右各做不同的攻防招术,所谓「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到此就能够随时左攻右防,或左防右攻,这样才真正开始将双兵器应用于实战之中。另外还要大量锻炼左右变换移步之法,因为两手都 握兵器的优胜之处,在于再无前锋手、后护手之分,左右两边架式一样,内门、外门可以随时交换(关于内外门概念,请阅上卷《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如果没有灵活变化的步法,就不能尽用这些有利之处,故此武谚有云 :「双刀看走」,原因在此。

  这个一心二用的阶段,假如去到最高境界,双兵器更能同时应付不同方位的两个敌人,例如姚莲舟剑挑华山时,就以「太极双剑」同时对抗左右来敌。但这等境界讲求极高天赋方可能达到,头脑思考反应须异于常人,并非多数人能 够练得成。

  而双兵器的最后第三阶段,则是反过来二合为一,左右两柄兵刃,或攻守同时,或一起猛攻,或结合严守,或左虚攻右实打,或右破势左抢击,随机应变,如水银泻地,见隙即进,这样才真正做到双兵器互相加乘,威力何止两倍。 双兵器的高手锻炼至此,往往能以强力压制对手,不予其喘息之机,先立于不败之地。青城掌门何自圣的战法即为一例。

  一般的双兵器,用的是左右一模一样;而要练好像「雌雄龙虎剑」这等左右形制、份量、用法、劲力差异甚大的双剑,就更是难上加难。但是一旦练成,招式变化和战术又比一样的双兵器更多更奇,往往能够将威力推到更高的境地 。



第五章 渡江西

  江西省界。九江府。

  依旧一身文士打扮的李君元,早上就已登上九江城朝西北方的城楼。

  来者既是南昌宁王爷座前的大红人,当地官府又岂敢怠慢,在城楼上早就预备了顶级的茶酒果品,还送来两个美貌的婢女为李公子摇扇,好抵那炎炎夏日。

  李君元却未碰过点心一口,也没瞧婢女一眼,只拿起茶杯轻呷一口,站着眺望江上来往的舟楫。

  十天前他就接到锦衣卫的飞鸽传书,得知荆裂等人正在南下,似要从湖北入江西省来;五天前的消息更确证了他们的行向;两天前则看出他们要在此地渡江。接着李君元已经派出自己的部下,接替锦衣卫跟踪,确保不会失去目标。

  李君元抚抚腰间另一块新买的玉佩。他感觉自己正在走运。

  在西安那一战里,李君元对荆裂一伙人的武功和战意甚为欣赏;几个月后今天,他们竟然自行走到江西来,其中还要增加一个实力非凡的崆峒派掌门,对李君元来说,简直有如天掉下来的机会。

  这时一人奔上城楼来。此人是江西宁王府护卫头目冯十七,也是李君元此行的近身卫士,本为山贼出身,三年前被宁王招安入府。

  「李公子……」冯十七伸手向城楼外一指,指向江上一艘大渡船:「他们就坐在上面。」

  「很好。」李君元将茶杯轻放在城墙上,提起搁在几上的折扇,就要走下楼去。

  冯十七这时焦急说:「李公子……你真的要亲自见他们?我们只有几个人……要不要多带些兵?」

  李君元笑着回头:

  「你见过有人带着一群羊,去捕捉野狼的吗?」

  ◇◇◇◇

  荆裂等五人刚下了那艘大渡船,出了码头,往九江城北门步行之时,已发现前方有一群人正迎面过来,后头还有两辆马车。

  「嗯,来了。」荆裂嘴角掀起。

  其他四人也都看出,这些人冲着己方而来,远远可见开路的五个汉子腰间佩刀。练飞虹和虎玲兰仍旧神态轻松。燕横跟童静悄悄将手掌移近腰旁剑柄,但都没有如往昔般紧张。

  ——当你面对过武当派之后,世上还能够让你紧张的敌人已经少得多。

  荆裂他们索性停下步来,等那人马过来。

  两个车夫收缰停住马车,位置刚好就在荆裂等人前方数步外,可见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单是这一点已看出车子的主人不简单。

  车主拨开窗帘步下来,荆裂等人瞧见竟是这么一个中年文士,颇觉意外。

  「在下李君元,在南昌宁王府里办事,拜见各位侠士。」他向五人拱了拱手,掌里握着一柄镶着贝母的檀木折扇。「难得诸位驾临江西境内,王爷命在下到来接风,还望不嫌弃,到城里吃一顿水酒。」

  荆裂木无表情地盯着李君元良久,并不回答。

  那冯十七见荆裂竟如此无礼,紧皱眉头。换作平日他早已将手按住腰间刀示威,但此刻那手掌就像不听使唤——荆裂浑身散发着一股悍烈之气,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李君元迎接荆裂的直视,仍然能保持轻松微笑的表情。他并没报出自己在宁王府是何职司,但荆裂见他这等气度,也猜得出他地位不低。

  「你……」荆裂终于开口:「……知道我们?」

  「西安一仗,在下大开眼界。」李君元回答。

  李君元说话如此直接,只因他见荆裂一伙人气定神闲,必是早就察觉被人跟踪,不如开门见山。

  「这儿不好说话……」李君元继续说:「在下已在城里设宴接待诸位,不如……」

  虎玲兰听不懂「宁王府」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并不明白这个看来比女人还要弱的家伙有什么特别;燕横、童静和练飞虹最初只道被官府的人盯上,不料原来找上门的是朱姓王爷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听说武当派的人曾经给皇上召到御前比武……」荆裂笑着说:「现在轮到我们有亲王府请吃饭,总算也有得比啦!这顿饭,非吃不可!」

  「实在荣幸!那么请诸位上车。」李君元欠了欠身。

  「我们刚才坐船坐得有点儿腰酸,想走走松松筋骨。」荆裂将船桨搁在肩上,故意笑问:「李先生不会介意吧?」

  既然荆裂他们要走路,李君元也就不好意思一个坐车子了。

  李君元抹抹额上汗珠,仰天瞧瞧太阳,微叹了一口气,打开折扇说:「请……」

  在烈日底下走着,五人瞧瞧有点辛苦的李君元,都在偷笑。

  ◇◇◇◇

  到得九江城里有名的饭馆「江月楼」,上了宴席,李君元举起杯正要向几个来客敬酒,荆裂却二话不说,伸手就往桌上抓起点心塞进嘴里。

  「对不起,我饿得凶了。」荆裂边咀嚼着说,点心的碎块都喷了出来。

  李君元拿着酒杯苦笑,吩咐立时上菜。

  练飞虹看见荆裂已经在吃,也不客气,菜一上桌就飞快伸箸,跟他抢着去夹。童静见他们争起来很好玩,也拿起筷子加入战团。

  燕横和虎玲兰有点愕然,但见到荆裂这样不客气,想来必有原因,也都开怀大嚼起来。

  五人没跟李君元说一句话,只管自己大吃大喝,像小孩般嬉闹,吃得一桌子杯盘狼藉。李君元只在一旁纳闷呷着酒,尽量忍着不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过往给宁王府收纳的人才,什么三山五岳人马都有,更粗野的家伙李君元都见过,但只要亮出王府的招牌,无不贴贴服服;像这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倒是首次。

  ——这等武者,就是如此难搞的吗?……

  李君元心里庆幸,曾经亲自去了西安观看那场大战。他平日在王府身居要职,哪儿受过这等闲气?若非亲眼见过荆裂这伙人的惊人艺业,此刻早就翻脸。

  ——也就错失为王爷添几员猛将的大功了。

  终于等到桌上菜肴都已吃得七七八八,五人也已停下手来,李君元急忙逮住机会跟荆裂说话。

  「几位远从关中过来,路途想必辛苦。」

  「这些你不是很清楚了吗?」荆裂狡猾地微笑,抚抚下巴胡子。

  「西安一事,李某所知甚详。」李君元说时,也瞧瞧坐在荆裂旁边的燕横:「亦清楚几位跟武当派的仇怨。」

  李君元这话,令燕横眉毛扬了起来。

  「几位长途游历,刻苦练武,不外是为了提升武艺修为,期望有天能够击败武当吧?」李君元继续说。

  荆裂没有回应,等于默认。

  「然而几位如此无所依靠地四方流浪,朝不保夕,又能挺得多久呢?不客气说,光是练武,换不了饭吃。」

  李君元这些话,的确说到了荆裂他们的忧虑处。早前童伯雄帮主所赠的盘川已经花用得差不多了,这儿也早远离岷江帮的势力范围,童静难再找人接济。

  当然荆裂还可以像在成都时一样,去找地方强豪拿点「孝敬钱」花用,但也并非长久之计——距离与武当再战之日还有几年,难不成就这样四处讨钱为生吗?

  练武本来就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青城派的燕横从前已经深深体会了。他不禁又想起离开青城山时,宋梨骂他的话:

  ——你们练武的干了些什么?耕田的、养猪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们好!

  「宁王爱惜天下豪杰,招纳在府中的英雄人物成百上千。」李君元拱拱手说:「不瞒各位,家父不是别人,正是王爷座下首席谋士李士实,李某亦在府里当个参谋,颇得王爷器重。李某在西安已经亲眼见识过几位侠士的过人武功! 几位若愿意投王府去,李某敢保证,南昌护卫的教头职位,必然走不了!」他看着荆裂又微笑:「以荆兄之才,我想甚至轻易可以得个将军之职!」

  王府亲卫虽然没有正式官衔,但在地方里地位超然,非同小可,连官府也不敢干犯,挟着亲王的令牌,足可在一省横行;宁王招贤纳士,出手甚是豪阔,那份俸禄就更加不低了。这实是许多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安身肥缺。

  站在厅子一角的冯十七听了,心里大是不忿。他也曾是统率五、六十名山贼的剧盗,招安后亦只在南昌护卫当个中层的头目;此刻李君元向荆裂开价,却一开就是将军之位!

  「请别误会,王爷并非要以财帛官位收买几位侠士。」李君元口舌便给,马上又说:「只是王爷本来就爱武事,又最赏识人才,只要一听闻有哪方的英雄豪杰,心里就想结交,甚至收在身边做伴。他早前听李某复述西安武林大战, 听到几位的事迹,欢喜得不得了,常对我说盼望能亲眼相见。

  「几位如若托庇在王府,能得一安身之所,衣食无忧,自能专心致志磨炼武艺,必然比这般流浪修行更大有进境!这等美事,李某乐见其成,故此才冒昧相求!」

  荆裂听完这一大番话,却并没有反应。李君元疑惑他是否听不明白。

  旁边的燕横则心想:李君元所说也非全无道理,假如他们几个能够安顿下来专心修练,说不定进步会更快。

  可是一想到要为亲王办事,他就感到浑身不自在。青城派向来都不跟官府打交道,虽然平日有收各方的送礼,唯独官僚送的礼绝对不取分毫,就算曾是青城弟子的军官也不例外。

  这时燕横又想起来,在「盈花馆」时听过武当弟子大声念颂的「武当三戒」: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假如武当派能够做到这样,我们也没道理输给他们!

  一想及此,他就希望荆裂能一口拒绝。

  荆裂却作出了最奇怪的回应:

  他只是站起来,拿起随身的兵刃,往楼下走去。

  燕横等四人亦马上跟随。

  「等……等等……」李君元在冯十七陪伴下追下楼来,在繁忙街上叫住荆裂:「荆兄,你这是……」

  「吃饱了,我不喜欢坐着,要出来散散步。」荆裂抚抚肚皮笑着说。

  李君元感到自己的耐性已达极限,但念在这伙人身手确实不凡,还是尽最后努力。

  「荆兄,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寒暑,你求的是什么呢?就只是武功上的境界吗?」李君元大声说:「可就算有了敌万人的盖世武功,却用无其所,那么有跟没有,又有何分别呢?就算练得天下无敌,但其实自绝于天下世事,那又何 益呢?」

  李君元这番话,引得荆裂五人停下来回头。

  荆裂看着李君元,只觉此人心思,并非仅是一个只懂利害关系的谋士般简单,要对他重新估计。

  燕横听了李君元的话也甚意外,不免深思起来。

  ——他问的很对。如果有一天,我练得比姚莲舟还要强,打倒了武当,重建青城派……然后呢?……为了什么呢?……就算将青城的剑法代代传下去,那么每一代学剑又为了什么呢?……

  李君元左右看着街上。既在江西境内,他也没有顾忌了,上前朝荆裂五人说:

  「投在宁王麾下,他日必有大用。」

  这句话令荆裂更生警觉。他收起轻佻的笑容。

  「我现在无法回答你。」他说:「我们还会在江西一段时日。出省之前,定会给你一个答案。」

  李君元微笑。他了解这些武者都是直性子,要是不喜欢,多数断然拒绝;要考虑,也就是有眉目了。

  「听候几位的答复。」他拱拱手:「不知几位此来江西,是否有事情要办?」

  「我们是去——」童静说到一半,荆裂却挥手止住她。

  「我们先在这九江城留一天。还得等马儿逐一从对岸送过来。」荆裂说。

  「何必麻烦?」李君元急说:「就让李某马上备骏马数匹给各位用……」

  荆裂摇头拒绝,又再微笑:「在还没有答应你们之前,还是麻烦一些比较好。」

  他说完就带着四人离去,消失在街道的人丛里。

  冯十七这时上前,悄声在李君元旁边问:「李先生……我有一事还不明白……你明明向王爷说过,最值得收归麾下的,是武当派的武者,何以现在反而游说武当的死敌?」

  李君元视线仍朝着荆裂等人消失的方向。

  「武当派势力太盛,听说连皇帝都说不动他们。这伙人武功高,却又无所依归,招纳他们最划算。」

  「可是……要是将来有机会游说武当派加盟,而王府里却又有他们的仇人,那岂非碍事?」

  李君元打开折扇轻轻摇动。

  「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人不就是送给武当派最好的礼物吗?」

  ◇◇◇◇

  同时在街上,荆裂向燕横和童静说:「尽量多买干粮,还要带水。一等马儿到齐就起行。」

  「为什么?」童静大奇:「这里一直南下,应该都有城镇啊……」

  「我们要走野路。」荆裂回答:「这儿南下,必经南昌。我不想入城。」

  「我其实不太明白。」虎玲兰这时插口。「那个王爷什么的,就相当于我们的诸侯吧?在我国,武士得诸侯赏识入仕,是天大的荣誉啊。你们为什么不接受?」

  在日本,武士就是统治阶层,只有生在武家才有资格冠姓,就算再穷都是凌驾农民、工匠与商人之上的贵族,更莫说成为「大名」①旗下的家臣了。

  『注①:「大名」即日本封建时代对领主的称呼。』

  因此虎玲兰当初无法理解,荆裂为何要逃避亲事,不肯当萨摩国守护的女婿。到了中土后她接触许多这儿的武人,亦不明白他们何以都活在官府法度之外——在她家乡,无主的「浪人」,就等于丧家之犬。

  荆裂在鹿儿岛住了不短的时日,自然知道虎玲兰的疑惑。

  「那么他首先得教我相信,我值得为他而死。」荆裂傲然说:「假如世上有一个这样的人,也许我会臣服于他。这样的家伙似乎还没有出现啊。」

  「这宁王是不是好家伙,我不敢说。」练飞虹也收起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笑容。这事情不得不认真对待。「不过这些王族什么的,我就是没什么好感。」

  「刚才跟在那姓李身边的大汉,我看就不是什么善类。」童静也附和说。她毕竟生在帮会里,特别容易察觉冯十七那种人物的江湖味。

  「荆大哥。」燕横问:「你不一口拒绝那李君元,是想找机会探一探宁王的目的吗?」

  荆裂微笑点头,心里赞赏燕横的心思有所进步。「事情牵涉武当以至其他大门派,多知道一些底细总是好的。何况我不想在这时多生枝节。先去了庐陵,办完事再说。」

  童静这时明白,荆裂刚才何以阻止她说出目的地。

  五人在市集里开始张罗粮食物品。燕横走着时心里还是在深思:拼命修练、报仇、重建青城……本来以为是一条简单直接不过的道路;想不到从西安的人心险诈,再到宁王府幕后介入,自己竟涉入越来越复杂的世事里。

  他蓦然明白一件事情:

  当你拥有过人的力量时,你的世界自然就不再简单。


第六章 因缘

  「来了!来了!」

  黑夜里一个身影,穿越滂沱大雨,踏着泥泞地奔跑而来,口中不断喊着说。

  他在村子的房屋之间跑过。只有一两家屋子的窗户透出稀微灯光,可见窗里人头耸动,都在紧张地瞧外观看。

  那青年直跑到其中一间点了灯的屋子前,双手按住墙壁方才止步,脱下竹笠,半边湿透的脸贴在窗前,带着恐慌朝内里呼叫:「村长!村长!来了!我听见马蹄声!就从西北面的林子来!……」

  屋内到处都在漏雨。挤在屋里那二十来人,男女老少都有,同时散发着紧张的体味。

  一个胡子都已全白、嘴巴上下排加起来只剩三颗牙齿的老汉,排众走到窗前。

  「有多少人呀?」老村长问那青年。

  「我不知道……」青年喘着气说:「一听见马蹄声我就跑回来,我怕来不及逃……可是隔着雨都听得见,我想不止两、三骑……」他穿着蓑衣的身体在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

  「先前的消息是真的……」村长身旁一个中年农夫牙关打颤着说:「有伙贼在这一带作买卖……」

  「村长,要怎么办?」后面一个农妇焦急的问。

  「不要乱来!」另一名农夫说:「都给他们吧!反正再过一阵子就是秋收……」

  「可是那得留作纳粮啊!缺了不是要拿其他收成去补?那么过冬我们吃什么?」

  「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刀子就在眼前……」

  「妈的,干脆也上山入伙算了……」

  屋里众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嘈杂与混乱,令恐惧的气氛更高涨,连隔在对面其他屋子的人也都给感染了。

  村长这时却断然说了一句:

  「叫那个家伙出去吧。」

  众人顿时静下来。

  「村长,再想清楚啊!」其中一个村民劝说:「真的要用那家伙?你相信他吗?万一失手……惹怒了那伙人,到时可不是献粮就了事的啊!」

  「到了那时候,就说那家伙只是个不相识的疯子吧……反正是外来的……」村长决断地再次说:「叫醒他。」

  ◇◇◇◇

  「喂!起来啦!要睡到什么时候?」

  柴房的地上,一个健壮的身躯,从头到脚包裹在又烂又脏的破布斗篷里,慢慢动了起来。

  「还在……下雨吗?……」一把粗豪的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

  「快起来!」提着灯笼站在房门前的村民呼喝:「你不是说要帮忙的吗?那些人正在来!快去!」

  一只粗大的手掌,从斗篷破洞之间伸出来。

  「饿得要死呀……要我帮忙,先给我填饱肚子再说。」

  「要吃饱,先看看你本事再说!」村民把半截玉米塞到那只手掌里。「只有这个!」

  斗篷里的身体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整个扭动起来。玉米闪电收进斗篷,不消一会儿已经啃得干干净净。

  「好了!现在快出去!」村民催促。

  那只粗壮的手掌再次伸出来,猛搔着露出斗篷的一丛乱生短发。

  「没吃饱就得打吗?……真麻烦……」

  ◇◇◇◇

  在这横溪村的北面村口处,那裹着破斗篷的野汉子,冒着大雨独立在道路中央。四周暗得伸手不见,只靠村里几间屋子窗户透来的灯光,依稀可辨事物地形。

  躲在屋里的村众,紧张地偷看外面的情景。他们看着这野汉在雨中的朦胧背影,只感到他这么一站出来,身体就突然散发出一股无匹的气势。

  ——这家伙似乎真不是平凡人……可是只有一个人,真的行吗?……

  马蹄声渐渐隔着雨声传来了。野汉第一个听见——不只因为他人在外面,也因他已经将五感完全张开。

  他的拳头在斗篷底下捏得作响。

  蹄声交叠甚密。听来至少有四骑以上。

  野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光。

  前头远处是一条林间小道,一转弯出来就是溪岸,接着是一条小桥,直达村中来。

  漆黑的尽处,像豆粒般大的雨点之间,野汉看见有急速移动的影子出现。

  野汉将双腿张开,立一个大马步,右手从斗篷下亮出一件长物,几及他身高。村民无法看清那是什么。

  对面的骑队从小路现身。因道路狭小,他们成一直线而来,加上在大雨中,这角度看过去,一时无法确知有多少人马。只见领在前头的两骑,鞍上骑者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身上腰间挂带着各种物事,一看就知道是兵器。

  「来……来了……真的来了……」一个躲在最前头屋子里的村民看见,心脏像快要从嘴巴跳出来。

  村民几天前就听闻,这横江镇一带几十里地里,已经有仕洲村、高垄村、彭家村相继被山贼缴粮。其中以彭家村最惨,因为私藏的粮食被贼匪发现,还给抢去了两个闺女,村长一条腿也给打跛了。

  ——跟山贼对抗,假如失败,后果更不堪想象……

  村民一念及此,就开始责怪村长轻率:这个才来了两天的家伙,村长怎么就相信他能够把山贼打跑?假如他是冒充的怎么办?推说只是个外来的疯子,山贼会信吗?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

  「村长,算了吧!现在叫这家伙回来还不迟!」

  「太迟了。」村长说,咽了一下喉结。

  领头的两个骑者,已经发现村口站立的野汉。其中一人高举拳头,示意后面的同伴放慢;另一人伸出手来,似乎要从马鞍旁拔出什么……

  野汉的赤裸双足,在泥泞里转了转脚腕。

  ——我要吃饭。算你们倒霉了。阿弥陀佛。

  他横壮的身体突然就发动,右手将长物垂在身侧,双足急步向骑队奔过去!

  ——野汉发动的时机是经过计算的:这时候冲出去,交手一刻,正是对方马儿过桥之际。那是前头最狭窄的地形,对方无法包围合击。

  如此豪雨下,四处都是湿滑泥泞,野汉却能毫无顾忌地全速狂奔,下盘功夫尽显!

  在黑夜和大雨掩护下,他这前冲之势完全不像人类,有如一头愤怒的野猪!

  正在过桥的骑士已有所觉,要将握着的兵器举起。

  野汉岂让对方有迎击的机会?还距离六、七步时,他突然将手上长物撑到地上,双足一蹬,全身飞了起来!

  野汉乘着奔势,迎着对方马儿跑来的势道,在空中高高提膝,一记侧飞踹,就踢向右边那个正在拔兵器的骑士!

  ——一头懂得凌空飞跃的野猪。何等可怕。

  敌人突然就在面前,还要在比自己更高点迎击下来,那骑士似乎愕然。

  野汉心里已经在预期,山贼颈骨折断的声音。

  但骑士反应远比野汉想象中快。他瞬间就判断出来不及拔兵器,右手放开搭在左腕上,左拳迎着飞踹而来的足底直轰过去!

  拳脚相撞,野汉身子倒后飞开!

  人在空中的他心里惊讶:

  ——还以为这些小毛贼很容易收拾,怎么功夫这样高?

  野汉以全身之力加于这一腿上,力量怕不有几百斤,那骑士却以单拳就抵住了,拳功十分了得。

  ——野汉还感到互击一刹那,足底被什么冰冷的硬物击着了,猜想对方拳头上一定穿戴着金属器物。幸而他足底皮粗肉厚,并未割伤。

  同时那出拳的骑士,也因飞腿的冲击离了鞍,身子倒飞得比野汉更急更远!

  骑士身手却极灵巧,身体飞越桥边的一刹那,他右臂轻舒,攀住桥板卸力,双脚安然落在溪水中。

  野汉则在空中翻了一圈,双脚张开马步,立稳在泥泞地上。他正要抬头,却听见前方有一异物,呼啸着割破雨幕,朝他面门旋飞而来!

  野汉本能般迅疾提起左臂。

  金属的刺耳交鸣。

  屋里的村民争相在窗前观看。可是别说在这般雨夜,就算是晴朗的大白天,这等高速的交手,他们也不可能看得清。

  可是他们听得见那金属交击声。

  ——动刀子了!要死人了!

  发出暗器的就是领头的另一个骑士。他出手后并没有就此停下,仍策马奔向野汉,手上露出一件跟野汉手中长物相近的兵器,乘奔马之力横挥而出。

  ——此人也是高手!

  野汉并无畏惧,反而笑起来。

  ——是与厉害对手交锋的兴奋。

  他双手握持长物,斜斜劈向这骑士。劈势之速,所过之处,雨水都像粉状弹射开去!

  两物相交,这次发出闷雷似的沉响。

  野汉只觉双臂震颤,长物几乎脱手跌落。

  ——可恶……要不是正在挨饿,比力气我绝对不会输……

  但他也无法否认:这个对手,很强。

  那骑者挥完一击后,马儿掠过野汉身旁。这时后面第三骑又来了。这骑士身材高壮,听其催马前奔的呼叱,竟是个女的。

  野汉隐约看见女骑士手上闪出刃光。

  同时冲了过去的骑士已把马儿拨转回来,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野汉强忍着饥饿,深深吸进一口气,振奋起精神来。心里却同时忍不住感叹:

  ——不走出来也不晓得,天下原来是这般大,山野绿林,都藏着这等高手!

  他大叫一声,左手扯去披在身上那片破斗篷。

  只见一张满是乱生胡须的圆脸。一头短发都被雨水淋得湿透。

  他左臂从肩头到拳头,穿戴着金属,隐隐呈着铜色。刚才挡下那力度强劲的暗器,正是全靠它。

  一看见这真面目,那包围的四骑同时都煞停了。落在溪中的第五人也已爬回桥上来。

  刚才与他一记钝器交击的骑士,将手中兵器垂在马旁。野汉这才看得清是什么。

  船桨。

  骑士取下斗笠,散开一头编成辫子的长发。

  「野汉」狠狠将手中的包铁六角齐眉棍拄在泥地上,仰头朝马上的荆裂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

  荆裂俯视少林武僧圆性,故意作出一个不快的表情,但难掩心里的雀跃。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

  ——至于躲在屋里的横溪村村长,听见这自称是少林弟子的野和尚,原来竟跟「山贼」相识,立时吓得晕倒了。

  ◇◇◇◇

  「那天我跟着了澄太师伯和众师兄,一早就出了西安城,出发回少林寺去。哪知道才走到第一个岔口,太师伯就叫我自己走,不用回少林寺了,还说什么『你到外面去,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我听不大明白,心里也有几分想回少林寺去继续锻炼。但太师伯死也不要我跟着,还拿石头扔我,我就只好一个人走另一条路了。

  「他说叫我看什么『红尘』,可我半点儿没主意要去哪儿看,只好见路就走,遇到分岔路,就把这齐眉棍往天一抛,落在地上指向哪边就走哪边。这么胡乱的走,到了一个连名字都不晓得的镇子。

  「那时候我饿得要命,就在镇子的街上化缘。你们道我在街上看见谁?正是颜清桐那个混蛋——阿弥陀佛,又说脏话了,罪过——我见那姓颜的跟两个手下镖师牵着马儿走,马上大包小包的,就猜他一定是怕给武当派和其他门派找 麻烦,逃到那儿去了。

  「还有两个男的跟颜清桐在一起,都是生面目,在西安时未曾见过。他们跟颜清桐说话时都是悄悄耳语,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姓颜的对他们又好像毕恭毕敬。他们一伙人古里古怪的,我就想颜清桐这小人,是不是有什么新的阴谋 诡计?反正我就闲着没事,便决定跟着他们。他们只留了一夜,就骑马离了那镇子,我也一路用腿跟踪。

  「唉……如果我是荆兄你就好了,那次在西安的桥头,就见识了你的跟踪功夫。我可没有这样的能耐——少林寺没有教这一套的——才跟了两天,就给他们发现了我吊在后面。姓颜的大概以为我要抓他回去给武林同道问罪,跟伙伴 快马逃走,我也死命跑步追着……可恨走了大半天,肚子又饿了,身上又没带干粮,还是追丢了。

  「可是我就是不服输,非得要再找他们出来不可。而且就像先前说,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干的嘛。于是我就在后面一直找,逐条村、逐个镇子地去打听。幸好颜清桐这大胖子还算容易认,一路也都问得出来。只是有时遇着些不 讲理的家伙,一见和尚就骂倒霉,只好让他们看看我的拳头……

  「颜清桐大概以为早就甩掉了我,所以没有兼程赶路,我才一直在后头跟得着……就这么样,我连正在走东南西北都不晓得,走了多少天也忘了,只觉天气越来越热,才知道已经换了季节……

  「不过后来走到了一个大城,旅人又多又杂,再也打听不到,终于跟丢了,真可恶……我问了问城里人,才知道已经到了江西省里。竟然走了这么远的路……」

  圆性一面猛地在吃饭,一面长篇述说自己是怎样到这江西来的,说话时嘴巴里都在含着米饭,说得又快又含糊,荆裂他们只听到六、七成,但也明白了个大概。

  五人早就吃完自己那一份,坐在这村长的屋子里,围着圆性听他说话。

  相隔千里,竟然能在这么一条小村重遇,还要糊糊涂涂地打了起来,不得不说是奇特的缘份。

  ——了澄大师叫圆性「用棍棒拳头结缘」这句话,果然应验。

  横溪村的村长和几个村民聚在屋里,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这伙外来客。其他村民也都围在屋外探听。来者不是山贼,固然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但这些人身手能力,显然更远在山贼之上,单是一个圆性,如果要在村子里肆意强取, 整条村几百人恐怕也没可能阻得了。有的村民先前曾经对圆性不大客气,此刻都惊怯地躲在人群的最后头。

  村长这时想:这个圆性和尚,宁愿捱两天饿,也一直没有向村子用强,看来没有吹牛,真的是少林寺来的大师……

  屋里还有几个农妇,有的在为客人添饭;有的在替他们焙干衣服;有个则在缝补圆性已破烂的僧鞋。

  荆裂梳着那古怪的发式,脸上又是大大一条伤痕,还有刚才更衣时露出许多刺青,村民都看傻了眼。他们本来甘心献上饭菜来,只望这些不速之客饱餐一顿就快快离去,怎料荆裂二话不说,掏出两串铜钱放在桌上——这些钱,莫说 在这等穷乡僻壤吃几碗米饭,就算上了横江镇里最像样的馆子喝酒吃肉,也够付帐了。

  圆性终于也吃完第四大碗饭,呼了一口气,捧捧微微鼓起的肚子,又继续说他的故事:

  「没了找颜清桐的头绪,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是四处化缘,又在那九江城里找到一家可以挂单的佛寺。哈哈,当和尚就有这个好处,出门一分钱也不用花……

  「几个月也没有打过一场架,真是闷得发慌。在路上时还好,野外随处就可以练武,赶路又能锻炼身体;反倒到了城里,要找个不吓着人家的地方练武,比登天还要难!就算在佛寺空地耍趟拳,都给老主持劝止……我也就索性走了 。既然九江是在江西之北,我就南下看看这地方的风景吧。可没想到又遇上另一件事情。

  「大概是在我离开九江的十几天之后吧……某一天在一条小村子前,看见一个家伙,跌跌撞撞的迎着我走过来,给我一把扶住。

  「那家伙好像得了什么病,十天八天没吃东西的样子,瘦得骨头都露出来了,身子又臭又脏,都不知道已经流浪了多久。可是看他那身烂衣服,不似农夫,完全是城里人的打扮,不晓得打从哪儿走来。」

  ——童静听到这儿不禁偷笑:「又臭又脏,都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圆性继续说:「这人眼神转来转去,嘴角都流着涎,喃喃自语,我看了才知原来是个失心疯。我怕他摔落路旁的沟里会摔断腿,就扶他坐在地上。

  「哪料他就在这时候,在我耳边说了好几遍:『武当……武当……』」

  一听见「武当」,荆裂五人皆动容。

  「我最初以为自己听错,再问他:『什么?你是说武当派吗?』他就痴痴笑着答我:『是啊……武当弟子……好可怕的武当弟子……』

  「我再不断追问,可是这疯子又不知在乱说着什么,又神仙又妖怪的一大通胡言。我耐心问了许久,从他的话里,才隐约知道他是从庐陵县那边来的……」

  「又是庐陵?」童静怪叫:「这么巧?」

  「什么?你们也是要去庐陵?」

  燕横点点头,向圆性说了关于磨刀师寒石子的事情,然后问他:「你……只不过因为一个疯子的几句话,就南下来找『武当弟子』?」

  「燕老弟你不明白。」圆性说。本来以他身份应该叫「燕檀越」的,但圆性自觉身份是个武者多于僧人,也就不理佛门这一套礼数,以武林中的规矩称「燕老弟」、「荆兄」。「那疯子,我一眼就看出来,绝不是武人。」

  「那又怎样?」童静问。

  「武当派虽然名满天下,但一般寻常人家是不会提的。」练飞虹插口:「更何况武当山在湖广西北,距这江西千里之遥,一个不是会家子的普通人,怎会将『武当弟子』这种话挂在嘴边?」

  「疯子不会说谎。」虎玲兰也说:「也就更不会无故这样说,一定是他看见或者听见些什么。」

  童静点头,深觉他们所说有理。

  「于是我就一路南下。」圆性说:「唉,怎么知道,越走就发觉路经的乡村越是穷,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

  「我前天到了这横溪村来时,已经饿了一整天,他们却死也不肯布施,说什么苛捐杂税太多,近来又多山贼为患,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要捱饿……」圆性说时扫视一眼村民,他们都面有愧色。「我一时气上心头,就告诉他们我是少林 弟子,请我吃饭,就替他们打山贼!」

  圆性看了看练飞虹左手上那个镶着铁片的拳套,回味着刚才拳腿交击的感觉。

  「这些家伙吝啬得要命,怎么说都要我先打完才有饭吃。跟你们交手时,我已经足足饿了三天啦,要不然,哼……」

  圆性说着,跟荆裂和练飞虹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我们真是有缘啊。」圆性向荆裂说:「其实那天在西安听见荆兄你的话,我就在想有没有机会跟你们一起练武。可惜太师伯赶走我时,已经找你们不着了……想不到还是会遇上。」

  「我们来江西的确是偶然。」荆裂微笑说:「但和尚你就不是了。」

  「怎么说?」圆性感到奇怪。

  荆裂当下将被人跟踪及宁王府邀请的事告诉圆性。

  「西安围攻姚莲舟之战,看来幕后有江西南昌宁王府促成;那一战里吃了大亏的颜清桐,逃离老家西安,偏偏又是来江西……两件事恐怕有些关系。你跟着姓颜的来,自然亦非巧合了。」

  「大师。」燕横问:「你说那个疯子,后来怎么样了?」

  圆性回答:「我把他抬到了那儿附近的村子,想着人来救救他。可他躺在村口没多久,突然又发起疯来,猛地说:『我要……给我……』却不知道他要些什么,着村民拿水拿饭来,他都不肯吃喝。挣扎了好一会儿,也就咽了气。我 还替他念经超度了呢。」

  「武当弟子吗……」荆裂想了一轮,就问那村长:「你们有听闻过,有武当派的人在这吉安府①一带出没吗?有没有什么武林门派被人吞灭的传闻?」

  『注①:明代庐陵县属吉安府所辖。』

  「没有啊……」村长战战兢兢的回答:「我们这些穷村,哪晓得什么武林的事情?武当派不是没听过,但都是镇子里茶馆说书的故事。那种神仙般的人物,又怎会无端驾临这小地方呀?今天几位侠士在我们村里相遇,都是我们村子 几十年未有的奇事了。」

  练飞虹也说:「我几十年来都没有听过这地方出过什么人物,看来武风并不盛,武当派不大可能征讨到这里来。」

  「想那么多干吗?」童静拉去包在头上的布巾,散开一把仍然半湿的乌亮头发:「反正我们都是要去庐陵,到时就查探一下吧!」

  另一边虎玲兰提起野太刀,缓缓把它拔了出来。村民看见这个高大的异族女人,还有这柄巨型的刀子,瞧得目瞪口呆。

  她拿一块干布仔细擦拭刀身,同时叹着气说:

  「我们跟这『物丹』好像有一种缠结不解的因缘啊。」



第七章 庐陵会

  乍闻「武当」二字,荆裂心里兴奋莫名,次天清晨见大雨一停,即领着众人快马离开横溪村,才半天就抵庐陵县城的郊外。

  ——最初离开九江城时,李君元也曾经试图派人跟踪,但宁王府这些人的能耐,远远不比锦衣卫的密探,加上这次荆裂已是有心摆脱,不够两天就将对方甩了,一路以来南下,再无被人吊尾的顾虑。

  五骑在郊道之上奔驰。童静特别心急,只因这二十几天以来都在走野路,餐风露宿,吃那硬硬的馒头面饼,她恨不得马上就入卢陵县城里,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顿热腾腾的饭,洗个澡,在软床上作一个甜甜的梦。

  圆性并没有跟着来。他在村口送别时说:「我答应过村民,要替他们打跑山贼。说了就得做,不能丢下不管。」

  村长和众村民听了惊讶不已,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个脏和尚。圆性虽吃了村子的饭,但荆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够有余的钱,更何况先前村民对他诸多无礼,圆性其实没有半点儿要留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只一句「说了就得做」,便决定了 。

  「要我们留下来帮忙吗?」燕横问。

  「又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来。你们还是先去探探那『武当弟子』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吧。」圆性说着,看看荆裂等人,展颜一笑:「而且你们留下来,我就没有什么练功的机会了。」

  他拍拍放在身边的大布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半身铜人甲」。

  「我有这个伙伴嘛。」

  横溪村民都感动得朝圆性下跪。

  「起来!」圆性带点不耐烦地挥挥手:「跪我干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萨!先说好啊,不管山贼过多久才来,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给我吃两顿饭,少不了!」

  他转头又催促准备出行的荆裂等人:「去吧!我办完这里的事情,自会去庐陵找你们。可别丢下我就走!……」

  荆裂一想起圆性这个豪迈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来。

  正午时分的郊外风和日丽,再无昨日大雨的半点痕迹。阳光之下,荆裂心情轻松,把马儿放缓了,尽情欣赏郊外的风光。

  燕横也把马拉慢,伴在荆裂旁边。

  「荆大哥……你好像很快乐啊。」

  「你看。」荆裂指向走在前头的另外三个同伴:「我们现在有五个人。过一阵子再加上圆性就是六个。想起来,不过大半年前,才只有我跟你俩。」

  燕横也看看同伴。这时练飞虹在前头尽情策骑奔驰,竟在马背上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哟

  盘龙的山给风吹的黄哟

  铁青的马儿唷鞭声响哟

  哎呀哎唷哎哟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呀哟……」

  这是甘肃凉州一带旅人常唱的歌谣,腔调独特而奔放,练飞虹以他那把苍劲的嗓子唱出来,更有一股行者志在四方的豪情。

  燕横听了,不禁向荆裂点点头:「的确是很教人高兴的事情呢。」

  「你们干吗?」童静这时回头高呼:「快进城里去呀!我饿得要死了!」

  荆裂和燕横笑着相视一眼,同时催马赶上去。

  先前几天他们都在冒雨赶路,没有机会看清楚环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横见吉安府一带山水丰富,东、南、西三面山势连绵,远处峰岳秀丽苍翠,各处又有河水流灌,生机勃勃。

  这风光在燕横眼中,跟从前老家四川灌县一带颇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欢。

  ——可是他心里同时疑问:这等江南水乡,土地肥沃,百姓理应衣食无忧。何以先前经过那些村子,包括横溪村,都会这么穷?甚至有人冒死落草当山贼?……

  在童静催促下,五骑转眼就临到庐陵县城之外。

  远远只见那县城围着青色的城墙,从那北城门可窥见内里屋楼相连,似是颇为繁盛。不过燕横早已见识过成都、西安、汉阳这些一等的大城,这庐陵相较之下就不免显得寒酸了。

  只见城门之外,本来正聚着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门外摆着小摊子的。他们远远看见荆裂等五骑急奔而来的影子,马上仓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门里。

  「难道又误会我们是山贼吗?」练飞虹只感纳闷,伸手一拍马臀快骑冲出。他久居广阔高原,六、七岁就在马背上讨生活,五人里以他骑术最是精湛,尤胜骑射了得的虎玲兰。

  练飞虹加快接近城门,只因看见有两个守门的保甲正站在门里,生怕他们将门关上。

  那两名神色慌张的保甲却只是呆站不动。练飞虹单骑冲入城门内,急勒得马儿人立嘶叫。他回头一看,两名保甲都垂头不敢望他,只是惊得牙关颤抖。

  ——他们不敢关门,是怕得罪我们。看来真的给当作山贼了……

  「别怕。」练飞虹取下斗笠,露出白发白须:「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

  两个保甲看看飞虹先生苍老的脸,都感愕然。但再看见他身上和马鞍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浑身透着凶悍的气息,两人还是不肯相信。

  荆裂等也逐一驰入城门来。保甲看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古怪,有男有女,当中还有个只得十几岁的带剑少女,似乎并非贼匪,倒像一群江湖卖艺的,两人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

  荆裂看见保甲的神色反应,没想到连在庐陵县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进城里探看一下。」他跃下马鞍,整一整腰间两侧双刀,并将挂在鞍旁的船桨取下来,另一手牵着马儿缰绳。「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马。五人从城门正中的大路牵着马儿直进,走入了县城北面的市集。

  这城镇毕竟也是统辖三百余里地的大县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两边店铺饭馆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细看,方才见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败丢空,就算还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门紧闭,街上竟是 空无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阳之下,乏人打扫的街巷,随风刮起阵阵沙尘,有一股极诡异的荒凉气氛。

  市集里静得要命,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足音和马儿踱步的蹄声。偶尔经过丢空的店子,半掩的门板和窗子给风吹得摇动,吱呀作响。

  童静在夏日之下策骑了一整个早上,明明热得大汗淋漓,但见了这景象,心中不免一凉。

  「怎么了……这简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边……」虎玲兰用手上长弓指向前面高处:「挂着些什么……」

  其他人也看过去,只见市集中央有一片广场空地,竖着一根两、三层楼般高的大旗杆,顶上挂着的却是两件不明的大东西,正在徐徐摇曳。

  还没有走近过去,五人已经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数尺处就看清了:上面倒挂着的是两具无头死尸,已经日晒风干,不知挂了多少时日。尸体垂下的四条手臂被绑在一起,腕处垂吊着一块像木牌的小东西,在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么。

  童静看见干尸,脸色发青:「幸好还没有吃饭……」

  「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卸下来?」燕横问。

  「也许是不敢。」练飞虹指一指尸体上吊着的木牌。「这尸体,有主人的。」

  荆裂朝虎玲兰打个眼色。虎玲兰会意,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长弓,立定姿势朝上拉个满弦,瞄准后手指轻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断木牌的绳子,木牌随即摔落地上。

  燕横上前把木牌捡起来一看,上面刻着一个古怪的弯曲符文,刻划处涂有已经颜色变淡的红漆。

  「这是什么字?……」燕横疑惑地将木牌交给荆裂看。荆裂一瞧皱皱眉。

  「这种字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荆裂说着,却又想不起来。他往日到过的海外蛮国部落有不少,见过许多异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时无法肯定。

  「啊,等一会儿……」燕横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见过相似的符号……」

  燕横这话教荆裂感到奇怪。假如两人都见过这符文,也就必然跟荆裂过去海外的旅程无关,而是近这大半年的事……

  就在这时,广场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现丛丛人影,打断了荆裂的思绪。

  五人同时互相背向戒备:燕横和童静握住腰间剑柄;虎玲兰抽出另一支箭;荆裂和练飞虹伸手搭着插在腰后的飞刀。

  从街巷暗处走出来的,却都只是寻常的县民,男女皆有,一口气竟冒出了近百个,正向荆裂等五人包围接近过来。

  荆裂仔细看看来人,发现他们甚不寻常:许多人都头发凌乱,衣衫污烂,脸庞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撑不起衣服;每张脸的皮肤,即使在烈阳映照下,仍然泛着灰暗的颜色,更因为轮廓瘦陷,阳光从头上投下来,脸上都是深刻的 阴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简直犹如一条条会行走的活尸。

  他们蹒跚走着时,许多都在喃喃自语,或者嘴巴半张,嘴角流出涎沫,一个个神情状似痴呆。

  ——就跟圆性所形容的那个「疯子」,一模一样。

  但是一座小城里,同时有这么多县民患失心疯,那是绝不可能之事。荆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难道这许多人都跟……「武当弟子」有关吗?……

  这群行尸走肉似的怪人,虽然看来没有力袭击,但光天白日之下,在这死城般的荒凉街中,突然涌出来这么一大帮,还要从四面围拢,不免令人心寒。就连见过许多场面的练飞虹和荆裂,心头也都有凉意。

  人丛再接近了一点,荆裂他们才听得见,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说着什么:

  「给我……求求你……给我……」

  死在圆性眼前那「疯子」,说的也是一样的话。

  ——他们到底要什么呢?

  人群最前排里,有几个似乎比较清醒的,这时突然停下步来,仔细打量五人外观衣服好一阵子,然后丧气地说:「不是……他们不是……波龙术王座下的爷儿们……」这几个人说着就开始掉头走了。

  其他那些活尸听了,也一一痛苦呻吟着,转头往广场四周渐渐散开,回到街巷的暗处里。过不一会儿就走得一个不剩。

  荆裂五人感觉,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个短促的噩梦。

  「什么波龙术王……是什么玩意儿?」童静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放松握着剑柄的手,察觉手心全是汗水。「这地方……真有够邪门……」

  「害怕吗?」练飞虹笑着问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静带点嗔怒瞪着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么『武当弟子』的事情查出来不可!然后要找那寒石子前辈替我磨剑!不过最要紧的还是第一件事:吃饭!」

  她说着跺跺脚,牵着马儿走到最近的一家饭馆前面,像发泄般用力猛地拍门。

  「开门呀?这是什么混帐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练飞虹看着童静,不禁笑得更快乐。

  ——连胆量也足够……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徒弟了……

  另一边燕横走到广场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绳结,伸手去解。但那绳结绑得又牢又久,一时解不下来。

  虎玲兰走过去问:「你干什么?……」再看那麻绳,正是用来吊起上面尸体用的。

  「不管他们是谁,死了之后不该被人如此对待。」燕横一边努力在解结一边说。说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门舍」前的教习场上,镇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兰点点头,拔出腰间短刀去挖松那绳结,这才终于打开来。两人合力将尸体慢慢卸下。

  荆裂看着燕横不避污秽,把无头尸体逐一抱到街旁阴暗处,他却没有去帮忙。荆裂在海外历险多年,看过太多惨死的情状,他只觉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没有关系。

  ——更何况,他也曾为了向武当派示威,将锡昭屏的首级竖立,喂青城山上的鸟儿。

  燕横从街上找来一块人们丢弃的破席,盖到两条死尸上,再用石块压好,这才拍拍手上的泥尘。

  在那饭馆门前,童静拍门拍得愤怒了,大声叫喊:「再不开门,我就砍开它!」说着拔出腰间灰黑色的「静物左剑」。

  「不……不要!」门里终于传出叫声:「这就开!这就开!」

  里面的店主慌忙从里面拿下门板,看见拍门的竟是一个如此娇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见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带着各种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来的江湖人士,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有什么吃的都摆出来!饿死了!」童静收回「静物剑」,径自走入饭馆,却见内里都塞满了人,却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来都是临时躲进来饭馆避祸的人。

  燕横、荆裂、虎玲兰、练飞虹也一一进来。那些人趁机慌忙逃出饭馆,四散走到城里街巷不见了。

  五人据着厅里最大的一张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马上拿吃食来,可是上桌的都只是些干饼、素面、白饭,此外就只得一碟又干又小的炒菜,半尾看来摆过一天已经冷掉的煎鱼。另外是一壶清茶。

  「老板,我们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们没钱付帐吗?」童静拍着桌子喝问。

  「各位侠士,县里近日……不宁静,市道不好,就只有这些招呼你们……请别见怪。」店主惶恐地说:「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继续上路,我们这穷县,没什么好玩好吃的……」

  荆裂等人没办法,也就将就着吃了。先前许多天都是啃干粮,这顿总算有菜有鱼,汤面米饭都是热腾腾的,倒也算吃得畅快。只有挑剔的童静,一边吃一边鼓着脸。

  「老板,我们来庐陵是要找一个人。」荆裂吃着时说:「这儿听说住了一位磨刀剑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辈,不知道要到哪儿找他?」

  店主一听,双眼瞪得像鸽蛋般大,连忙挥手:「不知道!不知道!……没有!没有!」

  「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没有呀?」练飞虹咬着一块鱼问。

  「总之……没有……」

  练飞虹这时身子突然从椅子弹起来,跳向饭馆的柜台,不用手按就飞越到台后面,伸手往墙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面的一柄大菜刀。

  「你们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厨房,却供奉在柜台后……」练飞虹嚼掉嘴里的鱼肉,左手双指拈出一根鱼骨,右手拿菜刀顺势就往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门这刀准确无比,刃锋平平在鱼骨上削过,只刮掉细细一层,将那骨头削得更尖。

  练飞虹叼着鱼骨,仔细瞧瞧菜刀的刃锋。

  「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问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几位……不要问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饱就离开,否则……」他说着时瞧瞧门外广场上的旗杆,这才发现上面的尸体已经被卸了下来,惊恐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荆裂将一件东西扔在饭桌上,正是那个刻着奇特符号的木牌。

  「这东西,是谁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说,就拉着老婆,跟两个伙计慌忙逃到店后去,荆裂要喊住他们都来不及。

  「怎么了……」童静嘀咕:「这庐陵县城里,人人都这么邪门?……」

  马蹄声就在此刻从远处的街道传来。

  虎玲兰凝神倾听。蹄音甚密。来者极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约而同将包裹着兵刃的布袋绳结打开。

  不一会儿就有骑士从正北大街出现,朝这饭馆外的广场奔驰而来,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来骑不绝,眨眼之间,小小的广场上已经挤着四十余骑。

  童静看过去,坐在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气势甚强悍的汉子,身上或马鞍旁都挂了亮晃晃的兵刃。

  「马贼?」她不禁低声问。

  荆裂摇摇头。只见这批人马的衣饰个个十分近似,穿着样式非常古怪的制服:五彩斑斓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层层不同颜色的杂布,四处开着口袋或垂着绦带,式样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额头,或在手腕颈项,都挂了像护身符的令 牌石珠,看来似是同属某种结社。一般乌合之众的山野匪贼,断没有如此统一的打扮。

  这股人马整体更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势,而且纪律森严,比起山匪马贼,更似是武林门派中人。

  ——燕横一见,竟联想起那天上青城山来的武当「兵鸦道」军团。

  率先进入广场那一骑,一看就知是众人领袖,是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一脸盖满了枯黄的胡须,头上顶着一团卷状的花色头巾。双眼很深很大,看着人时却了无生气,有如死鱼的眼睛。他马鞍两旁插着双剑,式样似很古旧。

  在这黄须男人旁边有另一骑,上面是个脸白无须、生着一双细目的年轻人,看来只有二十出头,身上的灿烂五色彩袍宽阔如斗篷,到处布满小口袋,腰间佩着一柄护手银白得发亮的长剑。

  ——两人都是用剑的。这更加不像马贼。

  白脸的小伙子在黄须头领耳边说了几句。那头领点点头,白脸男就跨下马来,左手按住腰上剑柄,带着左右两名手下,神态轻佻地走到饭馆门前来。

  「上面的家伙……」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们放下来的?」

  燕横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龙棘」,端正凛然地坐直了身子,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脸男不怀好意地向燕横微笑:「你妈妈没教过你的吗?别人的东西,别乱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饭桌上的木牌:「连人家挂的牌子都拿下来了,别说你不知道。」

  这白脸男的语气和尖刻说话,燕横一听就联想起武当派的江云澜,心中更是有气。

  「我只知道,人的命都是属于自己的。」

  「呵呵……原来如此……」白脸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欢说道理的人吗?……好,我就告诉你,挂在上面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他指一指街旁,盖在草席下的那两条尸体。

  「他们是叫什么『赣南七侠』的家伙。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比较壮的那个是八卦门弟子,另一个是什么什么鹰爪派的。最初他们来的时候,也说了跟你差不多的废话呀。结果呢,五个给我们砍了喂狗。留下这两个挂在这儿,就是要 让庐陵县里的人都记得:别指望世上有什么侠士。」

  这白脸小伙子年纪甚轻,说话时语气却无半点稚嫩,反而有一股极老练的邪气。尤其当说到砍人喂狗、杀敌挂尸时,竟然隐隐流露出兴奋狂热的表情。

  燕横听了这话,又看见他狂傲的神情,一时气血上涌,勉强压制着身体的颤抖。他此刻才明白,刚才那饭馆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强烈的恐惧。

  燕横从前遇过的奸险之徒,比如成都的马牌帮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颜清桐那小人,他们好歹也在外头披一块人皮装装模样;但眼前这些人,完全没有半点要掩饰作恶的意图。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光天白日下,几十人骑马带剑大剌剌走入县城,却无官府阻挠?把敌人杀死挂尸许久,竟然无人敢取下来?

  ——还有刚才出现那些好像活死尸的人……也跟他们有关吗?那些「活尸」,就是把我们错当作这群家伙吗?……

  白脸男打量一下童静跟虎玲兰,又看看荆裂的头发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见到练飞虹身上的飞刀铁扇等玩意儿,失笑摇了摇头:「看你们这副样子,大概是走江湖卖卖把式的吧?真倒霉啊……嗯,差不多回来了……」他说着突然瞧 向饭馆左边。

  只见又有四、五个身穿五彩怪衣的汉子,从饭馆侧的巷道出现。他们走出来时,手上拖着数具尸体,在地上遗下几条血路。

  燕横一看死者,正是这饭馆的店主夫妇跟两个伙计。原来他们从后门逃出之后,半途已被逮住。

  「你们必定是想问为什么了。」白脸男看见死人,那狂热的表情再次浮现。他直视燕横,眨了眨眼说:「好简单啊。不就是因为他们给了饭你们吃嘛。」

  ——就只是这样?就要了几条人命?

  「这样还算是人吗?」燕横平日的温热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锥般的尖锐,直射向白脸男。

  白脸男却似乎非常习惯迎受这种愤怒的眼神,甚至有点享受。

  ——敌人越恨我,待会儿把他踩在脚下时就越畅快。

  「我已经非常仁慈。」他冷笑说:「跟你们说了这么多话。天公一个旱雷轰下来把人劈死,也不会告诉那人为什么;我至少也先让你们知道,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这儿送死呀!我这不是比上天还要仁慈吗?」

  他大字摊开双手,有如向对方展示身后的数十人马。

  「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记着这名字。到了地府比较容易找到同伴。」

  ——武当派!

  燕横右手搭住「龙棘」剑柄。同时童静也握住腰间「静物剑」。

  白脸男的细目,瞬间闪出先前未露的杀意。他视线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挥下号令。

  但是荆裂、虎玲兰、练飞虹皆早有所觉,就在他发令前一刹那同时出手:

  荆裂从腰后挥出鸳鸯钺镖刀;虎玲兰搭箭快射;练飞虹掷出手上菜刀。

  三柄飞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顶!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时发出的惨呼。

  ——原来三人早就察觉,在骑队到达的同时,有人藉马蹄声的掩护,已经潜上了饭馆的屋顶!

  白脸男满以为自己一挥手下令,屋内被困五人就会被从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杀,此刻略一犹疑,手才挥下。

  屋顶上还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从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为五,直取燕横所坐的位置。

  但这一攻击已迟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状的飞镖散射,钉在燕横坐过的凳上。

  燕横身体已从饭馆门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黄光华在身前。

  「龙棘」。「星追月」。

  金色剑光映在白脸男的眼瞳。

  白脸男的身影却在「龙棘」的尖锋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闪过「星追月」,同时拔剑反击。

  要是换作别人也许看不出,但燕横他们目击这招,马上就判辨出来:

  是货真价实的「武当行剑」!

  燕横心里虽惊讶,但他早有对抗武当剑法的经验,这半年来练武更是时刻以武当招术为假想敌,此刻亦及时反应,回剑往斜下方一架,挡住了白脸男这「避青入红」的低身反刺!

  两剑相交的刹那,燕横似乎隐隐看见,对方的剑身因为碰击而冒起些什么,一时不以为意。

  白脸男的惊讶绝不在燕横之下:还道这些家伙又是不知哪儿冒出来送死、头脑发热的江湖人,哪料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小子,不动则已,一出手剑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剑就几乎将自己洞穿!

  童静也紧接燕横从门里振剑杀出。她听这白脸男的邪恶说话,早就愤怒不已,再看见那饭馆店东一家的死尸,心想是我挑这家饭馆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这些人,心里更是愤慨,将灰黑的「静物剑」拔出腰间,同样一招「星追月 」,直取白脸男的头颈侧!

  白脸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备,拔出刀来架住童静的剑招,童静透过兵刃,感到对方刀劲甚沉雄。

  ——难道说……这儿的真的全都是……武当弟子?……

  这时屋顶上中了飞刀羽箭的三个暗算者,才从屋顶上堕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面的破洞,堕落在饭馆里。

  碎瓦灰尘纷扬中,虎玲兰眼目仍异常敏锐,已经看见上方第四个发镖者的所在。她先前从箭囊里一抽就是两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无名指和尾指之间,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个半满弦的快射,那发镖者看不清状况,应弓弦弹动声而 惨叫,仰天向后倒下去。

  白脸男的反击被「龙棘」架住,马上剑势再变,立个弓步,将长剑迎头硬劈而来!

  燕横抽起剑柄,斜斜又将来剑格住,只感白脸男剑上蕴含的劲力,非同寻常。

  ——这白脸男比武当派「兵鸦道」那年轻剑士焦红叶,看来还要小上几岁,但其武当剑法的速度和发劲火候,至少已有焦红叶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当山,看来绝对具有跻身精锐行列的潜质。

  然而燕横连焦红叶都对抗过,对这家伙更是毫无畏惧。他右手的「龙棘」反压对方长剑,左手如电从后腰拔出短剑「虎辟」,下路直取白脸男小腹!

  ——燕横左手拔剑、刺剑之时,右手的长剑却仍毫不放松地压制对方兵刃;而同样右手剑发着刚劲时,也未有影响左手出剑的灵巧和速度。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几个月来练飞虹指导他崆峒双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脸男一懔,只有偏身向左后方闪退,顺势将手中剑放柔抽回来。

  燕横右手的「龙棘」一感到对方长剑撤劲,马上又振起追击过去,进逼白脸男面门!

  ——他这正面穷追压逼敌人的强劲气势,与当日何自圣「雌雄龙虎剑」力压叶辰渊,实有三分相像。

  另一边童静与那个刀手斗起来,最初因为敌人手劲沉重,童静颇有些忌惮,但再交手两招,只觉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与自己对练的燕横、荆大哥和兰姐相差太远了,她登时信心大增,运起已经学会的青城派「风火剑 」,再加上练飞虹透过燕横教会她的几招崆峒剑法,快剑急攻向那刀手。两派的剑招俱是上乘武学,劲贯剑尖,角度准确,那刀手马上就左支右绌。

  自从出了家门之后,这是童静第一次能够随心所欲地压制对手,终于证实半年来的苦练都派上用场,心里大喜,自信更增,剑法就使得更快更顺了,眼看再过两、三剑,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于招架「静物剑」之际,左手却怪异地举起来,五色彩衣的宽阔衣袖,遥遥对准了童静胸口。

  「避开!」一把沙哑的声音呼喊。同时刃光从饭馆门口穿射而出!

  童静经过这段日子密集苦练,尤其燕横教授她青城派「观雨功」的练法,眼目警觉已不同昔日,察觉对方肢体动作有些奇怪,但还没分辨出是什么,只是本能地侧身收剑后撤。

  那道从饭馆飞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时向旁横移了尺许,紧接有三点乌光从他衣袖射出,仅仅掠过童静的腰侧!

  ——是袖箭!

  接着一声怒吼,一条身影从饭馆大门飞纵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飞刀,正勉力举刀迎向飞来的身影,还未举到一半,一柄乌黑色的沉厚铁扇已经迎头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铁扇劲力极重,竟就此硬生生将刀背压入对方面门,立 时骨折牙飞,铁扇再乘势击在他头颅,即时殒命!

  童静几乎被对方袖箭暗算,惊魂未定,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背影已经护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铁扇染满了鲜血。

  心仪的徒弟险被废掉,飞虹先生余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尸身将他踢飞,正好撞在另一名想从旁偷袭童静的敌人身上!

  骑在马上那个黄须头领,隔着阵形看见崆峒掌门这股威势,终于动容。

  ——竟然是这样的高手!怎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

  但此刻不是发问的时候。他手一挥,下令众部下发动进攻!

  穿着五色花衣的四十余人,不可能在这种小地方骑马围攻,于是纷纷拔出兵刃跃下马来,冲上前去!

  「燕横,小心暗器!」童静大呼。

  ——这伙波龙术王弟子所用的暗器并非用手劲发出,而是以暗藏的机簧发射,只须将发射口瞄准,没有发镖的动作可寻,因此格外阴险难防!

  这时燕横已经跟那白脸男交手七、八招。燕横谨慎戒备着,白脸男却并未使什么花招,只是每次都用上「武当势剑」的强力砍劈,迫使燕横与他硬格;接着又用「行剑」的步法避开燕横的追击,如此反复进退了好几次,实在不成战 术。

  ——他是想捱到同伴过来帮忙吗?

  燕横自忖看穿了对方心思,马上左右变换,改用厚重的「虎辟」,贯足劲力去挡格白脸男的劈剑,以刚劲将他长剑砸得弹开,右手「龙棘」紧接直取其心胸!

  「龙棘」长四尺有余,远比短剑「虎辟」更难闪避。白脸男手中剑受了一记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难变蛇步闪躲,眼看那金黄色的「龙棘」剑势,已然直指他心脏!

  燕横这记左右变招战术,应用完全正确。

  可是却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变数。

  就在运劲刺出「龙棘」之时,燕横感觉胸中一口气颇是窒碍。眼前事物似在摇晃。

  「龙棘」蓄势虽强,但刺出时却只有平时一半的速度与力量!

  白脸男笑了。

  燕横这刹那明白了:为何每一次交击,敌人的剑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雾的东西。

  ——是毒!

  这就是白脸男的战术:他一直以「武当势剑」的硬劈,与燕横的剑大力交锋,目的其实是要把涂在佩剑上的药粉震出来,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让燕横不知不觉吸入!

  白脸男所用并非毒药(因为他自己也会吸服),而是波龙术王秘制的一种幻药,名为「仿仙散」,可令人服后呼吸心跳紊乱,产生各样奇想幻觉。燕横吸进的份量虽轻,但也足以令他气息不畅,头昏目眩。

  相反白脸男本来就有吸食这「仿仙散」的习惯,此刻微微吸了几口,反而露出亢奋的眼神。他布局了多招,这时才发动真正的反击。

  燕横的「龙棘」刺击劲力窒碍不畅,白脸男见机毫无犹疑,闪身而上,「武当行剑」以毒辣的角度,取往燕横的颈项!

  燕横强忍着晕眩,竭力提气舞动「雌雄龙虎剑」,在身前交织一片刃网,将白脸男连环两招刺剑一一挡下!

  白脸男得势不饶人,倒过来压制着燕横抢攻。白脸男的剑技本来略输燕横,但燕横被迷药削弱了气力,反而处于劣势。

  但是燕横早就有中毒下战斗的经验,战志极是顽强,仍借双剑之利守着阵地。

  白脸男又一剑斜刺过来。燕横用「虎辟」一挡,又看见对方剑身扬起「仿仙散」的白雾。燕横急忙闭气,以免吸入更多,但这一来阻碍了呼吸,挥剑就更慢了,遑论反击。

  如此久战下去,形势极是不妙。

  白脸男更不放过这机会,趁着刺剑时,左手伸进那五色花衣其中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物,紧接挥击向燕横脸侧!

  燕横直举起「虎辟」迎那东西挡架。一记金属交击声,白脸男手中物却没有弹开,反而绕着「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挥向燕横头脸!

  ——是软兵器!

  幸而燕横已知这伙人爱用诡计暗器,挡架时非常谨慎,将「虎辟」举到外围稍远处去挡,那软兵搭着「虎辟」绕过来时,他仍能及时侧头闪过!

  那软兵去势不止,绕了一圈,将「虎辟」的剑刃勒住。这时才看得见,原来乃是一条只有指头粗细、节节用精钢打造的软鞭,前面尺许一段上更附有无数倒钩尖刺,形如异兽爬虫的尾巴。那鞭头要是真的挥在燕横脸上,不单伤害极 重,更会勾着皮肉难以摆脱!

  这条怪奇的钢鞭缠制着「虎辟」,燕横失去了双剑的威力,变成单剑对单剑,形势更加不利。

  白脸男狞笑,手中剑法再次变成硬打硬格的「武当势剑」,近距压逼燕横。

  ——你就继续闭着气跟我打吧!看你能够挺多久?

  这时白脸男却感到右后方有人攻击而来!

  他当机立断,放开左手钢鞭,向后飞退!

  却见袭来的并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准确一点说,是部下的尸体!

  那尸体双手仍然握着被斩断了的两截矛枪,带着身上一条深刻的惨烈刀口,整个人倒飞而来,几乎就跟白脸男撞成一团!

  白脸男愕然朝尸体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又有一条穿着五色衣袖的手臂齐肘而断,连同手中刀飞出半空,洒出一阵血雨!

  还有,一柄长得很夸张的弯曲刀刃。

  虎玲兰原来已经拔刀杀入敌阵,红衣身影在人丛之间旋转。野太刀的刃光范围之内,血花飞溅,再有一人捂着喉颈倒下。

  波龙术王的众弟子,最初看见饭馆里的虎玲兰一身打扮,还以为她不过是走江湖玩杂耍的伶人,这柄巨型的异国大刀也只是唬人的装饰品,难以想像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这么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飓风!

  但是最令他们惊惧的还不是虎玲兰。

  一名拿着盾牌单刀的术王弟子,突感右肩剧痛。他侧头一看,一个有如鸟爪的铁铸飞挝,狠狠抓住他肩头骨肉,爪末还连着一条长铁链。

  他还未知道袭击者是谁,第二阵剧痛又袭来,身体不由自主被扯得双足离地向前飞起来,猛撞在两个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闪避不及,更给撞来的单刀搠进了后腰!

  同时练飞虹已经放开飞挝铁链,迅速拔出腰间左右刀剑,冲杀入敌阵之中。

  他那张皱纹满布的脸,再无平日玩世不恭的顽童神情,狰狞一如猛兽。

  练飞虹在还没有接任崆峒掌门、仍未被尊称为「先生」的年纪,于甘肃凉州一带,还有一个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外号:「风狻猊」①。

  『注①:「狻猊」是佛教传说中的凶猛奇兽,为「龙生九子」之一,乃文殊菩萨坐骑。亦有说即是西域的狮子。』

  ——其烈如高原风沙;其猛如西域雄狮。

  给他这外号的并不是武林同道,而是当地的马贼。他们用堆叠的尸体,见证了这称号。

  现在,轮到这儿的这些术王弟子了。

  只见练飞虹双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挥,左手弯刀弧线大砍大劈,右手长剑如蛇出击无影直刺,眨眼间左右两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着距离接近,举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里的机簧暗器袭击练飞虹,但练飞虹弯刀早一步脱手掷出,砍入对方肩颈之间,那人仰天而倒,袖里的飞钉向上面射空!

  练飞虹冲势未止,踏着此人胸口奔前。另一个对手还未看清发生什么事,练飞虹穿着铁甲片护手的左拳,已经把他下颚轰然打碎!

  童静这也是第一次看见飞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时相处,见他行事荒唐好笑,童静本来对他有些看轻;但此刻目睹练飞虹这等非凡实力和威势,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门派」掌门的尊贵身份联想起来。

  ——原来……他是这么厉害的……

  练飞虹几个呼吸间,连使崆峒派「八大绝」武技:「送魂飞刃」、「乌叶扇」、「摧心飞挝」、「日轮刀」、「通臂剑」及「花战捶」,就一口气撂倒八人。这快速连环变换的技巧,令众敌无从防御,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脸男避开了手下的尸体之后,本欲上前再斗中了药力的燕横,但赫见己方阵势的左右两边,虎玲兰和练飞虹袭来竟是如此迅猛,他的脸变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后方。

  这伙波龙术王弟子,已在庐陵县里横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军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赣南七侠」来干涉,也一样轻松杀绝。不想这天正要来县城搜刮买卖,竟突然遇上这等罕有层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几人, 军心大震。

  而对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荆裂一直都在遥遥盯着敌阵中央,那个还骑在马上的黄须头领。

  黄须头领发现荆裂射来的目光,双手分别搭在马鞍左右的剑柄上。

  这一瞬间,荆裂终于想起来,那个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儿见过:

  桂丹雷额头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号。

  ——这伙人确实与武当派有关系!

  荆裂轻叱一声,长倭刀已然出鞘,直线朝着黄须头领的中央方向急奔过去!

  两人之间隔着十数人马,但荆裂冲杀的无匹气势,加上手上兵刃跟虎玲兰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众术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时被荆裂逼得他们纷纷惶然后退,空出一条通道来!

  荆裂来势之速,出乎黄须头领的意料,他才拔出双剑,却见荆裂已然在马前不足数尺外!

  荆裂乘奔势跳跃而起,高举倭刀,运全身之力,迎黄须头领的顶门垂直劈下!

  黄须头领双剑成二字,朝着猛烈斩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荆裂此刀贯足了劲,对方的双剑看来也并非特别厚重,交击之下,就算不斩得剑折头破,也必定将对方劈得从马鞍飞跌。

  但交锋一刹那,荆裂并未感到预期中的强硬冲击。

  而是一种奇怪的触感。

  只见黄须头领双剑在接触倭刀之时突然变势,斜斜拨了一个弧,将荆裂斩下的倭刀带引到一旁。

  荆裂从前就见过这样的剑法一次。

  在青城山。叶辰渊。

  ——是「太极剑」的「引进落空」!

  但黄须头领的双剑化劲功夫,还未至叶辰渊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盘转,这招「太极剑」的化劲之法,未能完全卸去荆裂猛裂的劈刀。

  黄须头领眼看刀势斜斜而下,虽然掠过自己上身,但还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应奇速,双剑从柔转刚,半途变成硬顶住倭刀,借这反抵之力,身体脱离马鞍往旁滚跌出去!

  倭刀之势未完,砍在马儿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马惨嘶跪倒!

  荆裂一着地就横跳开去,以免被重创倒地的马儿乱蹄踢中。

  他心头惊异无比:绝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太极剑」交手,竟然是在这种地方,跟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贼匪头领!

  黄须头领狼狈地闪过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从得艺以来,何曾在众人前吃过这样的大亏?本来一直冷酷的脸,此刻愤怒涨红起来。

  对方使出「太极剑」,虽令荆裂深感意外,但刚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来,敌人的化劲功力还未精纯,固然远远比不上叶辰渊,就连西安那个「兵鸦道」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让我试试破「太极」之法!

  荆裂振起沾着马血的倭刀,再向黄须头领追击过去!

  众多术王弟子看见连头领都被敌人一刀劈得滚下马来,战意更是散乱。荆裂那柄染血的长长刀刃,在他们眼中就如凶兽的獠牙。

  这时忽然响起一种奇怪而尖锐的哨音。

  是那白脸男,他口中叼着一根小小的木制管哨,鼓足气吹奏起来,声音听在荆裂等人耳里,只觉极不舒服。

  荆裂看见前面那大群波龙术王弟子,随着哨音一起,全都变了眼神:先前的惊惧瞬间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狂热的神采。

  黄须头领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叫出一串发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声线原来甚尖,念这句语时的音韵节奏,更带着妖异邪气。

  荆裂他们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荆裂猜想,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读音。

  术王众弟子一听这咒文,脸容更是亢奋得扭曲,许多人嚎叫起来,群起朝荆裂五人猛地围攻!

  ——此等极端反应,乃是长期服用药物,并受波龙术王咒法催眠的结果,一经特殊乐声和咒文启动,即进入忘我狂乱的状态。

  他们已然浑忘对强敌的恐惧。只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惧镇压在心头:

  ——与敌人奋战身死,还有望早登极乐他境;不战而逃,却要面对波龙术王的恐怖惩罚!

  那三十余人一拥而上,荆裂等五人实力虽凌驾其上,一时也被这舍身的围攻乱了心神。

  燕横还没有从迷药中恢复,只觉心跳很快,但他靠刚才一段时间调整过呼吸,又再舞动「雌雄龙虎剑」上前,「龙棘」直刺开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颈中剑,竟然仍不罢休,左手捏住「龙棘」剑锋,右手用最后一分力量,迎头一刀砍向燕横!

  燕横及时「虎辟」斜挥,将对方手腕斩断,刀子也随之飞去;他紧接右手一拧,将「龙棘」拔了回来,那人才喷着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敌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边虎玲兰横扫一招「山阴」,野太刀一击连砍两人,一个胸口破裂,一个手臂齐肩而断,他们同样不死心,拼命发动身上的机簧暗器!

  幸而虎玲兰用的是长刀,跟他们有一段距离,及时旋身避了开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丛蒺藜钉飞偏了,打到虎玲兰右后旁的术王弟子身上,将他面门打成麻子般,脸色更瞬间发黑!

  ——这些人竟全无顾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实在疯狂!

  就连经验丰富的荆裂和练飞虹都不禁动容:这样狂暴的敌人,兼且装备了各种防不胜防的毒药暗器,实在前所未遇!荆裂他们武功虽然远高于对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这混乱的后头,那黄须头领和白脸男却已找来马儿跨了上去。

  黄须头领再呼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疯狂,纷纷扑向荆裂等人,似乎甘心用身体去吃对方的刀剑!

  白脸男紧接从五色彩衣的口袋掏出一个蜡丸,朝着手下的上方掷出,然后马上与黄须头领策骑急驰而去!

  荆裂看见这一手,心知极不妙,猛地呼喝:

  「退!」

  他跟燕横、虎玲兰一边将刀剑在身前乱舞逼开来敌,一边全速后撤;练飞虹则伸手拖着童静,头也不回的朝后方急奔——

  那蜡丸打在其中一个术王弟子的头上,立时破裂,一团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雾之间的术王弟子,一个个脸容痛苦,伸手捏着喉颈,另一手猛抓被粉末洒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来!

  有几匹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乱蹦跳起来,口吐带血白沫。

  荆裂知道这是剧毒,挥刀领着众人继续远远躲开,直走到两条街外才停下。

  「这……这是……」童静心有余悸,眼眶溢着泪水:「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这次就连荆裂也气得颤抖。刚才那黄须、白脸两人,为了对付他们及制造逃生机会,竟先令众部下拼死来缠,再欲将敌我一并毒杀。荆裂在海外流浪多年,遇过海盗匪贼无数,也从没有见识过如此狠毒无道的手段。

  燕横这时稍稍放松,他俯下身来,将刚刚吃过不久的饭,一股脑儿都吐了出来。

  「没事吧?」荆裂忧心地问,他怕燕横也中了毒。

  「没……什么了……」燕横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后,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药的药力散掉了,整个人清醒得多。荆裂看见他的脸恢复血色,这才放心。

  燕横这时却从腰间抽出汗巾来,绕着口鼻包裹。

  ——这块有飞鸟刺绣的青色汗巾,正是离开成都时那王大妈所送的,以谢他主持正义之恩。

  「干什么?」童静问。

  燕横把汗巾缚好,嘴巴隔着布说:「当然是要去追那两只禽兽!」

  燕横说时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对抗马牌帮时更猛烈。

  才到了庐陵不足一个时辰,却突然被卷入这样的腥风血雨之中,面对的更是如此奇诡冷血的敌人,燕横此刻却能克服心头的紧张混乱。

  只因有另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充塞于他心中。

  对「恶」的痛恨。

  荆裂、虎玲兰、练飞虹和童静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们一边取出随身的布巾蒙着脸,一边往来路跑回那广场。

  只见场上那些术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动不动,有的则躺着不住抽搐。这小小一个蜡丸的毒粉,已然杀掉超过二十人,毒性之猛可以想象。

  先前从街巷涌出那些如活尸的人群,此刻又有十来个出现了,像发了疯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尸身,有几个双手沾了尸体上的毒粉,凄厉地惨叫着,不一会儿也倒了下来。

  「不要!」燕横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荆裂拦住。

  「不行!你也会中毒!」荆裂摇摇头说。他看见这么凄惨的场面,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纠缠其中,后果不堪想象,刚才真是千钧一发,连身经百战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终于有个「活尸」从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紫红色的小小纸包,脸容马上变得兴奋,颤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将那纸包打开。其他几个「活尸」见了,马上蜂拥前去抢夺,几个人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小纸包疯狂厮打,乱成一团。

  ——他们之前不断恳求「给我,给我」,要的原来就是这东西。

  还有三个幸运未中毒的术王弟子,本来看着满地死伤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见荆裂等人折返,马上拔腿逃跑——看来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疯狂功效已经消失。

  练飞虹从背后拔出飞刀,瞄准其中一人足部一掷,刀刃钉中小腿,那术王弟子呼叫着倒下来。

  练飞虹奔上去,左手铁拳半力轻挥,打在此人后脑处,将他击昏。同时另外两个术王弟子都逃得远了,荆裂他们倒不理会。

  「留下这一个,待会儿回头再审问他。」练飞虹说。荆裂点点头,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们在广场边找到了几匹没事的马儿,立即跨上马背,朝那两个恶棍逃逸的北面追去。

  骑功最好的练飞虹领在前头,带众人疾驰出了县城门,继续沿路追去。

  练飞虹策骑之时,眼睛不时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纷乱的蹄印,都是先前波龙术王大队人马入城时遗下的。练飞虹在高原有极丰富的野外游历和追捕马贼经验,加上武者独有的锐利眼光,在那乱成一团的蹄印中,看出对方两骑出 城逃走的痕迹,故此能一路追赶上去。

  走了好一段后,临到一个岔口,却看见有两匹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马鞍装饰,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坐骑。

  「好家伙。」练飞虹在布巾底下切齿说。这两个头领人物果然不简单,为掩饰去向,竟然宁可弃马。

  只见马旁一堆乱草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再走近点看,乃是一个男人伏在其中。

  燕横正要下马去看,被荆裂挥手止住。

  荆裂跨下马鞍走前,在男人外数步处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并无反应。

  荆裂仔细观看,这男人樵夫打扮,肩颈之间有一道染满血的创口,非常深刻,可以想象斩人者是骑在马上冲刺出招的。

  荆裂特别留意到,这尸体的背上衣衫,附着一点点粉末,在阳光之下隐隐反射磷光,看来又被撒了毒粉。

  ——那两个家伙为了掩饰行踪,随便就将路过的樵夫砍杀,还要将尸体化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这不是疯狂。而是绝对经过计算的冷血。

  荆裂用野草抹一抹触过尸体的倭刀,再次坐上马鞍。

  「他们用腿来跑,必定还没走远!我们分头去追!」燕横看见又添一具无辜者的尸体,目中怒意更盛。

  「小静,你跟飞虹先生和兰去那一头!万事小心!」荆裂当机立断地指示,然后跟燕横朝东面岔口出发。

  ——他决定如此分兵,是考量过实力的分配。敌方两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黄须头领身负「太极」剑技,更不得不提防。

  练飞虹、虎玲兰跟童静也不多说半句,就朝西面的路去追。

  荆裂和燕横两马并驰而行,这时他们把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动静。

  燕横一边四处张看,一边祈求不要再看见无辜的路过者,因为碰上那两头凶兽而伏尸。

  荆裂则看着路旁地势,一边在想:此处山丘树林颇多,只要他们逃入深处躲藏,我们不熟地形,要找出他们来实在渺茫……

  「荆大哥……这些人真的是武当派吗?」

  「就算不是真正的武当弟子,也必定跟武当有很深渊缘。刚才那头领对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太极剑』,错不了……」

  「跟我打那个的剑法路数也确是武当的……」燕横皱眉:「可是我们先前遇过这么多武当弟子,没有一个人用过毒。在西安时的确有一个武当派的暗器高手,却也不是用机关发射,而是货真价实的功夫……这伙人半点不似武当派的 作风啊……」

  荆裂亦点头同意。武当派为了证实「天下无敌」,虽然手段狠辣,但还未到如此不择手段杀敌的地步。用上毒药机关,更已经超越了武道的范畴,并不是武当派追求的力量。

  「还有,他们又自称什么『波龙术王』的弟子……」燕横又说:「这奇怪的称呼,好像是什么教派的尊号。但我明明听人说过,武当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修道术的啊……」

  荆裂一听,眉头扬起,恍然大悟。

  「你记得那旗杆上尸体挂的木牌吗?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见过……」荆裂说:「我记起来了。是在那武当拳士桂丹雷额上的刺青。」

  燕横也立时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那样的符纹。

  ——就在杀师仇人叶辰渊的脸上。眼睛下那两行刺字。

  「是物移教。」荆裂断定说:「他们用的都是物移教的邪术。」

  两人又驰出一段,这时却看见道路前方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的身影。

  「小心应付。」荆裂扬起右手上的倭刀:「尽量不要跟对方近身缠斗。提防所有奇怪的动作。」

  燕横点点头,这次拔出腰间的「静物剑」来。对付这些诡计层出不穷的敌人,骑马冲杀比较安全,而「静物剑」刃身比「龙棘」宽厚,较适合马背上砍斩之用。

  燕横才学会骑马半年,更从没有练过马战的技艺。但是经过这些日子,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战斗,就是要临机应对任何的状况。

  荆裂和燕横同时催赶马儿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经作出向敌阵冲锋的态势。

  急驰而生的风,掠过他们高举的兵刃。

  只见道路那一头的人马里,也反射出金属的光点。可知对方已有警觉,并也拔出了兵器来。

  「不对。」荆裂却在此时察觉有异。倭刀垂下。

  在这距离才看得见:那队伍中间,原来有一辆马车。

  荆裂二人再接近一点,更辨出对方除那车子之外,就只有五、六骑,骑者俱已下马,各握住兵刃,围站在车子两侧,阵势似是在保护那马车。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并没有穿着波龙术王弟子的五色彩衣。

  燕横亦垂下剑来,跟荆裂一起收慢了马儿,停在对方的十数步外。

  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六个守住车子的人,衣饰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里所握佩剑,似是装饰品多于战场之物,看来并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这六人无畏仗剑而立,架式虽然没有什么看头,姿态神情都散发着一股刚直凛然的 气势。

  「何方贼匪?」六人里一个比较年长的文士,鼓足了气息高呼:「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拦途抢劫,视王法如无物?」

  荆裂苦笑。他现在才省起来,自己跟燕横脸上还蒙着布巾,难怪被对方误会。两人立时将面巾拉下,从马背跃了下来。燕横将「静物剑」收回剑鞘,荆裂的倭刀刀鞘还遗在县城里,只得收在手臂后。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们可知车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们误会了!」燕横急忙申辩:「我们不是贼!我们是在追贼!」

  六人上下打量他们,但见荆裂一身奇特衣饰,还有那狂野的辫子头,背心又露出来两个刺满花纹的硕大肩头,实在无法信任。

  「这等谎话,骗得了我们吗?」另一名较年轻的文士冷笑说:「你们一身都是凶器,横看竖看也不是良民!」

  荆裂听见对方说马车上坐着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车厢甚小,并没什么华丽装饰,只有一头瘦马拉着,半点不像是达官贵人的座驾。

  正在这僵局之际,那马车的竹帘自里面揭了开来,一人提着佩剑踏出。

  下车的乃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儒者,头顶纱冠,一脸梳理齐整的胡须,除了带剑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个教书先生的模样。他脸庞身体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骤看并无什么架势。

  他双手拿着剑负在腰后,往荆裂和燕横趋前了几步。

  「先生!」后面那些文士急忙劝阻,但那儒者举起一只手止住他们。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细盯着荆裂和燕横的眼睛看。

  燕横只觉奇怪: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绝对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他这么一站,眼光相接之下,燕横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气度,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信服的感觉。这种气度不似师父何自圣般霸绝,也不如姚莲舟般狂 傲,但那能量之丰盛,竟令燕横联想起他们二人。

  荆裂的感觉也相近。他颇有些讶异:世上能够给他这种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这是历来第一个。

  那儒者看了两人的眼睛好一会儿,展颜微笑。

  「我相信他们。」儒者徐徐说。

  不过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说了这么一句话,荆裂两人却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这种误会的情况下,荆裂都会忍不住说几句轻佻的话试探一下对方。此际他却罕有地严肃,朝儒者拱拳行礼。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荆名裂。这伙伴是四川青城派弟子燕横。」他垂着头行礼问:「未请教先生名讳?」

  儒者的微笑化为展颜大笑。不过看过几眼,他却似已对荆裂和燕横生起好感,挥手示意后面的门生收还佩剑。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

  ◇◇◇◇

  距此四百余年后,就在岛津虎玲兰的祖家萨摩,诞生了日本海军一代名将、有「军神」与「东方纳尔逊」称号的东乡平八郎。他随身带着一颗有名的方印,上面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阳明」

  ◇◇◇◇

  这儿明明是座佛寺,却没有给人半点安详的感觉。

  禅房之内一片幽暗,两边窗户都给一面面写着奇怪咒文的幡帐遮掩了,难辨是昼是夜。房里点着几根红烛,泛着一股神秘阴森的气氛。

  一个身影从床上坐了起来,烛光反映他刮得光秃秃的头颅,但上面并没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头坐在床边,以手支额,状似还未清醒。

  床上还有另一身影蠕动了一下,隐隐可见是个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惊人,站直时头顶仿佛快要碰到屋梁,骨架奇大,但却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张有如神庙供桌的几子前,几上放着点燃中的香炉,还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制神像。

  几旁放着一个木桶,男人伸出宽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飘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光了。

  他从几上杂物之间找到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十颗细小的红色药丸。他挑出七颗来放进嘴巴里,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后发出一记极满足的叹息声。

  此刻几上烛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见他奇特的样子:脸庞异常消瘦,显得那双本来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吓人,好像随时都会从眼眶滚出来;一双大大的兜风耳几乎与头颅成直角,上面穿满了弯弯曲曲的金银耳环饰物;左边脸颊上 有三道青黑的痕迹,骤看好像被什么猛兽抓伤,仔细看原来是三行细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双手合什,嘴巴在上下开合,语声细不可闻。

  他念的不是佛经,而是一种世上已经很少人懂的咒语。

  虽然念得很小声,但他嘴巴的动作却很夸张,每念一字脸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尽了气力一样。

  念咒好一阵子之后,他才停下来,沉思一阵子,又从几桌底下取出一个扁长的大锦盒。

  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件折叠得很整齐的衣袍,式样有点像道士服,看来稍微残旧,已经穿过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银白长剑压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绣着一个太极阴阳的图案。

  男人带着怀念的眼神,伸出指头轻轻抚摸那个太极标记。

  为了得到这件衣服和这个标记,他曾经付出许多血汗;今天他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从它们开始。

  ——强大的力量,本来就应该用来换取人间最大的快乐。肆意满足一切的欲望。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这教诲,他一直坚信不移,并且忠实地遵行。

  因为这些话,来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个本应当上武当掌门的人。



后记

  《武道狂之诗》从这一卷开始,故事发展进入了另一步,重心从之前单纯写「武」,渐渐转移到强调「侠」的阶段,也会更多写角色的心态与关系。何以如此铺排,我想读者看下去自然会感受到,不在这儿做多余的说明。

  写长篇连载作品,有人会从纯计算的角度考虑:既然一种情节写法为读者接受,就一直「加码」写下去,直到读者开始看厌,才思考如何转变。我自己不喜欢这样的想法,不希望等到招式变老才去急忙变招,窒碍了长篇故事的转变 与成长。作者,应该是带领读者的。

  这种坚持有没有风险?必然有,而且不小。可是创作本来就是不断的冒险。紧抓着已有的成果,不错比较安全;但我深信若是换作荆裂,一定不会走这条路。

  ◇◇◇◇

  日剧《Beachboys》里的铃木海都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台词:「人生所做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没用的。」

  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学武术,压根儿没想过对我以后的人生有什么重大影响。自从出版了《武道狂之诗》后,作过较多宣传和访问,才发现媒体及大众对一个「有练武的武侠小说作家」,兴趣竟然是这样浓厚,真是始料不及。

  也因为这一点点武术底子的缘故,我最近竟然还得到了拍电视的机会:给香港电台相中,拍摄他们的纪录片系列《功夫传奇》。做武术节目的主持,这种经历从前想都没想过。

  不知道是监制特意挑选还是凑巧,我负责那一集的主题,正是在《武道狂之诗》写了许多次的最强武功——太极拳。希望这次所见闻体会的东西,日后能够帮助我写得更好。

  拍这节目因为有不少动作,当然有辛苦的一面,但整个过程很享受,不单认识了很多新的武术朋友,也浅尝了做动作演员的滋味——不瞒大家,做武打演员,以前也不是没有幻想过的事(笑)。

  有的时候被对手摔得肩颈都僵硬了,但知道完成了一组镜头前看来不错的对打,那种兴奋足以盖过痛楚。同一节目的另一位主持李嘉,也说了相似的话。也许喜欢练武的人,身体里多少有些自虐的因子?

