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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乔靖夫《吸血鬼猎人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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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29 13: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吸血鬼猎人日志Ⅰ恶魔斩杀阵
作者:乔靖夫


N.拜诺恩之日记 Ⅰ

  十月三十一日
  ……把树枝扎成的十字架插在坟墓上时,我蓦然想到自己开始相信宿命。
  买下夜行列车票。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到火车站附设的小书店,在平装小说的架子前消磨了大半的时间。上车前买了报纸和早已挑选的一本词典。波波夫一直在我的大衣内熟睡。
  在车上我一边写着这篇日记,一边翻阅词典:
  「宿命(Fate):想象中超越人类控制而被相信能决定一切事情的力量。」
  很复杂的句子结构。看了三遍仍觉得这句解释写得很糟。
  但是我相信宿命,也知道它是什么。不,我甚至能用双眼看见它。
  我看见自己踏在宿命之轮上。轮底下是被辗得粉碎的骸骨——一片雪白的沙漠。在力竭掉下之前,我必须在狭窄的轮面上努力保持平衡,还要顺着巨轮滚转的速度踏步。
  宿命之轮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呢?
  词典上有一句附例吸引了我。
  「比死亡更恶劣的宿命:(幽默或夸大)失去童贞(尤指古代女子)。」
  一个月前的我,不明白怎么样才算是「比死亡更恶劣的宿命」(A fate worse than death)。
  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它就是在我身体内流动的血液。


既视现象

  十月十六日《汉密尔顿论坛报》
  连环杀手「王储」再逞凶
  第五受害者白骨浮现东河
  门铃短促地响了两记。拜诺恩把视线从报纸移开。右手伸进西服内的枪套,左手仍拿着折成一半的报纸遮掩这动作。
  桑托斯警戒地打开房门。同时德鲁安闪进了浴室。
  房门一打开,房间内的紧张气氛瞬即松弛。出现门前的是巴泽那副公式的笑容。
  又是这讨厌的家伙,拜诺恩心想。那套粉绿色的西装毫无品味可言。
  巴泽向坐在沙发上的拜诺恩打个招呼,然后又做出他惯常的那套动作:右手拨拨妥贴的发型,再转动左手中指上那枚红宝石指环,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他年轻而成功。
  「噢,拜诺恩先生看来非常空闲哪。」巴泽指指报纸。「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拜诺恩不情不愿地回答。
  「你指……读报?」巴泽不解地抬起右边眉毛。
  看见那张表情丰富的脸,拜诺恩禁不住暗骂:你干嘛不他妈的去当演员?
  「每到一处地方工作,我们当然要清楚那儿发生的一切。天气预测、交通状况、哪条街道会在当天举行巡游或竞选活动、哪一区域的罪案特别多……我们都要研究清楚。我们的工作就是预防任何意外。」
  「我喜欢这个。」巴泽竖起拇指。「我喜欢专业的人。」
  「巴泽先生到来有什么事呢?」
  「今天正午十二时行动。」
  拜诺恩压抑住被命令的愤怒。「为什么坚持要在白天?晚上不是更方便吗?」
  「这是麦龙先生的要求。你若有疑问可以打电话问他。」
  拜诺恩不想跟他再多谈,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布帘拨开一线。
  透过「丽丝酒店」八楼房间的窗户,拜诺恩仰视灰云密布的天空。
  他开始感觉:不应接下这次工作……
  在预付五万美元的支票上签名的,是库尔登烟草公司行政副总裁克里夫·麦龙。
  目标:库尔登公司前会计主任班哲明·辛普逊,现匿居亚利桑那州汉密尔顿市郊春田区瓦科街十三号平房。
  任务:协助库尔登职员安全押送辛普逊到汉密尔市以西三公里的小型飞机场,登上库尔登公司专用飞机,返回德州达拉斯的总部。
  这种「私人拘捕」工作,拜诺恩的保安公司过去也干过两次。行动虽然属于「半违法」,但过去完事后也没有遗下尾巴,因为目标人物本身就犯了罪,为了逃过囚狱生涯都会答允一切条件。
  企业界进行这种私自拘捕渎职雇员的行动并不是罕见的事。不报警是为避免影响商誉和股票价格,而以私人手段找回失款或商业机密。一般做法是先雇用私家侦探查出目标所在,再请拜诺恩这种保安专家协助行动。这两种专业的保密程度都极高。
  门铃又响起了。桑托斯这次爽快地开门,因为从铃声的节奏和次数,他已知道是同僚森玛。
  「啊,原来有这种暗号。」巴泽笑说。「下次我用它,你们会快点开门吧?」
  德鲁安在一旁操着法国口音说:「暗号每一次都更换。」
  森玛瘦小的身躯穿着快递公司的制服。他小心翼翼地把帆布邮件袋放在床上。
  「多谢。」森玛从桑托斯手上接过铝罐,喝了一大口可乐。
  「怎么样?」拜诺恩拍拍森玛的胳膊。
  「好极了。一般的市郊住宅区,房子也隔得够远,静得很。二十条街道才有一辆巡逻警车。」
  「等一等!」巴泽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不一会又恢复正常。「你到……辛普逊的屋子看过吗?」
  巴泽那短促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离拜诺恩的眼睛。「我们当然要预先视察四周的环境。」
  「屋子里……」
  「放心。」森玛说。「我没有走得那么近。」
  「我只是担心你们惊动了他……」巴泽强笑。
  森玛从邮件袋掏出一叠拍立得照片,从中挑出一帧。「我发现了这个可疑的家伙。大概只有五呎六吋高,不是辛普逊。」
  拜诺恩仔细看:照片中出现一条模糊的黑衣人影,戴着黑色的绅士帽,手上提着类似皮箱的黑色东西,伫立在街道一角的灯柱旁。
  「这像极了《驱魔人》(The Exorcist)的剧照嘛。」桑托斯说。
  「他非常谨慎,不让任何人走近身边,包括小孩。」森玛说。「这已经是照得最清晰的一帧了。我不想冒险再接近。他在目标屋外逗留了十分钟。」
  「在搞清楚这家伙是什么人之前,不宜行动。」拜诺恩的眼睛仍没离开照片上的黑影。
  「不行。」巴泽断然说。「正午十二时。」
  「巴泽先生,我想你弄错了一点。」桑托斯说话时,浅棕色的典型南美脸孔毫无表情。「我们的主要工作不是对抗危险,而是预先确认及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除非有必要——例如确知目标即将离开,否则——」
  巴泽挥手止住桑托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巴泽这种人假如也有原则,那唯一的原则就是:永远只与最高负责人谈。
  「拜诺恩先生,假如你拒绝依协议执行工作,本公司的律师将与阁下讨论损失赔偿的问题。」巴泽说到「律师」一词时语气格外重。
  拜诺恩淡褐色的眼睛盯着他。
  巴泽的笑容僵硬了,故作轻松地再次转动指环。他转身打开房门。
  「巴泽先生,等一等。」
  巴泽从拜诺恩的语气中听出某种堪称「恐怖」的素质。
  他转过头,看见拜诺恩指指他的脸,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上方。
  巴泽两秒后才醒悟这动作的意思。他慌忙擦去鼻下残余的那点古柯碱粉末。
  「早上十一时,酒店大厅见。」拜诺恩的眼神依然凌厉。
  ◇◇◇◇
  幸好没有下雨。拜诺恩步出小型货车,在阴沉天空下架起墨镜。
  他既非怕被人认出面目,也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视线的方向。许多年前他便发觉自己有一种异于他人的能力:在越阴暗的地方,他的视觉反而越敏锐。
  整项行动有十一人参与。为避免引起注意,他们分乘三辆小型货车,抵达以目标寓所为中心的二十公尺外不同地点。
  第一辆车有三个人:巴泽及另外两名库尔登烟草公司的职员。其中一人负责驾驶,巴泽及另一名叫艾斯巴的职员负责正式「拘捕」。
  第二辆车是拜诺恩和他的三个下属,负责押送过程的保安工作。当然,如果辛普逊反抗的话,他们也会从旁「协助」巴泽。
  拜诺恩这个四人组合已经合作了五年,至今证明是非常完美的搭配。
  胡高·桑托斯·贾西亚是保安公司非正式的二号人物。曾在哥伦比亚干过六年缉毒特警,经验丰富,头脑冷静得像十磅重的冰块。两年前桑托斯因丧父而回乡省亲三个月,那段时候拜诺恩的胃痛频繁得要命,这才切身体会到桑托斯有多重要。有他在,拜诺恩最少放了一半心。
  亚伦·德鲁安。四人中唯一干过陆军特种部队的法国小子。爆发力和持久力都惊人。另外不能忽视的是六尺四吋的身高——视觉是保安专家最有力的武器,长得高自然也看得远。是押送护卫行动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安东尼·森玛。正式保镖训练学校出身。头脑和身手一样灵活,最擅长特技驾驶。待会载着辛普逊的车子就由他掌盘。
  四人穿着一式一样的黑色西装、白衬衫和黑领带。森玛管这套衣服叫「魔术服」,因为真的只有魔术师衣服底下收藏东西的数量比得上它:衬衫底下是防弹背心,正面镶有钢板;外套暗袋载着无线电对讲机,接通左边的耳机和夹在襟口的麦克风;腰带插着备用弹匣和手铐;外套后面的下襬内侧,以魔术自黏胶带藏着急救止血垫和伸缩式警棒;衬衫口袋有笔型手电筒;右腋吊带上挂着能砍断麻绳的「冷钢」日本匕首;最重要的当然是插在左腋下的奥地利制「格洛克十七」九厘米口径自动手枪。
  第三辆车上有四个人。拜诺恩搞不清他们的身份。他们最初还以为这四人是法律专家,但攀谈过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后又觉得不像。森玛看见他们拿着一具神秘的金属箱上车。
  「他们有点像医生。」森玛当时说。
  正如森玛所说,四周环境非常理想。宁静的市郊住宅区。没有上班的主妇不是到了商场购物就是躲在家中吃午饭、看电视上重播的肥皂剧。小孩都上学了,偶尔有一两个站在前园的妇人,也只把他们当作来视察的市政府官员之类。一套笔挺的西服已够骗过她们了。
  辛普逊的房子窗户全部落下厚帘。德鲁安已绕到后园看守。桑托斯和森玛站在两侧的屋角。
  硬闯原非拜诺恩的计划,他们并不是警察,最好的方法是等候辛普逊出外时把他逮住;但巴泽坚持要直接进入他家。
  「巴泽先生。」拜诺恩白皙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你认为最好用什么方法进去呢?」
  「这样如何?」巴泽突然伸腿踢向正门。
  这外行人敢情看太多电影了。拜诺恩没来得及咒骂,门锁一点也未动,屋内的辛普逊可能已抓起枪枝。
  拜诺恩闪到正门旁,右手伸入西服外套底下,巴泽依旧镇定地站在门前。
  「你早知道辛普逊不在里面!」
  巴泽以笑容作答。
  「过来帮我打开这道门吧。」
  「我不干了。」拜诺恩准备用无线电呼叫同僚撤退。
  巴泽从口袋掏出一张支票。「这个跟律师信,你挑选哪一个?」
  拜诺恩的脸显得更苍白。
  「首先声明,这不是威胁。」巴泽把支票塞进拜诺恩的西服口袋里。「库尔登公司的力量足以把你搞垮。」
  「先告诉我:你们真正想干什么?」
  「麦龙先生只想从这里拿走一件东西,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人。」
  「保证?」拜诺恩冷笑。「为什么不早说清楚一切?」
  「我们可以继续站在这里争辩,直到巡逻警察看见我们为止。」巴泽转动着红宝石指环。
  拜诺恩的右手松开枪柄,把外套左襟略略提高,对着麦克风呼叫德鲁安。
  德鲁安只用一腿便把正门踢开。
  ◇◇◇◇
  拜诺恩把黑暗而空旷的房屋内部看得清清楚楚。这儿最少已经三个月没有人居住。单是霉腐的空气已证明了这一点。
  大厅内除了几个尘封的木柜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天花板原本吊着电灯的地方只剩下几根突出的胶电线。
  巴泽跟他的下属艾斯巴打开手电筒。四名「医生」提着金属箱进入,最后一个把正门关上。
  拜诺恩把墨镜插在衬衫口袋后问:「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巴泽拿着手电筒向四周照射。「麦龙先生只向罗高博士说明了。」他指指那个刚把金属箱放在地上的秃头「医生」。「我只知道那是一件……很大的东西。」
  手电筒的光柱停留在大厅中央地板上。
  一个六呎长的木箱。
  「这屋子活像座大坟墓。」森玛不安地说。「那不会是棺材吧?」
  德鲁安轻轻的嗤笑声在屋内回响。这小子从来不知什么叫「恐惧」。
  秃头的罗高博士蹲在木箱旁。他先检视了箱子好一会儿,才把盖子掀开一线。
  一丝异样的臭味从箱内飘出来。
  罗高博士如反射作用般关上盖子。
  「是那东西吗,博士?」巴泽焦急地问。
  罗高点头,吩咐其他三名「医生」打开金属手提箱。
  拜诺恩一直盯住罗高那副奇怪的表情。
  「我认为我们有权看看这口箱子。」桑托斯说。「如果藏着什么违禁品……」
  巴泽不耐烦地挥挥手。「请你们四位退后一些,不要妨碍他们工作。」
  拜诺恩恨不得狠狠踢断这家伙的膝盖。他多年来都不用拳头。保安专家的双手是用来开枪或干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的。一根灵活的指头有时就是生死关键。
  巴泽把一具对讲机交给艾斯巴。「叫汤姆把车子开到门前。我们五分钟内离开。」
  三名「医生」从金属手提箱掏出一具电子仪器、一堆胶管和一个半透明的厚质大胶袋。他们首先用大胶袋套住整个木箱,木箱看来极沉重,罗高博士和另外三人费了很大工夫。
  拜诺恩在厅内四周环视。屋内极度黑暗,他却连斜挂在墙角的蜘蛛网也看得清楚。
  四名专家开始把胶袋封口,然后接上一根胶管。管道接驳到一具手提十四吋电视机般大小的复杂机器上。
  「开始输气。」罗高博士向操作机器的助手命令。「注意温度及湿度,要保持与这屋子内部完全相同。」
  拜诺恩转进到厨房,环境同样荒废,餐桌上散布着纸张,拜诺恩随意拿起几张,有的是乐谱,有的似乎是歌词或诗,拜诺恩对那潦草的字迹有熟悉的感觉。
  罗高那名助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上的读数。「调校完成,密封程度良好。」
  包裹着木箱的胶袋有节奏地轻缓张弛,机器显然不断地输入及抽换胶袋内部的空气。
  其中一篇诗词末尾有一个签名。拜诺恩努力回忆在哪儿见过。
  「箱子恐怕要四个人才能抬得动。」罗高博士仍蹲在木箱旁。「我要负责监控那具输气机,故此请艾斯巴先生帮——」
  ◇◇◇◇
  听到罗高博士的尖厉惨叫时,拜诺恩冲出厨房,同时拔出手枪。
  拜诺恩在纽约当过三年警探,期间他看过种种惨酷的场面。他看过被毒贩肢解的碎尸;看过黑手党把叛徒双腿用混凝土封住然后抛进哈德逊河;看过发狂的瘾君子把自己的脸硬生生抓烂;看过变态连环杀手虐杀受害人时拍摄留念的录影带。
  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情景。
  罗高博士的右颈被突起的胶袋紧紧「咬」住了。
  罗高疯狂地挣扎,手脚在空中划着夸张的圆弧,仿佛一具被细线吊起的木偶。
  拜诺恩看见半透明的胶袋内出现某种「东西」,把胶袋撑得突起,而那突起的最高点紧包住罗高的颈项不放。
  胶袋开始大幅度地收缩、鼓胀、再收缩,节奏渐渐加速。整个巨大的胶袋活像一副呼吸中的肺脏。
  厅内所有人呆住了。
  胶袋最后一次极剧烈的收缩。
  拜诺恩听见一种肉体破裂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湿润而软绵的东西互相磨擦的怪声,拜诺恩唯一联想到的是性交和杀戮。
  胶袋迅速鼓胀,内壁喷满一层薄薄的血红色液体。
  罗高的身体瞬间干瘪,脱离了胶袋。
  没有人逃跑或开枪,厅内的空气仿佛流漾某种魔咒。
  五根尖利的指甲洞穿胶袋,向下划开裂口。
  胶袋从两边剥开,一个浑身血污的赤裸男人,站立在盖子碎裂的木箱上。一头鬈曲的黑发长及股际。
  男人双臂缓缓向横张开,形态就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巴泽的手臂完全僵硬,手电筒的光芒照射在那奇异的赤裸男人身上。
  一张苍白、瘦削、年轻、英俊的脸。
  拜诺恩一眼认出他是谁。
  曲谱、诗词和潦草的签名,全部属于这个拜诺恩极度熟悉的男人——
  「既视现象」(Deja Vu)乐队的灵魂人物约翰·夏伦!


二十五年后血之迷幻摇滚乐

  约翰·夏伦,六〇年代末最具代表性的迷幻摇滚乐队「既视现象」主唱,并包办所有填词工作,自称「蛇王子」的天才人物,被誉为「美国最后诗人」。
  「既视现象」共发表七张大碟,总销量迄今逾六百万张。
  风靡一代的夏伦是反体制的象征人物,演唱会上曾暴露私处,向观众吐口水,还在终场一刻倒卧棺柩内。严重酗酒,传闻沉迷多种毒品。
  一九七二年欧洲巡回演唱期间,六月十三日暴毙于巴黎酒店浴缸里,官方把死因列为心脏病发,去世时满脸髭胡剃得精光。
  死后下葬巴黎市郊彼里·拉蔡西坟场。从发现死亡、找医生签发死亡证明到简单的葬仪,全由同居女友露丝玛莉·库蒂丝一手处理,因而引人疑窦。传媒对其死亡之谜一直揣测不休,数以万计的乐迷深信夏伦仍然在世,正匿藏于地球某一角专注写诗。
  「既视现象」键盘手安东尼·霍普曾说:「假如有人能伪装死亡——拿一张假死亡证,把一具一百五十磅重的沙袋装进棺材里下葬——那个人就是约翰·夏伦。」
  「死」了二十五年的约翰·夏伦脸向左转三十度,直视拜诺恩。
  虽然那张脸比一九六六年「既视现象」初出道时还要瘦削、年轻,拜诺恩仍一眼确定这是夏伦本人没错。
  「既视现象」达到颠峰时,拜诺恩才刚出生,甚至还没到西方国家来。但他自少年时代开始已迷上了夏伦。他随时能够唱出「既视现象」的成名作《仇恨的孩子》(Children of Hated):
  Murder is a funny game(谋杀是个有趣的游戏)
  When it's played in God's name(当以上帝之名去玩时)
  On top of the pyramid of joy(欢乐金字塔的尖顶上)
  I heard the cry of deepest pain(我听见最深刻痛楚的哭泣声……)
  拜诺恩凝视夏伦:那脸庞和身姿透着一种难以言喻、不属于人间的优美。
  他与夏伦那对近乎透明的浅蓝色眼瞳视线相对,夏伦的眼有一股磁铁般的吸力。
  然后拜诺恩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能动弹,有如被一张无形的蛛网缠着。
  头脑最冷静的桑托斯最快恢复了神智,他举起「格洛克十七」手枪。
  枪管爆闪的火花在黑暗中格外刺目。
  下一瞬,桑托斯的头颅已朝后扭转一百八十度,身体无声息地崩倒。
  夏伦像只野兽般蹲伏在桑托斯的尸体上。
  没有任何人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除了拜诺恩:他清楚看到九厘米弹头深入夏伦腹内,溅出血花。夏伦同时以几乎像飞的动作跃到桑托斯面前,双手把他的颈项扭断!
  ——这动作有多快?十分之一秒?拜诺恩却看得清楚。
  站得最接近夏伦的巴泽,身体颤抖得像站在快速行走的卡车上,裤裆湿漉了一大片。
  他连说一个字的机会也没有,左边脑袋一块头皮已连同头发及一把血浆飞出。
  巴泽的身体与手电筒一起着地。
  一旁的艾斯巴脸上沾了几滴巴泽的血浆,惊栗得抛掉手电筒。
  两支手电筒都熄灭了,屋内漆黑一片。
  拜诺恩完全发挥黑暗中的视力,接着发生的一切看得更真切。
  最先发狂的是德鲁安。他右手一口气把枪内十七发子弹送出,左手拔出外套下的「冷钢」匕首。
  结果匕首横贯他自己的脑袋,从右太阳穴插入,左太阳穴上刚好突出少许刃尖,骤看有点像「科学怪人」法兰肯斯坦。
  Red guitar as my machine gun(红吉他当作机关枪)
  I pointed the barrel towards the Sun(我把枪管指向太阳)
  Silver rain of rhyme-bullets(银雨般的音韵子弹)
  Poured over the Temple of Solomon...(落在所罗门圣殿之上……)
  森玛伸手触摸到正门的把手之前,整个人被凌空提了起来。
  他的身体与艾斯巴被紧紧扭成一团,全身突露的断骨互相刺入对方的肌肉,艾巴斯的心脏被挖出,塞进了森玛的嘴巴。
  I saw a parrot on the doctor's head(我看见医生头上有一只鹦鹉)
  It told me the universe's mad(它告诉我宇宙已经疯了)
  So I mix the medicine with salt and whiskey(所以我把药混合盐和威士忌)
  Then drink it With a wish of painless death...(然后怀着无痛死亡的希望喝下它……)
  余下来的三个「医生」,有两个被刚才德鲁安的乱枪当场击毙,最后一人仰躺在地上,夏伦赤裸健美的身躯俯伏在他上面。
  夏伦的头脸深埋进牺牲品的左颈窝。
  拜诺恩再度听到那种湿润的怪声,「医生」的身体缓缓变得扁平,拜诺恩看见「医生」的左手刹那变得苍白,消失了一切血色。
  拜诺恩的泪腺完全失控,模糊中他再次看见夏伦透明的眼睛直盯向自己。
  厅内异常静寂,只有那台抽气机的低沉鸣音,还有天花板滴落血水的声响。四周墙壁跟地板沾满血污、脑浆和内脏碎块,腥臭味充溢黑暗的空间。拜诺恩感觉犹如进入了一只巨兽的体腔内。
  他拼命摇动身体,却连一根指头也使唤不了。类似这样的「梦魇」他在十九岁时经历过一次:那一夜他突然从睡眠中醒来,房间内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脑袋也百分百确定自己不在梦中,身躯却一点儿也动不了。一直没有信仰的他拼命在心中默喊耶稣基督的名字。大概过了几小时(那段经历期间他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观念,也无法移动头颈去看时钟或手表),「梦魇」突然消失,他惶然从床上坐起。
  后来看过许多有关的书籍后,他确信那是与灵界无关的现象,而是一种睡眠失调:「梦游症」是脑袋睡眠而身体机能清醒,「梦魇」则刚好相反。
  如今拜诺恩却遇上另一场更恐怖的「梦魇」。
  夏伦展露他那曾令千万乐迷醉倒的暧昧微笑。脸颊上凝结龟裂的血渍仿佛某种古老图腾。他伸出修长尖锐的十根指头,一步一步迈向拜诺恩。
  拜诺恩有一股欲呕的冲动,泪水持续潸潸流下。他想起慧娜。
  夏伦越迫近,那透澈的水蓝眼瞳传来越强的吸引力。拜诺恩的脸开始充血,表皮也敏感起来,浮满鸡皮疙瘩,甚至能感觉到夏伦冰冷的鼻息。
  夏伦咧嘴,拜诺恩看见了他的牙齿。
  「Holy shit!」拜诺恩心中惊叫。
  夏伦左手食指尖利的指甲,轻轻刮过拜诺恩的喉结。
  Two blue snakes crawl out from my eyes(两条蓝蛇从我的双眼爬出来)
  They have forked tongues made from hellfire(他们拥有地狱火造成的分叉舌头)
  I read the Bible written with blood(我读用血写成的圣经)
  To have the whole Apocalyse memorized...(好把整篇《启示录》记忆下来……)
  夏伦一边唱着这首拜诺恩从没有听过的歌,一边不断抚弄拜诺恩的喉颈。
  「你究竟是什么?」
  问这句话的是「蛇王子」夏伦。
  「什……么……意思……?」拜诺恩勉力反问。
  「你究竟是什么?」夏伦似乎没有听见拜诺恩的话,他的指甲停在拜诺恩鼻头,拜诺恩知道他的力量足以在自己脸上刺穿一个窟窿。
  阳光突然在拜诺恩身后出现。
  玻璃窗毁碎,一条黑影扯脱了帘幔在地上蹲下。
  夏伦发出野兽般的嚎吼,朝后飞退,拜诺恩的耳膜被震得鸣响。
  「黑影」是一个戴着绅士帽的男人,他高举一具金色的耶稣像十字架。
  「丑恶的魔鬼退下!」男人呼号。「吾以全能上帝之名,命令你回到黑暗的地狱!」
  男人挥动手中一只小瓶,几滴像清水的液体洒在夏伦身上,夏伦怪叫着退入阳光照射不到的暗角。
  「无论什么活物的血,你们都不可以吃;因为一切活物的血,就是他的生命;凡吃了血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男人继续念诵《圣经》〈利未记〉第十七章的经文。
  夏伦的身体萎缩到角落。他的手腿关节突然呈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犹如一只巨型蜘蛛般爬上了墙壁。
  他暴露出两支尖长的犬齿,无意识地吼叫。
  拜诺恩发现,自身四肢的无形束缚消散了。
  他闪电般拔枪,瞄准夏伦的眉心。
  九厘米子弹打碎了夏伦左耳——他及时偏过了头颅。
  拜诺恩正要再扣扳机时,却看见夏伦的身体发出白雾。
  拜诺恩朝白雾最浓之处连续开火。
  就在他发出第三弹时,十多片砖石像陨石雨般,从白雾中疾激飞射而下。
  拜诺恩低头闪过两片,第三块却狠狠击中他胸膛。他在昏迷前听见自己肋骨破裂的声音。


N.拜诺恩之日记 Ⅱ

  十月十一日
  ……上一次流泪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呢?我想不起来。在床上翻遍了这部日记也找不到。它只证实了我在这三年里从没有哭过。
  三年?不只如此吧!我想上一次哭泣恐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许久以前我就明白,把感情表露在脸上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我一直庆幸自己从不需要摆出一副迎人笑脸去讨活:在警局里感情是不必要的东西,纪律取代了一切;经营保安公司以来,接待工作则一直由桑托斯处理……
  噢,桑托斯。两个星期前我才跟他因为股份问题吵了一架,现在回想起来当然是无聊极的蠢事。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胡高·桑托斯·贾西亚的身体相信已埋在冰冷泥土下。
  还有德鲁安和森玛,全都给夏伦——不,是那个曾经叫做「约翰·夏伦」的混球——杀死了。那杂种混球究竟是什么东西?
  刚清醒时我问过苏托兰神父。他的回答简单得要命:
  「吸血鬼。」
  我起初笑得肋骨也痛了起来,然而苏托兰问:「你连亲眼看见的东西也不敢相信吗?」我止住了笑声。
  「等一等。」我说。「你的意思是:那两个被他吸过血的家伙也会变成……吸血鬼或者活尸吗?」
  「不。」苏托兰神父的表情非常严肃,像在对一个有疑问的教徒解释经文般。「除非他们在死亡前也被喂了吸血鬼身体流出的血,才会变化成那种邪恶的东西。这项互饮血液的仪式称为『黑色洗礼』(Black Baptism)。」
  苏托兰也曾检查我的牙齿和身上的创口,确定我并没有被夏伦的血污染。
  苏托兰的额头仍缠着纱布,他的额角也给夏伦掷出的砖块擦伤了。
  「你非常幸运。」苏托兰替我更换药物时说。「那东西被我的圣水洒过,加上阳光和十字架压制,令它的力量减弱了许多。即使如此,假如你不是穿上正面加有钢板的防弹衣,那块砖头铁定会撞裂你的心脏。」他把那块被击得凹了一小圈的钢板拿给我看。
  神父继续说:「这种东西拥有相当于几十个人的体力,而且移动速度非常快,人类视觉无法捕捉。」
  我察觉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一丝兴奋,一个四十来岁的欧洲神父竟以研究吸血鬼为兴趣,我似乎走进了恐怖电影的世界中。
  「我看得见。」我说。「我看得见夏伦的动作。」
  「不可能。」神父皱起眉头。「何况屋内一片黑暗,你不可能看得见。」
  我不愿再跟神父争辩,体力上也不容许。我还有许多事情必须知道。
  我瞧瞧这汽车旅馆房间四周,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把我送进医院。
  苏托兰一声不响地从餐桌上拿来两天前的《汉密尔顿论坛报》。
  我呆住了。报纸头版上有我的照片。
  我成了瓦科街九人死亡屠杀的通缉嫌疑犯。
  指证我的是重伤躺在医院里的巴泽——那狗杂种脑袋被抓破了一片也没有死!
  从报导中得知,连房门外等候的司机汤姆也被杀了,小型货车也被盗去。
  看完整篇头版报导后,我问苏托兰神父:「为什么?为什么巴泽要指证我?不是巴泽,是库尔登烟草。为什么他们要掩饰吸血鬼的事?」
  我把受雇于库尔登公司的始末向苏托兰说出。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认为已没必要向他掩饰什么;何况他现在随时可以把衰弱的我交给FBI。
  「听完你的话后,我心底的疑问比你还要多。」神父说。「为什么库尔登烟草公司要抓一只吸血鬼?他们如何得知夏伦在那屋子里?」
  「你呢?」我问。「你又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苏托兰神秘地微笑。「我毕生都在致力驱逐这类丑恶的东西,我五次未经教廷许可而进行驱魔仪式,如今已被开除圣职;但是我不在乎,只要嗅到一丁点吸血鬼的气息,我就到那儿寻找它,设法把满满一瓶圣水灌进它的喉咙里,让其真正死亡和安息,这就是上帝给我的使命!
  「我已经监视夏伦整整一个月,但一直没有把握应付它。期间它又杀害了两个人,我只能忍耐,以免让它逃脱。然后你们便出现了。」
  在这首次谈话后,我断断续续昏睡了整整两天,然后开始写这篇日记。
  (续)……感觉伤势开始好转了。苏托兰神父的疗伤技术非常优秀,他后来才告诉我,他在大学读的是医科。
  昨晚梦见慧娜,她重复说着那句分手时最后的话:「我不想再看见你这头冷冰冰的怪物……」但梦中的她笑容仍然温柔。
  想起桑托斯、德鲁安和森玛,感觉就像走路时突然踏进了打开的污水洞。他们的死亡并没有令我感到极度悲伤,只是三个人同时毫无先兆地从身旁消失……我无法形容那股寂寞的感觉。
  回想起来,我的人生已经可以说一无所有,没有家庭,唯一可称得上「朋友」的三个人一起被鬼怪杀死了(到现在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事实)。自己变成了通缉犯,银行户头一分钱也拿不了,甚至连真正的名字亦不能再随便告诉别人。
  我的人生经过二十八年后竟然是个「零」。
  我有一股想向神父告解的冲动。
  越来越想念慧娜,实在不该让她就这样走了。
  想起家里的书桌抽屉中还藏着写了一半的小说,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警察或FBI大概在翻阅它吧——以断定我是如何变成精神异常的杀人者。
  立志当小说家是十五岁时的事,那时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后来醒悟了:世界上根本没有像「艺术」这种具有绝对价值的东西,充斥人间的只有种种相对的价值:胜利和失败;富有和贫穷;统治和被统治。
  于是放弃了写那本小说。现在连它的内容也记不清了。
  很想再睡一会。
  ……苏托兰把晚餐端来时再次问:「你真的看见夏伦的动作?」
  原来那句话他仍放在心上。我和盘托出当时目击的一切,描述得十分仔细。我怎么忘记得了?
  「这间汽车旅馆是在什么地方?」我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回答我:在州际公路旁。末后还加上一句:「放心!没有人会怀疑神父。」
  原来他替我用「巴圭亚神父」的名字登记了。他对旅馆主人说我有点小病,要在这儿休息几天。
  「你如果要继续追捕夏伦可以立即离去。」我说。「我照顾得了自己,留一套神父衣服给我便行了。」
  「我就是要逮住夏伦才把你带在身边。」神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之外。「你枪伤过它,它不论用任何手段也会找你报复,这是吸血鬼野性的本能,它已记忆了你的气味,你逃不了。」
  一想到必定会跟那邪恶的混球再见面,我又忍不住冒起鸡皮疙瘩。
  (续)……刚才发生的事情太奇妙了。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平复心情把它记下来。
  吃完晚餐后,苏托兰神父从浴室端了一小杯带着奇怪腥味的药水给我。
  我点点头把它喝下了。
  要用文字来形容喝下这杯药水后的感觉实在太困难了。除了晕眩外,我感到仿佛可以用眼睛看见自己的内脏。
  幽暗、温暖的内脏里,我看见一点稀微的光。我定定地凝视那光点,感到无上的畅快,就像一道把我封锁了二十八年的厚重大门忽然打开了一线,全身轻轻松松,肋骨的痛楚也减缓了,一心只期待那光点继续变亮、变大。
  但我失望了。光点越来越小,最后隐没在黑暗中,视觉也返回了这间狭小的旅馆房间。
  然后我感觉口渴极了。
  我质问神父是不是给我喝了什么迷幻药。
  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神情呆滞。我瞧见他左手指间掉下了一小片棉花,无名指头有一道刚割破不久的殷红创口。
  苏托兰再次检查我的眼睛跟牙齿,他接着摇摇头。
  「上帝啊!」他看着我的眼神中带着惊疑。「你究竟是什么?」
  他问的话与夏伦一模一样。
  我究竟是什么?
  神父颓然坐在床边。
  「等你能够行走后,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问他是谁。
  他只说:
  「希望他还没有死。」


恒温室·圣餐饼·心经

  十月十一日 德萨斯州 达拉斯
  每一次经过吹尘室和紫外线照射消毒室时,克里夫·麦龙都不期然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减弱了一点。他始终认为这房间内充溢了死亡气息。
  钢门打开。五名全身罩着白色密封衣的医生正在监控一大堆器械仪表。麦龙不必看也知道,仪表指针和绿屏幕上的发光线都显示,病人的生理机能在不断衰退。
  令麦龙意外的是,荷西·达金也在这里。
  ——这个黑鬼来干什么?
  达金从椅子站起来,向麦龙微微点头。「你好,副总裁。」麦龙听出达金语气中毫无友善或尊敬之意。
  麦龙没有直接问话,而以一贯的傲慢眼神上下扫视达金,仿佛正拿着刀子找寻戳下去的最佳部位。
  「主席召我来跟他谈话。」达金毫不在意地微笑,末后还加上针刺般的一句:「是有关几天前的事。」
  麦龙虽在极力掩饰内心的紧张,鼻翼仍禁不住颤动。
  瞧向监控室的巨大玻璃幕。
  玻璃后的无菌恒温室中,一个瘦得跟骷髅已没有多少分别的老人躺在床上,被单下伸延出各种颜色的喉管和电线。老人脸上浮现斑块和肿瘤,双眼却睁得明亮,斜斜瞪住隔着玻璃幕的麦龙。
  麦龙知道这个衰弱的老人只要还清醒,便能挥挥手撼动华尔街股市,也能动动小指头把他这个副总裁弹到垃圾堆中。
  查理斯·库尔登。库尔登烟草公司创办人及现任董事会主席。
  「麦龙!」透过麦克风,库尔登仍声如洪钟。「你他妈的搞垮了这件事!你这臭杂种,母狗养的!」
  麦龙屏住呼吸。「十分抱歉,主席。是巴泽那小子太不小心——」
  「省掉解释的力气吧!」库尔登呼喝。「最初不是说你雇用的专家万无一失吗?狗屎!要不是你他妈的坚持亲手干,而交给达金继续料理的话,『那东西』一早就到手了!」
  麦龙从玻璃的反映中瞥见达金的微笑。
  「我们还能抓『它』回来……『它』走不远的,我会出动所有可靠的私家侦探——」
  「我不想再被你搞垮一次!我没时间了。」库尔登的眼神像要吃掉麦龙一般。「从这次的事件我确定了:那『东西』不是普通人物能够捕捉的。」
  麦龙无言。
  「达金。」库尔登的声音瞬间柔和下来。「你是怎么获得汉密尔顿的情报的?」
  达金神情严肃地站立,头颈呈微妙的优美角度下垂。「是我雇用的一位先生提供的。我也不大清楚这个人的底细和能耐。我只见过他一次,但可以感觉出他并不是普通人物。」
  「你是说他有办法把那『东西』抓回来吗?」
  「是的,主席。」
  「联络他。我授权你动用公司的研发基金。不惜任何价钱。」
  达金用眼角瞄瞄身旁的麦龙。「上次在麦龙副总裁的坚持下,我们没有把处理那『东西』的工作交给这个人。为了这件事他非常生气。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愿意再次接手。」
  麦龙额头渗出冷汗。原本恐怕给达金抢了一切功劳,而决定用自己雇请的人手,还派出亲信巴泽监督整个运输工作,结果弄巧成拙。
  麦龙突然想到:有关那「东西」的能力和特征的资料,达金是否对他隐瞒了一些,刻意导致这次失败呢?那「东西」在日间不是应该睡得像条死尸的吗?这可恶的黑鬼……
  「麦龙,你先回去吧!」库尔登再次透过麦克风咆吼。「公司还有很多事等着你!」
  麦龙踏出监控室。在钢门关上前,他听见库尔登说:「达金,再说说有关那『吸血鬼猎人』的事……」
  麦龙狠狠扯下头上的白帽。他知道要保住自己在库尔登烟草公司中的地位,只有一个方法:比达金早一步捉到吸血鬼!
  十月十七日 亚利桑那州 金曼附近
  「热谷汽车旅馆」十六号房间
  史葛·朗逊张大嘴巴,伸向盥洗台的水龙头,把刚服下的两片止痛药冲进食道深处。
  他把水龙头关掉,凝视镜子中的自己——糟透了,两腮凌乱的胡子长得跟鬓发混在一起。眼袋又黑又深,像刚打完了十二个回合的拳师。原本修得十分整齐的平头,一个月没理之下已变作凹凸不平的杂草丛。朗逊索性戴起帽子。
  房间外面传出「卡嚓」一声——像自动手枪上膛的声音。朗逊左手插入西装内,握住了左腋下的「贝雷塔92F」枪柄。
  手指松开来了。他想起刚才忘记把袖珍录音机关掉。那是带子转尽后「录音」钮自动弹起的声音。
  朗逊步出浴室,重重地坐在床上,顺手把放在床边的录音机收回口袋。习惯性地看看手表:早上十一时三十三分。
  朗逊在心中飞快地运算:拜诺恩离开这里最少六十小时了。
  他坐在床端一动不动,双手托住下垂的头脸。
  地毯上一点白色的碎块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从腰带取出一柄瑞士万用刀,在刀柄末端掏出一支小型钢钳,把碎块轻轻夹起来,放进一个细小的透明胶瓶里。
  ——这是什么?
  他细心地用小钢钳把碎块弄出一小片,放上舌头尖端,很淡的味道,不是毒品或调味料。像是……天主教圣餐的薄面饼。
  「那家伙是个真神父!」朗逊闭起眼。发现案件越来越复杂时,他需要黑咖啡。
  在FBI待了十一年后,朗逊学会了一项本领:嗅出案件的「味道」。
  朗逊检查过所有的尸体,结论只有一个:不可思议。最初他还想象,凶手恐怕是个身高六呎半以上、上臂粗达三十吋的怪力巨汉或是职业摔角手之类。
  资料档案虽然列明,拜诺恩受过警察及特工处(Secret Service,专责保护总统之执法部门)训练,但要单独进行如此惨酷的屠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唯一的解释是他在发狂状态下发挥出异常的体能。
  还有两具体内几乎滴血不剩的干尸。两个成年男人的血液仿佛消失到另一个次元般。是被拜诺恩带走了吗?
  而协助拜诺恩逃亡的是个神父。
  朗逊打开一本小小的记事册,写出一连串字句:
  圣餐饼←→圣餐酒→基督之圣血
  血!(干尸)→宗教仪轨(神父)
  吸引朗逊注意的是另一项更重要的线索:凶案现场搜出一批饰物(包括项链、指环、耳环),证实全部属于「王储」五名受害人所有。「王储」就是近月肆虐于汉密尔顿地区的恐怖连环杀手。
  朗逊继续在记事册上书写:
  饰物→「王储」(拜诺恩?)
  连环杀手←→邪教狂想(神父/血)
  一个「圆」渐渐在朗逊脑海中成形。
  法医的报告写得很糟,朗逊从中嗅到某种「掩饰」的味道,库尔登烟草公司对于雇用拜诺恩及派员到汉密尔顿的解释一直语焉不详,而FBI上层也似乎不愿加以深究……
  房门打开,进来的是朗逊的伙伴艾西,带来了一副附有解调器的手提电脑。
  「收到了。是疑凶的追加资料。」艾西熟练地开启电脑,放在沙发上操作。
  自认是「电脑盲」的朗逊,多么感激上司派了艾西这小子给他。
  「州警方面怎么样?」
  「公路检查站已架起二十小时了。」艾西摇摇头。「没有逮到一个人。他们恐怕已进了加州。」
  艾西凝视电脑细小的液晶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操作不停。
  「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艾西伸指点点屏幕。「拜诺恩的出生场所。」
  「是垃圾场还是公共厕所?」朗逊把眼睛凑近电脑。
  「精神病院。」艾西带点兴奋说。「母亲是病人。『直系亲属具精神病史』,这恐怕能解释那家伙发狂的原因吧?」
  「这得待『行为科学组』(Behavioral Science)来判断。」
  「还有一点。」
  「?」
  「拜诺恩的母亲是个修女。」
  十月十七日 犹他州 盐湖城
  「柏诺威酒店」六一二房间
  妓女吃力地舐着光头男人胸膛的刺青。
  光头男人一动不动地闭目仰躺床上,仿佛在冥想。
  十五分钟前,当光头男人脱下浴袍时,妓女确实吃了一惊:男人全身纹满了一列列她看不懂的汉字。
  她最初还害怕这是个难缠的顾客,说不定还是虐待狂。但他只静静躺在床上,闭起细小而单眼皮的双目,以古怪的口音说了一句:「舐我的身体。」
  妓女鲜红的舌头顺着「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一句滑下,停在男人左乳上打转,接着横越到右胸,嘴巴轻轻地吸吮「远离颠倒梦想」上的「梦」字……
  床头电话发出铃声。光头男人轻轻拨开妓女的头,盘膝在床上坐起身子,抽起话筒。
  「……我就是。我知道那件事。我早就说过他们驾驭不了……你的意思是这次让我进行狩猎吗?可以,但不是上次提出的价钱……达金先生,请你了解,那『东西』已被你们惊动了,现在要找它比早前困难得多,说不定它已回到同伴那里……不行,要双倍。我是指一百万……能完成这项工作的人,世界上恐怕不超过五十个……好,成交。请在明天内把一半金额存进上次的户口。多谢……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进行……请放心,这是我的职业。世上没有比日本人更尊敬自己职业的民族……我知道联络阁下的方法……谢谢。」
  光头男人放回话筒后,迅速恢复刚才躺卧的姿态。
  「继续。」


吸血鬼博物馆

  十月二十四日 加州 圣地牙哥
  汶采勒图书馆
  「从前有一个部落酋长的妹妹一直渴望生儿育女,却久久不能怀孕。她早晚向祖灵祈求得到孩子,祈愿却多年没有实现。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胎儿成长的速度快得奇异,不过几个星期便从母亲的子宫中爬出来。这个孩子出生时全身都长着野兽般的浓密长毛,还有一副尖利的牙齿。
  「随着孩子迅速成长,部落内开始流言四起。族人说这孩子并不是人类,而是邪灵的诞生物;说他不是为了食物和毛皮而狩猎,而是为了欣赏动物死亡时挣扎的情景;又说他不但捕杀野兽,还杀害其他孩子和吸饮他们的血液。
  「由于他是酋长的甥儿,部落中没有任何人敢伤害他。但当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令部落泛起巨大的恐慌后,酋长终于知道不能再留下这个现已长大成人的甥儿。
  「酋长拔出利刃,下令他的甥儿离开部落。但这个奇异的孩子拒绝了,于是酋长挥刀砍伤甥儿的手臂。奇怪的是,皮肤虽然割破了,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酋长确定甥儿并不是人类,于是试图把他杀死。怪物却拥有异乎常人的体力。两人纠缠了整整一夜,期间酋长的喉咙好几次差点被咬中。最后酋长鼓起全身的力量,把怪物摔到炽烈的营火中。
  「怪物在火焰中挣扎,不断地呼叫:我不是这么容易被消灭的!我将继续吸饮人类的血一千年!
  「当呼叫声逐渐消失后,怪物的身体被烧成灰烬,从火焰中升起,在夜空中形成一股旋转的乌云。族人看见,每一粒灰烬都变成了一只蚊子。」
  围坐着听故事的小孩子个个目瞪口呆,脸色带点青白地凝视坐在正中央的老人。
  「萨吉塔里奥斯先生,这个童话故事可不太有趣。」
  老人回首。一张方形脸满是斧凿般的皱纹,唇上蓄着非常整齐的白须,一道已在岁月中褪色的长疤从左额下延至颚骨,双眼透出像尖针般的光彩。
  换上了便服的苏托兰神父递出右手,老人伸手坚实地一握。
  「让孩子体会恐惧也是一种教育。」老人操着温文的纯正英格兰口音。「而且这不是童话,是印第安人特灵吉特部落的传说。」
  苏托兰向身旁的拜诺恩挥挥手。「让我介绍,这位是——」
  「我知道,我已看了报纸。」老人的语气沉稳而自信。「神父,我早就说过你应付不了『他』。看看你的额头。你很幸运。」
  他把手伸向拜诺恩。「我的名字是彼得·萨吉塔里奥斯①。这姓氏实际上是我自己改的,原姓是温斯顿。人们喜欢叫我萨格。阁下就是拜诺恩先生?」
  『注①:萨吉塔里奥斯(Sagittarius),即十二星座种的射手座(人马座)。』
  拜诺恩握住萨格又大又厚的手掌,却迟疑地看着苏托兰。
  「放心吧。」神父说。「萨格先生跟我一样,可说是不属于现世社会的人。关于案件的事情可以放心告诉他。何况他对于『那东西』的了解,比你我都深得多。」
  「神父如果想再次找我协助寻找『他』的话,请恕我再一次拒绝。」萨格说。
  「我不单是为了夏伦的事而来。」苏托兰神色凝重。「也是为了另一个难解的谜。」
  他指指拜诺恩,「那是关于这位先生本人。」
  ◇◇◇◇
  走进萨格这座落市郊的巨大寓所时,拜诺恩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厅有如一座气氛诡异的博物馆。
  首先吸引拜诺恩目光的,是正面墙壁上一幅巨大的油画:一个长发美女的头颅长在一条硕壮的蛇身上,盘缠住一根黄金权杖。美女邪恶的微笑露出两支尖利獠牙,沾在嘴角的鲜血仿佛将要从画布上滴出。整根缠住蛇妖的权杖笔直插在一片堆积的枯骨上。
  「这是传说中吸血鬼的祖先——女妖莉莉丝(Lilith)。」萨格把帽子挂上门旁衣架时说。「根据犹太教记载,她才是上帝创造的第一个女人,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
  苏托兰神父在一旁露出不同意的表情。
  萨格继续说:「她在遭亚当抛弃后,变成了众妖邪的女王。为了报复对人类的怨恨,她在夜间吸饮婴儿的血。根据摩西律法,吃活物的血是绝对禁忌。巴比伦神话中也有她的记载。」
  「她真的是……『那种东西』的起源吗?」拜诺恩问。他想到若在半个月前问出这种问题,连自己也会发出嘲笑。
  「我还在研究中。」萨格的脸色非常严肃。「我如今正把有限的余生,用以追溯吸血鬼的来源。虽然这恐怕是永远无法完成的工作,但我不在乎。反正我的大部分人生都已贡献在这种东西之上。」
  苏托兰也是首次被允许到访萨格的屋子,他兴奋得像进入了宝库一样,最吸引他的是右面墙壁上挂着的十二个玻璃柜。
  木质的柜框异常老旧,玻璃却一尘不染。除了最右面的一个空着外,其余十一个都藏着一件纪念品。
  萨格礼貌地牵着拜诺恩的手肘,举止甚具英国绅士风度。
  「请过来参观我的人生。」他带着拜诺恩走近那列玻璃柜。
  「我至今共猎杀了十一只吸血鬼。」萨格自豪地讲解,把第一个玻璃门揭开,拿出藏在当中的一柄尼泊尔弯刀②。
  「这就是我一生中消灭第一只吸血鬼所用的武器。我用这柄刀把他斩首并戮穿他的心脏,再把尸身火化,骨灰撒入海中。他的名字叫邦巴斯,葡萄牙人,一九二一年『死亡』。我在四十一年前令他真正安息。」
  萨格拔刀出鞘,窗外射进的阳光,映得形状奇特的刀身闪耀光华。
  拜诺恩感觉有如进入了童话世界。
  「那时候你多大年纪?」
  「二十七岁。」萨格的微笑中浮现年轻时代的豪情。
  「你为什么当上……吸血鬼猎人?」
  「我毕生都是猎人。」萨格收刀回鞘,小心地放进柜里。「贵族出身的我七岁已开始饲养自己的猎犬。二十五岁前我已到过刚果三次。阁下和神父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残忍的人,但我极度享受狩猎的满足感,而且我是以智慧、力量、耐性与猎物比试,我相信这应该算是对它们的一种尊敬。
  「二十七岁那一年,当我对一切野兽都开始失却兴趣时,我在捕鲸船上听到一名葡萄牙老水手说的事情。上岸后我便立即前往他的家乡罗吉沙镇。
  「除了狩猎之外,我一向对于玄奇的事物有深入研究。我学习催眠术,尝试过太平洋岛民的蹈火仪式,拜访过印度的苦行僧。但是我一直无法相信吸血鬼的存在。直到我找到邦巴斯的墓穴。」
  「等一等。」拜诺恩说。「我也亲眼看过吸血鬼的力量和速度……你真的单凭一柄弯刀杀死他?」
  「我十分幸运。邦巴斯生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用古老相传的方法——十字架、圣水和圣餐饼压制住他,一直坚持到天亮……」
  「那是上帝的力量。」苏托兰插嘴。
  「吸血鬼并非如传闻中般绝不能接触阳光,不过在白天他的力量确实减弱了许多,我跟他搏斗了大概三十分钟才成功砍下他的头颅。」
  『注②:尼泊尔弯刀(khukuri),刀身宽短而形状奇特,特别处是刃锋位于内弯。现代英军的尼泊尔佣兵亦有配备。』
  「你刚才说『幸运』……」拜诺恩回忆起夏伦被圣水洒中的情景。
  「苏托兰神父一直不同意我的论点。他是神父,我当然没有指望说服他。但我却有切身的体验作证据。」萨格打开第三个柜子,取出一条铜铸耶稣像十字架项链,上面布满锈绿。
  「帕萨维奇是被我消灭的第三只吸血鬼。这条项链正属于他,『死』后一直挂在遗体上。」
  「你是说……」拜诺恩注视十字架。「这吸血鬼不怕十字架?」
  「帕萨维奇生前是西西里岛一名奸杀犯,被问吊而死。像他这种生前便极尽邪恶的人,或是从没接触过基督教信仰的人,变成吸血鬼后完全不害怕十字架、圣水之类。我相信这些宗教法器,只是对生前有信仰的吸血鬼产生一种心理性的恐惧,因而发挥压制的作用。对于生前根本对上帝毫无畏惧的极恶吸血鬼,当然没有任何效果。
  「在捕杀帕萨维奇之初,我还没有了解这道理。在惊觉圣水对他无效时,他已向我施袭。幸好那是在正午,我即时逃上了汽车。左脸上这条伤疤就是被他抓伤的。挣扎当中我也抓下了他颈上这条十字架项链。
  「在养伤期间我一直看着它。我知道不能再用宗教法器制伏他。我需要一套更适合自己的方法。这时我想到学习了二十年的狩猎技艺。
  「五天后的晚上我成功了。我特意挑晚上行动,因为吸血鬼在午夜里力量最大,同时警戒心却也最弱。我用了最原始的狩猎方法——陷阱。他首先踏中了我埋在沙土下的虎牙钳。他为了挣脱它硬生生把左脚扭断了。吸血鬼本身并无痛觉。
  「他不知道我早已计算好他的逃走方向。他坠入了我预先挖掘的深洞中,里面倒插满削尖的铁枝。他的心脏恰好被其中一根贯穿了,他不断在嚎叫挣扎,口中吐出前一夜吸饮的鲜血。我把七个装满汽油的玻璃瓶一股脑抛入洞中,点火把他彻底消灭了。」
  「那次十字架和圣水无效,是因为你并没虔诚地借助上帝的力量。」苏托兰神父口气中带着不满。
  「那是没法证明的。」
  「上帝并不需要证明。」
  「神父。」萨格的语气仍然温和。「我尊敬你那坚贞的信仰。但我也有权坚持自己的想法。我相信上帝。但是我也相信,人类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这是我捕猎十一只吸血鬼后归纳的结论,而你只有驱魔的经验。」
  这段话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
  「神父,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例。」他打开第七个玻璃柜,从里面拿出两枝长箭。
  箭的造型非常奇特。其中一枝箭镞有半呎长,几乎占了整枝箭的一半长度,有如一枚长铁钉;另一枝箭的箭镞则呈弯月形,锋利的内弯朝前,两边月牙仍然尖锐。
  「一九七〇年在伦敦海格特公墓出现吸血鬼。一名少女沃依迪拉脖子曾被咬,留下两个发炎的伤疤。
  「八月十三日,圣格拉尔教会的曼彻斯特先生出动进行捕猎吸血鬼行动,有大批人目击其过程。
  「曼彻斯特与朋友闯入了地下墓穴,经点算后发现多了一口棺材,比其他棺柩较为完好,而且直接放在地上而非石台上。曼彻斯特于是开棺,在男尸第七、八根肋骨间打入木桩贯穿心脏。
  「但是曼彻斯特低估了吸血鬼的智慧。事实上那只吸血鬼的确带了自己的棺木进入墓穴居住,却把公墓中另一死者的尸体移进自己的棺材,自己则改用那副有登记的灵柩。
  「那天夕阳西下之后,墓穴开始发出沉闷的吼声。曼彻斯特不敢再进墓穴,而在穴外进行驱魔仪式,宣读圣经和挥舞十字架,还在通道处撒满圣水和圣餐饼碎块。最后他全力把十字架扔入黑暗的墓穴,然后慌忙地以砖头和水泥把地下墓穴通道堵死。
  「事实证明,这位虔诚的曼彻斯特先生的驱魔仪式毫无效用。那只吸血鬼——我给他起的名字是罗西亚——次日便挖掘砖墙离去,临走前还把砖墙回复原状。以吸血鬼的力量来说那是轻易的事。」
  「你怎么确定他逃出了墓穴?」苏托兰质问。
  「我当时一直在旁观看驱魔仪式。为了确定墓内真的有吸血鬼,我等人们全部离去后,在砖墙上加上一个蜡封印。结果第二天发现封印被破坏了。
  「罗西亚为了避过人们的注目,决定移往另一个城镇肆虐。但是他太焦急了,不惜日夜兼程,因而令力量减弱了许多——期间他也没有余暇寻找吸血的对象。我轻易地追踪到他,在一条无人公路旁,用这两枝箭把他结果了。长钉箭贯穿心脏,月牙箭切断了喉颈。
  「一般而言,吸血鬼移动迅疾,可以轻易避开弓箭这种低速的远程兵器。但是他太疲弱了,根本察觉不到我埋伏在他前方。我在近距离以强力的十字弩命中他。」
  拜诺恩听得入神了。动人的故事。萨格述说时所表现出的兴奋和热情深深打动了拜诺恩。他接过那两枝奇异的箭,幻想壮年时的萨格如何握住十字弩匿藏在草丛中,手心微微冒汗,凌厉的眼神盯着远方正以诡异姿势奔行的吸血鬼……
  那才是真正的人生,拜诺恩想。他检视自己的过去:在纽约那个绝望的城市中干着绝望的工作;在特工处时保护那些只懂扯谎、自夸的政治人物;为了保安公司的开支和盈利搞得头昏脑胀……
  拜诺恩察觉自己的脸热起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那是久违了的感觉——只有少年时想到满意的小说桥段时才会产生的感觉。
  他恭敬地把箭放回柜内,轻轻阖上玻璃门,然后热切地问:「萨格先生为什么要当吸血鬼猎人?」
  「我要怎么回答你呢?那只是种奇怪的兴趣罢了,我并没有非要狩猎吸血鬼不可的理由。就像有的人喜欢赛车、打球、游泳一样,那些都是与求生无关、对社会没有任何益处的事。即使是原始人也会绘壁画、或者抛掷石子取乐吧!我出生在富裕的贵族家庭。有钱人没有了求生存的问题,所以总是特别渴求寻找生存的意义;有的选择了最容易的方式:享乐——饮食、衣服、性爱……等,我则选择了艰苦的狩猎。
  「对于负有神圣的使命感而来,希望向我学习狩猎吸血鬼的苏托兰神父来说,我的想法也许有点冒渎:我个人并不憎恶吸血鬼。相反地,没有任何事物比吸血鬼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我狩猎他们的原因就是为了探求更多关于吸血鬼的事情——特性、能力、来源……等。」
  「这个柜为什么空着?」苏托兰指指最后第十二个玻璃柜。
  「这是纪念我一生中唯一狩猎失败的一只吸血鬼。」
  拜诺恩如反射作用般仔细瞧向那个空柜。
  「我初次遇上他是二十年——不,二十一年前的事。之后我们又交锋了四次,每一次我都落败了。他非常狡猾、谨慎,不断转换居所。他避过了我所设计的一切陷阱,多次彻底摆脱了我的追踪。他还具有驾驭其他同类的能力,招集多只吸血鬼供他指挥,为他寻找牺牲品,这样他亲自露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要追捕他便更加困难。我估计他的『死亡年龄』有几百岁。」
  「几百岁!」苏托兰的脸部肌肉颤动了一下。
  「你见过他的样子吗?」拜诺恩问。
  萨格摇摇头。「看不清楚。白天他从不行动。最后一次与他交手时,我远远看见过他的脸。只有一点特征确认得到:他的眉心刻纹了一个纳粹的「钩十字」徽号。
  「之后我再没有见到他,只查出他从挪威渡过了大西洋,抵达了美国。我从东岸苦苦追查到西岸,一直抓不到他的踪迹。期间反而狩猎到我人生中最后两只吸血鬼。」
  萨格打开第十一个柜,拿出一个紫心勋章。「这是我最后消灭的吸血鬼:艾伦·洛斯陆军上校,是越战英雄。如今他的骨灰已沉入密西根湖。我原想把这枚勋章寄还他的亲人,但他只有一个已改嫁的前妻。可怜的男人。
  「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在成功消灭洛斯的躯体之前我错失过两次机会,整整花了九个月,对付洛斯时还使用一枚从黑市买来的手榴弹,之后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担当吸血鬼猎人的精力了,要捕猎『钩十字』也再无希望。于是我在这里定居,埋首整理过去的经历并研究吸血鬼的起源,直至现在。」
  「你准备把所知的一切发表吗?」拜诺恩问。
  「还没有决定。」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把吸血鬼的存在公开?为什么不让其他人知道?」
  「孩子。」萨格微笑。「那是没有益处的事。我要怎么证明世上真的有吸血鬼呢?除了生擒一只以外别无他法;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是成功了又如何?我是没办法把它公开的。政府!政府会封锁一切。你知道政府每次发明或发现一种事物,最先会用在哪一方面吗?」
  「军事。」拜诺恩恍然。
  「吸血鬼用在军事上。」苏托兰摇摇头。「那是难以想象的恐怖情景。」
  「政府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永远都过度自信。」萨格说。「他们以为自己能够驾驭上帝以外的一切——包括吸血鬼。你们也听说了最近一宗新闻吧:一个由三国政府合作的顶尖研究中心在研发一种新病毒时,竟然让一只感染了病毒的实验用兔子逃出了。几个月后,这种病毒已经威胁全澳洲数以百万计兔子的生命。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把吸血鬼公诸于世又如何?看看外间世界价值观如何混乱吧。世界上有无数人只不过看了电影和小说,便渴望自己也成为吸血鬼。我在狩猎这十一只吸血鬼期间,碰上过数以千计冒充吸血鬼的男女。一个德萨斯州男人向报章写信说自己有五百岁,无数『吸血鬼迷』做出各种模仿吸血鬼的行径。
  「也不能责怪他们——大部分人都渴求永恒的生命。代价不过是自己的灵魂和一点血而已。」
  拜诺恩瞥见苏托兰神父露出哀伤神色,看来神父也赞同萨格的看法。
  「据我所知,世界上跟我一样致力于狩猎吸血鬼的人最少有三十个。我们互相甚少联系,因为猎人总是只相信自己的经验与方法。但是我们存有一个共识:绝不藉助政府的力量行事。」
  一条细小的黑影突然出现在大厅旁的一道侧门。拜诺恩眼角瞥见那点异动,全身顿时进入警戒状态,把背项微微弓起。
  ——大半个月的逃犯生涯令他神经异常紧张。
  肩背肌肉绷得太紧了,拜诺恩那仍未完全康复的肋骨传来一阵隐痛。
  「不用怕。」萨格微笑。「这是我唯一的伙伴。」
  拜诺恩看清了,是一只毛色黑白相杂的大猫,身体看来有些笨重。
  「她叫『芝娃』,最近刚怀孕了,所以脾气不大好。」萨格拍拍手,雌猫芝娃立即跑到萨格跟前。萨格弯身轻轻把它抱起来。芝娃发出不安的低嘶,目不转睛地盯住拜诺恩的脸。
  拜诺恩并没有留意它的举动,再向萨格发问:「说了这么久,究竟吸血鬼是一种什么东西?要消灭他们有什么方法?」
  萨格却仿佛没有听到拜诺恩的声音,只专注于芝娃的异常举止。
  拜诺恩与苏托兰对视了一眼。
  良久后萨格才开口,但视线仍不离「芝娃」的神情。「这些问题容后再答吧!我已说了很多话。神父,这次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来找我?」
  苏托兰无语,再次看了拜诺恩一眼。
  萨格立时会意。「拜诺恩先生,请继续在这儿参观,我相信神父有点事情要跟我到书房谈谈,失陪了。」
  萨格带同神父步上阶梯时,芝娃伏在主人的肩膊上,一双绿色的猫眼依旧盯视拜诺恩,它的低嘶中透出恐惧。
  ◇◇◇◇
  「你知道拜诺恩究竟是什么吗?」书房内苏托兰神父急切地问。「你是最有资格回答这问题的人。」
  「我有一点头绪……」萨格翻阅从架上取下的一本古书。「但是我们需要再作一次实验才能确定。在晚餐中。」
  萨格打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柄式样古拙的匕首。
  ◇◇◇◇
  十多天以来,拜诺恩为了争取时间逃到加州,与神父只靠吃干粮维生,连公路旁的速食店也不敢光顾。
  现在面对萨格亲手烹调的羊排,拜诺恩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
  「请不要客气。」坐在餐桌首座的萨格举起一杯红酒。「拜诺恩先生,为我们初次见面;神父,为上帝的荣耀干杯。」
  拜诺恩恭敬地举起水晶酒杯,大大喝下一口鲜红的葡萄酒。
  萨格与苏托兰目击拜诺恩脸上的变化。
  拜诺恩原本已比常人苍白的脸变得更白皙,仿佛开始在发光。这绝不是喝酒后的反应。
  接着拜诺恩发出一声梦呓似的低吼。目光涣散,眼瞳似乎变成更浅的褐色。
  伏在饭厅一旁的芝娃不安地弓起身体,不断高叫。
  萨格看见了:拜诺恩的手用力地抓在羊排上;乌黑的头发没有风却轻柔地自行耸动;眼袋变得深色,整张脸庞的轮廓都比一分钟前深刻突显了一倍。
  拜诺恩的指甲刺进羊排中。
  苏托兰神父在胸前划十字。
  芝娃整个身体都弓起来了,呈现准备战斗的姿态。
  拜诺恩发出一声高亢的嚎叫。
  萨格拔出藏在衣服下的匕首。
  拜诺恩被匕首锋刃的反射光映入眼瞳,突然清醒恢复了原状。他尴尬地挥去抓在手上的羊排。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拜诺恩的声音显得疲倦而吃力。「我又看见了……那种光……在我身体里……我感到很渴……」
  「拜诺恩先生。」萨格收回匕首。「你是『达姆拜尔』(Dhampir)!」
  「什么?」发问的是苏托兰神父。
  「根据吉普赛人与斯拉夫民族信仰,男性吸血鬼——吉普赛语为『穆洛』——具有与女人做爱及使其怀孕的能力。他们所诞下的就是『达姆拜尔』。」
  萨格指着拜诺恩:「你就是这种罕有的『达姆拜尔』——吸血鬼与人类的私生子。」


达姆拜尔档案

  FBI档案
  编号:PWM486609-B993277-FCXG
  姓名:尼古拉斯·拜诺恩
  性别:男
  血型:AB+
  出生日期:一九六九年一月三十日
  出生地点:奥地利维也纳圣萨巴斯津精神病院
  族裔:匈牙利人
  发色:黑
  眼珠色:浅褐
  体高:六呎(一八三公分)
  体重:一六〇磅(七二.五公斤)
  父亲:不详
  母亲:伊丽莎白·拜诺恩,职业为天主教会修女。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三日出现歇斯底里症状,被断定患上高度恐惧精神病。送入圣萨巴斯津精神病院后验出已怀孕,怀疑遭强奸而导致精神崩溃,精神病类别未能予以确定。诞下尼古拉斯·拜诺恩后同日逝世,终年二十四岁。
  养父母:一九七四年由美国籍夫妇凯文/碧达娜·吉布斯收养,未予更改旧姓,原因不详。同年移居美国纽约市长岛区。凯文·吉布斯(职业商人)一九七七年宣告破产,同年自杀逝世,终年四十二岁。碧达娜·吉布斯(职业护士)一九七七年带着尼古拉斯移居纽约市布朗克斯区。一九八七年因肺癌逝世,终年四十八岁。
  教育:一九七四年进入纽约市圣约翰私立学校,一九七七年转读布朗克斯区马萨里斯公立学校,一九八五年肄业于同校中学部。(详细成绩见附表)
  职业:一九八五年于布朗克斯区班氏杂货店工作。一九八六年进入警察训练学院,一九八七年担任正式巡警,一九八八年晋升初级探员。一九九一年转任特工处(迁居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一九九三年脱离政府部门,成立「尼科私人保安公司」(迁居伊利诺州芝加哥)。
  婚姻纪录:无
  精神病历:无
  严重受伤/疾病经历:无
  犯罪纪录:无


彼得·萨吉塔里奥斯之日记

  十月二十五日
  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一个「达姆拜尔」就在眼前!想不到在有生之年能遇上一个。
  第一眼看见拜诺恩这个年轻人时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跟接近吸血鬼时的感受并不相同。最初我以为,那是遇过吸血鬼袭击和成为联邦逃犯之下产生的惊慌恐惧;但芝娃比我更清楚辨别出他的特异气质。我真的老了。
  许多年没有这种难眠的兴奋感了,十分热切要仔细研究他。但我要小心,不能伤害到他的尊严。他是人,不是吸血鬼。这一点我必须紧记。
  看得出苏托兰神父对拜诺恩产生了很强的警戒。神父的精神有点失衡,我相信是他面对吸血鬼时的无力感与自己绝对的信仰互相矛盾,令他的心开始困在一个像硬壳般的东西中,思维开始呈现极端化。我恐怕这将令他步入危险的境地。希望他不会到达自视为殉教者的地步,被开除圣职对他的打击实在不小。
  翻查有关「达姆拜尔」的记载。「达姆拜尔」具有探知吸血鬼所在的超自然能力,古时是最好的吸血鬼猎人。
  也许别人会觉得太巧合,可是我不这样想。生而为「达姆拜尔」,早晚要与吸血鬼相遇,那是他的宿命。而我这个退休的猎人给牵扯进去也只是很自然的事。
  看来我可以好好训练他!
  不——这个年轻人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
  但是在昨天讲解狩猎吸血鬼经历时,我察觉拜诺恩的确露出十分热切的眼神。多么渴望有一个像他那样的儿子,热心地倾听我那些尘封的故事……
  听过拜诺恩述说他的过去,大概可估计他的母亲遭到吸血鬼的强暴而生下他。为了更深入了解他,刚才在他同意下对他进行了催眠。
  这是我历来进行最困难的一次催眠。不单因为许久没有使用催眠术,也因为自己的精力比以往衰退了,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拥有十分坚强的意志,要解除他情绪上的保护非常困难。但终于成功了。以下是录音带整理出来的记录。
  (B=拜诺恩)
  我:回忆你的童年,更早的时候……慢慢地、仔细地回忆……在维也纳的时候。
  B:我住在很大、很大的一座建筑物里……有很多小孩……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有很多人……
  我:是孤儿院吗?
  B:是……不知道……是的,是碧达娜阿姨告诉我的……
  我:很好!再继续往前回忆。想起你到孤儿院前的事情吧!
  B:想不起来……只看见很多人……有很多女人,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的帽子……我看见红色的东西,有许多直条……好像是个笼子,里面有……一只鸟……
  我:非常好。再多回忆些吧!
  B:……不行……没有了,只看见灯光……
  (注:这部分失败了。以催眠术激发童年回忆毕竟是有限度的。)
  我:昨天你喝下那杯红酒之后看见了什么?昨天晚餐时,你喝下的那一杯。
  (注:是被我混入了鲜血的酒。)
  ……
  B:我看见……进入一处黑暗的地方……头晕很严重,像喝醉了……很暗……四周的东西在动,湿润的东西在鼓动……是内脏!是我自己的内脏!我看见了心脏和肺的鼓动……没有声音。很温暖……然后出现了光,像一道门在慢慢开启。光渐渐大,我凝视着它,全身好像轻飘飘的……光里面好像有东西……不,光渐渐变得细小,暗了下来,门关上了,消失了……
  我:很好。你刚才说光里面有东西,仔细想想那是什么?是实物吗?会不会动?
  B:很光亮……我一直凝视……对,光里出现一个小黑点……它渐渐在跑近我,还看不清楚,但它确实在向我的眼睛接近……渐渐变得大了……
  我:很好,再努力想想,你看见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奔跑?是人吗?是谁?
  B:我看见它……跑得很快、很凶……是了,很亮……(露出困惑表情)
  我:很凶的吗?是什么?
  B:是……一只野兽……一只我从来没有见过,形状很奇异的野兽……不,它离开了。它消失了……
  十月二十五日
  第一次听闻「达姆拜尔」的存在。
  吸血鬼的私生子!难怪拜诺恩能够用肉眼看到夏伦的动作。究竟「达姆拜尔」还有什么其他超乎人类的能力呢?假如借助拜诺恩的力量,狩猎吸血鬼将容易得多——不,我必须小心。那种邪恶、污秽的东西的血(是不是血呢?)正流动在拜诺恩体内。
  拜诺恩喝过血后的样貌和神情跟夏伦几乎一样。那苍白的脸色、嗜血的狂野眼神、饥渴的嘴巴。我第一次在旅馆房间看见时已感到不祥,求上帝帮助我!
  拜诺恩是否有一天也变成吸血鬼呢?我要留意他的举动,这对他来说可能会是冒犯,但我不能冒险。面对吸血鬼是没有仁慈的,他们是撒旦的使者啊!
  即使不是,他们也是被魔鬼利用的可怜人。对待他们最仁慈的方法,就是消灭他们的魔性,让他们获得真正安息。我虽然不赞同萨格先生大部分的想法,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不应该对吸血鬼心存仇恨。
  虽然萨格先生与拜诺恩只是刚刚认识,我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渐渐产生某种无形的连系。我甚至觉得他们像一对父子。萨格先生的魄力和智恳的确令我敬佩万分,但他的思想存在十分危险的成分。我担心他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和成就感,而把拜诺恩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我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形发生。
  愿荣耀归于上帝!


N.拜诺恩之日记 Ⅲ

  十月二十六日
  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是个把母亲强暴的卑劣恶徒吗?还是一个充满魅力、足以令妈妈背弃对上帝承诺的男人?
  八年前我特别请假回到维也纳,结果一无所获。修道院早被一场大火烧掉了,几个年老的主持修女也已去世,其他的修女一个也找不到;精神病院中只有我的出生纪录、母亲的病历及死亡纪录。
  想不到如今却由一个刚相识了一天的老人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吸血鬼!
  「不想再看见你这冷冰冰的怪物……」慧娜没有说错,我是怪物,我的身体里有吸血鬼的血统。
  慧娜,多想念她!然而如今分隔我们的不止那二千多公里的距离。
  昨天接受过催眠后,一直躲在客房里。我需要一些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一出生便是孤儿,然后又遇上种种不幸(尤其是凯文叔叔、碧达娜阿姨相继去世)的我,早就感觉自己与别人不同。但现在我面对的是另一种绝对的差异:我根本不是人类!或者说只是半个人类?
  我曾经幻想:这是不是个他妈的疯狂的误会?萨格和苏托兰会不会都是活在妄想症中的疯子?但是我亲眼看见夏伦。死了二十五年的夏伦!还有他掷出的砖块,能够用砖头击凹钢板、透过防弹背心打裂我的肋骨的力量,绝对不是人类所有。
  一切都是真的!
  下午萨格老先生到房里来看我,他把那条铜铸十字架项链送给我。我推辞了几次,但他硬是把它戴上我的颈项。我知道这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为什么把它送给我?」我问。
  「祝福你的平安。」
  从他的话里,我终于确实知道了:吸血鬼(也就是我的父亲)究竟是什么。
  「吸血鬼就是『没有死去的人』或是『活死人』(Undead)。颇为矛盾的说法吧?用哲学性一点的语气说,就是介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一种奇异生命。而且是基本上能够永恒持续的生命。
  「要维持这种生命,吸血鬼需要不断地吸饮人血——虽然也曾有吸血鬼袭击动物的记录,但相信原因只为了嗜杀或自卫。被吸血的受害者都是人类。
  「人血如何维持吸血鬼的生命呢?那种机能过程我无法确知——我从没有活捉过吸血鬼。太危险了。我只知道那跟人类的进食、消化和吸取养份的机能截然不同。因为吸血鬼不需要呼吸,他们『死亡』时都被埋在泥土下。我更遇过为了躲避人类耳目而匿藏在地底的吸血鬼。
  「不过吸血鬼仍拥有极强的呼吸机能,肺部比常人强壮得多。这是为了迅速吸啜受害者身体的血液。
  「吸血鬼基本上仍是人类:身体内有血液循环——这就是何以贯穿心脏能杀死吸血鬼的原因;仍然有思想,仍然靠脑部指挥行动——所以斩首能断绝吸血鬼的身体机能。
  「吸血鬼拥有超乎常人的视力、听觉和嗅觉,具有夜视能力——跟你一样。他们的肌肉力量往往是人类的数十倍强,也凭着这种力量,能够作出超乎人类肉眼所见的动作——当然,这只是指瞬间爆发力。而一只吸血鬼年岁越久、吸血越多,以上的种种能力都会进一步提升。吸血鬼也能令肉体产生变化。例如所有吸血鬼都能长出尖利的獠牙,用以刺破受害者的血管;你所见的夏伦手腿能奇特地屈曲和像蜘蛛般爬壁;被我消灭的帕萨维奇头上长出了三支尖角,而且手指有常人两倍般长。
  「也有传说一些吸血鬼能长出翅膀。
  「也许你也看过不少描述吸血鬼的小说或电影,但其实都是出于作家的想象,跟真实的吸血鬼有许多不同。真的吸血鬼日间也能够活动,只是力量会减弱许多,所以吸血鬼都不喜欢太阳——你也有这种特性。
  「吸血鬼并不一定要睡在棺材里。不过这确是他们喜欢的东西。可能是喜欢那密封的黑暗空间,睡得比较甜吧。他们是否真的需要睡眠呢?我怀疑可能是生前养成的习惯。
  「吸血鬼拥有极强的精神力,双眼直视人类时能产生催眠效用,令『猎物』不能动弹;他们也能把身体内的水份化成蒸气,散发成体外四周的白雾以掩藏行踪。这些你都经历过了。
  「吸血鬼可怕的地方除了体力外,他们也拥有极强的复元能力。割破的伤口能够自动迅速愈合,更强的吸血鬼砍掉一只手掌也能重新长出来。我想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机制。也许就像苏托兰神父所说,是『撒旦的魔力』吧。
  「吸血鬼更强之处,是他们拥有长久的生命,所以能够在岁月中不断地吸取知识。有的吸血鬼非常狡猾,像我一直想捕猎的『钩十字』,便经常不断迁移,很成功地隐匿在人类的社会。恐怕他在几百年间也积累了不少财富。
  「但同时吸血鬼的思维也有弱点:他们嗜血的野性,许多时候会盖过理性的判断。吸血鬼的头脑有一半是属于野兽的,这也是我能够击败吸血鬼的重要因素。」
  我问他:狩猎、消灭吸血鬼有什么方法?
  「最直接容易的方式,就是找出他的巢穴,在日间他力量最衰弱的时候予以偷袭。但这绝不是易事:吸血鬼通常都准备了多个栖身场所,更聪明的吸血鬼会不断迁移,因为他知道在一处地区行凶太多便会引起注意。一些吸血鬼,正如我前面所说,会把自己埋在泥土下,或躲在极狭小的黑暗场所里,例如山洞、石缝,甚至有的扮成流浪汉躲在暗无天日的城市陋巷或狭小的公寓,所以除非清楚掌握那吸血鬼的样貌底细,否则要发掘他的老巢十分困难。
  「就像狩猎野兽一样:寻找兽穴困难,等待野兽出外觅食时捕猎则容易得多。但这也是较危险的方法。因为那是指夜间——吸血鬼力量最强的时候。
  「这时候吸血鬼那迅疾的动作就是最大的难题,如何限制他的活动正是首要的任务。陷阱是最理想的方法,用各种不同的陷阱困住他,便能发动攻击,将之彻底消灭。
  「消灭吸血鬼最直接、透彻的方式,正如前面所说,就是斩首和贯穿心脏,再将尸体烧成灰,这也是最古老的方法。
  「枪械有其限制性:要把头颈打掉需要极大口径的子弹,要颇近距离才能准确命中,如果用来破坏心脏倒是不错的武器。当然,如果我们拥有军火库的话,用榴弹甚至火箭炮把他轰成粉碎最好不过。但假如不用陷阱困住他们,或以其他方法减弱其能力的话,这种较低速的远程武器他们能够轻易避过。
  「我一向都习惯使用较古老的方法:利刃、弓箭和火焰。这不只是因为个人喜好,也由于是古老相传的方法,比较有信心。除了最后一次在紧急关头用了一枚手榴弹,我没有用过枪械。我不知道除了用一根长形物体彻底插穿心脏,和用刀子完全砍去头颅以外的方式,对吸血鬼有什么效果。
  「有一点要记住:虽然我花了几十年来对付吸血鬼,但也只是捕猎了其中十一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吸血鬼我无法确定,但我相信我所遇过的只是少数。换言之,我的吸血鬼知识只是比普通人多一点而已,其中还有许多问号。也许还有其他拥有前所未见能力的吸血鬼也说不定。甚至更存在其他类似吸血鬼的『活死人』,而强弱点与吸血鬼截然不同。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所知实在太少。
  「总而言之,狩猎吸血鬼是关乎生死的事。即使被最严密的陷阱困住的吸血鬼,他们行动受限也只维持几十秒甚至几秒钟。吸血鬼猎人必须使用最有信心和把握的方法,因为没有第二次机会。」
  萨格讲解吸血鬼的特性时神情像会发光一般,这是男人专注于自己志业时所散发的气魄,真是个充满魅力的老人。
  我问他有没有结过婚。
  「一次也没有。我的生命中有过许多女人,但除了短暂的激情之外,我不能给予她们最需要的东西——安全感。」他苦笑。
  有没有子女呢?他也回答没有。
  「如果你有一个儿子的话,会把他调练成吸血鬼猎人吗?」我问。
  他看着我许久才回答:「也许吧……现在想起来,把我所知的一切带到坟墓里是有点可惜的事……」
  看见他孤独的神情有点不忍,于是我请求跟他到楼下去喝一杯酒——这次当然是不加鲜血。
  接着我问萨格:究竟我是什么?正确地问,究竟「达姆拜尔」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会不会也成为吸血鬼?
  「斯拉夫民族和吉普赛人有不少关于『达姆拜尔』的记录,其中除了确指『达姆拜尔』是吸血鬼和人类的私生子外,其他许多细节都并不一致。
  「吸血鬼是如何把自己的特性遗传给『达姆拜尔』的呢?这一点还是个谜。吸血鬼既是后天形成的,那说不定与遗传因子无关,也许是以类似病毒的方式传给下一代。但也有可能成为吸血鬼后身体的基因产生后天突变,并将之遗传给『达姆拜尔』。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达姆拜尔』仍有一半是人类。」
  我察觉他一直说「达姆拜尔」而没有直指我,他是个顾及别人感受的好人。
  他继续说:「从前天的实验初步可推论:『达姆拜尔』饮用人血后会暴露吸血鬼的性质。我估计——只是估计——『达姆拜尔』饮用大量人血后,这些吸血鬼的特性会更强烈,甚至长期保留在『达姆拜尔』的身体里。更进一步猜测,若饮血超过了一定界限,『达姆拜尔』有完全变成吸血鬼的危险。」
  他的眼神像对我说,你要小心。
  「怎样才到达那界限呢?」我问。
  「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对了,『达姆拜尔』天生已经具有一些特长,例如夜视能力——你已亲身体验了。另外,各种记载中有一点是一致的:『达姆拜尔』拥有探知吸血鬼所在的异能,这个你目前仍未掌握。」
  我问:那么「达姆拜尔」是最理想的吸血鬼猎人吗?
  「可以这样说。」
  于是我告诉萨格,希望他训练我成为像他一样高强的吸血鬼猎人。
  我向他解释,这并不是一时的冲动。
  「孩子,你要仔细考虑。除了荣誉感以外,这不是能令人满足的职业。当然,有的吸血鬼藏着不少财富,狩猎他们就像挖了个地下宝藏——反正只是属于死人的东西。但是争取财富有其他比较轻易又不必冒上生命危险的方法。
  「吸血鬼猎人就像神父、僧侣一样,必须放弃俗世许多事物和欢乐。不,比神父要差得多。吸血鬼猎人是不受尊敬、欢迎的异端者。
  「我告诉你,在我多年的狩猎生涯中,遇上的最大困难往往来自人类。我为了狩猎吸血鬼,曾经差点被爱尔兰的农民围殴死亡、被西西里黑手党跟踪监视,好几次被警察拘捕——虽然都没有遭到起诉。此外一生还要生活在警戒情绪中,防范吸血鬼来报复。现在你还想当吸血鬼猎人吗?」
  他虽然口中不断在说负面的话,但我看得出他那期许的眼神。
  他问我要当吸血鬼猎人的原因。
  我告诉他:我想跟他一样致力追寻吸血鬼的真正来源;我想了解是什么原因产生了我这个「达姆拜尔」。
  「就是这样?」他似乎已看出我的心思。
  我坦白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自己的父亲——虽然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我希望寻求出是否有令吸血鬼恢复为人类的方法,这样或许也能令我变回正常人。」
  我又说,反正我已经成为联邦逃犯,根本再没有能够失去的东西——除了生命。
  他说:「我恐怕你所冒的危险不只是死亡。」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么你要狩猎的第一个对象是约翰·夏伦吗?」他问。
  我点头。「他杀死了我三个同僚,感情虽然不算深,但总算是好几年来互相托付生命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复仇心。」
  「不必请求我的原谅——只要那种情绪不影响你的判断。」萨格微笑着说。看来他已同意了。「在准备狩猎前,我想还有一些事情你要先搞清楚,库尔登烟草公司为什么要捕捉夏伦?他们如何得知这只吸血鬼的所在?」
  对!我一直以来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也许是被夏伦那恐怖的形象盖过了思维,其后又得知了自己是「达姆拜尔」的事实……
  为什么?我回到房间写这篇日记时一直在想。我努力回忆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有关库尔登公司的消息。我记起了其中最异乎寻常的一点:该公司老板查理斯·库尔登似乎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公开露面……
  刚才萨格又叮嘱我:「库尔登烟草公司具有强大的财力和无远弗届的影响力,他们一定会再寻找夏伦。我们必须小心。记着,吸血鬼猎人的敌人也包括人类。」
  要解开这个谜团,我知道必须联络一个人:我最后的雇主——克里夫·麦龙。库尔登烟草副总裁……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下午到市中心,在公共电话亭打了一通电话给麦龙。幸好他在办公室。为了过秘书那一关,我讹称是《时代》杂志的广告部经理。私人企业通常并不防范恶作剧电话。
  这次冒险到市中心是值得的,最少我知道了需要知道的事。
  我并不担心FBI在旁窃听。因为我可以肯定库尔登不愿跟警察合作,如果他们把我「出卖」给FBI,只证明他们根本已不再理会我,也不担心我会把吸血鬼的事告诉警方。实际上如果我被逮后说这样的话,只会令自己成为另一个著名的妄想杀人狂,下半生都离不开精神病院。
  一如预料,麦龙知道我的身份后,声音显得非常紧张。我先稳住了他,告诉他我不是要勒索或什么。
  我直截了当地扯了最重要的一个大谎:「我知道那家伙在哪儿,我可以替你抓到他。」
  「你是指……」麦龙的声音停止了震颤。
  「我是说『那东西』。」
  麦龙沉默了好一轮后,声音带点兴奋:「好极了!把『它』找回来,我会给你满意的报酬!一百万,OK?还有,我们会向当局把你的事情摆平。这方面也许有点棘手……不要紧,你要到哪里去都可以!由你决定。除了古巴和北韩以外,库尔登的关系没有到不了的地方。你就是要到南极也行!只要把『它』找回来!」
  我打断了他的说话,不能浪费时间。「一百万这价钱我接受。但是我首先要知道,你们为什么需要『它』?」
  麦龙在犹疑,这是试探他的机会。
  「是为了替查理斯老伯治病吗?」
  麦龙的呼吸变得重浊。Bingo!
  他非常焦急地转到其他话题:「要快些!有别的人也正在找『它』!」
  「什么别的人?」我问。「是最初在亚利桑那州时确定『它』所在的那些人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你要快!要抢在那些人之前把『它』拿回来,否则你那一百万恐怕要变成一百年——我是指监狱。」
  约定下次联络时使用的化名后,我把话筒挂上。事实上我不会再打电话给他。
  平安回到萨格家后,我们进行讨论。苏托兰神父显得十分激动。
  「不能让库尔登得到夏伦!他想变成吸血鬼。一只拥有库尔登那种巨大财富和权力的吸血鬼!那将是一场灾难——」
  我同意神父的话,那是无法想象的恐怖。
  萨格提出一个问题:麦龙指的「别的人」到底是谁?
  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另一个——甚至一队——吸血鬼猎人!
  「他们的目的是金钱。」苏托兰说。
  「有把握活捉吸血鬼的猎人。」萨格在沉吟。
  麦龙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必须抢在那些人前头找到夏伦!