  不过毕竟年纪不小了,这次大概是唯一和最后一次有机会做这样的节目,是很珍贵和难忘的经验。

  ◇◇◇◇

  这一卷的《武道狂之诗》,将迎接系列推出以来的第二次香港书展。只是想想都觉得兴奋。

  这两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和做过的事,好像是以前的几倍。

  不过无论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有一件事情是清晰不变的:我的「第一身份」,仍然是一个写小说的人。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六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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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0:51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7夜战庐陵》


引言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论语·泰伯第八》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宏愿,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与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五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西安大战之后,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下五年「不战之约」,荆裂等五人只得继续游历练武,为寻找著名磨刀师寒石子远赴江西庐陵。甫入江西省境,就得南昌宁王府参谋李君元接待,游说他们加盟王府,背后似有不简单的政治图谋;南下途中又喜与少林寺武僧圆性重逢,并相约在庐陵再聚。

  荆裂等人到达庐陵县城,发现当地民不聊生,白天犹如鬼域,转眼即遇上大队凶狠马贼来犯,对方竟自称为「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双方展开恶斗,五人各展神技杀贼,两名术王头目为求脱身,不惜牺牲部众大放剧毒,城内一时尸横遍地。

  荆裂与燕横于城郊穷追两名恶徒不果,却又碰上另一支前赴庐陵的人马,为首者正是赫赫有名的当代大儒「阳明先生」王守仁……



第一章 波龙术王

  距此千年前的汉朝,道教天师张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处当今庐陵县城东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胜景殊异,处处皆是幽溪飞泉,奇峰险峡,灵气逼人,自唐朝开始已为佛家重镇,其中最气派恢宏的「净居寺」,更为江西第一名刹。

  这刻正有两条身影,于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层层五色杂布怪袍,随身长剑随着奔跑而摇晃,鞘尾不时敲在山路石阶之上,发出的声响在山林间回荡。

  他们所走的并非登往「净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规模远较「净居寺」为小,所处之地势甚为险要,隐于山峡之间深处,只得这西面一条狭道能够通往。山路两旁与四周山谷尽是参天古木,在这午间时分仍是幽阴一片,再加山雾围绕,别有一股空灵神秘的气氛。

  这两个波龙术王座下头领,刚在庐陵县城逃过荆裂等人的追击,先前极恶的气势早丢了大半,跑时姿态颇如丧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轻的白脸男韩思道停下来,倒在石阶上坐下。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放弃了马儿,到此已走了好几里路。韩思道喘着气,脸色比原来还要苍白,好像生病一样。

  一脸黄须的鄂儿罕停下来,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俯视着同伴。鄂儿罕呼吸只略为急促,体力明显比年轻他十多年的韩思道还要好。

  韩思道在五色袍子的众多口袋之间翻找,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堆白色药末,正是先前在庐陵县城的比斗中,他用以暗算燕横的「仿仙散」。

  韩思道伸出特别留长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点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将「仿仙散」吸进去,随即闭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几抖,脸上才恢复些许血色。

  鄂儿罕趁着这时,整理一下插在腰间那双古剑——是两年前他率领术王部众,残酷围杀一名长沙府湘龙派剑侠夺来的。

  「早劝你,别吃那么多。再这样下去,身体都搞垮了。」鄂儿罕摇摇头叹气。

  韩思道眯着一双阴险的细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术王也没有管我,你凭什么?」他冷哼一声,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说:「你还不是给敌人一刀劈了下马么?」

  鄂儿罕那双无生命般的眼睛,刹那透出杀意,双手握住两腰的剑柄。

  韩思道悚然弹起身子戒备,带点心虚地说:「还有气力的话,不如先想想怎样向术王请罪吧!」

  韩思道握住剑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儿罕远比自己强。

  一听到对方这句话,想到在县城折损了五十个术王弟子之多,鄂儿罕带有西域血统的深刻脸孔一震,杀性顿被恐惧压了下来。他眼睛回复没有生气的模样,双手放开剑柄。

  「别以为我是『正护旗』,你这当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鄂儿罕说着迈开脚步,继续登上山路石阶。「别忘了,那『云磷杀』,是你亲手撒的。」

  两人深入山峡,林间的空气好像越来越沉重。路旁树干上,到处有用钉子吊挂的小物,有的是刻着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写着咒语的布条,也有人形或鸟兽状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气氛更显得诡异。

  终于到达一座山门,门顶上本来刻着的「清莲禅寺」四个大字早就被人挖掉,两条门柱上的木刻对联也被刀斧削去,改挂上一对写满弯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红幡旗。

  过了山门后,「清莲寺」已然在望。两层高的殿宇半隐在山峡深处,乍看竟有点像山寨要塞,寺后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横着一条溪流,只有一条木桥可渡。

  本应予人安详与庄严感觉的佛寺,不知何故却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氛。

  过了那「因果桥」之后,是寺门前一片空地,此刻甚为冷清。

  空地旁边搁着一物,骤眼还错觉是地藏菩萨石像,细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尸身,成打坐圆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雾湿气而腐烂,露出灰色的骨头来,虫儿在空洞的眼眶间钻进钻出。

  ——正是「清莲寺」原有的住持师父觉恩和尚。

  「清莲寺」正门顶上牌匾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只见不管寺门、柱子和墙壁,全部密密麻麻绘满了咒文和贴满纸符,所用的都是鲜艳如血的红漆。那咒语的笔触急激潦草,漆迹散乱,似乎书写之人,正处于某种狂喜或失常状态之中。

  如海的血红咒文,仿佛把整座佛寺都淹没、吞噬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在寺门前停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韩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犹疑着要不要推门。鄂儿罕不安地抓着黄须,神色沉重。

  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们害怕,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切阴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马之后,要进去面对寺里那个人。

  ——一个你每次看见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呼吸多少口气的人。

  ◇◇◇◇

  山洞的深处难分日夜,但两边石壁上却插满了十来个火把,将洞内照得有如恒常白昼。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动的空气,令洞里异常闷热。一个男人精赤着身子,正在埋头苦干。

  要不是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他定然让人错觉是个年轻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结实得有如钢条,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两边身子,粗细颇不对称,身体有些部分异样地发达。这身肌肉形态,显然是因为长期做某种单调的操作劳动而产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齐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头,各有不同颜色和纹理,都不是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这些石头,更可分辨得出每块的石质,不论粗细软硬皆有分别。

  老人手里正拿着其中一块石头,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压到一柄单刀的刃面上,以极精确的角度,一下一下地运劲磨着。

  每磨一阵子,老人就将刀抽起来,刃尖对准石壁的火光,闭着一只眼睛细细检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磨刀。

  老人极之专注,一直都保持着半跪地上的姿势,完全忘记了腿酸。只见他两腿脚腕处都被铁镣锁着,锁链连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终专心地在磨刀,仿佛完全无视如家畜般被锁禁的现实。

  在他眼里和心里,就只余下那刀刃的线条。

  老人换到第五块磨刀石时,一个黑影在洞壁出现。

  影子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观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换下一块石头时,才察觉影子的存在。他停下来。

  「这柄刀子好吗?」影子说。声音因为洞壁的回响变得模糊。

  「不错。」老人抹抹额上的汗,将石头放下,举起单刀从各个角度视察:「材质和铸工都属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几处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这里是个弱处,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铁甲,会有折断之险。但还不算严重。」

  老人垂下刀,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比起你的剑,还差得多。」

  那影子耸耸肩。「差在哪儿?」

  老人一想到那柄剑,收紧了脸容,闭目不语。

  大半年前被抓到这里时,老人本来决心,死也不会为这些人磨刀剑——正是因为自己,这伙比盗贼还要可怕的家伙才会给引到庐陵来。

  ——是我害了这地方的人……

  可是当这影子的主人将佩剑递到他面前时,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钢铁,是他生命的意义。眼看着好剑而不拿起磨石,等于要他拒绝当自己。那比死更难受。

  那柄剑,他足足用了三个月时间去磨。

  老人还没有回答问题。那个高大而光头的影子在等着。

  「是『气』。」

  「剑气?」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这回事。」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唤它什么都可以。」老人说:「总之是不容易看得见的东西。」

  「从何而来?」

  「最初是从铸炼师的心。他在冶铸时,心里想着要诞生怎样的刀剑,那念头就必然会贯注在钢铁里。」

  老人伸出手指,抚摸那刀子的刃口。虽然还没有完全磨好,这刀刃已极锋利,但他指头轻轻滑过,丝毫无损,只因具有极细致敏锐的触感。

  「然后就是用刀剑的人,日积月累的意念,同样会加持在兵刃之上,改变它的气貌。」老人沉默一轮,又补充:「当然,杀的人多,这意念就更强烈。」

  影子微微点头同意。

  老人当天第一眼看见这影子主人的佩剑,就看出死在剑下的人绝不少。整柄剑隐隐散着一股邪气。

  可是那剑本身铸炼的形貌,又显现出一种极单纯而真诚的追求,纯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这股精纯的锐感从何而来——他一眼就从造型分辨出,是武当剑。

  正是这两种极端的结合,深深吸引着老人,无法抑止为它磨拭的冲动。

  ——透过剑,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听了老人的解释,很是满意。

  「你有什么缺的吗?随便开口。吃喝什么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还是要我找个活人给你试刀?」

  老人摇头拒绝。为这种人磨剑他已经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里如苦行般劳动,也有点自我惩罚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会再自由。

  那影子转身,缓缓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这时却又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

  「是什么?」

  「那柄剑。」老人知道可能会被杀,但他无法按捺:「我感受得出来。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项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后,那影子点头承认:「我是为了一个最尊敬的人保管着。」

  「难怪。」老人果敢地说:「即使是你,还没有足够驾驭那柄剑的度量。」

  他说完后闭起眼,已经有脑袋随时掉下的准备。

  那影子却似乎未有动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阵子,才从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阵胜利的快感,拿起石头,又再埋头磨起刀来。

  ◇◇◇◇

  一尊被砍掉了头颅的佛像。在灯火烛光掩映之下,更形凄惨。

  佛堂内四处的供桌杯盘狼藉,都是大盘吃不完的肉食,还有十几种酒。桌子之间还散着许多丹药丸子。

  一只满是青黑纹身的修长手掌,拈起一条鸡腿,放到红润的嘴唇之间啮咬。

  是个看来年约三十的女人,身材颇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儿罕等人同模样的五色杂布袍,不同的是各处收束得甚贴身,尽显丰胸细腰的曲线,左边更从肩头就开了口,露出一整条臂胳,从肩到手背都纹满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脸充满媚惑力,长长的眼睛很美丽,却透着一种肉食动物的残忍。肤色雪白中带着丝丝不健康的感觉。

  她后腰处横带着一柄大刀,看不见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宽阔;柄首处挂着一绺红缨,细看原来乃是人发所造,鲜血所染。

  女人吃完鸡腿,随手就把骨头抛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门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里的鄂儿罕和韩思道。

  「五十人,全丢了?」她冷笑:「还有五十匹马!你道那值多少钱?哼,你们这次完了。」

  鄂儿罕如常地木无表情,但头巾已经被额头汗水湿透了。韩思道则恨恨地盯着这幸灾乐祸的女人,切齿说:「婆娘,这儿不到你来说话……」可是声音明显比平时小了。

  韩思道虽然狠辣心毒,但这女人可半点不怕他,半掩樱唇呵呵笑着,头上串着宝珠的金钗在乱颤。

  ——她当然不怕。纵横荆、湘之间的女剧盗霍瑶花第一次杀人成名时,这小子还在尿床。

  佛堂一角阴暗处,另一条身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个身材魁壮的中年男子,脸上交错好几处伤疤,尤其右边额头切至眼角那一条最让人惊心,这一记创伤几乎就废掉他右眼。那盖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错觉他好像没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锐光四射。

  这男人并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带处挂着一双又弯又尖、形状如兽牙的短刃,柄头有铁环,上面连着一根长长链子,围绕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霍瑶花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找到一堆丹丸,捡起两颗来,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抛进嘴里,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脸颊顿时现出红晕,眉目间有一股野性的亢奋,掀开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边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怀好意地继续瞧着鄂儿罕和韩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戏。

  鄂儿罕两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时,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出现了。

  通常一个身材这么高大的人,行动总会欠了点灵活,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让人察觉;可是当众人看见那硕大而光秃秃的头颅时,他已经位于佛堂中央,站在那无头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后堂门帘在摇晃,人们会以为他是用什么妖法平空现身。

  波龙术王比室内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个头以上。但他散发那股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身高。

  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鄂儿罕和韩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与自己平等的同类。

  鄂儿罕无法直视术王,淌汗的脸垂得低低。韩思道则一直瞧着术王五色袍子的宽阔衣袖,害怕那异常长大的手掌随时出现。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让我看清楚你怎样杀我……

  「你们……」波龙术王的外表怪异,声音却出奇地温柔好听:「……带去的『旗队』,全部失去了?」

  鄂儿罕张开嘴巴试图回答,却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间无法出声。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用力点点头。

  波龙术王走到霍瑶花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霍瑶花被术王的手触摸瞬间,一阵紧张受惊,然后颈项才放松下来。

  ——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

  这刹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笨蛋。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波龙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发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占了我们所有的大半。」

  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波龙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波龙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

  波龙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①!」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回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注①:「猊下」本为佛教语,对高僧的敬称。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龙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

  波龙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武当山时,为的是什么吗?」波龙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武当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武当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当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现在波龙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波龙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念着咒文。

  ——这是物移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念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波龙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龙术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物移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②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

  『注②:关于物移教义,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只见正在念咒的波龙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这迷雾,正是波龙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波龙术王念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发。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念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

  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物移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欲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那两个家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

  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极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我要进去更衣。」波龙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

  「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去县城。」波龙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

  「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称「大欢喜物移归神教」,确实起缘历史并无记载,相信是元朝时传入的西域诸番教,与中土道教方术及民间信仰合流形成。根据教内相传,立道教祖为一名叫「九九无上师」的人物,当是虚构假托。

  物移教本来并无严密组织,元末时期乘着乱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义抗元的白莲教有所冲突。大明开国初期受到禁制扑灭,只有少量的忠实信徒隐居于南阳一带,行事教仪越趋诡秘;到了正统年间,物移教团在当地再兴,并结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无法讨伐,直到百年后才被武当派掌门「铁青子」公孙清率弟子一举消灭。

  根据物移教义的宇宙观,众人生存并肉眼可见的世间称为「现界」,只是一片暂时寄居之地;「现界」的上下四方外头,被没有止尽的「真界」团团包围,那是神明和众生魂魄的永恒居所,方是真实的存在。

  在「真界」游荡的魂魄,积累了对享乐肉欲的向往,即会凝之为物,成了在「现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终后肉体消灭,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轮回不息。因此人在世时,死亡并不足畏,残害肉体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这轮回乃是一个修练过程,目的是最后升格为神。众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长,须在「现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牺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献,包括杀人作祭礼;修教是以各种方式壮大教团,宣扬教威(包括研究武术药物,还有广招信徒);牺牲是自残肉体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为取悦神明,换取其赐下福德眷顾。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圆满,死灭后再返「真界」时即与神明同体(物移教并非多神信仰,认为神明是历来所有成神的魂魄结合为一)。同时为了加快修练,物移教徒在人间都尽力享乐,扩张欲望,好使死后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团因为要实行这种极端教义,开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数其实颇粗浅,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伤,并有药物催谷身体机能,兼且经常下毒和使用机关暗器,战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数百种药物,源起于中土炼丹方术和西域传来的炼金术,其研究方法极残酷,包括掳劫孩童作「试药童子」,及迫使孕妇服药以产生特异体质的胎儿等。


第二章 阳明先生

  荆裂与燕横,跟童静、虎玲兰、练飞虹等三骑在郊外重新会合,五匹马并行于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庐陵县城。

  经过先前在城里与术王部众的凶险恶斗,紧接又进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身体的疲倦感渐现,因此五骑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两个逃逸的恶人,他们心里都很不忿,途上没有心情交谈。就连最多说话的童静,此刻亦沉默下来。

  之前的战斗,童静几乎就中了波龙术王弟子的机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剧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却险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静又惊又愤怒,对这等暗算手段深痛恶绝。

  她看看就在旁边策骑的练飞虹。他已经是第二次用飞刀救了她。回想刚才练飞虹大展崆峒「八大绝」时那股无匹威势,童静顿时对这个举止古怪的老头改观,多添了几分敬意。

  「谢谢你。」童静很小声地向练飞虹道谢。

  飞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静好言相向,心里其实甚是兴奋,但此际却只微笑点点头。只见他脸容有些皱紧,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颇疲倦。

  荆裂也留意到练飞虹这模样,想到这位崆峒前掌门刚才连环击杀八人,接着又带头策马追踪敌首,体力实在消耗不少。毕竟练飞虹已经六十出头,之前他自己也承认因为年纪而日渐退步,看来最大的弱点正是在气力上不能久战。

  练飞虹毕竟久住关西,自小在马背上驰骋,虽然疲累,骑马仍非常轻松。他连缰绳也不拿,趁这时候拿出腰带上的铁扇,抹拭杀敌后沾上的血渍。

  另一边的岛津虎玲兰也一样,用纸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斩杀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鲜血也半点不少。她将抹过刀的纸抛掉,那染红的纸随风在道上飘去。

  虎玲兰把长刀归还挂在鞍旁的刀鞘,顺道回后看看后面,向同伴说:「你们看看。」

  只见后面那辆只有一匹瘦马拉动的车子,正缓缓跟随在荆裂后头几十步之外。六个随行的儒生带剑策骑,前后左右密切拱卫着马车。

  六人时刻都紧盯着前方荆裂等人,目中不无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时按在腰间佩剑上。车子一直与五骑保持着距离。

  「真是的……」童静失笑:「要是真的动手,我一个人都杀光他们啦!这些书呆子,真不晓得他们想什么……」

  「不要乱说。」燕横驳斥她。

  这些书生也许确学过几套剑法,但如此按剑戒备的姿态,看在货真价实的武术行家眼里,确实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横也没有忘记,先前在郊道之上,这六个儒生守卫马车的时候,显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与气势。那绝对不是强装出来的。

  他们都称呼马车里的人为「先生」。

  ——能够教出这样的门生,这「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

  庐陵城门已在望。这时荆裂他们看见,城门前聚集着很大群人,骤看怕不上百。先前整个县城还像鬼域一样,此刻却是如此闹哄。

  那群人远远看见荆裂等人马回来了,顿时激烈骚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疾呼。距离仍远,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难道……敌人的后援再次攻进城来?」

  练飞虹一说,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马上进入战斗戒备。

  五骑同时拔出刀剑,在下午的太阳底下反射白芒。二十只马蹄一起加速,泥土飞扬,迎着城门方向疾奔过去。

  只见聚在门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荆裂五骑在他们前头急急止住了。

  「发生什么事?」燕横急忙问:「贼人又再杀来吗?」

  那百余人一起朝着五人跪下。

  「太好了!几位侠士回来了!」其中有个县民流泪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说:「我们还怕几位就这样走掉,我们庐陵可就惨了!」其他百姓也都高兴交谈,无不为荆裂等人回来而庆幸。

  燕横缓缓收起「静物剑」。他联想起从前那天在灌县「五里望亭」试剑,两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跃下马鞍向众人说:「都起来!不要跪!」说着还亲手将一个年老县民扶起。

  荆裂、虎玲兰跟练飞虹各自将刀收回鞘里。他们却只冷冷扫视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发一言。

  「哼,你以为他们真的感谢我们吗?」童静从马鞍上伸出「静物左剑」,指向人群:「他们不过害怕,这笔血账要算到自己头上罢了!」

  「静!不许你这么说!」燕横皱眉斥责她。

  「我不过说实话啦!」童静挥一挥剑,说得更大声:「你忘记挂在旗杆上那两条尸体吗?他们不也是为这县城出头吗?这些人却任由尸体挂着,谁都不敢拿下来!」

  众县民一听极是惭愧,红着脸垂下头来。

  燕横想到那两具「赣南七侠」的凄惨干尸,知道童静半点没错,再也说不出话来。

  城门前双方一时都静了下来。众多县民此际连直视荆裂五人都不敢,更何况说话。

  后面那辆马车,这时才在六骑儒生陪同下赶到来。人群看见这么一辆寒酸的车子,还有那几个虽带着剑但文质彬彬的儒士,心里甚是奇怪,悄悄交头接耳起来,猜想到底是什么人。

  「呼,坐车子也真累人。」

  车厢的门帘拨开来。高瘦的王守仁低着头扶着冠从车里跨出,朝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王县令?」

  人群里响起叫声。许多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县民之间好像炸开一锅沸油,百来人轰然争相呼叫。

  「王大人回来了!」

  他们竟没再理会燕横等,只是拥过去把王守仁包围。几个儒生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制止。其中好些县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脚前。

  「天可怜见,让王大人回来救我们庐陵县!」「我没有作梦吧?王大人回来,什么都好办了!」「原来那几位侠士,都是王大人派来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叫喊,情绪很是激动。

  荆裂他们看见这一幕,甚是惊奇。尤其燕横,对这位「阳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么啦?」练飞虹不忿气给错当作别人的部下,怪叫说:「他是活菩萨吗?」

  更多人因为听闻这些叫喊,从城里蜂拥而出迎接王守仁,转眼之间城门里外已经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门水泄不通。

  原来王守仁当年任兵部主事之时,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大奸宦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险死还生;直至四年前刘瑾因谋反伏诛,王守仁得以结束流放生涯,获朝廷重新起用,首个任命正是来江西庐陵当县令。

  王守仁此后屡次升官调任,去年被升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官职名义上虽主理马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的虚衔。王守仁心中不快,于是一直拖延上任,这年来抽空四出游历讲学。因为路过江西,也就顺道重回庐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状。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抚县民,一面已在暗中观察人群。他留意到县民里年青力壮的只占少数,许多人衣衫颇为褴褛,已隐隐知道不妥。

  六个门生声嘶力竭地呼叫了许久,才令人群冷静下来。

  「我听说今天县城里死了许多人。带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说。

  众人连声答应,也就簇拥着王大人往城门走去。

  「不行!」这时一声猛呼,只见荆裂仍高坐在马鞍上,挥动闪闪寒光的倭刀,县民见了他这威势,一时都吓得呆住。

  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吃一惊,以为这个穿着蛮夷之服、容貌姿态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发难了,一一握着剑柄。

  其中年纪最大那个门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这山野村夫竟敢阻挠?」说时腰间剑已拔出寸许。

  「笨蛋!」另一边的练飞虹将马儿催得踢起一双前蹄,唬得众人后退。他接着怒笑:「我们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荆裂将倭刀回鞘,冷静地说:「刚才交战之地,此际剧毒满布。想要命的,就别随便走近。」

  众人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说:「荆侠士,我看阁下江湖经验丰富,必有处置之法。有劳。」

  荆裂下了马来,朝王守仁点个头:「先生不要客气。」

  ——荆裂就连对着宁王的亲信也一样倨傲狂妄,可这位王大人,却令他不由自主礼貌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荆裂这就率着燕横等四人,牵着马儿入城。王守仁与群众在后跟随。

  进了大街,王守仁看见沿途两旁许多丢空破败的店铺和屋子,不禁叹息摇头。

  ——唉,才走了一年许,又变成这个模样……真个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战那小广场,只见旗杆底下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触目惊心。

  之前被练飞虹所伤那个生还的波龙术王弟子,中了一记铁拳,仍然昏卧在地上。练飞虹上前察看他,确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将这俘虏拉出来,吩咐县民将之缚起,又为他小腿拔出飞刀止血。

  荆裂看了好一会儿,向王守仁说:「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极烈的药粉之下,现在那边四周,不管尸体和地面也都散着毒,皮肤稍沾上,随时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处置?」王守仁看着堆叠的死尸,眼中泛出悲悯之色。

  「先着人尽量多打水来,冲洒到死尸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飘散,并且把毒性冲淡。」荆裂说:「洗得差不多了,就赶快将死尸用厚布包裹,运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荆裂瞧瞧那广场四周,叹息着又说:「即使如此,毒药还是会吸进土里,恐怕再过一年半载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这地方围起来,严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这就吩咐县民去照办,更叮嘱他们要用粗布包裹双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这时荆裂绕过那广场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战过的饭馆,取回遗在内里的兵器。一个波龙术王弟子的尸身躺在饭桌上,荆裂从死者身上拔出鸳鸯钺镖刀,用那尸体穿着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渍。

  王守仁在门生和几个县民陪同下跟随进来。他看见那些打扮奇怪的尸体,不禁摇摇头:「杀敌逃生,竟要用上这样毒辣的手段,而且遗祸如此之巨,这些人显然并非一般山贼马匪。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也想知道。」荆裂耸了耸肩:「我们不过比你早到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都不清楚,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我只知道他们自称是武当派,什么波龙术王座下弟子。」

  「波龙术王」四字一出口,旁边几名县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着眼睛。

  王守仁和荆裂都留意到这表情变化,县民对这波龙术王似乎怀有极强烈的恐惧,知道事不寻常。尤其是荆裂,想起早前从城里各处冒出来那群有如活死尸的疯人,就更觉事情非常诡异。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外头有人大声呼喝:「何以这许多人走出来聚集?造反吗?」

  只见远远一个胖子排开人群出现,身边前后带着十来个保甲与刀笔吏,不耐烦地叱喝着,县民都低头避开。

  这胖子正是庐陵当任县令徐洪德,此刻虽然未穿官服,众人只听那大嗓子就认得。

  徐洪德左右瞧着县民,不住斥骂:「这般多人无故聚起来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们一条聚众作乱之罪?……」他说着走到最前头,赫见广场上的大堆死尸,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旁边的童静不屑冷笑一声:「呸,什么官,之前贼人入城,却不见你出头。」

  这话传到了徐洪德耳里,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见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个外地来的旅人,腰上更带着长剑,一时不确定她底细,也就未敢发作。

  徐洪德仔细瞧瞧那些尸体,看见大半都是穿着五色袍的波龙术王弟子,惊得退了几步,要由保甲扶住。

  「这……这……这是谁干的……」他说着再次瞧向童静,还有她身边的虎玲兰、练飞虹与燕横,只见一个个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无忌惮地带着各种凶厉兵刃。

  ——这……糟糕了……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带着门生来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么人,身边一名保甲已经认出他来,急忙禀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礼。他官阶虽远高过这徐县令,但语气并无半点倨傲。施礼之际,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细打量对方。

  徐洪德慌忙也叙礼。王守仁号称「阳明先生」,乃是当代大儒,自从龙场悟道并复出后,积极各处开坛讲授心性之学,学生颇众,已是甚有名气;他在官场上升迁又是甚速,徐洪德哪里没听过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职,徐洪德不过七品县令一名,行礼时弯腰低得几乎让头碰地。王守仁轻轻扶住,徐洪德却还是不敢直视。

  ——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辖地里出现,徐洪德甚是惶恐,心里想:难道有人在上面参我一本,因此特地派这王阳明来寻我的过失?

  王守仁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脸色就知晓他想什么,于是淡然解释:「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过顺道来访,看望一下从前的旧识而已。」他虽已晋升南京大官,但终非这庐陵县令的直辖上级,说话仍是保持客气。

  「难得王大人到本县作客,不巧却遇上土匪到来生事杀人,真是失礼……」徐洪德一边说,眼睛一边在转,心里想着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庐陵一带近来又闹疫病,农田歉收,因此越来越多不法之徒聚众为贼……」

  「农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静在一边再次揶揄说:「你这身衣服质料很上乘啊。还有腰间这块玉佩也不小。」

  「大胆!」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对县大人无礼?」

  「他们……」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静与王守仁素不相识,王守仁却一开口就自认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关系,童静必然不悦;但这时她看看王守仁,却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隐隐觉得,被这位先生认作朋友,也是不赖的事。

  那文吏一听噤声。徐洪德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在笑。

  童静说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觉,只是没说破而已。王守仁相貌仪表普通,样子瘦瘦像个耕田农汉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锐精明。

  王守仁猜知这徐县令多半跟贼人有点关系,意欲从他口中套出口风来。但同时他又希望有人能跟县民交谈,问清楚关于那波龙术王的事情。

  「荆侠士。」王守仁把握机会,回头向荆裂说:「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谈一谈,劳烦你们帮助徐大人的下属,指挥大家清理尸首。」他又朝最年轻的一名门生黄璇说:「你也留下来帮忙。」

  荆裂从王守仁眼神中了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动缠着这徐县令,荆裂他们就有机会向县里百姓问个究竟了。

  荆裂当下向王守仁拱拱手:「这些好办。」同时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见荆裂这笑容,两人心意相通,也报以微笑回应。

  王守仁当下就牵着徐洪德的手:「大人,请。」徐洪德来不及吩咐下属监视荆裂等人,就给王守仁拉着走往县衙的方向。

  燕横这时看见,在场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极崇敬而满带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这目光,自然不是投给现任那位县令。

  ◇◇◇◇

  整个庐陵县城,到了午后才渐渐出现生气,再不似早上荆裂等人初入城时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样。

  城内的人越聚越多,原来不止城里居民冒了出来,也有邻近乡村的农民,风闻王守仁大人重临庐陵,都入城来打听,希望可见王大人一眼。有不少还拿着农作水果,要亲手送给大人。

  荆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黄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见四处都有人三五成群围聚交谈。有几家茶馆更乘机开门给人聚脚。

  几辆手推车在街上到来,车上盖着好几层布,正是从广场那头收集的尸体,要运出城去下葬。县民看见那些口鼻包着布的壮丁,正吃力地推着木头车接近,纷纷惶恐走避。

  荆裂他们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几辆木头车经过,不发一言。

  另一辆尸车又推来了,只见这次只覆了一层薄布,可见几个死者衣饰。童静认出来了,正是被术王部众杀死的那饭馆四人。童静走上前去,掀开布看看。

  只见饭馆的老板娘卧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惨烈的血口。她眼睛虽已给阖上,但脸容扭曲紧皱,仍然残留死前的惊惧。童静不禁掉下泪来。

  推着车子的三人,其中一个是名农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静年纪相若。他看见这位带剑的小女侠,竟因为几个不相识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头发。

  「他们……叫什么名字?……」童静问的时候,手指牢牢紧握腰间「静物剑」的剑柄。

  「是曾老板,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两个店伙计,一个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个是陈二……你问来干什么呢?……」

  童静反复喃喃念着这些名字好一会儿,等到记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为谁报仇呀。」他说着就走回伙伴身边。

  那少年惊讶地瞪着眼睛,呆站着看童静等几个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两个同伴说:「你们先推,我有事情。」就丢下了车子,跟在那些人的后头。

  荆裂他们六人继续在街上四处察看。每到一处,原本聚集交谈的人就急忙分散避开,无人敢接近这几个来历不明、全身都带着刀剑凶器的外来怪客。

  黄璇察觉到荆裂等五人的气势,心里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时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带上的剑鞘。童静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你们看。」虎玲兰指一指街角。

  只见一人呆呆倚坐在墙边的水沟旁,脸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正是之前出现的那些「活尸」。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尔就看见这么一个「活尸」躺卧或者坐在街边,无人理会。

  黄璇吃惊的掩着口鼻:「难道徐大人所说不假,城里真有疫病?」

  「不,这些人不是病。」燕横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脸男韩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后的感觉;后来又看见这些「活尸」拼死抢夺药包的情景,猜想他们变成这种情态,必然是长期服用了类似的迷药所致。

  「他们是吃了波龙术王的药。」

  黄璇听了更心惊:「此人不单名号诡异,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药学问,显然并非一般的流寇匪盗!」

  他说着打量荆裂等,心里又想:他们才五个人,却能杀败对方数十个恶贼,也一样不简单……

  「燕兄弟……」黄璇看看燕横一身打扮,特别留意那双「雌雄龙虎剑」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师承四川青城剑派。」燕横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这黄璇才二十出头,其实大不了燕横多少岁。

  「青城派,我有听过啊。」黄璇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燕横脸容收紧,神色沉重地点点头。想不到师门的祸事,已经传遍天下,就连这些文人都听闻了。

  黄璇叹息着又说:「你们这些习武的,终日就是互相打杀,争强斗胜,如此浪掷性命,真搞不懂你们拼命修练是为了什么……」

  这话听在燕横和友伴耳里,甚是不悦。尤其童静更是怒容满面。

  燕横很不服气,未想自己献身追求武道,却被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说得一钱不值,于是反问他:「黄兄你呢?你跟着王大人,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学习圣人之道!」

  黄璇抬头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横,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传仁义理,辨善恶别,开太平世!」

  黄璇这等说话口号,其实不管哪个应考科举的腐儒都会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时语气极是诚挚,脸上毫无半点矫饰,那身姿与神态,果真散发出一股肩负天下的气概。

  燕横看了,一时也给他慑住。他想,这黄璇如此年轻,这种气度决不是自发的,必然从一个极亲近的人感染而来——就如他自己被师父何自圣影响一样。

  ——那位阳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会立志当圣人的。

  这时黄璇身边却有个影子一闪,就将黄璇腰间剑拔了出来。黄璇还呆在当场,那剑锋又迅速准确地收回鞘里,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黄璇这个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备反应。

  黄璇先看见佩剑已归位,这才抬头,见到拔剑者就是荆裂。

  黄璇按住剑柄,怒瞪荆裂:「干什么?」

  「没什么……」荆裂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万一那波龙术王的几十人马,几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又要怎么『开太平之世』?靠你说的『圣人之道』?还是你腰上这柄剑?」

  黄璇涨红了脸:「你们的勇力,不过逞强于一时。真正去恶存善,是要从人心下工夫!」

  「黄兄,我确是没有学过你那些学问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燕横说:「恶人就在你眼前,你说的管用吗?要用你那套圣学教化他,等他改过行善吗?在他变成好人之前,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这些人命又要怎样算?」

  黄璇一时为之语塞。他从学于王守仁门下不久,平日虽然都爱好辩论这等治世的道理,但对着这些武人却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药瘾的人,个个有如行尸走肉,仿佛随时都要呼吸最后一口气,他们也都是被那波龙术王所害。直面如此极恶的罪行,黄璇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经不能说得那么有力了……

  但他还是不服气,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说,你们的刀剑能够迎来真太平,那么请看一看:为什么所有人都这般害怕你们呢?」

  燕横瞧过去,果然目光所及处,县民一个个都马上闪开了视线。

  「哼……」童静皱着眉头:「之前还在城门外盼我们回来;可真的回来了,又躲开我们!明明是我们打跑了恶人的呀!」

  燕横再次回想「五里望亭」那儿的两百人。他们的眼神也是一样害怕……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他蓦然明白了:百姓们害怕,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异类。

  「刚才先生嘱咐我们,要找个机会问问这些县民。」黄璇瞧着荆裂,眼中有挑战的意味:「那你现在问呀。」

  荆裂抓了抓下巴的胡须,想了一阵子,再次笑起来,悄悄在虎玲兰跟练飞虹耳边说了几句话。

  练飞虹听后显得雀跃,笑笑点头,还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兰则皱了皱眉,然后不情不愿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又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来。

  她这一动作,吓得街上众人更退后了一点。黄璇则大感好奇。

  「来了啊。」练飞虹笑着,突然手掌从腰后抽出,臂膀扬起运腕一抖,一柄带着红巾的飞刀,呼啸着回旋向空中飞出!

  飞刀所去之处,众人纷纷惊惶低头闪躲。

  练飞虹这手「送魂飞刃」实在用了巧劲,跟平日强劲的直飞攻击不同,而是循着弧线平飞。虎玲兰看准那飞行的红影,弯弓放弦,劲箭「嗖」地越空而出,后发先至,命中了红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带着刀继续飞行,「夺」地将刀子钉在数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当众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练飞虹左手也挥出,另一柄红巾飞刀,又循不同的弧线旋射而去!

  没有人看见虎玲兰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躯,拉弓仰射的姿态美丽极了,指头轻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红巾,将这刀钉在更远的另一家房屋上!

  这等空中截射飞刀的神技,引得街上众人都伸长脖子,开始围聚起来。特别是小孩子,都极好奇地挤到人群前头来。

  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兴奋,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假如,我也有这样的本事……

  「好!」练飞虹玩得兴奋,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飞刀,却未发出,先在手上抛玩了一会儿,以吸引人们的期待。

  虎玲兰这次也抽了两根箭,一根搭上长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无名指挟着,然后拉了个半弓。

  练飞虹轻叱一声,右手先掷一刀,顿了一顿左手刀也马上飞射。

  两柄刀先后分左右不同路线旋飞。

  只见虎玲兰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紧接迅速搭上另一箭,运一口劲拉个满弓放弦!

  两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钉在两旁屋子的墙壁上,前后相隔不过一眨眼。

  这次观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发出喝彩声来。前面的小孩更是高声大笑。

  「这次难一些了!」练飞虹叫着,第五柄飞刀毫无预备动作,就从腰后的刀鞘拔掷而去,而且这次再非弧线回旋,而是向前直线激射,速度远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兰从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这瞬间她柳眉紧皱,咬着下唇,精神异常贯注。

  ——死老头,有心考校我!

  那飞刀正要钉入远处一家米店高悬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达木头前方一尺之际,红布巾被一股锐力猛扯,将刀子带高!

  羽箭串着刀巾,不偏不倚穿进了用来悬挂招牌的铁环,箭杆在环中兀自旋转不止!

  这种准绳远超众人想象之外,人们轰然叫好。黄璇则看得张大了嘴巴。童静和燕横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兰却半点不以为意,只轻轻垂着长弓。

  ——她苦练多年箭术,是为了射人的,不是为了玩这种杂耍。

  这时众人目光又落在练飞虹身上。可是飞虹先生转过身子,拍拍腰后空空如也的刀鞘,摊开双手摇摇头说:「都用光啦。」

  荆裂见众县民眉飞色舞,于是拍拍手说:「把式都看过了。那么各位乡亲父老,有谁来告诉我们县里发生的事情?那波龙术王到底是什么人?」

  众县民一听「波龙术王」,又从看热闹的高涨情绪中返回现实,再次缩起脖子无言散开。荆裂还是无法打开他们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黄璇这时却高举双臂大声说:「我乃是王阳明先生的门下弟子!是先生命我来问大家的,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如实禀告先生,让他为本县解困!」

  一听「王阳明」三字,本来就要走开的人群同时停下步来回头,开始聚拢到黄璇身周。但是他们你眼看我眼,谁也没敢先开口。

  「哼,我们这卖艺把式,可白玩了。」练飞虹不服气地说:「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么这些人一听他名号就回来?」

  站在附近的一个乡村老伯听了练飞虹这话,咧开已经缺去大半的牙齿,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拐杖。他也不理会面对的是谁,壮着胆子就向练飞虹大吼:

  「这个当然了!王大人虽然只在我们这儿当了十个月县令,为我们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导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盗贼;更连自己的乌纱都押上,顶着上边压下来的苛捐暴税,对我们百姓却不取一介!他简直就是个活圣人,我们庐陵一县的大恩人!我们不信他信谁?」

  老头一说完,其他县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变得果敢起来。

  燕横看见他们这变化,再次感受到这位阳明先生的不凡。

  荆裂沉默了一阵子。他看见黄璇身边都聚满信任的县民,叹息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年轻的文弱儒生说:

  「是你胜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门闩提起来抛到一旁,双手将关闭已久的庙门推开来。

  一阵霉气自门内扑鼻而至。

  荆裂和众同伴踏进庙去。阳光自门口照入,赫见这庙里前后皆乱成一片,香炉和桌子全被破坏打翻,内里墙壁和地上泼满污水,四处又有红漆写满弯弯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状正是物移教文。

  庙门两旁原本供奉着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枪戟棒都遭折毁,弃了一地。

  荆裂抬头,只见高坐正中的关王爷神像,被人砍去了头颅,改为塞上一个猪头,那猪头已不知放了多少时日,腐坏成灰黑色,被虫鼠啃得几乎只剩头骨。神像身上到处都是刀斧凿痕,原本提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斩掉了,还被泼上有如鲜血的红漆。侍奉左右的关平和周仓雕像,亦一样被砍得面目破烂。

  庙里一阵便溺臭气,老鼠在四处乱窜。

  童静和虎玲兰都忍不住掩着鼻子走出去。燕横跟练飞虹看见此等景象,不禁切齿握着拳头——身为武人,目睹武圣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损折辱,自然愤怒。

  「这……也是那波龙术王干的?」黄璇问。

  薛九牛点点头回答:「城里大小的寺庙都这样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

  荆裂上前俯下身子。原来关王爷被砍下的头像仍遗在地上,他小心捡了起来,抹去上面的污渍灰尘,抱在怀里,这才带着众人步出关王庙去。

  数十个县民都围在庙外。这儿在县城东部,庙前是一片空地,长着一棵大槐树,风景甚佳。荆裂他们就坐到树底下,以几块石头权充凳子。

  县民带来了好些糕点包饼,虽然粗糙,但五个武者经历一轮战斗与来回劳顿,早就饿透了,也就当场大嚼起来。

  尤其是童静,自来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粮,许久没有碰过甜点,现在竟有红豆包子,那馅儿虽然只一点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波龙术王,大概在大半年前来了庐陵,一来就带着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杀入县城来。他们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这儿的磨刀师寒石子先生掳走了。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知。」

  说话的薛九牛,本来是城外村子的农家子弟,但常常出入县城打粗工帮闲,故此对这事情知之甚详。

  县民最初还以为,这伙剧盗只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后就不会停留在这穷地方;哪料波龙术王却从此盘踞庐陵不去,更强占了县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莲寺」作巢穴。

  「他们把寺里的住持觉恩禅师跟二十几个僧人尽都杀光,听说还掳掠了附近村镇许多民女,囚在寺里奸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乡民说得激动,闭目双手合什。

  波龙术王一伙部众,初来时就已有过百人,这大半年来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县民猜想已经增加了一倍。

  一个在酒馆当店小二的县民说:「那些混蛋,平日来城里喝酒时,我偷听他们交谈,口音都不相同,看来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结伙,再流窜来江西。」

  波龙术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虽然折了几十人,仍是势力极众。黄璇听了,脸容不免紧张。

  练飞虹却似乎半点没把人数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两个,是他们的头目吧?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还有多少个?」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过的共有四个。早上来那两个,我听过他们互相称呼,年轻的姓韩,年长那个是外族人,叫鄂儿罕。这两人最常带着人来县城抢掠敲诈。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却很少来。」

  「我记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说话,也没在城里杀过人。他不穿术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还以为不是一伙的呢。但是我看见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这时瞧一瞧虎玲兰,又说:「至于那女匪人,跟这位女侠几乎一般的高壮,带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里骑马乱冲,把个孩子给撞死了,竟然还在呵呵大笑,心肠端的狠毒!」他说时拳头都握紧了。

  「连小孩也杀?」童静又惊又怒:「这还算是女人——不,还算是人吗?」

  县民都沉痛地低下头来。燕横看见他们这样子,渐渐体谅百姓何以对武人如此恐惧。

  荆裂则在盘算:假如另外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极剑」的鄂儿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头目与二百人马,再加上不知底蕴的波龙术王,非常不容易对付……

  「那波龙术王本人呢?你们有见过吗?」荆裂又问。

  一提到这名字,县民的身体总禁不住一阵哆嗦,让荆裂他们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惧。

  「只有……第一天来掳走寒石子先生时,我们才看见他亲自来了一次。」薛九牛比较胆大,率先开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头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吓人,可是有点瘦削……头颅光秃秃像颗鸟蛋,但他那副样子,半点儿不会让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对眼睛……不知怎么说,总之就……不像人……」

  他身边的同乡也都点头同意。

  这一句「不像人」,加上县民的神情,令童静脸色有些发白。

  ——他们就好像在说着鬼怪一样……

  「还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头,划过自己的左边脸颊:「他这儿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庙里的鬼符咒一个模样。」

  这特征跟叶辰渊和桂丹雷都相似。荆裂和燕横心里就更肯定,这波龙术王极可能真是武当派的人。

  ——那句「武当派波龙术王」不是假的……

  波龙术王一众人马声势如此浩大,就连原来集结在吉安府各处的山贼也都要避开,不敢再在县城一带作买卖,只敢打庐陵县以外乡镇的主意。由于术王部众肆虐,县里越来越难维生,许多庐陵的青壮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贼祸更深。这是为何像横溪村那等穷地方也有山贼之患,全都是波龙术王逼出来的。

  「哼,要不是我年纪小,家里老妈又哭着求我,我也……」薛九牛说时看一看荆裂他们,才醒觉起来住口。

  荆裂打量这小子,虽然只十四、五岁年纪,一脸稚气,但长得身高手长,身体颇是扎实,要说上山入伙当匪盗,也不嫌早。

  其他县民听薛九牛这么说也无责怪,似乎对县里年轻小伙子抛弃农具落草而去,早就见怪不怪。

  先前合什念佛那个老乡民,这时又向黄璇诉苦:「王大人在时,得他挡住了各种无理摊派杂税,又治好了瘟疫,我县才有了口生气,年轻人都安份着,盗贼少了许多;自从他调官之后,这两年再无人为我们百姓出力,上边的横征暴敛又再压下来,我们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饱,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来了这等恶煞,三朝两天就进出村子城镇,爱抢就抢,爱杀就杀,县令官府全不过问,再这样子下去,真不晓得我们还能活多久了!」

  老乡民说时眼眶含着泪,其他县民许多亦已哭了出来。

  「官府也不过问?」练飞虹听到这里,疑惑地搔搔白发:「这些波龙术王弟子,并非寻常山贼可比,那徐县令自然不敢妄想靠县里的民兵保甲去讨伐;可是这么大伙人集结横行民间,杀人如麻,强占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个县令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啊。他却没有上报府里,请求调官兵来征剿,这着实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没看那徐县令的样子吗?」童静不齿地说:「九成是收受了波龙术王的好处!」

  县民听了猛地点头。

  「老先生的意思是,单凭姓徐这小官,包庇不下这等狂徒。」黄璇在一旁解释。他常听老师说官场之事,对这等贪污勾当也有所知:「没有更上边的人点头,这种血钱,徐县令是不敢收的。」

  「城里那许多活死人呢?又是怎么回事?」荆裂问。

  「他们都吃了术王弟子卖的『仿仙散』。」老乡民沉痛地说,果然与燕横猜想的一样。

  原来术王弟子到来不久,就在县城里派「仿仙散」,说是仙药圣品,能让人忘忧,兼能提神强身。最初都是城里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后来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恶习。这「仿仙散」效用确能令人亢奋愉快,但渐渐就要越吃越多,药瘾一发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伤损,整个人痴呆迟钝。

  术王弟子后来把「仿仙散」的价钱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药瘾的人,什么家财都变卖,甚至抢劫偷盗,都是为了求取服药后飘飘欲仙的快感。最后家当卖光了,又被药搞坏身体,连偷抢也无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术王弟子一进城,他们就像蚂蚁般全爬过去求药。」老乡民说:「有时术王弟子就抛几包『仿仙散』出去,看他们争夺厮打取乐,甚至赌博哪一个抢得到手……这毒药,把人们从里到外榨得干干净净,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荆裂他们听了,才恍然明白之前发生的事情。比起用剧毒杀人,这迷药「仿仙散」又是波龙术王另一样厉害玩意儿,更且害人于无形,祸连更广。

  童静虽出身帮会之家,这样恶毒的榨取方法也是首次听闻,甚是惊讶。

  「可是我不明白……」她问:「以波龙术王的武力,在这县里本来就予取予携,要拿些什么,晃一晃刀子就有了,还用得着这种方法敲诈钱财吗?」

  「这位姑娘可真聪慧。」

  一把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王守仁,带着五个门生出现在这关王庙之外。

  众县民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又兴奋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时着令他们噤声,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见远远站着几个保甲,正在街上看着这边,显然是徐县令派来监视的。

  「不打紧。他们毕竟也是本县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抚县民。那几名保甲朝这边的王大人略一点头,也没过来干涉。

  王守仁从人丛里走过来大树下,坐在黄璇让出的石头上。

  荆裂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县衙脱不了身呢。」

  王守仁耸耸肩:「我官阶好歹也比他高几级,我要自己出来城里走走看,他阻不了。」

  黄璇正要向老师复述刚才所听,但王守仁挥手止住:「我听那徐洪德的辩解,就已经猜得出个大概。刚才有个保甲也跟我说了一点关于那术王的事。详细的之后再告诉我。」

  童静得到王守仁称赞很是欢喜,笑着问他:「大人,波龙术王卖那『仿仙散』,你想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药对庐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来:「但我猜想,这事情必然关连其他人物。」

  荆裂听了马上就明白:「大人是说,官府无人出手讨伐这术王,就是跟此事有关?」

  王守仁毕竟是朝廷命官,这种事当着众多百姓不能宣之于口,只有沉默不语。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正合他所想。

  围在大树四周的县民此刻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下头来,神色沮丧。

  「大家怎么了?」黄璇不禁问。

  先前最多说话那个老乡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鼓起勇气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

  黄璇又看着薛九牛。这个小伙子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开口:

  「王大人,我们都知道你爱民如子,可是你在这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那波龙术王一伙人又厉害又疯癫……我们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干,也帮不了我们吧?」

  他所说确实切中要害。面对如此凶残无道的大群恶徒,非有实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调动官军到来——本朝对军权控制甚严,官军出动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监作监军不可。即能调兵来,已不知是何月何日。这波龙术王刚丧失大队弟子,日内必定前来报复,远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黄璇想起先前与荆裂和燕横的辩论。他看一看挂在自己腰上那柄剑,一时皱眉无语。

  这时众多县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荆裂五人身上。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满了不安恐惧。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荆裂这时用船桨撑着站了起来,左手臂弯仍然抱着关王爷的头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说清楚在先:今天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就里就跟波龙术王的弟子打起来,杀了他们许多人,假如我们就此离去,你们还可以推诿说我们是不认识的外来人。不错,他们仍是会非常愤怒。也许会杀一把人来泄愤。但也仅此而已,对方只会忙着追击我们。」

  荆裂伸出船桨,指一指在场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们留下来帮你们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战必然激烈,最后假如我们败了,波龙术王的报复将更激烈十倍。说不定会来个大屠城——我说的是把你们一个一个,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这样的事情,那些疯子完全做得出来,这一点大家也很清楚。你们心里有这样的觉悟吗?」

  荆裂的话有如尖针,刺进每一个县民的心里。虽是盛夏的午后,人人感到一阵寒意。即使当中有的县民早被波龙术王杀害了亲眷,极欲有人代为出头报仇,但一想到要将同乡邻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开口。

  百姓同时瞧着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对王守仁的信任,能够将他们团结起来。

  王守仁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面前的,是一个多么艰险困难的责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对艰难,从没有躲避过一次。

  「伯安誓与庐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荆裂五人看见王守仁说时眼目散发的凛然正气,不禁动容。

  六个门生为能拜得这样的老师而自豪。

  许多县民激动得流泪。薛九牛与一群年轻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气翻腾。

  王守仁此时瞧向荆裂五人。

  「几位愿将性命,暂借我王阳明一用吗?」

  ——他这次不以名字自称,而用讲学的外号,意思是并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征用他们。

  ——而是以一个「士」的身份,向荆裂五人平坐相求。

  练飞虹抚摸着左手上的铁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习惯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兰则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说了,这是跟『物丹』的因缘,躲不了的。」

  童静带点激动地握住「静物剑」剑柄:「曾老板四口人命,我……」说着就有些哽咽。

  燕横热血上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点了点头。

  荆裂直视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个将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将在朝廷有一番大作为,却为曾经管过不够一年的一个小县,甘愿将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杀人狂魔对抗?荆裂从没听过,世上有这样的官。

  「荆某这生人,从没想过要把性命交到谁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轻风般的微笑:「不过将我的刀暂借给你,还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荆裂此人野性难驯;但一旦他对你信任,就会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这时招招手,把那几名一直监视他的保甲召过来。

  「你们已经听到我要干什么吧?」王守仁问。

  保甲本身也不过是庐陵县的乡村壮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务农。这几个人互相看着,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说:「我们愿供王大人驱策。」

  王守仁点点头,马上肃然下令:「你们去集合一些壮丁,去县衙带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让徐家上下主仆任何一人离开半步,以防范他向贼匪通风报信。」

  几个保甲一听瞪大了眼睛——软禁县令大人,可落得谋反的大罪。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扛着。」王守仁知道他们的顾虑,马上说:「就算最后有人问罪,也不会算到你们头上。」他随即命三个门生,陪同保甲去指挥队伍,拘禁县令徐洪德。

  王守仁并非江西省府的直辖命官,如此私捕县令,将来如无徐洪德的确实罪证,随时会被问罪,非只乌纱不保那么简单。他此举显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没把名位放在心上。

  荆裂看见王大人一旦下了决心,办起事来决断利落,手段霹雳,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对他信任绝对没错。

  ——此人要是生逢乱世,必成名将。

  王守仁又马上安排人手,往县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龙术王的队伍再来袭,也可预早防范。

  县民知道要与凶恶妖人对抗,既兴奋又是慌张,只有王大人那镇定如止水的脸容,能让他们心神稍宁。

  「还有一个条件。」荆裂这时却又说。

  众人紧张地皱眉看着他。

  荆裂走上前,将怀中的关王头像,塞到薛九牛手里。

  「你们要把这关王庙修好。否则他不保佑我们打胜仗的啊。」

  庐陵县民听了恍然,心头一宽,发出平日难得听见的笑声。

  「你刚才说,王大人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吗?」荆裂对薛九牛说:「你错了。」

  他露出每次面对挑战时都会挂上的笑容。

  「现在,有五个了。」


第三章 夜袭

  火把上的光焰猎猎晃动,在这黑夜郊野内,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华。

  荆裂左手高举着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缰,猛地催着马向前奔驰。如此夜骑急奔,身手骑功还在其次,非得有过人胆识不可,也要拥有优良的坐骑。荆裂胯下马儿是那伙波龙术王弟子遗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经过精挑训练的好马,在夜路上如此急驰,也无恐惧。

  荆裂回头,看看后面另一骑。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贴着马背,紧紧抓着马缰,虽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双目透着紧张的神色。

  「害怕吗?」荆裂笑着大呼问。

  薛九牛只摇了摇头,但可见动作甚僵硬。

  两骑在黄昏出发离开了庐陵县城,走在这南面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经天黑。这是荆裂的计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护。

  「就趁今夜,我要去敌阵探一探。」在县城里时,荆裂如此向王守仁说。

  「这么早?」童静问:「有必要吗?」

  「敌人刚丧失了许多兵力,必然有调动,正好看看。」荆裂解释:「也观察一下他们士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今天才刚开战,他们反而不会预料我们行动这么快。」

  王守仁点头同意。他知道荆裂要探查的,不只是对方的人数兵力,还有那大本营「清莲寺」的地形。

  敌人擅用毒药,一举手就能杀害数十人,防守庐陵县城不单困难,而且百姓死伤必众,倒不如将战场主动搬到敌阵那边——王守仁跟荆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兰说着时已经拿起长弓。燕横也欲加入。但荆裂摇摇头。

  「这般乘夜潜入,一个人独行比较方便。」他说:「我早在南蛮的丛林里就习惯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发现。我只要一个熟悉那地点、骑马又快的本地人带路。」

  县民都推举薛九牛。前年冬季「净居寺」修葺时,薛九牛就去过打工,对青原山一带很熟;他又是邻近村子里少数懂骑马的农民。

  ——薛九牛自小爱马,期望将来可以到驿站谋一个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龙术王一到,把庐陵一地的马儿都抢光了,他只感这小小的梦想已然破灭。

  当荆裂离开县城时,童静有点忧心地看着他。

  「傻丫头。」荆裂拍拍她的头顶:「明天的早点要留给我,别吃光了……」

  这时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挥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约一里处。荆裂跟他止了坐骑,两人把马拉到道路外,用预先准备的布带包了八只马蹄和两张马嘴,防止它们发出声响,然后弄熄火把,牵着马走树林野地,继续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们只靠月光行进,野林内更是漆黑,四周偶尔就传来虫鸟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没有荆裂准许,他又不敢开口说话。

  「你果然很会骑啊。」倒是荆裂走着时先开口:「难怪之前说,想去上山入伙了。」

  薛九牛的脸在黑夜里涨红:「我……我不是真的想当贼……可是……」

  「我明白。」荆裂的语声里充满了谅解:「没有人甘心任人践踏。谁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着月光审视荆裂的背影。为了方便行走,荆裂把长兵器都留在城里,只带腰间双刀、飞镖刀和铁链枪头。他其实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体的宽度和厚度,给人一股极坚实可靠的感觉。然而这样壮的身体,走路时却又有一种猫般的轻盈。那气质,跟薛九牛以往在县里见过的强者完全不同。

  「你们……」薛九牛问:「真的只凭五人,就能打败波龙术王那百多两百人吗?」

  「不行呀。」荆裂回答:「那个就要靠王大人去解决了。」

  「我还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说:「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庐陵县呢?大家又不相识,我们也不会给你多少钱——而且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为钱。什么都没有,还要拿性命开玩笑,更可能得罪后面有权有势的人……我想不透……」

  「我只是喜欢打。」荆裂说着,摸一摸腰间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欢跟厉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恶得打死了也不会可惜、自己心里也没有内疚的人。世上没有更好玩的事情。」

  荆裂回过头来,微笑看着薛九牛:「怎么样?觉得我是疯子吗?」

  薛九牛摇摇头:「懂武功真好,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不错的呀。」荆裂耸耸肩,回过头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想一想挂在旗杆上那两个『赣南七侠』。」

  薛九牛想到那两具干尸,明白荆裂所身处的是一个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们已渐渐接近青原山脚。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龙术王一干妖邪的巢穴,犹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里不禁发毛。

  他们到达一片小坡,从树丛间望过去,正好遥对上青原山的北面路口。

  夜里看去,山头漆黑一片,但见山路之旁,透出来几座房屋的窗户灯光。

  「那就是登龙村。」薛九牛悄声说。「听说已被术王弟子占了。」

  荆裂看见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术王部众数以百计,又有大量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里,给养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驻在这山脚村子则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选择。

  先前在县城里,他们已经盘问过那名被擒的术王弟子,欲从他口中探出更多关于敌阵的情报来。可是那人受过物移教经文和药物日积月累的影响,再加上对波龙术王的信奉与恐惧,死也不肯吐露半点。

  「杀掉我吧……」那术王弟子甚至说。「我这身躯,不过是寄居俗界之物,死灭之后就去『真界』。我为术王而牺牲,很快又会回来……」

  荆裂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更决定要亲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这儿看守马儿。」荆裂用黑布巾包起辫子头。「天亮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留下一匹马,自己回去。」

  「让我跟着你。」薛九牛取下脸巾恳切地要求。他从腰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县里屠户借来傍身的:「我知道这地方的路径,绝对不会碍着你的。」

  荆裂看着他,正有点犹疑,薛九牛又说:「你不是说过吗?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我是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只是站在一旁看别人打。」

  荆裂笑着拍拍这个自认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过先收起你的刀子,没有我命令不许拔出来。你走在我后面,我怕你紧张起来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着包起刀子,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包炭灰。两人把灰涂在脸上和手臂,再将马匹拴好,就在闷热的黑夜里缓缓潜行,开始向那登龙村接近。

  荆裂早年流浪到南蛮占城国,曾被当地的土人追杀围捕,在不见天日的险恶丛林里隐匿逃亡,就靠着那经验练就野外潜行的本领,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难不倒他。

  他不时往后看看。薛九牛干惯了各种粗活,身手很是矫健,只因为兴奋和畏惧,前进的动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荆裂向他比了几次手势,示意他放缓下来,薛九牛才渐渐懂得放松,活动的声音也更小了,开始真正能够融入那黑夜里。动作甚至有点儿模仿起荆裂来。

  ——这小子学得挺快的。

  两人在村下山坡观察了好一阵子,确定并没有敌人的巡哨,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墙边。

  这登龙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只有四、五十户,此刻亮着灯光的则只有三、四座。

  「都睡了吗?」薛九牛压着声线问。

  荆裂示意薛九牛噤声。一条人影在转角的巷道走过,个子很瘦小,手上捧着盘子。原来是被术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妇,正拿着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灯光的房子。

  荆裂和薛九牛分头在村里行进,逐一从窗户窥视那些没有亮灯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废破败,但亦有些放满了家具杂物,到处挂着男人衣服,桌上堆满酒杯赌具,显然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无一人。

  荆裂这时看见,薛九牛在巷子对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断焦急地向他招手。荆裂踏着无声的脚步过去。

  薛九牛示意他从窗口往内看。那窗横竖钉着牢固的木条,就好像监牢一样。荆裂从窗格子瞧进去,月光照映下,只见屋内或坐或卧,大概有二十几条身影。

  再仔细看清楚,这些人都是女子,一个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足腕都被人用铁链锁住。屋内实在太暗,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但偶尔的动作都很迟缓,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间断在呻吟,或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状似痴呆。

  荆裂知道这些必定是术王弟子抓来的民女,看来长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药物,好供他们淫乐。

  「为什么她们都给锁在这屋里?」薛九牛问。

  荆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样一回事。

  「术王弟子的主力已经不在了。」他说:「要不是调动到别处去,就是上了『清莲寺』,所以把女人锁到这里来。」他指一指有灯光的那几家房屋:「他们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着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几人吧。」

  「我刚才摸过了这屋子的锁,很容易敲开。」薛九牛说:「我们可以救她们出去。」

  「不行。」荆裂断然摇头:「今夜之行,就连一丝一点迹象都不可给对方察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跟他们正面交锋。」

  ——目前波龙术王仍未知道荆裂等人底细及有否后援,看来仍未会轻率大举进攻庐陵县城;但要是他得知荆裂竟来深入刺探,感到危险大增,可能就会马上开战。

  「可是她们——」薛九牛焦急的说。

  「你说过,绝对不会碍着我的。」荆裂冷冷打断他。

  薛九牛为之语塞,低下头来,手掌却紧抓着腰带上那包着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这样。」荆裂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里面压抑了许多过去的痛苦:「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会再回来的。」

  荆裂迈开脚步,正要绕过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却又说:「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荆裂回头,瞧着身子激动得微颤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说:「为了打胜,就得放着眼前的人不救吗?」

  「我说过了,这一战关系整个县城百姓的性命。」荆裂说:「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为里面的人少吗?」薛九牛问:「假如里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两百人呢?多少人我们就放着不管?多少人才该出手去救?」

  薛九牛这说话,令荆裂停下脚步来了。

  「有一次,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来……」薛九牛又继续说:「他们杀掉了我邻家的小虎——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妖人走了之后,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为小虎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说:『幸好没有多杀人啦。』」

  荆裂默默听着薛九牛的话。

  「他们就好像在说: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里湿润了。

  荆裂听着这个历练远比自己少的乡村小子,却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强压着声音,拭去眼里的泪水,抬头却见荆裂已然静静地拔出雁翎刀来。那斑驳而哑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着月光。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报信。」荆裂斜挽着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着灯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热血急涌。目送荆裂的雄壮背影隐入屋檐底下的黑暗后,他才四处找能够敲开那门锁的石头。

  这时在荆裂所去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了一记闷响,打破宁静的黑夜。接着是杯盘摔破的声音。几个人急跑的脚步声。愤怒的叱喝。

  然后是死亡的惨叫。

  薛九牛举起石头,正要砸向那门锁时,却看见前面暗巷有个黑影急促地走动。

  他追过去看。月光洒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见是个波龙术王弟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束着裤子的腰带。原来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边解手,被那头的厮杀声惊动了,却没有跑过去助战,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这就更肯定,对方的大军都在山中寺院里!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拼命跑过去追,顺着跑势把石头猛向那术王弟子扔出!

  那术王弟子听见风声惶然低头躲避,石头打不中他,落到一边屋子墙壁上。

  薛九牛颤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间的布包解开,亮出宰牛尖刀来,足下不停冲向对方。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

  那术王弟子躲开石头,方才看见追过来的不过是个农家少年,手上得一柄两尺不够刀子;再听屋子那边厮杀未止,他杀性顿起。

  薛九牛强忍着强烈的恐惧。心里一直想着死去的挚友小虎。

  他冲到术王弟子跟前,已经到了刀子能够砍及的距离,却因为太过紧张而出不了手。

  术王弟子像疯子般嚎叫,一记右拳就击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只觉脑袋像炸开了一蓬强光,痛得滚倒,双手双膝撑地俯跪着。

  薛九牛正想举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阵剧痛,对方已经一脚将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没来得及呼叫,术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脸上。

  幸好薛九牛还有自保的本能,及时把左臂护在脸前。但这术王弟子原是练过武术的山贼,腿力不小,狠狠将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涌出血来,手臂也因这踢击而软了。

  眼看薛九牛已无抵抗能力,那术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脚着地再次发力,这次从上往他头颅狠狠踏下去。随时能致命的一腿。

  一种奇异的风声。

  那术王弟子看不见是什么飞过来,只感到左颈肩侧有一股火灼的剧痛。血水迅速染湿那身五色彩衣。

  鸳鸯钺镖刀钉在他身后屋子的土墙上,反射着淡青的月光。

  术王弟子的身躯瞬间失却力气,捂着左肩呆站在当场。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脚松开了,多处伤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触感。

  他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冲入那术王弟子的怀中。眼泪和鼻血同时流着。牙齿紧咬。

  术王弟子崩倒了。胸口处突出一个刀柄。

  薛九牛凝视平生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软。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是荆裂。身上已经染了九个术王弟子的鲜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过去,把那尖刀从尸身上拔出,抹去血渍后,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经杀过的人。还有他将要杀的人。」荆裂直视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让他镇定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见后面透来了亮光,而且多了两个人。她们是被术王弟子奴役的村妇,其中一个拿着灯笼。她们看着地上的尸体,流下激动但无声的泪。

  「醒醒啊。」荆裂拍拍薛九牛的头:「不是发呆的时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将她们全都带回去。」

  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从初次杀人的冲击中醒过来。

  「这责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荆裂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话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点头。被眼前这个厉害的刀客承认为「男人」,他心头不无一股豪快之气。

  荆裂从地上拾起一物。一件还没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从屋里其中一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将袍子穿上,掩盖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墙处取回鸳鸯钺,随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

  ◇◇◇◇

  王守仁由两个门生提灯笼领路,走过庐陵县城的黑夜街道。

  为了防范夜袭,城里多处都要彻夜点灯。王守仁一眼看过去灯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怀念在此当政之时。他虽然只在此当过十个月县令,但毕竟是他悟道复出之后首个能一伸抱负的地方,讲学传道也是从在庐陵县开始,对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检视过各处城门和城墙,只见有多处失修崩塌,对防守极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时曾动员百姓修葺城墙以防盗匪,但没修完就给调走。预留作修葺用的钱粮都被他的继任人亏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顿。

  王守仁虽是文官,但自年少时已好读兵书,对行军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岁时更曾一度立志为将。他深知即使城墙无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难。可供招集的壮丁实在不多,城里百姓虽有几千人,可是据他观察,众人对那波龙术王的恐惧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对方来犯,恐怕不战自溃。

  随行的还有几个县民。他们看见王大人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甚担心。

  ——需要更多强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这里,忽然念及一个名字。

  他问身旁的老县民:「日间看不见孟七河的踪影……是否他听了我说话,去应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调职大半年后,又带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县民难为情地说:「如今在北面麻陂岭那一头做买卖,听说集结的人不少。」

  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燕横,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棘」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横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燕横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横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燕横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横在屋瓦上并肩而坐。燕横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燕横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城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燕横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燕横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城剑派。」

  燕横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武当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武当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太极』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

  燕横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武当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武当更强!

  王守仁见燕横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波龙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燕横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燕横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燕横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横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燕横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燕横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燕横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燕横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燕横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横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荆裂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燕横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西安跟武当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燕横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樊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莲舟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荆裂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燕横想到从前成都马牌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横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燕横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莲舟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当与我的仇怨。」燕横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城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叶辰渊,亦是趁我师父何自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横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燕横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视燕横的灵魂。

  燕横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武当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燕横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燕横:「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欲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横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燕横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燕横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

  燕横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燕横,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燕横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第四章 女武者

  那传来的虽只是极细的声音,但还是令岛津虎玲兰醒过来了。

  从前她是萨摩国岛津家的女儿,身为领主诸侯之后,虽然非常刻苦修习刀剑骑射,但日常起居锦衣玉食,又有众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后,为寻找荆裂穿州过省,路途颇苦,孤身一人更要时刻提防恶徒,很快就磨练出敏锐的警觉心,尤如家猫变成了野猫一样。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踪而不能察觉,只因对方是武当派的「首蛇道」一流轻功好手。

  此刻在静夜里,那异声虽轻,虎玲兰还是辨出来:是人喉咙发出的声响。

  ——而且一定是在极端痛苦中。

  虎玲兰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将床边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么事?」睡在同房的童静被她的举动惊醒,也抱着「静物左剑」坐起来。

  虎玲兰将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时说:「东面有事。快去找飞虹先生。」

  她说完也不理会,赤着双足就从二楼的窗口跃出,往东边发出异声的黑暗处跑过去,留下童静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兰奔跑时只用前脚掌着地,减少脚步发出的声响,左手提着刀鞘紧贴腰身,右手已然把着刀柄。

  她同时想起来:前面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县衙所在。

  ——那个姓王的大官,会有危险吗?……

  虎玲兰飞快跑到县衙的西侧。那儿点着灯笼,映照一座细小的石屋,正是衙门旁的牢房。

  房外有两个保甲壮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团。

  虎玲兰取出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敌人的毒药何等厉害,今早就见识过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兰尽量隐藏在黑暗之中——她没有忘记日间那些术王部众的机关暗器。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在灯笼的光华下出现,正从石牢的正门走出来。那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夜行紧身服,从身体曲线一看就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诱人的女人。脸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见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后面腰间横挂着一柄很宽的长刀,左手提着一个仍在滴血的人头,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龙术王弟子。

  ——她来这里并非要袭击县衙,而竟是专程诛杀这失手被擒的同伙!

  虎玲兰又看见,黑衣女人腰间还挂着两个布囊,同样的湿淋淋。

  「出来吧。早听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狞笑:「老娘要不是有这双贼耳朵,早在荆州时就不知道要给官府抓去斩多少个头了!」

  虎玲兰看对方身材修长,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脸容肤色相反,在灯光下白得像绢帛。她想起日间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龙术王座下那女头目。

  ——荆裂趁着初次交战后不久、敌人惊魂未定时就去夜探对方阵营;可是对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时夜袭到来!

  霍瑶花抛去那个术王弟子的头颅,又解下腰间两个装着人头的布囊——正是另外两名逃逸的术王弟子。他们遇敌逃亡,又不回「清莲寺」领罪,霍瑶花受命在进县城前,先将躲在城郊的二人猎杀;接着才再进来处决这个被擒的弟子。

  ——他们只要还呼吸一口气,即是对术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兰瞧瞧地上被杀的两名保甲,身上都有极重手法的裂伤,创口非常可怕。

  霍瑶花则盯着虎玲兰手上的野太刀。她没想过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长的刀。

  ——单是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霍瑶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后长长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猫般弓起,反手把刀从皮鞘拔出,顺势就水平斩向虎玲兰的颈项!

  银光极盛,夹带森寒的刀气卷至!

  霍瑶花发动之前,虎玲兰就已感受到其杀气,迅速回应。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处出鞘,同样横斩而出,正好迎向那袭来的银光!

  两刃迎面交击,锐音响彻庐陵县城的夜空。

  霍瑶花这招以反手握刀,劲力上本就略吃亏,她也低估了虎玲兰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弹开去,她要转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这时静止下来,才看清霍瑶花的佩刀,刃身又宽又直好像一块钢板,份量颇不轻,刀尖成斜角,除了柄头那绺人发红缨之外,简朴得没有任何修饰可言;刀锋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锯齿状,此刻尚沾着血渍——难怪被她所杀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惨烈。

  霍瑶花长长的媚眼此刻暴瞪。与敌人一交手如此失利,这可是跟随波龙术王以来从未发生之事。

  ——难怪鄂儿罕都如此狼狈……

  她将刀改成双手正握,摆出一个举刀过头的架式。

  虎玲兰看见这架式,眉梢扬起:对方这姿势的味道,跟她之前遇过用斩马朴刀的武当「兵鸦道」弟子李山阳,颇有相近之处。

  ——她也学过「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虎玲兰则抛去刀鞘,双手将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侧后方,以「胁」架式迎对霍瑶花。

  霍瑶花杀人比斗经验甚丰富,已感受到虎玲兰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来巨大的威胁。

  ——从上而下压制,我有优势!

  霍瑶花从齿间吐出裂帛似的叱叫,头顶的大锯刀未发动,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袭虎玲兰面门!

  虎玲兰知道面对的是波龙术王一干妖邪,心里早就在戒备阴谋诡计,她尽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动摇半分,只是闭目低头,迎那阵沙土不避。

  霍瑶花吃准了虎玲兰目不能见这瞬间,借踢腿之势趋前,腰肢和双臂运劲,锯刀如破柴般迎头直砍虎玲兰的脑门!

  虎玲兰虽闭目,心神未乱,凭经验已知霍瑶花出击的来势方位,原地坐步转腰,野太刀长刃闪耀,所使乃是「阴流太刀技」里「山阴」一式的变奏,将本来水平的胴斩,变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斩」①!

  『注①:日本武道将斜线向下斩击敌人的刀招称为「袈裟斩」,因其轨迹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则为反方向,从下向上斜击。』

  ——这变招是她大半年来与荆裂练习时悟出的。虎玲兰在萨摩国所学的一支阴流,本来是战场用刀法,设想对手是穿着盔甲的武将,讲求破盔透甲的猛力,变化却较少;到了中土与不穿护甲的武者对战,就要改变技法适应。好像这一记要将「山阴」改为下而上「逆袈裟」撩斩,劲力当不如横斩般足以破甲,角度却变得更难闪避防守。

  霍瑶花的锯刀还未抵虎玲兰头顶五寸范围,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杀霍瑶花挥下的右前臂!

  霍瑶花反应极快,右手放开刀柄,双臂一张,把这撩击躲开了!

  但虎玲兰这刀招角度经过计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宫直进,袭向霍瑶花下巴!

  刹那间霍瑶花脸容如化野兽。

  她身体不知从何生来一股突发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样全身高速后仰,野太刀刃尖本来已贴在她下巴和喉颈间的皮肤上,她却在最短的距离躲过刀招的轨迹。

  虎玲兰眼虽不见,但手中刀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并未砍入。

  霍瑶花顺这仰势转身,左手挥锯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兰来势追进,身子再转过来时,又立定恢复架式。

  只见她下巴处,有一条丝线般幼的血痕,证明刚才一刀躲得有多险。

  霍瑶花眼目充血,脸容极是愤怒。

  虎玲兰收刀在左耳侧,刃尖直指敌人。她看着霍瑶花这模样,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颇是讶异。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瑶花刚才那动物般的超人反应。

  ——霍瑶花这等反应速度,其实是长期服用波龙术王调配的一种药物「昭灵丹」,催谷了身体机能和感官所致。

  她将刀交到右手举前戒备,左手两指伸入腰带内侧一个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颗「昭灵丹」来,迅速扔进嘴巴里吞咽,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虎玲兰,眼里充满了恨意。

  两招交手就险死对方刀下,身为楚狼刀派传人,又兼修术王传授的武当武技,霍瑶花没想过世上会有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虎玲兰布巾掩脸,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霍瑶花看见还是无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还要美!

  霍瑶花出身于荆州江陵,自小从学于当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艺人材虽不及「九大门派」,跟同在湖北的武当派相比,名声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陆要冲,楚狼派凭其雄厚武力,保照当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货运,黑白两道皆要给几分情面。

  楚狼派虽说门户开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刚猛一路,骨子里都是重男轻女。霍瑶花就算天生体格不输男儿,始终不获传授高深武艺。

  霍瑶花为了得到本派真传,不惜利用美色交换。先是两个师兄抵不住引诱,最后竟连师父楚狼派掌门苏岐山也与她有染,亲自秘授她刀法要诀。

  后来此事被同门揭发,苏岐山为免家丑外传,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门墙,还要废她一条手臂。

  这时苏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来养了一条怎样的「狼女」:执行家法之际,霍瑶花竟然只靠一柄贴肉暗藏的匕首,当场就弑师夺刀,还杀出一条血路逃逸!

  之后楚狼派门人多次追杀霍瑶花,这才证实她武功造诣早就远胜同门,几次交手反为被她所诛。霍瑶花又招集到荆州一带几个好色贪财的剧盗,结成了匪团,横行于荆、湘一时,直至遇上波龙术王并被其收服为止。

  成为波龙术王的「宠物」,霍瑶花却很甘心——不只因为那压倒的武力,也因为相比她那伪君子师父,赤裸地追求欲望的术王,更让她由衷折服。

  波龙术王不用刀,但他把刚猛的「武当势剑」招法要诀传了给霍瑶花,她自行将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练下来,一手楚狼派刀法强化了一倍不止,跟随波龙术王以来更是未逢敌手——先前「赣南七侠」里最强的八卦门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瑶花的刀砍破头骨。

  但现在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颗「昭灵丹」才吞下不久,药力没有这么快散发效用。但这服药之举,已然对霍瑶花产生自我激励之功,仿佛正在吸收药效,她感受到身体每一条血管都在膨胀,双眼瞳孔扩张,脑袋如水晶般透晰。

  「杀你之前,我会先让你的脸烂掉。」霍瑶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动摇对方的心魄:「烂到没有一个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兰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但跟霍瑶花相反,她从来都不愿意用这美貌去换取任何东西。

  自小在武家长大,这张漂亮脸蛋早就被身边的人视为家族的资产。她心里却拒绝了这一条路。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视。

  看见虎玲兰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瑶花更恨了——因为这眼神,仿佛正在嘲笑曾经用美貌换取武功秘诀的她。

  霍瑶花再次双手握刀,举过头顶。跟刚才同样的架式。

  虎玲兰仍举着刀,只把刃身略摆斜,准备迎对敌人的斩击。

  她却没看见霍瑶花一个极细的举动:双手握刀时,霍瑶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处拉出来的一根黑色丝线。

  霍瑶花鼓一口气,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并贯足「武当势剑」的劲力,双臂将锯刀垂直劈下!

  虎玲兰的野太刀随之上架迎接,已准备弹开对方的锯刀后,就施以致命的反击。

  霍瑶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时,左手却突然离了柄,快一步降下来,手腕对准虎玲兰面门。

  黑丝线拉紧。

  左腕上附着一枚漆成黑色的长铁针,因机簧发动弹射而出!

  强劲的刃风掩护下,黑色飞针无声,亦无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横发觉不对劲。

  这条路,比他先前出来时暗得多了。

  前头有数处原本点着灯笼,如今都熄灭了。

  燕横将灯笼交在左手,右手握着腰间「静物剑」柄,放轻了脚步,缓缓向街旁那灭了灯的暗角走过去。

  举起灯笼映照,燕横发现前方一面土墙,好像染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灯火光芒。

  再踏前两步,燕横才看得清是什么。

  墙上一个长宽都几及人身的凄厉大字。

  「死」

  写字用的颜料,鲜红。

  他很快确定那是什么。首先就是因为迎风吹来的腥气;然后是看见遗在地上那写字用的「笔」:一条齐肩而断的手臂。

  燕横将灰黑色的「静物右剑」拔出鞘,同时用灯笼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黄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迹更令人惊心。

  燕横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远多过一条断臂能流泻出来的。受害者绝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着血路去找那源头。握剑的手心满是汗。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见的敌人,完全是不同的层级。

  终于到达一座房屋前。那血迹就是从屋门开始出现的。

  燕横只走近门口,不用进去,就已经嗅到内里强烈的血腥气味。一股像要呕吐的冲动。他强忍着。

  忽尔一股如尖针的无形锐感,自上方头顶迫近——从前在青城山,燕横绝无如此感应力,全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生死搏斗里磨炼出的。

  燕横记起荆裂教他的夜战之法:别让光源近身。一瞬间他抛去灯笼、后跃、振剑护身。

  然而未有敌人杀近。燕横恢复戒备的架式,抬头望向那杀气射来之处。

  只见屋顶之上,无声出现一条高得吓人的身影。月光洒落那人身体,夜行黑衣到处是湿润的反光。

  灯笼落在地上,着火燃烧起来。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横看见那人面容:

  黑色头巾下方是一张极瘦长的脸,奇大的圆眼睛透着疯狂的欲望。左脸颊是三道咒文刺青,其余脸部沾满血污,血水正从下巴滴落下来。

  那双大眼睛正在直视燕横。他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非常快乐地朝燕横笑着说:

  「你好。」


第五章 夜战八方

  荆裂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荆裂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猛烈柴火。众多波龙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荆裂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 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 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 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辉

  这首物移教的《物灭还真歌》,波龙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荆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藉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

  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荆裂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荆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荆裂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尸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荆裂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划,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荆裂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荆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荆裂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借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荆裂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荆裂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荆裂没有这样的时间,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荆裂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猛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荆裂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占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荆裂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荆裂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荡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荆裂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荆裂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象。但对荆裂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荆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荆裂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荆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于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荆裂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荆裂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荆裂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荆裂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荆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荆裂故意垂着头,让头发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小心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

  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荆裂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呼吸发声!

  趁对方呼叫不出,荆裂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荆裂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尸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荆裂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荆裂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荆裂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荆裂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荆裂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家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波龙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荆裂断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荆裂猜想:他们这等纵欲行径,当是物移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龙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荆裂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于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荆裂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梁,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于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荆裂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荆裂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

  荆裂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荆裂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著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波龙术王,是仇敌武当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荆裂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于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荆裂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

  荆裂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荆裂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小心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荆裂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荆裂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波龙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荆裂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极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波龙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尸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尸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荆裂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于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家伙就是老虎。

  荆裂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尸体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荆裂所在的方向。

  荆裂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武当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拼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荆裂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荆裂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发异常旺盛,头发跟腮上的胡须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几种药物,施于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于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波龙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荆裂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荆裂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

  荆裂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荆裂跃过他尸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荆裂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荆裂身后不够五尺!

  ——这是什么怪物?……这么快!

  「人犬」的两排利齿,在月亮下仿佛发光。

  ◇◇◇◇

  霍瑶花用袖间机簧发射的黑针,挟着「破竹刀」之劲风,已射到虎玲兰面门前。

  虎玲兰只管架起刀去挡霍瑶花的锯刀,似未看见那暗器到来。霍瑶花已能想象虎玲兰一只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样。

  针头钉进物事的声音。一抹东西自虎玲兰脸旁飞射出。

  霍瑶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进一步加劲,要顺势将虎玲兰左臂齐肩砍断!

  然而星火大溅。

  霍瑶花再次感受到强大的冲击,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锯刀被弹开。

  野太刀从横变直,袭取霍瑶花右耳!

  霍瑶花受到「昭灵丹」的药力刺激,反应和速度都极快,再次仰头扳身闪过劈下的刀光。几丝断发飘飞。

  野太刀劈过后,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顿,瞬间再变为向前突刺!

  霍瑶花没想过对方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变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现出控刀的无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转侧闪,再次仅仅避过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时她已把锯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后跳了两步,脱出野太刀的攻击圈。

  虎玲兰也收回刀来,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霍瑶花眉心。

  霍瑶花这时看见,虎玲兰的脸巾已然不见——原来刚才中了黑针,从她脸上飞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块布巾。

  刚才那射来的飞针,虎玲兰虽然看不见,但她察觉了霍瑶花劈击时,左手离开刀柄的细小动作,还有左腕降下来对准她面门这一点——跟早上术王弟子发射袖箭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于是虎玲兰本能地将野太刀的长柄,朝着对方手腕指来方向迎挡过去。结果飞针被刀镡撞偏了射线,只钉中她的脸巾飞去。

  虎玲兰挡过这一针,其实极险,但她此刻神情宁静,一双杏目全心贯注地监视霍瑶花每一举动,架式定如止水。

  ——面对恶毒奇诡的敌人,首要是守持无怒无畏的「不动心」。

  霍瑶花此刻看见了虎玲兰的脸相全貌,比她想象中还要美丽,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脸此刻红起来,眼目满布血丝。

  ——既是因为那激烈的情绪,也因刚才服下的「昭灵丹」,药力加深发挥。

  霍瑶花左手抚抚锯刀柄头上系的那绺血染人发,然后也握到柄上,双手举刀横在身侧。

  虎玲兰眉头一动。她看出此刻霍瑶花变了。

  虎玲兰先前几招交手虽然都略占上风,但她并未有感受到真正的优势。

  其实霍瑶花一直顾着在招式中夹上暗算,反倒将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还未将药物催激出的惊人反应与速度,完全应用在那柄锯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态,已然摒弃诡计,全心贯注用刀,绝对要比刚才还难对付。

  其实不只霍瑶花,虎玲兰同样因为遇上一个此等厉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讶异。

  ——她的刀跟我一样,是在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不,恐怕她经历比我多。

  要不是已经听过霍瑶花在庐陵的暴行,虎玲兰或许会对这个跟自己相似的敌人生起敬重。

  霍瑶花下巴的刀口开始渗血。但她半点没想过退。除了臣服波龙术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没退过一次——不管是被师父迫害,给同门追杀,还是遭官兵围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尸体,就是她存在的证明。退了,她的价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颗废物首级没有分别。

  霍瑶花这股犹胜男儿的血气,虎玲兰清楚感受得到。

  ——决不能给她的气势压着!

  野太刀比对方的锯刀长了一截,更应采取主动进攻,以尽用此优势。

  虎玲兰的刀尖仍直指向敌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时握刀的双臂肘弯却轻轻微缩。

  她这前进同时收缩兵刃的动作,实乃萨摩岛津家传兵法①的长枪术妙技,名曰「云染」:当双方对峙时,敌人往往依靠目测己方的刃尖,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安全距离;「云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动作,将兵刃往后稍收,同时下面的脚步抢占同等的距离。两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处的位置未变,己方其实却已经暗中拉近了发动杀招的距离。

  『注①:日本「兵法」一词并非专指行军战术,也指武术。』

  ——虽然当中所说的距离之差,不过是一寸半寸,但在电光石火的刀剑对决中,已是生与死的分别!

  虎玲兰一踏定了,腰背瞬间发挥强烈的挤压之力,收在腹前的双腕猛地提起,刃口转右变平,锋尖如枪直取霍瑶花喉咙!

  霍瑶花被虎玲兰的「云染」所骗,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应奇速,锯刀挥举而起,及时格住野太刀!

  虎玲兰这招「阴流太刀技·虎龙」的突刺,在最后一刹那被锯刀挡偏,只仅仅擦伤霍瑶花左颈侧!

  使用野太刀这种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瑶花哪会放过这机会?锯刀保持贴压着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锯刀与野太刀背的接触处,正好是刀刃的锯齿部位,那锯齿贴着金属向前推挤,散射出灿烂星火,声音教人牙酸!

  虎玲兰通晓阴流刀法,怎会不知自己招式的弱处?手腕一感到敌刀贴压过来,她已将双肘沉下,腰肢马步左转,刀身化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瑶花的压刀。

  两柄份量皆不轻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条手臂鼓足了劲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见两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拿着重兵猛烈互砍,必然叹为观止。

  霍瑶花靠着刚才险险闪过刺击,占着率先压迫对方的优势。她乘这力道飞起一条腿,一记楚狼派的「偷心脚」,足跟狠狠蹬向虎玲兰胸口!

  这一腿来势甚急,虎玲兰虽与精通暹罗武艺的荆裂练习日久,熟习了应付这等刀中夹腿的招式,但眼看已来不及提腿挡架。

  她吐气充实胸腹,身体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这「偷心脚」,自己同时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瑶花支撑着身体的一条右腿膝盖!

  霍瑶花的左足结结实实蹬在虎玲兰肚腹,虎玲兰因运气硬受,腹肌收紧结实如铁,但感到那腿劲仍贯透到后腰,虎玲兰腰肢一震,甚是难受。

  虎玲兰的左足亦几乎同时踢至,霍瑶花却能在最后一刻单足屈沉,虎玲兰的脚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关节。

  二人各中一腿,两柄刀抗衡的力量顿时消失,原本紧紧抵着的刀刃分离了。

  虽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瑶花还是足下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跌。她却仿佛全身每寸都贯注了战斗的意识,即使身体跌开时,还能乘着跌势把锯刀往后拉拖,锐角的刃尖削向虎玲兰左肩!

  虎玲兰受了那「偷心脚」腿劲,瞬间气息窒碍,反应略为缓慢。但她硬是气力了得,闭着呼吸也能将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瑶花的左腰!

  霍瑶花被药力催起自保闪避的意识,那记削刀去势未尽即收回,只划过虎玲兰肩头;虎玲兰的印刀也因对方及时退避,只在霍瑶花侧腹处开了一道浅浅口子。

  霍瑶花借着后跌滚开去,单膝跪地,将锯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侧,瞧着虎玲兰不怒反笑。

  虎玲兰则在暗中运气调息,尽快从刚才一腿中恢复,无暇理会流血的肩头。

  两个女刀客,一个凭着野性的力量,一个靠不类凡人的反应速度,尤如两头雌兽激斗,势均力敌,两三招交手间就互伤数处。因为是黑夜作战的关系,闪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昼,彼此已逼到两度捱招互拼。

  如此斗下去,不论谁胜谁负,必然是一场浴血战。

  霍瑶花和虎玲兰二人身虽痛楚,心里却隐然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兴奋:以前战斗总是要证明自己不输须眉,如今没有了这包袱,自觉打得更加爽快。

  霍瑶花将染着血的左手伸到额际,用指头在眉心间划了一道血印。

  她盯视虎玲兰的眼神越见疯狂。「昭灵丹」的药力正在血管里奔腾。

  虎玲兰几次长呼吸,胸腹间气息已无碍。

  霍瑶花站起来,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松。

  二人在这黑夜街中,有如心灵相通,同时再次举刀冲前进攻!

  娇叱被刀身的连续猛撞声所掩盖。

  灯笼照映下,刃光翻飞。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为黑色。

  转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兰身上多三道创口:右大腿、左前臂、左边肩背间。霍瑶花则是两道:左上臂,右小腿。

  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险,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几分,早就废掉了战力,中止这场决斗;可是两人的战斗意念仿佛已经练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刹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缩起来,将重创化为轻伤,绝非因为侥幸。

  虎玲兰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瑶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时虎玲兰的刀势又较霍瑶花强猛,因而霍瑶花身上两处刀口,都比虎玲兰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瑶花吃了「昭灵丹」催谷官能,身体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记受伤带来的痛楚亦倍为强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这是用药提升机能的代价。

  可是剧痛亦令她更有决心,将面前的敌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马步,发出一记结合「武当势剑」劲道的楚狼派刀招「开山斩」,运全身腰力迎头斜斩下去!

  虎玲兰自恃腕力较胜,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瑶花斩下来的锯刀荡开,蓄下来的力量正要加快变招反击。

  却在此刻,西面的县城中央,传来了一记令人毛骨耸然的年轻女子凄叫。

  那短促但尖厉的叫声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还有强烈的恐惧。

  虎玲兰这瞬间无从判断,叫声是否童静所发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荡,延迟了变招反击。

  同时霍瑶花却是精神与战意大振。

  因为这叫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经开始在庐陵县城里扬起恐怖的血风了。

  这振奋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兰瞬间停顿的空隙。

  锯刀的锐尖,有如一根大兽爪,自侧面弧形刺过去。

  血花激溅。

  ◇◇◇◇

  不过是大约八次呼吸之后,燕横已经在喘气。

  因为那异常的压力。

  「静物右剑」早已被击飞脱手。燕横身上多了两道创口。

  但敌人的攻击还是一刻未停。

  堕地燃烧的灯笼已熄灭。敌人化为一条不住左右飞纵的黑影,掌中长剑反射月光,在黑暗街里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蓝。

  燕横只能凭直觉,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剑「虎辟」顽抗。

  蓝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两侧飞腾。燕横以青城派「上密剑」的短剑格斗法,急激舞着剑花抵御,同时好几次欲伸右手往背后拔取「龙棘」,却都被对方刃光逼得无暇。

  燕横靠着那剑光的轨迹,隐约辨出对方身形位置。每一剑他都挡得极吃力——敌人剑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这等身法速度与轻巧程度,燕横曾经见过:

  ——武当「首蛇道」的樊宗。即连移动的方式都有相似之处。

  ——是武当派的轻功无疑。

  可是由一个这般身高腿长的人使出来,覆盖的距离大大增长,威胁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两尺余「虎辟」的燕横更形凶险。他已退了整整半条街之距,敌人始终就压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剑,左耳垂炸开一丛血花来。这一剑他闪躲再慢半点,整只耳朵都要给削去。

  虽然无法看见对方样子,但燕横想象得到,那张披血的瘦脸,正在展露着残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另一头羔羊。

  流血与痛楚,反而教燕横冷静下来,心中默想这大半年来的所学与体悟。

  先前第一记交手,燕横的「静物剑」即被对方自屋顶跃下一击打飞,正是因为太过心急紧张,刺出右手「静物剑」的同时,左手就去拔腰后的「虎辟」,但又没有做到平日练习时「一心二用」的要诀,以至右手的攻击被左手动作削弱,一交锋就失剑。

  ——要镇定。把心打开来。就像练先生所教。

  「虎辟」与敌人蓝色刃光猛击同时,燕横右手五指终于也摸到背上的长剑柄,「龙棘」金色长刃离鞘射出,紧接削向敌人的黑影!

  黑影终于首次后退,静止。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顺势舞出护身的连环剑花,确定对方已经退开,这才把双剑交叉身前,化成防御架式。

  他的眼睛这时完全习惯黑暗,看得清敌人身姿和兵器。

  对方只是很随便地站着,剑尖在身侧斜指向地,那长剑的造型很熟悉,与先前遇过几个武当派剑士的佩剑形制相若。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略带意外之色,不住审视燕横手中长短双剑。

  「你以前就跟武当剑法打过。」波龙术王伸出长舌,舐舐嘴唇边的血,以满带兴趣的语气说:「否则刚才五剑之内你已经死了。」

  月光之下,波龙术王脸上的血显得像黑色。他张开两条长臂,泛蓝的剑锋指天,那极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将燕横眼前的天空都覆盖了。

  那形貌与邪气,尤如从冥界地府爬出来的魔神。

  燕横知道,面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武当高手,武功属于上次在西安遇过的「兵鸦道」和「镇龟道」级数,再加上这异形的长大身体,战力更强。

  燕横身上三处流血伤口传来火辣的感觉,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对方刚才的快剑,仍然只是试探。

  骤遇如此强敌,其相貌外形和杀人狂态又这样可怖,一股恐惧感渐渐泛上燕横心头。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刚才已经见识过敌人的轻功,逃走只会被那长剑洞穿背项。

  生起了这激烈对剑声,燕横知道同伴一定会来。

  ——问题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波龙术王笑了。对于旁人的恐怖情绪,他有一种像狗一般的直觉。他甚至嗅到燕横身体气味的变化。

  因此他还没有出手——予人强烈的恐惧,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胜于杀人。

  在黑暗里呈现淡金色的「龙棘」刃尖,开始微微颤震。

  燕横看见了,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雌雄龙虎剑」在发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是对青城派和师尊的侮辱。

  ——师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过吗?


第六章 青城剑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门舍」,青城剑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轮到燕小六跟另一个「研修弟子」许世勇负责作「拭镜」。

  所谓「拭镜」,是每天两次往宗祠里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进香,并抹拭祠里供奉的十多样器物古剑。祠堂一般的打扫都有「玄门舍」的工人去干(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练,各种打扫起居的干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内摆放了历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城弟子才许碰触。这「拭镜」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轮流进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许世勇就要沐浴洁净,换上两套纯白道服,带着贵重的锦布和檀香,踏进挂着「至诚」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里,竟然有个身影。

  两人都吓了一跳——「玄门舍」弟子之间流传着「剑鬼」的传闻,说宗祠这边常有本派先祖的阴灵不散出来练剑。同门还言之凿凿地互相告诫,绝不要看着那死人的剑招来学,否则会入魔。

  许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岁,却还要更胆小,手上的锦布吓得掉了下来。

  这是「拭镜」专用的织锦,上面绣了青城派的字号,不可让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儿生来的神速反应,低身坐马一把就将布接住。

  两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内的原来就是师父何自圣。几乎就在师父眼前出了事,许世勇冒出一身冷汗来。

  何自圣却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默默垂着头,缺去中指的右手摸着祠堂里供奉的一个细小木盒,似乎陷于沉思。燕小六和许世勇向他行礼,他也只略微点了个头。

  两人都知道,师父摸着的那木盒里收藏了什么:正是何自圣失去的手指。暂时存在这祠堂内,将来寿终后要跟他一起下葬。

  师父孤剑诛杀「川西群鬼」的事迹,他们在青城派这些年来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干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为经常流窜,兼习蛮族的武艺,在西南一带肆虐,烧杀奸淫无所不为。偏远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军讨伐时,则逃遁入异族聚居的山区,军队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当年的何自圣以破天荒二十三岁之龄,已经开始修练「雌雄龙虎剑法」。掌门吕存忠知道他必将光耀门楣,对他宠爱有加。狂傲的何自圣向师父说,青城山上已乏练习对手,请求出外修行,吕存忠也一口答应。

  就连他师父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这样的暴举。

  那一战成为日后颂扬天下的传说。「巴蜀无双」的剑名再次得以证实。

  而代价,就装在这小小的简拙木盒里。

  燕小六无法从师父那白浊的眼睛里判断,他瞧着木盒的眼神到底是伤痛还是怀念。

  在这一辈年轻的「研修弟子」里,许世勇跟麦大杰是最开朗健谈的两人。许世勇此刻已忘记刚才的惊险,他看着师父这出神的样子,竟然禁不住开口问:「师父……你那时候丢了这根手指……觉得值得吗?」

  燕小六吃了一惊。虽然从来没有人公开说过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会提掌门失去这只手指的事情。更遑论就在师父本人面前。

  只见何自圣一听此言,竟然嘴角弯起来微笑。那笑容牵动下,脸上的皱纹全都变深,样子比不笑时还要令弟子惧怕。

  他转过脸来,终于直视着燕小六二人。手掌却还是不离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目光。

  看见师父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个所谓「剑鬼」,说不定其实就是师父晚上独自出来练剑——他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点像鬼……

  更令燕小六吃惊的是,师父竟然真的回答他们。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战,你心里都得准备丢失一些重要的东西。」何自圣徐徐说:「没有这种心,从第一天起就别学剑。」

  何自圣这句话,听在两人耳里反应迥异:许世勇有点忐忑不安;燕小六却是热血上涌。

  自入门以来,燕小六都没有多少机会跟师父谈话——平日修练都由各师兄代授。这是难得的相处。他也鼓起勇气问起师父来:

  「师父是为了什么跟『川西群鬼』打起来的?」

  这问题其实在小六心里憋了许久。青城派内时常谈论此事,但说的都是那干妖人如何厉害;这一战杀得怎样血流成河;掌门怎样在这战后剑法大成……却从来没听过为什么会有这场战斗发生。

  ——也许因为师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听到小六的提问,何自圣的脸庞竟罕有地松驰下来,透现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气息。小六看见有点不敢相信。

  「因为他们该死。既然是这样,就让他们给我试剑吧。」

  何自圣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调,但不知怎的小六却丝毫不觉得矛盾。

  他看得出来:那时候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了些什么,激发了二十三岁的何自圣,不惜犯险仗剑策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师父……」小六问:「你那个时候……怕死吗?」

  何自圣的右手放开了木盒,垂下来的袍袖掩盖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离了宗祠。

  仿佛燕小六的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

  面对强敌的短促一刻,这往事就在燕横心头涌现。

  如今燕横开始明白,师父经历过些什么,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又回想刚才王守仁说的话,并与记忆中师父的脸重叠了。

  变成好像是师父何自圣对着他说。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龙棘」的颤震停止了。

  波龙术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对着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惧,只会越陷越深,从来没有一人能从那泥沼中逃出来。

  这是第一个。

  燕横的眼神恢复了坚定澄澈。那「雌雄龙虎剑」的架式重新贯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惧后,他终于进入作战的态势。

  从皮肉到骨头,燕横感受到身体有一股灼热能量。眼目和耳朵异常敏锐。甚至连皮肤都能捕捉空气的动向。

  生死无念。除了全力破敌外,别无他想。

  燕横其实已非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在成都马牌帮身陷重围、因中毒而意识模糊之间;在「盈花馆」为了救童静跃身虎穴,与姚莲舟快剑比拼之时……他都曾经短暂跨入这个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战力都有了突破的进步,只是他自己不察觉而已。

  如今一切将要豁然贯通——就如当年何自圣独挑川西群鬼的时候。

  波龙术王感受到燕横的突然变化,还有这强烈的意志——燕横已经蓦然从「猎物」升格为「敌人」。

  他笑了。他最喜欢就是这种积极坚强的敌人。只有这样,待会儿把对方践踏脚下、将其希望摔破时,才最好玩。

  「好。」波龙术王说:「你可以去死了。」

  他说到「死」字时,手上的武当长剑即如发光的游鱼疾冲而出!

  燕横略偏身子,以左边「虎辟」的宽厚剑刃迎挡对方剑光,同时右手「龙棘」就向波龙术王面门反击猛刺,这正是荆裂和练飞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时的心法!

  波龙术王未等剑身相碰已变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闪过「龙棘」同时反刺燕横右肋,正是「武当行剑」的「避青入红」击法!

  ——同是「行剑」的蛇步,由波龙术王那既轻又长的足腿踏出,幅度距离远远超过一般的武当剑士,威胁倍增!

  那长剑疾刺而至,燕横「虎辟」及时向里侧横挥将之挡住,右手将「龙棘」从直刺变为外抹,刃锋追击波龙术王的右颈,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时发动!

  波龙术王眉梢一扬:刚才那高速身法带动的「行剑」刺击,竟被燕横完全封挡住了——同样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挂彩的。燕横的反应和剑速,竟在极短时间内提升不少。

  ——再快一点,看你如何?

  波龙术王同样又以「行剑」蛇步闪过燕横的抹剑,并且回剑反削其右膝,这次的削剑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剑更快!

  燕横却一样反应得及,右腿朝后缩开,只被波龙术王的剑尖划伤了皮肤。他单足站立同时,借那缩腿摆荡之力上身前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波龙术王伸出的握剑右腕!

  这次燕横不只闪过,还有余力反击。波龙术王真的皱眉了:对方已经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对手。

  曾经身为武当派「首蛇道」里为数甚少的精锐「褐蛇」,波龙术王对自己的轻功步法配合快剑异常自豪,并不肯就此改变战法。他缩臂闪开燕横的劈剑后,这次连走两步,二度变化方向迷惑对手,又再施快剑,一口气连续三记攻击。

  燕横心头却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长「燕青迷步」的「秘宗门」高手对战的经验,并未被波龙术王的变化步所惑,双手「雌雄龙虎剑」打出一阵连环剑花,长短双剑交织身前成盾,把波龙术王的三记快剑都一一挡去!

  这一轮交手,燕横越打越是顺畅。他在这极度专注的时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剑,都自然而然是从前修练已久的青城派剑技:两次以「虎辟」挥挡,皆是「上密剑」的贴身近架;右手「龙辟」的第一记刺剑,剑势是入门「风火剑」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剑则为「水云剑」的「寒流染空」;紧接一记「虎辟」反手劈腕则来自「伏降剑」招式「阴破」,只是变奏配合了摆腿俯身的姿势使出;其后的左右剑花更完全是青城双剑「圆梭剑」的舞法……每式明明从不同的青城剑法中信手拈来,连接起来竟是畅顺无缝,尤如行云流水。

  ——燕横在青城山苦修六年有余,这几套青城派基本剑法,早就练到睡梦中都会打的地步;同时燕横又似乎从中领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时还未马上想通……

  他连挡三剑后,战志更是高扬,直冲波龙术王正中线,「龙棘」垂直猛劈下去!

  几招武当快剑始终未能得手,波龙术王的眼神变了。

  浓得化不开的杀气。

  ——跟这样的小子缠斗超过十招,是绝大的侮辱!

  波龙术王立定一双大脚板,成前弓马步,长臂将手中剑往燕横劈下的「龙棘」横迎上去,那挥臂发劲之法,跟锡晓岩的「阳极刀」有三分相近!

  两剑相交,燕横只觉「龙棘」剑柄传来极大震荡力,几欲脱手!

  波龙术王这次改以「武当势剑」硬挡迎击,劲力远比燕横想象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压到「龙棘」上,两剑交叉,方顶得住这横扫而来的威力!

  ——波龙术王人虽瘦削,但因高大异常,本身骨架体重其实很沉,发出的劲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波龙术王的圆眼瞪得更大,仿佛爬虫的眼目一样滚转。他伸着舌头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强抵着燕横双剑的压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将三柄利剑,全都印到燕横脸上和胸口上!

  燕横左腿后伸,沉下马步力抗这压击。但他身高大概只及波龙术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悬殊,波龙术王兼有「武当势剑」的发劲,燕横就如跟一头猛熊相抵,双脚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后滑去。

  燕横转眼就给推压到一幢屋子的土墙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后提起踩着墙面,身子运剑前俯,欲全力挤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雌雄龙虎剑」已越渐迫近身前!

  波龙术王此刻与燕横面对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着燕横的脸,那舐着上唇的舌头越伸越长,几乎到了鼻尖。

  ——来吧……给我看看你绝望挣扎的表情……

  然而「绝望」这念头,绝对不会在今夜的燕横心里出现。

  于这利刃及身的危险时刻,他感到有点东西好像在他脑袋里突然打开了。

  一条脉络在心中清晰呈现。他终于明白,何以刚才能连贯打出各种青城剑招了:

  青城派所有剑法,本来就是一体。

  「雌雄龙虎剑法」,实为青城派「众剑之母」,其招式要诀,衍生出青城各套基本剑法。所有「雌雄龙虎剑」的剑技,其实都分散隐藏在它们之中——又或者反过来说:学每套青城剑法的最终目的,就是修练「雌雄龙虎剑」!

  ——这个剑理脉络,本来在「道传弟子」的阶段就会逐步得到传授,只是燕横并未有那个机会①。

  『注①:青城派不将此理向较初阶弟子说明,是防止他们好高骛远,因而忘乎根本。关于青城剑法大要,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

  ——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远不如自行体会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实战的生死关头上。

  燕横心头狂喜。原本充满疑虑的剑士前途,那重迷雾被一气吹散了。

  他连右足也离地,同样踏上了土墙,整个人横身悬空。

  刹那间,他回想荆裂跟他说过的话。

  ——假如这样也死不了,我就会成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现在,是相信自己的时候了。挤身「高手」的行列。

  燕横踩着墙的双足,还有后腰背项,突然同时爆发一股剧烈的速劲,并且异常集中。就如人体受剧痛弹开时一样。

  「借相·火烧身」!

  这突来之刚速劲力,非常尖锐集中,竟一口气将波龙术王的长剑弹开了!

  ——将精气凝缩于一瞬,以强剑一击破敌,本就是青城剑法的真髓。燕横以「星追月」挫鬼刀陈如是;何自圣以「穹苍破」力压叶辰渊亦如是。

  得意的「武当势剑」竟然被打出缺口,波龙术王大感意外。

  把握敌人剑压被逼开这瞬间空隙,燕横抽出左剑「虎辟」,乘「火烧身」的强势猛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师父使过的「雌雄龙虎剑」招式「虎扑」!

  ——燕横三次进击,有两次都用左手剑,可见他的左手经一段时日苦练,火候已是大进。

  这「虎扑」虽不如何自圣般挟以「借相」猛虎之势,那带有血槽的威猛刃锋,仍是贯劲十足。

  剑未至,波龙术王已感受到剑风卷来右脸!

  从波龙术王第一记屋顶跃下,击飞「静物剑」;到现在燕横这一招「虎扑」,其中所过的时间其实连喝一杯茶也不够。波龙术王从未遇过一个对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判若两人的转变。

  ——然而对燕横来说,这一突破其实酝酿了七年。从他踏进青城山门那一天开始。

  「虎扑」其势之猛,真的把波龙术王惹怒了。他挥剑去接。

  武当剑迎上「虎辟」,却竟没有发出意料中的激响。

  燕横只感左臂挥砍之劲,如入虚空。

  波龙术王长剑借了「虎扑」砍下的力量带引成圈,两剑纠缠着猛绞。

  燕横虽然从没有遇上过这剑技,但他看过叶辰渊使出。他瞬间知道是什么。

  波龙术王眼目收紧,两边鱼尾纹深刻得像裂开来。

  自逃离武当山以来,燕横是首个逼得他使出「太极剑」的人!

  剑圈越绞越窄,波龙术王开声吐气,从圆弧变直线发劲,燕横的「虎辟」顿时脱手,飞射到旁边一座房屋的门顶上!

  一剑既失,燕横出于本能自保,右手「龙棘」又再发出「星追月」,剑尖急取波龙术王肩颈之间!

  但波龙术王的「梯云纵」轻功步法实太快,「星追月」还是落空。波龙术王更乘势将长剑往内抹,柔柔地又搭上「龙棘」的刃身!

  燕横知道对方的「太极剑」借力化劲又来了,「龙棘」随时也要失去。

  他想起师父何自圣对叶辰渊时,曾用一招「抖鳞」将剑如钻子般旋转,破解「太极剑」的黏搭听劲;而这「抖鳞」运指转柄之法,跟青城派基本剑术之一「泷涡剑」里经常练的一种「箝指劲」,那手指运力的方式颇有相通之处。如今危急之际,燕横别无选择,就以那「箝指劲」尝试模仿师父的「抖鳞」来。

  燕横突使怪招,波龙术王只见他的剑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迟疑好奇。

  武学毕竟不可能现炒现卖,燕横这「抖鳞」连何自圣的三分都没有,根本发不出足够的钻劲,无法将波龙术王的搭剑弹开。

  波龙术王讪笑着,索性不用「太极剑」,硬地一抖就把「龙棘」震开,再施「武当行剑」疾进,剑尖眨眼已及燕横左胸!

  燕横正处于身灵高度集中的状态,最后一刻及时偏身一缩,那武当长剑仅入胸肩间半分就被他「龙棘」回剑格走,可也带出一大丛血雨来!

  血洒到波龙术王脸上,让他更兴奋了,连环快剑紧接抢击。

  ——这「武当行剑」的速度和密度,绝对不下于「兵鸦道」高手江云澜。

  燕横边退边勉力抵挡。但波龙术王这刻已经认真起来,那实力的差距真正显现,连环七剑攻来,燕横只挡得其中四剑,左腰、右下颚、右肩都被割开不浅的口子。一身衣衫因为血与汗,在黑暗中已然湿透。

  波龙术王又回复那诡异的笑容。

  ——流吧!把最后一滴血都挤出来!

  燕横背项已贴到墙壁上。又中两剑,血花绘画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武当复仇、重建青城派的壮志皆未酬,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燕横一定会这样想。

  但今夜的他没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敌之上。

  ——只因如此,他还能呼吸到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蓝的武当剑光,在他身周织起一道刃网,已经不断在收窄。燕横脸上的血跟敌人一样多——不同的只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蓝色刃光这刹那却离开了燕横。波龙术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钉着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飞刀的刃形。

  波龙术王再退,另一柄带着刀巾的飞刀,又钉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波龙术王一仰身,第三柄飞刀越过他身侧,没入后面的木门。

  燕横咧开染血的牙齿笑了。

  ——荆大哥没有说错:拥有同伴的感觉,非常快乐。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六

  青城派的「雌雄龙虎剑法」,相传由千年前祖天师张道陵所创,虽是假托,但也可见这套剑法由来甚古。其实「雌雄龙虎剑法」乃是青城派的「剑母」,每套青城剑法皆从它衍生,各取其一精华编成,令弟子更容易入门掌握。

  青城派基本剑法共有六套,供「山门弟子」及「研修弟子」修练。

  入门剑法「风火剑」,主力锻炼本门最基本的运剑、身法、步法、发劲、速度和准绳,七成都是攻招,属于直线的外放攻击形剑法。青城剑法本身崇尚直接主攻,弟子往后修为再高,最常用的剑招通常仍是基本的「风火剑」。

  继而是「泷涡剑」,进一步修习发劲力量的法门,尤其一些动作姿势的微细窍要,小至手指的握紧时机、腰胯的旋转角度、踏步的方位尺寸等。这过程在武学上称为「整劲」,练得正确与否,随时会决定一名剑士往后的成败。因为要求仔细,也极考验弟子耐性。

  「水云剑」,专走弧线的防守形剑法,招式柔韧圆转,随时蓄劲待发。它与「风火剑」一刚一柔,一主攻一主守,互为表里。「水云剑」亦有助训练弟子收敛和平衡心性,不致过于暴烈。

  「伏降剑」又称「慢剑」,并非指动作缓慢,而是剑路的每一招势间断逐一发出,要求每一剑都贯注全神。这是锻炼出剑的精神意念,弟子在这时开始初步掌握「借相」之法。另外有一套「伏降剑桩」,双手提着重剑以各种姿势作定式静立,可加强凝聚意念的功夫和呼吸血气的机能。

  「圆梭剑」是最基本的双剑法,主力学习双手各自运剑,左右配合变化和同时攻防;而且双兵器要求走位转向灵活,亦是锻炼身步的一套重要剑法。因为使用双剑体力消耗甚大,「圆梭剑」也具有培养久战耐力的效果。

  「上密剑」用短剑,修练近身搏斗之法,甚至手中无剑时亦能以拳掌肢体代替。短剑搏击也让弟子习惯更急密的攻防节奏,提升反应速度。因为是近战,「上密剑」要学习使用空出的另一手辅助,用以牵制对方,其实已经是「雌雄龙虎剑」里使用左手「虎剑」的基础。

  之后到了「道传弟子」的阶段,尚有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内容其实都是将上述六套剑法的精髓互相结合运用,另外加入各种不同实战情况的应变心法(如以寡敌众、对抗不同种类兵器、夜间战斗等)。

  当然,即使精熟上面所有剑法,不等于就懂得「雌雄龙虎剑」,还再有一套密传的剑诀。



第七章 血斗

  夜空中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

  一条黑影高速飞至,着落在燕横背后的屋顶上,形如大鸟蹲踞。只是一双翅膀,换成了左弯刀与右长剑。

  黑夜里也可辨出那头花白的发髻。

  飞虹先生。

  他以飞爪的铁链荡来,一蹲上屋顶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跃跳,双刃直取波龙术王!

  ——平日这种情形下,练飞虹必然忍不住说一、两句笑话,但此刻毫不浪费时间就乘势追击,只因他从身形动作就断定,眼前敌人非同寻常,没有轻忽的余地。

  练飞虹左手「日轮刀」、右手「通臂剑」,挟全身飞纵之力,分别劈斩波龙术王头颈与胸肩!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扭身侧首闪过横斩颈项的一刀,同时长剑挥掠,抵抗中路劈来的剑招。只见他身姿歪斜扭曲着,单臂出剑却非常轻松,身手协调和灵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碍,那奇长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难的姿势中发力。

  波龙术王一挡架之下,已知练飞虹功力远较燕横深湛。他并未反击,却施起步法横走,那走姿非常独特,但横移的速度竟不逊一般人向前疾奔。

  这走姿本甚趣怪,但练飞虹哪里笑得出来,只管往波龙术王身侧追击过去,「日轮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时,练飞虹左手却一抖,并且松开五指,下劈的弯刀变成向前轮转飞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飞法」!

  波龙术王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奇技突袭,旋飞的刀锋已在面前,他猛叱一声,长剑挥过,极准确地击在弯刀上,更将那刀反打回练飞虹的方向!

  练飞虹侧身闪过,心头一凛。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战的对手里,绝对在五名之内!

  弯刀阻截了练飞虹的追击,波龙术王再横踏两步拉远距离。

  这时燕横稍缓得一口气,身上的伤痛都袭来。许多处像裂开来,下颚的鲜血流渗满颈。他用力吐纳镇住那痛楚。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敌人还在眼前。

  燕横拔足,却感到双腿仿佛千斤般重。他以绝大的意志起动,奔到旁边的房屋,一跃将钉在门顶上的「虎辟」拔回来,回头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练飞虹与波龙术王。

  他想起不久前飞虹先生的话。

  ——现在是打仗。想一想让他活着,会有多少人给他害死。

  墙壁上那个鲜血涂成的凄厉「死」字,仿佛闪现眼前。

  燕横咬牙奔上前助战。

  练飞虹一边以「通臂剑」向波龙术王追击,一边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两指从后腰拈出另一柄飞刀掷出。但在波龙术王眼中,这「送魂飞刃」早已用老,他轻松地又再闪躲过,步法也未受阻,练飞虹始终没能追到伸剑可及的距离。

  波龙术王面容甚奋亢。自从成了武当派叛徒,流落江湖这些日子,虽说在江湖上纵欲放肆甚是快意,却再没如在武当山时一样,天天有强手对剑磨练,像这般份量的敌人,五年以来从未遇过;今夜一遇就是两个,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腾起来。

  ——难怪鄂儿罕和韩思道,要牺牲五十个弟子才走得脱……

  这时他竟还有余暇,朝练飞虹勾一勾指头。

  「来呀!」

  波龙术王说时不再横移,身子突然后转,连挥两剑,将一家房屋的紧闭木门劈破,继而纵身低头闪进了屋里。

  练飞虹焦急地向门里追进,只见波龙术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进大门也给劈开了,内里传来男女的惊恐叫声。

  练飞虹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时拔出腰间的乌黑铁扇,张开护在面门前,以防对方黑暗中偷袭。

  只见屋子厅里只有一盏孤灯,昏昏黄黄地照出挤在里头的二、三十张淌汗脸孔。

  波龙术王就在人丛中央,手里银剑这时也随着灯光映成金黄色,另一手抓着一个年轻妇人的头发。

  ——原来这晚为了戒备照应,王守仁吩咐县城里的居民尽量聚集在一起过夜,因此这所较大的屋子里,挤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户男女老少。

  这些围在波龙术王四周的人质,现在都不再喊叫——当惊恐到了极点时,反倒叫不出声来。

  练飞虹握着铁扇和长剑,直盯以人丛为掩护的强敌,一时不敢贸然进攻。

  另一条身影紧接就在厅子后门处出现,正是燕横。他架着「雌雄龙虎剑」守在门前,同样地投鼠忌器。受伤加上紧张焦急,燕横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这里不好玩。」练飞虹这时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态,对着波龙术王笑嘻嘻地说:「地方太小,碍手碍脚的。我们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这里才好玩。」

  波龙术王露出跟练飞虹同样不正经的笑脸。

  他二话不说,就将剑锋架到手上那少妇的颈前。少妇发出极端凄厉的恐惧尖叫——就是在城东虎玲兰听到的叫声。

  波龙术王左手拉着她的头发,右手握剑就像宰鸡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练飞虹强装出来的笑脸,瞬间皱成一团。他本来不忍看,但强迫自己去看。

  愤怒如猛火燃烧。

  热血洒到众多人质的脸上和身上。几个孩子在哭号,其他人惊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妇的婆婆立时昏倒。

  练飞虹和燕横一前一后怒瞪着这邪恶的敌人,心里再次认定了一件事:

  ——必定要把这伙妖怪统统杀死。一个都不能留。

  波龙术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尸,仍然咧嘴大笑,双眼瞪着练飞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吗?」

  他说着,一把将尸体往练飞虹面前猛力抛出!

  ◇◇◇◇

  那头「人犬」受过物移教的药物长期调制,体质特异,此刻虽已身首异处,利齿仍然紧咬着荆裂的袍袖不放。

  荆裂一边疾跑,一边再次挥动已染满鲜血的南国鸟首短刀,将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头颅方才甩脱。他右前臂险险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并未被噬中筋骨。

  荆裂右手随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来,垂着双刀往出谷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两个术王众,他们醒觉有敌人来犯,已然在荆裂面前举起兵器。

  荆裂踏跳向右,先避过左面杀来那人,右面的术王弟子赫见荆裂疾扑过来,急忙中还未发动手上铁棍,荆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挥落,削中他膝弯后的筋腱,那术王弟子惨呼仆倒。荆裂也没空再补一刀,继续向前奔逃。

  他无暇回头,却听见后面由梅心树带领追赶的术王众,响起一股奇异的尖音。

  荆裂想起早上在县城时,韩思道吹过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并且催激众人进入作战状态的警号!

  前方那片山门空地,果然马上人声鼎沸。

  前后追夹围攻,超过百人。

  荆裂唯一逃出的机会,就是趁前方这些人还未确定状况,抢先杀出那山门!

  一踏出空地,可见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数还没有从狂欢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经提起兵刃,朝着哨音所发的方向望过来。

  荆裂心念一动,奔跑时尽量低垂着头,让散发掩盖面目,又把左右双刀都降下,贴着身上的五色衣袍下襬,好使不太显眼。

  「有敌人!」荆裂一边跑一边呼叫,声音装作很害怕:「在里面!在寺里!」

  守山门的术王众骤然听闻警号,本就心乱,看见荆裂穿着同门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渍,好些人信以为真,提着刀斧兵刃朝禅寺的方向跑去,与荆裂擦身而过。

  荆裂以此骗过了十几个人,都已跑到他后头。他正要找机会混入最密集那人丛时,跟前却有一个术王弟子生疑,仔细看荆裂的面目。

  「你是……谁?」他以刀尖指向荆裂问。

  附近几个术王众都注意起来,也随之往荆裂看过去。

  荆裂知道已到极限,蓦然加速前冲,雁翎刀与鸟首短刀左右开弓,乘奔势一掠而过,已经将那用刀指他的人,连同另一名术王弟子砍倒!

  惨叫与怒喝同时如潮响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荆裂所在。

  荆裂奔跑时乱发飞扬,状如猛狮,双刀在前交舞开路,近在前头的术王众纷纷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时飞脱!

  荆裂不顾一切,双目紧紧盯住前方只有不足二十尺远的山门。

  术王众虽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阵,他看见还有一条可以杀出去的路线,只是已经越收越狭窄。

  ——只要过得这关卡,外面就是无尽黑暗的山麓树林,敌人难再追捕。

  然而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记中气充沛且极有威严的暴喝:

  「封住山门!」

  荆裂知道,必然是那头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树无疑!

  这喝令一响起,荆裂即见眼前唯一的脱出路线,已经迅速被移动的人群掩盖消失。

  荆裂紧紧咬着牙。山门如今就在前头十尺之内。他高举双刀,意欲强攻硬闯。

  但密集排列在前头的二十几名术王众,即时将手上刀枪刺出,迎击冲来的荆裂。

  任荆裂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难以抵抗这许多兵刃结集攻击。他能在无数的凶险旅程中活到现在,靠的是对情势冷静判断,这瞬间已知道硬闯不行,在刀枪及身之前及时煞步转身,往右边闪躲开去!

  那右侧正有一个术王弟子,想趁这机会挥刀截击荆裂,但荆裂的转身之势不停,双刀挥舞,身子有如一个围着利刃的陀螺,那术王弟子腰身立时破裂喷血!

  紧接再有术王众从后追击而来,荆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转,两柄刀卷起血风,又有三人接连惨叫倒地!

  可是这无法改变眼前的劣势。梅心树带着「清莲寺」那头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赶到了,与原本守在空地的术王众合流,成包围之势,不断向荆裂收窄逼迫!

  术王众见荆裂的刀势厉害,有些拿着长枪、朴刀、棍棒之类长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时向他作远距离刺击!

  荆裂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横扫,给架开的两柄长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团。

  但他始终无法将所有敌人刀枪都一一抵回去,身体只好再退几步,渐渐朝北面深谷的崖边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荆裂跟前包围了好几层人丛,已经没有半点空隙。

  如此巨大优势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药物和烈酒的催谷,拥在前头最凶悍的多个术王弟子一拥而上,要把荆裂砍成肉泥!

  荆裂在那刀丛之间一刻不停地走动穿插,身体继续两边旋转闪腾出刀!

  两条断肢飞到空中,四人向后仰倒。荆裂的五色彩袍腰身处多了道破口,鲜血涔涔!

  第二浪攻势紧接又至,从左右两边各有四、五人向荆裂进击。他们见荆裂终于中刀流血,那举着兵刃冲杀的神态,更见奋亢。

  荆裂正好转到一个火堆旁,立时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铁盘脚」,猛扫在那燃烧的柴堆上,木柴纷飞向左边攻来那伙人!

  他们见火焰飞袭面前,皆愕然止步,惊呼着闪躲抵挡。其中一人被柴枝击中眼目,眉毛都烧着了!

  荆裂顺着踢击的转势回身,面向右边攻来四人。最前头是个身材魁梧、手上举着利斧的大汉,荆裂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沉下马步,同时把雁翎刀向上竖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压住雁翎刀背辅助,全身加双臂发劲,将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学的心意门「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撞在大汉的斧柄上,威力之强,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后头撞入他胸口,大汉登时骨裂吐血!

  这心意门「崩刀」的要诀,就是用上全身整体之劲而发,招式甚是刚强,再加上荆裂本来就一身横练怪力,那股余劲将大汉身体撞得飞起,跌往后面其他三名术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团。

  荆裂自「清莲寺」外头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经在沿途杀伤超过十人,其过人勇猛,就连吃了迷幻药的术王众也感心惊,一时再未敢发动第三浪进攻。

  荆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渊,双刀左右大张举起,凛然面对三面的百倍敌众,那轮廓深刻的脸孔,坚定犹如铁石。

  这是否平生遇过最恶劣的战况?他忘记了。

  荆裂只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绝对不移的信念。

  他凭着感觉知道,腰间所中那一刀伤得不算深,无碍战斗。

  ——就踏过一百条尸体,活着回去吧。

  这时他面前的人丛间,却响起一种奇异的锐音。

  只见那头的人都分开来。一人举着右手,在头上呼呼旋转着一条铁链,那声音有如寒冬的烈风般令人战栗。

  正是梅心树。他左手提着其余的铁链,掌间反握着弯弯像兽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头圆环,与铁链相连接。

  在他头上挥转的铁链,末端也同样扣着一模一样的弯匕首。那风声正是刃锋高速切割空气而产生。

  ——这种长链配合两头弯刃的奇门兵器,荆裂前所未遇。

  他瞧着梅心树准备发招出击的专注样子,还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蓦然明白,为何这家伙予他特殊的感觉。

  「武当派『兵鸦道』?」荆裂从齿缝间吐出提问。

  梅心树只露出浅笑作回答。

  铁链在毫无先兆下脱手。

  那弯刃挟着梅心树不断高速挥动铁链所储存的能量,飞击而来这疾势,比弩箭还要惊人!

  荆裂难撄其锋,矮身向旁翻滚,才躲得过这越空而来的遥距攻击。

  ——此人比那一百人还要难应付!

  梅心树这招链直射一击不中,右手猛将之拉扯回来,同时左手已经释放出铁链另一头的弯刃,双腿划个弧步,身体急转一圈,左手过头如掷石般挥出,第二柄弯刃又带着链子,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荆裂的脑门!

  这一记荆裂来不及闪躲,只得横举雁翎刀去迎挡!

  相碰之下,铁链如蛇,绕缠着刀身。

  荆裂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树熟用这铁链劫夺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马步,双臂运劲,全力拉扯铁链!

  梅心树身材不输荆裂,荆裂又只用单手握柄,一时抵抗不住,整个人被他拉动了一大步。

  ——这家伙好强!

  假如正常一对一决斗,荆裂这时应该不与梅心树角力互拉,反倒要顺势冲前作近身搏斗,抵消梅心树远距离铁链攻击的优势。

  可惜这战法此刻行不通——两人之间,还夹着无数术王众。他如乘势前冲,只是将自己送入包围的敌丛里。

  术王众见荆裂一边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树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冲上去占这现成便宜?转眼就有七柄刀剑向他招呼。

  荆裂知道,多了梅心树这强敌,要正面冲破敌阵,已经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条路的。只要他下定决心。

  荆裂蓦然抛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树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飞,迅速没入冲来其中一人的肚腹!

  荆裂放弃兵刃,又可脱身。他一边挥舞着左手的鸟首短刀拒敌,一边向后退却,不一会儿已站在山崖边上。

  梅心树只感意外,收回铁链同时,也跑向前看荆裂在玩什么把戏。

  荆裂站到最边缘,术王众都已迫近,到达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离。他们一个个眼睛在黑夜中发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着人丛,荆裂与梅心树对视了一眼。

  梅心树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从前在武当山,这样的对手也不多……却没有跟他单挑决斗的机会……

  他瞧着荆裂已经贴近到后方的悬崖边缘。

  ——难道他不想被擒,宁愿……?

  可是直觉告诉梅心树:眼前这个斗胆孤身探敌的男人,是无论何等恶劣景况都不会放弃求生的人。

  荆裂展示出每次冒险时热血沸腾的灿烂笑容。

  他足底向后轻轻滑移。身躯立时从黑暗虚空中消失。

  梅心树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术王众同时发出低呼,呆站当场。

  「拿火把!」梅心树奔上前的同时发出命令。

  三个术王众捡起地上燃烧着一端的木柴,赶到梅心树处,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

  只见荆裂滑下之处,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着一个乌黑的铁枪头,连着一根长铁链。那铁链正紧紧扯着,但看不清更深处吊着些什么。

  一个术王弟子将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数尺深时,终于照见一个身影:

  齿间咬着短刀的荆裂,双手紧紧拉住铁链,两条腿踏在壁上!

  ——好家伙!

  火把掠过落下,荆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树已把握刚才短暂一刻,牢记了荆裂的位置所在,马上放出手中铁链,蓄劲要把弯刃向下挥击。

  同时下方的黑暗里,却有一物挟着破风声逆射而上!

  梅心树的发招被打断,向旁移步闪躲。

  他身边一个术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鸳鸯钺镖刀,他惨呼带着血泉朝后倒在崖顶。

  梅心树一声怒喝,这才朝下发出铁链弯刃!

  却感觉只击中虚空。

  其他人也拼命向着下方的黑暗处轮番发射毒袖箭,但都不确定有没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来。这时终于照得见了:

  钉在崖壁上那条铁链,空空如也地轻轻左右摆荡,已然不见人影。

  ◇◇◇◇

  虎玲兰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挥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锻炼出掌指过人的握力,在这极危急时刻,发挥了保命的作用。

  霍瑶花的锯刀刃尖,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进一毫伤及内脏。

  腰间和指掌都割伤,虎玲兰的衣衫被血湿透了。

  霍瑶花这记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后关头被虎玲兰以肉掌拿住锋刃,略呆了一呆,继而双手握着刀柄扭动,欲将虎玲兰手指统统绞断,再乘势把刀送入她身体!

  虎玲兰忍着伤痛,受伤的五指全力紧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转动半分!

  霍瑶花把力量都押在这一刀上,瞬间竟没察觉,双方已经到了能够近接肉搏的距离。

  虎玲兰右手单握野太刀,以柄头当作凿子般狠狠击打霍瑶花!

  这变故甚快,霍瑶花的刀被虎玲兰五指封住,走动不得,那柄头猛撞在她头颅左侧!

  霍瑶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间燃烧起来,全化为一团强烈的白光。

  她如野兽嚎叫,捂着头飞退,并把锯刀拉离了虎玲兰身体。

  虎玲兰按着腰间伤口,单手握刀戒备,但见对面的霍瑶花眼珠跳动,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虽重,但虎玲兰在受伤之后匆匆自保出手,劲力并未贯足,也打不中太阳穴,霍瑶花理应不致受重创。

  然而她不断后退的脚步跄踉摇摆,仿佛她站着的地面,变成了风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样。

  无数幻像在她脑海生起:眼前的虎玲兰好像变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着蓝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着种种旋转的色彩……

  原来她服了「昭灵丹」才战斗,激烈的动作带动血气,那药力运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药的两倍般强烈。这「昭灵丹」刺激和提升服药者的感官反应,当然有利于打斗,但同时也令人脑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击震荡,头脑被过度刺激,立时产生出无数幻觉来。

  ——当年武当派攻灭物移教后,夺得了许多珍奇的药方,「昭灵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药都有提升人体机能、帮助战斗的强大功效,但是武当派经过一段时间试验后,大部分都放弃使用,原因之一就是产生了太多这类不可预期的恶果和弱点,在分毫失误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对决中,往往得不偿失。

  霍瑶花陷入疯狂状态,比日间那些被催眠的术王众更甚。她时而表情惊恐地胡乱挥刀,时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双目游移不定。

  这看来是将她当堂诛杀的大好机会。但虎玲兰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伤无法握刀。霍瑶花虽疯,那走动和乱舞大刀的动作仍然甚猛,虎玲兰一时未决定是否该乘机进击。

  这时霍瑶花戟刀指向虎玲兰,嘴巴颤抖地说:「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兰又幻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突然就咬着唇回身,一口气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瑶花身手快疾,虎玲兰即使未受伤也难于追截,只好作罢。她这时稍稍解除了战斗戒备,腰眼的剧痛马上袭来,身体其他各处刀伤也都像在燃烧。

  她首先检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经无力紧握,幸好还能活动手指,大概未伤及筋腱,可说幸运。

  虎玲兰拖着沉重的野太刀,仍然举起艰难的步伐,向着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城中央走过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觉腰部的刀伤有一种撕裂的痛,始终提不上气力来。

  虎玲兰仰着冷汗满布的脸,瞧向前方黑夜远处,心里为每个看不见的同伴心焦如焚。

  ◇◇◇◇

  那被杀的妇人年纪不大,身子轻盈,但少说也有几十斤,波龙术王却只用一条长臂就把她抛掷出去,力量甚是惊人,尸体的黑影疾向练飞虹面前笼罩!

  换作飞来是别的物事,练飞虹可以随时一击将其扫开,或是闪身避过,让它自行飞撞到墙壁上。但此刻飞来的是一具无辜死者的尸身,练飞虹一时不忍,就用握着铁扇的左边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将之接抱入怀。

  这正是波龙术王的计算——他知道这些「侠者」,就爱做此等无聊的事。

  波龙术王用尸体的黑影作掩护,以最轻的脚步迈进,手中剑平平低刺正抱着尸体的练飞虹腰腹!

  练飞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用意。他向来不拘小节,没有迂腐到宁愿捱剑也要保住一条死尸的地步,心里喊一句「得罪了」,移步侧转,用怀中尸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剑。同时练飞虹右手轻舒,一记崆峒派「通臂剑」刺出,反击波龙术王咽喉!

  波龙术王本来就无心与他近战,一剑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质之间,露出「你奈得我何吗?」的笑容。。

  练飞虹左臂将尸体轻轻卸到一旁,盯视这个外形和行事作风皆诡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龙术王这种人物,非常罕见。飞虹先生过去在甘肃剿灭过不少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强、恶名昭著的匪盗,其造诣都绝难与名门大派的武者相较,更遑论到这个层次。

  武道修行本来就要求习者极端专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对于物欲都会变淡,反倒着紧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又怎会沦为盗寇①?

  『注①: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

  然而这个波龙术王,却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肆意恶行之中。

  波龙术王瞧着练飞虹,眼神充满挑战意味。

  「你不过来吗?那我来了!」

  他说着时腿却未前进,只是随手一挥剑,身边一个男子的颈项就被割了一记。波龙术王这剑顺势挥前,剑尖将那划出的一滩血带出,遥遥射向练飞虹眼睛!

  练飞虹侧首闪过,心里却甚焦急:波龙术王随手又杀一人,若再不果断动手,不用很久屋子里的人质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剑极准确地伸入人丛之间,直取波龙术王胸膛!

  波龙术王闪身避开,练飞虹本可以马上将剑变横抹继续逼迫对方,但却被人质身体所阻,剑法的连招被迫中断。

  相反波龙术王完全不用顾虑这些,一剑斜挑反攻,又割过一个人质的肩头而来,直袭练飞虹颈侧。练飞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动作挥架,只能谨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挡这挑剑,无法乘机反击回去。

  在这狭窄人多的屋里,练飞虹的武功无法发挥,因他最擅长的崆峒派「花法」换接兵刃和「飞法」投掷兵刃,都需要较开阔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龙术王则以强硬的「武当势剑」接连出击,每剑都带着无辜者痛苦的惨叫和飞溅的鲜血而来。

  练飞虹本来就没有战胜这人的绝对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干扰,只能一味防御;有时更要兼顾人质安危,分神将挡在剑招前的无辜者推拨开去。

  两人此消彼长,波龙术王一记劈剑,练飞虹险险躲开,却仍被锋刃削中右上臂,马上见红。他们在这场景下的战力差距,此刻变得甚明显。

  要是换作别的武者,当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顾不得这些不相识的人死活;甚或认为这干人质反正迟早要牺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飞虹先生,不是别人。

  ——如果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们干脆不打这场仗好了!

  练飞虹心意坚决,竟放弃了长剑,将铁扇交到右手上,同时架起穿戴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窜入人丛中,以张开的铁扇保护上路头脸,准备近身用崆峒「八大绝」的「花战捶」拳法制服对手!

  ——假如能够进入短打缠斗,波及人质的机会必然大降。

  波龙术王的武当轻功身法却比他更快,马上转到一名男子身后,一把将他推向练飞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门路;术王继而把长剑从男子腋下刺过,暗袭练飞虹左心胸!

  波龙术王剑法本就快,这剑尖更从人身后而来,练飞虹发现时只余极少时间反应。他举起左拳,拳套上的铁片将刺剑仅仅架高了一点点,让心脏要害躲开了,但剑尖还是没入了他左边锁骨上方的肌肉!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剑尖带血拉出。这剑只入了肉三分。

  本来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举废掉练飞虹的半边战力。

  只因这一刻他要回剑向后方防守。

  「雌雄龙虎剑」那形貌相异的一双刃锋,从后平排直刺而来,以急攻解除练飞虹的困境!

  波龙术王微笑着回身,横剑一气把两柄剑都架住了,同时伸出右足一踢,一个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着血整个人飞往燕横!

  燕横怕误伤男孩,急忙收剑,左臂横伸接住了他!

  波龙术王的剑再割伤另一名人质,带血的锋芒直袭无法防避的燕横!

  另一头练飞虹也不顾左肩的伤,挥手以「乌叶扇」削向波龙术王那长腿的膝后弯,欲以此救助燕横!

  ——铁扇的边缘锋利如刀,如准确削中关节筋肌,即废去波龙术王的身步法。

  但波龙术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攻击燕横那剑根本是虚击,心里早就在等练飞虹过来——波龙术王深知道这前后两个敌人,武功深湛多变的练飞虹才是难缠的一个。

  波龙术王的长剑,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着练飞虹挥出的手刺过去。

  练飞虹的「乌叶扇」动作,等于自行撞向波龙术王的剑尖!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练飞虹不愧是「九大门派」前掌门,几十年修练的战斗反应没有白费,在剑尖触及腕脉前一分处还能扭腕避开,没让剑刃命中致残的要害。但剑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开一道几近尺长的深刻破口,热血如雨激射!

  练飞虹这最后的扭动并非仅仅防守,同时也是蓄劲——在右臂不听使唤之前刹那,他腕关节剧烈一抖,沉重的乌黑铁扇以崆峒派「飞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龙术王收步闪身,扇刃还是在他左大腿割开了一道浅浅伤口。

  今夜连番战斗以来,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离开武当山,成为「波龙术王」之后的第一次。

  波龙术王眼睛瞪得极大。燕横再次从背后攻来时,他仿佛看也不看,长臂挥剑往后,就再次挡去「雌雄龙虎剑」的攻势。

  他明明满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当看见自己流血时,神情激动得颇是夸张。

  ——因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这现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练飞虹捂着伤口深可见骨的右臂,不得已退开去,左手捡回地上长剑,仍然指向敌人。

  就算这条右臂给砍去了,他也没想过要逃避这场战斗。

  ——这是支撑练飞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边燕横身上创口虽未如练飞虹般深,但受伤之处更多,一身血污的他,仿佛从地狱打滚过回来一样。

  但他架起「雌雄龙虎剑」的锐气,并未折损半分。

  波龙术王看着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遇过具有这种意志的敌人。

  其实即使正常情况下比斗,波龙术王以一对二也未必会输;此刻利用这屋子和人质之利,就更立不败之地。可是现在竟然挂彩了,他不禁想:

  ——难道今夜对我不吉利?

  他本来就笃信物移教,虽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顾,但这天接连遇到出乎意料的强烈抵抗,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运势来。

  波龙术王想着,竟就大声念诵起物移教经文来。他声音本来很好听,但念经时整张脸夸张地扭动,语声怪异。

  燕横和练飞虹虽一句未听懂,却也听出其中那扭曲的意志。

  ——这家伙似乎真的信那什么物移教,而且确以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练飞虹不禁想:这种疯子,比一般只为财帛女人的匪盗要可怕十倍……

  波龙术王念着经,突然又再挥剑,砍得一个县民身首异处,作为向神明的献祭。

  燕横和练飞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两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龙术王挥剑进击!

  「找机会就逃出去!」练飞虹同时向人质呼喊。

  练飞虹的「八大绝」本来就左右手皆要求练得精纯,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剑」,剑势一点不输右手。

  然而练飞虹听到燕横的打斗声后飞赶而来,紧接就是连续的追逐打斗,对手又是波龙术王这样的高手;加上受伤失血实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气力衰退的弱点,此刻渐渐呈现,出剑速度显然比初交手时慢了一些。

  波龙术王前后转来转去,以「武当形剑」的截脉法,将两人的来剑都逼开去。这「形剑」本来主要是单打独斗才奏效,但他身负「首蛇道」级数的轻功步法,两边应付裕余。

  「走?」波龙术王怒叫一声,竟能再抽空一剑,将一个正要拔腿逃生的妇人后心刺穿,马上又回剑来挡住练飞虹的攻势。

  ——若非如此残暴,他的剑招身法足堪以「潇洒」形容。

  练飞虹鼓尽余勇,左手剑激起炫目的剑花来!

  正是崆峒派擅长虚实互变的「花法」。

  练飞虹出剑同时发出呼叫:

  「穹苍破!」

  燕横一听那刚猛中却带沧桑的喊声,瞬间感觉有如是已逝的恩师何自圣向他发令。

  师父生前最后使出那华丽剑招的影象,顿时闪现脑海。

  身体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龙术王正被练飞虹「花剑」所惑,一时使不出「追形截脉」来,眼角却瞥见阴暗的背后,敌人的身影跃起空中。

  还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气势。

  灯火反映那迅疾而灿烂的金光。

  燕横全身腾空的力量,完全贯注于「龙棘」之上,那劲力的传达何等顺畅,身剑合一,发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剑。

  波龙术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胁。他断然不顾练飞虹,转身迎对燕横。

  燕横气息吐尽。

  担负着屋内二十多条性命的「穹苍破」,剑势如游龙卷浪,已及波龙术王跟前两尺!

  波龙术王挥剑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叶辰渊的话,这刻毫无疑问会像对抗何自圣时一样,以「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去接这式「穹苍破」。

  但他不是。虽然在武当派时,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极」标记的资格,其实只在山上修练了一年,他的「太极」造诣还未到那个精纯的地步。

  因此面对如此猛招时,他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极」,最后选择以更有把握的「武当势剑」挡架这一剑。

  先前的战斗,他的力量一直远远凌驾燕横,故此对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横的意志所产生的能量。

  金属相交一刻,波龙术王为那强劲的压力而讶异。

  「武当势剑」的挡架崩溃了。握剑手掌虎口处因为那冲击而破裂出血。

  他侧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苍破」之劲,但「龙棘」上的劲力极急,先一步破坏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压力,屈曲跪地!

  ——膝头落在地上的瞬间,波龙术王脸色大变。

  身在空中的燕横,仍以剑招余势压住他。

  练飞虹眼见波龙术王首次失势,实是反胜的千载良机,无奈之前为了替燕横制造出招机会,那「花剑」已经耗去残余气力,这时欲乘机追击,动作却已太慢。

  眼看燕横剑势将尽,波龙术王只要捱过,又可恢复平衡站起来——

  一条细小的身影,穿破屋子东侧的纸窗而入。

  哑黑色的剑锋无光,却夹带凌厉破风的锐音刺出!

  波龙术王突见第三个敌人出现,危急中已无暇分辨来者有多强,果断地放弃与燕横相抵,借被压的跌势倒地往旁翻滚开去!

  「静物剑」的尖锋,仅仅刺中波龙术王的头顶,黑色头巾脱落激飞!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光头右侧,现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伤,他无法看清此刻形势,也不理会了,接连就以轻功地蹚法再滚两圈,逃出屋门去!

  他出道以来从未如此狼狈逃走,滚出屋门之后,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长剑斜举头顶,摆出朝四方戒备的夜战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敌人夹击。

  定下神来,波龙术王赫然看见,守在院子大门外有六、七条身影,一字排开挺立,个个手里提着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锋,月色下寒芒闪耀。

  ——还有这么多个剑士?……

  刚才从纸窗杀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静,她与燕横双双抢出屋门来,练飞虹也随后出现。三人四剑,包围在波龙术王的另一边。

  燕横和童静刚刚剑招得手,气势正盛。尤其童静,本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见过波龙术王先前的身手,只知自己只出一剑就伤了对手,逼使其狼狈滚逃。她牢牢盯着波龙术王,神情充满信心。

  波龙术王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因为来了大批强援,才会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后两边的敌人之间瞧来瞧去。

  大门前那七人,都只是很随便地垂剑而立,并没有摆任何架式。其中有个四十出头、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连剑也未拔出,只轻轻将手掌搭在腰间剑柄,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龙术王一时看不出底蕴来。他再打量童静,只是个十几岁的娇滴滴姑娘,刚才突袭一剑,速度功力却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心头最大的阴影,不是别人,而是燕横。

  这年轻剑士,短短交战间,竟一再发挥出令他失算的实力——燕横的「穹苍破」,不只击溃了他的有利形势,也动摇了他的绝对信心。

  ——假如连新来的这七个人,全都有这般剑法……一共十个……

  ——还有阿花,去办那么一点小事,却迟迟不过来……必有变故……今夜果然诸事不顺,神明不佑吗?……

  波龙术王站起来,摸摸头上的伤口。一夜间连伤两处,许多年没有如此。

  他眼睛紧紧盯着燕横。刚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苍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头,舐舐虎口处流出的鲜血。

  「我会回来的。」波龙术王又再恢复疯狂的笑容:「并且把庐陵的人都杀光,供奉给真界神明。」

  语声刚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动,两步就跑到院子侧的围墙,左手轻轻一伸攀到墙顶上,借力一跃已然越墙不见。

  童静欲上前去追,但后面的练飞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着她肩头阻止。童静这时才看清,飞虹先生原来竟受了这样的伤,立时明白为何不要去追。

  院子里十人都伫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波龙术王再无返回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那七名「剑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个门生。

  王守仁放开腰间剑柄,脸容仍旧镇定——虽然他深知,刚才敌人要是向这方发难,他们七人皆极可能瞬息间就被杀。

  黄璇等六个儒生,这时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们把剑还鞘时双手发抖。

  ——但是他们刚才表现的勇气,却救了这里许多人。

  先前童静去寻练飞虹协助虎玲兰,但练飞虹已经出动去救燕横,结果只遇见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内有变,已急召众门生聚集,继而听到打斗声,也就一起来相助。

  「待会儿什么姿势都不要摆。只是拔剑站着。」

  王守仁预先如此吩咐门生。因他听荆裂说过,高手只要看一眼对方动作姿态,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装胸作势就得什么都不做。结果这一着「空城计」,在这极凶险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横瞧着王守仁,微微点头致意。王守仁在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虚张阵势拒敌,胆气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横接着又垂头看一看手中的「龙棘」。刚才发出了那记甚具火候的「穹苍破」——虽然还没有师父「借相」的功力——他心里甚是兴奋,一身的伤痛也都忘却。

  屋子里的生还者都哭嚎起来,既因受惊,也为了死伤的家人。院子众人听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门生快快进内帮忙救治伤者。

  童静正用布巾为练飞虹右臂包扎止血。看见她关切的神情,练飞虹身虽痛,却展颜大笑起来。

  这时童静才省起:「兰姐她那边也有敌人!」高叫着就再次拔剑奔出大门去。

  燕横和练飞虹顾不得一身是伤,也都随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东只走了一小段,远远已经看见,灯笼照映处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虎玲兰单手把野太刀搁在肩头,微拐着步伐,也正在向这头跑过来。

  世上没有事情,比生死激战之后看见生还的战友,还要让人宽慰。

  四人不禁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响彻这血腥气味飘扬的黑夜。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七

  一名经过专精修练的真正高手,其力量远远凌驾于世人,假如将武功用于民间作恶,甚至沦为匪盗,是极为可怕的事。但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却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盗贼修为都不高,背后有多个原因。

  武道修练虽然并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处,同样是对个人境界的追求。因为心灵极端集中在这追求的过程,长年的修行多数会令人对物欲变淡。在专注的高手眼中,金银财宝,往往比不上武功进步更令其兴奋。

  武者和武林门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当然也并非全无世俗的欲望。世间的名利权位,最令武人关心的一样倒是名声,绝不会轻率让门派的牌匾污损,尤其武功高强的名门大派,更不会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门。而且武林门派本身不事生产,收入是靠着地方上的民间奉献,还有拜师的束修礼金,用以支撑营运一门一派所需,这些都直接与门派的名誉好坏有关。

  还有一个武林中人不会宣之于口的原因:门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团,在朝廷眼中始终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只是因为武林的活动往往局限在自己的圈子内,为政者才默许其存在。为免惹起朝廷不满,各门派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义、讨伐匪盗或者调停民间纠纷。假如利用武力去敛财行恶,甚有可能自取灭亡,甚至连累其他门派,绝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瑶花这样修为的武者,成为了大逆不道的弑师剧盗,已经是极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龙术王这种等级的邪道高手,更加是凤毛麟角。



第八章 济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韩思道还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他踏出车前村村长的屋子大门,灿烂阳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韩思道裸着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躯线条很美,令人难以想象内里装着这么一颗丑恶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懒腰,回头看看屋门里。那个整晚被他蹂躏的村女,仍然虚脱般躺在床上,轻轻发出无力的哀吟。

  韩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这痛苦的了……

  他嫌恶地瞧瞧已高升的太阳,从袍子的口袋找出装着「仿仙散」的纸包,挑了一点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热得很,他将袍子披上头顶挡着阳光,左手把住腰上剑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里空无一人,村民都躲在屋里,人人提心吊胆彻夜未眠。他们不敢去猜,这群野兽到车前村来是要干什么。

  韩思道走到旁边的村子祠堂。鄂儿罕早就坐在里面,还有同行的八个术王部众。他们跟前的桌上摆开了十几碟菜肴,有牛有鸡,还有农家自酿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盘狼藉。

  早饭就吃这些,对村民来说奢侈得不敢想象。他们还被逼把一条仍年轻的耕牛宰了,只为满足这伙人的肚皮。

  韩思道爱女色,鄂儿罕则爱吃。他仍拿着一条鸡腿在啃,那把黄须上都沾满了油。有两个村姑在旁侍酒,他们拿着酒坛的手都在发抖。

  那几个术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闹,一看见韩思道就静下来。毕竟他是术王亲自册封的「副护旗」,而且从昨天午后出发开始,就显得心情极差——听说是被术王猊下责罚过——因此他们都比平日还要恭敬。

  韩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儿罕打肿的脸,只朝他点点头招呼。

  「终于醒过来啦?」鄂儿罕说话时仍嚼着鸡肉,口齿不清。

  「你们还不出去准备一下?」韩思道对那八人说。他们马上点头,拿起搁在一边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见这韩思道出现,那两个村姑就更惊慌了,替他斟酒时倒得满桌子都是。韩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坛跌个粉碎,村姑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嘴唇紫胀,但她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这十人昨日傍晚时分骑马到来车前村,却什么也不说,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钱粮来送上,但两个头领只看了一眼,也未数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边。十人就此在村里过夜,似乎并非单纯来洗劫,令车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们担心的,是术王众骑来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儿罕啃完鸡腿后将骨头抛去,又呷了一口米酒,这才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他拿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来,沾一沾水,先是仔细地抹拭双手十指,继而才去抹胡须和嘴巴。

  ——一个下过苦功的剑客,对双手洁净格外重视。

  「差不多了。」鄂儿罕拍拍肚皮,然后站起来,拿起平放桌上的双剑挂回腰带上。

  「够人吗?」韩思道一边穿上五色袍子一边问。

  「昨晚叫他们点算过了。还多了三十几个呢。」鄂儿罕用手指梳理着胡子。

  「全都带走吗?」韩思道问时,转一转手腕:「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别这么说。术王猊下让我们赎罪,已经是幸运。」鄂儿罕提及波龙术王时,眼睛里充满了崇敬:「这是报他的大恩。」

  鄂儿罕祖先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败退撤回老家时并未跟随,留在中土顺服于汉人的统治,到他这代却已沦落到民间。他因这长相受尽白眼,更别说要学习名门正派的武功了。波龙术王却给他这个殊遇,又传授他最高级的武功「太极剑」,鄂儿罕对术王甚是感恩。

  韩思道耸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时就是混迹街头的孤儿,与人合谋以男色诱劫为生,十五岁起跟着波龙术王——他本名韩四,「思道」这名字也是术王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术王的宠爱,一向骄傲轻慢——因此在「清莲寺」才会生起向术王下手的妄念。

  韩思道和鄂儿罕学剑的日子,其实比起燕横还要短,却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药辅助催激,反应和力量都能在短短岁月内提升,但近来已觉得遇上进步的障碍。鄂儿罕比较成熟,知道长此依赖药物只会反害了身体,得来不易的武功也会逐渐退步,于是开始逐步减少服药,改为靠苦练弥补;韩思道自小就惯走捷径,只是不断加重药份,又设计各种小计,例如在剑身上涂「仿仙散」来帮助战斗。

  「好吧。」韩思道不怀好意地瞧瞧那两个村姑:「就全都带走吧。」

  她们虽未完全听得明白两人对话,但隐隐感到当中谈着非常可怕的事情。

  韩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儿罕才施然步出。韩思道手里还提着一坛未开的米酒。

  术王众早就在外头,四处凶神恶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里的村民都赶了出来,聚集在祠堂外头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诚惶诚恐地站着,太阳映照一张张因为刻苦劳作而皱纹深刻的脸孔,差不多两百人竟是静得不作一声。

  韩思道走到众人跟前,把酒坛放在身边地上,一条腿踏了上去,两肘搁在那膝上,状甚悠闲。

  这车前村在庐陵县城的东北方三里之外。他们特意从青原山拐了一个大弯到这边来,因青原山在县城的东南;城里那几个多管闲事的武者,此刻应已知道波龙术王的根据地就在山上,断没估计到他们又会绕去北面的村子作恶。韩思道和鄂儿罕丝毫不担心会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况有术王猊下出手,那些家伙必然忙得不可开交,也许已经挂掉两、三个了!

  「我们在这里过了一晚,吃喝饱了,睡也睡足了,总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气。」韩思道朝村民微笑着说:「是时候要走了。」

  村民听了马上松一口气,心里在感谢老天爷保佑,却仍都不敢声张,怕露出高兴表情来,又会惹怒这些恶魔。

  「不过呢,走之前我们要带走一些东西……」韩思道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他们的马匹拉出来。村民看见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个术王弟子,手里拿着一大叠写有咒文的纸符,更令人感觉不祥。

  「我们要带走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韩思道轻佻地说,有如在说一个不甚好笑的笑话。

  村民心中一惊,又听不明白。这十来口布袋虽然又宽又大,怎可能装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细想之下,他们终于懂了:

  要带走的不是整个人。是人体的一部分。脑袋。

  恐惧的叫声似浪潮响起。

  韩思道「呛」地拔出腰间长剑,那银芒在阳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视。

  八个术王众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头守住各条道路。

  鄂儿罕则双臂交叠胸前,一动不动。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却更令人震栗。

  「住口!」韩思道凶厉的叫声,遏止了村民的惊呼。人们紧凑在一起,有的还怕得互相拥抱。

  「不要让我们多费工夫。」韩思道继而命令:「乖乖的话,每个人都有个干脆。只要有一个人想逃走,哼哼……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太干脆了……总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东西……」

  村民看着他手上剑光,惊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发出的体臭,夏风亦吹之不散。恐惧的气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数,但车前村的村民半点儿没有打倒这干妖人的把握。他们早听过波龙术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连县城都来去杀人自如。

  众人之间有的壮丁,心里燃烧着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会连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象的折磨,胆子先就缩了一半。

  ——难道就要这样甘心就戮吗?我们岂非就像家畜?

  韩思道看着他们,一双细目闪出恶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们来点反抗。虽然会比较花气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挣扎,比单纯处决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样开始动手时,一个术王弟子突然说:「有人进村来……」

  韩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扬,朝着手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北面的村口远处有个影子,似是牛或驴子拉着的木头车子,正缓缓向村里驶来。

  「我去看看。」他回头朝鄂儿罕说,又着手下镇住众村民,然后一人朝来者的方向跑过去。

  韩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确是一辆车子,可拉车的不是牛马。

  而是人。

  只见四个身材颇壮的男人,手腕全都给缚在一起,用绳子牵着后面破旧的木头板车,状甚吃力,似乎已经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车的男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还要一个个给打得鼻青目肿,非常狼狈,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种恐惧驱策着继续上前。

  板车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人盘膝坐着。

  韩思道看见车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宽壮,一头邋遢的浓密短发,腮上胡须乱生。身上盖着已经破烂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横搁着一条两头包镶铁片的粗壮六角棍棒。看来像是个野和尚。

  和尚右手从破斗篷下伸出来,正拿着个馒头在吃。

  「走快一点啊。」和尚催促拉车的男人:「到了村里就让你们休息吧。」

  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武僧圆性。

  这些拉车的,是昨天午后到横溪村打劫的马贼,本来有七个人,三个受不住圆性的重手毙命,余下这些圆性正要押去庐陵县城由官府发落,他也可顺道去跟荆裂五人会合。

  他旁边放着一个布包,是横溪村民送他的谢礼:一大包馒头。一路出来,至今只吃剩两个。

  圆性看见前方走来这个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圆性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唤前面四人停下车子来。

  那四个马贼,一个个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见韩思道走来,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于村民的惊惶之色,再也顾不得后面那和尚,拼命就想逃跑。

  ——是术王的人!

  无奈他们颈项都用粗绳套住连到车子上,四人之间又各有绳子绑在一起。可他们都像失去常性,发疯似地去拉颈上的绳索,磨得颈项都出血了。

  圆性昨天在横溪村已经打得他们像狗般贴服,此际却见他们害怕这拿剑的小子尤甚于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从板车上踏了下来。

  韩思道走到圆性面前七尺处停下,双手都收在背后,半点不似要发难。

  ——但其实左手早就从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制带有黏质的「仿仙散」,正在背后悄悄撒到剑刃上。他早就做惯这动作,前面的人半点看不出来。

  圆性将齐眉棍拄在右侧,立姿挺拔,身体要比韩思道壮硕得多。那气势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和善模样。

  韩思道瞧着他笑了笑。自从霸占「清莲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欢杀和尚,最爱听这些自称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发出的叫声。

  圆性看看远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说:「挺热闹的嘛。」

  「和尚来村里化缘吗?」韩思道问时,背后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剑脊,确定上面已沾了足够的「仿仙散」。

  「我要去县城,路过这儿,想来讨口清水喝。这天气,热得紧啦。」圆性说着伸出舌头,舐舐干巴巴的嘴唇:「你们聚在外面干什么?」

  「我们到这村子里来,要办一场盛宴。」

  「哦?真不巧。我碍着你们吗?」

  「没这回事。」韩思道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这场宴会好大,添你一个不嫌多。」

  他说着时脸色丝毫不变,长剑却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闪现!

  韩思道出剑之际,下盘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当行剑」,刃锋猛力砍往圆性的左肩颈间!

  ——挡它吧。

  韩思道心里早盘算,这剑也许会被对方拨棍挡格,已准备兵器一相交后,就再用蛇步退却。这是昨天对燕横时的相同战法,目的也是要圆性去吸剑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药之后才慢慢对付。

  他密切注视着圆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齐眉棍。

  然而棍未动分毫。

  倒是圆性的左边身子猛烈动了。

  只见圆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飓风卷云般旋转鼓起,底下爆发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圆性左足大大踏个箭步冲前,左拳从斗篷下迅疾击出,直迎向砍来的剑锋!

  ——要用赤手去接这剑吗?

  韩思道甚是错愕。

  圆性的拳头与剑刃交接。拳劲完全吃正了韩思道砍剑的力量。

  奇异而清脆的声响。

  拳头赫然将那剑身从中击断!

  韩思道一心用计谋暗算对手,反而轻忽了招式上的反应,这剑断的刹那稍一呆滞,原来准备的后退脚步慢了发动——

  圆性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单龙出海」,拳头打断剑身后余劲仍然未消,结实地轰在韩思道右边脸上!

  韩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个飞起,朝后仰倒摔落地上,扬起一股烟尘。余下半截断剑也都脱手了。

  远处看着的术王众及村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鄂儿罕放开交叠胸前的双臂,那原本无神的双眼亦瞪大着。

  韩思道武功如何,鄂儿罕非常清楚。这小子就算是轻敌,但被这么简单一拳即时击倒——这野和尚可半点也不简单!

  此时众人才看见,圆性那击出的左臂,从拳头到肩都穿戴着包镶铜片的铁甲,难怪能够硬碰锋利的长剑。

  ——那拳劲能击断精钢的剑身,更是非常惊人!

  韩思道欲挣扎站起来,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鼻子流出的鲜血沾满胸膛衣衫,一只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右边脸肿胀得有如长了个大瘤,脸容非常吓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带血的唾液。

  ——如非剑身已经抵去了部分的拳劲,他头脸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儿罕快步上前,双手已交叉搭着左右腰间剑柄。

  但圆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条同样穿戴着铜甲的左腿,踏住重创的韩思道胸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败者,浓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内的鄂儿罕。鄂儿罕马上止步。

  圆性左手将斗篷拉了下来,露出全副「半身铜人甲」,灿烂阳光照耀满是斑驳战痕的甲面,发出金红光华。

  「你们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些『武当弟子』吗?」

  圆性说着时,从腰带上取出半边形如夜叉恶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圆性左半边面罩上的夜叉神态凶猛,五官怒张;露出的另半边脸,却绽放出豪迈的笑容。

  ◇◇◇◇

  王守仁踏进庐陵县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栈」里。因为近来匪贼肆虐,客栈已丢空多时,现在充当医治伤者之地。

  楼下的厅子里充溢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到处传来伤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个伤者没哼一声。虎玲兰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间围绕着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处都有包扎。长长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边,她神情也是一副随时站起来再战的模样——虽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伤都会传来尖锥刺入般的痛楚。

  练飞虹包裹着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盘坐闭目调息。他手臂所受剑伤很深,而且年纪的关系不易复原,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横身上包扎的数目最多,但相较两人反而都伤得最浅。他头脸从左耳到下颚围着一整条布带,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肤略显苍白。燕横此刻正站在客栈的一角,眼望远方,双手轻轻移动比划着,显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过的剑招。

  其他受伤的人,都是那屋子里在波龙术王剑下生还的人质。有两个伤得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也有的恐怕要终身残废。

  童静跟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在场,帮忙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医治伤者。童静跑来跑去张罗各种东西,已是满头大汗,一张脸红透了。童大小姐从前在成都岷江帮家里,何曾干过这种苦差?现在她却很是热心,只觉得能够帮助这儿的人,心里很是踏实欣慰。

  「看不出啊。」旁边的虎玲兰忍不住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呢。」

  童静一听脸更红了,对兰姐作了个愠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继续帮大夫捣烂草药。

  「荆大侠……还没有回来。」

  说话的是薛九牛。他手里也拿着药,却呆站在客栈大门前,看看外头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

  薛九牛也是刚刚回来县城,还带着那群被术王众囚禁在登龙村的女子。他们彻夜逃走,一直没停地跑了很长的路。早上看见县城时,那些女人都哭起来了。

  薛九牛把一匹马留了在青原山脚的原地,给荆裂回程时用,自己则牵走另一匹,给那些女子轮流坐上去休息。他还以为荆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童静听了他这话便说:「你放心吧。荆大哥是我们里面,最不必担心的一个。」

  童静嘴里这么说,但心中确实有些担忧。昨夜见识过那波龙术王的歹毒心肠后,她实在不敢太过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纯论武力,术王与他的手下,当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敌人——货真价实的武当派相比;但武当派又没有术王众的狡狯恶毒,荆裂要是给发现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数……

  薛九牛不知荆裂有否出事,但心里已经开始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固执坏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与荆侠士认识虽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王守仁鼓励说。他特意放高声音,让客栈的人都听得见。这种时候,城里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气。

  可是不由他们不沮丧。王守仁才刚从义庄过来,那边停放了三十几条尸体。昨夜波龙术王在给燕横发现之前,就已潜入民居,无声屠杀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悲伤,但更令王守仁忧心的,是眼前三个满身带伤的侠士。这波龙术王的力量,比估算中还要可怕。

  虽然抵拒了波龙术王于一时,但王守仁深知对方日内必然再犯,而且这次定会带足人马。

  波龙术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见,必将屠城。

  他看着受伤的练飞虹等人。

  ——这重担,不能只交给他们五个承担。

  王守仁走到燕横跟前来,仔细看着他。

  燕横还沉湎在剑招中,他担心昨夜自己的进步只是昙花一现,趁记忆仍然鲜活之时,不断在重温对敌的情形,还有自己用剑时那感觉——尤其是最后使出的那式「穹苍破」。

  ——啊,假如那时候我这样子出剑……这般踏步……也许那家伙更难抵挡。待会儿要好好问问飞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荆裂教过他:武功不只用身体去练,还得用心。重新检视自己的技法,从中寻找缺失,是进步的一大途径。

  此时燕横才醒觉,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经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急忙抱拳施礼。

  王守仁看着这个满身带伤的少年剑士,感觉他跟昨夜在屋顶畅谈时有所变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气质。

  「你的伤没大碍吧?」王守仁关心地问。

  燕横摸一摸下颚:「没什么的……就是多了几道疤痕。」

  「一个像样的男人,身上怎没几道伤疤?」王守仁说:「我当年得罪刘瑾,给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现在都很难看呢!」

  两人相视一笑。

  「很感谢王大人昨晚跟我说话。」燕横正色说:「听了之后,让我回想起家师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这一战的亲身体会,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长须:「是什么呢?」

  燕横目中露出火热的眼神。但他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犹疑。」王守仁鼓励说:「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深深吸进一口气,便朗声说:

  「我是想:一个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没有半点牵绊和畏惧,才会变得强大。就算被人看作执著的傻子,就算明知会走一条最远的路,都没有关系。

  「向武当派报仇,为师门讨回公义,这悲愿死也不会变。可是我的剑不能只有仇恨。复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负复兴青城派的重任。一个有价值的青城派。

  「这次庐陵的事情,骤看好像跟我的志愿无关,但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拥有强于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样用于世上。否则就跟我痛恨的武当派没有分别了。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青城剑道。」

  王守仁捋须的手停下来了。他无言瞧着燕横良久。

  ——此子历经试炼,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个侠士。童静显然还没能独当一面;练飞虹和虎玲兰受伤较重,需要休养;荆裂又不在。眼前燕横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燕横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横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童静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燕横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

  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同时一双有神的眼睛,又闪出谋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后记

  一个「侠」字,在中国由来已久。

  「武」与「侠」本就分不开,几千年前韩非子为「侠」定性,写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武力本身是最直接的力量,朝廷和统治者拥有唯一合法武力,相对来说古代侠客的定义,就是私下以武力行事者。

  法家韩非此语,对法度以外的侠者深痛恶绝。《汉书》虽也欣赏侠者「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但同时指控他们私下了事,窃夺了国家的生杀大权,「罪已不容于诛矣」。可见在制度森严的古代社会,属于草根又不顺服法制的「侠」,多为读书人所不齿。

  当谈到中国武侠时,常有人以之跟欧洲骑士精神或日本武士道相提并论。它们固然有相近之处:都拥有武力,并存在一套严格的行事标准(所谓「Warriors Code」)。但根本性分别正是在于其政治身份:欧洲骑士和日本武士都是统治阶层,属于制度以内甚至本身就是制度;中国的侠者最大特征则是身处制度外,并往往在制度不足或不公时,发挥出一种制衡的力量。

  《史记》司马迁为一位豪迈的史家与文学家,他应是古代对布衣侠客正式予以赞扬的第一人。《游侠列传》虽然提及侠者不合于正轨,但同时亦为他们的侠行辩解,认为世事往往有缓急,侠者确实起着维持社会正义的作用。司马迁更借豪侠,讽刺世上成王败寇式的虚假「仁义」。

  《游侠列传》里的名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亦成了后世千百年来,民间对「侠」的评价标准。

  古代真实的「侠」,其实并非现在我们武侠小说里看得多那种独来独往、潇然一剑的侠客,而多是家里有点钱财,养一堆三教九流食客结成江湖势力,私下对地方事务作仲裁或干预的豪杰人物,跟帮会的分界颇有些模糊。日本黑社会到今天还常以「任侠」自居,当为这中国文化的余绪。

  今日武侠小说和电影里为大众熟悉的「侠客」形象,实是经过历代虚构文艺(包括说书、戏曲和小说)的演变才慢慢成形,到近代更是受到外国作品的影响。武侠作品虽然虚构,但它受欢迎之广之久,却真实反映了群众对正义力量的单纯盼望。

  一个时代假如需要英雄侠客,从法度之外拨乱反正,固然并非好事;但如果在需要英雄的时代里没有英雄,则更为可哀。维持社会运作需要冷静;但改变一个社会的,永远是热血之人。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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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1:12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8破门六剑》


引言

  善者之动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进退诎伸,

  不见朕垠,鸾举麟振,凤飞龙腾,发如秋风,疾如骇龙。

  ——《淮南子·兵略训》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与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五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五人为寻访著名磨剑师,前赴江西庐陵,机缘巧合下与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当地遭受前武当派高手波龙术王率领的一伙妖匪蹂躏,王守仁与五侠挺身对抗奸邪,誓与百姓共生死。

  荆裂孤身夜探敌方本阵「清莲寺」,遭术王师弟、前「兵鸦道」精锐梅心树发现追杀,陷入被百人围攻的困境,跃下山崖,安危不知……

  波龙术王带同亲信女刀客霍瑶花夜袭庐陵县城,群侠血战抵抗,负伤下终将二人击退。燕横此一战中领悟「雌雄龙虎剑法」奥秘,武功大有进境。

  少林武僧圆性与群侠约定于庐陵重聚,途经车前村,遇上术王两名头目作恶逞凶,怒然挥拳伏妖降魔……



第一章 野和尚

  那凄烈的哭喊声音,响彻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是某个婴孩正在放声大哭。然而那声音中隐隐有一股深沉的震荡,听来不似是因饥饿或恐惧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声已经持续许久,但那婴孩还半点没有疲累收歇的迹象。站在山门前的几个和尚与小沙弥,显得手足无措。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婴孩的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冬衣包裹着儿子,自己只穿一件单薄衣裳,虽是个壮健的农妇,仍不禁在打颤。

  和尚两手捂着耳朵,仔细看那包在薄棉衣里的男婴,他虽是出家人,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婴儿才刚满三个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发,就连耳鬓和腮子都像盖了大把胡须,乍见还看不出是人,让人误以为是初生的狗儿。

  这怪婴仍然哭叫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着母亲胸口衣裳不放。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用力去挣,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还是挣他不脱。

  和尚也尝试帮忙去拉婴孩的手臂,始终拉不开来,太用力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都束手无策。

  山下一带的贫农因无力抚养孩儿,将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离,哭得死去活来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见怪不怪。可是如今这般情状却是头一遭。

  那哭声甚为洪亮,在山间回荡不止,恐已传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门和尚害怕哭声打扰了寺里众僧的功课,自己会给长老怪罪,就跟那母亲说:「檀越,不如你还是先带他下山……等再大一点才送上来……」

  农妇急得几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声。她丈夫上个月刚病死,家里七个孩子许多都还小,实在养不了。有三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已经送人家收养,就只余这生来吓人的老么,说什么都没人要,除了送上寺院来,她再想不出什么办法。

  「请大师拿剪刀来。」她勉强收起泪水说:「我就把这衣服割开吧。」

  此等非礼之事在少林山门前发生,要是误传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损寺院的清誉。

  和尚正在犹疑间,却见后面已有人从石阶信步下来。他们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禅杖的身影,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禅师。

  几个和尚连忙合十低首,心里很是害怕——方丈竟为这等小事亲自下来察看,必然是要责怪那烦人的哭声了。

  本渡禅师踏下来的步履甚是稳重,禅杖只是轻轻点地,并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满五十岁的魁梧身躯挺得笔直,宽厚的胸肩将僧衣袈裟撑得胀满;有如岩石的头脸,除了戒疤之外还有两、三道深刻的伤痕,都是年轻时在寺内练武比试留下的。

  虽是如此长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并没有予人半点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反倒像一棵会行走的大树:坚实壮硕,却能包容庇荫一切。

  众和尚再看主持身后,下来的还有数人。原来是文僧长老了澄大师,身边左右有两个弟子搀扶着。了澄是本渡的师叔,当今少林寺里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恒大师以外,就数他辈分最高。众和尚见了更惊得身子缩作一团。

  本渡趋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婴孩,半白的眉毛扬了一扬。

  「可怜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经苦练少林「铁沙掌」、五个指头都磨平了的手掌,轻轻抚摸婴孩的头顶。

  那手掌虽是骨节突露又满布厚茧,但抚摸的触感异常轻细,隐隐显示了本渡武功已达「从刚臻柔」的境地。

  在这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婴孩却仍是哭泣不止,揪着母亲胸口衣襟的小拳头,似又抓得更紧。

  了澄大师也到孩儿跟前,一双慈祥的眼睛俯视其哭相。

  「缘尽了,就放开吧。」

  了澄这般轻轻说了一句。

  婴孩的哭声顿时收歇,围着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来。抓着衣服的五指也松开了。

  了澄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鸟爪的手。那农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会儿后,也收起悲伤,把男婴交到他怀里。

  已不再哭的男婴,这时竟与抱着自己的了澄对视,眼神里没有半丝对陌生人的惊惧,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将男婴交到师侄的手上。

  「本渡,这孩子过了蓄髫①之后,就由你亲手剃度。」

  『注①:少林寺所收幼儿,都交在山脚下为寺院耕作的农家寄养,直至约五、六岁方带回寺出家学佛,这称为「蓄髫」。』

  本渡恭敬地接过孩子,心里甚感奇怪。

  了澄说完就让两个弟子扶着,拾级往山上回去。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

  「此子虽顽鲁,但生就一颗见性之心,他日果证不凡。」

  半年以后,男孩身上的奇异胎毛渐渐自行脱落,再与一般婴儿无异。

  五岁回归少林寺,方丈本渡亲收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辈分排行,为「圆」字辈。

  七岁正式诵经礼佛,同时开始修习少林武艺。少林寺强调「禅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废了禅修功课,若有怠惰则禁止练武,以防他们一味斗胜争强。这孩子过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把最入门的经文念诵,坐禅听讲时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课就马上生龙活虎,而且好胜心甚强,不论各样锻炼,都爱好跟同辈甚至前辈较量比试,许多同门也都怕了他。

  师父本渡多次罚他禁足练武场,后来总是了澄太师叔出口为他开脱:「且由得他。这孩子,不可当作其他人般教。」

  孩子听过太师叔的话后,倒有时自动自觉拿起经书来念。虽然到了最后还是读不懂多少经文。

  二十二岁之年,他通过少林武学最高试炼「木人巷」,以双臂夹开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热鼎炉,臂内侧因而烙上「左青龙·右白虎」之印,是为少林高手之标记。少林数百年来得此烙记最年轻者,他是第四名。

  烙记还未痊愈,他同日就长跪于「金刚堂」不起,请求方丈师父批准他修习少林镇山之宝「十八铜人大阵」②。三天之后又是了澄为他说项,获赐铜甲一副,六角镶铁齐眉棍一杆。

  『注②:关于少林寺「木人巷」与「十八铜人大阵」,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岁,从上山参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风波。

  一个月后独自出走少室山,为的只有两个字:

  武当。

  ◇◇◇◇

  那半张铜铸的夜叉恶神脸孔,造型异常凶暴慑人;每片包镶着铜片的护身铁甲,也满是教人触目惊心的磨蚀与凿痕。

  然而这一刻,看在江西车前村两百名村民的眼里,这个在阳光中反射出金红光芒的身影,无异于下凡的菩萨活佛,众人心里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冲动。

  圆性和尚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右手倒提齐眉棍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鄂儿罕。

  阳光照射之下,鄂儿罕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孔却显得神色阴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鱼般冷漠,激动瞪着被圆性踩在脚下的同伴韩思道。

  鄂儿罕双臂迅速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剑柄,严阵戒备这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僧。

  韩思道仰卧在地,本来白皙的半边脸,被圆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肿起,颜色由紫入黑,一双细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来。他呼吸很浅,似已没了半条人命。

  站在鄂儿罕身后那十名术王众,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个个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们心目中,不只是波龙术王本尊,就是术王敕封的几位「护旗」大人,都俨如凡人不可碰触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韩思道,却竟然在他们看也看不清的瞬间,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个拿着大叠「化物符」的术王弟子,惊呆间手指不自觉松开来,纸符脱手,如落叶随风飘飞。

  好几片纸符吹到鄂儿罕身上。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随时拔剑的姿势,内心却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么霉运?竟然连续两天遇上这样的事情?

  圆性戒备着鄂儿罕等人同时,也在观察四周状况。他看见众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见到术王众牵着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个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韩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证。

  ——带这么多袋子,是抢劫吗?……

  被圆性所擒并逼着拉车的四个马贼,已经停止了疯狂挣扎。原先他们赫见令人闻风丧胆的波龙术王部众,想要拼命逃生;怎料这恶和尚一拳,就把对方一名头儿连人带剑都击垮,这等武功,他们从前连想都没有想象过。

  ——我们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来……简直是祖上三代积的福!

  当中一名马贼,顺手抓住飘来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里忍不住喃喃说:「我听说过……抓『幽奴』,原来是真的……」

  圆性的心思远远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这句话没有逃过他耳朵。

  「快说。」他扬扬浓眉。

  那马贼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双方,心想还是这和尚比较不好得罪,吞吞喉结便说:「那些布袋……是用来装人头的,好像是他们什么仪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圆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数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数。

  ——不是抢劫。是屠村。

  他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瞬间收紧目光。

  ——这一趟,没有来错!

  圆性最初因为跟踪颜清桐,误打误撞到来江西;然后又意外听闻有「武当弟子」在此地,纯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寻,并没有想过找到的所谓「武当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恶之徒。

  圆性一眼看去就断定:对面虽有十一人之众,唯一堪称敌人的就只得这个带着双剑、容貌不似汉人的黄须男子。

  鄂儿罕虽因韩思道被击倒而大感惊讶,但他毕竟由波龙术王亲授数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绪而动摇,交错的两臂肌肉,处于一种既不紧张却也没松弛的微妙状态,能够高速拔剑出击;双腿膝盖略蹲,势如随时扑击的豹子。

  圆性看出此人确实不弱。这等功夫,要非历经无数生死搏斗,就定然是名门所传。

  「收集人头?……」圆性朝鄂儿罕冷笑:「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识过真正的武当弟子……我肯定你们是假货。」

  他说着扬起棍头,直指鄂儿罕的脸。

  「武当弟子,才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鄂儿罕听了,双目又恢复往日那死寂无神、仿佛无视一切生命的眼神。

  极度的冷酷,其实表现出心里的熊熊怒火。

  ——你这是说,术王猊下教给我的武当派绝学是假的?

  对鄂儿罕来说,这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

  这时传来一记闷呼。是地上的韩思道。

  原来圆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脚,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与其说是韩思道呼叫,不如说是那压力硬把他胸膛里的气挤了出来。

  圆性的愤怒,绝不下于鄂儿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儿罕的武功水平之后。

  这等武功,却用以威逼残害寻常百姓——在圆性的世界里,这是难以想象的卑污之事!

  韩思道胸口肋骨发出破裂声。

  鄂儿罕听了怒意更增:他跟韩思道关系虽不好,但对方好歹是术王亲挑的「副护旗」,如此被人像只蟑螂般踩在脚下,就等于对术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庐陵县城,他毫不羞愧地选择逃跑,因为对方有五个。

  然而今天眼前对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这些「幽奴」带回去,我还算是物移教的「护旗」吗?

  灭化无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鄂儿罕的眼神又再变化,这次透出了一种疯狂之色。

  圆性再次扬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儿罕的架式散发出更强烈的气势。

  相似的眼神,圆性曾经见过:那个死在他怀里,犹如行尸走肉的男人。

  ——鄂儿罕并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着对波龙术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县城向部众念诵咒文一样。

  鄂儿罕咧开两排牙齿。黄须扬动。

  圆性感受到敌人散射的战气,马上也作出相对的反应。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发动。

  鄂儿罕腰带上一对湘龙派古剑,先左后右交错出鞘。他的身体俯前,几乎成一直线,全力扑出!

  圆性则以韩思道身体为踏板,穿着铜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跃。随着韩思道痛苦吐血,圆性硕厚的身子如炮弹射出,同时已架起齐眉棍,借着这股冲力,使出少林「紧那罗王棍·穿袖势」,镶着铁皮圆钉的六角棍头,激取鄂儿罕面门!

  鄂儿罕的双剑亦已成招,运使波龙术王所授「武当势剑」,左手剑斜架在头顶上方,右手剑横向反砍圆性颈项!

  二人跃扑之势都甚猛,那十尺距离在一眨眼间已缩短,剑棍火速交接!

  鄂儿罕这招「势剑」是要正面硬破,靠头上的左手剑将圆性刺棍架去,同时右剑砍斩,连消带打取胜;怎料左剑一碰上那齐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强横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传至,左剑非但无法将棍拨去,棍力反倒压过来,影响了他全身的架势与协调,连右手剑都一时窒碍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锋,圆性的刚劲就足以透到对方的身体骨架里,仿佛将鄂儿罕钉在原地!

  ——这种力量……

  鄂儿罕还来不及惊愕,已感到左剑被反压下去,六角棍吃着剑身,仍然从中线刺入!

  鄂儿罕果断地变化右剑去向,也将之架往齐眉棍,合双剑交叉之力猛举,这才抵住了浑厚的棍势。

  圆性这招「穿袖势」乃跃在空中发出,为了拿捏最强的攻击距离,右手右足皆居前。这时刺棍之力已尽,他身子一着地,左脚又紧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时像划桨般猛拨出,将另一端的包铁棍头横扫出去,「跨剑势」挥击鄂儿罕右肩!

  ——从刚才远距离如标枪般的直刺,再瞬间变换成近接横扫,左右两端发招自如,正是这根双头齐眉棍的妙处。

  鄂儿罕面临对方横向扫击,本可将双剑化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横」之策,把圆性逼开。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来圆性此刻变成左足在前,整个左半边身都有铜甲保护,鄂儿罕的剑尖无从下手;圆性这「跨剑势」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会移动的铜墙铁壁,朝鄂儿罕迎头压来!

  先前接招时已见识了圆性的刚劲,鄂儿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后仰闪躲之余,下面双脚施展出术王所授的武当轻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开了这拦身扫棍!

  鄂儿罕后退,圆性却不上步去追,只顺着扫击之势将齐眉棍抡过半圈,同时双掌在棍身上滑过,瞬间从双手握棍中段,改变成持着棍尾一端,尽用了棍长五尺有余的优势,再次大幅扫出,这次改攻下路,「乌龙翻江势」劈杀鄂儿罕后退中的两膝!

  ——长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换架式高低,兵锋已可覆盖敌方从头到脚全身!

  鄂儿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胁袭来,惊异于敌人变招之猛之速,再也顾不了面子,拔腿跃后闪过这低扫棍,着地时又再急跌了数步,握剑的双手大大摊开保持平衡,状甚狼狈。

  长棍夹沙尘贴地扫过,如镰割草。

  旁观村民的眼目视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见一抹残影在地面刮过,带有一种极为锐利的声音,他们一时还错觉,圆性手上那条木棍,不知何时化成利刃。

  圆性趁机奔前追击,双手再次化为近身短打的两头握式,一个弓步朝鄂儿罕中路直进,两拳有如推出般猛力冲前,以棍身中央直压鄂儿罕喉颈!

  鄂儿罕毕竟苦练剑术日久,很快就回复马步平衡,见这压棍攻来,他及时竖立双剑,成二字架在胸前,仅仅将棍身抵住!

  两人变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紧紧互挤,他们的头脸也顿时相距不足两尺。

  鄂儿罕感觉圆性那山崩般的劲力,一刻不放松地涌来。他吃力紧锁双臂关节,才勉强抵抗得了。

  鄂儿罕近距看了圆性一眼,发现圆性虽一脸乱生的胡须,但其实面容甚年轻。

  这等拳棒功夫。还要是个和尚。鄂儿罕心里再无疑问。

  「少林?」

  圆性听了微笑,回了一句:

  「武当?」

  圆性那笑容里充满了轻蔑。

  意思是说:你这样也算是武当?

  这越过了鄂儿罕心里的尊严最底线。

  圆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种有如胶着的牵引之力。

  鄂儿罕双剑已变势,从向前力推化为往斜下方带下去。

  「引进落空」之技。「太极剑」。

  圆性的齐眉棍猝然被双剑黏带向鄂儿罕身侧,失去了攻击的准头!

  鄂儿罕接连再变,右剑仍搭着长棍中央往下带,左剑却已离开,遁最短的直线,以最小幅的动作,平平刺向圆性右目!

  在近身缠战中突起这变化,古剑尖锋又在甚近的距离里急刺而来,圆性似已无闪躲的余地——

  在这刹那,圆性心里感激一个人:

  武当「兵鸦道」高手,尚四郎。

  全因为在西安与尚四郎的一战,圆性早已对「太极」不陌生。鄂儿罕一发动双剑化劲,他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任何一个高手都会告诉你:在他们那种层次的对决里,「知道」有多么重要。

  电光石火之间,鄂儿罕心头狂喜。因为他刺出一剑的左手,从剑柄传来了得手的触感。

  ——我打败了少林武僧!

  那喜悦令他忽略了那触感的微小差别:剑尖刺中的,是比人体任何部位都要坚硬的东西。

  原来圆性早就捕捉这刺剑来势,他略一侧头,用左半边的夜叉铜面具额处,将这剑挡了下来!

  鄂儿罕刹那间无法控制的喜悦,成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要能充分发挥「太极」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军万马中也丝毫不动之心,一旦为惊惧、迟疑、骄傲、轻慢等情绪所滞碍,就无法完全放开敏锐的官能,以感应敌人力量流向。

  ——就如西安一战,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变,正是他取胜关键。

  单这一点,足见鄂儿罕的「太极」仍欠火候。

  鄂儿罕赫然发现并未得手,右手剑急忙继续化引圆性的长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击。

  可是已经没有用。刚才那一刻的窒碍,已削弱了他的化劲;更何况他不是姚莲舟这等「一心二用」的绝顶高手,左手的刺剑也影响了右剑的运行。

  那化劲的弧线,已经不再圆。

  齐眉棍脱离「太极」的控制。

  用「太极」的人失却了控制,就等于败了。

  鄂儿罕的化劲不靠眼目,只靠剑上触感去确定对方齐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经「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他恐惧中只能做一件事:

  把全身肌肉紧缩,准备迎受那棍击。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袭击左肋,鄂儿罕如遭电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将那痛楚减低,强呼一口气全速飞退,同时在身前乱舞双剑花,欲阻圆性追击——

  圆性却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冲,棍身从左手的铜拳甲里疾吐而出!

  六角铁棍穿越那双剑花之间的微细空隙,就像毒蛇腾身噬击般准确,鄂儿罕胸骨应手破裂,黄须随着「哇」一声染红!

  这一击同时也打破了鄂儿罕身为武者的自信。

  圆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简至朴,却尽显少林正宗那纯厚刚健的上乘风格,完全是凭正面的速度、力量、气势与精神凌驾对手。

  心正,拳则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儿罕眼中,这少林武僧,有如一块看不见弱点的坚刚岩石。

  假如纯是武者间的比试,这时已经分出胜负。但圆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想到那几口大布袋,想到那两百个村民惊恐的脸庞,他没有任何要尊重这个敌人的理由。

  半边铜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这冷酷,却同时表现出最单纯的慈悲。

  为众生去恶。

  圆性乘着刺棍跨上右步,继而猛跃起来,双手合握棍末举过头顶,以「紧那罗王棍」的「顺步劈山势」,集全身之力,并且尽用齐眉棍全长,朝鄂儿罕顶门挥下去!

  鄂儿罕把一双古剑迎往头顶上方,其势又是想再施「引进落空」。

  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本能地倚凭向来最信赖的「太极剑」。

  ——可是圆性已经有跟武当正宗「太极」决斗的经验。在他眼中,鄂儿罕这双剑不过是半吊子的「伪太极」。

  昨天鄂儿罕状态完好之际,尚且无法安然将荆裂的倭刀斩击化去,何况此刻面对也是实力相当的圆性。

  这「太极剑」的「小乱环」弧形虽能接上齐眉棍,但棍的劈势实在太猛太强,剑招只能勉强将它往旁移卸两分——

  鄂儿罕头上的卷状布巾,刹那遭齐眉棍狠狠劈陷!

  他一双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气的眼睛同时翻白,舌头长长伸出,双剑脱手,身体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圆性倒拖着染血的齐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后一丝气的鄂儿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杀气充盈,村民无法抑制地纷纷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视他。

  余下那十个术王众则吃惊得无法呼吸,他们视为魔星般的两位「护旗大人」,相隔不够一盏茶时间,就相继倒在这野和尚脚下。

  圆性俯视双眼失神、手脚仍在缓缓挣扎的鄂儿罕。

  「真可怜。你学的这『太极』,是骗人的啦。」

  圆性瞧着他不断从头上流下鲜血的脸,忍不住说,也不管他是否还听得到。

  「我没猜错的话,教你的那个人自己还在练,只是拿你来测试功力。你学的这套,打不了真好汉。」

  鄂儿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为重伤,还是知悉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当绝学」只是假货而感到憾恨。

  他眼目视线游移,似乎已无法看见圆性,只凭声音辨别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儿罕身体已经甚虚弱,但他还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动藏在腕脉处的机关。

  一物从他五色怪袍的宽袖里弹射而出!

  圆性站得甚近,赫见异物已飞到面前,他迅疾举起没拿棍的左手!

  他本来可以一拳就把那东西击飞,但这刹那感到不妥。

  ——圆性自小在少林寺长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这时并非凭什么经验判断,反而是因心思纯真,对邪恶有一股甚敏锐的直觉。

  他左拳半途化为龙爪手,一把将那飞来之物准确抓在掌心!

  鄂儿罕仿佛用完最后一丝气力,那条左臂软软跌下来,就此一动不动。

  他永远也不能再吃强抢来的鸡腿。也永远不能再杀人了。

  在空地另一头仍在吐着白沫的韩思道,结果倒还比鄂儿罕活久了一点点。

  圆性摊开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么。

  那是一颗青色的小小蜡丸,外表看那蜡皮并不太厚,随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贴着好几层纸,造得较厚硬,是在机关弹射时受力用的。

  圆性以一只穿着笨重铜甲之手,却能以「少林五拳」里的「龙形」探爪擒拿手法,将这蜡丸接下而分毫无损,可见他除了刚猛拳棍之外,手底里也有柔细的功夫。

  ——圆性自与尚四郎的「太极」拳刀比拼之后,这半年来于途上刻意苦练擒拿技,就是要补当时近身缠斗的不足。

  看见圆性手里这蜡丸,围观的术王众惊呼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在庐陵县城里,一口气杀害数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云磷杀」!