五十万·希特勒·快速球

  FBI特派员史葛·朗逊录音
  十月二十八日 加州 圣地牙哥
  ……刚收到了昆蒂科①方面的报告:歌词上的字迹和签名,都已确定属于约翰·夏伦的真迹。
  『注①:昆蒂科(Quantico),FBI训练学院的所在地,里面并设各科学鉴证及研究部门,包括专门分析连环杀人犯心理背景的「行为科学组」(Behavioral Science)。』
  廿五年前死了的夏伦,手书的笔迹竟然写在一叠簇新的纸上!
  专家研究过纸质,确定其生产年期绝不超过两年。Holy shit!交到我手上的到底是一宗什么案件?
  死亡摇滚偶像的新笔迹、两条干尸、颈项被扭转一百八十度的死者……这些若被小报知道了,肯定会说成是外星人所为!
  幸亏局里有巴里·米勒那个疯狂摇滚迷,否则夏伦笔迹这回事恐怕要他妈的一年半载才被发现。该死的,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停机)
  ……那匈牙利小子究竟到了哪儿?那辆「本田」汽车到了加州后就消失了。最有可能来到这儿,但几天下来毫无进展。拜诺恩有足够时间越境逃入墨西哥。如果是真的话,这案件可以收起归档了。
  在这儿穷磨下去也不是办法。两天内再没有进展的话,只有交给州警了。以后再抓拜诺恩只得碰运气……(停机)
  ……六小时前达拉斯分部收到匿名电话。终于有点希望了。
  电话内的男人非常聪明,只谈了几句。他叫我们留意库尔登烟草公司内一个叫荷西·达金的男人,说他跟这案件有关。
  荷西·达金是库尔登烟草研究发展部行政经理,似乎专事财政工作。查了该部门基金最近的收支状况,发现一笔达五十万元的不寻常支款。收款户头是一个叫法兰克·山形的日本人。户头自本月十三日收了这五十万以来一直没有动静。已在密切监察中。
  我最感兴趣的是:是谁打那通告密电话呢?昆蒂科的人从录音中确定,电话经过变声处理。我从无线电话中听了这段录音。说话非常有礼,不缓不急,显然不是低下层或黑帮的人。
  是库尔登内部的知情人士吗?这个推断最合理。
  荷西·达金是哈佛大学商管硕士,一个黑人能在一家德州公司爬上这个位子十分难得。本月才取得升迁……这有一点可疑。无犯罪前科。从前曾于公关公司工作,接触层面极广泛,这方面很难着手。
  那笔钱怎么会跟汉密尔顿事件扯上关系?唯一的连结点只有库尔登烟草。
  查理斯·库尔登那老头在搞什么呢?想起来他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传说他病得快要死了。假如是真的话,倒是个好消息。希望他死于肺癌。
  无论如何,那笔钱跟那个户头的主人,现在成了我绝望前的唯一线索……
  十月二十八日 加州 洛杉矶
  挂在墙壁上的黄色警示灯,随着室内刺耳的重金属摇滚节奏一明一灭。
  伴随黄光闪现的,是一幅直接绘画在墙壁上的巨型希特勒肖像。蓄着胡子的独裁者身穿英挺的德意志军服,眼神透露狂野的嗜血欲。
  I hate this world(我痛恨这个世界)
  And this world hates me!(而这个世界也痛恨我)
  I killed a man(我杀了一个人)
  And everbody want me killed!(而所有人都想我被杀)
  I raped a girl(我强奸了一个女孩)
  And nobody loves me anymore...(而没有人再爱我……)
  年仅二十岁的歌手,在唱片中沙哑地呐喊一句句无意识的歌词,竭力地游说人们,世界对他而言是何等绝望。
  小小的公寓里堆着许多酒瓶,还有各种奇怪的东西:墙上挂着十多件性虐待用具;一个啤酒杯中装满了警章;一束凋谢成黑色的玫瑰插在一只长皮靴中;一台私人电脑搁在地板一角,屏幕喷满红漆,键盘像老人的牙齿般缺去几块……
  室内唯一的沙发放在希特勒肖像之下,上面坐着一个高瘦的男人:金色长发遮掩了脸庞,袒露的上身如雪皎白,右手拴着一柄传统西洋军刀。
  男人发出嘶哑的声音:「换换音乐,穆奈。」
  屋角一名矮小的驼子应声站起来。「是的,主人。」他更换了唱机上的CD。
  扬声器奏出雄壮的纳粹军歌。
  「我可怜的约翰……」男人抚摸伏在他膝上的夏伦的头发。「我多么想念你。你终于也回来了……」
  夏伦抬起埋在男人膝上的头脸,他的眼神中充满敬畏。
  「为什么要离开呢,约翰?」男人抚摸夏伦的鬈发。
  「我……只想能够集中精神,多写几首好的曲子……」夏伦的声音显露怯懦。
  「这是错误的啊,约翰……能够给你最佳灵感的人只有一个——我。」
  「我知道……主人,我错了……」
  男人轻抚夏伦苍白的脸颊。
  「我很高兴你能平安回来……让我再看清你的脸。这段日子我是多么想念这张美丽的脸……答应我,不要再离开好吗!」
  男人俯首,亲吻夏伦的嘴唇。
  「你的嘴唇很冷。」男人把脸移开,以尖长的指甲轻刮夏伦的下唇。「你很久没有吃饱了吧?待会叫穆奈找几个女人回来……不要街上那些流莺,找几个新鲜的处女,好吗?」
  「主人……」夏伦目中闪出愤怒的星火。「在喝光一个人的血之前,我的饥饿感是不会消失的。」
  男人拨开夏伦左边的鬓发。夏伦的左耳早已重生,但新旧肌肉间交接处仍有隐约的印痕。
  「是那个伤了你的男人吗……报纸上说,他的名字是……尼古拉斯·拜诺恩。很美的名字啊……」
  「我.要.他!」夏伦发出野兽似的嘶吼。
  「约翰,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吗?」男人从裤袋中掏出一件东西。「是这个。」
  夏伦看见男人握住的银十字架,身体迅疾地缩成一团退到了墙角,发出颤震的嚎叫。
  「不,主人!请拿走它!求你!」
  「不,约翰,你要学会克服这种恐惧。那只是你小时候受的那些无聊的基督教教育所遗留的恐惧。你在歌唱生涯中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出反体制、反基督,都只是你面对这种恐惧而作出的反射,现在你要学习真正克服它。」
  男人伸出腥红舌头,舐舐手上的银十字架。
  「不要害怕耶稣。他跟我们一样都是从死亡中复活,并且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假如他是神,我们也是神。」
  男人摇首,挥开遮住脸前的长发,暴露位于眉心的一个纳粹「钩十字」刺青。
  十月二十九日 加州 洛杉矶
  光头男人把一个黑色小皮箱捧进浴室内,然后紧紧锁起门。
  他在盥洗盆旁打开皮箱,掏出一只酒精灯与打火机。
  灯内装着紫色的酒精,灯口上方架着一个细小的铝盆。光头男人把酒精灯架设稳当后,以打火机点燃灯芯,再用水杯接上水龙头的清水,注入灯上的铝盆。
  在等待清水加热时,光头男人又从小皮箱拿出一只精巧的迷你电子秤,跟一个外表十分古旧的长形木盒。
  光头男人从西服内袋掏出刚才在街上高价买来的两小包白色粉末。他拆除了塑胶包上的铁丝封口,以电子秤仔细地逐一称量白粉末的份量:
  古柯碱:五公克
  海洛因:六公克
  两者都达到人类最高致死量的十倍。
  具兴奋作用的古柯碱跟具抑制作用的海洛因混合,成为一种通称为「快速球」的新兴毒品。「快速球」在服用几秒内会迅速交叉产生心脏急激跳动和即将停止的效用,能轻易引致心脏完全停顿而死亡,是极具危险性的混合麻药。
  光头男人把两种毒品份量都准确计量好后,把酒精灯的火焰吹熄,然后把两种白色粉末以一根细针拨进铝盆内。
  蒸气令镜子一片模糊。古柯碱和海洛因迅速融化在热水中。光头男人用针耐心地搅拌。
  他接着打开那长形木盒上的铜制锁扣。
  里面藏着一支大号注射针。末端的长钢针管比一般医药用注射针粗长得多,似乎是用于贯穿某种硬物。
  光头男人取下针头上的厚胶套,以针筒吸取铝盆内的「快速球」混合液。不一会,注射针已注满那浊白色的温暖液体。
  光头男人把胶套套回针头上,小心地把注射针放回长型木盒。木盒内部有柔软的厚绒垫,保护注射针不致破损。
  光头男人关紧木盒的铜锁扣,然后把木盒收进西装内袋中。


护身符·武士刀·雷鸟

  十月三十日 圣地牙哥
  拜诺恩的吸血鬼猎人训练进入第四天。苏托兰神父终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别再在这屋子里浪费时间了。」神父对萨格说。「尽快开始追捕夏伦吧。我们必须抢在库尔登之前消灭它。」
  「别太心急。」萨格一边清洁他那挺久已不用的双管猎枪,一边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的实力还不足够。别忘记我已八年没有狩猎了,如今精神和肉体上都比从前衰退了许多。我需要训练尼古拉斯来协助我。」
  「我呢?」神父激动地说。「上次已经证明,夏伦惧怕我的十字架和圣水,只要我压制它的力量,再加上你的经验,也许——」
  萨格挥手止住他。「神父,狩猎吸血鬼往往只有两种结果:胜利或死亡。我们不能冒险把一切押在一个『也许』之上。请耐心一点吧。尼古拉斯是个好学生,他本身已具备了许多猎人的条件:强健的体魄、对搏击和枪械的知识、警察的耐性、保安专家的谨慎和洞察入微。
  「我要教导他的事很少:只有几种主要狩猎陷阱的架设和使用方法,还有更重要的,是对吸血鬼的感应。只要他掌握了这一点,夏伦逃不了。」
  萨格把抹得光亮的猎枪挂回墙壁上,与神父离开书房步下阶梯,走到屋子的地牢。
  地牢大部分被改装成一座练靶场。拜诺恩面对一具厚厚的人形纸靶,站在射击位置,跟前的桌子整齐排列着几种手枪、一具十字弩和一副护耳罩。
  拜诺恩穿上了萨格替他买回来的牛仔裤和红格子衬衫,戴着透明浅黄色的射击用护眼罩。人形纸靶只在他眼前五公尺外。
  他手上握着的并非手枪,而是一柄发出闪光的长形物体。
  拜诺恩腰腿抖动,右手臂和手腕迅速划出优美柔软的弯弧。一种轻细的破风声在密闭的地牢内回响。
  一记硬物擦击声。一柄柳叶状的闪亮飞刀深深插进人形纸靶的鼻子位置。
  「如果要练习的话,最好瞄准心脏。」萨格微微笑着走过来。「不过看来你已经够准了。」
  「这是我小时候便迷上的玩意儿。」拜诺恩拉动滑轮绳子,把人形靶拉近,拔出靶上的飞刀。「我在工作时习惯把它插在靴筒里。算是我的护身符吧。它对狩猎吸血鬼有用吗?」
  「别期望太高。」萨格说。「飞刀的速度还远低于弩箭,吸血鬼即使跌入了陷阱也能避得过,而且飞刀很难深入心脏。除非你也拥有吸血鬼的臂力。」
  「对的。我并没有准备要这么靠近夏伦。」拜诺恩把飞刀收回皮靴内。「还是留作护身符吧。」
  神父在一旁察觉到,这个匈牙利裔年轻人自从遇上萨格老先生后,心理上起了很重大的变化。拜诺恩心灵中某一些像冰块的东西开始融解了。
  「继续我们的训练吧!」萨格说。「陷阱方面的知识你已大致完全掌握了。现在要集中于感应、探知吸血鬼的能力。」
  他带着拜诺恩离开地牢时说:「首先脱下这个十字架。」
  拜诺恩有点疑惑,但仍然遵从萨格的吩咐。
  萨格把那条原本属于吸血鬼帕萨维奇的十字架项链放入口袋。
  在大厅坐下后,萨格面对拜诺恩,以半催眠式的语气说:「你注意感受一下,你现在的感觉与刚才戴上十字架时有什么不同?有没有突然失去了一些什么的感觉?」
  拜诺恩闭上眼睛,依从萨格的指示,全神贯注地「检查」自己身体感觉的变化。对,的确像是突然失去了什么……那是什么?好像是一种……
  「好像是一种气味……」拜诺恩梦呓般说。
  「那是怎样的气味?能辨别它吗?能够嗅到它现在正从哪儿传来吗?除了在我的口袋以外,还有什么地方有这种气味?」萨格不断提出指示。
  半清醒的拜诺恩皱着眉。
  ——不错。这大厅还有其他地方传出那种气味。只要再用心一点辨别和记忆……那不单是气味,仿佛还带着一股气压般的微细力量,足以刺激鼻腔内敏感的神经……
  拜诺恩仍然闭目,身体却开始梦游般站立起来,缓缓踏出小小的一步。
  拜诺恩以极缓慢的速度在厅内游走,有的时候皱着眉轻轻摇头,然后修正前进的方向。渐渐这种修正越来越少了,他也走得越来越快。
  最后他停留在一具玻璃柜前。里面挂着洛斯上校的紫心勋章。
  「气味从这里传出来。」拜诺恩睁开眼睛。
  「很好。你已初步掌握了感应吸血鬼的能力。」萨格把十字架还给拜诺恩。「你要牢记着刚才的感觉,在心中不断重复强化记忆。」
  「为什么是洛斯呢?」拜诺恩凝视那枚紫心勋章。
  「洛斯上校是我最后消灭的吸血鬼,所以其遗物上的气息最浓烈。」萨格说。「刚才我用『浅度催眠』的方式协助你集中精神,效果非常成功。这令我想起一个方法,或许能使你探知吸血鬼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加强……不,应该说是加速唤醒你那种天生的能力。」
  「要怎样做?」拜诺恩显得十分兴奋。
  「这需要神父的协助。」
  ◇◇◇◇
  「我反对这方法。」苏托兰神父断然拒绝。「太危险了。拜诺恩可能陷入我们无法预料的状况,一旦失去控制……我们可能会被逼得要消灭他!」
  「神父,请相信我的经验。」萨格显得极有信心。「虽然这是我首次接触『达姆拜尔』,但经过这几天的经验,我深信尼古拉斯不致于那么容易越过那个『界限』。如果这次试验成功了,我们将可轻易抓到夏伦,而不让库尔登得到他。」
  萨格说到最后一点时语气特别重。他知道要说服神父,最佳的支持就是这一句。
  苏托兰沉默了一会。「拜诺恩你自己决定吧。但有一点要声明:假如你变成了吸血鬼,我会毫不犹疑地用木桩贯穿你的心脏。」
  拜诺恩看着神父,又瞧瞧萨格。「好吧!那很公平。我相信萨格先生,让我们开始吧。」
  ◇◇◇◇
  再次接受「深度催眠」的拜诺恩坐在沙发上,身体无意识地轻轻摇晃,他的思绪已经被萨格掌握了。
  「可以开始了。」萨格点点头。
  「用我的血吧!」苏托兰神父迅速捡起桌子上的匕首。「你要集中精神。我们大概只有几十秒时间。」
  神父挥刀在左臂内侧划开一道短短的破口,以水晶酒杯接住鲜红的血液。
  神父把半满的酒杯放在桌上,然后连忙以药用棉和纱布止血。
  萨格拿起半杯仍然温热的鲜血,递给拜诺恩。
  「喝吧……这是世界上最甜美的酒……你现在很渴,一口气饮尽它吧……」
  拜诺恩接过杯子,把鲜血一饮而尽。
  那恐怖的状态再次显现在拜诺恩脸上。神父虽然已是第三次看见,但在面对拜诺恩那苍白的鬼脸时仍深感震栗。
  拜诺恩发出低沉的嚎叫,有如一头半睡半醒的野兽。
  「扩展你身体和心灵的感觉……集中心神,把感觉不断向外延伸……」萨格努力地发出指示——他也不敢肯定,在这种状态下的拜诺恩是否仍会接受催眠指示。
  「专心地感觉,很好……现在开始回忆。回忆夏伦,约翰·夏伦……回想你在黑暗的屋子内看见他。回忆他给你的感觉!牢记它,很好。现在用你那种已延伸至远方的触感,寻找夏伦的所在。夏伦……」
  拜诺恩发出恐惧的吼叫。苏托兰神父紧握匕首,准备随时攻击。
  「不用怕……」萨格语气极平静。「夏伦不在这里,他伤害不了你。但是你要找到他,利用你的感觉……」
  萨格和苏托兰都感到异常紧张。尤其是萨格,他许久以前就从古书上读过关于「达姆拜尔」的种种民间传说,那些记载中的异能是真是假,马上就可以亲眼证实了
  「不远处……他在不远处……」拜诺恩开始说话。声音异常粗哑,「不远……在……北……在北方!」
  同时 洛杉矶
  夏伦仰首发出尖锐的嘶叫。他抓起压在身体下的裸体少女,猛力摔在墙上。
  一记刺耳的脊骨折断声,少女毫无反应,尸体软软地沿着墙壁滑下。
  壁上的希特勒肖像微裂,一片血污抹在纳粹元首的喉颈处。
  「约翰,发生了什么事?」刚喝饱了鲜血在假寐的「钩十字」从床上挣扎起来,冲到夏伦跟前。
  夏伦双手抱着头。「刚才……有些东西轻轻刺到我的头颅里……」
  「很痛吗?」「钩十字」怜惜地抚摸着夏伦的头发。
  「不……主人,不痛。但是我感觉到那是『他』——那个叫尼古拉斯的男人!我感觉到。他就在不远处……在南方!」
  「南方?……」「钩十字」沉吟。
  「很近……很近……」夏伦在努力搜索刚才的记忆。「是他……」
  「钩十字」扶起夏伦的身体。「来,现在我们就去找他!约翰,你喜欢坐什么车子去?『雷鸟』还是『哈利·大卫逊』?不如弄一辆货柜车……」
  三小时二十分钟后 同地
  「驼子」穆奈很快乐。
  他已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过。自从主人得到英俊的约翰·夏伦以后,便把他这个忠心的仆人冷落了。主人许多年来再没有「眷顾」过他一次。
  夏伦出走那段日子,主人变得非常暴戾,时常毒打他——幸好他们这种「族类」不受伤,也没有痛觉。但是被凌虐贱视的感觉总不好受。
  夏伦回来了。主人的情绪也复原了。虽然现在夏伦把主人暂时带走,却把三只猎物留下给穆奈享受。
  穆奈扫视被铁链锁腕吊在墙上的三名裸体少女,心中打不定主意要先吃掉哪一个。
  三名裸女身体白得呈现微灰。她们的血液已几乎被吸得精光,意识徘徊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线上。
  穆奈爬到中间的一个跟前——她身上的瘀伤最少。穆奈把舌头伸向少女的私处,继而向上滑动,经过肚脐和两乳之间,滑上喉咙和下巴,到达鼻尖——穆奈狠劲咬动,以牙齿把少女的鼻子撕下。
  脸上只余两个血洞的少女只能发出无力的呻吟。
  穆奈吐去那块鼻肉,正欲伸嘴向那两个血洞吸啜——
  忽然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嗅到一股陌生的气味。
  穆奈飞快抓起挂在壁上的一把斧头,关掉黄色的警示灯,伏在窗外灯光照不见的暗角。
  很静,只有少女虚弱的吟叫。
  穆奈望向窗——
  玻璃碎破,木条断裂。一条黑影跃入——
  穆奈以超越人类体能的速度挥斧,砍斩在人影肩背处!
  ——一记低沉的撞击声。衣衫被斧刃割破,肉体却丝毫无损。
  从割开的衣衫裂口中,穆奈看见那个跃进的光头男人背项上,纹有他看不懂的一串汉字。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光头男人转过身体,穆奈终于看见那对细小的眼睛。
  「太好了!」穆奈心想。光头男人正好与他四目对视,穆奈乘机发挥吸血鬼特异的瞬间催眠能力。
  不知为何,穆奈却发觉自己的力量被光头男人的眼神反弹过去,完全无法钻进那男人意识的深处。
  然后穆奈发现自己的身体有点迟缓了,手指开始不听使唤,斧头掉落。
  穆奈下一刻才发觉,有古怪的原来不是光头男人的眼神,而是他口中不断念诵的声音:
  唵嘛呢叭咪吽
  穆奈的眼神失去焦点。
  男人挥臂掷出一件两头像矛尖、半呎长的古怪法器,深深插进穆奈的心脏!
  穆奈惶恐地向后仰倒,却只有驼背触地,软弱乏力的短小四肢在空中挥动,有如一只身子翻转而在不断挣扎的乌龟。
  光头男人缓缓拔出斜背在后一柄长长的日本武士刀,冷酷地向穆奈说:「夏伦到了哪儿?」
  穆奈喘着气、双手却构不到自己的心窝:「拔……出来……快点……拔出来……我不想死……」
  「告诉我夏伦在哪里,便替你拔出来。」
  「……听说要去南方……坐车……快点拔……」
  光头男人双手握住武士刀柄。「在你返回六道轮回之前记着我的法号:空月。」
  弧形的刀刃一闪而过,斩去穆奈硕大的头颅。
  已变成接近乌黑色的血液自断颈处流遍地板。
  光头男人「空月」扫视一遍这座阴暗的公寓。
  「还留着夏伦的气息。应该走了没多久……」
  他步向吊在墙壁上的三名裸女。
  「太可怜了……待贫僧完成一切后再超度你们的亡魂吧。」空月以日本语说。
  银色的刀刃再次挥动。
  史葛·朗逊之录音
  同日 圣地牙哥
  ……刚收到的消息:法兰克·山形从那户口领取了五千元现金,地点是洛杉矶日落大道。
  我决定立即到洛杉矶,艾西则留在这里守候拜诺恩的消息。
  备忘:到当地银行拿保安录影带观看,确定山形的样貌。
  汽车刚坏掉了。来不及申请租车。有一班夜车刚好配合时间。
  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现在一点点线索对我来说都他妈的珍贵。
  同时 洛杉矶——圣地牙哥公路 圣安娜市附近
  一辆火红的敞篷「雷鸟」载着两个长发男人,引擎带着怒吼般的声音发动,驶出公路旁的加油站。
  「雷鸟」的立体声收音机播出充满流浪风尘味道的蓝调怨曲:
  A man must learn(一个男人必须学习)
  The way of being lonely(孤独之道)
  To seek the stardust(寻找星尘)
  To Cross the furious Sea(越过汹涌之海)
  To love the desert(爱上沙漠)
  To feel the joy of liberty(感受自由的快乐……)
  加油站里,一名服务员被吸干了血液的尸体,倒卧在收银柜台的后面。


交通网

  十月三十日 圣地牙哥至洛杉矶夜行列车
  萨格感觉兴奋极了,八年来首次再度狩猎吸血鬼,而且是以前所未有的方法。
  一方面他非常渴望,再进一步测试拜诺恩这个「达姆拜尔」在追捕吸血鬼上的天份;另一方面他也暗自警戒,不要让好奇心蒙蔽了对危险性的判断。
  他弯身把放在座位下的宠物笼子提起,朝笼内的芝娃说:「对不起,在你怀孕时还带你出来。可是我们现在真的需要你啊!耐心一些。」
  芝娃圆鼓鼓的肚子,随着列车行驶而轻微晃动,它发出略带紧张的叫声。
  萨格把笼子安放回座位下。
  「放在行李袋里的武器会不会给发现?」坐在他身旁的苏托兰神父问。
  「不用怕。」萨格微笑。「这只是短程列车。」
  「为什么不开车?」神父问。
  「尼古拉斯还被通缉中,开车走公路反而容易被发现。」萨格转而瞧向对面的拜诺恩。
  拜诺恩闭起眼睛,安坐在厢座中。萨格为了避免其他乘客的骚扰,特别买了包厢的票。
  拜诺恩全神贯注于那股他刚掌握的感应力。这是萨格也意想不到的收获:拜诺恩在接受催眠后喝血所激发起来的强大感应力,竟在清醒后仍能维持。
  「怎么样?」苏托兰问。「夏伦仍在北方吗?」
  拜诺恩点点头。「比早前的感觉更强烈。」
  「看来尼古拉斯的感应力掌握得越来越好了。」萨格说。
  「也可能……夏伦正南下而来!」神父脸色凝重。
  萨格怔住。没错,这一点他可没想到:越接近感觉便越强烈。难道拜诺恩所「伸展」出的力量,同时也被夏伦感应到吗?说不定在我方进行狩猎的同时,对方也正对拜诺恩展开追捕。
  「假如是这样,我们要加倍小心……夏伦也可能在采取主动。」萨格抚摸他左脸上的长疤——这是他多年来狩猎前的习惯。
  「神父说得对……」拜诺恩皱眉。「夏伦似乎真的在接近中!不过还有一段距离……我很渴。每次喝了血后都是这样……」
  「我替你买饮料吧!可乐行吗?」神父站起身。
  「谢谢。」拜诺恩点点头。
  神父拉开厢室门离开。
  「怎么样?」萨格一边把门推上一边问。「真的……越来越接近吗?」
  「似乎是……不,我肯定。」
  座位下的笼子传出芝娃不安的叫声。
  「芝娃,有什么事?」萨格疑惑地低下头。按理芝娃没有强得能感应夏伦所在的力量……
  门拉开来,出现门前的并非苏托兰神父。
  萨格看见一个满脸髭胡的中年男人,以一柄「贝雷塔92F」手枪对着拜诺恩。
  拜诺恩睁开眼睛,看见了史葛·朗逊那血丝密布的双目。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拜诺恩先生。」朗逊双目焦点不离拜诺恩,九厘米直径的枪口直指他脸部。「还有这位……你就是那神父吗?汽车旅店的老板似乎形容得不大准确……还是阁下把头发胡须都染白了?那道疤痕倒是弄得很像。」
  朗逊右手稳定握住手枪,左手从西服口袋掏出了警章。
  「FBI特勤员朗逊,我现在就亚利桑那州汉密尔顿一宗多重凶杀案拘捕两位。要我宣读你们的权利吗?」他朝拜诺恩微笑。
  「不用了,我想我跟你一般清楚。」拜诺恩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原则上我不必回答你。」朗逊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很惭愧,只是凑巧坐上了这班列车。」
  「FBI特勤员不是两人一组的吗?」拜诺恩仍维持微笑。
  「我不必告诉你车上有多少……」
  「可是你现在一人行事。」
  「我一个便足够。」朗逊心忖:拜诺恩确是个难缠的角色。
  「你愿意先听我们的解释吗?」萨格说。
  「这回到警局再说……」
  「你能解释现场那两具干尸吗?」萨格的喝问充满威严。「还有其他人的惨状!那不是人类所为。让我告诉你——」
  「神父。」朗逊平静地说。「别再那样激动,不要逼我动用武力。」
  这时苏托兰神父握住一罐可乐,出现在走道上。
  朗逊充分表现出其专业能力:握枪的右臂仍纹丝不动,左手把警章亮了给站在他右侧的苏托兰看。
  「FBI!」朗逊简短地说。「我在这里拘捕了两名联邦通缉犯。这位先生,请代我告诉车长,以列车的通信设备告知下一站的站长报警。警方最少要派二十人来。」
  苏托兰点点头:「好的。」
  他同时掷出手上的可乐罐。
  沉重的铝罐击中朗逊右额同时,坐在厢上的拜诺恩仰伏身体,右腿迅疾地蹴出,踢中朗逊握枪的右腕!
  造型优美的「贝雷塔92F」手枪,刚好从打开了三分一的车窗飞出车厢外,消失在黑夜之中。
  走道上的苏托兰神父猛力推按,把朗逊挤进了狭小的厢室,顺道把门关上。
  拜诺恩与萨格都已站起来,与苏托兰三人团团包围着朗逊。
  「特勤员先生,请不要乱动。」拜诺恩瞧着正痛抚额头的朗逊。「我们并没有恶意,但有一件重要事情现在非办不可。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点:我绝对没有杀死任何人。」
  「我也不相信是你干的。」朗逊苦笑。「但你能告诉我凶手是谁吗?不要说是约翰·夏伦……」
  「他知道了!」神父神色紧张。
  「他们查出了那些歌曲手稿的来源。」萨格冷静地说。
  「凶手到底是谁?不要跟我打哑谜了!」朗逊切齿说。「还有,你们现在要去哪里?杀人灭口吗?那个法兰克·山形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搞错了。」拜诺恩冷笑。「现在你没有任何权力盘问我们。即使我说出了真相,你也不会相信。至于那个什么法兰克,我们根本——」
  拜诺恩双手突然抱着头。
  座位下的芝娃再次鸣叫。
  「很接近……很接近了!」拜诺恩闭起眼睛。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神父焦急地问。
  「到了下一站,你们铁定逃不掉。」朗逊甚有自信地说。
  「我们不会到下一站。」萨格转身,双臂伸向车顶的行李架,把两个长型的皮革旅行袋拉下来。
  「前面有一个大弯,到时车速会慢下来。」萨格把其中一个皮袋塞到拜诺恩怀中。「到时我们便离开这列车。」
  「要怎么离开?」神父不解地问。
  「用最简单的方法。」萨格打开手上的皮袋,把装着芝娃的笼子塞进去。
  同时 洛杉矶往圣地牙哥公路 拉古纳希尔斯附近
  「停车!」夏伦呼叫。
  「钩十字」把「雷鸟」急煞住。四个轮胎冒出少许白烟与轻微的烧焦味。
  柏油路上一片黑暗。「钩十字」把车头灯关掉——拥有夜视能力的吸血鬼原本就不需要它们,开灯只是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
  公路两旁没有半户人家,全是看不见尽头的荒原——右边距离海岸有十多哩远,在这儿嗅不到半点海洋的气息。
  「是他的气味。」夏伦说。「我嗅到一点点了……是他没错。」
  「钩十字」闭起眼,心神贯注于鼻前。
  「我也嗅到一点点……一种熟悉的气味,已经是八、九年前的记忆了……我记起来了,在挪威时便接触过这种气味……这个人……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
  「钩十字」打开车门。「我们下车吧。『盛宴』快要开始了。」
  同时 洛杉矶往圣地牙哥夜行列车
  没有人发现那条黑影:一个光头男人背着一具长形袋子,趁着列车拐弯减速时,从车厢连接处跃向夜空。


血腥杀阵A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
  拜诺恩独自坐在这间小木屋的屋顶上,仰视晴朗的夜空。
  密布星群的天幕带着一股压倒性的力量感,笼罩着拜诺恩头顶上。
  孤寂感无声地侵占他的心灵,生出了许多的幻想。
  他想象自己站在烈日之下的无际沙漠中央。干渴极了——那感觉就像每一次喝下鲜血后一样;极目望向远方一座沙丘,一条长衣飘飘的身影渐渐飘近……那是慧娜没错。
  沙漠变成了海洋。慧娜的身体好像缓缓下沉。他拼命想游过去,浪潮却把他的身体冲得更远……海洋咧开了一张血红色的嘴巴,波纹逐渐变成一张脸……是夏伦那神秘、俊美、恐怖的脸。
  那张巨大的嘴巴开始唱歌。没有任何具意义的歌词,只是一连串如泣如诉的梦呓和呐喊,是介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声音。
  在面对夏伦的死亡威胁之时,拜诺恩才了解自己多深爱慧娜。
  拜诺恩从幻想的次元返回了现实中这个屋顶上,唤醒他的是夏伦逐渐迫近的气息。
  拜诺恩的心灵从未如此清澄平静。他似乎已「看见」夏伦的所在。那是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像突然长出了第三只眼睛,看得见夏伦那瘦长的身影——
  恐怖感从脊髓冒起——有如痛感的一股脉冲。拜诺恩放任本能主宰自己的身体,迅速如条件反射般,他翻身闪向屋顶一角——
  约翰·夏伦扑到拜诺恩刚才所在的位置上,尖长的十指贯透了锌皮屋顶!
  ——终于来了!
  拜诺恩丝毫不差地按照萨格的指示完成一连串动作:趁着夏伦十指仍卡在锌皮中的一瞬空档,他抓起屋顶角落一根粗尼龙绳,然后纵身跃下!
  拜诺恩以全身下坠的力量拉动那根绳子——
  整个屋顶随着机关拉动而塌陷。夏伦奋力想跃起,但无处着力,跌入木屋中。
  一种像裂帛般的奇异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拜诺恩着地时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翻滚,迅速抓起藏在屋旁的皮袋,抽出双管猎枪。
  木屋四壁剧烈地震动,屋里的夏伦在怒吼。
  一阵摇撼后,木屋的板壁同时坍倒,只余下依旧坚稳的梁柱骨架。
  梁柱之间纵横、斜向交错着数十根绷紧的钢线,有如一张金属制的三次元蛛网。其中数根钢线沾上了浓稠的血液和肉屑。
  满身血污的夏伦被困在这个精心架设的「结界」中。
  他的右肩被钢线削去了一大片肌肉——显然是刚才坠下时所伤。
  他愤怒地拉动钢线,试图摇撼梁柱,双掌却被割得血肉淋漓。
  拜诺恩举起猎枪准备射击。
  一直峙伏屋旁灌木丛中的萨格,握住已拉弓的十字弩,架上长钉形的弩箭——
  萨格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一股不祥感笼罩着他。
  「拜诺恩先别开枪!」另一面传出苏托兰神父的叫声,已换上圣职服的神父高举着黄金十字架。「让我以上帝的力量消灭它!」
  拜诺恩瞧着神父奔出的身影,迟疑起来。
  「不!」萨格从灌木丛站起来大呼。「神父,别接近他!」
  苏托兰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他挺立在「结界」之外,距夏伦只有十几呎。
  神父朝夏伦举起耶稣像十字架:「吾以全能、神圣上帝与耶稣基督之名,命令你回到那黑暗的地狱去!在全能上帝创造的大地上没有你的容身之所!退下吧!邪恶不洁的东西,你是美德的敌人,迫害无辜者,滚开!丑恶的东西,回到地狱的同伙那儿去吧!永远从大地消失,永远不能再回来折磨全能上帝的子民!」
  夏伦作出了恐惧反应,苏托兰眼见已成功,连忙拿出一瓶圣水,洒向被困在「结界」中的夏伦!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萨格大叫。「退开吧,神父,让尼古拉斯开枪打碎他的心脏!」
  「不。」神父断然拒绝。他看见夏伦的身体似乎在逐渐萎缩。神父掏出几片圣餐饼捏碎,准备撒向夏伦的身体——
  夏伦突然狂嚎,不理会钢琴线把手腿的肌肉削得只余白骨,从「结界」中一个细小的空隙冲出!
  拜诺恩举枪瞄准——太迟了。
  夏伦只余头颅和身躯尚算完好,四肢都只剩下骨架,却像会飞行一般扑到苏托兰神父身上,尖利的獠牙深深刺进神父的右颈动脉!
  「不……」神父拼命地挣扎,身体向后仰倒地上,仍无法摆脱力量强劲的夏伦。
  拜诺恩和萨格紧握武器,却无法下手。
  神父感觉身体的血液开始迅速流失。
  拜诺恩看见,夏伦的四肢似乎开始缓缓再生出肌肉……
  「杀了我吧……」神父像在哀求般的呻吟。「把我跟它一起消灭……」
  拜诺恩与萨格对视。
  萨格举起十字弩瞄准——
  一条身影扑向地上的夏伦和苏托兰。
  夏伦的牙齿放开了神父的颈项,极力想仰起头,但失去了手腿的肌肉,腰身亦难以使唤——
  「唵嘛呢叭咪吽!」
  一枚又长又粗的注射针高速插下。尖锐的针管没入夏伦的乌黑鬈发,顺利地贯穿头盖骨,深入脑部。
  扑下来的光头男人右手握持针筒,左掌猛力拍向注射针顶部的按指处,迅速把内筒压下。足以令十个强壮男人药物过量致死的液态「快速球」,从针管尖端射出,直接注入夏伦的脑部中枢。
  夏伦剧烈地挣扎,把针管硬生生折断了。
  他软软地滑离了苏托兰身体。
  数秒之间,夏伦的躯体状况出现奇异的变化:时而剧烈亢奋地在沙土上打滚;时而又像醉酒般缓缓蠕动和呻吟,活像某种低等生物。如此经过几次亢奋/压抑状态的迅速交换后,终于完全静止。
  斜背着武士刀、身穿僧衣的光头男人半跪在夏伦旁边,细心检视夏伦的身体好一会儿,然后说:「终于结束了。」
  拜诺恩抢过去,扶起苏托兰神父的上半身。神父显得极度衰弱,脸色苍白得可怕,两唇完全失去血色,双颊干瘪。
  拜诺恩从皮外套口袋掏出一瓶白兰地——原本是准备作引火之用——扭开瓶盖,倒出少许湿润神父的嘴唇。
  神父原本失却焦点的目光恢复了一点生气。拜诺恩连忙再倒少许白兰地进神父的口中,又把一些涂在他的两边太阳穴上。
  「你是谁?」拜诺恩带着警戒心瞧着眼前的光头男人。
  「他叫空月。」萨格在一旁说。「原本是日本密教的僧人。他也是吸血鬼猎人。」
  空月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了,萨格先生。你不是说过无法生擒吸血鬼的吗?看看吧,我现在成功了。只要定期继续注射药物,我要把夏伦带到任何地方都可以。」
  「你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拜诺恩问。「库尔登吗?」
  「希望你不要跟我抢夺夏伦。」空月傲然地俯视坐在地上的拜诺恩。「我讨厌杀人。如果只是想分一些钱的话,两成。毕竟你们也出了许多力,不要跟我讨价还价,那相当于二十万。」
  「你这狗娘养的——」拜诺恩欲捡起在地上的猎枪,却被空月一脚踏住。
  ——这和尚的动作快得惊人,拜诺恩想。看来不是他的对手。
  「你知道把他交给库尔登的后果吗?」萨格仍然维持着随时准备发射十字弩的姿势——虽然他知道弩箭对这个精通东洋秘术和日本剑道的僧人不管用。「查理斯·库尔登若变成吸血鬼,那将难以想象……」
  「求求你……为了人类。」躺在地上的神父虚弱地哀求。
  「人类?」空月冷笑。「你们的耶稣基督也为了人类做过许多事情,结果呢?他被自己最怜惜的人类钉上了十字架。人类活该吞下自己种植的苦果。这在我佛家中叫做『业』(Karma)。」
  空月转头瞧向萨格。「你们还是省下气力帮帮这个可怜的神父吧,他可能还有救。」
  拜诺恩检视神父右颈上的啮伤,已经止血了。神父仍有一丝希望。
  「不行。」萨格断然说。「你必须放弃夏伦。这也是神父的期望,他刚才的行为虽然愚蠢,但比你的所为更值得我尊敬。他冒着生命危险对付吸血鬼,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是为了他人的幸福和忠于自己对上帝、正义的信仰。空月,省悟吧!」
  「不要对我用『省悟』这个词!」空月目中闪出冷酷的光彩。「那是我师父的论调,请你不要再装出那副通晓一切的神态。刚才的一切已经证明了,我的密教秘术远胜你那套狩猎技巧。」
  「不要浪费时间了。」萨格垂下十字弩。「快把夏伦的心脏贯穿、斩去他的头颅吧。我有一股极不祥的感觉。」
  「是吗?」空月冷笑。「我可感觉不到什么。我只嗅到夏伦的气味。」
  「那已经证明你的力量不足。」萨格指向几公尺外的地上。
  雌猫芝娃站在那儿,发出不安的鸣叫——不是对着夏伦,而是面向空虚的远方。
  「它察觉了一些不友善的『东西』。」萨格警告。「可能是另一只吸血鬼——夏伦的同伙。」
  拜诺恩悚然。他站起来,远离夏伦的身体,然后闭起眼睛。
  ——真的。好像有另一股不同的气息,但却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拜诺恩把他的感觉告诉萨格。
  萨格沉思了一会。「说不定这只吸血鬼能在静止不动时隐去身上的气息。那就是我跟你——」他指指空月。「——感觉不到『他』的原因。」
  「那么这小子就能感觉得到吗?」空月以嘲笑的眼神瞧向拜诺恩。
  「尼古拉斯不同,他是——」萨格的声音突然止住。
  几十年的狩猎吸血鬼生涯中,他未尝经历过如此强烈的恐怖感——即使与吸血鬼帕萨维奇近距离相对、被他抓伤左脸时,萨格也没有如现在般害怕。
  芝娃发出尖厉的怪叫。
  空月的脸色也变了。「呛」的一声,他拔出背上的武士刀。
  躺在地上的神父以颤震的干唇祈祷:「……上帝啊……赐我勇气……」
  拜诺恩迅速抄起猎枪。
  「来了……」拜诺恩的声音也在颤抖。「很近……很近!已来了——在那边!」
  他瞧向萨格的身后。
  「快逃!」拜诺恩和空月同时高呼!
  萨格感觉一股寒冷的气息吹袭他背项。在衣衫底下,背部皮肤全长出了鸡皮疙瘩。
  紧握十字弩的双掌指节发白。
  芝娃尖叫,扑向萨格身后月光照不见的暗处——它甘于失去腹中的孩子们,也要拯救老主人!
  萨格左脚迈出一步,正要全速奔前——
  芝娃的身躯从那暗影处飞出,肚腹破裂,重重掉到几公尺外的地上。一蓬热血泼洒在萨格背部。
  萨格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但失败了。
  他回首,看见一个刺青标志:
  纳粹的钩十字。
  ◇◇◇◇
  朗逊伏在附近一座山岗上,目击众人捕猎夏伦的一切情形。
  萨格三人在跳车之前,以手镣把朗逊铐在厢座的钢椅把上,并且取走了手镣的钥匙。
  他们没想到朗逊在鞋底暗处还藏了另一枚后备钥匙。
  脱身后,朗逊干的第一件事是跑到车头,告知车长代为报警。
  然后他在毫不考虑的情形下跳出列车——当然是先下令车长放慢车速。但这一来已耽误了十几分钟。朗逊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才追寻到萨格三人的所在。当时他们刚完成了「结界」。
  看见拜诺恩的猎枪和萨格的十字弩,朗逊决定还是先待在山岗上静观——何况他也想知道这三个古怪的人究竟在搞什么玩意儿。
  结果他看见了刚才惊人的一幕。
  ——那个面貌酷似夏伦的人(假定他不是真正的夏伦)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完全没有痛觉,而且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和速度?拜诺恩如何找到他?
  ——那个白胡子的老头跟那个光头男人是什么家伙?远看似乎像东方人,又背着日本刀,他就是法兰克·山形吗?
  看见夏伦咬住苏托兰神父时,朗逊不期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造成干尸的秘密?
  他想起一个词语。一个说出来连自己都会失笑的词语。一个FBI特勤员绝不应说出口的词语。
  可是再没有其他名称比这个词语更能贴切形容那酷似夏伦的「东西」:
  「吸血鬼」。
  然后朗逊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
  ◇◇◇◇
  拜诺恩水平举起双管猎枪,瞄准萨格身后的黑影,扣动扳机!
  撞针击中圆筒式十号径霰弹尾端,点燃弹筒的火药。猎枪管闪出火花,十颗铅弹集中于一点发射而出。
  铅弹密集成一个直径仅三公分的圆阵,贯入肉体。血肉爆飞。
  铅弹命中的竟是萨格的腹部!
  身穿黑衣的「钩十字」右手拴着军刀,左手握住萨格的后颈,挡在身前作盾牌。
  拜诺恩哭了。
  他明白了刚才是怎样一回事:在他扣扳机的一刹那前,这只吸血鬼以迅速的动作制住萨格,把萨格拉到枪管跟前。
  拜诺恩亲手开枪打穿了恩师的肚腹!
  ——他发誓要报仇!
  拜诺恩稳住颤抖的双手,正要再次瞄准——
  长钉状的弩箭带着破风之声,贯穿了拜诺恩的喉咙!
  ——完了。
  拜诺恩带着无限的悔恨仰倒,重重地掉落地面。
  ——一点痛楚也感觉不到。拜诺恩只是拼命想着慧娜。
  站在沙漠远方的慧娜。
  被海洋吞没的慧娜……
  拜诺恩的意识渐次模糊……
  「当年一直追踪我的就是你吗?」「钩十字」把萨格的头颈扭向自己,凝视这个老猎人濒死的眼睛。「我们终于见面了,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钩十字」右手抛弃十字弩,再次提起连鞘插在沙土上的军刀。「你的气魄十分值得我敬佩。愿意成为我的仆人吗?现在还有机会。不用说话,我能够从眼神『读』出你的心。只要你愿意,我立即为你进行『黑色洗礼』。『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这是万中无一的机会啊。」
  这是极大的诱惑——尤其对于一个正濒临死亡的人而言。永恒的生命。
  萨格的眼神中却露出决绝之色。
  「太可惜了。」「钩十字」叹息。「象征对你的尊敬,我会让你死得快一些。」
  「钩十字」左手五根指头发挥吸血鬼那股令人震怖的力量。指甲深入肉中、刺耳的一声,萨格的颈项被捏得粉粹。
  空月不由觉得震栗,这种强大的握力是他前所未见的,眼前这个俊美的「钩十字」,比他过去遇见的吸血鬼都要强。
  「剩下你了。」「钩十字」放开萨格失去头颅的尸体,双手握住军刀的乌黑皮鞘,朝着空月迈步。
  「把夏伦交给我,」「钩十字」微笑说。「我会让你死得跟那老人一样痛快。」
  空月冷笑,他解开腰带,脱去身上的僧衣。
  赤裸的上身刺满了《般若心经》的经句。肌肉盘结,形状异常完美。
  空月口中不断吟念:「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身体的肌肉竟随着咒语缓缓鼓胀起来。每个刺青汉字都变大了。
  空月双手握住武士刀,摆出「中段平青眼」架式。
  「你太不幸了。」空月说。「我只能带走一只吸血鬼。你只好下地狱,我承诺会替你的亡魂超度。」
  「很好!」「钩十字」邪笑,拔出了他那柄西洋军刀。「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仍然清醒的苏托兰神父坐起身体,看着空月与「钩十字」的对峙。
  他当然不愿看见吸血鬼获胜;但假如胜利的是那个日本和尚,毫无疑问在不久将来,世上将诞生一只名为查理斯·库尔登的吸血鬼——一只掌政、经界强大实力的魔鬼。
  两个结局苏托兰都不想接受。
  「天父啊……告诉我要怎样做……」
  神父瞧向仰倒地上即将气绝的拜诺恩。
  「这是唯一的办法吗?」
  他吃力地从地上捡起那具黄金十字架,以仅余的气力拉动十字架上部,拔出了一段利刃。原本是十字架上半的部分,成了这把奇异匕首的刀柄和刀锷。
  「这是上帝的安排吗?……拜诺恩……吸血鬼的私生子……」


血腥杀阵B

  跟萨格一样,空月内心里对于吸血鬼存着某种倾慕之情。
  他打量眼前的「钩十字」:英挺的六呎余身躯穿着黑色皮制大衣,犹如伸展台上的模特儿;金色的长发齐整地束成马尾,露出一张如雕刻而成的标准盎格鲁·萨克逊俊美脸庞,肤色白皙无瑕——除了眉心处的钩十字刺青;深幽的双目,眼瞳呈晶亮的蓝色;单手握持军刀的体势优雅无比,散发一种古典贵族的气质——看来这只吸血鬼已具有数百岁年龄,现代人绝少拥有如此气质。
  ——不行!不能直视他双眼!
  空月惊觉自己险些被吸血鬼的精神迫力压倒。一旦在精神上落败,只会被吸血鬼催眠控制。
  他连忙聚敛心神,不断念诵「六字真言」。
  「钩十字」微笑。他差点便兵不血刃地击败这个东密和尚。
  空月突然挥动武士刀,在空虚中划出九条轨迹,每挥一次便喊出一个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是密教的「九字秘印法」,其原理近似以自我催眠激发人体机能,每一个「秘字」都象征刺激自身体内一个部位。
  经过「划九字」仪轨后,空月的五脏六腑、太阳神经丛、肾上腺、甲状腺、脑下垂体、松果腺、视床下部等部位都按思维随意调整,九种内分泌腺和六十种荷尔蒙的分泌份量调和至最佳状态,全身肌肉充满澎湃的力量,而且达到最高的柔韧性。
  空月曾经连续七个严冬到京都伏见的五社瀑布进行冲身苦行修练,才达到这种能以意志控制内脏机能的境界。
  刺满《般若心经》的赤裸上躯散发出一种芳香的体味,这是内分泌引起的作用。
  「钩十字」也感觉到空月的精神力突然高涨了好几十倍。他从未遇上过如此的对手。
  「神秘的东方文明果然教人惊讶。」「钩十字」依然微笑。「我应该也到亚洲走一趟。」
  「你没有机会!」
  空月呐喊,引刀跃前,动作之迅速甚于野兽!
  两刀交锋,在黑夜中迸出星火。
  双方各自挥出一刀,然后擦身而过。
  「钩十字」快速转身,目中闪出怒火。
  他的左脸被划破。血痕自白玉般的脸颊上冒出,显得格外鲜红。
  他疑惑地察看空月:刚才我的军刀分明早一步砍中了他左肩,何以他仍能割伤我的脸?
  他注视空月的肩头——半点损伤也没有。
  「钩十字」明白了,那《心经》刺青,可能代表某种护身秘法。
  「那些汉字是什么意思?」他指指空月的肩。
  「这句是说:心中没有挂念的事情,便不会感到恐惧(无罣碍故无有恐怖)。」空月傲然。「你的刀砍不伤我的身体。」
  「很好的诗句。」「钩十字」左手从外套口袋掏出手帕,抹去脸上的血污。刀伤已经愈合。「你同样砍不伤我。可是刚才已经证明了,我比你快。让我先把你的头颅斩掉!」
  这次先进攻的是「钩十字」。他的动作与刚才空月的进攻截然不同:空月的攻击动作充满刚劲的动能;「钩十字」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全身犹如无重量的物体般飘出,速度却同样可怕!
  「钩十字」这次一连挥斩三十刀——全部动作在一秒内完成。
  假如是普通人,只会把这三十刀看成一团一闪而逝的光影;假如空月未把自身机能提升,亦只会看见三十刀同时斩出。
  但现在的空月,视神经受到内分泌的刺激,加上脑部处于高亢状态,能够清楚分辨这三十刀的先后次序!
  武士刀迅捷翻滚,同样在一秒内挥出三十道弧形轨迹,以最小的力量卸去「钩十字」的全部攻击。
  在最后一个防守动作中,空月的武士刀从弧形运行变成直线运行,反击「钩十字」心脏。在极短距离下刺出的刃尖,速度比弩箭更高!
  「钩十字」凭着吸血鬼的惊人高速,回转军刀挡去这刺击。
  空月身体掠出,刹那间闪至「钩十字」背后死角。
  「钩十字」同样以顺时针方向,反绕往空月背后。
  双方的身体同时以高速回转,有如两条毒蛇互相追咬对方的尾巴。
  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沙尘飞扬。
  空月的速度本以微差低于「钩十字」,但由于在最初抢占了先机,足以填补速度上的不利。
  高速扬起的沙雾掩盖两条旋转的身影。
  这样持续互相追逐了三分钟,空月渐感不支。
  ——他忘记了人类与吸血鬼的另一差异:人类必需换气呼吸,吸血鬼却无此必要。
  如此相持下去,空月的后背势必被「钩十字」的军刀刺破!
  空月断然变化策略:止步,原地一百八十度转体。
  正面迎向「钩十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在电光石火的交接一刹那,空月使出了他的最高招术「九字秘剑」。
  空月身体的瞬间爆发力提升至最顶点。脑海一片空白,九刀全部是在无意识之中,以身体的自然反射动作斩出。
  这是「钩十字」三百五十二年以来目击过最快的人类动作。
  但比起吸血鬼——特别是像他这样「年老」的吸血鬼——这速度仍是慢了一点。
  一点点。
  「钩十字」振起军刀,以刚才空月使用的防守方式,同样划出九道圆弧,消解了武士刀的攻势,最后一道圆弧更贯满力量,把空月手中的刀击飞!
  ——错了。武士刀并非遭「钩十字」击去,而是空月自行放弃。
  空月的左拳无声无息地击出,速度更高于刚才的「九字秘剑」。
  这才是「九字秘剑」的真正面貌:九式刀招全都只是虚攻,这一拳才是真正的必杀技!
  空月弃刀出拳,无疑是背水一战。
  这拳势必要贯穿「钩十字」的胸膛,将其心脏打成粉碎!
  拳头已接触到「钩十字」的衬衣。
  ◇◇◇◇
  正在弥留间的拜诺恩,在黑暗的意识中忽然看见一丝微弱的光明。
  他仅余的知觉,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嘴唇上。液体浓稠得带有一种黏胶感觉,缓缓沿着唇片流进口腔,流入喉部。原本深深插在喉咙的弩箭被拔除了,拜诺恩感觉像顿然脱下一副沉重的枷锁。
  苏托兰神父直接把割裂的腕脉按压在拜诺恩的嘴上,让身体仅余的鲜血灌进去。
  「上帝啊……原谅我……」神父的体力降至最低点。「……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这是……最后的……机会……」
  神父发觉左臂的血液几乎流干了。他以牙齿咬住十字架匕首,割破自己的右腕脉。
  割脉本身是一个需要极大气力的动作,以苏托兰现时的濒死状态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信仰的力量却支撑着他的身体,巨大的精神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眼看血液从创口涌出,神父感不到丝毫痛觉,他急忙把手腕递向拜诺恩的嘴巴。
  「……上帝……全能全善的上帝……请听我最后的祷告……」神父发觉视线开始模糊。「……让这『达姆拜尔』复活啊!」
  拜诺恩看见那丝光明渐渐变得更大更亮了。他看得见自己身处何地。
  他再次进入了自己的内脏之间。
  腥臭的气息;温暖湿润的感觉……拜诺恩想,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怖感。
  光华更亮。那道沉重、尘封的大门终于广开,展开出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原。
  荒原中有一点黑色的东西渐渐接近,越变越大。
  是在奔跑中的东西。是生物。
  是一只野兽。
  拜诺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猛、可怖的野兽:硕大的头颅长着三根又弯又尖的犄角;头顶、两腮和颈项的红色鬃毛如火焰燃烧似地飘动;血盆巨口伸出如刀戟的獠牙和分叉的赤舌;皱纹深刻的鼻子喷出白雾;三只漆黑的眼睛里光华不断跃动,似乎正有无数微小的精灵在眼瞳内展开血腥激烈的战争。
  遍长乌黑长毛的躯体上寄生着绿色的蚤子;雄健的六条腿以慑人的力量急奔,足以把石头踏碎,每踏一步四根尖长的兽爪便深深刺入土地;长尾有如一条具有独立意识的巨蛇,在虚空中盘缠舞动。
  野兽朝着拜诺恩奔跑过来。他想惊叫,但喊不出声音;他想逃跑,但动不了一寸肌肉。
  野兽逼近。拜诺恩这才发现,面前的猛兽突然变大,充塞他眼目所见的一切空间。
  野兽俯首,张开血口,浓烈的臭气扑鼻而至。
  野兽把拜诺恩吞噬。
  拜诺恩进入野兽漆黑一片的体内。一切寂静。
  ——这就是地狱吗?
  过了许久,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和寂静。许久……拜诺恩感觉自己在这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度过了许多年。
  终于他听到一点声音。那是一种断续而尖锐的声音,但太远太细了,无法辨别是什么。
  声音渐大,拜诺恩听出了。
  那是一个女人在极度痛苦中发出的叫声。
  然后拜诺恩看见了光。在光明处,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孕妇坐在地上吃力地分娩,不断发出痛楚的呼叫。
  拜诺恩知道她就是他的母亲。
  母亲在尽力分娩,不断把力量聚集在腹部和下肢,但子宫冒出的尽是鲜血。
  拜诺恩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所受的痛楚。那是人类忍受极限的痛楚。拜诺恩不能制止地哭泣,感到脑袋在不断胀大,快要把头盖骨也撑破了,痛楚却仍是毫无间断地袭击而来……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痛楚消失。拜诺恩的意识回复下来,却发觉母亲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他站在帝国大厦的避雷针尖端上,他俯视下方,整个纽约市就在他底下。
  站在一千四百七十五点四呎的高空中,拜诺恩感到晕眩。他失去平衡,从针尖坠下。
  急劲的风呼呼掠过,拜诺恩失却了重力感,他直视地面——繁华的第五大道。
  在即将抵达地面的一瞬,纽约市消失了。
  拜诺恩平安地躺在床上。
  他伸手触摸旁边。慧娜不见了。但床单和枕头上仍留着她的余温。
  拜诺恩下床站起来,步向睡房唯一的门。
  门打开,出现一条没有尽头的狭长走廊。拜诺恩看见慧娜细小的背影,在走廊一端的远处奔逃。
  「等我……」拜诺恩呐喊,举步向前。
  他在走廊上不断地奔跑。慧娜的背影一直没有接近,却也没有消失。
  终于拜诺恩力竭了,他伏在走廊的冰冷地板上痛哭。
  「我不想死……给我生存的意义……」
  地板蓦然温热起来,变成了粗糙的沙土,拜诺恩仰起头,走廊消失了。
  他返回那片荒原。
  在一棵枯死的大树下,野兽静静地伫立,瞧着拜诺恩。
  拜诺恩发觉自己不再害怕它了。
  它朝拜诺恩微笑,然后说:
  「我们还会再见……」
  它转身踱步而去,身影迅速从荒原之上消失……
  ◇◇◇◇
  空月的拳头击中了「钩十字」的心脏部位,却遇上一层坚硬的物体,拳头无法贯穿进去!
  军刀横挥而过,利刃准确地水平割破空月双目眼球!
  空月惨呼掩目飞退。
  「钩十字」亦被空月的拳劲击得仰倒。他站起来,握住军刀的手仍在颤震,可以想象空月的「秘拳」力量之巨大。
  「钩十字」左手伸进衬衣领口内,掏出一块钢板。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凹陷拳印。
  「钩十字」把钢板抛去。「你低估了我,吸血鬼并不是野兽,我们也懂得保护自己。」
  堕入黑暗世界中的空月惊栗地寻找武士刀,痛楚和恐怖已令他精神完全崩解,之前遭「钩十字」砍中的肩膊开始冒血。
  「钩十字」掷出军刀,刀刃命中空月的右脚,把脚掌钉牢在地上。
  空月忍住痛苦的悲鸣。
  「钩十字」一秒间探到空月背后,抚摸那刺满经文的背项皮肤。
  「太美了……」「钩十字」的指尖刮过处,冒起鸡皮疙瘩。「让我留作纪念品吧!」
  「钩十字」双手指头插进了空月的两肩处,硬生生把空月背部整张皮撕了下来!
  空月再也忍受不了,惨嚎回响于山谷间,剧烈的挣扎下,右脚掌破裂脱离刀刃。他伏倒下去,失去皮肤的背项肌肉赤红如初生婴儿,冒出一点点血珠。每一阵风吹拂而过,空月都感到如遭火灼。
  「这惨叫声令我回想起奥斯威辛①。」「钩十字」的笑容狰狞如恶鬼。「那些犹太鬼的叫声……多美妙。」
  『注①:奥斯威辛(Auschwitz)位于波兰境内,是二次大战时纳粹德国建立之最大死亡集中营,最少一百五十万人(九成是犹太人)在此遭屠杀。』
  他举起手上的人皮,《般若心经》的经文在腥风中飘扬。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要杀多少也可以……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犹太鬼的血总是不够美味……假如元首胜利了……」
  「钩十字」沉缅于那残酷的回忆中。
  空月在地上匍匐摸索。
  「不知道和尚的血液味道如何?」「钩十字」把人皮卷起,收进皮衣口袋。
  空月的身体突然跃起,以咽喉迎向插在地上的军刀。
  空月扑了个空,「钩十字」及时拔起了军刀。
  「钩十字」放纵地嘲笑。他极享受这种一切操之在己的感觉。
  笑声止住了。「钩十字」有点不安的感觉,他向四方扫视。
  拜诺恩的尸体不见了——原本伏尸之处只余下全身失去了血液的苏托兰神父。
  「钩十字」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声音。
  他转身,却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转到了左后方。
  「钩十字」这次以全速发出了攻击。
  军刀只砍中空气。
  声音又转到了后方,是哭声。
  「钩十字」缓缓回身。
  看见了拜诺恩。
  喉部创伤已经愈合的拜诺恩站在远处。
  他的样貌改变了:脸变得比从前更苍白、更瘦削;黑发突然之间长了许多,在风中飘起;眉毛也变得浓了;浅褐色的瞳色显得更浅;嘴唇隐隐泛着浅紫色;两支上颚犬齿变得少许尖长。
  他在放声地哭泣。
  「钩十字」多年来第一次感觉意外。
  ——难道他变成了同类吗?但是……
  「钩十字」知道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吸血鬼是不会哭泣的。大概是已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吧……
  拜诺恩右手握住萨格消灭第一只吸血鬼时所用的那柄尼泊尔弯刀。
  愤怒的眼睛直视「钩十字」。
  「钩十字」试图以他独具的催眠力压制拜诺恩,然而对方的眼神中似乎也蕴藏了同等的力量。「钩十字」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碰上了冰块。
  他回想起夏伦曾经说过有关这个叫尼古拉斯的男人的事情:在那黑暗的大屋里,夏伦迅速把所有人屠杀,却特别把拜诺恩留到最后。因为夏伦从他身上嗅到一种近似同类的气味……
  现在「钩十字」也嗅到了。可是不对,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同类……他是活人;然而刚才那种速度,还有令伤口马上愈合的恢复能力……
  「我明白了。我也听过那个传说——我还以为那终究只是传说……」「钩十字」的语音变得干哑。「你是『达姆拜尔』!」
  拜诺恩的哭泣停止了。
  「钩十字」把左手伸向拜诺恩。
  「听说『达姆拜尔』是我们吸血鬼的天敌。」「钩十字」微笑。「可是我们根本没必要对抗啊。你想为谁而战呢?你看看报纸。你已经被人类唾弃了。你跟我一样,在他们眼中都是怪物。」
  拜诺恩脸容震动。
  ——你这冷冰冰的怪物……
  「好好珍惜你那万中无一的天赋吧。」「钩十字」俊秀的脸格外具说服力。「来当我的部下。利用你的能力为我招集更多拥有强大力量的同类。我们也可以去找查理斯·库尔登那老头——既然他那么渴望永生。把他变成同伙,控制他的庞大财力。我们能够把整个世界掌握在手中!地球将成为我们任意猎食的乐园!我们不必再活在黑暗之中!」
  他的左手四指朝拜诺恩招一招:「来啊!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拜诺恩别过头。他看见的是地上那柄金色的十字架匕首。上面染着苏托兰神父的血已然干涸。
  他断然摇头。
  「老兄,别搞错了。我的不幸都是你们吸血鬼带来的。我的母亲被吸血鬼害得疯狂和死亡;我因为吸血鬼成为了人间不容的通缉犯;我至今最敬佩的人萨格,也被吸血鬼——你——杀害。」
  他紧握住挂在胸前那个萨格送给他的铜铸十字架。「我痛恨吸血鬼。我要用你们赐予的力量把你们狙猎殆尽,从大地上消失。」
  「太可惜了。」「钩十字」收回他邀请的左手。他紧紧皱起眉头——显然他是真的感到失望。「你自愿放弃了永恒的生命,你再没有看见阳光的机会。」
  「钩十字」解开后脑上的束带,一把亮丽的金发飘散,一对獠牙突然伸长,暴露出唇外。
  「让我看看『达姆拜尔』拥有多强的力量吧。」


达姆拜尔VS.吸血鬼

  在圆月光华之下,军刀与尼泊尔弯刀的刃身各自泛出海洋似的淡蓝。
  夜已深。拜诺恩左腕上具有夜光装置的手表,显示时间是: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三时零七分三十秒——
  03:07:31
  「钩十字」的皮大衣袍角飘起,军刀隐没入大衣中。
  03:07:32
  「钩十字」抵达拜诺恩一秒前站立的地方。拜诺恩则退到五公尺外。
  03:07:33
  「钩十字」继续追击,军刀仍藏在大衣底下。拜诺恩不断后退。
  03:07:34
  「钩十字」的军刀从衣袍底下出现,斩击八次。拜诺恩摆动身体闪躲——在常人肉眼中那迅疾的闪避动作令他的身影变成模糊一团。
  03:07:35
  「钩十字」斩出了第四十刀。拜诺恩绕到左方六公尺之外。
  03:07:36
  「钩十字」加速进攻,拜诺恩无法再退避。在还没有完全掌握自己的力量之下,他第一次挥动弯刀。
  两刃交击出火花。
  从交锋中,拜诺恩感觉自己的臂力似乎足以与「钩十字」相捋。「钩十字」再斩两刀,均被拜诺恩的弯刀挡去。
  03:07:37
  拜诺恩第一次尝试攻击,以弯刀挥向「钩十字」颈项。「钩十字」轻易避过。
  拜诺恩攻击失败后暴露出空隙,「钩十字」的军刀乘机反刺,刀尖碰到拜诺恩肋骨。
  03:07:38
  拜诺恩的身体到达十五公尺外。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很快!
  「钩十字」开始感到惊讶。拜诺恩的攻击又慢又笨拙,但在几乎被军刀刺穿的刹那,却以几乎连吸血鬼的眼睛也捕捉不到的速度,从刀尖前「消失」了,然后突然出现在远处。
  ——这就是「达姆拜尔」的力量吗?
  连拜诺恩自己也感到错愕。刚才以为自己已经败阵了。那个瞬间的移动动作是在无意识下进行的。
  他想,如果能随意掌握刚才那种能力,必定可以轻易击败「钩十字」。
  03:07:39
  「钩十字」左手从腰带拔出一把短剑,深感不安的他决定豁出一切。
  03:07:40
  「钩十字」双手各握一刃追击,但无法拉近与拜诺恩的距离。拜诺恩不断后退。
  拜诺恩开始感到干渴,是力量衰减的先兆。
  03:07:41
  「钩十字」俯身向地面挖掘沙土,漫天尘雾。
  03:07:42
  「钩十字」全身钻进了地底。
  拜诺恩贯注精神,感觉「钩十字」在地底的位置,继续退避。
  03:07:43
  拜诺恩感觉「钩十字」仍在地底窜动追击而来,速度只比在地面上缓慢少许。
  拜诺恩继续退避。
  03:07:50
  「钩十字」仍在地底下窜走,双方迂回追逐了逾三百公尺。
  03:07:51
  「钩十字」在距离拜诺恩八公尺处破土跃出。
  03:07:52
  「钩十字」在地面上继续追击拜诺恩。
  拜诺恩快速退避。
  03:07:53
  后退中的拜诺恩右腿陷入沙土中——刚才「钩十字」遁地时暗中把此处沙泥挖松!
  「钩十字」趁拜诺恩动作窒碍时拉近距离。
  03:07:54
  「钩十字」双手刀剑迅疾斩击!
  军刀和短剑交替砍下,「钩十字」的攻击速度等于快了一倍。拜诺恩的眼睛无法捕捉。
  拜诺恩决定以攻击代替防御,尼泊尔弯刀闪动。
  03:07:55
  「钩十字」与拜诺恩互相斩中对方身体——「钩十字」胸部、腹部、右臂中刀;拜诺恩胸腹被斩破十七处,左臂遭砍至见骨,右腿给削去一大片肉,左耳仅余少许肌肉连结头部,下巴洞穿了一个窟窿。
  血雨四溅。
  03:07:56
  拜诺恩再次发挥出突破界限的速度,身体带着一条血尾巴拔升上六公尺高处。
  「钩十字」跃起追击。
  拜诺恩感到力量继续衰退。
  03:07:57
  拜诺恩在空中掷出弯刀。但并非朝向迎面跃攻过来的「钩十字」。而是下方正昏迷躺卧的夏伦。弯刀回转飞出。
  03:07:58
  「钩十字」在空中翻转下沉,追击飞行中的弯刀。
  弯刀以诡速回旋向夏伦的颈项。
  03:07:59
  正处于头下脚上状态的「钩十字」,准备以军刀击开弯刀。
  弯刀到达夏伦颈项外仅两公尺,回转的力量依旧强劲。
  拜诺恩从靴筒中掏出他的「护身符」——那柄刃型像柳叶的飞刀,人仍在半空。
  03:08:00
  0.2秒:弯刀切入夏伦颈项。
  0.25秒:弯刀完全切断夏伦颈项。
  0.4秒:「钩十字」着地。
  0.5秒:拜诺恩半空中的身体后弯、拉弓。
  0.8秒:「钩十字」跪在夏伦尸体前,心理崩溃。
  0.9秒:拜诺恩身体在空中猛力旋转,右臂柔软地朝下划出弧形。
  03:08:01
  0.1秒:拜诺恩的飞刀脱手而出。
  0.2秒:飞刀的运行加速至顶点。由于重量及形状的关系,飞刀的飞行速度比刚才的弯刀高出三倍。
  0.3秒:飞刀接触「钩十字」背项的皮衣表层。
  O.4秒:飞刀突破「钩十字」的皮衣、衬衫、皮肤、肌肉,刀尖贯进其心脏三公分。
  0.7秒:「钩十字」失却力量,伏倒。
  03:08:02
  拜诺恩着地。
  「钩十字」知道情况不妙。吸血鬼虽然拥有强大的肉体复元能力,但心脏却例外,只能如正常人类般缓慢痊愈,若是受到严重破坏更会遭永久消灭。像现在的伤势,也会因为无法维持正常血液循环而失去大部分力量。血是吸血鬼能量的来源。
  拜诺恩亦感觉得到「钩十字」的力量消退至何等程度。可是拜诺恩自己也无法再发动任何攻击——他只是依靠余下的微弱体能勉强站立。
  相反地,以「钩十字」现时的力量水平,其实仍然能够轻易把他这个「达姆拜尔」击杀。
  ——不能让他发现这点……
  拜诺恩硬挺住身体。
  「钩十字」则在苦待逃亡的时机。
  这是精神和意志的比拼。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钩十字」——这对拜诺恩而言是好运。他还差一点点就要崩溃了。
  「钩十字」身周散发出白色的蒸气,白雾迅速扩散。
  拜诺恩看见「钩十字」的黑影仍隐现在雾团中。
  良久,气雾散去,拜诺恩才舒了一口气。
  黑影变成「钩十字」遗留在地上的大衣。
  拜诺恩跪了下来,双手支地,他清楚感觉到身体血液的流失,意识也渐渐模糊。
  ——可能真的会死……
  他发现了躺在地上一方的空月,一股强烈的野性欲望自胸中升起,盖过了疲弱不堪的意志。
  他吃力地爬过去。
  面前的空月失去了背项皮肤,俯伏于大地上,身体寂静不动。
  拜诺恩把空月的躯体翻转,发现他那仍然完好的颈项。
  剧烈的饥渴感侵袭下,拜诺恩伸手探索空月的鼻息。
  没有呼吸。这个东密僧人刚才使用了一生最后的秘法,以意志停止心脏跳动,让自己从极端痛苦和无边黑暗中解脱。
  拜诺恩的心宽慰了起来。
  ——这样不算是杀人吧……
  他把嘴巴凑向空月尸身的右颈。利齿刺破了颈动脉。
  仍温的血液挟带着生命力,源源流入喉内。拜诺恩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满足——就像沉入了水中许久,忽然能浮上水面再度呼吸空气一样。
  身上逾二十道创口开始自动愈合,被削去的肌肉重生,左耳缓缓连接起来。
  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转眼之间消失不见,拜诺恩不禁感到有点兴奋——这等超乎凡人的力量谁不想拥有?可是随着意识清醒,他嗅到自己口鼻之间那股腥臭,再看看眼前和尚那狼藉的尸身,强烈的罪恶感和对自己的厌恶感不由而生。
  ——我……我真的是……怪物吗?……
  恢复能量后,拜诺恩尽量张开他的官能感应,防范「钩十字」再度来袭。
  他发觉有人出现在身后远处。
  「是谁?」拜诺恩回过头。
  他看见朗逊正怔怔地站在一棵树下。
  朗逊呆呆地凝视嘴角沾满鲜血的拜诺恩。
  ◇◇◇◇
  在拜诺恩的半威胁下,朗逊协助他架起柴火,把约翰·夏伦的尸身烧成灰烬。
  「他就是你要找的凶手。」拜诺恩凝视熊熊烈火吞噬这位摇滚巨星的肉体。「你的案件已经完结了。他死了——不,正确地说,他在二十五年前已经死了,只是到了今天才真正安息。」
  「他,还有你……」朗逊迟疑着问。「究竟是什么?」
  「你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吗?」
  朗逊点头。
  「那么你心中应该有了答案。」
  拜诺恩拿起地上的长形皮袋,从里面找出一柄铁锹。
  「我花了许多时光,才终于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把铁锹抛给朗逊。
  「来吧。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两人合力把萨格、苏托兰神父和空月和尚的尸体分别埋葬了。
  拜诺恩找到空月的武士刀,把它插在主人的坟上。萨格跟神父的坟墓则插上用树枝扎成的十字架。
  「神父,感谢你在最后把自己残余的生命寄托给我。我承诺,假如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将要越过那『界限』,在成为彻底邪恶的东西之前,我会先毁灭自己。」
  拜诺恩转向萨格的坟墓。
  「我要怎么说呢?……跟你相识的时间太短,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彼得·萨吉塔里奥斯,世上最伟大的吸血鬼猎人。」
  他的手伸往胸前,握住那铜铸十字架。
  拜诺恩接着走到刚才「钩十字」消逝之处,他捡起了那件黑色大衣,沾血的飞刀仍遗留在大衣背上。
  拜诺恩拔出飞刀,往靴底抹净了血污,收回靴筒之内。
  他瞧着那件大衣。
  「我们还会再见面。」
  拜诺恩把大衣穿上,竟然异常合身。袖长、肩位都刚好合适。
  「这儿还有一条……尸体。」朗逊指向地上一方。
  差点忘记了芝娃。可怜的母猫,为了拯救主人而牺牲了生命。
  拜诺恩走到芝娃的尸身旁,却发现它破裂的肚腹中有些东西在蠕动。
  拜诺恩把伤口掀开。
  一只浑身黑毛的初生小猫蜷伏在亡母肚子内,四周包围着它已死亡的六只兄弟姊妹。它仅能睁开一线的眼睛瞧着拜诺恩。
  拜诺恩把它从芝娃腹中抱了出来。他掏出一方手帕,把它的身体抹干。
  「你跟我一样,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拜诺恩以指头轻扫小猫的头颈。「跟我一起去狩猎好吗?」
  小黑猫以微弱的叫声作答。
  拜诺恩检视小黑猫。
  「是公的……就把你叫作『波波夫』吧。」
  拜诺恩把波波夫收进大衣内以保持温暖。「忍耐一点,到了市镇便替你买牛奶啊。」
  拜诺恩收拾好皮袋,挂在右肩上。
  夜已到了尽头。东方的远山后渐现金黄色的曙光,拜诺恩知道是离去的时候。
  他最后一次看看朗逊。
  「放弃吧!你们再也抓不到我。」
  拜诺恩转身朝着北方步去。
  朗逊无言目送拜诺恩的背影,他答不上一句话,他感觉拜诺恩根本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朗逊掏出袋中的录音机,那卷录音带中记录了他两小时前目击景象的口述。
  他按下「回转」钮,把带子翻前了一段,再按下「播放」钮。
  「……我看见……好像是吸血鬼的东西……」


N.拜诺恩之日记 Ⅳ

  十一月一日
  ……乘列车返抵圣地牙哥,回到萨格的屋子,一边收拾他的事物,一边回想这不到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
  感觉身体出现了许多奇异的变化,视力比从前强了许多,能够看见很远很小的东西;可是也有许多不便:首先是要习惯肢体的速度和力量,经常要留神,克制至普通人的水平;更辛苦的是听觉,坐在列车上时感觉好像两颗炸弹不停在两耳旁爆破一般,花了许久才学会怎样控制,收敛听觉的范围和敏锐度。
  自己好像返回了初生婴儿的状态一样。每走一步、每做一件小事都要重新学习。
  找到不少萨格遗下的笔记,全都收进了袋子里带走、我需要从萨格处学习更多的东西。
  这次击败「钩十字」纯是幸运。假若没有夏伦在,假若「钩十字」不关心夏伦的存亡,我没有机会写这篇日记。
  下次再遇上「钩十字」之前,我必须变得更强。
  其他物件一概存放在柜子里,最后把大门锁上。离开前我回首凝视屋子,再见了,彼得。
  前路已经决定了:我要成为吸血鬼猎人,正如昨天的日记所说,这是我的宿命。我要追寻吸血鬼的根源,或许到了那时候,我能够找到令自己恢复为常人的方法。
  然而当上吸血鬼猎人,意味着我要面对无数个危险的黑夜。每当受伤或感到力量不足时,那股强烈的吸血欲望便会涌现出来诱惑我,说不定终有一天,我真的变成完全的吸血鬼……这就是昨天日记所说「比死亡更恶劣的宿命」。
  这是无从逃避的。我必须面对真正的自己,在越过那「界限」之前,找到脱离这种宿命的希望。
  在正式踏上猎人之旅前,我知道还有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
  找一个人。


死亡与爱

  路透社德萨斯州达拉斯
  十一月四日电
  库尔登烟草公司创办人及主席查理斯·库尔登周二晚因病逝世,享年七十一岁。
  根据其公司正式公布,库尔登死于心脏病发。但有公司内部消息人士向通讯社披露,库尔登之真正死因乃爱滋病并发症。此消息暂未能予以证实……
  十一月六日 伊利诺州 芝加哥
  风从窗户卷进卧房内,把白纱窗帘吹得水平飘扬起来。
  慧娜在床上卷曲着娇小的身躯,紧紧抓住被单,却依然感到寒冷。
  又是一个无眠的晚上。慧娜明澄的眼眸在黑暗中反射出忧郁的淡光。
  ——他在哪里?逃到了此刻阳光明媚的菲律宾吗?还是躲在纽约某个黑暗的街角?墨西哥?说不定他此刻正独自啜饮龙舌兰酒(Tequila)……
  她终于抵不住寒意。把被单紧裹在身上,下床步向窗户。
  浪沫般飘浮的白窗帘不断朝她的脸扑过来,那痒痒的感觉令她忆起他的手指。她拨开轻柔的白纱,把玻璃窗关起来。
  慧娜舒了一口气,搓搓瘦弱的双肩。
  她观看窗外。月亮尴尬地缺去一片,像怀着某种遗憾般,透过玻璃窗把光华洒落她的棕发上。她仿佛能够触摸到月光的质感。
  「奇怪的一夜……」她喃喃自语间,觉得背项似乎正被人注视着。
  慧娜回身,发现床首的墙上似乎多了一块很大的污渍。
  ——不,是一条伫立的黑影。
  她张开嘴巴。
  在呼叫之前,一只冰凉的手掌按在她唇上。慧娜感觉那手掌仿似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苍白、修长而有力的手掌,令她无法呼吸,强烈的恐惧像酒精般涌上脑袋,手足都发麻了。裹在身上的被单滑落到地上,只余薄如蝉翼的睡袍。侧面射来的月光勾出她不算性感但却优美得像猫的曲线。
  「慧娜,是我……」
  她瞧不见隐在帽子下的那张脸,却辨出这熟悉的声音。
  「慧娜,先冷静下来。相信我,我没有……」
  她平静地以双手握着拜诺恩的手腕,把那只手掌从自己唇上牵下来。
  「我相信你不会杀人,我太了解你了。」
  她轻轻掀去他的帽子,扫抚他长了许多的黑发——她喜欢这种暗藏着层次的黑色。「你终于回来了。」
  她仰首把嘴唇凑向他。
  她在亲吻中惊觉,拜诺恩的唇片亦如同手掌般冰冷。那是一种不祥、带着死亡感的冰冷。
  「你是不是生病了?」慧娜详细端视旧情人的瘦脸。「你的样子……变了……变得有点可怕……」
  拜诺恩环抱慧娜腰肢的双臂,能够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他听得出她加速的心跳;看得见她扩张的瞳孔;嗅得到她分泌肾上腺素产生的体味。
  这是恐惧的反应。拜诺恩的脸毫无表情,心却在激荡。他的身体僵硬了,深爱的女人竟如此害怕自己,那是一种心被贯穿的感觉。
  他知道是什么令慧娜产生恐怖感:他身体里的吸血鬼因子。
  「尼克……」慧娜叫着拜诺恩的小名。她的表情保持镇定,但却退后了一小步——拜诺恩发现了这举动,更加感觉心痛。
  「尼克啊……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能够怎样回答呢?告诉她这才是真正的我吗?
  拜诺恩想把这些夜里无数个梦境向她描述,却无法说出一个字,甚至无法吐出一个音。
  他掠到窗前。
  「告诉我啊,尼克。」慧娜想从后抱住拜诺恩的肩膀,却被强烈的恐惧感阻止了。「或许我能够帮助你。」
  拜诺恩背着她的脸在苦笑,他打开了窗户。
  冷风像不懂得疲倦为何物的侵略者,再次进占这卧房。慧娜婀娜的身躯在寒风中哆嗦。
  拜诺恩拾起地上的帽子。
  在重新戴上这顶原本属于苏托兰神父的帽子之时,他忍耐着想回首的强烈欲望。
  他跃起,蹲在窗框上。黑大衣飘扬起来,拜诺恩显得像栖息在枝桠上的孤独乌鸦。
  「有一天,或许我能够找到拯救自己的方法。那时候你不会再害怕我。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暂时要跟你告别了。请你等待我。」
  拜诺恩无声自窗户跃下。
  慧娜惊呼着奔前,俯视窗外。
  拜诺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某种迅速移动的东西闪入慧娜眼瞳上方的视界。她仰首。
  一只头颅像鼠的异兽,频密地拍动比身体还要大好几倍的尖锐双翼,飞向月亮。
  这是慧娜平生第一次看见蝙蝠。
  《恶魔斩杀阵》完


后记

  「这是哪一国的小说?」
  在香港的书店里我不只一次看见过,自己的书给放在「外国小说」的架子上。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加上英文书名,而笔名也有点容易令人误会的关系吧。
  我常常以外国作为故事的舞台。《吸血鬼猎人日志》这个系列甚至以外国人为主角。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格外喜欢写一些比较遥远的东西吧。就像人们喜欢到外国旅行的心境。
  我也喜欢旅行。
  身在异国,给陌生的建筑物、陌生的路标文字、陌生的街头音乐、陌生的食物气味、陌生的人群闹哄声包围。四方上下的一切与我无关。我无时无刻更自觉地确认自己身在何地……
  我比任何时候更清晰的感觉得到:
  「我正活着。」
  我没有到过台湾。在我心目中的「台湾印象」——或者更确切来说是「台北印象」——来自林耀德的诗文里那个后现代的都市。我不知道我的「印象」与现实的差距有多大。
  也许这并不重要。阅读的魅力正在于此:那是每个读者脑袋里一次再创作、再建构的过程。我的《百年孤寂》跟你的《百年孤寂》,以至远在拉丁美洲的贾西亚·马奎斯心目中的《百年孤寂》,永远不会一样。也不必一样。
  今天我的其中一个「儿子」——也就是这本书——代替我到台湾来旅行了。希望台湾的读者朋友们,都能高兴地接受这个国籍身份有点奇怪的孩子。
  乔靖夫
  二〇〇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楼主| 发表于 2024-8-29 13: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吸血鬼猎人日志Ⅱ冥兽酷杀行
作者:乔靖夫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何谓吸血鬼 WHAT IS VAMPIRE?

  吸血鬼就是没有死去的死人,或称作活死人(Undead),是一种介乎生存与死亡的存在形态:他们有别于鬼魂,因为他们拥有实体;他们不是另一种生物,因为他们最初乃由人类变化而成;他们不属于人类,因为他们能够透过吸饮人类的血液,维持无限的生命。
  人类假若在死亡前曾与吸血鬼进行血液交换(主要透过饮用),死后即变化成另一只吸血鬼。
  这种交互喝血的仪式称为血洗礼(Blood Baptism)。暂仍没有确定这是否为吸血鬼繁殖同类的唯一方式。
  吸血鬼的身体如何以人血维持生命至今不明,但推测与人类进食、消化、汲取养份的机制截然不同;吸血鬼不必呼吸,但呼吸系统仍然保存良好(吸血鬼能够说话足证此点),进食功能强于人类,因此能迅速吸啜受害者体内的血液;吸血鬼仍然靠脑部指挥身体机能,亦仗赖血液循环系统维持生命,这是何以斩首及贯穿心脏能够消灭吸血鬼。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吸血鬼谈

  那是一九九八年秋季发生在加拿大温尼柏市的事。
  ◇◇◇◇
  「再给我一杯吧!」
  「对不起,占美。」酒保兼老板麦肯连摇摇头,木无表情地抹拭玻璃杯。「你的账单已积到五十元了。回家吧。」
  酒瘾发作的占美感觉喉头痒痒的。「求求你。一杯而已。那五十块嘛,下次领薪水便还你。」他猛搔着乱发,雪白的头皮屑撒在黑色的木质柜台上。
  「不!」麦肯连终于按捺不住发作。「你看看!今晚是他妈的万圣节,却连鬼魂也没有一个!」可怜的老板指向空荡荡的酒吧间。
  占美回过头。
  只有一名顾客静静坐在阴暗的角落。
  「罢了……」占美摇摇头。「我在这里坐坐,行吧?嗅一嗅酒香我便心满意足了……」
  「随便。」麦肯连没好气地坐到柜台后,双眼盯着电视播放的职业棒球赛。
  「你喜欢坐哪里都可以。」
  「谢了。」占美掏出「万宝路」,点上了一根。他再次注意角落的那名顾客。
  「嗨!」占美走过去打招呼。「没有见过面——是游客吧?别待太久。这里的冬天冷得连狗儿也不吠。」
  没有回答。
  占美仔细审视眼前人:廿余岁的年轻男人,白皙的脸瘦瘦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全身都裹在黑衣之中,简直像个影子。
  「今夜假若不是万圣节,准给你唬倒了。」占美笑着坐到男人身旁,眼睛却盯着桌上只余半瓶的波本威士忌。「我叫占美。请我喝一杯行吗?」
  男人的淡褐色眼睛瞄瞄桌上的酒瓶,微微点头。
  「谢啦!」占美飞快抓起酒瓶,旋开了瓶盖,却找不着杯子。他灵机一动,从外衣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锡制酒壶。他小心地把威士忌倾进壶内。手指一阵颤震,酒溅到手掌上。占美放下酒瓶,贪婪地啜舔沾了酒的手指,吃吃地笑着。
  「万圣节快乐!」占美举起锡壶,轻轻碰一碰玻璃酒瓶,便就着壶口仰首把酒往喉里灌。
  黑衣男人连指头也没有动一动。
  「痛快极了!」占美伸手抹抹嘴。锡壶内已全空。这次他什么也没说,便再抓起威士忌瓶。
  「嗨,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占美边把酒倾进锡壶边问。
  「叫我……尼克。」男人第一次说话,占美听出是美国口音。
  「尼克,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男人不置可否。
  占美再喝了一大口酒,吐出了一阵胃气后,向尼克神秘地微笑。
  「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我告诉你:我是吸血鬼。吸血鬼占美。」
  黑衣男人尼克首次对占美展露出表情:一种暧昧、复杂的表情,既带有惊讶,也含有几分讥嘲。
  「你是……吸血鬼?」
  「对……吸血鬼占美。我有五百四十七岁了……」占美再喝一口威士忌。
  「我曾跟哥伦布见过面呢,嘻嘻……别害怕,你请我喝酒,我不会吸你的血……我只吸女人的……」
  「哦?为什么?」叫尼克的男人好奇地微笑。
  「因为只有女人的鲜血才合我的胃口……处女的血液是天下美味呢,可惜这个时代已找不到多少处女了……」占美得意地说着。瓶里的威士忌只余四分之一了。
  占美放低了声音又说:「听说最近这市里发生的事情吗?七个女人被干掉了,只留下骨头……那是我干的!他们抓不到我,因为我根本不是人类,哈哈!」
  男人苍白的脸颊呈现出似乎是愤怒的红晕。他抓起威士忌瓶,仰头把余下的琥珀色酒液喝光了。
  占美呆呆地看着,吞了一口唾液。
  ——太可惜了……
  「吸血鬼占美,」男人放下空酒瓶。「我也有个秘密告诉你。你愿意听的话,我再请你喝一瓶。」
  占美连忙颔首。
  「波波夫。」男人轻声地叫,一团黑色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桌底窜出,唬得占美几乎往后仰倒。
  占美定睛看清了,那是一只纯黑的猫儿,润泽的体毛泛着诡异的光彩。
  猫儿「波波夫」伏在男人膝上。男人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扫抚它的头顶。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的故事。他在欧洲一个国家出生,出生后不久他的母亲——一个匈牙利裔修女——就死去了。他从不知父亲是谁。
  「这个可怜的孤儿——就叫他B吧。B一出生便要进入孤儿院。很幸运,B被一对旅行经过的美国夫妇收养了,把他带回纽约去。很奇怪,B仍保留着他亡母的姓氏。
  「B的养父是个颇富裕的商人。幸福理应从此降临这个孤儿身上了吧?不。自从收养了B后,这个商人便在生意上交了恶运。三年后——B当时八岁——这个养父宣告破产,还自杀身亡。
  「在葬礼上,养母看着她那异国来的养子——他流着泪,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害怕了,B的神情吓到了她,她开始认定这个养子带来了丈夫的不祥结局。她渐渐疏远这个八岁的匈牙利小男孩。
  「B眼见酗酒的养母那副冰冷的表情,他下定决心:我再不要把感情表露在脸上,那是傻瓜的行为……
  「养母因为肺癌,在十年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幸好B即将中学毕业。于是他一边忙着找工作,一边幻想着将来当一个出名的小说家。」
  占美打着呵欠。他觉得这个故事沉闷透顶。但为了那瓶酒,他强装兴致勃勃地听着。
  「B的小说家梦想也终于破灭了,他不再相信文学。后来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小说不足以表达他心里的某种『东西』——在他心里有一只野兽……
  「B当上了警察,继而又被挑选进入特工处工作。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他看见了世界许多丑恶的面貌,几乎没办法跟任何同僚合得来。他深爱着某个女人,但她离开了他。她说他是『一只冷冰冰的怪物』,她害怕他。
  「B后来成立了一间私人保全公司。赚得不少,但B并不感到满足快乐。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个『零』。
  「二十八岁那一年,B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灵异经验。那次经验改变了他一生。
  「在一次特殊『任务』中,B遇上了一只『怪物』的袭击!那『怪物』像人类却又不是人类,来自冥界却又不是鬼魂……
  「在场的所有人全被怪物残杀。只有B,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神父救走。」男人说着时摸摸挂在胸前的铜铸十字架。
  「等一下,那是怎么样的怪物?」占美开始生起了兴趣。
  男人没有理会他。「但是B仍冒着被怪物追杀的危险。神父带他认识了一个老人——一个毕生专门研究如何狩猎、消灭这种怪物的老人。
  「老人揭破了B的身世秘密——B的身体内也有一半怪物的血统!B的父亲就是这种怪物!B是怪物与人类的私生子!
  「B这时才省悟了一切。他明白了自己被人害怕、讨厌的原因;他明白何以自己一出生便厌恶阳光;他明白母亲何以诞下他后便发狂死亡;他明白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何以离开自己。一切都因为他体内流着的邪恶血液!
  「但就在这个绝望、失去了一切的时刻,B找到了真正的人生。那是他的宿命。」
  「那是什么?」占美对这个有头没尾的故事有点不满。
  「他要追剿、狩猎这个地球上所有的『怪物』——那种带给他一切不幸的怪物!他要成为另一个猎人!」
  「哦?」占美微笑。「这么说……要怎样才能消灭那种……『怪物』?」
  男人盯着占美好一会。那双淡褐色的眼睛使占美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这样!」男人右臂迅疾地从大衣内掏出一件东西,重重插在桌上。
  男人的手掌离开了那「东西」。
  占美定睛看清了。
  一根古旧的尖木桩深深贯进桌面。
  「用这东西把怪物的心脏贯穿,然后——」男人抽起放在椅上的一个黑色皮囊,打开来掏出一具湿漉的圆球状物件。
  「——把怪物的首级砍下来,烧成灰烬。」
  占美惊叫着,跌跌撞撞地奔出酒吧。
  酒吧回复了寂静。
  刚才的重击声和占美的异常举动,惊动了老板麦肯连。他躲在柜台后,手掌摸到了藏在收款机底下的手枪。
  男人却不知何时到了柜台前,他一手挽着皮囊,黑猫伏在他的肩上。
  「对不起,老板。看来我喝多了……酒。」
  麦肯连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
  他探头出柜台外。男人已经消失,只余下柜台上四张十元美钞。
  「他妈的……」麦肯连收起了钞票。他决定打烊了。
  在收拾店里时,麦肯连发现了插在桌子上那根尖木桩。他摸摸突出桌底的桩尖。
  「我的天……」
  用一根木桩贯穿坚硬的木桌——简直是违反物理的事情。但眼前却是触摸得到的证据。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
  ◇◇◇◇
  酒吧老板麦肯连交上了好运道。他灵机一动,重新装潢了酒吧,用那张被木桩贯穿的桌子作噱头。酒吧改名为「吸血鬼之馆」,不久生意便兴旺起来。
  人人都想来看看那张桌子,听听老板说的恐怖故事。
  温尼柏市的连环凶杀案神秘地结束了,警方没有抓到任何人,几个月后案件已被媒体淡忘。
  至于占美,从那一夜起竟戒了酒。因为他每次嗅到酒的气味,便会想起那颗血淋淋的头颅。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吸血鬼的能力 ABILITIES OF VAMPIRE

  吸血鬼拥有相当于人类数十倍的肌肉力量,其瞬间爆发动作的速度超乎人类肉眼所能见。
  吸血鬼拥有极强的复元能力,创伤能够自动愈合,甚至令断肢重生,只有他们的心脏没有这种异常复元力。吸血鬼并无痛觉。
  吸血鬼的视觉、听觉及嗅觉都敏锐如野兽,同时具有夜视能力。
  吸血鬼拥有极强的精神力量,眼神直视人类时能产生催眠作用;他们能把体内水份化为蒸汽从毛孔散出,利用气雾掩藏行踪。
  上述都只是吸血鬼的基本能力。过去多起个案显示,个别吸血鬼具有不同的变形异能(包括肢体伸长、关节呈不可能角度活动、长出硬角等)。
  吸血鬼的其他异常能力仍然是谜。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1999年
  墨西哥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吸血鬼与宗教 VAMPIRE AND RELIGION

  吸血鬼是否惧怕十字架和圣水?我的结论是:只有生前具有信仰的吸血鬼,才会对宗教法器或圣水产生心理性的恐惧。在生前并未受过宗教洗礼,或是根本对上帝毫无畏惧的极恶者,在变成吸血鬼后并不会对宗教法器有任何反应。
  因此,倚仗一般驱魔仪式的用品(十字架、圣水、圣绶带、圣餐饼等)对付吸血鬼,是极端危险的事。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N.拜诺恩之日记 Ⅰ

  八月十二日
  我同情吸血鬼。
  谁不惧怕死亡?世上值得留恋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人也有太多要生存下去的理由。
  但是我深信:生存不应建筑在死亡之上。谁也无权以别人的死亡铺垫自己的生存之道。
  所以我同时憎恨吸血鬼……
  ◇◇◇◇
  ……因此我庆幸这次圣亚奎那之旅没有杀死任何人类。
  假如我杀人,我将失却了捕猎吸血鬼的立场;假如我杀人,那么我跟我所深痛恶绝的吸血鬼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绝不愿变成像「他们」那样……
  ◇◇◇◇
  ……瑚安娜的吉他声在我心头徘徊不去。
  他们说:她的吉他哀曲像古柯碱,同样教人心脉跃动。
  我想到的却是一潭平静的湖水。湖中有慧娜的倒影……
  瑚安娜消失了踪影,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圣亚奎那镇的居民永远再听不见她动人的吉他哀曲了。
  祝她幸福。
  Mucbas Felicidades.


赤色十字架

  七月二十日
  墨西哥 圣亚奎那以东五公里
  透过红外线夜视瞄准镜所见,寂静的荒郊公路上一切都蒙上诡异的淡绿色。
  瞄准镜中央纵横两条照准线,构成一个杀气腾腾的赤红色十字架。上面有着棘刺般的精密刻度。
  杀手把呼息压得极轻缓,以稳定手上的奥地利制「斯太尔AUG」步枪。
  枪上瞄准镜头直指向公路西端的远方。
  微弱的车声传来。
  细小的浅绿光点在瞄准镜内出现,渐渐变大。杀手认出了正是狙击的目标。
  杀手把右眼移离镜头。他闭目深呼吸三次,最后再吸气一次,然后完全闭住气息,恢复了瞄准的姿势。
  夜间的树林虽然十分凉快,但杀手握着塑胶枪柄和前端把手的双掌仍渗满汗,紧贴着枪托的右肩部衣衫也湿了一大片。
  杀手忍耐着想大口呼吸的冲动。
  步枪随轿车的接近而移动。
  黑色的六门式长型「宾士」轿车,亮着兽目般的灯光在公路上驰近。轮胎辗过沙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赤十字」中央的交叉点落在「宾士」车首。车灯令杀手右目仅能睁开一条缝。
  右手食指扳动扳机。
  「AUG」枪管上的榴弹呼啸飞去。后座力把杀手肺内的空气从口鼻迫出。
  杀手的计算出现微差,榴弹没有直接命中「宾士」车首的引擎部位,而落在轿车中段的下部。
  猛烈的爆炸力把整辆轿车托起半呎。由于急速行驶造成的惯性,轿车向前飞出,车首左角重重撞向路面。撞击的反作用力又令车身翻覆,暴露出动物内脏般的底盘和朝天空转的轮胎。车顶着地向前方滑行了数公尺,磨擦出鲜明的火花。
  公路两旁的十二名杀手一起从树丛涌出。其中两人向翻转的轿车补上两颗手榴弹。其他杀手则一面奔近,一面以轻机枪不断扫射车身。
  防弹车窗裂成密麻麻的蛛网纹,却仍没有毁碎。
  两颗手榴弹前后相隔不足一秒接连爆炸。一只车轮被炸飞上半空。但完全防弹的车身仍旧没有半丝裂缝。
  左方一名健硕的杀手咒骂了一声,抛去轻机枪,取下斜挂在后背的火箭炮,半蹲在地上作好射击姿势。
  其他同伴后退避开。
  火箭弹轰隆飞出炮口。
  轿车随着爆炸猛地向右弹开。一名杀手差点被热烫的车尾擦过,惊吓得坐倒地上。
  爆炸的力量造成轿车侧滚,恢复了车轮着地的原状。轮胎已被烧熔,软软黏在柏油路面上。
  左侧后门被炸脱,抛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杀手像反射作用般朝死者补上几枪。
  再一次包围扫射。
  焚烧的车壳内没有半点反应。
  最后一颗子弹在一分钟后射出。杀手群一边忙乱地更换弹匣,一边走近焦黑的「宾士」。
  「不用看了吧?」刚才发射火箭的杀手笑说。「没有人能在这种攻击下生存。」
  「要确认『他』是否在车里。」回话的杀手看来是首领。他率先举起轻机枪,小心翼翼地瞄向车身内部。
  「一、二、三……」首领点算车里的尸体,再瞧瞧被抛出的那具尸身。「……四。只有四个!」
  他以枪托扫去车窗四边的碎玻璃,屏住呼吸探身到车内,再次仔细点算。
  他审慎地俯视座椅下方,看看是否藏着他要找寻的第五具尸体。没有。
  上方车顶突然发出声响。
  「什么东西……」首领把上半身从车窗抽出。
  他看见车顶上站立了一双红色蛇皮短靴。靴子上钉的蛇头标本,呈现生前张牙欲噬的凶狠表情。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两根尖利的蛇牙。
  七月二十六日
  圣亚奎那 阿苏尔酒吧
  「妈妈……」
  瑚安娜赤脚走在酒吧二楼的廊道上。
  她无法入睡。脑海里烙印着「他」的脸。哭得泪腺也疲倦了,蓝色的眼睛仍无法闭上。
  她在黑暗中摸到母亲房间的门。
  「妈妈……你睡了没有……」她把唇贴近门,轻声地说。
  「我想跟你聊聊……」
  没有回答。房内却传来好像拖动物体的细碎声音。
  「妈妈……」
  瑚安娜轻轻扭动门把。没有上锁。
  她推开门。
  房内的木制百叶窗密合着,令房间比走廊还要黑暗。
  借着门口的稀微光线,瑚安娜看见垂下白纱帐的床上,母亲正蜷曲身体熟睡,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瑚安娜叹了口气,轻轻把门关上。
  假如房间里稍微光亮一些,瑚安娜会看见,遗留在房间地板中央的一滩十字形血渍……
  七月三十日
  圣亚奎那以西一公里 圣何塞坟场
  一只壮硕的秃鹰悠然滑降而下,双爪落在一座新坟的木雕十字架墓标上。
  秃鹰收起玄黑的翅膀,蹲在墓标的横条上休息。
  它并不急于觅食,附近的食物十分充裕。它只是有点不明白,何以近来曝尸荒野的人类特别多。
  夕阳触及西方远山的棱线。这是个没有半丝云霞的奇异黄昏。
  阳光把十字架墓标映照成血红色。
  墓标下方地上有一块细小而简陋的石板,上面镂刻着坟墓主人的名字:
  加伯列·马拉萨诺·艾斯特拉(一九七九——一九九九)
  十字架墓标突然震动。
  受惊的秃鹰振翅飞起,瞬间化为了赤红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墓标像有了生命般继续颤抖。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吸血鬼的来源 THE ORIGIN OF VAMPIRE

  吸血鬼的传说充斥于世界各民族,有关其起源众说纷纭。最详细而上溯最早的传说来自犹太教典故:莉莉丝(Lilith)是在夏娃出现之前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却为亚当离弃。莉莉丝愤而化身为人首蛇身的女妖,专在夜间吸饮婴儿的鲜血,成为众多邪魔的女王。根据摩西律法,「吃活物的血」为绝对禁忌。
  《圣经》福音书记载,耶稣基督曾在最后晚餐上说:「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这与吸血鬼的起源是否存在某种玄秘关系呢?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手枪与心脏

  八月一日
  阿苏尔酒吧
  「我的羊儿啊……」
  老头悲泣着,把瓶子里的龙舌兰酒倾进细小的茶色玻璃杯。
  老头放下酒瓶,以颤抖的苍老手指握着柜台上的小酒杯。
  「是什么东西杀死了我可爱的羊儿?」老头举起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别再喝了,贾西亚老爹。」站在柜台后的瑚安娜悄悄收起了酒瓶,安慰着老头。「羊儿还会再生下来的,自己的身体却只有一个啊。」
  她轻拍贾西亚老爹的掌背。
  贾西亚抹去眼泪,抬头凝视瑚安娜。棕色的长鬈发与湖水般的蓝眼睛,令他愁苦的脸绽放了笑容。
  「瑚安娜……我可爱的瑚安娜……你今年多大了?十五年啦……」贾西亚双臂拢在胸前轻轻摇动,像抱着个透明的婴儿。「……我就是这么样抱着你,哄你入睡……回想起来就像昨天黄昏的事……我忘不了第一次看见你那双美丽的蓝眼睛……」
  瑚安娜知道老爹又要长篇大论地述说往事了,但她体谅地微笑,继续聆听贾西亚那说了不下几百遍的话。
  「那时候我就向上帝祈祷:请求他在这个小女孩长大后,赐给她一个好丈夫……」贾西亚顿住了。
  瑚安娜的微笑消失了。健康古铜色的尖细脸庞变得青白。
  「对不起……瑚安娜,我不是……」
  「不打紧,老爹。」
  瑚安娜转身面向摆满七彩酒瓶的木架,把凝在眼眶的泪水迅速拭去。
  「威士忌!」一把粗哑的男声自酒吧角落发出。
  满脸胡髭的邦萨把装有马刺的灰色长靴交叉搁在桌角上,右手按着腰侧的手枪,左手高举空空的酒瓶,再次高喊:「威士忌啊!瑚安娜!」
  「来了!」瑚安娜利落地从架子上抽出一瓶还未开封的威士忌,打开柜台的折门。
  「接着!」邦萨大笑,趁瑚安娜走近时把空瓶子丢向她。瑚安娜左手把瓶子接住。
  「不要这样!」瑚安娜生气地把新酒瓶重重放在木桌上。「邦萨,现在才刚过中午,喝醉了怎么办?」
  邦萨学着瑚安娜娇柔的语气:「瑚安娜,现在才刚过中午,为什么这么早开店?」
  四周散坐着的男人哄笑。
  「贾西亚老爹说要喝酒,我才提早开店。你知道他昨晚失去了三头羊儿……」
  邦萨把开瓶器钻进瓶口的软木塞子中。「我知道……最近有点邪门。已经是第四次了吧?铁定是野狼干的。」
  邦萨拔出了塞子,就着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拍拍腰间手枪。「怎么样?给我一个吻,我便替你把野狼杀光……」
  瑚安娜没有理会邦萨,转身返回柜台。
  「说不定是外星人干的!」另一桌的客人笑着说。
  「外星人喜欢吃生羊肉吗?」邦萨嗤笑一声,再次举起酒瓶。
  正想喝酒时,邦萨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件东西。
  一只浑身黑毛的小猫蹲在桌上,伸出舌头舔着桌上残留的水渍。
  「瑚安娜,你养了猫吗?」
  瑚安娜从柜台那边也看见了桌上的黑猫,她摇摇头。「不知从哪儿来的……」
  「真不吉利!呸!滚开!」邦萨伸掌欲打向黑猫。
  「不要!」瑚安娜呼叫。
  此时,酒吧前门被推开,挟带着热气的沙尘滚进来。
  邦萨的手掌停在空中。
  他瞧见进来酒吧的人——酒吧内每一个人都转头凝视着门前的陌生人。
  陌生人的身体藏在一件沾满黄尘的黑色大衣中。黑色厚布裤子、黑色皮靴,双掌裹着黑布条,肩上背着黑色皮囊,头上戴着黑色的绅士帽。头脸两边垂着黑色的长发,戴着约翰伦农式的圆形黑色墨镜。
  看不见样貌。
  黑衣人像幽灵般步向邦萨。
  邦萨把双腿放回地上,紧张地站立起来。
  瑚安娜瞧着那黑色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恐惧。
  邦萨右掌握着腰间左轮手枪的木柄,瞪视着眼前的黑衣人。
  两人对峙了两、三秒。
  「波波夫。」
  黑衣人发出清朗的语声。桌上的黑猫应声跃起,沿着黑衣人的手臂爬上他的左肩。
  邦萨顿时吁了一口气。「这是你的猫吗?别放任它乱跑!用根绳子缚着它吧!」
  「对不起。」黑衣人摘下帽子,以口音不纯的西班牙语向邦萨文雅地致歉。
  「说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邦萨看见对方示弱,贪婪地笑起来。「最少也得请我喝杯酒!」他伸手搭向黑衣人的右肩——
  邦萨的手掌只拍到空气,脚下轻微踉跄了一步。
  黑衣人不知怎地刹那后退了一呎,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瑚安娜只感觉他的长发似乎曾微微飘起。
  「小子!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邦萨的右手再次握住枪柄。整齐排在牛皮腰带上的子弹闪闪发亮。「滚回边界那头吧,美国鬼!圣亚奎那不是你待的地方!」
  酒吧四周的「客人」中也有五人伸手按着腰上佩枪,隐隐把黑衣人包围在中央。
  黑衣人的脸仍正对着邦萨。眼睛被墨镜掩藏,看不见他的视线正瞧往哪个方向。
  酒吧内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贾西亚老爹悄悄离开椅子蹲在地上。
  邦萨的眼睛盯住黑衣人的心脏部位,发现对方胸前挂着一个铜铸十字架。
  邦萨对自己那手快速拔枪射击的绝技有绝对自信。
  这时,柜台那头突然扬起清脆的吉他声。快速、爽朗的拉丁节奏,划破了对峙的紧绷气氛。
  瑚安娜交叉两腿坐在柜台上,手中抱着老旧的木吉他,尖细的手指飞快地在六条尼龙弦线上弹拨。
  所有人的视线转向瑚安娜。
  黑衣人脱下墨镜,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瑚安娜的吉他声突然放慢,转变成悲哀的节奏。弦线的颤音在陈旧酒吧每一角回荡。
  她张开红润的嘴歌唱:
  La luna me dice una cosa
  Las estrellas me dicen otra
  Y la luz del dia me canta
  Esta triste cancion
  (月亮告诉我这些
  星星又告诉我那些
  晨光却在对我吟唱
  这首悲哀的歌)
  邦萨的手离开了枪柄。悲哀的歌声消去了他脸上的暴戾之气。
  贾西亚老爹坐回椅上,专注地欣赏瑚安娜弹唱的优美姿态,不知不觉再次流下泪来。
  Los besos que me diste mi amor
  Son los que me estan matando
  Las lagrimas me estan secando
  Con mi pistola y mi corazon
  (爱人你给我的吻
  是令我死亡的吻
  我的泪
  连同我的手枪与心
  正在枯干)
  黑衣人情不自禁地步向瑚安娜。在他眼中,这个墨西哥女郎正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动人光彩。
  弦线的弹动令酒吧内的客人无法自已,开始随着歌曲的拍子敲打杯子和桌子。皮靴一起在木地板上踏出整齐的节奏。
  Esta noche tan oscura
  Sombras tan tranquilos
  Y el viento me sige cantando
  Esta triste cancion
  (夜多么黑暗
  影子多么寂静
  那股风再次向我吟唱
  这首悲哀的歌)
  邦萨闭起眼睛,随着瑚安娜歌唱:
  Porque no se me deja
  El dolor que tengo yo
  Las lagrimas me estan secando
  Con mi pistola mi corazon……
  (因为那不肯离我而去的
  是那股如此伤害我的痛楚
  我的泪
  连同我的手枪与心
  正在枯干……)
  最后一记拨弦回响不止。
  整间酒吧静默下来。
  「不要打架,好吗?」瑚安娜像拥抱着情人般揽着木吉他,以恳求的眼神投向邦萨。
  邦萨像整个人软化了,坐倒在椅上,点点头。
  贾西亚带头鼓掌。除了黑衣人和邦萨以外,其他人都在热烈鼓掌。
  瑚安娜点头致谢,小心地把木吉他放回柜台下。
  瑚安娜站到他对面。「要喝什么——」她感觉这个神秘男人的身体发出一阵微微的寒气。
  「你生病了吗?」瑚安娜以英语问。
  黑衣人微笑摇头。他从口袋抽出一条黑布带,把乌亮的长发拢到背后束好,露出了异常白皙的瘦削脸庞。
  「我要啤酒。」
  瑚安娜从冰箱抽出瓶装本地啤酒,打开盖子,连同一个装着清水的浅碗放在黑衣人跟前。
  「猫儿也渴了。」瑚安娜笑得像太阳般灿烂。圣亚奎那已许久没有外国游客。
  波波夫——那只黑猫——蹲到柜台上,安静地喝碗里的水。瑚安娜扫抚着它的头。
  「很可爱。它叫『波波夫』是吗?好像不是美国名字……」
  「是俄罗斯名字。」黑衣人没有拿起酒瓶。「这是你的酒吧?」
  「我跟妈妈的——她最近生病了,正在上面休息。」
  「生病了吗?」黑衣人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却盯向通往二楼的阶梯。「阿苏尔(Azul),西班牙语是蓝色的意思吧?因为你的眼睛?」
  「我妈妈的眼睛也是蓝色的。」瑚安娜的笑容十分天真,与穿着白纱裙的丰满身段有点不相称。
  「我要在这个镇待几天……附近有没有旅店?」
  瑚安娜摇摇头。「邦萨刚才说话虽然粗鲁,但这儿确实不是游客待的地方。」瑚安娜的语气十分谨慎。「先生……」
  「我叫拜诺恩。」
  「拜诺恩先生……刚才我听不到汽车声。你是乘公共汽车来的吧?不如到西面的圣坦那斯镇吧。那儿有很美的阿兹特克古代遗迹。有一班往那儿的公车,下午三时开出……」
  「上面有没有空房间?」
  瑚安娜略怔。「有的……」
  「我能暂时住在这里吗?」拜诺恩想了一想,找到一个借口。「我约了一位朋友在这镇里见面。他这几天便会来。」
  瑚安娜咬着下唇,一边用毛巾擦拭酒杯,一边考虑着。她再次打量拜诺恩,又看看波波夫。
  「好吧……但是你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我先上去打扫一下。」
  「不用了。」拜诺恩从外衣口袋掏出几张百元美钞。「谢谢你。这是租金。」
  「不用那么多。」
  「先收下来,余数待我离开时再退回吧。」拜诺恩终于拿起啤酒瓶,但只浅浅地喝了一口。
  瑚安娜害羞地收起钞票。
  「你的吉他和歌声很美妙。」拜诺恩抚摸着波波夫。「很久没有听音乐了。差点儿忘记了那是什么滋味……刚才的曲调很哀伤,歌词说的是什么?」
  「这首歌的名字是《手枪与心脏》……」
  酒吧门被霍然推开。
  「班达迪斯死了!」一名牛仔打扮的汉子喘着气呼喊。
  邦萨站起来。「不可能……那小子……」
  「在镇外!」那名汉子大叫:「死得很凄惨……你们去看看啊!」
  「酒钱回来再算!」邦萨戴起帽子,整理一下腰带和手枪。他这时才发现,排在腰带上的子弹少了一颗。
  没有时间找了。邦萨也不在乎一颗子弹,他飞也似奔出门口。另外也有三、四名客人随着他离开。
  拜诺恩仍静静地坐在柜台前。
  他把一颗细小的东西投进啤酒瓶口。
  在金黄色啤酒中缓缓下沉的,是一枚手枪子弹。
  圣亚奎那以西一公里
  圣何塞坟场附近
  十多人把尸体团团包围,驱走了原本麋集其上的苍蝇。
  「我的天……」邦萨喃喃说。「班达迪斯……是他吧?……」
  他小心鉴别着被硬生生扭断的头颅:眼球爆破了,脸上纵横交错着爪痕。从鼻子和胡须,邦萨认出确是他的同伴。
  其他人都捂着鼻子。
  「胸腹都破开了……」刚才到酒吧报讯的汉子说:「心脏……好像不见了……是给秃鹰吃掉了吗?」
  「看来早上才刚被杀的。」邦萨恨恨地咬牙。「秃鹰没有时间把他的身体撕成这样子。」
  他扫视四周。尸体躺在荒野的中央。八面都如此空旷,班达迪斯不可能是被人偷袭。
  ——除非是步枪。但尸体上并没有弹头。是先从远处射杀,再走近来取走弹头和破坏尸身吗?谁会干这种无聊事?
  ——看来像是野兽干的。但是除了猿和熊之外,哪种动物会把猎物的头扭断?何况班达迪斯的手枪仍在。
  邦萨瞧向远方一棵树。班达迪斯的黑马仍拴在树底下,在惊惶地挣扎跃动。没有人敢走近它。
  ——它看见了什么?
  「神父来了!」
  两名镇民带着圣亚奎那唯一的圣职者——席甘多神父到来。瘦小的老神父穿着许多天没有清洗的素黑袍子,手中握着木十字架念珠,蹒跚地走近。
  他看见了班达迪斯的惨死状,但目中毫无畏惧。
  「神父,请你替可怜的班达迪斯祝福吧。」邦萨说。
  席甘多神父摇摇头。「我说过:凡是替古铁雷斯干坏事的人,我都不会为他祝福。」他把视线转向邦萨:「除非你能悔改,否则你死后也是一样。」
  「那倒要看看我俩谁的命长一些!」邦萨愤怒地想抓住神父,但被其他人阻止。
  「你不用威胁我。」神父把念珠挂回颈项上,转身离去。「除了上帝外,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话。看看班达迪斯的样子,你们应该觉悟吧?」
  席甘多神父在荒野上走着时,看见拜诺恩和瑚安娜正站在远处那棵大树前。神父疑惑地走过去。
  黑马仍在疯狂地挣扎,马蹄扬起沙尘。瑚安娜远远站在开外。
  拜诺恩却冷静地走近马儿。
  「小心!」瑚安娜担心地轻呼。
  拜诺恩的眼睛凝视黑马的左目。
  马儿突然沉静了下来。拜诺恩温柔地抚摸它的鬃毛。
  「瑚安娜,不要到那边去!」席甘多神父到来,把瑚安娜的身体转过,背对着尸体的方向。「你不应看见那种恐怖的东西。」
  「神父,圣亚奎那受了什么诅咒?死去了许多羊儿。现在又是班达迪斯……还有加伯列……」瑚安娜蓝色的双眼充血起来。
  神父无法回答她,只轻拍了她的肩膀。
  这时他看见拜诺恩从皮囊中掏出一个黑色的薄薄小纸包,谨慎地捏在左手指间。
  「你在干什么?」
  拜诺恩没有回答。他把右掌按在黑马的额头上,闭起眼睛。
  「他是美国人,名叫拜诺恩先生。」瑚安娜解释着,又悄悄在神父耳边说:「他看来不是普通人——但也不是古铁雷斯的人。」
  席甘多神父和瑚安娜仔细观看拜诺恩。
  拜诺恩仍维持刚才的动作:左手捏着黑纸包,右手按着马首。
  他喃喃说:「你看见了什么……那是什么……看清楚『他』的容貌吗?……」
  大约过了一分钟,拜诺恩才睁开眼睛。
  「镇内有冲洗照片的店吗?」他问瑚安娜。
  「没有。」她指指身旁的神父。「这位席甘多神父是镇里唯一懂得处理照片的人,教堂里有一间小小的暗房,镇里的人都找他帮忙。不过我们都很少拍照。」
  拜诺恩恭谨地朝席甘多神父点点头,然后把手中的黑纸包递向他。「神父,里面有一张未曝光的底片。请替我把它洗成照片好吗?」
  神父看见拜诺恩胸前的十字架,脸色这才和缓下来。「未曝光的底片怎么冲洗?」
  「严格来说,底片已经拍摄过了,详细情形我无法解释。可以吗?」
  「好吧。」神父收下黑纸包。为防止强烈的阳光破坏了底片,他小心地把纸包收进神父袍的口袋内。「明天下午到教堂来吧。」
  在班达迪斯的尸身旁,邦萨蹲下身体,把死去同伴的头颅放回颈项位置。
  邦萨把班达迪斯的银色「史密斯·威尔逊」左轮手枪从尸身腰间拔出。
  「胡安……」邦萨叫着班达迪斯的名字。「……不论杀死你的是人类或野兽,我发誓会用你的手枪把那家伙的心脏射碎!」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吸血鬼与性 VAMPIRE AND SEX

  据吉普赛人与斯拉夫民族传说,吸血鬼亦具有性能力。
  吉普赛人称吸血鬼为穆洛(Mollo),相信男性吸血鬼拥有与女人做爱的欲望,并且能令女人怀孕产子。吸血鬼与人类的私生子称作「达姆拜尔」(Dhampir)。
  达姆拜尔也继承了吸血鬼的异能和特性。吸血鬼如何把自己的血统遗传给下一代?可能性有两种:
  一、人类成为吸血鬼同时,基因产生了某种罕有的「后天突变」,并遗传予达姆拜尔;
  二、所谓吸血鬼血统实际上是以类似病毒的形式寄生在身体内,故此也感染了下一代。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冥兽袭来

  八月二日凌晨
  拜诺恩坐在可以眺视整个圣亚奎那镇的山丘上,底下就是阿苏尔酒吧。
  圣亚奎那是个纵横只有十多条街的小镇,面积不超过五平方公里。东、北、南三面都是荒野,只有西方有几座疏落的山头——也就是现在拜诺恩所坐的地方。北方三十公里外就是美国德州边界。
  整个小镇以教堂及镇广场花园为中心,邻近是连同杂货店的加油站、邮局、警局和公车站。镇长桑兹的办公室也设在警局内——拜诺恩知道圣亚奎那实际的统治者并不是桑兹。
  拜诺恩远眺向东面远方。距离圣亚奎那约两公里处显现出灯光。一座孤伶伶的巨大庄园。
  ——古铁雷斯……
  圣亚奎那以东二公里
  古铁雷斯之庄园
  身穿白色无领衬衫的坚诺·古铁雷斯坐在二楼阳台上。戴着三枚毒蛇雕刻纯银指环的左手,握住盛有红酒的水晶杯。
  古铁雷斯俯视阳台下方的泥土地,那儿站着他最信任的保镖蒙多。
  任何人看见蒙多的身型,都会怀疑是不是应该用「人类」这字眼来形容他。蒙多双肩横量最少也有一公尺宽,而胸背之间的厚度也令人感觉差不了多少。身高两公尺,却由于两肩僧帽肌过于发达,令颈项仿佛消失了般,常常使人错觉他的身材比实际高度要矮一些。
  蒙多赤裸上半身,显露出胸前的巨大圣母像刺青与背项的基督受难像纹身。两条比常人大腿还要粗壮的手臂上则刺着鹫翅羽毛的图案。
  蒙多身上没有半丝创疤。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他。
  他以一方蓝色印花头巾包裹着光秃秃的头顶。满布髯须的嘴巴咬着一柄猎刀。
  阳台上的古铁雷斯喝了一小口红酒,然后把水晶杯抛下阳台。随着清脆的玻璃碎裂声,沙土把血红的酒液吸干。
  蒙多对面的木栅打开了。一条八百磅重的黑色雄牛挥动尖锐的双角奔出。
  黑牛跑向左方,绕着弧线冲向蒙多。
  蒙多双手握住齿间的猎刀,眼睛无畏地与面前这头比他的体积还要大一倍的动物对视。
  在蒙多眼中,黑牛不过是另一头猎物。
  阳台上的古铁雷斯叹息。他往后躺向椅背,双腿交叉搁在阳台栏杆上。
  他双足正穿着最喜爱的红色蛇皮短靴,靴上钉着形态凶狠的蛇头标本。
  同时
  圣亚奎那西方山岗上
  整个圣亚奎那镇都在酣睡中,除了警察局仍有一点灯光。
  由于瑚安娜早在中午便开店,今天阿苏尔酒吧也提早打烊了。整座两层高的粗糙木楼被黑暗所包围。
  拜诺恩却以他超人的夜视能力,把镇内一丝一毫看得清清楚楚。
  尼古拉斯·拜诺恩并不是正常人类,而是吸血鬼与人类交合诞下的罕有私生子达姆拜尔,拥有探知吸血鬼所在的异常能力,故此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吸血鬼猎人。
  正因为拥有一半吸血鬼的因子,拜诺恩也具有讨厌阳光的习性,因而在晴空万里的墨西哥酷热天气下,也要把自己包裹在黑衣之中。
  他此刻密切盯视位于山下的阿苏尔酒吧,回想着日间所见的一切。
  整座酒吧内充溢着常人无法嗅到的吸血鬼气味。拜诺恩所要狩猎的魔物一定匿藏在内。
  他又想到班达迪斯的尸体。那绝不是人类造成的。
  但拜诺恩并没有在尸体上嗅到吸血鬼的余息——虽然那种残酷的杀法极像是吸血鬼所为。
  ——难道真的是野兽?好像确有一股膻味……
  ——只要照片洗出来便能找到线索……
  突然,拜诺恩看见三条黑影从后门潜进阿苏尔酒吧,全部都带着枪。
  ——是来找我的吗?……瑚安娜会不会有危险?
  拜诺恩已准备放弃今夜的狩猎。他站立起来的同时,伏在身旁岩石上的波波夫立即跃上他肩膀。
  猎物却在这时出现了。
  从阿苏尔酒吧二楼一个窗户中,跃出一条身影,轻飘飘地降落在沙地上,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以超越人类的速度奔向山岩。
  拜诺恩运用异常的远视能力,看清了那身影的样貌。
  若不是从日间的接触中确定了瑚安娜不是吸血鬼,拜诺恩毫无疑问会判断这条身影就是她。
  太像了。同样的长鬈发,同样的脸形和身材,蓝眼睛在月亮下闪动。
  拜诺恩确定了这只女吸血鬼的身份。
  他叹息。
  ——「我妈妈的眼睛也是蓝色……」
  拜诺恩想到:瑚安娜将感到何等的痛苦……
  就在女吸血鬼即将没入山岩间时,阿苏尔酒吧传来瑚安娜的惊叫。
  ——怎么办?要拯救那个可爱的墨西哥女郎,还是先完成他此次圣亚奎那之旅的目标?
  拜诺恩毫不犹疑地作出决定。
  他轻拍波波夫的掌爪,再挥手指向女吸血鬼的方向。
  黑猫立即会意,跃离拜诺恩的肩膀,奔跑追踪女吸血鬼。
  ——波波夫并不是寻常的猫儿,它出生的奇迹性不亚于主人拜诺恩。它的母亲芝娃为了拯救主人,也就是拜诺恩的恩师萨吉塔里奥斯,而被吸血鬼击至腹破身亡。波波夫的六只兄弟姊妹都胎死腹中,唯有它在血泊中存活下来,成为拜诺恩唯一的伙伴。
  波波夫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对吸血鬼具有敏锐的感觉。拜诺恩深信它能不辱使命。
  拜诺恩像只巨大乌鸦般,直接从五十多公尺高的山岩上跃下,再乘着登陆时的冲击力朝前奔跳,两秒间已到达阿苏尔酒吧的墙壁前。
  拜诺恩仰首,确定了瑚安娜房间窗户所在。
  木百叶窗朝外打开。
  里面发出激烈的打斗声音。
  然后是一阵枪声。
  同时
  古铁雷斯之庄园
  刚斩下来的雄牛头颅放置在五芒星图案祭坛的正中央,四周点满了蜡烛,映照出牛目内蕴藏的愤怒。
  只穿着黑色胸衣与内裤的莎尔玛亲吻一下雄牛的额头,然后伸出手指,从断颈处沾染牛血,涂抹在自己苍白的脸上。
  鲜血在她眼睑上下凝固成古代印第安部族女巫的标记。她伸指进嘴唇中,舔净余下的血液。
  莎尔玛兴奋得浑身颤抖。她仰首高叫,尖锐如鸟鸣的声音在地牢密室内回响。
  密室顶部立时像黑暗波涛般耸动,数十只原本静静地倒吊休息的蝙蝠,在声波刺激下乱飞,尖翼急速拍动的声浪教人战栗。
  莎尔玛摇动戴在两腕的银铃手镯,在蝙蝠群之间疯狂地舞蹈。
  密室钢门打开。古铁雷斯踏着蛇皮靴进内,手捧着一个镶着绿宝石的精致盒子。
  莎尔玛的身体静止。蝙蝠群也像受到某种震慑,乖乖地返回石壁天花板上。
  古铁雷斯展露邪恶的微笑,把宝石盒子递给莎尔玛。
  莎尔玛像奴隶般双膝跪下来,以敬畏的神情谨慎地打开盒盖。
  盒内堆着一座古柯碱小山。
  莎尔玛再也无法自已,一头埋进盒子中,贪婪地把达到人类致死量十倍的白色粉末吸进气管中。
  古铁雷斯伸出右手,轻抚莎尔玛的黑色长发。
  「放松点……我可爱的宝贝……」
  他心里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一双蓝色的眼睛……
  同时
  阿苏尔酒吧
  刚跃入瑚安娜房间窗户的拜诺恩,还未来得及观察房内的状况,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便以他意想不到的诡速朝他扑过来。
  ——挟带着野兽般的浓烈膻气。
  拜诺恩头部后仰的动作假若缓慢了百分之一秒,便将失去鼻子。
  五只带着锐音的指爪掠过他脸庞前。一张发出腥臭气息的兽吻紧接噬来。
  拜诺恩仍蹲在窗框上。除了向外跃出,再无退路。
  ——但瑚安娜仍在房间内!
  拜诺恩决定赌一赌运气。
  他横举左前臂迎向那两排兽齿。右手衣袖像魔术师般滑出一柄饰有十字架雕刻的短剑。
  ——要在左臂被咬断前把「它」击杀!
  朝向内弯曲的尖长兽牙刺破衣衫,咬进拜诺恩左臂肌肉。
  拜诺恩的银短剑斩进浓长的兽毛里——
  那不明生物的反射神经比拜诺恩想象中更迅捷,剑刃接触兽体的刹那,两只巨爪把拜诺恩的右腕牢牢擒住,短剑无法再划进肌肉半分。
  ——败了。
  拜诺恩此刻产生了死的觉悟。
  左臂肌肉被兽牙撕裂。
  拜诺恩不甘心,连对方的正体还没有确定便被彻底击败,「达姆拜尔」的能力原来也不过如此。
  兽齿放开了他软弱无力的手臂,这次瞄准着咽喉噬来。
  拜诺恩没有再想吸血鬼,也没有再思索眼前的怪物是什么。
  他在这短暂的瞬间只想着慧娜。
  他无法控制地回忆起过去慧娜的许多琐事:她喜欢在芝加哥的夏天,躺在屋顶上边晒太阳边读济慈的诗;她不喜欢他只打纯色的领带;生气时她会把两边眉头皱得几乎连结在一起;鞋带总是结不紧,走路时常常松掉;只爱吃单面煎的鸡蛋——他却往往不小心把蛋黄弄破了……
  拜诺恩此刻感到这些琐事全都无比重要,他痛悔过去所浪费的许多时光——为了种种无聊的原因跟她争吵……
  他看见了。
  怪物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同时
  古铁雷斯之庄园
  莎尔玛把挖空了的雄牛头颅像假面具般套上头脸,大字形仰躺在祭坛上。她的身体剧烈地蠕动。烛火把她的皮肤灼焦了,但烧伤处不久又即愈合。
  全身赤裸的古铁雷斯伏在她身上,像机器般以高频率的动作疯狂地冲击她的阴部。
  莎尔玛的呻吟声闷在牛头中,确实显得像母牛发情时的鸣叫。
  古铁雷斯近距离凝视无生机的牛眼,他木无表情。
  「啊……」莎尔玛十只尖长的指甲嵌进古铁雷斯苍白的背项。「我知道……你在想着谁……我会杀死她!……啊……」
  古铁雷斯腰臀的动作霍然停止。
  他双手伸向莎尔玛丰满姣好的胸脯,手指像刀刃般插进她左胸的肌肉,再往两边掰开。
  血花激喷古铁雷斯满脸。
  莎尔玛全身僵硬静止。
  她的心脏暴露于空气中,在肋骨底下急促跳动。
  古铁雷斯俯首,把舌头伸进肋骨的空隙之间,轻舔莎尔玛的心脏。
  同时
  圣亚奎那西侧山区
  黑猫波波夫无声地在岩隙之间跳跃奔跑,追踪女吸血鬼的所在。
  女吸血鬼进入了树林。
  波波夫双目瞳孔扩张,伏在岩石旁眺视黑暗的林内。
  它嗅到女吸血鬼的气息仍在,但她已停止活动。
  波波夫那小小的脑袋,当然无法想象女吸血鬼在树林内干什么。
  一道非视觉的电光在它心灵中闪过。
  它感应到主人现在正面临极大的危机,全身的黑毛禁不住倒竖起来。
  同时
  阿苏尔酒吧
  「Pare(停下来)!」
  瑚安娜呼号。
  兽牙停顿的地方距拜诺恩咽喉前仅半公分。拜诺恩稍一大力呼气,颈项皮肤便接触到温暖湿润的牙尖。
  「加伯列……不要伤害他!……」瑚安娜断续地呜咽着说。
  拜诺恩感觉怪物抓住他右腕的双爪发出一阵剧烈颤动。
  接着他受到一股猛烈的冲击。
  那具毛茸茸的身体撞上拜诺恩胸前,把他击出窗户外。
  身在空中的拜诺恩后仰跌下时,朝天看见那怪物的身影自上方跃去无踪。
  即将昏厥的拜诺恩掌握着最后的意识,像猫般在半空翻转,及时以双足着陆。
  然而膝关节已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拜诺恩无法保持平衡,只能本能般保护着血淋淋的左臂,身体向右倾侧崩倒。
  右脸颊重重撞击地面,扬起一股微小的沙暴。他陷入了昏迷中。


N.拜诺恩之日记 Ⅱ

  八月三日
  今早清醒时首先听见的是瑚安娜的吉他声。
  跟昨天同样的曲调。我却从那弦线的颤震中听出,她的心情透着更沉重的哀伤。
  然后我尝试握紧左拳——差不多用了半分钟。手臂的伤比想象中严重许多。然而并没有感到太痛楚,吸血鬼是没有痛觉的,我既拥有吸血鬼的血统,自然也继承了这种「好处」。
  ——不知道再过几年,我的其他感官是否也会逐渐失去?……
  ……瑚安娜进来替我换药时,正巧看见我在皮囊里翻寻东西。我把原本找到手的血袋暗暗放回囊里。
  换好药之后,她好奇地检视昨天替我脱下的大衣。她当然感到惊讶——普通人不会在衣服内藏着几十柄利刃。
  她握着那柄刻纹着恶鬼脸孔的钩镰刀——是我在加拿大猎杀吸血鬼凯达后从他手上夺取的那一柄——问我带着这些东西干什么。我无法回答。
  假若我是她,一定怀疑眼前这男人是变态杀人狂!
  我问起她昨天的事情,得知昨晚潜入酒吧那三个男人都死了——死状跟班达迪斯几乎一样。尸体已被警察抬走了。
  「你看见他们被杀的情形吗?」我问。
  她摇摇头。事实上我俩都知道是谁杀死了这三个人。
  瑚安娜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说起她昨晚看见那只怪物的情形:
  「……它满身鲜血地走过来……浑身都长着毛。但它的身体却像人类——它是用两只脚站立的……我缩在床上只懂得大叫。它一直走过来……它好像要对我说话,但是嘴中只能够发出没有意义的嚎叫……我只知道它没有伤害我的意思……然后你便在窗前出现了……」
  她说:感谢我救了她的性命。我回答:是她救了我。
  我问谁是加伯列。
  她惊讶地看着我。于是我向她复述她昨夜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记不起自己曾经叫过加伯列的名字。
  「加伯列死了。他是我的未婚夫……上个月二十一日在镇外的牧场去世……一群公路强盗晚上闯进去,把玛莉亚——加伯列的姊姊——跟他杀了……可恶的强盗……」瑚安娜哭着说。
  她告诉我:听说强盗在加伯列面前轮奸玛莉亚,然后才用刀子慢慢杀死他俩……
  这简直是野兽也不如的行为,我们这个世界何以变成这样子?
  「警察没有追查到凶手吗?」我问。
  「这里是墨西哥啊。」她说。「警察是没有用的……我们这里真正的镇长和警察局长是古铁雷斯。」
  她又说,昨夜死的三个男人都是古铁雷斯的手下。
  他们到阿苏尔酒吧来是为了什么?找我还是瑚安娜?
  ——那只怪物是否为了保护瑚安娜而把那三个人杀死?它是什么?
  我问瑚安娜:你相信它就是加伯列吗?
  「你是说……加伯列变成了……狼男?」瑚安娜毕竟是墨西哥人,对于这些古老的传说并不陌生。
  我没有见过狼男,也没所谓相不相信。
  但是两年前的我同样也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如今我却成为了吸血鬼猎人。
  我从床上站起来,告诉她我要去找席甘多神父。相片应该已经洗好了。
  「你要小心。」她说。「警察原本想找你问话。我告诉他们你受了伤,他们才暂时离开。桑兹镇长一定会下令你离去。」
  我穿回大衣时发现,左袖上撕裂的破口已经缝合了。真是体贴的女孩。这件大衣对我很有纪念价值。
  瑚安娜把钩镰刀交回给我时问:「你不会离开吧?……我知道你是怀着特别目的而来的。」
  我看着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时,阅读到她脑海中的思想:
  「我现在唯一能够相信的人,只有席甘多神父、妈妈跟你……」
  我讨厌自己这种读心能力,于是拼命压制着它。
  这时我想起瑚安娜的母亲。
  听到我的询问时,瑚安娜的脸涨红起来。
  「她大概……到了古铁雷斯那儿……」
  我这才知道珊翠丝——瑚安娜母亲的名字——是古铁雷斯的情妇之一。
  但我确知她并不在东方那座庄园里。
  因为我感应到波波夫的所在……
  ◇◇◇◇
  ……教堂内出乎意料地挤满了镇民。也许是近几天来死亡事件——不论是人类或动物——太多了,人们都来寻求上帝的协助。
  坐在木椅上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盯着我,那全是面对陌生者的敌意眼神。
  我回忆起萨格说的话:吸血鬼猎人是不受尊敬、欢迎的异端者,遇上的最重大困难往往不是狩猎行动本身,而是周遭人类的阻挠……
  桑兹镇长也在这些人之中。他的身材虽然肥胖,迎面向我走过来时的动作却十分利落。
  他要求我立刻离开圣亚奎那。
  我直视着他时,心想或许可以用我的催眠能力改变他的心意——但我不喜欢这种作法。
  席甘多神父的出现替我解了困,桑兹显然对神父敬畏三分。神父亲切地接待我到教堂后面的休息室。桑兹只好不了了之地退开,愠怒地躲回人群当中。
  神父看见我吊挂在胸前的左臂并没有感到惊讶,他已经得知昨夜发生的事。
  我那枚铜铸十字架项链一定令他误会我是教徒,他不知道这十字架背后埋藏的那段狩猎吸血鬼的历史。
  面对瘦小的席甘多神父,我有一种正在告解的感觉,想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他。不可能。他没法接受那个「吸血鬼世界」的存在……更何况是狼男……
  他把洗好的照片递给我时说:「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照下这个的……它是什么?」
  从照片中我第一次能够清楚看见它的模样——正如瑚安娜所说,既像人类也像野兽。班达迪斯就是被它杀死的。我把马儿脑海内的视像记忆,用「念光」的方式纪录在底片上。
  我在去年才发现自己这种能力,这是第一次使用。最初在书本中读到这种「意识摄影」的超能力,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芝加哥男子泰德·西利欧,是个老烟枪兼酒精中毒的酒店职员,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六五年间,以数百次科学实验证明了他的能力。他甚至能在「意念照片」中,把原有的建筑物招牌文字加以改变。
  好奇地尝试下,得知自己竟也有这种异能,对于狩猎有一定的帮助。
  我瞧着那张照片。只有头部的特写:头颅形状是人,但双耳却变得尖长;脸上长满了长毛;嘴部有点像狼犬般向前突出,暴露出跟吸血鬼颇相似的獠牙。
  由于用「念光」拍摄,只能照到黑白影像,无法确定眼睛的颜色。
  从那双眼睛中,我似乎看见了复仇的熊熊火焰……
  我问席甘多神父有关加伯列的事。
  「加伯列·马拉萨诺·艾斯特拉……一个好青年……」
  神父以他不太熟练的英语,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
  「他是方圆一百公里内最好的牧人,跟动物十分亲近,好像能够互相交谈一样。」
  加伯列的父亲原本是美国拉丁裔人,大约二十年前在德州犯事(听闻是杀人罪)后,带着大女儿玛莉亚和妻子越境逃亡,在圣亚奎那定居。加伯列不久后在这里出生,母亲同时因难产而死。
  ——跟我一样,一出生便失去了母亲……
  加伯列的父亲大约十年前去世了,把牧场遗下给子女。
  我再追问有关加伯列死亡的事。神父以奇怪的眼神看看我,然后开始述说。内容跟瑚安娜说的差不多,但席甘多神父所知的虐杀情形比较详细——他在为姊弟俩举行葬礼时曾暗中察看过尸首:
  玛莉亚的下体几乎被刀砍刺得稀烂;两边乳头被烧焦了;背部被划下一个五芒星状的伤疤(神父用手指沾上咖啡,在桌上画给我看那图案)。
  仵工曾告诉神父,玛莉亚在最后被砍下头颅时才断气……
  加伯列所受的痛楚也不在姊姊之下。手腿所有关节,包括十只手指都被硬生生折断了;阳具和舌头也给割了下来——仵工花了不少工夫才把这些部位缝回尸身上;全身几乎只有眼睛仍然完好——是为了强迫他「欣赏」姊姊被凌虐的情景……
  「这是不可原谅的恶行……」神父的话令我再次想起照片中的复仇眼神。
  ……不可原谅……不错。这是绝对不可宽恕的暴行。
  ——假如我是当时仍未咽气的加伯列,我脑海中唯一想着的会是什么?
  好一段时间我跟神父都沉默下来,静静地喝着咖啡。
  神父忽然问我:「你到圣亚奎那来是为了寻找什么?」
  神父似乎已看透了我的心,但我始终没有直接回答他。
  「快点离去吧,否则你将难免与古铁雷斯正面冲突……我也无法对抗他……」
  我问:古铁雷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神父沉默了一会才回答:「毒枭。也是圣亚奎那大部分人心目中的英雄。他是在这座教堂长大的。」
  坚诺·古铁雷斯是圣亚奎那土生土长的孩子,两岁时父母便被强盗杀害——那时边境公路的拦路盗匪比今天还要多,整个圣亚奎那的镇民都活在恐怖之中。
  席甘多神父收留了这名可怜的孤儿,希望在宗教的熏陶下,把他培养成教堂的继承者。但古铁雷斯渐渐长大后,神父知道这个男孩绝不会安份于圣职。暴力在两岁时已在他心中生了根。
  十五岁时,古铁雷斯一个人离开到了南方——后来神父才得知,他在十几年间辗转流浪到了哥伦比亚。
  四年之后,古铁雷斯带着一个叫莎尔玛的女人和叫蒙多及奥武利萨的两个男人,回到圣亚奎那。他立刻做了三件事:把一整袋钞票分派给每个圣亚奎那镇民;杀死邻近的三名毒枭;在镇外东部建起了那座庄园。他立即成为这一带最大的古柯碱贩运者,与哥伦比亚的毒贩「卡特尔」有直接连系。
  「几乎整个镇里不安份的男人都替他工作……」神父说。「农田和牧场都只余下女人和老人。大多如今都荒废了。」
  边界的其他毒枭多次都想刺杀古铁雷斯。只有一次几乎成功——那是大约半年前,古铁雷斯被三颗子弹打在胸腹中。他却奇迹般活过来了。
  「难以置信……那一夜他已经到达地狱的边缘了,第二天却生气勃勃地骑马,绕着全镇跑好几圈。他大概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吧……」
  我的想法跟神父一样。
  「那些刺杀他的人呢?」我问。
  「几天后在一夜之间失踪了——听说是这样。或许太害怕而逃掉了吧。但到现在也没有再听到消息。」
  我再追问神父:「那几天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陌生人到过圣亚奎那呢?——像我这样的陌生人。」
  神父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事实上那几天,全镇陷于一片恐慌。古铁雷斯将死的消息,对镇民来说有如世界末日。
  之后古铁雷斯开始与其他毒枭谈判,计划组成像哥伦比亚毒贩般的「卡特尔」,但近月似乎又因为争夺领导权问题而再次燃起战火。
  上个月古铁雷斯的座车曾遇袭,死了四名部下,他自己却再次生存下来。杀手同样全部失踪了,连尸体也找不到……
  我问神父:「古铁雷斯回来后,你有没有跟他谈过话?」
  他说:「两次。第一次他想花一大笔钱修葺教堂,被我拒绝了;第二次是他几乎被杀之后不久。他好像改变了许多——我看见他瞧着基督像时的眼神带着不屑……他兴奋地告诉我组织『卡特尔』的计划。他说要把圣亚奎那变成美国边界以南最繁盛的地方。」
  「他还有什么奇怪的特征?」我问。
  神父再次好奇地打量我。
  「我感觉到他比刚回来时带着更浓的邪恶气息——那好像是不属于俗世的邪恶……」
  ◇◇◇◇
  ……回到酒吧时,瑚安娜正在熟睡。她已累了一整天。
  再次检视左臂的伤口。复元的速度比想象中缓慢。那只狼男的力量实在可怕。
  ——在再次遇上它时,我有能力击败它吗?
  从皮囊中找出那个注满人类血液的密封胶袋。看了一会,最后还是放回去。
  我知道只要喝了它,我的手臂会立即痊愈。也许身体机能也会进一步提升。
  但我不能冒这个险啊。我要在这页里再次告诫自己:鲜血喝得越多,意味着我越接近完全的吸血鬼……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狩猎吸血鬼的方法 HOW TO HUNT DOWN A VAMPIRE

  消灭吸血鬼的最彻底方法是斩首和贯穿心脏——不论使用的是利刃、弓箭或枪弹。当然,以爆炸品把吸血鬼炸成粉碎,效果也是一样。
  狩猎吸血鬼的最大难题有二:吸血鬼的迅疾速度与敏锐感官。假如能寻出其巢穴,在日间其力量最衰弱时予以偷袭是理想的战略。否则便要使用陷阱引诱吸血鬼堕入,限制其活动能力后再施以贯彻攻击。然而由于吸血鬼力量惊人,如何精妙的陷阱最多只能困限其活动数十秒。猎人在事前必须计划周详,并且采用最有信心和把握的方法,因为没有第二次机会。
  当然,上述都只是笔者个人经验。世上还有其他吸血鬼猎人使用各自特殊的方式进行狩猎。有的透过玄秘教派或巫术,取得足以与吸血鬼对抗的体能;有的依仗高科技……没有一种方法是唯一的方法。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酷杀者之墓标

  八月四日凌晨
  圣亚奎那以南五公里
  即将满月之夜。开朗深邃的星空下,墨西哥的荒野特别显出它凄凉孤独之美。这种美,曾经有墨西哥诗人形容为「有如被情人抛弃的美女那种既依依不舍又透着怨恨的可怜表情」。
  在月光的勾勒下,荒野上其中一株仙人掌的形状正像那个婀娜多姿却也浑身带刺的美女。
  仙人掌近顶部处嵌着两枚银币,反映出淡蓝的光华,就如一双正在流泪的眼睛;仙人掌左右两根支干,则像欲与情人作最后拥抱而伸出的手臂。
  狼男伸出满布长毛的指爪,抚摸仙人掌的「脸」,不住发出酷似人类语言却又无法辨别意义的低嚎。赤红的眼睛汩汩流出泪水。
  它再也无法忍受,四肢紧紧拥抱着仙人掌。仙人掌的针叶刺进它的长毛内。
  狼男的脸疯狂地厮磨仙人掌表面,在针叶上遗下一丛兽毛。
  近距离凝视那两枚代替情人眼睛的银币时,它看见的却是银币表面反射出自己的样貌。
  它知道自己所失去的已再无法寻回。
  狼男仰首愤怒地嗥叫。
  仙人掌在它的拥抱之下粉碎。
  同时
  圣亚奎那那西侧山区
  波波夫已隐伏在树林中一整天,仍坚持等待主人到来。
  女吸血鬼珊翠丝就在离它五十公尺之外的地方,正在尽情抚弄一名被捆绑在树下的赤裸少年。
  少年已瘦弱苍白得不像活人,胸部的呼吸起伏十分剧烈。颈动脉上有两个刚刚结痂不久的圆点状噬疤,四周的皮肤像浸水太久般皱缩起来。
  「珊翠丝……放了我吧……」少年断续地哀求。
  珊翠丝邪笑着,两支吸血獠牙暴露出上唇外。她拨弄着少年的下体,但少年已没有足够血液勃起了。
  「我不会放过你的……」珊翠丝走到对面另一棵树下。
  树根处摆着一堆不明的东西,以一张污秽的床单盖着。
  珊翠丝尖长的手指掀起了床单。
  一座由十九具骷髅头骨砌成的金字塔:最底层由十具拼成三角状,色泽已变成全灰;第二层有六具,部分仍连着发丝;第三层的三具仍附着已腐坏的耳朵和眼球。
  「现在只欠顶端的一个。」珊翠丝双掌捧着少年的脸,吻吻他的额头。
  少年竭尽最后的力量惊叫。
  「你叫吧……」珊翠丝笑着说:「你越恐惧,血液的味道便越美……」
  少年的叫声令波波夫身体作出颤震的反射动作,踢动了脚下一颗小石。
  这微细的声音并没有逃过吸血鬼那异常的听觉。
  「是谁?」珊翠丝转头叫喝,双手因紧张而发力,瞬间把少年的颈项扭断。
  波波夫悚然奔跑,逃出了树林。
  它略一回头。
  珊翠丝已近在眼前!
  女吸血鬼的苍白手掌抓住了波波夫的背项,指甲没入它黑色的长毛——
  ——一条银线划过她的手腕。
  断腕跌落。波波夫脱险跃开。
  珊翠丝迅速拾回断腕,带着一股血尾巴飞退到十公尺外。站定时,断腕已重新接合。她动动五根指头,确定手掌的机能已完全恢复。
  然后她看见月光下的敌人。
  拜诺恩依旧穿着黑大衣,左臂吊挂在胸前,右手握着那柄雕刻了恶鬼脸孔的钩镰刀,刀柄末端连接一条细长的钢链。
  波波夫喜悦地跃回主人脚下。
  「辛苦你了,波波夫。」拜诺恩垂首微笑。
  「你是谁?」珊翠丝咆吼。
  拜诺恩没有回答她。他从不跟「猎物」交谈——他怕自己仍视吸血鬼为人类而不忍下手。
  拜诺恩抛起钩镰刀,握住三公尺长的钢链在头上旋转挥动,发出令人战栗的破风声。
  珊翠丝高速往拜诺恩奔近。
  钩镰刀循弧线轨迹自右至左飞出,斜斩向珊翠丝的颈项。
  女吸血鬼跃起两公尺高,闪过弯状的刀刃。
  钩镰刀越过她脚底下,深深砍入沙土中。钢链拉紧成一直线。
  珊翠丝轻飘飘地以足尖降落在链索之上,沿着它再度冲向拜诺恩。
  拜诺恩右腕巧妙地抖动。
  链索中段由直线化成圈状,套住了女吸血鬼的左踝!
  凭着吸血鬼惊人的反应速度,珊翠丝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双足着地。她双腿大张,把重心降下,以免被拜诺恩的链索拉倒。
  「你的力量也不过如此……」珊翠丝见拜诺恩无法拉动自己,不禁露出自信的微笑。
  拜诺恩的右腕再次抖动——这次发出的是极强烈的瞬间爆发力。
  链索的圈套切入女吸血鬼足踝肌肉!
  由于腿肌断裂,珊翠丝无法再控制脚掌部分,身体不由自主朝后仰倒。
  拜诺恩的身体向前方飞起,张开的黑色大衣有如蝠翼。
  右臂袖口滑出那柄雕刻了基督受难像的银短剑。
  珊翠丝以双臂和右腿的力量弹起,但钢链仍深深套在已露出白骨的左踝上。链索一端的钩镰刀紧钉在地上。
  她有如一只无法脱离丝线的风筝,在半空的狂风中挣扎。
  拜诺恩的短剑瞄准珊翠丝的心脏位置掷出,速度急激如子弹。
  珊翠丝发出尖锐的怒吼,身体以高速自转。
  链索随着她的猛烈拉扯不断收紧,像电锯般割进踝骨,刹那把骨头完全切断!
  脱离了链索束缚的珊翠丝往上拔升,险险闪过了短剑的攻击。
  她以单足着地,又再次跳起,如此单腿弹跳着,三步便立即窜入了树林。
  拜诺恩并没有追击。
  他把右手伸往大衣内侧。
  再次露出右掌时,五指间已挟着四柄刃身呈火焰状的飞刀。
  拜诺恩身体旋转。
  珊翠丝的背影在树林中即将消失。
  拜诺恩右臂柔软地挥出。
  四条银色细线迅疾地延伸入森林内。
  树林内无声无息。
  波波夫却看出战斗已经完结。它疲倦地跃上主人的肩上,蜷伏在那儿休息。
  拜诺恩蹲下身体,拔出钉在地上的钩镰刀。他右足踏着钢链,用力地拉动,利用沙土把沾在链上的血渍擦去。
  拜诺恩好整以暇地卷好链索,才握着钩镰刀,慢慢地踏着黑皮靴步入树林。
  珊翠丝胸口紧贴着一棵树。
  她的双肩和两膝被飞刀深深钉在树木上。
  她有如低等生物般以本能挣扎,肚皮频密地与树身撞击。然而刀刃紧紧扣在关节之中,她绝对无法逃脱。
  拜诺恩以怜悯的眼神,瞧着珊翠丝那头不断舞动的棕发。
  他举起钩镰刀。
  「等一等!」珊翠丝的头颈突然一百八十度旋转,正对着拜诺恩。他一阵悚然。
  「不要杀我……放了我,我能够给你永恒的生命!你不想得到永生吗?」
  拜诺恩瞧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睛。
  ——瑚安娜……
  「是永生啊!不是圣经说那种死后的永生……是现在就立即可以得到的永恒生命……好吗?」
  「你安息吧。」
  钩镰刀水平斩出。
  同时
  圣亚奎那镇内
  贝贡索吸入两行古柯碱后,脱去黑皮衣,成大字形地躺在床上。
  他的房间有如迪斯科舞厅。天花板上吊着的银球缓缓旋转,把无数方块状的七彩反射光投在四面墙壁和地板上。高级音响组合的扬声器流出占美·韩特里斯的迷幻吉他声……
  贝贡索仰视银球发出的旋转光华,感觉自己开始漂流在意识的海洋中……
  古铁雷斯一向严禁部下吸毒。但贝贡索实在无法忍受,他不能从脑海摆脱班达迪斯的惨死状……
  贝贡索仍然卧在床上,向上伸出两臂,意图抓住浮游的彩色亮光。手指随着吉他节奏抓动。
  他感到性欲开始上升。他从床上爬起身,凝视贴在床头的超级名模辛蒂·克劳馥的海报。
  他站在床上,整个身体贴在真人原大的海报上。他伸出舌尖,舔向「辛蒂」的唇部。
  「唔……」贝贡索发出呻吟声,急促地解开腰带和裤裆拉链……
  后方传出闯入者的异声,毒品令贝贡索的神经异常敏感。他羞耻地拉起裤子,迅速从枕头底下抽出点三五七口径的银色「沙漠之鹰」自动手枪,转身指向窗前。
  贝贡索呆住了。他怀疑目中所见是否古柯碱造成的幻象。
  月光清朗的窗前,蹲着一只他前所未见的异兽。
  依稀可见的是,像人类的头颅两侧长着一对又长又尖的大耳朵,红色的眼睛令贝贡索体内的血液为之冻结。
  月光勾勒出它猿猴般的剪影,身体外缘的长毛有如锯齿。
  它从獠牙间发出沙哑的低鸣,像是人类的语言。
  「你是什么?」贝贡索握枪的手在颤抖。
  异兽举起五指尖长如刃的右爪。
  贝贡索想起班达迪斯的尸身。
  他怒吼,扣动扳机。
  以色列制的「沙漠之鹰」自动手枪足以用「小钢炮」来形容,所发射的点三五七英寸马格林子弹是世上威力最强的手枪弹。
  第一颗从枪口带着火花脱射而出。
  异兽扑前。
  子弹没入它腹部,但并未如贝贡索预想般把身体前后贯穿,而是像投进了湖水中的石子般,消失于长毛之内。
  异兽受到枪弹的冲击,身体朝后弹去,重重摔在地板上。
  贝贡索再发两枪。一弹失准打在异兽前方的地上,另一弹命中它右胸,炸出一蓬兽毛。
  异兽惨嚎。
  贝贡索知道已经伤着这只怪物,心神略为稳定了下来,双手握枪,闭起左目,瞄准着异兽的额头。
  异兽伸出右臂。
  毛茸茸的手臂突然像橡胶般向前延伸成两公尺长!
  贝贡索扣下扳机——
  兽爪托起了贝贡索的双腕。马格林子弹把天花板上的银球打碎。
  骤降的黑暗令贝贡索短暂失却视力——只仍能看见那双发光的赤红眼睛。
  眼睛越变越大。
  贝贡索全身流汗。他嗅到极强烈的野兽膻气。
  「沙漠之鹰」自汗湿的手掌滑下。
  异兽骑在贝贡索的身上,四爪把他四肢牢牢擒住,紧按在床上。
  它近距离凝视贝贡索的脸。
  「呜……」异兽发出怨恨的叫声。
  贝贡索想闭目,但他忍不住仔细审视这张几乎贴在自己鼻子上的兽脸。
  ——很像人类……好像……
  「是你!」贝贡索疯狂地挣扎。手腿肌肉被兽爪扎破了,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是你!你真的……回来了……不可能的!你已经死了!我们杀死了你!我们比你强!这是不公平的!你已经死了……他妈的……这不公平……上帝啊……」
  同时
  阿苏尔酒吧
  一个像夜枭般的影子在月亮前出现,飘降在阿苏尔酒吧的屋顶上。
  莎尔玛赤裸的身上只穿着一块印第安部族花纹的暗红色披肩。她伏在屋顶上,侧头把左耳贴在瓦上。
  瑚安娜在房间内酣睡的声音,透过梁柱传递到瓦片上,微微震动着莎尔玛的耳膜。她已确定酒吧内只剩瑚安娜一人。
  莎尔玛像蜘蛛般在屋顶上以手足迅速爬行,找到了紧闭的天窗。
  她伸出手掌贴在天窗玻璃上。玻璃自掌心处呈现龟裂,裂纹缓缓向外扩张。
  手掌蓦然穿透了厚玻璃。碎片并未堕地而发出声响,因为都被迅速握进了掌内。
  碎片刺进了手掌肌肤,但莎尔玛连眉头都没有皱,把玻璃碎片捏成粉末状,撒到屋顶上。
  手掌再次张开时,伤口已经愈合了。
  她伸手探进天窗的缺口内,悄悄打开窗锁。身体像蛇般无声地自窗户滑下。
  同时
  圣何塞坟场
  拜诺恩与波波夫同时矫健地跃过坟场外布满锈迹的铁围栅。
  他把珊翠丝的无头尸身扛在右肩上,右手则揪着她头颅的长发,一步一步进入坟地中央。
  假若左臂复元了便不用如此费劲,拜诺恩心想。
  终于他找到了要寻索的墓标。
  他凝视木十字架下的小石板:
  加伯列·马拉萨诺·艾斯特拉
  拜诺恩把珊翠丝的尸首卸在地上,拔出大衣内一柄刃身宽阔得有点像铁锹的短刀,开始挖掘坟墓。
  拜诺恩凭着超乎常人的速度和力量,只花了三分钟便令棺柩暴露出来。
  他把那柄短刀插进了棺盖边缘的空隙,运力掀动。
  棺盖轻易地被开启了。
  一如拜诺恩预料,棺柩内部空空如也。
  他再次嗅到那股野兽气味。
  他伸手进棺柩内侧,抚摸木头上纵横斑驳的爪痕。
  「你究竟是什么?」
  ◇◇◇◇
  艾华利·席甘多神父之日记
  八月四日凌晨
  ……那个叫尼古拉斯·拜诺恩的男人究竟是什么?
  正常人是不会到圣亚奎那这种地方来的,必定是这里隐藏的某种东西吸引了他。
  我确信那是十分邪恶的东西。圣亚奎那每一个人都感觉得到,只是没有人愿意谈起吧——因为一切都是在半年前古铁雷斯奇迹般生存之后开始发生的:镇民晚上常常看见蝙蝠;牧场的羊被噬至腹破肠流而死;十多人相继神秘失踪;加伯列姊弟被虐杀……
  然后是班达迪斯跟阿苏尔酒吧内那三个人的惨死。桑兹对于流了这么多血一直没有说过半句话。他知道了些什么?还是他猜到了些什么而不敢说?
  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坚诺·古铁雷斯。回想起来,孩童时的坚诺是多么可爱,是天父所钟爱的儿子。但是黑暗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实在太吸引人了。我无能为力……
  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那副样貌我到现在仍深刻记忆着:那仿佛是一张透明、没有情感的脸,每一个表情都只是纯粹脸部的肌肉动作,与情感毫无关连……
  噢,我的主啊……我认为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但假若古铁雷斯已不是人,他又是什么?
  ……更奇异的是:今天中午从那个拜诺恩的身上,我竟然看出某种与古铁雷斯(我指的是现在的古铁雷斯)相近的特质。
  拜诺恩跟古铁雷斯一样,正陷身于深沉的黑暗之中;但他同时又有异于古铁雷斯:他仍然渴望光明……
  ……拜诺恩为什么问起加伯列死亡的事情呢?那个可怜的孩子……主啊,何以你要对他如此残酷?公义何在?
  原谅我,我的主啊……
  我知道死后的审判将能昭显你的大义……可是现世所发生的一切却教我如此愤怒,令我几乎要失去信心……主啊,让我祈求一次——只此一次——让加伯列能够讨回公义,好吗?
  同时
  圣亚奎那
  突然爆发的凄厉电吉他声音响彻整个圣亚奎那镇,打断了席甘多神父的日记书写。
  神父掷下鸟羽制的墨水笔,小心地把吸墨纸铺在刚写的一页上,然后把硬皮日记本合上,步出教堂。
  镇内商店和民居纷纷点起灯。整个圣亚奎那惊醒了。
  正与三名同伴赌扑克牌的邦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抛去手中纸牌,急忙地穿上皮靴,右手握起班达迪斯的左轮手枪,左手提着煤汽灯,与同伴奔出屋外。
  他想起一件事:
  整个圣亚奎那镇只有一支电吉他——就在贝贡索家中!
  在阿苏尔酒吧,瑚安娜的睡梦也被电吉他声所划破。
  扩音器的声量几乎开至最高限度。
  六弦弹拨的速度节奏超乎人类的能力;拨弦声极为爽朗,可以想象弹奏者的指甲又硬又长;其中几个奇特的和弦,左手四指同时按弦的位置是任何吉他乐谱也没有教授的——
  因为那些按弦位置之间的距离超越了人类手指的长度。
  激烈如火焰的吉他声,不是属于人间的音乐。
  瑚安娜从中听到几个熟悉的调子。
  悲惨孤独的音律,掀动了她心底一些快乐的回忆。
  瑚安娜赤着脚,穿着单薄的睡衣奔出房间外。
  走廊的阴影中,莎尔玛露出苍白的半边脸孔,眼神中透出愤怒。
  正从圣何塞坟场返回途中的拜诺恩,同样听到圣亚奎那的电吉他声音。
  他右手抱着波波夫,以最高速度在山岩间跳跃。
  就在圣亚奎那镇民纷纷一手握着步枪或手枪,另一手提着手电筒或火把走到街上时,电吉他声猝然而止。
  没有人能辨别声音从何而来。
  邦萨带着大群人,走到镇内南部的贝贡索寓所。瑚安娜与席甘多神父跟着前去。
  那座两层木楼房内异常沉静,只有二楼房间透出灯光。
  邦萨把手电筒交给旁人,左手把自己腰间的手枪也拔出了。
  「贝贡索!」邦萨呼喊。没有回应。
  ——那小子一定是嗑了药!
  邦萨这样安慰自己。
  他率先冲前,伸腿踢向楼房正门。木门没有上锁,皮靴轻易把它踹开了。
  邦萨紧张地把双枪指向门内。楼下黑暗的厅堂空无一人。
  邦萨十分熟悉好友贝贡索家中的布置,他飞快地奔向通往二楼的木阶梯。另外四名手握手电筒及手枪的镇民也一拥而入。
  邦萨冲上了阶梯时,瞧见贝贡索房间门户打开了。内里透出亮光。
  邦萨浑身冒汗,一步一步走近房门。其他四人则在走廊上守卫。
  邦萨闪到门旁墙壁,悄悄把右眼探向门口,视察房间内的情况。
  「Dios mio!(我的天啊!)」邦萨发出不可置信的惊悸呼喊。
  屋外的瑚安娜被邦萨的惊呼声吓得一阵哆嗦。
  拜诺恩同时到达了镇中央的广场。
  镇长桑兹一挥手号令,十余名镇警立即举起步枪和霰弹枪指向拜诺恩,团团包围住他。
  拜诺恩环视四周:桑兹、镇警以至外围一个个手握着火把的男女镇民,全都露出了敌视的眼神。
  「你刚才到哪儿去?」桑兹质问。「假如没有合理的解释,我便要立即拘捕你!」
  「又有人被杀了吗?」拜诺恩问。「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桑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愤怒地从一名镇警手中抢过步枪,瞄准拜诺恩:「把身上所有武器缴出来!蹲下!」
  拜诺恩无法忍受了。他褐色的眼睛直视桑兹双目。
  桑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惘,步枪垂了下来。拜诺恩的催眠力,完全压制了这个意志软弱的男人。
  「把枪收起来……」桑兹随着拜诺恩的无言暗示而发出梦呓般的命令。「我们到那边去看看……」
  在镇警开路下,众人抵达了贝贡索的寓所外。拜诺恩很高兴看见瑚安娜和席甘多神父仍然安全,却瞧见四名男子正蹲在一边一起呕吐。
  邦萨坐在沙地上,脸色苍白无比,眼神涣散。
  「发生了什么事情?」拜诺恩脱下了桑兹的外衣——桑兹毫无抗拒的反应令镇民十分吃惊——披在瑚安娜肩上。
  「不知道。」席甘多神父紧张地握着胸前的十字架。「你跟我上去看看好吗?」
  拜诺恩点点头,掺扶着老神父进入漆黑的屋内。
  贝贡索房间的情景令拜诺恩也不禁打了个冷颤。神父则似乎早已预知了一切,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
  贝贡索的尸身以头发吊在天花板的挂钩上,缓缓旋转——那支挂钩原本是用来安装闪光银球的。
  贝贡索整个下颚,连同喉部和前胸的皮肤被撕下来了,眼球被烧焦了,垂下的手腿软得不象话——关节全被折断了。
  贝贡索的鼻孔仍不断冒出白沫,看来真正的致死原因是吸入过量毒品。床头一个空胶袋里残余着古柯碱粉末。
  拜诺恩的视线转向尸首后的墙壁,墙上用鲜血写着一行大字:
  Todos los traficantes de drogas deben morir!
  句子末后还有一个奇异的血爪印。指爪呈极细长的形状,隐约可辨每只手指都有四节,尖端的爪甲长如利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拜诺恩问神父。
  「所有毒贩都要死!」
  在镇民口耳相传下,不久每个人都知道了贝贡索房间内的惨状,和墙上那一行血字。大部分人都沉默下来,他们都为古铁雷斯工作。
  ——「毒贩」是不是也包括我在内呢?
  圣亚奎那笼罩在一股无声的恐怖中。
  ◇◇◇◇
  拜诺恩和神父回到了屋外,瑚安娜急步走向拜诺恩。
  「是不是加伯列?」瑚安娜哭着问他。「是他干的吗?我知道……是他的吉他声……我的吉他也是他教的……是他吗?尼古拉斯,告诉我!」
  拜诺恩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是答案对这个女孩来说太残酷了。
  「加伯列……他仍然活着……」瑚安娜却已从拜诺恩的眼神中找到解答。「他在哪儿……」
  拜诺恩正在思索要如何安慰她,冷不防邦萨从后面扑了过来,左手抓住他的后领,右手握着班达迪斯手枪,把枪口贴在拜诺恩的太阳穴上。
  「是你!你杀死了贝贡索!杀死了班达迪斯!」邦萨疯狂地怒嚎。
  四周的镇民也开始咒骂拜诺恩。
  「还我的孩子来!」一名中年妇人哭着挥舞手上的火把。拜诺恩知道,她的儿子就是被珊翠丝杀死的那个少年。
  拜诺恩能够随时折断邦萨的双臂,但他不想进一步刺激镇民的情绪。
  「不是我干的。」拜诺恩冷静地回答。
  「那么你刚才在哪儿?」邦萨把手枪的撞针扳后。「班达迪斯死的那一天,就是你到来的时候!今晚又是贝贡索——」
  拜诺恩以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手法夺去了手枪,抛到地上,伸出右掌按在邦萨的脑袋上。
  拜诺恩像观看主观镜头拍摄的电影般,看见了邦萨那可怖的回忆:
  ……在牧场的木屋里……
  ……邦萨的视线正对着正被班达迪斯强暴的年轻女人——焦点落在她伤痕满布的乳房上……
  ……邦萨的视线转过另一边……
  ……贝贡索用手指拈着一根被割断的舌头,在一名手脚被缚的青年眼前晃来晃去——青年口中不断流血,发出凄哑的叫声……
  ……青年的眼直盯着邦萨……目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那眼神中只有一句话:
  「我要复仇!即使堕进了地狱,我也要爬回来!这是不可原谅的事!」
  拜诺恩无法再抵受。他猛力把邦萨推开。一种欲呕的感觉。他恨不得就像对付吸血鬼般,立即用钩镰刀把邦萨的头颅割下来。
  「你还不明白吗?」拜诺恩指着仰躺在地上一脸惶惑的邦萨。
  「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吗?班达迪斯、贝贡索和你!下一个就是你!及早挑选自己的墓穴吧!」
  同时
  圣亚奎那以南之荒野
  穿着贝贡索的黑皮衣和牛仔裤的狼男,倚在仙人掌旁,弹奏挂在身前的电吉他。
  吉他并没有接上扩音箱,钢弦线只能发出钝哑低沉的颤音。
  狼男从喉间发出轻轻嗄叫:
  「呜……呀……」
  拼合起来好像在呼叫一个名字:瑚安娜……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吸血鬼的近亲 MORE ABOUT VNDEAD

  吸血鬼只是活死人(Undead)的一种。吸血鬼最著名的近亲是狼人(Werewolf),相传每逢月圆之夜会从人类变化成狼状,只有银造的武器才能杀死……狼人与吸血鬼最相似之处,是彼此皆透过血液繁衍同类。
  其他活死人传说分布世界各个角落:埃及的木乃伊、海地巫毒教的僵尸(Zombie)、中国湘西的行尸……笔者经历所限,全数无从证实其存在。他们是否为吸血鬼的变种呢?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会晤吸血鬼

  八月四日
  阿苏尔酒吧
  拜诺恩仰首看着那扇破碎的天窗。
  瑚安娜随着他的视线往上瞧。「啊!什么时候给打破了?」她看看地上,竟没有一点玻璃碎片。
  拜诺恩沉思:酒吧里遗留着吸血鬼的气味……好险啊……
  「我们暂时离开酒吧,好吗?」拜诺恩说:「我觉得这里太危险了……」
  瑚安娜并不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说,暂时搬到别处吗?」
  「到教堂去借宿几天吧——几天便够了。那儿是镇中心,比较安全。」
  「假如妈妈回来怎么办?」瑚安娜眼眶又再溢出泪水。「妈妈看见酒吧没有开门,一定很生气……」
  拜诺恩掏出手帕为她拭泪。「不打紧,我会替你去找她。」由于说谎的关系,拜诺恩的语气变得不自然。
  「加伯列呢?」瑚安娜的泪水无法停止,那楚楚可怜的姿态令拜诺恩心疼。
  「他会再来找我……我很想再见他……」
  拜诺恩几乎想把口袋里那张照片拿出来给她看,然后问她:「即使他变成这副样子你也想见他吗?」
  但他办不到。他把瑚安娜拥在怀内,轻轻抚摸她的棕发。
  瑚安娜仰起头,蓝色的眼睛与他的褐色眼睛对视。
  拜诺恩忽然发现,瑚安娜的眼神中出现某种异样的欲火,樱唇微微开启。
  拜诺恩惊觉那是什么一回事。他尽量以自然的姿势离开瑚安娜的身体。
  瑚安娜像突然梦醒般,一脸羞惭。「我……为什么我会这样……加伯列啊……对不起……」她双手捧着赤红的脸庞,再次流泪。
  「不。」拜诺恩举起手掌想再次安慰她,却不敢再接触她的身体。
  ——这是我的错。
  拜诺恩知道刚才是他在无意中使用了身为「达姆拜尔」的异能,把自己对瑚安娜的好感变成催眠力,传达到她的脑袋中。他在不知不觉中「促使」瑚安娜喜欢自己。
  他恨透这种「人工」的感情。
  「瑚安娜……我多么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美的妹妹啊……」拜诺恩惭愧地垂下头来,却发现瑚安娜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尼古拉斯哥哥……这样叫你可以吗?」瑚安娜的羞耻已消失了,重现天真的笑容。
  「叫我尼克便可以。」过去只有一个人曾经以这个昵称呼唤拜诺恩。
  ——慧娜……
  同日下午
  圣亚奎那教堂
  拜诺恩与席甘多神父面对面坐在休息室中,享受着黑咖啡。
  瑚安娜此刻正抱着波波夫在教堂后的房间入眠,那是古铁雷斯少年时的卧房。
  拜诺恩刚才只在酒吧小睡了三小时,便忙于与瑚安娜收拾东西搬到教堂来,但他仍毫无倦意。
  「打扰了,神父。」
  席甘多瞧见拜诺恩仍以白色绷带吊在胸前的左臂。「仍未复元吗?那怪物果然很厉害……但你也不太差吧?否则恐怕已不能坐在这里。」
  拜诺恩叹息摇摇头。
  「你知道吗?这个城镇就是依照这座教堂而命名的。」神父说。「教堂和城镇几乎一样古老……从前这一带的土壤十分肥沃,但是地震和龙卷风改变了一切……」
  「你在这儿出生吗?」
  神父点点头。「也一直住在这里。我是圣亚奎那镇第五代的神父了……在我年轻时,当上神父是许多同辈者的梦想呢。结果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忍受得了清修的艰苦……现在再没有人愿意担当圣职了,我死了以后,这座教堂不知会变成怎样……」
  拜诺恩拍拍席甘多的手掌安慰他说:「这里的居民仍然需要你。他们总会觉悟的……」
  神父摇头。「金钱在人们的心中比上帝的真理重要得多了。为了金钱,大多数人都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你呢?你把自己的生命奉献在什么目标之上?」
  神父直视无法答话的拜诺恩。
  「你为了什么来圣亚奎那?为了那些死而复生的『东西』吗?」
  拜诺恩愕然。
  「不用吃惊。我毕竟是墨西哥人啊,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听过。你要找的是什么?吸血鬼?」
  拜诺恩犹疑了一会,最后点点头。
  「我是吸血鬼猎人——这是我的宿命。详细的因由我无法向你解释。」
  神父沉默地啜饮黑咖啡后,吁了一口气。「那么你昨夜是去狩猎……」
  拜诺恩点点头。但他决定还是不要告诉神父昨夜那只女吸血鬼的正体,他怕让瑚安娜知道。
  「那不是这个镇里唯一的……吸血鬼。」拜诺恩说。「所以我仍会留在这儿。」
  「杀死班达迪斯和贝贡索的是不是加伯列?他就是那张照片中的怪物吗?他也是吸血鬼?」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我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拜诺恩从口袋中掏出那张照片。「但杀人的确是加伯列,他要复仇。我认为就是那股强烈的仇恨,令他克服了死亡,再次回到人间。」
  「也许是上帝准许他回来吧……原来杀死加伯列和玛莉亚的是他们……听你昨晚所说,他下一个目标是邦萨吗?杀死了邦萨之后他又会怎样?」
  「也许能够获得安息吧……」拜诺恩凝视照片中那双怨恨的眼睛。「也可能永远活在痛苦之中……」
  「你会狩猎加伯列吗?」
  「上帝会不会原谅他的复仇?」
  「我不能够代替他发言。」神父叹气。「但我不得不说:世上确实有些恶行是要用血来偿还的……」
  拜诺恩站起身,他听见有人进入了教堂。
  他陪同席甘多走到礼堂,进来的是邦萨。
  「你来干什么?」神父以鄙视的眼神瞧向邦萨。
  「拜诺恩先生。」邦萨摘下帽子,恭敬地说。「古铁雷斯先生邀请阁下到他的庄园谈话。」
  拜诺恩略感吃惊。「要谈什么?」
  「是有关杀死贝贡索的凶手……古铁雷斯先生希望能得到阁下的帮助……」
  拜诺恩明白了:自己是至今正面对抗狼男而唯一能够生存的人。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拜诺恩戴上墨镜,然后点点头。
  同日
  古铁雷斯之庄园
  与贫困的圣亚奎那相比,这座庄园犹如天国。
  拜诺恩骑着班达迪斯遗下的黑马,与骑棕马的邦萨循沙土小径进入庄园的钢铁大门。
  前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疏落地栽种着树木;小径两旁各摆放着白石雕刻的古希腊风格塑像,全部都是身材健美的裸体男人造型,作出各种战斗的姿势;左边建了一座突高于地面的游泳池——在墨西哥是难以想象的奢侈品。
  小径尽头是一片平整的沙土地,停放着一辆黑色「宾士」轿车、一辆能坐十一人的RV式旅行车和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空地另一边,几名牛仔打扮的汉子在训练马匹。马厩就在空地旁边。
  正对着空地的五层高石砌楼房充满欧洲建筑风格,梁柱和窗框都有石雕花纹,木大门两侧的柱子上有一对兽脸浮雕,令楼房予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楼房正门打开,拜诺恩却仿佛看见一只巨兽张开了巨口。
  他嗅到了「味道」。
  从大门出来的是个黑人,身穿一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左襟袋露出红色丝巾。从席甘多神父的情报,拜诺恩判断出这个男人就是古铁雷斯的两大心腹之一,神枪手奥武利萨。
  拜诺恩跃下马时,一名护卫上前欲向他搜身。
  奥武利萨以西班牙语呼喊了几句,那名护卫立即退下。
  奥武利萨随即以英语说:「拜诺恩先生,请内进。」
  拜诺恩随同奥武利萨进入那道木大门。
  屋内的守备并不严密,气氛与一般豪华住宅的内部无异。拜诺恩随着奥武利萨登上通往二楼的石阶梯。
  拜诺恩表面十分轻松冷静,但短剑随时可从他袖口滑到手掌上。
  奥武利萨敲敲二楼廊道上一道房门,随即把门打开。
  于是拜诺恩终于与这位圣亚奎那的「国王」见面了。
  古铁雷斯的房间陈设比拜诺恩想象中简单:一张办公桌、一张沙发跟几把皮椅;墙壁上悬挂了一幅中北美洲详细地图、一具牛头标本和一对交叉摆放的西洋剑,此外再无其他家具或装饰品。
  坐在办公桌前的古铁雷斯披散着黑色的长发。苍白而轮廓分明的瘦脸,有着拜诺恩熟悉的诡异气质。他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裤,一双蛇皮短靴交叉搁在办公桌上,那股赤红色特别显眼。
  包着蓝头巾、身穿贴身背心的蒙多像巨塔般站在古铁雷斯身后,交抱着粗硕的双臂,猎刀稳稳地插在腰间皮鞘之内。
  身穿性感露脐红衣的莎尔玛,像一头宠物般伏在沙发上,侧脸瞧着拜诺恩。
  拜诺恩凝视了她一会。
  莎尔玛左眼朝他眨一眨。
  古铁雷斯把双足从办公桌放回地毯上。
  「请坐吧,拜诺恩先生。」他往办公桌对面的空椅摆摆手。
  拜诺恩没有脱下大衣或墨镜,径自坐在椅上。他透过镜片凝视眼前的吸血鬼。
  ——假如现在动手,能够一口气干掉他跟那个女的吗?能够不伤及另外两人吗?能够逃脱吗?……
  这念头只在拜诺恩心中一闪而过。
  古铁雷斯打开办公桌上的雪茄盒子,递向拜诺恩。拜诺恩摇摇头。
  「听说你曾跟那只怪物打过。」古铁雷斯微笑着,指指拜诺恩吊在胸前的左臂。
  「假如你再次面对它,有信心击败它吗?」
  「我没有必要这样做。」拜诺恩冷冷说。
  「五万美元。」古铁雷斯十分直截了当。「这价钱在墨西哥已可雇用十个杀手。」
  拜诺恩眉毛也没有动一动,便站起来。
  「那么你便雇十个人去干吧。甚至也可以动用全圣亚奎那的居民——事实上他们也正在狩猎它。」
  拜诺恩转身朝向门口。他知道自己越显得贪婪,越能取得对方的信任。
  「十万。」古铁雷斯把戴着银指环的双手交叠在办公桌上。「这已是上限。」
  拜诺恩站住,转身脱下墨镜。
  「另外还有一个要求。」
  「你说吧。」
  「我希望能够留在这里替你工作。」拜诺恩说出一早预想的谎话。「我在美国已没有立足之地。我需要更多钱。」
  古铁雷斯瞧瞧站在门旁的奥武利萨。两人相视一笑。
  「关于工作的事,稍后再安排吧。」古铁雷斯说。「你希望什么时候搬来这里?」
  拜诺恩装出微笑。「今天。」
  古铁雷斯伸出右手,与拜诺恩的右掌一握。两只手掌同样地冰冷。
  四只眼睛对视着,互相探索对方的脑海思绪。双方都失败了。
  古铁雷斯并未动容,但内心却有点吃惊。这是他第一次无法阅读别人的心思。
  「为什么雇用我?」拜诺恩问。「你们有足够的力量。」
  古铁雷斯收回手掌。
  「这两天内我们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能分散力量。」
  事实上拜诺恩已从席甘多神父口中得知那是什么事情:古铁雷斯准备于后天在南边荒漠地带,会晤此区的另外三大毒枭,商讨成立「卡特尔」的计划。
  拜诺恩戴回墨镜,再次瞧向卧在沙发上的莎尔玛。
  莎尔玛刻意懒洋洋地扭动腰肢,炫耀着自己细白的肌肤。
  拜诺恩的微笑,令站在一旁的蒙多感到愠怒,他不容许别人用任何方式——包括视线——侵犯古铁雷斯的女人。
  古铁雷斯本人却没有显露一点醋意,反而对拜诺恩投以欣赏的眼神。
  ——古铁雷斯喜欢欲望旺盛的男人。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让他轻易地掌握。
  拜诺恩离去后,奥武利萨坐入刚才拜诺恩所坐的椅子上。「你真的信任这个男人吗?」
  他拔出腋下的手枪,以红丝巾抹拭枪身。
  「他是个危险的男人。」蒙多依旧维持交臂站立的姿势。「我看还是及早杀掉他。」
  「你也是个危险的男人啊,蒙多……」莎尔玛仰躺沙发上,凝视从窗户投射到天花板上的阳光。「只有危险的男人才有资格住在这屋子里……」
  「说得好。」古铁雷斯抚摸着牛头标本的皮毛。「假如他真的能对付那『怪物』,这男人便太有价值了……我们需要更多有价值的人……为了建立我们的王国……」
  「谁会是王后呢……」莎尔玛梦呓般说。
  古铁雷斯突然扑到她身上,右手五指掐着她的咽喉。
  「我知道你昨夜到了哪儿……还有两天前死在酒吧内那三个人也是你派去的吧?……不要伤害她。否则我要收回我赐给你的生命……记好。」
  古铁雷斯放开莎尔玛,站起来整理一下衬衣,然后问奥武利萨:「会议的事准备好了吗?」
  「现金已经准备妥当,正锁在保险库里。」奥武利萨收回手枪。
  古铁雷斯拍拍他的肩膀,又瞧向蒙多。
  蒙多举起他一双刺满鸟羽图案纹身的手臂,露出果敢坚定的目光。
  古铁雷斯摇摇头微笑。「我几乎等不及了。我们将比黑手党或哥伦比亚人还要强大……我们将创造历史。」


血之秘宴

  八月六日
  圣亚奎那以南十二公里
  荒漠的气候变化极快。中午仍然阳光炽烈,天空中找不到一丝云;到了黄昏,厚重的云层像上帝派遣的军队般从四方八面涌至,密密地笼罩住天空。
  昏黄的阳光透过云霞淡淡斜洒在大地上。猛风卷起阵阵沙幕,令视野更为黯淡。空旷的荒漠变得有如一座巨大无比的密室。
  轿车陆续自四方出现。
  四支车队以荒漠上一座小屋为中心,远远包围在一百公尺以外。这是预先约定的距离。
  北面的车队属于古铁雷斯。身穿白色大衣的古铁雷斯,在奥武利萨和蒙多的拱护下踏出防弹「宾士」轿车,手中提着一个金属箱子。
  按照约定,古铁雷斯独自一人步向荒漠中心那座小屋。其余三支车队同样有一人步出。
  古铁雷斯凭着吸血鬼的超人视力,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从对面南方的车队中步出的是肥胖的苏尔洛斯,他在墨西哥北部从事贩毒活动已有二十余年——这在斗争激烈的毒贩战场上不是容易的事。古铁雷斯知道,半年前差点成功暗杀自己的就是他。
  同样拿着手提箱,从东面独自徒步向小屋的是卡登,他跟古铁雷斯一样,三十出头已称霸一方,以狠辣手段见称。古铁雷斯远远便辨出他那缺去左目处的三角状伤疤,那是他五年前在帮会内发动叛变成功夺权时所受的创伤。
  西面而来的人走得最慢,除了左手提着金属箱外,右手拄着一根拐杖。戈罗斯是四人之中最年老的,在墨西哥黑道中早享盛名。从前他一直严禁部下从事贩毒活动,认为毒品只会令帮会灭亡;然而数年前,眼看着帮会力量日渐被其他势力超越,戈罗斯也不得已加入贩毒,但只限于贩运伤害程度较小的大麻。戈罗斯是老江湖,他手上的基层网络也最为广泛。
  比较起来,目前古铁雷斯的一股势力最为弱小,但也崛起最快。这次会议正是由他策划。
  ◇◇◇◇
  木屋内异常闷热,浮躁的苏尔洛斯不停在抹汗,他肥胖的身躯内部仿佛已全化为油膏,不断从皮肤毛孔渗出。
  卡登搔搔左目的伤疤——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以凌厉的右眼凝视古铁雷斯。老人戈罗斯则像在打盹。
  「为什么挑在这种鬼地方见面?」苏尔洛斯抱怨说。
  「这是会面最安全的方法。」古铁雷斯从屋内架子中取下一瓶红酒和四只玻璃杯子,放在桌子上。木桌四面各摆放了一个金属箱。
  古铁雷斯拔开瓶塞,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轻啜了一口。
  苏尔洛斯细心观察,确定古铁雷斯已把酒吞下了。他又仔细检查酒杯一会儿,最后才放心地倒了杯红酒,大口地喝下。
  卡登和戈罗斯则根本连瞧也没有瞧一眼酒瓶。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卡登不安地瞧着古铁雷斯。「为了证明大家的诚意,我们先把箱子打开来吧。」古铁雷斯放下酒杯。
  四人同时打开了面前金属箱的密码锁,又从颈项间掏出连着银链的钥匙,插进箱子的锁头扭动。
  四具金属箱内各满满塞着二百万美金现钞,总共八百万美元。
  这是成立贩毒「卡特尔」的基金,主要用途是贿赂州政府司法官员、州议会政客及代表本区的国会议员。假若运作顺利,在盈利增加之后会陆续收买更多中央政府的政客。
  所谓贩毒「卡特尔」可说是哥伦比亚人发明的组织形式:同一地区内的毒贩由于各自势力太大,没有任何一方能够一统天下——否则只会在战争中互相毁灭;于是各毒枭组成合作方式,固定现有的势力范围,并且建立一个共同决策中心,以平息旷日持久的战斗。
  「卡特尔」之成立有三大益处:
  第一,由于以协商代替了竞争,便能够完全控制毒品价格,把利润提至最高点;这等同于经济学上的「寡头垄断」。
  第二,能够联手排除其他人加入毒品市场,保护自己的利益。
  第三,集合力量对政界、官方施加影响力,巩固本身的地位。
  「卡特尔」可说是一种比较「文明」的黑道跨帮会组织结构。
  「看来大家都有十足的诚意。」卡登冷冷说。「但是这笔钱应由谁来暂管?」
  「戈罗斯老先生最值得我们的信赖。」古铁雷斯说。「他的声望没有人会怀疑。我认为应该由他来看管这些金钱。」
  苏尔洛斯瞧着成堆的美钞,露出贪婪的表情。
  「这些钱不是最重要的。」卡登说。「我们这次会议的重点,应该是商议日后『卡特尔』的决策方式吧。」
  古铁雷斯点头。「本来最佳的决策方式就是表决,少数服从多数;但可惜我们这里有四个人,很容易造成二对二的僵持局面。」
  他再喝一口红酒,继续说:「所以我建议另一个形式:由于戈罗斯老先生负责管理基金,他没有首轮表决权,而由我们三人对日常重要决策作投票决定;假若我们三人出现一人弃权、另两人对立的局面,才再由戈罗斯老先生作仲裁。我认为这方法十分公平。」
  戈罗斯这时才抬起浓密的白眉毛,发出冷笑声:「古铁雷斯啊……只花这几百万,就想让我把帮会的权力交到你们手上吗?」
  屋内一时沉默起来。
  首先打破沉默的又是戈罗斯:「既然四个人这数字带来了问题,我们或许可以加以改变……假如我跟卡登、苏尔洛斯联合起来,你有多少胜算?」
  古铁雷斯早知道这老狐狸在背后拉拢其他两人,但他一直希望「卡特尔」的构想能够吸引他们。
  「你太令我失望了,老先生。」古铁雷斯说:「这次是和平会议,你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来。我们是人类,不是野兽。卡登先生,对吗?」
  卡登不置可否,他只想静观古铁雷斯与戈罗斯冲突的结果。苏尔洛斯也有同样想法。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戈罗斯说。「古铁雷斯,面对我们三人,你有多少胜算?」
  「过去你们也曾经联手对付我,想把我逐出这生意。」古铁雷斯的脸毫无表情。「那时候你们还不只三人。还有兰达斯、干巴……结果你们仍然没法杀死我。死的是他们。你们若真的有这种把握,今天便绝不会坐在这里。」
  戈罗斯笑着摇摇头。
  「不……只是因为我们找不到最好的机会……」
  戈罗斯迅速举起手上的拐杖,手指按动杖柄上一个扳机。
  正对古铁雷斯的杖端爆闪出火花。
  枪声震撼荒漠,惊起了一群乌鸦。
  包围在小屋四面的黑道成员顿时紧张起来。近百支枪械同时上膛的声音在荒漠中回响。
  「坚诺不会出事吧?」奥武利萨握起自动步枪,远程瞄准镜中的十字对准小屋的正门。
  「绝不会。」在他身边的蒙多肯定地说。他按着奥武利萨的肩膀。在蒙多强大的腕力下,奥武利萨不由自主垂下了步枪。
  「古铁雷斯说过:绝对不要开枪。」蒙多说。「他说他有能力控制局面。无论如何不要介入战斗中。」
  他转头瞧向其他手下。「你们明白了吗?」
  众人一起点头。
  在屋内,戈罗斯惶然地注视前方。
  古铁雷斯并没有如他想象般脑裂身亡。
  挡下那枚子弹的赫然是卡登。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古铁雷斯身前。
  戈罗斯无法相信这事实。
  这一记刺杀攻击他在家中已练习过好几百次,直至确定能在一秒之内绝对顺利无误地完成。
  戈罗斯多年来一直装扮成步履蹒跚的模样,事实上他的体能仍维持得与四十岁时差不多。
  这全都为了在必要时发动出人意表的袭击。
  戈罗斯原本的计划是:杀死古铁雷斯,然后联合卡登和苏尔洛斯在外面的手下,一举歼灭古铁雷斯的部众。
  但现在戈罗斯却亲手杀死了卡登。计划已经粉碎。现在,他的部下至少要面对古铁雷斯跟卡登两股势力,苏尔洛斯也将倾向于古铁雷斯。戈罗斯的帮会已到了末日。
  「这是意外……苏尔洛斯……你也看见了……」戈罗斯的手在颤抖,拐杖枪掉到地上。
  「这不是意外。」古铁雷斯把卡登仍然站立的尸身推到一旁。「这是你自己写下的结局……」
  苏尔洛斯站起他那笨重的身体,惊慌地看着卧在地上的卡登。他也搞不懂,坐在他正对面的卡登,何以一刹那间会成为古铁雷斯的肉体盾牌。一切就像魔法……
  「太可惜了。」古铁雷斯露出邪恶的微笑。「我们原本可以合作的。既然战火已经点起了,就让它烧得更旺吧!」
  古铁雷斯左掌往横方斩出。
  苏尔洛斯那颗渗满汗水的头颅,带着血泉飞起,撞击木屋的天花板,再重重坠落地上。
  ◇◇◇◇
  奥武利萨瞧见小屋的正门打开了。
  从屋内走出来的是目光涣散的戈罗斯。他仿佛心灵陷于空白状态般,茫无目的地一步步前行。
  他的手上提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左手的是卡登,右手的是苏尔洛斯。
  东、南两方的黑帮份子,从望远镜中目击了自己头领的首级。
  数枚步枪子弹交叉击中戈罗斯的头部,把他的脑袋完全打碎。
  混战开始了。卡登与苏尔洛斯的部下带着复仇的怒火,联合向西面的敌人进攻。交互的枪火在傍晚的空气中闪耀。汽车卷起风沙,如古代骑兵般往敌阵冲锋。
  同样怀着仇恨的是戈罗斯的部下,他们负隅顽抗,却渐渐被包围了。
  「要去救古铁雷斯!」奥武利萨进入了轿车,却听见一记爆炸声,他引颈向外观看。
  中央的小木屋被一枚榴弹炸碎了。
  奥武利萨惶恐地瞪大双眼。
  蒙多硕大的身体也塞进「宾士」的车厢。「我们撤退,这是古铁雷斯的命令。」
  「什么?」奥武利萨夸张地高叫。
  「古铁雷斯已不在屋子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说过,只要屋子发生了异变,他有办法离开。他已说明了等候他的地点。」
  「他不可能逃出那里!」奥武利萨吼叫。「四周都是沙漠,他怎么能够走出来?」
  蒙多伸手出车门外,指一指沙地。
  奥武利萨恍然。
  ◇◇◇◇
  坚诺·古铁雷斯之日记
  二月六日
  ……实在太奇妙了!他究竟是谁?
  让我重新组织自己的回忆……在中枪之后,我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对了,我吩咐奥武利萨去找席甘多神父来,为我作最后的祝福。神父拒绝了。
  那一夜我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人世了……我没有后悔。我只是痛恨无法完成那伟大的事业。
  我叫所有人离开卧房,我要静静地死去……
  当时脑里有很多幻想。我想象着那座应该完成却无法实现的新圣亚奎那城:豪华轿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进去;五光十色的赌场霓虹灯,比拉斯维加斯还要光亮;巨型的酒店,在荒野上远远看过去倍为高耸……
  我以为一切都要完结时,他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进来的。也许是从窗户吧——但却没有惊动守卫。
  他走到我的床前,凝视着我。我也凝视着他。
  「你快要死了。」他这样说——我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你一定有很多还未了结的心愿吧。」
  我一一告诉了他——我把他当成席甘多神父。我告诉他成立「卡特尔」以至吞并所有毒品生意的计划;在墨西哥开拓古柯碱生产的构想;还有美好的新圣亚奎那……他耐心地听完了。
  他点点头。「很好的主意。为了这一切,你愿意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吗?」
  我毫不犹疑地答允。我告诉他:魔鬼早已拥有我的灵魂。我跟莎尔玛作过许多次的献祭。但撒旦并没有保护我……
  他再次点点头。「对的。魔鬼跟我们比较起来,算不了什么。」
  最初我不知道那个「我们」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
  「我喜欢像你这种不惜一切的人。」他说。「只有这种人才配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他掀开我的被褥,骑到我身上来。胸口的枪伤破裂了。我痛苦得快要昏迷。我知道只要一昏过去,便永远无法再醒来。
  他把脸凑近我——鼻尖贴着鼻尖。我感觉到他吐出的寒冷气息。
  他说:「准备接受新的生命吧。」
  然后我感到他把嘴凑近我的颈侧,一阵刺痛从那儿传来——但比起胸口的痛楚小得多了。
  我听到他啜吮我颈动脉血液的声音。但我并不感到害怕——一个将死的人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只感到干渴极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感。
  他的脸离开了我的颈项。我看见他的嘴角溢着鲜血。
  「现在换你了。」他说。他用指甲划破了左腕内侧,把伤口凑向我张大的嘴巴。
  「快点喝吧,否则伤口又要合起来了。」
  他的血液滴进我嘴里,我清楚感到那冰冷的血液进入喉部的感觉。真是前所未有地畅快……
  接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自己的内脏!我站在自己的体腔之内!看见心脏越跳越快……然后又看见一股光,它越来越亮,亮得我无法睁开眼睛……
  我的视觉回到了卧房内。他站在窗前对我微笑:「你已拥有永恒的生命了。干你想干的一切吧。但是要小心。头颅和心脏是你唯一的弱点。」
  在他跃出窗户之前,我从月光下看见了他的容貌:一头金色的长发,眉心处有一个细小的刺青印记,好像是纳粹的「钩十字」徽号……
  第二天我才了解,「永恒的生命」是什么意思!一股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注入我身体内!
  最奇妙的不是胸口的创伤自动痊愈了,而是所有的感官能力都超乎想象地向外扩张!我花了许久才渐渐能够控制自己这副新生的躯体……禁不住骑马在圣亚奎那绕了好几圈……
  亲爱的日记啊,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上面书写了。我永远也不会衰老,日记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新的一天……感谢他……
  八月六日
  圣亚奎那以南之荒漠
  在距离那间已被炸毁的小屋三百公尺外,古铁雷斯一身泥尘,坐在一块岩石后。他身旁放着四个金属箱。
  他的座车「宾士」不久便在其他部下的汽车拱卫之下驰过来,停在他面前。
  蒙多率先下车,伸出右手,与古铁雷斯的手掌相握,把他的身体拉起来。
  「辛苦了。」古铁雷斯拍拍蒙多的肩膀。蒙多连忙吩咐部下,把四个共装着八百万美钞的金属箱抬进轿车的后车厢。
  站在车门旁的奥武利萨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他想:难道真的是在屋下预挖了地道吗?这样大规模的工作,我不可能全不知情……古铁雷斯一人如何拿走这四个沉重的箱子?
  奥武利萨从蒙多与古铁雷斯互视的眼神中,看出他们之间藏着某种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也许这秘密与半年前古铁雷斯复活的奇迹有关……
  奥武利萨并没有妒忌。他清楚了解古铁雷斯完全信任自己——只是这种信任与对蒙多那一种有所不同。蒙多就像一具机器,一按键钮便能毫无误差地工作,面对机器是不必保守任何秘密的。有些秘密却连对最信任的人也不能说,因为只会破坏彼此的关系。
  古铁雷斯坐到轿车上。蒙多与奥武利萨分别坐在他两旁。
  车队驶向归途时,古铁雷斯开始述说刚才在屋内发生的事——当然他没有解释,自己如何在瞬间以异常的速度和力量,把卡登的身体挡在自己身前。
  ——我及时躲到了卡登身后。
  古铁雷斯这样说。
  「以后要怎么办呢?」奥武利萨沉吟。「『卡特尔』的计划已完全粉碎了……」
  「或许这样更好。」古铁雷斯微笑说。「那三人只是提早几年结束生命而已……反正早晚要把他们吞并。」
  「最好让他们三方继续战斗下去,互相消耗力量……」奥武利萨恍然。「我们这段时期要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做。」古铁雷斯点燃了一根雪茄。「就让他们互相杀戮吧。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们会接管一切。」
  「说不定他们会怀疑起来。」奥武利萨说。「我想到了一个方法:让他们以为你已经在那屋子里粉身碎骨。你暂时不要露面,然后我们再传出一些假消息,说我跟蒙多内哄起来……这样他们才会放心继续打他们的『复仇战』。」
  古铁雷斯伸掌拍拍奥武利萨的膝盖,然后竖起姆指表示嘉许。
  「转往西面去。」古铁雷斯突然命令司机改变方向。
  「我们不回去吗?」蒙多问。
  「我要先到坟场看看。」
  八月六日
  古铁雷斯之庄园
  沿着黑暗的石阶步下,拜诺恩的夜视能力提升至最高点。
  阶梯的尽头是一道有如监狱牢房的钢门——除了没有监视室内用的小窗。
  拜诺恩触摸冰凉的门把,尝试扭动。没有上锁。
  他推开门。
  地牢暗室内的红色烛光令拜诺恩有一种短暂的昏眩感觉。
  身上只穿着黑色胸罩、内裤和丝袜的莎尔玛戴着一顶像印第安酋长所用的羽毛头饰,在印着五芒星图案的祭坛前疯狂地舞蹈。眩目的雪白腰肢像蛇般扭动。双腕上的银铃手镯挥舞出杂乱无章的音律。
  莎尔玛看见拜诺恩,动作顿时停下来。拜诺恩看见她的脸上以像鲜血般的赤红涂料画着图腾标记。
  他嗅到极浓烈的膻腥气息。抬头一看,才发现整个天顶上都倒吊着蝙蝠。整座暗室弥漫着一股神秘、原始的恐怖气氛。
  「美男子,你终于来找我啦。」莎尔玛以西班牙语说话,拜诺恩没有听懂。他把身后的钢门轻轻关上。
  莎尔玛微笑,捧起祭坛上那个镶有宝石的盒子。
  他看见盒内铺满了白色粉末。他猜那是古柯碱。
  莎尔玛把盒子凑向自己面前,鼻子伸进去吃力地吸吞。
  她放下了盒子,脸上四处都残余着古柯碱。
  「让我给你最高的快乐吧。」
  莎尔玛把双手伸向肩头,拨下了胸罩的肩带。
  裸裎的胸脯并未吸引拜诺恩的视线。他一步一步走近,眼睛盯视着莎尔玛的脸。
  莎尔玛的笑容僵硬了。她终于感觉到危险。
  「你想要什么?」她以英语喝问。
  「没有什么。」拜诺恩目中闪出杀意。
  「只要你的头颅和心脏而已。」
  莎尔玛咧开嘴巴,两支獠牙瞬间变长。
  拜诺恩右臂衣袖滑出了银短剑。
  「你先走吧。古铁雷斯不久会到地狱跟你相会。」
  莎尔玛跃上了祭坛,口中发出尖呼。
  天顶上的蝙蝠突然一起拍动翅翼,有如一团乌云朝拜诺恩头顶袭来。
  拜诺恩料想不到这一着。无数蝙蝠的利齿迅速从四方接近,他以一条右臂绝对无法同时抵抗它们。
  拜诺恩蹲下了身体,右手松开了短剑,改而抓着大衣的领口。
  由于左臂仍悬挂在胸前,并没有穿在衣袖之内,拜诺恩轻易而迅疾地把大衣单手脱下,往头顶旋转挥舞。
  旋风般挥动的大衣内侧向外翻出。原本插满衣内的数十柄火焰状飞刀,因为强猛的离心力向八方疾射!
  飞刀如冰雹般撕破了蝙蝠的身体和尖翼,把它们一一击坠!
  余下侥幸逃过刀雨的十几只蝙蝠,也被卷进大衣内。拜诺恩把大衣往旁一挥,它们随即被猛力摔到石壁上,撞得血肉模糊。
  莎尔玛的大腿和脸部也被两枚飞刀插中了。但她毫无痛感,更趁着拜诺恩忙于应付蝙蝠之际,飞跃攻击他的左方!
  ——她看出拜诺恩无法使唤左臂。
  十只涂成红色的尖锐指甲,以诡速抓向他的左边脸部和胸部。
  拜诺恩已用尽手上所有利刃了,眼看无法抵抗——
  他迅疾地飞退。但莎尔玛穷追不舍。
  拜诺恩的右肩终于贴到石壁上。
  莎尔玛一手抓住拜诺恩左侧的头发,另一手握着他的腰际。
  獠牙噬向他左颈动脉。
  ——让我把你的血吸干!
  莎尔玛猝然感到胸前一阵强烈的冲击。
  同时
  圣何塞坟场
  蒙多把坟场的铁栅大门撞开了。断裂的锁链像野兽嘴角的唾涎般,吊在门环上左右晃荡。
  古铁雷斯带着奥武利萨、蒙多和另外四名部下进入坟场。
  「在这里!」一名部下不久便看到老板要寻找的墓标。
  古铁雷斯等人站立在加伯列的坟墓前。
  「把棺柩挖起来。」
  四名部下不解地瞧着古铁雷斯。
  「快点!」蒙多吼叫。四人仓皇地脱去外套,蹲下来用手挖掘。他们对蒙多的畏惧更甚于对古铁雷斯。
  棺柩暴露在空气中。
  「打开它。」古铁雷斯冷冷地命令。
  浑身污泥的四人皱了皱眉,他们已嗅到棺柩发出的异臭。
  四人忍住呼吸,把棺盖掀了开来。
  躺在棺内的赫然是一具女尸。
  珊翠丝的尸体安静地躺在棺木内。断头被安放在颈部之上。心脏处深深插进了一根染血的木桩。
  古铁雷斯的眼睛瞪大了。
  ——对方显然十分熟悉消灭吸血鬼的方法……必定是他!
  「莎尔玛!」
  古铁雷斯把脸转向东方呼喊。
  同时
  古铁雷斯之庄园
  拜诺恩的左手深深陷进了莎尔玛的心窝。
  她的身体完全僵硬。拜诺恩用右手把她抓在自己头发上的手掌拨开。
  「你……是什么人……」莎尔玛口中流出褚色的血液。
  拜诺恩的左手握紧。
  套在左手上的「武器」立时把莎尔玛的心脏切成碎片。
  拜诺恩左臂猛烈挥动,就像刚才对付蝙蝠般,把莎尔玛的身体摔到石壁上。
  强大的冲击力令她头骨登时破碎,脑浆飞溅到天顶上。
  脱离莎尔玛的身体后,拜诺恩左手上那具血淋淋的「武器」终于露出:那是一只以硬皮革缝成的手套,五指上安装了尖锐的刀刃。
  这只「刀爪」是拜诺恩自制的,构想来自那出卖座恐怖片《猛鬼街》中恶魔费迪·古鲁加的那只杀人怪手。
  拜诺恩的左臂事实上已经痊愈了——为了加速复元,他昨夜冒险喝了一小杯血液。仍然装成受伤的样子,正是为了这出其不意的必杀攻击。
  拜诺恩检视暗室四周,视线最后落在祭坛的五芒星图案上。
  「玛莉亚的背项被划下了五芒星的伤疤……」拜诺恩想起席甘多神父的描述。
  他早已经怀疑:班达迪斯、贝贡索和邦萨都是圣亚奎那的子弟,即使奉了命令,也不大可能用这样残酷的手法虐杀邻人加伯列和玛莉亚。
  ——除非他们并非在神智清醒之下进行这等恶行……
  现在拜诺恩确定了:三人都受到古铁雷斯或是莎尔玛的催眠……
  ——为什么要杀害加伯列姊弟俩呢?
  拜诺恩想到的动机只有一个。
  瑚安娜。
  一切都开始清晰了:第一夜潜入酒吧而被狼男杀死的那三人;其后从天窗爬进来的吸血鬼莎尔玛……
  拜诺恩收拾大衣和四散的飞刀时想,现在保护瑚安娜的方法只有一个:
  把最后一只吸血鬼消灭!
  「古铁雷斯……」拜诺恩把飞刀上的血渍逐一抹净。
  「……我正等着你回来……」