  假如刚才圆性稍向它挥击,又或闪躲开去让它跌破,剧毒的粉雾四散,此刻车前村里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没救。

  圆性瞧见那些术王众凝视「云磷杀」时露出的恐惧脸色,就知道这东西绝不简单;再回想刚才韩思道曾在剑刃上沾药试图暗算他,圆性更猜到这东西是药物。

  「是剧毒吗?」圆性用两根指头轻轻夹着那蜡丸,走前一步往那些术王众问。

  术王众见他拿着「云磷杀」如此轻率,纷纷倒抽着凉气。其中一个忍不住轻呼:「别弄破……」

  圆性点点头,从僧袍内侧取出一方汗巾,把蜡丸包覆,放进怀中。

  术王众这时略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地上的鄂儿罕与韩思道,突然醒觉自己身在何种处境。圆性手中的齐眉棍,镶铁棍头还在滴着血。他们不禁心寒后退。

  「出家人,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奇怪……」圆性搔一搔没有盖着面具的那边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不把你们杀光的理由。」

  十个术王众一听之下腿都在颤抖,平日横行庐陵、肆意劫杀的威风不知已经丢到哪儿去。有两个还当场失禁尿出来了。

  刚才他们已经见过圆性有如猛兽的疾速。逃走不是选择。

  ——也许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话,会有几个人活得下来。可是谁又愿意冒险去当让别人逃生的诱饵呢?

  就像先前的车前村民一样,他们十人也被恐怖镇锁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过现在身份换过来了。平日大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词,祭典宴会时顺着大伙儿高喊口号,一旦死亡真的临头,不是个个都能奉行这神启圣训。术王势力过去一直无往不利,众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与欲望之中;但如今形势逆转,在这正气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慑下,他们的信仰都崩溃了。

  圆性的指头不断轻敲半边面具的额角,状甚苦恼。

  「怎么办呢?……要我杀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难下手;要我放过你们么?又对不起这儿的百姓。我怎么晓得,你们过两天会不会又带着那几口大布袋回来?」

  术王众慌忙挥手摇头,有的结结巴巴地辩说:「不……不!绝不会……」

  「这样吧……」圆性说着,突然一手将齐眉棍抛向他们,其中一个术王弟子双手将棍接牢了。

  ——竟然毫无顾忌就把兵器扔给敌人,那份自信和豪气令在场的人都咋舌。

  「你们每个人把一条手臂跟一条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滚吧。」

  圆性说完就不理会他们,转头朝着那四个被他在横溪村擒下的马贼走过去。

  四人看着那些愣在当场的术王众,心里不禁庆幸。他们虽然因为生活艰困,豁了出去落草为寇,但始终因为一点良知,没有去投那丧心病狂的波龙术王,否则今天就不只被逼着拉木头车这么简单。

  圆性走过来,取下了半边夜叉面罩塞到护甲的腰带里,一张粗眉大眼的胡须脸这时消去了杀气。他伸手为四人颈上的绳索松缚。

  「比起那些家伙,你们好像变得没那么可恶了。」圆性将绳抛到一旁:「不用去衙门了。你们走吧。以后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四人吃惊地看着这古怪和尚好一会儿。这时圆性身后传来惨痛的叫声。术王众开始用棍互相殴打手腿关节了。

  这一刻四人异常激动,就跟村民一样同时朝着圆性下跪,深深叩了个响头,然后无言奔跑而去。

  ——他们此后没再作贼。一个回家守着父母那块瘦田;一人当了行脚医的徒弟;另外两个结伴去了广东,十几年后做生意发迹了。

  圆性转而又看着那些车前村民。他们仍一个个跪着。圆性皱眉,搔搔那头浓密如杂草的短发。

  「怎么了?……先前又是这样。你们吉安人有这样的习俗,看见和尚便得跪的吗?」

  他说着上前扶起一个老农妇。

  「我倒想问问:你们这村子里,有人会剃头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木人巷」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试炼,只有通过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护寺僧兵」,得以配给个人兵器,并获许进修更高的少林绝艺。「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奥地,秘不向寺外人公开,因此产生了许多幻想不实的传说,甚至指「木人」是两大排以机关驱动的厉害人偶,会对进入巷内的人自动攻击云云。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条全长十二丈、平均宽一丈的山洞走廊,开凿于少林寺「金刚堂」后山壁,进行试炼之时极大阵仗,沿巷两侧共有一百零八个武僧把守,逐一与进入的受验者以拳法对战。为了避免严重伤害,受验和把守双方,都会在心胸背项要害处穿戴着木板与厚棉布的护甲,因此才称「木人」。

  受考验的武僧虽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个「木人」都击倒,但要一一闯过逾百对手的拦截仍极为艰辛,短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过时间却要一个时辰(两小时),进行连续不断的战斗与体力消耗,每一个的对手都精力新鲜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诣的测试,更是体能意志的绝对考验。

  受验武僧到达「木人巷」尽头时,巷口有一座烧热了的大鼎炉拦阻,炉的左右两侧铸有龙虎图案,武僧须用双臂夹起鼎炉移开方可出关,因此会在前臂内侧烙下「左青龙·右白虎」印记,是为体得少林武学精髓之证明。

  少林武僧除了通过武道修练参悟佛法,也肩负保护少林寺的重任,而「护寺僧兵」里以「十八铜人」为最高级别。「十八铜人大阵」乃少林武学至宝,其创编以「罗汉十八手」、「铁布衫金刚功」及「紧那罗王棍」为经纬,阵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无间配合,以发挥极强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铜人」按照其武功专长,得以配备不同形制的镶铜铁甲,如有的是半边身子,有的只装备双手双腿,都是为了发挥不同武僧的擅长功夫。

  少林寺内武僧弟子几达八百人,「十八铜人」当然亦不只十八个,事实上寺里常备的「十八铜人大阵」共有三队,可互相替补阵员。


第二章 温柔的缠斗

  荆烈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岩洞里,紧紧抱着一柄满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视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声淅沥。太黑了,无法看见雨点。但他依旧出神地眺视,仿佛能够看见些什么。

  他知道,在这海岸对面的远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屿——应该说,是父亲发现他的地方。

  他的亲生父母成谜;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被抛弃在那海岸上。他跟这世界一无连系。

  他只有继续紧抱着木刀。

  「小鬼!给我滚出来!」

  雄浑的怒喝,透过雨声传来。可辨出是父亲的声音。

  他探头出去看。

  正好逢着闪电。荆照赤裸上身的壮硕身影,在那一瞬间闪现。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体温化成雾气。他右手提着一条藤杖,左手却拿着一壶酒。

  荆照举壶喝了一口,然后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这儿!滚出来!」那粗哑的声音中充塞着暴怒。

  荆烈当然知道父亲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练武时,荆烈因为太过兴奋,用木刀打伤了没有血缘的兄长荆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过是在练定招对拆,胡乱出招的荆烈当然有不对;但拳龄远远长于义弟的荆越,竟然避不过那一刀,结结实实地在众同门跟前丢脸了——他可不是别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将来的掌门人选啊。

  荆照一边叫喊,一边在黑暗的岩岸之间奔跳自如。虽然近年溺于杯中物,他的身手还没有受到大影响——「滚雷虎」这外号,可不是因为当上虎尊派掌门才得到的抬举,而是年轻时就在福建武林打响的名号。

  在滂沱夜雨里难以视物,荆照遍寻不获,心情更恶劣了,将酒一口喝干,一把摔去酒壶,仰天如猛兽似的嚎叫。

  荆烈却在这时自行从洞里爬出来了。

  另一次闪电。

  荆照远远看见这全身湿淋淋的小子,马上全速跑跃过去。

  荆烈没有走避。

  荆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藤杖横挥向他左肩。

  荆烈双手分握木刀两头,举到身侧挡那藤杖。他体重连父亲的一半也没有,强烈的冲击之下,身体往另一边跪倒,几乎就滚跌下岩石去。

  ——但他确实把这一击挡下来了。

  荆照更愤怒,另一只手伸出,一把捏着义子的喉颈,把他整个人揪起到半空。

  荆烈被扼得窒息,脑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开来。可是他没有挣扎。手上的木刀也没有放开。他瞪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无惧地直视父亲。

  那眼神里,甚至没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虽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荆烈心里却有一股异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触怒父亲时,父亲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荆烈自懂性以后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亲眼中,仿佛还不如家里养的看门狗。不管跌伤也好,生病也好,饿着肚子也好……父亲从来不屑一顾。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他干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事情时。

  经过好几年,荆烈又渐渐知道,有什么事情最能够惹得父亲不快:当他在外头太过顽皮闯了祸时;当他从高树上跳下、跃到海里抓鱼、爬上祠堂屋顶,或者作其他大胆玩意时;当他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时……

  也就是,当他每次展现出强悍本色的时候。

  虽然每次最后都会给打得很惨,但隔一段时候他又会故意去干这些事情。因为唯有被打骂之际,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亲接近。

  荆烈决心:要吸引父亲,自己就要不断变得更强。

  ——比哥哥更强……不,有一天,比爹更强!

  快失去意识的荆烈这么想着,眼睛依然凝视荆照。

  荆照蓦然从义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扼着义子喉咙的手掌不自觉放松开来。

  荆烈的身体发软,无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荆照俯视没有动静的义子好一会儿。狂雨继续滴打他头顶。然后他弯下身子,将荆烈抱起来,回头循来路离海岸而去。

  这时荆照并不知道:短暂昏迷的荆烈其实早就给雨打醒。

  荆烈闭着眼,缩在父亲的怀里。

  在雨中,他感到那宽厚的胸膛,格外温暖。

  荆裂从短暂的回忆梦境里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皮。树洞外透进的灿烂晨光很刺眼。

  荆裂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是否还有追捕者的声音。

  天还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树,就已经亲自带着术王众下来青原山脚,拿火把搜索堕下山崖的荆裂。荆裂这两个时辰以来,不断在逃亡和转移匿藏地。

  梅心树看来指挥能力甚强,术王众的搜捕网非常紧密,荆裂一度几乎被包围网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涂泥和黏上树叶作保护掩饰,断不可能从术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潜过去。

  确定了没再听到人声之后,荆裂才稍稍放松一点,接着就开始检查身体的状况。他尝试用力深深吸气,仍然感到那口气无法完全提上来,脑袋一阵昏眩,视线略变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为跌下时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伤,现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盖撞击一下。然而他气息窒碍,并非因为有这伤。

  荆裂摸一摸右边颈侧,那儿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呈着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虽然果断地放开铁链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时还是被术王众从壁顶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伤了。

  荆裂深知术王众毒药厉害,一着陆后就马上用力挤出伤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带里的两颗急救药,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实在凶猛,虽然只浅浅划过,毒性还是入了血;再加上荆裂一直不断逃走,催动血气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扰到经络,荆裂此际还没有昏死,已是仗赖超乎常人的强健体魄。

  ——刚才做梦,也是因为中毒吧?……

  中毒还不是他唯一的危机。荆裂躺在树洞里,尝试轮番收紧全身各处肌肉,看看其他伤势如何。当运用到左肩和右膝两处时他感到剧痛,关节就像被又长又粗的尖针深深插入似的,一阵发软酸麻,几乎完全无法运力。

  荆裂皱眉了。这两处挫伤是从山壁高处堕下,落到山脚时所承受的。下堕途中他虽然好几次借助树枝减速,但着地时的冲击力还是甚猛——荆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练武道,伤患本来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侣」,荆裂半点儿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绽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内伤影响脏腑功能,气虚血弱,以致无法运劲;第二则是重要关节受损,发力无从或者失去移动冲跃的能力。多少杰出的武者,就只因为一个膝盖或者髋胯关节损伤,从此终结武道生涯。

  荆裂再试试运劲,痛楚仍然甚尖锐。他想,自身的痛觉已经因为中毒迟钝了不少,也就是说这肩头和膝盖的实际损伤,比现在感受的还要严重……

  荆裂就是如此,在伤了一足一手、意识受毒药干扰、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猎小刀的状况下,于崎岖的山林里隐伏潜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围搜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怎么能走到这儿来。

  ——这绝不是侥幸,而是长年在海外蛮荒之地历险,刻印到骨头里的求生本能。

  虽然已暂时摆脱追踪者,荆裂知道自己绝不可以停下来。

  ——那家伙……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

  荆裂想起昨夜在「清莲寺」遇到的那头全身黑衣、使链子飞刃的「老虎」。他那时候还曾经猜想,这家伙是否正是波龙术王本尊?可是跟庐陵县民形容的外观不吻合。他应该是术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这样的家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龙术王,深不可测!

  荆裂无法否认,昨天因为率先对上鄂儿罕和韩思道两人,自己对术王一干妖邪的实力确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价。

  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要低估任何与「武当」二字有关的人和事!

  荆裂再次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楚换成半跪姿势,半个头探出那大树根处的洞穴外。

  阳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会神才可集中焦点视物。体内的余毒令他有如害着大病,干裂的嘴唇泛白,背项流着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这山脚,一到空旷之地,就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追上。何况他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不知还能走多远。

  荆裂想,要是有马骑就好办。不管逃走还是战斗,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树林那边留着一匹马给他。然而此刻说不定已经被下山搜索的术王众发现,荆裂再去取马随时自投罗网。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荆裂一则忧虑梅心树又找到来;二是自己久久未归庐陵县城,虎玲兰他们一众同伴必然担心,很可能轻率过来青原山寻他……

  他决定还是得赌一赌。他看看天上太阳,辨别了方向,也就瘸着腿在山林间行走,往昨夜留下马儿那密林小坡走去。

  荆裂每走一步,手腿关节和腰肋间都传来激痛,这反倒让他清醒,好抗衡那令头脑昏沉的毒药。他沿途摘下数片树叶咬在嘴里,让苦涩的叶汁流入喉间,既稍解干渴,又能清醒头脑。

  荆裂走着时看看四周。这青原山下一片苍翠,阳光在高树的枝叶间投下来,景色甚是静恬幽深。要非处在这样的状况,独自一人来散步,倒真是心旷神怡。荆裂不禁苦笑。

  ——许久没试过这么狼狈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荆裂只感头昏气喘,浑身都是大汗。术王众袖箭上淬的毕竟是致命剧毒,荆裂被轻轻划过而只沾上一点,已是非常幸运。

  林外有一条幽静的小道。荆裂当然没笨得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树丛里观察。

  一路以来荆裂无时无刻不细心倾听四方动静,暂时都未发现异状;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隐隐约约听到北面路口的远处,响着一阵声音。

  是马蹄声。

  荆裂伏在枝叶底下,一动不动,右手紧紧反握小刀的木柄。身体间歇发出一阵阵的寒颤,他用意志强压着。

  他专心听着。那蹄音不甚急响,只是缓缓踱步,而且听出来只有一骑。

  ——是落了单的敌人吗?……

  不管如何,这是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被追捕了一整个清早,荆裂已经憋够了这口霉气;一举夺马脱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战斗的目标,荆裂顿时恢复了不少生气,呼吸更深沉稳定。

  他等待着骑者到来,身体一动不动地半蹲在树丛间,无事的左腿已经在蓄着弹跳的力量;右边的反手刀略举起在胸腹高度,随时准备刺出。

  荆裂此刻的姿势,有如一条具有保护色的毒蛇,凝静地盘踞在树底,准备任何一刹那伸展噬击。

  路口处渐渐出现那人马的细小身影,穿越林间一束束的阳光,往这儿接近来。

  荆裂的眼睛还是有点聚焦不清,那骑士走来时,他依稀感到有点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风吹拂着发丝,看得出是个女人;手里斜斜提着一柄长刃……

  ——是……虎玲兰?!

  荆裂心头一阵狂喜激动。但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跃出路去,而是静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当看得更真切时,荆裂的心冷却下来了,庆幸刚才没有过度兴奋。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骑士虽也身材丰盈,但骑马的动作姿态没有虎玲兰那种闲适气度;反射着阳光的脸庞很白皙,不是鹿儿岛女儿的麦色;拿着的长刀也不一样。

  霍瑶花弯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与其说是她骑马,不如说是马在驮着她走。她眼神失焦犹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还没有从昨晚的「昭灵丹」药力,还有虎玲兰那记刀柄猛撞中清醒过来。

  霍瑶花昨夜发狂似地逃出庐陵县城,二话不说上了马鞍离去,却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马儿,不久之后更在马鞍上坐着陷入昏睡,全靠马儿认得路,才把她带回来青原山。她刚醒来未久,只觉头痛欲裂,浑不知道自己所在,就连昨夜的记忆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马儿驮着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伤都已干结止血,并没有性命危险,但被药力影响,感觉身体四肢好像随时都要断开掉下来似的。

  突然一物从旁边树丛冲出,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披头散发、一身黏满泥巴树叶的荆裂,如野兽般弹跃而起,朝鞍上的霍瑶花扑击!

  ——他手腿受伤,这一扑已经是毫无保留,将所有气力聚在一条左腿跃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势往前插去!

  霍瑶花毕竟也是无数次出入生死修罗场的女刀客,刹那间被激起了战斗反应,举起锯刀当作盾牌般把荆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头发!

  荆裂身材健硕,飞扑力度亦猛,虽被霍瑶花格住刀尖,扑势却未止,与霍瑶花抱缠在一起,二人从马鞍另一边滚跌落地!

  荆裂这潜伏一扑实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马儿这时才来得及惊嘶,跳开数步。霍瑶花手中锯刀因为与荆裂撞击而脱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两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缠斗,翻来滚去,他们分别受着毒和药物的影响,头脑都非完全清醒,全凭身体感觉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图以蛮力压制对方。

  荆裂并不知道霍瑶花是谁,一时也没能联想起昨天县民形容过术王座下的那女魔头,只知这女子骑马带刀在青原山脚出现,九成都是敌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荆裂右膝的伤患较不碍事,可是左肩难以运力,靠一只右手持刀与对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弯勉强紧抱住霍瑶花腰背;霍瑶花虽有两手可用,然而荆裂握有利刃,在这贴身肉搏里非常危险,她死命用双手擒抵着荆裂的右臂,二人一时变得势均力敌。

  他们本来就已负伤不轻,纠缠格斗好一阵子后,双方都感到气喘疲倦,动作停滞扭成一团,谁也赢不了谁,意识因为倦怠变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里的第三者在场,会错觉这对健美的男女正在亲热拥抱……

  被荆裂沾满汗水的刺青壮躯压过来紧抱着,霍瑶花脑海里生起熟悉的感觉。

  ——师兄……

  已经许久以前的回忆,在瞬间如潮袭来。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瑶花非常早熟,从少女时代就仰慕门派里那些比自己强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强烈感觉的,当数三师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时武艺冠绝同侪,人长得高大硕壮,左肩头还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瑶花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这小师妹的爱慕之情,两人瞒着师长同门,秘密结成情侣,不久后霍瑶花更失身于他。

  霍瑶花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无灯的草料场里,翁师兄散发着雄性体味、汗水淋漓的火热身躯,用力地拥抱着她;她的手指头滑过他那坚实如岩石的肩头与胸膛……

  可是他们一起才不够一年,翁承天就奉师尊之命,为了巩固楚狼刀派的地位与财源,迎娶当地一名豪商的女儿。他连跟她说一句再见也没有,生怕她缠着自己。霍瑶花看清了:那壮硕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颗如此窝囊胆怯的心。

  霍瑶花自此就对自己的身体自暴自弃。她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

  ——我要比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强!

  她开始用美色去引诱其他师兄,套取自己还没有学过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后连师父苏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床笫间将本门奥妙倾囊相授。

  那时候她心里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

  数年后一次门内比试,霍瑶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来。俯视着他受伤、痛苦、羞惭的脸,她心里并没有涌起预期中的复仇快感,反而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经爱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她对身边所有男性都感到厌恶。此后十年,霍瑶花从来没有遇上比她强的汉子——除了波龙术王一人。术王是个太可怕的人物,霍瑶花对他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被他那强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瑶花虽被术王收为了宠妾,但她对他没有生过半点爱慕之情。

  她偶尔还是无法压抑,十五岁时初次拥抱男性身体那火热的回忆……

  此刻意识不清的霍瑶花,缠着跟师兄同样肩膀刺花的荆裂,怀念之情如决堤般倾泻,翁承天的身影与荆裂隐隐交叠。

  霍瑶花放软了手臂,轻轻抱着荆裂。

  同时一股冷意向荆裂脊骨袭至。是那毒药,他打了一个寒颤,顿感霍瑶花的拥抱无比温暖。

  ——就像那天在雨里,父亲抱着他时一样。

  短暂的瞬间,二人安然互相拥抱着。

  风吹树叶,一束阳光透射来,映在荆裂手中刀刃上。

  强光反射进霍瑶花的眼睛。

  她蓦然自那极短暂的梦里惊醒。

  霍瑶花轻叱,双手牢握荆裂右腕,两只拇指紧按他手背,将那腕关节扭转!

  荆裂拥有再强的臂力,也无法抵抗霍瑶花这双手施展的关节擒拿,迫不得已五指松开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将右臂收回来。

  小刀一脱手,霍瑶花不再理会荆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将跌下的小刀接住!

  荆裂趁着她接刀这刹那空隙,一个右肘横打霍瑶花脸侧!

  这肘距离太近,霍瑶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耸起左肩头硬接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体摇晃向后跌倒,但野兽似的杀伤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荆裂面门挥割出去!

  荆裂却已不在原地。他这一肘并非真的要伤敌,也估计霍瑶花必然挡得着;他只是要借这肘击的反撞力往后急退。

  ——打倒敌人,毕竟并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锋在荆裂面前数寸处空气划过。

  他身体在地上顺势一个后滚,蹲在地上转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态有如青蛙一般,用尽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马跳过去!

  马儿还没来得及吃惊挣扎,荆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单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马鞍上!

  霍瑶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让荆裂借力,力劲像挤按多于渗透,她并没有受伤。一刀不中,对方转眼却已抢了她坐骑,霍瑶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抢上前去,要把荆裂拉下马鞍!

  可荆裂一上了马就好像活了过来,立时把马首拨转过去,驱使后蹄朝霍瑶花飞踢,将她逼了开去!

  霍瑶花这刻清醒不少,仔细看这个一头辫子、满身血汗污垢的野汉子。

  ——这个人是……?

  霍瑶花举起夺过来的刀子,朝荆裂扬一扬,示意:

  ——有种就拿回去啊。

  荆裂却看着她微笑。他已经一整个早上没笑过了。

  「我得赶路。这刀暂时寄在你那儿,日后再还我。」

  他说着便骑着马儿沿路疾奔而去。

  霍瑶花疲倦地跪了下来,恨恨地盯着荆裂远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后,她又怀想起刚才与这男人紧拥的温热触感。她眉头渐渐松了开来。

  她垂头瞧瞧手里这柄来自远方异国的小刀,指头轻抚那奇特弯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确确实实地拿着这个证据,实在无法肯定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这种迷惘,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隔了不知多久,许多脚步声渐渐自她身后的山林深处响起,马上又把她拉回刀剑无情的现世。

  霍瑶花取下绕在颈项处的黑色蒙面巾,将那狩猎小刀包裹起来,轻轻藏进腰腹的衣服底下。


第三章 破心贼难

  烈日当空,照得野地如火烧,王守仁与燕横两骑共驰于郊道之上,扬起一阵阵暴烈的烟尘。

  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燕横紧随在后头。

  燕横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燕横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波龙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燕横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燕横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

  「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扎好之后,燕横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燕横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横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龙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须。看在燕横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叹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燕横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燕横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

  燕横点点头。青城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燕横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①,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

  『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迟处死。』

  燕横听着,不禁又联想到波龙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

  王守仁这句话,正与燕横决意挑战武当的悲愿相合,燕横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荆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荆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

  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荆裂迟迟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燕横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燕横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复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借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藉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荆裂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燕横拱了拱手。燕横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横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燕横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不用再问吧?」

  燕横说这话的神态有点点模仿荆裂,整个人感觉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两人又再大笑起来,然后继续朝北面的山岭疾驰。

  ◇◇◇◇

  一进到麻陂岭的范围,燕横就已经察觉那些闪现在树丛间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监视。

  燕横正想开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嘱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却已知道燕横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说:「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们牵着马,正徒步走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径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看不见深处的密林,可供埋伏之处甚多。燕横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空出来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着,但其实沉肩坠肘,腕指处于一种介乎放松与贯劲之间的适切状态,任何一瞬都随时能够快手反拔出横挂在后腰的「虎辟」。

  林荫虽遮挡了阳光,但树木密得透不出风来,他们走在坡道上只觉闷热,燕横身上和脸上伤处包裹的布带,全都被汗湿透了。

  燕横一双长年修习青城派「观雨功」的锐利眼睛左右扫视,再加上耳朵倾听,察知两旁林间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并且一直紧随着他们移动。

  他瞥见树林之间闪过一道快影,是个包着肮脏头巾的高瘦年轻人,穿着一件由竹片编成的简陋胸甲,腰带斜斜插了一柄镰刀,手里提着竹枪,踏着快要破烂的草鞋奔过。这年轻人身手甚灵活,跑步几近无声,但始终逃不过燕横的眼睛。

  燕横看见对方就想到:这两天在庐陵县城里,看见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少,现在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他终于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么「兵」。是贼。

  「没有办法。」王守仁悄声说:「这个时势,要找最现成的武力,就只有这些家伙。」

  登上坡顶,燕横突感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顶处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对面远方的山林。在那对面半山之间,隐现几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横一抵坡顶,就如越过了什么警戒线。他们前后两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兽骚动,散发一股危险的气氛。

  一物夹着呼啸的异声,旋转着急激从他们身后飞来!

  燕横以剑士的过人视力,只需稍为一瞥,就确定那暗器的飞行路线并没有瞄准他和王大人。他没有作任何过度的反应,只是伸手拦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乱动,让那暗器自身侧半尺外掠过。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树干,是一柄粗糙又微微发锈的小斧头。

  一直监视跟踪着来的山贼,一下子从林间全跳出来,二、三十人将前后道路都封死了。

  燕横打量包围着自己的这伙人,邋遢的打扮与刚才看见过的年轻人相差不远,各佩着粗糙简陋的武器护甲,其中许多拿的兵刃,不过是柴刀、镰刀等现成的农具,又或者简单地把竹竿削尖成长枪,没有多少柄是真正为上阵战斗打造的兵器。他们一个个透出凶狠如饿狼的眼神,直盯着王守仁与燕横,又特别注视两人身上的佩剑。

  燕横留意到,这伙山贼大都很年轻,其中只有三、四个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间看见跑过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让人看得更清楚,一张脏脸其实很嫩,大概只比燕横大上两、三年。

  另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只右目,却不用布带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个「米」字的凄惨伤疤展示人前。男人双手拿着一对斧头,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抛接把玩。刚才的飞斧当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县令,又要来抓我们吗?」中年男人用旧官职称呼王守仁,他的独眼瞄一瞄旁边这个全身都是伤、带着长短双剑的小子,咧开焦黄的牙齿讪笑:「怎么这次没带人来呀?」

  ——刚才独眼男人以飞斧测试燕横,结果燕横似乎全无反应,男人对他很是轻蔑。

  王守仁过目不忘,记得这个他从前曾经镇压招抚的贼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搭在剑柄上,瘦削的脸铁青着无一丝笑容,盯着梁福通的眼神极是严厉。

  燕横这两天以来看见的王大人,不管面对他们几个武者、随行的门生还是县城百姓,都总是一脸轻松亲和;与波龙术王对峙之际则正气凛然。像此刻这副盛怒的脸容却是第一次露出来,燕横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连梁福通见了王守仁的样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抛玩着的斧头更几乎掉下来。可是这么多兄弟就站在身后,梁福通只能强装不为所动。

  他正要再说几句话壮壮气势,王守仁却开口打断他。

  「我没空跟你闲扯。带我去找孟七河。」

  山贼里比较年轻的那几个根本就不认得王守仁,一听之下心中动气。那戴头巾的年轻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枪,却被梁福通伸出斧头拦住。

  「要见他可以。」梁福通说:「可是我们寨里规矩,刀剑得留在这儿。」

  王守仁一听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这时掀起嘴角的脸比刚才还要更可怕。

  「只两个人,一个还要是我,你们也害怕吗?这等胆量,还在山中称好汉?」

  众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发一股难以阻挡的气势。他继续笑着睥睨众山贼,半点儿没有被拦截包围的窘态,倒像是这几十人要出来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讥嘲,一时满脸通红,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王守仁这气势压过了。他把双斧插回腰带上,往前头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让王守仁和燕横进山里去。

  ◇◇◇◇

  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像仓库。墙壁梁柱用的半是木头半是竹竿,屋顶只铺着干草,说穿了不过就是座比较大的草棚而已。

  寨内四处除了横七竖八的床铺及各种起居物事之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装着粗粮,也有少量的干肉果子,还有几只鸡鸭随处乱走,全是山贼们从附近村镇劫掠得来之物。数量虽多,但不算甚丰盛,勉强可填饱肚子。

  寨里四周塞满了几十个贼人,有的坐在干草堆上,有的倚着粮袋,包围成一个大圆圈,数十双眼睛全部不怀好意地紧紧盯着站在中间的王、燕二人。

  此外还有几十个山贼挤不进来,围在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些人能抛弃家园远来山野中居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个个都比常人强悍,杀人越货不过家常便饭。王守仁和燕横竟然就这么两个闯来麻陂岭大寨里,在他们眼中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死人。

  在两人跟前空着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铺了块已经破损多处的毛皮,看不出是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这椅子一直空着,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等,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与讪笑声。

  自从上次在成都马牌帮中伏之后,燕横就对这样深入陌生而封闭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视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没有人藏着箭矢之类的暗算器具。

  ——必要时,我定然死命护着王大人杀出去……

  众贼见燕横这小子如此年轻生嫩,又一身都是刚包扎不久的新伤,却带着一双看来甚贵重的长短宝剑,充起江湖剑客来,他们只瞧了他几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边。

  ——听说他已经升任了朝廷大官,怎么又来了?……

  等了好一阵子,大门那头人群起哄,并让出了一条通道。

  燕横回头,只见一名头发乱得像蓬鸟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开众人走进寨来,所经之处,个个山贼都露出恭谨的神色,可见这寨里纪律还算严明。

  山贼之首孟七河,年纪只是二十七、八,一张古铜色的脸长着个鹰勾鼻,给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燕横要矮了些,却大剌剌地赤着上半身,展露一身纹理深刻得像钢条般的肌肉。双手前臂束着竹编的护甲,竹皮上还钉了薄薄一层铜片,单是这副装备,就显得地位突出于众贼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来的步履甚快,却有一种异常稳实的感觉。他虽然筋骨结实,其实不算很横壮,但每踏出一步,却仿佛呈现出超过体形的重量,好像身体里贯了铅一样。

  燕横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显示出非常坚实的下盘马步功夫,可知此人并非寻常的乡野武人,武功较这寨里众贼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紧随着孟七河进来,不离他身后半尺。这名光头山贼比孟七河要高壮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着一柄近五尺长的大单刀。他神色非常严肃,没有其他山贼拿着兵器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姿态,可知这口大刀并不是属于他自己。

  而是为首领孟七河而抬。

  燕横一见,猛地想起从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着大刀的「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眼前孟七河这一柄大刀,虽比尹前辈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样却有些相近。

  燕横再细看孟七河步行的习惯,难怪似曾相识。

  ——他是正宗的八卦门人!

  孟七河进来后,瞧也不瞧王守仁与燕横一眼,直走往那兽皮竹椅坐下来,抓抓乱发,揉了揉眼皮,伸个大大的懒腰,再着手下递来烟杆子,点燃后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烟,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对视。

  王守仁瞧着孟七河时,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样,展露出一张愤怒严厉的铁脸,就像眼前这个孟七河是令他极度憎厌的人物。燕横见了有些担心。

  ——王大人明明说来借兵,可他半点儿没有要请求别人的模样,反倒像来讨债……这样真的行吗?……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唤一句「王县令」,孟七河则连称呼都没有,直接就说:

  「你不是去了升官发财的么?怎么又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啦?还要到我这儿送死!」

  孟七河劈头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横大为紧张,几乎马上就要拔剑。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妄自出手,也就强忍着不发。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话动摇分毫,只冷静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脸的家伙。」

  「你说什么?」孟七河一听,乱发都好像竖了起来,身子离开椅背,双手紧握着竹竿造的椅把,怒瞪双眼。

  围在四周的山贼也都群起喝骂:「放什么狗屁?」「当个豆大的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们头领,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时寨里人声沸腾。

  「住口!这儿轮不到你们说话!」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气势,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骂。

  站在他们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年过四十、身体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仪却予人绝不想与他为敌的强大感觉。

  王守仁继而再对孟七河厉声说:「我有说错吗?当天是谁答应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做贼的?你说话算话吗?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这还不算不要脸?」

  孟七河脸上一阵青白,手掌用力捏着椅把,夹在指间的烟杆断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驳不来。

  两年前王守仁任庐陵县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难题就是本地如毛的盗贼。王守仁先从根本处下手,助县民防治疫病和减少苛捐杂税,令当地村镇恢复了生计。庐陵的山贼马匪大多本是寻常农民,迫于生计才铤而走险,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让大半贼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来。然而还有几股比较勇悍的匪盗,已经习惯了草莽中的威风日子,不受招安而仍旧顽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领导的四十余众。

  王守仁组织民兵保甲前往讨伐,他深知保甲虽人数众多,但论战力远不及贼匪勇悍,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烈,于是巧用声东击西之计,先诱孟七河带人出击,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袭他们收藏钱粮的地方。孟七河一众失去了粮食,再勇猛也敌不过饥饿,王守仁更一直紧迫,不让他们在逃窜间有再行劫掠的空闲,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余下他跟梁福通等几名亲信被困在山里头。

  孟七河以为自己是贼首,先前又不肯受抚,王县令这次定然严惩不赦,以杀鸡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贼,由他传话给孟七河:王县令仍愿意招安,他们只要弃械出山,答应从此当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来,背着下山徒步往县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余,还从那束兵器里,抽出属于孟七河的这柄八卦门大单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来王守仁早就听说过,县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习武,更是武林名门的传人,曾拜入抚州一家八卦门支系的拳馆苦学六年。

  「你是个人才。」王守仁当时对孟七河说:「男儿生在世上,不可贪图一时快活,当寻个出身路途。就算不为显扬祖宗父母,也为了对得起自己。」

  孟七河当场流泪叩头。王守仁又答应举荐他去应考武举,后来王守仁虽已离任,对此事还是念念不忘,着人把保荐的信函带到吉安府来。

  可是信函最后却没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为他已经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际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愤怒溢于言表。孟七河半句话不答,皆因他那天确曾向王守仁许下承诺。何况年前他被王守仁结结实实在战场上打败,这事情更不欲在众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说:「你今天又比从前更势大了——我刚才所见,你手下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风呀。你这个贼头,当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数落得气血上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摸一摸颈项,上面戴着一条绳子,穿挂了一只又弯又长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着那虎牙项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还有什么好说的?」孟七河压抑着心情淡淡地说:「我们为了吃一口饭,落草为寇,早就把祖宗都丢到身后了。你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枉然。」

  「吃饭?」王守仁又笑了:「对呢。我看你这寨子的破落模样,看来真的就只能填饱肚子,有一天过一天。豁出性命当了贼也只是如此,真够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贼」,右一句也是「贼」,众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听了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声说:「你道我们想这般赖活的吗?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说波龙术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听见波龙术王,众山贼都脸色一沉。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波龙术王肆虐,弄至庐陵一带生计断绝,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当了山贼,仍要避忌厉害的术王众横行,只能在边缘的穷村打劫或者勒收粮食,根本仅能糊口。

  至于孟七河本人,则在波龙术王出现之前就已经落草作贼。原来王守仁离任后只几个月,县府里的贪官又重开各种苛征,不愿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县城里打打零工,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因为有前科而常受官爷们的气;有次农民想集合起来拒绝缴粮,县令徐洪德怕他这强人带头闹事,不问情由就将他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后来梁福通跟十几个旧部不停劝诱,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带着手下洗劫一批官粮,没等到武举乡试开科的试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虽不是因为波龙术王而当贼,但他知道术王众武功和毒药厉害,一直不敢招惹他们。他听见王守仁也知道术王的事情,不禁脸红耳热。

  「你来这儿到底想要什么?」孟七河瞧着王守仁说。之前他已着手下仔细眺望视察麻陂岭山下四处,确定王守仁并没有带士兵来讨伐。

  王守仁捋着长须,徐徐的说:

  「我来,是要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踪的那个戴头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来,手上已经握着弯长的镰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举起镰刀指向王守仁切齿说:「我们随时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你可以试试。」王守仁回视这高瘦青年,目中充满挑战的意味。

  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矫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锋,又负责山寨的警备巡戒。他自小在乡间就跟武师学艺,入伙后又得孟七河指点,传授了不少八卦门的功法,这年来打架都没有输过,已视孟七河等同兄长。

  唐拔见头领连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听见王守仁如此说,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跃前朝王守仁挥刀!

  他只瞥见面前闪现一抹银光,手上传来一阵冲击——

  止步定下神来,发现手里的镰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没有人看见事情怎样发生。

  只能看见那钉在上方横梁的半截弯形断刃。

  还有左手反握着「虎辟」的燕横,保护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纪与经验,俱远比四川灌县那鬼刀陈都要轻,面对燕横的超凡快剑,浑然没有感受到对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犊的他被怒气冲昏了头,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镰刀,转往燕横冲杀过去!

  「别杀他!」一招之间,孟七河已经看出燕横凌驾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宽刃短剑更非凡品,他却来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横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横身后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则同时高叫。

  燕横听见王大人如此下令,心头愕然。

  他从小苦练的青城派剑法都是以对决杀敌为目标,每战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绝非用来玩这种把戏——就正如在西安「麟门客栈」时,荆大哥曾揶揄心意门人以掷酒杯显功力,根本不是武术。

  但燕横早就答应把剑借给王大人。不管他要怎么用。

  ——就当是练练左手剑的准绳吧……

  他腕指一摔,已将「虎辟」在掌心中旋转,化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断刃,往燕横面门刺去!

  ——但对于拥有「先天真力」反应速度的燕横而言,唐拔跟一个木头人偶差别不大。

  燕横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挥,掠过唐拔胸颈之间,紧接顺着挥势,左前臂就把唐拔刺来的前臂格开。

  这一挥剑,骤看似乎没有击中任何东西,但唐拔两边锁骨上都发出异声,原来「虎辟」剑尖已将他那副竹片胸甲的两条肩带削断,胸甲翻倒下来,悬在腰间!

  唐拔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燕横左手用剑柄末端勾住他握镰刀的右腕,划个半圈往下带去。燕横接着拍出右掌,封锁那手腕,左手剑则顺势向前一送,「虎辟」的剑刃已经贴在唐拔的右腰侧。

  唐拔感觉短剑那冰凉的金属贴上了腰间皮肤,这刹那以为自己死定了。

  燕横只要顺势拖一剑,要将唐拔割个腹破肠流实在易如反掌。他却把剑刃一转,变成剑脊贴着唐拔的腰身,剑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这一削,把唐拔用来缚胸甲的腰绳跟裤头带子,一起都割断了。

  ——看似是无聊儿戏,但燕横这两剑,完全展现出毫厘不差的精准出手。

  唐拔一身翻开的竹甲,跟下面那条缝补过无数次的破旧裤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于本能,将手中断刃抛去,双手急急抓着裤子往上拉回去。

  同时燕横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还入身后剑鞘,又恢复两手空空自然站立的体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正是围观那些山贼的感觉: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燕横身影闪了两闪,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统统像被剥皮般掉了下来。

  孟七河本已站起来,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见唐拔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也没有了出手的念头。

  「我忘了向你介绍。」王守仁这时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这位是青城派剑士,燕横燕少侠。」

  众人皆惊讶得嘴巴塞得下拳头。

  眼前这个一身受伤、看来异常狼狈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无双」青城派弟子!

  没有人比孟七河更吃惊:一众江西吉安府的流贼,虽听过青城派的名字,但毕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并不真正知道青城剑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经从学八卦门拳馆,早就从师长口中听说过许多逸闻,深知「九大门派·六山三门」里「六山」的隐世武者是如何厉害。

  ——王伯安这老狐狸……难怪这般大胆,只带一个人就上麻陂岭来……他怎么会跟青城派剑士结成同伴?听说他们都不轻易下山,而且这里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这一年多来都藏在山里,并没有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

  王守仁继续说:「燕少侠,还有另外几位侠士,都已经允诺拔刀相助,为庐陵百姓除去波龙术王那伙妖孽!」

  此语一出,众贼又是一阵哄动。

  「要杀那些怪物……行吗?……」「可是看他刚才的武功,说不定……」「你没见他全身都是伤吗?这样的家伙,信不过……」「假如真的把波龙术王打跑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众人交谈。

  「姓王的。」他说:「你这次上来,是要我也带着这伙弟兄,加入你们去打波龙术王吧?」

  王守仁点点头。

  「这就是我说的机会。重新当个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经消失,那凛然的神色里多了一股宽容:「只要你们答应加盟,一战功成之后,我王伯安保证,让你们再当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证?」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职。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来。」

  「那可真太感谢了。」孟七河放开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脸上笑容却充满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请你四处看看我这些手下的脸色。你要我带他们去送死吗?为了什么?」

  王守仁和燕横往四周一看,只见原本一直扬威耀武的这大伙山贼,一听见要他们去攻打波龙术王,马上鸦雀无声,每张脸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这地方的人。燕少侠他们也不是。」王守仁说:「可是我们都一样把性命豁了出来。你们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这一仗,本来就该你们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们去冒险,不惭愧吗?」

  听到王守仁这话,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贼都动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话同样震动了他的心弦。但同时他深知,号称武当弟子的术王一伙是如何恐怖。他是这麻陂岭山寨百人的领袖,也就是说一百条性命都握在他手里。他绝不愿为了一时冲动,而危害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打呢?」孟七河瞧着王守仁问。

  「燕少侠,不如你来回答他吧。」王守仁却看看燕横。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横,在山里半句话也别说,燕横心中不无轻松,毕竟说话非他所长;怎料在这么关键时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给他发言,燕横的脸红透了,与刚才潇洒的击剑姿态,半点儿不搭调。

  他张口结舌地瞧着王守仁,却看见对方鼓励的眼神。

  ——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说:

  「是为了正义。还有良知。」

  燕横一出口,山寨里立时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么你们又何苦来找我?我先前不就说过了?我们当贼的,早就连祖宗都丢了,什么礼义廉耻也统统忘掉!你们还来跟我们说什么『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书读得太多,读疯了?」

  王守仁却对四周笑声充耳不闻,只是朗声说:「不。我相信你们还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紧紧提着裤头不放。

  「看。那就是你们良知所在。」

  讥笑声顿时止住了。山贼一个个默然,无从反驳王守仁所说。

  孟七河却跳出中央,将自己双臂的镶铜竹甲脱下,踢去一双草鞋,解开腰带将裤子褪下,一眨眼就将全身衣衫脱得精光,坦露出那没有一丝赘肉的裸体。

  孟七河摊开双臂,无半点愧色地面对王守仁和燕横,脸上满是不服气的表情,像挑战般问:「这又如何?」

  「把那个也脱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颈项。

  孟七河脸色变了。他伸手抓着那虎牙项绳,但久久无法把它扯下来。

  这虎牙是他十五岁时,当猎户的父亲送给他的信物。全靠卖掉了那块虎皮,孟七河才有钱远渡去东北面的抚州城学艺,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这头老虎,已经是我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亲把项绳挂上孟七河颈项时这样说:「可是你不同。你还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开了眼睛,没能再跟王守仁对视。

  ——就好像王守仁变成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梁福通看见首领气势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块兽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说完这句,就转身朝大门走去。燕横也戒备着跟随。

  两人出了大门,再走往外头用竹搭建的围墙闸口。他们在空地上,沿途无人拦阻,山贼们只是默默目送这两条带剑的背影。

  出了闸门外,他们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儿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横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属八卦门,总算是「九大门派」的名门子弟,怎么竟会沦为贼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门抚州支系,本身是从浙江的旁支传来,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几代,与徽州八卦门总馆已经无甚关系;即便学成后出外谋生,也没有名门的人脉帮助,虽然武艺还是正宗,出路却差得远了。

  「王大人……」燕横迟疑地问:「你真的相信他吗?」

  王守仁稍一回头,看看已半隐在树林中的那竹围与草棚。他苦笑。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燕横搔搔头:「也对……」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涩,代之以热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第四章 学剑

  童静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着一根树枝,于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画什么,突然发现有个阴影从后面头上投下来。

  她慌忙把沙上画的东西一手抹去,吃惊站起来转身,看见出现在身后的正是练飞虹。

  「你偷看什么?」童静红着脸,急急又伸脚往沙土上再抹了几抹,恼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干什么。」练飞虹嬉皮笑脸的说。他身上到处都包裹着被波龙术王武当剑法所伤的创口,但脸上轻松的神情浑未被伤疲影响。飞虹先生虽年迈,但毕竟也有日夕苦练数十年的体能功力,经过一个早上的休息,已经从新恢复精神。

  练飞虹指一指那乱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见你好像在写字。写些什么?」

  「要你管!」童静把树枝折断抛掉,扠着腰怒瞪飞虹先生,视线却落在他那层层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他这两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绝艺,还有他为救护无辜而受此重创,童静就无法再恼下去,眼神迅即软化。

  她拍拍手上泥尘,把住腰间的「静物剑」,迈步走在庐陵县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视四处有何异状。

  练飞虹戴上斗笠,左手拄着四尺鞭杆,也跟着童静走。

  「你有看见薛九牛那小子吗?」

  童静摇摇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从前她这般被练飞虹亦步亦趋,总是很不快;可是现在荆大哥未回来,燕横又跟着王大人出城去办事,童静感到颇是寂寞,有个同伴在身旁还是比较好。

  ——特别是燕横,他一走了,她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

  他们沿途遇见几群县民,他们都在按着王守仁的吩咐干活:有的忙于把仓库或大屋的窗户侧门用木板或家具封死,当成给妇孺和老人避难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枪;有的把什么可用的武器也都搬出来,哪管是几代前打过仗、已经长满锈的刀枪甲器,还是家里日用的斧头柴刀。

  昨夜一战,庐陵县民很是振奋——他们从没梦想过,世上有人能把波龙术王本尊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但同时也知道这等于正式开战。

  波龙术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预告,王守仁和练飞虹他们都没有告诉县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县民也都明白眼下形势。一如荆裂所说,他们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不少人看见昨夜那三十几具尸体之后,就索性执拾仅有的财物,带着家眷,天一亮就逃离了庐陵。

  逃跑其实也不一定平安——外头郊道上随时有游弋的术王众马队出现,荒野里亦有其他贼匪肆虐。但他们宁可冒险:「总胜过在城里等死!给别的山贼杀掉还好;给术王杀的人,死后也得当他们的『幽奴』!」

  邻里曾经苦劝这些人留下来:「到了外地你们要怎么吃饭?」可是他们反驳:「全家当叫化——不,就算连子孙都是叫化,至少也活着!」

  结果本来已经减少了许多的县城人家,一个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还是有人留下来。

  他们遇见童静和练飞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两人行礼,害得童静很不好意思地叫他们继续干活。

  这些留下来的县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唤醒了。尤其看见了燕横、虎玲兰和练飞虹昨夜所受的创伤。

  ——面对暴虐,为什么挺身保护我们家园的,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们自己?瞧瞧这些侠士的血。难道我们的血,比他们的还要贵重吗?

  童静走着,观看县民在努力修整城门,他们还自发地唱起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行吗?」童静忧心地问。

  练飞虹沉默一轮,最后还是摇摇头。

  庐陵县民虽然多,但占了不少是没有战斗力的童叟;青壮跑掉了许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就当连妇人都上阵去,战力也是不够。相比如饿狼的术王众,县民就如一群羊。

  ——术王弟子一般虽不是高手,但有奇诡的暗器和毒药之助,更重要是杀惯了人。而昨夜来袭的波龙术王、霍瑶花这等头领,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杀得光术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惨胜,令这县城从此荒废……」

  童静知道练飞虹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她忧虑地沉默下来了。

  ——那么只能靠王大人带回来奇迹……

  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门附近,远远瞧见城墙顶上有一个身影。

  那是岛津虎玲兰。她坐在城墙的一个石垛上,面朝着城外,支起了一边腿,把长长的野太刀抱在怀中,好像是靠着它支撑上半身。

  童静看不清楚,兰姐到底是坐在那儿睡着了,还是在监视敌人来犯。

  虎玲兰那阳光下红衣灿烂的背影很是美丽。童静出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练飞虹叹息说:

  「假如我也有她那么强就好了。」

  练飞虹听了,心里虽对童静有这样的目标而暗喜,嘴巴却说:「真正要成为高手的人,不会成天把『假如……就好了』这种话挂在嘴边。」

  童静本想抗议,但却没作声。一来练飞虹的话确实对;二来她心里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厉害吧?」她说时没有看着他。

  「当然。」飞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风吹动他飘飘的白须,神情傲然,对自己毫无怀疑。

  ——本身很强的人,假如还要否认,那就是矫饰了。

  「你的崆峒剑法,比青城派剑法更强吗?」

  练飞虹微笑:「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你又不认真了……」

  「不是的。」练飞虹眼睛里散射出一股狂热来:「不错,世上确实有的武功,比别的武功更强更厉害。什么『门派无分高低』,简直是狗屁废话!要是这样,世上又怎会有门派存在呢?『门派』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一套套比别人更强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当武功精研到某个层次之上后,那就不是靠你练哪种武功去争夺胜利了。因为到了那个境地,不同门派的武功剑法,差距已经很小。到时候胜负的分野就要看『人』。每个人的天分和努力。还有运气。」

  「运气?」

  「世上没有什么不讲运气的。比如说燕横那小子,他学的正好就是跟他单纯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剑法。假如他很不巧生在平凉,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诣连现在的一半也没有。那是他的幸运。」练飞虹想了想,又说:「也是青城派的幸运。」

  童静听到这儿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横,并因此再结识其他几个同伴,学到这等名门大派的顶尖武艺;继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惊人绝学,又罕有地跟武当精英高手交锋……这些全部都是不得了的际遇。

  童静沉思良久,然后垂头朝着地上说:「你……可以教我……你的剑法吗?」

  练飞虹兴奋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来。但他跟童静相处好一段日子,已经知道她脾性,于是强自压抑着狂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给我的吗?」童静急得跺脚。

  「我是问:为什么现在要我教你?」

  童静的手指在「静物剑」那乌沉剑柄上来回抚过,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

  「看着你们几个,都为了保卫庐陵受伤流血,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眼下强敌随时再来临,到时那些可怜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个会牺牲!我是想,就算多练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给大家多添一点战力。」

  童静话中自然流露着一股英气,练飞虹听着已忍不住咧齿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间的崆峒掌门佩剑「奋狮剑」轻轻拔出鞘。

  「我平时虽然右手用剑,但其实两只手都行——这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最基础要求。」练飞虹旋腕,舞起一丛剑花,从那圆浑自然的轨迹,可见他左手剑的灵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这时他举举受伤的右臂又说:「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着我的左手去学,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没办法了,我这只手恐怕没半个月以上不能再握剑。」

  童静点点头,也将自己的「静物剑」拔了出来。

  「既然难学,而且时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复杂的招式……」练飞虹一边想一边说:「怎么办呢?……对了,应该教你一个心法剑诀,就算运用在最简单的招式里,也可以万试万灵,一用再用的……」

  练飞虹来回踱了几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会儿突然高叫一声「好!」,吓得附近的县民也都侧目。

  「就教你这个!」练飞虹跃开两尺,擎剑指向童静。

  童静正不知就里,突然看见练飞虹身体移动,长剑蓄势爆发,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横剑上举去挡架!

  可是练飞虹这深具气势的一剑并未真的发出来,只是剑尖轻微一动;他延缓了半拍之后,却又再次发招,这次来真的,剑刃犹如长虹,以最简单的直刺射出!

  这刺剑练飞虹并未贯以真劲,其实不是特别快,但是吃正了童静横剑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举起剑身,也未完成防御的动作,他的刺剑就到了,先前虚招制造的时机恰到好处,童静哪来得及变招,「奋狮剑」的尖锋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处。

  练飞虹使这剑明明未尽全力,童静不忿气,高呼:「再来!」

  就算童静不说,练飞虹已经准备好再给她看一次。他还是照办煮碗地把剑指向童静眉心,施以一记佯攻。

  童静心里明知这第一剑必是虚招,但练飞虹那假装出剑的姿势和动作实在是太逼真,更散发着一股似乎确实要全力全速刺剑的气势,童静压抑不住身体的自然反应,又再架起剑去挡。然后练飞虹那延迟了半拍的一刺,亦再次精准地探到她心胸前。

  「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剑诀名字叫『半手一心』。」练飞虹解释:「所谓『花法』,说穿了就是虚招——骗人的技巧。」

  他再次作势去刺,但这一回动作非常慢,让童静看清楚:「要成功使这『半手一心』,不外是两大要诀:一是佯击要像样,要真的把将要出手的气势贯注下去,对方才会受骗去防备;第二是接着的真正击刺,得准确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话人家的防守招式还没有发出,仍有变招的余裕,太迟则他那守招已完成,可以再接第二式了。这『半手一心』说来虽简单,但要是练得精深,就算面对最强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当然没有时间深研,但只要学得够纯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细时机的才能,单这一招就足以横扫一般寻常武人——比如那群术王弟子。怎么样?要学吗?」

  童静听明白了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时模仿过的「武当形剑」截击之道有点异曲同工,分别只在于「半手一心」更加主动去制造时机。童静跃跃欲试,连忙朝练飞虹点头,突然却又说:「可是我……」

  「知道了。」练飞虹打个哈欠:「你不会叫我师父,是吧?这句话,我早就听厌了。别浪费光阴,开始吧!」

  ◇◇◇◇

  三十几名术王众急步越过了「因果桥」,返回那满布红漆符咒的「清莲禅寺」门前。

  他们当中八个人拱抬着一个用树枝扎成、上面铺满几件五色杂布袍的担架,其他人等则在前后左右严密地保卫着。

  一人躺卧在那担架之上,正是霍瑶花。只见她浑身乏力软躺着,长长的媚目出神地仰视晴朗的天空。她一只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紧紧握着荆裂的小刀。那柄大锯刀则由跟在后头的一名术王弟子捧着。

  这伙术王弟子在山脚搜捕荆裂时遇上霍瑶花,当时看见她神色迷糊,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身贴身的夜行黑衣沾满泥巴,满身是昨夜所受的刀伤,步履左摇右摆,似乎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术王众从未见过这女魔头沦落成这等狼狈模样,很是惊讶。就连梅心树见了也大感意外:在师兄波龙术王所收的三个「护旗」里,唯有这个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树看重,并且看出霍瑶花近年武功进步甚大。他虽然曾经是武当「兵鸦道」高手,但他也没有打败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树知道,昨夜击退霍瑶花的是另一个女人,必然更加讶异。

  霍瑶花昨晚跟波龙术王一同夜袭庐陵,却竟落得如此情状。梅心树不禁对师兄忧虑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个能够位列武当山「首蛇道」精锐之最「褐蛇」的男人,从不用别人为他忧虑。

  可是见过昨晚入侵「清莲寺」而来的荆裂后,梅心树就不敢太肯定了。这次敌人的实力,远超他们过去任何一次遇过的。

  ——这般高手,江西一省里不可能有……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梅心树更决心,不能轻易放过荆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队护送霍瑶花回大本营,自己则带人继续搜捕那家伙。

  霍瑶花的身体虽摇摇欲坠,没有一个术王众有胆量去扶她——过去就曾有两人,因为摸了她一下而给砍掉了手掌。他们只好扎成这个像睡床的树枝担架,等霍瑶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后才抬着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后,霍瑶花半途就醒过来。意识虽然还带点模糊,但比先前恢复了不少。

  她呆呆看着一摇一晃的天空,满脑子却都是不久前的回忆。

  那强壮的怀抱;浓浓的男体气味;肌肤的热力;仿佛会跃动的刺青……霍瑶花的脑海给这些鲜烈的感官记忆充塞着,挥之不去,还感到身体有一股让人酥软的暖流。

  她不自觉就把那柄狩猎小刀贴在心胸前。

  术王众将「清莲寺」大门推开,诚惶诚恐地把霍瑶花抬入去,匆匆走过前庭,再进了佛堂。

  一入佛堂,当先的术王弟子吓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时失禁。

  只见身材高瘦的波龙术王已然回来,盘膝高坐在那无头佛像跟前,仍然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却通体都是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杀时所染,有的却刚给溅上不久,正沿着他长长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头侧和大腿所受的割伤遮掩了。

  波龙术王右手支着出了鞘的银白武当长剑,左手抱着昨晚被荆裂砍下来那「人犬」的头颅,身体定定一动不动,鸽蛋般大的眼睛俯视进来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众生惊怖的魔神。

  术王众又看见佛堂地上倒着三具尸体,皆是梅心树下令留守「清莲寺」的弟子,全都刚刚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龙术王亲手所杀。一是为了宣泄从县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诸事不顺,神明不肯保佑,于是杀人献祭。

  波龙术王伸出奇长的五指,扫抚「人犬」头颅上的毛发。

  「我看见……外面停着尸体。死了不少人呢。是什么回事?」

  「回术王猊下……昨夜有个探子潜入来,被梅护法发现,赶得对方堕下山崖……梅护法还在山下搜捕。」

  「一个人。」波龙术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杀伤你们十几人……还包括我这头珍贵的『人犬』……」

  术王弟子脸色青白。但他们知道对术王说谎,后果将更严重。

  「还有山脚登龙村,死了十几个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个负责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见了……」

  一记奇怪的异响。

  波龙术王的左掌包着那「人犬」头颅运劲,头骨在指头下发出裂音。

  「那你们又回来干么?」波龙术王原本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喉咙收紧而变尖了,听得出他压抑着极盛的怒气。

  术王众慌忙将那担架抬进来。

  波龙术王看见受伤躺卧、神色迷惘的霍瑶花,又再回想起夜袭失败的耻辱。

  他掌下的头颅在格格颤抖,让人错觉那「人犬」正短暂复活过来。

  波龙术王本想马上就组织部众,派师弟梅心树或者三名「护旗」带兵去攻打庐陵城,怎料他们一个都不在,唯一回来的霍瑶花竟又变成这等模样;得知折损了不少部众,术王的眼目更愤怒得充血。

  术王众感觉到,首领又要再杀人泄愤了。但他们没有一人敢动一动双脚。谁都知道术王具有武当派的顶尖轻功,再加那种身高腿长,他们就算每人多生两条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龙术王的眼神慢慢收细起来。

  ——要冷静……已经死伤太多,不能再减少部下了……

  他嘴巴噏动,无声地吟诵咒语。心脏的跳动渐渐缓慢下来了。掌底的人头也不再颤动。

  已快过午。但鄂儿罕和韩思道仍没有回来。波龙术王很清楚这两人的脾性,知道他们为了避免再跟县城的高手碰头,必定绕远路去找「幽奴」,迟了回来也不奇怪。

  ——可是实在有太多不顺利的事情接连发生,就连一向睥视苍生的波龙术王,也不得不疑虑起来。

  他从佛座跳了下来,走到霍瑶花身边,俯身摸摸她的头发。

  怎料霍瑶花竟把脸转过缩开,还挥出握着小刀的手,把术王的大手掌拨去。

  波龙术王从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间如怒兽,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瑶花的脸刮了下去!

  霍瑶花右边脸顿时肿起,雪白的肌肤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红印记,嘴角流出血来。

  她却还是眼神呆滞,瞧着佛堂顶上绘画的莲花。

  波龙术王愣住。霍瑶花一向对他顺服如猫,怎么竟有这样的反应?他检视她的头颅侧,发现那儿有一片头发被血痂结住,摸下去高高肿起,显是受了撞击。

  波龙术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寻出一个小小铁盒子,打开来是一排短小的纸卷。他抽了一根来燃点了,放在嘴巴里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脸庞,贴近霍瑶花的口鼻,轻轻吐出那燃烧草药的烟雾。

  霍瑶花吸进了烟,辛苦地咳嗽好一阵子,脸容才显得放松些,闭上眼睛似要入睡。

  「这是什么……」波龙术王留意到霍瑶花手里握着那不明来历的小刀。他先前从没见过她用这兵刃,刀子的形状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无法分心去管这等小事了。他抚摸霍瑶花额头,检视她的状况,看来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战斗。

  正要发兵攻击时,身边却连一个大将都没有,波龙术王甚是懊恼。

  当然他随时都可以亲自带兵去攻击县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条带剑的黑影,他就不想冒这个险。

  从前在武当山接受「首蛇道」的训练,其中一个铁则就是:永远不要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里。这教导一直铭刻他心中。

  波龙术王忧虑:要是那七个人,都具有跟燕横和练飞虹相近的实力,自己可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宁可先派亲信或师弟梅心树去领军,试探出敌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则从旁估量到底要进还是要退。

  ——既疯狂,也计算。这是波龙术王能够聚结如此势力为自己卖命的原因。

  「把死尸收拾一下。」波龙术王下令。他一旦冷静下来,脸容又回复深不可测的模样。他扶起一张椅子坐下,轻轻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等待着梅师弟、鄂儿罕和韩思道三人回来。

  等力量完全集结,就要展开屠杀之旅。

  ——他却并不知道:他等待的这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对抗性的运动竞技里,包括足球、篮球、排球等,假动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对策。武术当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虚招/佯动(feint)的方式呈现。

  虚招顾名思义,是以一个似真实假的攻防动作,诈骗对手做出错误的反应,或者短暂陷入迷惑,从而制造出可乘的空隙,并施以真正的攻击。

  虚招的作用有两方面,分别是肢体上和心理上。肢体上的,就是指用虚招诱使对手做出某个错误的动作反应(不论攻击或防守),当对方已经完全投入(commit)这个动作,无法半途收回,身体自然暴露可供侵略的虚位。最简单的例子比如,向对方上路面门佯作挥拳,引诱对手高举双臂抵挡,其中、下路就变成不设防。

  心理上的作用则包括了扰乱敌人的节奏拍子。因为虚招不是一个真正的攻防动作,它所耗费的时间比真实招式少,而且因为没有投入劲力,随时可以半途变招,因此就能够造成所谓「半拍」(fraction)的效果——「楔入」对方动作的拍子之间,令对方陷于错乱,无法作出正确反应。这种现象其实在我们日常生活都经常遇到,例如在街上两个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现大家连续两、三次互相闪避,结果却变成互相阻挡,这就是彼此都「楔入」了对方的拍子造成的现象。

  当然以上只是解释了最简单的虚招用法。真正的虚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复杂,一个攻势里包含了复数和多层的欺骗。虚招也不一定是攻击或防御,有时一个故意的停顿、假装呆滞甚至无意义的奇怪动作,同样可以达到效果。武道高手,许多时也是诈骗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虚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复杂越好,因为骗敌乃是一种心理互动,要看对手是否适合。有时太高明的虚招,对着武功低的敌人,可能全无作用,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或者没有反应,反而很粗疏的佯动又能让他上当。评估对手技能高低并施以最正确的战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层学问。


第五章 舍身刀

  荆裂把脸完全泡在水里,好一阵子才抬起来,扬起一头湿透的辫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呼吸了好几回之后,他又把嘴巴凑下去,尽情地再喝几口溪水,然后才满足地坐在岸边。

  在荆裂身旁只有数尺之处,另一条身影也把头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骑来的马儿。

  「哈哈……」荆裂侧头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荆裂从昨夜到现在,没喝水其实才不过大半天,但那毒药却令他渴得异常可怕,仿佛滴水未进已经三、四天,喉咙里像被刀割一样。因此荆裂一看见这条溪河,还是忍不住要停下来,也顾不得后头还有敌人在搜捕自己。

  经过一轮急激的策骑后,荆裂出了很多汗,帮助他把身体内余毒发散出来;再经这冷水洗涤身心,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伤寒病似的忽冷忽热感觉也都消失了。看来那箭毒终于已完全克服,荆裂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才有空去回想这匹马的主人。跟那个女武者相遇,其实不过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情,荆裂的记忆却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拥那一瞬的身体感觉,最是鲜明留存。

  ——为什么会这样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温存的感觉并不是幻想。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他们确实曾经通过身体,发生了一股很奇异的交流。

  这种感觉,就像他跟虎玲兰激烈练习刀法时的心情一样。一想到此,荆裂不禁心跳起来。

  他又再看看那匹马。它是荆裂骑过少有的良驹。霍瑶花的坐骑,乃是术王众近百匹劫得的马儿里精挑的。

  从这匹马,还有那等武功与佩刀,荆裂此际已然猜知,霍瑶花是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敌。

  荆裂心里不禁喟叹。非到必要时,他绝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个女人挥刀斩杀,始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这跟与虎玲兰平日练刀比试完全不一样。

  仗着这匹快马,荆裂知道敌人大概不容易追击到来,因此才敢歇息。可是这儿距离庐陵县城还远着,他知道自己还不安全,一喝够了水也就马上准备起行。

  荆裂站起来,再次检查身上的伤。腰间那刀伤已经止血,现在传来一股接一股火烧似的痛楚,可还不算碍事;手腿关节的挫伤却没有半点缓减的迹象,荆裂拉起裤子,看见右膝盖已经肿胀得比平时大了一圈,关节无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边肩头也是酸软得提不起手臂来。先前他骑马只能靠单一只右手握缰,马儿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关节像被锤子击打了一记。

  荆裂不禁开始担心:正在关键的时候却伤成这副模样,接下来的仗还要怎么打?……

  但这要等活下来以后再说。

  他跛着腿去牵马儿,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荆裂长年在南蛮丛林与海岛练就的敏锐直觉,此时又再向他响起警号。

  他二话不说,一手抓着马鞍,单足发力,一跃就翻上了马背,叱喝着急催马儿渡溪奔行。

  几乎同时,他听见了别人的马蹄声。

  来自后面远处的林子里。

  ——追兵!

  荆裂提起腰臀,身体俯伏向前,驱策马儿加速。四蹄在浅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浅溪中央之际,后方有三骑成「品」字形,从那林间猛然冲出来!

  当先一骑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满脸伤疤的梅心树。彻夜未眠的他仍精气威猛,人马冲杀而来之势犹如饿虎。他只用左手控缰,右手提着绕成一小圈的铁链飞刃,在阳光下闪射着金属的光芒。

  在他后面左右,各有一骑身穿五色彩衣的术王众紧紧跟随,同样都已把长近四尺的宽刃砍刀拔出皮鞘,准备马战砍杀。

  ——荆裂骑着霍瑶花的马,脚程确实甚快,梅心树要全速追他,已顾不得大部分的术王部众。结果参与追捕的数十人里,就只有这两骑好手能够跟着来。

  ——但是对着一个受了重伤、兵刃全失、饥疲交迫的荆裂,三人已经足够!

  三骑驰过浅溪。宁静的山野顿化为杀气奔腾的猎场。

  荆裂手腿不便,人与马儿的协调不免有些影响;梅心树则势猛力雄,在这短途爆发的追逐下,两匹马的距离渐渐拉近。

  他们追逐到一片空旷野地之上,淡黄色的沙雾扬起阵阵烟尘。这时正刮着西风,四匹马都迎逆风而行,对体力大耗的荆裂就更不利。

  荆裂专心策骑,尽力与马儿的跑动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这匹马拥有比对手更强的持久后劲,挺过这一段之后就能再次拉开……

  可是却听见后方传来奇特的呼啸声。

  只见梅心树仍保持着冲刺的骑姿,右手却已挥起铁链,在头顶上方旋转蓄劲。他腿下马儿没有因此稍为减慢,仍紧紧盯着荆裂的马后。

  ——一看即知,梅心树与这座骑,早就曾经练习过这种马战招术。

  荆裂以眼角瞥见梅心树的动作,已然心知不妙,连忙拨马往右斜走闪避!

  梅心树的铁链脱手。

  这铁链经过转圈蓄劲,加上梅心树挥出的强猛臂力与骑马奔跑的惯性,前端的兽牙状弯刃满带能量,向前迅疾飞射!

  ——这样的骑马飞刃攻击,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体为目标,绝对具有穿透骨头的杀伤力!

  荆裂的马儿已是非常矫捷,在全速急奔中还能横移。可是梅心树的铁链实在太猛,荆裂虽然避过了这袭向他背项的攻击,但那弯刃顺势坠落,还是打中了马儿的左后腿!

  马腿经受不起这飞刃攻击而倒折,马儿朝左猛地倾翻,荆裂的身体被颠离了马鞍,向左前方空中飞出去!

  荆裂左肋被岩石撞伤了,腰间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伤,整个左上半身都经受不起撞击;他人在空中,自然反应是要顺势翻身,改用右边身子着地,好保护这些伤处。

  但他半途改变了念头。

  ——要是着地时连右臂也挫伤,再无任何反击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后他还是强压着身体的本能,勉力缩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冲击!

  沙尘炸起。三处伤患同时猛袭来的剧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当场昏厥。

  后面三骑因为追得太急,瞬间越过了落地的荆裂,方才收慢回过头来。

  梅心树右手运劲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铁链就倒飞回去,他灵巧地伸手接住铁链,链子在他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染满马血的弯刃垂在臂侧。这兵器听话得就如他身体的一部分。

  荆裂用绝大的意志,顺着落势滚成半跪姿态,右手吃力地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从散乱的辫发间,他双眼紧盯着三丈之外那三骑敌人。

  因为那撞击的强烈痛楚余波,荆裂呼息变得浅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气。这又令他体力血气削弱,本来黝黑的脸容显得苍白。

  前所未遇的劣势。

  但「放弃」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在荆裂心里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在梅心树眼中,这个伤得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身上没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却仍然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危险味道。梅心树被伤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这样的家伙决斗,真可惜。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飘过一阵子。梅心树随即提醒自己:自从离开武当山那一夜开始,你已经放弃了那种虚幻的追求了……

  荆裂瞧着梅心树,眼里同样没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这里,那意志能耐也实在教他欣赏。

  「你……」荆裂要再吸一口气,才能继续问:「是怎么找到来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树说着,从马鞍侧的革囊里掏出一枚短箭,抛到地上去。

  那正是术王众所用的毒袖箭,箭镞的锋口上有一丝很小的血渍。

  它是梅心树的部下在青原山脚意外拾到的。梅心树看了,断定荆裂为它所伤。他深知淬在这箭上的「锁血杀」药性,中者若不毒发身亡,亦会异常缺水干渴,因此他就赌上一赌,全速赶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结果给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骑马逃离的蹄迹。

  「不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倒霉呢。」

  荆裂说,展露出他一贯面对挑战时的笑容。

  ——这家伙还能笑!

  梅心树见了亦微笑起来。但这微笑不代表半丝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树往两名部下一挥手。

  两个术王骑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护法的命令,立刻催马扬刀,往半跪着的荆裂冲杀过去!

  因为先前县城鄂儿罕和韩思道败走一役,术王众失了近五十匹良马,余下能配给的马儿已经不多;这两名骑士获授足可跟上梅心树的快马,自然因为是术王弟子当中的顶尖好手。只见他们的骑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马鞍上挺身举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马战甚为娴熟。

  这两人里,右边那骑是个身材矮横、一脸虎须的黝黑汉子,骑在马上时全身都像贯满了能量;左边的骑士则细目锐利,身材比梅心树还要高壮,人在马鞍上举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带来极大的威胁感。

  他们都争着要取荆裂的头颅。这家伙敢孤身夜探「清莲寺」,一夜间杀了他们许多同伴,定然是敌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诛杀得他,波龙术王必然重赏;昨天鄂儿罕和韩思道才犯了大错,术王要是高兴起来,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们「护旗」之职。这激起了两名骑士争功之心。

  两柄砍刀的宽厚银刃在阳光下闪耀,朝荆裂快速接近。

  荆裂不再笑,专注地测算着与对方距离,还有交接一刻的时机。

  他的右掌紧抓在地。

  右边那黝黑骑士先一步到来,砍刀已经举过头顶,将要乘着马匹的冲势挥下——

  荆裂挥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骑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袭来,一时忙着闭目挥刀去挡——他昨夜已经目睹过荆裂在崖下朝上发出强劲的镖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惮,骑士不敢用身体去冒险,砍杀之势顿时崩溃。

  荆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滚,避开冲来的马儿。

  后面另外那个高大骑士因为也急于砍杀荆裂,跟前面那骑贴得太近;荆裂滚到前一骑的右侧,就等于用它来挡住后面一骑,这骑士无法下手之余,还因前面那骑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狈勒马。两骑都没能出刀,就从荆裂身边奔过去了。

  全因这两个骑士争功,没有好好配合攻击,给了荆裂从中脱出的机会,暂时避过第一轮攻击。

  这一记翻滚闪避,也让荆裂乘机检测自己的身体状态:右臂和左腿的活动都正常有力;腰肋虽痛楚,但腰胯发力运劲还没有问题。

  ——我还能够战斗!

  荆裂心里已经在快速盘算着,要怎样迎对下一浪的攻击。

  他同时瞥一瞥梅心树。那黑衣男人的坐骑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无意加入。荆裂心里一时未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着那已经回转马首的两名骑士。第二次攻势,两人必定不会再如此鲁莽,将互相配合着进击。

  荆裂剩下的战法已不多了。要脱出困境,就得赌在这一次之上。

  两名术王骑士相视一眼,都知道眼前这家伙不容易对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护法可能就不耐烦了。他要是出手,他们俩都将失去立大功的机会。

  「平分吧。」那高大的骑士说。

  另一人点头:「不管谁杀的,之后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几刀。」

  两人心意一决,即以刀背拍打马臀,这次分一前一后,相隔约三个马身的距离冲来!

  ——这种分隔距离之下,荆裂即使躲得过第一刀,第二刀马上就在他来不及重整时砍至!

  梅心树倒是一副满怀兴味的表情,远远看着三人,很想知道这次荆裂又以什么方式挣扎求生。

  荆裂见两骑起步杀来,马上用一条左腿,单脚向旁跳跃转移方位,动作颇是狼狈。

  当先那名黝黑的胡须骑士不禁笑了:这家伙疯了吗?用一条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条马腿冲过来?

  他随着荆裂移动,调整马儿冲刺的方向,同时已经举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后方,同样作出预备斩杀的架式。

  荆裂勉力站立着,膝盖受伤的右腿只能轻轻点地。

  可是那姿势眼神,却半点不似被追杀的猎物。

  算准了距离方位后,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挂在颈项的大串不同护身饰物里,抓住了一个小小的佛牌。这鎏金的五角状佛牌,是他在暹罗大城王国修行之时,当地一位高僧相赠之物。

  荆裂指头拿住佛牌,并非要祈求运气或安慰。他从不仰赖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荆裂将金色佛牌往前一举,像要用它辟邪挡煞一样。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阳光,照到前头那骑士的眼睛里!

  ——他先前不断横跳移动,原来要寻找映射阳光的方位最佳!

  荆裂这一着本来没有很大把握——要用这样细小的佛牌,把阳光准确映向对方眼睛,对方还是全速乘马奔来的骑者,这本就非常困难,却幸而一击即中!

  但这着并没能解除危机。那胡须骑士虽然闭上了眼,但之前出击的态势早成,他靠着一瞬间之前记忆中的方位,依旧往荆裂的头颅挥砍下去!

  荆裂向左一跳,这次竟主动迎向那斩下的砍刀,顺势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着那握刀的手腕划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为神技,其实是一种迫不得已时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夺利刃,即使武功比对手高了许多级,也非常不易为,根本就是凶险之举。只有像武当「镇龟道」桂丹雷这样的奇人,拥有极度微妙的「太极拳」功力,才可能反将「空手入白刃」这种险招,化为自己的得意绝技。

  现在的荆裂并无其他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招成功不易,而且敌人刀子从马上砍来,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机会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尽一切方法,去拼命提高成功的机会。

  ——包括借助阳光扰敌。

  荆裂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舍耶诸岛所学的「生手法」①,极尽精微。

  『注①:毘舍耶(Visayas)今译「米沙鄢」,即现在菲律宾中部宿雾等一系列群岛。当地武风甚盛,至今都是菲律宾刀棍术重镇,当地门派的兵器武术擅长贴身近战,特别精研运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对方武器之法,称呼此为「生手」(alive hand)。』

  就在刀锋临及荆裂手臂前的一刹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骑士的手腕!

  虎爪运个半圈向外拨开,将刀势卸到旁边,荆裂继而极敏锐地翻转指爪,拇、中、无名三指捏成圈状,擒住了那只手腕,朝上一提,腕关节屈折,那斩刀的劲力顿时断绝消失!

  这短短瞬间,荆裂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借这擒拿手臂的势道,翻身抢上对方马背,从后箝制着这名骑士,并且乘马再次逃走。

  可是荆裂想到,这样做不过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状态,这名术王弟子的坐骑,比先前荆裂所骑霍瑶花的骏马还不如,结果还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树那可怕的铁链飞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决出胜负。

  因此他选了第二招。

  荆裂沉身、坐腿、转腰,带动右臂猛地拉动,把那胡须骑士从鞍旁扯了下来!

  随后的另一骑转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骑士眼见同伴被擒下,心想这功劳正好我来占了,将马稍拨向左,身体倾出马鞍右侧,举刀成水平,猛地横斩向全无防备的荆裂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荆裂扭转那被他所擒的腕关节,将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挡架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和撞击声。

  发出惨叫的是那被擒的胡须骑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转关节的状态下,手中刀却要承受强烈的骑马斩击,筋骨顿时折断,刀柄也脱手了。

  脱离掌握的刀子没能完全挡去那斩击的力量,刀背飞撞在荆裂额头,击得他仰倒滚去,那撞击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高大骑士一斩之下又掠过去了。荆裂未有因此庆幸,他虽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还是努力在沙地上挣扎跪起来,四处去寻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胡须骑士,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记了危险的敌人仍在面前。

  这种意志的差别,就是判断生死的关键。

  荆裂在地上像条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难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树和另一名骑士赫然发现这事,想要干预却再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荆裂一记左膝跪压在那术王众的胸口,紧接将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荆裂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

  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呼:「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荆裂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波龙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荆裂,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荆裂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于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于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荆裂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于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荆裂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于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

  ——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荆裂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荆裂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荆裂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荆裂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荆裂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荆裂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

  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荆裂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

  ——其实荆裂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荆裂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荆裂,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叹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荆裂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荆裂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尸体。

  荆裂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荆裂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拼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荆裂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荆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动作。

  十步。

  荆裂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刚猛发力功夫;萨摩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武当功夫、指点燕横时吸收到的青城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童静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

  这许多武功,一一在荆裂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道思考方式,荆裂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仿佛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荆裂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荆裂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呼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荆裂,仿佛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荆裂:「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

  刀招在荆裂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于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荆裂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荆裂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于暴风猛卷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荆裂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将荆裂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荆裂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荆裂的后脑!

  荆裂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卷。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

  ——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②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②: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

  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

  我们不时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体跳跃运动与表演,比如职业篮球的飞跃灌篮、体操和舞蹈的翻腾,常会错觉某些活动仿佛能够违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够延长滞空的时间、在空中二度加速发力等等。其实这些动作效果都是身体高度协调所产生,特别是将动作里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于完全放松脱力的状态,因此才能将力量的传达推到更贯彻的层次。

  荆裂在危急中所领悟的舍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谓「舍身技」就是完全不考虑出招后的体势后果,或者任何接续下来的后着,将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间。

  由于荆裂四肢里一手一腿都已受伤无从发力,他索性就将这半数的关节肌肉全部放松脱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发的力量,就更能毫无保留地传导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见到职业篮球员的飞身猛力灌篮,动作是何等快速强劲,但篮球员始终还要顾虑灌篮之后的着陆平衡;试想象假如他连着地都不顾,把预备着地用的肌肉都彻底放松,那空中动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将推往更高点——当然在现实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办到。此所谓真正的「舍身」。

  荆裂这刀招另一重点,是在于不平衡。因为只用一边手腿,他这飞跃动作的肌肉运动,本身就处于一种左右不平衡的状态,身体在空中时自然往一个方向自转,只要擅用这旋力,又能够把多一层力量加诸于斩击之上。这情形就好像飞刀或者飞斧,因为前后重量不平均,投掷出去时就能产生非常高速的旋转,命中目标的劲力,比重量平均的飞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这是刀招运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当然这样的舍身刀招也有它难处:因为是空中全身旋转挥刀,没法看准着敌人出手,已经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准目标和判断时机距离,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觉、经验甚至运气去填补,是一种高风险的「一击必杀」赌博,也是对武者胆气的严峻考验。


第六章 刃风·梦想

  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武当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猛的家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采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复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梁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冲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发连髻也不结,那发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发,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家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

  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

  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

  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标记。

  ◇◇◇◇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武当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仿佛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武当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武当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武当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武当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武当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武当武道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炼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武当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武当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镋;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武当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炼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武当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炼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

  ——要是不能以这武功成为高手,我就干脆不做高手也罢!

  上武当山的第六年。某天夜里,梅心树又独自一人在空寂的练武场内,修练这件一直无法征服的兵刃。

  这一晚「师兄」却也路过出现。他身边还跟着四个同门,梅心树认得这几个师兄,这伙人总是常常跟「师兄」走在一块,就像结党一样。当中有个身材高瘦得惊人、一颗头光秃秃、脸上刺了几道咒文的巫纪洪,外形很是显眼。梅心树知道,他跟「师兄」一样也是属于「首蛇道」。

  不过无论「师兄」跟谁走在一起,看过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终也是他。

  梅心树点头向前辈们行了礼,又自行流着汗去练这铁链飞刃。「师兄」却停了下来站着看他。梅心树心里很焦急,不愿让「师兄」看见他害怕飞刃回卷时的丑态——要是世上只有一个人梅心树不想让他失望,这个人就是「师兄」。

  看了一阵子,「师兄」带着同伴走近过来。

  「巫师弟,给他一包药。」

  他身边的巫纪洪答应,伸出大手掌,从腰带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纸包,诡异地微笑着,将之交给梅心树。

  「吃了它,就不会怕。」「师兄」说完就带着同门离去。

  梅心树打开纸包。里面有十来颗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颗。想到刚才「师兄」那勉励的眼神,他毫不犹疑,就将这不明的丹丸放进嘴巴里。

  ◇◇◇◇

  此后三年,梅心树脸上越来越多新伤疤,有一道削过眼皮的伤更几乎把他弄瞎。武当山以外的人看了,会以为这些伤疤都是在比试锻炼里给对手造成,其实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遗下的记录。

  再过两年,梅心树脸上的伤疤没有再增加。他并且穿上了武当「兵鸦道」的黑色道服。

  这些日子里,梅心树也开始跟「师兄」一伙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说话,只是在听「师兄」说。「师兄」私底下却常常都嘲弄武当派和师父公孙清。梅心树觉得很奇怪。

  「我们这样,其实跟山里一群猴子有什么分别?」「师兄」说得最多的是这句话:「明明拥有比别人强大的力量,却不去夺取天下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

  每次「师兄」说这样的话,跟在他身边那些同门也就很兴奋。他们这伙人不时都悄悄聚集在后山的树林里,一起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因此情绪总是很高涨。后来梅心树才知道:这些药,来自「师兄」从「真仙殿」的禁库里偷取出来的物移教药方,并且交给巫纪洪往丹药房偷偷调制。

  梅心树听了「师兄」的话,心里不大明白:「师父不是说过,我们武当派再多准备几年,就会向整个武林下战书,宣告我们『天下无敌』的吗?」

  「师兄」伸出他纹有奇异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拨一拨像丛云般的波浪乱发,神情似乎对这嗤之以鼻。

  「师父是个老糊涂。这个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树听见「师兄」竟如此毫不避讳地骂师父公孙清,不禁吃了一惊。

  「梅师弟,我们是要追求成为最强的人吧?」「师兄」继续说:「那么你认为,有天你要杀人,是自己动手去杀;或是只要说一句话,就有人把他头颅送来给你,哪一个比较强?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树耸一耸眉毛。他从前混过街头,当然听得明白这话。他自己就曾经多次为了钱帮人出头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些官差和土豪,论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打得过他爹,但他爹却无法反抗地给这些人屈打而死……

  权力。

  「可是……」梅心树又问:「这岂非违背了我们武当的戒律吗?」

  「武当三戒」之第三条,「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自求道于天地间」,禁止武当弟子以武道换取世俗的权位富贵。

  「狗屁。」「师兄」站起来断然说:「到我当了掌门,第一件事就是废了这条戒律。」

  「师兄」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但他说时那气度,令梅心树无法不折服。

  「不是说好要做到『天下无敌』的吗?假如天下间有一个你杀不了;有一件东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个地方你无法去,这算什么真正的『天下无敌』?」

  梅心树看见站在山岩上「师兄」的身影,正散发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气。

  「师兄,你不是要……当皇帝吧?……」

  「皇帝算什么?」「师兄」朝天举起拳头:「我要当神。」

  在他旁边的巫纪洪,兴奋地拍一拍光头。这时的他已经跟「师兄」一样,穿着「褐蛇」的制服。

  「尽我百欲。」他扬一扬手里那卷同样从禁库偷出来的物移教经书:「日月同辉!」

  「师兄」却摇摇头:「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后,等什么『千世功成』。要当神,我就要在这一生。」

  「师兄」简直是个疯子,梅心树想。却是一个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疯子。

  ——跟着这个人,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光荣。

  那一刻,梅心树下定了决心。

  ◇◇◇◇

  两年多后,师父公孙清仙逝。可是结果「师兄」只成了副掌门。

  然后便发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树跟那伙同伴,都无法再见到被囚禁的「师兄」了。

  就在事情发生的同一夜,巫纪洪来了找梅心树——当时梅心树吓了一跳,因为巫纪洪以「褐蛇」级数的轻功,能够潜近到梅心树背后攻击可及的距离,方才被梅心树察觉。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纪洪冷冷说。他那张用炭灰涂黑了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一双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里反射着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树,拿着几乎就要发射出的铁链飞刃,打量着巫纪洪。只见他背后和腰间都带着要远行的包袱,身后还挂着一个长布包。

  「我只问一次:你要跟我走吗?」

  巫纪洪问的时候凝视着梅心树。平日行径带点疯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热切,确实很渴望梅心树答应。

  「有意义吗?」梅心树垂着带有伤疤的眼睛。

  巫纪洪取下背后长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树认出来,是「师兄」的佩剑。

  「到了外面,我们就去实践他所说的事。」巫纪洪坚定的说:「去夺取世间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凭我们两个……」

  「你认为像他这样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会是他的命运吗?」巫纪洪抚摸着那柄武当长剑说:「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经为他作了最好的准备,让他追回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树听得动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师兄」在襄阳的相遇。也想起当天那个站在山岩上、举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树伸出手来,跟巫纪洪——也就是后来的波龙术王——坚实地相握。

  「你要带些什么走吗?」巫纪洪问。「我可以等你收拾。」

  「带这个便够了。」

  梅心树扬一扬手上的铁链。

  「反正我来武当山的时候,也只带着这么一件东西。」

  ◇◇◇◇

  此刻梅心树就拿着这唯一从武当山带出来的东西,一步一步朝着荆裂走过去,直到前方大约两丈余之处就停下来。

  荆裂仍然半跪着,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争取让已经负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时调整呼吸,尽量恢复刚才舍身一击所消耗的气力。

  荆裂密切注视着接近中的梅心树,同时用眼目的余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间的薛九牛。他瞥见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挣扎得很慢,连坐都坐不起来。痛苦的咳嗽里带着像呕吐的声音,听得出正在吐血。

  荆裂先前已见识过梅心树在马上发出的飞击,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没被打中要害,身体也不可能撑得太久。

  ——在这儿拖得越久,他活着回县城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为紧急,才更不可以把焦虑写在脸上。荆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这原因。

  「你刚才说这是我希望的,是什么意思?」梅心树隔远冷冷地问。

  「从昨晚开始,你就想跟我单挑。」荆裂回答:「否则刚才你不会只叫那两个家伙动手。」

  「我不是想跟你单挑。只是觉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树说到这儿不禁沉默下来。事实证明他判断错误了:以为眼前只是一个只剩半条人命的敌人,结果却是两个部下变成死人,而对手却还好端端地呼吸着。

  「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荆裂咧着牙齿:「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心里的自己,始终是武当弟子。」

  这句话说中了梅心树深藏的心事,他无法否认。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武当弟子」来称呼他了。他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怀念感觉。

  梅心树离开武当山后,偶尔也听闻武当「兵鸦道」四出远征的消息。没能跟随着他们与天下武者交锋,他心内不无遗憾。

  「可是我不明白。」荆裂又说:「你不像是会跟着这伙人作恶的人。为了什么?钱吗?女人?」

  这深深刺激了梅心树。他帮助师兄波龙术王扩张势力,虽然从来没有亲身参予烧杀抢掠、以「仿仙散」榨取钱财、收集「幽奴」人头等勾当,但他没有天真得以为自己一双手就很干净。他不否认自己堕落了,但心里一直念着一个无愧的理由。

  ——这一切,是为了准备让那个人再兴。只要是为他,我被人视作恶魔都不在乎。

  ——可是别用那些细小的欲望来量度我干的事。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让人明白。」

  梅心树说着,右手舞起铁链弯刃,在身侧转着小圈,渐渐加快。

  荆裂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他拖着倭刀,缓缓伸直腿站起来。

  挥着铁链的梅心树,又再踏前来。

  铁链飞刃的最压倒优势,自是在长距离上。荆裂曾迎受他两次攻击,知道他都是选在大约一丈半之距发动,应该就是这兵器最长的杀伤距离——即使一击不中,敌人直冲过来,他也有较充裕的时间距离作第二度攻击。

  ——荆裂这个估计非常接近事实:梅心树这条铁链共长十七尺,预留约三尺在双手间操作,加上弯刃本身的长度,也就有大约十五尺的攻击范围。

  荆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远未如梅心树般厉害,那铁链枪头主要是作扰敌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长期专注地锻炼这兵刃,才有这般造诣,就算是飞虹先生「八大绝」里的「摧心飞挝」,也不知能否跟这飞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虽然在长度上已经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敌人的长长铁链还差了大段距离。

  假如荆裂有双兵刃的话,还可以牺牲一柄去缠住铁链,再冲近以另一柄取胜,可是现在的荆裂只剩一条手臂可用;闪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边腿,无法在移动中平衡,躲避只会死得更快。

  荆裂仔细看梅心树两手之间那束铁链,其实比小指头还细一圈——十七尺之长,当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则太沉重根本飞不远,那长度就失去意义了。

  荆裂想,这样的粗幼,假如以刚才那舍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斩断它并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赌上一切的舍身技,并没有接续的后着。要么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杀敌决胜。不可用来斩铁链,只可斩在敌人身上。

  要如何对抗梅心树的长距第一击,成了荆裂的大难题。

  而这攻击已经快要来了。梅心树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个无影无形的一丈半杀伤圈,这圈子的边缘正逐步朝荆裂接近。

  梅心树没半点儿急躁。他知道形势站在自己这边。只要好好地调适步伐和距离,确切地发出他从小磨炼的绝技,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从山崖跌死,捱到这儿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已经接近到十八尺。荆裂又再低蹲前倾,垂臂架刀下方,摆出与先前一样的准备姿势。

  梅心树看了,没有动一动眉头。

  ——对方摆什么架式也是一样。

  荆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见他背项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滩鲜血。

  此刻荆裂能称作「优势」的只有两点: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长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树分了心,没有看到他那飞身旋体的刀招是怎样发出的。

  这两点,都是薛九牛用鲜血换回来。

  ——为了他,要必胜。

  这是荆裂的人生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因为另一个人,产生求胜的欲望。

  明明是极凶险的劣势,荆裂却感到心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宁静安然。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战斗。

  梅心树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转的铁链再加速。

  荆裂垂刀蹲踞的体姿,有如山野间一头蓄势全力扑杀的猛兽,全无平日苦练招术架式的痕迹,似是完全出于野性本能。

  一种与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势。

  但这并不代表荆裂心里一无所想。他从来的最强武器,不是在手脚上,而是藏在那伙长满辫子的脑壳之内。智慧与经验。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计梅心树的战斗方式,从中寻找一条迈向胜利的狭隘通路。

  这一条通路,没有人保证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远找不到。

  荆裂的眼睛,在这瞬间突然亮起来。

  ——就如在深渊的最底看见一线光芒。

  同时梅心树加快脚步,拔腿奔前,完成那余下的两尺距离。

  他利用这助跑的奔势,仰身、转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荆裂已经置身那无形的杀伤圈里。

  他却保持姿势不变。

  ——来吧!

  旋转蓄劲已久的铁链,脱出梅心树的右掌,几乎以完美的直线射出!

  凶暴的弯刃,因那速度已经看不见形貌,仿佛化成了纯能量。

  荆裂同时举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这举刀动作甚奇怪,并不像平时全身连动地去挡,而只有一条右臂的肩、肘、腕关节移动,腿足、腰身、颈项等都凝在原位,纹丝不动。

  ——一般武学上要全个身体连动协调,做到「气劲贯发」,自然不容易;但像他这样能够独立一条肢体发动,而全身其他部分纹丝不受影响,同样是极高深锻炼的表现。

  荆裂极力保持原有的体势,自是为了能够随时发动那招舍身刀法。

  急激的铁链迎面飞至!

  金属交错的锐音。

  倭刀以近着刀柄的刃身根部,从下而上,抵住飞来铁链的前端五寸!

  假如这是一根刺来的枪棒,这挡格足可将之向头上消去;但遇着的是这铁链软兵器,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头的牙形弯刃,仍然越过倭刀,朝荆裂的脸割下!

  荆裂为了保持姿势,前倾的上身和头部仍在原位,以不动如山的胆气去迎受这一击!

  ——巨大的赌博。

  弯刃狠狠削下,在荆裂眉心鼻梁斜线刮过,几根辫子也被凌空割断,他的脸庞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发出一条血的轨迹!

  因为倭刀格住了铁链,弯刃的尖锋仅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许,必然致命!

  荆裂以脸面接受这冷刃的割斩,头颈竟是全无一分畏缩,眼睛仍然直视向前。如此钢铁般的精神意志,世上无几人。

  带血弯刃继续落下,绕缠着倭刀两圈,余势方才止住。

  梅心树用的是软兵器,无法从着手触感知道命中目标的深浅,只看见荆裂面门溅血,继而铁链卷上了对方兵刃,他也不理对方生死,沉下马步双手发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样的方法劫夺荆裂的刀子。

  而荆裂等的,正是这个。

  发动了。

  荆裂的左腿三大关节,爆出极大的瞬发力,向上传导,他身体随即弹射向前!

  这次跟先前更有一点不同:荆裂的跳跃,还配合了梅心树猛拉铁链的力量!

  ——借助敌人之力,乃是荆裂从武当「太极拳」中汲取的灵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荆裂昨夜就尝过梅心树这拉力,并因此不得不放弃雁翎刀,知道他臂劲非常沉雄;此刻他尽借这股力量,配合着发动向前跳跃,速度与势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许多!

  可是再迅猛,这力量还不足以把荆裂硕壮的身体,一口气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树那头。

  梅心树未见过荆裂这跳跃,对这一记大感意外。但他异常冷静——他这套制敌于先的铁链飞刃,自有它的战法。

  荆裂飞过来,同时等于带回了梅心树放出去的大段铁链。

  也就是说,他可以再投出另一边了。

  荆裂这次跳跃,身体同样带着旋转。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这次却变成了上下翻转!

  只见他的身体在空中缩成球状,已然前翻至头下足上,整个背项暴露在梅心树眼前。从任何一种武学的角度看,都没有更差的恶劣姿态。

  敌人以最虚弱的体势示己,梅心树出于武者千锤百炼的反应,毫无犹疑就将左手的弯刃也发射出去,击往接近到七尺内的荆裂后心!

  这并不是临急的应变,而是梅心树早已准备的第二击。虽然没有最长那第一击的威力,但此刻距离缩减了一半,这第二击却可以更精确,发射的动作也更少预兆。

  强势的第一击压制,与精准的第二击取命。这是他梅家所传飞索术的真髓,亦是梅心树必胜的完美招术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荆裂这舍身刀招的能量。

  这飞跃之力,虽不能将荆裂送到刀子足以斩及梅心树的距离,但全身翻滚的速度却非常惊人。

  其势如旋卷的怒涛。

  荆裂虽身处没有一滴水的野地,但这短促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身周一切都化为深蓝。

  他「借相」于千顷巨浪,躯体恍如置身无重,乘着浪势袭来。

  ——其气势之猛,竟然连梅心树都隐隐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弯刃飞射到荆裂身前两尺时,他已经完全翻转回来。弯刃变成向他迎面飞至。

  荆裂早就借着那翻卷之势,把右手倭刀高举到左肩后的出手位置。

  荆裂的身体与梅心树的飞刃,两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够捕捉——即使拥有「曜炫之剑」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荆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见。眉心的血渗进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为他信任梅心树。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还有准绳。

  荆裂深信梅心树这第二柄弯刃,飞射的目标必然是他背项的正中央——人体最难防卫的地方①。没有武者能抵抗这样的引诱。

  『注①:人的背项中心,是自己最难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难于防御。』

  于是荆裂只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着自己刚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斩下去!

  非常大的赌博。却也是经过计算的赌博。

  这二次的舍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劲力的传导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松——简要说,人刀合一。

  朴拙无华的一刀里,荆裂舍弃了一切技巧。但同时也是他一切所学技巧的总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极高速而消失。

  轰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灿烂清晰。尤如太阳底下另一个一闪即逝的太阳。

  梅心树射出的弯刃被倭刀准确无误地斩中,猛然往反方向飞回去!

  梅心树习练这铁链飞刃,迎受过无数次刃锋向自己回弹之险,遗下脸上一道接一道的伤疤。可是他经验再丰富,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应。

  太快。

  梅心树那盖着疤痕的眼皮,连眨一眨的时间都没有,带着链子的弯刃已经没入他心胸!

  荆裂比梅心树先一步倒在地上。他这次翻飞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刚刚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鲜血淋漓的脸撞在沙土上,几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击而脱手飞去。仍然缠着铁链的长刀跌落地上,刃锋上有一处卷缺,可见刚才那凌空相击是如何刚猛。

  败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树,身体僵直地仰倒。那弯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没至柄。嘴巴如泉涌出鲜血。

  荆裂吃力地爬起来,却看也不看这个艰辛打倒的强敌一眼,拐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边,用单臂谨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体。

  荆裂感到这小子的身躯已经完全软瘫,没有一点反应,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还以为已成一具尸体。

  薛九牛微微张开眼。嘴巴缓慢地噏动。

  荆裂把耳朵附在他嘴边。

  「赢……了吗?……」

  荆裂听了猛地点头。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闭起眼睛。

  「别睡!我们回家!」荆裂激动地叫喊。薛九牛听到又再微张开眼,却没有点头的气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荆裂想了一阵子,找到带薛九牛骑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遗在地上的倭刀与刀鞘,又去拿梅心树那条长铁链。

  荆裂这时才俯视仍未断气的梅心树。梅心树的眼神已失焦点,似乎没有看见他。

  荆裂本要把弯刃从梅心树胸口拔出来,但这时细看,发现铁链与弯刃的刀柄连接处,是一个活扣铁环。看来这弯刃也可随时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树最后的手段。

  ——要不是他对飞链太有信心,留着这弯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会是我。

  荆裂将那扣环解开取去铁链,让弯刃仍留在梅心树体内,给他多活一阵子。

  ——要是真有来生的话,别再做这种糊涂虫了。

  荆裂把倭刀贴在薛九牛的背项,用铁链把人与刀紧绕着,这就支撑固定了他的身体。把他抬上梅心树的坐骑后,荆裂也跨上他背后,再用余下的铁链,将薛九牛和自己不能发力的左臂缠在一起,把他紧抱在怀里。

  「不要死啊。」荆裂说着,将夺来的一柄砍刀插在鞍侧的革绳之间,就催马往西北全速离去。

  梅心树仍旧躺在旷野上,等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夏风带着细细的沙土,吹拂在他脸上。他仰视晴明的天空,弥留的意识却回到了离开武当那个晚上。

  下了山后已是黎明。梅心树回头,最后一次看见武当山那泛着曙光的崚线,想到被囚禁在山里的那个人,想象将来有一天迎接他复出的光荣。

  将来有一天。再踏武当山。

  梅心树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第七章 群侠聚义

  日渐西斜,投落在庐陵县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紧闭的城门顶上,一个身影凝静地盘膝打坐,左手支着杖棒,半身泛出金铜光华。远远看去,令人错觉这城墙顶上摆着一尊镇守门户的铜铸佛像。

  正是圆性。他的头发胡子俱已重新剃得干净,虽然从车前村走到这儿来的途中,又再长出薄薄的一层胡渣,但总算回复了几分出家人模样。他也换过了一身干净僧衣,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盘坐眺视着城外远方,半边脸容充满正义的威严。

  当他来到县城后,从童静口中真正得知,那伙术王众的妖人是如何邪恶,他有点后悔不把车前村那十个术王弟子干脆除掉。

  ——我不会再心软。慈悲,不是留给这种恶人的。就让他们轮回为畜牲饿鬼之后再慢慢忏悔吧。

  此时圆性望见东南面远方,有一孤影往这城接近。

  ——只一骑……是探子?……

  圆性站立起来。在他身后墙头,蹲伏着二十几个县民,手里都拿着竹枪柴刀,一个个神色紧张。为免被敌人看出县城已作抵抗的准备,他们都低着身子,从城外看不见。

  「大师,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四十余岁、满口牙齿都崩缺的农夫,声音颤抖地问。

  「不用害怕。一切听我的。」圆性侧过头向他们说。

  这和尚说的并非佛偈经文,但县民听了他声音,心里无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圆性每次侧过脸来,展示出半边夜叉恶相时,却又教他们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对这小地方的寻常百姓来说,就等于神话里的人物一样。

  圆性把手掌压在浓眉上遮挡阳光,监视那越来越接近的骑影。马上似乎坐着二人。当奔得更近时,圆性终于辨出了马上人是谁。

  「快开城门!」圆性向墙后的下方叫喊,随即将一条固定在墙头的长索抛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齐眉棍,一手拉着绳索,就从丈许高的城墙跃下。

  圆性身躯虽雄健,但游绳而下的动作很是迅捷,一踏墙接着一放绳,就已着落在城门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后的城门也已打开一线。

  「我们到了,看看!」

  马鞍上,荆裂用尽气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却得不到回答。他感觉到怀里这少年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冷。

  荆裂努力催马加快,梅心树这坐骑确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驮着两人脚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荆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条腿。

  经过连番恶斗与一身伤疲,继而又要长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骑,荆裂的体力已快到极限,马儿快奔到门前时,他身体已摇摇欲坠。

  圆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时抛去齐眉棍奔跑上前。那马儿受过霍瑶花麾下马贼的调练,有人迎面冲来不但不惊慌收慢,还低着头斜向冲过来。

  圆性一让身向左,及时张开双臂,就把从马鞍跌出来的荆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紧接轻轻卸放在地上。

  「救他……」荆裂跟圆性重聚,并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请求。

  圆性看见荆裂一脸鲜血的样子,知道事不寻常,就将绑着二人的铁链解开,检视薛九牛的状况,发觉他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圆性摸摸他染满血的后背,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圆性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内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还有一个木造的小瓶。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比小指头还细的乌黑泥丸,以指力将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进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后在他喉咙和胸间运劲推拿,助他把药吞进去。

  十几个提着武器的县民已经从城门跑出来,惊见荆侠士竟是这副模样,急忙拿来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圆性单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脉上搓揉。只见服了药的薛九牛,苍白脸上竟迅速恢复了一些血色。

  圆性喂给他的,乃是少林寺续命灵药「阿难陀丹」,因炼制困难,等闲不施送外人,只给寺里武僧弟子紧急傍身之用。这么一颗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间可说千金难求,圆性这个随身的木瓶里也只有两颗。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识,但看见荆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圆性不问一句就施用了这珍贵的丹药。

  「是荆大哥回来了吗?」城门那边传来童静欢喜的声音:「荆大哥,你看见了吧?连和尚也赶来了,我们又多一个强援!还有王大人他们——」她说到一半,跑到来看见荆裂的惨状,马上吃惊掩着嘴巴。

  燕横与练飞虹也赶到。两人双双上前,左右扶着荆裂坐起身子。

  荆裂喝光了三个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复。他看见燕横跟飞虹先生,一样满身包扎的创伤,尤其飞虹先生的右手伤得严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间,城里也发生了恶斗。但荆裂却没问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边仍闭着眼的薛九牛。

  众同伴里以燕横跟荆裂相处最久,平日即使遇着这样的情况,荆大哥总还能说几句笑或是一些激励的话,但此刻却如此沉默,燕横也感黯然。

  「还是先把他移入客栈再治理。」圆性说着,就吩咐众县民拿来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脚把薛九牛抬起来。

  荆裂也在燕横和练飞虹搀扶下,跟着走进城门。他这一活动,左肩和右膝的挫伤顿时显现。燕横不禁皱眉。

  ——他骑着马时,必定每跑一步都剧痛难当,却一直走回来了……

  童静把荆裂的倭刀拾起来,牵着马儿也跟在众人后头。

  只见城门内原有的大路,左右两旁都筑起了高高的竹排,将道路收窄了,中段又营造出曲折的弯角来。它们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并由他的儒生弟子监督。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敌人,再从两边施以伏击,尤其弯角处更难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现成材料的廉价防御工事。

  众人走入城内,又见多处街巷都堆塞了杂物,目的也是把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改变成迷宫,令入侵者的伙团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击破。

  他们到了「富昌客栈」,马上将薛九牛放在大厅一张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圆性虽只醉心武道,对医术没甚兴趣,但被逼着也学得一些皮毛——这「皮毛」已较民间寻常的接骨救伤之术高明了许多。

  圆性又再查验薛九牛的背项伤势,老江湖练飞虹亦加入来,帮忙治理那被弯刃斩得裂开的皮肉之创。

  荆裂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却拒绝躺下来。

  童静打来一盆水,内里浸着布巾,正要去洗荆大哥脸上的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后面出现。

  「让我来。」

  虎玲兰接过童静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荆裂面前。

  她那因为练刀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来扭了两下,轻轻去擦荆裂眉间的伤口。

  虎玲兰自昨夜抗敌后一直没有睡过,直至午后圆性到来,接替她看守城门的岗位,她才在客栈楼上的房间养伤休息,因此到现在才知道荆裂回来。

  虎玲兰仔细为荆裂抹拭已经胶结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树的飞刃割开的轨迹渐渐呈现。目睹他受到这么凶险的创伤,虎珍兰身子一震,闭目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为他清洁。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兰说着,又换了一片干布,将荆裂那创口印干。

  她期望荆裂会回答她:「别说傻话,你跟我一起去了,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伤。但他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薛九牛。

  虎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荆裂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荆裂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荆裂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荆裂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荆大哥。」童静悄悄向燕横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

  燕横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荆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荆裂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荆裂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荆裂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须叹息。

  圆性替荆裂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荆裂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

  荆裂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荆裂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士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荆裂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荆裂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荆裂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荆裂回头朝虎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童静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虎玲兰则仰着头,瞧着荆裂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童静瞧向燕横。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复,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燕横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波龙术王骑着一头异常高大的骏马,领着廿余骑疾奔而来,他那双异样的大眼睛因迎着阳光而眯成细线,内里的瞳仁透着比平日更强烈的肃杀之气。他已然换回物移教的五色宽袍,在奔驰中迎风扬动,夕日洒照下,尤如全身猛燃着火焰的地狱恶鬼。

  霍瑶花也骑马跟从在他后面,挂在腰后的大刀随着蹄步晃荡。她的白脸没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早有十来个术王众等待在野地中央,围站在梅心树的尸身四周。他们已经收拾其他两名同伴的尸首,但绝不敢动梅心树半分。

  波龙术王远远就看见人丛中间那躺卧的黑衣身躯。他的马如箭离群而出,跑到人丛外还有十来丈时,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突然就离鞍跃下,乘着马儿的奔势再前跑了七、八步,过程顺畅得如履平地,整个人就如没有重量的纸扎人儿般。这么惊人的轻功身法,术王众也是首次见他公开施展,吃惊得好像看见什么妖法一样。

  术王放慢了脚步,继续朝梅心树的尸身走过来。术王众都惶恐地分开避退得远远——他们知道术王猊下愤怒时,有多么可怕疯狂。

  波龙术王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再无平日如猫般轻盈的足势。斜阳将他本就异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终于走到了梅心树跟前,缓缓半跪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把梅心树上身抱在怀中。

  术王那张瘦削的脸变得更凹陷。嘴唇颤抖不已。两行泪水从大眼睛流泻而下。他闭目。

  霍瑶花也到来了,跨下马鞍,按着身后刀柄,远远瞧着波龙术王这副模样。

  她从来都摸不透波龙术王的情绪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可是这一刻,看见他静静流泪的样子,霍瑶花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真情。

  波龙术王唯一视作同伴的,始终就只有一同离开武当山的师弟梅心树一人。

  「梅师弟……」波龙术王凄楚地低唤,当中透出那真切的悲伤情感,就连一向畏惧他如魔神的弟子听了都动容。

  这一刻,术王仿佛变回了凡人。

  术王五只长长的指头,颤震着摸向插在梅心树胸膛上的弯刃。梅师弟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术王眼睛里充满惊疑。

  「多少敌人?」他冷冷地问身后的弟子。

  「我们来的时候仔细看过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除了梅护法一直追杀的那人外,另有一骑到来……也就是两个!」

  「那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补充说:「也就是说那两人其中一个受了重创。他们同骑一匹马离去,可见那受伤的家伙已无法独力骑马。」

  霍瑶花听着时,又看一眼停在另一边的两条尸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随她已久的孙逵,双手自前臂处被斩断,乃是失血过多致死。她深知道孙逵的武功斤两,那双臂的伤口都十分整齐,可见是一击之下造成。这么猛烈的斩击,她自问也做不到。

  这时霍瑶花不禁又回想起那个肩头带着刺花的强壮男人……

  「花……」波龙术王就在这时唤醒了她:「你今天也遇过那家伙。很强的吗?」

  霍瑶花脸容紧张,想了一阵子,摇摇头:「我当时不太清醒……记不起来了。」

  她这样子回答,心里已经预备要承受术王猊下的愤怒。可是术王并未再责难或追问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梅心树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有一名术王弟子走近霍瑶花,悄声地说:「霍护旗,我们还得到一个消息……」

  霍瑶花的柳眉扬了一下:「是那两个家伙?」

  这弟子点点头,吞了吞喉结又说:「有同伴报信回来,他们在北面的一条村子里……挂掉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迟迟未归,霍瑶花心里其实已有估计,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惧意。

  ——这么强的敌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难色,知道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又向术王报告两个护旗的死讯。她叹了口气,扬一扬手。

  「由我来告诉他。」

  那弟子松一口气之余,却也面露惊讶。平日遇着这种情况,倨傲的霍瑶花才懒理他们死活,怎料她竟主动把这事扛下来,说话时甚至露出少许体谅的神色。

  ——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霍瑶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龙术王身旁,垂头低声说:「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也都……归去真界了。」

  波龙术王听了这消息,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仍在轻抚梅心树冰冷的脸,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瑶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会儿后,波龙术王才擦去脸上的两行泪水,神态也回复平日的样子。

  「花,你看我们要如何应付?」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下命令的份儿,没有这样向部下问意见,霍瑶花很是讶异。

  她抬头瞧着术王。术王虽已恢复冷静,但霍瑶花看出来,他的脸容比从前略显得柔和了。是因为梅心树之死吗?

  霍瑶花想了一想,回头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远一些。摒退众人后,她低声向术王说:「猊下,我们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马三十来匹,更且折了梅护法等三个将领,不管攻城还是野战,都没有很大把握。敌方更有几个顶尖高手……」

  说到这里,霍瑶花顿了一顿,看看波龙术王的面色,才再说下去:「我记得猊下早前已说过,这吉安府庐陵县已经被我们取得干净,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个地方:别说天下之大,就单是这一个江西省,可给占据的地方多得很,其实我们何必——」

  一瞬间,霍瑶花察觉术王的眼神变化。

  但她绝不敢躲他这巴掌。

  波龙术王手掌奇大,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单刮得霍瑶花半边脸赤红,手指还打到她耳珠上,一只小小像雀鸟状的金耳环飞脱,她破裂的左耳珠涌出鲜血来。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赶跑,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堂堂物移教术王身上!」

  波龙术王说时站了起来,高大的影子把霍瑶花整个人都覆盖了。

  霍瑶花捂着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缩着不住颤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术王如今唯一可依赖的头目。但这并不足以保证术王不会杀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们会有什么结果?死?不只如此!他们每一个被斩下的头颅都会贴上『化物符』,都会成为梅师弟在真界的『幽奴』!庐陵县城将要变成连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废墟!我会用一整个城的风干尸骨,筑成梅师弟的墓碑!」

  波龙术王说完后,疯狂激动的神情却又迅速变回先前那带点温柔的样子。他从五色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方布巾,给霍瑶花按住伤口。

  霍瑶花惊慌地接过,慢慢站了起来。

  「花,你没说错。将领和兵力我们都已耗损太多,不能贸然跟他们正面交锋。」波龙术王那好听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智,很难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们就得争取地利。」

  霍瑶花不明白术王所说的「地利」是什么,却随即看见他伸长臂,指往南方远处。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经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现身了。

  就在关王庙前的空地上,童静于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乌哑的「静物剑」刺出去。金属擦破空气,发出有如尖哨似的鸣音。

  练飞虹左手反提着佩剑「奋狮剑」,站在她剑尖正前方,童静的刺剑伸尽之时,剑尖仅距练飞虹的身体数寸。他既是要作童静的目标,也是要从敌人的角度去观察她的整个动作。

  盖着半白眉毛的双目,密切地注视童静身体四肢的每分移动。练飞虹再无平日顽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认真教起来,苍老的脸就有如庙里天王神像般严肃。

  童静一次又一次作势虚攻,然后贯劲实刺。同一组动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经反复练了超过一千次,开始掌握练飞虹教授他这招「半手一心」的虚实互变之道。

  ——从前童静学武时贪多务得,总爱追求新鲜的招法,绝无这般单调苦练的耐性;自从跟着燕横学剑这大半年来,才终于明白武学的道路,就是如此铺筑,别无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远路,也没有什么花巧,只是重复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练飞虹吼叫:「那节律太单一!错过时机了!」

  童静咬咬唇,全神贯注于虚实转换的拍子之上。那佯击的虚招,要何时变成实击才最致命,当中有着甚微妙的界线,却又难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这次童静的拍子打对了,可是练飞虹又摇摇头:「这次佯攻的姿势不够像样!骗不了敌人!」

  童静强憋着闷气,只好又继续练下去。这招「半手一心」之难,在于既要令敌人深信最先的虚攻是真,又要精确掌握对方被骗时最脆弱的一刹那攻击,除非已经极为熟习,很容易就顾此失彼。然而童静才不过练了半天。

  ——可是没办法。所有真正能够投入实战的招式,都要在同一瞬里面面俱到。任何一方面弱了,就等如一条铁链其中一环有了裂痕,不管其他环节多么强,一拉之下还是会断掉。

  童静全神贯注地再使一次「半手一心」。

  「这次左臂太夸张了!」练飞虹又叫起来:「敌人一看就知道是假!」

  童静的一张头巾已经渗满香汗,脸蛋在晦暗里红透了。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老头子,天这么黑了,你那对昏花老眼怎么看得真?诳我的吧?」

  练飞虹露齿而笑,指一指空地旁那株大树上方:「我现在就用飞刀把上面一个青果子射下来,怎么样?」

  童静无言。她知道练飞虹绝对做得到。

  这时有灯光接近过来。原来是一名负责守城的中年县民,一手扛着竹枪,一手提着灯笼。

  「两位侠士,这灯笼给你们用……」他说着就将灯笼挂在大树干上,照映到两人练剑之处。

  「谢谢。」童静微笑向他说。

  「别废话!再来!」练飞虹却看也不看那县民,他一专注于练武上时,对不相关的旁人简直不瞧一眼。

  童静擦一擦手掌上的汗,再次振起「静物剑」。

  那县民很好奇,既然飞虹先生又不赶他走,就在旁边看童静的剑法。只见这个女孩一晃身子手臂,县民已经被虚攻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下一刻再定神时,童静已收剑。

  ——那刺击的速度,在这平凡人眼里,看也看不见。

  这简直就如难得一见的神奇戏法一样。中年县民入迷似的一遍一遍看着。虽然半点没有看懂。

  童静又练了几十回,手上的剑开始在颤抖了。练飞虹看见就让她休息。这「半手一心」是巧招,要锻炼的是细技协调,负着疲劳去练只会令她感觉变钝,适得其反。

  童静把剑收入鞘里,坐在树底的石上,取出手帕来抹抹脸,一边在叹息:「总是练得不好……这样真的能够拿来上阵吗?我不要成为大家的负累。」

  练飞虹本来正低头检视自己受伤的右手指掌,听见童静这句话,就伸出「奋狮剑」,指往东面的街道。

  「看见他吗?」

  童静看过去,只见那远处大街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照明。其中一座房屋的瓦顶上,有条身影提着两件长物,凝静不动地站在边缘。

  虽是这么黑又这么远,童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燕横。

  「你有没有留意,自从昨晚之后他就变了?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气质?」练飞虹又说。

  童静当然有留意。她想起当天在成都马牌帮,她就是被燕横那气势与热血吸引,才会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现在。然而今天的燕横又比那时候不同了。

  ——变得更让人信赖。

  一想到这儿。童静在灯笼下的脸发烫了。只是她本来就因为练剑热得脸蛋红红,也就没被练飞虹发现。

  「他能够改变,你也一样可以。」练飞虹说:「一个差劲的家伙,不会变成别人的负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才会。

  「你还记得在西安那妓院屋顶上,当你的剑刺中那名武当派剑士的手腕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吗?」

  童静回想那一天,自己自然而然地模仿姚莲舟,以「追形截脉」废去武当「兵鸦道」高手焦红叶右腕的时刻。那完美的时机与角度。那一击取胜的宏大快感。

  她心胸似燃起了一团火,朝着练飞虹猛地点头。

  「记着那感觉。」练飞虹说:「也记着你练的是崆峒派和青城派的剑法。天下最强『九大门派』的顶尖武功。」

  童静捏捏右手掌腕,感觉已不如先前酸软。她英气的双眉皱着,再次拔出「静物剑」站起来。

  「继续练。」她说着,自行走到空地中央。

  练飞虹看着她,心里在笑。

  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告诉童静:他是以一个修习了崆峒派「花法」三年以上的武者为基准,去检视童静这招「半手一心」的程度。她这半天的进境,其实已经十分惊人。

  ——教一个这样的徒弟,实在太快乐了。

  「来吧!」练飞虹又板起脸吼叫起来:「这次干得好一点给我看!」

  ◇◇◇◇

  屋顶上的燕横,赤着汗水淋漓的上半身,继续静静不动地站着。

  他双手拿的并非「雌雄龙虎剑」,而是两柄长长的锄头。他两只手掌都拿到锄柄最末端,摆出青城派「伏降剑桩」的姿势。脚下是不平的瓦片,他更要时刻保持重心正中与体干正直,默默调节着绵长的呼吸。

  这「伏降剑桩」除了强化身体机能,更重要的是具有锻炼意念集中的功效,连同「伏降剑」的慢剑法,是青城派训练意念「借相」的不二法门。

  昨夜一战后,燕横虽然领会了「雌雄龙虎剑法」的窍要,也知道了剑法的奥秘脉络全都在青城派的各套剑术里;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雌雄龙虎剑」只是入了门径而已,虽然偶然能发挥出神髓,但并未能随心控制。

  更何况这未成熟的「雌雄龙虎剑」,还欠缺了「借相」。师尊何自圣当天使出这剑法时,其「借相」飞龙与猛虎的功力,强得足以令旁人都感受得到。燕横知道,这才是令剑法的气势与威力更上层楼的关键。

  师父的「借相」如此强烈的奥秘,燕横还没有半点头绪。「借相」要拟想一般的实物如火焰或岩石比较容易,可是他连老虎也没有见过。

  燕横却相信,师父的功力跟有没有见过实物无关。世上无龙,但师父的「穹苍破」却有龙势。他猜想,这秘要还是藏在青城派的武学里,他需要重新再复习自己在青城山上学过的每一点滴。

  燕横一双肌肉如钢条的手臂缓缓移动,又转换了另一个剑桩的架式。他清晰感受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与气息的进出。

  不。他知道不能只把意念放在肉体上。要进入更深的层次。要将自我也消弭。

  如王守仁所说,让自己与天地万物之理,同化为一。

  在毫无桎梏之处,一道全新的大门,将会打开。

  ◇◇◇◇

  成排的灯笼之下,六十多人同时叱喝的声音,在夜空中响亮。

  一丛丛竹枪、锄头、棍棒,举起又落下。

  「就是这样!一定要发声吐气!」

  圆性扬起齐眉棍,又再向众多守城的县民展示少林「紧那罗王棍」里最简朴的两式:他低呼一声,迈上左足,长棍从头顶朝身前中央击下,正是「顺步劈山势」;紧接二段吐气,那弓步再往前一沉,以「穿袖势」刺出六角状的包铁棍首。

  「记着,劈打的时候,两腿要大大张开,头和上身却不要前倾,否则打空了,自己向对方跌去,那可大大的糟糕!」

  圆性又示范了一回,为了让众人看清楚动作,只用了平日两成的力量与速度,但因为身姿正确,仍然令人感受到极强的威势。

  「这一劈容易得很,就跟你们平时耕田差不多。可是别打到地上去!敌人又不是地里的瓜,没长那么矮!」

  县民听了都不禁哄笑。他们今午最初见这和尚入城时,只觉他容貌威猛粗野,半点儿没有出家人的气质,心里有些害怕;但接触久了,发觉他跟荆裂等人同样的不拘小节,说话语气也跟他们这些市井百姓无异,感到很是亲切。

  有个只得十四岁、胡子都没开始长的小子,大着胆子向圆性问:「大师……你真的是少林寺出来的吗?」

  「什么大师,叫我和尚!」圆性摸摸那颗已经长出一层薄发的光头:「不过是个不大会念经、只会耍棍棒的和尚。也吃肉呢,你家里藏着些什么好吃的东西,尽管拿来!」

  又是一阵大笑。千年武学泰斗少林寺,远至这江西的小县也都知道。如今有少林武僧加盟,还亲自教他们习武,令士气提振不少。

  「那干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圆性又振振棍棒高声说:「对方两个魔头,我打个呵欠就收拾了!你们好好练我教这两招,保准每人也打几个回去投胎!」

  众县民兴奋起来,就捉对练习这两式「紧那罗王棍」,打得竹木交响。

  圆性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无法完全掩饰忧心的神色。

  他没有忘记早上在车前村接下的那颗毒物「云磷杀」。在来县城的途中,他已经找一片无人野地,挖了个深洞,把那蜡丸埋了。

  敌人有这般可怕的屠杀兵器,要是在县城街巷展开攻防,恐怕伤亡必重;即使得胜,整个城也可能化为不可再居住的死城。

  ——他们当中,会有多少人牺牲呢?……

  圆性下定决心,要尽自己一切所能,让最多的人存活。

  即使身入地狱。

  ◇◇◇◇

  在「富昌客栈」大厅里,虎玲兰将那新造的三十二枚箭矢排在灯火下的地上,逐一检视。

  她带来的劲箭只用剩十来枝,因此拜托了庐陵城内的妇孺为她造箭,并指点他们造法。本来造出了五十枝,但有的手工实在太差劲,虎玲兰最后只挑选了这一堆来。

  时间紧绌之下,县民自然不可能铸冶金属的箭镞,眼前这些都只是用骨头磨尖而成。箭杆倒是削得不错,大部分都很毕直,粗幼也适中。箭羽有的找到大鹅毛来造,有的却只用杂等羽毛拼凑贴成,良莠不齐。

  虎玲兰再逐一仔细检看每一枝的手工。她心里估算,这等粗糙的箭,只能在大约二十步之内才有足够的穿透杀伤力和准绳。但有总比没有好。

  虎玲兰被霍瑶花砍伤腰眼,直到现在还是每走一步都痛。虽说武者长期锻炼,身体的血气和复原力远超常人,但这种伤不是一天半天就能痊愈。没法子大步奔走发力,她那阴流刀法就难以发挥。日内一战,虎玲兰估算将要倚仗弓箭。

  她左掌曾经在危急中抓过霍瑶花锯刀的尖刃,同样是伤得厉害,虽能勉强握牢弓把,但仍会影响拉弓瞄准的能力。她要想办法用其他东西,把弓和手掌固定起来。

  虎玲兰挽起长弓,轻轻弹动那弓弦,发出一记记很好听的低鸣。她蓦然想起从前在萨摩国,当自己还是童静这年纪的时候,跟几个兄长和弟弟又五郎去狩猎的情景。

  她其实不喜欢打猎,每次最后都只有她一个没有猎获。其实兄弟们不知道,她每次放箭都刻意射偏,让箭矢在猎物旁擦身而过。为了吃饱而猎食是一回事;用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去证明自己的武勇,她则认为很无聊。

  虎玲兰只是喜欢跟兄弟们一起出外;喜欢那山林的草木芳香;喜欢他们和家臣把她视作武士里的一员。

  可是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

  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席,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又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岛津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她再次抬头,望向荆裂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荆裂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虎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荆裂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荆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荆裂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

  深陷在修练的挫折与狂喜之中,荆裂并没有察觉,一团火光是何时来到自己的身后。

  他回头。火把上的烈焰猎猎跃动。雨水打在火上化为蒸气,却怎也无法把它浇熄。

  拿着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叔裴仕英。

  「师叔,你看见了吗?」荆裂极兴奋地振刀向裴仕英说:「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说过: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你为我高兴吗?」

  裴仕英半隐在火光后的脸却僵硬,没有回答他。

  荆裂想起来了:跟裴师叔分别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五岁。裴师叔根本认不出他现在这个模样。

  「是我!」荆裂把湿透的辫子拨向后头,朝裴仕英尽量露出脸孔:「认得吗?是烈儿啊!」

  这时荆裂仔细瞧裴师叔,才知道他为何不答话。

  裴仕英的左边喉颈处,破裂开一个又深又长的干瘪伤口。

  是武当派的剑砍下的。

  荆裂哀伤流泪,与脸上的雨水混成一体。他欲上前去拥抱师叔的残躯。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颈上的剑伤。

  裴师叔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荆裂听得出他心里的声音。

  ——要记着,你追赶武当的路途还很遥远。你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包括这个刀招。它还要继续成长下去。

  这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荆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来,低首痛哭。

  连雨声和涛音,也无法掩盖那悲恸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荆裂的头上。

  ——可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止住了哭泣,仰起头来看师叔。

  ——让我看看你从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贵重的兵器。就像这浇不熄的火一样。不要忘记了它。

  裴仕英将火把交到荆裂手上,身体就慢慢后退,隐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荆裂从睡床上缓缓坐起来,伸手抹去满面的泪与汗。

  他朝着洒入月光的窗户,再度掀起了嘴角。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习惯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齐衣冠后,就在房间闭目静坐养气。

  不管是处理官务、传授讲学、读书和思考学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虽不拘泥,做事处世随心性而行,但对自己绝对严谨。

  清早的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映在他瘦脸上。那五官平凡但镇定如坚岩的容貌,泛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充盈正气。

  他睁开眼来,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间挂上长剑,也就推开房门出外去。

  年轻的门生黄璇早等候在门外,恭敬地行礼:「先生早安。」

  王守仁微笑,带着黄璇往这借住房屋的大门走去。在走廊上,黄璇瞧着老师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见恩师这仪表姿态,都不禁心里庆幸。

  ——得以跟随一个这样的老师,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这时说。

  黄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剑。他彻夜与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轮流指挥县民防守,只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但毕竟年纪仍轻、脸上未有倦容。

  这一趟跟着先生到来庐陵,竟有这番遭遇,黄璇感到就如投身千军万马的战事中,一颗年少的心灵很是兴奋,就连前一夜面对魔头波龙术王的恐惧都忘却了。

  王守仁虽没有教过这些弟子兵书战法,但平时悉心开导之下,他们已训练出条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达讲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点即通,并懂得如何向县民传达。假如没有他们,要靠王守仁一个在城里四处奔走,守城的准备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贯通,万物之理皆可明了。

  「先生要先吃个早点吗?」黄璇问。

  「先在城里走一圈再说。」王守仁想再视察一遍,也好看看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想出来。

  他们走了两个城门的防守点之后,正准备朝西门而去,在街上却见有四人匆匆迎面奔来。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两人带着武器,是负责守城的保甲,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地带着另两人前来。

  只见那两人农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湿,看来跑过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较高瘦,仍戴着草笠遮住脸容。

  那没戴帽的农民先说话:「小的是西面罗门村人,名唤罗贵,带来了这位……兄弟……」说着就指一指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脏脸,恭敬地拱手垂头:「王大人,认得小人吗?」

  王守仁一见,双眼亮了起来。这人正是昨天被燕横的「虎辟」脱光了衣服那个唐拔,孟七河的亲信部下。

  「小人与二十几个兄弟,昨晚已乘夜到达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张罗准备。我们孟头领与全体伙伴,这天午时前陆续也会到来。」

  王守仁听见唐拔这话,胸膛间升起一股热力来,正要开口答谢,唐拔却止住了他。

  「孟头领着我传话说,王大人千万别要感谢。他说:『是我有负对王大人的承诺在先,王大人竟然不舍弃我。这恩德怎么还也还不完。』」

  唐拔说时紧捏双拳,眼眶已然红了:

  「『应王大人的呼召,这一次,我们要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王守仁知道这时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见面。」

  旁边的黄璇知道,这年轻小子就是老师提过那伙山贼。他们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赶来庐陵拼上性命!黄璇身为他的弟子,更感无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释:孟七河那一百人分开小批到来,并且不直接入城,是顾虑到县城可能有敌人的探子暗中监视,最好还是让对方尽量低估这边的实力。罗门村只在县城西面三里多外,随时能够发动支援;万一敌人来攻城,他们更可从旁突击,里应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里不免嘉许。

  ——当初劝他去应武科从军,果然没有看错。

  那个农民罗贵听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对答,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吓煞我们一村子的人了,这么一伙凶巴巴的汉子,突然就入了村,还说要借我们地方住……」

  王守仁他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唐拔这时说:「小人得先回去,为其他兄弟到来作准备。我们另派了两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么危急事情,请在西门上面的城墙生一堆烟火,他们看见就会通知我们。」他说完再朝王守仁敬个礼,戴上草笠,跟着罗贵往来路走去。

  一天之内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战力,更是一群惯于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间的强悍汉子,并且多了孟七河这个八卦门好手,王守仁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更让人高兴的是:我没有信错这个人!

  「快去将这好消息告知荆侠士……不,他正在休息,还是先去找燕少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王守仁正在吩咐黄璇,这时却听到一阵极急密的敲钟声。

  是敌袭的信号!

  「在南门那头!」黄璇惊呼。

  「你快赶上去叫住唐拔那两人,吩咐他们先别出城,以免给敌人发现!」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则带着两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这街道,正好路过「富昌客栈」,只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从大门跃出,背上带着野太刀,腰悬箭囊,手提长弓,向王守仁一点头,一起也往南门走去。

  他们到了城门,看见门后那些防御用的竹排,窄道两边都满布紧张的县民,一个个神色惊慌地拿着武器和投掷用的石块。城门上方墙头亦是排满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着我跟各位侠士的指令去做,绝对不会给他们攻破!」

  虎玲兰和王守仁一前一后登上墙头去。王守仁留意到,这位东瀛女侠的步姿还是很不自然,看来是忍着尖锐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许多层布条紧紧包裹着。

  上了城门顶,只见圆性和王守仁的门生朱衡正在向东南远处眺望。他们今天一起负责守备这道南门。

  ——燕横、练飞虹和童静则仍留守东面与北面的城门。他们此刻亦已听见信号,并进入备战状态,密切注视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敌人袭来。

  王守仁站在圆性身边,也朝东南面看过去,只见远处大道上扬起来一股烟尘,绝对是马队。

  「可是看来太少了。」圆性说。

  「也许只是声东击西。」王守仁点头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备马,随时让圆性大师和岛津女侠赶去别的方向支援。」

  「我不会骑马。」圆性搔搔光头,朝王守仁笑了笑:「不过倒跑得很快。」

  王守仁瞧瞧圆性。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位少林和尚谈话,但只见了几面已经感到,圆性跟荆裂他们都是一般豪迈的性情中人。

  圆性其实不大清楚,身边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既然荆裂他们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师跟荆裂侠士他们是如何认识的?」王守仁眼睛仍盯着远方的马队,同时好奇地问。

  圆性搔了搔胡渣子:「大概是因缘吧?我太师叔是这么教我的。」

  王守仁微笑点头:「对。是缘份。」

  那马队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骑,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飘扬的五色怪袍,是术王众没错。其中一人更举着一面旗帜,上面有用人血涂画的物移教红色符文。

  在城门顶上,虎玲兰掏出一根布带来,将长弓的把柄跟左手绕圈缠紧,自箭囊掏出一枚长长的乌羽箭。

  墙上防守的保甲和县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后面,偷眼看远方的来敌。他们这里大概有五十人,远比对方多出数倍,可是心里始终对于肆虐已久的术王众甚是恐惧,不少人的腿都在发抖。

  「王大人也请站在垛子后。」其中一个保甲急忙说:「那些妖贼,我听说他们的箭矢暗器很厉害……」

  王守仁却毫无惧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减除县民的恐惧,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骑到了城门外四、五十丈就停下来,只有一骑继续缓缓踱步走近,直到约二十丈处才止步。

  这名术王弟子年纪较长,看去样子已经四十出头,面相很是古怪,一双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两排不整齐的黄黑牙齿。

  ——他这副歪脸,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药物过了量,令脸庞一边肌肉紧缩所致,没死掉已是幸运。

  「城里的人听着!」这术王弟子朝城门上高叫,那声音响亮得很,一张歪嘴咬字还是十分清晰:「我来是为波龙术王猊下传话的!」

  城上众人听见只是使者,却没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深知波龙术王如何邪恶狡诈。

  「猊下圣言:你们这干不知来历的家伙,胆敢冒犯教威,损我弟子,盗我马匹!猊下与众弟子如今坐镇青原山『清莲寺』里,等候你等众人上山,献出头颅来!」

  王守仁听了很是意外。他跟荆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么把战场转移去对方的本阵,以免敌人毒物危害县城百姓。怎料现在对方竟主动邀请他们进攻。

  圆性却哈哈大笑:「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呀?你们没有腿脚吗?自己不会过来?」他心里也希望反守为攻,故意这样说,是避免被对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们当然可以不来。」那张歪嘴狞笑着说:「不过我们昨夜已经到过青原山以东的泗塘村,将那村子里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赶上了『清莲寺』旁边空地。每半个时辰不见你们上山门来,我们就随意挑一个来杀。呵呵,有这么多个,你们大可等十几天才上山,到时候大概还有些剩下来。」

  王守仁愤怒得须发戟张,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这干禽兽的心灵,已然被欲念吞噬,无可救药。

  虎玲兰怒然搭箭拉弓,瞄准了那术王弟子的眉心!

  「别乱来!」那术王弟子伸出手掌挡在脸前:「我们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个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时身上少了一点点东西,术王猊下在午时后就会先处决一百人!」

  虎玲兰挟着箭尾的手在发抖。最后她还是慢慢将弓垂下来。

  圆性也是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从下山之后,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阴险的恶行,蓦然教他想起从前在少林寺里,师长们向他讲过的佛法。

  ——要渡众生,果真是千难万难。

  城垛后有人发出悲鸣。原来其中一个县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还忘了说……」那术王弟子垂下手来,又得意笑着说:「杀人是在今天黎明时分开始的。我们来这里的路程上,大概已经有三个人去了真界当『幽奴』了……嘻嘻,你们要什么时候上来『清莲寺』,自己打算吧!」

  他说完就拨转马首,与同伴策马离去。

  「得马上去找荆侠士他们。」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焦急与暴怒。「必得出城了。」

  ◇◇◇◇

  虎玲兰赶回「富昌客栈」,却发现荆裂那楼上房间的门早已开着。

  「荆侠士在警号响了不久后就醒来了。」客栈里的大夫说:「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顿。他在薛九牛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把马拉来。他说要去衙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虎玲兰听了立刻出门上马,往县城衙门的方向奔去。

  同时,圆性、燕横、童静、练飞虹,还有王守仁与他的六个门生,都已紧急齐聚在关王庙前那片空地上。众多保甲县民则在空地外头观望。

  「我已经吩咐唐拔,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众全速赶来。形势已经变了。」王守仁说时,手掌紧捏着剑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条人命,悬于一线。

  燕横和童静听到波龙术王挟持人质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涌起热血来。每一刻过去,就意味着有更多人死去,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跨上马去青原山。

  飞虹先生清楚知道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老练的他平静地告诫二人:「不要焦躁。急就会乱。这正是那魔头希望我们犯的最大错误。」

  「会不会是计策?」朱衡在王守仁几名学生里年纪最大,思虑也最周详:「那魔头想把几位侠士都引诱过去,再来偷袭这城?」

  「不。」练飞虹断然回答:「他因为折了三个好手,知道主动进攻占不了便宜,就想请君入瓮,利用地形去抢回优势。到了这种时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杀死我们几个。一旦我们不在,他要屠城就轻易得很,没必要先来强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战力。」

  「正好!」圆性猛力把齐眉棍拄在地上:「在他们那边决战,就不用顾忌毒物会伤及城内妇孺。而且我们几个人本来就不适合防守。进攻才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

  童静听了不禁猛点头。她这两天一直呆在这围城里,早就失了耐性。

  「没错。」王守仁捋须说:「最初我跟荆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们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军,主动进击更有把握。可是还需要对策……」

  就在此时,外头的人群往两边排开来,两骑踱步而出。

  当先一骑之上正是荆裂。只见他整副打扮装备都改变了:头顶一片黑巾,把辫发包束起来;脸上斜绕着一块黑色的长布条,将刀伤裹住;受伤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铜片造的护甲紧束固定着,减少移动时生痛,又可抵受一定的冲击;肩背披着一件全黑的长披风,为的是要掩藏挂在胸前的受伤左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穿上或绑缚着黑布,为的是防范敌人的带毒暗器。他骑着本属梅心树那匹黑马,人与马儿仿佛一体,如非白天,会让人错觉是个极高大的黑影。

  他背后挂着长长倭刀,更长的船桨则像枪矛般提在右手里;其余腰间和马鞍旁共挂着三柄不同的刀,还有梅心树的那串铁链飞刃。

  荆裂刚才去衙门后的仓库,是为了翻找里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选出这些兵刃、护甲和衣饰,并由虎玲兰为他穿上。

  带着刀弓的虎玲兰骑马紧随其后,一身红衣的她与荆裂成强烈对比。这一对英挺精悍的男女侠士,令县民看了都不禁赞叹。

  二人前来空地下马。荆裂的步伐虽然还是一拐一拐,但因为膝盖关节用护甲固定着,走路比昨天轻松多了。

  「昨天的事,还没有感谢你。」荆裂朝圆性点头:「痛楚减少了。少林果然不简单。」

  圆性好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其实心里很高兴得到荆裂的赞赏。

  「不错,我们确是得到了反守为攻的契机。」荆裂向众人说:「可是你们先得知道,那『清莲寺』的地形是怎么样,摆在面前是个如何的难关。」

  他把船桨交给黄璇拿着,坐在石头上,伸指于沙土地画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莲寺」地势;那狭隘的山门与门后的广阔空地;寺前的溪河与「因果桥」;还有寺后三面无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却又极为易守难攻。就好像硬要将手伸入狭窄的瓶口取物一样。

  荆裂讲解完了,众人都沉默下来。术王的人马虽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着这般地形,战力将会变成像平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里面还有一个可怕的波龙术王。

  一次接一次,更严峻的挑战。但没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横。

  「比起姚莲舟和武当派,这也不算什么。」

  此语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视而笑。

  尤其荆裂,再次展露出那灿烂的笑容。众人见了都宽下心来。

  这时有几个妇人,抬着一卷长布走过来空地里。

  「造好了吗?」童静高兴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挂起来!」

  那布卷展开,原来是一面用粗布缝拼而成的大旗帜。关王庙前就有根旗杆,几个县民在童静指挥下爬了上去,七手八脚将那旗帜挂上。

  「是什么东西?」燕横问童静。

  「是城里的妇人要送给我们的,也是为了壮壮防守的声势。那波龙术王有个这么吓人的外号,我们也不能输。」

  旗帜在晨风中飘动,可见上面以黑炭涂了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门六剑

  「是你想的?」练飞虹问,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见童静在沙地上写字,恍然大悟。「什么意思?」

  「我们几个不是失掉了门派,就是离家出走。」童静挤挤眼睛笑起来:「所以我就想到这么叫了。很贴切吧?」

  「为什么是『剑』?」圆性皱起浓眉:「我又不用剑。荆裂跟岛津小姐也不用。」

  「没有关系啊。」虎玲兰微笑说:「在我家乡,刀也就是剑。」

  「本来是『破门五剑』的,因为我们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是剑士!不过既然和尚你也来了帮忙,才姑且让你凑进去,应该多谢我啊!」童静故意气圆性说:「而且,『剑』比较好听嘛!」

  荆裂看着旗帜,那「破门」二字,对一般人来说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离经叛道,也不信邪,这么豁出去一无牵挂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横对望了一眼,回想当天联袂下青城山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现在六个同伴齐聚,还能为这般有意思的一战生死与共,实在快意。他们不禁相视而笑。

  六人虽然好像嬉闹成一团,但其实看见这四个在风中飘动的大字时,心里都顿生豪气。他们确是离开了家园或门派的孤客;如今在这名号之下,紧紧连结在一起,身心溢满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温暖感。

  ——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回想梦中师叔的话,默默朝着那旗帜点头。

  「王大人,你看这旗帜怎么样?」童静问王守仁:「我……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吧?」

  王守仁瞧瞧关王庙四周的庐陵百姓,他们也都正在仰望这面旗帜。

  那神情仿佛看见了希望。

  「童小姐,干得好。」王守仁笑着回答。

  「每时每刻都有人要死。我们准备随时出发。」荆裂收起笑容说,立时又把众人带回严苛的现实。空地上的气氛回复先前的凝重。

  荆裂从黄璇手上取回船桨。

  「王大人,今次作战的策略,全靠你了。我们都是你调度的棋子。」

  王守仁那双包含智慧与气魄的眼睛,与荆裂对视。

  「我看见荆侠士刚才所画的地形图,已经想出几个方略。」他说:「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战。」

  「不管王大人决定了什么战策……」

  荆裂说着,与五个同伴在「破门六剑」的大旗底下并排而立,一齐朝王守仁躬身。

  「请把当中最危险的使命,交给我们。」


后记

  《武道狂之诗》写到这第八卷,以字数计算已经成为我历来写得最长的一个小说系列,超过了之前的《杀禅》。相比一些前辈名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个人来说却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纪念。

  从前八卷《杀禅》,我花了十多年时间去构思和写作;今天的《武道狂》,从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现在,同样是八本,写了两年多。这两年多,仿佛比先前十几年的写作生涯加起来都要充实。老套点形容,好像坐上了另一个档次的跑车。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几个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书展,我连新书都没有推出,好像彻底变成了局外人,陷于职业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过这也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写小说,是我唯一能够掌握、并以之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东西。就像剑,之于剑客。

  如今回忆当时的心情,好像相隔很远。这部卷八出版的时候,《武道狂之诗》的漫画版已推出了,整个多媒体的改编计划开始启动。诚实的说,确是朝着梦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时也是新战斗的起点。

  就像荆裂的师叔说: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啊。

  将来的成败,无人能够预知;但正因为有过以前那十几年,未来不管是大起,还是大落,我想大概还是能够以平常心面对吧?就如先前的后记已经引用过一次的说话:人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没用的。

  然后,努力保持平稳的步调,继续去做忠于自己的事。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故事里力求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笔耕人生刚好相反,保持一颗安稳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过写作的持久战斗。

  因此得感谢一个人。

  我的太太。

  在杂志里读到著名英籍印裔作家鲁西迪的访问,当人家问他有没有后悔写《魔鬼诗篇》时,他的一句回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t like them.

  ——书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由喜欢它的人赋予它意义的。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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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09铁血之阵》


引言

  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

  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尉缭子·战威第四》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六人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江湖历险的旅程。

  「破门六剑」于江西庐陵与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当地正遭受前武当高手波龙术王一干妖匪蹂躏,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王守仁与六侠结盟,挺身对抗奸邪,连番血战之下诛杀术王多名亲信。「破门六剑」虽各自受伤不轻,但在恶斗中对武道有了全新领悟,武功大有进境。

  正邪决战进入最后阶段,波龙术王欲借助地利以逸代劳,劫持数百无辜村民作人质,逼使王守仁离城出击。王守仁说得孟七河为首的一群勇猛山贼改邪归正,与「破门六剑」组成义军,火速向位于青原山的魔窟「清莲寺」进发……


第一章 潜行

  一束束昏黄的阳光,如箭雨从枝叶缝隙间斜斜射入,投进山林的深处,才被那氤氲与幽暗吞没。

  泛着烟尘的光丛里,有异物在掠动。

  骤眼远看,还以为不过是风吹叶影;只有接近仔细观察,才可能辨别得出来: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缓慢而平稳地移动,于树干之间潜过,没有发出半丝声响。那压抑着力量的步履,令人想象是一条正在朝猎物静静接近的蟒蛇。

  这奇异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贼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里一样,孟七河依旧赤着精瘦结实的上身,但是原本铜色的肌肤全都涂成了青绿色——那是用树叶和青果捣烂成浆调制的颜料,涂上之后既让身体颜色与四周树林融合,也掩盖了体味,就算是林中野兽的鼻子也可瞒过。

  孟七河在涂成绿色的身体上,再用炭灰抹上许多斑纹,这样就更令轮廓线条难以察觉。他下身的深褐色裤子绕着许多带有叶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隐蔽伪装。

  这些,都是他当猎户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满布枯枝落叶的树林间,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轻松,每步竟不闻声响,尽显八卦门步法的精妙功夫。

  两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领的大队人马围捕,正是靠这伪装与步法,无声无影地孤身潜过对方防线,从后头打开一道缺口,方能带着少数部下杀出重围,逃入山里。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报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达树林斜坡的顶端,身子慢慢半蹲下来一动不动,手里反握一柄刃身熏黑的匕首,保持蜷缩的姿势,眼睛朝八方扫视,双耳听觉大大扩张。

  他视察了好一阵子,确保这山林的前头并没有敌方的哨兵,这才站起身来,身姿动作立时一变,有如一头躁动的猿猴,朝来路奔跃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树荫底下。那儿是个较平缓的斜坡,许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们身旁放着一大堆沉重的行装。

  身上穿着竹甲的年轻山贼唐拔,本来正在纳闷拍打着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见首领返回,马上兴奋地站起来。

  「前头没人,我们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实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懒得抹一抹,说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搁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挂到背后。

  那些身影同时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贼,全挑选最壮健的精英。他们跟首领一样轻装上路,但每人各背负或提着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胀起来,隐约可见里面收藏着一个个像人头大小的东西,一提起来时,内里发出瓦石轻碰的声响。

  十九人里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贼没提布包,他们肩上却斜掮着一大团绕成圈状、又粗又长的绳索,看来也不比那些布包轻得了多少。

  他们这趟登山,走的都是没有路径的荒林,山坡崎岖难行,林木又异常茂密,更要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得甚是辛苦缓慢,直至黄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将更加困难。

  可是十九人都没有发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声令下,他们又默默提起东西开始上路去。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敬服的头领孟七河就在前头;何况一群无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龙术王魔掌中,他们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还不只这些原因:他们当中,还有第二十个人。

  这条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里跟背后带着长长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带长弓的岛津虎玲兰。她将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绑起来,用它当作行杖,皱着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兰虽然已用布带在腰胯处紧紧束了数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带来痛楚。但她绝不肯放慢下来。

  ——只要想到每迟一刻,又将多一个村民在「清莲寺」前被处刑,自己肉体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这位豪迈的女剑士。为了在山里隐藏形迹,虎玲兰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装,但仍半点未减其娇美。经过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湿透,更呈现出优美的身体曲线。走在后头的山贼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结,继而又猛吐一口气息,振作着继续走路。

  孟七河见了不禁心里笑着暗骂:

  ——王大人,你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编进来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处许久,深知他们的脾性。要是换作平日,强迫他们干这搬运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么紧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连天,也多少会慢下步来。

  可现在每个人都不肯落在旁边的同伴之后,竞相往山上爬去,年轻的那几个更争着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谁也不甘在这么一个异国美女面前示弱——疲劳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风,绝对丢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习惯了跟远比自己高大的人相处,与虎玲兰同行,并没有什么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还要长,这就教孟七河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见了这样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说:

  「女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后:「来来来!」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袭至,他惶然一记「八卦掌」往外一拨,把虎玲兰刺来的鞘尾架去!

  虎玲兰这一招去势甚速,那长长的刀子连着鞘更加沉重,她单手使来却还是轻松得很。孟七河狼狈挡去这一刺,不禁吐吐舌头。

  「说笑!说笑!」孟七河说着就展开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兰拉远了一丈,心想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着石头啦!」后面的山贼哄笑起来,精神士气又提高了不少。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过头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贯注开路上山。

  他虽然没有负重,但其实不比部下轻松:为防备波龙术王可能在这青原山东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当箭头探索,先确定前路没有敌人,再回头通知大队前进,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无声潜行,更是非常耗费精力。

  虽然术王众在这野林布防的机会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轻率,只因他深知自己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进攻「清莲寺」的战略里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来越昏暗的树林里亮起来。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违的县城老家时那个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马通报,知道波龙术王挟持泗塘村四百余人,并将要定时逐一处死的可怕消息,于是火速集合人马,赶往县城会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为寇,无人送别之下,带着既愤怒又无奈的心情,怆惶乘夜离城;今日他带同百人回来,庐陵县民大开城门夹道相迎,一个个瞧着他走过时,都露出欣慰与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见了,心里喟然感叹。

  孟七河上次虽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庐陵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终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贼时也确实曾经杀伤过人命,在城里不免常遭白眼;稍有体面的商家富户都不敢雇用他,只能干些低三下四的粗活,还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于庐陵,也长于庐陵,孟七河这廿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寻回当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可是在关王庙外与王守仁再聚时,两人却都没有说什么。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就展开草草绘画的「清莲寺」地势图,开始讲解他拟定的计策。

  ——现在不是浪费光阴聚旧的时候。有什么要说,留待救人杀敌之后。

  孟七河过去与王守仁为敌,受他指挥是头一遭。但孟七河本来就有率领大队山贼的丰富经验,对王大人的策略,一听即时了解,并迅速安排手下去张罗所需物资器具,又从部下里挑选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过午时,他们共二十二骑,连同三匹驮物的马儿,已经出发离城。

  出动之前,孟七河把其余大队主力交给独眼的老亲信梁福通指挥,并且向暂时分别的手下说:

  「今天,绝不要留情。」孟七河扫视众部下。他虽然作贼,但毕竟并非凶残好杀之徒,平日经常约束手下,做买卖和跟官府对抗时,要尽量少伤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时候了。

  「这一次,他们才是贼!」

  孟七河举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后在兄弟的轰然和应之下,策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战略里,孟七河与虎玲兰等廿二人负责的是最重要的突袭,首务是要躲过术王耳目,因此绕远道驰往青原山之东。一行人马意气高昂,结果只花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山脚。

  然而这东麓的险恶山林,却比孟七河估计中更难穿越。上山后才不久,就有一个兄弟扭伤脚踝无法再走,留了在后头,因此只剩这十九人。

  ——这样下去不行。那边每半个时辰就要死一个人!而且我们要配合主力进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顶不可!

  孟七河在前头,一边用唐拔给他的镰刀砍枝开路,一边加快登山的脚步,无形中也在催迫身后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这样做正把部下的体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随时又有更多人意外受伤。但他别无选择。

  后头的喘息渐渐加重,再也听不见调笑声。就连虎玲兰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励的作用,众山贼已再无闲情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兰本人,仍然挺着腰上的刀伤,紧跟着孟七河的脚步。孟七河抓抓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对这女子的毅力很是讶异。

  ——她哪来这力气?到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孟七河早上在县城里就只顾备战,根本无暇与「破门六剑」真正认识。昨天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上麻陂岭山寨来,已令孟七河很吃惊,想不到燕横的伙伴竟然一个比一个古怪,不是带着刀剑的漂亮女孩,就是穿着战甲的和尚;另外那个满身都是兵刃的怪老头,也是非比寻常。

  不过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着一边腿、胸前挂着受伤的左臂、一身穿戴着黑色衣甲披风的那个壮硕男人。

  「我名叫荆裂。」这伙人里,他第一个过来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张斜斜缠着黑布条的脸,绽着灿烂豪迈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点点头。他嗅得出来,荆裂跟自己有种相近的气味,大家同样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他马上已对荆裂生了好感。

  当时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绿色颜浆涂到身上。荆裂好奇地看看,猜到这是在山林里掩蔽的手段,笑着拍拍大腿:「这真有趣!可以教我吗?」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

  两个汉子相视一起笑了……

  孟七河见过「破门六剑」众人所受的剑伤,想象得到他们先前与波龙术王的交战,实是何等凶险。

  ——他们为了完全不相识的寻常百姓,都拼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庐陵子弟,怎么能够给比下去?

  孟七河咬紧牙关,狠狠挥动镰刀,砍去一串带棘的树枝,继续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虎玲兰,同时亦在想着荆裂。

  早上在县城里,当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荆裂分头行动,她马上焦急地抗议。

  「不!我要跟着他!」

  听了这话,就连童静也觉得意外。童静虽然早知虎玲兰芳心已许荆裂,但刚强的兰姐一向以冷傲掩饰,绝少如此直接。

  ——可见荆大哥受这重伤,令她如何心疼……

  「别说任性的话。」

  荆裂断然拒绝虎玲兰。

  「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们身上。」

  「可是……」虎玲兰红着脸要反驳:

  ——几百条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这种话,她还是不能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给你的任务拼命完成。」荆裂说:「给敌人最大的麻烦和伤害,我这边的危险也就最小。」

  当虎玲兰跟着孟七河策马出城时,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荆裂。

  她回想起在汉阳城里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掌,说过要娶她为妻……

  不错。生为武家女儿,岛津虎玲兰本就注定要嫁为武士的妻子。

  那就该有武士之妻的气度。

  虎玲兰以野太刀撑着山岩,提起受伤的长腿,咬着樱唇,努力朝胜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头等我。

  ◇◇◇◇

  青原山北面山脚的登龙村,百年来从未像这个黄昏般闹哄。

  即使是从前太平日子,如鲫游人上「清莲禅寺」参拜,半途在村店歇脚;或是大半年前术王众如蝗群卷至,掳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龙村这小地方,也没有像此刻塞进这许多人。

  王守仁率领着六百余人的庐陵义军,一下子填满了这条因波龙术王占夺而荒废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间顿时重现生气。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线。民壮们在村子里各处空地生起火来照明,严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术王弟子乘黑潜入捣乱。有的人则负责在屋里打火造饭。

  ——即将要展开漫长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饱肚子。

  王守仁在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保护下,身后跟随着六个门生,于村里行走视察。他沿途亲自跟众多带着兵器的庐陵民壮打招呼,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他们……还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侧的飞虹先生,走着时把受伤的右臂搁在腰侧刀柄,另一手捋着白须,以忧虑的语气朝王守仁悄声说。

  燕横细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脸容都显得苍白肃穆。

  「没办法。」王守仁说。如今他们并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龙术王的大本营来,对这些乡县平民来说,感觉就如把手伸进老虎口里。这几百人虽已是志愿的民壮,但毕竟数天之前,他们仍在术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这支义军除却「破门六剑」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余名山贼之外,其余五百多人,全是庐陵县城与邻近乡村自愿加入的男丁。由于术王为祸已久,庐陵一带能够离乡谋生的青壮许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这个数目,已经很不容易。

  虽然表面有数倍兵力的优势,但王守仁深知这批民壮并不是可靠的战力。布阵守城他们还可一用,如今出城攻击则太过勉强了。他没有指望仗赖这人数去攻破「清莲寺」,动员如此数量,主要是为了壮大声势。

  ——可要是到了最恶劣的关头,还是得让他们拼上……

  民壮里也有跟薛九牛年纪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见了,心里虽不愿把他们送上战场,但亦没有选择。

  ——此战不克,大家都没有明天。

  燕横从旁看着王守仁忧心的脸色。

  ——当一个领袖,就得为别人的生死负责,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复兴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担上这种角色,现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学习。他昨日就亲眼看见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说辞情理兼重,实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这时在村子中央,传来男子号哭的声音。

  王守仁怕军心受影响,马上赶去探看究竟。只见在登龙村的祠堂前石阶,坐着两个汉子,年纪较大那个手里捧着一副祖宗牌位,两人相拥哭泣。附近其他民壮也围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俩。

  二人见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头:「谢谢王大人,把我们兄弟俩带回家来了!祖宗还在!祖宗还在!」

  这对姓赵的兄弟本就是登龙村人,当天波龙术王到青原山,赵大刚好带着弟弟去别的村子说亲,因而逃过一劫,却一直不得归家。赵大的妻子遭术王众淫辱多时,前天才得荆裂和薛九牛救回县城,他两兄弟感于侠士的恩德,毅然自愿投入义军,此刻随着大队终于回到老家,看见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损,一时激动得大哭起来。

  王守仁的门生上前,连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围观的民壮,各自的家园同样久遭术王凌虐,看见赵氏兄弟的情状,不免也感触起来,他们早就积着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着掉泪。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须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波龙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士为救庐陵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家伙。」他瞧着燕横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荆裂,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荆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荆裂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荆裂手上。

  荆裂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家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童静蹲在一旁,将「静物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胡须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童静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童静。「现在到你干了。」

  童静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童静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童静恍然。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童静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童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童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荆裂他们的?」

  童静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横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童静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童静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童静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分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于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波龙术王巫纪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波龙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庐陵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巫纪洪心里已在计划: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波龙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波龙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波龙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剑士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波龙术王握着腰上的武当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尸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呼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波龙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波龙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虎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复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虎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虎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波龙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弑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于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桥」对面突然铜锣声大作。

  被这突来的鸣音唤醒,霍瑶花的手停住了。

  「来了!来了!」小溪对岸的大空地正是术王众守军主力的集结处,只听见那边传来这样的呼唤:「快布阵!」

  然后有术王众的头目在人丛间吹起尖锐的木哨,并且念诵发音奇特的咒文。这是要催激术王弟子的战意。

  霍瑶花听了这些音号,自然又激发起不服输的本性。本来要去拿「昭灵丹」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锯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来,另一手则把狩猎小刀插在腰带里。

  她决意,不管多么辛苦,还是要保持这颗清醒的心,去再次见一见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瑶花也要知道,自己对荆裂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感觉。


第二章 破关

  月明当空。午夜子时。

  王守仁锐利如剑的眼睛,眺视前方十数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门。

  高达丈许的门坊,矗立在狭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挂着两条写满物移教咒文的红色幡旗,在黑夜里徐徐飘荡,感觉好不阴森。

  那山门前后只有几个火把,看不清门里的状况,隐约看见有人影移动。

  那幽暗的门关,仿佛张开利齿的兽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虽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门后,敌人的百人主力大军,必定正严阵以待。

  术王弟子拥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将义军停驻在山门前这个距离。这条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势狭隘,右侧倚着一面难以攀爬的高耸峭壁,左边则是早前荆裂跌下的悬崖。六百余人的义军大队只能作长蛇阵式,后头的民壮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阶级上。

  这个「清莲禅寺」的山门关口,险要处正在于此:山门扼守在狭窄路口上,宽度最多只能够容许五、六人并肩同时进攻;但一过了山门,就突然变成开阔的空地,可作大型布阵。敌方只要在山门内采半月阵形,我方闯关的前锋一进去马上三面受敌,形同自行冲入陷阱。

  「他们……为什么火把这么少?……」王守仁身边的年轻门生黄璇问时,紧张得满额汗珠。这样的阵仗他可是首次经历。

  「波龙术王也不是省油的灯。」王守仁说:「他就是不让我方看清门内布阵的人数和情况。反正他们守的就只是门口这一个『点』,一有人进去,他们死命向着同一方位夹击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一点反而对他们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义军,用带来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着,以免还未进攻,就让敌人看清虚实。

  王守仁带来的六个门生里,已届中年的朱衡是最稳重的一个,但看了眼前的情况也不禁说:「先生,要破这关口,恐怕……」

  王守仁心里一直也在盘算着,是否还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没有。

  ——即使是最厉害的智将,作战的计算也只能到某个程度,最后始终还是靠实战硬拼。

  日间在县城,王守仁跟「破门六剑」拟定战略之时,就已经问过他们好几次:

  「这样打,你们有信心吗?」

  这次战斗跟一般行军打仗不一样,要调动的不是普通的兵将。我方最决定性的战力,就是这几个拥有超凡武艺的侠者。如何把他们发挥至尽,乃是胜负的关键;同样王守仁也要确知他们力量的界限。

  经验最老的飞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个。他当时抚着须想了一轮,又看了荆裂一眼,然后用力点点头。

  「世上没有十足把握的仗。」练飞虹拍拍那幅草图:「不过,我们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着六人坚定果敢的眼神,亦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还不进攻吗?……」黄璇这时焦急地说。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树上,正好摸到术王众钉在树干的一具下咒木偶,吓得马上缩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质要死了……」

  王守仁当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过头,瞧向右边的峭壁底下,一块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顶上,一人一马的黑影矗立。那黑马久经训练,站在高处也未受惊,沉静地呼吸着。

  荆裂的右手提着又狭又长的刀,垂在马鞍侧,反射着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样镇定,包裹着黑头巾的脸仰起来,凝定地眺视前面远处的上方。

  六百余义军静静布在夏夜的山路上,于黑暗中不断淌汗。

  过了不知多久,荆裂的眼目突然收紧,似乎看见了什么。

  他将手上的倭刀向天举起,视线同时降下来瞧着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点头。

  ——一切就绪。拜托了。

  ——大家都要活着回家去。

  王守仁一挥手,身在前锋山贼队伍里的独眼头目梁福通马上会意。他举起手中的斧头,指挥八十个兄弟向前缓缓推进。

  众山贼身上穿着竹片编成的护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减低被术王众毒箭所伤的机会。领在最前的四十人,各托着一面相当半个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庐陵县民用城里的门板临时改造的。

  对面的山门里,仍然看不见任何大动静,正在请君入瓮。

  山贼们推进到山门前约五丈处,又再停了下来。

  这时一人拿着火把,排众而出。

  在山门内布阵的百个术王众,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面包拢着门前的空间,整个阵势厚度达六、七人,如铁盖般密封着这关口。他们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药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个个体内涨溢着浓烈的杀人欲望,在月夜底下静静期待。

  ——快来吧。每一个进来的人,我们都会把他刺成蜂窝。

  可是看见门外那独自走来的人时,排在前头那些术王弟子呆住了。

  对方是个穿着物移教五色宽袍的男人。

  「是假货!这一招他们早用过了!」有人在阵里高呼。

  可是当他们继续细看那个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拄着行杖的身影时,都一起噤了声。

  因为那人外型就跟波龙术王猊下一模一样,长着一颗光秃秃的头颅,脸上也有黑色的咒纹,而且比术王更甚,两边脸颊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圆满圣王』,此番特从真界下凡而来,宣我神教大威、论功赏罚教徒,谁敢阻挠?」

  这个「大圆满圣王」身材硕厚,虽不如波龙术王高大,但声如洪钟,加上一双圆瞪的虎眼,威仪十足。那呼喝声在山间回荡,确具有震动人心的能量。

  术王弟子一直处身幽暗中,这「圣王」拿着猛烧的火把出现,蓦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仪。跃动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诡异。

  这个「大圆满圣王」,自然就是圆性。那套自称「圣王下凡」的台词,都是按照先前在县城被擒那个术王弟子的话,加上前夜荆裂潜上山时听到的物移教歌词,再由王守仁编造。

  这是王守仁想出的计策:对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疯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们杀人战斗,我方也不妨借用它扰乱敌人心神。此为心战。

  这时圆性身后的众山贼民壮,一起照王大人的号令哼起歌谣来,不是别的,正是荆裂听过的那《物灭还真歌》旋律。

  数百人合和的声音,有如从漫山遍野响起,那股神秘的气氛更加浓厚。守在门后的术王众,一时不知所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随着旋律动起嘴巴来。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圆性一边大声颂唱,一边继续向山门步近:「我教忠诚弟子,还不向本圣王下跪?」

  圆性本来就在佛寺长大,听惯了寺内长辈僧侣讲经时的语气,如今模仿起来,确实像模像样;他继而又念出一大串无人听得明白的字句,其实是他在少林寺背诵过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乱拼凑。对术王弟子来说,圆性念的并不像平日波龙术王所念的物移教咒语,但圆性读得煞有介事,似乎确实在说着些什么秘语,他们心里就更害怕了。

  术王众里其实不少人也像霍瑶花和韩思道一样,根本不信什么「物灭灵归」那一套教义;但是他们刚刚才服过「仿仙散」或「昭灵丹」等药物,很容易也被身边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术王弟子,竟有一、两个人真的听从圆性所说,垂着兵刃当堂跪下。

  圆性这时走得更近,看见门里布阵的术王众情况。

  ——奏效了……只要让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时,术王众阵形的最后头,传来一把响亮、动听却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把这个亵渎神教的假货分尸!」

  这声音很诡异,就好像从二楼高台上发出来,下面整个术王众的队阵都听见了。

  圆性瞧见前排那许多原本陷入迷惑的术王弟子,刹那间眼神变得清醒。

  一句话就有如此分量,圆性自然猜得出对方是谁。

  波龙术王骑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马上,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前方,在最后方中央亲自押阵。他以布条将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经作出亲自拔剑战斗的准备。

  圆性虽然从没有见过术王,但听闻他就是那货真价实的武当剑术高手,心头更燃起战意。

  他知道这骗敌之计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挥,将火把往山路旁的悬崖抛下去。

  圆性仿佛瞬间从术王众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为刚才圆性吸引了他们凝视。当亮光骤灭,术王众的眼睛也在短暂间无法适应。

  这亦是王守仁吩咐圆性的计策,制造出一个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圆性就要在这空隙里,走完余下的距离。

  他运起一口气,瞬间发动。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壮硕的身躯,如猛兽朝山门中央狂奔。

  ——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刹那,圆性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师叔拖着他的手,曾经跟他说过许多道理。

  他以为那些道理自己从来不曾记进心里。可是现在都想起来了。虽然仍不敢说已经明白。

  ——也许我生在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学武;为武当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为正道,可舍身忘死。

  圆性奔跑同时,从五色袍底下掏出半边夜叉面具,嵌到脸上。

  他瞬间化为愤怒的恶神。

  这时在他身后,也有其他身影紧随冲上去。

  圆性越过了那两条挂着红幡的门柱。

  被波龙术王唤醒的弟子,这时正在重整对敌的阵势。他们虽然一时看不清楚,但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气势,已经冲入了杀伤范围。

  术王众成三面包夹着山门口的空间,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几名弟子,二话不说就朝前举起手臂,手指拉动机簧,淬有「锁血杀」的毒袖箭同时激射!

  圆性早有准备,他一过山门,已然将身子偏侧,用左边身体迎向前面,耸起左肩遮挡颈项,又屈曲举起左臂掩护眼目。他保持这样的姿态,朝敌阵中央全速冲入!

  六枚袖箭几乎不分前后,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间,全数没入那袭五色袍!

  前排的术王众见暗器一举全中,正在兴奋——

  一物如猛龙出洞。

  阵中一个手握长枪的术王弟子,鼻梁轰然炸开血花,整个人倒在后排同伴身上!

  ——这家伙没有中毒!

  这自然是因为,毒箭都被圆性藏在袍下的铜人护甲抵挡之故!

  圆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护甲对着敌阵中央硬冲。王守仁的计算是:术王众虽然有三面包围之利,但两边侧翼不能使用飞射暗器,否则射失就极容易误中对面的战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组的术王弟子会发箭。

  先前死在庐陵县城的五十个术王弟子,也曾经不顾自己人安危,在混战中胡乱发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这关头,波龙术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随便牺牲,因此必然会严格约束弟子的打法,不会再有如此暴举。何况波龙术王既已选择借助地利与阵法去决胜,就更加不会轻率让弟子自相残杀陷入混乱,导致阵势崩溃。

  ——波龙术王越是以理智计算,王守仁反而越有应付他的把握。

  圆性的六角齐眉棍闪电吐吞,术王众还未看清刺出来的是什么兵器,他已将棍收入怀中,手掌化作阴把反握,另一端棍头今次自下向上,夹带沙尘激烈卷起,狠狠撩击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刚劲非凡,那术王弟子整个人被打得离地,已昏死的身子飞起来,又是摔到后排人丛里!

  术王众受药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积的杀气也在这时爆发,前面一排人马发出兽嚎般的叫声,五杆长枪往圆性密集急刺!

  圆性咬牙。花了这么多计算与冒险才冲到这个距离来,他绝不能退,拼上身体也必定要进入近身混战。一退,敌人的毒暗器又会再来。

  他面对五枚凶锐的枪尖,两足半分不退,双手提着齐眉棍以「举鼎势」扬起格架,同时腹下丹田沉沉吐气,全身运起少林「铁布衫」硬功,并以借相之法,观想自身化为了一块坚铁!

  齐眉棍只能格去其中两枪。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头,被圆性的铜肩甲挡住,擦身而去;其余两枪却结结实实地刺在他左边胸口和侧肋上!

  枪尖虽然刺不破镶铜的铁甲片,但那猛烈的劲力仍是透进身体。圆性因为要同时抡棍防守,「铁布衫」并不能贯足硬劲,只及平日五成,两枪的力量撞得圆性五内翻腾!

  然而他强忍着这剧痛。

  ——绝不能动摇!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圆性紧闭着气息,硬是把棍上架着的两柄枪杆猛顶回去,那两个握枪的术王弟子站不住脚,跟身边的人撞成一团!

  这时左右包夹的术王众也已攻至,许多柄刀枪,都往他两侧后方刺砍过来!

  圆性感觉就如从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处、身周都是强敌包围、完全看不见出口的时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时不同。这次他并非孤身一人。

  术王众这时才发觉,圆性宽壮的身躯,掩护着后方的另一人到来。

  一长一短的刃光振起。

  「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黑夜里绽放坚决的光芒。

  就在圆性背后,他祭起青城派「圆梭双剑」的连环剑花,「龙棘」与「虎辟」高速交替,仿佛化为一团刃球!

  刀刃飞弹。枪杆断折。

  招呼向圆性背项的兵器,尽被「雌雄龙虎剑」抵挡开去!

  这一招其实颇是凶险,「雌雄龙虎剑」无比锋锐的刃尖,全都在圆性背项前面数寸之处掠过。

  这是信任——圆性绝对信任燕横的准绳;燕横也信任圆性能够抵住前头的压力,半寸不退。

  圆性得到燕横掩护身后,得以回气吞吐,压住内脏的伤痛,专注攻击前头。他把齐眉棍变回正手长握,棍头来回圈打,镇住了敌阵中央。

  同时燕横再上一步,贴近圆性背项,侧身以双剑攻向右方,掩护着圆性没有铜甲保护的右半边身体。

  少林与青城二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门派」货真价实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术王弟子闪躲不及,被圆性一记「紧那罗王棍」的「拨雾势」击中,包镶铁片铜钉的棍首侧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从另一边耳孔射出,登时吐血身亡!

  同一刻,燕横以左手「虎辟」短剑架着一柄劈向圆性头顶的单刀,右剑「龙棘」长长的金黄锋芒疾吐,没入那刀手喉咙,紧接「虎辟」又抽回来,往右腋下顺势拖割,命中另一只拿着战斧的拳头,三根手指与斧头一起飞脱!

  ——经过与波龙术王一战的洗礼,燕横的双剑比先前更精确紧密,而且开始擅长运用两柄不同宝剑的优点特质,威力已仿如两名各拿长短利刃的剑士协同作战。

  可是燕横专心掩护圆性的右侧,等于将自己的背项卖给了另一边的敌人。术王众左阵里一个刀手眼见机不可失,柳叶刀就朝燕横后心刺过去!

  另一阵剑风涌起。

  一片颜色乌哑的剑刃,在黑暗里几乎完全隐没。

  但剑势,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风火剑·星追月」!

  那术王弟子还未伸尽的右肘,被这快剑刺中筋腱,劲断刀失,惨叫向后倒退!

  乌黑的「静物剑」一刺即收。

  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然援护着燕横的背后与圆性的左后侧。

  童大小姐,驾到!

  那左阵前排的术王众,看见出现的是个这么娇滴滴的少女,更是激发他们的兽性,三人同时朝童静飞扑攻去!

  童静这一刻再次记起练飞虹的话。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从前的她只是喜欢剑。但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战斗。

  ——因为这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

  ——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童静身影一移,原本就娇小的身体缩得更矮,先攻来的一柄长枪在她头顶掠过的同时,她已经以「风火剑」的第十七势「破泽」,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关节!

  这时童静感到另一敌人从左侧攻来。她谨记着练飞虹的教导:在群战之时用剑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气小,一不小心剑刃深陷敌人肢体,就来不及拔剑应付下一人了。刚才的「破泽」她只用剑尖前两寸去削对方弱点,此刻「静物剑」一收同时一转,顺畅无碍地接上「风火剑」的第九势「里开扇」,剑身垂直掠往左旁,她并将左手搭在右腕帮助,正好把第二人横刺过来的单刀挡架住了!

  ——这招「里开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剑招,以弧形轨迹运行而非硬挡,加上童静懂得补救自己不足,辅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虽不如对手力雄,但却能抵住这记猛斩。

  在挡住的一刻,童静只觉眼熟,对方这柄刀不是别的,正是荆裂的雁翎刀——上次在这里给梅心树夺去,继而被这术王弟子占用。

  童静跟燕横练习「风火剑」拆解对剑已有好一段日子,习惯了兵刃交碰的应变感觉。这时她一感到对方雁翎刀弹开就闪电变招,左掌仍拍在握剑的右腕上,两臂同时顺转腰之势举起,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从中宫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静物剑」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咙与下巴中央,破开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时第三个术王弟子又来了,朴刀自右迎头砍向童静!

  童静本可顺势向后跳开闪避。但她拒绝。

  ——我一躲,和尚跟燕横的背项就会暴露。绝对不可逃避。

  她咬紧银牙,借着「鹰扬羽」撩剑的动作,将「静物剑」横在头顶,以一记「迎天檐」护着顶门。这次真的要硬挡了。

  朴刀砍在剑身上,爆出火花来,几乎就将「静物剑」打到童静头上!

  那拿朴刀的术王弟子,本可借着这优势继续压逼下去,但他眼见两个同伴竟瞬间在这少女的快剑下崩倒,心里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护身,想要先看清形势再说。

  童静已然感受到对方的虚怯——战斗,也是一种沟通。

  这是最完美的机会。

  童静右臂收剑,蓄势欲再刺出。

  那术王弟子察觉将要发出的剑势,急急举起朴刀长柄去挡。

  剑未发。因为这是虚招。

  正是练飞虹苦心传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静物剑」以微妙的时间差,就在对方举柄到半途之时发动,一记崆峒派「十五练手剑」的「白猿投石」,就从刀柄底下刺入,没进那人喉颈!

  童静收回沾了三人鲜血的哑黑长剑,横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圆性和燕横后头。其实她心有余悸,刚才以一敌三,她自觉非常凶险,只是仅仅生还。

  可是看在对面的术王众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看见的,是这个看似风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间就以闪电快剑,连续杀伤三人!

  ——连个小女孩都如此厉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童静对术王众产生的震撼,比之圆性和燕横犹甚。

  圆性、燕横、童静三个武者,构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阵式,如刀插入了术王众的半月阵,其势锐利非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这兵锋杀败。

  「再冲!」圆性猛呼一声,振起齐眉棍,居后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个半步的「顺步劈山势」,迎头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边「铜人甲」保护自己!

  先前刺中过他的两柄枪又欲再搠,但圆性棍势极快,后发先至,硬地将两条刺到半途的枪杆都打折,往下的余劲还击在其中一人脚掌上,登时肉破骨裂!

  圆性的猛攻令前排的术王众心神大震,谁也害怕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棍头,就连物移教的药物咒语都压抑不了畏缩的本能。整个中央战阵互相推挤,向后撤了两步,更造成一股混乱。

  左右两翼的术王众,害怕整个半月阵断裂出现空隙,也只好随着中央稍退,以保持连成一线。

  ——义军武者仅以三人之力,就将术王一方整个百人大阵,打得倒退!

  燕横和童静紧随圆性上步,擎剑戒备左右。

  在战阵最后头居高临下看着的波龙术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着隔在人丛外的圆性。

  ——又多一个这样的家伙……究竟打哪儿来的?

  术王以为圆性只为模仿他而刮光了头;圆性额头的戒疤也被黑墨绘画的假咒文掩盖了,因此术王看不出他确是个和尚,否则必然已经联想起少林寺来。

  「不许退!」波龙术王高叫。他从未在弟子面前显得如此焦急。

  圆性三人这一压逼进去,那片原本被术王众围得狭小的山门内空间,顿时扩阔不少。

  于是闯关的第四浪又来了。

  独眼山贼梁福通举起双斧,率领第一批八个前锋兄弟,成两列冲入了山门!

  「把命拼了!」梁福通呐喊助威下,两边各四个山贼挺起木板盾牌来,从后跑进去跟前面三位侠士会合。

  这些山贼没有像圆性等武者般受过锻炼,加上拿着沉重的盾牌,脚步没能跟得上去,两边还未跟燕横和童静接上,已被术王众的两翼察觉,术王弟子见机不可失,群起向他们阻截进攻!

  走在中间的梁福通比较敏捷,但也无法兼顾两方,只能选择往右,狠狠向那边涌来的术王众挥斧。

  一个术王弟子刚刺出长枪,被山贼的盾牌及时挡住,枪尖陷在木板里一时拔不出来,那人就被梁福通的斧头当头砍中!

  山贼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拼出比平日做买卖时更大的狠劲,用盾牌顶开劈杀而来的刀枪,吃力再推进几步,右侧终于跟燕横连成一线。

  可是另一边却势危,冲在最前面的山贼虽然举盾力抗,但正好遇着一名格外高壮的术王弟子,那人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劈来,竟将这山贼的盾牌连同头骨也劈裂了!

  童静看见想去帮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几名术王弟子也配合着同伴的攻势,挥刀牵制童静。童静不敢离开圆性和燕横的背项,只能回剑连环疾刺将他们逼开,却也无暇去协助山贼群了。

  眼见左方的空隙扩大,这闯关的阵势快要崩溃,前头三人跟后援之间将被切断——

  空中传来异响。

  刚才劈出砍刀那个高大的术王弟子,应声向后仰倒,额头钉着一把带有红巾的飞刀!

  他身旁另一个术王弟子循声向上看,第二柄飞刀又旋飞袭来,贯入他胸膛!

  只见在那山门顶上,蹲踞着一个大鸟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飘扬的白须。

  原来飞虹先生在燕横和童静杀入山门的同时,已用铁链飞挝一气登上了门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形势,一见阵形出现危机,即发出「送魂飞刃」去堵塞那空隙!

  练飞虹连杀二人,并未怠慢,立时从门顶飞扑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间西域弯刀,着陆在己阵的正中央;他再借落地的余势奔前数步,已然与童静并肩而立,「日轮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击童静的其中一柄刀击得脱手飞去,正好打在后面一个术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溅仆倒!

  练飞虹整个动作,从飞跃拔刀、着地前冲再到出击,身姿如行云流水,尽显崆峒派一代宗师的超凡实力。

  童静骤得强援,更无旁骛,「静物剑」朝其余两个刀手,再使出诈敌的「半手一心」,这次却是指左打右,剑式作势向左边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间却一转挥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脉遭剑尖一抹割断,剧痛之下弃刀、惨叫、飞退!

  练飞虹瞥见童静竟能将他所授的剑诀,临场加以变化应用,心头大乐。

  在阵势的另一边,燕横已经跟梁福通和众山贼会合,减少了侧后方的忧虑,更加放胆助圆性进攻前头。他架式变成以左足居前,靠着刃身宽厚的「虎辟」开路,劈去敌人伸来兵刃,右手「龙棘」随之迅疾刺入那打开的空隙,一名敌人右目立时化为血洞!

  明明是个脸上身上到处都还受伤包扎着的少年,一对长短双剑之快之辣,却令平日如狼似虎的术王众都心生寒意。

  「来吧!」燕横这时咧开牙齿狠狠说:「你们那个术王,也是被我一剑砍伤的!」

  这句话当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说的,但也确是前晚一战的事实——虽然燕横自己身上所受的剑伤,是波龙术王的许多倍。

  术王众一听,虽未完全入信,但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动摇。

  这轮打斗间,后面又再有十多个山贼持着盾牌涌入山门来,更加充实了义军的阵容。

  如今他们以「破门六剑」四名武者为前锋箭头,两边则排列着木盾紧守,合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尖锥阵式。

  王守仁策划的破关之阵,经历许多艰险,终于成形。

  ——但是跟胜利仍有距离。

  在门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领着大队民壮向前推进,同时大呼指挥前头的其他山贼:「冲进去!不要退!」

  波龙术王眼睁睁瞧着敌阵像锥子般插进关口来,硬将那空隙扩大,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按照兵法,术王众此刻应该放弃两边包夹,从半月阵变成半斜阵,顶着敌人前锋推进同时,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侧;又或索性自行中门大开,引敌人前锋冲得更深,左右二路将其与后部切断,一边封锁山门关口,一边围剿对方深入的少数孤军……

  然而他们不过是波龙术王几年来招集的流贼匪人,并没有经过什么调练;术王众平日横行霸道,更从不讲究合作战斗,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伤也没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们同心协力转换阵式,实在不可能。

  再说,术王巫纪洪虽然有心计,但毕竟只是武当派出身,没有真的学过兵法,设这个半月阵只是靠武者的直觉行事,指挥能力跟自小遍读兵书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圆性早就牢记着王守仁的指示,知道这阶段己方阵势还没有站稳,眼下刻不容缓。

  「跟着来!」他大喝一声,又再提着棍向前挺进。燕横和童静亦左右紧随,这次主动向着两边斜前方的敌人攻过去。练飞虹则在稍后居中,凭他丰富的经验,随时左右策应。

  四人如枪尖杀入,目的就是要从敌阵中央打出一个缺口,将之一分为二。

  「放箭!」波龙术王这时高叫。敌人既塞在中央,已再无误射自己人的顾虑了,他马上下令弟子施发暗器。

  中间一列的弟子已经与圆性等四人进入肉搏混战,一时血花飞溅,杀声与惨呼交替起落,乱局中再无放射袖箭的余暇。

  左右两翼的术王弟子则按着号令,纷纷拉远距离,各排成一列举起手臂瞄准。

  守在锥阵两边的山贼早就戒备,这时每边已经增加到十二、三人,他们紧紧排列着举起木板盾牌,低头缩到后面。

  毒箭从两侧纷纷射出!

  「呀!」锥阵两边都有人惨叫。山贼们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军队,这战法只是王守仁今天临时拟定,未经过演练,盾阵不免露出空隙来。左边一人与右边二人都被「锁血杀」毒箭射中,登时倒下。

  眼见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却已有人上前将盾接过扶稳,正是填入了锥阵中央的山贼。

  王守仁已向他们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补缺,不可有半分犹疑。

  「你们要记着。」在县城时王守仁就向义军全体告诫:「打仗这回事,若有一、两个人临阵贪生怕死,却步不前,一个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军覆亡;反而每个人忘我舍命,往往能够一起胜利生还!」

  这时刚射完袖箭的术王众退后,换来后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举着衣袖。

  山贼们谨记王大人的命令,继续挺起盾阵,鼓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再次迎对第二轮剧毒箭矢。

  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继续!」身在中间的梁福通,高叫着催促兄弟前仆后继补上,同时指挥整个盾阵紧跟着前头开路的侠士挺进。

  他没有看那些横死在阵里的兄弟。只是一只独眼已经流下泪来。

  王大人交给他的命令,就是要坚守着这关头,让己方阵势得以再壮大,并且消耗敌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会有人牺牲。」他当时向梁福通沉重地说。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纪,又当了流贼这么多年,什么残酷的惨事没有见过?可是这刻他无法不激动。

  ——因为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自己活着。

  这时锥阵又再逼入术王众中央,后援加入的山贼更增,两侧盾牌已经各有二十面,整个阵式又再扩张,攻入山门来的已达六十多人,开始跟术王众拉成均势。

  两边术王众再射了一排毒箭后,已是无以为继。他们这才醒觉,对方不攻过来不是畏缩,是为了消耗他们最厉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已是太迟——那机簧袖箭再装填颇为费时,在这么接近的战阵中并没有这样的空档。

  梁福通也察觉射箭的敌人已经寥寥无几。看看地上十几个兄弟的尸体,他心里狠狠立誓:

  ——为了你们,必定把这些妖人杀光!

  同时在前头,圆性和燕横等人已经跨过七具新添的尸体。

  整个义军的锥阵,前后互为依存:后方众人要靠前头的高手拼死开路,否则只有停滞捱打,无法扩张;前锋圆性他们若非有后面的队伍源源不绝地充实阵形,掩护着背后,也只会成为深入敌阵的小小一支孤军。不管是武者、山贼或民壮,只有同心连成一气,才可能成功打出这突破的战况来。

  术王众的中央阵势开始薄弱。

  波龙术王眼看己方节节失利,中间将要被对方的前锋冲破。

  他心里虽仍在顾忌着,敌阵里是否还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亲自出手,己阵就要崩溃。其时这片「清莲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对他有利的关口,反倒成为无处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当派的银白长剑,缓缓自腰间出鞘。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形貌,也已从理智地谋算的将领,变回从前疯狂的魔头。

  「让开。」

  波龙术王正要排众策马上前,亲自迎击圆性等人的时候,突然察觉后方远处有异样。

  太亮了。

  先前为了不让敌人看清地形和布防,他严令「清莲寺」前后都不要点火照明。

  可是这一刻,却有光源从他背后远处透来。

  波龙术王一回头,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得更开。

  「清莲禅寺」那画满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第三章 火烧青莲寺

  孟七河高举一个装满烈酒的坛子,站在「清莲寺」后方矗立的峭壁顶端,瞄准差不多十丈下的寺院殿顶狠狠摔下去,准确命中屋瓦,打破瓦片直跌入寺中。

  其他十几个山贼也在忙着,不断将辛苦背上山崖来的罐坛扔下去,每扔一下都有一股快感。

  ——走得这么累,就是为了这一刻!