吸血鬼骑士

  八月六日晚上九时十五分
  古铁雷斯之庄园
  古铁雷斯的车队返回庄园大门时,云层终于化作倾盆大雨洒下。急驰的轿车溅起水花与泥泞,直驶入前院小径,停在楼房前的空地上。
  拜诺恩站在楼房大门的檐前,瞧着古铁雷斯、奥武利萨和蒙多逐一冒雨下车,心中正盘算着如何把古铁雷斯的两名亲信引开,制造最佳的猎杀机会。
  古铁雷斯在门前脱下已化成淡黄色的大衣,交给蒙多。
  「狩猎的事情怎么样?」古铁雷斯拍拍拜诺恩的肩膀,一同走进屋内。
  拜诺恩摇摇头。
  「我原本预料它会来找邦萨。圣亚奎那的居民日夜搜寻,可能它正忙于躲藏……现在下起大雨,居民的搜捕行动被迫暂停。说不定它今夜会出现。」
  古铁雷斯点点头。「这将是一个十分特别的雨夜。」
  拜诺恩没有听出古铁雷斯话中的深意。
  四人一同进入古铁雷斯的书房内。
  古铁雷斯四周瞧瞧。「莎尔玛在哪儿?」
  拜诺恩正想说出早已构思的谎言时,一旁的奥武利萨却插口:「她说不定还在睡觉吧……可能正在卧房等着你呢。」
  古铁雷斯微笑坐在皮椅上。
  「尼古拉斯。」古铁雷斯第一次用这样亲切的语气称呼拜诺恩。「我们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伟大的事啊……我们的生意将在短期之内以数倍增长。关于你最初提出的建议,我已经有了决定……」
  他站起来伸出手掌。「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家族。」
  拜诺恩笑了。古铁雷斯显然已经信任他。
  拜诺恩伸出右手——他的左臂仍然装成受伤的模样——握住古铁雷斯的手掌。「我会以狼男的头颅作为入门礼。」
  「不必了。那件事交给我吧。我希望得到的是另一件更好的礼物。」
  古铁雷斯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了两颗獠牙。
  拜诺恩有一股不祥的感觉。
  古铁雷斯以极迅速手法,双掌擒住了拜诺恩的右臂。
  拜诺恩藏在绷带内的左手「刀爪」正欲挥出,却发现左边肩臂已被蒙多从后牢牢抓住。
  蒙多虽然在人类中已属于怪物,但速度跟力量仍没法跟身为「达姆拜尔」的拜诺恩相比。
  拜诺恩肩腰转动,猛力把像一座肌肉山脉般的蒙多摔开。
  但蒙多的扑击已令拜诺恩的反应迟滞了一瞬。这短短的空隙间,古铁雷斯以吸血鬼的惊人速度在拜诺恩脸上重击了三拳。
  拜诺恩在昏眩间仍勉力保持平衡,想作最后的反击。
  「刀爪」划破了绷带。
  奥武利萨却极利落地拔出腋下的银色「贝雷塔九二F」手枪,命中了拜诺恩的左腿。
  九毫米子弹撕破了他腿部的肌肉。
  拜诺恩不支跪地,「刀爪」插进了地毯上。古铁雷斯仍擒住他的右腕。
  「你到底是什么?」古铁雷斯手指以强劲的力量,把拜诺恩的腕骨握裂了。拜诺恩体内拥有吸血鬼的血统,因此痛觉比普通人迟钝,否则早已因骨裂的锥心痛楚而昏迷。
  蒙多拔出了腰间的猎刀。
  奥武利萨的手枪对准拜诺恩的后脑。
  「不要杀他。」古铁雷斯命令。他蹲下身,手掌捏着拜诺恩的下巴,把他渗着汗珠的苍白脸庞抬起来。
  古铁雷斯凝视那双失却了焦点的褐色眼睛。
  「我要知道你是什么人,来自哪儿;为什么会知晓杀死『我们』的方法……」
  奥武利萨熟练地把拜诺恩身上所有武器缴去。
  蒙多用粗尼龙索捆缚拜诺恩,然后将他托在右肩上,抬到了刚才发生血战的地牢暗室。
  古铁雷斯瞧见被血浆黏在石壁上的莎尔玛尸身,怜惜地抚摸她的背项。
  「你安息吧……反正这个『国家』的王后永远不是你……」
  他瞧瞧软瘫在地上的拜诺恩。被擒的吸血鬼猎人像猪般被缚着,四周布满蝙蝠尸身。
  古铁雷斯蹲在他面前。
  ——为什么我无法探视这个人的心思?他仿佛是吸血鬼的天敌……
  古铁雷斯想到:今天他以吸血鬼的异能开拓自己的事业,但未来有可能遇上同样是吸血鬼的敌人……
  ——假若能够掌握这个男人……
  他抬头向蒙多和奥武利萨说:「你们留在这里,用一切方法折磨他——但不能损伤他的肢体。」
  古铁雷斯然后对神智不清的拜诺恩说:「等到你的意志力降至最低潮的时候,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奴隶……」
  他站起来,再次瞧向莎尔玛,一股欲火自腹下升起。
  ——这真是别具意义的一天啊……让我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在今天里完成吧……
  古铁雷斯步向钢门。
  「你一个人要到哪儿去?」奥武利萨感觉到古铁雷斯身上散发的邪恶气息,不由感到战栗,但他仍然敬佩信服这个诡异的男人。
  古铁雷斯拉开钢门。
  「我要去结婚。」
  同日晚上十时
  圣亚奎那教堂
  瑚安娜抱着波波夫跪在十字架前方,闭目默祷。
  「神啊……祈求你给我机会再见加伯列一面……我有许多话要跟他说……也祈求你保佑尼古拉斯平安……希望他能够劝说妈妈回来我身边……」
  瑚安娜站起来,坐在木长椅上,轻轻抚摸波波夫背项的长毛。
  波波夫陡然发出不安的嘶叫。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
  她听到教堂外的雨声中夹杂着一种奇怪的节奏。
  席甘多神父从休息室走出来,手上握着一挺旧式的步枪。他已许久没有握枪了。
  「瑚安娜,你有听到那声音吗?」
  瑚安娜点点头,不安地站了起来。
  席甘多挥手止住她。他走过礼堂中央的廊道,把教堂正门的栓栅托起来。
  厚重的木门打开。正面就是圣亚奎那镇广场。豪雨如帷幕般降下来,视野一片迷糊。
  席甘多仔细倾听。从雨声之间,他终于辨出那越来越响亮的异声是什么。
  「我的天……」席甘多看得目瞪口呆。
  从远方出现的是一名身穿中古时代重装盔甲的骑士,跨着矫健的黑马冒雨奔驰,直朝教堂而来。
  骑士一手持缰,另一手提着银光闪烁的长矛。腰间的长剑随着奔驰的震动一记一记地拍打着马身。
  席甘多举起步枪。
  骑士在教堂门前勒止了坐骑。黑马鼻孔喷出的蒸气瞬间与雨点融合。
  骑士把兽脸镂刻的头盔脱下来,挥动湿漉漉的乌黑长发,露出苍白瘦削的脸。
  席甘多惶然把枪口对准骑士的头脸。
  「古铁雷斯,你来干什么。」
  「你一向不是称呼我坚诺的吗?神父。」古铁雷斯笑着,左臂把头盔挟在腋下,右手上的长矛带着水滴横扫,把神父手上的步枪瞬间击跌。
  「神父,你根本没有开枪的勇气啊……」古铁雷斯把长矛一抛一接,换成反手握持,锐利的矛尖正对着席甘多胸口。
  「不要!」瑚安娜惊叫。
  古铁雷斯把视线转向她的蓝眼睛。「我可爱的瑚安娜……我为你带来了两件礼物……」
  古铁雷斯右臂猛挥。
  长矛如离弦之箭直穿过教堂,深深贯进巨大十字架上基督像胸口,矛柄晃动不止。
  古铁雷斯翻身下马,从马背解下一具皮囊。
  席甘多急忙走向瑚安娜,护在她身前。
  古铁雷斯从皮囊中掏出一个头颅,提着头发向瑚安娜展示。
  瑚安娜认出了母亲的首级。
  「妈妈!」她哭得跪倒了。
  「杀死她的就是那个叫拜诺恩的美国人。」古铁雷斯把首级向外抛出。头颅滚到广场中央。
  「不!是你杀死她的!」瑚安娜不可置信地摇头,她怀里的波波夫发出敌意的叫声。
  古铁雷斯踏着盔甲铁靴进入教堂内,发出震慑人心的声音。
  「这是第二件礼物……」他从皮囊中拿出一个灰色的塑胶包。
  塑胶包解开来,内里是一袭纯白的新娘礼服。
  「瑚安娜,嫁给我好吗?」古铁雷斯的笑容像在玩弄猎物一样残忍。「我能够满足你的一切:权势、财富……甚至永恒的青春。」
  同时
  古铁雷斯之庄园
  滂沱大雨之下,古铁雷斯的部下护卫全都躲到了庄园的楼房内,正在谈论刚才古铁雷斯以骑士装束骑马出外的情形。
  没有人看见,一个奇异的黑影迅速跃过了三公尺高的围墙,攀上了楼房的屋瓦。
  同时
  地牢暗室
  蒙多用靴底把猎刀上的血渍抹干。
  奥武利萨不大欣赏刚才的过程:蒙多以利刃把拜诺恩两边脸颊的皮肤剥下了。
  奥武利萨俯视拜诺恩血淋淋的脸庞。
  「他看来不太痛苦……真是个怪人。」奥武利萨皱着眉。「看来这方法不太有效。」
  「嗨,硬汉子。」蒙多踢踢拜诺恩的腰部。「接下来是耳朵和鼻子……你愿意归附古铁雷斯了吗?」
  拜诺恩闭起眼睛,他只想着瑚安娜的安危。
  蒙多并不期待得到答案,他舔舔刀刃,准备继续工作。
  后面的钢门蓦然打开。
  奥武利萨拔枪,蒙多也转身摆出迎敌的姿势。
  进来的是邦萨,他惶恐地举起双手。
  奥武利萨收起手枪。「你进来干什么?」
  邦萨怯懦地说:「我知道……这个人被关在这儿,想问他一些事情……」
  「什么?」
  「是有关那怪物……我想知道关于狼男的事……」邦萨脸色苍白,眼睛下部瘀黑,看来许久没有入睡。「我要知道它在哪儿……怎样能够消灭它……我想这个人或许知道……」
  「没错。」蒙多看着奥武利萨说。「我们迟早也要对付那怪物……邦萨,你来拷问他吧。」
  「我?」邦萨害怕地说。「……用……什么……」
  蒙多用刀指指祭坛,上面整齐排列着拜诺恩的所有武器。「你自己挑吧……那支奇怪的爪子倒也不错……」
  邦萨走到祭坛前,扫视排放其上的三十多柄火焰形飞刀、基督像镂刻银短剑、恶鬼脸孔雕刻的钩镰刀、「刀爪」、一柄分成三段的可接合长矛、带有锯齿的铁丝索……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邦萨瞧见这些利刃不禁心生寒意。「简直像手术工具……」
  「不要抱太大期望。」奥武利萨整理黑西装襟袋上的红丝巾。「这家伙看来很能忍受痛楚……我从没有见过忍耐力如此强的人。」
  奥武利萨原是哥伦比亚军人,其后因为犯事成为佣兵,曾经在中美洲作战。他看过许多恐怖的拷问,对那些受过反拷问训练的特工或突击队员佩服不已。但拜诺恩似乎更强。
  邦萨握起银短剑,步向地上的拜诺恩。
  「告诉我……」他以生硬的英语问:「那怪物真的要来杀我吗?怎么样才能杀死它?」
  拜诺恩睁眼瞧着邦萨。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已非死不可。」
  邦萨愤怒地反手握着短剑,欲向拜诺恩肩膀刺下,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抛掉短剑。
  「我办不到……」邦萨抱着脸,沮丧地坐在地上。
  拜诺恩开始可怜这个男人,毕竟邦萨当时只是被古铁雷斯催眠的杀人工具。
  「让我替你问他吧。」蒙多把邦萨推开,他右手握住猎刀,左掌捏着拜诺恩的下巴。
  拜诺恩无畏地直视他。
  「准备好了吗?」蒙多邪笑。
  同时
  圣亚奎那教堂
  「请席甘多神父为我们主持婚礼吧。」
  古铁雷斯提着婚纱一步一步趋前,钢铁靴底踏在木地板的声音异常刺耳。
  「不要!」瑚安娜无法直视古铁雷斯。她恐惧地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间,双手捂着耳朵。
  「我不会为你这恶魔主持婚礼!」神父果敢地拒绝。「你不配成为她的丈夫!」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配迎娶这个纯洁的姑娘呢?那傻小子加伯列吗?」
  瑚安娜这一刻断定了:杀死加伯列的元凶就是古铁雷斯!
  她勇敢地站起来,把波波夫从怀中放开,黑猫跃到了阴暗的一角。
  「加伯列会来救我的,他会回来向你复仇!」
  古铁雷斯像看见顽劣的小孩子般叹息摇头:「我已杀死他一次,我不介意再次杀死他。」
  他把手上的礼服抛向瑚安娜,她接着了,正要用双手把它撕破。
  「只要这套婚纱破裂了一点点,我会立即在你面前把神父的头颅斩下来。」古铁雷斯的右手握在腰间剑柄上。
  瑚安娜双手顿时失去了力气。
  「不要受他的威胁!」席甘多毫无畏惧。「古铁雷斯,悔改吧,现在你仍有机会,上帝的救恩能包容一切。」
  「他能够给我什么?」古铁雷斯的笑声震撼整个教堂。「圣经说:相信他的人能够得到永生,我现在已经得到了,他还能够满足我什么?」
  古铁雷斯拔出长剑,在自己脸上划破一道伤口。
  席甘多和瑚安娜目击那伤口迅速自动愈合,不久后连一丝痕迹也没有了,只遗下点点血斑。
  瑚安娜不可置信地惊呼。
  「撒旦……」席甘多神父瞪着眼睛摇头。「……是撒旦的邪术……」
  他回头瞧着圣坛上的十字架。
  基督受难像的脸容表情扭曲而凄楚——仿佛无法承受那长矛穿心的痛苦。


恶魔之婚礼

  同时
  地牢暗室
  邦萨把身体退到钢门前,双手掩着脸庞,他不忍观看蒙多把拜诺恩的鼻子割下来的过程。
  蒙多捏着被割断的鼻子,在拜诺恩面前晃来晃去。
  拜诺恩紧闭着眼睛。他知道蒙多是个如何冷血的怪物,他听到了蒙多在进行残酷的虐待时,心跳也不超过每分钟六十次。
  「啊,他脸上的伤……」奥武利萨好奇地看着拜诺恩的脸。
  蒙多也看见了:拜诺恩脸颊上被削去的皮肤正缓慢地重生出来。
  ——难道他拥有跟古铁雷斯同样的力量吗?
  蒙多不知道古铁雷斯的吸血鬼身份,只晓得他不知如何拥有了许多超乎人类的力量。
  蒙多并不在乎,反而加倍敬服古铁雷斯。古铁雷斯曾在波哥大的贫民窟拯救了他的生命。即使古铁雷斯变成了三头六臂、背插双翼的怪兽,蒙多仍会一心跟随他。
  「接下来是耳朵……」蒙多把鼻子抛去,晃动手中的亮刀。
  邦萨索性转身面对着钢门,把脸贴在冰冷的钢铁上——
  一股极强大的冲击力把钢门撞凹了!
  邦萨胸肋骨头断折,身体猛地被击飞,重重撞在蒙多身上。
  奥武利萨拔枪。
  钢门推开。
  奥武利萨看见了——他第一次正面面对这传说中的狼男。
  狼男穿着的黑皮衣多处破裂及穿洞,而且沾满了浓稠的血液。看来它经过了极血腥的战斗才攻到这座地牢。
  「我的天……」奥武利萨举起「贝雷塔」手枪。
  狼男以诡速冲前。
  四连发的九厘米子弹准确命中狼男胸腹——奥武利萨是用枪专家,他深知在这种近距离战斗中,抢先击中敌人是首要目的,所以他本能地朝着敌人身上最大的目标射击。先剥夺了对方的战斗能力,自然有充裕时间取其性命。
  子弹的冲击力阻遏了狼男的奔势,毛茸茸的身体往后跌倒了。
  奥武利萨微笑着,再从腰间拔出另一柄「贝雷塔」,双枪如岩石般稳稳指向地上的狼男,一步一步走近。
  狼男的身体腿部正对着奥武利萨,令他一时无法看见狼男的头部。他迅速移步向左。
  他看见了狼男尖长的耳朵。
  双枪的准星集中于一点。
  狼男右腿遽然向前延伸!
  奥武利萨还未意会发生了什么事情,狼男的趾爪已及胸部。
  奥武利萨本能地把双枪交叉护在胸前——
  趾爪蹴击的力量超乎他所想,双枪被踹中,握枪的手指因而被折断。
  厚钝的金属枪身压在奥武利萨胸前,竟穿透了黑色西装,陷进了奥武利萨的胸部血肉!
  奥武利萨惨呼坐倒,伸出颤震的手把胸前的双枪拔出,带起两蓬血雨。
  他再次仰首时,看见的是一双红色的眼睛。经历过各种凄绝战争的奥武利萨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十只指爪从两旁贯入奥武利萨的脑部。他没有感到痛楚,反而觉得脑袋有一种奇怪的麻痒感觉。
  兽爪握住奥武利萨的头骨,从两边往中央猛力挟合。
  奥武利萨头盖骨顶部裂开一条缝,脑浆自裂缝激喷而出,洒到岩石天顶上。
  两只兽爪再往两边分开。奥武利萨的头颅遭硬生生掰成两半!
  蒙多推开邦萨的身体,重新站立起来时,看见了奥武利萨惨死的尸首。
  拜诺恩也看到了刚才的景象。
  ——是愤怒与仇恨,令狼男加伯列不由自主地使出了如此恐怖的杀法。
  蒙多咬牙切齿。他的左手伸向自己胸前,抓住了贴身背心的襟口,把背心从身上撕去,袒露出胸前的圣母像刺青。
  「我要让你死得比他凄惨十倍!」蒙多右手指头灵巧地旋转着猎刀,摆出搏击的架式。
  狼男吼叫的声音震动暗室。兽性似乎已掩盖了复仇心,现在的它只想把挡在面前的一切生物杀掉。
  蒙多的身躯要比狼男高壮得多,但他刚才已看出,狼男的速度和体力绝对在自己之上。
  但蒙多也看到了,狼男几乎不懂得保护自己。
  ——加伯列生前没有受过任何战斗的训练,即使以狼男的姿态复活,也只是凭着超人的速度和力量杀敌。
  蒙多像一部战斗机器,瞬间分析出彼此的优劣。
  ——我的力量不会比他弱太多,最大的问题是速度的差距,只要用技巧补救,不让它有进攻的机会,我仍然能够取胜!
  蒙多又仔细看看狼男的身体。刚才被枪伤之处,并没有像古铁雷斯或拜诺恩般愈合。枪弹打飞了大片肌肉,却没有流出血来。伤口四周的兽毛微焦。
  ——看来它并没有伤口自动痊愈的能力,只是创伤没有影响它的动作机能而已……
  ——用我的猎刀把它割成碎片!
  蒙多斜向奔出,绕到了狼男的左后方。
  果然狼男的脚步移动不够灵巧,并没及时把身体转向蒙多。
  蒙多的猎刀挥出,削破了狼男的后腰。蒙多没有乘机再进击,而再次移动方位。
  狼男转身之后,蒙多已从刚才的位置消失了。他这次站在狼男背后,袭击它的右腿。
  狼男及时跃起身躯,否则整条右小腿可能已被猎刀砍断了——但仍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创口。
  狼男闷声吼叫,不断移步追寻蒙多的所在。
  但硕壮的蒙多却像一条狡猾的蛇,不断改变方位,砍斩一刀后不论命中与否皆立即撤退,再重复游斗的方式。
  十几秒后,狼男身上已被砍破了八处。
  狼男再无法忍受被这样玩弄。
  右臂随着嚎叫声迅疾延长,兽爪以弧形轨迹追击蒙多。
  蒙多却看出了,狼男的攻击动作总是十分单纯。他不闪不躲,把猎刀横架在腹前,算准了时间,看也不看便朝上挥刀。
  兽爪被齐腕凌空斩断。
  蒙多邪笑,再次绕到狼男的背后,狠狠砍了一刀。
  这次猎刀的刃锋结实的深深斩入狼男背肌里。在蒙多坚实的臂力下,狼男身体旋转跌倒,左爪本能地按着右臂断口。
  狼男悲嚎着——它一直也忍受着极大的痛楚。身体虽然已没有血液,但加伯列仍有着生前的痛觉。
  「原来你也会感到痛楚……」蒙多双手抛接,玩弄着手上的猎刀。「很好。假如不能令敌人感到痛苦,胜利也没有多大意思。」
  狼男趁着蒙多说话时再次扑出。但蒙多已掌握了狼男的一切动作方式,提早飞退,又再闪到它的背后。
  ——虽然双方有速度上的差距,但蒙多能够预测狼男的举动,反而占上了先机。
  狼男背项再被砍一刀,与刚才的创口结合成交叉状,伤口露出了灰色的脊骨。
  「下一次就砍断你的左脚吧……」蒙多的话停住了。
  他看见狼男的双腿暴长成几乎两公尺,站立在暗室的墙角。
  由于它背向墙壁,蒙多已再无偷袭的机会。
  狼男双臂也延长了,与双腿的长度几乎一样。它的身体完全占据了暗室的两面墙壁。
  室内的空间顿然变少了,这也意味着,蒙多再没有多少能够走动的地方。
  狼男双腿继续增长,身体上升,占据了天花板。两条手臂则沿着两边墙壁向前延长,逐渐接近蒙多。
  蒙多再也笑不出来。他仰着瞧向狼男赤红的眼睛。
  他感觉正被囚禁在一具附满了长毛的笼子中。
  蒙多呼喝,把猎刀飞掷向狼男的头部,同时迅速转身奔逃向钢门。
  狼男偏首,猎刀掠过它耳旁,钉进了石壁天花板中。蒙多这力量无俦的一击也告失败。
  在钢门前等待他的是五只手指暴长半公尺的兽爪。
  「不……」蒙多平生第一次发出恐惧的呼喊。
  也是最后一次。
  两根指爪贯进蒙多的眼球,继续向内延伸,突破了眼眶骨,侵入了脑部组织。
  指爪勾着蒙多的眼眶,把他魁壮的身体提上了半空中,甲尖则在急激翻动,从内部把蒙多的脑部搅得稀烂。
  蒙多的手腿在空中疯狂地挣扎了数秒,最后软软地垂下来。
  两根指爪像蛇舌般迅速收缩,脱离了蒙多的眼眶。尸身重重坠下。
  狼男恢复了正常的高度。它接着步向仰躺在地上呻吟的邦萨。
  狼男左爪抓着邦萨的衣襟,把他整个人抽起离地。
  邦萨因为肋骨断裂的痛楚而神智不清。
  「不要……杀他……」拜诺恩说。由于鼻子被割去,发音变得十分古怪。
  回答拜诺恩的是兽牙噬进咽喉和撕破肌肉的声音。
  狼男放开了邦萨的尸体,仰首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后一个了……」拜诺恩知道狼男加伯列心里一定在这样想:「玛莉亚,我们的仇都报了……你安息吧……可是我……我现在这副模样……我要到哪儿去……」
  狼男结束了沉思,它这次步向被捆缚躺在地上的拜诺恩。
  那对赤红的眼睛,连拜诺恩也感到不寒而栗。
  狼男认出了——不是从那张没有了鼻子的脸,而是体味——拜诺恩就是那一夜在阿苏尔酒吧曾跟它激斗的男人。
  「停下来……」狼男记起了瑚安娜那夜的呼叫声。
  它伸出左爪,抚摸拜诺恩沾血的头部。那指爪似乎随时要插破他的头骨。
  狼男突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
  它看见了自己——加伯列和姊姊玛莉亚被凌虐的情景。
  狼男发狂般嚎叫,左爪抱着头飞退开去。
  拜诺恩在刚才兽爪触摸他头部的瞬间,把他日前从邦萨脑海内「读」到的视象记忆,透过肉体接触传送到狼男的脑部。
  「加伯列……我了解你的痛苦!」拜诺恩鼓起求生的勇气急忙说——他知道加伯列的父亲是美国人,加伯列也听得懂英语。「加伯列……我对你没有任何敌意!不要伤害我!我跟瑚安娜是朋友——我甚至把她当作妹妹!加伯列……」
  他看见狼男再次走近自己。
  兽爪的甲尖反映着烛光。
  拜诺恩闭起眼睛,他只希望死亡前最后一刻能想着慧娜。
  他听见爪甲划破空气的声音,然后感觉身上的束缚解除了。
  兽爪轻易割断拜诺恩身上的粗索。
  拜诺恩虚弱地坐起身来。他尝试伸出左手,触摸到狼男的指爪。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拜诺恩问。
  狼男点点头。
  「瑚安娜现在可能有危险……她正在圣亚奎那教堂。你马上去保护她啊!」
  狼男嘶叫着:「呜……呀……」
  「对!」拜诺恩点点头。「是瑚安娜!你的爱人!」
  同时
  圣亚奎那教堂
  「神父,你是整个圣亚奎那唯一值得我尊敬的人。」
  古铁雷斯直视着席甘多神父的眼睛。
  「是你强迫我这样做的。」
  古铁雷斯把穿戴着钢铁护手的左掌按在神父的头顶上,席甘多无从抗拒。
  席甘多看着古铁雷斯的双眼,蓦然发现自己像在慢慢沉入一潭泥沼之中。
  神父的意识在拼命挣扎,希望能够脱出那深不见底的泥沼。他不断念诵经文,向他一生所信靠的上帝祈求。
  但意识越来越模糊了,神父仿佛听到古铁雷斯魅惑的声音在说:「屈服吧,我亲爱的席甘多神父……凡人的力量是无法跟我抗衡的……屈服于我之下是你保存生命唯一的方法……思想是痛苦的——不用思想的人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神父双腿失却了力量。他朝古铁雷斯屈膝跪下来了。眼角流出了泪滴——席甘多最后为了在意识的战争中落败而哭泣。
  神父再次站起来时,眼神完全变得空洞。他转身面对着瑚安娜说:
  「你们开始婚礼吧……穿上它……」
  瑚安娜绝望了——连她所信赖的席甘多神父也成为了古铁雷斯的奴仆。
  「穿上婚纱吧……瑚安娜……」神父的声音完全没有抑扬,其中再无丝毫情感。
  瑚安娜的泪水滴在手中的婚纱上。
  「为什么你不把我也催眠了?就像对待神父一样!」
  古铁雷斯邪异地微笑。「我需要的不是一具傀儡,而是一个妻子。而且我很喜欢看见你现在这副痛苦的表情。美极了。」
  古铁雷斯的长剑伸向瑚安娜。剑尖在她胸前垂直削下。
  瑚安娜的裙子被爽利地从中央割破,往两旁展开,裎露出她青春而健美的古铜色裸体。
  瑚安娜羞愧地用婚妙遮掩着胸部和下体。
  「就在这里换衣服吧……」古铁雷斯收剑回鞘。「我可爱的新娘……」
  同时
  地牢暗室
  拜诺恩从地上捡回自己的鼻子,感觉自己有如一条丧家犬。
  他尝试把鼻子接合回脸上,但却再度脱落,身体的能量似乎消耗得太多,尤其腿上的枪伤十分严重,连站立也有困难。
  他瞧着满地的尸体。
  那股吸血的强烈诱惑再次袭来了。
  每一次吸血都有成为真正吸血鬼的可能性。拜诺恩极力压抑着。
  但他想到瑚安娜——瑚安娜的样貌,在他脑海中又变化成珊翠丝的凶相。
  ——绝不能让瑚安娜也变成吸血鬼!
  拜诺恩爬向邦萨的尸身上。邦萨喉头处被狼男的利牙撕去了大片肌肉和喉管,鲜血仍在汩汩流出。
  拜诺恩把脸埋进血泊之中。
  同时
  圣亚奎那教堂
  古铁雷斯右臂挟着钢盔,左臂挽着瑚安娜的手,一步步循教堂中央廊道走向圣坛。
  席甘多神情呆滞地站在圣坛上。被长矛穿心的基督像就在他正上方。长矛的阴影投在神父头顶上,令他的面目变得更阴沉。
  瑚安娜穿上了露肩婚纱,铜色的肌肤映衬下,纯白的礼服仿佛在发亮。
  她木无表情地任由古铁雷斯摆布。
  一对毒蛇状的银指环放在圣坛的木桌上,那是这场恶魔婚礼的结婚指环。
  「坚诺·古铁雷斯,你愿意娶瑚安娜·阿苏尔为你终身的妻子,一生一世疼爱、保护她,让她获得最大的快乐吗?」
  古铁雷斯瞧着瑚安娜蓝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却似在望向远方某地。
  「我愿意——不止一生一世,而是直至这个宇宙终结之时。」
  「瑚安娜·阿苏尔……」神父继续梦呓般的语声。「……你愿意嫁给坚诺·古铁雷斯,一生一世尊敬、侍奉他,让他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吗?」
  瑚安娜没有任何反应。她的思绪早已飞越这座被豪雨包围的小教堂。
  她此刻心中不断低呼着一个名字:加伯列……
  古铁雷斯脱去自己左掌上的钢铁护手,自行在无名指戴上其中一只蛇状指环。
  他接着握起瑚安娜的左手,强把另一只指环套上去。
  瑚安娜并没有任何反抗。
  「我现在以天父之名宣布,你们俩人成为夫妇……」神父水平地举起双臂说,结束了这场没有宾客的婚礼。
  「瑚安娜……」古铁雷斯戴上护手,然后以冰冷的钢铁手指拈着瑚安娜尖细的下巴。
  「我会给予你超越俗世的快乐……」
  古铁雷斯展露出上颚两支尖长的吸血獠牙,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吻。
  圣坛正上方的彩色玻璃天窗轰然碎裂,一条黑影挟带着狂风暴雨侵入圣亚奎那教堂。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达姆拜尔 DHAMPIR

  吸血鬼与人类的私生子——达姆拜尔,同时兼具人类与吸血鬼的特质。
  达姆拜尔天生拥有探知吸血鬼所在的异能,故此是最优越的吸血鬼猎人。
  达姆拜尔若饮用人类鲜血,其吸血鬼的特性与能力会进一步增强,但同时也会渐渐沦丧人类一方的特质。估计若喝血超越某一界限,达姆拜尔可能将永远陷入黑暗的深渊,变化成完全的吸血鬼。
  摘自《约翰·萨吉塔里奥斯札记》
  (编按:上文为作者逝世前最后一篇札记,写于与尼古拉斯·拜诺恩其人交往之后。)


复仇杀阵

  狼男左爪向上延伸,抓牢了教堂顶上的横梁;双腿则向下暴长,趾爪握着瑚安娜的双肩。
  狼男的肢体猛然再收缩,像秃鹰般把瑚安娜整个身体凌空抓起来!
  白色婚纱在空中猎猎飘飞,瑚安娜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方。
  定下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已安稳地坐在离地六、七公尺的横梁之上。
  瑚安娜光滑的双肩,被狼男的趾爪在两边各划下五道血痕,但她似乎没有感到一点痛楚。
  她凝视着身旁的狼男,那赤红的眼睛、突出长嘴的兽牙、奇大的尖耳朵和浑身深棕色兽毛,令她不由一阵战栗。
  「加伯列……你终于来了……」她鼓起勇气伸出手掌抚摸狼男的颈项,触及的却是湿漉漉的兽毛。她本能地略为退缩。
  狼男流出眼泪,它怜惜地瞧着瑚安娜肩上的爪痕,身体在颤抖。
  ——我竟这样伤害了她……我已经不是人类……
  狼男加伯列发出低鸣。
  瑚安娜想再次触摸它,但加伯列退后了。
  「不用害怕……加伯列……我仍然……」瑚安娜热切地期望加伯列的拥抱——不管那只兽爪会在自己身上划出多少道伤痕……
  她只扑了个空,狼男已翻身跃下教堂的地板。
  狼面对着全身穿着重装盔甲的古铁雷斯。
  「你来了吗……」古铁雷斯把头盔戴上,然后揭开兽脸状的面罩。「太好了。不用费劲狩猎你。感谢你——从没有人给我杀死他两次的机会。」
  加伯列的身体猛烈地震动。
  「不错。杀死你跟玛莉亚是我主使的——你感到愤怒吗?你只能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何以要跟我爱上同一个女人。」古铁雷斯拔出了腰间长剑。
  雨水从穿破的天窗洒下教堂内。
  瑚安娜坐在横梁上俯视一人一兽的对峙——在她眼中,加伯列是人类,古铁雷斯才是躲藏在人形外壳里的野兽。
  古铁雷斯合上头盔的面罩,只从罩上的横缝暴露出眼睛。
  「开始吧,可怜的怪物。」
  狼男暴怒地吼叫——当中蕴藏了世界上最强烈的仇恨与怨念。
  加伯列狂奔的速度在古铁雷斯的想象之外。它并没有像从前般单纯地直线攻击敌人,而是循着弧线袭向古铁雷斯的左边。
  经过早前与蒙多的殊死战,加伯列已迅速领会了搏击的技巧。
  「没有用的……」古铁雷斯一边后退闪避,一边轻松地说。「……我的速度比你快。」
  虽然身穿超过三十公斤重的盔甲,但古铁雷斯的身手仍像山猫一样灵巧,轻飘飘地跃上了教堂的木长椅,以左足趾尖站立在椅背之上。
  狼男追击向仇人,右腿往上蹴击,把长椅一举踢碎!
  古铁雷斯早已跳起,在空中翻了三个美妙的跟斗。盔甲部件互相碰撞,响起清脆的声音。
  古铁雷斯到达狼男的头顶上,长剑朝下急速刺击。
  狼男后翻伏在地上,避开了长剑,双腿往上延长踹向古铁雷斯。
  古铁雷斯却早已越过它的上方,翻身以胸部着地。
  古铁雷斯平贴俯伏地上,双手握剑向前,像一块滑浪板般溅起水花,在地板上向前迅疾滑行。
  长剑直刺狼男的脑袋。
  狼男两臂发力,身体化为了一团毛球般,旋转向上飞起,闪过了长剑的袭击。
  狼男飞到了十字架前,蹲踞在插入基督像的长矛之上。
  它再次愤怒地咆吼,全身的兽毛陡然增长竖直,有如一只人形的刺猬。
  狼男的重心下沉。钢长矛朝下略弯,复又向上弹起。它就像跳水选手一样,借助脚下的弹力跳跃,俯冲狙击向地上的古铁雷斯。
  古铁雷斯同时也迎往狼男跃起,刻着古典镂纹的长剑急激砍动。
  瑚安娜无法看清古铁雷斯的剑技——那动作根本超越了人类肉眼能够捕捉的速度。她只能看见古铁雷斯手上握着一股弹射出水点的银色光团。
  水点溅到瑚安娜脸上,她只感微微刺痛。
  狼男的左爪与断去腕部的右臂如风车般挥转,拍击古铁雷斯长剑的刃脊,以抵抗那犹如闪电的刺击。
  「我说过:我比你快!」古铁雷斯的剑招进一步加速!
  银光窜进了加伯列双臂之间,没入了它腹部的长毛。
  加伯列的身体短暂僵硬了。
  剑光从兽毛间再现,重复向狼男的身体刺戮三次。
  被洞穿了四个剑孔的狼男堕下,半跪在湿漉的地板上。
  古铁雷斯也着地。他瞧瞧剑刃,没有一丝血渍,只残留着一撮棕毛。
  古铁雷斯揭开面罩,把剑刃举到嘴前,吹去了刃上的兽毛。
  他凝视跪在地上的加伯列。
  ——要怎样杀死这怪物?
  古铁雷斯轰然踏着钢靴,奔向狼男。
  手中长剑对准它的喉部。
  狼男再次跃起——它把腹部迎向长剑!
  古铁雷斯还未了解狼男这动作的意图时,剑刃已完全贯穿了它的腹腰。刃尖从背项突出达十公分。
  瑚安娜抱头惊叫,差点儿失去平衡而从梁上堕下。
  古铁雷斯想拔出长剑,却发现刃身被狼男腹部的肌肉挟牢了。
  古铁雷斯的动作迟缓了一瞬。
  狼男暴叫,左爪和右臂从两旁拍击向古铁雷斯的头盔两侧!
  ——这一击足以把古铁雷斯首级连同头盔一同压扁!
  兽爪和毛臂已触到了头盔——
  令人悚然的金属断裂声。头盔像汽水罐般被狼男夹成了扁块。
  那是空的头盔。
  古铁雷斯在危机一发间,手掌放开了剑柄,身体向下蹲缩,头部脱离了头盔。
  他一双穿戴着钢铁护手的指掌屈成爪状,自左右两方戳进了狼男的双肋!
  钢手抓住大片皮毛和肌肉,硬生生从狼男身体拔出。
  狼男凄厉地呻吟,身体退后了,俯跪在地上。
  身体所受的一切伤痛同时爆发,超越了忍受的界限,狼男痛苦地在地上挣扎,兽爪深陷入木地板中,挖出了五条深刻的纹痕。
  古铁雷斯双手放松。狼男的残肉自钢指间滑落。
  「让我用双手把你撕成碎片吧。」古铁雷斯握起拳头,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狼男仍然弓起背项俯地呻吟。
  痛苦……它记忆起自己身为加伯列·马拉萨诺·艾斯特拉的短暂人生中那个最痛苦的晚上……
  凌虐者以手指硬拉开他的上下眼皮,强迫他观看姊姊玛莉亚如何被强暴……他们笑嘻嘻地用刀子在她背上划下一道又一道的直线血痕,直至完成那凄惨的五芒星图案……
  他们把他的手指关节一根一根扭断……用刀子架在他的阳具下,听他失去了舌头的嘴巴发出绝望的呼号……
  他嗅到姊姊的乳头被打火机烧焦的臭味……精液胶结在她原本美丽但已伤疤满布的脸上……
  他记得自己在喉间说过的话:
  ——我要复仇!不论那代价多么大,我也要他们偿还这血债……
  ——我不甘心……我知道自己将要死了……不,即使死了,我也要复仇!
  ——这是不可原谅的……
  狼男的四肢再一次暴烈地延伸,按在地上。变成弓状的背项迎向古铁雷斯,以背上突出的剑刃刺向他脸部。
  古铁雷斯不屑地微笑。
  他以一双钢铁手掌牢握着急刺而来的剑尖。双腿同时跃起,足底踏在狼男的背上。
  古铁雷斯双臂和双腿爆出吸血鬼的惊人力量。
  狼男腹上的剑柄陷了进去。
  古铁雷斯猛力把长剑从狼男背项倒拔出来,剑锷在狼男腹腔内挖出肌肉和肠脏碎屑,自背项的剑洞中激飞。
  加伯列失去了力量,全身软瘫在地上。古铁雷斯仍旧踏着它的背脊。
  他抓回剑柄,钢靴在狼男身上用力踏了数次。「这地毯实在不错……我多么希望能够把你剥制成标本……」
  他右手举起长剑。
  「首先头部——我想看看你失去了头颅后是不是仍然能够活动……」
  「不要!」梁上的瑚安娜哭叫。
  古铁雷斯仰首。「不要焦急,我美丽的新娘。这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一颗狼男的头颅。这在世上可是独一无二的啊。」
  剑锋落下。
  一柄刃身形状像火焰的飞刀,如子弹般射向古铁雷斯的眉心!
  古铁雷斯在百分之一秒间回转剑刃,击落了飞刀。
  更多的飞刀如蝗群般袭击而来。
  古铁雷斯无法将之一一击落。他以双臂保护着头脸,向后跃离了狼男的身体。
  飞刀的劲度,即使以机器弹射也比不上。五枚刀刃贯穿了钢铁臂甲和胸甲,插入古铁雷斯的肌肉约一公分。
  飞刀的攻势结束后,古铁雷斯惶然垂下双臂。
  他这才看见教堂的正门打开了。
  披散着长发、身穿黑大衣的吸血鬼猎人拜诺恩挺立在门前。脸庞的颜色比雪还要苍白,像在阴沉的雨夜中发光一般;血色的唇间微微突露出两枚上排犬齿。以项链垂在胸前的铜铸十字架因刚才的激烈攻击而晃动。
  拜诺恩左手套着寒光闪烁的「刀爪」,右手指间挟着四枚飞刀。
  古铁雷斯看出,拜诺恩身体散发出一股与早前截然不同的迫力。
  ——那是一种带着与古铁雷斯同样邪恶气息的迫力。
  「你……到底是什么?」古铁雷斯拔出盔甲上的飞刀,盔甲内,伤口自动愈合。「你是……同类吗?」
  拜诺恩并没有回答古铁雷斯。他进入了教堂,雨水沿着他的大衣和头发滴落。
  「加伯列,你暂时休息吧。」拜诺恩说:「狩猎吸血鬼是我的工作。」
  四枚飞刀同时射击向古铁雷斯,迫使他向后闪退。
  古铁雷斯站定时,却看见拜诺恩已走到狼男身边,把它掺扶起来。
  「你去保护瑚安娜吧。」
  狼男低鸣一声,立即跃起身体,蹲伏在横梁之上。
  瑚安娜抱着狼男的毛臂。「加伯列……我的加伯列啊……」
  加伯列没有抗拒,但也没有拥抱瑚安娜。它只是静静蹲着,以仇恨的红眼睛俯视古铁雷斯。
  拜诺恩从大衣内取出钩镰刀。
  「你说得对:这确是特别的一夜——因为这就是你的灭亡之夜。」
  钩镰刀回旋掷出。
  却不是击向古铁雷斯,而是飞上横梁。
  刀刃紧钉入梁木之中。
  拜诺恩右手握着连接钩镰刀柄的链索,身体飞荡向古铁雷斯。
  「刀爪」五指上的长刃袭向古铁雷斯的头颅!
  古铁雷斯看出,自己的兵器占有长度上的优势。他不加思索,迎着拜诺恩飞来之势刺出长剑。
  剑尖将及拜诺恩鼻子之际,「刀爪」却改变了方向,挥往刺来的剑刃。
  「刀爪」锁住了刃身。
  拜诺恩右臂发力拉动链索,身体飞快从原来的路线后退,瞬间夺下了古铁雷斯的长剑!
  拜诺恩着地,把「刀爪」上的长剑抛去。
  「你的反应太慢了。」拜诺恩以骄傲的眼神瞧着古铁雷斯。
  他的右腕猛烈抖动,钩镰刀即脱离了梁木,像长了眼睛般自动返回拜诺恩手上。
  「你成为吸血鬼有多久?半年?你绝不是我的对手。」拜诺恩步步接近古铁雷斯。吸血鬼骑士感受到一股有如千顷狂涛般的压迫力。
  「你忘了自己曾经败在我的手上吗?」古铁雷斯举起钢铁护手,连续在空中挥了三拳。「那几拳不好受吧?」
  「那是我太大意。」拜诺恩脸上找不到丝毫愠怒。「我也低估了那个蒙多的力量……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死得十分悲惨。不止他,还有奥武利萨,还有你大部分的手下……都被加伯列送到了地狱。你的贩毒王国已经完了……」
  被激怒的反而是古铁雷斯。他看见自己的梦想碎裂了:那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新圣亚奎那城,一砖一瓦都化成了粉末……赌场霓虹灯熄灭了……高级轿车一辆一辆地离去……性感的艳舞女郎一个个变成色衰的农妇……
  ——不!我拥有永恒的生命!我还能够重建我的王国!用我凌驾人类之上的能力,吞并了苏尔洛斯、卡登和戈罗斯的势力,重建一个更强大的古柯碱王国!
  ——一切都因为这个叫尼古拉斯的男人……还有变成了怪物的加伯列——他们要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拜诺恩抛起钩镰刀,握着链索在头上旋转。古铁雷斯盯着对方的兵器,知道自己正陷于极不利的境地。
  古铁雷斯猛然跃向十字架!
  双手即将触及插在基督像上的钢矛——
  古铁雷斯及时退缩,否则已被拜诺恩的钩镰刀斩断手掌。
  「我知道你心中预想的每一举动。」拜诺恩收回链索,再次在头上挥舞钩镰刀。「你现在想逃跑,对吗?你逃不了。我是猎人,我记住了你身体的气味,即使越过海洋,你也逃不掉我的刀刃。」
  古铁雷斯的额头渗满了汗珠。
  他心中在向撒旦祈求:「伟大的魔鬼,属于黑暗的鲁西弗啊,赐给我击败这个男人的力量吧……我必需保存这邪恶的生命,为你在大地上建立属于我们的帝国……我已把宝贵的灵魂献给你了,应许我的祈求吧!」
  为了在黑道上扬名立万,古铁雷斯在成为吸血鬼之前曾向莎尔玛学习黑巫术,希望获取运气与超人的精力;变成吸血鬼以后,他便一直没有再进行「黑色弥撒」——他深信自己已拥有与撒旦同等的力量。
  但此刻处于极度的劣势中,古铁雷斯再度请求那黑暗力量的协助。
  古铁雷斯在不断进行「黑暗祷告」后,精神渐渐进入一种近似自我催眠的状态。他开始深信自己获得了魔鬼的力量,能够击杀一切敌人……
  古铁雷斯发出尖锐而扭曲的叫声,似乎像在呼叫某种咒语——实际上那是「撒旦必将战胜上帝」这句话的倒转发音。
  他向拜诺恩扑去,无视于这个吸血鬼猎人手上的锋刃。
  拜诺恩也飞身迎向古铁雷斯。
  古铁雷斯双手屈成爪状攻击拜诺恩的脸庞和心脏。
  就在即将交接的刹那,拜诺恩的移动方向却以直角改变,绕到了古铁雷斯右侧,速度则一点也没有减慢。
  ——拜诺恩的动作几乎能无视于重力和空气阻力!
  「我在这里……」拜诺恩的声音在古铁雷斯背后极近距离发出。
  古铁雷斯惶然急奔,不断以弧线移动,又疾速旋转身体,以一切努力摆脱拜诺恩的狙击。
  古铁雷斯跃上了木椅,又跳到墙壁上,双腿蹬着墙壁反弹,在中央廊道再次着陆。
  「这就是你最快的速度了吗?」拜诺恩的声音仍在古铁雷斯背后!
  古铁雷斯悚然。他身体急激自转一百八十度,右臂向背后扫击——
  只击中空气。
  「也许这套盔甲把你的速度拖慢了。」拜诺恩的声音依旧不离古铁雷斯后方。「不如我给你时间脱掉它,好吗?」
  古铁雷斯暴怒。这次他跃向席甘多——被催眠的神父一直呆立在圣坛上。
  ——抓住神父便能够威胁这家伙!
  钢铁护手袭向席甘多神父的咽喉!
  ——这是古铁雷斯最后的希望。
  他却发现神父「消失」了。
  代替神父站立在圣坛上的是拜诺恩。
  拜诺恩以左手「刀爪」轻松地架住了古铁雷斯的钢手。
  「不再跟你玩耍了。」拜诺恩切齿说:「你令我真正愤怒了——忘记了席甘多神父是把你养育长大的恩人吗?」
  「刀爪」猛力把古铁雷斯的钢手弹开。
  拜诺恩右手握着钩镰刀,一秒钟之内砍斩二十七次!
  每一记斩击,刀刃都狠狠割开了盔甲表面,深深切破古铁雷斯的肌肉。
  古铁雷斯只能以双臂保护头部飞退。钢铁碎屑从他身体向四方射出。
  古铁雷斯每被砍一刀,肌肉的伤口随即迅速愈合,自卫本能把吸血鬼的痊愈能力提升至最高点。
  「哈哈……你是杀不死我的——」
  拜诺恩的左手「刀爪」上五片尖刃聚合成锥状,轰然击中古铁雷斯的右胸!
  拜诺恩双足离地,全身以左臂为轴心旋转。
  「刀爪」把古铁雷斯的心脏彻底钻碎。
  拜诺恩翻身跃开,「刀爪」拔离了古铁雷斯胸口。
  古铁雷斯挺立在教堂正中央。左胸遗下一个直径十多公分的血洞。全身盔甲都是裂口。
  他犹如一尊破烂的铜像。
  突然间,古铁雷斯身周每一道刚刚愈合的刀伤同时爆裂,血箭从盔甲四处的裂口激喷而出。
  「加伯列……」拜诺恩仰首瞧向梁上。「这是最后的复仇了。」
  狼男加伯列看看身旁的瑚安娜。她放开它的手臂,蓝眼睛透出悲哀的眼神。
  狼男翻身自梁上跃下,着陆在古铁雷斯面前。
  古铁雷斯眼瞳颜色变得混浊,心脏是吸血鬼身体唯一无法自动痊愈的器官。
  狼男加伯列伸出左爪,钻进了古铁雷斯胸口的大洞。爪尖在古铁雷斯胸腔内朝上挺进,发出可怖的肌肉磨擦破裂声。
  兽爪贯入了古铁雷斯喉颈内部。
  古铁雷斯颈项皮肤突起了五颗像肉瘤般的东西。
  皮肤不断绷紧,最后被尖锐的爪甲穿过了。五根兽爪自内向外从古铁雷斯颈项刺出。
  狼男的手腕剧烈扭转。
  古铁雷斯的喉颈像内里装置了一颗小炸弹般,向外爆破碎裂。
  带着黑长发的头颅因为「爆炸」而向上弹起,整整两秒后才着地,骨碌碌在地板一潭血泊之中滚动。
  狼男缩回兽爪。
  古铁雷斯的无头尸体崩倒。盔甲撞击在地板上时陡然完全碎破,露出了古铁雷斯满身伤口的裸体。
  席甘多神父同时脱离了催眠状态,却因心力交瘁而昏迷了。拜诺恩及时把他的身体挟着,安放到圣坛上。
  狼男再次跃起,把瑚安娜抱回地上。她的婚纱沾满了狼男爪上的血渍。
  「加伯列……」瑚安娜怜悯地察看狼男腹上的破洞。
  狼男低鸣远远退开,把脸别过去。
  「不用怕……加伯列,你仍然是我的加伯列……」瑚安娜追向狼男。
  在血泊中的古铁雷斯头颅眨了眨眼睛。
  头颅的嘴巴遽然大张。长着黑长发的首级,借助下颚击打地板的力量弹起,直线飞向瑚安娜。
  正在察看神父的拜诺恩从未想过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以最高速度跃向瑚安娜——但恐怕已来不及了。
  狼男加伯列正背向瑚安娜。当它发现有异时,古铁雷斯的一双吸血獠牙已及瑚安娜的咽喉!
  一团细小的黑影突然出现,飞向古铁雷斯的头颅。
  是黑猫波波夫。它以肩背全力撞击古铁雷斯的左耳。
  头颅飞行的方向因为这撞击而改变,飞往十字架。
  獠牙噬进了基督像的咽喉部位。
  古铁雷斯的残留意识似乎无法分辨,他噬着的并不是人类。牙齿在频密嚼动。木屑自头颅断颈处的食道飘下。
  过了大约三十秒,古铁雷斯头颅的动作才完全停顿,却仍牢牢咬着基督像不放。
  转惊为喜的瑚安娜流着泪,把波波夫抱在怀中,轻抚它的背项。「多谢你……多谢……」
  她再想寻找狼男时,教堂内已消失了兽踪。
  瑚安娜仰首,看见狼男蹲踞在破裂的天窗前。
  「加伯列!回来啊!我爱你!你回来啊!」瑚安娜顿足呼叫。
  狼男举起左爪动了动,似乎在挥手告别。
  它的黑影脱出了窗外,消失在雨夜之中。
  「尼古拉斯!」瑚安娜奔向拜诺恩:「替我把他找回来!你一定能够追到他的!快点!」
  拜诺恩把哭得眼睛红肿的瑚安娜拥在怀中。
  「加伯列若不愿意回来,即使我追到他也没有用……他已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了……」
  「不。」瑚安娜俯首瞧着波波夫的柔软长毛。她从中仿佛再次看见加伯列——不是变化成冥兽的加伯列,而是从前那个喜欢马与吉他的俊美青年。
  「我会找到他的……」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关于札记作者约翰·萨吉塔里奥斯(一九二九——一九九七)

  原名约翰·温斯顿,昵称萨格。史上最伟大吸血鬼人猎人之一。生于英国贵族世家,自幼嗜好狩猎活动,二十七岁开始狩猎吸血鬼生涯,三十三年间成功消灭十一只吸血鬼。
  六十八岁时于最后一次狩猎中死于吸血鬼钩十字手下。尼古拉斯·拜诺恩是萨格生前唯一嫡传弟子,继承了亡师吸血鬼猎人的身份。


N.拜诺恩之日记 Ⅲ

  八月十二日
  ……席甘多神父的精神渐渐恢复了,我到教堂看看,几个青年自愿为基督像和教堂进行修补工程。
  不少镇民都上教堂祈祷,大概他们相信这次事件是上帝的惩罚吧。
  祈祷者中也包括桑兹镇长,他走过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态度明显友善了许多。
  他问:「那邪恶的东西不会回来吧?」
  我摇摇头。
  镇民都不知道事情的真实过程。席甘多神父对他们说:袭击圣亚奎那的是一个邪灵,它把古铁雷斯和许多人都杀死了,最后被我这个外来的驱魔者逐退。
  这大概是对圣亚奎那镇民最好的解释吧。神父还强调说:是镇民参与犯罪活动而把邪灵引诱来……我想,这个说法对镇民是一个很好的警诫。
  主持集体丧礼后,神父疲倦地坐在休息室。我打趣问他:圣职者不是不应该说谎的吗?
  「上帝会原谅我吧……」神父说。「而且我说的不尽是谎话……」
  我点头同意。
  圣何塞坟场添了许多新坟——不少青年在那庄园中被加伯列杀死了。整个圣亚奎那都陷在愁云惨雾中。
  我在夜间曾经暗中到坟场,再次挖开加伯列的坟墓看看。棺柩里只有珊翠丝的无头尸体。
  他没有回来。
  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成了圣亚奎那的英雄。许多人邀请我到他们家作客,但我都拒绝了。我只想在阿苏尔酒吧好好休息几天。
  瑚安娜的心情不知怎地迅速平复了——我以为她要伤心许久。
  后来我才知道原因。
  酒吧没有营业。她高兴地与波波夫玩耍时,忽然问我能不能教她一些战斗的技巧。她说经过这事情后,觉得应该学一些保护自己的方法。
  我用了两天教会她掷飞刀和握刀搏斗的基本方法。神父又把那挺旧式步枪和一盒子弹送了给她,她在酒吧后的山岗练习了一个下午。
  她最后才告诉我:她决定去寻找加伯列。
  她已把阿苏尔酒吧卖给了桑兹,这是镇内唯一的酒吧,桑兹早就虎视眈眈。现在也不错。
  桑兹得到了酒吧,而瑚安娜得到了大笔旅费。
  临行之前,瑚安娜最后一次为我演奏吉他——我这才知道那把木吉他是加伯列亲手造的。
  瑚安娜的吉他声依然动人,却不再是过去弹奏的哀曲了。明快的节奏中,我听出了一股像太阳般热烈的生命力……
  ◇◇◇◇
  ……在圣亚奎那南面的路口上,我送别了瑚安娜。
  她牵着原本属于班达迪斯的黑马,背着吉他箱,皮靴和外套里藏着我送给她的飞刀,步枪和粮水挂在马鞍旁。
  「我要走了。」她吻吻我的脸颊,然后又抱起伏在我肩上的波波夫,最后一次抚摸它。
  「多谢你拯救了我的生命……」她把波波夫放回我的肩上。「你也是。尼古拉斯,感谢你。」
  瑚安娜利落地跨上了马鞍,再次向我们挥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策马向前,朝着一望无际的南方荒野奔驰。
  她是不是能够找到加伯列呢?……不要紧。也许不久之后她便明白,在道路那一头等待她的,其实是另一段更鲜烈浪漫的人生……
  《冥兽酷杀行》完


后记

  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报馆的国际新闻部当翻译员。乍听好像是颇教人肃然起敬的工作,但其实除了国际冲突、外交风波、政变灾难以外,也得兼译写许多不大算是新闻的「新闻」:美国哪个州有人看见UFO、英国哪个城市诞生了八胞胎……之类。
  其中我就看过这样的一宗外电「新闻」:在墨西哥的乡郊地区,出现了许多宗家畜遇袭事件,猎物的血液均被吸光。当地人深信是吸血鬼一类的怪物所为,许多人更声称目击其出没。怪物身材矮小,直立行走,拥有尖牙利齿和一双凌厉凶暴的大眼睛……他们称之为El Chupacabra,即西班牙语「吸羊血者」的意思。这事情越传越热闹,更有人将之绘成卡通人物造型并印制T恤,竟也热卖了好一阵子……
  《冥兽酷杀行》这故事最初的意念,正是来自这宗「新闻」。
  ◇◇◇◇
  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脑海中常常会听到绵密奔放的拉丁吉他声。希望你们读的时候也听得见。
  书成至今已有好一段日子了,不过偶尔我还会想:瑚安娜流浪到哪儿去了?在烈日底下的公路上,她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孩了。看看哪一天,再写一个由她主演的冒险故事也不错……
  ◇◇◇◇
  感谢我爱猫的朋友Winnie,为拜诺恩的猫儿取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写这书的时候我没有养猫,现在我家里已有两只猫儿。他们既不是黑猫,也不叫「波波夫」。
  不过他们确实很可爱。
  乔靖夫
  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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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9 13: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吸血鬼猎人日志Ⅲ杀人鬼绘卷
作者:乔靖夫


  1888年
  伦敦


  Journal of the Vampire Hunter

  根据斯拉夫地区的吉普赛人传说,男性吸血鬼——当地语称吸血鬼为「穆洛」(Mullo)——拥有强烈的性欲,能令人类女性(东正教或穆斯林教士的家人除外)怀孕,所诞下的婴孩称为「达姆拜尔」(Dhampir)。多数的「达姆拜尔」出生时全身无骨,身体如水母般柔软,故此夭折率极高。
  侥幸生存及成长的「达姆拜尔」继承了父亲的超凡力量,并天生具有感应吸血鬼所在的异能,是世上最强的吸血鬼猎人。「达姆拜尔」曾活跃于塞尔维亚及南斯拉夫其他地区,猎杀吸血鬼以赚取可观的酬金。
  「达姆拜尔」进行的驱魔仪轨极其怪异,吹奏尖锐刺耳的哨曲、裸身四处奔跑、与无形敌人激烈搏斗(吉普赛人相信吸血鬼拥有隐身能力)。他们又使用各种意想不到的辅助器物:以衬衣袖充当望远镜,侦察吸血鬼所在;把墓碑碎片杵成粉末并撒在靴里,令吸血鬼无法听见其足音……依照记载,最后一次公开的「达姆拜尔」驱魔仪式于一九五六年在南斯拉夫科索沃省举行。


杀人鬼登场

  八月三十一日 凌晨三时二十分 东端区
  玛莉·安·妮歌尔丝(Mary Anne Nichols)打了一个寒颤。她拉紧浅棕色的外套,尽量靠在白教堂路的左旁步行,躲避那整夜没有停止过的大雨。
  在玛莉的记忆中,这是伦敦最寒冷、最潮湿的一个夏季。在这种天气下,码头那边却接连发生了两次火灾。早前天空还被火光映得暗红,现在又恢复一片漆黑,再也分不出头顶上究竟是积云还是火场制造的烟雾。
  玛莉的眼珠布满红丝——是因为疲倦,也因为酒醉。今夜她已干了三次,现在原本可以好好在旅馆安睡。可是三次卖春的钱都已变成肚子里的酒精。
  玛莉踢着铺石路上的一块凸起,几乎仆倒,幸好及时扶着墙壁。她仰头凝视一盏煤气街灯。
  她记得小时候很喜欢看街道煤气灯点亮的情景。因为听太多鬼故事的关系,那时候她很害怕黑暗,于是每天黄昏时分,她非得走到街上看点灯不可。只有看见整齐排列的灯光把街道角落照亮,小玛莉才安心回家。
  现在四十三岁的玛莉却专挑最夜的时分走在最暗的街道上。只有黑暗能够掩饰她那头已变灰的棕发,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失去五颗牙齿的嘴巴。只有在黑暗中,她仍然娇媚的嗓音才能勾起嫖客的性欲。
  她不再需要灯光。灯光只为仍然相信希望的人而存在。整个东端区的人,包括玛莉,都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希望」。
  东端区并不是伦敦的一部分。东端区是另一个国家——一个只有奴隶与罪犯的国家。酗酒、偷盗、行乞就是这个国家的宪法。这个奇异的国度只不过刚好座落在全世界最先进的城市内而已。
  玛莉离开白教堂路,从狭小的桥梁越过铁道,走到较宽阔的杜尔华街。看来她今夜的运气耗尽了,还没有遇上半个人影。这么冷的雨夜,她可不想在街上睡。
  经过巴克斯巷的路口时,她习惯性地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心里并不抱什么期待。
  玛莉停下脚步。她看见巴克斯巷里头好像有人影。巷道太暗了。两旁的两层小屋没有一扇亮灯的窗户。唯一的光源就是玛莉所站巷口处那盏煤气灯。
  玛莉再仔细看看。确实有一个人,戴着一顶绅士礼帽。
  玛莉脱下软帽,整理一下湿发,再把软帽戴回去,又拍去外套上的水珠。其实这些都不必要。这么黑暗的巷道里,对方只能够用手代替眼睛——这正是玛莉所渴望的。
  「先生……」玛莉手掌扶着墙壁,小心地走进暗巷里,慢慢向那男人接近。她尽量把声音放轻,好使自己显得年轻一点。
  「……要找乐子吗?」
  玛莉说得很直接。这个时间,这种天气,这样的地方,除了找流莺,没有其他可能。
  男人并没有回答,只把脸转了过来,身体却一动不动。
  「先生,我只要五便士……」玛莉走到男人跟前。平日她只收两、三便士,甚至只要一条面包。但是面前的男人有点不同。衣服没有透出汗臭,举止十分沉静,看来不是住在区里的人。
  玛莉已在盘算:有了五便士,可以再去喝一杯,然后才回旅馆睡个好觉……
  ……看来我的好运还没有用完……
  男人仍然没有回应。玛莉不想错过这生意。她轻轻握住男人的左手,把他拉到墙边。玛莉发觉男人的手掌冰冷得很。
  「很冷吧……来,让我给你一点温暖……」她把男人的手掌放到自己脸颊上,然后双手把裙裾拉高。冷风吹拂裸裎的下体。她极力忍耐着。
  男人的手掌在玛莉的左颊上来回抚摸。
  「哈哈……怎么样?再摸低一点也可以……可是真干之前要先付钱……」
  玛莉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对方正在凝视自己。在这种黑暗中应该是不可能的……
  男人的手掌沿着玛莉的脸颊滑下,停留在她喉颈上。
  玛莉颈部的皮肤感觉到:男人的手指好像在渐渐变长。
  她恐惧地放开裙裾,双手举起,欲抓住男人的手臂。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个有意识的动作。
  ◇◇◇◇
  根据《泰晤士报》的报导,玛莉·安·妮歌尔丝的尸体多处被残酷切割:从左耳以下约一英寸的颈侧处开始直至右颚骨下,一道全长八英寸的刀口把喉颈完全割破;下腹部左、右两边皆有切割伤口,呈锯齿状,深及内脏;右腹侧由肋骨底下至盘骨之间被破开;子宫被刺伤两处……
  ◇◇◇◇
  玛莉·安·妮歌尔丝被杀八天后(九月八日)的早上六时,在距离巴克斯巷不足半哩的汉巴利街二十九号发现另一具尸体,喉颈被切割至几乎身首分离,腹部同样被切开,小肠被掏出摆放在尸体外。法医断定凶器异常锋利,刃身狭窄,约六至八英寸长。
  第二死者身份确定为安妮·查普蔓(Annie Chapman),与玛莉·安·妮歌尔丝互不认识,唯一相似之处是同样卖春维生。
  苏格兰警场与伦敦市警察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只前所未见的怪物。
  ◇◇◇◇
  九月二十七日,中央新闻社收到一封日期九月二十五日、疑为凶手亲笔的信函。
  信末署名: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


  1999年
  伦敦


N.拜诺恩之日记 Ⅰ

  十二月十八日
  ……那是十分熟悉的风景。我却无法想起它的名字,也无法确定自己过去是否曾经到过这地方。
  宁静晴朗的下午。在没有半丝云的明澄天空下,草坡反射着阳光。我站立在山坡高处向下眺望。粗石砌造的矮墙连结成纵横线,把辽阔的草坡分割成一个个巨大的、不规则的长方形。矮墙只高及膝盖,恐怕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但仍然显得坚实。我不知道人们建起这些矮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用作分隔耕种的区域吧。
  草间的野花只有白色和黄色两种。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别的颜色……
  我记得草坡上方应该有几幢疏落的屋子。可是我看不见。没有牧牛。没有狗。也没有人。完全的寂静。没有虫鸣声。风也柔和得不带声音。
  我尝试在草坡上踏几下。皮靴踏在长草之间发出轻微的磨擦声。
  我忽然想到:也许这儿并不是我记忆中到过的那地方。也许这儿只是按照那地方制作的一座原物比例风景模型……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问站在身边的慧娜。她微笑摇摇头。
  慧娜美丽极了——比我过去见过任何时候的她都要美丽。阳光穿过她薄得透明的白色纱裙,让我看见她纤细得令人心碎的身体。
  啊,慧娜。
  我伸出左手触摸她的脸颊。那是我怀想已久的美妙触感。柔软而温暖的皮肤教我的指头震颤。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逃避我的手掌。可是我清楚看见,她的微笑变得僵硬了。
  「慧娜,你仍然害怕我吗?不用怕。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的手掌顺着她脸颊而下,拈着她尖细的下巴。我把嘴巴凑向她颜色很浅的唇瓣。她的嘴唇微微开启。我感觉到她吐出的暖气吹动我的髭须。
  我的左手继续滑下,想抚摸她的肩膊,却在她的颈项上停住了。
  为什么手掌不听使唤?不行……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掌,我也无法控制我的手臂。不,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整个身体。
  我的手指渐渐收紧,掐着慧娜的咽喉。她凝视着我。当中没有怨恨,也没有怜悯,只是冷冰冰的、毫无感情的凝视。
  我感觉到慧娜的皮肤在我的手掌下迅速变冷。我想嚎叫,但没法发出半点声音。五根指头继续深陷进她的喉颈皮肤里。
  慧娜最后一丝生命终于从我的指缝间溜走,那优雅的唇瓣再没有吐出气息。我该死的左手却仍然不肯放开她的尸体。指爪的力量继续违背我的意志渐渐加强……
  最后是一种我十分熟悉的声音——肌肉破裂的声音。
  当醒过来时,发现胸前衣襟湿透了。起初我错觉那是慧娜的鲜血。
  是我自己的眼泪。
  ◇◇◇◇
  「Why don't you just go to the BLOODY HELL?You BLOOD BASTARD!」
  昨天在繁忙的街道上,一个流浪汉这样咒骂。
  当然他骂的并不是我,也不是街上任何一个人。他只是无意识地挥舞着七百毫升容量的啤酒罐,朝着空气不断重复这句子。
  我的脑袋却久久无法摆脱这句话。
  Bastard。没错。我是个「Bloody Bastard」。
  ◇◇◇◇
  我把公寓的窗帘拨开一角,朝下面观看。那个红、黄色的「Fish & Chips」霓虹招牌一明一灭地四射霓光,把周围一切都变得像圣诞树。
  我努力回想最后一个愉快的圣诞节是哪一年的事。我放弃了。
  从沾满雪和水珠的玻璃窗上,我看见自己的倒影。也许因为头发和胡子太长,脸庞看来实在消瘦得不象话。可是没有办法。根本提不起食欲。
  要结束一切太简单了,我有很多刀子,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已经两年多了。期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不错,猎杀的对象都已经不是人类;可是把仍然具有人类外貌的吸血鬼斩首、焚烧,那依然是杀人的感觉。
  至于令自己恢复为正常人类的方法,直到今天仍是茫无头绪。好几次为了生存而喝下人血后,我清楚感觉到身体里的吸血鬼因子变得更活跃。我渐渐相信自己只是个追逐影子的傻瓜。世上也许根本没有那种方法。「达姆拜尔」(Dhampir)注定要终身活在那黑暗的诅咒下,最后变成父亲的同类。
  慧娜原是我生存下去的最大理由。可是自从作过那么可怕的梦以后……我不知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所谓疯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疯狂的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疯子?……
  幸好还有波波夫在我身旁。每次抚摸它时,总是能够带来安慰。最重要的是它并不害怕我。
  我绝不能让波波夫离开我身边。因为我知道在我堕落变成完全的吸血鬼之时,它必定感觉得到。那么我或许能够及时结束自己的生命。波波夫就是我灵魂的警钟。
  ◇◇◇◇
  今天报纸头版又无可避免被「那家伙」占据了。已经是第十二个受害者。「他」在打什么主意?「他」是什么东西?
  「开膛手杰克二世」,很酷的外号。


GOOD BOYS GO TO HEAVEN.
BAD BOYS GO TO LONDON.

  十二月二十三日 晚上十时 伦敦市南瓦尔克区
  尼古拉斯·拜诺恩骑着怪兽似吼叫的「哈利·大卫逊」机车,在铺满薄薄湿雪的南瓦尔克桥上疾驰。挟着微密雪雨的寒风,吹得他的黑皮大衣像蝠翼般朝后扬起。
  拜诺恩原本不是骑机车的高手——在特工处(Secret Service)时他虽然受过特技驾驶训练,但只限于四轮轿车。然而凭着「达姆拜尔」的惊人平衡力,他轻松地在湿滑道路上飙至最高速。
  他侧首瞧向左面。透过安全帽的镜片看去,泰晤士河上泛起稀薄的夜雾。伦敦桥与更远的塔桥,在雪雾中有如若隐若现的两条恶蛇。
  拜诺恩觉得整个伦敦都冷得在打颤——虽然明知那只是路面颠簸与机车震动造成的错觉。
  拜诺恩已经决定了:这是最后一夜在阴郁的伦敦狩猎。转变环境,也许能够令心情转好过来……
  越过桥之后,拜诺恩往左进入公园街,再转进圣汤姆斯街,到达伦敦桥火车站外的闹市。他缓缓把机车停在一家已关门的书店前。
  拜诺恩跨下机车,脱下了安全帽。为了保暖和方便骑车,他用一方黑头巾把长发包裹起来。
  拜诺恩扫视一下仍亮着灯的书店橱窗。近期的几部精装本畅销小说,经店员精心排列在橱窗内展示着。
  伦敦书店规模之大、数量之多,是唯一令拜诺恩对这城市存有好感的原因。他想,自己要是在十二、三年前——还在梦想当职业作家的那个时候——到了伦敦来,一定爱死这个城市。现在的他却根本懒得踏进书店去,文学对他来说已经失去意义。
  反正已经是最后一次在伦敦狩猎,拜诺恩没有把爱猫波波夫一起带来。这么寒冷的晚上太辛苦它了。
  他检视一下带来的兵刃。他只带着六柄兼作飞刀用的银匕首——两柄在袖口里,两柄在大衣内的暗袋,两柄藏在靴筒中。机车的引擎旁另外藏着一柄没有鞘的长剑——剑刃的颜色和引擎零件很相近,只有近距离仔细观看才会被发现。其余的兵刃都留在公寓房间里。
  拜诺恩把头巾脱下来,围在颈项上当作保暖的领巾使用,然后沿着商店街踱步,钻进车站外的人潮中。
  拜诺恩直至最近才发现:原来在大城市中狩猎吸血鬼是最容易的。吸血鬼的气味就像病菌一样,能够经身体接触遗留在人类身上,而这个人也会携带着那种独特气息向其他人散播。拜诺恩只要顺着这个传播关系作「逆追踪」,最后就能够确定吸血鬼的所在。这个方法从未令拜诺恩落空。他已在伦敦消灭了四只吸血鬼。
  这方法令拜诺恩想起当纽约警探时的老日子,那时逆追踪侦缉是每天的例行工作。
  拜诺恩瞄一瞄手表。晚上十时四十五分。若是在平日,街道早已变得冷清。但是现在不同,现在是一九九九年最后九天。整个伦敦都在逐天倒数二〇〇〇年的来临。玩乐场所、餐厅和百货公司都延长了营业时间。人群紧挤在行人道上,移动得很缓慢,像在互相取暖。
  一家百货公司外头放置了一个巨大电视屏幕,是收费电视频道的宣传品。里面正播放时事评论节目,邀请了宗教人士、社会学家和历史学者出席座谈。主持人不厌其烦地向观众解释:二〇〇〇年仍然属于二十世纪,二〇〇一年才是廿一世纪的第一年,因为「世纪」是由「一」年而非「〇」年开始计算的……所以我们现在不是欢送二十世纪,而只是迎接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
  那个历史学者提到第一个千禧年将要结束时,许多人以为就是世界末日,于是变卖所有财产等待进天国,甚至疯狂自杀……
  在伦敦,庆祝千禧年的中心并不在这儿。特拉法加广场原是伦敦每年除夕的庆祝胜地,可是今年得让位给座落于格林威治、将在除夕正式开幕的「千禧殿」(Millennium Dome)。心中怀抱不同期望与焦虑的人们,成千上万涌向法定国际时间的零时起始点,把那座周长一公里、高半公里的半透明圆拱幻想为硕大无朋的方舟,接载他们安然航向下个一千年……
  一个穿着滚轴溜冰鞋的黑人,沿着行人道外侧迎面而来,头上束着一条警察用来封锁案发现场的蓝色胶带,这种天气竟然只穿一件红色的棉衣,上面用反光涂料印着一行字体:
  「WHO IS JACK?」字体下面印着一柄手术刀的图案。
  拜诺恩经过好几间贩卖纪念品的商店,都挂着这种式样的衣服和饰物,数量足与印着大「M」字的千禧年纪念品匹敌。
  「Big Issue!Big Issue!」一个流浪汉站在车站门外,挥舞着封面色彩丰富的杂志叫卖。
  拜诺恩看见封面的头条:「开膛手杰克回来了:这次他会收手吗?」
  昨天报纸刊登了第十三人遇害的新闻。死者同样是妓女。
  「开膛手杰克二世」就是拜诺恩到伦敦来的原因。吸血鬼肆虐时往往装扮成心理异常的连续杀人狂。
  ——「开膛手杰克二世」杀人肢解的手法虽然凶残,但死者并没有被吸血……吸血鬼绝不会让温热的鲜血浪费在雪地上……
  拜诺恩在杂志上读过这样一篇读者投书:「一如我们即将再临的救世主耶稣基督,相隔百余年二度现身的『开膛手杰克』正是撒旦的儿子——圣经所预言的『敌基督』……他赶在第二个千禧年结束前来临,在暗街中挥舞邪恶的刀刃,目的是杀害另一位圣母玛莉亚,阻止圣婴再次降生……这是世界末日已近的最有力征兆……」
  ——嗅到了。
  在稠密的人丛中,汗味、古龙水气味、汽车废气与商店暖气系统排出的浊气,加上紧张和兴奋所产生的荷尔蒙味道,混合成一种节日独有的气息。
  而在这气息之中,拜诺恩分辨出一丝淡淡的吸血鬼气味。
  ——开始在伦敦的最后一次吧。
  在这种行人如游鱼的情形下,拜诺恩不必特意寻找那个携带着吸血鬼气息的人。他只要辨别出气味的来向,再顺着那方向前进便行。
  果然,拜诺恩越往街道的北面走去,那吸血鬼气息便越浓。
  拜诺恩进入塔桥车站。他皱眉。假如吸血鬼是在火车或地铁内把气息散播出去的话,那就很难追踪了。
  不!气味的来源仍在前面。拜诺恩穿过火车站,从车站北面出口离开。
  甫踏出车站,拜诺恩便停步了。
  他已找到吸血鬼气息的来源,那就是座落在车站北邻杜利街的「伦敦地牢」。
  同时 希斯罗机场
  德国护照上的姓名是于尔根·冯·巴度。
  已经连续工作了六个小时,海关检查员感到烦厌和疲倦。圣诞假期的旅客比平日多了十多倍。确定了护照的名字和号码并不在电脑的可疑名单上之后,检查员抬起头,略瞄一瞄柜台前那个男子的样貌,再对照护照上的彩色相片:微秃的额头、细眼、松垮的下巴……是同一人。
  「来工作吗?」检查员以公式化的语气问。
  「是的。」
  检查员把入境印鉴盖上。
  冯·巴度离开了关口,以僵硬的动作慢慢步往洗手间。他的行李只有一个公事皮箱。
  冯·巴度进了洗手间最里面的间格,把木板门轻轻关上。他合上马桶座的盖板,缓缓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地等待。
  十多分钟后,一双皮靴踏着响亮的步伐进入洗手间,停在冯·巴度那间格的外面,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我来了。」穿皮靴的男人隔着门板说。
  「千叶呢?」冯·巴度问。他的嘴唇移动幅度很小,声音变得含糊,有点像刚学会说话的幼童。
  「他比你早一天到来,正在四处打探消息。」
  「那家伙……你到停车场等我。」冯·巴度的怪异声音中带着命令的语气。「我要等一个适合的人进来。」
  「好的。」穿皮靴的男人匆忙离开。
  ◇◇◇◇
  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手里挽着机车安全帽的青年进入洗手间。他把安全帽放在盥洗盆旁,细心地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右后方传来奇怪的呻吟声。
  青年好奇地走到最里面那间格门前。「先生,你没事吧……」
  呻吟声仍然继续。
  青年尝试推一下板门,发觉门并未锁上。
  把板门推开后,他看见了一生从未想象过的恐怖情景。
  触目都是腥红色。
  于尔根·冯·巴度的尸体在八分钟后被发现。
  死者胸腹上有一道长达二十吋的破口,由锁骨中央垂直延至下腹,皮肉被翻开,内脏全遭掏挖殆尽。现场并未发现内脏的任何残渣,应该已被凶手取去。
  警方仍未确定此案是否与「开膛手杰克二世」有关。
  约十八小时后,一名女士向警方报案:她的男友泰利·威克逊神秘失踪。威克逊所驾驶的机车仍遗留在希斯罗机场的停车场内。
  同时 伊斯灵顿区 巴特街
  查尔斯·龙格雷队长与三个伦敦市警刑事侦缉处的探员,跟随老房东步上公寓的狭长阶梯。
  「我听到猫叫声……最初那个美国佬没有告诉我他养猫——不,或许他有告诉我,但我却忘记了——反正我就是听到猫叫声……」老房东边拾级步上边说,「我以为有野猫闯进来,心想他或许忘了关窗,于是用备用钥匙把那房间打开来……我……我看见里面那些东西,觉得还是报警比较好。」
  老房东走得太慢,令龙格雷感到不耐烦。「你确定他是在十一月二十日搬来的吗?」
  老房东迟疑了一会儿。「也许是……二十二日……我可以再核对一下……」
  公寓房间的正门打开了。一团黑色的东西在房间里闪过。三名探员立时靠到门口两旁,伸手摸着腋下的枪柄。
  「别紧张。是猫儿。」龙格雷没有任何防备地直走进阴暗的房间内。暖气仍然开着,说明了猫儿确是房间的主人饲养。
  龙格雷把一盏壁灯亮起。「你们不用进来。太多指纹的话,搜证人员要多花许多工夫。」
  房间非常简陋。单人床上的被单很凌乱。饭桌上堆满速食品的包装纸和空酒瓶。盛着咖啡残渣的纸杯旁散布几颗药片——龙格雷一眼看出那并不是迷幻药,而是头痛药。
  盥洗盆前只有牙刷、牙膏、肥皂与一柄刮胡刀。刀片用了最少两个星期,带着少许血迹。
  然后龙格雷看见了那些令老房东惊慌得报警的东西:其中一面墙壁上,贴满了因为湿气而微微卷曲的剪报。
  「杰克二世卷起恐怖浪潮」、「冬季开膛手:人?怪物?」、「苏格兰警场加入调查杰克案」、「第十二名刀下亡魂:杰克这次会罢手吗?」、「杰克二世:千禧年狂热的产物?」……
  龙格雷抚摸下巴丛生的胡子,微笑摇摇头。这房间的状况,跟他在市警总局内的临时办公室几乎一样——差别只是墙壁上没有贴着警方搜证人员拍摄的现场照片。
  龙格雷很想从口袋掏出烟斗来燃吸,但在这儿不行。他拿下眼镜,用深蓝色的领带把镜片上的雾气擦干。
  ——难道就是这个美国人吗?……
  「他随时会回来这儿。大卫,你跟房东到外面的汽车里把风,一发现那个美国人回来就通知我们。」龙格雷下了命令后,继续检查房门里的东西。
  龙格雷隶属苏格兰警场。就应付心理异常暴力犯的经验和知识来说,全英国已找不出第二个。
  自从被派到伦敦来以后,龙格雷每天都最少接到上司三通电话,催促他务必在圣诞节前把「开膛手杰克二世」逮捕归案。
  毫无意义的命令。
  为了避开记者的跟踪,龙格雷特意穿上最旧最脏的衣服,不刮胡子,把自己装成三流警探的模样。就算市警总局内,也只有少数高级警官和一起办案的探员知道他是来自苏格兰警场的人。
  假使有记者逮上了他也问不出什么——他所知道的线索根本比媒体多不了多少。他只能够期待这个「开膛手杰克二世」不要停下来。
  这当然不是作为执法者应有的想法。可是追缉精神异常的连续杀人犯往往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能够等待「他」犯错。
  可是「他」没有。没有目击者、没有指纹、没有遗下凶器——事实上法医至今仍无从确定「杰克二世」使用的是什么刀子,恐怕是自行打造的吧。
  龙格雷一直想:「他」会像一百一十一年前的「老大哥」般突然收手吗?
  一八八八年那个恐怖的秋季,「开膛手杰克」杀害了四至七个(也许还有更多)妓女后便销声匿迹,直至今天也没有人能证实他的身份和动机。
  一九九九年的「杰克二世」就跟「老大哥」一样,每一次犯案的手法都比前一次残酷,给人一种似乎在学习如何肢解的感觉……
  第十三个——也就是最近一个受害者是二十八岁妓女蕾丝·柏格,外号「噗噗」(因为喜欢嚼口香糖)。龙格雷从警十九年来,这是花了最长时间检视尸身的一次。
  当时龙格雷的第一个感觉是:蕾丝的身体被整个「翻开」了,所有内脏——包括脑部——都置于皮肤之外。切割头盖骨和肋骨理应花费许多时间,「杰克二世」却能够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于布里特径街道上从容行事。
  从现场环境推断,排除了凶手在别处杀人、肢解后移尸的可能性。陈尸处就是杀人现场。那儿距离牛津街闹市才不到半公里,尸体被发现时仍有微温。
  杀人手法也跟百年前的初代「开膛手」相同:先把受害者勒至死亡或昏迷,然后一刀割断咽喉——凶手的臂力十分惊人,其中三个死者就因为这一刀割得太深,整个头颅都掉了下来——再逐步肢解。法医从切割手法推断,「杰克二世」也是左撇子。
  当「开膛手杰克二世」这个称号开始流传时,龙格雷已猜到那些小报会创作出怎样的故事。果然不久后,《太阳报》的头条是:「杰克二世:百年前开膛手的轮回再生?」
  龙格雷肯定「他」是个模仿者。就像UFO和肯尼迪总统遇刺案一样,「开膛手」悬案发生后这一个世纪里,渐渐衍生出「Ripperology」的专门研究。《开膛手完全手册》、《开膛手之谜大破解》之类都成为畅销书,解谜理论五花八门,甚至与英国皇室成员、共济会①等扯上关系;近年又发现了一个名为詹姆斯·梅布里克的男人百年前的秘密日记,内容坦承自己就是「开膛手杰克」。日记真伪还未被确定,却已有人把它改编成电影……一个脑筋断了根线的人,这类书看得太多,于是幻想自己就是「杰克」,或是决心继续「开膛手」的「光荣事业」……龙格雷深信就是这么一回事。
  『注①:共济会(Freemason),历史悠久的秘密结社。据记载起源于古代的石匠公会,甚至传说与古埃及金字塔和所罗门神殿的建造奥秘有关。并非宗教组织,却与基督教传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今仍然存在,成员多为上流社会人士。』
  龙格雷归纳出来:凶手是个大块头——用刀子切断骨头需要极大力气;拥有自己的汽车作逃走之用——作过这样大幅肢解后,凶手身上不可能没有血渍;也许并非天生左撇子,而只是纯粹为了模仿初代「开膛手」;白种人——因为所有受害妓女都是白种人。根据过往案例,连续杀人魔绝大多数只挑选与自己同一肤色的受害者。
  龙格雷却只能做到这地步。苏格兰警场虽然拥有悠久传统,但对付连续杀人犯的经验比不上美国的同行。他把所有资料送交了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行为科学组,藉助他们描绘出凶手的心理测写(Psychological Profile)。他曾到过维吉尼亚州昆蒂科的FBI学院作交流学习,在那边有不少朋友。
  然而龙格雷对此并不抱太大寄望。直觉告诉他,凶手还有某些「东西」,是他直至目前还没能想到的……
  然后幸运似乎降临了,这个谨慎的老房东意外发现了这面贴满剪报的墙壁——心理异常的罪犯特别喜爱收集有关自己的报导,他们为自己的「杰作」而骄傲。
  龙格雷很仔细地察看房间内部,尽量小心不要移动房里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那只黑猫。他用舌头发出声音,想把猫儿引过来,但却没有动静。
  龙格雷俯身看看猫儿有没有躲在床底,却看见床下藏着一口黑色的皮革行囊。
  他小心翼翼把行囊慢慢拉出来,行囊异常沉重,他感觉里面似乎有金属互相撞击,于是他把行囊打开来。
  龙格雷在职业生涯中处理过无数凶器,但行囊里收藏的兵刃形状,他过去连听也没听过。
  他唯一辨认出的是一柄弯刀,样式与英军的尼泊尔佣兵团所用的弯刀相同。
  此外有一对雕刻着鬼脸的钩镰刀,刀柄连着长铁链;一个大皮套内排满三、四十支细小的飞刀,刃身形状像燃烧中的火焰;一只皮革缝成的手套,每根手指上都装着长长的利刃……
  龙格雷又瞧见,行囊一角放置着一个密封的半透明塑料袋,里面装满了褚红色的液体。
  虽然还有待法医化验,但龙格雷相信那是人血。
  「我的天……这个疯狂的混球……」


伦敦地牢

  晚上十一时十分 「伦敦地牢」
  身穿锁子甲的中古武士刺杀坎特伯里大主教比克特,鲜血泼洒在他印有巨大十字架的雪白圣袍上;黑死病患者浑身腐烂与斑点,挤在小屋里无声等待死亡;问吊的死囚伸出腥红舌头,双腿在半空中无意识地乱踢;断头台的刀刃又一次落下,切断路易十六世那尊贵的颈项;被缚在木柱上施行火刑的殉教者,合什仰首作最后的祈祷;半浸浴在河水里、手足被枷锁的罪犯不断发出悲凄的呻吟;瓦拉特·卓古勒伯爵坐在贯穿了敌人尸身的尖柱下,喝血庆祝胜利……
  「伦敦地牢」(The London Dungeon)是除了「塔索夫人蜡像馆」里的恐怖屋之外,市内最受欢迎的恐怖主题游览点,于一九七五年改建一座古老地牢而成。
  拜诺恩随着其他游客在偌大、黑暗的地牢内前行。会移动和发声的人偶,陈示了欧洲古代至近代各种暴行与酷刑。假扮成鬼怪的导游不时从暗角处突然扑出来,唬得女孩子们惊叫,其他人则哄笑起来。
  被英皇亨利八世指控通奸而遭处死的安妮皇后,她被砍落的头颅在地上说话,诉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那是用电脑全像投射技术制造的特殊效果。
  拜诺恩没有看这些造型恐怖的人偶一眼,他专心搜寻那股吸血鬼气味的来源。拜诺恩渐渐远离了其他游客。
  ——似乎是这儿。
  拜诺恩推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暗门。曾经是保安专家的他并没有掉以轻心,心中一直在默记着走过的道路方向。
  进入暗门后,拜诺恩置身于一条阴暗、狭小的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街道上。
  电灯泡的亮度被特意调暗,以伪装成那个时代的煤气街灯;地上遗留了一页一八八八年的报纸——当然是复制品——标题是「白教堂路凶杀案」;破烂的玻璃窗被熏成黑色;屋子与屋子之间悬挂着十九世纪末式样的女性亵衣……
  「这儿是『开膛手杰克馆』。」一阵女声从角落传来。「对不起,因为近来的凶杀案,这儿已暂停开放。」
  从阴暗街角出现的是一个女巫打扮的女子。
  拜诺恩仔细端详这「巫女」的样貌:不知是化妆品还是天生肤色的关系,她的脸苍白得就像地牢外头的雪地;涂成灰铅色的唇瓣薄而细长;蓝得透明的眼晴中蕴藏着妖媚光彩,与那黑色假发和一袭黑色低胸长裙很合衬。
  ——就是她,浓厚的吸血鬼气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可是她不是吸血鬼。
  拜诺恩断定这个「巫女」必定曾经与吸血鬼有极亲密的接触。
  ——但是她何以没有遇害……
  「你迷路了吗?」「巫女」微笑着走近拜诺恩,她突然停步,拜诺恩察觉她在短短一刹那露出惊诧的表情,然后又恢复了很自然的笑容。
  在「巫女」的注视下,拜诺恩感到一阵虚弱感袭来。他想起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女性谈话,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对答。
  「让我带你参观吧。」「巫女」又走近拜诺恩一点。「我是这儿的导游。」
  拜诺恩不知怎地突然失去了耐性,他只想尽快把这个「巫女」背后的吸血鬼找出来了结。他一向厌恶自己拥有催眠力和读心力,现在却迫不及待地使用。
  他专注凝视着「巫女」,准备进入她的思绪中。
  「怎么了?」「巫女」失笑。「我的脸上有污垢吗?」
  失败了。「巫女」的脑袋似乎拥有某种免疫力,阻止拜诺恩的精神力量进入。拜诺恩过去从没有遇过这种情形——除了在面对吸血鬼时。可是他清楚分辨出眼前的确实是人类,也许她曾受过催眠或其他精神训练吧?……
  「我……」拜诺恩把视线移开。「我有点累……也许是天气太冷吧……」他对自己说出口的话有点讶异:自己竟在这个刚见面的女人跟前表现出软弱。
  「你要休息一会儿吗?这儿后面有一间休息室,我带你过去坐一坐。」「巫女」的笑容中并没有半点真实的关心,似乎她猜想拜诺恩是藉词身体不舒服而接近她。对于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导游,这种事情也许每天都会发生吧?
  拜诺恩跟着「巫女」离开「开膛手杰克馆」。在昏暗的廊道中,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注视她的背影。在反光质料的黑衣衬托下,她的肩背和臀腿线条显得极为优雅。
  拜诺恩不想承认,但是他确实有一股触摸她的冲动。为什么呢?他无法明白。他是多么地肯定,慧娜是他唯一所爱的女人……一想到慧娜,他便生起了微微的罪恶感……
  两人穿过一道只限工作人员进出的暗门,走过水泥建成的狭小廊道,步下石砌的阶梯。
  ——她在打什么主意?
  阶梯尽头处又是另一条走廊。两人走过时没有交谈半句。拜诺恩暗中测算,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伦敦地牢」的范围几十码远。想不到伦敦市地底竟有这么长的通道。也许是二次大战时的防空洞……
  「这儿。」「巫女」掏出一枚银色的钥匙,把走廊尽头处的木门打开。拜诺恩留意到,门上只简单写着「禁止进入」字样,没有标示房间的用途。
  「巫女」还没有亮灯之前,拜诺恩已用夜视能力看清门内的情形:一个宽广但天花板很低的房间,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纸箱和其他杂物。看来是个储物间。并没有人。
  「巫女」点亮了电灯后,拜诺恩看得更清楚。角落处放着成堆的生锈锁链;几柄中世纪式样的长剑缚成一束搁在旁边;墙壁上挂着十来副造型古怪的头盔和金属面具;墙角下有一个半透明塑胶桶,看得见里面盛着深红色的假血浆……显然都是「伦敦地牢」的道具。
  「请坐。」「巫女」狡黠地微笑,朝房间中央唯一的椅子招招手。
  拜诺恩苦笑,那是一张电椅,椅把、椅脚和椅背上都附有拘束死囚用的皮带,椅背顶部附着一个半球状的金属罩。
  「插头已拔掉了吧?」拜诺恩笑着坐上去。
  「别笑啊。这副电椅可是真品呢。使用过三次。」「巫女」拨一拨裙裾,然后坐到一个木箱上。「是公司特别从美国买回来的。你是美国人吧?一个人来旅游吗?」
  电椅竟然比拜诺恩想象中舒适,也许是对死囚的最后一点慰藉吧?他拨弄着椅把上的皮带,低头没有答话。
  「怎么了?感觉好一点吗?」「巫女」交换两脚交叠的位置,雪白的腿肌令人目眩。
  拜诺恩并非笨得不晓得,对方正试图诱惑他。难道她就是诱饵,替背后的吸血鬼吸引牺牲品?这就是她与吸血鬼亲密接触仍没有被杀的原因?拜诺恩过去没有遇过这种事情,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还是感觉不大好……」拜诺恩脱下了颈项上的黑头巾,用它把长发束成马尾。「可不是因为疲倦或寒冷。」
  「啊?那是为什么?」「巫女」微微前俯,让拜诺恩看见她的乳沟。
  「是因为嗅到一种很难闻的气味。」
  「是吗?我可嗅不到啊。这儿虽然是地底,但也不致于有沼气吧?」「巫女」站了起来,走到拜诺恩跟前。「我知道你哪儿感到不舒服。」她的手指轻轻扫抚拜诺恩大腿。
  「你叫什么名字?」
  「有必要知道吗?……好吧。我叫歌荻亚。」她双手捧着拜诺恩的脸。他的髭胡扎进她绵软的掌心。她的手掌轻轻搓揉着他的脸。「好痒……来,我替你脱去这件大衣好吗?」
  拜诺恩摇摇头。「这儿太冷。」
  歌荻亚媚笑。她走到电椅左侧,握住椅把上的皮带。「我们来点刺激的玩法,好吗?」她把皮带套上拜诺恩的左腕扣紧。
  拜诺恩并没有反抗。他想确定歌荻亚在打什么主意。
  歌荻亚的手法很熟练,不一会已把拜诺恩双手、双足和腰肢都束紧在电椅上。「回到美国时你可以跟朋友们说一个好故事:你曾经在电椅上跟一个巫女作爱。」
  她轻吻了拜诺恩的嘴唇一下,身体却飞快地退开。她凝视他的眼神中失去了刚才的风情,变得冷冰冰的。
  「好了,现在我感觉安全多了。我们可以坦白一点。」歌荻亚脱下黑而直的假发,露出了一头暗红色的短发。「你是吸血鬼猎人吧?」
  拜诺恩大感错愕。
  ——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再假装了。我从你身上嗅到『气味』。」歌荻亚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件运动外套披在身上。「你带着吸血鬼的味道,但是你并非吸血鬼。」
  ——看来她对吸血鬼的认识比我想象中丰富。
  歌荻亚又说:「你的运气太差了,竟然找上布辛玛先生。」
  「布辛玛先生?」拜诺恩虚应着。看来「布辛玛」就是她背后的吸血鬼。
  「你至今猎杀过多少吸血鬼?……你的好运到此为止了。」歌荻亚拉紧披在身上的外套。「可惜啊……布辛玛先生原本吩咐我,在这段期间内不要替他找食物。假如你是普通人,我可以放过你……」
  她拿起房间角落一只古老的手提皮包——像医生出诊用的那种——打开来,从里面掏出一根注射筒。透明的塑胶筒内注满浊黄色的液体。她把闪着锐利银光的针头接上注射筒。
  「我的宝贝,睡一觉吧。我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歌荻亚吐出舌头舔舔针尖。「你怎么挣扎也没用的,这电椅我保养得很好,答应我,乖乖地别乱动……」
  「我不能答应你。」
  拜诺恩右臂耸动了一下,轻松把束缚在腕上的皮带挣断。
  歌荻亚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虽然看出他是经验丰富的吸血鬼猎人,但没有想到他竟有这个能耐——死囚在受到电殛刺激时会发挥出超乎常人的力量挣扎,故此电椅的束缚器具制造得格外坚固。
  拜诺恩的右袖口滑出一柄银色匕首,他把左腕上的皮带也割断了。「戏已演完了,现在带我去见『布辛玛』吧。」他把其他的束缚一一解除。
  「你……」歌荻亚缓缓退往门户的方向。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要拯救你,吸血鬼是无情的。他早晚会杀你……」
  「嘿嘿……」歌荻亚冷笑。「很有趣啊。男人口中总是常常提着要拯救女人……」
  「你不了解吸血鬼……我告诉你……」
  「我对吸血鬼的了解比你想象中多。」歌荻亚似乎恢复了镇静。「在没有人受伤之前,请你离开吧。你不是布辛玛先生的对手。」
  「不可能,吸血鬼跟我是天敌。」
  歌荻亚趁着拜诺恩说话的当儿,突然把披在身上的运动外套抛向他,然后迅速拉开背后的门窜到外面去,再把门锁上。
  她没有看见:抛向拜诺恩的外套,在着地前已被他半秒间凌空斩碎成六片。
  拜诺恩摇摇头,他并不急于追赶,反而站在原地。他知道歌荻亚必定会逃往「布辛玛」那里,他要先让她相信自己能够安全逃走。
  等待了大约十五秒后,拜诺恩才一脚把门锁踹破。
  外面走廊里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完全漆黑一片,连拜诺恩的夜视能力也没有作用——所谓夜视力,其实只是把视觉神经的感光能力增幅而已,但在完全没有光源的地方还是没有用处。
  然而拜诺恩还能安然地在走廊间全速奔跑。他依靠的是脸部和双掌皮肤的感应:当身体高速向前移动时,会激荡身周的空气;气流若遇上墙壁便会改变方向,最终会反荡向他的皮肤上。他就是凭着感觉这些反荡气流的力量和流向,准确测知墙壁的位置。
  当然,要感应这么微弱的气流,非具有「达姆拜尔」的敏锐度不可。
  这时拜诺恩也把嗅觉能力提升至最高,追踪歌荻亚身上那股混杂了体香和吸血鬼气息的味道。
  拜诺恩在黑暗中转过好几个弯角,跃下一段长长的阶梯。他感到正不断深入一座偌大的地下迷宫。
  拜诺恩突然停止下来,朝右侧摆出迎敌的戒备姿势。在右面墙壁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响亮。拜诺恩把左袖内的另一柄匕首也拔出了,两刃交叉保护在胸前。
  然后他才判断出:那是列车高速驶过的声音。原来这廊道就在地下铁的路轨旁!
  ——为什么伦敦地底会有这么多无人使用的通道?
  拜诺恩不再多想,继续奔跑追踪歌荻亚的气味。已经十分接近了。但是为何还没有看见亮光?歌荻亚只是普通人类,没有光线,她是很难跑得快的。
  拜诺恩发觉,越是深入这座「迷宫」,廊道便越宽阔。现在他走过之处已宽得足以容许汽车通过,同时廊道的墙壁、地板和天顶也越来越粗糙不平,甚至常常有大小不同的岩块突出来。拜诺恩双臂保护在头脸前方,走得更小心。
  拜诺恩第二次停下来。这次不是因为听到异声,而是因为根本再也无路可走。他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歌荻亚的气息就在前方啊……
  拜诺恩这时明白了,这儿确实是座迷宫,他只知道从最接近的途径追踪歌荻亚的气味,因此走上了歧路。
  拜诺恩愤然顿足。
  ——为什么这样不小心?是什么令我失去了往日的耐性?
  ——是那个有关慧娜的噩梦吗?……
  现在只有一个方法:从原路回到那个储物间去,然后像猎犬般逐步追索歌荻亚走过处所遗下的气味。幸好这些地下密道都十分封闭,歌荻亚路过时遗下的气息不会在短时间内散去。
  拜诺恩刚才奔跑的同时,也记忆着所走过的地形与方向,所以要往回去并不困难。他并不焦急。反正歌荻亚逃走的速度有限,他的脚程足以弥补这段时间损失。
  拜诺恩趁着往回走的这段时间,思考刚才与那个美丽「巫女」的对话。
  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甘心为吸血鬼做事的人类。过去他在墨西哥猎杀的吸血鬼毒枭古铁雷斯,固然拥有许多人类部下,但他们并不知道老大已非活人。或许歌荻亚是受到那「布辛玛」的长期催眠吧?然而她看来神智完全清醒,而且她在提到「布辛玛先生」时,神色中显露的并非奴隶对主人的敬畏,反而有点像妻子对丈夫的骄傲……
  更令拜诺恩不解的是,何以这吸血鬼要躲在地底深处,又要依赖一个女性人类替他引诱「食物」?
  「……布辛玛先生原本吩咐我,在这段期间内不要替他找食物……」她刚才这样说。看来「布辛玛」确是有心匿藏起来。「这段期间」是指什么?难道他发现最近有个厉害的猎人到了伦敦?又或是指「开膛手杰克二世」肆虐的这段日子?
  这时候拜诺恩看见前面有亮光。
  拜诺恩立刻生起了警戒,毕竟这整座迷宫极可能都是吸血鬼的巢穴。
  拜诺恩分辨出:光源并不太亮,看来不是手电筒,而且光华正在微微摇动,似乎是火焰燃烧所产生的。
  拜诺恩把两柄匕首都挟在左掌指间,右手再从大衣内袋掏另外两柄匕首。
  那光源正在接近中。拜诺恩渐渐看清了:有一个人提着灯走过来。从气息分辨,并不是「巫女」歌荻亚……是个男人……
  拜诺恩皱眉。这个男人身上带着很浓的血腥味。
  男人手上提着的是一盏外形古旧的煤气灯。借着昏黄灯火,拜诺恩细看神秘男人的外貌。衣饰非常古怪:头上戴着一顶传统英国绅士的高帽,穿着一套整齐却看来已十分陈旧的黑色西装,胸前挂着一条皮革制的围裙——像是屠夫穿的那种——同样显得陈旧,革面多处已经褪色,却十分洁净。
  男人的脸异常地苍白瘦削——比拜诺恩的脸还要瘦;高高的鼻梁像是刀削一般,骨节有一种尖锐感;眼窝深陷所构成的阴影完整地包围着眼睛,令人无法看清双瞳的颜色;下巴和唇上非常干净,没有一根髭须,看来十分年轻;两边嘴角奇怪地下垂,但那似乎是天生的——男人的脸毫无表情。似乎拜诺恩在他眼中就如死物一样。
  男人的身体虽然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但是拜诺恩并不感觉到对方有任何敌意。他把握刃的双手藏在大衣之下。
  两人站立对视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神秘男人的目光也同样上下打量着拜诺恩,但一直没有表露出观感。
  ——难道只是个误闯到来的探险者?可是那股血腥气味……
  拜诺恩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干嘛走到这儿来?」
  男人微笑,那笑容却使他的脸变得有点凶悍。「我……是……这里是我……」男人似乎要花很大工夫才能够卷动舌头,咬字的偏差很大。听起来就像失聪者或是牙牙学语的幼童在说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拜诺恩说。
  「我……这里是我的……家。」男人焦急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的家?」拜诺恩无法理解。「你住在这里?」他指一指足下。
  男人急忙点头,想了一想却又摇头。「我是说……我在……出生……在这……地底……不是这里……是在……」男人又想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指往一个方向。
  「你在这种地方出生吗?」拜诺恩失笑。他想,或许可以再多试探一些。他问:「那么你认识……『布辛玛先生』吗?」
  男人的脸色转变了——变得更加苍白,完全失去了血色。
  这一刻拜诺恩断定了,这个男人也认识「布辛玛」。拜诺恩尽量令语气显得平和地说:「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可以带我去吗?」
  「我……我不能够让你伤害他……他是给我新生命……的人……」
  拜诺恩感到奇怪。「新生命」?可是面前这个男人并不是吸血鬼。拜诺恩凭气味断定这一点。
  「不,我不会伤害他。我只是要找他谈话而已……」
  「不可以……我知道……」男人左手食指伸向拜诺恩。「我知道你就是坏人……布辛玛先生常常提起的……来自『公会』的……『暗杀者』……」
  「公会」的「暗杀者」?那是什么?
  「布辛玛先生……说过……要是给『公会』知道我诞生了……『暗杀者』就会来……找我们……」
  「我……」拜诺恩正想辩解时,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男人的指头上有一道奇怪的细缝,只有大约一公分长,看来不似伤口,就像是阳具上的尿道口。
  男人突然发出哀痛的呻吟。他的左臂不断颤抖。拜诺恩感到不妥,却无法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握紧指间的四柄匕首。
  一点白色的东西自男人指头的细缝中露出来了。
  拜诺恩仔细看。
  是骨头。男人的指头上突出了一段约六吋长的奇异白骨,形状尖锐有如刀刃,上面带着他自己的鲜血。
  煤气灯突告熄灭。
  拜诺恩感觉一道强风扑面而来,他本能地往旁闪躲,双足蹬在墙壁上,再朝后反跃,翻身到半空。
  煤气灯虽熄灭,却仍发出极细的余光。拜诺恩把夜视力提升到最高点。
  当他头下足上翻到半空中时,他看见了:男人正挥动手指上的「骨刃」,朝自己突刺而来!
  拜诺恩身在半空,正处于极不利的状态。他无暇细想,双手上四柄银色匕首飞射而出,分别袭向男人的脸部、胸膛、腹部和手臂!
  黑暗中绽放出金属交击的火花。在最亮的刹那,拜诺恩看见了:男人左手迅疾地挥舞,几乎同一时间把四柄匕首击落。
  ——拜诺恩想起他从前应付过的所有敌人:吸血鬼夏伦、「钩十字」、凯达、珊翠丝、莎尔玛、古铁雷斯,还有狼男加伯列……
  ——没有一个的速度比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更快!
  男人的左手五根指头全都已长出了「骨刃」。那看来虽是骨头,却比金属还要坚硬。落地的四柄匕首上都崩缺了。
  拜诺恩着陆后迅速把靴筒内的两柄匕首拔出来。这已是最后的兵刃了。假如手上有长剑或钩镰刀的话,胜算还比较大——兵刃的长度可以弥补速度上的差距。凭着这短短的匕首是太勉强了一点。拜诺恩后悔自己太轻率了。
  ——可是怎也想不到遇上的对手不是吸血鬼。假如是吸血鬼的话应该可以及早做出防备……
  现在多想也没有用了,男人随时会发动第二波的攻击,拜诺恩要在这极短空隙里想出战胜或逃脱的方法。
  ——还是逃走吧!反正已经知道对方的巢穴,等准备万全时才再来反击……
  拜诺恩一旦下定决心便转身拔腿,他希望对方的速度只属于瞬发力而欠缺持久力,那么便有机会逃脱了。
  男人果然从后穷追,那支「骨刃爪」伸往最前方,尖端距离拜诺恩的背项仅有六、七呎。
  拜诺恩不敢回头,飞快转过一个弯角,刚才走过道路的记忆清晰呈现在脑海。
  ——绝对不能迷路!否则便完了!
  已经无法集中心神用皮肤感觉地形了,他只能凭着记忆走。
  ——前面是阶梯!
  拜诺恩的身体跃起。
  男人却已到达他背项!
  「骨刃爪」自左上方斜下划过——
  拜诺恩的黑色大衣破裂。
  他一跃越过二十多级的阶梯,在上层着地,脚下乏力跄踉,他不支仆倒,半跪在地上。
  然后他听到阶梯下方,那个可怕的男人猛撞在石阶上,发出石块崩裂的声音和男人的哀叫。
  ——对了!在这黑暗中,他也无法看见!
  果然,他听见下面那男人正摸索着墙壁,缓步拾级走上来,「骨刃」刮过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锐音。
  拜诺恩燃起了逃生的希望。他努力记忆着地形,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往出口奔跑。
  过了一会儿,终于再听不见那刺耳的刮磨声音。拜诺恩知道自己安全了,心头一放松下来,立时感觉到背项的剧痛。
  拜诺恩已许久没有感觉过如此剧痛。吸血鬼是没有痛觉的,而身负一半吸血鬼因子的「达姆拜尔」,痛觉也比较迟钝。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男人的「骨刃」会带来这种剧痛?我好像连伤口细胞的坏死也能感觉到似的……
  拜诺恩想,这样也好。能够感觉到痛楚,最少证明自己还活着,也证明自己还是人类。
  他想到自己其实仍然眷恋生命,心里蓦然宽慰起来。那种安慰感仿佛稍稍纾缓了背项创口的痛楚。


猎人被猎

  十二月二十四日 凌晨一时〇六分 伊斯灵顿区巴特街
  拜诺恩把「大卫·哈里逊」机车停下来,急忙脱掉安全帽,猛地喘气。
  因为失血的关系,他感觉寒冷极了。雪雨飘到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同时也感觉极渴。他想象把一杯热咖啡喝进胃里的那股满足感。
  可是他知道,自己此刻最需要饮下的不是咖啡,而是藏在行囊中的那袋鲜血。背项的伤口已痛得有点发麻,只有喝血才能令伤口迅速愈合。
  他极害怕这个「治疗」方法,但是每一次危险的行动之后又不得不使用。他知道自己每喝一次血,体内的吸血鬼因子便会越旺盛。然后到了某一天,他的一半吸血鬼血统将征服另一半的人类血统,令他堕进永劫不复的邪恶深渊……
  拜诺恩踉跄跨下机车,小心地一步一步走向公寓大门,以防背项的伤口扩大。
  在骑车之前他用黑头巾盖着伤口,绕缠胸间缚紧以阻止流血。可是一路震动后,头巾早已浸透了血水。
  他沾血的手指伸进口袋,把大门钥匙掏出来。
  进入公寓前廊时,拜诺恩竭力放轻脚步。这时,公寓里的人应该都已睡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现在这副模样。
  拜诺恩拾级到了二楼,拿钥匙把房间的门打开——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因为受伤已完全放松了警戒,波波夫并不在房间内,他却在此刻到了门口时才感觉到。
  已经太迟了。打开房门后,他看见三个男人站在房间中央,每一个都双手握着手枪对准自己,三人都穿着防弹衣。
  同时全副武装、手持霰弹枪和轻机关枪的特警分别从两旁的其他房门冲出来,包围了拜诺恩两侧。
  站在房间内的龙格雷队长高叫:「警察!不要动!双手举高!我们现在要逮捕你!」
  拜诺恩苦笑。这种情景他过去已经历过许多次——但每次他都是扮演握枪的人。
  拜诺恩举起双手时皱皱眉——他又牵动到背项的伤口。「发生什么事?我只是个游客。」
  他说话时轻轻踏进房间。这动作令房外走廊两边的特警大为紧张,立即围拢到房间门口。
  「请你绝对不要反抗。」龙格雷仍很冷静,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在这情形下你不可能逃脱。现在我们以十三项谋杀罪嫌疑逮捕你,在上手铐后我会宣读你的权利。」
  他是个很好的警官,拜诺恩想。
  ——十三项谋杀罪……是「杰克」。他们把我当作「杰克」。
  「别开玩笑了。我没有时间跟你们玩。」拜诺恩说话时暗中储存气力。
  「请你立刻蹲下来,然后全身俯贴地上。否则作拒捕论。我会先射伤你的腿部。」龙格雷把枪管下移,瞄准了拜诺恩的小腿。
  「我说过……」拜诺恩真的在慢慢蹲身。「……我没有时间——」
  然后拜诺恩的身体在众多警察眼前消失。
  龙格雷接着听见身后传来玻璃的碎裂声。
  拜诺恩以超乎人类肉眼可见的速度穿越房间,撞碎了玻璃窗跃出!
  没有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事,龙格雷也不能,但他最快判断出状况:嫌犯脱走了!是穿窗而出!
  他率先回身奔向玻璃尽数毁碎的窗户——龙格雷一向习惯亲身在第一线指挥行动。他俯身看过去,街道上却不见人影。
  原来拜诺恩穿过窗户,却并不是往下逃,而是双手握住上方的窗框,身体摇荡倒翻,轻易跃上了屋顶。在下面街道上埋伏包围的警察,看见人影在屋顶闪过,立即朝上戟指说:「在上面!到了屋顶!」
  警号声响彻整条巴福特街。警车成群地发动开出,把包围范围往外扩张。整个社区被惊醒了,住宅的窗户一个接一个亮灯。
  警员在最初得知围捕的就是「开膛手二世」的嫌犯时,情绪已经十分紧张;现在眼见嫌犯正在逃脱,一个个把食指都紧贴在手枪扳机上。
  拜诺恩强忍着背上伤痛,飞快跃过一个接一个屋顶。鲜血滴落在旧砖瓦上,迅速与积水融和。
  龙格雷这时带着特警队冲上了公寓天台,却无法分辨出拜诺恩的逃向。
  「他妈的!」龙格雷暗骂着。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眨眼间便消失了!就在我的枪口前溜掉!那是不可能的啊!……
  过了大约三分钟,警队的直升机也加入搜索,探照灯有如舞台灯光般射下,找寻「主角」的位置。
  警员索性把铁索解开,让成队的警犭奔跑四散进巷道里。
  十四个夜归者和流浪汉迅速被捕,双腕被反铐俯伏在湿冷的马路上。
  居民纷纷走出大门看热闹,却都被警察驱赶回屋内。在得知围捕的目标是「杰克」后,年轻人都迫不及待打电话给朋友,绘影绘声地做「现场报导」。
  拜诺恩蹲在一条窄巷的阴暗角落里喘息,旁边是堆积成小山般、一个个胀鼓鼓的塑胶垃圾袋。这儿已距离公寓几乎一公里远。警队直升机好几次从上头飞过。
  一条黑影突然迅速窜进了暗巷来。拜诺恩爬起身子,却没有拔出他仅余的两柄匕首——他不想伤害任何人。
  闯进来的是一条警犭——身体几乎有成年人般大的狼犬。它并没有像警匪电视影集里的警犭般发出狂乱的吠叫,而是静静地盯着拜诺恩,似乎在等待攻击的机会。
  拜诺恩也反过来盯着它的双目。
  狼犬蓦然从拜诺恩的目光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感,深烙在它小脑袋中的警犭训练,被原始、野性的本能淹没了。它哀号着从原路遁走。
  拜诺恩松了一口气。他瞧瞧地上,看见地下水道的盖子。
  ——看来今夜我跟地底世界很有缘……
  ◇◇◇◇
  在检视了所有被捕的可疑者之后,龙格雷下令把他们全部释放。
  「队长……」一名警探迟疑地说:「要不要先核实他们的身份才释放?……」
  「不用了。」龙格雷摇摇头。「我看清了那家伙的样子。」
  「可是……这不合市警队的工作常规……」
  「我说不用便不用!」龙格雷把积压满腔的怒气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他走到那名探员跟前,口中吐出的蒸气喷到对方鼻子上。「我刚才跟那杂种站得几乎像我们现在这么近!我要是个他妈的裸女,他那话儿可以碰到我的肚子了!这个答案你满意了没有?」
  那名探员并没有动怒,只是退后一步,耸耸肩,然后转身离开,口中在低声嘀咕:「既然站得这么近,为什么又给那变态的杂种溜掉了?」
  龙格雷进了一辆警车内,衣衫湿透的他感到冷极了。他从大衣口袋掏出烟斗,把已湿透的烟丝除掉,用纸巾把烟斗里外抹干。他摸摸身上,才发现自己忘了把装烟丝的铁盒带来。
  他咬着没有烟丝的烟斗,这时他注意到放在警车一角的那个纸箱。
  龙格雷撕掉纸箱上的胶带,把盖子打开来。黑猫波波夫安静地躺在里面。有个好心的警员替它披上一块小毛毯。
  龙格雷伸手抚摸波波夫的头顶,但被它避开了。
  一个养猫的美国人到伦敦来杀死十三个妓女。没有比这更奇怪的事,龙格雷想。
  他突然产生直觉:这只黑猫很可能已经被那个美国佬养了好一段日子。也许他们是一同到英国来的。
  龙格雷立刻用行动电话联络市警总局,要求他们查核近三个月内宠物入境的登记资料。
  挂掉电话后,龙格雷又瞧着波波夫。
  ——嗨,小猫咪。告诉我,你的主人是什么家伙?


吸血鬼剑豪

  凌晨三时四十三分 国王十字路地铁站
  这时拜诺恩知道,再逃走下去也没有意思。
  因为现在追踪他的并不是警察,而是吸血鬼。
  当在同样潮湿却温暖得多的地下水道中行走了一段时间后,他便嗅到那只吸血鬼的气息。
  最初他还怀疑,是不是因为背伤与疲劳而产生幻觉;但是当继续在地下水道前行时,他确定那吸血鬼正在自己头顶的道路上。
  拜诺恩好几次在出口处停下来,仰首朝上做戒备,但是那只吸血鬼十分谨慎,并没有揭开盖子跃下来——假若他钻过洞口下来,那将是他最脆弱的一刻。
  一直躲在下水道中也不是办法,还是趁着仍有力气时与他斗一斗吧?
  拜诺恩打开水道侧一道紧急用的密封门,进入国王十字路(King's Cross)地铁站。
  这是伦敦地铁系统中最大的车站之一,与另一地铁站圣班克拉斯相连,两站加起来是七条地铁干道的交汇点,并同时连接英国铁路,所以月台和通道特别多。
  在这时候,车站当然早已关闭。流浪汉把长椅都霸占了。站员在每夜关闭前都例行把车站里的流浪汉和卖艺人赶走,但总有不少成功躲藏起来。夜班的看守员也懒得再驱赶他们。外面太冷了,要是明早在车站外发现了露宿者僵硬的死尸,地铁公司和职员都会受到极大的舆论压力。
  拜诺恩的皮靴踏在车站走道上,发出很大的回声,有几个流浪汉向他瞄了一眼,便又倒头大睡。拜诺恩的衣服比他们还要脏。
  他感到渴极了——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疲倦的关系。他掏出几个铜板投进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热暖的牛奶咖啡。
  咖啡的气味反倒吸引了几个流浪汉坐起身子来,盯着拜诺恩打量,然而咖啡气息不过勾起他们一些遥远的记忆而已,早在许多年前开始,他们已经对一切没有酒精的饮料失去兴趣。
  拜诺恩一边走向车站深处,一边喝着那罐热咖啡,心情稍稍纾缓过来。背上的伤口仍在发疼,幸好已经止血了。
  ——为什么这么痛?那怪物……那个手指会变出骨头来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等他走到车站最老旧的一条通路时,铝罐完全空了。他随手把罐子抛掉,然后瞧瞧眼前的情景:这是一条横跨在路轨上方、连接两个月台的廊道,呈圆管状,两侧和上方都铺着已经剥落多处的深棕色瓷片。拜诺恩想象着:这儿就像一条被里外翻转的蛇一样,肉和内脏都暴露到外面,棕色的蛇鳞反倒成了内侧,而自己就置身其中。
  水泥地因为湿气而变成深灰色,四处都透着尿味,遥远某处有个仍未能入睡的卖艺流浪汉,在演奏着悲哀的小提琴曲,旋律隐隐传到这条走廊来。
  然后那只吸血鬼就出现在廊道前方尽头。
  一见到他,拜诺恩怀疑:这吸血鬼是因为害怕弄污衣服,才没有往地下水道里进攻。
  吸血鬼是个亚裔人,头发剪得很短,细小的眼睛架着一副方形黑框眼镜;中等身材,穿着非常呆板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衫、黑领带和黑皮鞋——上面有细小的银扣装饰;左臂呈九十度角横放在腹前,上面挂着一件灰色长雨衣。这样的上班族打扮,在东京街道上通常都以千计地成群出现。
  拜诺恩这是第一次看见吸血鬼穿着得这样正式——一般吸血鬼都打扮成嬉皮、飙车族、异端教派崇拜者、艺术家或皮条客的模样。原因很简单:这些种类的人经常出没的地区,最适合吸血鬼生活。
  「你是跟踪警察找到我的吧?」拜诺恩抚摸着挂在胸前那个富有纪念价值的铜铸十字架。
  吸血鬼脱下眼镜,咧嘴微笑,露出尖锐的犬齿。「嗯。简单的方法往往都很有效。」
  拜诺恩发现,对方的英语中夹杂着超过一种的异国口音(辨别口音是他在特工处时的学习项目之一)。一种好像是日本语,另一种听不清楚,但似乎是某个欧洲国家的语音。
  ——这吸血鬼跟警察一样,把我误认作「杰克」……
  ——「开膛手杰克」竟然跟吸血鬼有关连!「杰克」与长生不死的吸血鬼……
  拜诺恩迅速联想到:目前肆虐伦敦的「杰克二世」,难道与一百一十一年前那个「开膛手杰克」是同一人?
  「我已听闻过你许久了。」吸血鬼继续说。「真好,让我先找到你。从传说中复活的毁灭战士『默菲斯丹』(Mephistan)——还是我应该跟人类般称呼你『杰克』?」
  ——原来「开膛手杰克二世」的真名字是「默菲斯丹」吗?
  「等一会儿。」拜诺恩摆摆手。「我看你误会了……」
  「你具有这么迅速的移动能力……」吸血鬼说。「……而现在我又确定了你不是我的同类。有这些特质的,世上只有『默菲斯丹』一个。也就是你。」
  拜诺恩在心里叹息:偏偏对方不知道,世上还有他这个「达姆拜尔」……
  「那么你又是谁?」拜诺恩伸手指向吸血鬼。
  「我的名字是千叶,千叶虎之介。」吸血鬼说到自己的姓氏时,脸容显得格外凝重。「我很荣幸能够成为亲手消灭『默菲斯丹』的『动脉暗杀者』。」
  「动脉暗杀者」?……拜诺恩记得地道里那个奇异的男人曾提及过「公会」的「暗杀者」……
  ——「公会」……难道是「吸血鬼公会」?
  想到吸血鬼拥有庞大社会组织的可能,拜诺恩感到一股刺椎的森寒。
  ——不,不可能的……那不是太可怕吗?吸血鬼的公会组织……
  「我知道你想逃到哪儿去。」千叶虎之介把眼镜和雨衣抛到地上。「我接着会找你的父亲布辛玛,假如真的有地狱的话,你会在那儿跟他见面。」
  「父亲」这个词令拜诺恩心头一震。
  ——「开膛手杰克」也是吸血鬼之子?难道说那躲在暗街中专门杀害、肢解女人的疯子跟我是同类?还是说我总有一天要变成跟他一样的怪物?……
  拜诺恩很希望能够静下来,把所有线索全数整理一次,但现在没有这个时间。
  要是无法活着离开这个地铁站,那一切都不用再思索了。
  拜诺恩苦笑。看来是无法逃避了。他感觉到千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特异迫力——不同于一般的吸血鬼。看来这个日本「人」曾经受过某种特殊训练。拜诺恩过去曾经在另一个吸血鬼猎人——日本密教僧人空月①身上感受过类似的气魄。
  『注①:空月,全身纹有《般若心经》文字的密教高僧,藉助密法刺激体能以抗衡吸血鬼,最后失手被杀。参阅前作《恶魔斩杀阵》。』
  千叶虎之介的细目从拜诺恩的脸扫视而下,停留在胸口处。「你是教徒吗?哈哈……十字架。很令人怀念的东西。」
  千叶并没有拔出任何武器,双手空空地逐步迫近拜诺恩。
  拜诺恩叹了一口气,大衣耸动了一下。许多东西从大衣内侧抖出来。
  那都是他从地下水道捡拾得来的临时「兵刃」:一个快艇用的细小勾状钢锚(天晓得一个船锚怎么会遗在地下水道里),末端仍系着一截铁链;两截断裂的汽车防撞杆,中间以铁丝紧捆在一起,成为一枚粗糙的十字镖;一条插满锈铁钉的皮革腰带;一个表面凹凸不平、不知原本用途为何的空心金属圆筒……
  千叶看见这一堆破烂后皱起眉头。「这是什么玩意儿?你不打算用你的『刀子』吗?不用对我留手啊……」
  拜诺恩没有答话,把那只圆筒套在左前臂上;口中衔着防撞杆十字镖;右手挽着钢锚的铁链;左手握着有如荆棘藤般的皮带,摆出迎敌架式。
  「嗯?你也懂得一点武斗技艺嘛。」千叶狞笑。「让我告诉你,你的架式哪儿有漏洞吧!」
  穿着西装的身影跃起。千叶虎之介跳到左面墙壁上,沿墙壁奔跑两步,整个人倒走在廊道的天花板上!
  拜诺恩眼睛紧盯千叶的去向。千叶的速度相当于一般吸血鬼,比不上先前在地底迷宫里出现的「骨刃」怪物般迅疾。
  拜诺恩同时却惊叹于对方动作之圆滑、优雅和严谨。每一条肌肉移动的幅度、使用的力量都恰到好处。这断不是吸血鬼的异能,而是经过长期严酷训练得来的成果。拜诺恩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可怕的敌人。
  更令拜诺恩感到危险的是:千叶并没有使用武器。无疑他拥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攻击方式。
  ——是什么呢?他是日本人……空手道?柔术?古拳法?……
  在没有看清对方的招术之前,拜诺恩不敢贸然进攻。他双膝屈曲,把身体降下,仰首准备迎接千叶的攻势。
  千叶的皮鞋踏碎了天花板上一根日光灯管。就在走廊骤然变暗的刹那,右掌从头顶中央垂直劈下!
  ——果然是空手道!只是单纯的手刀吗?
  拜诺恩半试探地挥起左手。带钉的皮带鞭向千叶的掌刀!
  拜诺恩突然有一种「虚」的感觉:皮带与敌人的手掌相触,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冲击。就好像敌人只是电脑投射制造出来的全息图立体幻象,皮带从中间割过,没有碰上任何实物的感觉。
  但他知道敌人确实存在。
  因为第二波的进攻已在面前。拜诺恩没有用肉眼看见,却感觉到有如一辆机车以二百公里时速迎面冲过来的压迫感。
  拜诺恩本能地放开左手上的皮带,以穿戴着金属圆筒的左前臂保护在脸前。
  这次拜诺恩感觉到冲击了——而且是极强烈的冲击。拜诺恩的长发和大衣都翻起,整个身体朝后倒飞。
  拜诺恩右臂横摔掷出钢锚,锚尖勾住壁上一根水管。拜诺恩紧握着铁链,身体像怒海上的小舟般摆动了一阵才能止住。
  千叶虎之介早已着地。他左手拇、食二指拈着一截皮带。断处的切口十分平整。
  拜诺恩检视了左前臂上的金属圆筒,上面有一道同样平直的破口,像是用极锋锐的刀子割下一样。
  ——为什么?他手上分明没有兵刃……
  千叶虎之介刚才使出的其实是日本剑术——用肉掌使出来。那是人类体力无法达到的「无刀斩」。
  千叶虎之介其实是日本幕末时代剑豪千叶周作(一七九四至一八五五)的私生子。千叶周作师承于祖传北辰无想流,十六岁再拜入浅利又七义信门下修习一刀流,艺成后把两流合并,始创北辰一刀流,并且创立玄武馆公开授徒,一生门人多达六千五百余名,玄武馆亦荣登江户三大道场之一。
  虎之介孩童时已知悉自己的身世,远从母亲家乡到江户拜入玄武馆,却碍于父亲的名誉而不能沿用千叶姓氏,周作对待他亦非常冷淡。
  虎之介把这种抑郁转化成修炼的热情,可是尽管他武艺出众,却注定无法与同父异母的兄弟争夺道场师范之位。
  虎之介心灰意冷之下,跟随荷兰传教士到了欧洲,并且皈依天主教,一心渴望成为神父后回到祖国宣扬基督的救恩。可是在修道期间,他却受不了丰满、肌肤雪白的异种少女的诱惑,结果被逐出教会。
  虎之介此后在欧陆各国之间流浪。由于长着黑眼睛和黄皮肤,他无法找到工作,结果把他高超的剑术用在最污秽的途径上,成为杀人抢劫的强盗——因为他的外貌太容易被辨别,故此每次抢劫后都把目击者杀光。
  其后他又成为了贵族豢养的刺客,专门为主人刺杀政敌,可惜他的主人不久后就在政争中落败,为了保存家产而被逼服毒自尽,虎之介也受到通缉。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他遇上了吸血鬼。
  吸血鬼给予他从没有梦想过的东西:永恒的生命、任意杀人的快乐、唾手可得的财富……更重要的是力量——超越了任何剑术秘技的力量。
  虎之介带着这种力量与满腔的仇恨回到祖国日本。他在轮船上已打定主意:把父亲、千叶家一族,甚至北辰一刀流、北辰无想流以至一刀流所有剑士杀尽。他要把父亲的一切从地球表面上抹消。
  想不到的事情有两件:第一,千叶周作早已去世;第二,在明治维新后,大日本武德会成立,剑术成了「剑道」,各流派技术已渐渐汇合,流派的实质意义也开始失去了。
  怨恨的对象消失了后,千叶虎之介蓦然发现,自己对这个母国毫无依恋。
  漫长的流浪生涯告诉他一件事:要安然生存下去的最好方法,是依附更大的力量。这时,他想起过去的吸血鬼伙伴告知他的有关那个「公会」的种种……
  凭着「无刀斩」绝技,千叶虎之介成为「公会」里最受敬畏的成员:「动脉暗杀者」之一……
  「无刀斩」的秘密并不在一双肉掌,而在于手掌的动作:虎之介的掌刀在即将斩中目标前的刹那,突然利用手腕的力量在目标表面极为高速地拉动——由于这动作的移动距离极短,虽然是速度甚高,但所耗费的体力则不大。
  由于这种高速运动的关系,目标物表面短暂形成一道细长的真空空间。下一刹那,四周的空气迅速涌进这个空间里,形成一股狭细但锐利的冲击波,把目标物从容割破。
  换言之,虎之介的双掌根本不必接触目标,就能够加以尖锐地破坏。这就是何以刚才拜诺恩挥出皮带后会有那种「虚」的感觉:皮带在半空中被切断的速度之快,拜诺恩握着皮带的手竟没能感觉到!
  「怎么样?明白了吗?」千叶虎之介把断皮带抛弃。「现在就算使用你的『刀子』也没有用。因为你的血根本无法沾上我,我不必触摸你就能把你切成碎块,这是不可能被击败的剑技。」
  拜诺恩虽然没能完全参透「无刀斩」的原理,但已猜到虎之介是利用空气产生破坏力。也就是说,虎之介拥有一件不可能被破坏的兵刃。
  现在拜诺恩只余下两件破烂的兵刃和仅有的两柄匕首。再加上疲倦和创伤,似乎已站在必败之地了……
  ——空气……气体……
  拜诺恩模糊地想到一个可行的方法。可是他需要适合的器具……在哪儿呢……拜诺恩努力回想在特工处时所学过的知识:在地下铁车站内进行保护要人行动时,要注意哪些潜在的危机——反过来说,就是有什么可能充当危险武器的东西或设备……
  他想到了。
  但眼前首要的是:拉开与虎之介的距离,争取时间去找那器具……
  「怎么了?还不肯露出你的『刀子』吗……」虎之介的脸突然变色。「等一等,难道你不是……『默菲斯丹』?」
  「我早就说你误会了。」拜诺恩左手接过咬在齿间的十字镖,尽量把话语拖长。「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默菲斯丹』是什么。你还是小孩子吗?竟然相信警察说的话,以为我就是『杰克』?」
  虎之介暴怒地吼叫:「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你身上虽然有同类的气味……」
  眼看对方露出疑惑的表情,拜诺恩知道机会难再。
  拜诺恩跃起,身体急促旋转三百六十度,藉助回转之力把十字镖掷出!
  十字镖以微呈弧形的轨迹呼啸旋飞向虎之介头颈!
  同时拜诺恩双足踏在墙壁上,双手紧拉连着钢锚的铁链。他在心中暗暗祈求,生锈的铁链能够抵受得住这种拉力。
  钢锚仍勾在水管上,因为强力拉扯渐渐扭曲——
  就在虎之介再次以「无刀斩」把飞袭来的十字镖劈成两半的同时,拜诺恩成功把水管拉破了一道大裂口!
  水箭从裂口激射而出,在拜诺恩与虎之介间形成一道「水墙」,视线被阻隔了。
  拜诺恩抛弃手上的铁链,飞快往后撤退,纵下廊道尽头的阶梯,踏上月台。
  虎之介以纵横两道的「无刀斩」开路,身体冲过「水墙」,朝拜诺恩追去。
  拜诺恩越过充溢着尿味的阴郁月台,并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自己只有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少许延误也是生死之别。
  虎之介的动作提升至最高速。他只踏地了一次,身体便直线飞至拜诺恩背后,双掌同时高举到头顶,摆出了「舍身大上段」的攻击架式!
  拜诺恩终于看见了他要找的「器具」。
  那是一件红色的东西,但却收藏在一道玻璃门后面。
  没有时间先打破玻璃了。拜诺恩伸出双手十指,直接贯穿玻璃,把那「东西」抓住了。
  虎之介由于正在拜诺恩的正后方,没有看见拜诺恩在干着什么,他也没有多加思索。他深信他的「无刀斩」是无敌的——因为那是人类最高搏斗技艺与吸血鬼异常力量的结晶。
  就是因为这种自信,虎之介没有理会原来的计划,脱离了同来的「暗杀者」而独自找寻线索,他决心要靠这次立功来提升自己在「公会」里的地位。
  ——我要取代克鲁西奥的地位,要全公会承认我才是最强的「动脉暗杀者」!
  虎之介双手垂直斩下。
  拜诺恩同时转身。鲜血淋漓的双手握住那红色「东西」的两端,横迎向虎之介的攻击。
  虎之介双掌在接触那「东西」前刹那,手腕急抖,掌缘在空中拉动。双掌合起来制造出一道更长、更大的「无刀斩」真空轨迹!
  接着涌来的「空气刃锋」迅速把红色「东西」表面割破了!
  虎之介原以为这一刀足以把那「东西」连同拜诺恩的胸膛斩破。但「气刃」在进入那红色「东西」内部时却停滞不前。
  「气刃」在无形间被中和而消失。
  ——不可能!除非是钛合金或钻石,否则没有东西可以挡住我的「无刀斩」!……
  能够挡住「气刃」的,其实是另一股急激气流。
  拜诺恩握在手里的,是一具压缩二氧化碳灭火器。
  当「无刀斩」的「气刃」切割开灭火器外壳后,立即遇上了从内里向外激射出的压缩气体。「气刃」在力量上固然比这些压缩二氧化碳高出多倍,但压缩气体却在「量」上远胜于气刃。只经过约一秒的抗衡,「气刃」与压缩气互相抵消,「气刃」消失无痕。
  但是灭火器内还有近半的压缩二氧化碳,接续从裂口激射出来,直喷向虎之介的脸部。虎之介以双掌遮挡,身体向后飞退。
  ——灭火器只有这一个,我却可以再发出「无刀斩」!我胜了!
  拜诺恩也因为压缩气喷射的反作用力和「气刃」的推力,身体向后倒飞。他巧妙地翻身,双足踏在墙壁上反蹬,身体像炮弹射向倒退中的虎之介!
  「嗯,很好!」虎之介暗想。「是你自己送上门!你死定了!」
  拜诺恩身在半空,两柄银色匕首从袖口滑出。
  虎之介嚎笑,双掌自外向内水平划出弧线,分别从两侧挟击拜诺恩的颈项!
  拜诺恩却不闪不避,仍全身朝虎之介怀里冲进去。
  虎之介双掌准备再祭起「无刀斩」——
  硬物碎裂的声音。
  虎之介惶然发现:自己失去双掌了!
  ——刚才在压缩气激喷之下,虎之介本能地以双掌去抵挡。由于吸血鬼没有痛感,他没察觉自己最珍视的双手,已被气体高速喷射而造成的低温所冷凝。接着在迅疾的挥斩动作之下,双掌终因无法抵受空气阻力而碎裂!
  虎之介已断去掌部的双臂仍击打在拜诺恩颈项上,却已失去了力道。
  因为银匕首已贯穿虎之介的心脏。
  拜诺恩身体翻转,双足踏在虎之介肩上,俯身把最后一柄匕首横架在他喉咙前。
  「告诉我:『默菲斯丹』是什么东西?」
  虎之介嘴角溢血,凄然地说着梦呓似的话:「可惜啊……身为吸血鬼,不可能以切腹之礼自尽……也好,有你为我作介错②……克鲁西奥……他会找到你……他会恢复『动脉暗杀者』的光荣……我不甘心……父亲大人……」
  『注②:日本武士切腹自尽时,另安排一人担当「介错人」,在完成切腹后立即把武士斩首,以断绝死者之痛苦,避免死者在剧痛下露出不体面的容姿。』
  这时拜诺恩看到,虎之介断腕处正慢慢重生出新的手掌。他想不到虎之介在被刺破心脏之后仍有如此强盛的再生能力,心中悚然。
  ——太危险了。还是结束吧。
  匕首划过。鲜血激溅在月台的电影广告壁画上,把Winona Ryder半露的胸脯染成鲜红。
  假若是平日的狩猎,拜诺恩必定会立刻把吸血鬼的无头尸身妥善处理掉。但现在他太累了。背伤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又再破裂。他在疑惑:要是在平时,这么浅的伤口早已愈合了,现在我却像患了坏血症的病人一样……
  拜诺恩颓然坐在一张长椅上。几个流浪汉目瞪口呆地远远看着他,他也没有多加理会。
  ——我需要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好好把所知的一切组织起来……
  他发现有人走到他跟前。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满身肮脏的老头,穿着两件皮夹克,颈上围了一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毛布巾,左手挽着一把小提琴,右手拿着琴弓。
  「你就是刚才在车站里拉琴的人吗?」拜诺恩看着老头苦笑。「很好听的曲子。」
  「你知道自己看来像什么吗?」老头问。
  拜诺恩看着自己手掌上的鲜血。「杀人犯。」
  老头摇首。「不。是像一堆狗粪,很大的一堆,不单看起来像,嗅起来也像。」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拜诺恩不耐烦起来了。他只想倒头大睡。
  「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老头把背着的小提琴箱放到地上,然后小心得像把刚被哄入睡的婴儿放到床上般,把小提琴和琴弓收进箱子里。「只是想问问你,今夜打算睡在哪儿?」
  「你不害怕我吗?」
  「有什么好害怕的?杀人嘛,我也干过。」老头把箱子背上。「有的时候确是有杀人的必要。」
  这是个疯子,拜诺恩心里想,可是现在这种处境下,也许他唯一能够求助的只有疯子。
  「你有什么比较隐密的地方可以让我睡睡吗?」
  「跟我来。」老头朝拜诺恩勾勾食指,然后跃下月台踏在铁轨上。「我保证没有人找得到你。」他接着朝路轨深处走。
  拜诺恩叹了口气。
  ——看来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把千叶虎之介的无头尸体扛在肩上,又把割下来的头颅挟在腋下,随着老头向那黑暗的洞穴走去。
  「嗨,可以先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吗?」
  「说了你也不知道。只能够告诉你的是,那儿也在地底。」
  ——噢,也在地底吗……
  拜诺恩蓦然怀念起他一向讨厌的阳光。
  「我也想问你一句。」老头边走着边说。
  拜诺恩没有回应。
  「我想知道……」老头顿一顿,舔了一下嘴唇。「……你就是那个『开膛手杰克二世』吗?」
  拜诺恩在黑暗中丧气地摇摇头。老头并没有看见。


PH@XQ!Z

  凌晨四时零二分 地底
  「速吻」(PH@XQ!Z)在阴森的迷宫廊道中游走,火炬的光焰在吞吐晃动。粗石砌成的墙壁上带着斑斑血迹,「速吻」不时检视她的全方位动态扫描器,寻找目标人物的所在。
  那个自称「龙血」(Dragon Blood)的家伙在各网上新闻群组贴上挑战书,言明今夜会现身。可是「OmniLand」的虚拟世界相当于四分一个欧陆般广大,同时连线玩家的最高容纳量达二万七千人,里面有高山、海岛、地下宫殿和巨大城堡,玩家除非互相约定地点,否则很难确切找出一个角色的所在。
  不过「速吻」不是一般提着剑和盾牌乱闯的玩家,「OmniLand」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她早在三个月前已把这游戏的程式码破解殆尽——对她而言解码比游戏本身要有趣得多。
  「速吻」原本早已厌倦了「OmniLand」。这次再度上线的原因,是她的一个「姊妹」在这里被那个「龙血」用具有性意味的言语当众羞辱。后果当然是决斗。最后这位「姊妹」所扮演的女神箭手,被那个级数八十五的魔法师用咒语打进了亚空间而消失。这事件在许多玩家网页上都有报导。
  「速吻」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她决心要教教「龙血」一点网上的礼数。
  她以自己编写的搜寻程式,确定「龙血」就在这座地下迷宫里。
  「来了!」「速吻」在LED显示眼罩下的双目亮了起来。
  就在地牢走廊的深处,身穿铜色鳞甲,手握蛇状魔杖的魔法师出现了。他足底仍冒出烟雾,显然刚施展了透壁魔法,穿越天花板降到这一层来。
  「哈哈……」「速吻」的耳机传来狞笑声。「你听过我的名字吧?」
  「速吻」索性把耳机拿下,她的耳机和麦克风只用于跟友善的网友交谈。
  「速吻」驱动了另一个叫「金字塔」的子程式后,对方的级数、属性、武器及盔甲装备、攻击力、防御力、魔法元气、咒语种类等资料全都显示出来。果然是个很强的魔法师。
  她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什么。「龙血」也一定在用「金字塔」调查她——这个程式随处都可以下载。「速吻」只是个级数三十八的游侠女战士,「龙血」必定以为又找到一个轻松的猎物吧。
  这时「速吻」默默启动第三个程式——这是她自行编写的,命名为「神之震怒」。
  然后一切都如水晶般透明。这被「OmniLand」无数玩家网页列为头号通缉犯的魔法师,果然又是个作弊的家伙:高达二六五〇的魔法元气、防御力附加三〇〇%的神圣鳞甲、能够无限次发射火球弹的蛇杖……以至角色一切经验值、属性等,全都只是一夜之间用外挂程式篡改出来,而不是在虚拟游戏世界里经过长期的冒险和修炼得来的。
  当然,「速吻」自己也使用这些外挂程式,但她只是为了享受破解密码的乐趣,「龙血」却是纯粹的破坏者,「死」在他手上的角色多达三八六人。当这些人诚心相信「OmniLand」的虚拟世界,在里面冒险、交谈、买卖、组织教团和公会,建造城堡、坐船旅游时,这家伙却用卑污的手段剥夺他们的乐趣。
  「速吻」迅速宣告了「龙血」的死刑。
  她按下F9键。
  「神之震怒」产生了作用。「龙血」所使用的「OmniHack ver.3.32」外挂程式被废止了,显示器上的属性数值急降,神圣鳞甲变成一般武器店也有出售的廉价货:魔法元气只余二四〇。「龙血」暴露出他的真面目:一个只有十六级的平凡魔法师。
  但是「龙血」自己仍不知道他的伪装已经脱落,他挥动了蛇杖。
  熊熊燃烧的火球弹朝「速吻」扑面射来。
  「速吻」微笑,她懒得动一动摇杆,火球弹正面打在她身上,生命能量的显示棒却没有缩短半分。
  「速吻」本来想再多玩弄对手一会儿,可是「龙血」经过这失败的一击,很可能已发现不对劲,还是趁他关掉电脑或拔掉电话线之前动手吧。
  「速吻」熟练地发动女战士背上的火箭推进飞行器,两旁墙壁飞掠而过,女战士闪电到达近战距离。
  「龙血」还没来得及反应前,游侠女战士挥起巨大的双手剑。
  力量属性二九〇,灵巧属性三一五,加上神剑的附加魔法值,这一斩击破坏力为二四〇〇至三〇〇〇点,命中率二七〇%。
  巨剑斩裂了「龙血」的鳞甲。鲜血激飞(因为尺度问题,血液被绘成黑色),「龙血」的肉体化为绿烟蒸发消失,散下一地的金币、五只魔法指环、火球蛇杖、黄金头盔和已破坏的鳞甲,还有一只断指。
  「速吻」对其他东西不屑一顾,只把断指捡起。她按下「查看」键后,断指即显示出被杀者名字、级数及日期。这是向好友展示战绩的纪念品。
  这时她感觉到,在真实世界中有人正走近她。她徐徐把LED眼罩脱下了。
  她的眼睛经过大约四秒钟才能重新适应自然光。她看见两个浑身脏兮兮的男人——拜诺恩与那个背着小提琴的老头。
  拜诺恩端详着这个女孩子。戟竖的黑色短发,因为脱下眼罩而弄乱了,不过看来原本就修剪得不怎样整齐。两边脸颊显得有点胖——应该是吃太多速食品和糖果的结果,却长得出奇地美丽。黑眼睛细长而明亮,没有任何化妆——这似乎是明智的,化妆品只会掩盖了她五官间那股洋溢的生气。
  少女穿着一件帅气的黑色皮夹克,胸口钉着一面银色的金属片,上面刻着外星人的头像;没有任何饰物,却在颈项间挂着一个塑胶表面的黄白色通行证,附有她的照片,上面只有几串数字组合和「全区域通行」字样;腰带上挂着的行动电话有如西部牛仔的手枪;黑色牛仔裤与Dr.Marten黑皮靴。
  少女半张着嘴巴凝视拜诺恩的脸,然后惊异地微微摇头。那种惊疑的表情不像是看见可怕的东西,反倒有如发现了新出品玩具的孩子一样。
  「你……」少女指着拜诺恩。「哇塞……真幸会了,是本人呢……『杰克』先生……」
  拜诺恩苦笑着摇头。「我的天。难道我的样子真的太像杀人狂吗?」
  「不会吧?我刚刚才看见过你的照片呢。」少女伸出的手指变成手掌,与拜诺恩热烈地握手。「你好。我叫『速吻』。」
  「这是什么名字嘛?」
  少女一指电脑。「是在里面用的代号啊。不喜欢的话,你叫我里绘好了。」
  「你是日本人?」
  「半个。母亲是美国人。」
  「你刚才说……照片?」拜诺恩看看四周:一个小洞窟,唯一的照明来自电脑的十七吋显示器——有三台之多。另外有一部已打开的PowerBook笔记型电脑。桌上又放满一堆看不出用途的电子仪器、小工具、叠得高高的电脑磁碟、日本动画的机器人玩偶……这些硅、塑胶与金属呈半圆弧把里绘的座椅包围了。没有其他的椅子,拜诺恩只好继续站着。
  里绘狡猾地微笑,然后转身,熟练地操控着滑鼠。
  「我把它们存了下来……你自己看看。」
  拜诺恩看见了:屏幕上出现一幅图画。是铅笔素描的警方拼图。画的正是拜诺恩现在的样子。
  「你……你从哪儿……」
  「当然是市警的档案库了。」里绘说。「那儿的保安差劲透了。要不是阁下的名气这么大,我可懒得碰一碰呢。」
  「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个电脑叛客(Cyberpunk)……」
  「是Hacker①。」里绘很认真地更正。由于无法分辨两个词语的差异,拜诺恩没能答上话。
  『注①:Hacker泛指拥有破解、入侵电脑系统之技能及知识的人士,并非专指电脑犯罪者。』
  「还有更有趣的东西。这个可花了我一点工夫呢。」里绘又打开另一个图片档。
  我的天,拜诺恩暗骂着。
  那是他在特工处时的证件照片,头发比现在短多了,胡须刮得干净,样子看来也比现在健康许多。
  「这是FBI从昆蒂科送给伦敦警方的资料。」里绘一想到正在跟资料中的人物面对面谈话,感觉怪怪的。「原来你在两年前已经开始『干活』了吗?」
  「你不害怕我吗?」
  「本来应该害怕的。」里绘站了起来,上下打量拜诺恩,目光停在他大衣已干的血渍上。「可是一想到竟然能够与这么有名的人会面,就像……」
  「就像发现『猫王』还没有去世吗?」
  「我只有十八岁啊。你跟我谈『猫王』没有什么意思。假如你说Kurt Cobain会比较贴切。」
  「我比较喜欢『既视现象』的夏伦②。」拜诺恩微笑。他觉得这个女孩有趣极了。「你大概没有听过这乐团吧?」
  『注②:「蛇王子」约翰·夏伦,六十年代末迷幻摇滚乐团「既视现象」主唱,拜诺恩首次遇上的吸血鬼。参阅前作《恶魔斩杀阵》。』
  里绘耸耸肩,不置可否。「何况我已跟你认识了,我又不是妓女,我想你大概不会杀我吧?」
  「很难说啊,甜心。」一直站在一旁的老头插嘴说。「我刚刚才看见他杀了个男人。连头也砍下呢。刚才我还帮助他把尸体烧掉了。」
  一听到「杀人」这词,拜诺恩感到有点愠怒,但怎样也无法向他们解释吧?
  「听你的口音是在美国长大的吧,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以说已经没有国籍了。这两年都在东藏西躲的。」里绘叹了口气。「你从前的伙伴——特工处那些家伙,一直在盯着我。」
  「为什么?」拜诺恩有点惊奇。怎么看她都是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女孩。
  「很简单。我们Hackers认为资讯自由是公民权利,他们则称之为『危害国家安全』。他们虽然比我们笨得多,却有花不完的钱啊。逼得太紧了,只好来欧洲躲躲。」
  「坏女孩。」老头又插嘴了。
  「你很讨厌啊,理查。」里绘叉着腰。「回到大伙那儿去吧。他们大概在等你开演奏会。」
  老头理查很听话地离去了。
  「对了。」里绘突然凑到拜诺恩跟前。「可以吻吻我吗?」
  「是想得到名人之吻吗?对不起,要让你失望了。」拜诺恩坐到她的椅子上,「我不是『杰克』。是警察误会了。」
  里绘咬着下唇。
  「喂,拜托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好吗?」
  「那么你是什么家伙?」
  「为什么这两年来,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拜诺恩苦恼地说。「好吧。我只能告诉你:我来伦敦是为了抓这个『杰克』。满意了吗?」
  「你看见过他吗?」里绘的眼睛发亮了。
  「还没有绝对确定。你可以帮助我吗?」
  「当然了。可是在这以前,你最好还是处理一下背上的伤口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坐姿就看出来了。」里绘拉着拜诺恩的手,把他从椅子牵起来。「而且你脏得像刚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最少也洗个澡吧。来,让我带你到医院去。」
  「我不能上医院啊。睡在病床上等警察来抓我吗?」
  「理查大概还没有告诉你,这儿是什么地方吧?我说的是这儿的医院。」
  「这里是……」
  「不就是地底嘛。」
  「你应该知道,伦敦地铁是全世界最早的地铁系统吧?在一八六三年正式启用。在那个时候由于技术还没有成熟,挖掘工程的计划与施行出现了许多偏差,挖错的通道有许多。
  「另一个问题是:自中世纪以来,伦敦许多古堡、大宅都有辟建地下室,后来随着岁月过去,地面上的建筑被多次拆毁、重建,区域也重新规划了,加上旧地图大都散失,这些地牢便给遗忘了;直到建造地铁时,挖掘工程往往因为遇上这些地牢而被迫中止和改道。这又把地底通道的数目增加了,构成一个没有任何用途的地下迷宫。
  「没有人知道是何时开始,但大概是在上世纪末吧,渐渐有些无法在地面世界生活的人秘密移居到地底来。传说最初的一批人是罪犯。一直持续到现在,便是今天你看见的『地底族』。」
  拜诺恩边走边听里绘的介绍。他不停地留意沿途所见的人:大多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但也有像里绘的年轻人——他们纷纷与里绘打招呼,然后又埋首于电脑、游乐器或是围起来抽大麻。
  很和平的气氛。有一个看来是中世纪堡垒地牢的宽广石室,充当了聚会的大厅,四处散布着破旧的沙发和床,人们坐卧着看书、谈话、演奏乐器、饮食、抽烟……石壁上挂满了从地铁站撕下来的电影广告海报、国旗、名人肖像、名画的复制品……那种轻松而简朴的生活气氛,有如三十年前嬉皮的公社(Commune)。
  「我不明白。」拜诺恩说。「你们如何维生?我是指资源。」
  「有什么困难呢?城市就在我们头顶上啊。城市的本质就是不断地浪费。稍动点脑筋,从那巨大的消耗量中取来一点点就够了。只要你的要求不太高。用个例子来说明清楚吧:全美国的家庭电器——例如咖啡机、微波炉等等,它们上面那个小小的计时钟的照明所耗用的电量,相当于希腊、秘鲁与越南三个国家的耗电量总和。同样的道理,一个伦敦市只要挤出那么少许资源,就够『地底族』花用了。这个世界有够荒谬的,是吗?」
  「你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一个在女同性恋者网上新闻群组认识的朋友,把这儿介绍给我。她其实是双性恋者。」
  「她是你的爱人吗?」
  「我还没有确定自己的性取向啦。」里绘轻松地说。「我悄悄告诉你原因吧:我还是处女。在一九九九年还有十八岁的处女,惊奇吧?」
  拜诺恩无言以对。
  「到了。」里绘指向一个石窟。「这儿就是医院。」
  ◇◇◇◇
  拜诺恩穿着一条借来的宽松裤子,赤裸上身俯伏在一张灰色沙发上。
  里绘把他脱下的衣服收进一个塑胶袋里,准备拿去清洗。
  「切记不要丢掉那件大衣。虽然破了,可是很有纪念价值。」拜诺恩说。
  「我找人把它缝好吧。放心,这儿有个很好的裁缝。」
  里绘说着时,那个她叫做「柏德烈医生」的男人就拿着针线到来。
  「好了,我来替你的伤口缝线吧。」柏德烈医生说。「我先看看伤口有没有感染。」
  拜诺恩想不透,假如这个柏德烈真的是医生,何以会加入「地底族」。
  里绘猜出了拜诺恩眼中的疑惑。「柏德烈医生数年前才坐完牢。因为一个病人死亡而被判过失杀人。其实是医院的上级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可怜的医生。」
  柏德烈医生检视拜诺恩背上的伤口。「似乎有病菌感染啊。伤口外围呈灰黑,而且有轻微的坏死……」
  「医生,请你把伤口附近的肉都割去,然后再缝针吧。」拜诺恩冷冷地说。
  柏德烈悚然。「虽然有中毒的征兆,也不必用上这么残酷、古老的方法吧?」
  「医生,我们等会再谈。」拜诺恩的脸转向里绘。「你还是先离开吧。我有些事情,希望你能够替我调查。」
  「说吧。」里绘把塑胶袋抱住。
  「首先替我问问这里的人,有谁认识或听过『布辛玛』这个男人,或是一个叫歌荻亚的女人。」既然「布辛玛」也住在地底,「地底族」中说不定也有人曾接触过他们。机会虽然不大,问问也无妨。
  「另外要藉助你在网络上的专长:你已经知道几小时前在巴福特街发生的事情了吧?请调查一下我被警方没收的东西收藏在哪儿。最重要的是猫儿——我的猫,公的,全黑色。找找它在哪里。」
  「这太简单了。若是在平日我是懒得干的。」里绘扬扬双眉。「对于Hackers来说,解码、闯入系统主要不是为了取得资料。我们享受的是解决难题的过程。所以从前干过的事我们是绝不重复的——世界上有太多新的难题了,重复过去的只是浪费生命和思考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频繁地交换各种情报和方法——让同伴不必重复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把精力花在未被发掘的领域里。
  「不过这次为了你这外行人而破例吧,而且我喜欢猫,有机会把它介绍我认识。它叫什么名字?」
  「波波夫。」
  「很好听啊。」里绘天真地笑。「对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拜诺恩先生?不行……尼古拉斯?发音太长了。就叫尼克吧,好吗?」
  拜诺恩点点头。
  「待会见,尼克。」
  拜诺恩瞧着里绘的背影,她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过去只有慧娜用「尼克」来称呼他。
  「好吧,医生。按照我刚才的去做。不用麻醉。」
  「你……疯了吗?」
  「有重要的工作等待着我。我不想被麻醉药弄得昏昏沉沉。」
  事实是:拜诺恩不能肯定,自己被麻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已逝的恩师彼得·萨吉塔里奥斯③,当初就是用催眠和迷幻药来引出拜诺恩灵魂里的吸血鬼本性,从而确定了他「达姆拜尔」的身世。
  『注③:彼得·萨吉塔里奥斯,昵称萨格,英国贵族,世上最伟大的吸血鬼猎人。请参阅《恶魔斩杀阵》。』
  柏德烈把伤口的灰黑坏死部分切割下来,并且用针线把伤口缝合了。
  「医生。」拜诺恩坐起身子。「这『医院』有血库吗?请你随便找一袋血液给我。」
  柏德烈依言走进一个房间,不久便把一个注满血液的密封塑胶袋找出来,因为冷藏的关系,袋子表面结着水珠。
  拜诺恩把血袋抢过来。「行了,医生。谢谢你。可以出去吗?我想休息一下。」
  柏德烈未能确定拜诺恩的意图,却本能地对这个奇异的陌生人感到有点恐惧,他点点头,迫不及待离去了。
  拜诺恩确定没有人在看自己之后,用牙齿把血袋咬破,然后往嘴巴里灌进冰冷的血液。
  他迅即感觉到背上的伤口在自动愈合,心里松了一口气。
  ——真是漫长的一夜。


N.拜诺恩之日记 Ⅱ

  十二月二十四日
  写这篇日记,是要把这夜遇到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是在从前立志当作家时养成的习惯吧:在思考一些复杂的事情时总要拿笔。
  毫无疑问,我在地底迷宫里遇上那个穿着皮革围裙的奇怪家伙,就是「开膛手杰克二世」,甚至可能也就是一百一十一年前那个初代的「开膛手杰克」——一想到他跟吸血鬼的密切关系,这个可能性就更大。
  那家伙曾说过,「布辛玛先生」是给予他「新生命」的人;在地铁站里的「动脉暗杀者」千叶则说「布辛玛」是「杰克/默菲斯丹」的父亲(千叶尾随警方的行动而把我误作「杰克」)。这两句话具有相近的意思。
  另一证据是我背上的伤口。那家伙从手指头长出的尖骨,无疑能够破坏我血液里吸血鬼因子的自行痊愈机能。现在仔细想,这种破坏力并不在那「骨刃」本身,而是「骨刃」从他的手指长出时所沾染的血液——千叶曾经说过「你的血无法沾上我」正是这意思。那家伙体内的血就是吸血鬼的毒药!
  假如世上真的有「吸血鬼公会」,「杰克」对他们来说自然是一个大患,值得派出像千叶般的菁英来消灭他。
  「布辛玛先生」又是另一个谜。从千叶的口气听来,他显然跟「公会」敌对。这也许是他要创造出「杰克/默菲斯丹」这个怪物的原因。然而他既然握着这张王牌,何以仍要躲在地底深处?为何又要让「杰克」到外面四处杀害、肢解妓女?难道「布辛玛」对自己的创造物失去了控制?……
  想到这里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我亲眼看见,「杰克」跟我并不是同类。最初听到千叶说,杀人魔「开膛手杰克」跟我一样也是吸血鬼的儿子时,我马上想起了自己亲手捏死慧娜的那个噩梦……
  「杰克」的血能够破坏吸血鬼的因子!说不定他就是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的东西!让我从「达姆拜尔」恢复为正常人类的钥匙!
  这太重要了。慧娜、我的人生,要重新得到这些,我要挡在「暗杀者」之前找到「杰克」——不,我要找的应该是「布辛玛」。他能够创造出这吸血鬼的克星,必定知道许多关于吸血鬼因子的奥秘。也许正是因为他拥有这些危险的知识,才会成为「吸血鬼公会」的敌人……
  「吸血鬼公会」——到现在为止我仍无法完全接受这事实。连毕生钻研吸血鬼的萨格也从没发现它的存在,它的规模有多大?像千叶虎之介这样可怕的「动脉暗杀者」有多少?千叶死前提及过,还有另一个叫「克鲁西奥」的同伴到了伦敦来。从他的语调听来,「克鲁西奥」必然是一个厉害的家伙……再加上拥有惊人速度的「杰克」,现在连兵器都失去了的我,是他们的对手吗?
  噢,波波夫,它现在一定在警察局里头吧。希望那些笨警察对他好一点。
  在房间里那个拿枪指着我的,倒是个出色的警官。从口气听得出他是最高级的一个,却不避危险走在最前线。这种好警察已经越来越少了,应该找个机会向他提出警告……
  太累了。还是先睡一觉吧。


永恒之书

  十二月二十四日 凌晨四时十分 地底
  宽广的麻织画布紧绷在木框里,粗糙的布面上细致地描画着一头奇异的野兽:红色鬃毛飞扬的兽脸像狮子,额上却突出三根弯长而尖锐的犄角;六条健腿牢牢踏在熊熊焚烧的柴火上;长尾如蟒蛇在半空中盘卷;獠牙暴突的嘴角溢出欲滴鲜血;三只像人类的眼睛神情各异,一只凶恶,一只欢乐,一只哀伤。
  石室里回荡着华格纳雄壮的交响曲节奏。油画底下的一张矮几上,放着一部黑色的精装厚旧书,打开的一页这样写:
  「……凡背叛的,吾等必将祈求黑暗降临于他。因为背叛是美丽的罪行,乃吾主儿女的游乐……卑劣的人有福了,他们离觉悟不远……你们务要牢记,那唯一不可违背的就是黑暗……吾主的先知,那额上有五芒星印记的智者,必将取回背叛者的永生……」
  坐在矮几旁的布辛玛没有看一眼。这些文字他已读过无数次。《马撒达诗歌》第八章九至十二节。他伸手把书合起来,封皮上以烫金字印着《永恒之书》的英文名称,下面还有一行细小而形状不可辨的奇怪字体。
  乍看布辛玛,犹如希腊神话中骄傲的美少年。俊美得过份的脸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唯一可以批评的只有那头不够光亮的微鬈棕发;还未完全发育的瘦小身体,架起一套样式古老却洁净的西装,胸前的金色表链轻轻晃动;尖细得像女性的手指支着额头,遮掩了苦恼的眼神。
  歌荻亚仍然穿着巫女的黑衣,跪伏在布辛玛的沙发旁。她的右手与布辛玛的手掌扣紧在一起,两只手上戴着相同样式的蓝宝石戒指。
  「你……还在害怕吗?」布辛玛把支额的手移开,关切地凝视歌荻亚。他把她轻轻牵到自己膝前。
  「我总是替你添麻烦……」歌荻亚说。从外表看来,她像布辛玛的姊姊多于爱人。「可是我想不透,那个猎人竟有这样的力气……」
  「我想,那家伙是个『达姆拜尔』。」布辛玛淡然说。
  「『达姆拜尔』?那是什么?」
  布辛玛抚摸歌荻亚的脸。「假如我跟你生下一个孩子,他就是『达姆拜尔』。他将继承我的力量,却同时能够像人类般生存……」
  「有这个可能吗?」歌荻亚的眼睛亮起来。「我们能够生孩子吗?」
  「受精机率大概比一个硬币掉在地上时直立静止还要低。」布辛玛叹息。「即使生下来,生存率也要用小数点后八个位数计算。唉,要是这么容易得到一个『达姆拜尔』作儿子,我就不用辛苦创造出『默菲斯丹』……」
  「那么说,我这晚遇上了一只极稀有的怪物吗?」歌荻亚露出歉疚的神色,紧抱着布辛玛的腿。「对不起,要是我能够把他带回来,说不定对你有点帮助……」
  「不要道歉。」布辛玛握起她双手,在她额上轻吻一下。「那超乎了你的能力。」
  他把歌荻亚抱起,放在自己膝上。她的身体虽然比他还要高大,但在他手上却轻如纸造一般。她把脸紧贴他的颈窝。
  「竟把连一千年也难得出现的『达姆拜尔』也吸引来了,嘿嘿……」布辛玛的神情透着与脸孔不相衬的世故。「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时间不多了。我的『杰克』啊,你在哪儿?没有了你,一切都完了……」
  早上十时二十三分 地底
  拜诺恩醒过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里绘,她正把嘴里的紫色泡泡糖吹成网球般大,手里捧着一杯浓浓的黑咖啡。
  「噗」的一声,紫色的泡泡糖爆破了。
  「睡得还好吧?」里绘把咖啡递给拜诺恩。
  他在沙发上慢慢翻起身体,啜饮已半冷的咖啡。
  「要吃点什么吗?」
  拜诺恩摇摇头。他感到冷极了。里绘早已把洗净的衣服叠放在一张椅子上,黑皮大衣挂在椅背。他把杯子放在地上,拿起大衣。
  「慢着,让我看看。」里绘跑到拜诺恩身后。「哇!不得了!已经结疤了嘛!这是……你施了什么魔法吗?」
  拜诺恩匆匆披上大衣。「拜托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
  「你的东西吗?我进入市警的资料库看过。最初送到警局时,全都送进了证物库登记。」里绘掏出Palmpilot查看。「大约半小时后,一位叫龙格雷的警官把它们全都提取出来了。这个龙格雷是苏格兰警场的人,看来就是由他主管『杰克』案件的调查工作。不过他这个主管当不久了。明天就是圣诞节,再破不了案,许多人要丢官。」
  拜诺恩想,龙格雷就是那个在房间里等待他的警官。
  「你的东西可真多:三呎八吋长黑色皮革行囊一具;二呎四吋长钢制镰刀两柄,各连接八呎长铁链,刀柄上有脸谱雕刻;五吋半长飞刀三十八柄……」
  「猫儿呢?」拜诺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这女孩真是个「资料狂」。
  「没有记录。也就是说还没给送到『爱护动物协会』之类。也许暂时仍由警察照料吧……我们现在也算是伙伴吧,应该有权利知道,你带着这么多刀子干什么吧?你……真的不是『杰克』?」里绘的眼神中带着期待。
  拜诺恩心里在叹息,现在的世界怎么了?竟培养出这种奇异的女孩。「狩猎。」拜诺恩神情木然地回答。
  里绘沉默端详着他好一会,然后摇摇头。「算了。反正再问多少次你也不愿意说。」
  「事情变得复杂了……」拜诺恩自言自语,抓起白衬衫穿上。
  「你要出去吗?不怕被抓?」里绘收起Palmpilot。
  「我怕。」拜诺恩整理一下衣领。「所以才要到警察局走一趟,把事情搞清楚。也顺道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里绘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太酷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到过上面了。这么刺激的场面我早就想见识见识。」
  「你不是正被特工处通缉吗?还有比那更刺激的事情吗?」
  「虽说是通缉,可是Hacker到底不是暴力罪犯嘛。这次可大大不同呢。对了……」里绘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你需要车子吧?我有呢。蓝色的九二年『本田』,一点儿也不显眼。怎么样?跟女孩子一起走,可以减低你的可疑程度啊。」
  拜诺恩再次叹息。
  「麻烦你先到外面一会儿行吗?我要把这难看得要命的裤子换掉。」
  同时 苏活区
  The easier we feed our Lust(我们越容易满足自己的肉欲)
  The further we exile ourselves from Love(便越往爱情的远方自我放逐)
  Seized by the Army of Information(在资讯大军的俘虏下)
  Who massacre us with the Gas of Dualization...(我们惨遭二元化的毒氧屠戮……)
  梦呓般的诗句独白与复杂的电子音乐交织,从廉价的扩音箱中鸣放,鼓荡于漆成黑色墙壁之间。
  其中一面墙壁排满了九个电视屏幕,播放着不同的地下色情片:一个倒吊的女人全身紧裹在黑皮衣里、只露出鼻孔、嘴巴、穿着银环的双乳和阴部,一个全身古罗马侍卫服饰的壮硕男人正向她身上撒尿;仍未完全发育的赤裸少女,与一头几乎比她还要大的狗缠在一起;两个南太平洋岛屿的土人在蹂躏一个孕妇……
  We can't determine how much a Life weighs(我们无从权衡生命的重量)
  Until it dies in a Bizarre Way...(直至它死于非常……)
  小房间里家俱不多。正中央是一张大床,床单、被褥和枕头都是黑色。丹尼尔·迪·齐勒暴露出全身白皙的皮肤和金色的毛发,却仍穿着那双他最爱的皮靴。
  被他身体压着的裸体女人,拥有东方人的娇小身段,昨夜穿着的红色背心裙,早已被撕成碎片散在床边。她的身体 也好不了多少,十几处碎裂的骨头。失去四颗牙齿。鼻头的肌肉和右边耳朵此刻已在齐勒的肚子里。短短一小时里她已不知昏迷和因痛楚醒过来多少次。
  We pray together for Immortality(我们一同祈求长生不死)
  Yet know nothing about Eternity...(却对永恒一无所知……)
  Don't criticize our Hypocrisy(不要批评我们的伪善)
  We are the Poorest People in the Richest Country...(我们是最富有的国度里最穷困的子民……)
  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的青年静静坐在一旁。他手里拿着一个皮夹,垂头盯着透明封套内的机车驾驶执照。驾照上贴的是他自己的照片,他的眼神却像看着陌生人。驾照上登录的名字是「泰利·威克逊」。
  「我真不明白。」「泰利」说话时没有抬起头。他的嘴巴动作很僵硬,声音有点含糊——与死在希斯罗机场洗手间里的冯·巴度的声音一样。「宝贵的血液,你却花费在勃起之上。」
  齐勒的臀部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你想千叶是不是死在『默菲斯丹』的手上?」
  「不知道。」「泰利」抬起头,无意识地瞧着电视屏幕里的荒谬画面。「可是不像。千叶的尸体虽然被烧过,但我看得出在被烧之前并没有溃烂。要是『默菲斯丹』杀的,根本用不着烧尸,千叶会化为一滩脓水。就像崔斯一样。」
  崔斯是齐勒的同僚,一起被「吸血鬼公会」派驻在伦敦,负责监察会员的行为。两星期前崔斯神秘遇袭,身体溃烂溶化。齐勒把这奇异的死状向上级报告。
  消息令「公会」的长老为之震惊。能够这样瓦解吸血鬼身体的,就只有「默菲斯丹」的血液。而「默菲斯丹」在伦敦出现,表示了「吸血鬼公会」史上最重要的叛徒布辛玛也匿藏在这城市。
  崔斯遇袭之前一直在调查「开膛手杰克二世」的行踪——「公会」曾怀疑「杰克二世」也是吸血鬼,而这样引人注目的杀戮行为违反了「公会」的规章。事件发生后,「公会」断定了「开膛手」就是「默菲斯丹」。长老毫不犹疑地一致决议,派遣两名精锐的「动脉暗杀者」到伦敦。
  在齐勒的冲击下,女人又半醒过来,发出绝望的呻吟。齐勒狞笑着,犬齿渐渐变长。他的动作更激烈,女人的阴部被撕破了,那是他熟识无比的美妙声音。
  他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时还没有变成吸血鬼——在巴黎郊区一个马棚里,当他把亢奋的阳具塞进处女的阴道时。
  已经是二百年前事情。在巴黎。那是一个风云急变的时代。连国王的头颅也与身体分开了。丹尼尔·迪·齐勒一夜间从贵族子弟变成四处潜匿的丧家犬。革命之前他仗着家族的权势,奸污过三十多个平民少女,燃烧着复仇火焰的暴民正渴望看见他登上断头台……
  如今那些要他命的人的骸骨已化为尘土,他却仍在享受肆欲的第二生命。他由衷地感谢那位带引他进入吸血鬼之道的长老。他曾问那长老为什么要挑选他,答案十分简单:「你拥有一颗邪恶的心。」
  善恶观念从小并不存在齐勒的心中。父亲的教导很清楚: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除了生命以外就是权力。革命把父亲的颈项砍断了,同时也证实了他的教诲。
  回忆起过去的恶行时,齐勒到达兴奋的顶点,他拔出阳具。吸血鬼的精液喷射在女人血肉模糊的脸上,一秒间便蒸发无痕。
  齐勒仰躺在女体旁,发出满足的叹息。「克鲁西奥,我不明白。那『默菲斯丹』究竟是什么东西?」
  「泰利」/克鲁西奥收起手上的皮夹。「你有读过《永恒之书》吧?在〈索兰记〉里详细记述了第三次吸血鬼战争的事迹。那是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齐勒读过:那是一场漫长的战争,由「噬者」、「血怒风」跟「鸩」三族争夺吸血鬼世界的霸权,持续逾百年之久。
  吸血鬼三大部族里,「噬者」起源于东、南欧区域;「血怒风」散居于北非及中东;「鸩」则是最神秘的部族,只知其祖先来自「遥远的东方」。
  「到了战争末期,『噬者』一族——也就是现在『吸血鬼公会』的祖先——已经处于极端劣势……」
  「我知道。」齐勒回答,「战争英雄尤夫·索兰就在这时崛起,把战局扭转过来……」
  「那并不是全部的事实。真正的英雄其实是『噬者』一族里一个学者,他从古老遗迹中发现了『默菲斯丹』的创造法。古语『默菲斯丹』的意思也就是『活死人的杀戮者』(Undead Killer)。」
  「『噬者』组成了一支只有十人的『默菲斯丹』特攻队,仅花了一年便把其余两族杀得片甲不留,彻底将之击溃吞没,吸血鬼世界从此复归统一。」
  「然而『噬者』不知道自己已经酿成了灾祸。曾经是王牌兵器的『默菲斯丹』,据说拥有『既非属于光明也非属于黑暗』的疯狂意志,反过来向『噬者』展开攻击。在这场灾祸中,三分之二的吸血鬼人口被『默菲斯丹』的血液溶化了,最后『噬者』一族才成功把大地上最后一个『默菲斯丹』消灭掉。」
  「此后『默菲斯丹』的创造秘密被封存在古殿的最深处。『噬者』的执政团演变成现在的『公会』长老,他们立约永不再开启这秘密,而它也在岁月中被遗忘了……直至一百二十年前,布辛玛背叛『公会』出走时把这秘密偷去了,长老们才记起曾有这可怕的兵器存在。」
  「一百二十年前吗?」齐勒坐起身子。「初代的『开膛手杰克』也是差不多在那时候出现呢……难怪千叶那家伙这么肯定,『杰克』就是『默菲斯丹』。对了,为什么这些历史在《永恒之书》里都没有记载?」
  「有的,在《索兰记》的原文里。『公会』长老为了保密之故,把它们从《永恒之书》的一般版本中删去了。要不是接受了这次任务,我也没资格阅读原文的古卷。」
  「那么……你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看透了你是个胆小畏缩的家伙,绝不敢泄露这些秘密。」克鲁西奥面无表情地说。「而且这次任务太重要了——消灭『默菲斯丹』对『动脉暗杀者』来说是无上的荣誉。先让你掌握了背景,以免你坏了大事。」
  齐勒怯懦地缩起肩膀。「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们要怎样应付?」
  「当然是先找出布辛玛。」克鲁西奥说。「当年『噬者』经过惨烈的战斗后,才找出『默菲斯丹』唯一的弱点:它绝不会攻击亲手创造它的主人。『噬者』用这方法轻易消灭了其中七名『默菲斯丹』,但另外三个的主人早已战死了。结果『噬者』牺牲了上千的战士才把它们烧成灰烬。
  「原本的计划是由我控制布辛玛,接近『默菲斯丹』并且分散它的注意力,让千叶以不用接触身体的『无刀斩』下手。千叶那贪功的家伙却先折了……」
  「要等长老再派另一个『暗杀者』来吗?」
  「你要我在长老面前丢脸吗?折损了千叶,我已经负上重大责任。就由你协助我吧。」
  「我?」齐勒惶然站起。
  「你不用动手。」克鲁西奥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布辛玛和『默菲斯丹』都是我的。我需要这功劳来抵偿失去千叶的责任。」
  「我们现在要怎样做?」
  「先到警察局一趟,看看他们昨晚查出了什么。不管杀死千叶的是不是『默菲斯丹』,我都要弄个清楚,说不定下手的正是布辛玛本人。」克鲁西奥说完,脸部突然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
  「怎么了?」齐勒一边穿衣一边问。「这个『居所』不适合吗?」
  「不。」克鲁西奥抚摸自己的胸口。「也许只是这家伙的烟瘾发作吧。这家伙挺不错,最少可以多使用三天。不过我想不用多久就可以换个更好的……」


警察局荒谬剧

  中午十二时十五分 伦敦市警总局
  查尔斯·龙格雷队长咬着没有点燃的烟斗,手里把玩着一柄属于拜诺恩的火焰状飞刀。
  他小时候也迷上过飞刀这玩意——一如马克·吐温写过,男孩子总是对刀子存有一种神秘的崇拜。他拈着飞刀,估量它的重量。虽然外形古怪,但飞刀的重量分布十分准确,是优良刀匠的作品。
  这里原是警局其中一间讯问室。没有窗户,日光灯管照射下,室内一切都显得苍白。空调的排放口发出细微的低鸣。长桌上堆满文件档案和电脑列印的资料,还有捏扁了的纸杯和一个积满烟灰的碟子。桌面仅仅腾出一小块可供书写工作的空间。拜诺恩的武器整齐排在地上。
  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案发现场、验尸过程和拜诺恩房间状况的照片,还有各大小报纸有关「开膛手」的剪报。
  一团黑影跃上文件堆。黑猫波波夫静静蹲在上面。龙格雷抚摸一下它的颈项。它没有抗拒,半眯着眼睛。
  龙格雷至今仍不敢确定,拜诺恩是否就是「杰克」。手上的一切都只是环境证据。那袋血液的抽样早已送到苏格兰警场闻名世界的科学鉴定部,以对照所有死者的DNA组合,报告还要两小时才完成。
  在伦敦市警察圈里,龙格雷认识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给他好印象。最初他们为他预备了一间正式的办公室,可是他看见局里的圣诞节装饰就觉得烦厌。结果他宁可借用这儿。
  由昨晚至今早,伦敦市内的情况糟透了。自从失败的围捕行动之后,关于「杰克」的谣言到处流传。关于嫌犯的外貌特征,人人以讹传讹,单是各小报便有最少四种不同版本。市内先后发生廿多起误认嫌犯的殴打事件和五宗群体殴斗。街头帮派和狂热宗教份子都自组巡逻队,四处盘查他们认为可疑的人。喝醉的足球迷与新纳粹光头党也加入行列。
  因此龙格雷决定,暂时封锁一切关于尼古拉斯·拜诺恩的资料,以免造成更大的混乱。
  不满的记者群现在仍守在警察局外头,龙格雷连这个房间也懒得踏出。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已在今早的报纸号外版上出现了几十次。
  早上约十时,他接到内政部次长的电话。他只是默默地接受责备。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就说嫌犯从自己枪口前「溜掉」了吗?
  龙格雷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昨晚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超过一百名警察进行包围搜索——其中包括精锐的特警、直升机和警犭——竟然也被突破了。这种荒谬的情节连好莱坞动作片的编剧也不敢写出来。
  在搜集到的证物里,有一件东西最令龙格雷感兴趣:一本厚厚的陈旧札记。作者名叫「约翰·萨吉塔里奥斯」——龙格雷下令调查这名字,至今未有丁点儿资料。
  因此他假定这是个虚构的人物。肯定不是拜诺恩本人写的。笔迹与FBI送来的拜诺恩手笔截然不同,而且记事本中的语句,不论文法和语气都是道地英式英语。
  整本札记都在描述有关狩猎吸血鬼的事。
  ——我的天。吸血鬼。要是这本札记落到记者手上,可以当一整个月的头条。
  ——这家伙的想象力可真棒透了。要不是脑里断了根线,搞不好就是个畅销小说家……
  无论如何,拜诺恩现在仍是龙格雷心目中的头号嫌疑犯,主要原因是他本来就在美国被FBI通缉。两年前汉密尔顿瓦科街的九人屠杀案①。
  『注①:拜诺恩初次遇上吸血鬼夏伦时发生的杀戮事件,生还的拜诺恩被嫁祸为血案嫌疑犯。详情请参阅《恶魔斩杀阵》。』
  最令龙格雷不解的是,拜诺恩曾经任职警察和政府特工,这在龙格雷的记忆中从未发生过。特工处对成员的精神状况有极严格的评核,当然,精神异常的杀人犯无法以常理来推断……
  波波夫的叫声打断了龙格雷的沉思。
  「怎么了?」龙格雷看着显得兴奋的黑猫。他伸手想扫抚它的背项,却给它闪过了。
  龙格雷突然感到很冷。他听不见任何声音。整个讯问室的空气像结了冰一般。
  他看见门缓缓打开来。
  波波夫跃起来,扑向从门隙闪进来的人。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苍白的手掌抱着黑猫,轻抚它的头颈。
  龙格雷感到一阵昏眩,他张开口却又无法说话,右手下意识伸向左腋下,方记起枪套挂在椅背上。
  「请不要动。」拜诺恩轻轻把背后的门关上。「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你……你是怎么……」龙格雷从警二十一年来,应付过最穷凶极恶的北爱尔兰恐怖份子,处理过无数冷血凶杀案件,近距离与数千个疯兽般的球场流氓对峙……却从没有像今天般恐惧。
  全城警察正在追捕的连续杀人肢解案头号嫌疑犯,此刻正跟自己面对面。就在伦敦最大的警察局里。
  龙格雷感觉一阵冷风从左耳旁刮过。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史密斯&威尔逊」点三五七口径左轮手枪,已经倒握在拜诺恩手里。
  「对不起,我不想吓唬你,只是不希望发生什么意外。」拜诺恩慢慢弯身把枪放在地上。
  ——不可能……人类的动作不可能这么快……
  ——可是这已是我第二次亲眼看见!
  「我想你现在开始有点明白了吧?」拜诺恩把双手摊开表示善意。
  「明白什么?」龙格雷这才发觉,原本咬着的烟斗早已掉到桌子上。他把它拾起来检视。幸好没有破裂——这是亡妻送的生日礼物。
  「这个案件不是你们警察能够处理的。」
  龙格雷有点奇怪:拜诺恩说话十分有条理,而且语气冷静,很难与精神异常者联想在一起。
  「我也当过警察。」拜诺恩又说。「我知道警察的思维模式。可是这次恐怕不大适用。」
  「我知道。」龙格雷的意思是知道拜诺恩曾是纽约警察。「你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拿回我的东西。还有猫。我需要它们。」拜诺恩走到一旁,开始把排列地上的刀子收进皮囊里。「另外是要告诉你: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不是你?那么你知道有关『杰克』的什么吗?他在哪儿?假如你要洗脱嫌疑,我们可以谈谈……」
  拜诺恩扫视四周,最后在书桌上发现约翰·萨格的札记。
  龙格雷知道此刻自己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他把札记递给拜诺恩时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膝软弱乏力。
  「谢谢。」拜诺恩把札记收进大衣口袋里。「你已经读过它了吧?」
  「可以倒背一遍了。」龙格雷为了令自己放松一点,把烟斗点燃了。他吐出长长的一口白雾。「很棒的恐怖小说。准备什么时候出版?送我一本签名本可以吗?」
  拜诺恩苦笑摇头。他背上皮囊,把波波夫藏进衣襟内,朝房门步去。
  「等一等!」龙格雷把烟斗握在手上。「我不理会『吸血鬼』什么的,我只想阻止那怪物继续杀人!」
  「至少我们有一个共识:彼此都知道那家伙是怪物。」拜诺恩转过脸来。「有两件事情要感谢你:一是替我照料猫儿;另外是没有把我的照片和资料公开。」
  「那不是为了你……对了,汉密尔顿的九条人命……也不是你干的?」
  「假如你不能相信那札记上的东西,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
  拜诺恩突然就从讯问室消失了。龙格雷只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眼睛却无法捕捉那迅速的开关动作。
  ◇◇◇◇
  里绘额上架着一副橘色眼罩,瘦小的身体包裹在一套深灰色的滑雪服里,再加上那件最喜爱的黑皮夹克,可是仍然觉得冷。这辆本田已经太旧了,暖气系统像只乏力的狗。
  她坐在驾驶座,垂头盯着放在膝上的PowerBook。利用行动电话连接,她正与「地底族」里的朋友交谈。
  「记得替我买个『Big Mac』回来。」屏幕上的ICQ信息说。「我好几个月没吃了。」
  这家伙网上的诨号是「地狱蝠」(HellBat),真名叫柯林,是「地底族」十几队自组乐团里最棒的鼓手,正在追求里绘,可是她兴趣不大。
  「再多吃这种垃圾,过不了多久你可以用自己的肚皮击鼓了。」她刻薄地回答。又接到信息。是地底另一个Hacker「光学镜」(Optik Lenz)。「理查老头刚过来,说『家长』(The Patriarch)想找你谈谈。」
  「?」
  「不晓得。理查好像说,是关于你要打听的人名。」
  里绘按照拜诺恩的吩咐,曾在「地底族」询问过有谁认识「布辛玛」或「歌荻亚」,结果完全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名字。她懒得再花时间问,在离开前叫人们把这问题传开去。
  竟然也传到「家长」他老人家耳中了。难道他知道些什么?还是只想见见拜诺恩这个陌生人?
  里绘把电脑合上,看看车外四周。对街的警察局外挤着满满的记者群,一个个冒着寒冷在守候。街上也停满了电视台和报社的车辆。
  抗议警察无能的示威群众比早上减少了许多,那幅写着「我们不要一个血腥的平安夜」的布条无力地倚在警察局外围的墙壁上。
  较远的人行道上,看热闹的人群——多数是失业的流浪汉——围成一个圆形论坛,光头党和宗教狂热份子在中央对骂个不亦乐乎。几个警察隔在人群外静静地监视。
  里绘对这些街景失去了兴趣,拿起放在身旁的报纸号外版,上面报导的自然是昨晚巴福特街的围捕事件,还有之后在伦敦各处引发的暴力。
  报纸最显眼处是一幅黑白肖像素描。男人的面相极尽凶恶:细小的三白眼、浓密而乱生的眉毛、厚厚的嘴唇、方形下巴爬满胡渣……素描手法刻意模仿警察的缉凶拼图,图片下面那句「杰克想象图」却用上小得不能再小的字体。哼,这就是传媒,里绘这样想。
  至于昨晚希斯罗机场男用洗手间里发生的残杀事件,当然也给算到「杰克二世」的头上。「杰克」这次为什么挑男性下手,接受访问的犯罪心理学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里绘特别注意到另一个相关事件(报纸编辑却只花了一小格来报导):几乎同时,有个男人在机场失踪了,名字叫泰利·威克逊……
  她不知道,这个「泰利·威克逊」此刻与她距离不足一百码,正坐在停在同一条街上的一辆红色「雪佛龙」跑车里。
  ◇◇◇◇
  二十六岁的依莎贝·莱德从警刚满五年。就职前她当然也考虑过当女警的危险性,却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人生会以这种痛苦而恐怖的方式结束。而且就在伦敦市警总局的清洁工储物室里。
  她没有挣扎。双臂的骨头早已折碎多处,现在就像礼物的丝带般在背后打了结。碎骨刺破皮肤流出的鲜血渗透了袖子。她的身体俯伏在一个放满瓶装清洁液的纸箱上,下身制服被撕碎,肛门破裂的痛楚令她双腿肌肉痉挛。
  比依莎贝矮小一个头的齐勒紧贴她背项,在她耳边喃喃自语:「你这个警察可是白当了……不过是那么一点点资料,连存放在哪儿也答不上来……」
  依莎贝绝望地呻吟着。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意志已完全崩溃,她只希望这种痛苦能马上结束。
  「没有时间跟你玩下去了。克鲁西奥可是个令人畏惧的家伙啊……」齐勒左手抓着依莎贝的头发,把她的上半身揪起来。他狞笑着,犬齿渐渐变长。
  又是那动听无比的声音——颈动脉肌肉组织被刺破的声音。齐勒再次想起二百年前被他奸污的处女。
  痛感渐渐随着血液而流逝,依莎贝的身体放松下来。
  齐勒右手五指刺破她的胸脯,捏碎了肋骨,伸进湿润内脏的缝隙之间,直接握住心脏。他以有如抓着小鸟般的温柔力量按摩她的心脏,手掌一握一放,帮助它继续鼓动,保持血液流动的速度。他要榨干她肉体内每一滴温热的鲜血……
  一种尖锐的声音从头顶疾降而下。
  齐勒的身体像青蛙般跃离依莎贝,却还是慢了一点。阳具从中央被齐整斩去,半截遗留在依莎贝的肛门里。
  齐勒只感到愤怒——吸血鬼是没有痛感的。阳具的伤口迅速合起来。他把裤子拉回原位,同时右腿向来袭者蹴击。动作虽然滑稽,坚硬的皮靴尖端却带着足以踢穿混凝土墙壁的力量。
  长剑刺穿齐勒心爱皮靴的厚厚鞋跟,没入足跟肌肉,刃身垂直把腿骨和膝盖关节破开,剑尖直贯至耻骨。齐勒整条腿被长剑贯穿。他无法平衡,身体横摔在地板上。
  齐勒双手按地欲爬起身子,可是两柄银匕首瞬间把他的手掌钉在地上。
  他猛力拉扯转身,好不容易把手掌扯脱——四根手指飞脱了。此刻他知道不是来袭者的对手,对方的速度比自己高太多了。他只想逃。只要会合克鲁西奥……
  一把雕刻着恶鬼脸谱的钩镰刀深深勾进他背项。连接刀柄的长铁链,绕过横亘在储物室上方的水管。齐勒整个身体被吊在半空中。
  「不!」齐勒疯狂挥舞手腿。「不要!不要!我可以给你永恒的生命!你可以像我一样为所欲为!你想象一下,只要看见的女人便可以得到,那是多么——」
  「住口。」拜诺恩没理会他,俯身检视伏在纸箱上的女警。依莎贝已断气。
  「不,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我可以给你什么!我给你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
  「你以为我会喝你那污秽的血吗?」
  听到这句话,齐勒知道这人对吸血鬼的了解有多深。是吸血鬼猎人。他绝望了。死亡的恐惧令他失控,把刚喝下的鲜血呕吐出来。眼眶、鼻孔、耳孔、肛门,连刚刚重生的阳物都流出了血液。全身皮肤毛孔冒出血珠。
  ——这么差劲的家伙,大概不是「动脉暗杀者」吧?……
  拜诺恩抓着齐勒的腿,把长剑慢慢抽出来,用齐勒的外套把血渍抹净。
  「克鲁西奥……他会找到你……」齐勒梦呓般喃喃说。
  拜诺恩记得,这是千叶虎之介口中另一个「动脉暗杀者」的名字。
  「告诉我。」拜诺恩把剑刃架在齐勒的喉颈上。「这个『克鲁西奥』在哪儿?告诉我,我放过你。」
  「他是……最强的……『暗杀者』……连吸血鬼也害怕他……」齐勒露出诡异的微笑。「你也害怕他吧?」
  齐勒胸腔里发出一记像气球爆破的声音。是他的心脏。因为失去了生存的意志,他的心脏自行碎裂了——拜诺恩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现象。齐勒的肌肉渐渐收缩干枯,发出微微的腐臭。
  ——吸血鬼竟然有这种特征吗?……难道只有拥有强烈生存欲望的人才能成为吸血鬼?一旦这种意志崩溃了,赖以支撑永生不死的邪恶力量也会随之消逝吗?
  ——到了哪一天,当我也失去生存的欲望时,我的身体也会变成这样吗?……
  ◇◇◇◇
  当拜诺恩从警察局侧门步出时,三个埋伏在那边的记者警觉地趋前,从大衣襟内提起相机。略略打量了拜诺恩一会儿后,他们又把相机放下,没有按下快门。落拓的拜诺恩在记者眼中,大概只是个昨夜醉酒闹事、刚在拘留所睡了一晚的流浪汉。
  拜诺恩架上圆形的墨镜,步向里绘的车子。
  一个比他还要高大的新纳粹光头党青年从旁闪出,拍拍他的肩膀。
  「老兄,你看来有点可疑。」光头青年不友善地扫视拜诺恩上下。从他右手摆放的位置,拜诺恩猜出他的夹克口袋内藏着柄折刀。
  「在伦敦,每一个人看来都可疑得很。」拜诺恩摘下墨镜,凝视光头青年。
  光头青年的视线瞬间像被吸住了,失去了焦点。
  「希特勒万岁。」拜诺恩摆摆手。
  「嗯。希特勒万岁……」光头青年迷惘地说,自行走开了。
  拜诺恩坐进「本田」的助手席上,把皮囊放进后座,重重关上车门。波波夫这时从他衣襟爬出来。
  「啊!这就是你的猫儿吗?」里绘把PowerBook放在一旁,马上把波波夫抱着。「好可爱!」她用日语说。
  拜诺恩拿起放在仪表板顶上的速食品纸盒,拈起一片炸鱼块放进嘴里。
  「东西都拿到了吗?」里绘一边抚弄波波夫的纯黑皮毛一边问。
  「嗯。」
  「你用了什么方法混进警察局里?竟然连猫儿也带出来了。」
  「很简单。我告诉他们:我不是杰克,是MI6(英国军事情报六局)派来的〇〇四谍报员,拥有杀人执照(License to Kill)。」
  「你倒比外表看来风趣。」里绘一拳擂在拜诺恩肩膀上,这才发现他的皮大衣下襬沾着血渍。
  拜诺恩瞧瞧沉默的里绘。「现在我又多了一条罪名:在警察局储物室里奸杀女警。待会你会在新闻里读到。」
  「又有人死了吗?」里绘端详着拜诺恩的脸。「我还没有搞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物。可是大概你已对死亡麻木了吧?我看得出来。你所到的地方都会出现死亡。」
  「这种人生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在我出生时一切都决定了。」
  「我记得有个连续杀人魔在法庭上也这样说过。」里绘微笑。「你的父母不爱你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脸,我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只怪物。」
  「我的父亲也一样。他是那种日本集体主义教育下的典型产物。更不可思议的是,身为雕塑家的妈妈竟然会爱上这样一个机器人。」里绘自顾自地说着,「是他在加州攻读电子工学博士时认识的。详情他们从没跟我说。在我十岁时他们分开了——不只他们,我也松了口气。最少我可以跟妈妈回美国。日本学校比监狱还要难受。」
  「你的爸爸跟我的差远了。」拜诺恩苦笑。「根本不同级数。」
  「我不明白。」
  「你有宗教信仰吗?」
  她瞧瞧他胸前的铜铸十字架,摇摇头。
  拜诺恩盯着汽车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
  里绘腰间的行动电话这时响起了。
  她认得电话里是「光学镜」的声音。「快回来。『家长』想尽快见你们。」
  里绘很奇怪。要不是真正的急事,「光学镜」不会用电话。任何Hacker都不信任电话的保密性。
  她马上打开PowerBook。「瞧,这是地底的地图。」
  「你们有绘制地图吗?」这或许有助找出布辛玛的巢穴。
  「只限于我们居住的部分。」在电脑屏幕上,地底图与伦敦市地面的街道图重叠在一起。「是『地底族』里一个地理学家弄出来的。」
  里绘凭着记忆,找出了「家长」居处的地点,再寻出其地面位置。
  「嗯,是这里。距离斜榫广场(Mitre Square)不远。就在那边下车吧。」
  斜榫广场也是一八八八年「开膛手杰克」的第四个行凶地点:九月三十日凌晨一时四十五分,四十六岁的酗酒妇人凯瑟琳·艾杜丝(Catharine Eddies)——又名凯蒂·姬莉(Kate Kelly)——被发现伏尸于此小小的铺石广场上,五呎长的尸身仍然温暖,喉咙、耳、鼻、眼睑皆被割破,肚腹给切开,肠脏被掏出置于右肩①。
  『注①:据称共济会(Freemason)处决叛徒时,亦把尸体的肠脏掏出放在右肩上。而斜榫广场与共济会颇有历史关系,故有研究者以此为依据,断定「开膛手杰克」为共济会的杀手。』
  更奇怪的是,第三遇害者伊丽莎白·史卓德(Elizabeth Stride)仅在不足一小时前于德菲特场(Dutfield's Yard)被发现,两地相距却超过半哩。凶手杀戮欲望之强教人不寒而栗,其行动之迅速也令人咋舌……
  「我们要到哪儿?」拜诺恩接过波波夫和PowerBook。里绘转动车钥。天气太冷的关系,她花了半分钟才把「本田」的引擎发动。
  「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跟你一样古怪的人——我想他会喜欢你。」