  在孟七河的带领下,他们二十一人终于完成这黑暗中负重攀山的艰苦旅程,赶及在午夜时分登上东面的壁顶。

  ——先前在西面山门那边,义军一直按兵不动,就是要等这壁顶点燃火光的信号。

  这峭壁甚高耸,山贼的瓦罐与酒坛当然无法全数扔中,但有七、八成不是摔破在寺顶上就是穿瓦而入,也有一些落到寺庙后院一带,撒得「清莲寺」内外都是烈酒和油。

  虎玲兰这时已经点着了第二支燃烧的火箭,搭上弓拉开弦线,往下瞄准,准备再增加火头。

  波龙术王想也没想过这儿会被人从后袭击,只留了少数几名弟子在寺里看守。其中一人这时从寺里走出来,一手握刀,另一手提着五色教袍,走向刚冒起的第一丛火焰,想要去灭火。

  火光照明下,虎玲兰格外眼利,一看见那术王弟子,就迅速改将弓箭对准那身影。

  随着弓弦弹动声,火箭在黑夜空中仿佛化作急坠的流星!

  那术王弟子只略一抬头,燃烧的箭镞已然钉入他心窝,整个人带着火焰倒在一摊酒里,身体迅速起火,没挣扎几下就断气。

  「吁……不得了……」孟七河看见忍不住吹了一记口哨。这壁顶与下面寺院几乎达百尺距离,下面的人从这里看来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小。虽说箭矢向下直射,远程的下堕曲线较小,但虎玲兰如此神准的箭术还是相当惊人。

  ——这女人真不简单!

  虎玲兰却没有看他一眼,脸容冷傲如冰,专注地再搭上另一枚浸过油的劲箭,往身旁地上的小火堆点燃了,又再向下面寺院发射。

  她那俯身张弓的姿态英武又健美,壁顶卷来的山风吹拂她渗汗的云发,箭头的火光照映着晶亮而坚定的眼神。在月光与黑夜的衬托下,犹如一幅暴烈又迷人的图画。

  好几个山贼都看得呆住了。他们心里感叹:能有机会跟这样美丽的英雌并肩作战,是一生的福气。

  ——几十年后,他们有的人还在跟自己孙子说着今夜的故事。

  虎玲兰连发数箭后,「清莲寺」已然冒起四、五处火头,扬起浓浓的烟雾来。寺里人声喧闹,显然正在救火,但看那火势之迅猛,已经难以收拾。

  正义的焰火,在无情焚烧着这座邪恶的巢窟。

  一众人看着这火势,不禁兴奋地挥拳高呼。先前从青原山攀山越岭而来虽然痛苦,但看见这一幕,他们感到就算再多走一倍的路也值得。

  孟七河将八卦大刀背起来,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没有辜负王大人所托!

  波龙术王自恃「清莲寺」后面有艰攻不破的天堑,因而把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前头的山门,不料王守仁却偏偏从他最放心的地方施以突袭。

  ——绝大的地利优势,反而容易造就人心的盲点。这就是兵法之奇妙。

  泗塘村那四百人就被安置在「清莲寺」南面旁边的空地上,那儿也有几名负责处决人质术王弟子在看守。这几个人本来正在关心山门那边的战事,并未留意寺院受到火攻突袭,如今赫然发现火光,都急得跳了起来。

  「快……救火!」其中有人高叫着,就想要去命令那些村民,但这时才想起来:为了防止作战中人质乘机在后面作乱,术王早就下令把众村民的手脚都绑起来,还再用长长的绳索连环缚在一起。

  现在才去解绳叫村民帮忙救火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见身旁有两个用来盛粥的瓦窝,早已经被他们吃光,焦急起来也顾不得太小,就拿起来往前面的小溪取水。

  在峭壁上,唐拔跟另一名山贼已经把带来的大团绳索结好,将一头固定在岩石树木之间。

  这时又有人影从着火的「清莲寺」后门奔出来。虎玲兰正要用箭瞄准,却看见是什么人,马上把弓垂下,眉头大皱。

  孟七河也看见,那是个身体瘦削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出来,跪到后院中央,看来很是辛苦,大概是被浓烟呛着了。

  「糟糕!快!」孟七河急忙催促唐拔把绳索弄好,他自己则忙着将一束绳圈腰带挂在身上。

  ◇◇◇◇

  同时在山门前的战阵,术王众赫然看见后方大本营「清莲寺」烧起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奇策达成这火攻,一时都陷入慌乱。

  「另一支敌人已经攻进来了吗?从哪儿来的?」

  「要是腹背受敌怎么办?」

  「已经守不住了……」

  火焰烧着了「清莲寺」,同时也燃起他们心中的疑惧,并在众人之间蔓延。

  术王众的阵式顿时变得松散。

  王守仁千辛万苦制造这同步的火攻,就是在期待这个效果:他真正要烧的不是那寺院,而是敌人的意志!

  圆性和燕横等四人见敌阵变得衰弱,机不可失,更加紧向前冲杀过去!

  术王众的抵抗念头被后头的大火削弱,面对前面猛如龙虎的「破门六剑」,更加无心拼杀,只管向后倒退逃避,一排接一排地挤压在一起。

  最后排那些术王弟子也被情绪影响而退后,其中一个一不小心,背项竟撞在波龙术王的坐骑上,碰得马儿跳步轻嘶。

  「对不——」那弟子吃了一惊,惶恐地回头,还没说完第一句,头颅即与身体分家,旋转飞摔出去!

  其他沐在血雨中的弟子,背脊发寒。

  波龙术王提着沾血的长剑,那张纹着咒文的脸,因愤怒而在强烈颤抖。

  储存在「清莲寺」里那大批辛苦炼制的「仿仙散」,即将付诸一炬。他本要到手的资本,化为飞灰。

  但现在他不可能调动弟子去救火——眼前这战阵只要一破,即是全线兵败,那后果将远比失去一座「清莲寺」和几十箱「仿仙散」严重得多!

  锥阵在「破门六剑」率领下又更深入。圆性与波龙术王之间,只隔着三排术王弟子。

  数十名山贼先锋早已经进入山门内,排在他们后面的庐陵民壮也鱼贯而入。王守仁拔出佩剑来,在门生拱护下率领民壮入关,得以看清如今形势。

  关内的锥阵已然填塞了过百人,数目反过来压倒了术王众。

  「进攻!」王守仁见时机已至,举剑号令。

  梁福通听到王大人的指示,向两边的山贼兄弟大叫:「分!」

  山贼们会意,突然一同抛下沉重的木板盾,提起各种兵刃、农具、竹枪冲前,化被动防守为主动进攻!

  ——他们等待这时刻已经许久。憋着的一口血气一直在等待这个爆发的时刻。

  锥阵两侧犹如鸟翼展开,全体冲向敌人,正面肉搏对决!

  身在阵线中央的圆性,那半边铜面具上尽是点点血花,乍看难分是佛是魔。他棍下所诛的敌人已累积到十一名。

  这时突有一股尖锐的杀气出现前头,与先前面对的百人截然不同。

  ——武当派的,你终于来了吗?

  圆性半边嘴巴在笑。

  健马排开中央的术王众,迎圆性出现。

  一片反映着月光与火光的金属,在马鞍上方闪耀。

  站在圆性后方的飞虹先生瞥见这光芒,同样感受到强烈的危险,受伤的右臂也隐隐刺痛起来。他一掠身子,转移到童静跟前掩护。

  另一边的燕横一样生起警觉,握着「雌雄龙虎剑」的两手掌心如火灼般发热。

  ——今天,不会让你再杀人!

  那匹巨马一个跨步就往圆性面前跳来。

  圆性仰头,看见月光底下一个高得吓人的骑者身影。

  圆性无畏迎上,施展「紧那罗王棍·飞天叉势」,铁棍头高高往那骑者挑打!

  波龙术王却更早一步发动,在鞍上猛向下俯冲半身,长臂借势急舒,银剑从高如雷霆击下,直取圆性右眼!

  以兵器长度论,圆性的齐眉棍本应大占优势,但波龙术王身高手长,弥补了这个长度差距,这招马上俯身快剑,剑与手臂合成一线,仿佛一整条长枪标射而出!

  圆性虽然也有听过燕横等人描述波龙术王的身材,但此刻亲身体会才知道是如此惊人,先前未料到对方的剑法竟有这等攻击距离,眼看自己要先一步中剑,只好急急往右拧转头脸,同时撤棍回救!

  武当长剑被棍略一架偏,加上圆性侧首闪避,刃尖刮过他左额,与那夜叉面具擦出星火!

  ——若非有这铜面具抵住,他额头早就裂开挂彩。

  圆性已然经过一轮激斗的消耗,又受了内伤。但经这第一招交手他不得不承认:波龙术王的武功,比他在西安见过的所有武当弟子都更厉害——也许除桂丹雷以外。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马上的身影好像从没动过一样,速度极是惊人。

  燕横正要上前助战,但圆性伸手止住了他。

  「你们快去助阵!」圆性大喝。

  燕横和练飞虹往旁一看,只见左右两翼的混战里,已有七、八个山贼倒下来!

  术王众虽也有一、二人被杀伤,但可以看出双方战力的差别。

  术王众是巫纪洪逃出武当山后,流落江湖期间所收集的部下,大多本来就是地方上的剧盗,不少人也有武功根底;他们这些年受到波龙术王和几位护旗的武艺训练,加上所用的兵器较精良,与孟七河这伙穷酸山贼相比,术王弟子的个人武艺与战斗力,平均高出了一截。

  如今阵中仍然站着的山贼只余不足六十人,而他们已经是义军里比较可靠的精兵,一旦牺牲,后继的民壮更难跟术王众正面战斗。

  「拼了!」梁福通见兄弟伤亡惨重,恨得把嘴唇也咬破,将双斧向前抡去。无奈他跟前那个术王弟子并非等闲,曾是漹阳一带横行的大盗,个子虽然小,却又灵活又狡猾。他低窜闪过那对斧头,一刀偷袭梁福通旁边一个山贼的腿,将他膝盖砍破。

  燕横知道,再不能让山贼牺牲下去。他想到这些人都是受王守仁感召而来将功补过,每一个都是血性汉子,心里更是不忍。

  「交给你了!」他毅然放弃夹击波龙术王,向圆性说了一句,就往右投入那白刃群战之中。

  单是燕横踏出这一步,已经令术王众大为顾忌,阵线齐齐向后退了数步。

  ——燕横已然具有这等高手气势与风范。

  他连架式也不摆,「龙棘」长剑就像突然变成活物般振起来,直捣刚才那名矮小的术王弟子心胸!

  那术王弟子又再用身法斜斜急退。但这种程度的身法速度,燕横哪会看在眼内?他紧接就上步以「虎辟」追击!

  这次术王弟子已来不及闪避,只得用手上的单刀横在身前抵挡,却只能把「虎辟」挡偏两分,开有剑脊血槽的「虎辟」宽刃刺进其胸肺,他登时吐血而亡!

  此人已是术王众里武艺较好的一个,却抵不了燕横两剑。

  另一边练飞虹和童静也一样加入了战团,顿时就把形势逆转。

  崆峒「日轮刀」所过处,不是惶然退避的身影,就是血花纷飞的断肢。

  童静经过两次施展「半手一心」,对自己的剑技信心大增,一想到庐陵那饭馆的曾老板四口是如何无辜惨死,她就对术王众毫不留情。

  到了这个关头,左右战争胜负的,仍然是这几个武者。

  波龙术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必先杀这家伙!

  波龙术王从高盯着圆性。他看出「破门六剑」互相依赖的情谊,心里盘算:只要击杀得他们一人,其他几个必然心乱,自可逐一破之!

  马蹄再次扬起。波龙术王把剑提起到脸侧,又再朝圆性蓄势。

  圆性仰头注视。波龙术王的剑击简直有如从天而降,圆性从未对过身高如此夸张的敌人,应付这样角度攻击的经验甚少,又更增加了他防御的难度。

  ——但我一定要接下这剑来。

  波龙术王摆起架式,却仍然未发招。

  只因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将圆性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上方去。

  站在波龙术王马旁的几个弟子,都属于阵势中央最后排,一直没有加入战团,只在后方陪着术王掠阵,并未受注意。

  其中一个披着五色斗篷的,将头盖拉低了,连面目也看不清,只是站在同伴间没什么动静,也未跟随同伴助威呐喊。

  此人就在这一刹那,俯身从人丛之间冲出来,其奔速之快,令那斗篷飘起。

  藏在斗篷底下的两臂,这时才露出来,正垂着握持一件巨大兵器。

  这身影疾冲向圆性,从下而上扬起一抹金属的光芒。

  一柄带着锯齿的大刀。

  圆性本来全神与波龙术王对峙,突然遇上袭击,更没想到术王众里竟仍藏着这样的高手——而且等到这个关头才出动!

  少林寺修炼十七年的战斗反应,已然深入骨髓。

  圆性本来立定的马步,刹那硬生生跳起离地数寸,并缩起左腿护在胯下;同时他双手横握齐眉棍两头,朝下闩拦。

  冲来的霍瑶花,将头颈和上身都横倾向一侧,用上全身之力,加诸在这记撩斩之上!

  大锯刀砍到圆性棍身和穿着铜甲的左小腿上,发出响彻战阵的鸣声!

  齐眉棍被斩得震出木屑来。圆性则因为这记冲击,连人带甲向后方飞起!

  霍瑶花的斗篷这时已褪去,露出皎白的脸庞来,瞬间展示傲然的微笑。

  圆性整个人凌空失控。

  真正的危险却在这刻才到来。

  波龙术王那长躯,这次索性从马背跃出,配合着武当派「梯云纵」轻功身法,以「武当飞龙剑」直取圆性心胸!

  圆性在半空中尽了最大能力扭动身躯闪躲,剑尖虽未贯胸,但还是深深从他右肩锁骨上方刺进!

  圆性右肩颈之间喷血,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即使受到如此重创,圆性齐眉棍还是没有脱手,他卧在地上勉力抬头,眼睛愤怒盯着前面的两名强敌,单手将棍头指向他们。

  波龙术王大乐。他最喜欢这样不服输的对手——在杀死他们时总是乐趣加倍。

  这样的诛敌机会,波龙术王自然不放过,他一双长腿迈开步法,准备向地上的圆性补上致命一剑!

  燕横、练飞虹、童静都因霍瑶花那一刀巨响,才察觉到这变故。他们正陷身在战阵里,无人能及时抽身赶过来救助。

  童静惊得眼眶湿润。

  ——快要失去重要的同伴,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时却有四名站得最近圆性的山贼,冲出来掩护在他身前!

  他们都听闻过眼前这个高大魔头有多可怕,心里充塞着恐惧。八条腿与手臂都在发抖。

  可是有一股更大的能量,驱使他们挺身而出。

  ——这种能量,是王守仁引发他们产生的。

  「不要!」圆性正要阻止,但四人已经朝着波龙术王举起兵器。

  波龙术王的邪笑更灿烂了。

  ——既然是不怕死的人,我就让你们去死吧。

  他张步一踏开,手上银刃迅疾起舞。

  武当派「褐蛇」级数的快剑,并非这些寻常的村野山贼所能应对。

  血浪泼洒。四人里就只有一个比较侥幸,只失一只手掌。

  波龙术王踏过新倒下来的三具死尸,再次向圆性接近。

  这时他却听见,前头出现一阵急激的蹄音。

  他向前眺视,只见敌阵中央的人丛,不知何时已经往两旁分出通道来,一道快影向这儿接近。

  黑衣的骑士。黑色的骏马。

  一条有如长蛇之物,夹着破空的呼啸鸣音,急激飞射而来!

  ——梅师弟?

  波龙术王此刻心头所受的震撼,无法形容。

  但这并未影响他的反应。波龙术王举剑在面前,挡住那飞物的攻击。

  两者一碰触之下,长铁链绕缠在术王的武当剑上好几圈,方才停顿。

  波龙术王这时看清楚了,那链端扣着的利器不是别的,正是属于梅心树的弯刃。

  正策马在阵中冲锋的,当然就是荆裂。

  黑色的披风如云卷起。

  荆裂那斜斜包着黑布带的脸容,杀气逼人,眼睛狠厉盯着波龙术王那高大的身躯。

  ——终于看见你啦,混蛋。

  荆裂挥掷出飞刃后已把铁链脱手,腾出右手来拔出马鞍旁一柄铁单刀,策骑的去势没有半丝停滞。他继续乘着马儿前冲的速度,将铁刀拉在脑后,势如塞外骑兵,朝着波龙术王施以马战快斩!

  波龙术王当然已知道,眼前这个犹如从魔界突然出现的黑骑士,正是杀害梅师弟的仇人。

  二人的距离正在高速短缩。中间的空气,仿佛充塞着能烧灼皮肤的强烈恨意。

  荆裂虽骑在马背上,但高度几近与站立的波龙术王平排。他运起腰身和肩臂,铁刀从右侧横扫!

  波龙术王立定脚步,坐胯沉肩,运一口气将长臂挥出,以「武当势剑」的刚猛力量迎击这一刀!

  两刃相交,其中一柄断裂开来,一大段被击得旋飞向天!

  荆裂的马儿在波龙术王身旁掠过。

  手中只余半截断刃。

  ——这柄铁刀只是在庐陵衙门里找到的旧兵器,材质铸工都不佳;波龙术王的武当剑乃千锤百炼的上品,更经寒石子淬磨过,铁刀无论在坚韧和锋利程度上,都完全无法相比。

  荆裂这一斩之后,将断刀挥到了左耳侧,就在马儿奔过时又再反挥出,在甚短距离下,将断刀斜斜飞摔向波龙术王面门!

  荆裂这一斩一摔的连招甚快,波龙术王略感愕然,但也及时再将长剑横扫,在身前不足一尺处,格走这柄旋飞击来的断刃!

  黑马这时才掠他而去。

  这掷刀飞击的动作全无半点停滞,令波龙术王几乎抵挡不及。荆裂能够这么快,波龙术王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他连自己的刀会被斩断这件事,也早计算在内!

  ——此人能杀梅师弟,果然不是侥幸!

  荆裂越过波龙术王后,变成冲向术王众的中央阵地。有几个大胆的术王弟子,趁着他手中没了武器,欲上前砍马令他摔落,但荆裂急勒马缰,那机灵的黑马会意,立即煞步提起两只前蹄,全身向后扭转。那骏马的蹄腿甚健,在人头的高度翻飞,术王众一时皆不敢接近,怕被踢破脑袋。

  荆裂操控黑马转身将众敌逼开,四蹄甫一着地,他已将挂在鞍旁另一口柳叶单刀拔在手里。

  术王众都认出这是梅护法生前的坐骑;再看上面这个黑衣骑者,不正是昨天孤身潜到这儿来、杀伤许多弟子、并从悬崖逃逸那个家伙?

  ——他那样狼狈逃走之时,竟然还能杀死原为武当「兵鸦道」的梅护法!

  ——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就跟术王猊下一样,好像无论如何也杀不死……

  众人更不敢靠近荆裂。

  荆裂这一轮阻截攻击制造了珍贵的空隙,让燕横及时赶回来圆性身边。

  燕横架着「雌雄龙虎剑」护在和尚跟前,第二次面对波龙术王这个强敌。

  圆性这时已经能用齐眉棍支撑着半跪起来。他右边的衣袍全染红了。

  荆裂看着圆性,微笑问:「死不了吧?」

  圆性也把嘴角翘起来。这半是苦笑,半是向荆裂道谢。

  「真丢脸……」圆性向前面的燕横说:「刚刚才这么大口气,说要交给我……」

  荆裂迟至这时才出动,本来是王守仁的战术:等待圆性为首的己阵将敌人中央突破,开出一条通道后,就让荆裂一气冲过去,然后在敌阵后头以快马游击扰乱,令对方加速崩溃。

  圆性刚才努力想牵制波龙术王,就是为了让荆裂有机会出击。可惜波龙术王也准备了霍瑶花这个伏兵,令圆性陷于大危机,荆裂不得不提早出手相救。

  王守仁带着大队民壮,已然站在阵势的中央指挥。他所有的战策都已用完。能够制造的优势也都成事了。如今就只有靠所有人根本的力量,去夺取最后胜利。

  王守仁对此充满信心。

  因为他深信真正的力量,绝不是来自恐惧或欲望的驱策,而是源于更伟大的感召。

  霍瑶花看见荆裂终于出现,表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是胸口底下那颗心却在乱跳。手上使惯多年的大锯刀,也突然感觉变得沉重。

  她仔细看着荆裂,只见他一身都包在黑色的衣甲里,脸容更被头巾和布带掩盖一半,予人异常冰冷无情的感觉,跟昨天透着火热生命力的姿态截然不同,已没再令她联想起初恋情人翁师兄了。

  然而这刻荆裂散发的凛冽气魄,又正以另一种方式震荡她的心灵。

  只因霍瑶花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轻松地与波龙术王对峙。

  荆裂看见圆性已然安全,方才有空去瞧瞧霍瑶花。昨天跟她缠斗时虽然脑袋有些迷糊,现实、幻想与回忆都混到了一起,但当时的感觉还是很鲜烈清晰。

  他今夜才有机会看清楚这个妖媚冷艳的女刀客。

  「你还欠我一样东西。」荆裂朝她微笑说:「我待会就要拿回来。」

  霍瑶花心里竟是有点暗喜:

  ——他记得我。

  明明是誓不两立的敌人;荆裂的微笑也分明带着敌意与捉弄,但在霍瑶花眼中,那笑意却仿佛有几分真心……

  这时一抹热血泼到霍瑶花的鞋子上,把她唤醒过来。

  她看看四周,那百人混战还在激烈进行,到处都是血与死尸。

  而今天,她跟荆裂其中一个,也会变成另一具尸体。

  ——我只是做着一个很荒谬的梦。

  霍瑶花看着荆裂的眼神,回复十足的冰冷。

  波龙术王缓缓将绕在剑上的铁链取下来扔去,眼睛没有半点离开荆裂。此刻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清莲寺」化成飞灰;「仿仙散」葬送火海;甚至身边所有弟子的存亡,都比不上击杀眼前这个仇敌。

  他见荆裂还没有下马,心里想:此人这么擅长马战吗?难道梅师弟也是因而落败?

  ——还是他在隐藏自己什么弱点?

  之前波龙术王焦急于补救弟子的阵势,出剑不免有些许浮躁;但现在心神专注于武斗中,必将比前更可怕三分。

  这一点荆裂、燕横和圆性都感受得到,但绝没有因此生起半分紧张或怯惧。

  此刻在他们眼中,他只不过是另一个必须打倒的敌人。

  「来吧。」荆裂展示他每次决斗都会露出的笑容。「再不打,就要天光了。你们这种家伙,最害怕的是太阳吧?」

  ◇◇◇◇

  唐拔吃力地将一个已经昏迷的少女抱出「清莲寺」殿阁,从后门走出来,将她放在后院地上。

  那后院里已经聚集着十几个少女,全都是被波龙术王锁在禅房炼药的苦工。她们大都还安好,只有三、四个仍然不支躺卧。

  此外还有七、八个农妇和老人,则是给掳到「清莲寺」打扫烧饭的杂役。

  那些少女除了几个被烟呛得仍在咳嗽外,全都无法控制地放声号哭,既是因为被烈火吓破了胆,也因为重获自由而激动。

  「快跑!去后山那头!」唐拔眼见后院的树木也开始着火,急忙催促众人,自己也抱起刚才的女孩,跟着他们往院子的大后门跑出去。

  这时孟七河亦从寺里冲出,肩上横扛着一个女孩子,已经是被困禅房里的最后一人。孟七河一身青绿颜料早就被汗水融化,那堆乱发好几处被火星烧得微焦。

  刚踏出木门步下石阶时,孟七河感到后面有异样。

  一名术王弟子身上五色袍正在着火燃烧,疯狂奔跑向孟七河身后,举刀就往他砍去!

  这刀就算砍不中孟七河的后脑,也必然伤及肩上的少女。孟七河危急中一个八卦门的转步,弧形向左踏出!

  矮小的他虽然扛着个人,但腰马甚为稳健,经过严格锻炼的双腿更是矫捷有力,一移步转身,后面那刀已然砍空!

  孟七河顺着转势,绕到了那火人的侧后方,他转身不停,还借用了肩上女孩的重量去旋转,一记「虎尾脚」后踢蹬在火人的背项,火人迎面仆倒,不再动弹。

  「呀!」孟七河这时察觉踢出的脚上草鞋烧着了,猛在地上踩几下踏熄,这才扛着少女继续跑出去。

  到了寺后山坡,看见在那边的众人都无恙,孟七河松了口气,将少女轻轻卸下来。

  那女孩已半睁着眼睛,看来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孟七河捡回放在那里的八卦大刀,跟唐拔等几个一起冲入火场救人的兄弟,互相看了几眼,不约而同都大笑起来。

  ——做好事的感觉,原来是这么棒的!

  此时虎玲兰沿着山壁上的绳索,从天而降。

  这高空游绳而下的技巧,虎玲兰先前在县城时虽已得唐拔指点,但实作却是头一次,而且她左手受伤,只能靠一只右手操控绳索;不过深厚的武道锻炼,早已赋予她绝佳的身体协调,经过最初一段摸索后,就很顺利滑行下来。

  虎玲兰方着地,就听见「清莲寺」北侧发出建筑物崩塌的巨响。

  原来术王众将手上三十余匹马全都撤上山来,马群此刻受烈火惊吓而一起挣扎,结果把那临时搭起的马棚都拉倒了,马匹逃离寺旁在四处乱跑。

  虎玲兰解去身上游绳用的索圈,整理腰间箭囊、手上长弓与背上的野太刀。

  孟七河则把长长的八卦大刀拔了出鞘。

  ——这次我会用这口刀,光耀门派的名声。

  「我跟兄弟负责救人质。你走吧。」

  虎玲兰听了点头,径自往荆裂所在的战阵跑去。孟七河则领着唐拔等山贼,奔赴「清莲寺」侧的空地。

  烈焰,映出他们气魄充盈的身影,看不出半点的疲倦。

  ◇◇◇◇

  「别以为死掉就了事。」

  波龙术王左手摸着耳环说,同时扫视荆裂和燕横等人。

  「我会在你们的首级额上贴上符咒,你们的魂魄在真界里,都要成为我教英灵的奴隶,供他们役使虐待,直至永远。」

  他说时又擦擦鼻子和下巴,笑得非常得意,神色鬼气森森。

  荆裂听了失笑。

  「你这套废话,留着说给那群笨蛋听吧。」他将柳叶刀指向正与山贼激战的术王弟子。

  波龙术王无言,只是瞄瞄霍瑶花。

  在场的人里,就只有霍瑶花一个知道,波龙术王刚才这几句话,并非毫无意义。

  只因他说话时几个看来不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在向霍瑶花打暗号。

  抚摸左边耳环,是表示要约定一同夹击;擦鼻子来回三次,是示意以前方的敌人荆裂为目标;揉下巴,是叫霍瑶花负责进攻对方下盘——如今荆裂正在鞍上,也就是攻击马儿;瞄她一眼,是在问她有没有看明白。

  霍瑶花也伸手擦一擦左边眉毛。波龙术王虽没再正眼看她,却已经收到这确定的回应。

  他们这套暗号过去从未使用,只因术王众一向横行无忌,没有遇过今天这样的危机;这套波龙术王的机密,甚至连鄂儿罕和韩思道都不知道。

  霍瑶花明白波龙术王的战略:对方武者虽然有五、六人(霍瑶花当然没有忘记那个女刀客),但只要她跟波龙术王同心,每次都合二人之力去攻击一人,迅速地逐个击破,绝对有能力把敌人全歼。

  ——霍瑶花成了波龙术王扭转危局的最大援助。他自下武当山之后,从未如此倚重一个人。

  第一个对象,波龙术王选择了敌阵里看来最强的荆裂。

  ——先杀最强者,自可震慑其他人。

  这时波龙术王的手中剑尖轻轻摇晃,同样又似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是在向霍瑶花传达进攻的倒数拍子。

  他们约定的暗号,是数到第七下就发动;波龙术王的剑尖只会摇动四下;最后三下将会各自在心中默数。

  霍瑶花双臂已在暗暗预备发劲挥刀。她没有看荆裂,以免暴露了偷袭的意图。

  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双手不再抖了。「昭灵丹」药瘾的痛苦也好像消失了。

  霍瑶花虽不看荆裂,但脑海里充塞的都是他的印象。

  ——既然不可能亲近这个男人,那我就亲手杀死他吧。这是跟他最接近的方法。

  节拍已数到「六」。

  波龙术王却突然先发动!

  而且并不是朝荆裂冲去,反而是杀往燕横和圆性所在!

  霍瑶花不知道波龙术王的用意。但她仍然按照暗号的约定而行,在原地倒数最后一拍。

  ——她并非任何事情都绝对相信波龙术王;但战斗时,她对他毫无疑惑。

  燕横感受到波龙术王迈开疾步攻来的气势,马上把「龙棘」剑尖迎往那方向,另一手「虎辟」亦蓄劲待发。

  ——这一次,我会真正让你尝尝青城剑法。

  同时荆裂策马向前,准备与燕横夹击术王。

  「七」。

  霍瑶花从静静站立到猛烈扑出,那突发动作的先兆极少,斜垂着的大锯刀自身右平平横斩出去,欲将奔来的荆裂坐骑,连同他踏在马蹬的右腿也都砍开!

  在同一拍里,波龙术王前奔的右腿突然改用足跟着地,膝盖撑直,整个人急急煞止;他轻功步法之精妙就在双脚重心的转移操纵,借着这煞步产生的反向之力,整个身体往后倒去,顺势转身,一下子就逆转,变为迎向荆裂而跑,紧接就举剑刺去!

  这一刺的时机,正好与霍瑶花的下路斩击完美配合,荆裂瞬间上下方皆同时被刀剑的刃风笼罩!

  ——波龙术王看见荆裂脸庞受伤包扎着,身上必然也有伤患;他一直骑在马上作战,很大可能是腿足有碍,因此要霍瑶花攻杀他的坐骑。

  波龙术王瞥见战阵里又有好几名弟子连环命丧在练飞虹刀下,深知胜负已在顷刻,再无保留,这一刺挟着奔跃之力,长身而出,又是刚才袭击圆性的「武当飞龙剑」,剑势有去无回。

  这等高大的人整个凌空飞跃起来,简直就是奇观。

  他人与剑浑成一体,像一片五色厚云,从高往荆裂头上笼罩下去。

  可是在他刺剑的一刹那,发觉鞍上的荆裂,不见了。

  黑马仍在向前冲。

  荆裂倒在马儿的右侧,仅仅以一只左脚勾着马鞍的皮带,整个人横着伸出来,躲开了上路波龙术王的剑势!

  他同时以这惊险的姿势,乘着马的冲力,向下路攻来的霍瑶花出刀!

  霍瑶花这时才发觉被荆裂抢了先机:她的刀要是继续横砍向马腿,同一刹那荆裂的柳叶刀也将会斜斩在她脸庞。

  ——他根本一直都在留意我!我跟术王打暗号这事,他也看穿了!

  没有人会笨得用自己一张脸去换一条马腿。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人。

  霍瑶花最危急一刻放软双腿,两膝跪倒在地,幼细却充满弹力的腰肢快速后仰,双臂张开放弃斩击,头脸向左侧转——

  荆裂的快刀从她上方仅仅掠过,将霍瑶花额前几丝头发削断!

  荆裂还以为这刀必中无疑。霍瑶花虽是邪恶的敌人,他心里还是不禁赞赏——不管是放弃斩马的决断力,还是这紧急闪避的速度与柔软协调。

  ——除虎玲兰之外,她是我遇过最强的女人。

  霍瑶花本身扑前的冲势其实未消,两膝在沙土地上擦得鲜血淋漓。荆裂越过身旁后,她强忍着膝盖火烧般的痛苦,马上左手按地,将左腿提起踏地变成半跪,头也不回,就单手把大锯刀竖起挡在背后。

  霍瑶花这恢复体势和架刀自保的动作,全属长久战斗求生而培养出的本能。

  她才刚一举刀,柳叶刀已经「当」的一声飞砍在大锯刀的刃面上,急激反弹开去!

  原来荆裂又把刚才对波龙术王时的招式再使一次:砍完一刀,马上反向挥臂将兵刃回掷,这招乃是学自飞虹先生的崆峒派「飞法」。荆裂本身就已有飞刀和绳镖的功底,虽学了没多久,也有六、七成的火候。

  ——荆裂一向擅长双刀出击,以绵密的抢攻取胜;但如今只得一条手臂可用,于是想到用这「飞法」的奇袭弥补。

  柳叶刀飞袭的乃是霍瑶花后脑,两刀碰击的轰响震得她耳鸣,更教她心底怒不可遏。

  ——你真的这么想杀我?我真的这么讨厌吗?

  同时在上方,波龙术王的「武当飞龙剑」只能穿过荆裂原本身体所在的空气,只因这剑招去势甚尽,没有中途变化的余地。术王整个人从马儿上方跃过,方才瞥见「失踪」的荆裂,原来用一条腿将全身横挂在马鞍侧。

  波龙术王毕竟武功惊人,一剑失手,身体越过马儿后,仍能空中发力伸腿踏蹬,踢中马儿后臀!

  术王这一脚勉强发力,劲道不算很猛,但足以使黑马吃痛受惊,蹄步颠了一颠,荆裂单凭一条腿难再勾牢,身体被抛出!

  荆裂早已掷去单刀,空出来的右手朝前方跌落的地上一按。他感应力极佳,手掌一着地,肘关节就相应屈曲,卸去身体跌下的一半冲力;他腰肢随之摆折,下身向地上一翻,将另一半力量也卸去,左足平平着地,继而才放下受伤的右腿。

  这时可见荆裂腰间伸出一条绳索,拖着地上一物,正是他的长倭刀。原来荆裂不良于行,为了预防被打下马后欠缺强力的兵器,于是用一根绳索,把腰身与挂在马鞍旁的倭刀鞘连结,身体跌下马后,顺势也将刀拉了下来。此外荆裂腰带上还有最后一柄较短的腰刀。

  荆裂着地后,正拉动绳索将倭刀收回来,却已感到身后有强烈的杀气冲至!

  霍瑶花犹如一头雌狼,夹带着极强烈的怨恨,右手握着大锯刀的刀柄,左臂托着刀背,将那沉重刀锋横砍而出!

  ——我会成为你一生中最后记得的人!

  ◇◇◇◇

  在战阵的北侧,练飞虹正尽情浴于血风之中。

  「风狻猊」飞虹先生仿佛回到昔年大破西域马贼的岁月,感觉像突然年轻起来。他自在穿梭于术王众之间,西域弯刀过处,有如画笔在空中挥出一道道艳红。

  他一记崆峒派「日轮刀·夸父过山」,大踏步低首跨前,弯刀尖搠进一名术王弟子腹部,随即放开刀柄,抽回左手转身横挥,戴着铁甲手套的拳头,使出「花战捶」的「一条鞭」,拳背狠狠敲中另一敌人握刀的手,数根指头细骨应声碎裂;练飞虹打完一拳并无停滞,再次转过身来,握回那仍在敌体的弯刀,腰肢发劲大力拔出横扫,又准确拖在第三人的喉咙上,两个人的血花在战场空气里混成一团。整串杀伤连招,不过是眨了两、三眼的事情。

  练飞虹出手之快之狠,令术王众士气大降,物移教的药物和咒语也都开始失却效用了。

  他们可不知道,练飞虹打了这么久,其实已有点气力不继,只是用惯常战斗的木然表情掩饰疲倦。

  ——毕竟也不是从前了……

  义军众山贼有了他这个强援在敌阵里冲杀自如,原本受挫的士气立时大振。双方此消彼长。

  术王众放眼一看,只见敌人后头源源增加的兵员数以百计,已经将山门前后都塞满了。术王众并不知道,敌方真正能打的其实只有前面这几十个山贼,却以为后面那些寻常民壮也一样勇悍,他们心里就更慌乱了。若非这山谷早已被封锁,必得死战求生,而波龙术王又仍然健在的话,术王众的士气早就彻底崩溃了。

  童静同样正在敌阵前大展所长。她经过这大半年修练,再加上练飞虹的特训,个人造诣其实已经远胜大部分的术王弟子,此刻她更习惯作战,自信倍增,「静物剑」有如一条乌龙,在阵中迅速倏隐倏现,再有两人在她「半手一心」剑诀之下被废掉拿兵刃的手,许多术王弟子都不大敢接近这名少女剑士。

  这左翼的战场已呈压倒优势,居中策划的王守仁反应异常敏锐,马上将这边部分的山贼调拨往右边阵线增援。右边的术王众面对的敌人突然多出五成,原有的武艺和经验优势顿时被数量抵消了。

  术王众原有的百人部队,如今被杀得只余四十几名。

  庐陵义军,开始嗅到胜利的味道了。


第四章 围阵

  瓦窝在地上跌碎,窝里的水与鲜血混和,泻满一地。

  那个原本捧着瓦窝去救火的术王弟子,连惨叫也来不及,气绝仆倒。

  唐拔挥一挥手上的镰刀,在地上洒出一行血迹。

  一条身影越过他身旁,是反手拿着大刀的孟七河。他踏着既急又静、八卦门有名的「夜战步」迅速向前奔走。

  另外两个术王弟子,本来正蹲在溪流边取水救火(他们早就看得出,这大火不可能救得了,只是害怕袖手旁观,会被波龙术王惩罚,做做样子而已),看见有敌人从不可能的方向急袭而来,慌忙都抛下容器,拿起搁在溪边石头上的兵刃。

  孟七河带着五个兄弟,已经走到他们一丈外的距离。这时他看见,旁边草间有一堆物事。

  他低头细瞧,只见火光映照下,草堆里现出好几张苍白、凄惨的脸孔,已是全无生命气息。

  全是被处决的人质首级。

  寒意与怒气同时从他脊梁升起。

  「你们别出手。」

  唐拔等一众山贼,平日跟着孟七河去做买卖,不管是截劫商贩或者入村缴粮,头领总是严格约制他们,不可胡乱杀伤人命。

  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孟七河的声线像此刻冷酷。

  孟七河自知一双手也不算干净,一样也杀过官兵保甲或者商贩的护卫;但如此把无法抵抗又不相干的人像猪般宰杀,完全是另一种层次的恶。

  八卦大刀已然举起,拉到背后。

  孟七河的步履一下子从轻巧变得沉重。

  两名术王弟子见对方有六人之多,本来颇是惊惶,但此刻见只有这个矮子,心想力足一战,二人都举着刀斧准备夹击。

  正当他们以为距离还远时,孟七河却突然发动,右步大大向前一迈,紧接将重心都放了上去,全身以之为轴心,抛出左足旋转,连续又踩出第二步。只跨两步,就已拉近了六、七尺的距离!

  孟七河乘着旋身,双手握刀从右肩强烈挥出,正是八卦门有名的「夜战老八刀」里最常用的一式「巽风割草转环刀」!

  站在较前那个术王弟子还未及反应,孟七河旋斩之势已发,他却一时无法判断,孟七河刀锋从何角度斩来——

  「嗖」的一声,紧接着是金属和骨头的碰响,八卦大刀猛烈斩过,术王弟子居前的右腿齐膝而断!

  波龙术王从未想到敌人能越过后山峭壁偷袭,派在这里看守人质的几名弟子自然不是什么精挑好手。另一人赫见孟七河如此凌厉的刀招,知道不是自己所能对抗,顿时转身欲逃。

  但他怎可能跑得过孟七河那双自小在山野活动、受过抚州八卦门严格锻炼的腿足?

  孟七河奔跑了三步就跳跃起来,一记前蹬腿踹在那术王弟子后心,踢得他大字扑倒在地。

  他才爬起来,孟七河早就准备,一记八卦刀反劈,斩在那弟子肋间,肉裂骨碎,那术王弟子好像被抛出去,身体横飞掉进溪里,脸孔浸入水中,一动不动。

  「不要杀他。」孟七河用刀指指地上断了一腿那人。「让他慢慢流干血为止。」

  他把染满血的大刀搁在肩头,走到被绑的大群泗塘村民跟前。脸上的杀气消退了,代之以歉疚的神情。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

  荆裂及时转身,方才将倭刀拿到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将刀连鞘垂直向上架起,霍瑶花横扫而来的锯刀,正好成十字砍在他刀鞘上!

  霍瑶花怒气极盛,左掌乘势推按刀背,继续以沉重的锯刀压向荆裂!

  这推刀压击,正好针对荆裂单腿无法站稳的弱点。

  如今的荆裂只能靠主动进攻压制对手,无法作出有效的防守,被霍瑶花一推,只能脚步跄踉地后退,拖着一条绑了装甲无法屈曲的右腿,暴露出膝盖受伤的事实。

  已然飞过马儿着地的波龙术王,怎会放过这再次夹击荆裂的机会?他两腿大张迈开步法,正擎剑向荆裂攻去,却察觉有影子自左方迅速接近过来。

  远处的火光,映出一道金黄的剑芒。

  「龙棘」越空而来,直取波龙术王头脸,夹带着异常强劲的气势!

  燕横半空中将跃势全贯注在右手上,再次使出上次压倒过波龙术王的「雌雄龙虎剑法·穹苍破」!

  ——他从前都是靠一时感应和情绪刺激,才模仿师父使出这招来;但今次绝对不同,他已然能够随心而发,将「穹苍破」真正变成属于自己的剑技。

  燕横人剑一体,跃势有如空中翱翔。

  气劲贯彻之下,竟引动他的脑海生起奇异幻象。

  ——某种在云雾里耸动的巨大东西。

  技能的进步,也带动精神进入更高一层境界。

  波龙术王上次被这剑招压得跪下,因而险遭童静一剑取命,至今视为奇耻大辱,他哪会记不起?原本要冲往荆裂的身体马上站住,将剑向面前一引。

  上回对抗「穹苍破」失败,就是因为靠「武当势剑」去硬挡而不支,他今次决心不再犯同一错误。

  ——没有时间跟你玩了!

  波龙术王的银剑划出一条圆滑的弧线,从侧迎接「龙棘」,正是武当最高绝技「太极」!

  两剑一碰,燕横已然感受到被「引进落空」粘卸的古怪触觉。他目击过叶辰渊的「太极」,也亲身领教过波龙术王这招式,并不陌生。

  燕横记得很早以前荆大哥就说过:面对会「太极」的武当高手,最好是逃走。

  但有的时候你不能逃。

  当别人正在依靠你的时候。

  再战波龙术王,他并非毫不害怕——身上这么多伤口都还很新。

  然而真正的勇气,就是当你明明害怕,还是决定上前去。

  燕横经过上次交手已知道,自己未领会「雌雄龙虎剑」里的「抖鳞」钻劲,不可能像师父般破解「太极」的粘控。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全身全心都投入这一击「穹苍破」上。

  他单纯地相信:青城派的绝技,不是这么容易被破坏的。

  ——这股专注与纯净,正是燕横最强大的武器。

  波龙术王正要将「穹苍破」的剑势引落旁边地上,再向燕横施以杀手,却突然发觉不太引得动。

  燕横飞刺而来的剑势,竟比他预计中强硬。

  ——怎么只隔一、两天,这臭小子又变强了这么多?

  「太极剑」虽然将「穹苍破」向旁卸偏,但「龙棘」仍长驱直进。

  波龙术王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尖锐危险感,直指他左肩头。

  他不太肯定自己能否将「龙棘」完全卸离身体范围。

  最后关头波龙术王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放弃了「太极剑」的架势,剑劲从柔转刚,变成与「龙棘」硬抗;同时他下盘足腿放轻,借着「穹苍破」的力量后撤闪避!

  在燕横力压之下,波龙术王自撤「太极」,更要狼狈地借势后退两步!

  这一刻燕横心里并没有任何喜悦、兴奋或意外。他已然完全投入在武斗之中,木然而专注的脸无哀无喜。

  就如当日何自圣对叶辰渊时一样,没有因为身系青城派数百年基业而生起一丝顾虑,全情投身在剑锋洪流里。

  真正的武道狂。

  燕横「穹苍破」剑势已尽,他一着地后左足顺着追前,身姿向下俯得甚低,形态转瞬由九天飞龙化作下山猛虎,左手剑「虎辟」反手横挥,削向波龙术王小腿!

  ——像波龙术王如此高大之人,下盘往往是弱点,这招连击完全合理,要是荆裂处在同一情景也会这样选择。不同的是,荆裂乃靠智慧和经验计算而得,而燕横这刻却是全凭直观自然行事。

  波龙术王经过刚才一剑,已然重新估计燕横的实力,对他这有如水银泻地的快速连击严阵以待,左腿急急提起,姿态如鹤独立,乃是「武当行剑」的避险身法,同时从高向下发剑,一式「入地金针」,以刃尖点击燕横面门!

  一股劲风适时从燕横身后卷至,在他头顶横扫而来,正好将波龙术王下击之剑打走!

  来者乃是圆性,他以绝大意志力忍着右肩伤痛,单以一只左手提起齐眉棍劈出,为燕横化解危机!

  燕横虽然从未跟圆性合作或一起锻炼,但二人出奇地合拍,燕横一感到后面的风声,看也不看已知是圆性出手。经过刚才的战阵,他非常信任这位少林武僧的功力,放胆不去抵挡或闪避那下刺而来的武当剑,「龙棘」紧接「虎辟」向内横抹,又再追击波龙术王提起的小腿!

  波龙术王骤然以一敌二,在这混乱战阵中可不想硬抗,心想最安全还是倚重自己擅长的轻功,那单脚站立的右腿硬生生再发劲,身体朝后跳退数尺,想要看清形势再说。

  另边厢霍瑶花双手推着大锯刀,已将荆裂的倭刀压到胸前,荆裂脚步不灵,无从转身卸力,退了两步已失平衡,身体朝后跌下去!

  霍瑶花一心继续压击,想要跨骑在倒地的荆裂身上,突然一股尖锐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本能仰头闪避那射来的黑影!

  霍瑶花被横里阻截,怒视那物射来的方向。

  只见一人刚刚渡过了战场后方的「因果桥」,朝这里全速疾奔,左手在身前举着一柄长弓。

  这个人,霍瑶花熟悉不过。

  ——又是你这臭婆娘!

  虎玲兰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战时刻,已全不顾虑腰身的伤痛,放开脚步奔跑。她协调能力甚惊人,长腿在大大交替跨开的同时,却能维持上半身稳定不动,左臂水平向前,举着那把用布带绑在拳头里的长弓,右手从腰间箭囊迅速抽出另一根羽箭,急奔途中照常搭箭拉弓,再次射击!

  这一箭准确射向霍瑶花与荆裂之间的空位,以阻止她再向荆裂攻过去。

  单从这两次掩护射击,霍瑶花就猜出来,虎玲兰与荆裂关系匪浅。

  ——可恶!先杀掉她!

  荆裂得这缓冲,已借后倒之势滚转一圈,以倭刀支撑半跪在地。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狈,这可是头一遭。

  另一边波龙术王正退出燕横的剑圈范围,试图重整形势。

  却感到背后有不妥。

  波龙术王巫纪洪本是武当「首蛇道」一员。既为探子斥候,其中一项特殊训练,自然是培养四面八方的警觉与洞察力——尤其是一切突来的危险。

  他立时止步侧身后瞄,只见练飞虹原来已站在他所退方位不足一丈外!

  练飞虹只是提着弯刀微笑,并未干什么,但所散射的杀气,已令波龙术王感受到无形威胁。

  「这次你没有地方躲了。」练飞虹说时眼神凌厉。他没有忘记上次波龙术王在那大屋里,借人质掩护自己的恶行。

  波龙术王立时转向,又欲退向另一边的空位,却察觉娇小的童静亦已将那方向封锁。

  燕横和圆性同时左右适度散开;再加上从东面「清莲寺」方向赶来的虎玲兰,西面正与霍瑶花对峙的荆裂,波龙术王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隐隐堕入敌人的包围里!

  ——我……竟如此失策……

  要是他还是武当山上的巫纪洪,断不会陷于这景况,在对方未围拢之时早已用轻功脱出。

  然而这几年来暴虐横行惯了,他对危机的感应无疑已变钝。

  这一刻,「破门六剑」,全体集合了。

  波龙术王再看,正在混战中的弟子正继续减少,并且已不成阵法。他们在敌将王守仁的巧妙调兵之下,被切断成了几股,逐一被压倒数量的山贼和民壮包围。

  许多庐陵民壮都在这时鼓起战意来,贯注着积蓄已久的悲愤,勇敢朝术王众猛刺竹枪,虽然十有八九都刺不中,但足以令术王众分心应付,又更容易被孟七河的山贼杀伤。

  正因义军已经占上如此优势,练飞虹和童静才能转移过来,加入对付敌阵里最邪恶也最可怕的一人。

  后面的「清莲寺」熊熊燃烧,把整片山谷空地都照亮;寺旁四百余人质也已被孟七河解救,他带着陆续从峭壁游绳而下的十几名兄弟,正在渡过「因果桥」,将要加入战阵来。

  波龙术王看看越来越少的弟子。此刻已经不是胜负和面子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活着离开青原山。

  忙于自己求生的术王众并无意来帮助猊下解围。他们许多确是真心崇拜术王,并甘心为他卖命,但过去术王众并未遇过今夜这样的逆境,他们的信仰从没有受到真正的考验。直到现在。

  ——术王猊下是杀不死的……不用我去帮助……

  有的弟子这样在心里辩解,去掩饰自己的畏缩。

  这一战,双方信念的真伪之别,成了胜负的重大关键。

  波龙术王也知道弟子们不可靠,只有凭自己杀出去。

  趁着「破门六剑」的围阵未紧密,他即时发难,展开「梯云纵」轻功步法,向守在西北角的童静迅速接近!

  ——怎么看,这娃儿都是最弱的一个!

  他没有忘记那夜被童静一剑割破头皮之耻,脸上泛着怨恨的妖气,五色袍影扑向几乎只及他一半身高的少女剑士。

  波龙术王这决断极快,身法毫无先兆,练飞虹等人瞬间都来不及去救,童静必须单独面对。

  童静乍见这怪物袭来,花容失色,自然就吓得提剑,本能地向冲过来的波龙术王迎刺!

  波龙术王心中冷笑。

  ——好嫩。

  童静这种心慌下的迎击,最是容易对付,波龙术王等着她剑刃攻来,就会突然煞步转向,待她出剑的手伸尽,便把那瘦小的胳膊砍下来!

  波龙术王已吃定了童静的出剑拍子,预备最万全的反击。

  可是「静物剑」凝止在童静的肩侧,并无发出!

  ——骗你的。

  童静心里笑得比波龙术王更狡猾。

  那慌张的表情姿态,原来是假装的——她把飞虹先生所授的「花法」,以自己的方式运用出来。童静不知天高地厚,对波龙术王的武功少了一份戒惧,却正好能够轻松地发挥这心理战。

  ——什么?

  波龙术王素来最喜欢以恐惧压制对手,却因而更容易堕入了这陷阱。他原本要发出的反击剑招被窒碍。

  童静漂亮地捕捉这个拍子,「半手一心」展开剑势攻过去!

  波龙术王虽被扰乱,但他拥有顶级的快剑,速度足可弥补过失。他及时反应过来,长剑变招,这次要用「武当势剑」的硬力,把童静刺来的「静物剑」击飞!

  但「静物剑」只伸出寸许,却又再停止。

  连续第二次的虚招!

  正如练飞虹观察,童静的确拥有不得了的天分——她将「半手一心」自行变奏使用,竟可将波龙术王这样的剑术大行家打乱!

  波龙术王那劈剑已经发动,无法收回来。

  ——就看你挡不挡得了?

  他索性将错就错,加大力量把剑劈过去,刃锋改为引向童静的顶门!

  童静的「半手一心」,这次真的出剑了。

  「静物剑」尖锋转向斜上,右臂运劲点刺出去。

  目标就是波龙术王力劈而下的握剑手腕。

  「追形截脉」。

  没有人比波龙术王更吃惊:「武当形剑」的高深截击法,竟在这么一个小女孩手里使出来!

  他硬生生以一个后跳步,带动上身撤回那记劈剑——否则就等于先一步把自己的腕脉送上童静的剑尖!

  双方未交一剑,童静仿佛以隔空之技把波龙术王逼得撤退。波龙术王剑法轻功虽快,童静却拥有一件比他更快的利器:

  意识。

  ——武道三大层次「气、意、神」,童静在最基本「气」一层的功力仍有待累积,但却凭着特殊的天赋,在高一层次的「意」上练出了功夫,因而有这惊人的发挥。

  波龙术王接连被「破门六剑」里两个最年轻的小辈打退,实在是艺成以来的奇耻大辱。但此刻他无暇去想尊严的问题。

  他才后退一步,马上又得跳起来,只因一道急风袭向他足腿!

  带着红巾的崆峒派「送魂飞刃」,插在波龙术王右脚原本踏足处,他若闪避慢了半点,飞刀已然将他那大脚掌钉在地上!

  发出者自然是在他侧后方的练飞虹。他虽然只得一只左手可用,但以崆峒派独有之快速手法,将西域弯刀抛在半空,拔出背后鞘里的飞刀掷出,紧接又把空中弯刀抄回手上,舞起刀花护头,往波龙术王杀过来!

  同时另一方的燕横祭起「雌雄龙虎剑」,也跟飞虹先生合拍地上前夹击。

  这次燕横再无顾虑。他想到练飞虹告诫过自己的话,又想到那夜惨死在屋中的许多庐陵百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用任何方法,杀了这恶魔!

  燕横以「圆梭双剑」里的「出云刺」攻击,左手「虎辟」短剑护在腹下,「龙棘」从上刺出,当中又加入了「泷涡剑」的沉实劲力——燕横已经越来越能掌握将不同青城剑法糅合变化的法则。

  这次战斗,逼使燕横将青城剑法融会贯通——就如三十年前何自圣经历「川西群鬼」一战洗礼一样。

  ——所不同者,今天的燕横比当时的何自圣更要年轻。

  练飞虹与燕横一左一右,三柄兵刃已然笼罩波龙术王周身。

  这却反而激起了波龙术王身为武者的斗心。

  ——武当派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杀的!

  波龙术王收起平日的狂态。那冰冷专注的眼神更显得危险。

  他走出「武当行剑」的蛇步,斜身低头闪过练飞虹「日轮刀」劈砍,同时右手往横一拦,将燕横的「龙棘」挡开!

  燕横紧接就以「虎辟」反斩向波龙术王头颈!

  波龙术王与燕横对敌了好几次,已然估计出他的剑路,迎着这短剑斩击,竟不退反进,长长的左臂伸出!

  燕横的「虎辟」斩势只出到三分一,却给波龙术王徒手截住,那又长又大的手掌拍在燕横左前臂上,迅速化为擒拿,五指扣紧燕横手腕!

  ——这等敏锐的触觉,自然就是「太极拳」!

  燕横最擅长快剑,少作这样的近身缠斗,心急想挣脱这擒拿手,但他一用力,反为波龙术王借用,手臂被旋扭锁紧了!

  ——波龙术王在武当山上确已修得「太极」,否则他「褐蛇」制服上没资格绣上那「双鱼」标记;只是他的「太极」功力,应用在剑术上还未精纯(「太极」讲求对力量流动的触觉敏锐,透过兵器比用自身皮肉去感受困难许多倍),才会给燕横的「穹苍破」逼退,因此他现在索性就改使「太极拳」!

  波龙术王高瘦的身体坐马一沉,左手坠肘向下发劲,燕横无法动弹的左肘关节,顿时生起极强烈的扭折压力。幸好燕横反应亦快,及时放弃硬挣,全身顺着那扭旋之力翻过来,重心被颠倒,给波龙术王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记急风向波龙术王右头侧袭来,他却看也不看就倒转长剑向上举架,挡住了圆性夹击打来的齐眉棍!

  燕横被猛摔在地,身上许多新伤再次破裂溢血。他无视那痛楚,卧在地上以「龙棘」卷向波龙术王那只擒拿手!

  波龙术王右手挥剑挡棍的同时,左掌却已放开燕横手腕;他趁着齐眉棍被格住停顿的短促一刹那,左手从剑底穿上去,一把擒住了棍身!

  要是平日的圆性,还能跟这「太极」擒拿柔功对抗;但他此刻内外皆伤,只靠一只左手握棍,波龙术王一转腰胯,发出缠丝般的劲力,左手抢夺齐眉棍同时,右手剑从上划个半圈,反削圆性右边脸,圆性再坚持下去必然吃剑,不得已只好放棍避开!

  巫纪洪这左手「太极拳」配右手快剑,乃是自下山后从未用过的最后秘技。当年在武当山上他凭此挫败过不少同门,「兵鸦道」的江云澜亦是得到他启发,不过江云澜练「太极」天分不够高,只能配以硬功擒拿,再穿上铁甲爪辅助,威力输于巫纪洪一筹。

  可是他这武功再巧妙,仍然无法完全应付这样紧密的六人围攻。

  波龙术王刚刚夺棍在手,本可顺势将剑势引向下方,对燕横施以杀手,但他眼角瞥见一道快影袭来,已然近在面前,只能紧急侧移,转首闪避!

  虎玲兰的快射冷箭,擦过波龙术王的颧骨,射中他右边奇大的兜风耳,两只黄金耳环连同大蓬血花炸飞!

  虎玲兰还道这一箭必定命中眉心,却仍是被波龙术王的快速身法险险闪过——这人真难杀死!

  「花!」

  波龙术王平生第一次如此急迫地呼叫求助。

  霍瑶花早就将锯刀高举过顶,大步冲入战圈,向着正要乘机再袭术王的练飞虹迎头斩下去!

  霍瑶花这招楚狼刀派的「破竹刀」,挟以「武当势剑」发劲窍门,其势甚烈,练飞虹的右手用不上,没有把握单手接这记重招,只得横向退开!

  锯刀砍在地上,霍瑶花竟借这力量支撑身体,凌空飞跃向前!

  ——原来她这刀并非为了替波龙术王解围,而是为了开路冲杀向包围圈的对面。

  她眼中此刻就只有虎玲兰。犹如看见天敌一样。

  波龙术王血流披脸,一时不敢再缠斗,只仗着无匹的轻功飞退开,正想跟霍瑶花会合互相掩护,却发觉霍瑶花一跃而过冲了出去。

  ——你干什么?

  霍瑶花横越战圈,一着地后继续拖着锯刀狂奔,鬓发凌乱的脸狰狞如疯兽,眨眼已冲到虎玲兰七尺范围之内,刀势再次卷起!

  虎玲兰此际半跪着,早将另一支箭搭上了弓,本想继续向术王狙击,赫然发现霍瑶花正迅疾冲杀过来,立时把箭头转向她的方位。

  霍瑶花足下不停,距离瞬间又更近。锯刀已经从左肩后横斩而出!

  虎玲兰面对这猛攻,跪射的姿势却无动摇半分,极镇静地拉开弓弦。

  射道之奥义,就在无念无想。当天地空白凝止的一刻,让箭矢释放。

  虎玲兰手指放弦的动作,温柔一如将鲜花轻放湖心。

  挟带裂帛之音的大刀锋,已斩至她身前——

  锯刀掠过如未触一物。坚实的长弓被斩成两段!

  然而还是微微迟了一些。

  杆身乌黑的长箭,从极近距离狠狠钉入霍瑶花右肩,连带的冲击力令她向后仰倒,斩出去的锯刀也因为无法操控而脱手!

  这时虎玲兰才顺势滚开闪过飞来的锯刀,手里绑着半截弓身,一脸都是冷汗。

  ——只因刚才刹那间的刀箭对决,胜负差别极小。

  波龙术王最后一个强援也失去了。但他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

  被夺去齐眉棍的圆性仍是一往无前,以左边护甲居前,跃出一个箭步,穿着铜甲手套的左拳突起四指第二节,一记少林「豹拳」侧身直击,旋腕猛钻向波龙术王的肋骨!

  同时间还有另外三道攻势降临波龙术王身上:背后再次扬起练飞虹「日轮刀」的光芒;右侧后方的童静以「星追月」急刺他后腰;左前方则是已经爬起来的燕横,「龙棘」以「风火剑」第六势「雷落山」迎砍他光秃秃的头颅!

  四道攻势,将波龙术王所有可以逃避的空位都封死了。

  这生死瞬间,巫纪洪再次想起被囚禁在武当山上的那个人。

  ——再见他之前,绝不能死!

  ——我要连同梅师弟那一份也活下去!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躯,做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动作,将他的天赋与平生所学发挥至尽:

  他含胸拔背,腹部突然像猫儿般硬生生收缩,令圆性的「豹拳」仅差一寸距离而无法击中;左手里的齐眉棍从腋下反手向后插出,五尺多长的棍身刺向练飞虹胸口,及时截住他挥舞弯刀的来势;右手的武当长剑横举头上,硬架着燕横的「雷落山」!

  童静的「静物剑」剑尖,下一刻没入了波龙术王的腰间衣袍。

  就在剑尖入肉的同时,波龙术王看也不看,朝后猛力踹出一脚!

  童静的「星追月」还没有深入,那条长腿已及她右肩,将她狠狠踢开!

  童静吃痛呼叫向后倒去,亦连带将「静物剑」拔出,只有剑尖前端三分沾了血。

  波龙术王这个身体动作,乍看虽然扭曲可笑,但是能够如此一心四用,准确无误地化解「破门六剑」四人夹击,而竟然只中一剑轻伤,实已堪称是当世罕见的奇才!

  可是仍有一人未出手。

  波龙术王为了接下这围击的四招,自然不能再展开轻功步法移动。

  荆裂等的,正是目标停滞的一刻。

  他早就放下长倭刀,拔出挂在腰间皮带上一柄刃身窄长、形如禾苗的单手军旅腰刀。今夜他用的第四柄刀子。

  ——他的最新得意技讲求单纯的速度,选用短兵单刀更加合适。

  他左腿屈曲沉下,身体前倾,握着腰刀的手臂放松下垂。

  正是先前击杀梅心树那野兽般的预备架式。

  波龙术王踢完一腿迅速踏地,正要再次运用快绝的身法,从童静这边的缺口走出去。

  ——解开这包围了!

  波龙术王心头狂喜。但太早了。

  荆裂贯注在左腿的力量,如压制很久的弹簧发动。

  他的身体像一团黑云般飞卷而出。其中隐现着闪电般的光芒。

  荆裂人在半空,全身如陀螺旋转,结合这旋力与前冲的力量,反身挥斩。

  刃光半掩在飞舞的黑披风之下。

  荆裂这舍身刀势,正好从童静跌开之后露出空隙卷进去!

  波龙术王这时惊觉,武当剑急向下掠。

  但来不及了。

  金属相交的轰响。

  腰刀被波龙术王垂下的长剑十字架着。但这刀实在太快太强,波龙术王没来得及发力抵挡,刀刃已压着长剑继续前进!

  波龙术王右大腿外侧,裂开一条灿烂的血路!

  他整条腿不听使唤地软下来,像高塔似的身躯崩倒!

  荆裂的黑衣身影掠过,无法控制地摔跌在地。左肩伤处像被人用粗大的尖锥狠狠插了一记。但痛苦倒下的他正在笑。

  波龙术王毕竟拥有过人的反应,重创下仍借这势滚开去。

  ——糟糕!

  他滚跌时,整个人像发了狂一样,向四周乱挥剑锋,尽显内心慌乱。

  波龙术王一直坚持与「破门六剑」力战,期望扭转败局,都因为自信仗着一身高绝轻功,危急关头仍能抽身逃脱;但不想竟被荆裂这招快刀重重斩伤了一条腿,最自负的轻功猝然被破,不管平日如何狂傲,也压不住心底冒起的寒意。

  ——这可不是开玩笑……

  燕横看准他这阵剑花不成章法,游身祭起「龙棘」挺进,一招刺剑准确地从中入楔,直取波龙术王面门要害!

  「等一等!」波龙术王竟狼狈地叫起来,情急之下伸左掌去挡那金色剑锋。「龙棘」的锋刃岂是凡品,一气就贯穿了那只宽大肉掌,继续深入!

  刺击因为这手掌牺牲阻挡,路线稍为偏移,只擦破术王的颈侧!

  波龙术王在这生死关头重整姿态,挺起腰端坐地上,武当剑重新集中剑势,猛刺燕横中路,燕横被他逼开,连人带剑抽身回来。

  燕横保持距离,以「雌雄龙虎剑」连环再攻!

  波龙术王曲起未受伤的左腿,有如趺跏冥想的佛像般坐着,仅靠腰肢以上的半身发力,竟也能发出疾速连环快剑,每一招都以「武当形剑」截击,逼开燕横的攻势!

  荆裂这时用刀支撑跪起半身,看见波龙术王顽抗燕横的奇特情景。

  只见术王坐在地上的身姿也矮不了燕横多少,他虽用不上足腿,但仗着人高手长,仍然剑法精妙,除了不能移动进击之外,并未处于下风。

  虽是极可恶的敌人,荆裂也不得不赞叹:

  ——此人确是天下罕见的剑士!

  不过波龙术王只能守不能攻,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他下盘的鲜血已是越流越多,不可能撑得太久。

  另一头,童静已经捂着肩头站起来。她身子单薄,吃了波龙术王的蹬腿,肩头骨痛欲裂,右手一时举不起来。她双眼都红了,咬着下唇不发一言,将「静物剑」交到左手,就要向波龙术王报仇去。

  可是当她看见波龙术王展开「武当形剑」对抗燕横,顿时瞧得出神了。这剑法她在西安看姚莲舟使过一次,因而学会了其中一些窍妙;如今竟又有机会再仔细观摩,心里那求艺若渴的欲望,竟一时盖过了痛楚和愤恨,全神贯注地吸收波龙术王的「追形截脉」法度。

  倒是练飞虹第一个冲上去助拳。他毕竟是老江湖,极为忌惮这魔头的诡计,心想还是该乘机及早将之了结。练飞虹经过连番剧战虽已是气喘吁吁,仍拼上最后一口气,抡起弯刀往波龙术王侧面绕杀过去!

  波龙术王自知身体难以转向移动,无法再抵受对方这样多面夹击,情急之下竟然将手中武当剑飞掷向燕横!

  燕横没想到他连兵刃也舍得丢弃,后撤一记大仰身,避开这飞剑突袭!

  波龙术王借这时机,用两条长臂加一条左腿在地上急急倒后爬行,那情状狼狈得有如断了一肢的可怜昆虫一样。但这怪异的爬行动作竟也甚快,不逊于一般人开腿奔跑的速度,成功把距离拉远了一些。

  他急忙从五色宽袍的领口里揪出一大串项链饰物,其中有个小小的漆红木哨,他挑出来对准了自己嘴边。

  「别再过来!否则那四百人都要死!」

  他厉声疾呼,虽然说得甚急,但每个字都极为清晰沉重。

  圆性把术王丢下的齐眉棍捡回来,上前与燕横及练飞虹并肩。

  「让我来!」圆性没有面具掩盖的半边脸,几乎比另半边面具上的夜叉更要凶恶。他右肩锁骨中剑处流血不止,一身都是自己和敌人的血腥,透着出家人不应有的浓浓杀意。

  「不!」练飞虹紧皱白眉,伸出弯刀拦住圆性,再瞧着波龙术王:「你说什么?」

  波龙术王那满是血污的脸,此刻绽放阴险的笑容。

  「我是说……」他把木哨贴在嘴角上:「只要我吹一吹这个东西,那头四百个男女老少,全都要死!」

  「别听他胡说!」

  这时孟七河带着唐拔等一干山贼,已从「因果桥」那头赶至。他乍见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里,不少都是他寨子的兄弟,悲愤得目眦欲裂,恨不得马上就用八卦大刀狠狠斩破波龙术王那颗光头。

  「你那边负责看守村民的手下,全都被我干掉了,你还凭什么?」孟七河戟刀指向术王。

  后头的群战也因为波龙术王的话而暂停了。如今仍然能够站着的术王众,只余下可怜兮兮的八个人,已经被义军民壮重重包围。那八人一身是伤,他们深知自己在庐陵作恶太多,即使现在投降,对方必然不会容赦,个个恐惧万分,一边负隅顽抗,一边在痛哭流涕。

  王守仁听见波龙术王这话,知道事不寻常,下令义军先住手戒备。

  「你只顾赶来助战,没有时间把那些人松绑吧?」波龙术王朝着孟七河冷笑。

  孟七河心里一寒,知道自己犯了错,回头就要跑回寺旁那些泗塘村的人质那边。

  「太迟啦。」波龙术王笑着说:「你们也都领教过我的『云磷杀』,知道它一眨眼就能杀多少人吧?」

  一听见术王提及「云磷杀」,王守仁、荆裂、燕横等人回想到先前,庐陵县城数十人瞬间中毒惨死、横尸一地的可怖情景,心里不禁升起寒意。

  唐拔亦跟着孟七河,急急跑过「因果桥」,走到人质群跟前。

  唐拔上前,解下一名村民嘴巴中的布条。那村民仍然神情惊惶,半点没有获救后的欣慰。

  孟七河看了,心里自责。

  ——怎么我会看漏了?假如早点察觉异样,也许……

  「你们里面……有其他人吗?」唐拔问那名村民。

  村民不敢回答,却回头瞧向人群。

  靠着寺院的火光,唐拔随着那村民的视线看去,于人堆中看见一个与别不同的家伙。

  这人也是一身农民打扮,混在泗塘村民之间,手腿却没有被绑起来。他一头发丝稀疏,脸色灰白,是长期受到药物摧残的结果,双眼透着了无生气的眼神。腰上也绑着绳索,与其他人紧紧连在一起。

  孟七河看见了:这家伙左右双手,各自轻轻握着一颗蜡丸。

  「我在村民里安置了两个人,他们可不是我一般的弟子。」波龙术王说时瞧瞧荆裂:「就跟你杀掉的那头『人犬』差不多,都被我用药物长期豢养。只要听到我这哨音,他们就会毫不犹疑地捏破手上的『云磷杀』——这两个家伙就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更不会对生死有任何顾念。」

  「哼哼,以为靠几句谎话就可以活下去吗?」童静冷笑:「你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后着,一早就可以使出来,不用跟我们打到这个地步吧?」

  「因为不只我们想杀他。他也想杀死我们。而且最好是用手里的剑。」

  荆裂说着时,已在虎玲兰掺扶下站起来了。

  波龙术王凝视荆裂。最大的仇敌,却偏偏了解自己所想,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练飞虹回头看看远处人质所在。孟七河和唐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那边确实有麻烦。

  波龙术王把那木哨含在嘴巴里,众人立时大为紧张。但术王并未吹哨,只是撕下袍子上的五色杂布,紧紧包裹着大腿的刀伤止血。他知道敌人里以练飞虹暗器最厉害,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不放。

  练飞虹确已将一柄飞刀拔出在手,但他深知术王反应神速,并无把握先发制人,不敢拿几百条人命去赌。

  霍瑶花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她本来就白皙的脸更无血色。她右肩所中的一箭甚深,卡入了关节骨头里,只稍一动就痛入心坎,别说拿刀,那条手臂连抬起来都乏力。

  她知道假如现在强行拔出箭矢,恐怕流血不止,于是用左手扳着箭杆,运腕劲将之折断。她没有呼叫,但下唇都咬出血来。

  波龙术王这时包扎好大腿,这才拿回哨子,但仍然举在嘴边,微微喘着气说:「今天我们就算……平手。让我走,我就放过那些可怜的家伙,如何?」

  就算他不说,荆裂已经猜出他的条件。他闭起眼睛,沉默下来。

  「不……不!不行!」义军里的庐陵民壮爆发出叫声,继而感染众人。许多县民冲出去,他们虽然仍不敢接近术王,但远远围成了一个半圆,封住下山的去路。

  「要杀他!一定要杀光他们!」有人激动得手中竹枪都在发抖,焦急地呼叫:「各位大侠,请把这魔头宰了!不可放虎归山啊!」

  「对对对!他一日在生,我们庐陵百姓都不得太平,不知哪天又会回来!不可放过这个收拾他的机会!」

  「你们疯了吗?」一人却在后头大叫,正是先前那个登龙村民赵大。他身受灭村之痛,自然不忍泗塘村也步上后尘:「几百条性命,又有女人小孩啊!不顾他们死活啦?」

  「我们拼了命上来救人,已是仁至义尽了!」一个庐陵县民反驳:「眼下关乎庐陵——不,吉安府无数人的安危,你说哪一边比较重?只好对不起他们……」

  民壮里有百多人齐声高呼,附和这个说法。

  其余的人,大半都沉默着,心里其实也宁愿拿那四百人质,换来术王一等人就地正法,只是不敢开口说出;只有少数的民壮,明确反对牺牲泗塘村民。孟七河仍在人质群中共赴危险,他的山贼兄弟自然也反对动手。义军顿时就分裂起来,有的人甚至开始互相推撞。

  「快杀!快杀!」前头最激动的那批民壮,不断催促着「破门六剑」下手。

  波龙术王这时虽命悬一线,但竟然在微笑。

  ——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人心里最黑暗的一面引发出来。

  荆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浓眉皱在一起。他想起那夜在登龙村,薛九牛跟他说过的话。

  ——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破门六剑」其他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也都顿时战意消退,露出失望厌恶的表情。

  这时在阵中亮起了一抹剑光。

  是站在中央的王守仁。他将佩剑高举向天,众人看见,渐渐沉默下来。

  王守仁脸容很平和,徐徐地说:「好,既然如此,我们就问问这儿所有人的想法,再作决定。」

  王守仁这句话,令燕横和童静都很意外。

  「怎么王大人会这样……」燕横焦急地说。

  ——难道王大人也相信,为了大义可以牺牲人命吗?……

  这时王守仁降下剑尖,指向一人:「就先从他问起。」

  众人都呆住了。

  王守仁剑尖所指的,乃是卧在地上一名山贼的尸体。

  「王大人,他已经死了……怎么问?……」

  「再问他……」王守仁剑尖又指向另一个已牺牲的民壮。「还有他……」他不断指向地上的尸身。

  所有人都沉默着。他们开始明白王大人的意思。

  王守仁表情变得悲哀,透出痛心的眼神。

  「你们想想,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他每说一个字都非常沉重:「假如为了自己的平安,就可以无视别人的痛苦,那么你们跟从前在这魔头脚下苟活,又有什么分别呢?你们跟他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又为了什么打这仗?死这么多人?」

  义军之中以孟七河的山贼走得最前,也牺牲最巨,泰半都已命丧青原山,生还的兄弟听了王守仁这番话,格外激动。

  他再擎剑指向前方的「破门六剑」。

  「你们再看清楚,他们几位流的鲜血。」

  众人瞧过去。只见「破门六剑」除了童静只捱一腿之外,几位侠士经过连日大战一身是伤,先前治理包裹好的刀剑创伤此刻又再溢血,浑身都渗着红色。最新加入来的圆性和尚受了术王一剑,伤得更是不轻。

  六人神色凝重地看着王守仁,又看看群众。

  「这本来就不干他们的事,这几个人却舍死忘生地为大家作战。」王守仁语气极是难过:「看看现在的你们,还值得他们拯救吗?」

  庐陵民壮看见「破门六剑」那失望的眼神,还有地上那许多牺牲者的尸体,先前力主要牺牲人质的那批人,顿然惭愧得垂头无语。

  八名侥幸顽抗至今的术王众,趁着这时机冲出包围,走到术王猊下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那边姓王的官。」波龙术王一边接受弟子包扎手掌的伤口,一边脸有得色地说:「我认得你。你跟你身旁那群白脸书生,就是前晚站在那屋子门前的『剑客』吧?呸,给你骗倒了。要是那夜就干掉你,今天……」

  他说到这儿就再说不下去。今夜他虽说靠着人质逼对方讲和,但确是结结实实给这伙人打败了,只好回到正题:「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决定,就别在那边废话!」

  他即命令弟子去把四处逃跑的马儿拉过来。

  「慢着!」童静高呼:「休想走得这么轻松!你还没有解除那边的威胁!」

  「以为我是傻瓜吗?」波龙术王笑着,接过弟子从战场拾回来的武当长剑:「解除了之后我还走得了么?先等我准备好再说。」

  波龙术王甚是警觉,说的时候那木哨仍然不离嘴边,每次一说完话又把哨子放在嘴里,令对方无隙可乘。

  这时术王众已将三十几匹马都牵过来,其中包括术王的坐骑和荆裂骑来那匹黑马。一看见这匹本属梅心树的黑马,波龙术王又再怒视荆裂。但此刻他最关心的是赶快治理自己的腿伤。因为失血他已感到少许晕眩,在弟子协助下才能够攀上马背。

  霍瑶花接过黑马的缰绳,一名术王弟子则代她将大锯刀挂在鞍旁。

  她垂着一条无力的右臂,回头看看荆裂,却发现他正与虎玲兰并肩站着。

  荆裂察觉她的视线,向她高声说:「我那柄小刀,还是暂时放在你那儿。因为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荆裂这话令霍瑶花心弦震动。但他下一句话又教她一阵心酸:「还有你的主人。」

  ——「主人」……

  霍瑶花再次瞧瞧那二人。

  ——不知不觉之间我都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落得这样……为什么不能够像他们这般自由……

  她欲言又止间,前头的「主人」却已在呼唤:「花。」

  霍瑶花目光哀怨,牵着马往山门方向走去。

  这时术王众已把要骑的马匹排好。波龙术王无言一挥手,那八人就抡起刀来,将其余马儿逐一砍去一条腿!

  ——此举自是为了杜绝下山之后再被义军追击。

  只听见满山都回响着马儿的惨嘶,令人心寒。术王所占据的马匹虽未被伤害,也都不安地轻跳。波龙术王一只大手掌捏在坐骑颈上,压住它的躁动。

  童静转过头去,不忍去看如此残酷的一幕。

  「收拾尸体的事情,麻烦你们了。」

  波龙术王笑着,就率领仅余的部下往山门走去,却见王守仁与民壮仍然封着前路。

  「啊,我差点忘了。」波龙术王故意逗弄王守仁,但王守仁不为所动。

  术王有点没趣地继续说:「事情很简单:那边拿着『云磷杀』的两个家伙,只听我一人号令。只要你们不碰他们分毫,他们就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你们把村民松绑带走就行了。」

  他眺望那些人质又说:「不过,我先前已经特别吩咐手下,把那些人都牢牢绑在一起,越复杂越好。到你们把村民都救走时,我们大概早下了青原山啦。所以还是别动什么歪念头好了。可是你们也别磨蹭,一到天亮,那两个人就要药瘾发作,到时候他们会怎样发疯,我可不敢保证。」

  「先生,他说不定在胡诌!」王守仁身边的黄璇说:「你真的相信这恶徒的话吗?」

  「除了相信我,你们还有什么选择?」波龙术王凝视着王守仁,目中尽是嘲弄的神色:「当好人,就是这么辛苦。」

  梁福通本来就担心首领孟七河在那边的安危,一听了波龙术王说出解救之法,也不等王守仁下令,已带着余下的几十个山贼兄弟,赶过去溪河对面那头。

  王守仁看了波龙术王一眼,无言举起剑来。守住山门的民壮,不情不愿地开出一条通道。

  「等……一等!」一名民壮向王守仁呼唤:「王大人,我们要怎么保证,这家伙一逃出山门,不会吹起那哨子?」

  「他们在下到平地之前,都无法走得快。」

  练飞虹走过来说,他后面还跟着虎玲兰。练飞虹趁着刚才的空档,已把落在战场上的几柄「送魂飞刃」收拾回来,此刻手上亦夹着一柄。虎玲兰则取来一名保甲所带的角弓,换去手上绑住的断弓。

  众人这时明白了:这北麓下山之路全是陡斜的石阶,马匹只能慢慢行走而不能开步跑动,否则蹄腿极易折断受伤。先前荆裂将黑马带上山来,也只是徒步牵着慢行。

  「我们会在后头跟着。」练飞虹熟练地抛玩着飞刀:「要射中你也许仍然不容易,但要射马就很简单。」

  如此一来,波龙术王在走出哨音可以传达的距离之前,不可能轻举妄动。

  波龙术王早知对方会如此防备,只是不屑地看了练飞虹一眼,就把木哨叼在嘴边,策马踱步而去。

  霍瑶花强忍着不再看荆裂一眼,也跟术王众牵着马儿紧随。

  庐陵的民壮恨恨目送这干妖人安然离去,很不甘心。有的人想到被杀害的亲朋邻里,都激动得牙关颤抖。

  练飞虹和虎玲兰回头看看荆裂,互相点了点头,二人就跟踪着术王一伙,走往黑暗的山路去。

  民壮正在为圆性的剑伤包扎。圆性盘膝挺腰坐着,取下半边面具,脸容回复了平日的憨厚。

  「呼……还以为会死呢。」他失血不少,但仍然谈笑如常。

  童静捂着右肩,脸色颇是苍白,显然仍十分疼痛,不过右臂已经渐渐能够抬起来了。她看见术王已经从山门那头消失,就急忙向荆裂问:「我们要再追吗?马上就回去县城取马,也许赶得及……」

  「他跟那妖女骑的,都是百中选一的好马,脚程格外快。」荆裂说:「我要是他,下山后更会叫手下分散四方逃走,以阻挠我们追杀。」

  「可是他会不会……借这机会又去县城杀人?」燕横收起「雌雄龙虎剑」,一脸忧心的问:「我们可赶不及回去……」

  荆裂微笑摇摇头:「你们看不出来吗?那家伙心里其实很惊慌。只是强忍着不表露出来而已。」

  「对。」圆性也说:「这种邪恶的人,心里绝不相信人的善性。这最后一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有把握,所以到了不得已的关头才拿出来。」

  「看来他没有说谎。」王守仁这时带着门生走过来。众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见仍然焚烧的「清莲寺」旁,陆续有人影跑过桥来,正是获解救的泗塘村民。

  这时民壮们放松了心情,庆幸自己生还。有的抱着相识的尸身,悲怆大哭。

  看见这等情景,还有满地血肉模糊的尸首,王守仁和荆裂等人全都沉默起来。

  ——打仗就是这样的吗?……

  燕横眺视烈火中的「清莲寺」,心里并没有半点战胜的喜悦。这短短数天,他亲历了很多事情,感觉对人世又明白了许多。

  这时他看见,有两名山贼扶着一个身影,过了「因果桥」向这边走过来。

  「王大人!」其中一个山贼说:「看看我们在后面的山洞找到谁?」

  只见那是个精赤着上半身、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一只手拿着一条被砍断的铁链,仍连着脚上的锁镣;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大布包,内里是大束刀剑。

  王守仁看见老人,立时眼神一亮。

  「寒石子,你这老怪还是死不去啊。」

  寒石子却不答理他,只管将布包放在地上展开。除了几柄刀剑,里面还包着一大堆不同的石头。他仔细点算是否齐全,然后才去瞧面前众人。

  他首先留意的就是荆裂和燕横几个武者,还有他们身上手上的兵刃,白眉顿时扬起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王守仁也在。

  「原来是你。」寒石子半点没有死里逃生的兴奋,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还想,有谁打得赢那么邪恶的家伙?」

  荆裂他们都几乎忘了,最初到来江西庐陵,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稀世的磨剑师,一见是个跟练飞虹不相上下的怪老头,不禁都微笑起来。

  「你没事就好了。」王守仁也笑起来:「一天没有答应替我磨剑,你就休想死。」

  「要我磨你那柄书生的玩意,我宁可死掉算了。」寒石子说着,看见那遍地尸体的战场,还有许多被残害的马儿在血海中挣扎悲嘶,白眉垂了下来:「也许最该死的人确实是我……要不是有我在,那恶魔不会到庐陵来,许多人都不用受苦。」

  王守仁摇摇头。他瞧着寒石子,拍拍身旁燕横的肩头。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奇妙。」他说:「也是因为有你,庐陵才有救星出现。」

  这时童静发觉身后有异,回过头去看,才见到数百庐陵民壮,已然聚拢围在他们四周。

  几百人一起跪下来,朝着「破门六剑」与王守仁,深深叩头。

  凌晨的黑夜里,「清莲寺」的火焰仍然旺盛,映照进每一个人的眼睛。


第五章 磨剑

  「此刀乃是『当千军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节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轻轻抚摸在战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着刀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情,并没有将之视为死物。

  「可惜它长年尘封于草莽,有志难伸,直至换了你这主人,才得重露锋芒,刃上罡气这些年来得以重新聚养。」寒石子继续说:「它舍不下你,所以无论如何总会回到你手里。」

  荆裂盘起一边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听得入神。

  后面那几句荒唐的话,荆裂虽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却完全说中了他的过去,还有裴师叔这柄家传战刀的来历,确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莲寺之战」后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于庐陵县城东部,本是一座荒废的细小寺庙,大半的地方都辟作他淬磨与收藏刀剑的工房。至于起居的房间虽还算宽敞,但陈设简陋寒怆,连桌椅和床都没有,只是用几块大草席铺满地上,再放一个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读书之处,颇有古风。

  「破门六剑」此刻集合在房间里,草席上整齐铺满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观看荆裂的几件兵器,神态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许多新玩意一样,逐一拿起来赏玩。这时他又捡起鸟首短刀,仔细欣赏刀刃上的花纹:「是回人传到南蛮的铸工啊。这刀叫什么?」

  「当地人称它作『牝奴镝』。」荆裂回答:「前辈真是见多识广。」

  「难得,难得。」寒石子说着,看见刀刃上的损伤不禁皱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对我来说,只是器具。」荆裂坦然说。

  寒石子点头:「也是。」

  他心里甚是兴奋。扫视席上各种兵器时,他一眼就留意到当中最大的一把——虎玲兰远从萨摩国带来的战场野太刀;另外又有练飞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弯刀,而荆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这么多异国兵刃,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太好玩了。

  荆裂的雁翎刀,自然是从战场拾回来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绳攀下那空地旁的悬崖峭壁,替荆裂寻回钉在壁上的铁链枪头和鸟首短刀——荆裂从山壁逃逸落下之时,半途用这短刀插在壁上,减缓了下堕的速度,方才能平安着陆,否则绝不止一足一臂受伤就了事。

  荆裂失落的多件兵器里,只有鸳鸯钺镖刀无法寻回。他猜想术王众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将之收进「清莲寺」的兵器库里,恐已与寺院一同焚毁。

  寒石子接着观看燕横的佩剑。他眼睛一亮,将长短双剑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还鞘,双手捧起过顶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里。荣幸。」

  寒石子说时盯着燕横的脸不放。燕横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语,令燕横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横良久。沉默点了点头。

  燕横还是不明白,荆裂却拍拍他肩膊。

  「老前辈是在看你,配不配用这双剑。」

  寒石子无言轻轻一点头,已经是对燕横的肯定。

  燕横甚为激动,也向寒石子垂头敬礼。

  每个认识了燕横较久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经过这场战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股从前欠缺的剑士气度。

  童静更是格外为燕横高兴。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偶尔她就会看见,燕横练完剑一个人独处,总是一副茫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伙儿吃饭的时候,每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回忆,他就会看着一角发呆。她很清楚,「青城派」这个担子,在燕横心里有多沉重……

  「然后是你了。」寒石子呼唤下,童静才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她看见寒石子已经将「静物左剑」拿在手里。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哑黑奇剑,又看看童静,皱着眉摇头,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喂,老头。」童静很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妥就说出来,别净在那边嘀咕!」

  「这剑杀气很强。」寒石子将「静物剑」入鞘放在身边:「是好剑,但不合你用。」

  他说着爬到房间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时从山洞带回来的那包兵刃,从中选出一柄剑来。

  「你可真幸运。你们攻打『清莲寺』时,我正准备磨它,否则已经连同寺院毁掉了。」

  寒石子将这柄剑拔出鞘来,只见剑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两边剑脊凸起来,令剑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到前头三寸剑尖才变回平薄。剑柄护手和柄头皆成卷云状,握柄处交错缠着紫色布条,外形甚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轻挥剑锋。他本身不懂武功剑法,但经过日夕钻研,深刻明白刀剑使用之理,从中判断每柄兵刃的优劣,此刻耍起来,动作发力竟也有点模样。

  「我听说,这柄剑是几年前波龙术王杀害某个侠士夺来的。那伙妖贼里面懂剑法的人极少,因此一直没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两根指头巧妙地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向童静,轻松得犹如拈着一根羽毛,可见他手指腕臂力量之强。童静见了这剑的优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动;但她刚刚才对寒石子出言不逊,现在假如欢欢喜喜地收下剑来,岂非很没骨气?因此她强装淡然,随便地伸手握住剑柄。

  「此剑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开了手指。

  童静虽然半跪在席上,但将「迅蜂剑」拿到手的一刻,已经感觉有种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且比「静物剑」轻巧得多,更适合力气不大的童静。从刃形一看就知道这「迅蜂剑」是以尖锋刺削为主,亦十分配合她擅长的战法。

  ——这柄剑,简直就像在等着她这个主人。

  童静始终还是压抑不了心头欢喜,拿着剑轻轻比划时,笑得露出了一双门牙。

  「不过那柄『静物剑』我不会换给你的。」童静向寒石子说:「我还是要带着。」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别之时,燕横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练飞虹这时搓着双手,满心期待。

  众人以为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前任掌门,寒石子一定礼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捡起一柄飞刀,看也不看就丢到练飞虹脚边:「这种东西,磨不磨都没什么分别,不要浪费我的生命。」他接着指一指崆峒派掌门佩剑「奋狮剑」和那西域弯刀:「这两柄倒还有点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说着,却又看看练飞虹受伤的右臂:「不过你这老骨头,受了这等重伤,我把刀剑磨好以后你还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么?」练飞虹的脾气也爆发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这只左手——」

  寒石子却一脸没兴趣听的模样,霍然打断他:「这么多兵器,可不是三朝两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半年。」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住半年。」荆裂很爽快地答应:「庐陵百姓余悸未消,很害怕波龙术王再来,我们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抚一抚包在眉心的绷带:「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口袋里的银两没剩多少了,难得有个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没有走的理由。」

  众人也都开怀大笑。

  只有圆性,大大打了个呵欠。其他人都看着他。

  他摸摸已再长出薄发的头颅:「闷死了。你们都用刀剑,独是我一个用棍棒,根本就没得磨。闷得我肚子又饿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来。

  阳光从纸窗穿进来,晒在他们的脸上,很温暖。

  ◇◇◇◇

  薛九牛下葬之处,就在县城西面他的老家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坟墓跟好友小虎相邻。

  墓地上还有十几座新坟,都是波龙术王到来庐陵以后葬的,可知术王众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后一座了。

  荆裂伸着受伤的右腿,坐在坟墓前面地上。已经过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伤患却还没有明显好转,依旧难以发力。

  荆裂在黄昏阳光中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花绣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长长的船桨横搁在他腿上。虎玲兰替他握牢船桨的柄头,让他可以单手雕刻。

  荆裂在桨上又再刻下一道横纹,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树那柄形如兽牙的弯刃,柄头仍跟铁链连着。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进极坚实的木头里。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脸,沾满了汗水。

  跪在旁边的虎玲兰,一直默默瞧着他雕刻。

  刻好之后,荆裂将弯刃插进身旁土地,朝着薛九牛的坟头竖起船桨。

  「这一道刻纹,不只是记下我杀死那个家伙。也是记念你。」

  说着他就用船桨支地半跪起来,从地上拔出弯刃,连同铁链轻轻放到薛九牛的坟前,用手挖拨附近的泥土,将那兵器掩埋起来。虎玲兰也帮助他堆起沙土。

  「对不起,这次没能拿着波龙术王的头颅来祭你。这东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着坟墓拍一拍腰带,那儿插着另一柄一样的弯刃:「我刚丢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个代替。我们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吗?」

  他向薛九牛挥一挥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两人走到半途,荆裂突然将手中的船桨递给身边的虎玲兰。

  虎玲兰不明白,正伸手接过时,荆裂空出来的手掌,就牵起了她那受伤的左手。

  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牵手站着,眺视西边的夕阳。

  虎玲兰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几次紧张得想把荆裂的手甩开,到最后还是跟着他一动不动。

  良久,天色更晚了,荆裂牵着虎玲兰,继续走往拴着马儿的那棵路边大树去。

  一黑一红的身影共同骑上了马背。荆裂轻叱,催促马儿往来路奔跑,背负着燃烧的夕阳回去。

  ◇◇◇◇

  王守仁告别庐陵的早上,县城方圆十多里地的村镇百姓都来相送,城里名副其实万人空巷,要由「破门六剑」开路,才能出得北城门。

  王守仁跟六个门生走到城门外,准备登上他来时所乘的马车。拉车的依旧是那头瘦马。先前一战,他们从术王众手上缴得数十匹良马,但王守仁仍拒绝拿一匹去换。

  「这些马儿,是留给庐陵百姓重建生计用的,我不能取。」

  数以千计的百姓带着各样农作来要送给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满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轻轻一句「我带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带着一干从前的山贼兄弟跟随。他们十数骑决意要护送王大人,直至离开江西省界为止。

  「请王大人让我报答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说。他见孟七河意向甚决,最后也答应了。

  王守仁与门生站在马车前,正要跟「破门六剑」交谈话别,后头许多百姓突然都跪下来叩头,哭着请王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门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经留了一个月。」他苦笑说:「要去南京赴任了。」

  这时一把雄浑的声音猛喝:「都站起来!」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头一震,有十几个吃惊得立时跳了起来。

  这虎吼是圆性所发的。一个月来他又长回毛发,恢复从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样。他以手上齐眉棍猛力拄在地上,厉声说:「王大人要去升官呀,你们何以要阻拦?他这样的人才,以后必然步步高升;他当的官愈大,能够帮的人就愈多,远不止你们这种小地方,你们怎可这么自私?」

  圆性语气虽粗鲁,但句句铿锵有理。百姓听了都自觉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来。

  这时人丛后头响起一阵不满的哄闹。只见当中有个肥胖身影,正是庐陵县令徐洪德。赶走波龙术王之后,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将他软禁府中,直到几天前才将他释放。此刻徐洪德带着儿子和几名下属,本想要来恭送王大人,但又尴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吗?」童静以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间的「迅蜂剑」柄上,这动作吓得徐洪德退后了几步。

  「他终究是朝廷命官,难道杀掉他吗?我已查问过了,这姓徐的还没有坏透。」王守仁说。

  住在庐陵这一个月来,王守仁派出其中四个门生,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拜访江西省官场里的多位同僚旧识,打听之下终于明白,何以波龙术王肆虐多时都无人理会。据那些人所知,波龙术王与庐陵以北多个县府的地方官暗中都有连系,其中关系着很大额的金钱交易。王守仁的门生听了,自然联想到「仿仙散」,定然是有贪官向波龙术王购入这种戕害身心的药物,在治域内大肆敛财。

  那些王守仁的旧识,虽然因为害怕惹祸而未有明说,但言语之间暗示,牵涉这可怕勾当的有省里的大官,后面相信还有更高的势力的支持。

  反倒是庐陵县令徐洪德,为人甚是胆小,不敢参与这「生意」,但又怯于上层的压力,只能不闻不问,得过且过,等待将来平安调任。当然他还是不免收些贿赂。

  「这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留在庐陵期间不必担心他来为难;他亦断不会告发我们私下软禁、夺其权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说:「此人并非大害,而且经过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里必然不敢苛待百姓,庐陵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王守仁说时露出略带狡狯的眼神,微笑看着远处的徐洪德。

  练飞虹听了很是佩服:这个阳明先生确非一般腐儒可比,领兵打仗果敢机智,对付奸官时却又心计了得,实在是个全才!

  儒生黄璇来到燕横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侠……初见面时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小看了几位武者……经过这场大战,我方才明白自己错了!」

  「不,黄兄,你没错。」燕横也回礼:「只是我们的道路不同而已。荆大哥就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这次襄助王大人之后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黄璇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读书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剑士,却说出这等道理来,不禁低头再次行礼:「受教。」

  荆裂这时走到王守仁身边。王守仁见荆裂走路仍是瘸着一边腿,左手也还包扎固定着,心里想: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荆裂从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里担忧自己伤患久久未愈。荆裂倒是不以为意,只轻松地向他说:「大人,保重。」

  王守仁点点头:「我的门生顺道查探过,是否有波龙术王一伙人的行踪消息,但半点头绪也没有,大概仍匿藏在什么地方。」

  「你刚才不是说,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家伙有来往的吗?」荆裂微笑:「我们之后就去逐一『拜访』他们。总会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是个不懂「放弃」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着须,眺视城外远方山色。

  「王某预感这事情远远还没完结。将来甚至会演变成震动天下的大事。」

  荆裂一听,知道王大人又是忧虑宁王府的野心图谋,不知何日爆发。

  ——喔,对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没有给那李君元答复……

  「王大人,我们相识的日子虽短,但曾经同生共死,这份情谊不亚于剖腹知交。」荆裂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静默下来:「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难,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门六剑』,定必前来。」

  王守仁看去,「破门六剑」并排而立,虽然身上脸上还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但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闪亮的眼神里无一丝迟疑,都同意荆裂的承诺。

  王守仁拱起双手过顶,以古人之礼深深垂头一揖。

  「谢。」

  简单一个字,却表达了极诚挚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谢你的教诲。」燕横上前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不管是用剑,还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当个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门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王守仁接着就揭开竹帘进了车厢。朱衡、余焕、黄璇等六名阳明门生也逐一上马,连同孟七河的马队,出发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门六剑」看着队伍的背影离开,不一会儿后就回头,却见数以千计的百姓还是聚在城门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练飞虹伸腿,踢踢旁边一个农民的屁股:「快回去干活!城里和村子里百废待兴,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还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

  「我们跟王大人这么拼死战斗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家能好好过活!你们还不快回去?是要辜负王大人吗?」

  许多本在哭别的人听了就止住声音,擦干不舍的眼泪。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良久之后,城门前送别的人已疏落,几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们蓦然想起,此刻所在这道城门,正是他们初来庐陵进入之处。六人感叹地仰首,看看门顶城楼上挂着那面粗糙的「破门六剑」大旗帜。

  「糟糕。」圆性搔搔乱发:「好像有些手痒了。」

  虎玲兰和童静噗哧笑起来。练飞虹抓了抓白发说:「敢情是干这种事上瘾啦。」

  燕横点点头。

  比起单纯互相磨砺武技,行侠,又是另一种修练。

  「放心吧。」荆裂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可恶的家伙,正在等着我们。」

  他抚抚眉心的伤痕,把笑容收起来。

  「何况先前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完成。」

  ◇◇◇◇



  一个多月后,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这封信不知何人丢在王府侧门,上面写明由李君元亲启,被府里的下人拾到送交过来。

  李君元打开来,只见信纸上一堆极潦草的字体,并无上款。

  「吾辈武人非走狗飞鹰,汝欲驯养府内,实痴心妄想,今后休提。闻近日赣地妖邪当道,凡忠义之士,莫不痛绝。如悉宁王府牵涉其中,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破门六剑字」

  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当然没有给宁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燕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后来燕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庐陵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波龙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太极」标记的「褐蛇」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波龙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武当派弟子巫纪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


第六章 传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武当势剑」气劲贯发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物移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武当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武当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物移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武当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武当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物移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物移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凶甚而远至湖广省界。武当山地近物移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历,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炼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物移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须发,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武当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武当「镇龟道」剑士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

  只见这南阳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几条身影站着。

  「五个吗?……」铁青子目中充满悲恸的同时,却也因为拥有这几个血战生还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陈春阳外,站得最近铁青子的是叶澄玄。叶澄玄仍然没有完全从战斗的震撼里清醒过来,眼睛失落地看着地面,无视师父的出现。他提着双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一张年轻的瘦脸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乱,两侧长发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阴沉。

  叶澄玄能够生还,让铁青子颇感意外。毕竟这弟子才十九岁。

  可是生还者当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弟子背向着众人,站在山崖的边缘,一手斜斜垂着结满了血的长剑,另一手扠着腰,正在观赏日落。那头如云般微卷的浓密乱发,被风吹得起舞。

  这时陆续有人声从山路下方传来,是这次远征的其他武当弟子。铁青子今次虽号称率领「武当三十八剑」,但其实带来的弟子多达百人。这些较弱的弟子,主要负责在旅程上支援;铁青子只让他们等在山腰,免其作无谓牺牲;如今尘埃落定,陈春阳即生起狼烟,通知他们上山来。

  「有几个邪教徒向我们投降了……有的还带着小孩子……」陈春阳这时又说:「师父要如何发落?」

  「先带回武当山再说。」铁青子说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着众多死去的弟子。武当派一天之内,一整代几近全折。这是元气大伤的灾难。

  ——武当派此后就要凋零了吗?……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毁在我一人手里吗?

  ——不。还有希望。

  铁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这时才想起这次远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奥秘,令武当派武道更上层楼!

  他记得今天闯过的物移教房屋与洞府,内里全是成排的书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铁青子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恢复先前战斗时的气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点燃火把。这是收获的一夜。

  ◇◇◇◇

  那一夜,武当弟子将物移教总坛所藏的经书、卷宗、药物、器具及其他珍奇尽数卷去,再雇用山脚村镇的民夫运送回武当山。

  但铁青子所得的不只是东西,还有人。

  他率领叶澄玄等几个弟子,拿着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宫的「大欢喜洞」,其间寻到一个通天的洞室,里面有几座土窑,看来是物移教徒烧制药罐陶器之用。

  铁青子发现,有个小男孩藏匿在土窑里面,躲过了外面的杀戮。

  ——当时许多物移教徒为了催谷战力,服食了能引发兽性杀意的药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过量,无法自控,就连教里的妇孺也遭毒手。

  铁青子伸手进去,将那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抱出来。哪知他双手一抓着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发出呻吟猛地挣扎。

  铁青子强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这男孩眉清目秀,轮廓很是俊美,但却消瘦得很,看来十分虚弱。一双眼睛透着女性般的温柔。

  铁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男孩,把他带回了武当山。

  没有人知道这男孩的姓名。因为是在窑里找到的,铁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当山上下的人简单称呼这男孩做「姚子」。

  铁青子后来才知道,姚子当时为什么会挣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从附近村镇抓来的孩子,作各种奇药试验之用,故称为「试药童子」。姚子从被抓到获救的一年间,跟其他数十个「试药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药物,最后能够活下来的本来有三个,其余两个却都在大战中死了——一个被发狂的物移教战士斩杀,另一个逃走时失足摔下山崖。

  因为长期服食了奇药,姚子的体质异于一般人:他的皮肤比正常人的触觉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铁器拷打一样;炎夏不能够晒太阳,隆冬则要全身密实包裹,不可给寒风吹拂。甚至就连质料稍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后就感到像赤身在铁沙堆里打滚一样。

  这么脆弱的身体,当然不可能跟武当派众道士习武。山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可是铁青子仍然坚持要收他作弟子。

  ◇◇◇◇

  拜师那一天,铁青子与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师巨大神像前盘膝对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赐给这种人不平凡的磨难与逆境。」

  铁青子说着,将放在身边一柄快薄的短剑拿起来拔出鞘,将剑柄递向姚子。

  「我无法确知你是否这种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诉你会否有克服这身体的一天。可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柄剑了断。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剑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惊,剑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短剑再次举起来。

  铁青子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姚子是否听得明白。这孩子毕竟只有几岁,而且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长年像头猪一般过活,没有人教他任何的东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将剑指着前头。身姿松散无力得不能称之为「架式」。

  但确实是举剑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进土窑里一样,姚子的身体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过去。

  姚子成为了铁青子任武当掌门以来教导过最年幼的弟子。

  铁青子做梦都没想过,这事情以后具有何等不凡的意义。

  ◇◇◇◇

  自百重山大战之后,铁青子就对武当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除了平日练功授武之外,他就一头埋进缴获的物移教典籍里,寻找一切有关武学和战斗的记载。有的经书乃是用物移教独有咒文所写,幸好当日十几个向武当投诚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两个就是专门写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弯曲古怪的字体,铁青子不断催促他们将内容逐句翻译写下。

  从前铁青子虽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经熏陶多年,培养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样子却愈来愈让人难以亲近,脸孔轮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似的气息,甚至连澡也不多洗。

  终于在半年后,铁青子公然宣布不再用道号,回复俗名公孙清,又下令武当派全体还俗,弃修道术养生,专研武学一途。就连本山「遇真宫」也全改成了习武场。

  几位师叔长老和师弟群起反对,但公孙清淡然回答他们:「我已然铁了心,要将武当派带上另一条道路。不喜欢与我同行的人,请你走。你们别无选择——除非拥有杀死我这个掌门的把握和决心。」

  于是他们都离开了,往武当山另一大道宫「玉虚宫」暂住,心里以为公孙清和武当派没有了他们这些大支柱,很快就会崩溃。

  没有。而这些人也没有再返回武当派。

  公孙清的众师弟当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辈里「太极」拳术仅次于公孙清的师明虚。他不久之后亦跟随师兄放弃道号,用回本名师星昊。

  其他众多诚心跟随掌门的弟子也都一一还俗。有人回复本名;有的则因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旧将道号当成名字,又或作点修改,比如叶澄玄就将名字改成音近的「叶辰渊」。

  也由于武当派这一变革,姚子上山之后,没有人按旧有的习礼给他改个道号,于是大家依旧都是叫姚子。

  之后公孙清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将武当的训练和架构改弦易辙,又急急从各地方吸纳新弟子,以填补「武当三十八剑」三十三人阵亡后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热地绘画心里的草图,誓要建立一个前所未见的武当派。

  不过他亦没有疏于训练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门派,比如少林或华山,他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将他救出来的,偏偏正是武当掌门。

  武当派最高深的一种武功,就是「太极拳」。这武功最讲求对劲力流动的敏锐感应,从而诱导和控制对手,破坏其身体架势的平衡,制造克敌的契机。

  而姚子,正好就拥有远比正常人敏感的触觉。

  于是公孙清做了一件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未有之事:对一个新入门弟子什么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极」。

  因为姚子吹不得风,也晒不得太阳,公孙清将他带进「真仙殿」侧的一个密闭的斗室里亲自开拳。

  「相传三丰祖师观看蛇鹤相斗而得到启发,再贯以太极阴阳生克的道理,创编出『太极十三势』。」公孙清向他说:「我说这全都是胡诌。武功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也是人从打斗中领悟创造的。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先开创或订立出一套哲理,然后才依着它去发明打人的拳术;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斗里发现有效的法门,将之归纳传承,慢慢才成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练习之法。」

  公孙清缓缓坐马提起双臂,是为「太极·起势」,开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来。

  「祖师传下的这拳法,讲究极柔软也极坚刚。刚劲自极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为刚劲贯发的一刻制造契机,二者互为表里,绝非外人误解的『偏柔』之拳。」

  公孙清说着,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动发出一捶,手法之刚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为之着迷。

  「『刚柔相济』也好,『舍己从人』也好,这些全都只是拳术的法门——也就是如何狠狠将对手打死的方法,绝对不是像我师叔们说什么『利万物而不争』的狗屁废话!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战斗,就要有争霸天下的决心。若是照他们那一套,再过几代,我们武当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会沦为装模作样、纸上谈兵的假货。这些你务必牢记。」

  公孙清停下拳路来,走到姚子跟前,为了迁就他细小的身躯,将身子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条手臂。

  「来。伸出手来,搭着我。」

  ◇◇◇◇

  身体有毛病的姚子,练武时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师父摔倒,他感觉就像从三层高的屋顶跌下来一样重。那种痛楚和精神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几岁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过了。

  凭着特异的敏锐触觉,姚子只花了一年时间就领略了「听劲」,身体也随着大量的锻炼改善了,不再是从前虚弱的模样。他以相当于其他武当弟子数倍的速度,不断吸收和积累「太极」的功力。

  就连每天承受强烈的痛楚,也都变成有利的修练:经过一段日子,他已然习惯背负着身心的折磨练习,专注力绝不为其动摇。

  有一次公孙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断了骨,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与师父「推手」,再过两、三招后,公孙清方才发现他受伤。公孙清这时惊讶地看出:这个徒弟不知不觉间,已经磨练出冷硬的钢铁斗志。

  而那时姚子仍不足十岁。

  十岁之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拼命练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药物的效力经长年累月消减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开始能够用意志控制身体触觉的敏感程度。再经过好一段时间练习,他终于能够不经思考,就将触感压抑到与常人无异,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于是姚子也加入武当弟子的集训,得以弥补从前缺失的基础功法锻炼。由于已经学习「太极」多年,他的肢体协调能力甚高,吸收这些基本功就变得举重若轻了。

  同时他的「太极」功力却并没有因为身体变化而流失:他学懂了在需要的时刻,将那压抑着的超常触感极短暂释放出来,而且聚于肢体一点,因此「懂劲」和「化劲」的功夫丝毫没有变钝,反而因为体魄改善了而运用得更轻松。

  这段日子公孙清忙于组建全新的武当派,设立「兵鸦道」、「镇龟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当山上大事扩张,开辟好几个新练武场以容纳更大量的门人。他亲自与姚子练功的日子渐渐减少了。

  但是没有关系。姚子的磨练对手早就不只师父一个,而是整个武当派的同门。其中以师星昊和叶辰渊最积极培养他,因为他们都渐渐生起了跟掌门一样的念头:

  ——攻灭物移教的最大收获,也许并不是那些秘籍与奇药,而是这个孩子。

  他们看着姚子一天一天变化成长。瘦削的身躯渐渐现出武者独有的肌理;原本因为身体毛病而养成的自卑个性也都消失,在练武场上与众人打成一片——虽然大部分的同门其实都比他年长一大截。这是自信的表现。

  有的武当弟子一看见姚子到来练武场上课,就会脸色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岁。姚子打破了武当派历来纪录,在道袍的胸口挂上「太极双鱼图」的标记,乃是正式体得「太极」的证明。以这样的年龄,闻所未闻。

  同时他也飞快地完全掌握了「武当四剑」和刀法,开始向下一步——「太极」兵器迈进。

  「天才」之名渐渐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们不明白,他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与承受的痛苦,等于常人三、四十年凝缩的总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响及整个武当派。从师星昊、叶辰渊等人以降,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这小子超越。是三个月后?半年?已经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试,希望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所有人都在他激发之下更奋发修练。

  公孙清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看出了姚子的领袖潜质。无需任何心计或策略。他的出现,就足以激励身边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孙清就是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亲。

  「总有一天,武当派要向世人宣示:我们天下无敌!」

  公孙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宫」向全体弟子宣讲。姚子对这话深信不移,并且下定决心:为了报答师父的厚爱,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这个宏愿。

  「天下无敌」四个字,成为推动姚子继续向前迈进的力量。

  ◇◇◇◇

  姚子二十岁行成人之礼时,公孙清才终于正式赐给他一个名字:姚莲舟。

  「莲舟」二字,来自本派第二任掌门俞莲舟。公孙清如此挪用,若换作从前必定被长老谴责对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锐意打破一切派内的教条,对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莲舟在百多年前张三丰祖师的七大弟子里,被誉为不世天才,后来亦果然获师尊挑选承继衣钵。公孙清赐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后的日子,姚莲舟仍像一辆滚下山的车子,完全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迹象;同时公孙清却愈来愈衰退:改革武当派架构,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参考物移教的主张,透过门下弟子严酷的比试,不断测试和改进武当派的各种武功,编制更有效果的锻练方法……这些都是非常艰辛却又必要的工作。公孙清不管是个人修练和休息的时间都大大削减了。

  有的时候他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药,又令身体负荷更大……

  还有一个无人能改变的事实:公孙清开始老了。

  师徒二人,一荣一枯。

  公孙清并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压抑内心那股狂热。

  有一次公孙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将武当派「斩马刀」、「游龙刀」等刚猛刀法之长,融入「武当四剑」里面,却苦思不得其法。

  这时姚莲舟进来探望师父。他听到公孙清的难题,又看他比划了好一轮,就说:「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莲舟马上就拿起几上的笔墨,在纸上画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图:既有单刃刀的刚强,前端却又开成双刃的轻巧剑尖,刀剑合一,尽取两者之利。

  「唔,这儿护手最好这样……」公孙清取过姚莲舟手中笔,将那兵刃的护手改成一个「卍」字双钩。「这向上的逆钩,可箝制敌人兵器,便于近身相抗时运用『太极』,那就更加无懈可击!」

  姚莲舟猛地点头叫好,又忘形地说这兵刃的细节应如何打造,柄头如果造成环首可以有什么妙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讨论愈兴奋,竟为设计这「单背剑」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晓都不察觉。

  ◇◇◇◇

  姚莲舟二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上,姚莲舟以木剑,首次比试击败了比他年长十四岁的师兄叶辰渊。

  许多同门都无法相信目击的事实:被他们背后称为「剑鬼」的叶师兄,其得意的双剑,被姚莲舟「太极剑」彻底破解。

  这一幕公孙清也在看。然后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当上下门人,宣布了两件事情:第一,武当派从此设「副掌门」之位,他并且一口气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当公孙清说出「姚莲舟」时,他们还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师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莲舟只感全身血脉沸腾。从物移教的土窑,到今天成为武当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门。二十年的历程。很长,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师父说的话,他一直铭记。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莲舟心里恨不得明天就率领「兵鸦道」下山,去挑战天下各大门派,为师父打一块「天下无敌」的招牌回来。

  他已经能够想象,与师父同享光荣的情景。

  正当「遇真宫」广场上众人都在热烈议论时,公孙清又宣布第二件更令他们吃惊的事情。这事公孙清其实已在心里计划了许久:

  武当派设立「殿备」之制,任何一个弟子,随时都可以挑战副掌门之位;武当掌门也从此不再以挑选的方式传承,而是由副掌门以实力夺取。

  ——今后在武当派里,不论要获得别人任何的认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

  同一夜,姚莲舟被师父传召进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师那天一样,空荡荡的木板地道场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须发已半白的公孙清,依旧盘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里被成排的烛光照得很亮。公孙清的脸容精神内敛,似乎恢复了昔日的气度。一身武当掌门白袍洁净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边的武当长剑,正是他当年恶战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边那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剑柄与剑鞘到处饰以白银云纹镂刻,护手成「卍」字反钩,柄首装了个圆环,就是他们师徒俩一夜的心血「单背剑」,已然铸造完成。

  姚莲舟看见这柄剑,并无应有的兴奋之情。

  因为他很清楚,师父召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从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们武者绝不能欺骗自己。」

  公孙清左手提起佩剑,拄在木板地上。

  「我们都知道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武当派『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霸业,不会在我手上完成。」

  姚莲舟的眼睛,已经湿润。

  ——自从能够克制身体的毛病以后,他都没有再哭过。

  「武当派绝不会走回头路;而我无法接受,在这霸业旅程里,自己只当一个象征的空壳。我只能把这掌门的棒子交给另一个人。

  「就算不是你,也将会是我另一个徒弟。然后你始终也要跟那个人来一次解决。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从我手中直接抢到这根棒子的人,是你。并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莲舟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水。

  公孙清另一只手把「单背剑」抓起。

  「来吧。我钟爱的弟子。」

  他将「单背剑」朝姚莲舟抛过去。

  那一夜,只有一个人能从「真仙殿」走出来。

  从那夜开始,姚莲舟关闭起所有对人的感情。在武当山上,他没有再笑过。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一

  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过程,按武当派内记载,乃是观看蛇鹤相斗得到启发,再结合道家养生功,独自开创「太极十三总势」;但根据外间的考究,在张三丰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内家武术,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绵拳」等多个名称,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张三丰的「太极」其实受过这些古代拳功的影响启发,并且集其大成——毕竟一种精妙武功,要在一时一地由一人独创,实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传到江南安徽泾县俞家,族内男丁代代习练,在地方上颇有盛名,其中以俞清慧、俞一诚武名最著。到明初时,「俞氏先天功」传至俞莲舟,他为人聪慧,相传十八岁即尽得家族真传。

  俞莲舟其时与宋远桥、张松溪张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声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时间;后来闻知武当山张三丰真人具有神妙绝艺,遂连同族弟俞岱岩共七人登山寻访,欲深造内家武术,结果在武当山洞窟觅得张真人所在。七人此后多次前去拜访受教,始得张真人收纳门下,这「七大弟子」成为了日后武当派武道之基石。

  俞莲舟因天赋最高,尽得张三丰「太极」真传,成为武当派次代掌门。最初张三丰所创的「太极十三势」较古朴,各为单势练习,俞莲舟则根据「十三势」变化创造出更细致的拳招,如「单鞭」、「懒扎衣」、「摆莲」、「栽捶」、「云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将各式贯串,连绵不断地锻炼,故称「长拳」。武当「太极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时在「七大弟子」中,张翠山、殷利亨、莫谷声因年轻时就精于刀剑,将「太极」之拳理应用于兵器上,又开展出「太极」兵械之术。

  武当派传至公孙清时大加改革,将「太极拳」中的养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长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筛选精简至廿二式,复加入新编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连接变换,不拘于既定的套路,应用于打斗时变化更大,是继俞莲舟后的第二次改造。


第七章 秘练

  姚莲舟从深沉的静坐中醒觉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一睁开眼,他看见面前一片模糊。

  不,不只是因为闭目太久的关系,而是眼眶一片潮湿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流了两行泪。他想不起自己为何而哭。先前明明让精神进入了虚空的状态。

  整座「金殿」都是铜铸建筑,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炉小小的炭火,发出的「必剥」声音清晰可闻。除了窗格吹进来的风,一切都如此寂静。

  姚莲舟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飞雪。

  西安之战至今匆匆已过了将近一年。虽说与各大派订下了五年的「不战之约」,姚莲舟可不会停下来等待他们。自从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投入修练之中,欲将那一战所得的经验,与平生所学融会,再创造出新的武技。

  ——没有半点松懈下来的余地,这正是身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姚莲舟这两、三年来就察觉,自己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不停高速地进步。

  这其实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锻炼力气,一个人最初由只能举起一百斤,练到举起二百斤,是只要努力就很快达成的事情;要再从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开始变得比从前困难;然后要举到二百七十斤、二百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当你愈来愈接近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就连再加半斤或几两,都变成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姚莲舟无疑就是走到这样的境界里。

  虽说是常理,但他无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师父公孙清也无法接受——姚莲舟这个人,就是因为打破了常理,才站到今天这位置上。

  于是他又再独自上来天柱峰闭关。

  然而在「金殿」潜修了整整十二天,依旧一无所得。

  ——难道……我变弱了?

  世上所有修练技艺的人,都总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姚莲舟也不例外。

  ——是因为……我向她打开了自己的心吗?

  他记起上山闭关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乐吗?」那一刻,姚莲舟突然这样问她。

  拥有超人触觉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娇小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她才回答。

  「嗯。」

  姚莲舟不能确定,这算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他确实喜欢殷小妍。从第一天住进「盈花馆」看见她,就对她有好感:那看来过分瘦弱的身躯,却装载着坚强的灵魂,犹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后来的大战里,殷小妍在那么险恶的境况下仍然不离不弃,更证明了姚莲舟对她的感觉正确。他被深深吸引了。

  姚莲舟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妨碍自己追求武道的极峰。不管是多爱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馆」的战斗里,姚莲舟却发现,自己为了保护殷小妍,中毒的身体竟能发挥出超乎预料的顽强。

  ——原来,为了另一个人战斗,可以这样。

  那时候他已经决定,只要活着回去,就一定带这个女孩走。

  ——她会令我变得更强。

  现在姚莲舟却开始怀疑这句话了。不是因为厌倦了她——这一点姚莲舟很清楚,何况殷小妍这段日子也变得愈来愈美。他只是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因为她的存在而改变了。修行的路途并没有变易,但他觉得自己走着时好像背着一个无形的包袱……

  姚莲舟猛地摇一摇头。他很惊讶:在闭关静修的时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寻回从前的我。

  姚莲舟抓起身边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连炭火也忘记了弄熄,提起「单背剑」,推开「金殿」的铜铸大门走出去。

  天柱峰顶,一片凄美的雪白。

  冬风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独地踏着匆忙的脚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变小。

  他要去见一个人。

  ◇◇◇◇

  隔在囚室的铁枝后面,一个背影面朝墙壁,蹲坐于阴暗角落,沉静地呼吸着。这人一头鬈曲的长长乱发多年没有梳理,就有如雄狮的毛发一样。身上的衣服倒还洁净,并没予人阶下囚的感觉。

  「商师兄。」

  姚莲舟已然站在铁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内里的囚犯对他来临却全无反应。他只好呼唤。

  囚犯缓缓拨一拨乱发,好像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举臂伸伸懒腰——突然他身体如闪电转过来,嘴巴运劲吐出一物!

  ——从极静到极动,毫无先兆。

  姚莲舟略侧头,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东西越过脸旁,打在后面的石壁再落下来。

  是一块尖细的骨头。

  站在这儿的要非姚莲舟此等高手,已然被这突袭打瞎眼睛。

  囚室里扬起一把高傲而响亮的声音,当中竟带笑意。

  「自从我在这儿,你这是第一次来看我。已经七年了。」

  他说得出多少年,显示头脑没有因为长期囚禁而受影响,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打量姚莲舟身上的掌门白袍:「说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这套衣服。哈哈,像个女人。」

  姚莲舟的脸容没有因为这揶揄而动一动。他只是看着囚室里这个危险的男人。

  表面沉静得像一块冰,但其实姚莲舟心内血气兴奋地翻涌。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我没有来错。这家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

  里面的「商师兄」没有再说话,只是与姚莲舟目不转睛地对视。能够这样盯着武当掌门而内心无一丝动摇的人,世上不多。

  姚莲舟又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沿走廊离去了。

  「我会杀你的。」

  姚莲舟身后传来这句话。「商师兄」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激动,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然后,武当派就会再次属于我。」

  ◇◇◇◇

  姚莲舟离开「遇真宫」后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后,召见了负责武当山警备的「褐蛇」樊宗。

  「那个人……」

  姚莲舟一说,樊宗已经知道掌门指的是谁。他白皙的脸容马上一紧。

  「……有人跟他接触过。」

  「掌门是看见什么迹象了吗?」樊宗只觉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渗汗。假如这是事实,非同小可。

  「只是直觉。」姚莲舟说:「你暗中调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樊宗点头领命。

  ◇◇◇◇

  在带着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间,有两条深色的身影飞快交掠而过,发出沉实的碰响。

  侯英志吐着白雾低头喘息。他一身深绿衣裳正在冒出蒸气。手中左短右长的木剑正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

  「已经累了吗?」

  叶辰渊冷冷地说,一双带着咒文刺青的眼睛,瞧着这个他亲自带入门的年轻弟子,当中不带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扬起英气的眉毛,咬着下唇摇头。「我还可以。」

  「好。」叶辰渊说着,把手伸进玄黑道袍的襟内,掏出一本薄册。

  正是青城派「雌雄龙虎剑谱」。这是他亲手抄的誊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叶辰渊细读上面的字体。其实他早已背熟了剑谱,也知道聪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记。只是他见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读一次内容,免得他弄错:「『合爪』之势,四十八合于五五,步走一十八,左剑随之二九,以截来剑腕肘,钳之。」

  侯英志听了,闭起眼来默想,努力回忆在青城山上学过的剑法。

  半年前叶辰渊返回武当山,就立即秘密召见他,将这「雌雄龙虎剑谱」展示给他看。

  「你曾是青城弟子,看得明白吗?」

  侯英志用了两天反复推敲,就解明了这些暗码的意义。

  其实非常简单:每组数字,前一个是青城派其中一套剑法的代号,以入门修习的次序排列;后一个自然就是那套剑法里面的第几式。这本来就不是怎么难解的密码,只要是青城派弟子,依着尝试一下就会看出来。

  ——但也只有青城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雌雄龙虎剑法」就藏在青城派的所有剑路里——侯英志和燕横几乎在同时,以截然不同的途径得知了这个道理。

  这时侯英志开始组合这式「合爪」:右手长剑的动作是「四十八合于五五」,即是从青城派第四路剑法「伏降剑」的第十八式「沉舟势」的起手位置,挥往第五套剑法「圆梭双剑」第五式「内双撩」的右剑方位;同时「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门剑法「风火剑」的第十八势「断云」;紧接着左手短剑「随之二九」,是第二路「泷涡剑」的第九式「浪卷孤岩」……

  剑谱上的每一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重新组合再现。

  叶辰渊看着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挥剑推敲,也看出这「合爪」的用意和势道来。他目中闪现兴奋之色,也开始挥着长短剑,依着侯英志的动静去摸索这个招法的动作。

  「会不会……是这样?」叶辰渊这时说。他毕竟剑术修为和实战经历都甚深厚,很自然也开始加入自己的思考,还有武当剑法的窍妙,以演绎填满这招式的内涵。他的木剑不断重复出招,渐渐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听到这破风声,也就暂停推敲,反过来专心观察和模仿叶辰渊的动作与发劲。

  叶辰渊并不介意让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剑法。武当派门户传承本来就是这么开放:没有什么不许学的高级秘技,只看你有没有学懂它的能力。

  倒是叶辰渊自己,却违反了武当派的这个原则。他没有将发现「雌雄龙虎剑谱」这件事情禀报姚掌门,更未拿出来与同门一同研究分享,却偷偷找侯英志这个前青城弟子帮忙破译剑谱,并在这山林里二人秘密练习。

  这一切,始终源于叶辰渊长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败,他没有一天不想击败姚莲舟。

  叶辰渊不是为了掌门之位——他对权力没有兴趣。他彻底忠于武当派,只要武当能达成「天下无敌」,他绝不介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身在一个「天下无敌」的团体里,自己却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种遗憾。

  本来他已经放弃了挑战姚莲舟。但发现这部剑谱,让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从中找到能够取胜的优势……哪怕只是一点点……

  ——何自圣败给我,也许就是天赐给我这个契机……

  对于已经四十六岁的叶辰渊而言,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经过半年来秘密练习,二人已经将「雌雄龙虎剑法」的五成重现了,然而没有真正的青城高人指点,他们无法肯定每一剑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势。侯英志毕竟只是青城派「研修弟子」,并未学全青城剑法。有的招式代号里包含了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这些侯英志全都没学过,也就无从解读,只能大约揣摩一点点。

  二人将这「合爪」一式组合得差不多后,叶辰渊也就呼唤:「来吧!」

  侯英志先当喂招的人,一剑往叶辰渊面门直刺。叶辰渊心里牢记了这新学的招式,右手长木剑将来剑向内架住,同时左手短剑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剑的钝刃击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剑脱手掉下。叶辰渊顺势猛踏一步,双剑同时靠身步发力一起刺过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这角度好像不太对……」叶辰渊比划着短剑,尝试各种不同的挥抹角度:「再来!」

  侯英志拾起木剑又再次喂招。如此经过好一阵子,两人又交换了角色,好让叶辰渊从对手的角度观察这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这时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视叶辰渊。叶辰渊不断重复练习之下,他的招式动作和姿势开始有微细的改变。侯英志知道,这是叶辰渊将武当派的武功习惯和剑路融入招式的结果。叶辰渊毕竟修练武当派剑道已经接近四十年,很多动作的倾向已经变成无法改变的本能。

  对侯英志来说,这才是他与叶辰渊秘密练剑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从一年前加入武当派后甚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剑术底子,比对其他新入门者进度快得多。但是他自己则不是这样看。

  ——我不是初入门。我是一个修练了六、七年的剑士。要比,我就得与同样资历的武当弟子去比。

  那一辈的弟子,胜过他的当然有很多。有几个出色的甚至已经开始进入「兵鸦道」训练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并非全然有利。虽说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青城派与武当派的剑路和战法还是大有分别,侯英志要压抑着青城剑法的习惯去学武当派的剑招,有的时候比完全一张白纸的初学者还要困难。

  有次「镇龟道」的陈岱秀师兄看见他练剑,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你不如彻底忘记青城剑法,抱着一颗空白的心,从头去学武当剑吧。」陈师兄是看出了,侯英志还有练习青城剑。

  但侯英志不愿放弃从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剑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资本:只有靠着这个优势,他才有望在武当派里加快超越同侪,进身为精英。

  他没有忘记,燕小六比自己更快当上「道传弟子」这个耻辱。那个时候他跟小六还是好朋友,对这事只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当之后,他每次回想这事情就越发感到不忿。

  ——全因为那次姚莲舟接见他,却只问他燕横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尽快变成姚掌门无法忽视人物。

  他努力试图将青城和武当的剑路融合,深信这是令自己的武艺突破往另一层次的关键,但始终没能成功。

  现在与叶辰渊练习,侯英志得以极接近地观察,叶辰渊如何把青城剑法化为己用,这条道路突然就如点亮了一盏明灯,予他极其珍贵的启发和引导。这半年里他的心其实都不在「雌雄龙虎剑」上,反而是在全力发展自己的一套混合两派的剑法。

  叶辰渊为了武功更上层楼,找侯英志帮助破译这份剑谱;但结果却是侯英志的得益远比叶辰渊多。

  两人交换了位置数次,击剑两百多遍后,侯英志终于也累了,连剑也握不牢。叶辰渊见了就说:「今天到此为止。」

  二人放下木剑,一起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这儿可眺视山下道宫的风光,只见武当山大半被白云所盖,又是另一番美丽。

  叶辰渊拿来一个布包,内里有几块干饼,还有一小瓶酒。

  「喝两口,暖暖身子。」叶辰渊把瓶塞打开,递给侯英志。从前青城派戒律森严,不许喝酒,侯英志也是到了武当山后,初次尝到那帮助练功的「雄胜酒」,花了好一段时日才学会喝。

  两人默默坐着分享那酒与干粮,只是瞧着山下风景,没有交谈一句。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叶辰渊忽然说了这样的话。

  侯英志心里在震动。他想起自己没有用的爹。想起已经少了见面的好朋友叶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两人继续沉默。

  ◇◇◇◇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纸伞,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树底下等待。

  她冷得脸颊都赤红了,樱唇不断呵出雾气。殷小妍已然脱去当年做妓院小婢时那股楚楚可怜的气质,经过这大半年在武当山养尊处优,身子比从前丰腴了,脸庞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艰苦生活所掩藏的美丽,此际尽情绽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户的千金小姐。

  她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时姚莲舟送的礼物。这等名贵的衣服,小妍从没想过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衬。」她第一次穿上时,芸妈这样赞叹。芸妈是武当山脚村落的农妇,姚莲舟特别雇她到山里来照顾小妍的起居。她俩很快便合得来,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绝没有把她当作佣人。

  「是吗?」小妍那个时候微笑。她知道老实的芸妈不爱说奉承的话。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有什么不幸福的理由。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象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整个武当山上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脱脱的人中之龙,除了修练和处理门派事务的日子之外都很关心爱惜她。

  从前她的愿望,只是能够离开「盈花馆」,过一种更像人的生活,绝没有想会得到这么多。

  可是到了现在,殷小妍还是无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莲舟感受得到——否则那一晚他不会这样问她。

  ——你快乐吗?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来就没有要求更多的资格。当天是自己求姚莲舟带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阵子,正要放弃回去时,却看见山路上方的黑暗里出现了灯光。她一边在颤抖,一边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课后,匆匆吃了顿饭,就一个人上半山去,练习近日所领悟、结合武当与青城的剑法,结果直到入黑才回来。

  ——武当派讲求弟子自行奋发,故门内的纪律并不森严,每天除了往武场必修早、午二课之外,其余时间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独自或找师兄弟共练也行,即使是练习到深夜凌晨也无人干预。

  侯英志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搁在肩头,从山路的阶梯飞快步下,灯光映出他身体还在散发雾气。

  他看见了路旁树下的殷小妍,也就走过去。

  「终于等到你啦。」殷小妍笑着说。

  侯英志不语,带着她走往树底一个刻着「道不远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脱下外袍盖住石碑,让殷小妍倚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门不是下山了吗?」

  「昨天下来的……今早又回山顶去了。」殷小妍说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寂寞。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收起雨伞,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囊,里面用纸包着一块像黄色水晶的麦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这个,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块给你。」

  侯英志拿过来一把放进嘴里,那甘甜的味道马上充溢舌齿间,稍解了苦练之后的辛劳。

  「谢谢。」侯英志含着糖果笑着回答。

  两人就这样在树下闲聊起来。他们平日时常都是这样闲扯,话题不着边际,有时侯英志说说自己从前在青城山的趣事;有时是殷小妍回忆「盈花馆」里见过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干过走镖,懂得看星星辨别方位。这时侯英志也就照着父亲所教,给殷小妍指出北斗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样子。

  殷小妍既是掌门的女人,武当山所有弟子虽然都十分尊重,但没有一个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谈一句话,教她感觉像是个寄居武当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纪相若、又是上武当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说话,令她在武当的日子好过得多了。

  这时候殷小妍才发觉:自从十二岁卖身离家后,这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书荞姑娘和姚莲舟都不能算作「朋友」。现在侯英志是第一个。

  ——在妓院里的时候,她以为「朋友」在她往后的一生,都将是奢侈的东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开话匣,纯是心血来潮——当然他也不否认,有少许是因为对姚莲舟不服气。

  可是认识下来,殷小妍愈来愈令他想起一个人。

  他丢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们的样子和性情其实不是那么相似。经过生活磨练的小妍,个性和说话都比宋梨温婉得多;宋梨则比小妍更有活泼生气。

  但两人在侯英志眼中却有个共通处:都拥有一股让人禁不住怜惜的美丽。而这种美丽,你认识她们愈多,就愈是抓着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说着,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两下披回身上。

  「谢谢。」殷小妍微笑垂着长长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侯英志知道她纳闷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距离,他没再笑了,只是挥挥手。

  「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看着殷小妍提灯消失于黑夜里,侯英志吮着已经愈变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剑柄握得更紧。

  ——我要进步更快。直至再没有人能够无视我的存在。

  在夜里与掌门的女人同行终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阵子,预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宫」后,他才开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场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觉有异。

  侯英志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是经过长期与叶辰渊这等剑豪练习后,他对危险的直觉已被磨得甚为尖锐。

  他停下步来不久,樊宗就从后面现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许意外:以他「褐蛇」的轻功和隐匿功夫,竟也给这小子察觉了……

  「很晚啊。」樊宗笑着说,但那双细目并无笑意。

  侯英志向樊师兄行礼。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时甚或哪一天开始被樊宗跟踪。

  侯英志与樊宗对视时,眼睛没有半点闪烁。他心中无愧。与殷小妍之间并没有任何苟且失礼之事。跟叶辰渊练剑也并非干犯了什么戒律。那是副掌门的命令啊。至于隐瞒得到青城派剑谱,那是叶辰渊的责任,跟他没有关系。

  「是的。我才刚在山腰练剑回来。」侯英志说。他一身都在散发热气和汗味,已是证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没有看错你。」樊宗仍在笑。

  却忽然动起来。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间的飞剑,当作短剑击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对樊宗那惊人的步法速度,已然来不及拔剑,把钝剑连着鞘举起,及时格着这一刺。剑势既起,他身子即如行云流水,顺势就把鞘尾反击扫向樊宗的颈项!

  樊宗回剑挡着,同时竟能灵巧地把飞剑转为反握,手与剑成钩状制住那剑鞘,令其动弹不得。

  侯英志却也反应过人,一感受到剑鞘被制,立时就将钝剑拉出鞘,步法斜走,侧身将剑刺往樊宗肋骨,正是「武当行剑」!

  ——但其中也夹杂了青城派「风火剑」的发劲之法。

  这刺剑的势道非常猛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横移闪避,同时另一只左手却朝侯英志扬起!

  侯英志剑势已出,来不及回剑去格,只有举起左臂护在胸前。

  樊宗掷出的飞行物迅速射来,侯英志左手一挥用掌拨中,那物弹开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灯笼早丢到一边,在地上燃烧着,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树枝。

  ——假如换作是飞剑,侯英志这赤手拨打还是要受伤。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拦截暗器的准绳和速度,即使在武当山上也不多。

  「你进步不少啊。」樊宗轻松地把飞剑还入剑鞘,同时把侯英志的剑鞘抛回给他。

  侯英志接过,还剑入鞘后低首拱拳:「感谢师兄教导。」

  他在夜里的脸色却铁青着。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试招那般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抚摸着肿起的左掌,心里狐疑。

  ——是因为我跟叶辰渊秘密锻炼吗?……

  「快回去休息。」樊宗说:「明天早课别迟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礼,就摸着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经训练的眼睛能在夜间视物,一直盯着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这可不是一般的进步……一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跟「那个人」有关系?

  樊宗决心一定不负掌门所托,将这事情查个明白。

  他摸着飞剑的柄子,回想起当初进身「首蛇道」最高精锐「褐蛇」时立过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当者,必杀无赦。

  这是身为武当派刺客的唯一信条。

卷九 铁血之阵 后记

  我喜欢武术,这个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却也因为这一点,导致不少朋友误会《武道狂之诗》书里的武打情节,尤其「大道阵剑堂讲义」描述的武功理论和门派历史,全部都是真实。请别忘记这本书始终是小说,我构想内容时,虽然花了不少工夫搜集真实资料作为灵感,但实际描写起来,还是加入了许多超人的夸张和浪漫的想象——毕竟要写一个好故事,首要并非翔实,而是味道。

  比如这一卷述及张三丰创「太极拳」,还有俞莲舟、张翠山等武当开山弟子的「历史」,同样是「有根据的杜撰」。

  绝大多数人认识这些名字,都是因为金庸前辈的《倚天屠龙记》,我也不例外。《倚》里写的「武当七侠」是有资料依据的,源自一篇号称宋远桥亲笔记述的《宋氏家传太极功源流支派论》,民国时期不少太极书籍都有传抄或转述此文,包括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许禹生《太极拳势图解》(这书的复印本现在市面仍存)。《倚天》初版里的殷六侠,亦是按原文记载叫殷利亨,后来的修订版本才改名为殷梨亭。

  《宋》一文经过不少人仔细考证,相信是后人伪托;即便不假,内里记载的太极功祖师李道子,能够从唐朝活到明朝,也是极其荒诞。文章虽伪,不代表里面记述的人物全都是假。比如张松溪的名字,在《王征南墓志铭》和《宁波府志》都有提到,不过当中记述指他是嘉靖年间人,非张三丰直传弟子。很多武术历史文献都入于野史一类,真真假假,互相矛盾,得等待武术史家去求证发掘。而我这个写小说的,只是信手拈来,尽量穿凿附会得有趣一些。

  写这么多无非想说明:我现在这个武当派「历史」版本,并非基于《倚天屠龙记》改写,而是采用了跟《倚》一样的参考材料,希望大家别误会我在拿经典作品「乱搞」。

  当然我仍然要万分感谢金庸前辈。《倚》是我第一部看的金庸作品,也是最喜欢的其中一部,没有他的启发,我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武当派来。

  七月是一个令我热血沸腾的月份。固然因为夏天,也因为香港书展,但绝对不止这些。每年七月,也是我们香港人重新审视自我价值与原则的日子。

  我写这部武侠小说,不敢说有什么教化意义。但书里描写了这许多狂狷之士,至少希望传达一种坚刚奋发之「气」,让人不要轻易堕入乡愿或犬儒,我相信是这个时代所逼切需要的东西。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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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8 17: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武道狂之诗卷10狼行荆楚》


引言

  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孟子·公孙丑上》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更与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行侠江湖的旅程。

  「破门六剑」义助王守仁与庐陵百姓,于江西清莲寺大破波龙术王一干妖匪,除奸卫道同时,更因经过浴血苦战武功大进,其中荆裂受伤下领悟出舍身刀招,连破强敌。惟最后关头仍是给术王及手下女刀客霍瑶花走脱,投奔野心勃勃的南昌宁王朱宸濠帐下。

  术王曾勾结当地贪官买卖毒物「仿仙散」敛财,贻害苍生,「破门六剑」立誓逐一讨伐之,但这「仿仙散」背后原来有更大的势力撑腰,其中更涉及朝廷宠臣……


第一章 鬼刀陈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呼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尸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呼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童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尸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屏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说话。膝盖的疼痛仿佛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猛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尸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尸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猛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尸,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尸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尸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呼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于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须发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布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仿佛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屏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说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武当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武当剑士叶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尸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叶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仿佛要将这两兄弟献给武当。

  「我乃锡日勒,今带同儿子锡昭屏与锡晓岩,甘心向武当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锡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叶澄玄瞪视锡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

  锡日勒上武当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物移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锡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武当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借故找碴敲竹杠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于如鲗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颜清桐。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家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颜清桐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莲舟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武当派报复,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颜清桐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颜清桐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武当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颜清桐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颜清桐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颜清桐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颜清桐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说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于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颜清桐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颜清桐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颜清桐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于「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颜清桐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颜清桐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于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颜清桐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波龙术王」的巫纪洪!

  ——这姓巫的又是武当派的家伙……武当啊武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巫纪洪武功之强,就连颜清桐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颜清桐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巫纪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颜清桐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颜清桐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颜清桐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颜清桐那疏于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于寻找象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龙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颜清桐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于是颜清桐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呼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颜清桐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呼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颜清桐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于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于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颜清桐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颜清桐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颜清桐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呼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历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颜清桐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呼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叹。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仿佛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颜清桐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托大啦……」

  颜清桐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家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颜清桐,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呼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颜清桐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颜清桐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历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板——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颜清桐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占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于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家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板……」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颜清桐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说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仿佛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猛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象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刹那猛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说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锡晓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锡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兵鸦道」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兵鸦道」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糊。可是在场每个武当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锡晓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锡晓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锡晓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荆裂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复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锡晓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当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武当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

  锡晓岩一想通,心头蓦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这片夜空。

  什么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这柄刀,还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他甚至打消了临行前往兄长坟墓告别的念头。

  ——他会明白的。

  锡晓岩豪笑一声,就往下方山林跃进去。

  他知道武当山脚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门把守。那么我就穿越最难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们,就看他们拦不拦得下我来……

  锡晓岩就是怀着如此单纯的心思与欲望,踏上出走武当山之路。

  ——结果那一夜锡晓岩安然下山,并未被人发现。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同一个晚上,樊宗正在跟踪着侯英志,故而没有巡视锡晓岩所经的那片山脚。

  ◇◇◇◇

  离开武当山三天,锡晓岩发现了一件事:闯荡江湖,只带一柄刀子是不够的。

  为躲过武当同门追踪——虽然不肯定他们是不是这么在乎——他避开武当山方圆几十里的城镇,一直在走野路。

  餐风露宿,锡晓岩最初满不在乎。

  ——身上连个馒头都没带,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里打野兽吃!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会打人,不代表你就会打猎。锡晓岩自小在武当山长大,除了拼命练武之外,什么活儿都没有学过,完全不知道狩猎的技巧;主力锻练刚猛硬功的他,亦没有「首蛇道」同门般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气外露,走在树林里,远远已经把飞禽走兽都吓跑,别说要走到刀锋可及的距离,就连掷块石头都办不到。

  那几天他就靠胡乱摘些野果充饥,吃得肚子也发酸。这时候他才明白:从前在武当山饭来张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锡晓岩终于出了树林走到大路,刚好碰上一队带着手推车与骡子、结伴而行的客商。赫见这么一个背带长刀、一身泥巴的大汉跳出来,客商还以为遇着翦径强人,纷纷举起随身的刀棒准备对抗。

  此刻跟在森林里时状况正好相反:锡晓岩要「猎杀」这十几个客商,实在跟捺死一堆蚂蚁没什么分别。

  ——可是武当派的武功,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用来对付强者,或者至少自命强者的人。

  看着这些商人惊慌得颤抖的刀棒,锡晓岩做了一件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情。

  他向众人伸出手掌。

  「给我一点粮水好吗?我饿。」

  客商们都松了口气,把刀棒垂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刚才悬在一条多么幼的丝线上。那根「丝线」,也是锡晓岩身为武当武者的底线。

  在临别之前,其中一个已经头发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咽的锡晓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卖掉这口刀子,回家老老实实的耕田去吧。」

  ◇◇◇◇

  到得东面的谷城,锡晓岩一身沾满污泥的「兵鸦道」制服,已经看不见原来颜色,混在城里人群中,看来就跟乞丐流浪汉无异。

  为免惹人注目,他将袍子撕了一片,包裹着背后露出的刀柄。

  锡晓岩根本不知道荆裂和虎玲兰他们去了哪儿。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关中,那么他们现在多半到了东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远门,而且一路上也有师兄带引,天地之大,他心里无半点大概,现在如何去找荆裂,实在是全没头绪。走这几天路已经如此艰难,他不晓得该怎么再走下去。

  口袋没有半文钱,在谷城里饿了大半天,锡晓岩心里开始萌生出各种念头。他好几次在卖小吃和水果的摊子前徘徊,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去拿,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颗梨子。

  然而就在这时刻,街道上人群一阵哄动,许多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锡晓岩不明所以地瞧过去,一时已忘记了偷梨子。

  后头有个人跑过来,快将碰上锡晓岩的背项。锡晓岩敏锐的感应并未因饥饿而削弱,转身左臂一划,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见手中是个跟他年纪差不远的家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脸并没有因为突然被抓而惊愕,却显得很焦急。

  「放开我!我要去赚钱!」青年用力想挣开锡晓岩的手掌,却像被锁在铁枷里,动弹不得半分。

  「出了什么事情?」锡晓岩看着人们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这青年一样,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却又不安份的无赖泼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着说。

  一听「打架」这两个神奇的字,锡晓岩好像脑袋被一盆暖水迎头淋下,顿时舒泰开来,忘记了饥饿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觉放松,那青年一把挣脱,继续往前走去。

  锡晓岩连忙也跟着这青年上前。

  众人聚集在一家米号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条凳上,被几重的人群包围,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场上买菜的人挑货一样。

  「三十个!」那男人举起三根指头说:「这次张老爷要请十个!」

  锡晓岩站在人丛里,疑惑地仰头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脸青年正好站在他旁边,看锡晓岩的模样知道他是新来谷城的,于是解释说:「是城里『陆通号』的张老爷,要跟别的帮派打架,雇人去撑撑场面。这个吉叔专门当仲介。」

  锡晓岭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么,摆摆手说:「这种场合,只是摆开人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开打,躲到后头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钱。」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经挑了好几个汉子,其他的人纷纷举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丛里瞥见锡晓岩。锡晓岩虽然不高,却有一股跟在场众多无赖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着锡晓岩呼喝:「背后那柄是刀子吗?」

  锡晓岩点点头。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选中了,唤他进米号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脸青年却在这时一把揪着锡晓岩衣袖,向那负责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挥手,又暗中向锡晓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锡晓岩看看他,耐不过他的请求,也就再次朝吉叔点点头。

  吉叔见锡晓岩的仪表,肯定能令张老爷满意,心里很想招他,无奈就说:「好吧!一起都进来!」

  白脸青年喜滋滋地推着锡晓就往前走。

  锡晓岩一向不喜欢被人如此碰触;这个瘦弱青年也跟武当山的同门很不相同。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孤独的关系,锡晓岩对青年没甚抗拒,由得他催促着自己向前,排开人群向米铺走进去。

  「我叫韦祥贵,吉祥富贵。」青年笑着问锡晓岩:「你呢?」

  锡晓岩不想把真实姓名随便告诉一个刚相识的人,想了想就顺口胡诌说:

  「我姓陈。」

  ◇◇◇◇

  正当江陵城街头因「鬼刀陈」来临的消息而闹得沸腾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个女人孤身牵着马在街道里走过。

  霍瑶花以厚厚的披风掩盖了婀娜身段,头发和下半脸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双长长的美丽眼睛。这身风尘仆仆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牵的马儿挂了行囊,让人以为是从西面远来的客商。

  ——鞍旁有个看似装着什么货物的长长锦盒,内里当然是收藏着她爱用的大锯刀。

  霍瑶花跟着人群,同样往「悦东楼」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不徐不疾,神态也不如其他争睹「鬼刀陈」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呢?……」霍瑶花走着时心里不禁问。

  她这次一路从南昌跟踪着颜清桐回到湖北故地来,自然是受了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颜的在搞什么。」巫纪洪那天忽然这样向霍瑶花说。

  「那家伙?……」霍瑶花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颜清桐虽说受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器重,但论武功智谋,皆不可能威胁波龙术王,何以术王会将他放在心上?

  「这种小人,虽然成事不足,但卖弄起小聪明来,作梗败事的本领却不可小觑。日后我们要与他共事,多了解一下总有好处,荆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瑶花面有难色。剧盗出身的她,在荆州一带树敌甚众,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轻率重访。

  术王看着她的脸色,又说:「何况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吧?」

  他这句话饶有深意,霍瑶花听了,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术王特意要她去荆州,不只是考验她的忠诚,也要她磨励一下精神。

  对波龙术王来说,霍瑶花就是一条豢养来咬人的恶犬,当然不能让她的犬齿变钝。自从托庇在宁王府羽翼下,这些月来霍瑶花都是患得患失,没有了昔日术王麾下「护旗」的锐气,这点绝对逃不过巫纪洪的法眼。

  巫纪洪心思再厉害,也不会想到霍瑶花精神不振,是因为思念着荆裂,还道她因为在王府太过安逸,因而战志怠惰了下来。

  霍瑶花听出术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领命独自跟踪颜清桐而去。

  回到了荆州老地方,霍瑶花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回想从前为寇横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遥自由。

  ——也许,我可以就此离开……

  旅途上霍瑶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头。

  ——然后,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对着自己苦笑摇头。她没有这样的勇气。霍瑶花深深知道,波龙术王憎恶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树、鄂儿罕和韩思道都死去之后,假如她也叛逃,不难想象波龙术王将如何疯狂追猎,就算要他放弃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当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极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阔间,霍瑶花仍是感受到那条无形的锁链。

  不过霍瑶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这数月来已经戒除了对「昭灵丹」和其他物移教药物的依赖。现在人在外头,不必像在王府里常常要假装服药瞒骗术王,她更感到轻松。

  今天跟着颜清桐进入江陵县城,霍瑶花格外提高警觉。从前她在荆州府里作过许多迷天大案,杀害的差役捕盗,算上脚趾头都数不完,官府里的海捕文书积厚成寸;荆州一带更是她师门楚狼刀派的根据地,她当年弒师出逃后,又诛杀过好几个追杀她的同门,这段血仇对方绝不会轻易忘却……

  一想及此,霍瑶花又把头巾拉得更低。她并不害怕与仇敌战斗,只是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牵着马儿,继续随着众人沿街而行。颜清桐也往那边去了,虽然已消失在人丛之中,但霍瑶花并不担心会跟丢:她看见街上这般阵仗,就知道颜清桐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霍瑶花对此事也甚为好奇。她本就出身于荆州武林,深知这儿名门大派甚少,黑道绿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数——否则她一个女子不可能从中冒出头来。到底颜清桐来找的是个什么家伙?

  ——可别又是个名大于实的混账臭男人啊……

  霍瑶花走到「悦东楼」外,瞧见包围着高楼那好几层的人群。

  四周最拥挤的这一刻,霍瑶花反而敏感地发现不妥。

  有人正在监视她。

  布巾底下的樱唇不屑地微笑。

  ——终于找到来了吗?……

  这刹那,上头发出一记隆然巨响。下方的人群合和发出轰动的惊呼声。

  「悦东楼」二楼朝东的一面窗户被撞破,一个黑影猛烈飞堕而下。

  ◇◇◇◇

  没有人看得见,关屠子是怎样撞穿了「悦东楼」的窗户跌出去。

  一切就如变戏法一样。

  当「鬼刀陈」——也就是锡晓岩——从桌子一跃而下,跳入对敌双方之间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时,坐得最接近的关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间皮带上的一双屠刀,无声无息欺近过去,要趁对手还未站稳就施以突袭。

  关屠子进攻之际,他那本来就轮廓深刻的脸,更显得可怖阴森。他抢先进攻,并不因为是六个好手里最勇敢的一个,纯是因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里间的传闻没有错,关屠子确是背着人命,不过数目远超过人们所知。单是搬到江陵来的两年里,城内有五宗无头命案,其实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狂。

  关屠子那一刻已及锡晓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从上猛挥而下,左掌里的尖刀则同时狠狠刺向锡晓岩腹侧。关屠子虽只练过一些粗浅武艺,但自年少就屠宰为生,天天拿刀子干活,所锻炼出来的劲力和协调,可不输于武林刀手。

  就在无人看得清的瞬间,砍骨刀已然从锡晓岩身侧掠过,同时下方的解腕尖刀则深深刺入关屠子自己的肚腹里——他左手兀自握着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锡晓岩躯干再一耸动,关屠子就全身向后倒飞,轰然撞破后面的窗格,直堕街心!

  外面传来群众的惊呼。

  紧接而来是洪氏兄弟和苏八脚。洪喜与洪乐二人,在关屠子发动的同时已经掀翻桌子抢上去,要捡个现成便宜:关屠子若是得手,他们就在「鬼刀陈」身上多揍几拳,好沾些功劳名声;关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陈」也必然分神,他们左右四拳夹攻,对手定必招架不了!

  这对双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苏八脚却也跟他们一般心思,同样要来抢击,正好就在两兄弟之间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关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间就被杀败!

  ——这「鬼刀陈」,何方神圣?……

  既已跃入战圈,再无选择余地——像他们这种黑道打手,都是靠那么一点不要命的名声吃饭。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全力向「鬼刀陈」攻击过去!

  洪氏兄弟跟苏八脚,本来还互相嫌弃对方争功碍事,此刻却全神贯注地合作:洪喜从左侧以一记鞭拳挥向锡晓岩的耳朵;洪乐在右扭腰转身,用横拳勾击他肋骨;正中央的苏八脚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着破麻鞋的足掌朝锡晓岩下巴袭去!

  ——苏八脚本是湖南丐帮弟子,跟随帮中长老学过不少武艺,尤其擅长腿击,这记前跃踢出的「飞砂脚」火候可见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帮,只好北上来到荆州,平日靠着威吓与硬功夫,强索人家钱物过活。

  三人攻势配合甚妙,两拳一脚将锡晓岩身前及两侧都封死,除了后退别无他途。这正是三人盘算:至少击退「鬼刀陈」于一时,看清他的路数再说!

  ——可是看在锡晓岩这个武当「兵鸦道」精锐的眼里,这三招合击之势,破隙大得就像沟河一样。

  锡晓岩不退反进,斜步抢到右面洪乐的左侧外门,肚腹一缩侧转,那勾击来的中路横拳只能掠他腰腹而过;他同时左掌往下圈拨,一把拍在洪乐这记横拳的手肘外,掌根乘着腰胯的转势推送!

  ——锡晓岩先前已用过「太极」化劲,配以关节扭擒之技,将关屠子猛刺来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顺势一招「肩靠」发劲将之撞飞;这近来苦练有成的柔拳一经施展,锡晓岩意犹未尽,又再运用起来。

  洪乐那横拳击空,其势未停,却发觉肘处传来一股劲力顺水推舟,将他的拳劲向旁猛送,洪乐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强烈的旋涡之中!

  他无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头带着旋转,足下失去平衡,身体向横摔出,正正撞向飞踢而来的苏八脚!

  苏八脚本来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乐突然失控冲来,那记夹带着洪乐本人拳劲与锡晓岩掌力的横拳,不偏不倚击在苏八脚胯下要害,苏八脚发出惨呼同时,洪乐的身体又跌入他怀中,两人扭撞成一团!

  另一边的洪喜鞭拳扫至,然而锡晓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换成了摔跌中的洪乐,洪喜猛拳收劲不及,狠狠击打在弟弟后脑上,洪乐抱着苏八脚,人仍未倒地,却已先两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头还未收回来,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紧,被五根指头猛力擒扯,紧接左腿遭敌人以足内弯一扫,身体就如人偶,毫无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觉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对手在哪儿,却感到头颅传来一记尖锐而火辣的剧痛,跟弟弟一样失去知觉!

  原来那是第五人铁扫子李,他想趁混战从后偷袭「鬼刀陈」,全不管误伤己方,挥起铁棒小扫子就攻过去;锡晓岩以他猛兽般的感应警觉了,抓着洪喜施一记绊腿摔跤,将他扔向铁器来袭的方位,以洪喜的脑袋挡下那记狠狠的扫子,洪喜的头壳顿时炸出一丛血花!

  铁扫子李一击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扫子,呼呼在身前舞起连环花样,那高速挥动产生的破风之音,甚是惊人。

  他对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奇门兵器甚有信心,这铁棒花一展开来,身前就如多了一道伤人的铁壁,即使不能克敌,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锡晓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着左掌站在铁扫子李前面,鼻头跟那扫子铁棒掠过之处相距仅仅寸许,挥舞生起的急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头发。如此接近地面对这力足开碑裂石的凶器,锡晓岩却毫不动容。

  四周众人看见连环倒了一地三个恶煞,吃惊得连呼吸都停顿。他们此时知道,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这个「鬼刀陈」,对敌果然从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单手!

  瘦猴似的铁扫子李确实身手灵巧,双手交替变转下,将小扫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铁扫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陈」的动静,准备把这扫子一步步向对方压迫时,却突感面门一阵冲击,鼻子刹那间有如炸了开来!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鬼刀陈」仍旧垂着左手站在原地,刚才身影只稍动了一动,铁扫子李的鼻子却已被打折喷血!

  锡晓岩这招全无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与眼力,一记不用转腰坐马、纯靠肩、臂、腕挥摔出的短拳,准确无误地直打进小扫子挥舞的空隙,又极迅疾地收回拳头,犹如火中取栗而不伤一毫!

  ——这种「先天真力」的过人神速与手眼相应,像铁扫子李、洪氏兄弟等寻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练得出来,也不可能想象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无人能改变的事实。

  铁扫子李被这一击打得晕眩,高速挥舞中的小扫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头登时裂了,他吃痛惨叫倒地。

  这几招交手电光石火,就连刚才双方翻倒桌子后堕地的杯碗,都还没有停定下来,这二楼饭厅的地板上就倒了四个人,一面窗户穿开大洞。

  厅里围观的众人感觉,像在白日之下看见了幻觉。

  这时一人双膝跪下,正是一身华丽道袍的冯道人。只见他早将背后长剑解下,却没有拔出来,而是双手捧起过顶,献向「鬼刀陈」。他的道袍里渗满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垂着头不敢正眼瞧「鬼刀陈」。

  ——冯道人的师父,确实曾是华山剑派弟子,几十年前因为捱不了清修苦练而下山求去,改名换姓,在市井里靠着些皮毛道术为生;冯道人十五岁拜他为师,本来只为了学驱鬼作法混一口饭吃,不料竟有点学剑的天分,凭一套半华山剑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确没有吃过什么亏,还打出了点名堂来。

  ——可是他知道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点点华山剑,比不上这人一根毫毛。

  锡晓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冯道人,脸上显得兴味索然,随便挥挥手。

  冯道人自觉有如在鬼门关前走过,急忙将剑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个响头,带着一额头的青瘀仓惶奔向楼梯去。

  他走在阶梯时,心中仍禁不住苦思:这般人物,怎么可能走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明明不是属于锡晓岩的世界。

  ◇◇◇◇

  冯道人并不是第一个从「悦东楼」开溜的人。

  在「悦东楼」的后街,颜清桐跟两个镖师手下没命似的奔逃,另外两名护卫也快步紧随。

  刚才锡晓岩跟关屠子交手前,颜清桐已趁着众人目光被吸引,拉着手下悄悄溜走;此刻虽离开了「悦东楼」,他还是半步没慢下,再走两条街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倚在墙角上,偷瞧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墙壁的石砖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湿了。他胸腔里的心无法压抑地猛跳,好像随时要炸开。

  随行那两名镖师,同样早在西安就见过锡晓岩这位武当派高手,脸色此刻也跟颜清桐一样白得像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次西安大战,颜清桐是向武当掌门姚莲舟下毒的主谋,这事更被当场揭破,要是锡晓岩看见他必无幸免——颜清桐至今都清楚记得锡晓岩这头怪物,那铁拳与霸刀当日如何震撼各大门派。

  跟随颜清桐那另两名盗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对颜清桐三人的举动不明所以,正想发问时,颜清桐突然背项发劲,从墙壁猛地弹起来,壮躯扑向两人,左右手同时施展心意门的「鹰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颈。他毕竟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这些寻常盗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难当。

  「不许说。」颜清桐一脸阴森,以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字向他们告诫:「今天看见的一切,回到南昌后一句也不许对人说!明白吗?我们今天白走了一趟,见不着这个『鬼刀陈』!」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二

  武术上的招式有所谓「刚」与「柔」之别,大体的说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动压制对手者为之「刚」,以技巧卸力而后发制人者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则可明白,两者其实并非一种客观的严格区分,天下并无「绝对刚硬」或「绝对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门派或技术打法较偏于其中一者。正如太极阴阳为一体,刚柔也是一种相对的概念。

  人体一切活动靠肌肉收缩产生力量,要收缩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松。尤其武术招式的「发劲」(即爆发力),要求在极短促的时间里产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异于寻常地放松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刚的力量与速度,实乃产生于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开大合的刚劲著名,但入门功法却是锻炼身体筋骨柔软的「易筋经」,即是这个原因。

  同样道理,柔也离不开刚。有了最巧妙的化劲卸招功夫,当制造出攻击机会时,若没有转柔为刚的爆发,则如入宝山空手回,甚至因为失机而反为对手所乘。由此可见,武术的攻防招势,无所谓纯刚或纯柔。

  因为柔法往往讲究较细微的动作和感应技巧,不少人误以为它比刚法更「高级」;而刚猛的招式则较容易令人联想「粗拙」或「蛮力」,许多人心里不免有所贬抑,甚至认为柔必胜刚,其实皆是大谬。运用刚法一样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长硬打硬进,其实内里讲究身体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势,同样是要用脑袋的功夫。柔能制刚,刚同样可克柔,视乎比斗时双方的对应。

  因此武术上有理想境界谓之「刚柔并济」,不是说每个招式发力都半刚半柔,乃是指一个武者随时「能刚能柔」,因应敌人动静及状况,变换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样,时而化为猛烈浪涛,能覆舟裂石,时而如流水渗地,入于无间,是为极至。


第二章  狼男与狼女

  一个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厢房里一阵浓浓酒香。

  「再拿一瓶来——不!两瓶!」

  韦祥贵口齿不清的声音,朝着房外高叫。

  他两边各抱着一个妓女,身子摇摇晃晃,一张白脸已然喝得通红。刚才他跟妓女嬉闹,一下子拿不稳就将酒瓶摔破,却没有皱一皱眉头。

  ——换在两个月前,这样的酒,韦祥贵别说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饭桌上摆满都是菜肴果品跟几种好酒,足够一桌十几人吃饱。酒菜跟女人都是东道主赵黑脸付账,以答谢今日「悦东楼」的胜仗。韦祥贵深知,这一胜让赵黑脸夺取了江陵城北码头的巨大利益,这种招待相比之下不过九牛一毛,自然绝不客气。

  旁边的妓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饭桌对面,皱着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顾吃饭的?」

  「我饿嘛。你忘了吗?我们认识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为肚子饿。」

  锡晓岩端坐在韦祥贵对面,左手握筷又夹了一块鱼送进嘴巴里。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点儿没有到这种地方喝酒游乐的气派,相较韦祥贵一身锦织绣花的棉袍差远了,人家乍看还以为他是韦祥贵的仆从。

  ——可韦祥贵穿的衣裳、花的银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锡晓岩那只拳头换来的。

  锡晓岩仍旧将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只左手吃饭。从前他在武当山起居生活亦习惯如此:跟兄长锡昭屏不同,锡晓岩自小就介意自己这异于常人的身体,宁可把那条怪臂收起来不让人注意。就只有练武和比试之时,他才会浑忘羞惭感,尽情施展右手。

  「没见过这种傻蛋。」韦祥贵捏着左边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挣扎乱笑起来。「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锡晓岩吐去嘴里的鱼骨:「我又不喜欢喝酒。」

  韦祥贵仔细看锡晓岩的脸色,似乎满怀心事的样子,令他有点忧心。自从在谷城结识成了伙伴后,他们一路上到的地方越来越繁华,每次为人出头打架收的红包越来越沉重,而「鬼刀陈」三字也在荆州府里越来越响亮。韦祥贵想不透自己怎会交上这种鸿运,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辆飞快奔上山的马车一样,要拦都拦不下。他自然不希望这运道会突然终结。

  「小陈……」韦祥贵的脸正经起来:「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不妨说,我们兄弟嘛。」

  韦祥贵问的时候,心里其实有点虚。他在想:难道小陈已经知道,我每次都把红包里七、八成的银子都收进自己的口袋?……

  锡晓岩听见韦祥贵随口而出的这句「兄弟」,心头一暖,也忆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着韦祥贵。锡晓岩自幼在武当山长大,跟这样的市井之徒结交是第一次。像韦祥贵这种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当,恐怕就连半个时辰也捱不了,按理锡晓岩对他只有鄙夷;可是这些日子里,锡晓岩跟他却意外的投缘,甚至很轻松就跟他说出自己的心底话来——虽然锡晓岩至今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许正因为韦祥贵跟武当派的人如此不一样,反而能让锡晓岩宽心。

  「你记得我最初为什么答应跟着你去替人打架吗?」锡晓岩问:「我是说,除了为吃饭之外。」

  「当然记得!你说你一个人跑出来,是要寻人嘛。」韦祥贵嚼着妓女喂他的糖糕说:「你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哪儿,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镇,打出越响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们遇上。」

  锡晓岩点点头。他对武当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要寻找荆裂和虎玲兰,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办法。

  「对呢……这两个月下来,人找不着,我却好像渐渐喜欢上这活儿了……我是说,像今天,打那些人。」

  锡晓岩说时,眼睛变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着。

  听见「鬼刀陈」如此兴奋地说自己「喜欢打人」,那两个妓女心里都冒起寒意,笑容有点僵硬。韦祥贵听了也有点呆住。

  「你该知道,我从前是练武的吧?」锡晓岩又问韦祥贵。

  「你虽然没说过,我大概猜得出来。」韦祥贵说:「那就奇怪了,打架对你来说,不就是家常便饭吗?」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自从会走路开始,我就在……那里天天跟同门师兄弟打。拳脚刀剑的比斗,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可后来我才发现,在里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样。」

  「怎么说?」韦祥贵好奇地扬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门第一次出去,和外敌痛痛快快打了一场。」锡晓岩瞧向厢房窗外的夜色:「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心里烧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后那火也始终没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直至打了这两个月的架,我终于明白了:从前跟同门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为了锻炼,心里既没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对方的念头,也没有打输就必死无疑的准备;这些日子里我打过的家伙,相比我从前的同门,虽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废物,可打架时心里感觉就是不一样。」

  他瞧着自己的拳头,继续微笑着说:「我甚至觉得,跟这些废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从前变强了。」

  锡晓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离开武当,不单纯是为了寻找荆裂和虎玲兰,也是为了心里更深的渴望:再次尝尝武当山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知道荆裂能胜他,就是因为比他更早踏足这条道路——猛兽在荒野中觅食求生之路。

  锡晓岩决心要跨过荆裂这座山,一往无前。

  他不知不觉把拳头捏得勒勒发响。妓女听了更是害怕。

  韦祥贵看见锡晓岩这副狂热的表情,笑起来了。

  ——这家伙原来真是个疯子。我不用担心银子的事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韦祥贵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干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劲来,替你找更多更厉害的对手,助你这柄『鬼刀』磨得更锋利!」

  相比跟锡晓岩初相识的时候,韦祥贵肚子微微发福,脸皮也因纵情酒色而有点松驰,两个大眼袋在灯火下现出深刻的阴影,怎么看都不像比锡晓岩小两岁。

  可是此刻,他瞧着锡晓岩的眼里重新燃起光芒来。

  「我会一直带着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认你天.下.无.敌!」

  听见韦祥贵这句「天下无敌」,锡晓岩呆住了。他蓦然思念起武当山来。

  ——可是我已不会回去了。

  锡晓岩伸出手掌,跟韦祥贵用力相握。

  看着锡晓岩的样子,韦祥贵咧开牙齿灿烂大笑。

  ——在你天下无敌的同时,我的口袋就会装满来自天下的银子!

  「不过在天下无敌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韦祥贵的笑容突然变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边的妓女猛力推往锡晓岩!

  锡晓岩自然而然地左手运掌成圈,将那年轻妓女倒来之势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这女孩年方双十,相貌也算姣美,浑身散发着让男人怦然心动的骚味。锡晓岩毕竟血气方刚,骤然把这柔软丰腴的躯体一抱入怀,心头不禁震荡。

  ——尤其当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时,男人更难抗拒。

  妓女虽然有些害怕锡晓岩,但她已在风尘打滚一段时日,被锡晓岩抱着,自然就露出练习已久的迎客笑容。

  锡晓岩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见她这表情,他的心顿时冷下来,左掌轻轻一送,将妓女推离了自己的怀抱。

  他讨厌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恶他们不洁。

  锡晓岩虽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当山长大,小时候也常怀想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这是出于天性的事。

  父亲锡日勒死时他还未太懂事,关于父亲从前在物移教如何强迫妻妾服食烈性药物、促使她们诞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后来才断断续续从哥哥和几个幸存教徒口中听闻。

  锡晓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数天,因身体被药物掏空了精气而死。

  对于毫无记忆的爹爹,锡晓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时也厌恶母亲。

  ——你就不能反抗他吗?为什么轻易就向这种男人屈服,连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他?

  妓女那个笑容,正好触动了他心底里深藏的这股厌恶感。

  ——这也是为什么只是一眼,锡晓岩就被虎玲兰这般强悍的女子吸引。

  锡晓岩提起放在饭桌边的藤柄长刀挂回背上,朝韦祥贵勉强一笑:「你说的对,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尽情玩吧。」

  韦祥贵耸耸肩。这样的怪人确实前所未见,他也没办法。

  ——不打紧……他必定会渐渐改变的。女人、银子和酒也改变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还没有见过!

  锡晓岩拉起斗篷头罩走往房门。

  韦祥贵在他身后呼叫:「别忘了,四天之后又有另一场架,在沙头市!我今天已经跟接头的人谈好了,明天过去打点打点,你先歇歇,隔天才来!车子我也早雇好,你就养足精神吧!」

  锡晓岩没有回头,只挥挥手示意听见,就推开房门出去了。

  ◇◇◇◇

  锡晓岩离开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宽阔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几家酒馆的灯笼仍然亮着。这夜虽天清气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儿把淡淡光芒洒在城里,并不甚亮。

  锡晓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着寒凉的风,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数步,他就发现那寂静街道前头有人影接近,且传来缓慢的马蹄音。

  是个身材高佻的旅人,头脸包着布巾,右手抱着一个长长像盒子的东西,左手牵着一匹马,正朝锡晓岩这边走过来。

  虽是暗夜中,锡晓岩从那身影看出是个女子,步姿颇是动人。

  ——是流莺吗?还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么会牵着马?……

  锡晓岩与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来路,仔细观察却又发现:正向这边接近中的,不只她一个人。

  女子后方及左右两旁小巷,都有人跟踪着,而且为数不少。

  ——是贼人吗?要乘夜抢劫她手上的东西?

  锡晓岩经过这阵子历练,知道越大越繁华的城镇,这种劫掠偷盗的勾当就越多,他亲眼就见过两次。

  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锡晓岩心头燃起怒火。这伙躲在暗街中的家伙,让他联想起自己父亲:同样以弱女作牺牲者。

  他没有想过什么「行侠仗义」。他只知道看见讨厌的人,就想打!

  终于走到女子近前数步处。锡晓岩透过头罩底下,凝视对方脸巾之间露出的一双美丽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踪了。」锡晓岩保持走路的姿势不变,压低声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乱走。就这么平常地走到我后面去。让我来应付。」

  那双妩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显得意外。她步姿却仍然镇定,抱着手里的大锦盒,牵着马缰,仍如常向前走着。

  脸巾底下却在微笑。

  霍瑶花没想过,锡晓岩竟然会这么对她说话。

  自从下午在东头市大街看见那一幕,霍瑶花就不再理会颜清桐的下落,转而对这个「鬼刀陈」生起兴趣来,因此才一直跟踪他到了这花街柳巷。锡晓岩进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瑶花跟踪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颜清桐何以像见鬼般逃出「悦东楼」而去?

  同时霍瑶花却察觉,自己已经被旧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动——她知道对方人马里定有官差,为免波及无辜,不会在闹市贸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渐深,街道越来越寂静,她知道已经拖不了多久,正准备在这大街上解决——此刻她只要臂指稍发刚劲,怀抱中那藏着大锯刀的锦盒就会破碎。

  然后就在这时刻,她看见「鬼刀陈」出来了。

  ——正好,就借他们去试试,这个人有多少斤两吧!

  霍瑶花迎着锡晓岩走过去,本就准备与他攀谈。说什么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让跟在后面那群狗以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里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陈」也卷入战斗,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鸟。

  可是她想不到,锡晓岩先一步对她说话,听他的语气还想一力保护她。

  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霍瑶花借着月光,看见斗篷下锡晓岩那张脸。

  锡晓岩已然进入作战的准备,一双乱生的浓眉皱在一起,眼目散射着如暴兽似的凶光。

  他越过了霍瑶花。她禁不住回头看那背影。

  锡晓岩其实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了一点,但那宽厚的背项,却好像能把两个她都扛起来。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么东西。

  这种毫无矫饰就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势,像极了她见过的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这种神奇的相似,霍瑶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头,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身后。

  「混蛋,都出来吧!」锡晓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踪的那伙人早就想向霍瑶花出手,此刻见她多了个同伴更无犹疑,都从街巷暗处奔跑飞扑而出——他们怕霍瑶花还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赶来,不如趁现在占着数量上的压倒优势,速战速决!

  街道一下子冒出来近十来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赳赳硬汉,手里各带着不同的兵器,还有捕盗用的长叉和绑索。

  ——虽然,他们其实没有要留霍瑶花活口的准备。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认出来都是从前楚狼刀派的故人。为首一人年约四十,两边发鬓已微白,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带有铁环的双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盘口分馆的馆主「响雷刀」范禹,与霍瑶花的师父、前掌门苏岐山是师兄弟,在刀派里乃是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他身旁两个楚狼刀派的后辈则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艺成后各在城内富户担当保家护院的首席,实力也在同门间出类拔萃。

  范禹这几天正巧有事到来江陵县城办理,正是他认出了弒杀苏师兄的逆徒霍瑶花,失踪数年后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东头市大街上出现,于是马上通知城里的同门后辈召集人手。

  此刻这十八名意欲围杀霍瑶花的豪杰,有五个是江陵县内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与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来助拳,另两人则为了霍瑶花项上那五百两银子的悬赏而出手;其余则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荆州府名捕李胜龙。李胜龙过去曾经擒杀霍瑶花的三个马贼心腹,却始终没能抓得着贼首的踪迹,数年来一直引以为憾。

  ——今夜终于逮到你了。

  李胜龙早就拔出宽刃腰刀,左手戴着一面坚厚的圆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慑黑道多年的绝技「斩马刀牌」。他有四个部下死在霍瑶花那伙恶贼手上,对这女魔星的仇恨绝不下于范禹。

  十八人从黑夜冒出之后,紧接再有三个差役提着大灯笼奔来加入,他们负责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贼人乘黑暗走脱。

  在场这些官差为了跟踪霍瑶花,全都没穿号衣制服,因此锡晓岩并没看出他们身份来,只以为他们全是盗贼强人。

  范禹和李胜龙早就欲将霍瑶花千刀万剐,此刻明着就要开打,也不再多说话,挺起兵刃就朝霍、锡二人直奔而来!

  他们没指望霍瑶花会投降。

  寒冷的暗街里,瞬间充溢着澎湃如潮的杀气。

  锡晓岩没回头看霍瑶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开包裹着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这些敌人,跟日间在酒楼打的那几个家伙不一样。不能只靠单手拳法解决了。

  「姑娘,我的模样有点古怪,你别吓着。」

  锡晓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后,扯去包着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缠藤的长柄。

  霍瑶花从后看着锡晓岩伸手握柄,一时只觉得他姿势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锡晓岩抽出那映射灯笼光芒的长刃。

  ——自从私下武当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拔刀。

  当锡晓岩将长刀完全出鞘,横向摆在身侧时,霍瑶花终于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儿了。

  前头范禹等汉子也都同时看见:

  ——天下间怎会有人手臂这么长?

  这异乎寻常的身躯,未出招已具有震慑敌人之效。在场的十来个差役,虽然已经是官府里精挑、拥有丰富杀贼经验的好手,其中几个还是出身于名头不小的武林门派,但看见眼前这诡异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来。

  捕役中就唯有李胜龙一个,仍旧举着藤牌冲在最前头。他身在公门二十余年,匪贼的什么古怪手段都见过,当中也不乏装神弄鬼之辈,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这条怪手,也不过是掩眼法。

  ——会耍这种玩意儿的家伙,武功更不可能强到哪儿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于范禹跟两名楚狼刀派后辈,还有五个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瑶花,他们急步紧随李胜龙,准备等他一缠上这怪人就越过去,八个人一起上,誓要将那妖女的头颅砍下!

  盯着来势汹涌的九人,锡晓岩把长刀举起,好像担在肩上,姿态架式毫无特别,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树一样。

  他嘴角展露出异样的微笑。

  ——掌门,现在我明白你当天独往关中的心情了。太快乐啦。

  在他身后,霍瑶花感受到锡晓岩的肩背散发出一股涨溢的气,令人错觉他整个身体仿佛忽然变高了。

  本来她也在暗暗戒备以防万一,右手五指已经按在锦盒上,准备随时穿透盒子,握住内里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胜龙举起藤牌保护上、中二路,盾后的腰刀同时暗自蓄势,将要砍击敌人的膝腿。李胜龙出身于岳州地堂门,这「斩马刀牌」得意技最长于低势下路攻击。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数,本来就较难防备,加上这刀出手时有藤牌遮掩,令对手延迟看见刀势,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击的最大弱点,是自己上方的头颈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个又大又厚实的藤牌作盾,则全无这种忧虑。

  ——名捕李胜龙经常用砍腿刀招,另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这招较少致命,却一刀足以破坏对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轻松活捉贼人。

  范禹看见李胜龙这个稳重无隙的架式,就加快欲从他右侧冲过去,借李胜龙的藤盾开出了一条路,让他可以杀到霍瑶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见了闪电。也听见了雷鸣。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这雷电的声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没能看清发生什么事,只知道随着一记巨响,有东西从他左侧猛袭而来,范禹别说以双尖刀去迎架,连闪躲都来不及!

  沉重的撞击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飞撞之势未止,仍继续压向他,把他碰得横倒下去!

  范禹狼狈倒地,顺势翻滚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脑门上方缠一圈,以防有敌人乘机攻来,然后才定神去看那撞击而来的是什么:

  是李胜龙,手里提着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胜龙这一摔,头脸撞在范禹肩骨上,着地后头脑欲裂,眼睛连方位都分辨不了。这位大捕头毕竟经验丰富,知道瞬间陷入了生死危机,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举起,护住自己头面。

  另一次闪电与轰雷。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上闪。

  藤牌被一股强猛的力量击得飞出丈外,李胜龙左臂抵不住那冲击,肘关节当堂脱臼!

  李胜龙虽伤一臂,其实右手腰刀仍在;但敌人这刚猛无俦的刀招实在太过震撼,那本应刀枪不入、能抵挡一切的坚韧藤牌,竟如此不堪一击,顿时心神大乱呆在当场。

  「李捕头!」在他身后的范禹急呼,正欲举刀来救,却从后看见李胜龙头上冠帽炸裂,射出一丛鲜血!

  李胜龙倒下来后,锡晓岩的身影蓦然就出现在范禹眼前。那条异臂斜挽着沾血的长刀,姿态静极,就像没有出过招一样。

  ——可见刚才那凌厉的猛斩,对他而言举重若轻。

  范禹无法置信,今夜局面竟会变成这样。楚狼刀派自从出了霍瑶花这弒师逆徒后声名大损,一众门人数年来无不加紧锻炼,以期报此大仇,清洗门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却竟碰上这么一面可怕的墙壁。

  ——这种高手断不会凭空冒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那魔女如何交结得到他?……

  「你……阁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锡晓岩示意暂停,想先问明对方底细。

  但锡晓岩一杀人,全身血脉已然沸腾。他大大向前跨步,越过李胜龙的尸体。

  范禹料不到对方全不搭理,后退一步抡起铁环砍刀,与左右两名同门后辈成一阵线,迎接锡晓岩的来临。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则被震在当场,远远留在后头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锡晓岩眼中,都一样。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举刀,乘着踏步转腰之势,「阳极刀」再次横斩而出!

  锡晓岩这招配合长臂的「阳极刀」,可怕之处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个关节,发劲又再加乘一层,产生出异乎寻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诡奇的攻击距离,一般有经验的武者在判断敌我相距时,会测算对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锡晓岩本来身材不高,独独一条右臂奇长,极容易令对手产生距离的错觉而误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个楚狼派刀手,正正因为锡晓岩发招时所站之处仍远,以为退步后仰就能闪过,怎料「阳极刀」卷起罡风斩来,刀尖前头两寸就切进了他胸膛,登时横向划出一条惨烈至极的血口!

  「阳极刀」劲力迅猛,竟然未被这刀手的肉体所阻,刀刃仍继续朝站在中间的范禹斩去!

  范禹垂直双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盘护手处加力,两腿沉下马步,硬抗这「阳极刀」的余势!

  激烈相击下,范禹砍刀上那铁环,发出尖锐的震音。

  「阳极刀」实在太强,将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压在范禹肩颈锁骨之间,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确实用身体将这刀招接下来了!

  乘着范禹这难得争来的空隙,站在右边未受创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断地朝锡晓岩冲过去!

  ——对方这长程刀招太厉害了,只有抢入近身才有胜望!

  这名刀手将单刀收入怀中,左手紧按着刀背,刀尖对准锡晓岩胸腹之间,全身冲进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当他冲近之时,双眼却正好与锡晓岩相对。

  他刹那间看见:锡晓岩的眼神,从刚烈如火变为静如止水。

  然后他感到手上按压刺出的刀锋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牵带,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这一记带引,脚步无法收住,身体仍然冲向锡晓岩。

  锡晓岩以左手「太极」柔掌化劲将刀带去后,腰身复又从吞转吐,猛地呼气发劲,斜前一记贴身顶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冲力,沉雄犹如铁锥,刀手胸骨连同几根肋骨一气断裂,整个人仰天吐血向后飞去!

  被两柄刀压住锁骨的范禹,本想趁机脱开,却发觉对方的长刀仍然没有放松力劲——锡晓岩左边以「太极」吞吐化劲发劲的同时,右臂却保持着刚猛压制之力,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长的「两仪劫拳」又更上了一层楼!

  范禹双足像给钉死在原地,无处可逃之际,锡晓岩又来了。

  锡晓岩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转,原本屈曲成肘击的手臂刹那舒展抖弹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门涌至!

  ——这手柔拳发劲的「崩捶」,与他哥哥的「鞭拳」异曲同工,相异者在于「鞭拳」乃从旁横挥而至,「崩捶」却是中央直线冲来。

  「崩捶」一击之下,范禹鼻梁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来,因为脑袋激烈后仰,登时昏迷,整个人在锡晓岩刀下软倒!

  最先胸口中了横斩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则在这时方才倒地。这刀深可见骨,他抱着血如泉涌的心胸,不住在惨叫打滚。

  余下那十几人被这兔起鹊落的交手吓得发呆。其中一个欲取悬赏的武人,就连手中短戟都脱手摔落地上。

  站在锡晓岩后面的霍瑶花,也是同样惊讶。

  她已经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贼霍瑶花,这些日子吸收了波龙术王所授的武当技艺,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如要独战范禹这群人,其实也有绝对的自信。

  可是要像锡晓岩这般闪电连败三个楚狼派的刀客——当中还包括了派内公认的看门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两……想不到……

  霍瑶花甚至不敢确定:波龙术王巫纪洪若与此人对决,谁胜谁负?

  这时一名差役举起颤抖的灯笼,看清了锡晓岩的衣着和样貌,双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这个差役下午也曾到过东头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惧地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无法完成整个句子。

  在这飘溢着血腥气味的暗街里,听着这个字,众人顿时毛骨悚然。

  不知是谁最先「哇」的一声惊叫,十几人马上奔逃四散,就连地上的死伤者也弃之不顾。

  差役丢下的灯笼在地上焚烧,映得锡晓岩沾着血花的脸更为野性。

  他拖着长刀,回头去看霍瑶花。

  霍瑶花依然牵着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视着杀气未消的锡晓岩,眼神十分激动。

  早春的深夜寒气仍浓,但霍瑶花却感觉身体内里一阵灼热。她手臂不自觉把收藏大刀的锦盒抱得更紧。

  她的心仿佛被锡晓岩的刀燃着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气魄,明亮如太阳。

  ——同样是强,波龙术王阴沉的气质,跟锡晓岩犹如天地之别。

  锡晓岩看见她这眼神,误以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战所惊吓。他的脸容立时柔和下来,马上取下背后的刀鞘,将长刀收起。

  「没事了。」锡晓岩一边背起刀一边说。他语气放轻着,只因仍以为霍瑶花是个寻常的风尘女子。

  ——锡晓岩入世未深,武功却又极高,因此浑然不知像范禹、李胜龙这等武人,在江湖里已非泛泛之辈,更不会想到假若他们真是盗贼,能够引得他们下手的霍瑶花,也必然绝不简单。

  霍瑶花有股激烈的冲动,想马上现出大锯刀来,跟眼前这个男人痛快比试一回。

  「你还在害怕吗?」锡晓岩又再关切地问。「那些家伙大概不敢回来了……可我还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儿去?」

  霍瑶花听了这句话,那本来正欲发劲取刀的手掌立时垂下来。她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方丝巾,递向锡晓岩。

  锡晓岩不明所以,看见这女子仍在盯着自己的脸,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脸颊上沾满了飞溅的血花。

  「不必。」锡晓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将血渍用力抹去。被那双美丽的眼睛瞧着,他感到有点不自然,重新将斗篷的头罩拉起来,轻轻说:「走吧。」

  霍瑶花想了想,就拉着马儿沿街而行。战斗过后,锡晓岩又再对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惭,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后跟随她走在身旁。

  后头那个楚狼派刀手还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随着二人走远声音渐渐变小了,静街上只余下马儿踱步的蹄音。

  霍瑶花偷瞄身旁的锡晓岩。锡晓岩虽用斗篷遮脸,但那挺着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厅堂里一样,那气质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牵挂的荆裂。

  虽然只是个短暂的替身,但锡晓岩陪伴在侧,仍教霍瑶花心潮荡漾。

  她回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跟男人并肩漫步呢?……

  如此单纯的事,对今天的女魔头霍瑶花来说,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这些年的挣扎与战斗,到头来又有什么意义?……

  同时霍瑶花那高挑的身材,还有随风吹送来的女体幽香,同样教锡晓岩忆起虎玲兰。

  他违反了掌门戒命私自出走,又经历了这许多磨炼,一心就是要跟虎玲兰再见面,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见到她之后该怎么办?