家长的秘辛

  下午二时零五分 地底
  「家长」的居所是地底里唯一有阳光的房间。
  这儿位于地下三十多呎深,阳光当然不可能直接射进来。石室上方有一条早已废弃的曲折廊道,迂回地通往地面,廊道每个转角处都安装了镜子,巧妙地把阳光转折反射到这里。那一小片仅巴掌大的亮光,刚好落在「家长」的书桌中央。
  外面的天空丛云密布,透过数十面镜子送来的阳光淡得看不见。「家长」却把手掌摊在书桌上,仿佛能用掌心感受太阳的温暖。
  拜诺恩坐在「家长」对面,默默等待对方先说话。他打量着眼前这个老人:一个满头稀疏、蓬乱白发的黑人,失去左眼的脸上泛溢着通晓世事的智慧光彩,左眼上的疤痕也已布满皱纹——看得出受伤已是几十年前的事。
  「家长」伸出只剩三根指头的右手,飞快按动书桌上的键盘。一面电脑屏幕对着拜诺恩那方,浮标吐出字句。
  「请见谅。我无法说话。你可以说。我听得见。」
  「家长」张开嘴巴。拜诺恩看见半截断舌。伤口很不整齐,并不像被割断——似乎像被别人咬断……
  里绘坐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正逗着波波夫玩耍。
  她在到来前已跟拜诺恩解释过:「地底族」是个完全自由平等的社区,并没有统治者。在地底居住得较久的人,却也理所当然地拥有不成文的权威。而现今「地底族」中,没有任何人比「家长」住得更久。他的一句话能够排解纠纷或做出重大决定——不过「家长」很少「说话」。
  里绘听说过,「家长」上次「说话」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那时候有人把海洛英带进「地底族」。「家长」一句话后,这东西被禁绝了,但仍然容许大麻和几种药丸。
  「你想知道布辛玛的事吗?」屏幕上出现另一句。
  拜诺恩点点头。
  「家长」凝视拜诺恩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但面容明显紧绷着。
  「你明白布辛玛有多危险吗?」
  拜诺恩再次点头。「我知道布辛玛是什么『东西』。请相信我。我是捕猎这种『东西』的专家。」
  两人相视微笑。那是彼此发现拥有同一秘密的微笑。
  「家长」收起笑容,长长叹息了一声。「终于也有人知道——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他们会以为我疯了。」
  「你的创伤……」拜诺恩犹疑了一下。「……是布辛玛造成的吗?」
  「家长」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拜诺恩看见他的右目中闪出久藏的恐惧。
  「我以为这个秘密,到我死亡那天也不会说出来。」
  ◇◇◇◇
  「家长」原名艾卡素·苏萨。六十年前的他是个虎背熊腰、堂堂六呎的法国藉苏里南青年,偷渡英吉利海峡是为了逃避一宗小罪行的责任。
  伦敦都市的生活太艰苦了——尤其是对一个外来的黑人而言。他无可避免地再度走上犯罪之路。昼伏夜出的苏萨在黑暗中抢劫单身的夜归者。他没有带刀子——一双肌肉纠结的手臂已足够威吓对方。在故乡他曾经是拳击手。
  这一夜行人很少,天气开始冷了,于是他第一次抢劫一个女人——过去他从不向女性下手,可是这夜他饿得管不了。
  女人大概刚满三十岁,体态丰盈,身上穿的洋装和大衣看来都是高级品。当苏萨跟踪着她时,香水气味乘着冷风飘进他的鼻孔。他记起上一次找妓女已是三个月前的事……
  进入湿冷的暗街中。如果苏萨清醒的话,他或许会对这女人的胆量产生疑惑,可是饥饿和性欲已塞满了他的脑袋。
  当奔近那女人时,苏萨没有说任何话。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句「对不起」吗?他抓着她的肩膀。
  女人把雪白的脸转过来,出奇地美丽动人。苏萨呆住了,一想到要摧毁这么美丽东西,歉疚感令他双膝软下来。
  女人却在微笑,眼睛里没有半点恐惧。
  然后她往上看,苏萨也不由自主地抬头。
  他看见一幢货仓的屋顶上,站立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身影。
  那黑影迅疾往他扑下。他眼前一片黑暗。
  ◇◇◇◇
  「当我醒过来时,我已经在地底。」「家长」的话在屏幕上跳现。「从此我没有再回到地面上。」
  接着的几个月,苏萨都活在朦胧的意识中。每隔几天右腿上便有一种奇妙的酸麻感觉,他半张开仅存的右眼,隐约看见有个人伏在他腿上。他清楚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右腿不久后坏死了,那种酸麻感开始降临左腿上。
  有一次他禁不住恐惧而大声惨叫。一只冰冷的手掌迅速掩着他的嘴巴。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凑近他。
  「我讨厌噪音。」那个少年冷冷对他说。少年忽然深吻苏萨,苏萨感到对方的嘴巴带着可怕的吸力,他不自禁地伸长舌头,锐利的牙齿切进肌肉,半截断舌给吞进少年的肚子里,苏萨因剧痛而再度昏迷。
  从此他不敢再喊叫。这是上帝的惩罚吧。苏萨死心地想。
  那个女人每天会来看他,喂他吃面包和喝牛奶,然后拿消防水带把他身上和地上的便溺冲进沟里。这时他才比较清醒一点,看见自己全身赤裸,也看见另外两个跟他同样遭遇的白种男人,一起并排给锁在石壁上。
  苏萨的左腿也坏死后,女人把他腕上的锁链解除了,其中一个同囚已经消失,另一个看来比苏萨还要虚弱。苏萨看见他的白皙颈项上有两个细小的血洞。
  女人在照顾他时,有几次奇怪的自言自语。苏萨从她的口中知道了,那个恐怖的少年名叫「布辛玛」。原来这就是魔鬼的真正名字。苏萨拼命牢记着——他想到当自己下了地狱时,这个名字也许会用得着。
  终于连那个白种男子也消失了,苏萨知道不久之后又会有新的同囚加入。
  然而没有人来,连那个女人也没有来,布辛玛也已经好几天没有来吸血。苏萨鼓起最后的气力,双手撑起身体看看四周。
  那是条长长的黑暗石廊,唯一的光源来自廊道尽头一扇半闭的铁门。苏萨听到门内传出饮泣声。他忘不了这声音。是布辛玛。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以双手吃力爬行,朝着铁门相反的方向进入黑暗中。身后传来回荡的嚎叫。苏萨全身体毛直竖——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没有。叫声来自很远的深处。
  「为什么?」布辛玛的凄鸣在石壁间来回激荡。「为什么你就这样离开了?……」
  苏萨不知道自己爬行了多久,他没有停下半刻,曾经把沉重沙袋擂打得激烈摇晃的双臂,发挥出超乎常人的力量,流血的指头在黑暗中摸索前方每一吋粗石,求生意志让他把路径和方向深深烙印在记忆中。
  然后他看见第一线光。
  ◇◇◇◇
  「那并不是阳光。」「家长」透过屏幕说。「是『地底族』探索者手上的煤汽灯。我得救了。此后大约一年里,我每夜都做着在黑暗地道中爬行的梦。」
  拜诺恩沉默着。女人。他想起歌荻亚。
  「这件事情我反复回想过许多次。」「家长」继续说。「我猜想是因为那个女人突然去世了,他们显然是爱人,她是魔鬼的妃嫔。」
  「你仍然清楚记得通向那地方的路径吗?」
  「要我在地图上指出是不可能的。要是亲身再走一趟,我却肯定能记起来。」
  「你可以带我去吗?」拜诺恩站起来。这句话引起里绘的注意。她抱着波波夫走过来。
  「家长」的手指离开键盘,右眼凝视拜诺恩。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十分难受的事,可是要不这样做,只会不断发生更多悲惨的事情——就像你当年的遭遇一样悲惨。」
  「家长」伸手推按书桌,座下的轮椅往后滑开,让拜诺恩看见他截断的双腿。
  「不打紧,我可以背着你走。」拜诺恩仍坚持着。
  「家长」咬着牙。右眼流下泪来。眼睑在颤抖。
  拜诺恩垂下头。「算了。我再想其他的办法。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等一等。」里绘说。「我大概知道你们面对怎样的难题。而且我有现成的解决办法。」
  拜诺恩和「家长」瞧着里绘。她露出狡黠的笑容。
  同时
  警方在位于斜榫广场东南的比利斯特街后巷内发现一具恐怖男尸。死者为白种青年,身穿黑色皮夹克及牛仔裤,胸腹遭到不明的凶残手法破开,内脏多处破碎。
  搜证人员在他的衣袋内发现一张机车驾驶执照,登记名字为「泰利·威克逊」,初步确定属死者本人。
  现场并未发现凶器或明显为凶手遗下的其他物件,唯一异状是尸体旁的地下水道盖口被打开。警员曾经进入探视,但并未发现凶手循水道逃生的迹象。


连线狩猎

  下午四时二十分 地底
  透过夜视镜的绿色影像,地道里的弯弧与起伏全都清晰可见。拜诺恩一边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瞄着左角的小型投影地图,时刻确定自己的所在。
  拜诺恩此刻戴着这副头罩,里绘唤它作「长尾虫」,由「地底族」Hackers里一个硬件专家制作,原本用于探索地底更多可住的居所和搜寻失踪者。
  以合成塑胶、玻璃纤维和金属管拼凑成的头罩,就像科幻电影《异形》(Alien)里的Face Hanger幼虫般,紧紧附贴在拜诺恩头上。镜片提供热源探测和夜视功能外,也能把外间传送来的电脑影像及资料投射入眼球;两边额侧有小型照明,在完全黑暗的地道内提供光源;而使用者透过镜片看到的影像,也可利用镜片内侧设置的微型摄影镜头收集及向外传输。此外当然也附有语音通信的装置。
  拜诺恩腰间挂着一具仅七百公克重的微电脑,与「长尾虫」连接,负责处理所有影音信息。
  在地底,最困难的自然是通信问题。除非每隔一段路程便架起一座转接站,否则无线电波或微波都无法远距通信。因此只能使用较原始的方式:有线通信。
  头罩后部连接着的光纤缆线,一直伸延往里绘的电脑主机。在出发点上竖立着绕满光纤的巨大圆鼓,随着拜诺恩前进而不断吐出缆线,足供五公里路程使用——这些缆线原本用于架设「地底族」各居所的通信网络,但这项工程还没有开始。
  夜视镜其实对拜诺恩没有用——「达姆拜尔」本身已具有夜视异能,他只需要一个手电筒。然而眼前的影像并非只供他一个人观看,同时也要传输到里绘的电脑屏幕上。
  此刻里绘跟「家长」正并肩坐在电脑前,看着拜诺恩眼中所看见的东西。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Hackers,好奇地站在后面观看。
  「家长」静静坐在轮椅上,专注地凝视地道里的景象。他的膝上放着里绘的PowerBook。从键盘打出的方向指示文字,瞬间直接投射在拜诺恩的视网膜上。旁边的里绘则同时以光笔绘画路线图并标示拜诺恩的所在。波波夫安静地伏在她脚边。
  由于要靠「家长」的观察和指示才能找出正确路径,拜诺恩走得十分慢。他左手穿戴着「刀爪」——那具五指都伸出尖长利刃的硬皮革手套,右手握着鬼脸雕刻的钩镰刀,前进时一直谨慎地戒备着。
  「尼克,待会脱下头罩时用你的右手。我害怕你会刺穿自己的头壳。」里绘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她的脸容在拜诺恩眼前闪现了半秒钟——头罩的影像传输是双向的,里绘同样可以利用设在电脑屏幕顶上的摄影机,把她那边的影像送过来。
  「这时候不要开玩笑了。」拜诺恩严肃地说。「这种投射影像不会烧坏我的眼睛吧?」
  「放心啦。我们用动物试验过了。」
  拜诺恩苦笑。这女孩把一切都当作游戏。
  「家长」的指示又送来了。拜诺恩爬下一段坡道。他瞄瞄镜片上的时钟。日照时间已余下不多。他希望早点找到布辛玛。万一布辛玛预备了往地面的逃遁出路,在太阳下要追捕他会容易得多——吸血鬼虽不如传说般会被阳光溶化,但在日光下其体力将大大减弱。
  一旦找到布辛玛应该怎么办?当然不能马上把他干掉。还有太多谜题没有答案。首先必须弄清楚他跟「杰克」有什么关系。布辛玛是「杰克/默菲斯丹」的创造者,但很明显他对自己的创造物失去了控制——否则他不会让「杰克」出外杀人而引起「吸血鬼公会」的注意。
  也许布辛玛是故意这样做——他知道「公会」必定会派遣精锐的「动脉暗杀者」,这正是测试「默菲斯丹」威力的最佳机会。
  拜诺恩想到歌荻亚。
  ——可以利用她来要胁布辛玛就范。然而自己做得到吗?把刀子架在女人的颈项上……
  ——不。我不相信邪恶的吸血鬼会真心爱着一个人类女性……他没有把她变成自己的同类,只是利用她来引诱猎物而已……他只想安全地躲在地底吸饮壮男的鲜血,而不必惊动「公会」……
  但若能挟持歌荻亚而令布辛玛屈服,说不定能够从他口中得知消除吸血鬼因子的方法,令自己恢复为正常人类……假如世上真的有这个方法……
  ◇◇◇◇
  里绘盯着屏幕里的地道景象,感觉比「OmniLand」刺激得多。
  虽然拜诺恩跟「家长」都没有跟她说明,但她已经隐约猜出,拜诺恩要对付的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狼男、吸血鬼、僵尸……难道是外星人吗?……而且这跟著名的「开膛手杰克」竟有莫大关系!一想到这里,里绘兴奋得有如喝下半打Jolt①。
  『注:Jolt,Hackers爱喝的可乐品牌,含高咖啡因。』
  她再次专注于屏幕上,继续描绘地道的草图。若光纤缆线因意外而断掉,拜诺恩也可以靠这地图从原路脱出。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那发光影像上。没有人留意到,一个瘦削的陌生男人就站在他们身后。男人的脸异常苍白,身穿一套式样老旧的黑西装,外面却包裹着一件屠夫用的皮革围裙,头上戴着绅士高帽。
  他毫无表情地同样瞧着屏幕。
  ◇◇◇◇
  拜诺恩嗅到腐臭的味道。
  「里绘,不要看。」
  他没有再等待「家长」的指引,径自顺着臭味的来向前行。
  终于他看见了。
  里绘也看见了。跟「家长」所形容的情景一模一样。廊道两旁排列着六个赤裸的男人。每一个的身体都瘦弱不堪。有几个双腿和颈侧已溃烂得看见骨头。
  镜片的夜视功能关掉了。屏幕上展露出溃烂血肉的色彩。苍白的脂肪、淡灰色的骨头、紫色的肉屑……
  里绘闭目,紧抓着身旁站立者的手掌。那只冰冷的手掌轻轻握着她的手。
  「家长」也没有再看下去。他的右眼盯着键盘许久,却再也打不出一个字母。
  站在后面的年轻Hackers许多都不忍再看。其中有个就是「光学镜」——一个二十五岁的金发「老」Hacker。他这时发现了那个站在里绘身旁与她手掌相握的男子。奇怪的衣服和高帽,在「地底族」中也算不上是最古怪的衣饰。可是「光学镜」从没有见过这瘦弱男人。大概是新来者吧,他猜想。
  ◇◇◇◇
  拜诺恩站在「家长」曾经描述过的那道铁门前。铁门并没有完全关上,露出仅可供一条腿踏进去的缝隙,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古典交响乐的声音。
  拜诺恩正在盘算时,却隔着头罩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足音。
  他迅速回身摆出迎击的姿势。在攻击前他确定了,那不过是一只浑身灰毛的野猫。
  灰猫似乎不害怕拜诺恩,直往他足旁奔过,窜进了铁门的缝隙。
  ——这儿竟然有猫……是布辛玛或歌荻亚的宠物吗?
  「我要脱去头罩了。」拜诺恩再次面向铁门。
  里绘的投射影像又再出现眼前。
  「小心啊,尼克。」里绘殷切地说。「祝你好运。」
  「慢着!」拜诺恩以压低的声音呼叫。「不要切换!」
  从投射影像中他看见了里绘身旁男人的样貌。他们还手握着手。
  拜诺恩感到全身毛孔收闭,一股寒意沿着脊骨窜上后脑。
  ——是他!他竟然就在……
  拜诺恩的心乱到了极点。他猛力摇了几次头。
  他迅速作出判断:绝对不能告诉她「开膛手杰克」就站在她身旁!只要她露出一点点恐惧的表情,也可能立时刺激起那家伙的杀意……
  「答应我,绝对不要做任何事!等我回来!」拜诺恩一边说,开始一边往回走。
  「什么?你要回来?」里绘气恼地叫着。「为什么?我们花了这许多工夫——」
  「照我的说话去做!」拜诺恩把眼罩的机能关掉了,只有两边照明的小灯仍亮着。他拔掉脑后的光纤插头,垂头沿着地上的缆线疾走。
  在他脑海里重现了那个亲手握碎慧娜颈项的噩梦。
  「你所到的地方都会出现死亡……」里绘这句话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他愤怒地伸出「刀爪」,在石壁上划下凄烈的刃痕。


杀人鬼素描

  下午五时十三分 地底 里绘之工作间
  视讯切断了的屏幕漆黑一片。里绘纳闷地等待了一会儿,最后放弃了。
  「到底怎么搞的?」里绘的精神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握着一个陌生人的手掌。她放开手指,对方的手却仍然紧握着。
  「嗨。」里绘抬头瞧着那张苍白的脸。「怎么了?好像没有见过你。刚来不久吗?」
  男人这时也垂下眼睛与里绘对视。他放松手掌。
  「大家都很紧张吧?……」里绘微笑着,却发觉指头有点湿润。
  她垂头,看见了红色的液体。
  「怎么回事?」她磨擦一下指头,发觉自己并没有受伤。
  「是你吗?」她握着男人的手察看。
  男人指头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仍在滴着血。里绘在桌上堆积的杂物间翻寻了一会,然后转身向她的朋友问:「谁拿绷带来?他割伤了指头。」
  「这种东西谁会带在身上?」「光学镜」笑着说。「不过割伤少许而已,用嘴巴替他吸一下不就行了?」
  里绘报以一根中指。一种冰凉感突然贴近她的脸颊,是男人的手掌。
  原来伏在里绘脚旁的波波夫跃起来,站在桌上激动地嘶叫。
  「家长」膝上的PowerBook翻跌在地上。他的右眼瞪得不能再大。
  里绘感到左边脸上有一种痒痒的触感。
  男人用指头上自己的鲜血,在里绘脸颊上绘出一条垂直的红线。手指沿着光滑的肌肤而下,渐渐接近她颈项。
  他的脸容冷漠如昔,可是在他脑海涌现的是无数纷乱的影像、声音与感觉,以百分一秒为单位交替闪现和消失:
  碎裂的咖啡杯/煤气灯熄灭/火焰/猪的尸体/梅莉的笑容/完好的咖啡杯/呻吟声/梅莉的阴户/薄云里的月亮/狗吠声/威士忌的味道/火焰/木地板上的血液/镜子里自己的脸/梅莉的乳房/血液/猪的尸体/月亮倒影在咖啡杯里/婴孩的哭声/火焰/梅莉的笑容/焚烧的屋子/门铃响起/梅莉乳房上的精液/月亮/猪的尸体/咖啡杯的三角形碎片/狗吠声/火焰/黑暗里的地道……
  最后出现的是那道铁门。跟他刚才在电脑屏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的铁门。
  男人轻抚里绘的下巴。
  「梅莉……」
  魏恩·布辛玛之札记 一八八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终于找到了。完美无瑕的材料,年轻、健康而冷酷。
  单从外表看,这个男人不像拥有这么坚强的体质。我想在屠宰场里他必定是最瘦弱的一个屠夫。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仅用一片咖啡杯的碎片,把那女人的喉管完全割断了。
  更美妙的是接着的事——他在她的尸体前自慰。然后放火把整条街都烧掉了。我正好需要这种脑袋。在人间被视为渣滓的这个男人,在我眼中却是件宝物。
  当然最少还要等待两个月才知道他能否熬得过来。可是直觉告诉我这次找对了材料。
  一八八八年一月八日
  ……「默菲斯丹」的状况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今天他终于睁开眼来,在槽管里凝视着我。我喜欢他这种透明、没有感情的眼神。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血液更换步骤。以这个时代的输血技术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倒是无法想象,古代的前辈们是以什么方法把新的血液注入「默菲斯丹」的身体。也许他们那时候曾经发明过某种技术,却经过多年而丧失了;又或者他们每进行数百次手术,才成功创造出一个「默菲斯丹」来吧。这就是战争……
  三月二十四日
  ……歌荻亚今天告诉我,「默菲斯丹」曾经跟她说话。他还唤她做「梅莉」。我记得「梅莉」就是那个死在他手上的妓女的名字。实在有点意外。他的记忆竟仍然存在。
  他曾经真的深爱着那妓女吧?我担心这一点会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严重影响。爱的力量从来不能小看——就像我跟歌荻亚……
  五月十八日
  ……看来是失败了。正如千余年前的「噬者」一样。那家伙根本无法控制。当然他不会伤害我——他会永远记得,我是把他从绝望里拯救出来并赋予他新生命的恩人——可是除此以外我完全无法控制他。他根本不是活在这里。他活在那个不断重复上演的噩梦当中。把杯子碎片扎进梅莉的喉咙、最后一次射精——这些记忆对他而言永远都是刚在前一刻发生的事。他的脑袋有如不断播放同一段落的故障留声机。
  我不应该放弃希望。对于「默菲斯丹」精神层面的缺陷,必定有某种改善的方法,只是以现代的知识还未出现。
  再等下去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最少他已经是十足完成的「默菲斯丹」,活死人的克星。即使「公会」找来,我已握着这张王牌。
  八月八日
  实在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歌荻亚就这样死了。杀死她的是我。
  我并不痛恨「默菲斯丹」。他不过是一具血肉造的机器而已。当他割断歌荻亚的喉管时,他眼中看见的仍然是那个妓女。
  他到哪儿去了?
  无法相信这种结果。噢,歌荻亚。辛苦经营一切都只是为了跟她一起。然而不过是如此短促的相聚……
  十月一日
  「默菲斯丹」又动手了。必须尽快把他找回来。我害怕的当然不是警察,而是「公会」。我想象得到,「公会」那些家伙要是得知「默菲斯丹」的存在会有什么反应。「开膛手杰克」这个名字骗不了他们太久。
  最初写那封信时,还担心这个署名有点夸张。可是警察跟记者都全盘相信了。
  不禁对「默菲斯丹」的速度感到自豪。我不过晚到了一步,他已经消失无踪。
  为了掩饰,我特别在墙上写下那挑衅的字句①。可是报纸上还没有报导出来。是害怕引起骚乱吧?
  『注:在「开膛手杰克」案第四遇害者凯瑟琳·艾杜丝的伏尸地点附近,警方在一道门上发现疑为凶手遗下的字句:「The Juwes are the men That Will not be blamed for nothing」,因此有研究者推断「杰克」本身是犹太人,又或是奉信反闪族主义而欲以此嫁祸犹太族群。』
  十二月七日
  ……他回来至今已经两个多月。并没有苏醒的迹象。大概可以放心了。
  暂时只能做到这地步吧。也许有一天,当我有把握改造他的灵魂时,我会再次唤醒他。要等待多久?一百年吗?……


血之地下室

  下午五时二十分 地底 布辛玛之居所
  布辛玛从老旧的木柜中挑选出一张黑胶唱片——华格纳的交响曲,由英国皇家交响乐团演奏。他纤细的指头温柔地把唱片从纸封套中抽出,轻轻放在唱机圆盘上。
  「歌荻亚……」布辛玛一边放下唱针一边轻呼。「……你到哪儿去了?过来陪我一下。」
  穿着巫女黑裙的歌荻亚在前厅出现。
  她的步履失去了往日的媚态,踏步显得僵硬。棕色眼睛毫无感情,雪白的脸上仿佛铺着一层薄薄的铅色。
  她行走时双臂直直垂着没有摆动,右手提着一件东西。那东西湿漉漉的,沿途在地毯上滴下液珠。
  唱针猛烈刮过唱片表面,扬声器发出一记惨叫般的锐音。
  歌荻亚的嘴唇扭曲着微笑,她把手上的东西抛到布辛玛跟前。
  一具腹腔破裂的灰猫尸体。
  布辛玛握紧双拳,俊美的脸扭成一团。
  歌荻亚隔着衣衫捏弄自己的胸脯。「这……就是你的爱人吗?……她是第几个?」声音显得重钝生硬。
  布辛玛闭起眼睛。
  「是第四个——第四个歌荻亚。」
  「每一个的样子都很相似吧……」「歌荻亚」的手抚摸自己的脸。「的确是美丽的女人。就是为了这样的女人,你背叛了『公会』吗?」
  「是为了爱。」布辛玛恢复了冷静。「你不会理解。我比你多活了三百年,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孤寂,你才会明白自己缺失了什么。」
  「歌荻亚」冷笑。「你既然这么爱她们,为什么要眼看她们年老死去?为什么不索性把她们变成同类?」
  「那跟杀死她们没有分别。只有人类女性才会懂得爱。她们也是这样相信。」
  「『爱』吗?多么遥远的东西……」
  「你永远不会懂,克鲁西奥。」布辛玛双手的指头变长,棕发无风却自动飘扬,獠牙突出嘴角外。「你自出生开始从没有被爱过,也从没有爱过人。」
  歌荻亚/克鲁西奥拉起裙裾。大腿内侧淌着鲜血。「她的子宫舒服极了。不愧是布辛玛先生深爱的女人。」
  「你想要命的话,快点离开她的身体!」
  「现在可以发命令的人似乎是我啊!」克鲁西奥笑得胸脯乱摇。「这个女人能否活命全操在我手里。你要动手的话请随便。要刺穿她的子宫吗?当你出手时也许我已钻上她的胃囊里,或者躲在她两边肺叶之间。我每移动一次她的内脏也就烂掉一片。你想试试吗?」
  「不打紧。我可以再找第五个歌荻亚。」
  「是吗?」克鲁西奥冷冷凝视布辛玛。
  布辛玛整个身体像泄了气般,獠牙收缩不见。
  「你看。你所说的『爱』给了你什么?」克鲁西奥嘲讽着。「它不过令你变成软弱的废物而已……」
  布辛玛的手迅速抓向唱机。黑胶唱片化成一道灰影旋飞向克鲁西奥。
  克鲁西奥的身体跃高闪过,双足反蹬天顶石壁飞袭向布辛玛。
  布辛玛没有料到,克鲁西奥竟闪过这一击。他一直以为这个「动脉暗杀者」的专长只是侵占别人的身躯。
  歌荻亚/克鲁西奥的指甲抓破布辛玛的脸。布辛玛远远跃开,血痕迅速愈合。
  唱片此时才碰上石壁而碎裂。
  歌荻亚的肉体本身不是吸血鬼,无法承受这种激烈而迅速的动作。发出爪击的手臂断掉了骨头,软软垂在一旁。
  克鲁西奥把挂在壁上的一柄古剑取下。「你真的不爱惜这女人吗?」
  「她宁可死在我手上,也不愿意再给你多玷污一秒!」布辛玛的手指比刚才更长,甲尖闪出锐芒。
  克鲁西奥迅速刺出古剑——那是布辛玛家族的遗物。在千多年前第三次吸血鬼战争里,发明了决定性兵器「默菲斯丹」的吸血鬼考古学者伊坦尔·布辛玛,就是现在魏恩·布辛玛的祖先。
  布辛玛双掌往胸前合拢,把剑刃中段挟住。他毫不疼惜这柄弥足珍贵的古董,合掌扭动把剑刃折断了。
  布辛玛双爪一秒间发出二十多次的攻击,欲把眼前这具他曾经迷恋的女人躯体撕碎。他没有流泪——吸血鬼是无法哭泣的。
  克鲁西奥以半截断剑奋力抵挡。另一条臂膀也毁了,被布辛玛撕去大半的肌肉,露出血淋淋的白骨。
  布辛玛十指插进对方的胸口中央,血液激喷。
  正当布辛玛准备发力把歌荻亚的身体掰成两瓣时,克鲁西奥放松了对歌荻亚的控制,一瞬间歌荻亚的意志苏醒了,她以悲哀的眼神瞧着布辛玛。
  歌荻亚濒死的苍白面容仿佛半透明。在布辛玛眼中,这张脸与过去三个已逝的歌荻亚的脸孔重叠、融合在一起,化为另一个女人。布辛玛想起来了。那是自己的母亲……
  布辛玛全身失去力量,他怜惜地收回双掌,紧抱着歌荻亚。
  「一切都完了……」
  一团血肉自歌荻亚胸前的伤口中弹射而出。
  在极近的距离下,布辛玛看见了「动脉暗杀者」克鲁西奥真正的眼睛。
  同时 地底 里绘之工作间
  「你们都不要动……」里绘举起一只手掌向身边的人警示,任由「杰克」继续抚摸自己的脸,她记起拜诺恩的命令,也记起拜诺恩声音中带着的震惊。
  「梅莉……」「杰克」来回抚摸里绘好一轮。她感觉像有一只蟑螂在自己的脸上爬行,只能紧闭眼睛。
  她年轻而畏惧的脸容泛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贞洁,「杰克」看得呆住了。「不,你不是梅莉……」他的手掌再次伸向她喉颈。
  「慢着!你要找一个叫梅莉的女人吗?」里绘颤声说。「我可以替你找她!」
  她慢慢地站起身体。「杰克」并没有作出反应,呆呆地原地站着。
  四周的人都没有动。他们都听出,平日嬉皮笑脸的里绘此刻异样地认真和紧张。眼前虽只是个平凡的瘦弱男人,却散发着令人感到寒冷的气息。
  「怎么办?」其中一名Hacker问「光学镜」。
  「光学镜」托托眼镜。「不知道。只好听『速吻』的话,暂时不要动。」
  他们都把目光投向「家长」。「家长」朝他们微微摆手,示意他们也遵从里绘的吩咐。每个人都看见他脸上的冷汗。
  里绘以颤抖的手在书桌上翻寻好一会,终于找到了一张磁碟,上面的标签只简单写着「F-Faces」。
  「请你等一等……」她把磁碟插进电脑里,启动一个观赏图片的小程式,以它开启磁碟上的档案。
  一幅女性相片显现在屏幕上。「是她吗?」里绘问。「杰克」好奇地看着屏幕上那张脸,然后摇头。
  里绘按一下Space Bar,屏幕上切换到另一幅相片。「杰克」再次摇头。
  「F-Faces」是里绘从网上收集的女性面相资料,是她用以拼凑出不同假身份的素材,她记得磁碟上共有一百多张相片,这至少可以拖延一段时间吧。她只祈求拜诺恩快点赶回来……
  「杰克」突然扑向屏幕的动作,吓得里绘几乎哭了。那是第十三幅相片。「梅莉……」「杰克」凄哑地呼叫。里绘看看那相片上的女人。红发,将近四十岁,略胖的脸已开始松弛。
  ——怎也想不到真的找出了「梅莉」!不,大概只是样子相似而已……
  「梅莉……」「杰克」左掌紧贴屏幕滑下,发出刺耳的刮音。
  里绘看见了,「杰克」五根指头上突出了尖锐的白色东西……
  「她……在什么地方?」「杰克」的右手抓住了里绘的手腕。她痛得咬着下唇。「杰克」左手举在面前。五指长出了达半呎长的「骨刃」。
  里绘身后的Hackers禁不住惊呼后退。
  「家长」盯着「杰克」的凶狠眼睛。在那眼睛的反射中,他仿佛看见自己六十年前的惨剧飞快地重演:黑暗的地道、自己腐坏的双腿、锁链、布辛玛吞下断舌时喉结在颤动……
  可是他没有再感到恐惧。他看着自己的残躯。还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即使死后到了地狱又如何?我已到过那儿一次。而且曾经跟魔鬼面对面……
  他缺去指头的双掌,猛力按在轮椅的手把上——轮椅锁紧在地上。虽然已经苍老,但多年失却双腿的「家长」,并没有失去当年艾卡素·苏萨自豪的臂力。
  稀疏白发飘起来。「家长」的身体扑向「杰克」。
  里绘趁这机会摔脱「杰克」的手,惊惧地后退,却被「家长」的轮椅绊倒了。
  在她站起来的同时,四周的人发出洪水般的惊叫,全都往外奔逃。
  她看见了。
  「杰克」和「家长」面对面拥抱着。五根白色的尖骨从「家长」背后缓缓透出,然后是整只血淋淋的左手掌,掌心握着「家长」已停顿的心脏。
  「家长」的尸体倒下后,「杰克」那张阴森的脸再次呈现里绘眼前。那五根「骨刃」似乎生长得更长、更尖锐了。
  「杰克」一步一步朝里绘接近。她沾血的脸在颤抖。
  一团黑影出现在她脚下前方。是作出了扑斗姿势的波波夫。
  在「杰克」眼中,黑猫波波夫却是一头小猪——他在变成「默菲斯丹」之前曾经屠宰过数百只的那种可怜动物。
  里绘摇摇头,想把波波夫抱走,却发觉自己因恐惧而全身僵硬了。
  「杰克」半蹲下来,准备进行「屠宰」——
  在里绘眼中,「杰克」的身体刹那变成一团稀薄的影,仿佛电脑制造的特殊视效。
  那其实是「杰克」高速转身造成的错觉。
  七柄火焰状飞刀从他左后方袭来,与「骨刃」交击反弹飞开。
  里绘终于哭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看见黑皮大衣飘扬。
  大衣也化作了薄影。她看得目眩了,只隐隐见到两团影子交缠,和听到绵密的硬物撞击声。每次发出这声音时,两团影子都稍微变得实在一些,接着又回复稀薄。
  一柄银色长剑从两团影子之间弹飞出来,刺进石壁后剑柄仍在激烈摆荡。里绘认出是拜诺恩的兵器之一。
  接着飞出的是那支皮革制的「刀爪」,指部的利刃插着「杰克」的绅士高帽。
  两团影子其中之一突然飞快往后退,另一团则紧追而上,一起往石洞远处消失。里绘认得那是通往地面出口的方向。
  她的身体现在才能松弛下来,重重地跪倒地上。波波夫扑进她怀里,她感激地抚摸它。
  一切就像短促的噩梦一样。但并不是梦。「家长」被洞穿的尸体就在她身旁。
  里绘任由泪水涌出,冲洗她脸上的血污。她完全无法思考。眼里看见的只有「杰克」可怕的脸。
  「里绘,你还在吗?里绘!」耳边出现这急切的呼声,却又似乎很遥远。
  大约过了十秒后她才辨别出:那是来自耳机的声音,拜诺恩的声音。


超高层死斗

  晚上六时十分 伦敦塔桥北端
  因为是冬天的关系,天色已经全黑。稀薄的雪雨又再降下,湿滑的街道反射着灯光。
  拜诺恩右手指间挟着三柄飞刀,左手盘卷着钩镰刀的铁链,在商业区街道上走过。行人稀少不只因为冷,也因为是平安夜。上班族不是提早下班了,就是仍留在办公室中举行第一轮的派对。
  拜诺恩再次检视身体。没有受伤是幸运。「默菲斯丹」的速度太可怕了,要不是一开始占了先机,此刻身体也许已肢离破碎。拜诺恩走得很快,不时回头张望。
  「里绘!你还在吗?里绘……」他仍然戴着「长尾虫」头罩,朝麦克风呼叫着。「长尾虫」除了光纤传输外,也可切换为电波通信模式,方便在地面使用(在地面上里绘可以「借用」电话公司的无线通信线路),但只限于声音通话而没有视讯。
  还是没有回音。拜诺恩无法判定,是里绘已经离开了岗位,还是信息无法接通。
  最少已成功把「杰克」诱离了地底,否则不知会有多少「地底族」遭殃。拜诺恩对「家长」的死歉疚不已,毕竟是他把这个老人卷入血腥之中。
  「尼克……」里绘无力的声音终于在耳机里响起。
  「你没有受伤吧?」
  里绘在他看不见的另一端摇摇头。「还好……对不起,刚才我的脑袋完全失控了……」
  「不要再说。」拜诺恩心想,令这女孩受到这种程度的心灵冲击,自己也真差劲。「你还好吧?振作一点。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这句话令里绘振奋不少。此刻「地底族」已经把「家长」的尸首抬走了。包括「光学镜」在内的Hackers在协助她重整电脑系统。
  「不打紧,要什么尽管开口。这里有很多助手。那个……家伙怎么样?」
  「暂时摆脱了他。说不定下一刻又会找上我。」拜诺恩通话时仍在四周张望。「我需要找一个地方解决他。一个不会伤及旁人的地方。最好是室内。」
  「你在哪儿?」
  拜诺恩稍稍形容了身边的街景,里绘已确定他的所在。「是在圣嘉芙琳道的商业区吧……」她思考了一会儿。「太好了!正好有这地方!你找找看,有一幢还没启用的商业大楼,最高的那栋,而且窗户没有灯光……」
  拜诺恩马上找出来。距离他只有两条街。「这地方有什么特别吗?」他一边说,一边已往那大楼奔去。
  「网民大楼」(Netizen Tower)外墙全为玻璃幕壁及蓝色金属支架,楼高六十六层(九四二·五七英呎),是由欧洲崛起最快之网络供应及服务企业「网民」(Netizen Corp)独资兴建的最新「智能型大楼」:全厦的基本设备包括升降机、保安、空气调节、电力、系统等都由大楼的中央电脑主机控制,办公室的内部及对外通信网络也合符未来「无纸办公室」的构想,如预设「视讯会议」用的光纤网络及远距卫星通信等。
  「网民大楼」原定在一九九九年除夕夜正式启用,但由于房地产景气低靡及施工延误,启用日期推延至二〇〇〇年三月三十一日。
  它亦是Hacker「速吻」准备「破解」的下一个对象。虽然「网民大楼」因未正式启用而还没开放对外线路,但里绘早已透过其他管道,搜集到有关大楼电脑运作及保安系统的设计资料,并且进行过多次「模拟破解」。
  里绘此刻已经把记录了「模拟破解」的硬碟找出,并与自己的电脑连线。
  拜诺恩到达大楼正门。
  「尼克,从后面停车场进入比较容易……」
  「没时间了。我感觉他正在接近。」
  玻璃幕门破碎,警铃发出尖锐的鸣音。
  四名警卫还没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拜诺恩已闪身到他们跟前。来不及施以催眠了。他把其中两人击昏,再从昏迷者腰间取出手铐,把另两人手腕迅速锁在对方脚腕上。
  「接着要怎么办?」拜诺恩大声呼喊。警铃加上警卫的叫骂太吵了。
  里绘瞧着屏幕上的大楼建筑蓝图。屏幕上五条「杰克」遗下的刮痕仍令里绘心有余悸。
  在她的指示下,拜诺恩破门进入电脑控制室。
  「你要找的是外接用的光纤传输线路……」
  曾经是保安专家的拜诺恩熟习操作通信设备,这倒难不到他。两分钟后他已把通往大楼主机的其中一条光纤缆线,接上了他腰间的微电脑。
  「要切断通话了。」里绘说。「我要继续连线才可以控制这儿的主机。把『长尾虫』留在这里吧。」
  「早就想脱掉这玩意儿。」拜诺恩把微电脑解下,轻轻放在桌面。「可是我要怎么跟你通话?」
  「这座大楼就是我们的通信设施嘛。别忘了从警卫身上取一个话机。」
  拜诺恩脱下头罩,离开了电脑室回到大堂。这时他才有空观察大厅的环境:内部设计全都奉行简约与标准化主义,壁面、沙发、柜台等都只用金属及塑胶素材,而且贯彻地只有橘、银、黑三种颜色。中央是「网民企业」的巨大商标雕塑——「零」与「一」两个数字的奇妙几何结合,通体以硅制成。
  六具高速电梯全停在这层,并没有亮灯。
  为了警卫的安全,拜诺恩把他们通通抬进一个储物间里,并且把门反锁。
  警铃声突然消失。拜诺恩知道里绘成功了。
  「尼克,还好吗?」里绘的声音透过大厅隐闭的扬声器传来。「我看得见你。」一具保安录影机向拜诺恩快速摇动了两次——里绘把它切换为手动,以游戏摇杆直接操作它。
  通过「长尾虫」的无线电波联系,里绘和其他Hackers把「网民大楼」的控制系统全盘接收了。由于在「模拟破解」里早已预先完成了大部分计算,加上拜诺恩身在现场而取得最直接的传输通道,里绘的入侵程式有如刀子切进牛油般轻易。取得控制权之后,他们下令主机开启对外通信线路,也就不必再依赖不稳定的电波通信。
  拜诺恩戴上从警卫身上取得的通信耳机。「现在只等那家伙出现了。」
  「尼克,现在可以告诉我吗?那可恶的家伙是什么东西?难道就是——」
  「静下来!」拜诺恩取下耳机,把「达姆拜尔」的超人听觉提升至高点。
  在碎裂的玻璃门外。细碎的雪雨之中,他听到了异音。尖刀刮过柏油街道的声音。
  「……来了。」说话的是「光学镜」。他负责监视正门外的保安录影机。「我的天……」
  屏幕里「杰克」的身影有如一只长臂猿——双手十指上的「骨刃」长得不合比例,刃尖在地面上拖行,在道路上刮出长长的痕迹。
  「怎么办?」里绘问。
  拜诺恩以行动作回答。他奔到其中一座电梯门前。
  里绘向另一名Hacker打个手势。他马上会意,把拜诺恩面前的电梯门开启,同时切断了其余五具电梯的动力。
  是「杰克」踏着碎玻璃的声音。
  拜诺恩踏进电梯,回过身来,正好与「杰克」遥遥相对。
  里绘透过录影机观看这紧张的对峙。
  「杰克」的西装和皮革围裙被拜诺恩割破了多处,他阴沉的眼直视拜诺恩。「我……认得你……布辛玛先生的……敌人……」
  「关门。」拜诺恩发出号令。
  在收窄的门隙间,拜诺恩看见杀人鬼正朝他全速冲过来。
  电梯门关上——
  ——十根「骨刃」刺穿金属门,刃尖近在拜诺恩眼前——
  ——电梯瞬间爬升,有如一具反方向的断头台,把「骨刃」爽利地铡断了!
  拜诺恩的冷汗从额角流到下巴。他低头凝视地板上的断骨。
  「要到哪一层?」里绘问。
  「顶层。」拜诺恩趁这时间检视身上剩余的兵刃:尼泊尔弯刀一柄、钩镰刀一双、火焰形飞刀十八支、银匕首一双。他需要一柄长兵刃——「杰克」的「骨刃」可以不断延长。
  可是在一座现代化大楼里,要从哪儿找这种东西?……
  「尼克!」里绘呼叫。「他又来了……」
  她在屏幕里看见,「杰克」已从大厅消失。电梯外门被强行拉开。
  拜诺恩伏下,把耳朵贴在电梯地板上。
  「这家伙……」
  「杰克」双爪又再长出新的「骨刃」,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沿着电梯通道向上爬行!
  高速电梯停住了,到达六十六楼,门外的廊道亮着黄色的紧急照明灯光。
  「尼克,你先走,让我们试着对付他!」
  拜诺恩猜到里绘要用什么方法,马上奔出电梯。电梯内发出警铃声。里绘把升降钢索上的安全锁解除了。
  电梯带着呼啸声全速下坠,两秒后在三十九楼撞上「杰克」的身体!
  「下地狱去吧!」里绘在屏幕前兴奋地呼叫,像打破了电脑游戏的最高得分记录般。
  「杰克」却没有因撞击而跌下,反而以「骨刃」抓着电梯车厢底部。
  电梯继续下坠——
  ——「杰克」已穿透底部进入电梯内。他猛然向上跳跃——
  电梯坠落底坑,轰然化为一堆废铁。里绘和众Hackers再次欢呼。
  然而「杰克」并不在那堆废铁当中。他早已突破电梯顶部。因为惯性的关系,身体仍在快速下坠,但他从两边伸出双爪,轻松在八楼的电梯轨道间煞住。
  「成功了,尼克!」由于电梯轨道内并没有保安摄影镜头,里绘还未知道真相。「我把那怪物给压扁啦!」
  「看来你要失望了。」拜诺恩在寂静异常的办公室走廊里,已经听到「杰克」再度沿着电梯轨道爬行的声音。「继续引路吧。另外要替我找一些工具。我想到了击败那家伙的方法。」
  「开膛手杰克」——曾经震惊人间的残酷杀人鬼,同时也是吸血鬼世界封存了逾千年的秘密兵器「默菲斯丹」,「吸血鬼公会」前长老及天才学者魏恩·布辛玛的心血杰作。
  他的前半生已是永久的秘密,随着一八八七年伦敦东端区贫民窟一场火灾而葬送。此刻他走在百年后陌生世界的现代化高楼里。往昔的残缺记忆永远在他脑海里重复闪现。此外他能够记得的就只有两张脸孔:一张是他的主人布辛玛;另一张则是他要杀死的那个身穿黑大衣的长发男人。
  当他终于攀上「网民大楼」广阔的天台时,那个男人正在绵密细雨中等待他。
  尼古拉斯·拜诺恩——在奥地利精神病院出生的孤儿,母亲是匈牙利裔修女,甫生下他便发狂而死。经过二十七年毫无意义的人生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宿命——他的吸血鬼父亲遗传给他的宿命。
  此刻的他背向虚空,站立在楼顶的最边缘,再退一步即粉身碎骨。黑暗天空中灰云如浪翻涌,冰冷的风吹得他的长发与大衣飘扬。他右手斜斜挽着一根从楼顶折下来的金属旗杆,长达十七呎,末端以铁丝束着尖锐的银色匕首。
  「我并不恨你。」拜诺恩在疾风中呼喊;尽管他知道对方大概不会听明白。「你跟我很相似。我们都是邪恶的吸血鬼为了满足欲念而创造的悲剧人物。不。你比我还可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干过些什么。」
  「可是我必须杀死你。现在。就在这里。不能再让无辜的生命断送在你的疯狂之下。我必须杀死你——正如到了某一天,当我变得跟你一样疯狂时,我也必须杀死自己。」
  「杰克」的衣衫几已完全破碎。此刻不单是双手十指,连两边肘尖也伸出了粗长的「骨刃」。脊梁的每一节长出了尖钉般的白骨,垂直排列在皮肤外。
  「杰克」的脸仍像是冰雕般冷,但拜诺恩看得出他的痛苦。「杰克/默菲斯丹」与吸血鬼不同,他拥有人类的痛觉。拜诺恩想象得到,每一根「骨刃」从体内透出皮肉时那锥心的痛楚……
  「杰克」开始奔跑过来。身上的「骨刃」在狂乱挥舞。拜诺恩紧盯着对方,心里估计着双方交锋的时机。
  「杰克」的战斗意识,明显被刚才的电梯袭击刺激起来——身体长出更多「骨刃」就是证据。此刻他的速度又提升了。
  如何战胜比自己快速的敌人?拜诺恩想起恩师彼得·萨格。萨格不过是普通人类,却能够成功狩猎十一只吸血鬼——双方那速度上的差距,比现在拜诺恩与「杰克」之间大得多。
  萨格仗以致胜的只有两个要诀:地利与时机。以陷阱禁制猎物的活动,并在最有利一刻发出最有把握的一击。这是自从人类开始狩猎维生以来,经历万年仍行之有效的诀窍。
  ——一次。我只有一次攻击的机会。
  「杰克」全身扑向拜诺恩。那并没有招数可言。恐怖的杀戮兵器「默菲斯丹」是不需要技巧的。
  拜诺恩也跃起了——往后方。
  九百四十二·五七英呎的虚空。这就是拜诺恩设下的狩猎陷阱。
  「杰克」的力量却还是比拜诺恩估计的强了一点。他乘着跳跃的余势,左腕挥起五根「骨刃」直贯向拜诺恩头脸!
  拜诺恩不得不以旗杆尾端反拨抵挡。金属旗杆失去了三呎长的一截。
  然后两具身躯同时往下急坠。
  「杰克」想借着拜诺恩挡击的力量,把自己反荡回天台上,却已经太迟了。他撞裂了大楼的玻璃幕壁面,身体又再朝外反弹,继续下坠的旅程。
  拜诺恩的身体却在到达的九二六英呎高度时突然停止——他腰间紧缚着擦窗工人用的安全带。猛然勒紧的力量令他皱眉,他感觉有如被拦腰狠狠蹴了一腿。
  纤维安全索虽然不像高空弹跳里使用的那种,毕竟也带着弹力。他的身体因反作用力而向上拔升了数呎,接着又坠下,如此反复数次那力量才完全消减。
  「杰克」则一直沿着壁面下坠。他的身体各处长出更多的「骨刃」,原有的也暴然延长。他双爪猛地抓进了壁面,把玻璃幕击得粉碎,「骨刃」斩破了金属支架。他如此重复三次,终于令身体的坠势慢下来,「骨刃」成功勾住第二十八层的外壁。
  拜诺恩双足贴在壁面上,身体水平朝下,俯视下方远处的「杰克」。安全索在他身后紧绷如弓弦。
  「杰克」开始沿着壁面向上走:他的双足趾头长出了钩状的骨头,突刺出皮鞋。他的身体也跟拜诺恩一样成水平,脸却朝着上方。他利用足上的「骨钩」,就像走在平地一样在高楼壁面上奔跑,再次追击拜诺恩!
  拜诺恩左手从大衣底下拔出尼泊尔弯刀。
  「杰克」有如一辆高速行驶的压路机,每一步都发出金属和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的身影反照在水蓝色的玻璃壁上:全身都长出尖骨的他仿如一只大刺猬,尖骨既是武器,也成了他的胄甲。
  两人相距离已不足二十呎——
  ——是时候了!
  拜诺恩反手以弯刀割断身后的安全索,双腿同时在壁面上猛蹬。
  他抛弃了弯刀,双手紧握旗杆造的长矛,身体与矛枪成一线垂直,有如疾射向下的箭矢!
  拜诺恩的身体向下俯冲,「杰克」朝上奔跑却要跟重力对抗。这个差距再加上拜诺恩蹬跃的力量,此刻他的速度终于超越了「杰克」!
  拜诺恩紧紧盯视「杰克」尖骨之间的一点空隙——
  旗杆尖端的银匕首闪电没入骨丛之内。
  拜诺恩的手掌感觉到,兵器刺进了软绵绵的血肉。
  「杰克」首次发出嚎叫。
  长矛继续贯进他身体。
  「杰克」双足上的「骨钩」终于因为这猛烈的冲击而脱离壁面。
  拜诺恩最后一次推按金属旗杆,然后放开手掌。
  「杰克」的身体在拜诺恩眼中渐渐变小——因为攻击产生的反作用力,拜诺恩的下坠速度比「杰克」慢。
  拜诺恩掏出钩镰刀,迅速往下挥掷出。
  钩镰刀带着铁链击破了一面玻璃壁,刀刃深深斩进第四十一层的办公室地板里。
  他的身体下坠越过那一层。铁链拉紧。拜诺恩的身体再度止住。
  在他足底下发出爆炸般的轰响,回荡于寂静的商业区高楼丛林之间。
  「杰克」刺猬般的身体坠落在大楼二楼的平台花园上,数以百计尖长的骨头飞散如白色的灿烂烟花,肉体化为浆液和碎屑,花园草坪陷落了腥红色的一大片。
  拜诺恩握着铁链,身体仍在左右摆荡。他垂头俯看,杀人鬼在草坪上遗下放射状的血色图腾,四周散着无数磷白光点,在拜诺恩眼中看来有一种凄厉的美感。


最后之暗杀者

  晚上九时九分 地底 布辛玛之居所
  布辛玛被斩断的手腿并没有重生出来,因为他的心脏已给贯穿。那半截家传的古剑把他的残躯狠狠钉在石壁上。
  他的容貌苍老了许多,原本光滑如熟鸡蛋的脸颊凹陷了进去,表面如风干的腌鱼,连头发也像枯死了般失去光泽。他半闭着原本灵动的眼睛,失神地凝视虚空。
  拜诺恩没有理会他,把注意力放在客厅石壁的油画上。画里的异兽似曾相识——特别是那三只眼睛的神情——可是却忘记了在哪儿见过。
  他接着走到地上歌荻亚的尸体前。可怜的女人。大概从她信任吸血鬼那天开始已注定了这宿命吧?拜诺恩抽起餐桌上的桌布,掩盖在她胸膛破开的尸身上。
  地上还有一条灰色的猫尸——他记得就是之前从他身边跑过的那一只。连猫儿也不放过吗?这个叫「克鲁西奥」的家伙比一般吸血鬼还要凶残……
  「这些都是『动脉暗杀者』干的吧?」拜诺恩终于走到布辛玛跟前。他没有戒备——布辛玛已明显失去攻击能力,而石室里只有他的身体散发出吸血鬼的气息。「他名叫『克鲁西奥』吧?他在哪儿?我可以替你报仇。」
  布辛玛毫无反应。拜诺恩握着他的头发。一绺棕发连着腐死的头壳皮肤脱落了。
  「你不用再期望什么了。」拜诺恩用布辛玛的衣衫抹净手指。「你的王牌已经失去了。你怎么称呼他?『杰克』还是『默菲斯丹』?我已经亲手了结他。」
  「你……」布辛玛发出微弱而生硬的声音,粗哑如老人。「……你是……什么……人……」
  「我是『达姆拜尔』。以你的知识,应该知道这个名称吧?」
  布辛玛竟然微笑起来。
  「我要知道一件事:有没有方法能够把我身体的吸血鬼因子清除,令我恢复为人类?『默菲斯丹』的血既然能够瓦解吸血鬼,你一定也能够帮助我吧?」
  布辛玛仍在微笑。他的嘴唇在嗡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什么?说清楚一点!」一想到两年来的希望就近在眼前,拜诺恩不禁紧张起来,把脸凑近布辛玛。
  「多……谢……」布辛玛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
  「我是说……」布辛玛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多谢你替我解决了『默菲斯丹』!」
  一团腥红色的异物自布辛玛口腔脱出,近距飞向拜诺恩的脸!
  他来不及开口。
  那是一种极辛辣的味道。拜诺恩感到那异物正沿着他的食道迅速爬行而下。
  他马上呕吐,但未能把那异物排出,胃囊仿佛被一只隐形的手掌紧捏着。
  「多谢你省了我不少麻烦,还送给我一件额外的大功……」声音来自拜诺恩自己的腹部——那不再是布辛玛的声音,而比孩子还要尖嫩。「诛杀吸血鬼的天敌『达姆拜尔』啊!」
  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肚子里说话。没有人能承受这种恐怖。
  拜诺恩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胃壁被细小的触须洞穿了,正在延伸向脊髓神经。
  ——就这样……结束了吗?……
  ——慧娜……好想念你……
  ——终于也到了……这一天——
  拜诺恩深吸一口气,死守着最后一点意志。他从大衣襟内掏出一个透明塑胶袋。
  里面收藏的是一截「杰克」的「骨刃」。上面仍沾着「默菲斯丹」的血液。
  ——再见。
  「骨刃」穿破塑胶袋,贯进拜诺恩的腹部。
  ◇◇◇◇
  他感到四周湿润无比,足下踏着的是软软的血肉。完全的黑暗。
  他摸索着向前走。滑倒了。他堕进黑暗的更深处。
  远处出现一点光线。他吃力地爬起身体,才发现自己完全赤裸。他冷极了。他跑向光源。
  黑暗像一幅布幕般瞬间褪去。正午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可是他仍然觉得冷。
  这风景在哪儿见过?……他记起来了。又是那片宁静的草坡,那熟识的花香,没有虫鸣声,石砌的矮墙粗糙依旧。
  他疲倦了,大字仰躺在草坡上,太阳还是没有移动。不知过了多久,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他哭了。还要这样待下去多久?……
  「不要哭。」慧娜说。
  她伏在他的身上。她跟他一样完全赤裸。耻毛互相磨擦。
  他想抚摸她的脸。可是手掌再次不听使唤。他又再扼着她的咽喉。
  她这次却笑了。「不要害怕……」她说。「你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身体下的草坡突然耸动起来,长草变成了乌黑色,有跳蚤在其中跳跃。
  整片草坡弯曲拱突起来,而且迅速缩小,变成了那头异兽的背项。那头三眼、三角、六蹄的奇异猛兽。
  他与慧娜改变了姿势,跨骑在异兽的背上。它飞快奔跑,带着他们经过纽约市繁华的第五大道。它鼻孔喷出能把计程车轮胎熔化的灼热气息,蟒蛇般的长尾把交通灯柱扫折,蹄足踏碎了柏油路。
  他们又越过荒凉的墨西哥沙漠,它的鬃毛沾满砂粒,它偶尔停下来嚼食带刺的仙人掌。
  它最后停驻在伦敦特拉法加度场的中央。鸽群给惊飞了,把天空完全掩蔽。
  远方的大笨钟敲响了十三次。
  他牵着慧娜的手跃下异兽的背项。
  「我们又见面了。」异兽张开长着獠牙的嘴巴,吐着分叉的舌头说。「我曾说过,我们会再见面。」
  「你是谁?」他问。
  「你知道我是谁。」异兽转身缓缓步往泰晤士河的方向。「我再说一次:我们会再见面。」
  ◇◇◇◇
  拜诺恩从极端痛楚中醒来。
  「骨刃」已经拔离了腹部。他躺在地上,肚子如火烧般灼热。
  胃囊与食道猛然翻涌,他接连呕吐出辛辣的浊水,最后是一团拳头大的柔软东西。
  那东西在他脸侧的地毯上蠕动爬行,发出尖细的哀叫。
  拜诺恩在极近距离下看清了「动脉暗杀者」克鲁西奥身体的每一吋。小得可怜的畸婴,头颅比躯干还要大,额上有两根蟑螂般的尖细触须。紫色的皮肤底下隐现蛛网般的静脉,没有眼白的奇异双瞳暴突,短小的四肢在吃力地爬行。
  克鲁西奥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头颅像泄气的皮球般慢慢凹陷,再没有任何动作。「动脉暗杀者」转瞬化为一滩脓水,被地毯吸收掉。
  拜诺恩全身发热,感觉躯体像肿胀了数倍。这是中毒的征象——对于拥有吸血鬼因子的他,「默菲斯丹」的血液就是毒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像克鲁西奥般化为液体?……为什么?……


N.拜诺恩之日记 Ⅲ

  十二月二十九日
  ……里绘说,「家长」的葬礼是「地底族」有史以来是最隆重的。
  地底里没有墓场。「家长」的遗体火化了,骨灰撒进一条地下水流。他们说,这水流与泰晤士河连接。
  同时火葬的还有歌荻亚和被锁在石廊道那几个男人。当然还有布辛玛。
  ◇◇◇◇
  ……布辛玛遗下的札记里,并没有记载任何制造「默菲斯丹」的方法。也许全都记在他自己的脑袋里吧。不过我从中隐约找到了「开膛手杰克」相隔百年才重现的原因。根据他两个多月前的记述,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改造『默菲斯丹』的灵魂」的方法,因此再次把封存多年的「杰克」唤醒。实验的结果再度失败,「杰克」又一次失控出走。这亦是最后一次。
  我把这些札记都带走了。当然还有那本《永恒之书》。
  这到底是什么书呢?外表看来竟然有点像《圣经》。是吸血鬼的《圣经》吗?
  「吸血鬼公会」。一个吸血鬼的严密组织,理应能够轻松地称霸世界,然而他们没有这样做,而且许多年来一直保持神秘。那么它的成立有什么目的?……
  ◇◇◇◇
  ……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默菲斯丹」的血液为什么没有杀死我。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体有一半是人类吧?
  这次经历唤醒了我。一直以来我都太在意自己的吸血鬼因子,而对自己另一半的人类因子失却了信心。「我」到底是什么?也许我要重新再思考一次……
  ◇◇◇◇
  ……布辛玛的札记里,当然也没有记载能够「治疗」我的方法。可是我却在其中找到了另一个答案。
  假如身为吸血鬼的布辛玛能够真诚地爱着人类女性,身为半吸血鬼的我又如何?如果我的身体能够克服「默菲斯丹」之血,我的灵魂或许也可以自我救赎吧?
  就像里绘所描述的数码世界:What you think is what you get。
  慧娜。
  我要回来了。


EVIL STILL LIVES AMONG US

  十二月三十日早上九时十二分 希斯罗机场
  在里绘的坚持下,拜诺恩提早一天离开伦敦。
  「你不怕千禧虫危机吗?」她当时这样说。「要是客机在半途失控了,或是找不到机场降落,那可不是说笑的。任你有多厉害,在三万呎高空也没有办法吧?」
  她没有来送行。「我讨厌这种场面。」她的临别礼物是一具掌上电脑。「里面有我所有的联络方法。只要接通电话线便行。小心,别让特工处或FBI拿到它。否则我会有麻烦。」
  假护照上的相片跟他毫无相似之处,这并不重要,反正只要向海关人员施一点催眠工夫便能轻松通过。带着装满刀子的皮囊经过保安检查时也是用这一套。
  波波夫已经寄存在特别舱,他看看腕表,差不多是登机的时候了。
  机场里并不拥挤。由于除夕夜正好是周五,旅客高峰期自然延至周日下午才开始。
  二〇〇〇年,拜诺恩对这日子始终没有什么感觉。里绘却兴奋不已,还说那也许是「新世界秩序」的开始,又向他描述种种可能出现的糟糕景况:大停电及粮食断运引起都市巨大的恐慌与暴乱,银行的户口记录全部被抹消或出现错误……
  在显示航班时间的电脑屏幕前,人群出现了骚动。拜诺恩好奇地走过去察看。许多人指着显示屏幕上其中一列文字。
  那正好是拜诺恩乘坐那航班之下的一列。航班号码及时间都消失了,代之以一句话:
  FAREWELL MY FRIEND NICK(再见好友尼克)
  拜诺恩失笑了。又是「速吻」的杰作。
  接着的四列航班时间也变换成文字。这次人群沉默了下来——包括拜诺恩。
  JACK THE RIPPER(开膛手杰克)
  HAS DEPARTED(已经离去)
  BUT THE EVIL(但是邪恶)
  STILL LIVES AMONG US(仍然活在我们之间)
  几十双眼睛就这样久久无言凝视这些文字,直至屏幕被机场人员以手动关闭掉。
  人群议论纷纷地散去。
  拜诺恩依旧伫立原地,凝视那面已熄灭的显示屏幕。
  黑暗的玻璃上有他自己的倒影。
  《杀人鬼绘卷》完


后记

  猎人同时也是旅人。
  喜欢把小说背景设定于不同的国度与城市,其中许多是我从未亲身踏足的。这多少有点是为了补偿自己旅行的欲望。
  伦敦是唯一我在动笔前曾实地「考察」的城市,前后加起来逗留了接近两星期,然而「考察」得来的成果,最终能够用在这本书中的并不如想象般多。或许我去的不是时候。我看到的是盛夏中充满生气的伦敦,而不是一本恐怖小说所需要的那个潮湿、阴郁的伦敦。
  已经是三年前的经验,可是每当阳光普照的下午,或是听到Oasis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时,总是想Covert Garden的跳蚤市场和街头卖艺。
  终于三十岁了。与数年前的自己比较,最大的改变莫过于比从前「柔」了。这对于写小说——特别是我这种风格的小说——也许是坏事,但对于生活却是好事。
  到了某一天当这种矛盾到达了界限时,我会开始写一些比较快乐的故事。
  Hacker,一般中文书刊译作「黑客」或「骇客」,都带着贬斥的意味,因此在本书中我宁可沿用英文原字。Hacker名称本身是中性的,却在传媒积非成是之下变成与电脑犯罪者同义。假如拥有某种知识或能力本身便构成犯罪嫌疑的话,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应该把那话儿锁起来。
  从电视机到原子弹到试管婴儿,每当一种突破性的科学产物诞生时,原有的道德价值便受到重大的冲击,同时也是我们从最根本处重新检视和质疑当今社会的珍贵契机。当人们纷起责难电脑网络上随意流通着炸弹制造方法时,也许我们真正要问的是为何有人想制造炸弹。
  感谢Nine Inch Nails和White Zombie。没有他们的音乐,这本书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完成一半。
  乔靖夫
  一九九九年六月廿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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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9 13: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吸血鬼猎人日志Ⅳ华丽妖杀团
作者:乔靖夫


  NOW
  美国


天国之门

  四月二十二日《奥斯丁先锋报》
  校园浴血枪手确定为学生
  死亡人数增至33名
  【德州.科尔森堡二十一日电】警方公布日前市郊高校疯狂枪击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两名年轻枪手已证实为该校毕业班学生。两人于事件中饮弹身亡,初步相信乃同时吞枪自杀。
  另外三名中枪学生周三于医院伤重不治,令事件总死亡人数(包括两名枪手)增至三十三人。此外,仍有十八名伤者留院观察,这起事件是美国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校园暴力事件。
  事发于圣安东尼奥市以东四十公里科尔森堡的佩茜拉纪念高校,据警方发言人公布,两名行凶枪手罗勃特·赫尔(十八岁)及简尼夫·麦克诺顿(十七岁)皆就读该校毕业班。两人于二十日中午携带多柄锯短霰弹枪、半自动武器及大量弹药进入学校餐厅,毫无预兆地朝着群集的同学及教职员扫射,之后转往学校图书馆继续杀戮,时间持续达六小时。特警队进入校园后,发现两人已中枪身亡……
  ……据目击学生指称,两名枪手当时身穿黑色大衣、戴黑色露指手套,行凶前把枪械收藏在大衣底下及运动袋内。两人开火时不断大笑及高呼。警方表示两人行凶动机未明,亦须待法医检验后才能确定枪手是否受药物或酒精影响。警方目前正集中调查是否有其他共犯或知情者,并追查两人使用的枪械弹药来源……
  四月二十二日 德州 科尔森堡
  Once there are Four Prophets(从前有四个先知)
  Here they cum(他们来了)
  Mr.Simpson & Mr.Manson(辛普森先生①和曼森先生②)
  Mr.Heston & Mr.Clinton(希士顿先生③和克林顿先生)
  Here they cum(他们来了)
  Mr.Clinton showed up with a loaded pistol(克林顿先生带来了一柄上满子弹的手枪)
  And sold it to Mr.Heston(还把它卖给希士顿先生)
  Mr.Heston handed it to Mr.Manson(希士顿先生把它交给曼森先生)
  Who pointed the barrel at Mr.Simpson(他把枪口指向辛普森先生)
  But O.J. said,"Come On,my son,"(然而O.J.说:「算了吧,小子。」)
  "You know I prefer a knife to this stupid gun..."(「你知道我喜欢刀子……」)
  『注①:辛普森(O.J.Simpson),前美式足球明星,一九九四年涉嫌杀害妻子及其情夫,并上演一场公路大逃亡。』
  『注②:查尔斯·曼森(Charles Manson),六十年代末藉助嬉皮文化及个人魅力,招集一批「家族」门徒,在加州进行多次疯狂杀戮,成为美国至今最著名的连续杀人狂。目前仍在服刑。』
  『注③:查尔登·希士顿(Charlton Heston),前好莱坞红星,现任「国家步枪协会」(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主席,支持公民拥有枪械权利的大舵手。』
  约瑟·哈纳特探员把收音机关上。
  歌词还不错。这个重金属乐团叫作「Dog Eaters」。罗勃特·赫尔的房间里齐集他们发行过的每一张单曲CD。他确实很喜欢他们。
  约瑟叹了一口气。显然罗勃特只听得见音乐里的狂暴与愤怒,而听不见歌词里对暴力的讽刺……
  ——那个受诅咒的星期二。
  约瑟从房间的窗户探出头。
  看出去是屋子的前院草地,还有院子外的街道,再对面就是一整列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屋子,市郊的天空是德州少有的阴沉。
  守在屋前那些穿制服的同僚明显很是纳闷。他们已经轮班守在这里——当然还有简尼夫·麦克诺顿的屋子——连续三天,可能还要多守一个星期、一个月。这两个小子刚刚成为全美国最有名的高中生,谁晓得他们家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把车子停满街道的那些记者则显得很有精神。就像看到血的苍蝇一样蠢蠢欲动。
  约瑟用手支着下巴。
  这样的景观——除了现在密布的警察和记者之外——跟美国许多高中男生房间的景观大概没有什么分别吧?可是罗勃特啊,当你坐在窗前瞧着这样的景色时,心里都在想什么?窗外有什么东西令你那么愤怒?「死亡」何时钻进了你的脑袋,成为你坚定不移的信念?……
  放在窗前的书桌很凌乱。是约瑟熟悉的那种凌乱——他从大学毕业才不过三年,那时他的宿舍房间也是这副德性:书桌上的杂物堆成一座小山;电脑键盘的空隙间撒满零食碎屑;半浮沉在咖啡残渣里的烟蒂;墙上褪色的大幅摇滚乐团海报;被褥底下塞着几本皱折的色情杂志……
  约瑟·哈纳特是整个凶杀组里最年轻的探员。他知道这是上司派他来这里的原因。
  「我们实在无法理解,这两个还没有开始剃胡子的小鬼是怎么生出这样可怖的念头……」
  可是约瑟同样无法理解。
  而罗勃特和简尼夫永远也不会说出真正的答案。
  约瑟宁可独自待在这里。他实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赫尔夫妇。要同情他们吗?
  屋里很宁静。他听不见楼下客厅的说话声。班尼正在那录罗勃特·赫尔父母的口供。约瑟没有听到抽泣声,可是他知道赫尔太太还在哭。
  「很抱歉,你们十几年来在家里养育了一头会吃人的怪物。可是不打紧,这不是你们的错,而且一切都过去了……」
  班尼跟他不同,一定能够好好的处理。班尼·迪邦是坐镇凶杀组三十年的老探员。约瑟想,假如顺利的话,自己将是班尼退休前最后一个搭档。
  约瑟环顾罗勃特房间。已经没剩下多少有用的东西。他们是第三批到来的调查员。第一批在事发当天下午赶到——当时两个少年枪手还没有在校园里自尽——封锁宅邸,确保各种证据原封不动,并派来拆弹小组搜查过,确定没有藏匿任何爆裂物。
  第二批在当晚到达,一直留到次日晚上,录取赫尔家及麦克诺顿家所有人的口供,并收集两人房间里的主要证物;电脑、所有纸张、记事本、可疑的书籍、药物、饮料、录影带、烧录光碟片……
  然后上级特别吩咐约瑟再到这个房间来看看。
  「也许你能够看出一些特别的东西。」
  「X-Boy」,这是局里前辈给他的绰号。人人都知道约瑟的兴趣:摇滚吉他、电脑游戏、滑板……可是约瑟拒绝如他们期望般,在警局里扮演异类的角色。他同样每天穿西装上班,喝跟他们一样黑的咖啡。他要所有同僚知道:他是认真的,只是他闲暇时做的事情碰巧跟他们有点不同而已,而这绝对不会妨碍他当个称职的探员。
  约瑟发现电脑的屏幕还在原位——搜证人员只对硬碟里的东西有兴趣。屏幕侧面贴着一个黑色的圆形小贴纸,中央印着一个萤光绿的兽爪印记。
  是《STOMP!》的著名标志。这东西约瑟家里也有。
  「光明与黑暗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传说中的『神之腕轮』具有打破次元分界与粉碎行星的可怕力量,经过六百万年后又重现凡界。天使、恶魔与兽人三族的英雄纷纷握起武器,为争夺这具象征终极霸权的宝物,再次展开血雨腥风的杀戮!
  游戏特色:
  ——全新三D图像引擎,战场一草一石活现眼前;
  ——逼真广阔的战斗场景,从沼泽、森林、地狱到玻璃圣殿;
  ——八种新增武器,包括具有追敌功能的幽灵弩箭及座地式迫击炮;
  ——支持多达六十四人连线对战,八种对战模式,包括新增『队间刺杀』……」
  这是刚在两个月前推出的最新版本《STOMP!3:The Fallen Ones》包装盒背面的宣传介绍。
  约瑟瞧着那贴纸苦笑。他自己也是这个「第一人称射击」(First Person Shooter)电脑游戏系列的拥护者。读大学的四年间他弄坏过三支滑鼠,在无数通宵达旦的「殊死战」和「夺旗战」里,他跟大学宿舍每一个同窗互相「杀死」过对方的次数根本数不清,当虚拟的火箭炮弹把敌人炸成肉屑的刹那,约瑟承认那确实带来无可比拟的快感……
  罗勃特·赫尔比约瑟沉迷得多。他亲手设计的《STOMP!2》对战地图,现在仍存放于非官方同好网页「Devil's Stomping Ground」里——星期二以后,那个命名「第五层地狱」的地图,理所当然地将成为网络上最热门的下载档案。
  约瑟认识的《STOMP!》玩家里,比罗勃特狂热十倍的人比比皆是。他们却没有一个想过,要把那杀戮的地狱变成现实。
  假如一个游戏真的具有那么大的影响力,那么发生这种疯狂事情机率最高的地方,应该就是游戏的设计商或是游戏杂志编辑部——那儿的人每天长时间持续在玩。但现实不然。这种杀戮事件最常发生的地方是邮局,「Go Postal」④这个词连字典也收入了。
  『注④:Go Postal,指由于工作压力、磨擦、精神失常以至不明原因引发的办公室枪杀/自杀事件。因为经常发生在邮务工作地点而得名。』
  大众对于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感到莫名的害怕。于是他们急于寻找解释。寻找他们愿意相信的解释。电影和电视。暴力电脑游戏。重金属摇滚。大麻。
  养育一个正常的孩子太难了。把一切怪罪在这些东西头上则容易得多。
  大众却似乎忘记了:是谁把连续杀手的肖像当作明星般放在杂志封面上?是谁的法律决定,人们随便走进百货商场就可以买到自动步枪?约瑟想起刚才那首《Mr.X》的歌词。辛普森。曼森。广岛。越南。肯尼迪……不,我们并没有忘记。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呼吸暴力。只是我们假装它不存在……
  约瑟猛力摇头。够了,再想下去也没有意义。你不过是个他妈的警察,你的工作是在事件发生之后才开始;你的工作是把事件的所有细节调查清楚,记录归档。然后等待人们渐渐淡忘它,回到正常生活——直至下一个事件发生……
  「正常生活?」约瑟再次苦笑。
  无论如何,人们也不得不承认:罗勃特和简尼夫成功了,他们进入了历史。以一种丑陋的方法,一种在电视发明以前不曾存在的方法……
  约瑟无法想透的是:单纯的仇恨、愤怒,甚至成名的欲望,能够支持两个没见过多少真实人生的少年干下这种恶行吗?
  那不只是一时冲动。杀戮持续了好几小时。用的是霰弹枪与九毫米半自动步枪——这两种子弹打在人体上的情景一点也不漂亮。飞散的脑浆和撕裂的内脏,还有黏在他们军靴底的血——这些通通不是《STOMP!》里面的电脑像素画面。还有声音和气味。两人却在保全录影镜头前高兴得大笑。他们当时处于怎样一种精神状态?没有任何恐惧吗?不会觉得恶心吗?
  无法理解。
  约瑟想起自己到警局上班的第一天。他告诉班尼,自己在大学里修过犯罪心理学,班尼听完后只是耸耸肩。
  约瑟一直都不服气,直到一个星期后在酒吧里,他终于有机会问班尼:「你认为人们为什么会犯罪?」
  那快要退休的黑人探员搔搔半白头发,同样耸耸肩,「没有什么原因。邪恶不需要解释。」
  ——邪恶……
  约瑟皱眉。他在书架上有所发现。
  《新约全书》。
  约瑟把它拿下来。像平装版小说般大小,红色的软封皮带点破旧,是主日学校送给孩子的那种廉价版本。
  先前的调查员也许觉得,一本《圣经》没有什么,可是约瑟却留意到它。
  赫尔夫妇并不是虔诚的教徒——约瑟在屋里看不见半个十字架饰物。
  更重要的是另一点:那个《STOMP!》贴纸的爪印符号代表兽人族。罗勃特在游戏里独钟兽人族,从来不使用天使或恶魔的战士。显然他对于宗教——不论是光明或黑暗的一面——并没有多少兴趣。
  ——大概整个执法部门里只有我会留意到这一点吧?
  约瑟猜到了这本《新约全书》的用途。他自己少年时也用过这种诡计:有什么不想给别人发现的东西,就把它藏在《圣经》里。父母绝对不会留意,也永远不会把一本《圣经》扔掉。到访的朋友不论多无聊,《圣经》也是他们绝不会碰的东西。
  还没有翻开,约瑟已察觉书里夹着东西——白色的纸张边缘突出书页外。
  然后约瑟翻开第一页。他要先确定这本《新约全书》是否是罗勃特的。
  扉页被撕去了。
  ——也就是说上面有别人的签名。否则罗勃特没必要撕掉它。
  约瑟缓缓打开夹着白纸的那一页。在最后面的《启示录》。第四章九节与第六章八节之间。
  「……当羔羊开启第二封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来!』就出来另一匹马,是红色的,骑马的得到从地上夺去和平的权柄,使人彼此残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那物件滑了下来。约瑟合上了书放到桌上,俯身把它从地上捡起来。
  是一个雪白的信封,里面装着硬挺的纸,似乎是贺卡或请柬。信封上没有书写任何东西,也没有贴邮票,后面的封口早已给撕开。
  握着这个信封时,一股莫名的恶寒袭击约瑟。胃里感到极不舒服。信封里可能藏着任何东西。那怕是一小粒粉末也是重要的证据。约瑟知道现在应该把它用塑胶袋密封,交给局里化验室或是FBI检查。
  当约瑟无意识般地把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时,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我在干什么?
  藏在信封里的是一张对折的白色硬卡纸。
  约瑟深吸了一口气,才敢去看那张卡纸。
  Heaven's Door〈插图〉
  「天国之门」。
  约瑟仔细看了一会儿,才断定那花俏的古典字体并非印刷品,而是人手以墨水笔书写。
  ——在这个连笔也快要淘汰的时代,懂得这种钢笔书法的恐怕是个欧洲贵族吧?
  这样的书法字体,这样一封像请柬的东西,与罗勃特房间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罗勃特那短促的人生只属于电脑、枪械、摇滚唱片、录影带、啤酒……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一切物件的存在只有一种目的:让罗勃特的肉体或心灵获得某种满足。
  ——而这张卡片呢?
  约瑟又犹疑了一阵子,终于把卡片打开。
  没有任何署名。
  只有两行字体。同样的优雅笔迹。
  Lick this Blood of the Lamb(舐此羔羊之鲜血)
  to Devote your precious Soul(以奉献尔珍贵之灵魂)
  字体下方画了一个箭簇,箭簇的尖端指向卡片中央一点红色的东西。
  那是一滴干涸了的红色液体,呈不规则形状——显示那液体在凝固之前十分浓稠。
  约瑟凝视那滴液体。
  身为凶杀组探员的约瑟·哈纳特十分熟悉这种颜色,他一眼断定那绝对不是颜料。


SONG&MOON

  四月三十日 纽约市
  舞台犹如南卡罗莱纳州某幢内战时代古老大屋的客厅。地板以灰铅色的长方木条铺成,每一块不是弯翘就是崩缺,表面因为长期受潮而变得软绵绵。苍白的投射灯探照处,呈现出一种仿佛带着霉腐气味的颜色。
  两个美丽的女人推着一张医院病床慢慢走到舞台中央,她们披着钮扣敞开的医生袍,袍下只穿着纯白三角裤和黑色皮革长靴。光滑优美的麦色胸口与小腹从袍子开口袒露,轮廓高贵得令人目眩的脸孔木无表情,眼睛藏在那种五十年代乡村女教师才会戴的黑色粗框眼镜底下。
  病床停放在舞台正中央的一刻,四面的扬声器传来孤冷的日本弦琴声。以电子合成器模拟出的简朴琴曲,每一记虚构的震弦都教人想象水中月影的波光流动。
  床上蜷伏的病人应和着琴音挣扎而起,双膝跪在床上,向台下展示她身上交缠纠结的绷带、纱布与胶管——原本用来输送葡萄糖和盐水的透明胶管里流动着鲜红色的混浊液体。病人露出右边粉红色的乳头,上面穿着镂刻成月亮符号的镀金铬环。
  病人下了床,在两名女医生掺扶下蹒跚地走回后台。冰冷的模拟琴音断断续续。
  其他病人陆续从后台步出,逐一绕过病床回去。每一个都赤脚走在木板地面上。
  其中一人全身只穿着一条黑色皮革的贴身小裤,那形状诱人的骨盆给包裹得不能再紧;左臂以三角巾吊在颈子下,巧妙地遮掩了胸脯;右手五指戴满镂刻细密的金指环,全部以恶龙、太阳、月亮为造型。
  另一病人穿着黑色薄纱缝制的吊带长裙,右手包裹的绷带没有缚紧,十多呎长的一段垂在地上拖行。当她回转时才露出颈背——纱裙后背部分打开,以金色细链交错连结。
  最后一个病人只有头脸包裹纱布——露出的一只碧绿色眼睛格外慑人。雪白的传统韩服,领口与袖口镶黑,胸前与背后满布大幅的东方风格刺绣:密织的金、红二色丝线构成一丛丛云霞,红日、苍月与一条西洋魔幻风的恶龙在云里隐现。她每走一步,袍服上的魔龙都像在起伏呼吸。
  她的左右手各牵着一个上身赤裸的健美东方男子。两人的身材、面孔以至一头短发都很相似,穿着同样的黑绸长裤,光着双脚,嘴角各叼着一枚长铁钉。
  到了舞台中央,穿韩服的女病人盘膝坐到床上。两男子解开病床底下的机关,一段鲜红的地毯从隐藏在床底的滚筒吐出。
  男子各自从后腰的皮套拔出一只生锈的小铁锤来,取下嘴上的铁钉。
  琴声停止。全场静默。
  两条健壮的手臂高举铁锤。
  每一记锤音都震动人心。
  铁钉把红地毯的末端牢牢固定在木板地面上。两个男子把载着韩服女病人的病床慢慢拉回漆黑的后台,在舞台中央铺出一条直线的鲜红。
  音乐再度响起,变成三台竖琴合奏的复杂曲调——同样是冰冷的电子合成品。刚才苍白而强烈的投射灯熄灭,变换成柔淡的金黄光芒,残旧的木板舞台瞬间变成古老宫殿的厅堂。
  另一批风格迥异的衣饰沿着红地毯登场。
  酷似古欧洲宫廷弄臣的红、黑菱形格子纹长裙;灯笼般的黑色高帽上钉满细小的黄金扣饰;模仿中国剪纸手艺的露肩低胸贴身服,剪裁的形状配合美女的乳头刚好形成黑白太极符号;长及手肘的血红色人工皮革手套上,七条金色拉链如刀痕交错斑驳;漆金的细竹鸟笼囚禁着女孩的胸腹,颈肩开口处缝着人造的纯白羽毛……
  没有惊叹的声音。所有观看者仿佛都因一波又一波的纯视觉冲击而失神。
  犹如性高潮来临前脑海的空白状态。
  最后登场的表演者包藏在一双卷合的巨大羽翼内。给泼墨染污了的人造白色羽毛,墨迹呈现剧烈的凄惨美。
  表演者解开机关,富弹性的骨材伸展,全长达两公尺的羽翼张开来。犹如堕落天使的男孩袒露出苍白而瘦弱的上身,下身是仿照罗马帝国时代样式的黑色宽身裙与皮革凉鞋。支撑背后双翼的是两条交叉胸前的皮带。皮带勒得皮肤赤红。男孩亢奋般地喘着气。
  观赏者再也无法克制,一一从座位上站起来。
  其他表演者再度出场,包围着这个已快要站不稳的污秽天使。一双双手掌伸出抓住他的羽翼,暴烈地把它们撕得碎裂。污染的白羽毛在舞台上纷飞。
  观众忘我地呼叫鼓掌。有的把那设计简约的线装目录抛往半空:
  NEO SPOOKSHOW
   at N.Y.C
    by
  SONG&MOON
   〈插图〉
  SONG&MOON。时装品牌的名字。
  也是两个人的名字。
  ◇◇◇◇
  「NEO SPOOKSHOW」的庆功派对在纽约市中央公园西侧黄金地段的「史坦尼维尔」豪华公寓三十七楼顶层举行。玻璃天窗半开的屋顶底下,一个个仿佛从杂志封面跳出来的俊男美女满场飞舞;香槟与葡萄酒一瓶接一瓶地开;现场DJ手指底下的黑色唱片,旋转释出令人失去时间感的混音节奏;当然还有各种麻药……
  派对的主人很满意这一切。
  宋仁力完全放松他胖壮的身躯,陷入圆形的纯白色沙发中,粗框墨镜掩盖了他的眼神。满布髭须的嘴巴挂着自豪的笑容。
  他的右手握着玻璃酒杯,里面半浮在威士忌上的冰块正缓缓消融,发出细细的破裂声。那只握杯的手掌长满厚茧,就像煤矿工的手一样——今夜展出的一百二十七件「SONG&MOON」首饰系列作品,还有他此刻戴在颈项、耳垂和双手十指上的各种黄金及镀铬饰物,皆是他亲手冶铸雕刻而成。
  「终于也结束了……」宋仁力喃喃自语,左手搔搔自己刮光的硕大脑袋。
  「躲在这里干嘛?」一个头发往后梳得光亮的中年男人坐到他身旁。「这样的派对,花了这么多钱,不玩白不玩!」
  宋仁力不用抬头,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丹尼·默纳尔,跟他长期合作的发型师。宋仁力其实并不喜欢默纳尔这个男人——滥交、酗酒、古柯碱他一样不缺——可是这家伙的剪刀功夫倒是货真价实。
  「是有点累啦……」宋仁力没好气地回答。
  「提起精神来啊!这次的表演,简直他妈的把那些时装记者吓得失禁了!不信你看看!」
  宋仁力随着默纳尔的视线看去,在人丛中找到妻子的身影。
  身材高瘦修长的文贞姬穿着跟丈夫同一款式的黑色宽袍,正被记者包围访问。这是常见的情景。天才时装设计师本人也美得像模特儿,记者们爱死了这种人物。
  文贞姬那张雪白高傲的脸如常地冷漠,跷腿坐在高椅上的姿态就像女王,两条细眉竖得高高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宋仁力看在眼里,脸上不由挂起跟妻子同样的冷笑。这些杂志不久前才预言他们夫妻俩的「NEO SPOOKSHOW」是「事业自杀」……
  「现在他们没话说吧?」默纳尔拿出一根薄荷烟来点火。「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也真够胆识:花一整年时间来筹备,一夜之内展出够三季用的款式……其他那些笨蛋,想学也学不来啊!今夜以后,『SONG&MOON』要正式登上第一线品牌了!」
  宋仁力得意地搔搔下巴的胡须。「这是以后的事啦。现在我只想要跟贞姬好好放个假——这个表演把我们的灵感几乎都耗光了……」
  「这个嘛……也许我能帮个忙……」默纳尔那双浮突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点神秘。他从裤袋掏出一只白信封。「这是我最新搞到手的东西,是现在地下流传很盛的极品呢……听说那种快感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一样!怎么样?要不要……」
  「你知道我一向不嗑药。」宋仁力铁青起脸孔。他脱下墨镜,露出一双细小但发亮的黑眼睛,还有右眼角那道吋许长的鲜红伤疤——那是他当年在汉城街头参加学生示威活动的「纪念品」。「你也最好把它戒掉。看看镜里自己的样子吧。」
  「我可没打算活到九十岁。」默纳尔因为吸毒太多而失控的鼻水流出,他迅速掏出手帕抹去,继续咧开大嘴说:「你们真是对怪物夫妻。时装业就是个童话世界嘛。所有最美丽、最性感、最刺激的东西就在身边四周。可是你们碰也不碰一下。连车子也开那种笨笨的四驱爬山车……」
  「早告诉过你,我们常常去渡假……」
  「可是从来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回来!」
  「不用拍照。」宋仁力微笑摸摸他胸口其中一条项链。「我们带回来的是更珍贵的纪念品。」
  默纳尔看看那条项链。宋仁力身上所有饰物里,它是唯一不属于他的作品。那是一条细皮绳,上面穿着一支不知属于何种动物的獠牙。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大厅另一头的文贞姬也不经意地抚摸颈上另一条式样相似的项链。
  「这条项链……好像跟『SONG&MOON』的风格不太搭调啊……」其中一个记者疑惑地问她。
  「不。这是个纪念品。」文贞姬把那支獠牙收回领口里。「也是我们夫妻灵感的来源。」
  记者群听见这句话,马上又把头凑近一点。可是文贞姬只是神秘地微笑,拒绝再解释。
  派对的高昂气氛持续。空气里仿佛也透着酒精。美丽的模特儿轮番钻进浴室,出来时鼻子底下都是一片通红,有的还沾着几点白色粉末。
  好不容易才摆脱记者的文贞姬找到了丈夫,一头栽进那沙发上。宋仁力轻松地把她抱入怀里。默纳尔早就走开,去找寻他今夜的「猎物」。
  几个男模特儿从派对开始就一直盯着文贞姬,至此才死心地叹息。他们自从彩排开始就在打她的主意——一半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也有一半是真的迷上了她。可是多次的试探与挑逗都像碰上水泥壁。他们无法理解。这对坚贞的「美女与野兽」,不可能属于这个华丽的时装世界……
  「是放假的时候了。」文贞姬跟丈夫说话时语调轻松得多,像个小女孩。
  宋仁力仍旧戴着墨镜,轻轻亲了亲妻子的嘴唇,又用髭须刮她的脸颊。「嗯……」他的手指从她衣领挟出那枚獠牙。他的眼睛隔着墨镜在透光。「真正的『假期』……」
  忽然他发现怀里妻子的身体变得僵硬。文贞姬的脸色发青,牙齿紧咬着下唇。
  「贞姬,怎么了?……你感觉到什么吗?」
  她点点头。「邪恶的……」
  惨叫声撕破大厅的空气。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宋仁力的胖躯瞬间像贯满了某种刚锐的力量。他迅速把妻子放到沙发一旁,身体一弹而起,大步跨出,往惨呼的来源处窜去,途中灵巧地从十几人的空隙间曲折闪躲而过,竟然连一人的衣服也没有沾上,在众人眼中他快得就像一团黑影。
  俯跪在客房床上惨叫的是模特儿卡露娜——在「NEO SPOOKSHOW」里穿着鸟笼的表演者。那张令台下观众震慑的美丽脸蛋,此刻插着十几片碎玻璃。纤细的左臂反扭到背后,折断的桡骨刺穿皮肉。迷你裙给卷高,撕破的蕾丝内裤挂在一边大腿上。一个男的紧抓着她的金发,正猛烈地从后侵犯她,发出浑然忘我的嚎叫。
  宋仁力仅仅看背影就认出来。是默纳尔。
  结满厚茧的右掌握住默纳尔的后颈,硬生生把他凌空揪起。床上的卡露娜马上软瘫倒下。
  默纳尔反抗的力量在宋仁力的意料之外,简直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手脚狂乱地朝宋仁力抓打踢击。宋仁力却全都巧妙避过。
  「我对付过比你还要疯狂十倍的『东西』啊……」宋仁力微笑着把默纳尔按到地上,以自己超过二百五十磅的身体压下去。默纳尔身体呈大字型贴伏着动弹不得。他继续发狂挣扎了几秒,突然就像泄气的皮球般静止下来。
  「你这家伙嗑了什么药?」宋仁力把默纳尔的身体翻过来,捏着他的脸颊细看。
  默纳尔双眼翻白,脸色却红透,似乎不像药物过量的模样。
  宋仁力嗅到一种气味。
  一种普通人不会留意,而他却十分难忘的气味。
  来自默纳尔张开的嘴巴。
  ——是……那种东西?
  从默纳尔褪下了一半的裤袋里,宋仁力找出刚才曾经见过的那个白色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近似请柬的卡片。
  古雅的字迹——「天国之门」。
  请柬打开了。
  舐此羔羊之鲜血/以奉献尔珍贵之灵魂
  箭头指向的那点红色的东西。表面仍微微湿润。
  宋仁力把请柬拿近鼻端,狠狠地嗅了一记,然后闭眼仰首。
  同样的气味。
  他回过头。房门口挤满人。文贞姬就站在最前面。他兴奋地朝着妻子露齿而笑,手指把玩着那封请柬。
  ——这就是我们「假期」的入场券……
  同日《奥斯丁先锋报》
  神秘自杀探员昨举殡
  【德州.科尔森堡二十九日电】上周调查学校枪击事件期间离奇死亡的地方探员,昨日在德州奥斯丁市南郊墓园下葬。同日警方公布初步调查结果,相信死因是自杀,然而动机未明。
  约瑟·哈纳特生前为德州科尔森堡警局凶杀组新进探员。四月二十日爆发「佩茜拉纪念高校枪击案」两天后,哈纳特奉命往行凶枪手之一罗勃特·赫尔的寓所进行调查,其间却从赫尔的二楼卧房窗户跃下,头部先着地,因颈骨折断而死亡。
  警方昨日公布初步调查结果,化验显示哈纳特遗体并无任何受药物、酒精、化学品等影响的迹象。据报事发后赫尔的卧房内一片混乱,明显被人大肆破坏。事发之际哈纳特正单独在房间内搜集证物。
  佩茜拉纪念高校枪击案中共有三十三人死亡,当中包括两名饮弹自杀的枪手罗勃特·赫尔及简尼夫·麦克诺顿……