  ——她既然跟着荆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敌吧?那次我也确实曾经几乎斩死她……荆裂我是杀定的了。之后她又会怎么看我?……

  锡晓岩不知道要怎么做。即使虎玲兰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很单纯的想见她。

  在这黑夜里,他们两人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同时怀想着另一个人,并且心里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为这哀愁,他们忽然都不想再跟对方并肩走下去了。

  恰在这时前头现出灯光来。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门外挂着灯笼。

  霍瑶花不说话,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这儿吗?」锡晓岩心里松了一口气:「那我就送到这儿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霍瑶花并没真的在这客店下榻。她不过想找个跟他分手的借口而已。反正也没别的地方去,她也就牵着马儿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个「鬼刀陈」。

  锡晓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里。

  霍瑶花知道,自己从前也曾经跟他很相像。

  ◇◇◇◇

  锡晓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后一次跟韦祥贵说话。

  三天之后他乘马车到达沙头市,接风的百里帮并没有带他去谈判决斗的地方,而是带了他去停尸的义庄。

  在那儿,锡晓岩看见一具满身血污的尸身。脸骨都被打得变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们惊恐地告知锡晓岩。

  所谓「西寮」是荆州府南部一带对西面流窜而来的流氓势力之称呼。他们来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卫,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来,散落于多个县城,各自结成帮派,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但因为是外来人,行事凶悍横蛮,全不讲道上的规矩。其中又有许多来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蛮夷子,本地的帮会也都忌惮他们三分。

  沙头市的西寮人在镇里自立了一个虎潭帮,虽然不过数十人,但因好斗而不畏死,其他帮派也都避之则吉。沙头百里帮这次雇「鬼刀陈」来,本不关这虎潭帮的事,而是要摆平另外两个帮会间的纷争;不巧韦祥贵到来谈好报酬之后,一时高兴又到镇里一家娼馆玩乐,正遇上虎潭帮一名头目,二人因争夺一个年轻妓女吵起来,虎潭帮人二话不说,也不问韦祥贵是谁就围起来殴打,当场将他活活打死,丢弃在旁边市集的烂菜堆里……

  锡晓岩静静瞧着韦祥贵的尸身,一直动也不动。他身边的百里帮众全都不敢走开,也不敢说话。

  他一直盯着韦祥贵被打得凄惨不已的脸。

  这是他平生第一个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来,拿起祭奠用的馒头,一口气啃掉三个,又把祭酒喝个清光。

  「带我去。」锡晓岩平静地说,同时将背上的长刀解下来。

  在烛火掩映下,百里帮众看见「鬼刀陈」的背项,仿佛散出一层像雾的气息。

  本来就阴森的义庄,更感寒气逼人。

  「我……我们……」百里帮的人怯懦地说:「连兵刃也没带……让我们先……」

  「不必。」锡晓岩的声音也同样冷酷得不像人:「你们带路就行。我一个人进去。」

  ◇◇◇◇

  虎潭帮的老巢在沙头市西部文德里内,本来只是座破落空置的旧粮仓,他们流徙而来后强占它作为聚居地,还改了个威风的名字叫「西义堂」。

  百里帮众带着锡晓岩,才走到文德里外头,却见上方的黑夜映着跃动的红光,一眼就看出里巷里燃烧着猛烈的火焰。

  锡晓岩未等众人指路,右手长臂就将长刀拔出鞘,踏着沉重刚猛的步伐奔入巷里,刀尖刮过墙壁,划出星火。

  他的眼神与脸容,盛载着满溢得快要爆发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有一座已经焚烧得屋顶也快塌下的「西义堂」,还有堂前街巷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些尸体身上,全都有惨烈惊人的刀口。

  一个身影站在火场外,仰头瞧着那激烈舞动的火焰,神态就如孩子欣赏节庆的烟火。

  此人肩上搁着一柄刃身宽阔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带有锯齿,柄首垂着一大绺人发,以血染成暗红。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满都是鲜血。

  锡晓岩看见火光前透现的那个婀娜身影,一时呆住了,本来充盈的杀意消散无踪。

  那人把脸转过来,一双妩媚眼睛瞧着锡晓岩。

  ——他当然仍记得这双眼睛。

  这次霍瑶花已经没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艳的脸庞来。

  「这是还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着轻轻的说。

  这一刻锡晓岩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只是无语看着霍瑶花这担着大刀的美丽姿态。只因她跟那个他苦苦追寻的女人实在太相像了。

  霍瑶花借着熊熊火光,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嫣然一笑。

  「我们都为对方杀过人,彼此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



第三章 蜂刺

  破门六贼

  一张破破烂烂、状如庙宇符咒的纸片上,横书了这四个潦草的大字。下方紧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辈 僭称名门

  恃凶杀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奸淫不伦

  恶孽迷天 罪当十诛

  这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在临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贴满了四周房屋与商店墙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雾渗得绵烂,有的掉出半片随细风轻晃,有的散落在水洼里融成了一团。

  分明是午后的光天白日,这梨花巷街道却空寂无人,不只平日沿街摆卖的贩子全不见了,就连两旁房子的商铺也都关起门来。街心就只得一条流浪狗咬着腐坏的骨头走过,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寂静情景,加上满墙满地密密麻麻的纸,整条街道乍看有如变成幽阴的树林。

  街里唯一仍打开门口的,是在西首尽头处那座「迎风客栈」,洞开的大门前未见一人,门内的大厅也都空荡荡。

  ——「迎风客栈」虽说是旅店,其实无人落脚。临江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客栈数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楼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饭馆,却引来城里三山五岳人马聚脚,渐渐在店里私开赌局,结果店东只靠少许的抽成维持生计,店子被黑道鹊巢鸠占,成了活脱脱的贼窝,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龌龊,就算在外头也嗅得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城里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声讨状下面写着挑战「破门六贼」的日子地点,正是今天这家客栈。

  春雨不断在下,街里泛着大片迷蒙白雾,四周物事全都笼罩在一层淡淡湿气中。一切仿佛都变慢凝止。

  此时出现一人,左手撑着一把绘了优雅梅花图画的纸伞,右手牵着仍在喘息中的白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这人一身白衣,身材细小,被纸伞遮着面目。其腰间挂了一柄长物,用油布套仔细包裹,以防沾水。

  这人把马缰绕在街口的木栅栏上,跨开穿着革靴的双足,踏进了这条诡异街道。

  几乎同时刻,街道两旁窄巷深处,微微传来足步在水洼中移动的声音。

  这人毫不理会,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风客栈」门前才站住,然后掏出一方布巾,仔细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渍,这才轻轻把腰间那油布套解开。

  只见布套之下露出一个造型古雅的剑柄,铜柄首与剑锷护手都铸成卷云状,手柄交错缠着紫色的布条。

  这人将纸伞略抬起来,现出一张英气娇俏的脸庞,以雪白头巾包覆着发髻,正是童静。

  她灵动的眼目里,有如透出烈火。

  同时街道两旁巷口和屋顶墙头上,冒出了二、三十人来,在细雨中各自提着刀枪剑棒各般兵刃,隐隐已将童静包围在中央。

  这群人衣饰和手上兵器不尽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属几个门派。他们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风闻近月来一干自号「破门六剑」的强豪大闹赣北,现在首次亲眼看见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剑客,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娇滴滴姑娘,惊讶沉默了一阵子后,就不禁笑起来。

  童静未有理会他们讪笑,仍然盯着前方的「迎风客栈」,从腰带内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抖开来,正是那贴得满街满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

  三人此时从「迎风客栈」现身,其中两个自大门并肩步出,另一人则在二楼窗户跳出来,蹲在屋檐之上。

  童静朝着门前的人举起那声讨状。

  「这东西。」她恨恨地问:「你们写的?」

  童静仍带稚气的红彤彤脸庞,配上这么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众多武人忍不住一阵哄笑。

  可是客栈出来那三人却没笑。他们看见来的只有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栈门前那二人中,左边的是个身材甚高壮的汉子,面貌四十余岁,眉目间精光闪烁,一头发髻已然秃了大半。他扬起披风,展露出腰间一柄十分贵重的镂饰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泽,就知道这柄刀已经传承了许多年。

  他左手把着柄头,站姿雄伟,隐有一方之主的气度,此人乃是临江城内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当家馆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艺成于无极门后自成一系,已在临江立足设馆四代之久,声势颇大。就数此刻包围在街上的众多好手,里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带来的无极门弟子,占了将近半数。

  阮韶雄听闻这「破门六剑」不同一般匪盗,数月来在江西北境内夺取官银,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财物;遇着官府围捕也从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这次阮韶雄应临江知府吕大人之邀剿除六贼,也就直接用声讨状激使对方出来决战,不料来的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阮韶雄身为群豪中的东道主,本该率先发话,面对着童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皱着眉头不语。

  「是我叫人这么写的,又如何?」一把尖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正是蹲在屋檐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长,蓄着须的脸轮廓深沉,右腕穿戴着一个乌黑色的铁爪,两根尺许长的尖硬爪子从掌背伸出来,那蹲踞的姿态也恍如一只栖息在树桠上的大鸟。

  他名叫沈丰,是湖南平江人士,自从六年前艺成于当地巨禽门后,一直与两个师弟在外游历修行。这阵子三人正好到临江阮家作客,听闻阮韶雄要来剿贼,也就一口应允助拳。

  童静听了沈丰说,怒目往上盯着他,正要回话,但沈丰马上又先一步讥嘲:「既然作贼,早就知道要沾污祖宗父母,还怪别人写出你的丑行吗?」

  另一人也接着沈丰说:「姑娘年纪如此轻,既是学剑之人,就该当走正道。」

  说话者是站在阮韶雄身边的第三人。他斜背着一柄长穗古剑,身材并非格外高壮,但肩头甚为宽横,腰细腿长,身形体如三角,呈现如豹子般强悍敏捷的气势。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纪,五官轮廓坚刚,可是眉宇之间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轻松也像感到厌烦,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来凑热闹不打算助拳出手,还是对自己的武技拥有绝大自信。

  此人年纪比阮韶雄和沈丰都要轻,但他一说话,那两人都瞧着他,显然对他甚为看重。

  他名叫庞天顺,在场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前来,可是论背景却最厚:出身于名动三省的湘龙剑派,更是湘潭总馆年轻一代里出类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龙剑派源出湖南,百年来流布甚广,从湖广到江西,甚或广西都有分支传人,声势只稍逊于「九大门派」里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门」。

  ——当今天下武林虽以「九大派」为尊,但实力出众的宗派当然不只他们九个。像湘龙派、无极门、巨禽门等名门,无刻不想寻找机会壮大声威,期望有天也跻身到「九大派」同侪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这次出手义助官府对付「破门六贼」,也是为这原因。

  群豪里其他十余人,则来自赣北一带几个较小的武林门派,无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联袂出手,因此踊跃到来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关系。

  沈丰与庞天顺刚才一人一句嘲讽,把童静的脸蛋气得更红。但她无意辩解——「破门六剑」行侠于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预料必被诬蔑为匪贼,他们半丝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童静愤怒的,是声讨状上的一句话。

  「这句『奸……』」童静不好意思说出整句:「你们乱写些什么?」

  这声讨状其实是临江知府吕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写,沈丰刚才这样说,不过故意戏弄童静。群豪大举出动,对方却只得一个女孩来接战,沈丰甚感愠怒,忍不住又再讥讽:「几个男女混在一起作贼,断不是什么好货色,这『奸淫不伦』,八九不离十。」

  童静咬着下唇,本来如火的眼神突然冻结。

  这刹那庞天顺感受到童静的气息转变,抬起本来懒洋洋的眉毛。

  童静那把纸伞分毫未动,但握伞的左手突然离柄,伸往后腰再闪电向前摔出!

  沈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纸伞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飞来,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铁爪往面门一抹,发出金属交击之声!

  那飞行物被击打折射往旁边,插在沈丰身后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轻细的飞剑匕首!

  此时童静左手已接住刚才浮于半空的纸伞,全身恍如未动过一样。

  街上众人全被童静这手不动声色的崆峒派「飞法」所震惊!

  ——好诡异的出手!

  经过去年清莲寺一战,童静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单剑,往往不能随战况应变,尤其在群战中以寡击众,没有长兵或远射武器更受制肘,于是向练飞虹学习了飞刃之术。

  童静这飞剑虽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够急劲,但她胜在曾经苦学过「半手一心」的虚击法门,知道如何控制肢体的预兆动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际,身形几近纹丝不动,飞剑将及沈丰面门,他才有所反应,几乎就要了他的命,直惊得这巨禽门好手一身冷汗!

  场上江湖经验最丰富的是阮韶雄,也最先作出反应,闪电伸手搭住腰间雁翎刀!

  ——这娃儿好不简单!先擒下来再说!

  阮韶雄腰旁银光闪烁。他已不顾虑身份,率先出刀!

  ——黄州无极门以刚猛刀法与拳掌名闻江湖,当年阮韶雄太祖阮基远渡拜师学艺十三年,得师门允许回故乡临江开设分馆,自然已得真传。阮韶雄这一招「摘花投水」拔刀手法,正是他阮家嫡传六十余年的无极门刀技。

  他却看见眼前一花。

  绘着梅花图画的纸伞,在阮韶雄刀子完全拔出之前先一步垂下,朝他旋转迫近!

  阮韶雄眼前骤失对手身影所在。

  自豪的快拔手法竟然被这小姑娘洞悉阻截,阮韶雄心头杀意萌生,再不理会是否留活口,吐气猛喝一声,雁翎刀爽利出鞘,顺势往纸伞全力横斩而出!

  ——管它是伞是人,全都给我一刀两断!

  阮韶雄同时听到伞后传来一种奇特的鸣响。

  「收——」

  站在右侧的庞天顺叫喊出半个字,同时以比阮韶雄出刀更快的速度,探出左手抓住阮馆主背后披风,猛把他往后拉!

  阮韶雄的横斩因这一拉而半途窒碍,刀子只出到一半就停住——

  纸伞后有一物急激突射,透伞而出,准确无比地刺入阮韶雄的握刀右前臂!

  阮韶雄吃痛,闭着气硬生生把刀招收回去,顺着庞天顺的拉扯朝后倒跌!

  那尖针似的物事带着血花,拔离了阮韶雄手臂,复又收缩回纸伞后面不见。

  庞天顺左手化爪为掌,将阮韶雄身子扶定。阮韶雄惶然垂头看看手腕,衣袖已被血污染湿。

  这时纸伞挪开,只见伞后的童静右手挽着的紫柄宝剑,刃身造型甚为特别,剑尖前段收窄如针,正是寒石子在庐陵所赠的「迅蜂剑」。

  童静手腕一抖,「迅蜂剑」那轻细的前尖即发出高频的震鸣,颤动着将刃尖上血渍挥去,正是刚才伞后发出的异音。

  街道两旁许多阮氏无极门弟子,看见师父竟然一招之间就被这小女孩刺伤,既愤怒又无比震惊。

  刚才童静不靠眼睛,只凭阮韶雄腰间挂刀的位置与出刀的风声,就能辨出他的手法方位;她借纸伞掩护,以青城剑招配合「武当形剑」的「追形截脉」,剑尖截击向阮韶雄横扫而来的手腕,若非庞天顺及时察觉,出手收勒阮韶雄的刀招,阮韶雄就等于将手腕送上剑尖,随时腕废刀失!

  阮韶雄暗中手臂微微运力,感觉腕脉筋骨并未受伤,仍能握刀发力,只是前臂肌肉被刺伤了数分,血流不止。此刻他知道全靠庞天顺出手改变了自己的刀招方位和力量,受伤才会如此轻。

  饶是如此,童静这么一个少女剑士,一招间就杀退阮氏无极门当家,要是传到外面,一剑已足名动武林!

  细雨打在童静脸上和身上,散出一阵雾气。她浑身血脉沸腾,因为投入战斗而兴奋不已。

  街上群豪同时都心生疑惑。

  ——好邪门……连一个小姑娘都如此,这「破门六剑」到底是什么人?……

  有的人开始萌生退意。

  「擒下这小妖女!」上方的沈丰呐喊着,双臂一张就朝童静飞扑下来!

  这沈丰左一句「奸淫」,右一句「妖女」,童静最恨此人,一振「迅蜂剑」,祭起青城派「泷涡剑法」的吞吐之势,剑刃微一收蓄,马上就发出颤鸣之音再次射出,迎击半空中的沈丰!

  湖南巨禽门乃揉合当地著名的鹰爪门功夫与南方传来的鹤拳而自成一家,其中鹰爪一脉最擅长腾挪跳跃,沈丰这空中扑击,早就预计童静会击剑相迎,跳下时暗藏力道,半空中拧腰偏身,右手两根铁爪从旁朝童静的剑刃猛砸!

  ——他看准了对方这柄「迅蜂剑」前端轻薄,用粗壮的乌铁爪子发劲硬碰,必然将之打断!

  可是童静那「泷涡剑」之势突然就消失无踪。

  原来童静只是原位轻抖一下尖刃,剑招并未真的发出,延缓了微微半拍子后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剑」反削沈丰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这虚势欺敌之法不是别的,正是飞虹先生苦心传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丰想不到童静剑技竟有如此精微变化,要懊悔太冒进已然来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缩双腿,希望减少中剑受伤的深度。

  刹那间童静却感觉身后有激风卷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纸伞向后一引,前头的削剑却仍未停息!

  ——童静所学的崆峒派「十五练手剑」,虽只是单剑法,但其中已经暗藏有左手剑指的密诀,即是崆峒派左右双兵一心二用、互不干犯的基础。

  一物迅速缠上了纸伞,紧紧拉扯!

  童静虽然能做到左右手分开出招,但毕竟体力不够强,左手雨伞被这猛力拉引,影响了右手出剑的动作,那削剑略一偏斜,只轻轻割破沈丰的裤管!

  沈丰惊魂未定,仍然全力收缩往旁翻滚闪躲,再也顾不得难看,用肩背着地打了个滚。

  童静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开伞柄,纸伞被异物收卷飞去。原来那是沈丰的师弟,以一根铁爪飞索救了师兄。

  这时街道两旁群豪也擎起刀枪围袭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见师尊被个小女孩一招刺伤,实是奇耻大辱,个个红了眼率先冲杀过来!

  经历庐陵恶战的童静却是气定神闲,知道被围攻的要诀是尽量移动变换位置,「迅蜂剑」随身形步法展动,抢先冲向两个阮氏无极门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城派「风火剑」的「破泽」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发现童静攻向自己的是虚招,正要抢击,但那娇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鱼般游去。

  震鸣的剑尖顺着童静腰步发劲直刺,另一名阮氏门人肩头中招,单刀堕地。

  只见童静身剑合一,在众敌之间穿梭出剑极为矫捷,剑技比在清莲寺时大有进境。得到了那场生死苦斗的可贵经验,再经过大半年定下来潜心修练,童静的剑法已然成形,渐渐显露出令练飞虹也为之吸引的武学天份。

  ——甚至连那偷学得来的「追形截脉」,她也开始能够做到应手而出的地步,只是准绳时机上她还没有很大信心,出剑常常不自觉保留三分,截击的威力跟正宗「武当形剑」仍有一段距离。

  在场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军人般习于围攻,只是冲上来各有各打;有的小门派人物只不过来凑凑热闹,更无心与这厉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后面虚晃兵刃不愿上前。结果二十余人围打一个女孩,竟是阵形松散,童静仗着身形娇小灵巧,在敌阵中游走出剑,众人都摸不着她动向。

  又一人惨叫跌去长枪,捂着血淋淋的左掌狼狈飞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听到那「迅蜂剑」的鸣音稍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无人敢再抢近童静七尺之内。

  童静揉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剑技,出手精巧莫测,那幼细剑尖有如准确无比的蜂刺,倏隐倏现,一个个大汉为之震慑。

  童静收剑稍息,剑刃鸣音骤止。她斜挽着那尖锋细如锐针却令众多汉子胆寒的「迅蜂剑」,浑身散发着一股逼人英气。好些武人这时竟不敢直视她,已浑忘今天乃是助官府来「剿贼」。

  这时童静感到左侧一团气息迫近来,瞥见正是全身衣衫滚得湿透的沈丰。他擅长鹰爪功的步法,奔在积水的地上只发出极细微声音,已欺近到童静侧面,铁爪直取她头颈!

  ——然而童静连前武当「褐蛇」波龙术王也对敌过,这等轻功怎不察觉?

  沈丰适才知道这小妖女的虚击花招甚厉害,于是这次加快主动出招。他的巨禽门武功,下盘是轻快灵活的鹰爪腾步,出手则是刚劲沉重的鹤拳,这招铁爪夹带劈掌击出,把潮湿凝重的空气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童静日夕练习的对手,实在差太远了。

  「你的剑,不用招架。」飞虹先生经常这样对她说。「尽用你最大的长处吧。」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练,童静深知自己目前最强之处何在:灵巧的身体控制,还有对时机的准确掌握。

  她冷静看着沈丰这爪扫来,就等对方出招已到了无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头矮身闪躲,顺势发剑,那颤鸣的「迅蜂剑」化作白虹,直取沈丰暴露的腋窝虚位!

  童静此剑自然不经思考击出,劲贯剑尖。这道经过寒石子细心淬磨的刃锋,即将贯入沈丰的胸肺——

  另一柄剑从旁削来,架住了童静的刺击,碰上震动中的「迅蜂剑」,发出极尖的锐响,两剑各自弹开!

  沈丰还以为自己胸口已然中剑,颓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无事。

  童静收剑一看,横里杀出阻截的,又是那个庞天顺。

  两次被这个湘龙派剑士看穿自己的剑招,童静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隐隐有种「终于遇到个象样的对手」的快意。

  庞天顺救了沈丰,却未再出剑追击,只将长穗古剑收在臂后,不摆架式轻松地瞧着童静。先前他不加入战团,就是不愿倚多围攻,此刻也先让童静收剑定下神来,以示要与她单挑。

  「你们都先退开。」庞天顺说时视线不离童静。

  在他身后的阮韶雄正按着右臂止血,被这后生小辈指挥,心里本甚不忿,但这一战他与弟子都失利受伤,再逞强只有更难看,只好叹息点头,示意弟子退后。

  沈丰表面毫发无伤,但自知比阮韶雄败得更惨——阮韶雄顶多只是废掉右手,他则几乎一剑丧命。他与两个师弟俱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

  庞天顺刚才从旁观看出来,眼前这名少女的剑法虽未精纯,但其中细微处却显露出非常惊人的才能,忍不住问:「姑娘师承何派?」

  在童静眼中,这个表情懒散的男子,算是敌阵中最礼貌的一个。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城剑派。」

  众人早就听闻,这「破门六剑」里有人号称是青城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城派早在前年末就被武当派所灭,因此认定这干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城名号,以壮威势。

  可是经过这番交手,众人想法有些动摇了。

  庞天顺听了只扬一扬眉,既没惊讶也未失笑,把长剑转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说:「那么庞某领教了。」

  庞天顺那斜垂的长剑,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处蚀刻着图纹,甚是罕见。

  童静面对庞天顺,眼目里再无怒意,略点了点头,举剑摆起架式。

  她为了那声讨状上一句「奸淫不伦」,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赶来临江赴会,本来是要狠狠教训这群人,但不知何解独是这个庞天顺却怎么看也讨厌不下去。童静这些年眼界开阔不少,刚才庞天顺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这剑客跟阮、沈二人绝非同一级数。此刻童静终于跟他对上,脸容不单毫不紧张,反倒现出兴奋的神色。

  与强手比试的强烈欲望,是成为高手的必要条件,庞天顺也懂得这个道理。当他察觉童静那表情的微妙变化时,心里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间,庞天顺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无比贯注。

  他口鼻深沉吐出一口气,手里剑突然便活起来!

  有说这湘龙派剑法来历甚古,在宋朝时实与西岳华山的道门武艺源出一脉,后来南传与湘地的武术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异,但仍保存了华山「以气御剑」的要诀。

  庞天顺沉身扬剑,剑刃挟带一股气势,往前袭击童静中门!

  童静直觉这气劲贯彻的剑招,以自己功力绝对硬碰不得,向横展步避其锋锐,以「迅蜂剑」急指向庞天顺伸长的臂肘!

  庞天顺早就看出这「截脉」是童静的得意技,他却不闪不避,长剑仍旧直进,取袭童静的左肩,那刺剑竟突然再加速!

  ——这种一剑之中借助悠长气息,能够半途二度加劲的秘诀,正是湘龙剑派的绝技!

  童静的「截脉」被这突变的剑速打乱,她刹那间判断对方的剑将比自己的截击更快到达,马上决断地回剑抵挡!

  看见童静的判断与应变,庞天顺嘴角扬起来。

  两剑交碰之下,庞天顺的湘龙剑立时展现出气劲沉雄的优势,轻巧的「迅蜂剑」虽能及时将那刺剑格偏,但自身却更大大反荡开去!

  这般硬挡正是童静的梦魇,中门大开之余,娇小的身躯也因受力而失势。她连踏数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势。

  但庞天顺绝不放过这时机,长剑吞吐间又抢向童静,剑尖于三尺余距离之下逼指她面门,童静面对这威胁,只得继续乘势退步。

  湘龙派武功最讲究气力悠长,庞天顺一直前进,继续逼迫童静,剑刃却仍隐而不发,只是在一个最危险的距离遥指她,令童静没有反击的时机。

  童静就如被庞天顺那无形剑势推动,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继续退却。要是此时群豪中任何一人从后阻截,她都将陷于险境。

  ——可恶……这不是办法……

  童静咬着下唇,心里变得焦急。对方不发招,她的「追形截脉」用不上;连退之下缓不过一丝空隙来,也无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诱敌虚击。庞天顺占着半步先机,就把她两大剑技都封锁了。

  同时庞天顺心里正笑着对童静说:你现在看清了自己的弱点没有?

  ——他刻意用这战术压制童静,就是要让她体会:自己的剑太狭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没戏唱。

  童静心里虽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输的倔强气质,也在此时爆发。

  童静突然左足后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传达到腰脊,再往肩背,一气带动右手剑猛疾向前刺出,不是别的,正是青城派入门剑招「星追月」!

  ——抛弃所有擅长的技巧,就以青城正宗快剑去斗对手!

  庞天顺脸容丝毫不动,本来留中不发的长剑发劲鼓动,剑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剑」刃尖如箭射向庞天顺右目,可就在距离不足半尺时,庞天顺的长剑刃脊猛砸而来!

  童静这「星追月」本来就出得有点仓猝,手上劲力未够贯彻,抵不了这从旁击打,紫色剑柄瞬间脱手,「迅蜂剑」旋飞落在积水的地上!

  童静脸上血色尽失。

  庞天顺却未乘势下杀手,只是收剑退了两步,并足而立,冷冷地俯视着两手空空的童静。

  「青城派剑法?不过如此。」

  庞天顺这句话,本来不过要挫挫童静的锐气,让她接受失败,但却像根针刺进了她的心坎。

  「你……你……」童静的脸又再红起来。

  「有说错么?」在旁的沈丰本来一直神色败丧,此际庞天顺替己方挽回败局,也就忍不住要讨点颜面:「青城剑派,还不是给人家灭了吗?」

  童静手中无剑,本来状甚颓丧,但一听这句话,从心里就涌起一股气息来。

  「青城派有天一定会复兴的。」

  「就凭你?」沈丰落力讥嘲。

  但童静不为所动。她明澄的眼睛瞧着庞天顺等人,严肃地说:

  「你们怎样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许取笑他的志愿。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里闪耀着信心的光芒。

  庞天顺看着童静这表情,一时呆住了,心里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有人……来了!」

  其中一个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这时忽然高叫。

  他们刚才都把注意力投在童静身上,浑没发觉街道另一头正有马蹄声急激接近。

  一匹马踏过街上水洼,溅起激烈的水花,狂奔进街来,可见骑者的凌厉身手。

  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头顶竹笠,背着长长的包裹,此时竟将两足脱离了马蹬,却仍骑得极稳。

  就在那马儿奔到街中央的瞬间,骑士以手撑着马项,全身从左侧离了马鞍,顺着奔势飞纵下马,双腿一着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闪电般一口气进入群豪包围圈内,稳站在童静背后,那高速中顺势跃跑继而静止的动作,顺畅如水上行舟。

  没了骑者的马儿仍向街道右侧冲前一段才慢住停下来,几个包围的武人险被撞倒,都慌忙跳过闪躲。

  童静看着那骑士,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容。

  ——只有面对同伴时才有的笑容。



第四章 战湘龙

  「都叫你别来了,怎么不听话?」

  那蓑衣骑士疾驰赶到,此刻虽已静止,身上还是散发着一股跃动的气息。他一人挡在童静跟前,面对眼前众敌如林刀剑,一边取下竹笠一边说。

  童静一听这话,本来欢喜的脸色一下子冷却下来,微愠回答:「一到来你就只会说这种话吗?」

  竹笠与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轻的脸庞与一身蓝色衣裳,戴着绣有飞鸟图案的头巾,正是燕横。

  燕横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剑」,噘着嘴巴皱眉摇头:「你看,吃亏了。」

  他说着时伸手向后,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雌雄龙虎剑」来。

  阮韶雄与沈丰等人一见他肩上突出的「龙棘」剑柄,不禁心中一懔。青城派远在四川,这里众多武人并未真正见识过青城剑法和宝剑。但「雌雄龙虎剑」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们生疑。

  ——难道「破门六贼」里有青城剑士……是真事?……

  燕横直视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无往日的少年腼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庞天顺、阮韶雄和沈丰点头。他脸上仍有去年庐陵一战后遗下的几道淡淡伤痕,增添了男儿的沧桑与历练,看上去比从前成熟不少。那背着剑随随便便的站姿,已隐约有渊渟岳峙的风范。

  庞天顺瞧见燕横这模样,露出难得的认真表情。

  「青城?」他以淡然语气问。

  燕横点头:「小姓燕。」

  ——这年轻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吗?……

  庞天顺目中浮现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着流血的手臂。这「破门六剑」只一个童静就如此厉害,如今再来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亏,心里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颜面全身而退,却突然听到一阵激风——

  庞天顺在毫无先兆之下,又再吁气发剑,长穗古剑急取燕横,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里看来最讲规矩的庞天顺,竟率先出手突击,众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长剑才到半途,燕横左手已然往后腰一收再挥出,掌间多了一抹光华!

  他反手横向回击,锐鸣声中将庞天顺的长剑狠狠格开!

  只见燕横左手反握着一柄护手铸成虎头的宽刃短剑,青城宝剑「虎辟」是也。

  ——燕横甫入敌阵,已是无时无刻不在戒备之中。离开青城山这两年多以来,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他经历过许多次正邪相斗,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罗道」此一道理,掉以轻心随时换来悔恨!

  庞天顺一剑被挡开,感受到燕横这左手短剑的劲力,竟毫不输于他湘龙派的气劲贯发。

  ——可这小子看来比我还要年轻十年!

  庞天顺长剑并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将剑刃横带,又是以接连的进击,配合湘龙派的悠长气息,全力压迫燕横,与刚才压倒童静时如出一辙!

  燕横五指一翻,将「虎辟」化成正握,身体略退半步,气定神闲地挥动短剑,又将湘龙剑招架住。

  庞天顺长吐气息,长剑连续变化两次,一刺一削,可燕横只是左手在身前运剑招架,准确地将庞天顺的攻击全数接下。

  这四招交锋之间,庞天顺察觉燕横目光视线有异,并非看他攻来的长剑,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点,连续几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剑,庞天顺终于明白燕横在看什么了:

  是庞天顺长剑被「虎辟」架去后,他身躯架式所暴露的虚位。如若燕横右手也有剑,那全都会成为应手即中的必杀位置,只是燕横代之以视线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诉我:我的剑招他都全破了!

  庞天顺一想通,马上撤剑后退,凝神瞧着燕横。

  其他人只见庞天顺进手四招,燕横都只能招架,以为庞天顺占尽上风,对他这举动大惑不解,更无法看明白刚才的事实。

  燕横也未反过来进击,只是站在原地,表情严肃看着庞天顺,并未有何睥睨之意。

  ——庞天顺虽然突然施剑逼他交手,但数招下来,燕横感受到庞天顺的攻击中并无杀气,因此也未对这男人生起强烈的敌意来。

  庞天顺这时遥遥举剑,刃尖指向燕横肩上的「龙棘」剑柄。

  他虽然知道自己剑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请你把另一柄剑也拔出鞘来。

  燕横知道庞天顺的心意,略一点头,右手伸向肩后,缓缓将「龙棘」长刃拔出。气色阴沉的街道里,顿时亮起一团金色的光华来。

  燕横手握两柄非凡宝剑,却没有摆出严谨的架式,左边短剑轻轻收在腰侧,右臂则自然下垂,长剑刃尖遥指对方下盘,上方门户大开。

  然而他一双年轻而澄亮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倨傲,只是平静地瞧着庞天顺。

  庞天顺乃是湘龙剑派湘潭总馆里当代杰出弟子,武学上的眼光识见自也不低,燕横这态势看似随意,庞天顺却看得出他身姿异常放松,手上双剑骤看轻如叶片,那是全身筋肌极度协调的效果,已是进入「人剑一体」的程度。

  就连燕横的眼神目光也一样地放松,虽然全神注意着庞天顺,却不把焦点投在庞天顺身上任何一处,绝不暴露自己的意图。这正是荆裂传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诀,两年后终于领悟得到。

  庞天顺未过三十即成了肩负名门的精英,一向对此颇是得意。如今他心里激动,不禁在问:

  ——他到底经过怎样的历练,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修为?

  庞天顺的脸容,不知不觉又回复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战斗表情。连胜负生死都轻抛脑后。

  他早已暗中吞吐几次蓄养气息,此时再深吸一口,却突然闭气,长身直进,右手剑猛烈朝着燕横空荡荡的上路刺出!

  燕横却不为所动。

  庞天顺心内疑惑。

  ——他看穿我的后着?……

  但已没有收手的余地。不管对手是否已经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绝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称「绝技」。

  长剑刺到半途,庞天顺将胸中气息急吐,肩臂刹那间再加速增劲,同时五指一放,剑柄脱出手掌,长刃顺着刺势往前飞射!

  此乃湘龙剑派高招「云中炫电」,其法竟与崆峒派的「飞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势道将兵刃离手放出,攻击的距离突然增长,令敌人判断错误,回守不及!

  剑尖骤然变快射向燕横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里——

  「云中炫电」的飞剑才射出数寸,庞天顺右手五指却又再收紧,抓住柄尾的长长剑穗;他腕掌扭转使个巧劲,牵着剑穗将长剑收吞回来,手指紧接再次握上剑柄!

  庞天顺二度吐气——原来刚才发出飞剑时,他仍预留胸中的五成气息,此际才毫无保留把残余的气吐发到底。

  庞天顺腕臂一翻,劲随气动,顺步扭腕,那本来直刺的剑招,一变而为垂直向上的撩剑,刃锋直逼燕横下巴咽喉!

  ——所谓「云中炫电」,离手飞剑实乃虚招,利用长剑穗的操控,在敌人眼前制造高速的刃光吞吐;当对手怯于那幻象,作出错误反应时,随后的变招就是杀手!

  庞天顺自一年半前习得这绝技后,只用过三次,未尝失手,只因能够在「云中炫电」这迫在眉睫的飞剑威胁下毫不动摇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拥有从生死战场中磨练出来的铁血意志。

  这样的人,庞天顺第一次遇到了。

  剑刃从下急升,将要袭至燕横喉颈之际,「雌雄龙虎剑」半步不移下蓦然发动了。

  长短双剑形如剪刀,交叠着斜向左方挥举,三剑交击之下,庞天顺只感对方双剑传来一股沉猛的鼓荡之劲,他的湘龙剑顿被打得招形尽散,颤动着弹开两尺,几乎脱手失剑!

  ——燕横这式鼓剑,源于青城派「伏降剑」里一个练功剑桩「升阳式」,将本是防守的剑招当作攻击,并以双剑运使。这是他自行领悟的招术,却跟从未学过的青城派「道传弟子」入室剑法「甲壁双剑」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庞天顺绝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弹去,全身打开成无防备姿态。

  燕横双剑发劲后仍架在身前,坐马立刃,形如出林猛虎,周身散发出令众人为之屏息的气势。

  只要燕横再一次双剑发劲,庞天顺必然血溅。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实。

  庞天顺闭目。却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劲力的动静。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见燕横「雌雄龙虎剑」架式已收,后撤三步。先前的逼人气势消失无踪。

  「承让。」燕横只轻轻说了一句,将「虎棘」插回后腰横挂的剑鞘里,脸上并无半丝胜利后的骄傲。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童静,脸上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只是她刚刚才跟燕横不和,于是一直咬着下唇,忍耐着不笑出声音来。她亮晶晶的双眼傲然扫视庞天顺和沈丰等人,正用眼神告诉他们:「我就说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击这一战,虽不是人人都瞧得清燕、庞二人胜负到底是如何决出,但都见到庞天顺撒手待毙的结果,个个脸如死灰。

  ——真的是青城剑?!

  阮韶雄跟沈丰自忖实力连庞天顺的湘龙剑也不及,更无可能抵敌这对「雌雄龙虎剑」。阮韶雄带来弟子众多,极是担心他们此刻的安危,颜面已放在其次。

  庞天顺遭受了出道以来最大的挫败,可却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缓缓将长剑收回背后鞘里。

  他凝视着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剑士,回想方才的失败。论劲力、疾速与剑技,燕横其实并非真的胜过庞天顺许多;真正凌驾庞天顺的,是那份绝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镇定与气势,毫无取巧地正面击破湘龙剑法。

  只有系出名门,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气度。庞天顺对燕横的出身,再无疑问。

  庞天顺走到一旁,捡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剑」,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将剑身上的泥水抹干净,继而双手递向童静。

  「姑娘,刚才得罪了。」庞天顺语声甚为诚恳。

  童静与燕横相视一眼。燕横略一点头。童静虽被庞天顺打败,但也觉此人并不讨厌,也就上前把剑接过。

  ——这时燕横虽已把「龙棘」反握收在臂后,其实暗中仍在戒备,万一庞天顺以此引诱偷袭童静,他就会马上发剑阻截。他已不是从前初下青城山那个少年了。

  童静安然接过「迅蜂剑」,还入腰旁剑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脱出这困境时,燕横却先向四方众人作个礼。

  「今日此战,实在是白打一场。」他徐徐说:「各位前辈师兄,你们都被奸人挑拨瞒骗了。幸好大家受伤都不重,就这么和气收场,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听燕横这说话,顿时释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燕横看见众人表情,心里叹息。这番话他本来打算一到来就说,可是赶到时看见阮韶雄等数人已然挂彩受伤,童静又被打败,那时说什么「和气收场」,对方绝不可能听得进耳朵。

  经历过西安之事,还有上次在庐陵跟随王守仁去说服孟七河一伙山贼,燕横就明白了江湖上一个道理:要让人们听得见你说话,必先让人看见你的实力。

  群豪里就只有倔强的沈丰仍然不服:「你说我们受人瞒骗,是何意思?请先说个清楚。」不过语气已比先前收敛许多。

  「笨蛋,还不明白吗?」童静扁着嘴巴:「那临江知府吕炳季,本来就是个大贪官!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跟着别人来打架?还要乱写那东西污蔑人家!」

  沈丰看着阮韶雄,只见阮馆主满额都是汗,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吕大人……我不敢说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说的……」

  当今朝纲不振,天下贪官遍地,要找个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凤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谓天高皇帝远,别说是刻意渎职弄权,即使是日常的陋规苛收,上任几年随时也积聚个十万八万两白银,百姓也都见怪不怪,有个这样的「清」官已觉万幸。

  这临江知府吕炳季就是这种官,在任四年来并未有什么大恶名,处事手腕圆滑,对阮韶雄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礼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吕知府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银的「破门六贼」,未明白童静何以称吕炳季是大贪官。

  燕横伸手止住怒气难抑的童静,接着问众人:「各位有听过一种叫『仿仙散』的东西吗?」

  燕横一说这三字,街上的阮门弟子立时「呀」地轻呼了一声,其中透出无比的憎恶。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带城镇,出现了一种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别在年轻子弟间流通,一经服食就会损耗心神,药瘾难止,不少人为了买药弄得倾家荡产,甚而掉了性命。然而这「仿仙散」却在大约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与同伴六人,曾经跟那炼制『仿仙散』的恶徒交手。」燕横说:「后来又托官场的朋友侦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买卖这毒物,吕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就去『拜访』了他一回。」

  「『拜访』?」沈丰疑惑。

  「也没什么。」童静冷笑:「就在夜里偷走他的乌纱官帽,还在他枕底留下一张纸条,请他把买卖『仿仙散』赚来的银两全都掏出来,赔还那些被这毒药所害的家属,另外再罚个五万两,要他用来施米赠药。」

  盗取乌纱,含意自然是说:如若不从,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颗顶戴乌纱的人头。

  群豪一听皆耸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门正派,与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门六剑」如此跟官府敌对,对方还要是知府大官,实在甚少听闻。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这六人既然自称「破门」,也就没有什么门派的羁绊,行事无牵无挂,作出这等暴举也不足为奇。

  「『仿仙散』害人无数,我们这么惩罚吕炳季,已算是很宽容。」燕横解释:「只因我们查知,这干贪官所以参与这么丧心病狂的勾当,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指挥,他们或许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却想不到这姓吕的竟鼓动各位武林同道来向我们挑衅,必然另有计策。」

  阮韶雄越听脸色越是青白,急问:「燕少侠,那吕知府……想干什么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们『破门六剑』。」燕横说:「即使胜负不如他预期,这一战也可牵制我们,让他借机做其他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我们仍未知道。」

  燕横虽未明说,但此际「破门六剑」只得他与童静二人来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对付吕炳季。

  阮韶雄只感万分羞惭。燕横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无甚凭据,但他既以「雌雄龙虎剑」力压群豪,实在再没什么必要编一大串谎话骗他们这干败将,看来所说与事实相去不远。是次阮氏无极门的精锐弟子尽出,他又呼召了许多武林同道来助拳,原来是被奸官利用,这耻辱相比给一个十几岁少女击败还要深重。

  沈丰知道真相后也是又羞又怒,猛喝一声伸手挥向街边墙壁,那乌铁爪将贴在上面的声讨状连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来,在雨中破碎四散。

  「这胡言乱语的东西……实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写。」沈丰低着头向童静说:「刚才沈某一时戏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证,明日天亮前,不管城里城外,这东西都会给撕个精光,一张不留。」

  童静本来讨厌这巨禽门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诚恳道歉,倒又教她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无言点了点头。

  这时燕横再次瞧着庞天顺。

  「阁下是湘龙派的剑士吧?」燕横说。阮韶雄等人为了引「破门六剑」出头决战,除了贴那官府发出的声讨状,这七、八天以来还派门人弟子口耳传扬挑衅,他们自然也透露了参战的门派名字以壮声势。「我看你并不是受那吕知府瞒骗才来的吧?」

  庞天顺又再现出那不羁的表情,略有点尴尬地搔了搔脸颊,接着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官府说的那一套……」

  「庞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说呢?」沈丰带着埋怨的语气问。

  庞天顺苦笑:「我是最迟来的一个,当时你们集结在阮府,已经磨拳擦掌,战意高昂。只我一人说的话,你们又怎会听得进去呢?……」

  沈丰与阮韶雄相视,无奈叹息。

  庞天顺又继续说:「我此来纯粹是听闻,『破门六剑』里有号称名门的好手,想来一看真假……」他说着,目中透出一种热切:「……最好当然还能打上一场……」

  看着庞天顺那种熟悉的狂热神情,燕横和童静都不禁微笑。

  「我却没想到,此事背后还牵涉了这么多……庞某为一时之快,几乎误助奸人,幸好这位燕少侠……」庞天顺说到此处,想及自己刚才落败,就没意思再说下去,但心里对燕横手下留情,大为感激。

  燕横也不愿让庞天顺与群豪再难为情下去,将「龙棘」也收入鞘,拱拳说:「我们还得赶去寻找同伴。就此别过各位。」

  「燕少侠……」阮韶雄急忙呼叫,却又压低声音:「今天这里的事……」

  燕横一听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他瞧一眼阮韶雄受伤的手臂,看来并无大碍,然后看着庞天顺说:「今天我俩只是路过临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个招呼,并无比试胜负。」

  阮韶雄感激得几欲下拜,低头作揖。

  庞天顺见燕横年纪轻轻而身负如此剑技,待人却无半点骄横,更是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坛风云人物。我庞天顺今天能与他交手一场,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将燕横与童静的马儿牵过来,又把插在二楼那飞剑取来还给童静。

  「对了,还有一事……」燕横从马鞍旁取下一个沉重的长布包:「我们去年诛杀恶徒取得这个,听磨剑名师寒石子前辈说本来属于湘龙派。这次得知有湘龙剑派的师兄到来,顺道归还。」说着就将布包双手递给庞天顺。

  庞天顺接过打开,看见乃是一双古旧的长剑,看来已历过许多风霜。它们正是术王亲信鄂儿罕所佩的双剑,被圆性击杀之后遗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恶人交战时,稍将这双剑损伤了。」燕横又说。

  庞天顺一看见这双剑,那张本来对什么都从不在乎的脸瞬间肃穆如铁,双目含泪,登时高高捧起剑跪下来。

  燕横吃惊,连忙把他扶起。

  「这……这……」庞天顺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容师叔的佩剑……」

  庞天顺在湘潭总馆的师叔容谅其,是荆地有名的侠士,却在三年前与两名徒儿神秘失踪,湘龙剑派的人一直寻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们遭逢不测。

  原来容谅其在平江边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波龙术王一伙人,虽然奋力苦战仍是不敌。波龙术王更尽情玩弄羞辱容谅其,先将他一边腿斩伤,再派鄂儿罕拿他来试新学的「太极双剑」。容谅其武艺本来并不在鄂儿罕之下,但大腿已经血流如注又无法移动,虽然顽抗了好一会儿,仍因失血过多而目不能见,被鄂儿罕斩首当场,并夺去这双古剑为己用。

  湘龙派有一特色,就是开派宗祖谭氏一族既会剑法,也是铸剑名家,但后来专研剑术,铸剑的技艺数代后就失传了,可是仍留下许多口珍贵宝剑给后代,这双剑也是其二。

  本门宝物失而复得,更得知杀害师叔的仇人已然伏诛,庞天顺此刻激动无以复加,抱着剑向燕横、童静行礼。

  「『破门六剑』,庞某里外都服透了。」

  燕横看着庞天顺,联想起自己的师门深仇,非常明白庞天顺此刻心情。

  他却不惯再受庞天顺和阮韶雄等人褒奖,只是微微一笑,就跟童静穿起蓑衣上马,在众多武人目送下,于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童静一直看见,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着燕横离开,让她不禁露出笑容来。

  燕横稍一回头,本想看看对方还有没有追来相送,却见童静在竹笠底下的笑容,问她:「你笑什么?」

  童静只是瞧着燕横,没有回答他。

  ◇◇◇◇

  钱清此刻的感觉,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个荒诞的噩梦。

  他紧闭眼睛,用力得鼻梁的皮肤也都皱起来,然后再次睁眼,期望刚才所见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都是人。

  当中包括了钱清长年带在身边的四名近卫,全都是锦衣卫里百中选一的精锐;另外则有临江知府吕炳季派来的十几个官差,同样是经过挑选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断掉了兵器,更多的断掉了骨头。其中两个锦衣卫肩上和腿上各插着一柄形状凶厉的飞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鲜血一般红。遍地都交响着痛苦的呻吟与哀叫。

  钱清胖壮的身躯不管衣服里外都湿透了——外面因为绵绵春雨,里面是因为冷汗。他一手扶着那歪倒地上的轿子,呆若木鸡站在路上,压根儿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他贵为当今京城禁卫大统领、皇帝头号宠臣钱宁的义子,本人亦封有锦衣卫副千户职衔,平日不论在朝在野,只要亮一亮那腰牌,百官百姓无不丧胆,别说是阻拦,就连正眼多瞧他一会儿也不敢。人人皆知,只消稍惹钱氏父子不悦,随时就会被打入诏狱①,永不超生。

  『注①:明代「诏狱」为锦衣卫专设的监狱,自行拥有监禁、拷问及处刑的权力,不受刑部等司法机关过问,私刑手段极为凶残毒辣,天下官民闻其名而为之震栗。』

  可是偏偏就在这江西的小地方,有人竟然不卖账。

  钱清仍剩一名近卫站着,正是他麾下勇将岑昆保。岑昆保擎起一对刃身窄长如兽牙的双刀,拱护在钱清身前,平素已是杀气腾腾的长脸,现在更是铁青得像鬼。

  钱清的贴身近卫中,唯有岑昆保并非他义父钱宁委派,而是由钱清自己一手提拔进锦衣卫。岑昆保是河北晋州人,自少年就从学北省闻名的秘宗门分馆,练得一身过硬的武艺;后来因为醉酒杀人,逃到了京师市井间混迹,被钱清发掘并收为近身。钱清曾经派岑昆保去刺杀一名毁谤义父的京官,结果岑昆保当夜一口气将那官员妻儿共五口都干掉,此事甚得钱清欣赏,更视岑昆保为「怀中刀」。

  岑昆保刀尖指向道路前头,正是那贼人站立之处。

  站在当道的人满头白发白须,右手拿着脱下的竹笠,穿着铁甲掌套的左手拄着一根四尺长的杖棒。左右腰侧各带一刀一剑,至今俱未出鞘。

  「呼……有点累人。毕竟也老啦……」老头子低头瞧瞧地上那十几人,每一个最少都比他年轻二十年以上。他皱着眉叹息,可是那毕挺的站姿散发出一股极强悍的气势,完全看不出半丝老态。

  钱清躲在岑昆保身后,心里在不断咒骂这老头怎么不早死,但又不敢直视那双苍老却光芒闪耀的眼睛。

  更令钱清害怕的,是另外还有一个贼人未出手。他瞧向更远处一块路边的岩石,石头上坐着个年轻的大块头,腿上横放着一根两头包铁的长棒。他长着一丛乱草般的短发,下面髭胡的茂密程度也不遑多让,整颗头毛茸茸像野兽,再细瞧他衣袍鞋袜,竟然是个和尚。

  钱清顿时想起自从来了江西之后,不时听到那个名号。

  「破……破……」

  眼前这一老一少两名怪客,就跟吕炳季形容的贼人一模一样。如假包换。

  先前钱清听闻本地官僚口中谈到「破门六剑」时,仍是嗤之以鼻,更认为这只是官员拖延向义父上缴「仿仙散」利润的借口。

  ——这种地方,出得了什么「剑侠」?不过是几个有点武功的毛贼而已……

  路边仍然站着二十多名临江府的官差,另有四个负责抬轿挑担的脚夫,早就吓得想逃命,只是那野和尚在一边虎视眈眈,他们站在原地不敢动一动。

  官差们以为吕知府既已利用阮韶雄一干武人引开了「破门六剑」,这番暗中护送钱大人出省必然顺利无碍,怎料贼人还是拦途出击,不免大叹倒霉。

  练飞虹仍旧把四尺鞭杆当作拐杖拄着,上下仔细打量岑昆保的马步架式,又瞧他手中双刀的模样。

  「你是……秘宗门弟子?」

  岑昆保一听愕然。这老头能就此看出他的师承,确实很不简单。

  ——没道理……假如真是大门派的前辈,不可能当这种匪盗……

  「是又如何?」岑昆保为免被对方看穿路数,双刀变换了一个交叉架式,同时说。

  只见练飞虹本来一直轻松的脸,突然收敛严肃起来,令岑昆保感到奇怪。

  ——难道他对我派武功有顾忌?……

  岑昆保察觉练飞虹这变化,心想这老头假如真的紧张起来,自己就有胜望……

  正当他战意充盈,思考要如何出手之时,眼前练飞虹的身姿突然变得模糊!

  岑昆保虽非拜入沧州秘宗门总馆,但毕竟修习名门武学,对手一发动他即反应,双足展开本门著名的「燕青迷步」,无声无息迅捷地滑过泥地,双刀成二字,发出一记「明堂快刀」的「青蟒翻身」,双双斜斩敌影!

  然而岑昆保刀势出了才三分一,一物已自下而上撩向他双臂,正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挑山鞭」!

  岑昆保未及应变,那坚木削制的鞭杆已然狠狠击打在他右肘上,这棒击之力再加上岑昆保本身出刀的力量相碰,全集中在那肘关节上,瞬间发出裂骨之声,岑昆保痛入心脾,右刀脱手,左刀的势道也都消失无踪!

  练飞虹紧接却已放开鞭杆,低头窜入岑昆保右腰侧,左手铁甲拳猛击在他肋间,那沉响既怪异又吓人!

  岑昆保全身如泄气皮囊倒下,双眼翻白。

  练飞虹却竟仍然不放过他,苍老的脸狠厉有如恶神,朝准倒地的岑昆保一腿踹下去,踏在他右膝关节侧面,内里顿时筋腱断裂,岑昆保一身自豪的秘宗门轻捷功夫从此废去!

  练飞虹此举令旁观众人都甚震撼。先前练飞虹放倒那十几人打得轻松潇洒,对着每人一击即收,制敌后也不再下杀手,却不想对岑昆保竟然如此凶狠。

  练飞虹拾起鞭杆退开,冷冷瞧着正在地上因极痛而抽搐的岑昆保。

  「难得身为名门大派的传人,竟为虎作伥,这武艺都是白练。我就代你师门把它收回。」

  道旁林间吹来一阵春风,卷得练飞虹白须飞扬,那傲立的武者之姿却是纹风不动,散发一股凛然正气。

  钱清瞧着他这股气势,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破门六剑」二人来劫道,竟全无改装易容,连面巾也懒得蒙一块。

  ——因为他们心里从来没有当自己是贼。

  圆性这时支着六角齐眉棍从岩石上站起来,走到那几名脚夫前。众人被这形容威猛的野和尚吓破了胆,立时远远退开,留下地上那两大担财宝。

  临江知府吕炳季为了获得钱宁的包庇,将治内贩卖「仿仙散」的收益半数皆上缴给他,数额超过三十万两银,用银子当然难以运上京师,因此换成了更贵重的黄金珠宝分作两担,脚夫挑起来也绝不轻松。

  圆性蹲下来,用手指捏开那担盒的蜡封,打开盖子,堆成小山般颜色灿然的珠宝玉石出现眼前。

  钱清看着被打开的宝盒,心焦如焚,但欲言又止。

  「小胖子。」练飞虹微笑说:「很不舍得吧?」他说着将竹笠戴上,腾出的右手缓缓从腰间拔出「奋狮剑」,锐锋遥指钱清。

  钱清头上都是汗珠,就连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圆性粗壮的手插进那堆财宝中,抓起一串珍珠紧紧握在手里,默默俯视着它。众人见这和尚竟如此贪财,大是愕然。

  圆性将拳头伸向那群人,朝着其中一个脚夫问:「这是什么?」

  那串珍珠色泽白润,颗颗都如指头大小,甚是贵重,这脚夫几曾见过?身后的官差怕出事,慌忙悄声提示他,他才怯懦地回答:「……是珍珠。」

  「不。」圆性打开手掌看那每一颗圆珠:「我看见的是百姓的血肉。」

  钱清一听这话深感不妥。

  ——这些人……真的不是为了钱!

  他瞧见前面的练飞虹,不知何时欺近前来,长剑尖锋已及他面前半尺。

  再看竹笠之下,练飞虹的脸容已不再笑,又变回刚才面对岑昆保时那冰冷可怕的表情。

  「等……等一等!」钱清胖壮的身躯在袍子底下剧烈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义父是谁吗?天下间没有——」

  「住口。」练飞虹冷冷打断他。「什么都别说。只要想。想着你一生害过的每一个人。」

  「我爹是钱——」

  这次练飞虹不再用说话打断他。

  这次用的,是剑锋。

  ——练飞虹刺出这一剑时并没有多想。他并不知道,这一剑将是一场巨大风暴的序幕。


第五章 爱与战斗

  繁花盛放,仿佛连天空也染成绯红。

  在茂密如云的花树之下,一片红瓣无声缓缓飘落。

  忽尔,疾风吹卷而来。

  那花瓣狂乱飘飞间,已然一分为二,断口竟平整如水线。

  只因那阵不是春风。乃是刀风。

  等人身长、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锋皎美如月,越过那两半片花瓣之间,顺畅如流水回转而下,降至几近贴地。

  刃光在满是草绿生机的泥土上方旋掠而过。地上一朵仍旧鲜艳的落花,蓦如被浪潮冲起,卷上半空。

  刀锋刹那间轨迹一变,化为向上撩斩。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凄美地四方飞散。

  这刀势既激烈,又有一股犹如风过山林的温柔。

  岛津虎玲兰樱唇缓缓将残气吐尽,继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卷回来。

  她双腿重心恢复均衡,摆出一个内敛安静的架式,两掌将长刀柄稳稳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象中的敌人双目之间,收招之际无一丝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残心」①。

  『注①:关于「残心」,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P.162)』

  虎玲兰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将野太刀斜垂身侧。气血充沛的美丽脸庞仰起,观赏头上那大片花海,心头有一股满溢的快感。

  ——当你将身体与心灵发挥至尽,招势动静趋近完美之时,自然就感受到与天地脉律的契合,那愉悦的感觉无从形容。

  「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日本语说这话的是荆裂。他盘膝坐于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虎玲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虎玲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野太刀。

  经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虎玲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于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荆裂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虎玲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走男子刚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虎玲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荆裂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虎玲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荆裂。

  「你……一定会好的。」虎玲兰安慰他说。

  荆裂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荆裂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复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荆裂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炼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拐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荆裂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复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虎玲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随他走去。

  荆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虎玲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虎玲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虎玲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荆裂笑着说,牵起虎玲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虎玲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荆裂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虎玲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荆裂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荆裂那微笑的侧脸,虎玲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虎玲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仿佛生怕给他溜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发,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荆裂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发就要打她,及时给虎玲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兰为之语塞。荆裂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荆裂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虎玲兰听不明白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荆裂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荆裂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荆裂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荆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虎玲兰将野太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荆裂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发,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荆裂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虎玲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荆裂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荆裂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虎玲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虎玲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荆裂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兰很清楚,荆裂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欲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棘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虎玲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荆裂,心思却极是紊乱。

  荆裂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荆裂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于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荆裂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虎玲兰看着荆裂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虎玲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荆裂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荆裂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炼,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荆裂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荆裂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虎玲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荆裂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荆裂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虎玲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虎玲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萨摩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荆裂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虎玲兰没得到荆裂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荆裂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兰几乎从没有见过荆裂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荆裂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虎玲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荆裂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

  快将黄昏时份,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荆裂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荆裂。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于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荆裂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擦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荆裂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舍身刀招的预备式。

  荆裂将这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于浪涛翻卷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舍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荆裂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猛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荆裂最后一刹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于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荆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荆裂。

  荆裂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猛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荆裂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荆裂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荆裂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荆裂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荆裂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荆裂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荆裂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荆裂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于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荆裂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荆裂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荆裂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圆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荆裂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荆裂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于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荆裂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荆裂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于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炼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荆裂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荆裂的左肘。荆裂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于真正恢复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荆裂叹了口气,搔搔头发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荆裂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荆裂复述虎玲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岛津虎玲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了解我荆裂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发,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荆裂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扎好。

  「谢了。」荆裂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荆裂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

  每次怪声传来,童静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燕横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静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燕横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童静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燕横把带来的一袭斗蓬打开铺在地上,给童静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梁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童静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童静「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回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横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童静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童静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童静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燕横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童静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燕横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团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燕横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童静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团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燕横瞧着失望的童静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童静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童静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燕横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童静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燕横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燕横想起从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历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童静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童静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燕横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童静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燕横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棘」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燕横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童静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童静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燕横徐徐的问:「……我如何?」

  「甚……什么你如何?……」童静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燕横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童静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燕横。

  只见燕横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童静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饥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武当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燕横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棘」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童静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于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燕横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武当派的家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那句说话吞回去!」

  童静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横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燕横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童静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

  次晨童静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燕横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童静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燕横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童静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燕横看她睡眼惺忪,发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童静,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童静发现燕横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发髻奔回庙里去。

  童静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童静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燕横,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燕横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呼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比斗。

  燕横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

  这关西歌谣,燕横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童静听见燕横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虎玲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童静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燕横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燕横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舍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卷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燕横和童静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虎玲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野太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童静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童静急得眼眶都红了。

  虎玲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燕横和童静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荆裂。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虎玲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荆裂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虎玲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荆裂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萨摩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荆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燕横问。

  虎玲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童静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虎玲兰看了一眼燕横,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荆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童静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虎玲兰说着,抚摸一下童静的头发,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童静,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燕横和童静看着虎玲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舍得。

  尤其童静。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童静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

  「残心」一词来自日本武术,可说属于心法的一种,其意义是指在完成攻击之后,体势、动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无懈充实,随时能够作出战斗的应变。这是针对修练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错误,比如进攻时过于冒进或者贪图兵器的延伸距离,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势;或者一招得手之后精神瞬间松弛、过于兴奋或疑惧,被仍未落败的对手或者群战中的其他敌人有机可乘。

  其实类似的精神修练中外各种武术皆有,但日本武术格外注重「残心」,很大程度是因为它与军事关系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长期身为统治军人阶级,其武术之创造主要是为了大规模战场上运用。刀山剑林的混乱群战不同于个人对决,经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战胜,因此更突显了「残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术演变为体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竞技,仍然保持对「残心」的重视。比如在剑道和空手道的比赛里,选手即使成功击中对方,但如果完成攻击时体势不佳或者没有保持充实的精神,亦会被判无效。


第六章 御武令

  三天之后,身在京城的钱宁收到千里飞鸽接续传书,得知了义子的死讯。

  他当场就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钱宁共有义子十七人,但以钱清最为特别,只因钱清跟他真的有血缘关系,乃是云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儿。

  钱宁本来就不姓钱,而姓李,云南镇安人,因自小家贫,被卖给当地镇守太监钱能为家奴,得到钱公公宠爱而收作义子,姓和名都是钱公公所赐;后来钱能获得朝廷封赏,钱宁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艺不俗,故获赐锦衣卫之职,得以入京侍奉御前,并得到大太监刘瑾的提携,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

  钱宁发迹后为了迅速扩张势力,认了好些义子,并将他们布入禁卫的行列。他几年前一次衣锦还乡,收了李清(就是钱清)这个子侄过继自己膝下,好让身边多一个能信赖的族人办事。

  钱宁继那凶讯之后,又再接连收到书函,都是下属的报告:他们不待钱大人下令,已经急调了驻在临近事发地临江府的部下线眼,严密搜索号称「破门六剑」的妖匪,但并无所获。

  钱宁一边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边看那些接连送来的传书,越看越是愤怒,将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个粉碎。

  「都是一帮吃闲饭的!」他将手里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脚狂踏:「这么几个武夫也找不出来?还敢自称天下耳目?」

  钱宁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别爱惜钱清这个胖胖的侄子,而是钱清在外行事,已经代表了钱宁本人行使威权,天下间竟有人敢动他,对钱宁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况是一伙天杀的武人!

  钱宁少时习武,颇有天份,尤其擅长神射,左右两边都能开弓,这也是他后来得到正德皇帝宠爱的一大原因。

  少年钱宁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贫卖身,结果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剑。他甚至为了向上爬,成为钱公公的嬖宠,最终爬上锦衣卫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强得多的禁卫武官,统统被他踩在脚下。

  因为这种过去,钱宁对于像武当派这些不受威权钱财约制、无视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这群人,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却又失落的梦想。

  ——如今又多了几个这种家伙反抗我!

  同时钱宁当然也痛心,派钱清去收取的那大笔钱财都被劫去了。钱宁最初是因为偶然得到下属报告,才得知江西有这来路不明的「仿仙散」,当地几个贪官正在包庇买卖。平时若侦查到这种事情,钱宁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严刑追赃,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这次看出来,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于是派部下去放话,由他靠朝中势力包庇,让当地官员办这买卖,更将吕炳季等几个更大的官拉下水来,钱宁自己则坐地分肥,占去半数的利润。

  钱宁打的如意算盘是:先在这江西北部试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顺利,也就直接取了制药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办煮碗。其时天下钱财要榨多少就多少,从前干的那些诬告逼贿的勾当,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见大巫。

  不料才卖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货就突然断绝消失了,钱宁那暴富的梦想顿时成空;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笔抽成也都失落,钱宁等于白干一场。

  ——这「破门六剑」如此针对卖「仿仙散」的官员,说不定之前「仿仙散」断绝,也是这帮自命侠士的家伙造成……

  想到这里钱宁更恨了,一边穿上下人递来的新衣,一边还在喃喃咒骂。

  「钱大人何以如此气愤?」一把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

  钱宁一看,乃是南昌宁王亲信李君元,正在几个钱府下人带领下走进来。

  宁王为了筹谋大业,常以重金贿赂朝廷大官(钱宁当然亦是其一),因此频频派李君元到京师走动,顺道打听皇帝与朝廷近况。

  钱宁为避免与宁王朱宸濠的连系过于张扬,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宁王使者来访,不必在门外听候通传,先将其带入府中,不料刚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给李君元听见了。这「仿仙散」的买卖毕竟过于阴损,钱宁不愿给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后操纵。不过他又想,李君元既从江西来,不妨向他探探风。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点不像在官府朝廷间奔走的人物,手里轻轻摇着一把白玉纸扇,神态甚闲适。

  钱宁屏退了下人,请李君元在府中花园共行,走到一个鱼池前,他才问:「李先生在南面,可有听过一伙叫『破门六剑』的武人?」

  李君元一听那四个字,心头一惊,但表面仍是若无其事地微笑。

  可是钱宁已然察觉,刚才他一问时,李君元摇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钱宁在宫中朝中阅人无数,主理的锦衣卫诏狱又经常拷问刑求,精于分辨说话神情的真假,李君元这一惊,逃不过他这双锐利的细小眼睛。

  ——宁王府跟「破门六剑」必有过节!

  「这名字确实听过。」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说:「乃是几个外地来的武者,武功很高强,在我省到处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宁。钱大人如何得知?」

  钱宁当下就说,自己义子钱清出游江西,如何遇上这些人而被害,关于「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听到钱宁的手下无法查出「破门六剑」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来:「令公子遭此不测,还请钱大人节哀。可是也别太怪责大人的部下。」

  「此话何解?」钱宁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门六剑』的武功战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官以数倍人马对敌,也必然铩羽。他们明知动不了这种人物,怎敢认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钱宁听了李君元这话,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试,锦衣卫里的高手杜焱风惨败在武当拳士手上的旧事,不禁同意点头。

  钱宁又想起宁王之前借他麾下锦衣卫之力,去调查跟踪武林人士的举动,钱宁的手下更在西安接待过李君元,观察一场武林大战,看来宁王对这些武者甚有兴趣,想要收为己用,必然对于如何应付他们甚有心得,于是又向李君元请教。

  李君元想了一会儿,回答钱宁:「要对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还是找他们的同类。」

  钱宁听了不禁点头。与其花偌大气力,折损自己的人马,不如教武人自伤残杀更划算。

  「可是……我见识过这些人,他们并非钱财可以收买,官威也无法驱策他们办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西安一趟,看清了这些武人最想要什么。」李君元得意地说:「武林门派争强斗胜,不外乎为了一口气。这口『气』,说穿了也就是名位。武当派要世人低头承认他们武艺『天下无敌』,这四个字还不是『名』吗?各门各派顽抗武当,也是不想失去门派的招牌,还有开山立道几十年、几百年的声誉。这个同样也是『名』啊!」

  「有道理。」钱宁说着时,原本一直紧皱的脸终于放松开来。

  ——在钱宁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别人想得到什么和害怕失去什么。只要了解这欲望与恐惧,世上没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会怎样做呢?」钱宁又问。

  李君元的眼睛里露出狡黠:「天下之间,有什么比得到当今圣上的封赏更光荣?」

  钱宁其实早已想到这方法,与李君元相视一笑。钱宁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纯洁,接着就问:「李先生如此助我,宁王府又会得到什么好处?」

  「没什么。」李君元虽知钱宁也许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显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里少了六只萦绕不去的苍蝇,王爷会比较高兴吧了。」

  ◇◇◇◇

  钱宁别过李君元,回书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拟好一份文案,午后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钱宁是得赐国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无碍。

  他领着几名锦衣卫,到了豹房里那个大校场,只见场中沙尘翻滚,提着银白刀枪的人马来回奔走,一片喧嚣鼎沸的呐喊,杀声震天,恍如真实的战场。

  钱宁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挥禁内的「中军」演练,所谓「中军」实际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将,而是皇上亲自在宫内太监里,挑选大批身材壮健、擅长骑射刀枪者编成。

  钱宁一看过去,就更恨得牙痒痒,只见与他争宠的对头江斌,此刻正英武地与皇上并肩而骑,在校场正面指挥众多太监变阵对演。二人皆身穿披挂战甲,果真就像沙场上的同袍一样亲密,瞧在钱宁眼里满不是味儿。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从收了江斌这边军猛将为亲随之后就更变本加厉,几乎每隔数天就在豹房里演习,又或在城楼上观赏江斌带入京师的边军操练。

  这时江斌也远远看见钱宁到来,他那带着瞩目伤疤的脸顿时咧齿而笑,得意地盯着钱宁。当初江斌得蒙圣宠,全靠钱宁引见,可说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却后来居上,皇上召唤钱宁作伴的时间已越来越少,每次看见这猛兽似的军汉,钱宁就恨不得一箭射死他。

  钱宁别过脸不去看江斌,却又见校场边的殿宇内,除了一众伶人、番僧和太监正在观看皇上的表演外,还有一人独自坐着。

  只见那儿安静坐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虽已是春季仍然身披毛裘,年轻而姣美的脸带着一点病弱,却丝毫不减少她的吸引力,反而更让男人有一股要保护她的冲动。明亮的大眼睛仿佛已经见过人间许多事情,但年纪看来却只是二八年华,这种不协调更添了一点诱惑。

  这少女正是宋梨。

  看见这女子就更令钱宁不忿了,这姓宋的美人乃是去年由江斌献给皇上,如今竟成了最得宠、最常伴在帝侧的爱妃。钱宁为了讨好皇上,多年来献上的美女自也不少,但从来未有一个像宋梨般得到宠爱,这自然令江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再提升。钱宁只能在心中暗骂:这小子好狗运!

  钱宁问身边的部下王芳:「我吩咐你们去调查这宋美人的底细,查出了什么没有?」

  「回大人,我们花钱向江府的人套过口风,知道宋美人是从哪儿买来的,再随着一步一步去查,最近得知她是在川中一带被贼人拐得。宋美人一口四川腔调,也正好跟这相符。」王芳紧张得吞了吞喉结又说:「小人已派人再去当地仔细调查,相信很快能够得知更多。」

  钱宁点点头,眼睛不离宋梨。

  终于等到场里的太监军团演练完毕,分成左右两列拱卫,开出中间一条宽道,让皇上与江都督策马走过。

  正德皇帝兴奋地骑马奔到宫殿门前,一跃下马,取下插着天鹅翎的战盔,露出渗满大汗的乱发,一脸神元气足,就像个不知何时该停下来的孩子。

  他一边用太监递来的绸巾拭汗,一边快步走进殿内。

  宋梨双手捧着一杯葡萄酒,盈盈走向皇帝献上。皇帝欢喜接过,一口干尽,嘴边泻出的酒溅到一身明黄战甲上。他抹抹嘴唇,抛去了酒杯,一手揽着宋梨的纤腰。

  「刚才看见吗?朕的亲军越来越熟练这个『流水阵』了!很威猛吧?」

  宋梨看一眼那「中军」太监兵手上竖着的刀枪,马上把目光移开。

  「我有点怕。」

  「怕什么?」朱厚照最爱就是宋梨此刻的可怜模样:「有朕率领这支天下无双的亲军保护,世上无人能伤害你!」

  ——堂堂皇帝要保护自己爱妃,当然用不着御驾亲征,他这么说只是想显得更英雄而已。

  宋梨一双明眸眨动长长的睫毛,看着皇上点点头。

  「陛下,恕臣直言。」江斌这时捧着脱下的战盔到来:「这支『中军』,离『天下无双』还远。皇上若能亲眼看看关外边军,如何勇猛杀戮鞑子兵,自然明白。」

  「这主意不错……」朱厚照笑着说。

  江斌近日萌生了这样的计划:劝诱皇帝到关外宣府游玩,让他与钱宁及群臣隔绝,自己则可一人独揽皇上的宠信。

  钱宁一听就知道江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更是恨恨地瞪着他。

  「干儿子,你来啦?」皇帝这时才跟钱宁说,一边召人再斟酒来,一边坐上交椅,让宋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在这豹房里,不管行事起居如何荒唐也无人管束,因此长年也不回正式的寝宫居住。

  钱宁上前,心想该如何用说话吸引他注意,让他忘了兵事。

  「陛下是否仍记得上次御前献技的武者?」

  「当然记得了!」正德皇一听双眼发亮:「是武当派吧?——美人你怎么了?」

  当皇帝一提及武当时,宋梨心里激动,几乎一把从皇帝的大腿上摔下来,幸得他及时扶稳。

  钱宁见了宋梨这么失态,不禁奇怪。

  江斌在旁冷哼一声:「那等家伙武艺虽高,但不谙世事,直如山野中的猴子,没什么好谈的。」他生怕皇上的心被别的东西吸引了,马上这样说。

  不料江斌这话,钱宁早已算计在内,连忙顺水推舟:「江都督所言甚是。因此臣以为必要节制这些武林门派,让他们清楚知道:若非陛下宽容,天下绝无他们容身之地,他们的拳勇实为皇上所赐,并该以此为荣宠。」

  「对。」一人如此回应钱宁,竟然是宋梨。皇帝与两臣俱很意外。江斌忍不住皱眉,白了宋梨一眼:你怎么在胡说,和应钱宁这混蛋?钱宁则在想:宋美人难道与武林中人有过节?……

  宋梨可未理会江斌。虽说她今日得到圣宠是因为江斌,但说到底江斌只是花钱买她的人,在她心目中跟那些拐卖她的山贼和人贩子毫无分别,同样是卖她牟利;如今她已在皇上眼中有了地位,更无必要听命于江斌。

  朱厚照领军操演正打得兴奋,胸中溢满都是英雄豪气;如今听钱宁建议,应将众武林高手收服脚下,立时大感兴趣。

  「卿家以为要如何做呢?」

  「臣倡议选拔天下武林几十个最负盛名的门派,各派太监前往宣旨,策封为皇上御准的『忠勇武集』,并打造铁牌授赐给他们世代保存。这些武人得此殊荣,必然铭感皇恩,从此受皇上驱策。」钱宁将本就拟好的计策一口气说出来。

  「这个很容易办嘛……」皇帝抓抓下巴:「到时还可以召他们轮番上京来演武给朕观赏,好不热闹!既然连爱妃也同意,准奏!」

  钱宁连忙又说:「这些武人野性难驯,若只要他们接旨受封,难以证实其忠义。臣有一法:听闻江湖上有一干武艺甚高强的匪盗,自号『破门六剑』,在江西等多地流窜作恶,官府亦无法擒捕。不如就在授旨同时,号令各门派讨伐这群妖人,既表忠勇,也让他们自行肃清害群之马,陛下觉得如何?」

  钱宁说着,向皇帝递上一张名单,上面写着「破门六剑」部份人物的姓氏身份,都是他手下锦衣卫收集得来的情报:

  福建荆某 门派不详

  四川燕某 自号青城剑派传人

  甘肃练某 疑为崆峒派前掌门 年迈

  倭国妇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女子一名 名姓出身不详

  僧人一名 法号不详 疑为少林叛徒

  皇帝略看了看这名单,问宋梨:「爱妃觉得如何?」

  假如这刻宋梨看一眼这张纸,见到「四川燕某」和「青城剑派」这些名字,将比刚才听见武当派更要震撼。

  可是她全无兴趣去看,只是冷冷说:「这些恃着武功行恶杀人的家伙,最是可恨。皇上快把他们都杀个干净吧。」

  皇帝将名单交回给钱宁:「就按你说的去做吧。」

  江斌看不透钱宁这么做有何原因,心想也不过要弄些新玩意去引诱皇帝吧了。他见皇帝此时兴高采烈,不好拂逆,也就没说话。

  钱宁微笑着收起那名单退下,心里极是满意。

  ——看吧。你们武功练得再好,抵不上我几句说话。真是一群傻瓜。

  ◇◇◇◇

  李君元次天就得知,皇帝在钱宁的奏请下,即将向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发出「御武令」。

  李君元此策得以实行,自然感到得意,但现在他又再仔细思考这事情。最初他出计助钱宁,只是一心想除去「破门六剑」——自从去年收到「破门六剑」那封书函后,李君元好一段日子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担心哪天夜里荆裂就来取他人头。如今「破门六剑」的敌人即将遍布天下,必然无暇打扰宁王府,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一个「御武令」,定然弄得武林天翻地覆,李君元开始想,如何能够顺着这个势道,为宁王府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借此招揽到更多真正的武林高手,壮大王府兵力,那就更妙了。

  ——封赏天下「忠勇武集」吗……那些在西安出动过的大门派自然都有份,包括了……武当派!

  李君元知道,武当先前曾派人御前献技,甚得朱厚照的喜爱,这次封赏必然少不了武当。

  可是他又记得,在西安「盈花馆」外观战时,曾经听见武当弟子用雄壮的声音,背诵他们的三大戒律。李君元自幼聪颖,过耳不忘,仍然记得那第三戒是这样: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李君元想:那「忠勇武集」的虚名封赏,武当派也许还会接受,但如果朝廷号令他们去做事,以那干骄傲的武当高手的性情……尤其是那个掌门……

  ——武当派与朝廷,随时会起冲突!

  一说到武当派,李君元自然也想起加盟到了宁王府的那个怪人巫纪洪。此人武功与外表一般的可怕,李君元在王府已经见识过他演示。宁王当时更感叹说:假如王府再多几个像这般以一当千的猛将,何事不成?

  巫纪洪曾经向李君元略述自己出走武当派的原因,说当时武当出现了内讧,他所效忠的师兄,至今仍囚在山上,乃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要是能够将武当高手收入王府……哪怕只是少数……

  李君元觉得此事很值得进行。他马上吩咐下属:带来京师用以贿赂百官的那批财宝,将其中分给中书省的那数目里一部份调度过来,送给钱宁。

  他要换取的,是钱宁麾下锦衣卫布在武当山上那名内线。

  李君元深信这笔买卖,将来必然带来百倍的回报。


第七章 气节

  山西,太原府祁县。

  此际已是四月末的天,从东南山地卷来的风吹入了县城,把云雾一气吹散,蓝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气势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虽已颇旧,但无半丝暮气,不多矫饰的建筑予人极稳重的感觉。

  此屋正门顶上的牌匾写着「毅社」二字,门前左右一对石雕的插翅飞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这儿正是名动四方,当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门的总馆。心意门拳法刀枪为人所仰慕的名门正宗,自祁县立道至今已传七代,开枝散叶,分馆传人远布至河南、河间府及陕西等各地。

  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长年络绎不绝到来总馆深造,「毅社」大门天天也有人进出。有的只求来「朝圣」,沾染一下总馆传习心意正宗的浓厚气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跻身为掌门亲传的总馆「内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为严谨,目前得入门墙的「内弟子」不足八十人。

  进了「毅社」前门,可见宽阔的前院全铺成平整沙土地,辟作一个广阔的练武场。这练武场只教习心意门功法基础,真正的堂奥之秘,当然都在外人难以窥见的馆内传授。

  换作平日这个时候,天气又这么好,练武场上早该整齐排满了近百门人,一同练习站桩,场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众门人并无练功,而是分开左右列在练武场两侧,全体双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间的通道。

  下跪的众多子弟里,包括了资历最深的「内弟子」之一、当今总馆助教戴魁。他铁青着满是胡须的方脸,垂头向着地上,眼睛却暗地瞄向练武场后面大厅中门前。

  他的师尊,当今心意掌门「晋中神拳」严世邦,也跟众多弟子一样恭敬跪伏着。

  戴魁看见师父此刻模样,心里很是不甘。

  外表清癯高瘦的严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这祁县是驿道要冲,来往商旅甚繁,贼匪自也不少,严世邦年轻时就曾义助官府剿贼,与同门共四人斩匪百余,一战成名;如今严世邦已艺成的弟子里,许多都担当本地的镖师护院,俨然成为一方的治安武力,当地官府必要时也得借重于他,故此对他甚为尊崇,别说是县令,就算是见着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礼。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头。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与他同期的师兄李文玉,正是在西安牺牲战死的李文琼之亲兄长。李文玉敬伏低头,朝着沙地的脸却颇兴奋。

  「得到这个殊荣,我们就此洗脱去年的霉气了。」李文玉悄声跟戴魁说。

  去年在西安群雄会战里,心意门损兵折将不说,门人颜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当众揭破,更教心意门颜面大失,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里活跃;加上武当派的威胁仍在,犹如悬头的一柄利剑,「毅社」内一直都士气消沉。

  戴魁听了李文玉这话,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但并未有说话。

  因为他们等待的人终于进来了。

  太监冯正高高捧着一个铺了锦织的木盒,上面盛着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御赐铁牌,在几名卫士拱护下步入大门,走过练武场。

  严世邦与众多心意门人的头伏得更低了。

  区区民间的武门,得到皇家如此封赐,实为历代前所未有之事,这光荣恐怕心意门的开山先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

  ——不过心意门人亦知道,近日接到这「御武令」的绝不止他们一个门派。沧州秘宗门、徽州八卦门以至许多规模名声较次的门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赏。

  冯正一直走到大厅门外。严世邦在这太监跟前,脸面不敢略抬一点点。

  「山西太原府祁县心意门严氏,接赏!」冯正高声宣布。

  严世邦这才爬起来,双手将木盘接下,头仍不敢抬起来,面向着冯正后退了数步,入了大厅后才转身,恭敬地将那铁牌拿到堂中,安稳放在关王爷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仪式,众人这才站起。严世邦迎请冯公公与众卫士入厅内喝茶,并召戴魁、李文玉等几个资深弟子及他师弟莫希贤入内相陪。

  谈了一轮之后,严世邦叫门人拿来一个小布包,亲手送给冯正:「公公远道而来宣旨,辛苦了。这是本门的一点心意。」另外也打点了各名卫士。

  冯正接过装着银两的布包来,掂一掂重量,满意地笑着收起来。戴魁看见难掩一脸嫌恶:这太监昨天来宣读圣旨时已经收过一次银子,他故意又分开另一天才来颁这面铁牌,显然只为了多敲一笔。

  等到把冯正和卫士都送走后,严世邦说了一句:「今天,不练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门人,厅里只余他与莫希贤、李文玉和戴魁。

  两位长辈一直坐着喝茶没说话,戴魁和李文玉则站在师父身边。严世邦默默瞧着那个「忠勇武集」的铁牌,脸上并无应有的得意之色。

  「魁儿。」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情很不高兴。」

  戴魁本就是直性汉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

  「这是圣旨,抗拒得了吗?」师叔莫希贤不满地瞧着戴魁:「这可是流传后世的殊荣,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练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的。」戴魁回答:「心意门名扬天下,就靠这实力,靠先祖们冒着性命打回来。他皇帝老子怎么看我们,给我们个什么封号,根本就没有关系。」

  「戴魁,自从你出去走一圈之后,说话就越来越狂了。学了些不正统的武功,回来就教训起长辈来啦?」莫希贤愤怒地说。戴魁与荆裂话别回到「毅社」后,这大半年常常将游历里学到的派外武功,诸如虎玲兰的双手倭刀法、练飞虹的快手、荆裂兵器腿击夹杂运用等法门,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门武技里,教给馆内的师弟。此事师父严世邦并没有说什么,但莫师叔却很不满意,认为戴魁这么做是打乱了心意门的传统,对正宗的心意武艺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几个比较保守的师兄弟也有微言。

  「武当派都快临门了,要来拆心意门的招牌,哪还有工夫理会什么正统不正统?」戴魁反驳说。

  「师弟……」李文玉在旁相劝:「现在我们得到朝廷的眷顾,御赐了这铁牌,武当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乱来了吧?这不是正好解决事情了吗?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说到这里他想起被姚莲舟所杀的弟弟,不免神伤。

  戴魁冷哼:「人家来挑战,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权来保护吗?那我们不要再练武,干脆去当官好了。」

  戴魁看着师父。严世邦的瘦脸,两边颧骨格外高隆,平时甚有威严,但此刻却像被磨去了棱角。

  「魁儿,我明白你所想。可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基业,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无言。虽然他对刚才那一幕很讨厌,但毕竟也过去了。心意门受个封赏也不是什么天大坏事,他也就不再争辩。

  可是戴魁看见师父脸容紧皱,似乎还为另一事情烦扰,这才留他在馆里谈话。他跟随严世邦已近二十年,师父的情绪自走不出他眼睛。

  「师父,是不是还有事?……」

  严世邦叹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御武令』还附带一个诏令,要我们……不,要各个受封的门派去讨伐这帮『破门六剑』。」

  戴魁远在山西,又早跟荆裂他们分别,没有听闻「破门六剑」这个在江西才起的名号。他一看那张名单,立时背冒冷汗。

  「这不是……荆兄他们……怎么会……」戴魁震惊地说:「师父,万万不可!我跟他们相交了好一段时日,这里所写的罪行都是假的!」

  「师弟……」李文玉皱眉说:「你不可因为交情……」

  「在西安,就是因为有荆裂他们这几位朋友力战武当派,才挽回了我们几个门派的声誉!他们可是一起对抗武当的战友啊!难道我们为了得到朝廷的保护,就反过来追杀他们吗?」戴魁说得激动,两只拳头紧紧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贤听了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贤昨天已得知要讨伐「破门六剑」一事,辩说:「这个……也不是我们的错。谁叫他们得罪朝廷呀?……」

  「魁儿你放心……」严世邦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讨伐之事我只会虚与委蛇,随便派几个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发觉,怪罪下来才再作打算。」

  戴魁听了马上松一口气。

  「可是……」严世邦这时却又说:「不是每一个收到『御武令』的门派都会这么做。也难保没有人争相竞逐这个功劳,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赏赐。」

  戴魁想到接收这个「御武令」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个,总计的武人成千上万,遍布各省——也就是说,荆裂等六人在外头,无论走到哪里也随时会遭遇敌人!

  ——何况还有武当派!他们跟荆兄他们本来就是仇敌,极可能就此撕毁那个五年的「不战之约」……

  戴魁在严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师父这次要派人出门,请让我去。」

  戴魁说时,眼目闪出焦急神色。

  ——必须尽快将这危机告知他们。

  严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头上。

  师徒俩心意一样。

  ◇◇◇◇

  武当山「遇真宫」前聚集弟子的大广场,相当于心意门「毅社」那练武场五倍之广,气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当空的正午时份,太监程扬捧着那个盛了御赐铁牌的木盒,站在广场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经达到极限。

  尽管身边的小太监已经为他打起伞子,程扬仍是满头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里那个盒子也实在太沉重。围在他四周的几个卫士满身披挂,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遮阳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待慢,好酒好菜招呼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复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武当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武当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武当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武当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于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发、身材圆壮的武当弟子。

  穿着「镇龟道」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武当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武当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回荡不止。

  ◇◇◇◇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武当派当今最顶尖三人围成品字,盘膝坐在木板道场里,中间放着一张纸。

  姚莲舟仍像平日静坐一般脸容宁谧,垂眼看着那张「乱匪破门六剑」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他心里顿时回忆起那几个教他印象深刻的敌人:那个跟他一样,执念追求最强的「武当猎人」荆裂;见过他使「武当形剑」一次就偷学到「追形截脉」的少女童静;还有在「盈花馆」的房间里,重要关头却没有向他下手的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

  ——你们果然走得这么远……甚至连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没有看错。

  姚莲舟想着这群心腹大敌时,嘴角却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另一边的叶辰渊也在看着这名单。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城剑派」四个字。那天他剿灭青城派,确知有个年少的「道传弟子」被「武当猎人」救了。他还以为这小子经此大劫,只会从此埋剑隐居,后来才听姚掌门说他仍然矢志向武当复仇。叶辰渊对燕横无甚印象,但心里一直想着此人。

  ——何自圣毕竟仍有一个有出色的弟子吗?……小子,快点变得更强,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师星昊则把双拳拢在衣袖里,蒙着脸巾的嘴巴不发一言,但显然是在想着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门在西安被围攻后,师星昊早已分析过,武当派必然受到锦衣卫的监视,西安之事也定有权势之士在背后搞局。如今皇帝开始发「御武令」管起武林来,对他并不意外。

  「师叔。」私下只有他们两、三人时,姚莲舟仍然会以昔日辈份称呼师、叶两人。尤其是在问他们意见的时候:「我这么决定,是不是错了?」

  「假如是武当以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大错特错。」师星昊说:「受皇帝封衔,也不是什么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们管有『遇真宫』,又赏赐了财帛,再多一个虚衔并没有什么。」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单,继续以那带有奇特风声的语音说:「然而掌门竟为了这干死敌而得罪当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门是不愿毁弃当着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约吗?」叶辰渊问。

  「这个多少有一点。」姚莲舟承认:「不过要是我认为有必要,下一刻就随时撕破那约定,派出全体『兵鸦道』去追杀他们,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他瞧一瞧二人,又说:「重要的是,那必须是我自己的意志。武当派的武力要怎么用,天下间无人可以指挥。否则我们就不过成为他人豢养的门犬而已。」

  「不为利诱,不受威逼,自求道于天地间。」叶辰渊不禁念起武当戒律来。

  姚莲舟看着师星昊:「当年师叔反对商师兄接任掌门,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师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愿多提,只是露出脸巾的目光满有深意地瞧着姚莲舟,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叶辰渊又说:「其实掌门大可以照样答应朝廷。擒杀这『破门六剑』的事,做做样子就行。」

  姚莲舟神情肃穆地回答:「即使最后我们连一只手指头也没有抬过,在答应那一刻就已经等于被降伏了。师父生前曾经教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对着任何人,都不要说谎。你对一个人说谎,就是输了给他,因为你在他面前当不了真正的自己。这绝不是武当派的作风。」

  叶辰渊满意地微笑。这答案早就预料了。他自己也没有忘记公孙清这个教诲。

  姚莲舟用手掌撑地,身体仿佛轻如纸扎般升起,双腿一屈一伸就瞬间站起来,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当天你们反对商师兄,就是认为他会引导武当派走向追求世俗权欲的道路,毁掉了我们。」

  姚莲舟仰首瞧着神像上三丰祖师的鎏金脸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带领武当走向毁灭的人,也许会是我。」

  ◇◇◇◇

  武当派谢绝了皇帝赐封的七天之后,如常有负责杂务的伤残弟子,送饭往「遇真宫」后面凤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负责的正是独眼跛足、一只手也伤残的姜宁二。这是他常干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常」,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天。这是师星昊的安排,不让个别弟子太频繁接触那囚徒。

  姜宁二提着盒子走进山洞,在牢房铁枝前面打开来,内里饭菜颇是丰富,更有一条鸡腿,姜宁二将之逐一捧出。

  姜宁二知道自己每次进出这山洞,随时都可能被樊宗等「首蛇道」弟子暗中监视。所以他由始至终没有跟囚禁在内里的「商师兄」说半句话,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就连一句「慢用」也不说,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离去。

  「商师兄」在铁枝后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宁二已离开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头走兽般手足并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饭菜塞进嘴巴。

  正在吃那条鸡腿时,「商师兄」突然停下来。

  曾经苦练「太极」的他,全身触觉都极度敏锐。即连嘴巴舌头也不例外。

  他察觉:那鸡腿的骨头,比往常格外松动地离开腿肉。似乎有人曾将这根骨头小心地取拔出来,之后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顿了一顿,然后又狼吞虎咽,直至将鸡腿都啃光。

  他拿着那根骨头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里缓缓用指头抚摸它。

  果然,他摸出来了。骨上有人工雕刻过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细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印记。

  是一个字。他反复用指头在捺,那字体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是一个「巫」字。

  「商师兄」如云的长长乱发底下,露出了狂气的笑容。

  在山洞里回响的笑声,犹如野兽泣鸣。



后记

  来到《武道狂之诗》的这一部,我终于拥有一本卷数达到双位的作品了。

  这么说好像有点小题大作,不是一个出书已经十多年的作家应该说的话,在通俗小说的世界里更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

  可我还是得说,这个双位数让我有点自豪。写到这个长度仍没有被读者厌弃的小说有很多,但毕竟还不算「太」多吧。

  回想起来,我最初向香港方的出版社交出这个作品的提案,实在简略得不得了,也没有很仔细告诉他们会出多少本,好像还跟他们说过「必要时能够用三、四卷就完结」这样的话。对不起,骗你们的啦,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这是一个很长的大长篇——武侠小说一定要这样才好看的嘛。至于出不出得完,会不会腰斩,完全不在我考虑之列。

  幸好,你们乖乖的上当了。

  或者说,感谢你们对我毫无根据的信赖。

  一部书的面世与流传实在非常不容易。有笨笨地埋头写书的人;有笨笨地冒险替别人出书的老板;有笨笨地为了赶出版日期而努力的编辑、插画师与设计师;当然更有笨笨地掏钱买书的读者。

  这几种笨蛋,全都很值得尊敬。

  还记得在《武道狂》卷六的后记里提过自己拍摄纪录片《功夫传奇》的事情,那时候还写「大概是唯一和最后一次机会」参与这样的武打拍摄。哪料一年多之后(也就是在写这部书期间),又再得到香港电台电视部邀请,主持其中一集《功夫传奇Ⅱ》,在他们安排下得以学习另一个从未接触的国术门派——八极拳。

  接这个工作简直乐透了,不是因为喜欢上电视(当然也有一点啦),而是凡关于武术的,不管写文章或做节目,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那部分的拍摄主要在香港和台北,得到两地许多八极拳师父和教练的热心指点,实在非常感谢。我特别要向「中华民国八极拳协会」的叶启立老师致谢,他毫不吝惜地指导我大枪术的内在奥妙,让我大大见识了中国古代兵器实战是如何精深。短短时日里实在不可能真正学到什么,但是从中吸收到的宝贵知识,我相信将来必然有机会在小说里呈现,让更多人欣赏到武学之美与智慧。

  武术就是这么奇特的东西,它的本质明明生于激烈的斗争,但到了最后却能自然产生出人与人之间相互的敬意。我想大概是因为武道内里就有一种「诚」吧。

  乔靖夫

  二零一二年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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