十二人审判会

  「……吾主又如此说:因你不愿流儿女的血献给迦勒蛾人,我就要审判你。我因忿怒忌恨,使饥渴的罪归到你身上。我又要将你交在他们手中,他们必毁坏你的花园,剥去你的衣服,夺取你的华美宝器,留下你赤身露体。他们也必带多人来攻击你,用石头打砸你,用刀剑刺透你,用火焚烧你的房屋,在许多妇人眼前向你行淫……」
  《永恒之书·诫命记》16:35-41
  同日 地球某一角落
  圆顶殿堂四周的石砌墙壁缠满了枯死的树根和藤蔓。不知从何处缝隙吹来的柔风,微微摇晃上方的巨大烛灯。烛焰掩映不定。
  古旧的木圆桌中央置有一个银盘,上面平放了一封雪白的请柬。
  室内一股渗心的寒冷挥之不去。围坐于圆桌前的十二人却没有呼出白气。
  他们不需要呼吸。
  十二人穿着同一样式的宽身黑色斗篷,有如中世纪欧洲圣堂的修士,连手掌也收藏在袍里。帽子底下戴着同样的黑色天鹅绒面具。面具只在双眼处开了洞孔,并在洞上覆了一层黑色薄纱。十二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寸暴露在外。
  仿佛一群浮在殿堂暗影里的幽灵。
  每个人的左胸上以红色油漆写着一个阿拉伯数字,从1到12,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识别,也是他们在这座殿堂里使用的名字。
  这一切都是许久以前订下的规范,一直没有改变。不是关乎信任的问题,而是先贤们早就洞察了权力集中的可怕。为了防止权力结合,最彻底的方法就是把当权者隔绝。他们每一个人只要向自己代表的「氏族」负责。权力的分散就是存续的关键。
  生存,不是权力、不是财富。永久的生存,这才是「公会」成立的唯一目的。
  「3号」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修长手掌,把圆桌中央的请柬拿过来,以指头抚摸上面「天国之门」的古雅字迹。
  「是属于他的。我认得。」语声优雅而阴柔,无法分辨是男还是女,却听得出其中夹带的怜悯与悲伤。「六百年前我读过他的亲笔字迹。至今仍没有忘记。当然那时候他写的不是英语,而是拉丁文。」
  「好漂亮。」「7号」说话时有雾气从面具底下透出,他的声音跟「3号」听起来很相似——也许是同样隔着面具的关系。「他是个多么出色的男人……」
  「在座没有人会反对你这句话。」「10号」的声音比较威严,斗篷底下的肩膊显得宽横。「我们都认识他,或是听过有关他的事迹。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10号」顿一顿,然后一拳打在桌面上。「可是现在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一百五十年前的审判里我们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以一个英雄来看待他。那是一种无知的仁慈。放逐一个反叛的英雄,是一种愚蠢而无力的惩罚方法!」
  「我以为他早已领受『第二次死亡』。」「3号」把请柬放回银盘上。「原来他仍然完好,甚至还没有放弃他的野心……这封『天国之门』就是证据。」
  「以『天国之门』来集结残余的力量……这个方法他应该很早以前就知道的啊……」「9号」是十二人里最矮小的一个,声音也比较尖锐。「为什么他要等到现在才发难呢?」
  「也许是因为上次伦敦的事件……」「10号」回答。「我们最后、最可怕的武器——『默菲斯丹』的秘密外泄了,又失去了两名精锐的『暗杀者』……他也许认为,我们比从前软弱了……」
  「那次事件确实大大折损了我们的威信。」「3号」点头同意。「还有最近几年出现了『达姆拜尔』猎人的传闻……会不会也有点关系?」
  「那只是个没有根据的传闻。」「7号」说。「我一点也不相信……」
  「10号」打断他,「不论怎样,阻止他的『天国之门』才是最重要的事,也许现在已经太迟了。也许那些隐伏的异族遗民已经开始聚集了。可是我们还是必须行动。」
  「再派出『暗杀者』吧。」
  「千叶和克鲁西奥已经是『动脉暗杀者』里最强的两人。连他们也失败了,我们还能派谁?」
  「可以增加人数,就派十个人。」
  「索性派出半数的『暗杀者』吧……嘿嘿,出动双位数目的『暗杀者』,那可是五个世纪以来没有发生过的壮举……」
  「可是不要忘记,让这么多『暗杀者』集结在一起,对『公会』本身也是一种威胁!」
  「这是战争!不能拘泥于政治风险……」
  热烈的讨论声音在殿堂石壁间回荡。
  打断这种无益争辩的是一直没有发言的「1号」。
  「慢着。你们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1号」说话很慢,但极具震慑的力量。「我们这个『审判会』的首要目的,是向他作出裁决。也许你们心里都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我们还是必须进行一次正式的表决——只有『公会』拥有处决同类的决定权。这是绝对不容滥用的权柄,必须慎重地使用。」
  十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了。大家都冷静地想过了没有?现在是表决的时候了。」「1号」从椅子上站起来,左手按着胸口心脏的位置。「为保障我等族裔之生存,排除可能之危险,现表决如下:是否处决鲁道夫·冯·古渊,断绝其宝贵的永恒生命?同意者高举左手。」
  十二只左手毫不犹疑地举起来。
  「决议如下:处刑。愿其灵魂于黑暗中安息。」


P.R.T

  同日 北卡罗莱纳州 巴拉杰堡
  彼得逊上尉知道,那个房间已经存在好一段时间了。
  然而直至最近他才真正开始留意它。
  房间的门上没有部队或军官的名字,也没有标示房间的用途,只有一张A4大小的普通白纸,四角用胶带粘着。上头写着三个黑色的英文字母:
  P.R.T〈插图〉
  彼得逊上尉从没听过,陆军里有哪一支部队或小组的名字缩写是「P.R.T」。
  当然,他没有听过不代表它不存在。这里是巴拉杰堡,美国陆军的王牌特种部队「绿扁帽」的诞生地。
  特种战跟间谍情报战一样充满了秘密——包括大量无关痛痒、小题大作的秘密。武器测试、保安程序、编制更改……许多所谓「机密项目」的寿命不过几个月,然后就像气泡般消失了。有的因为拨款不足无疾而终,也有的给民间技术赶过而变成了垃圾。
  彼得逊一直没有对那个房间多加留意。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任何人从那个门口出入。
  彼得逊刚完成今早的单独训练。在「绿扁帽」的二十一年里,他坚持每天练习手枪射击最少五百发。那柄爱用的「柯尔特」点四五自动手枪此刻就在他腰际。他知道在他的部属眼中,这东西简直就是古董。可是彼得逊不理会。「柯尔特」是在无数战场上历经考验的武器。而且论杀伤力,它绝不输给任何新式手枪。
  彼得逊把墨绿军服的袖子卷起,露出二十吋粗的上臂。军服被他厚实的胸膛和肩膊撑得满满。他拿着已喝了一半的即溶咖啡,步向通往后勤部门的五楼走廊,又再经过「P.R.T」的房门。
  那房间位于走廊一个凹陷的位置,毫不起眼。彼得逊记得那儿原本是储存清洁用品的杂物间。房间位于整座训练中心的中央部分,没有半个窗户。谁也不会拿它作办公室吧?……
  门上那三个字母究竟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半年前?一年前?他忘记了。
  他在房门前停步,仔细看看黏在门上那张纸。胶带已经泛黄——看来已经黏上去好一段日子。
  彼得逊略把脸凑近房门。没有任何声息。
  彼得逊特别留意起这个房间,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两件事情。
  首先是三个多月前,他奉召回到五角大厦的「特种战司令部」,呈交一份有关采购新枪械的意见报告。他讨厌这种文案工作,宁可留在巴拉杰堡跟那群猴子般的部属做例行训练。然而命令就是命令,他只好把三天旅程当作短假期。
  在司令部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事情。把报告读了一遍,回答将军们几个问题后,他就获准离开了。
  就在五角大厦E栋的走廊里,他发现那儿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同样普通的一张白纸,用同样的胶带贴在门上,同样的三个字母:「P.R.T」。
  然后是一个月前发生的第二件事情:他的D连里那个新来的小子汉斯·戈普尔突然给调走了。
  戈普尔是个典型的「电脑游戏时代」士兵,手眼协调棒透了,手枪及冲锋枪的近战射击成绩长居队上第一名。握着MP5时简直精准得像机器人。
  可是他才刚完成六个月的「绿扁帽」基础训练,来到D连还不到十个星期。除了极优秀的射击能力外,各种野战技术和经验都不足。彼得逊颇喜欢这个极具潜力的男孩,可是他要当上正式的突击手最少是一年后的事。
  ——谁要把这样的嫩小子挖走?
  上级也表现得神秘兮兮,没有透露戈普尔给调到哪一个单位去,更不容彼得逊争取留下他。在与上级的对话里,彼得逊嗅到异常的「味道」。
  戈普尔的调职书就搁在上级的办公桌上。彼得逊偷偷瞄见,上面竟然有陆军特种战司令的签名。还有这样的缩写:「P.R.T」。
  彼得逊搔搔他已经半白的头发。什么是「P.R.T」?「RT」两个字母倒容易猜,大概不出「拯救部队」(Rescue Team)或是「反应部队」(Response/Reaction Team)。
  可是「P」呢?「计划」(Planning)?「政治」(Political)?不会是「警察」(Police)吧?这些全跟戈普尔这样的年轻新兵沾不上边。
  彼得逊微微摇头,正想举起纸杯喝一口咖啡时,房门突然打开。
  彼得逊的脸本来就凑近房门,不禁感到危险。长久训练下培养出的反射动作,不必经过思考就发动了。彼得逊的右手松开,摸向腰间的枪柄。
  纸杯跌了下来。
  一只枯瘦的手掌从门缝里伸出来,刚好把纸杯接着。咖啡没有溅出一滴。
  彼得逊并没有真的握住枪柄,刚才只是无法控制的条件反射而已。这儿是「绿扁帽」的基地,他的第二个家,不可能有拔枪的需要。
  他悚然看着那只握杯的手掌。
  令彼得逊惊讶的是:刚才那手掌的动作并不特别快,只是很自然地把纸杯接下来。
  ——自然得就像左手把东西交给右手一样。
  门缝没有透出半点亮光,房里一片漆黑。彼得逊看不见手掌的主人。
  手掌仍然握着纸杯,一动不动。
  彼得逊把纸杯接过来。
  「谢谢……」
  在接杯时彼得逊轻微接触到那只手掌,异常的冰冷。
  房门打开来。
  站在彼得逊眼前的是个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穿着一套极普通的黑西装、白衬衫和窄窄的黑领带。身材同样普通,比彼得逊矮了一个头。脸颊和手掌一般干瘦,鼻梁上架着一副塑胶框墨镜。
  在没有灯光、没有窗户的密闭房间里戴着墨镜。
  彼得逊留意男人胸前挂着的识别证明:是「全级别通行」的证件,没有照片,名字一栏只填缩写「A.D.」。
  「有……什么事情吗?」男人的声音如金属磨擦般粗哑。
  「你……」彼得逊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岔开话题,「……不用开灯吗?」
  「我一个人时没这个必要。」男人咧嘴笑了笑——彼得逊却觉得那笑容像哭泣般难看。
  男人把墨镜略往上抬,露出了眼睛——或者说,是仍然可以称为眼睛的部分。
  两个像给火焰烧灼过的空洞。
  「对……不起……」
  「还有什么事情吗?」墨镜重新戴好,掩盖了伤疤。
  「没有……」
  门轻轻合上。
  彼得逊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感觉腋下和背部渗满了汗。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纸杯。
  咖啡已经完全冷掉了。


十六夜 无音

  五月二日 加州 五号州际公路旁 拉斯佛洛里斯
  一脸落腮髭胡的史葛·朗逊呆呆地坐在「车轮酒馆」的最里头,面前餐桌上是半块冷掉的牛排和已变温的啤酒。
  朗逊从防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止痛药瓶,往掌心倒出三颗,和着温啤酒吞服了,然后徐徐燃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进一口。
  他瞧着酒馆里阴暗的情景,想起自己还是联邦探员的日子,无数次在这种鸟不生蛋的陌生地方过夜,一站又一站地追着一点点线索,就像猎犬一样……
  还没有过十二点。酒馆里只剩五、六桌客人。几个满臂纹身的机车族正在打撞球和弹珠台。两个坐在吧台的中年人看来是本地的农夫,喝得脸颊红通通的——还是他们的脸本来就晒成这种赤红?……一个长驻这里的老妓女,鲜红背心底下的两颗乳房下垂得像肿瘤。另一边一对没钱喝酒的少年男女就伏在桌上睡觉。那女的露出两条瘦弱的手臂,皮肤呈不健康的苍白。是离家出走加上吸毒吧?……
  朗逊苦笑
  ——职业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已经不是执法者了,你现在只是个生意不佳的私家侦探……
  他下意识地摸摸身旁椅子上平放的公文袋子。
  ——这东西。本来以为已经永远成为过去。想不到还有人要看。更想不到的是有人相信……
  酒馆的大门被打开,外面淅沥的雨声传进来,盖过正在播放的乡村歌曲。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门口,包括肥胖的老板兼酒保。这个时候才进来「车轮酒馆」?记忆中最近五年里不曾有过这种稀客。
  老板皱眉。大概是哪个发神经的流浪汉想进来避雨吧?要是太臭太脏的话,还是得狠下心把他赶走。他摸摸柜台底下,那根球棒仍然安在。它是「车轮酒馆」唯一的保安系统——这种烂地方,根本不需要枪来保护。
  进来的是个矮小的身影,乍看像个孩子。湿淋淋的黄色斗篷雨衣,把身躯从头到腿包住了,只露出一双沾满泥泞的破旧军靴。身后斜斜背着一个又长又大的黑色旅行袋。
  那人一步一步踏着破旧的木板走往酒馆中央,身后遗下一行雨水渍。昏暗的灯光下无法看见帽子内的脸孔。
  那人经过撞球台,没有朝那几个机车族看一眼。其中一个最壮硕的机车族拿着球杆,刻意走过来挡在那人跟前。他名叫泰利,是这伙人的领袖,一头金色长发束成马尾,不过头顶已经微秃。黑色皮革背心展露出两条硕壮的臂膀,两边肩上各刺了一个骷髅图案。
  泰利假装没有看见来人,高高地翘起屁股,伏在撞球台上瞄准,把那人的去路完全封住了。
  下一刻,那人却已越过泰利继续步行。所有人,包括泰利都愕然。这么多双眼睛竟然都没看见,那人用了什么方法闪过泰利的身体。泰利身上没沾半滴雨水。
  那人走到史葛·朗逊的桌旁才停下脚步,把背上的旅行袋卸到桌上,轻轻坐在朗逊对面。
  朗逊紧张地把烟弄熄。
  「你回来了……」
  那人点点头。
  朗逊直视那人斗篷内的脸。一个亚洲裔的女子。黝黑而削瘦结实的脸有一股刀子般逼人的冷漠。五官无疑美丽而细巧,却仿佛给囚禁在那过于刚强的面孔里,难于表达任何情感。
  雨水流到她的脸颊上。可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令朗逊无法联想她哭泣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的心比谁都要坚硬,这是朗逊初次跟她见面时的印象——那是两个星期前,她突然造访他在芝加哥的侦探社的时候。
  「找到那些……坟墓了吗?」
  女孩无言地打开桌上的旅行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条状的粗布包裹。那块布污秽不堪,已无法辨出原来的颜色。
  女孩把布包的一端解开,露出一截黑色的东西。是一把日本武士刀的刀柄,金属部分满布锈渍,上面交叉裹缠的黑色布条已经霉烂。
  女孩利落地把固定刀柄的楔钉拆下来,手腕略一用力,拔除了整个木柄,露出内里金属的刀胫。
  刀胫因为有木柄保护,锈渍明显少得多,上面有一行小小的直排文字铭刻。女孩细小的食指抚摸那六个刻字:唵嘛呢叭咪吽。
  朗逊不明白这六个字,可是他知道这柄武士刀属于谁。他永远记得一九九七年那一夜目击的情景。
  「还有……遗骸……呢?」朗逊问。
  女孩从旅行袋中又拿出一个小纸包来打开。里面是三颗浊黄色的、像某种结晶物的圆珠。
  「这就是……他的遗体?就只余下……这几颗东西?」
  女孩无言地把纸包和武士刀收起,统统藏回旅行袋内。
  「你要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朗逊把身旁的公文袋子拿出来。
  女孩接过打开,掏出一个文件夹跟一个小型录音机。女孩首先拿起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简直难以相信……」是朗逊自己的声音,背景夹杂着飒飒的风声,但仍然可以听出他当时震惊的情绪。
  朗逊忍不住又拿出烟来点火,拈着烟的左手微微发抖。他每次重听这卷录音带时都是这种反应。
  「……血和惨叫……那个光头的东方男人,颈背的皮肤给撕下来了!他的痛苦……这实在无法想象……」
  女孩依旧没有表情。
  「这些都给你吧。不用还我。」朗逊吐着烟雾说。「可是请你保密。要是FBI知道我保留着这些东西,我铁定要坐牢……那时候我并没有把它们呈报上去。没有人会相信我。他们会把我当做疯子……那个惨杀案就是这样不了了之。案件归档以后不久我就辞职了。脑子一片混乱,我无法再运用常理逻辑来办案……很可笑吧,人的脑袋竟是这样脆弱……」他说着时把一根烟很快地抽完了,又再接上另一根。
  女孩打开那个文件夹。最上面的是一张通缉令。放大的「WANTED」字样上方是一张照片。
  「我看见……」录音机继续转动。「好像是吸血鬼的东西……」
  尼古拉斯·拜诺恩
  高度危险人物。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六日涉嫌在汉密尔顿市郊屠杀九人……
  女孩毫无感情地瞧着拜诺恩的照片良久,然后把文件夹合上,又关掉了录音机,将它们全部收进她那巨大的旅行袋里。
  「……我还以为这一切已经过去。现在我不过是个专门调查婚外情的二流侦探……我从来没有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直到那一天你来找我……你不用付我任何费用。对我来说这次不是工作。我很高兴,有人把我这个可怕的秘密带走……」
  女孩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掌。朗逊握住了那细小的手掌,出奇地温暖。他感到掌心传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安慰能量。
  女孩瞧着朗逊。他感觉她已尽力表现出友善,可是那双眼睛还是透出一股难以平复的凶悍,细薄的唇片紧抿着。
  女孩提起旅行袋离座而去。朗逊则松了口气,大大呼出一口烟雾,仿佛放下了重担。
  女孩再次经过撞球台之前,泰利早已盯上她。球杆横在她跟前。她止步了。
  「你连酒也不喝一杯吗?」泰利笑着走近女孩。「每个客人都这样的话,老板可要赔本了。」
  「泰利,别找麻烦。」老板隔着几张桌子喊叫。可是他知道没有用。刚才泰利在众目睽睽下出了洋相,不会轻易罢休。
  「闭起你的鸟嘴,臭老头!」泰利转过来向女孩说:「最少也让人看看你那张丑脸,我才会放你走……」
  另一方的朗逊摸摸藏在外套里的左轮手枪。他不想为了这种混帐的机车族动手。
  ——可是这么娇小的女孩子……自己从前好歹也是个执法者啊……
  女孩把斗篷雨衣的帽子褪下来。
  除了朗逊以外的人都愕然。女孩剃了个光头——正确说是盖着不到一毫米高的薄发。后脑有一个巴掌大的墨色符号刺青:
  〈插图〉
  女孩突然暴露的美丽脸孔让泰利看呆了,直至看见她悍厉的眼神时才回过神来。
  「呵呵,原来是个女孩……你知道『车轮酒馆』的规矩吗?凡是女的进来都得陪我喝一杯……」泰利侧身细看女孩的后脑,「你也喜欢纹身吗?好极了,你的这个刺得很不错哇。既然大家有共同的兴趣,今晚可得好好聊一聊……」
  泰利的手伸向女孩的下巴。
  当触摸到女孩皮肤的瞬间,泰利看见她的眼睛里燃起两朵暴烈的火焰。
  「不要碰我!」泰利仿佛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出现了这句呐喊。
  没有人看见发生什么事情。只知道泰利二百磅的身躯一瞬间就躺了下来。在这个体重还不及他一半重的娇小女孩面前。昏迷的脸丝纹不动,眼睛都翻白了。看不见头脸或身上有任何伤痕瘀肿。
  「又是……这种魔法……」朗逊瞠目结舌地站了起来。「跟那一夜看见的一样……」
  女孩把雨衣的帽子拉上,背起旅行袋,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踏着军靴走出酒馆的大门。
  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骤雨中。


原宿歌德少女

  五月二日 亚利桑那州 凤凰城市郊 天堂谷区
  黑羽里绘把「SONG&MOON」的纸袋抛到汽车后座。她调整后照镜朝向自己,仔细检查脸上的妆。
  镜里的里绘狡黠微笑,这身「原宿歌德少女」的装扮,必定令拜诺恩大吃一惊。
  蓄长的黑直发散在两颊,灰蓝色的眼影和唇膏,脸庞倒不必涂粉——她的白皙遗传自美裔母亲。
  服装倒是比较难找。假如在东京就容易得多——随便去一家专卖Cosplay①服的商店就可以找到近似的东西。现在这套「SONG&MOON」的黑丝连身短裙、高跟鞋和配饰,花掉了里绘一半的财产。最近三顿饭她都只吃汉堡。
  『注①:Costume Play的简称,即「角色扮演」,日本青少年的小众流行活动。扮演对象以漫画/动画/电脑游戏人物、视觉摇滚乐队成员、歌德式宫廷服或洋娃娃装束为主。』
  「不要再用Hacking来赚钱了。」里绘还记得在伦敦的地底,两人分手时,拜诺恩对她的嘱咐,「不管在虚拟还是真实世界里,偷别人的东西就是不对。」
  于是一个震惊Hacker圈子的消息传开去:大名鼎鼎的「PH@XQ!Z」(速吻)给「招安」了,成为所谓的「白帽子Hacker」②。
  『注②:白帽子Hacker(White-hat Hacker),在攻破了电脑系统的保安漏洞后并不会乘机谋利,而只向系统管理人发出警告提示的正义Hacker。其中许多因而成名并获得大企业垂青,担任保安顾问的工作。』
  接连完成了几件系统保安的顾问工作后,里绘觉得这种赚钱方法也不赖。忽然间她感到自己好像长大成人了。
  可也不能像从前那么挥霍,添置新的电脑器材时也不能再利用盗取的信用卡卡号,或是更改别人的订单,付的每分钱都是自己用劳力赚回来的。这却带给她一种奇妙的踏实感。
  几天前在「SONG&MOON」专卖店付款时,她也心痛了一阵子,几乎忍不住要重施故技——那张「特别」的Visa信用卡还藏在她钱包里,以备紧急之需。可是这些钱是值得花的,她想。在试衣间里的镜子前,她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就像进入了连线RPG的瞬间,变成自己理想中的化身。她的手舍不得把裙子脱下来。
  ——他……会喜欢吗?
  回来美国是一星期前的事情。知道FBI已经暂停对自己的调查后,她马上就订了机票,目的地:凤凰城。
  她知道拜诺恩在这里,因为她知道慧娜·罗素住在这里。
  「我要回去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里绘当然猜得出拜诺恩要找的是什么人,她看得见他说这句话时眼中的光彩。
  要查出拜诺恩旧爱人的身份,对里绘来说就像计算加减法一样简单。尼古拉斯·拜诺恩,几年前轰动的「汉密尔顿市郊大屠杀」的主角,有关他的背景资料在网络上到处都搜寻得到。当然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互相转载的重复资料,但是只要花一点点耐心,很容易就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首先找到的是拜诺恩芝加哥旧居的地址,再搜寻是否曾有人申报住在同一地址——日期限于「汉密尔顿」事发前的五年内。
  她发出的bot③带回来一个名字:慧娜·罗素。连同驾驶执照的号码。(那时里绘不禁摇头叹息:这就叫隐私保安吗?以她这种级数的专家,拿着一个名字跟一个驾照号码,随时可以把对方的财产弄到手。)
  『注③:bot是机器人(Robot)的缩写。此词的涵义比我们一般观念里的「机器人」更广泛,甚至不一定拥有实体。这里指「软体形式的机器人」,即一套可预设指令的软体程式,自动在系统内或网络上进行各种工作,例如搜寻资料。』
  接下来就找出慧娜现在的居所:宁静的凤凰城东北市郊天堂谷区。
  也就是里绘此刻隔着车窗看见的这幢房子。
  屋前的窗户亮着灯。她看不见里面有人。可是她知道拜诺恩就在里面。
  初来亚利桑那州时她觉得舒服极了。比起阴郁潮湿的伦敦,这儿的阳光简直像是上帝的祝福。可是现在她只觉得一阵闷热,还有点口干舌燥。握着车门把的手掌都湿了,却始终没法打开车门。
  ——我在想什么?只是见一见老朋友而已……又没有期待什么……
  经过上次「开膛手杰克二世」事件的冒险后,里绘的心久久不能平复。这个满身都带着刀子和利器的神秘男人,带她看见了一个从没有想象过的奇怪世界。那种强烈的刺激感,跟她对拜诺恩的想念感觉混为一体。
  ——我原来跟那种喜欢坐机车尾的女孩没有分别吗?……
  她几乎忍不住要把妆抹去,把车后座那个纸袋拿过来,换回里面的黑色皮夹克跟牛仔裤,然后马上开车离去。
  ——简直像个傻瓜嘛……
  挣扎了许久,她才终于找到借口:「我要看看,尼克喜欢得连生命都可以不要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最少也要看一眼。」
  按门铃之前,她的手指头停在半空中几乎整整一分钟。
  ——尼克会怎样想?……
  分别前她送他一个掌上型电脑,可是他一次也没有用过。连电子邮件也没有寄过一封。这是最令里绘生气的事——也许是因为生气,她回来美国第一个就要找他……
  里绘调查过慧娜的生活状况:信用卡帐单、汽车登记、网络上的订单……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同居。可是没有任何其他人住在这个地址。慧娜的同居者像是个隐形人。
  当然了。难道一个连续凶杀通缉犯,还大摇大摆去拿失业救济金吗?
  ——这就是他不跟我通信的理由吧?他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还是死后回到了天堂?凤凰城的天堂谷——他是特意选这个地方定居的吗?……
  门铃响起了。
  ——开门的会不会就是他?……
  不是。隔着玻璃外门出现的是个比里绘还要娇小的身影。
  「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于是里绘看见了拜诺恩日夜想念的女人。
  慧娜的肤色明显比从前更深了,原本苍白得像生病的脸透着健康的绯红,棕色的直长发束成马尾,露出巧薄而美丽的耳朵,瘦削的双肩撑着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
  里绘瞧着慧娜的脸,说不出话来。
  我要是男人,也会希望有这样的女人作妻子吧。一副让人一看见就有股安慰感的脸孔——日本现在流行把这种叫作「治愈系美女」。资料上写是三十三岁,可是脸上看不出来。是属于那种到了四、五十岁还很好看的轮廓……
  「我……」里绘结巴了好一会儿,才说出预先想好的台词,「……我的车子坏了,你可以帮忙吗?……」
  慧娜最初有点愕然——一个打扮古怪得像洋娃娃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家门前。可是她的表情很快就变成让人心安的微笑。她打开了玻璃门。
  「当然可以……你累不累?可以先进来休息——」
  一团小小的黑影从门缝闪出来。里绘马上认出它,俯身一把就把它抱在怀里。
  「波波夫!」里绘搔抚黑猫的头颈,「好久不见啦!」
  慧娜好奇地看着他们。黑猫似乎确实认识这个古怪女孩,发出细细的鸣叫。
  「你怎么会叫它这个名字?」慧娜没等里绘回答,又回头朝屋里喊:「过来一下,有个女孩的车子出了问题,替她看看好吗?」
  屋里深处传来一个男声,含糊地应了一下。
  里绘的心情刹那间又紧张起来,抱着波波夫僵直地站着。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练习着说:
  ——尼克,好久不见……
  屋内的脚步声渐近。


加吉夏

  五月五日 亚利桑那州 纳瓦乔印第安人保护区
  那块嶙峋突起的山岩由鲜艳如火的橘色泥石构成,岩下疏落地长满形貌特异的仙人掌,上半部则光秃秃地没长半根草,岩顶宽阔平坦如石台,恰似一座守护在沙漠地区入口的天然城楼。拜诺恩赤裸着上身躺在岩顶,以一件色彩斑斓的印第安民族服卷起来作枕头,仰视晴空的浮云。他手里抱着一把细小的吉他,胸前的铜铸十字架项链淡淡反射着阳光。
  拜诺恩的日记本展开来放在身旁的地上,那两页全是手抄的吉他乐谱。整部日记里就只有这两页不是拜诺恩写的,它是墨西哥少女瑚安娜的笔迹。
  拜诺恩无意识地拨弄了几段和弦,脑袋却沉醉在过去数年旅途的回忆里。在阳光底下,他并没有想起那一幕幕的血腥杀戮。回忆里的只有风景。他有点惊讶。过去匆匆而行,可原来一切景色都印在记忆的某一个角落里,这一刻自然地涌出来。
  从前的拜诺恩讨厌阳光。他知道这是自己体内的遗传因子使然。在阳光底下他总是感到身体比较虚弱——在成为吸血鬼猎人后的这几年更是如此。
  现在阳光仍然带来那种虚弱感,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已不用再像过去般,无时无刻绷紧着战斗的神经了。战斗的理由已经失去了。如今在温暖的阳光底下,他感觉身心都放松了。许多悲哀的往事仿佛都因日照而褪色变淡……
  「加吉夏!」一把声音自山岩下传来。
  拜诺恩坐起身子。他听出是毛亚西·蒙夸的叫声。
  毛亚西背着他极爱的狩猎步枪,把马儿绑在一棵仙人掌旁,然后循着山岩的小路敏捷地前进,连跳带爬几下子就登上了岩顶,不负他的名字——「毛亚西」在纳瓦乔语里就是「猫」的意思。
  「加吉夏,你又在这儿做日光浴吗?」毛亚西的英语很标准。「你再怎么晒,也不可能变成纳瓦乔人啊。」
  拜诺恩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尽管已在沙漠地区居住了这么久,他的脸跟身体还是和从前一般苍白,他知道这是遗传的结果。「我说过了,你们替我取错了名字。看看我,哪一部位像『加吉夏』了?」
  「加吉夏」在纳瓦乔语是「乌鸦」的意思。
  「那是因为你刚来到时,全身都穿着黑衣。」毛亚西笑起来像个小孩子,可是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你的那件大衣就像翅膀。我还以为你会飞呢。」
  他指向山岩下的马儿。一串野兔挂在鞍旁。「我今早渡河去打猎。今晚有一顿丰盛的烤肉可吃了。」他又拍拍背上的步枪。「我没有浪费一颗多余的子弹呢。很棒吧?」
  拜诺恩默默地又躺下来,把身旁的日记本收起来抱在胸前,没有回答。
  「加吉夏,为什么你从不肯跟我去狩猎?」毛亚西蹲在他身旁问。「我跟爷爷都看得出,你是个很厉害的猎人。而且不是打野兔这类小东西。你打过些什么?山羊?野狼?老虎?熊?有没有泡制成标本?」
  「我从来不把猎物带回家。」
  「为什么?」毛亚西很讶异。「那你为什么要去狩猎?」
  「我没有带走猎物,因为他们吃不得;我狩猎他们,因为他们会吃人。」
  「好像很有趣。」
  「相信我。一点也不有趣。」
  「明天我去狩猎的话,你跟我去好吗?」毛亚西皱着眉。「一次也好。」
  「我……」拜诺恩紧拥着日记本,眼睛瞧向远方的山陵。「……我不会再狩猎了。」
  看着拜诺恩伤感的表情,毛亚西没有再打扰他,独自步下山岩,策马离去。
  拜诺恩握着日记本,随意地翻开其中一页。那页夹着一帧慧娜的旧照片。
  三月十六日
  ……我知道毛亚西为什么替我起了「加吉夏」这个名字。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却不知道其实我记得。那一天,当我倒在荒野中央的时候。
  当毛亚西发现我的时候,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吧?一大群乌鸦正围拢着我,等待啄吃我的尸体。
  这就是后来他唤我作「加吉夏」的真正原因。
  也许在他眼中,我跟那些乌鸦很相像吧?在纳瓦乔人的眼中,乌鸦并非不祥之物,而是现世和冥界之间的使者。
  而我也曾生存在那条夹缝之中。
  那一天,当倒在荒野中央的时候。
  我确实死了。
  ……这一年间我的心灵算是平静了下来。尽量不再想慧娜。虽然那是几近不可能的事。尤其是那个晚上的记忆。那一夜,我整晚伏在她家的屋顶上,听见他们两人之间每一句对话。我甚至听见他们作爱的声音……慧娜,她一向喜欢这种缓慢、宁静、温柔的作爱……我的天……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必须这样提醒自己。
  ……我会永远在这片荒野居住下去吗?还没有决定。可是外面已经没有任何让我留恋的东西了。
  至于吸血鬼……我厌倦了。连仇恨的力气也失去了。过去的狩猎生涯简直是个玩笑。那么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排除了自己身上邪恶的血统,就可以重拾失去的东西。
  就让我远离过去的一切吧。
  毛亚西的爷爷奥捷·蒙夸是纳瓦乔族弗也马部落最后一个巫医,也是整个印第安人保护区里少数坚持住在帐篷里的人。唯一陪伴他的家人就只有这个孙子。毛亚西高中毕业以后没有找任何工作,离开父母到这片荒野来跟爷爷同住,如今已经三十八岁了。
  「我从来没有后悔。在外面的白人世界里,我永远是个抬不起头的『红皮肤』;这里我却拥有天空和大地。」毛亚西曾经这样跟拜诺恩说,「唯一比较难熬的是没有女人。」
  「很早以前我就决定搬来跟爷爷住。小时候我每年只能来探望爷爷两、三次。在我的记忆里那全部是我孩提时最美好的时光。爷爷是我所认识最有智慧的人。」
  在拜诺恩眼中的奥捷爷爷,则颇像他去世的恩师——吸血鬼猎人彼得·萨吉塔里奥斯。拜诺恩庆幸自己的运气:在他人生中两次遇上重大挫折时,都能遇上一位如此睿智的老人。
  此刻他们三人围坐在印第安式帐篷里的火堆旁。奥捷爷爷一头灰银的长发编成了传统的辫子,正满足地抽着烟杆。
  毛亚西把残余的野兔骨头抛到帐篷外,给他的两条狼犬分享。「加吉夏,你还是吃得那样少啊。爷爷,他真的没有生病吧?」
  奥捷爷爷呼出烟雾,端视拜诺恩那苍白的脸,以生硬的英语说:「不。他比你还要壮。我敢说他一生从没有生过病。是吗?」
  拜诺恩无言。他回想自己的过去,确实除了外伤以外,他从来没有看过医生。也许这就是养母碧达娜把他看成「怪物」的原因吧……
  为什么不会生病?答案很简单:他身体里早就寄宿了比任何病菌还要可怕的东西。
  ——这倒很讽刺啊……
  「你为什么知道我从不生病?」
  「就在几个月前,我亲眼看见你几乎踩上一条眼镜蛇。连它也不敢咬噬你。」
  拜诺恩凝视爷爷那双苍老的眼睛。他感觉得到,爷爷并没有用一种像看见怪物的眼神来看他。这是最令拜诺恩安慰的事情。
  「对,对,还有一次……」毛亚西朝拜诺恩作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我不是有意偷看你,只是碰巧看见,你从那岩顶上一跃下来,就像鸟儿般轻轻着地……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
  「不要追问他啊,毛亚西。」奥捷爷爷用纳瓦乔语说。「正如我们不应该追问,那天他为什么流浪到这片荒野来。」
  奥捷回过头来又向拜诺恩说话。「我们并不害怕你,你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你教导过我,在纳瓦乔族人的眼中,天空和大地自有其法则。狩猎者与被猎物。日出与日落。草与石头。一切都有它存在的目的。」
  奥捷点点头。「而我们身为人类,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怀着敬畏的心,顺从法则而活。过度仰赖我们的智慧是愚蠢的行为。」
  「那么在面对邪恶之时呢?要顺从邪恶吗?」
  奥捷拿起一根杆子拨弄火堆,继续抽着烟。「许多人类把毒蛇视为邪恶。那是真理吗?他们这样想,只是因为毒蛇带来死亡。可是对于毒蛇本身而言,它的剧毒与利齿却是它求生的武器。那么你认为毒蛇是象征生存还是死亡?」
  「那并不代表,我们人类不应跟毒蛇斗争啊……」
  「对。可是人类也没有憎恶毒蛇的理由。只是生存的斗争而已。」奥捷爷爷瞧着拜诺恩的眼睛好一会才又说:「正如你也没有必要仇恨自己身体里的魔鬼。」
  ——这个老人好可怕。全都看透了。
  「我知道你来的真正理由是为了追求平静的人生。而这片荒野,还有我们爷孙俩,都很自然地接纳了你。」
  拜诺恩深深地朝爷爷躬身道谢。
  「所以当我在今天下午收到一件东西时,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交给你看。」
  拜诺恩悚然。
  ——不!不要……
  「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奥捷爷爷从衣襟内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织绳袋子,「我跟祖灵们都看见了,有一种很强烈的东西在召唤你……是你们称为『宿命』的东西……」
  拜诺恩跪伏向前,接过那个袋子。
  「你是否要接受它,不应该由我来替你决定。你自己选择是否打开它吧。」
  拜诺恩感到手上的袋子仿佛像铅块般沉重。他瞧着它喃喃自语:「我早就知道,躲在这里也没有用……我可以抛弃自己的过去,然而我的过去却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
  「那么你便勇敢面对它啊。」
  「可是我害怕……我害怕又要把不幸带给身边的人……」
  奥捷抚摸他的头顶。「然而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这种不幸已经开始了呢?你宁愿用自己双手结束它,还是毫不知情地隐居在这儿?」
  拜诺恩闭起眼睛,久久还是无法把袋子打开。
  拜诺恩回到那块他最喜欢的山岩顶上,生起了一堆柴火。他站在月光下,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袋子。
  ——宿命……
  就像无意识般,他的手指把袋口的绳结解开来。
  里面是一张折成四分之一大小的报纸。是昨日的《纳瓦乔时报》的头版。上面转载了一篇来自凤凰城的新闻。
  拜诺恩的脑袋瞬间结冰了。
  比他想象的要糟糕一百倍。
  拜诺恩霍然转身,抛去手中的报纸。
  毛亚西捧着许多东西,刚刚步上岩顶来,正好看见拜诺恩那副冷静肃杀得吓人的面孔。
  「我现在立刻就走。」
  「我知道。我有预感。」毛亚西走近他。「你的行李我都替你收拾好了。还有这件大衣。」
  毛亚西为拜诺恩穿起黑色的皮大衣,又把沉重的行李交在他手上。
  「我的马就在下面。骑它到圣别多镇,在那儿可以转公车。」毛亚西拍拍拜诺恩的肩膀。「把马儿寄在站长那就可以了。我会去取回来。」
  拜诺恩与毛亚西拥抱了一下,然后就像毛亚西上次看见那样,从岩顶一跃而下。
  以不舍的眼神看着空中拜诺恩飘飞的大衣,毛亚西不禁赞叹。
  ——加吉夏,飞吧。
  他没有看脚边那张报纸。
  一阵风刮过,报纸被吹到火堆上,迅速燃烧起来。
  天堂谷凶杀及疑似绑架事件
  疑凶为在逃连续杀人犯
  新闻文字旁边附有两张小照片。一张是拜诺恩的,头发比现在短得多,是他在特工处工作时拍的档案照片,也是他的通缉令里最常使用的一张。
  另外一张是慧娜·罗素。下面的注解是:
  MISSING


N.拜诺恩之日记 Ⅰ

  一月三日
  ……昨晚作了一个短促而奇怪的梦。
  我很害怕作梦。在梦境里,我不止一次把慧娜的脖子捏断。那种可怕的感觉就像我的脖子也断掉了一样。
  那种恶梦曾经持续了好一段日子。特别是上次在伦敦的那段时间。幸好,自从离开伦敦——也就是知道了吸血鬼布辛玛与他的爱人的故事以后——那恶梦就没有再出现。
  然而我仍然害怕作梦。
  昨天的梦里,慧娜并没有出现。
  梦中的我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这实在是奇怪透顶。现实的我从来没有信仰。大概每个人都作过这种梦吧:变身成为某个与日间的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这个虔诚的教徒——也就是我——刚刚死了。我看见自己的灵魂从身体脱离出来,随着风轻轻飘去。
  飘到一处完全黑暗、四周空荡荡的地方。只有一个人在那儿等着我。是苏托兰神父的灵魂。他一副无比失望的表情。
  「好久不见了,神父。」终于看见认识的人,梦里的我感到喜悦与安慰。
  「我已经不是神父。」苏托兰说。「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没有地狱。什么都没有。原来根本没有上帝。」
  然后我便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时,我还能感受到梦里的我那股深沉的悲哀。
  你深深地、真诚地相信某种东西。那信念一直支持着你的整个人生。你热切地期待获得那东西的时刻。然后你发现,那种东西从来没有存在过。
  就是这种悲哀的心情。
  ……关于我的生母,我是从碧达娜姨妈的口中听来的。那时候我大概十五岁。姨妈因为酒精中毒而在她工作的医院接受检查,结果却诊断出患上肺癌。之后她并没有停止喝酒。
  在许多喝醉了的晚上,她断断续续地透露了关于我母亲的事情。
  这也许是我对宗教信仰毫无兴趣的原因。母亲是个修女,一个忠实的上帝仆人。她如此被邪恶折磨至死,而他竟懒得动一根小指头来拯救她。
  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也不关心。即使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有一句话跟他说。
  「去你的。」


钩十字

  五月七日 亚利桑那州 凤凰城天堂谷区
  警员荷西·阿奎迪斯从热水瓶倒出半杯黑咖啡,放在唇边慢慢啜饮。他需要那气味来刺激自己昏昏欲睡的脑袋。
  他坐在凶屋外那小园圃的一张石椅上,仰头看看黑夜天空。幸好是晴天,否则这看守的差事还要更难受。
  ——谁教我是新人呢?而且还是拉美裔。总是分到这种糟糕的差事。美连斯警长那伙「白兵」,大概正在家里做着好梦吧?要不然就在局里享受甜甜圈,而我却要在这阴森的凶杀现场外吹风……
  他自言自语嘀咕着,看看垫在热水瓶底下那叠通缉令传单。这几天在区里捱家捱户地送发,走得腿都软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请回忆一下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男人……有的话请马上联络我们凶杀组的同事……」
  因为是绑架案,头号嫌犯更涉及数年前别州一宗屠杀案,听说FBI已经插手……
  荷西拿起当中一张,打开手电筒,端详上面的照片。要真是这个家伙的话,他可真厉害,竟然能这么长时间逃过全国通缉令……
  手上的纸张突然给夺去了。
  不知何时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他面前。身躯靠得很近——那人的腰带金属扣几乎贴上荷西的鼻子。
  荷西悚然仰望。手电筒的光束随之往上照。
  那人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就是「照片上的男人」!
  下一刻荷西已仰倒在草地上,身体一动也不动。
  拜诺恩透过眼睛发出的强烈催眠信息令荷西瞬间昏倒。两小时后当他醒过来时,不会记起自己何时睡着了,也不会记得自己见过拜诺恩。
  拜诺恩没再理会他,提着行李径自走向屋子的正门。外门早已破碎,连框架也扭曲变形了。木门洞开,门口交错拉着警察专用的蓝白色塑胶封条。
  拜诺恩笔直进入,把封条都扯掉了。
  进入客厅时,那视觉的冲击令拜诺恩脑袋一阵昏眩。装满刀具兵器的行李跌在地毯上。
  染满血的地毯。
  墙壁。沙发。电视屏幕。
  全都是血红。
  拜诺恩再也支持不住,双膝软软跪倒,双手掩着脸。
  在他眼前的地毯上,警察用胶带圈出尸体的位置。然而那并非人形,而是一个粗略的长形。
  因为尸体被发现时没有手臂,没有双腿,没有头颅。
  拜诺恩以他超人的嗅觉辨出了:屋内没有半丝开枪后残留的火药气味。
  除了泼洒的血污以外,客厅的一切陈设完好无缺。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
  ——当然没有搏斗。人类不可能跟怪物搏斗。
  拜诺恩感觉脑袋里面像有某种东西断裂了。他张开口,却无法喊出声音。
  他一直维持着这样跪坐抱头的姿势,身体完全静止不动。警察的封条仍然垂挂在他身上。
  不要……
  母亲。慧娜。
  吸血鬼。
  他仍然静止不动。
  当他感觉到有东西爬上自己大腿,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
  在黑猫波波夫的带引下,拜诺恩走到五条街外。那儿有一家附设便利商店的加油站。一辆有点破旧的棕色「丰田」汽车停在加油站的对面。
  波波夫回头摆尾,示意主人继续跟着它走。
  他们停在那辆「丰田」旁。拜诺恩轻轻敲了敲车窗。
  车内后座发出一些声响,一个惊醒的脸孔从车窗玻璃出现,脸上的妆因为泪痕脏成一团。
  车门霍然打开。里绘扑前放声哭泣。
  「都是我!尼克,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
  拜诺恩的脸仍然像铁般冷漠,他轻轻把里绘推开。她那身「原宿歌德少女」的衣服已经变得惨兮兮的,撕破了好几处,他却仿佛没有看见。
  里绘停止哭泣。她感觉拜诺恩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刚才抱着他时就像抱着冰块一样。
  拜诺恩仍然没有显露任何责备之意,这令她更加难受。
  沉默了好一阵子以后,她才试探着说:「上车吧……别让人看见你……」
  拜诺恩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把行李重重抛在助手席上,没有瞧里绘一眼。里绘悻悻然抱着波波夫坐回后座,把车门关上。
  「这是……那……那怪物叫我……交给你的……」里绘倾身向前递上一个白色的信封。信封随同她的手在颤抖。
  拜诺恩头也不回地接过信封,异常平静地拆开它。
  一封以秀丽的古典字迹写着「天国之门」的请柬,里面夹附了一张细小的三吋光碟片。
  里绘的笔记型电脑就搁在驾驶仪表板的上面。拜诺恩开启电脑,把光碟片放进光驱。操作系统侦测到光碟片上的影像档案,自行启动了播放程式。
  300×240像素的细小视窗内,出现一个对焦不准确的模糊黑影。
  「好久不见了,『达姆拜尔』。」
  一听见这个声音,后座的里绘全身冒出冷汗。
  拜诺恩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胸口还是免不了一阵悸动。他忘不了这把声音。优雅而夹带着欧洲口音。
  「蒙你上次的『照顾』,我可花了好一段日子养伤。相隔这么久才来向你打招呼,请别见怪。」
  视窗内的影像渐渐清晰。
  黄金般闪亮的长发。如雕刻品般雪白俊美的脸庞。散发着深幽神采的晶蓝眼瞳。眉心醒目的刺青。
  〈插图〉
  「这几年过得怎样?当猎人有趣吗?我可是断续听闻关于你的事情啊。我自己嘛,这几年倒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除了去旅行一趟。伦敦。千禧年的那个时候。」
  拜诺恩的双眉往上一扬。
  「别误会啦,我那一趟旅行不是为了找你。可是这就叫命运。你的出现,令当时那件本已十分有趣的事情变得更有趣十倍……」
  「或许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白,那次在伦敦发生的事件对吸血鬼世界有多重要吧?假如你有仔细读过布辛玛先生的笔记本,也许会知道多一点……对了,你这个可恶的小偷,抢先一步把布辛玛的笔记偷去,害我扑了个空……不打紧,我们快要见面了,到时候你顺道拿给我……还有现在跟你一起的那位可爱小女孩,也一起带过来吧。」
  电脑液晶屏幕里的「钩十字」露出阴险的笑容。拜诺恩却只是冷静地直视着。
  「至于你的女人,就暂时留在我这儿当客人吧。别担心,我不会让她少一根头发。我也保证让你们见面。来吧。这儿有一个很好玩的宴会……」
  「噢,差点儿忘记告诉你地点。就写在那张请柬上。我等着啊。期待你光临『天国之门』……」
  影像渐渐暗淡下来,然后终止。
  拜诺恩马上重复看了影片两次。他仔细检视「钩十字」背后有没有什么可作为线索的背景或物件。完全没有,只有一面涂成灰白色的墙壁。
  里绘无力地躺在椅上。听到「钩十字」说慧娜仍然安好,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还有希望啊。
  可是她想不到有什么安慰的话可以对拜诺恩说。
  拜诺恩合上电脑,把那张白色的请柬放在上面。
  翻来覆去也看不见上面写着任何地名。就只有那两句话:「舐此羔羊之鲜血/以奉献尔珍贵之灵魂」。
  还有箭头指着的那滴干涸的血液。
  拜诺恩不用凑近鼻子,也嗅得出那是吸血鬼的血液。这种气味对他来说太熟悉了。
  ——是「钩十字」自己的血液吗?
  「舐此羔羊之鲜血」
  ——这就是提示吧?
  拜诺恩毫不犹疑地伸出舌头。
  ——反正已经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一股无比辛辣的味道,从舌头直贯上脑门,简直就像毒品一样。
  这是他首次品尝吸血鬼的血液。
  仿佛整个脑袋在头骨里挣扎跳跃了一下。
  然后似乎在前额顶那儿张开一个小洞孔,一个梦呓似的声音在那洞内回响,轻轻吐露出一个地名。


飞鸟唱片行

  五月八日 路易斯安那州 摩蛾维尔镇
  Came in with his children(跟随他的孩子进来)
  I saw the Three Big Crows(我看见这三只大乌鸦)
  They all dressed in Black(他们全都穿着黑色衣服)
  With Hair dyed Gold(头发染成黄金的颜色)
  They didn't speak a word(他们不发一言)
  But smiled like Angels(却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Where were they taking his soul?(他们要把他的灵魂带往何处?)
  Hell,no one knows(没有人知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班哲明呆坐在唱片行内的收银台后面,好想伸出双手掩住耳朵。
  他讨厌听这样的垃圾。在班哲明眼中,歌德摇滚是摇滚乐里最虚假、最故作姿态的糟粕。歌德摇滚,还有重金属——班哲明认定它们只是骗小孩子零用钱的玩意儿。
  所以他的「飞鸟唱片行」——也是这儿方圆七十公里内唯一的唱片行——二十多年来从不卖这两种音乐。
  可是这几天以来,「飞鸟」已经沦陷。今天从正午开店到现在的傍晚时分,店里的音响系统接连地播放着歌德摇滚和重金属。音量几乎开至最高。
  班哲明感觉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可是他不敢吭一声。霸占着他的店铺跟心爱音响的这些家伙,他一看就知道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接着放这个。」一个最少六尺三吋高的暴走族,伸出一条刺满蔷薇图案的手臂,把另一张重金属摇滚CD放在柜台上。
  班哲明悻悻然地更换唱片。在狂暴的电吉他声里,那个暴走族挥舞一头金色长发,走回他的伙伴处。
  他们将近有二十人,聚集在陈列乡村民谣唱片的架子旁。班哲明看出他们分成几伙人,是到摩蛾维尔后才认识的。有几个脱去了上衣,露出满布纹身的横肉,互相比较和欣赏各自的刺青。
  还有杂志架旁那群绑着头巾的拉美裔帮派男女,他们喝完啤酒就把瓶子乱丢,瓶身在脚边滚来滚去;最角落处那三个黑人,一身俗不可耐的鲜色西装,还有手指、手腕、耳垂、脖子上那大串金饰,一看就知道是从大城市来的毒贩。
  最令班哲明畏惧的还是坐在门前石阶上那些白人:一身墨绿色军服,外套底下鼓起了几团,很明显是枪。就是那些自称「生存主义者」①的疯子吧……
  『注①:生存主义者(Survivalist),具反政府及白人优越主义倾向,坚持拥有枪械自卫的权利。以乡村白人为主要构成者,较极端的更自组民兵武力组织。』
  班哲明摇头叹息。这几天的生意几乎是零。原本他的客源遍及附近几个村镇。可是看见「飞鸟唱片行」变成这副德性,谁也不敢进来光顾。
  ——到底在搞什么花样啊?
  去年全年到访的外来者总计四十二人。没有一个在镇里逗留超过三天。而现在仅仅一个星期已经打破那个数字了。
  ——他们为了什么不约而同都到这儿来?这儿?摩蛾维尔?南方一个鸟不生蛋的穷小镇?这儿有什么吸引这些古怪的人?
  更令班哲明讶异的是:这许多原本水火不容的族群聚在一起,竟然没有发生冲突。不只如此,他们甚至还会互相招呼交谈。那种和平的气氛,几乎就像参加「胡士托音乐会」的情景。
  这几天里班哲明断断续续地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还没有来吗?
  ——真令人期待?……那种美妙的感觉,比性交还要强烈一百倍!……
  ——你试过海洛因吗?……那是小巫见大巫吧……这东西就是「未来」……简直是欲罢不能……
  ——还没有来吗?……「他」的召唤,我们都听见了……那绝对不是幻觉……
  ——再等下去我就要杀人啦……
  疯子。一群疯子。班哲明知道事情不简单。是某个邪教的聚会?大型的毒品交易?可是为什么选在摩蛾维尔?……
  班哲明望向窗外。一辆破旧的轿车驶过店外的泥路上,朝镇外的方向而去,车顶上绑着大包小包的家当行李。班哲明认出挤在车里的是孟菲尔一家六口,他们是奴隶后裔,四、五代以来都住在摩蛾维尔。
  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五个搬走的家庭,或者该说是逃走。而且全是黑人。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快要发生吗?甚至非得举家逃离不可?班哲明想起来,镇里有不少黑人到现在还信奉巫毒教②。难道是因为他们对邪恶的事情特别有感应吗?……
  『注②:巫毒教(Voodoo),殖民时代之黑人奴隶从非洲故土带来的传统崇拜宗教。在美国南方及加勒比海国家特别盛行。』
  唱片行的正门给推开,摇响了门上的铜铃。班哲明神经质地猛回头。看见进来的那对男女时,他不禁摇头。
  ——又来了两个怪人……
  但下一刻班哲明已马上感受到那突来的异常气氛。原本聚在店内的人群全部静默下来,所有视线都盯着这对男女。
  ——这两个人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两个都是东方人——在路易斯安那州的乡村小镇里,这简直就像来了两个外星人一样。衣饰都很简单:白色棉麻的上衣、牛仔裤、短靴、银指环和项链……可就是透着一种非凡的气质。
  他们手挽手走进来,很明显是亲密的夫妻或情侣——可是这样的搭配任谁看见都会失笑。那女子比男子还要高半个头,然而横向来看,那男的却是女的一倍以上。
  班哲明敢说这是他平生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即使如此简便的衣服也掩盖不了高贵的气质。大概古代的平民看见身穿粗服出外游猎的贵族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吧?
  那个男人剃光了头,胖脸上满是乱生的胡髭,脱下墨镜后露出左眼角一道伤疤。然而这张丑脸没有给人半点猥琐的感觉。相反地竟带着一股压倒性的自信。
  他们没有向店里那些凶狠的家伙瞧上一眼,仿佛把他们当作透明人。暴走族、毒贩、帮派份子们一个个用不友善的目光跟随着他们的每一举动。可是似乎谁也不敢先出手惹这两个人。
  女人从杂志架上取了一本最新的Rolling Stone,又挑出两张蓝调的CD唱片,然后走向收银台。男人一直紧随在她身后。
  班哲明紧张得站了起来。
  「这家店很不错啊。」女人的英语是标准城市口音,「这两个蓝调的乐团,很难找的啊。」
  「因为是小公司发行的,只有这州里才有。我也花了不少工夫才进到了货……」受宠若惊的班哲明从男人手上接过钞票,把货品装进纸袋里。女人微笑接过袋子。
  「我们下午才刚到镇里来,住在汽车旅馆。」摩蛾维尔的「棉花汽车旅馆」是镇内唯一可以让外来人下榻的地方。
  「你们……」班哲明结结巴巴地问。「要留在这里吗?」
  「大概会留一阵子吧。」男人耸耸肩。「还没有决定多久。」
  「我们刚完成了一大堆工作,现在正在渡假。」女人笑着补充,那笑容令班哲明心跳加速。「镇里有哪家特别好吃的店吗?」
  「旅馆附设的餐馆还不错,要不然……」班哲明慌张的往店外比画。「这儿对面,往左边走一个街口,可以找到一家叫『露丝餐厅』的店。那儿的汉堡和苹果馅饼都很棒。」
  「汉堡……」男人舔舔嘴唇。「我最喜欢。」
  ◇◇◇◇
  宋仁力夫妇离开「飞鸟唱片行」,站在摩蛾维尔镇中心区的街口上。他们没有回头,却肯定身后那许多双凶狠的眼睛,仍在盯着他们的背影。
  日落时分,宋仁力还是戴着墨镜,他左右瞧瞧这个南部小镇。
  所谓的「镇中心」,不过是四、五条街纵横构成,把加油站和长途公车站算进去,也只是那二、三十家商店。闷热的空气中夹带浓厚的湿气,令人皮肤有一种黏稠的难受感觉。这种空气大概是源自城镇北面的沼泽区。
  宋仁力和文贞姬沿街而走,路上看见的几个镇民都是白人。夫妇俩对于他们那异样的注目早已习惯——住在这种乡村地方,恐怕一生也不会遇见十个东方人吧?
  他们经过公车站旁的土产店。橱窗里摆放的大多是鳄鱼皮制品,其中一个泡制过的鳄鱼头标本,那双玻璃珠子造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文贞姬停步看了一会,那些纪念品的品质很不错,她决定回程时顺道买几件,下次展示会里也许可用作配饰。
  他们的「Wrangler」四轮驱动吉普车就停在车站旁的路边。文贞姬把纸袋抛到后座。
  「刚才唱片行里那些人……」她以韩语跟丈夫说,「……我看见他们身体泛出像乌云般的『气』。那种颜色……是很邪恶的欲望。」
  「『天国之门』必定不只我们手上那一封。」宋仁力把手臂搁在吉普车的门上,扫视这个偏远城镇的风景。夕阳把他的脸映得有点诡异。「他们都接受了邀请而来,正在等待请柬『主人』的来临。」
  「我们则是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文贞姬展露出丈夫最喜欢的狡黠笑容。
  「这次不是普通的狩猎啊……那个『主人』正在等待人们来寻找他……」宋仁力说着坐上助手席。两人同行时,他总是让妻子开车。「怎么样?你会觉得可怕吗?我们可以马上离开。」
  文贞姬坐上驾驶座,握住丈夫的手掌。
  「你看见了吗?……有一种『颜色』正笼罩着整个镇……」
  宋仁力闭起眼睛。与妻子相握的手掌像接通了某条非物质的脉道,二人的意识通过它交互汇流。
  「我看见了……很美的『颜色』啊……」他把妻子拉过来,吻吻她的脸颊。刚才心灵的交流里没有丝毫的恐惧,而是像过去每次「狩猎」一样的兴奋。
  这就是「SONG&MOON」创作灵感的来源:朝着邪恶逼近,那种剧烈的官能刺激是任何其他体验也无可比拟的。
  「这次将会是个很好玩的假期……」


追踪者

  同时 路易斯安那州 新奥尔良以西八十公里 十号州际公路
  从墨西哥湾的方向刮来一阵风,里绘的身体在黑色皮夹克里颤抖了一下。夹克里她仍然穿着那套「SONG&MOON」的裙子。从凤凰城到这儿,一路上没停下来多少次。而她也没有更换衣服的心情。
  她倚靠在汽车门旁,等待汽油加满。拜诺恩仍一言不发地坐在驾驶座上。她实在不敢面对他沉默的表情,宁可站在车外吹吹风。
  里绘到现在还不知道目的地是哪儿,只知道车子一直沿着公路往东走。越过了整个德州。
  波波夫正蜷伏沉睡在汽车后座。
  「你不要跟着我。很危险。」这是在凤凰城出发前拜诺恩跟她说的话。
  里绘不肯答应他,仍然坐在车里,拜诺恩等了一会,就发动车子。然后在整段旅途上没有再跟她说半句话……
  想到这里里绘又有了哭泣的冲动,她知道尼克正在恼她。
  里绘已经猜出整个事情的大概:那只额头上有「钩十字」符号的怪物,在「开膛手事件」①发生时也在伦敦,并且知道拜诺恩也在那儿;那怪物原本想跟踪拜诺恩——大概是想找机会偷袭他,或是寻出他的弱点——却忌惮于拜诺恩那惊人的感应能力;于是怪物便转而跟踪她——而她笨笨地把那只怪物带到拜诺恩爱人的家……
  『注①:参阅前作《杀人鬼绘卷》。』
  ——都是我的错……
  她没有问拜诺恩认不认识那个死在慧娜家里的男人。她知道,那等于在他的伤口上再刺上一刀。
  从电子新闻的报导里,里绘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洛克·丁·加里尼,三十八岁,芝加哥的私人执业律师,慧娜·罗素的未婚夫。在芝加哥仍有业务,正准备短期内迁居凤凰城并与慧娜结婚……
  ——这就是我查不到慧娜同居者身份的原因啊……
  里绘又再想起那个晚上——当蓦然出现眼前的不是拜诺恩,而是这个陌生的成熟男人时……
  「这位小姐不用担心。先进来坐坐。让我替你看看车子。」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文。
  ——是个好人吧?
  里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慧娜已经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客厅沙发上。
  里绘仍然抱着波波夫,眼睛瞧着客厅电视机播放的篮球比赛,脑袋里却一片空白混乱。慧娜把可乐放在她面前,向她说着安慰的话——她却忘记听过什么……
  她低头瞧着怀中的黑猫。为了再次确认,她又呼唤一次:「波波夫……」
  黑猫以叫声和应,的确是波波夫。
  ——那就是说,尼克曾经来过。而且把它留下来。
  ——是留给慧娜最后的纪念吗?……
  玻璃门破碎!
  在慧娜的惊呼声中,一具身体穿过玻璃门飞跌进客厅里,是满身血污的洛克。刚才还是如此精神且有礼的他,此刻已经奄奄一息。
  然后里绘看见那头怪物走进来:穿着像黑白战争片里纳粹警察那种黑长衣,一头漂亮的金黄色长发束成马尾,雪白而俊美的脸、邪恶的眼睛和笑容。
  还有眉心的「钩十字」。
  「打搅了……」怪物以嘲弄的语气说着,以像是走在自己家里的步姿轻松地进来,踏过洛克将要咽气的身躯,朝慧娜一步步逼近……
  油缸加满了。加油员把盖子关上。里绘朝他的手掌塞进一张钞票。加油员连谢谢也没有说一声,便掉头回办公室去。
  ——连这家伙也给我脸色看!现在的我真的那么讨厌吗?
  她打开后座车门,却迟迟没有踏进去。车里的空气仿佛很凝重。她不想再看到拜诺恩那沉默的背影……
  ——不可以放弃,这件事情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啊,我一定要去……
  拜诺恩却在此时从车里走出来,往车后的方向远眺。
  孤寂的公路上看不见一辆车子。只有风声。
  拜诺恩脸上有一抹紧张的神情。里绘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敢开口。她害怕又换来沉默的回应……
  可是先打破沉默的是拜诺恩。
  「我们被跟踪了。」
  里绘惊讶地往公路后头眺望了一阵子,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可是她相信拜诺恩。
  「是那……怪物的同伴吗?」
  「不知道。」拜诺恩摇摇头,又再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再理会。「是谁都好,对我来说没有分别。要来的话便一起来吧。」
  他这才第一次直视里绘的脸。那张脏得乱七八糟的脸蛋到现在还没有洗净,显得可怜兮兮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拜诺恩沉重地说:「你还是要跟来吗?我无法分神保护你。你也不可能帮上忙——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偏僻,恐怕连电话线也不超过一百条。你的电脑派不上用场。」
  里绘低下头来。
  「你不用自责。那种事情根本就在你的常识以外。」拜诺恩又说:「即使你不出现,他终究也会找上门来。这是我跟他的私怨。」
  「你……不恼我?」
  「你专程来看我,本来我应该很高兴的。」拜诺恩第一次展露笑容——虽然那是很勉强的微笑,「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里绘终于忍不住扑进拜诺恩的怀里,大声抽泣起来。他轻轻抚摸她漆黑的头发安慰她。
  拜诺恩许久没有如此接近女性。那抱在怀里柔软的身体……他马上又想起慧娜。随之而来是一阵锥心般的刺痛……
  ——忍耐下去。忍受这种痛楚。不能让情绪失控。为了拯救慧娜……
  拜诺恩确实是有些感激里绘。要不是她在,他现在独自一个人……他不能肯定自己不会崩溃……拥有一个同伴总是件好事。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里绘扬起满是泪痕的脸。
  「一个名叫摩蛾维尔的地方。」拜诺恩把车钥匙交给她。「现在开始你来开车。我用你的电脑查过地图,详细地点就记录在里面。我要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我需要积存所有的体力。有重要的战斗在前面等着我。」
  拜诺恩钻进了后座,把波波夫抱在怀里,横卧着闭起眼睛。里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只觉得他这个蜷伏的姿态就像婴孩。
  ◇◇◇◇
  同一时间,在他们后面约一公里的公路上,那个光头的女孩子把机车停靠在路旁的树丛间,正啃着一片面包。
  她依旧穿着那袭黄色的雨衣。长形的旅行袋牢牢缚在机车的后座上。
  尽管隔着肉眼看不见的距离,可是她感应到拜诺恩正在前头停止不动——千百年以来,她的师门先祖正是靠着这种长期修练的力量,寻找每代转世灵童的所在。
  吃完了以后,她从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凤凰城天堂谷凶案的报导。她再次审视上面拜诺恩的通缉照片。
  ——跟那个侦探给我的照片是同一帧……
  「无音……」一年前,当她离开高野山时,师尊如此嘱咐她:「把你的师兄空月带回来。此外别作无谓的斗争……不要学他,堕入执念的业障中仍不知……」
  她抚摸胸前。那三颗浊黄色的圆珠以一根细绳串起来挂在她颈上。
  她咬住下唇,清秀而刚强的脸孔露出复仇的神情。
  细小的手掌不自觉地把拜诺恩的照片捏成一团。


动脉暗杀团

  同时 摩蛾维尔三公里外
  那辆停泊在泥路旁的破旧旅行轿车,挡风玻璃破裂成蛛网状。车内空无一人,车灯却兀自亮着,照映出那群男女的身影。
  他们有二十多人,全都穿得像古代日本忍者:黑色紧身的特种部队战斗服,手脚、胸背、肩颈等部分,都附有补强的纤维甲片;黑色头罩连同深色护目镜,把面孔完全遮盖;带着不同大小的黑色军用背囊或袋子,全都显得颇沉重。
  然而在这个闷热的天气下,他们没有一人流汗。相反地,当这二十多人聚集在一起时,予人一种阴冷的感觉。
  被他们包围在中央的孟菲尔却一无所觉,并没有露出恐慌的表情。那张历经沧桑的黑脸神情呆滞,嘴巴半张,露出一口不齐全的牙齿。他早已陷入深沉的催眠状态中。
  所以他看不见倒在路旁树林里那些被吸光血液的尸体——他的妻子跟四个孩子。
  「看着我。」
  多梵是那群人里唯一没有戴上头罩的。他伸出一只异常冰冷的手掌,捏住孟菲尔的脸颊。那只手掌的五指和手背刺满密密麻麻的荆棘纹身。
  多梵的样貌看来四十余岁,一头浓密的鬈曲长发半夹着灰白。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脖子极粗,加上又厚又短窄的双肩,从头至胸乍看像一个三角形。脸孔轮廓如刀刻般深,交错着象皮般的皱纹,从唇上到下巴围了一圈修饰漂亮的胡髭。细长而碧绿色的眼睛透着邪气,直探进孟菲尔的灵魂深处。
  「告诉我,镇里最近来了些什么人?」
  「许多古怪的人……」孟菲尔一一把那些泡在唱片行的人详细描述了一遍——只有在深度催眠下,他的记忆才能如此清晰。
  「这就是你举家逃亡的原因?」多梵继续问。
  「不。」孟菲尔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是因为……『祖卡』来了!」
  「『祖卡』?」
  「我知道。」那群男女中有人插嘴,并且排众而出。这人虽然全身没有露出半寸肌肤,但是从身体丰满的曲线和隔着面罩的声音,可辨出是个女性。
  她脱去头罩和护目镜,露出一头串满珠饰的非洲式长发。黝黑的皮肤充满青春的弹性。脸孔似乎是许多不同种族混交的成果,带着慑人的野性美。可是那双美丽的眼睛却像缺少了灵魂,焦点游移不定。从眉心到鼻尖垂直镶着一行细小的银色珠片,黑夜中像一列发光的鱼骨。
  「『祖卡』是巫毒教里对『恶魔』的一种称呼……」
  多梵点点头。他再瞧向孟菲尔。「这个『祖卡』……」他蹲身在泥地上用指头画了一个图案,「额上有这个记号吗?」
  孟菲尔低头看了看,马上惊恐地闭目,然后猛地用力点头。
  多梵双眼眯成细缝,无言地站起来,伸出穿着军靴的脚把泥地上那个图案抹去。他回身走往那辆轿车,身躯倚靠在车尾行李厢上,双手交叠胸前沉思。
  他没有再看孟菲尔一眼。他知道部下们会迅速「处理」这个黑人。
  「鲁道夫。他果真就在这个地方。」刚才那黑种美女走近多梵,像个孩子般吃吃笑起来,「哈哈,竟然躲在这种狗屎地方……」
  「我还是无法猜透……」多梵抚摸自己的胡子。「我很了解鲁道夫。他绝非无谋之辈。他应该料想得到,其中一封『天国之门』必会流到我们手上。那岂非宣布了自己的死刑?」
  「吸血鬼公会」的长老已经向他解释:鲁道夫·冯·古渊发出「天国之门」请柬,动机乃是邀请异族残余势力,共商结盟向「公会」宣战。
  可是多梵心里还是有疑惑:冯·古渊被放逐多年,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发起叛变?他知道「天国之门」必定会惹来「公会」的追杀,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有所行动。为什么现在却突然下了决心?
  ——难道他有把握应付我们「动脉暗杀者」吗?……
  那美女在玩弄一柄刃身呈弯月状,有点像手术器具的短刀,同样的短刀在她左右前臂和两边小腿旁各带着一柄。
  「『皇后』,你有什么想法?」多梵咬着拇指问。「你比我更熟悉他——这是长老们赦免你,让你加入这次行动的原因。」
  「皇后」用那柄短刀作工具,把一根长长的大麻纸烟切下一段,叼在嘴边点燃它。她喷出一口浓烟,眼神带着一贯的空白迷惘。
  ——事实上她只是在享受那香甜的气味而已,大麻的药力不能对吸血鬼的脑袋产生任何幻觉。
  「我不知道……」「皇后」喃喃说。「你才是指挥官……而我只是个连『暗杀者』名号也失去了的罪犯……」
  多梵盯着「皇后」那像在开玩笑的表情。很难想象她就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个「黑色皇后」布兰婕——曾经亲手把犯了叛乱罪的鲁道夫生擒、历来处刑数字仅次于克鲁西奥的顶尖「暗杀者」……
  「怎么样?」「皇后」布兰婕又说。「是时候出动吧?进去把那家伙的头斩下来,在断头处撒一泡尿,然后回去。什么『血怒风』或『鸩族』,fuck'em,我才不管……」她捏住大麻烟,在自己的舌头上捺熄,然后丢到一旁。「你们现在这些『暗杀者』怎么搞的?Shit。像号称最强的克鲁西奥,竟然死在伦敦那种大阴沟里……」
  多梵极迅速地掌掴布兰婕的脸颊,尖甲在她皮肉上遗下四条血痕,又迅速愈合。布兰婕吃了一巴掌,伸手摸摸根本不痛的脸颊,吃吃笑地瞧着眼神愤怒的多梵。
  多梵左右张望。其他部下一个个站在远处,假装没有看见。
  他掌掴布兰婕并不是因为受到侮辱,而是因为他不容许任何人谈及千禧年伦敦那次「开膛手事件」。
  ——克鲁西奥之死固然动摇了「动脉暗杀团」的士气;但更重要的是那次事件涉及「默菲斯丹」(「活死人的杀戮者」)的存在①。这是「公会」内最大的禁忌,即使是高级的「暗杀者」同僚之间也不许讨论。
  『注①:参阅前作《杀人鬼绘卷》。』
  ——凡读过《永恒之书》的都知道:「默菲斯丹」就是「吸血鬼公会」权力的基石。
  「先把整个镇封锁起来。」多梵紧握他那只刺满花纹的拳头。「等待『血怒风』和『鸩族』的使者到来,再把他们全数俘虏。」
  多梵的神情变得亢奋。率领二十余名精锐的「动脉暗杀者」,以全副重武装出动已经是罕有的壮举;而他更有可能亲手终结吸血鬼世界的斗争历史……
  命令迅速下达了:
  把摩蛾维尔变成能进不能出的囚笼。


条顿骑士团

  一二二三年 欧洲东部 特兰西瓦尼亚
  「把敌人的头颅斩光以后,就可以回城畅饮胜利的美酒了!」
  「保持队形!别散乱了!要让那些可恶的异教游牧族耻笑吗?」
  四周的队长们正高声激励众士兵的士气。可是身为骑兵长的鲁道夫·冯·古渊知道,他恐怕要吃第一次的败仗。
  冯·古渊揭起兽形头盔的面罩,远眺对方的阵地。虽然远在箭矢的射程以外,他还是看得出库曼人的士气正无比高涨:敌阵前有数个轻骑兵在快速来回巡弋,高举插着我方阵亡者头颅的长矛。听不懂的呐喊语句在山间回响。
  敌军里必定有一个了不起的参谋。一波接一波骑射和一击即退的突袭,令我方重骑兵疲于奔命。冯·古渊在「条顿骑士团」中已是数一数二的勇者,可是连他此刻也感觉得到,胄甲底下的每个骨节都给勒得发响,其他普通骑兵的感受更可想而知。而即将败战的阴影又令疲劳加剧。
  「很好……」冯·古渊从不吝啬对敌将的赞美;即使对方是异教徒。他从来就没有真的投入那股宗教狂热里,他也深深知道,许多其他「圣战者」跟他的想法一致:所谓的「圣战」只是一个幌子,比起天国的应许,他们更关心的是地上的荣耀。
  冯·古渊左右看看战场四周的风景。远方的层叠山林美丽得像油画一样。特兰西瓦尼亚果真是一片肥美的土地。匈牙利国王早已承诺:只要把库曼人击退,就允许「条顿骑士团」在此建立领地。如此就可结束朝不保夕的佣兵流浪生涯。甚至将来建立一个日耳曼人的国家,也绝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可是这些都不是冯·古渊现在最关心的,他现在心中只有个人的荣辱。低阶贵族出身的鲁道夫·冯·古渊,最初全凭出众的俊美外貌,获得骑士团里侍卫副队长一职,被戏称为「日耳曼的金发娃娃」;可是一场接一场的胜仗,令那些比他早入团的同僚将领们都住了口,「无敌的金发骑兵长」此一称号取而代之。就连教团里的元老们也得哑忍他的傲气。
  然而,要是在这重要的一役落败,过去堆砌的名声就要像沙滩堡垒般崩倒……
  他低下头看手上的盾牌。上面漆着他亲卫队的独有标志——一个带着钩尾的十字架。他知道这个标志跟基督无关,而是来自更遥远的东方……
  「队长阁下,看来你还在苦思破敌的妙计啊……」一阵阴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又是那个自称叫「夏米尔」的老人。
  老人仍旧穿着修士般的厚厚斗篷,没有露出眼睛,那张单薄而干燥的嘴唇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骑在一匹黑色的瘦马上。冯·古渊有点讶异:在这么激烈的战事中,这个老人竟然有胆量随军而来。
  冯·古渊向他扬一扬盾牌,苦笑着说:「我们的好运已耗尽。」
  夏米尔最初出现在冯·古渊跟前时,就是呈献了这个「钩十字」徽号。自从用上它,冯·古渊的骑兵就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为了保持这运势,冯·古渊把他收作客席参谋。可是这个神秘的老人从来没有什么进言,冯·古渊几乎已遗忘了他的存在。
  夏米尔笑而不答。
  冯·古渊又丧气地说:「你好歹也是我的参谋,若有什么进言就快说吧,否则快点逃走。你虽然年老,但我也不想看见你在乱军中身首异处。」
  「为了胜利——不,应该说,为了取得更强大的力量,阁下不惜一切代价吗?」老人那认真的语气并不像在说笑。
  「只要让我打胜这场仗,我什么都不管。」冯·古渊神色凝重,握紧腰间的剑柄。他已决定了,要是这个老人只是拿话来刺激他,或是拿他的失败开玩笑,便马上挥剑斩下老人的首级。「我连灵魂也可以不要。」
  老人无言点点头。他从怀里拔出一柄像锥子的匕首。
  ◇◇◇◇
  冯·古渊与他的五十三骑亲卫精锐,挥舞着刃身冰冷的长剑,全速朝库曼人的阵地冲锋。
  脱光盔甲的骑士们只穿着「条顿骑士团」印有黑色十字架的白袍,轻松的身体重新贯满了能量。二百一十六只马蹄飞奔。白袍飘扬。所有人都异常地沉静,没有发出半声呐喊。
  五十四人的眉心处,都用匕首刻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标志:向左方旋转的「钩十字」①——与他们盾牌上的徽纹刚好相反。
  『注:钩十字(Swastika)标志可见于不同的古民族,一般均为钩尖向左,表示十字向右(顺时针)旋转,例如佛教的「卍」。纳粹党所使用的则方向相反。』
  就像奇迹一般,骑士们安然穿过库曼人撒下的绵密箭雨。只有两骑因为马匹中箭而倒地。也有十数人被箭矢划伤,但都不是致命的部位。
  冯·古渊更是全身毫发无损地完成了冲锋。
  一到了短兵相接的距离,那就几乎变成单方面的杀戮。一向对骑射极自豪的库曼人士兵,给这一幕景象吓呆了,纷纷仓皇逃避。冯·古渊的骑兵队就如一柄尖刀,直插进敌阵的心脏。
  鲜血从冯·古渊额上的「钩十字」伤口流到嘴唇。他狞笑着,伸出舌头舐吃血液。
  胜利的味道。
  ◇◇◇◇
  这场战役从来没有记载在任何典籍上。
  三个月后,鲁道夫·冯·古渊遭受了开除军籍及骑士团籍,并被投入黑牢的命运。
  如此公然在战场上施行巫术,在教廷眼中是不可饶恕的极恶罪行。即使杀了多少异教徒也不足以抵偿。在匈牙利国王的调停下,「条顿骑士团」获得了特赦——为了抵抗东方的异教军及保护商旅的通道,骑士团仍具有极大的存在价值。
  可是冯·古渊的存在则必须抹消掉。
  身在暗无天日的石砌黑牢里,冯·古渊并不指望有任何人来拯救他。跟他一起冲锋的骑兵已经给当成阵亡者「处理」掉。他知道等在自己面前的只有火刑……
  「你后悔吗?」又是那个阴柔而苍老的声音。
  冯·古渊瞧向牢房那仅有的小窗。并没有人在那儿出现。不对,刚才的声音不是来自外头……
  那穿着修士袍的瘦小身影,就坐在石牢最阴暗的角落上,身躯仅能辨出一点轮廓。
  冯·古渊没有问他是怎样进来的。这个老人已不是第一次令人惊奇。
  「我没有后悔。」冯·古渊微笑。「我胜利了。」
  老人伸出双掌,比一比牢房四周。「这样子就叫『胜利』?」
  「每一个人最后都得死亡。」
  「真的吗?」
  冯·古渊好奇地瞧着那副藏在斗篷帽子里的脸。
  他们沉默了许久,没有说半句话。


巫毒之舞

  冯·古渊睁开眼睛。
  刚才的影像究竟是梦还是回忆?他不晓得。
  吸血鬼是不必睡觉的。要是消耗了太多力量,或是长期缺乏鲜血补充,吸血鬼的身体机能会自动变慢,肢体会变得僵硬,甚至完全进入静止状态,以保存和积聚残余的能量。但这绝对和生物的睡眠不同。
  ——那么吸血鬼会作梦吗?
  已经是几乎八百年前的事,还是没有忘记,甚至没有变淡。冯·古渊仿佛还嗅得到那个阴森石牢里的霉臭气味。
  那是他仍身为人类的最后记忆。
  现在他也给一股相似的空气包围着:湿气浓重,隐隐带着发霉腐朽气味。
  在沼泽一个大水潭旁,鲁道夫·冯·古渊安坐石块上的姿态一如当年他坐在石牢里一样。他的皮靴踏着一条十二、三呎长、安静躺在湿地上的大鳄鱼。
  眼前的舞踊仪式还在继续:十几个身躯强健的黑人男女,穿着仅仅掩盖生殖器的短布,围绕着地上那不明动物的骨头忘我起舞。他们身上用鸡血涂抹着各种不同的巫术图案,手足、腰肢、颈项像得了病般胡乱挥舞扭动。
  他们想借着舞蹈,驱去体内那重压般的恐惧。
  祖先们百多年前已经获得解放;可是今天他们却再度成为奴隶——恐惧的奴隶。
  这股恐惧的「主人」就坐在他们跟前。
  冯·古渊抚摸眉心处那个「钩十字」刻纹。吸血鬼的因子实在很神奇,它能治愈身体任何严重的损伤,却永远记忆着「生前」所受的创伤。冯·古渊曾经贪玩地用刀割去眉心的大片皮肉。结果在数分钟后,重生的皮肤上又再浮现出这个「钩十字」伤疤——甚至连细微处也和先前的一模一样。
  这次实验里他领悟到:记忆也能够寄存在血肉之中。这种能力的延伸,就是他制造「天国之门」的秘密……
  「钩十字」。冯·古渊失笑,想起已经死去五十多年的「元首」来。这个集一流野心家、二流政治家、三流军事家于一身的怪胎。到了现在,冯·古渊还是有点怀念他。那个时候,聆听他那一大堆有趣而偏执的狂想,是冯·古渊少数的乐趣。
  他想起最初跟「元首」见面的时候。在柏林一家酒馆里。他还记得,那个样子有点滑稽的男人,瞪着他额上的「钩十字」标记,双眼像发现了宝藏般发亮。
  数年后,「钩十字」标记就在德意志铺天盖地般蔓延:在旗帜上、传单上、政治宣传海报上、袖章上、军服上、匕首上、荣誉勋章上、全新的建筑物上……
  那二十几年间,冯·古渊一直在旁冷眼观看那场闹剧。那场死了几千万人的闹剧,是他漫长人生里最有趣的经历。
  要是冯·古渊愿意,也许能够替「元首」扭转败局——只要把「元首」和所有党卫军都变成吸血鬼就行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在他眼中,人间的权力争夺是没有意义的。
  ——「公会」那些愚蠢的家伙……世界应该是属于我们的。现在那时刻即将来临,我会让你们知道,你们的想法是错误的……
  正在跳着巫毒舞蹈的男女之间爆发一阵惊呼。他们慌乱地往两边排开,空出中间一条通道。
  一个异常高瘦的奇特男人,带着三个仆从沿那通道缓步而来。那情景令人联想起神话中带着以色列人民越过红海的摩西。
  男人身高几乎达七呎,却瘦得像一根竹竿,那团乱生的鬈发显得更巨大。褐色的脸上长着一个狭长得异相的勾鼻,两颗大眼珠深陷在眼窝里,予人营养不良的感觉。一身棉麻的中东式宽袍,足蹬一双绳织凉鞋。瘦弱的手腕上戴着许多不同颜色和花纹的藤制手镯。
  他的三个仆从都是白人,身上没有任何部分与他相似,全部穿着城市人的衣服,但都脏秽不堪,看来已许久没有换洗过。
  三人的颈项都被一个吋许宽的铜圈密封,铜圈的前端装了一个细小的水龙头。铜圈以上那三张脸一律苍白得可怕,六只眼看似快要睡着的模样。他们拖着疲乏的步伐跟在那个中东男人后头。
  中东男人带来的还不只人类:他的身旁有一大团蚊子在围绕飞舞;三名仆从的脚旁则有二、三十只老鼠乱跑乱钻,也有的爬到他们的腿上。
  他们直走到冯·古渊面前停下来。冯·古渊微笑着朝那中东男人伸出手掌。
  「我渴了。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中东男人无言地从袍襟内掏出一个形状粗糙的陶碗,拿袍角抹了抹碗底,然后向后招手。
  其中一名仆从趋前,引颈伸向中东男人。
  男人把碗放在那个铜圈下方,然后扭开水龙头。
  那名仆从全身一阵震颤,脸上露出呼吸困难的表情。热暖的鲜血从水龙头注入碗内。直至碗七分满了,中东男人才把水龙头关上。那名仆从像突然得到解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以更疲困的步履退下。
  绕飞在中东男人身旁的蚊子群里,有十几只冲向那碗鲜血,马上变成浮在血面上的尸体。
  冯·古渊把碗接过来,连同蚊子的浮尸一口干尽。他抹去嘴角淌滴的血污,满足地把陶碗还给中东男人。
  「你说的那个『达姆拜尔』,他还没有来。」男人声音低沉如牛鸣,带着异国的口音。
  「嗯……」冯·古渊的微笑没有改变。他伸手抚摸脚下那头鳄鱼的嶙峋背项。「比我想象中迟了些……」
  「你最好不要骗我。」中东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他也最好像你说的那么重要。你知道我是冒着多大的危险到来。『噬者』的战士也许已经来临。我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族是不会放过你的。」
  「你不会失望的。」冯·古渊站起来,拨弄他那头金长发。「摩蛾维尔。记着这个地方的名字。它将成为吸血鬼历史的转折之地。我们的起点。」
  「我正闷得发慌。」中东男人对冯·古渊的豪语没有反应,仍是神情冰冷。「你不是说过有个很有趣的余兴节目的吗?趁着那个『达姆拜尔』和『鸩族』的使者还没有到来,表演给我看看。」
  「那是为了迎接他的一个小游戏。」冯·古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天国之门」的请柬。「既然你这么心急,现在就开始吧。」


死地

  五月九日 凌晨三时十五分 摩蛾维尔
  在摩蛾维尔镇入口迎接他们的,是一只给斩去头颅的公鸡。
  它就挂在那个已生锈的「欢迎进入摩蛾维尔」路牌上。从断头处喷撒的血沿着路牌的木桩流下,在街灯映照下凝结成深褐色。附近的草地上落下许多公鸡挣扎脱落的乌黑羽毛。
  里绘驾着车缓缓驶过那个路牌,感到一阵恶寒,也令她联想起从网络上查到关于这个小镇的历史:
  摩蛾维尔位处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距纽奥尔良市八十三公里,是个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偏远小镇。然而在两百多年前的法国人殖民时代,这里曾经拥有新大陆首屈一指的棉花田,其遗址仍荒弃留存至今……
  一六六六年棉花田的非洲黑奴爆发暴乱,把园主迪·干提男爵全家及所有白种佣工共五十余人残杀,尸体扔入附近的穆努沼泽内。七日后殖民地军队进入平乱,把仍留在园内的奴隶全体处刑。
  根据简短的资料记载,当军队进入时,黑奴男女们仍陷在杀人后的狂乱状态中,进行各种邪教仪式及淫乱杂交……
  车子驶进了镇中心。越是深入摩蛾维尔,里绘越是有一种阴森的感觉。拜诺恩还睡在后座。她很想唤醒他——这时候她最需要的是找个人来谈话。可是她曾向尼克承诺过可以照顾自己。她强忍不安。
  镇内那几条商店街一片死寂。绝大部分都关了灯,只有几家的门前亮着昏黄的灯泡。街上看不见半条人影。
  ——不要害怕,这是正常的……现在是凌晨时分啊……这里又不是什么大城市……
  可是她越来越感到不对劲。就在公车站前,一辆空无一人的「灰狗」巴士斜斜停在那儿。好几片玻璃窗碎裂了。车厢里有灯光亮着,可是似乎无人理会。它就像被匆匆弃置在那儿一样。
  还有那边的爵士酒吧,外头有三张露天的桌子,上面还放着未喝光的啤酒瓶和吃剩的汉堡……
  ——不要再看了!先找到落脚的地方再说……
  从网络下载的摩蛾维尔镇内地图她早已记在脑里——反正也不过是那几条街道。她把轿车加速,朝着「棉花汽车旅馆」驶去。
  沿路还是看不见一个人。更没有其他车子驶过。
  她记得这条路会经过镇警局。她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留神看着。
  看见了。
  这是里绘生平第一次看见居然有关了灯的警局。窗户内漆黑一片。前门关闭着。
  她不敢再想下去。脚掌猛踏加速器。
  终于让她舒了一口气。那个闪动的霓虹招牌仍亮着。「棉花汽车旅馆」。
  车子驶入旅馆内。停车场的空地上还是没有人,只停着一辆车子,是辆很漂亮的吉普车。车子看来很新,也就是说不属于这儿本地人。
  ——有其他的客人入住,看来这里还算正常吧……
  里绘把轿车停在与吉普车相隔一个车位的地方。关闭引擎后,她大大呼了一口气。毕竟连续驾驶了好几小时——而且都是在灯光不足的午夜公路上。她感到很疲倦。
  「尼克,起来。去房间再睡吧……」
  她回头瞧向后座,这才发现拜诺恩早已不在。只有波波夫仍安详地躺在那儿,以一双瞳孔放大了的晶亮眼睛回看她。
  里绘感觉头皮在发麻。自进入摩蛾维尔后累积起来的恐怖感,似乎要在这孤独时刻一起爆发——
  「砰」地一声,轿车前头的引擎盖子被什么东西压上了,在这静得怕人的环境中特别响亮。
  里绘无法按捺地尖叫,可是下一刻她却呆住。
  压在车盖上的是个金发的女人。看不出是三十还是四十岁——因为一张脸全是浮肿和割伤。她俯伏在车盖上与里绘近距离对视——那是绝望的求助眼神。
  她却发不出呼叫,因为她的嘴巴给塞入了一个公鸡头。
  那女人突然痛苦地闭目,牙齿深深咬入那个鸡头,血水自嘴角淌下。她的身体剧烈地摇动起来,连车子也跟着一起晃动。
  一个全身赤裸、壮硕的胸口满是纹身的金发男人正站在她身后,腰部以下朝着女人的后臀一记又一记地予以猛烈冲击。
  里绘既害羞又慌乱。她不知道是该夺门而出还是把车子发动——
  一只手掌急激地拍打她身旁的车窗,唬得她的身子几乎从座椅弹起来。接着出现的是另一张男人的脸。跟车前那个强暴者同样疯狂的神情,整张脸都因亢奋而充血。这个男人伸出腥红的长舌,在车窗上舔搅了一轮,遗下大片的涎渍,然后以充满狂暴欲望的眼神盯视里绘的脸,吃吃地狂笑。
  接着是另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同样作机车暴走族打扮的健硕白人在车子周围出现,从四面拍打车窗,还用靴子踢车身。轿车的摇动更加剧烈。
  前面隔着挡风玻璃,那女人的脸扭曲着。
  里绘拼命地拉着车门,不断摇头尖叫。
  车子的摇动突然静止。
  四周男人的嚎叫也停止了。
  那个正在施暴的赤裸男人,不知何故已软瘫在地上。
  车子四周的暴走族惶然抬头——
  拜诺恩像一只大黑鸟般蹲伏在车顶上。
  没有人看见他何时出现在那儿——正如没有人看见他再次跃起的动作。
  第一个来得及反应的暴走族,仅仅只是伸手指向拜诺恩,还没来得及呼喊同伴,那条手臂已有五处同时骨折——包括那只伸长的食指骨节。呼喊变成了惨叫。
  第二个转身逃跑。他的一把金色长发却给拜诺恩抓住。下一刻,那把头发已不属于他——连同发根的大片皮肤给硬生生撕下来。他抱头在地上翻滚,仿佛给无形的火焰烧灼着。
  最后一人总算来得及拔出插在腰带上的左轮手枪。可是没有用。那条右臂根本使唤不了。他用力想伸直肘部,肘部却反而朝内弯曲。接着是手腕。
  手枪变成对着他自己。枪口紧贴在太阳穴上。
  拜诺恩的食指伸进手枪的扳机圈里。
  他的眼瞳里有一股寒冰般的杀意。
  「不要!」里绘打开车门呐喊。「尼克!不要杀人啊!」
  「尼克」这个称呼像击在拜诺恩心脏的一记槌子。
  扳机卡动。零点三八口径的子弹夹着烟与火自枪口喷射而出——
  把那暴走族的右边耳朵打碎了。
  手枪飞跌,落到十几呎以外。
  听见那个暴走族的惨呼声,里绘这才按着胸前松了口气。她再定下神来时,发觉拜诺恩已脱下其中一个暴走族身上的皮夹克,裹在车前的女人身上,轻轻把她掺扶起来。
  「尼克,你没有事吧?」
  拜诺恩的面容有点古怪。似乎比未睡觉以前还要疲倦。眼皮浮肿,眼珠子充满血丝,下巴突出密密的须根。
  可是他的诡异笑容令里绘更担心。
  「我很好。」拜诺恩的眼眉高高扬起。「不,应该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感觉那么好。」


猎人的聚会

  拜诺恩握住旅馆管理处正门的手把。锁上了。
  此刻整个摩蛾维尔恐怕已经成为战区。他把多种敏锐的感应能力扩张至极限。任何声音、气味、空气的流动以至温度的变化,一丝一毫他都能够分辨。
  ——里面有人。两个……三个……不,更多……
  「你们退后一点。」他吩咐身后的里绘和那个仍在失神状态的女人,然后伸腿把门踢开。
  室内完全漆黑。「达姆拜尔」的夜视能力全开——
  一柄双管猎枪的枪口,从左侧十呎处指向他!
  拜诺恩的身体以超越人类肉眼的高速,朝管理处大厅内飞移。他正准备反击,却赫然发现:
  那双粗大的枪管仍一分不差地对准自己!
  ——不可能!他怎能捕捉到我的动作?除非他不是正常人类——
  拜诺恩在这一念之间,身体又再急速地曲折移动,身体的方向改变三次——
  猎枪仍然对准他!
  他看见握枪的手正在扳机——
  拜诺恩冷汗直冒。
  一边枪管爆出火焰!
  拜诺恩的视觉提升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敏锐。
  ——他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办得到。可是这是唯一的方法。
  他看见了。
  从枪口撒射而出的几十颗铅弹。每一颗他都看见了。
  在那散射的形状分布里,拜诺恩迅速判断出最疏落的方位。全身水平迎着那个细小的缺口飞进去。双臂保护着头脸——
  就像奇迹一样,拜诺恩穿越了那丛霰弹雨——只有四颗铅弹擦过他的手臂和肩头!
  这一跃把双方的距离拉近至五呎。然而拜诺恩势道已尽。半秒之内他不可能再做任何动作。
  而那柄猎枪的右边枪膛里还有另一颗霰弹……
  「不要!」一个很好听的女声在厅内响起来。说的是拜诺恩听不懂的语言。
  握枪的人迟疑了,并没有再扣扳机。
  拜诺恩没有放过这生死间发的机会。一柄十字架匕首从手掌处飞射而出!
  硬物击撞的声音。
  猎枪连同刺在木柄上的匕首,旋转向空中飞脱。
  拜诺恩再把两柄匕首拔出,交叉保护在胸前,与那个失去猎枪的敌人对峙。他没有乘势追击。刚才那个女声发自他身后右方,他正处于被前后夹击的位置,最好还是先看清楚情势。
  「等一等。」说话的是面前那个人。拜诺恩这才看清:是一个身材矮胖、蓄着胡子、相貌有点丑陋的东方人,他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恶意。「你跟外面那些混球不是一伙的吧?」
  后面那个女人也小心地缓步走过来。「对不起。是我们弄错了。因为你身上有很强烈的……某种气味。」
  「是吸血鬼的气味。」拜诺恩收起匕首,淡然地回应。
  「你知道?」男人以兴奋的眼神打量着拜诺恩。「哈哈……贞姬,这可是第一次遇上『行家』啊……」
  拜诺恩也同样仔细打量着这对男女。这也是他独自狩猎许久以来,第一次遇上其他吸血鬼猎人。从刚才的战斗判断,这个男人拥有着超乎常人的反应神经。
  ——是天生的超能力者吗?……
  宋仁力和文贞姬突然紧张起来,转头瞧向门前。
  踏着无声脚步进来的是一个细小的身影——黑猫波波夫。两夫妇相视一笑。
  里绘从门旁探头往内里看。「尼克,没有事吧?刚才的枪声……」
  拜诺恩挥手示意她进来。里绘扶着那被强暴的女人走入管理处内。文贞姬上前帮忙,把那女人送到休息室的沙发躺下。
  拜诺恩不耐烦地问:「告诉我,这个小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同时 摩蛾维尔警局外
  「黑色皇后」布兰婕穿越湿气浓重的夜雾,无声地飞奔于商店街的屋顶之间,再一跃而下到警局后面的巷子里,身体贴伏在墙壁上。整个动作连贯而利落,她犹如没有实体的魅影。
  多梵的命令早已抛到脑后。她没有这个耐性。什么「血怒风」或「鸩族」的使者,她统统不管。她只要鲁道夫·冯·古渊。
  布兰婕因为私下杀害同类,被公会长老判以二百五十年的幽禁刑罚。这次以带罪之身出动,她决心拿下冯·古渊的头颅来换取自由。
  然而情况出乎她意料之外。摩蛾维尔在数小时之间变成了死城。
  ——难道是鲁道夫设下的陷阱吗?……可是他应该知道,这些人类在「动脉暗杀者」眼中就像纸靶一样……
  隔着墙壁她也嗅得到,警局内充溢着她最喜欢的一种香甜味道。她感觉有点渴了……
  从其中一个洞开的窗户跃入,她钻进漆黑的警局内。这儿是茶水间。地板躺着一具穿制服的尸体,血泊自满身的弹孔流泻一地,空气中仍残留着硝烟味。
  她没有看一眼。高贵的皇后从来不喝死了五分钟以上的尸体流出的血液。
  布兰婕步出茶水间,再越过另外两个警察的尸体。
  前面就是报案室,那儿传来三个男人的兴奋谈话。
  「这些政府的走狗,早就想杀光他们……真痛快……」
  「你看,堂堂一个警察局,就只藏着这些烂枪……比我们的差得太远啦……」
  「不,这支狩猎步枪挺不错啊……大概是警长的私藏……」
  当看见布兰婕从后面突然出现时,那三个身穿墨绿色军服、戴着夜视镜的「生存主义者」一阵愕然。警局的所有枪支都堆在他们中央,他们正在逐一检视这些「战利品」。
  「哦,原来是头小黑猪。」其中一人讪笑说。他透过夜视镜审视布兰婕那紧身衣底下的丰满身体,舔舔嘴唇。「就是这些懒惰的黑猪,把美利坚合众国搞得一团糟!你看我们要怎样教她赔偿一下?」
  另一人拔出一柄满是锯齿的求生刀。「先把她的衣服割破再说!小黑猪,别乱动啊,不然我一不小心,可能把你那大乳房割下一边来……」他一步步走近布兰婕。
  第三个人咬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没有说话,只是交叠着双臂吃吃大笑。
  布兰婕没有愤怒,也没有笑。
  她只是以看着三头待宰的猪的目光看着他们。
  下一秒钟,那个正走近她的人掉下了求生刀。
  一柄像手术工具的弯弧短刃刺穿夜视镜片,从眼窝直贯入脑内。
  那个叼着烟的男人目瞪口呆。香烟从他胸前滑落。
  然后他的嘴巴再次咬住另一根东西:他自己的阳具。
  余下那个「生存主义者」陷入了疯狂,提起轻机枪猛地向前扫射,把两个同伴都打成蜂窝。
  直至一排三十颗子弹打光后,他仍未放开扳机——或者应该说,他那只已脱离腕臂的手掌还没有放开扳机。
  一具冷冰冰的女体从背后贴抱着他。
  颈侧有一股半带着快感的剧烈疼痛。
  生命随同热辣辣的鲜血自颈动脉流泻。
  布兰婕一边在吸血,一边双手扫抚那尸体的胸腹。在右边的口袋处,她摸到那张卡片。她以手指轻轻把它拈出来。是「天国之门」。
  ——鲁道夫,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同时 棉花汽车旅馆
  「电话线也被破坏了。」
  旅馆的主人是六十五岁的莫里斯先生,须发都已全白,瘦小的身躯仿佛比往日更要虚弱。他怅惘地拿着那长鸣的电话筒,跟在休息室里避难的那十几个镇民面面相觑。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逃亡到这儿来的还有班哲明。他不敢想象自己的唱片行此刻变成了什么模样。那是他二十多年的心血,也是他唯一的财产。「这个小镇……一向都是那样平静……自从那些外人到来以后……」
  十几个男女不约而同地以怀疑的目光瞧向站在大门旁的拜诺恩,这个穿黑大衣的奇怪男人,脸容和身姿散发着一股任何人都感受得到的不祥——更何况他带着一头黑猫……
  宋仁力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步向拜诺恩,把杯子递给他。「喝了它吧。你的脸色很难看。」
  拜诺恩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默默接过杯子。他这两天完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可是只要一想到慧娜,他的胃就像给一只隐形的魔爪捏紧一样。
  里绘坐在沙发上,埋首于膝上的笔记电脑。电脑的内置通信接口连接着她的无线电话。可是在这偏僻的地点根本就没有可接通的网络。她的十指在键盘上飞快弹动,努力寻找其他频道,结果还是失败。
  文贞姬饶有兴味地看着里绘工作,她端详着里绘的脸。里绘的眼睛不离屏幕,但早已察觉文贞姬那双细长的美丽眼睛正盯着自己。她有点害羞,不敢回看她。
  文贞姬发现了里绘穿着的长裙和鞋子。
  「噢,这是我的作品啊……你穿得很好看呢……」
  里绘既尴尬又惊奇。「是吗?啊……对了,我早就觉得你们有点眼熟!原来是……」
  她快要笑出来,这才想起拜诺恩就在这里。
  ——不行,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她瞧着拜诺恩,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看过来。她暗自吁了一口气。
  文贞姬看看里绘,又看看拜诺恩,然后狡黠地微笑起来。
  「这些镇民……」拜诺恩终于开口说话。「是你们救来这里的吗?」
  「我们只能救出这批居民。」宋仁力皱眉。「其他的都看不见了……希望他们能及时躲起来……」
  「你知道那群家伙发狂的原因吗?」
  宋仁力点点头。「我有个朋友,嗑了这个之后就变得同样地疯狂。」他从衣袋掏出那封默纳尔舔过的「天国之门」来。
  拜诺恩的眼睛放大了一点。「这东西你也有?」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全都是被这东西吸引而来。」宋仁力在指头间把玩着那请柬。「我跟贞姬也是。你也一样吧?」
  拜诺恩没有回答。若是换作从前,遇上同道的猎人,他也许会觉得有点兴奋。可是现在他实在没有心情。
  「这个请柬的主人好可怕啊……」宋仁力的胖脸上看不见丝毫恐惧。「看过这镇里的情景,我更加想消灭他……你也是为了同一目的吧?我们联手把那怪物揪出来……」
  拜诺恩打断他。「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狩猎的经验。也许你们确实很在行——刚才我也领教过。」他指一指宋仁力胸前挂着的獠牙。「可是这次不是你们平日的狩猎游戏。」
  「你是认为我不够专业吗?」宋仁力正要争辩,妻子却已站在他身后,按住他的肩膀。她那柔软的手掌总是能够按下他的暴躁。
  文贞姬凝视着拜诺恩的眼睛。拜诺恩也在回看她。在这个美丽温婉的女人凝视之下,绝大多数的男人都会有点动容。可是拜诺恩没有。文贞姬感觉就像瞧着一块坚硬的寒冰。
  「你……」文贞姬闭起眼睛。「……跟那怪物是相识的。纠缠不清的宿怨……他夺去你最宝贵的东西……你来这里是为了讨回……」
  「你会读心术?」
  文贞姬睁目微笑。「不完全是……我能够看见每个人身体散发出来的一种『气』,并且从那『气』的『颜色』中阅读到一些重要的信息。」
  「尼克,他们是好人啊。」里绘也走过来劝说,「就让他们帮忙吧。别逞强了。」
  里绘的话令拜诺恩的表情软化了少许。
  文贞姬笑着摸摸里绘的头发,悄声在她身边说:「你对他的影响力可不小啊。」里绘听了又是一阵脸红。
  「我们也得想办法,救救镇里的人。」宋仁力说。「可是凭我们几个人……」
  「那些人虽然凶暴,可都只是人类吧?」里绘说。「最好能够联络上执法部门,让他们派军警来。没有电话线,就只剩下无线电和卫星通信两个方法了。可是这两种设备我都没有带来……」
  「我的吉普车上有全球定位和卫星导航系统啊。」宋仁力拍拍手掌说。「你有办法吗?」
  里绘双目发光。「太棒了!花一点时间改装,办得到的!」
  「可是也许已经太迟了。」文贞姬的语声变得罕有的冷漠。「你们看看窗外。」
  ◇◇◇◇
  拜诺恩推开管理处的大门,步出停车的空地,独自面对那三十多个形容凶恶的男女。
  他们里面有暴走族、拉美帮派份子、黑人毒贩,还有几个看不出所属,却明显不是善类的家伙……一个个露出像麻药中毒般的呆滞表情。其中大部分拿着兵器:开山刀、弹簧刀、机车链、金属球棒……当然还有枪支。有几个正提着仍在滴血的头颅。空地上满是凌乱的血红足印。
  里面还包括刚才被拜诺恩打倒的几名暴走族。他们似乎对所受的创伤浑然不觉。其中那个给扯去头皮的男人,伸出长长的舌头,上面沾着鲜烈的红色,他手上拿着一封「天国之门」。
  「你是不是尼古拉斯·拜诺恩先生?」一个身穿紫色西装,双腕和颈上戴满白金饰物的黑人毒贩开口。
  ——不能再逃避了……
  拜诺恩缓缓向那群人走近。他们没有一个敢接近,像潮水般向两旁退开。
  他没有看他们一眼,径自走到里绘的轿车旁,把后门掀开,把他那沉重的黑色皮囊拖出来。皮囊抛到地上,内里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人吧。」
  同时 摩蛾维尔外围
  多梵蹲在几棵树木之间,正在仔细研究手上一张摩蛾维尔镇的地图。细密的雨打在他身上,他却似浑然不觉,仍专心地阅读地图上的街道布置。他不能容许任何战术上的错误。
  有个极细的足音在接近他。他并没有戒备——从那步声里他已分辨出是他的部下。
  两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战衣里的「动脉暗杀者」停在多梵跟前。其中一个提着双头短矛,另一人则双手各戴着一副兽爪般的兵刃。
  「为什么擅离岗位?」多梵以威严的语气问。
  「我们发现了闯入者。」握着短矛那名暗杀者说。「从小镇西部的狭路进入了。」
  「那不是『皇后』负责守备的地点吗?她有没有妄动?」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布兰婕……不见了……恐怕已进入镇里……」
  多梵却没有愤怒,反而在冷笑。「那个闯入者你们看见了吗?是怎么样的人?」
  「只是远远看见了……」戴着兽爪那人回答。「徒步的。移动得很快,也许不是人类。身材很小,穿着一袭黄色的雨衣,看不见面孔。」
  「听说『鸩族』是来自遥远的东方……」另一个说:「多梵先生,会不会就是他们派出的使者?」
  多梵也不能确定。尽管他是「吸血鬼公会」成立后的第一代「动脉暗杀者」,可是那已经是吸血鬼战争结束百多年以后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跟异族交过手。
  ——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所谓「异族的残余势力」,说不定是「公会」领袖们虚构出来的东西。制造假想的外敌,是巩固统治权的最有效方法……
  多梵一直在沉思着没有回答。握短矛的那名暗杀者忍不住问:「多梵先生,要把布兰婕追回来吗?她这么独自硬干,不是会打乱我们的部署吗?……」
  另一人在空中挥了挥那双钢爪,恨恨地顿足。「我早就知道,这个狂妄的『黑色皇后』会坏了大事……」
  「不用担心。」多梵却显得轻松。「她违抗命令,早就在我预料之内。就让她作开路的卒子吧。」
  多梵花了几百年时间才爬上「动脉暗杀团」副团长这个位置。「黑色皇后」布兰婕虽然乖戾不驯,但纯以实力论将是他未来政治竞争的对手。
  ——就让她跟冯·古渊好好「叙旧」,解决他们之间的宿怨吧。余下的残局就由我来收拾……


沼泽·病毒·月光

  凌晨四时二十二分 穆努沼泽区
  那群恶徒筑成一个椭圆的阵形,把拜诺恩包围在中央,却不敢与他贴近而行,一同穿越这潮湿的丛林地。
  绵雨洒落在拜诺恩的身上时,竟马上蒸发成团团的雾气。神情肃穆的他带着这大股白雾,不徐不疾地往前步行。
  所有爱用的狩猎兵刃都已带上:黑大衣里收藏了三十柄细小的火焰状飞刀;腰带两边各佩着西洋长剑与尼泊尔短弯刀;十字架银匕首收在袖内与靴筒里;左手穿戴着那具硕大的硬皮革制「刀爪」;一双鬼头雕刻的钩镰刀连接着长锁链垂挂颈上。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战斗……
  最前面的两名恶徒手提着强力手电筒开路。沼泽区里的视野极糟糕。可是四周的一草一木都逃不过「达姆拜尔」的夜视目力。
  唯一令拜诺恩宽心的是:这群混球来迎接他,也就没空在镇里作恶了。他已拜托宋仁力夫妇保护里绘和其他人,并且尽力找寻逃生的方法。
  「天亮以前不要动身。」临行前他嘱咐宋仁力。「我感觉得到,这个城镇已经给包围……连空气里都有吸血鬼的气息。恐怕人数不少……」
  拜诺恩想起他的老师。「世上最伟大的吸血鬼猎人」,以凡人之躯猎杀过十一只凶暴吸血鬼的大师彼得·萨吉塔里奥斯。他想起与彼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共同狩猎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与这晚上完全不同。晴朗的夜空。他孤寂坐在星光底下的屋顶上……
  喉咙被利箭贯穿的感觉……
  濒死的状态中,他听见「钩十字」把彼得的颈骨捏碎的声音……①
  『注①:参阅前作《恶魔斩杀阵》。』
  拜诺恩抚摸胸前。彼得送给他的铜铸十字架项链,随着脚步来回晃动。
  他又摸向腰间的尼泊尔弯刀。彼得的另一件遗物。是他一生中首次狩猎吸血鬼所用的武器。戮心。斩首。火化。把骨灰撒入火海中。一九五六年的事情……
  拜诺恩常常想象:彼得身为一个普通人类,在面对具有压倒性力量的吸血鬼时,要克服多么巨大的恐惧。
  ——彼得,把你的勇气借给我……
  拜诺恩苦笑。第一次与「钩十字」会面时,他与彼得布下森严的杀阵;而现在他却明知故犯地闯进「钩十字」的陷阱里。
  可是他没有选择。正如文贞姬所说,那儿有他「最宝贵的东西」。
  ——虽然慧娜已经不再爱我……可是这不幸是我带给她的,我必须亲手解决……
  前方的树木渐渐疏落。拜诺恩看见曲折小路尽处出现火光。湿气更加浓浊。他嗅到沼泽水潭独有的霉腐气味。
  火堆就生在那水潭旁的泥地中央。四周的泥土地竟然在起伏蠕动——再看清楚一点才发现那并不是土地在动,而是瘫伏在地上的一具具肤色深沉的肉体。乱交过后的那群黑人男女赤裸躺着,浑身沾满泥泞、鲜血与精液。一双双失神眼睛反射着火光。当中混杂着欲念、恐惧与绝望。
  带引拜诺恩的那群恶徒都止步,聚拢在他身后几公尺外。他们收起了刚才的疯狂笑容,仿佛突然从嗑药状态中清醒,一个个恭敬垂首默立着。
  拜诺恩抽出左腰的银色长剑,以战斗的姿态跨过地上那些黑色的肉体,站立在火堆跟前。黑色长发因那热气而乱舞飘扬。火光自下而上,映得他的脸容如同恶鬼。
  「出来吧。我已经嗅到你——你的气味我至今不曾忘记。」
  于是「钩十字」就从水边那株大树后面出现了。
  「终于见面了。」
  「钩十字」穿着整套纳粹党卫军制服:黑色的衬衫、领带、宽裤子、长靴与皮革手套、大衣。军帽上那个鹰形徽章在闪闪发光。左手提着插在鲨鱼皮鞘内的西洋军刀。那身姿与过去战争时代一样地英挺。
  「我还没有跟你介绍过自己。」「钩十字」微笑着说。「我名叫鲁道夫·冯·古渊。」
  就像条件反射般,冯·古渊的慑人微笑令拜诺恩打了个寒颤。第一次看见这笑容时,拜诺恩的「达姆拜尔」血统还没给唤醒。那时候他握着猎枪,身体感到异常的虚弱,心灵完全被这头美丽的怪兽压倒……
  ——不,我要克制……
  「本来在伦敦的时候我可以打个招呼的。」冯·古渊又说。「可是那儿有太多我不想看见的人,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
  「不要多说了。」拜诺恩打断他。「慧娜在哪儿?你要用什么来交换?」
  「假如我说……要你的性命呢?」
  「不是那么简单吧……」拜诺恩尽量压住心里的焦虑与怒气。「你要杀我,找我就可以了。不用费那么大的劲。」
  「不愧是当过探员的。」冯·古渊拍拍沾在大衣上的雾珠。「布辛玛的笔记本带来了没有?」
  拜诺恩把长剑插在地上,右手伸进大衣内,掏出一本包覆着硬皮的本子,抛给冯·古渊。
  冯·古渊接过来,随便翻开了一页。
  「真是令人怀念的字迹。你知道吗?布辛玛先生是『吸血鬼公会』里最顶尖的学者,对于吸血鬼的研究没有人比他更深入……你有没有读过这本笔记?」
  拜诺恩点点头。
  「那么你大致明白,为什么会有『吸血鬼公会』的存在吧?还有上次你杀死的那个『开膛手杰克』的真实身份……嗯,对了,就是这一段,写得很好……」冯·古渊开始朗读笔记本的内容:
  吸血鬼(Vampire)与病毒(Virus)
  一、现代科学仍未能够完全确定,病毒是不是具有生命的东西。或许更准确的定义是,病毒是「世上结构最复杂的死物」,或「世上最简单的生命体」;而吸血鬼为「活死人」(Undead),介乎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一种存在。两者的定义极为接近。
  二、病毒无法自行复制或繁殖,只能够入侵其寄主的细胞,借用细胞的机能复制自己;吸血鬼同样不具生殖能力,其「复制」方法是把自己的因子注入人类身体内。
  三、病毒能够把自己的基因植入寄主的细胞中,后天地改变该细胞的基因排序,从而改变它的机能;吸血鬼因子在进入人体后能产生同样的效果。最明显的是令身体细胞的治愈能力大幅活性化,并且阻止身体产生能令细胞老化的化学物「自由基」(Free radical)。
  另外还有第四点,至今未能证实:病毒因为繁殖过量,最终会令寄主死亡灭绝,自己也走向毁灭;但在吸血鬼方面,由于「公会」的存亡,有意识地限制同类的增殖数量,并未出现与人类同归于尽的危机……
  拜诺恩也读过这段东西。最初他在伦敦得知「吸血鬼公会」的存在时很是惊讶,也有点疑惑:个别的吸血鬼已经是对人类的重大威胁;而吸血鬼竟然还结成了权力组织,按理他们要称霸世界和臣服人类将是十分轻易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这种事情没有发生?
  读过布辛玛的笔记,还有那本《永恒之书》的部分章节后他才明白:「吸血鬼公会」的成立目的并不是结合力量向人类宣战;相反地,他们是为了限制吸血鬼的数量,避免吸血鬼与人类之间的食物链供求出现失衡……
  他又记起上一次与「钩十字」战斗前对方所说的话:
  「来当我的部下……我们能够把整个世界握在手中!地球将成为我们任意猎食的乐园!我们不必再活在黑暗中……」
  ——很明显的,眼前的鲁道夫·冯·古渊,与「吸血鬼公会」拥有差异极大的信念。
  「你说的这些都与我无关。」拜诺恩冷冷地说。「我不理会你有什么野心。我也不再关心吸血鬼的事情。我已经放弃作猎人了。」
  冯·古渊眯着眼睛不断摇头。「你太天真了……你忘记了吗?『开膛手杰克』。你有看过布辛玛的笔记本,应该知道他就是『默菲斯丹』——在吸血鬼的古语言里是『活死人的杀戮者』。『吸血鬼公会』的先祖『噬者』一族,就是使用这个终极兵器而取得霸权的;而你凭一己之力击败了他!不,更重要的还有一点:『默菲斯丹』的血液是对吸血鬼的剧毒。而你却能够克服这种毒素!你知道这对于吸血鬼世界而言有多大的意义吗?」
  「我并不是为了你而到伦敦的。我是为了『默菲斯丹』。你的出现是个巧合。可是你给我多么大的一个新发现!」冯·古渊越说越得意。「对我来说,你就是拼图游戏里的最后一块。」
  他把笔记本收进衣袋里。「现在一切条件也齐备了。我们明天开始就去改变这个世界!」他咧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獠牙。
  「你说完了吗?」拜诺恩看到冯·古渊那张被权力欲冲得亢奋的脸,有点想呕吐的感觉。
  冯·古渊收起了笑容。「我说的话对你没有一点意义吗?」
  「你大概搞错了吧?我不是你的同类。我是人。」
  「你是这么以身为人类而自豪吗?」冯·古渊目光中充满鄙夷。「人类真的那么高贵?人类不吃其他生物吗?全世界的人每年吃多少头猪?而且还大规模地蓄养和屠宰。人类吃猪是不是邪恶的事情?这与道德无关啊。食物链你有听过吧?谁更高级就有吃别的生物的权力。这是自然的法则。」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跟你辩论。」拜诺恩拔起插在泥土上的长剑。「我只知道一件事:你马上把慧娜还给我。」
  「很顽固的家伙……我还以为我们能够成为朋友……」这次冯·古渊并不是在嘲弄他,而是真心感到失望。「好吧。就还给你。」他拍拍戴着厚厚皮手套的手掌。
  另一方的树丛旁,那个身穿中东衣装的高瘦男人,带着身旁大群的蚊子出现了。他手上抱着一个粗布包裹。
  「接着。」中东男人以低沉的语声说,把那布包抛向拜诺恩。
  那个大小像头颅的布包。
  其中一端沾满褐色的干血。
  拜诺恩的灵魂瞬间沉进了冰河。
  他扔下长剑,脱去左手的「刀爪」,双手把那血布包接抱在怀里。
  像抱着婴儿那样。
  触摸到布包的双手有一种被火灼伤的感觉。
  浓浓的血腥气味。布包的缝隙露出染血的头发。
  布包就像有千斤的重量般。他双膝跪地。
  眼前一片空白。拜诺恩看不见火堆。看不见树木。看不见水潭。
  看不见已站在他面前的冯·古渊。
  喉咙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觉——就像数年前冯·古渊扔出的弩箭刺进他喉间一样。
  冯·古渊夺去拜诺恩那双鬼头钩镰刀,以连接刀柄的长锁链绕勒住他的喉颈。
  拜诺恩完全无力反抗。那个血布包滚跌在地上。
  冯·古渊拖拉拜诺恩迅疾跃起,把锁链绕到一株大树的横杈上,然后猛地挥动两柄钩镰刀——
  刀刃深深插进拜诺恩后腰!
  冯·古渊着地后负手仰头站立,发出一记长长的叹息。
  「我这是跟你学的——那时候你也是利用夏伦,差点儿就贯穿我的心脏……」
  拜诺恩没有挣扎,像一具僵硬的人偶般,悬挂在树上高处来回晃荡。
  天空的雨云此时散去。未满的月亮透着诡异的黄光,洒落在拜诺恩那凄惨的身影上。
  「这家伙就是『达姆拜尔』吗?」中东男人依然木无表情。「太令人失望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冯·古渊仍仰首看着吊在树上的拜诺恩,像在鉴赏自己刚完成的一件艺术品。「只要你抓住它,任何强者也会在瞬间崩溃。何况我需要的并不是他战斗的能耐,而是他身体里的血统……」
  拜诺恩脸上原有的杀意早已消散无踪。此刻犹如献祭物般给悬吊在半空,他的脸容在月光底下竟是异常的祥和。没有愤怒。没有悲哀。没有表情。
  只是轻轻地闭着眼睛。
  仿佛经过多年的长久狩猎后,他终于获得了安眠。
  ——已经结束了……
  热暖的鲜血自后腰处汩汩涌出,沿着衣袍与裤腿涔涔流下。
  冯·古渊脱去左边的皮手套,伸手迎接滴落的血液。整只手掌不一会已经染成深红。他以凝重的眼神仔细注视这只血手掌,五指互相摩擦着感受那血的浓稠。
  拜诺恩的鲜血,在他眼中似乎比黄金或宝石还要珍贵。
  一直在空地边缘处旁观的那群疯狂恶徒忽然起了骚动。冯·古渊皱眉。
  一个细小的身影,沿着刚才那条曲折小路急奔而来,朝着恶徒们高速接近。
  奇怪的是并没有脚步声。
  「是谁……」拿着手电筒的那名暴走族往来人照射。
  一袭鲜黄色的斗篷雨衣。
  恶徒们举起刀枪武器正要发难时,穿雨衣的女孩却突然凌空而起。那姿势不像跳跃而像飘飞。
  女孩的移动速度竟在空中加快了一倍,穿着破旧军靴的双脚,接连在数名恶徒的头顶上踏过,那步履跟走在平地上一般自然。
  踏在最后一人头顶后,女孩再往更高处飞翔。
  雨衣如翅膀般往横张开。
  她飞行的轨道直指拜诺恩。
  冯·古渊随手拾起一块石头,往半空中的她掷过去。石头的去势疾劲如箭矢。
  雨衣底下闪现出蓝光,准确地命中石头。就像刀子切入牛油一样,石头平整地分开为两半。
  那泛着蓝光的长形物去势未止,仍继续往前挥出。
  冯·古渊以吸血鬼的视力,看清了那件高速移动的武器:一段长达十呎,只有指头般窄小、软如鞭子的锋锐剑刃。
  他这时才开始听到软剑撕裂空气的声音——那斩击比音速还要快!
  刃锋前端斩向拜诺恩的头颅。


最初的地狱

  一九八七年 六月三十日 凌晨一时二十分 纽约市 布鲁克林区
  那个身材高瘦的警员站在昏暗的公寓前廊里,面朝着通往二楼的木板阶梯。裹在制服和深蓝色雨衣里的身体渗满了汗。
  这是纽约今年最高温的一天。即使从黄昏开始下起滂沱大雨,也无法驱散那令人快要发疯的闷热。
  而有人真的发疯了。
  警员解开腰间枪套的带扣,把左轮配枪握在手上。握着枪柄的手指挪动了好几次,好像不大习惯那块钢铁的重量。
  毕竟他正式执勤还未满三个月。
  前廊唯一的照明是天花板上那颗昏黄的灯泡,垂直地把亮光投在警员身上,警帽前沿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瘦削而苍白得异常的下半脸,薄长的嘴唇紧抿成一线。
  他踏上了阶梯。木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音。每登一步就有雨水从雨衣滑落,滴打在木板上。
  警员的脸略往上抬。前面阶梯的尽头只有一片黑暗。他没有作出戒备的姿势,握枪的手臂只是垂在身旁,一步一步地继续缓缓踏上去,避免发出声响。
  他没有拿出腰间的手电筒。没有必要。他从小发现,自己在黑夜里的视力比其他人强得多。手电筒的光芒反倒可能惹来危险。当登上二楼的走廊,身周被黑暗完全包围时,他反而觉得比刚才在下面还要安全。
  他的身影融入那黑暗之中。
  警员很容易就找到事发地点。走廊上只有并排成一列的四道房门,「二〇四」室就是最末那一间。走廊尽头处是一个紧闭着的厚玻璃窗户,上面钉着几根木条。警员借着外面雨水滴打窗户的声音掩护,走到「二〇四」室的门前。
  房门只是虚掩着,那一线门缝没有透出灯光。警员虽然是个新人,也知道按照程序应该先等支援的同僚到来——或是至少通知下面守在大门的伙伴。可是房东说里面有个婴儿。他没有再多想,轻轻把房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强烈气息。里面混杂着汗臭、酒精和呕吐物的酸气,还有本已充溢着整座公寓的霉味。
  还有开枪后残留的硝烟气味。
  还有浓浓的血腥。
  他的心沉了下来。只希望那血腥不属于婴孩。
  他马上失望了。才刚进入室里,险些就踏到那个婴儿——或者说,是那个婴儿剩余的部分。混合着体液和脑浆的血泊,几乎把警员的皮鞋黏牢在地板上。他用力把腿提起来,跨过那细小的尸体,继续深入公寓房间内。
  所有的窗户都密闭着。房里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凌乱狭窄的空间。扑鼻的恶臭。无声的黑暗。足底黏稠的感觉。自己的强烈心跳声……
  他想象自己正处身一只巨大生物的体腔里。
  相继出现眼前的是母亲和另一个孩子的尸体。四肢以古怪的姿态扭曲着,仿佛仍在求救。
  警员蹲下来检视。根本没必要仔细看。瞧瞧那些遭枪击过的伤口部位,就可以断定已经死亡。伤口皮肤四周有灼焦的痕迹。显然是把枪口贴着肉体射击。
  唯一的生存者是最不应该生存的那个人。警员最后在卧房里找到他。只穿着内衣裤的肥胖身躯仰躺在床上,胸前遗着大滩的褐红。那柄耗光了子弹的「四四马格林」左轮手枪仍然握在手里。
  即使枪膛里还有子弹也没关系了。那只手已不可能再有扣扳机的力气。
  警员走到床边,垂头仔细瞧着这个刚把自己的家变成地狱的男人。最后一枪显然射歪了,整个下巴连同喉颈大片血肉已不知打到哪儿。可是他仍未断气。因大量失血而苍白得吓人的身体在抖震。双眼直视着天花板,间断地眨了许多次。
  警员呆站在床边,专注地瞧着那个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再没有狂暴或愤怒,而且异常地平静。
  ——面对死亡时,人都是这般平静的吗?……
  眼睛略往旁移转,找到警员那张垂下的脸。那股平静马上破裂,变化成痛苦的眼神。泪水瞬间自眼眶溢出。
  警员还是木无表情,却禁不住伸出没有握枪的手掌,轻按那罪人的额上。
  「一切已经结束了。」
  不知道是否警员这句话的效力,那双眼睛马上放松了开来。焦点渐渐涣散。瞳孔最后完全扩张僵止。
  警员把手掌收回来,脱下了警帽,露出神情肃穆的年轻脸孔。
  这是纽约市警员尼古拉斯·拜诺恩第一次与死亡对视。这一年他只有十八岁。


恶鬼的照片

  五月九日 凌晨四时二十五分 棉花汽车旅馆
  当通话完结之后,包围着里绘的十几个男女镇民同时舒了口气,混和成一股奇怪的声音。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原本气氛沉郁的旅馆大厅,空气也仿佛重新流动起来。
  旅馆主人莫里斯与「飞鸟唱片行」的班哲明平日并不熟络,此刻也高兴得拥抱起来。
  「这样我们有救了!」莫里斯高呼着。「只要等待州警察来拘捕那些混球!这晚就像一场恶梦……」
  班哲明瞧瞧桌上的电脑跟卫星通信仪器,还有散满桌面的零件和工具,然后朝里绘说:「小姐你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搞定了。简直是我们全镇的救星啊!你一定是Hacker吧?现在上哪所大学?……」
  其他镇民也在高兴地互相安慰。只有里绘、宋仁力和文贞姬三人仍然沉默。里绘板着脸孔,视线仍专注在手提电脑的液晶屏幕上,十指飞快在键盘上弹动。
  「有什么不妥吗?」文贞姬坐到她身旁,替她的杯子添加热咖啡。
  「我在复查刚才连接的线路。」屏幕上跳跃的绿色字母与数字反映在里绘美丽的黑色眼睛上。「那个接线生,还有后来接听的警官……语气有点不正常。」
  里绘这方面的经验异常丰富。Hacking的技术并不只限于网络上。一个保全周密的电脑系统,其最大的漏洞往往却出在操作它的人类身上。里绘许多次只要一通电话,假扮成工程师或高级职员,就可以轻易从管理系统的工作者口中套取重要的密码或档案编码。Hacker把这种技巧称做「Human-engineering」。
  「那警官太容易就相信我的话。」里绘继续说:「跟他说话的感觉……好像他早已拟定好一套对应的方法,一直在等着这个镇的人打电话求救一样……」
  文贞姬没有回应。里绘这才抬头瞧了她一眼,发现这位美丽的时装设计师的神情与自己一样凝重。
  「你也像在担心些什么啊……」
  「我感觉到很强烈的邪恶……」文贞姬尽量放低声线,不让室内其他人听见。「在每个方向……他们从午夜开始已经包围了摩蛾维尔……」她说着突然住口。「对不起,我也许不该告诉你这些。在这个时刻,只会令你害怕……」
  「我还不算很害怕……」里绘的反应出乎文贞姬的意料。「上一次在伦敦,也就是我跟尼克初相识的时候,状况比现在还要危险——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是。何况这一次是我自己坚持要跟着他来的。我没有抱怨的理由。」
  文贞姬托着下巴,端详着这个既漂亮又聪明的美日混血女孩,心里已在打算,平安回去后一定要游说她当「SONG&MOON」平面广告的模特儿。
  ——说不定可以用Hacker作主题,设计一个新的系列……
  「你最担心的是他吧?」
  里绘停止了工作,脸上浮现绯红。她伸手抚摸蜷伏在桌上的波波夫的背项。文贞姬也伸出手掌,轻按里绘的手背。里绘微微吃了一惊,却没有把手缩回来。
  「你骗不了我的……」文贞姬闭起她那双细长美丽的眼睛,似乎在全神感受手掌传来的感觉。「我『看』得到……你的情绪现在是什么颜色。」
  里绘对于文贞姬这种奇怪的异能生起了兴趣。「就像『情绪指环』①那样吗?那么我现在的情绪是什么颜色?」
  『注①:情绪指环(Mood Rings),七十年代中期流行的玩意,指环上的物料据称能随配戴者的情绪而变化颜色。推出数载后即没落。』
  「那种颜色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文贞姬张开眼睛,把手掌移开了。「它不是简单的红、黄、蓝……给我一大堆油彩和一个调色盘,我也许可以把那颜色准确地调出来——可是也得花不少的工夫。」她顿一顿,拿起里绘的杯子呷了一口咖啡。「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的颜色显示什么样的心情。你喜欢他吗?」
  里绘没有瞧向文贞姬。她的手继续来回扫抚着波波夫乌亮的毛。「我不知道……其实我跟他只认识了很短的时间……只是我觉得他很可怜。『很孤独的男人啊。』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令我很担心……」
  「你不用太担心啊。我看得出他是个很厉害的『猎人』。」
  「我担心的不是他面对什么敌人,而是他自己……」里绘垂头瞧着电脑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她双手返回键盘上,继续复核的工作。
  「你最好准备一下。」文贞姬站了起来。「我们要逃出这里。」
  「为什么?」
  「正如我刚才说过:这个镇被邪恶包围了。而且他们正渐渐接近。我们未必等得及警察到来救援——假设他们真的会来……」
  里绘看看大厅的另一头。宋仁力正在默默做一连串的热身运动。
  他刚才从吉普车厢取出一个皮革箱子,里面装载着狩猎用的装备,此刻已经全部佩戴在身上:两柄锯短的霰弹猎枪交叉背负在后面,两旁腰侧的枪袋里插着一双银色的点四四口径马格林左轮手枪,后腰则横挂着一柄军用开山刀。双足穿着一对镶满了灰银色金属鳞片的沉重长靴,左拳也穿着一具式样相近的手套。那些鳞片呈不规则的形状互相结合交织,形成无数角度古怪的棱角,乍看有如某种古代深海鱼类的表皮一样。里绘猜想这些是宋仁力自己的设计。
  宋仁力的神情异常专注。他双腿张开,手掌按腰沉下,下胯竟然很轻松地完全着地,两腿横张成一字。他向上高举双臂,然后整个上身伏贴在地上,那肥胖的身体竟是异常地灵活柔软。里绘看见了不禁感到有些滑稽,几乎笑了出来。
  「你呢?」里绘问文贞姬:「你又做了什么准备?你丈夫说过,你们狩猎时是二人一同出动的……」
  文贞姬笑笑,把身上的白色棉麻布上衣与牛仔裤脱去。底下是胸罩形的运动衣与贴身的热裤。肩臂、腰肢与双腿晶莹白皙而浑然一色,修长的线条令里绘也有点呼吸急促。在大厅另一边的班哲明也不禁好几次偷偷瞄过来。
  「这样我就准备好了。」文贞姬嫣然笑说。
  「什么?……」
  文贞姬轻抚自己肩头的肌肤。「这就是我的武器。」她没有再解释,走向宋仁力跟前。宋仁力双腿一挟,身体就迅速恢复直立。他伸手搂着妻子的腰肢,指头缓缓扫抚着她的皮肤。里绘看着两人亲昵的神态,脸庞又再红起来。
  ——那必定是很美妙的感觉吧?……
  里绘的眼睛回到电脑屏幕。追踪程式仍然在自行运作着。桌面的角落有一个图片档,档名只有一个字母「N」。里绘犹疑了一下,把光标移到图标上开启。
  这是她从未展示过的秘密。这幅照片也是她匆匆回来美国看拜诺恩的其中一个原因。
  在来摩蛾维尔的旅程途中,她不只一次想把这照片给拜诺恩看,可是始终无法办到。
  照片的解析度很低,因为是从监视影片撷取的。拍摄地点是在伦敦「地底族」的洞穴里——为了跟同伴们捣蛋,里绘曾偷偷在地底聚居区的许多地方设置数位录影的镜头,所有影像资料都储存在她的私人服务器里。
  拍摄时间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五时二十三分——也就是拜诺恩与「开膛手杰克」在洞穴里激烈搏斗的时候。
  这一帧定格影像刚好捕捉了拜诺恩战斗时的样子。那身姿因为高速跃动而有点模糊,可是面貌神态却出奇地清晰。
  那确实是拜诺恩的脸。可是面容却异样地扭曲了。两边眉角高高地竖起,双眼凶厉如野兽。鼻子剧烈地皱成一团。嘴唇与下巴像在发出嘶哑的高叫,尖利的犬牙暴然突出。
  这是一张属于恶鬼的脸。里绘并没有亲眼看见过拜诺恩露出这样的表情。
  也就是说:它只有在杀戮的瞬间才会出现。
  「这就是住在他心里的魔鬼吗……」
  里绘抚摸液晶屏幕上那张邪恶的脸。她的眼神夹杂着恐惧、忧心与怜悯。
  还没有天亮。


渡水

  凌晨四时三十五分 穆努沼泽区
  柔软的剑刃有如一股蓝色的波浪,行进中起伏不定,在快要到达拜诺恩的脸庞前一刹那突然升高,仅仅在他头顶上方一公分处掠过。
  两条拇指粗细的铁链遇上剑刃,就像绷得太紧的琴弦般爽利地断掉。拜诺恩的身体霍然坠落。
  然而十六夜无音从半空中俯冲而下的速度更快。纤细的左臂一把环抱拜诺恩的腰肢,手掌紧紧握着他的皮带。
  无音腋下挟着一个比自己身材高壮一半以上的男人,去势却无一刻停滞,仍然向前飞行了七、八呎,才像断线的风筝般轻巧着地。拜诺恩在她手中就像纸做的一样。
  冯·古渊已经拔出腰间的西洋军刀,正要向他们飞扑攻击时,却感觉身体重心出现一瞬间的错乱——那感觉就像地面突然弹动了一下。条件反射令他双足停顿下来,牢牢踏稳。
  是声音。一种几乎细不可闻的低鸣,令他产生这种错觉。
  音源正是这个穿着雨衣的瘦小女孩。
  冯·古渊迅速瞧向「血怒风」的使者。那个中东男人的反应跟他一样。
  就在这不到一秒的空隙里,无音的军靴再次跃起,直跳向水潭的中央。
  冯·古渊已经恢复过来,穿着黑色党卫军服的身体同时跳跃,朝无音和拜诺恩追击。
  他咧嘴露出獠牙吼叫,神情是罕有的暴怒。
  ——刚到嘴的猎物,不可以让他人夺去!
  他紧握着军刀,已经作出在水底搏斗的准备。
  冯·古渊的扑势比无音略快,双方的距离在半空中已拉近至不足七呎。
  三人开始降落水潭里。
  首先沾水的是无音左足。然而残破的军靴没有完全沉下,而像是踏在软绵绵的泥土上。继而是右足。双腿急速交错。
  无音挟着拜诺恩,竟在沼泽的水面上奔跑起来!
  冯·古渊下身插入水中。他双臂横张,令头颈不致沉入水底。再经几下踢水挣扎,身躯才在水里稳定下来。
  半浮在浓浊的水潭中央,冯·古渊只能狠狠地目送无音踏水而去的背影,在茂密的植物丛之间消失。
  「是人类。」站在岸边的中东男人双臂交叠胸前。他跟冯·古渊的神情一样,脸上不无惊异之色。「最初我还以为是『鸩族』来了,可是那气味是属于人类的……」
  冯·古渊慢慢游回来跃上了岸,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默默无语。水珠从他已经污秽不堪的湿漉金发滴落。军帽早已丢在岸边。
  「人类中这样厉害的家伙,恐怕也很稀少……」中东男人喃喃自语。
  「不。」冯·古渊挥去军刀刃身上的水珠,慢慢把它收回鞘内。「几年前我就遇上一个。同样是东方人。一个僧侣。」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那种力量,跟刚才的女孩有点相似……也许他们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的计划给破坏了。」中东男人恢复漠然的表情。「我白来了一趟。」
  「这样说还太早。」冯·古渊双手往脑后捏着长发,把发里的水份揉出来。尽管一身湿衣显得狼狈,可是脸容语气已回复平日的倨傲。「他们暂时不可能走出摩蛾维尔。因为『动脉暗杀团』已经把外面包围了。」
  他擦干了双手,然后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细小的透明塑胶管。
  吊在树上的半段铁链沾满了拜诺恩的鲜血。冯·古渊扭开了胶管的密封盖子,把管口迎向铁链末端,盛接滴下来的血液,然后把盖子封上,小心地把胶管收回口袋里。
  中东男人皱眉。「『暗杀团』可是为了杀你而来的啊……看来你并不太担心……」
  冯·古渊神秘微笑着,并没有回答。


暴力中毒

  凌晨四时四十分 摩蛾维尔市街地
  安东尼·「睡眼」·派克醒过来了,揉揉一双左右不对称的眼睛,在稀微的灯光下扫看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地。
  「露丝餐厅」的桌椅杯盘狼藉一地。他想站起身子,手掌却按在地上一堆被踩烂的苹果馅饼残渣上,登时又再滑倒。
  倒在一具横卧的女尸上——是他数小时前奸杀的侍应生。
  看着她那被割去一边乳房的胸膛,安东尼毫无感觉。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杀女人。
  ——何况在嗑了这个「天国之门」后,胸膛里就好像注满了一股血气,非找一个「东西」发泄就不爽……
  从纽约科尼岛的贫民区直到监牢,安东尼贩卖过也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毒品,可是从来没有一种比「天国之门」还要狠:那股力量仿佛令全身的血液都沸腾得冒泡,从后颈到尾椎骨却有一道冰凉的气息来回窜动。澎湃的性欲与暴怒交错地涌上脑袋,令他一时幻想自己化身成一根硕大勃挺的阳具,下一刻又渴望把任何抓到手的东西撕作粉碎……
  到了最后,总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某一角向他悄声说话。最初他以为那只是嗑药后的幻觉。可是每一次都如是。而且他越来越听得清楚那把声音在说什么了。他跟一起品尝「天国之门」的同伴们谈过,大家竟然也有相同的经验,听见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摩蛾维尔。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名时,他们都兴奋莫名。只要舔过一口「天国之门」,其他一切仿佛都不再重要。安东尼吞掉了组织的一笔贩毒资金,与两个同伴驾车南下,脑海里期待着更多「天门之国」。
  那个声音的主人并没有令他失望。
  安东尼再次揉眼睛。他的左边眼角骨因为监狱中一次欧斗而被打至变形,整只左眼朝下歪斜,「睡眼」这个诨号由此而来。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再舔一口「天国之门」。他摸了摸,才记起自己早前已经脱得赤裸。裤子就丢在一旁。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皱成一团的请柬。
  当舌头碰触到滴干的血液时,安东尼预期中那股狂烈快感竟然没有出现。
  「是份量不够吗?」他用力再舔一下。
  请柬滑落在地上,一股像要呕吐的恶心感觉从腹部涌上来。
  ——怎么回事?
  接着身体各处变得异常的痒。他伸手在肩头和胸口抓了十多下,发觉指间沾满黏糊湿润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肉屑与鲜血。
  安东尼惶然再摸了胸口一把。更多脱落的皮肤与肉屑。
  ——为……什么?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楚……为什么……啊!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他这才发现另一件事:那只手掌一点也不像他自己的手掌。肌肉都像干枯了一样;指甲变成瘀青色;手背长满了像癞癣一般的斑点……
  他再垂头看看自己的腹部和双腿。同样的状况。
  ——我的身体变成了什么?
  安东尼想发出惊慌的呼喊,才发现自己的舌头胀大了好几倍,几乎塞满了口腔,叫声变得哽咽。
  ——不要!我要的不是这个!我的要是那种快感!不是这个……
  一股极度干渴的感觉袭来。他吃力地爬起身子,走到餐厅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后把嘴巴迎过去。
  已经大大喝了好几口水,那种干渴却挥之不去。
  ——不对……我不要喝水……我要喝另一种液体……我要的是……
  安东尼无法控制地一口咬在自己的左臂上。鲜血喷溅。他贪婪地猛力吸啜。
  一边吸饮的同时另一边也流失。那股强烈的饥渴是无法以此满足的。
  他扑向那女侍应生的尸身,从她胸口吸啜已经冷却的血液。一阵令他厌恶的苦涩。
  ——安东尼那已经变得畸型的身躯步向餐厅正门。他沿路拾起自己的手枪与弹簧刀。意识已经渐变模糊。他的脑袋再也无法组织任何思想。
  当推开餐厅破裂的玻璃门时,他只专心地想着一件事:找一个活人,割破他/她的颈动脉,然后把嘴巴凑过去……


出击

  凌晨四时五十二分 密西西比州 康奈堡陆军基地
  在空旷的停机坪上,那架MH-53「低空铺路者Ⅲ型」直升机像一头躁动不安的猛禽,六片旋翼刮打着晚间潮湿的雾气,发出低频的鸣音。
  马略提少校看着那堆复杂的仪表,作最后一次的系统检测——其实机上的电脑已替他干了大部分的工作。引擎出力状况良好;燃料量显示正常;然后是导航仪、地貌雷达、无线电及GPS定位系统、热成像仪、电子干扰、红外线干扰……一切如常。
  ——我的好孩子……
  马略提接着以机内通信询问。后面机舱里的两名技术员和两名重机枪手各自发出精神充沛的回答。
  「我们的『乘客』还没有来吗?」马略提问身旁的副机师修历少尉。
  「预定两分钟内到达。」修历看看仪表上的绿色萤光时钟。「少校,我搞不懂……这是演习吗?……」
  马略提耸耸肩。这确实很不寻常,连任务简报会也没有。只有一纸命令,上面写着模糊的任务性质:运载航行。
  「大概是吧……目的地是国内嘛。」除了出现核子或生化武器袭击等严重威胁外,现行法律禁止派遣特种部队在美国本土进行任何军事任务。
  拥有特强夜战能力及天候适应力的MH-53,是美军各特种部队最常用的空中突入载具。马略提少校驾驶它的时数已超过五百小时。在无数实战演习,还有两次官方从未承认的「黑色任务」中,他几乎接载过美军所有特种兵:三角洲、海豹、绿扁帽、游骑兵、海军陆战队侦察兵……
  ——这次又是谁呢……
  「『乘客』来了。」修历指指侧面的机窗外。
  远远停在几十码外的是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小型货车。助手席的车门打开来。令马略提感到意外,下车的竟然不是军人,而是一个穿着剪裁妥贴的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
  马略提一脸狐疑地下机,迎接那个男人。不,他的确是军人——马略提如此断定。从那步姿就看得出来。男人年约四十多岁,毫无特征的平凡脸孔上毫无表情。
  「马略提少校?」男人不缓不急地问,从西服的暗袋掏出一纸手令递过去。马略提一眼就看出,确是麦戈迪少将的签名。
  马略提不知道是否该向男人敬礼,只好说:「随时可以起飞。有多少人?多少装备?」
  「只有五个,连同少量装备。」男人的眼睛瞧向直升机。「马上就可以出发。祝一切顺利。」
  「可是有关的任务细节,我还没——」
  「『乘客』里有一位指挥官。听他的就可以。其他的我们会透过指挥中心指示。」
  货车后门已经打开。下车的是两个士兵——从那忍者般的装束,一眼就看出是特种部队。两人都配着玩具似的MP5A4机枪。
  可是经验丰富的马略提看出有点不妥:装备实在太少了。备用弹匣确是很足够,两边大腿都几乎密密排满了。可是除了MP5外就什么武器都没有。连手枪都没带。手榴弹或震炫弹之类也没有。更别提支援火力了。
  倒是保护装备有些过份:防弹背心和头盔外还加了大量黑色的甲片——那是不反光的物料,马略提无法断定是塑料还是其他东西。四肢都包覆得紧紧的,甲片底下似乎有一层防冲击的软材质……简直就像对付骚乱的警察防暴装备。
  马略提想不透:这样的装备是要执行什么任务?
  两名特种兵从货车后抬下一具手拉车,然后一起拉动它走向直升机。上机前两人向马略提敬礼,然后一言不发地卸下车子上的巨大金属箱,交给机上的技术员。
  马略提趁机细看,瞥见了箱子上的标签:
  S3 PROJECT
  动态预警成像仪
  X-AV-A技术验证机体
  标签旁还有一个卡通的松鼠标志。
  其余三人也在此时下车,并排走向直升机。左右两旁的是同样装备和打扮的特种兵,用手掺扶着中央那人前行。
  除了没有头盔外,那人穿着跟四名特种兵一样的保护衣。可是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
  他根本不可能拿枪吧——马略提如此确定。那人清瘦得可以用「行走的骷髅」来形容。更过分的是架在那张瘦脸上的墨镜——在这种黑夜时分里?再看看两名士兵扶着他走路的姿势,马略提看出来了。
  ——是个盲人!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这到底是——」
  仍站在他跟前的西服男人似乎早已看出他的想法,伸手打断了他。「请别问。只要把他们载到目的地就可以了。」
  命令就是命令。马略提知道这个时候只有一种做法——当作什么也看不见。何况他也不想他的「孩子」继续这样在陆地上空转。
  登上驾驶席后,修历少尉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可是看见少校那不快的表情,修历也不敢多问。
  「『乘客』和『行李』都进舱了吗?」马略提用头盔的话机问后面。
  「全部安定完毕。」
  「预备上升。降落区:路易斯安那州,摩蛾维尔地区。导航座标确定……」


市街地杀阵

  凌晨五时零六分 摩蛾维尔市街地
  里绘从吉普车的后照镜看见了:后面远方的天空透出橘红色的亮光。
  她知道那并不是太阳。而是焚烧中的「棉花汽车旅馆」。
  吉普车急激地转过一个街角。四轮驱动系统优异极了,车子在如此快速转向下仍然能紧贴湿冷的道路。
  驾车的是文贞姬。她仍只穿着胸罩运动衣与短裤,那双纤细的臂膀灵活有劲地把握方向盘与转换档速,分毫不差地驾驭着这头钢铁的野兽。里绘在旁看得很是佩服。
  文贞姬专注地观察前方、两侧与后照镜里的状况。她颈上的獠牙项链在左右晃动。
  眼角瞥见左边有动静——
  「抓紧!」文贞姬呼喊。站在后面车斗里的宋仁力与唱片行店长班哲明马上抓牢吉普车的金属架。助手席上的里绘也抱紧膝盖上的电脑与波波夫,把头脸埋在臂弯间。
  一辆暴走族的摩托车从左面一条窄巷冲出来,准备攻击吉普车。可是文贞姬早已准备好,吉普车在街道上作了一次蛇状的摆振,车身左侧巧妙地在摩托车旁碰击了一记。
  摩托车失控,那名暴走族因惊惶而猛力煞车,身体马上离开座椅飞出,直撞进街旁一家理发店的橱窗内。
  碰撞并没有如里绘预期般猛烈。她惊异地抬起头。
  「你真厉害!这车子就像你身体的延伸一样!」
  文贞姬没有别过头来,只是嘴角微微一笑。
  吉普车转了两个弯角,终于再次看见同伴的踪影:外面印着「棉花汽车旅馆」名字的那辆小型货车,就在道路前方几十呎处,正在黑夜中全速行驶。
  这些恶徒的疯狂袭击比宋仁力夫妇预计中来得还要早。已经等不及天亮了。单凭他们两人绝对无法固守着旅馆。他们果断地决定展开逃亡。吉普车一路上负责阻截追击者及吸引注意,反而落后于载着其余十多名镇民的货车。
  「快要到公路入口了!」后面的班哲明呼叫。他手上拴着一柄邮购得来却从没使用过的狩猎用小口径步枪。
  文贞姬的笑容却消失了。
  后照镜里出现七、八辆摩托车,呈队形往这边渐渐接近。
  「不可以再逃避了。」宋仁力在车斗中站起来,伸手从背后拔出两柄短猎枪。「必须把他们在这儿截下来。否则即使上了公路也没有用。」
  「可是这样对他们有点危险……」文贞姬口中的「他们」是指里绘与班哲明。
  宋仁力明白了,马上按下胸前的无线电对讲机——另一具对讲机就在前面的车里。「莫里斯先生,听见吗?先停下来,让班哲明和里绘挤上去。我们会负责把追兵截下。莫里斯先生?」
  没有回答。文贞姬看见前面的小货车仍在加速前进,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莫里斯先生?听见吗?先停下来。只花几秒钟就可以了。听见吗?」
  然后对讲机传来一阵含糊的回答:「……对不起……」也听不清是否旅馆主人的声音。
  「这些忘恩负义的混蛋!」班哲明恨恨地踢击车子。
  宋仁力也难掩脸上的失望。他眺看后方。摩托车队更接近了。
  文贞姬叹息了一声,开始把吉普车减速。
  「你在干什么?」班哲明挥舞着步枪叫喊。「继续开车呀!为什么停下来?我们这车子比那烂货车快多了!就让他们作饵好了!他们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还要——」
  待吉普车停定后,宋仁力才一巴掌刮在班哲明脸上,再指向前面车厢。「你看看!人家一个小女孩比你镇定多了!你给我好好留在车上保护她!」
  宋仁力从车尾跃下,检视双手上的短枪,确定保险已经解除。
  文贞姬轻抚一下里绘的头发。她没有显露一点紧张,笑容仍然温婉动人。「坐过来驾驶席。我这宝贝暂时交给你。引擎不要让它熄掉。我们很快就完事。」
  文贞姬打开车门,然后头也不回地轻声说了一句:「要是情况真的变得很糟,就马上开车走吧。」
  「我不走……」里绘正想说时,听见怀里发出电子响声。是她的手提电脑。再抬头时文贞姬已经离开。
  里绘急忙把电脑打开来。这台电脑经过她改装,在合上时也可以进入自动运算模式。早前在旅馆中,她已输入报警时的通信资料,从线路进行逆向追踪。刚才的声音告知她运算已经完成。
  里绘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如她所猜想,接电话的并不是真正的州警。
  她知道是谁截去了所有源自摩蛾维尔的通信。所使用的工具和手法、线路的加密技术和级别都是最顶尖的。
  所有Hackers都曾经梦想攻占这个目标。
  国防部。美国陆军。
  ——为什么会跟军方沾上了边?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宋仁力与文贞姬并肩走了十数步。
  「这次虽然不是狩猎,可是也许还要有趣。」文贞姬微笑说。
  宋仁力神色颇为凝重。他把墨镜摔去,一双细目带着犹疑。
  「他们已经不是人类。」文贞姬早已洞察丈夫的想法。「那个毒品已经把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完全侵蚀掉,现在只是一群嗜血的行尸。」
  前面那八道摩托车的灯光更加接近。
  宋仁力点点头。「甜心,我去了。」
  文贞姬的手掌抚摸丈夫的后颈。宋仁力马上感受到一股舒畅的能量充溢全身。
  他那胖厚的身体跃奔而出。铁甲靴子踏出清脆的足音。在妻子贯注的能量刺激下,他的视神经比平常尖锐了数倍,马上辨出最前头那两骑摩托车——还有两名骑士手上的「乌兹」轻机枪。
  ——不能让他们扣下扳机,否则贞姬他们会中流弹!要在他们进入射程之前——这个距离不能用霰弹——
  宋仁力迅速把一对猎枪插回背后,换成挂在两腰的「马格林」左轮手枪。
  双肩与双肘的关节锁紧。
  手掌在黑暗的街心接连爆出耀目的火花。震撼的枪声在静夜里回荡。
  两名骑士还没来得及举起轻机枪,座驾已经中弹。左面一辆前轮被强劲的零点四四口径「马格林」子弹轰得飞脱,车子旋转摆振,如疯马般把骑者向前摔出;右面另一辆的油缸被射中,车子爆出一团发光的炎云,骑士全身着火,失控转向九十度往横方冲去,在路上遗下一条火焰的轨迹。
  宋仁力开枪的同时仍是足下不停,下一秒已奔至那名摔倒地上的暴走族跟前。
  暴走族打了数个翻滚才仰躺停下来,却仍然握住那柄「乌兹」。一身血污的他竟似乎浑然不觉痛楚,仍然举枪指向宋仁力——
  铁甲靴把他的胸肋骨踏得粉碎。
  第三骑摩托车把速度提升至极限,撞向宋仁力。
  宋仁力像是以地上那名暴走族作跳板般,左足贯满弹力地蹬跃起来,身体乘势向右急转。
  宋仁力那硕大的身体跳得比任何人想象都要轻巧,越过了撞来那辆摩托车的手把。右腿藉助腰身的旋力横踹蹴出。
  宋仁力前奔、跳跃与旋身的势道,配合他本身的体重和那只铁甲靴的重量与硬度,这一蹴即使原地施展,其破坏力也接近一吨。此刻加上那辆摩托车全速驶至的力量,骑士的头盔一接触靴底马上凹陷碎裂。颈骨如柳枝般清脆折断,后脑勺与背项碰撞。
  宋仁力的身体继续往前飞行,越过骑士的上方着地。骑士乍看像失去了头颅,摩托车竟然仍保持平衡,继续斜向高速前进。
  宋仁力半跪着地。此时那辆油缸中枪的摩托车才碰上墙壁第二度爆炸,映得他左后方一片光亮。
  里绘这时已合上电脑,担忧地朝车后望过去。车门这时却突然被人打开来,吓了她一跳。
  「你还呆在这儿干嘛?」是拿着枪的班哲明。他的脸容因惊慌而扭曲一团。「快点开车呀!快!」
  「你疯了吗?」里绘猛力摇头。「不可以撇下他们啊!」
  班哲明突然举枪指向里绘。
  「我说开车就开车!你要是不开,就给我滚到一旁去!」
  里绘面对那枪管,却是异常地冷静。
  「你难道要开枪杀我?为了自己活命?那么你跟那些家伙——那些毁掉你们家园的歹徒——有什么分别啊?」
  班哲明双眼满布血丝。他似乎对里绘的说话充耳不闻。只是喃喃地说。「我才不要死……」枪管又向前推了一吋,更接近里绘的脸。
  一直伏在车座上的波波夫突然尖叫扑出,凶猛地抓咬班哲明的脸庞。他给吓得抛掉了枪支,身体向后倒下,双手抓向附在自己脸上的黑猫。
  波波夫却轻巧地躲过了他的指掌,跃窜回到里绘的怀里。
  班哲明边抚摸脸上的爪痕一边站起来,才看见枪已经落在里绘的手里。他怪叫了一声,马上转身往前面的街道逃亡跑去。
  「不要走啊!……回来啊,我不会伤害你……」里绘马上把步枪丢到脚底,高声向班哲明呼喊。可是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余下那五骑摩托车已在宋仁力前方二十多呎处停下来,似乎在犹疑是否应该继续攻击。
  宋仁力站直身子,把射光了子弹的左轮插回腰间,再度拔出背后的两柄短猎枪。
  ——嗯,不用心急。就这样对峙着。再拖延一阵子,镇民们的货车就可以安全驶上公路……
  那五名暴走族都脱去头盔。宋仁力看见了,他们的脸色在车灯映照下显得死灰,头发脱落了大片,干枯的脸上满是腐烂的斑点。
  ——贞姬说得没错。他们已经成为被「天国之门」侵蚀的行尸。
  然而宋仁力注意到:五副都是跃跃欲试的饥渴脸容,绝不像因为看见同伴惨死知难而退的样子……
  ——他们好像在等待什么……是贞姬!
  宋仁力回身的同时,在他后面数十步远的文贞姬也感觉到危机的来临。
  在她身旁的商店街,一个黑人从二楼一个窗户飞扑而下!
  是全身赤裸的安东尼·「睡眼」·派克。他六呎二寸的身躯原本壮健如职业篮球员,因为「天国之门」的毒害,此刻已枯瘦如竹竿,可是动作仍然矫健猛烈——也许是那股强烈的嗜血欲望驱动使然。
  文贞姬向后跳退躲避,可是安东尼伸出猿猴般的左臂,擒住了她裸露的光滑肩膊。
  「Gotcha!(抓到你了!)」安东尼兴奋地从齿缝间呼叫。在接触到文贞姬肌肤的刹那,他感到一阵短促的昏眩。阳具硬挺地勃起,与他的瘦躯显得不成比例。
  接着他完全失控了。
  右手抛去手枪,握住咬在嘴巴的弹簧刀。刃锋刺进文贞姬那匀称的胸脯,切割乳房的脂肪时有如滑过牛油,胸罩运动衣瞬间浸满鲜血。他的手腕继续下沉,刀锋到达肚脐。血的腥味。内脏冒出的热气。文贞姬失神苍白的脸。他的左手五指深深陷进她肩膀,把她拉近自己。运动衣破裂掉落地上。张开的伤口,在安东尼眼中像是打开了另一道「天国之门」。鲜血。他要吸饮那鲜血。他把嘴巴凑向她的胸前,那神情一如渴求母乳的婴孩。他想伸出舌头——
  发觉自己的嘴巴被一件又冷又硬的东西塞住了。
  ——?
  安东尼发现自己双手只是抱住空气。右手确实握着弹簧刀——然而刃锋上没有一丝血渍。
  ——刚才是什么回事?我的嘴巴里……
  塞住安东尼嘴巴的东西,另一端正握在宋仁力手上。丝毫无损的文贞姬站在丈夫身后。
  ——刚才一切幻觉,是她在与安东尼皮肤接触的短短一刹那传送到他脑海里的——更正确的说法是,她引发他自我制造这一连串的幻觉。
  诱导他人取得满足的幻觉,是文贞姬天赋的异能,也是她在时装界奇迹崛起的秘密。
  「作完美梦了吗?」宋仁力笑着说。
  安东尼呜呜怪叫,却因嘴巴被堵着而无人听得清楚。
  宋仁力扳下猎枪的机括。
  安东尼的上半截脑袋被轰到十多呎外,像一堆软泥般「啪」地落在混凝土上。
  宋仁力抽出冒烟的枪管,安东尼的尸体才倒下来。他悠闲地打开枪膛,更换了霰弹,再瞧向远处停驻的那五名暴走族。
  五辆摩托车纷纷掉头,带着嘈吵的引擎声回转离去。
  直至车群从视界中消失,宋仁力才吁了一口气,回首用力吻了妻子的嘴唇一下。他的脑袋晕眩了好几秒——文贞姬身体散放的幻觉还没有完全消失。她掺扶着他几乎失足的身躯。
  「我们又活过来了。」宋仁力咬咬嘴唇,然后微笑着用胡须磨擦妻子光滑的脸颊。「这次也有够刺激的。你觉得如何?」
  文贞姬无言抓着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宋仁力感受到妻子身体里那热暖的满溢感。下一季「SONG&MOON」系列的灵感正源源涌出。
  里绘抱着波波夫和电脑从吉普车步下来。
  「那个唱片行店长呢?」文贞姬疑惑地问。
  里绘往后面的漆黑路口瞧了一眼,然后摇摇头。「暂且别理这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她正要打开电脑时,身体忽然僵住了。
  宋仁力和文贞姬的脸色也变了。
  摩托车声再次从刚才暴走族败走的方向传来。
  宋仁力咬牙切齿,再次抽出锯短的双管猎枪。枪口的血渍兀自未干。
  「那些不怕死的家伙……」
  宋仁力回身再次走到道路中央。
  从道路那一头出现的正是刚才那五骑摩托车。宋仁力作出再度迎战的准备,却发觉有点不对劲。
  摩托车的速度太慢了。慢得开始左歪右倒。
  更不对劲的是车上的骑士。他们的坐姿似乎弯得极低矮……
  当车子更接近时,宋仁力才终于看清楚:五个骑士并没有弯身。他们显得低矮,是因为全都失去了头颅。
  车子越来越缓慢,最后都一一半途翻倒。无头的骑者仍然坐在侧卧的摩托车上。轮子伴着低沉的引擎声在空转。
  「上车吧。」文贞姬眉头紧锁,推推里绘的肩膀。「我们快点儿离开这里……仁力!我们走吧!」她高声叫着,同时催促里绘走向吉普车。
  里绘怀抱中的波波夫突然怪叫,在她胸前乱抓,吓得她几乎跳了起来。
  「乖乖别乱动,很快我们就安全了……」里绘走到吉普车门前时,波波夫却显得更狂乱。
  她想起来了。就像伦敦那一次,「开膛手杰克」闯进地底族的洞穴时,波波夫也曾经这样……
  ——当危险接近之时……
  就在这一刻,里绘感到右足踝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了。
  那只手掌从吉普车底伸出来。掌背的肤色光滑而黝黑,指节十分修长。
  里绘正要惊叫的同时,文贞姬已察觉不妙。她马上伸出手掌,用力按在里绘后颈的皮肤上。
  里绘瞬时感觉自己的躯体犹如变成了一条中空的管道。有一股像暖流般的奇妙东西,自她后颈汹涌地灌进来,迅速流向被握住的右足。无数的色彩、光影、声音、香气仿佛流过她身体里的每条神经。感官被过量的信息超载——
  那只手掌如遭电殛般从里绘的足踝弹开来,迅速缩回车底。里绘随即双膝发软倒下。文贞姬及时掺扶住她。
  ——是什么敌人?我和仁力都竟然感觉不出来……
  一团黑影自车子另一侧的底下闪电窜出,越过了车顶,笼罩在文贞姬的头顶。
  那只黝黑的手掌再次出现,狠狠地刮在文贞姬的右颊上。这一巴掌的力量异常迅猛,文贞姬因那急速的冲击,脑袋在极短时间内受到剧烈摇晃而马上昏倒。
  在她身后的宋仁力早已踏着金属长靴全速向前奔跃,但是害怕误伤妻子而无法使用猎枪。他把枪弃掉,抽出后腰的开山刀。
  他细小的双眼仿佛燃烧起来。愤怒而焦急的火焰。
  这两股火焰并没有影响他超乎常人的视觉反应。他仍然辨出敌人朝他眉心射过来的那道银光。
  ——可是他不能停下来。
  他没有停下来。身体仍然向前冲,只是把硕大的头颅偏侧。那迅疾的银光把他的左耳完整地削下来,余势还未了尽,深深刺入他左肩的僧帽肌。
  宋仁力如浑然不觉痛楚,右手开山刀横砍向文贞姬上方那团黑影。
  刀柄的触感告诉他,刀锋砍在某种坚固的硬物上。他没有理会,伸出左手抓向妻子的背项——可是因为左肩中了利器,左臂移动的速度缓慢了一点……
  那团黑影带着文贞姬,自他眼前消失了。
  黑影挟着文贞姬跃往街旁一幢小楼的二楼墙壁,再反弹登上了街灯柱的顶端,然后静止蹲踞在那儿。
  宋仁力已经停了下来,败丧地抬头瞧着上方的敌人。他知道以自己这副胖躯,还有一身重装备,不可能与对方在空中对抗。他咬牙拔出插在肩上的利器——一柄形状像手术刀的弧形短刃——看也不看就丢到地上。
  「黑色皇后」布兰婕双眼往上翻,鼻上的鱼骨图案银珠片皱成一团,脸颊肌肉不住发颤。过了好几秒,脸容方才缓和下来。
  她瞧瞧挟在腋下的文贞姬,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自从舍弃了凡人的生命以后,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尝过这种High的感觉……太爽了……」她抚摸文贞姬颊上四道清晰的指痕。「对不起啦,下手重了点。可是那幻觉的把戏实在太可怕了……」
  宋仁力强压着不让焦急之情流露出来。他看见布兰婕的左肩上垂吊着一块破裂的纤维甲片,正是刚才开山刀斩中之处。
  宋仁力断定眼前这只女吸血鬼是他平生没有遇见过的厉害怪物——从刚才那疾如飞行的跳跃移动已可知。对方若不是中了文贞姬的幻术,宋仁力刚才的斩击恐怕连她的衣服也沾不到;而且她显然能够隐藏自己的气息,以至给她潜进了车底,他们夫妇俩仍未曾察觉。
  里绘跪在地上,意识仍然因为文贞姬灌入的幻觉而带点模糊,眼中所见的一切像蒙了一层薄纱。波波夫站在她身旁,背项的黑毛全竖起来,盯着灯柱上面的布兰婕低嘶。
  「原本我是最先进来的一个,却在镇里碰上你们这一大堆怪人……」布兰婕似乎仍在回味文贞姬传送给她的兴奋幻觉,神容像喝醉了一样。她撕去肩上那片破甲抛下,刚好落在宋仁力脚边。「吃了咒药的那些废物,竟然也说不出『他』在哪儿……」
  「你想要什么?」宋仁力勉强以最冷静的语气问。他知道布兰婕必定有什么特别目的,否则刚才早就杀掉他的妻子。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拥有异能的家伙,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布兰婕吃吃地笑,拨弄着串满彩色木珠的长发。「我只要找一个人。一个额头上有纳粹『钩十字』标志的男人。」
  里绘听见后一阵悚然,再次想起那一夜在慧娜家中发生的惨剧……
  她瞧着被挟在布兰婕怀里的文贞姬。虽然才认识了不足一夜,这个亲切的韩国美人已经给予里绘极大的好感。就像她常常渴望拥有的姊姊一样……
  文贞姬与慧娜的脸孔在里绘脑海内重叠。
  ——她们都是因为对我好才受到这种苦……不可以……不可以再让另一个人为我而受害……
  「不要伤害她!」里绘急忙捡起掉在地上的电脑,一边打开来一边说:「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男人!」
  她高举手提电脑。液晶屏幕上是张放大的照片——里绘从那段光碟影片中撷取的定格影像。
  布兰婕咧齿。确实是鲁道夫·冯·古渊的照片。
  「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里绘合上电脑放到地上。「可是我知道怎样找到他!」她抱起波波夫。「它的主人叫尼古拉斯。他正跟你要找的那个男人在一起。它可以带我们去找他们。相信我!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不管隔多远,它都感应得到主人的所在……」
  布兰婕盯着波波夫。这确实不是只普通猫儿——刚才她躲在车底时,就只有它感觉得出来。
  「你说的最好都是真话。」布兰婕拔出另一柄弧形短刃,以刀背轻轻划过文贞姬的额头。「否则我会把她的头壳剥下来,当作我的新帽子。」
  宋仁力捏得左拳发响,下唇滴出他自己咬破的鲜血。他瞧着里绘。里绘朝他微微点头。
  ——没有其他选择了……最少拖延到贞姬清醒过来。她也许能够趁这条母狗疏神时反击……
  「你要答应我:找到那个男人后就放了她。」里绘站直了身子。在她的抚摸下,波波夫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你这小女孩倒真有趣……」布兰婕把文姬负在右肩,然后轻巧地跃落地面,但还是跟宋仁力保持约十呎的距离。她瞧向里绘,美丽的嘴角扬起来。「我喜欢你。」
  里绘有点儿脸红,但是没有回答布兰婕。她从吉普车找来一块布巾,替宋仁力按压着左耳的伤口。他这才开始感觉到那火辣的剧痛。
  里绘垂头瞧着波波夫晶亮的双目。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虽然知道将要面对比刚才更大的凶险,可是至少有一件事让她安心:她很快又可以和拜诺恩在一起。


少女美音

  一九九二年 七月十五日 凌晨十二时三十二分 日本 东京市新宿区
  从廉价扬声器传出的伴唱音乐突然扭曲了,变成一堆令人听得极不舒服的杂乱鸣音,节奏也失去规律,和电视屏幕上的歌词完全脱了节。
  男客人下意识地猛打手上的麦克风。「怎么啦?坏掉了吗?」
  「可能是碟片坏了。」女伴不耐烦地说。「你去叫服务生换另一个吧。」
  男客人咒骂了一声,打开房门,正盘算要摆一副怎样的脸色给服务生看,却发现外面的廊道里挤满了七、八个人。全都穿着花俏的夏威夷衬衫,有两个还踏着木屐。再看那一颗颗顶着细鬈毛发的脑袋,就知道是帮派的人。
  男客人好奇地张望,发现最前面那两个流氓正挟着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那女孩背对着看不见脸孔,一头篷乱的长发乌亮柔软,穿上好像是医院病人的白衣服。
  「看什么?」走在最后的一名流氓架着茶色眼镜,把脸凑向男客人。「回去唱歌!」
  男客人吓得马上缩回房间内。
  廊道旁其余五道房门也陆续打开——同样是因为伴唱机出现那股奇怪的干扰,正准备向柜台反应,也一一给这些黑道的家伙吓得退回去。
  流氓们挟带着女孩挤进最后的房间。房门关上了,那两人把女孩扔到沙发上,然后把她团团围住。
  女孩伏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瘦小的身躯似乎还没有开始发育,可是五官细致的脸孔已经引起这群流氓的遐想。她的脸原本长成健康的麦色,可是此刻因为惊恐而泛出苍白。
  「要不要先开首歌曲?」其中一个人问。「要不然她叫起来……」
  「不用了。」戴茶色眼镜那个显然是头领——身上的手表和饰物比手下们都要贵重。「你不知道她是个哑巴吗?」他伸手捏着女孩下巴。瘦削光滑的脸颊上满是泪珠。
  「你看,哭成这样也没有作声。」
  那头领放开了女孩,抚弄一下手腕上的金表。「你叫……美音,对吧?浅夜美音。哈哈,这名字挺幽默的,把哑巴女儿叫『美音』……本来我不想这么粗暴的,特别是你刚死了爸妈……」
  女孩美音仍然在无声地流泪。虽然幼小,美丽的脸孔却显得异常坚毅。
  「你老爸啊,他本来也想带你一起走的,可是你却死不了——不知道这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了,嘿嘿……」那流氓头领露出齿冷的笑容。「反正你已死了一次,也就看开点吧。现在我就跟你算一算帐:你老爸留下来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那个租色情录影带的烂店早已亏本亏进了骨肉里。变卖以后,那些钱也只是进了银行的袋口,轮不到我们沾手。他跟我们借的那笔钱,就只好由你来偿还了。」
  美音恐慌地猛力摇头。
  「别怪我们狠。你好歹也是个国二生,在我们那一辈已经算是成年人啦……当然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更别指望你那些亲戚了——他们连医院也不敢去。幸好,你还得感谢冥府里的老妈,把你生成女的,而且样子也很不错,只是干瘦了一点儿……」他说着双眼卑劣地上下扫视美音的身体。「你就用这个身体赚钱还给我们吧……你还没交过男朋友吧?还是处女吗?要是的话,第一次可以卖个好价钱——那些有钱老头最喜欢这个了,出价高得你也不敢相信呢……只要你听话,那点儿钱很快便可以还清,到时候说不定你会回头感谢我们带你『提早就业』呢,嘿嘿……」
  当他说话时,身后一名手下已从手提皮包里掏出一具附闪光灯的摄影机。
  「可是现在首先要替你拍一些好看的照片——别害怕,我们不会碰你。你可是重要商品啊。只是拍照而已。一来防止你逃走,另外也是给客人们看的样品……来,乖乖的,自己脱衣服吧……」
  美音在沙发上把身体蜷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不断地发抖,有如一头被困在兽笼里的受伤动物。
  「他妈的!」头领不耐烦地托托镜片。「你们来!给我小心一点,别弄伤她的身体!快!」
  四名手下应声趋前,像抓小鸡般把美音提起来,硬生生扒开她的手脚,牢牢压在沙发上。
  另一人的手指已触及她的领口。
  美音张大嘴巴。
  没有声音。
  整个Karaoke店的所有伴唱音乐,瞬间突然变成了锐鸣。全部客人禁不住掩耳。
  一小时后店长感到不妙,进入那个没有动静的房间,才发现八名流氓全部都昏迷倒卧在里面。
  那个女孩失踪了。
  ◇◇◇◇
  美音蜷曲抱膝坐在阴暗后巷的一个巨大垃圾箱与一堆废弃啤酒桶之间。地上灰色的污水渗染了她的裤子。病服底下全身流着汗。
  她仍然在哭。因为死去的爸爸和妈妈。因为刚才流氓的威吓。
  更因为对自己的恐惧。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从小她就发觉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不是指不能说话这方面。
  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发生了一次类似的事情:她在公园游乐场玩耍时从钢架上掉下来。当她哭够了,擦擦红肿的眼睛四处张看,发现附近的小孩全部在掩耳呕吐……
  还有这次家里的惨剧。美音吃进肚子的毒药跟爸爸妈妈一样多。父母撑不到两个小时就死了。她只住院数天就几乎完全康复。
  ——再这样子下去我快要疯了……也许我已经疯了……
  ——不如死掉了还好……去跳车轨吧,这次绝不能再被救……
  「你这么讨厌生命吗?」
  美音抬起头。
  说话的人背着街灯的光,看不见面目。只有一点看得清楚:头颅刮得光秃秃的。
  「你认识自己吗?知道自己人生未来的所有可能吗?在还没有知道之前,你甘心就这样放弃一切吗?」
  美音的身体惊恐地跳起来,飞也似地夺路而逃。就在她快要奔出巷口时,那个光头男人却已站在前方。
  美音收不住脚步,一头撞进了男人的怀里。那硕厚的胸膛坚硬如铁。
  美音无意识般抓住了男人的衣襟,慌忙又缩手,却一把扯脱了几颗衣钮。
  这里正好是一根路灯底下。她看见男人裎露的胸腹纹满了文字: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美音从来没有读过佛经,可是瞧了一眼这些文字,她感觉心里的恐惧竟有点减退了。
  光头男人一双细眼带着悲怜的神色。
  「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人,能够教你如何认识自己。然后你将不再感到任何恐惧。」
  ◇◇◇◇
  那一晚,是十六夜无音最后一次流泪。


真言·使者·人偶

  同时 穆努沼泽区
  这片突出的湿地就如沼泽中央一座灰色的小岛,被浓浊得像原油的死水围绕。水生植物的枝叶布满水面,近岸处冒起一片片白浊的泡沫。对岸四周全是茂密阴郁的树丛,里面间或传出某种雀鸟的怪叫。
  十六夜无音的黄雨衣此刻已铺垫在仍然昏死的拜诺恩身体下。她上身只穿着一件有点破旧的白色背心内衣,前后都给汗水湿透,紧贴在她瘦细的身躯,隐约可见没有穿上胸罩,而是以一片白布帛卷裹着胸脯。
  无音盘起穿着墨绿军裤的双腿,双手十指缠捏成一个法印,闭目静坐了数分钟,呼息方渐渐回复调匀。
  刚才那连串急激的攻防,还要挟着拜诺恩飘水而行,短短数十秒内她所消耗的体力,大概相当于奥运级短跑手以一百公尺比赛的高速狂奔了八百公尺一样。
  世上没有任何方式的肉体锻炼能够把人体机能提升至这种境界。然而数千年前古印度的修行者已经发现,人类的潜能并不受限于肌肉与骨骼。意念与神经的高度修练;自由控制脏腑与内分泌的活动;长期而深度的自我催眠……种种秘法历经数百世代的发掘与完善,其中一脉的传承者正是无音的「家」——日本密教的「总本山」高野山。
  ——他们也是少数能够以凡人之躯与吸血鬼正面对抗的战士。
  调息完毕后,无音站立起来,整理一下左臂上的软剑——细窄的剑刃从腕部卷绕至距离肘弯半吋处,形如一个长长的金属护臂。软剑并没有握柄,代之的是一个仅仅能套着一根手指的皮革圆环——无音仅以一指,就能够把全长十呎的刃身操控自如。
  她俯视侧卧在地上的拜诺恩。那两柄鬼头钩镰刀仍深陷在他的后腰,伤口已经止了血。无音仔细拨开衣衫的裂缝察看,发现创口四周竟然正生长出新肌,牢牢吸住刃身。
  ——他的身体能自动愈合,就像吸血鬼一样!他究竟是……
  虽然已经止血,拜诺恩的脸却白得像雪,双颊和眼袋底下已渗出淡灰色,全身冷得在发抖。要是现在把背后的双刀拔出,恐怕他会马上送命。
  无音抓着拜诺恩冰冷的左手,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额头上。
  拜诺恩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
  他的面容皱动了一下。昏迷中他感觉到从无音双掌循环传送进他体内的暖流。
  「妈……妈……」拜诺恩发出无意识的低唤,左手紧抓着无音的手掌。
  无音颇觉意外,脸上不由赤红了一阵。
  她在他身旁再次盘膝闭目打坐,专注地调控自己的呼吸。不一会她的胸腔竟随着呼吸发出震动的频音。
  她不停改变呼吸的力道、速度和方式,那胸腹间的震音亦随之变调。
  唵——嘛——呢——
  无音正以脏腑「念」出密教的咒文。
  咒文透过身体接触传给拜诺恩(固体是声音最有效的传导物),引导他的内脏机能再次活跃起来。
  叭——咪——吽——
  拜诺恩的眼睛微微张开,眼神却没有焦点。
  无音继续把这「六字真言」咒文「念」了八遍,确定拜诺恩的呼吸心跳恢复了许多后方才停止。
  拜诺恩呆滞地瞧着眼前这美丽的女尼。她那充盈于脸容上的气魄,他感到有点熟悉。
  无音把搁在一边的行囊拉到身旁,从里面掏出一个长布包解开来。
  一柄锈渍满布的武士刀。
  拜诺恩认出来了。他朝无音点点头,却略为牵动了背伤,马上皱眉咬咬牙。
  无音从军裤的后袋掏出一张早已写就的纸片,递向拜诺恩面前:
  「Who Killed Him?(谁杀了他?)」
  拜诺恩闭目咳嗽起来。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喘息了好一会儿后,他缓缓把左手伸往地面,以指头在灰泥上画了一个符号,因为手臂无力,拜诺恩的指头控制得不灵活,那个符号画得歪歪斜斜的。
  可是无音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她怎么认不出来?她不久之前才跟额上拥有这个符号的男人对战了一回。
  无音愤怒地扬起武士刀,把刀鞘狠狠插进泥土上那个「钩十字」中央,直没入地下半呎。
  ——复仇的对象原来刚才就近在眼前,却眼睁睁地放过了!
  她回头瞧往刚才逃来的方向。
  ——假如现在回头来得及吗?对方必定料想不到我会去而复返,可收突袭之效……
  「即使迎击恶鬼罗刹之时,也绝不可生嗔怒仇恨……」无音想起师尊的教导:「十方邪物,实在也是受自身业报所害。纵使不得不挥剑斩杀,亦必要怀着慈悲超度之心……」
  无音闭目观心,默念了一段经文,才渐渐把杀伐复仇的血气压了下来。
  她睁眼垂头,看着气息柔弱如丝的拜诺恩。
  ——要是把一个垂死之人抛弃在这里,还说什么「慈悲」?
  她从行囊里掏出一件旧衣,轻轻抹拭拜诺恩脸上、颈项和双手的泥污与血渍。拜诺恩仍然陷于半昏迷,双目勉强睁开细缝,一直凝视着无音的脸。
  ——也许他眼中所见的,仍然是自己的母亲……
  无音早已嗅到拜诺恩的衣衫和兵刃,尤其是那件黑色的皮革大衣,充溢着浓浓的吸血鬼气息;加上听过朗逊探员那卷录音带的描述,可以断定这个男人是同道的「斩鬼士」无疑。而且根据朗逊说,他们两人合力埋葬了空月师兄的尸身,当亦算是高野山一门的恩人。无音更决心要拯救他的性命。
  ——还是先带他脱离险境再说。那个「钩十字」,总有办法再找他出来……
  无音再次调息了数分钟,正准备背起拜诺恩时,忽然感觉四周的密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
  太静了。鸟鸣消失了。
  一股无由的寒意令无音全身的毛孔都收缩起来。她敛聚心神,右手食指在掌心上飞快划完「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真言,身体的神经机能都被内分泌刺激活跃起来,听觉与视觉迅速增强。蓄着薄薄短发的头顶冒出了丝丝蒸气。
  ——能够如此短时间内令身体进入临战态势的密教「斩鬼士」,在高野山中也不出十人。
  沼泽四周的景色,在无音眼中仿佛变了:树木变成了电灯柱和广告牌;水泽变成餐厅后巷的大滩积水;湿泥变成了冷硬的混凝土地面……
  她感觉仿如回到东京闹市某条暗街巷道里。
  因为敌人的气息太熟悉了。
  「竟然远在这种地方也能够遇上她,实在太幸运了。」一个声音以日语说。
  三条人影从东面对岸的树丛间出现。
  三个都是东方人。
  左侧是个身材和脸庞略胖的年轻男人,头发有如一篷乱草,细目掩藏在一副圆形的金丝眼镜底下,唇上长着疏落的短髭,两边脸颊长满了青春痘。身上那套日本学生服与年纪很不相衬,一看那副落拓相,就是个考大学多次失败、生活不修边幅的超龄学生。
  「不错。比考上东大还要幸运啊。」「学生」说。「我们这一趟没有白来。」
  「我早就说过啦,须藤。旅行是很好玩的……」答话的是右侧那人。因为戴着口罩的关系,声音给隔得有点模糊,也令无音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边脸。大概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身上披着一件有点破旧的医生白袍,双手穿戴着手术用的橡胶手套。
  无音的视线丝毫不敢离开这些敌人。这两人虽然相貌平凡,她却已判断出对方必定是「鸩族」吸血鬼里的精锐。
  事实上每一名「鸩族」成员都是不可轻视的。无音曾从师尊口中得知有关吸血鬼的一些历史:约千年前吸血鬼曾经发生一场惨烈的部族大战,身为三大分支之一的「鸩族」落败,而且千年来一直被胜利的「噬者」赶尽杀绝,直至逃到远东才有少数族人能够残存下来,过着极隐秘的生活。这些残存的「鸩族」当然没有一个是弱者。
  可是此刻令无音最讶异的还是夹在中央的第三个男人。
  她认得他。全日本也许很少人不认识他。
  天马圣雄。十年前一手造成东京地下铁毒气事件的「舍体教」教祖,日本历史上最有名的通缉犯。
  狂热的新兴宗教团体「舍体教」为了实现其末日教义并达成控制日本政府的狂想,发动了震惊世界的地铁沙林毒气袭击,造成一二八人死亡、六百余人身体机能永久受损的惨剧。事后日本警方直捣富士山脚下的「舍体教」总本山,亦陆续缉捕了教派的所有干部并一一定罪。唯有教派的创始者、自称拥有各种超能力的狂想家天马圣雄却始终下落不明。
  有关天马的传言一直不绝:有各种关于其死亡的说法;但也有消息称他早已到西伯利亚的教派支部躲藏,仍然在享受从大量盲从信徒身上榨取的财富;更有说他与俄罗斯的黑帮结盟,合作向日本输出毒品……
  ——想不到原来他已给「鸩族」收为己用!
  眼前的天马圣雄,样貌与十年前的通缉照没有多大分别,但双眼却失去了当年那种仿佛能够催眠他人的慑服力。他身穿一袭宽松的素蓝长袍,神情异常呆滞,一言不发。
  相反的,站在他左右那两个长相比他平庸得多的男人却显得情绪高涨,不断在高谈阔论。
  「全靠佐久田医生你的判断,我们才钓到这一条——不,是两条大鱼。」「学生」须藤吃吃笑着说。
  「当然了。」「医生」佐久田的嘴巴被口罩盖着,但显然也在笑。「我才不会像卡穆拉那家伙一般笨,随随便便就现身了。」
  卡穆拉就是吸血鬼另一支族「血怒风」的使者,与冯·古渊一起的高瘦中东男人。
  「须藤」与「佐久田」都不是他们的真实名字——「鸩族」吸血鬼其实大部分生前都不是日本裔。为了躲避「噬者」的追杀,他们的实名只载于「鸩族」宗家手上的名册里,而且几乎永不使用。
  两人事实上比卡穆拉更早到达摩蛾维尔,却一直隐藏不出,并暗中监视冯·古渊的动向,一来是恐怕这次聚会乃是「吸血鬼公会」的圈套。即使不是,也可以先探查一下冯·古渊发出「天国之门」召唤他们的目的,以增加日后谈判的本钱。
  然而两人意想不到,这次「天国之门」竟然也引来了「鸩族」在本土的宿敌——东密「斩鬼士」。过去五年来,已有三名「鸩族」高手被斩于密教者的剑下,但「鸩族」却不敢贸然发动反击,害怕会惹来「吸血鬼公会」的注目。
  「冯·古渊真是有意思啊……」佐久田又说。「点燃了这么一点小烛光,就引来那么多扑火的飞蛾。」他的视线下降,瞧向地上的拜诺恩。「这家伙就是冯·古渊的王牌吗?……嘿嘿,最后还不是落在我们手里……」刚才无音拯救拜诺恩的一幕也看在这两人眼内。
  鲁道夫·冯·古渊是「吸血鬼公会」历史上最野心勃勃的叛徒,此次广发「天国之门」的请柬,邀请「血怒风」与「鸩族」两大残党的使者,自然是要共商结盟推翻「公会」之举。但这次起事也必然引来「公会」的「动脉暗杀者」追杀。冯·古渊自遭「公会」放逐以后,隐匿了近一百五十年之久才突然再出手,「血怒风」与「鸩族」皆断定,他必然在最近掌握了某个秘密——一个足以打倒「吸血鬼公会」的关键。
  佐久田旁观刚才的战斗,发现此一关键显然就是这个不堪一击的猎人。
  「卡穆拉好像说,他是个『达姆拜尔』。」须藤抬一抬眼镜,凝视昏死的拜诺恩。「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无音有点疑惑。她没有听过「达姆拜尔」这名称,只知道拜诺恩的身体确实异于常人——那愈合的刀口就是证据。而且听朗逊的录音带所述,他曾经几乎独力把那个可怕的「钩十字」击杀。
  无音强自抑压着,没有偷瞄拜诺恩。她的视线始终不离这些「鸩族」使者——两人虽然谈笑自若,但无音知道他们随时会出手。
  她的右手食指已暗暗扣在左臂软剑的圆环里。
  「是否『达姆拜尔』也好,肯定冯·古渊非常渴望得到他……」佐久田把弄着那个手术用的口罩。「我们先把他拿到手准没错。」
  最令无音不安的却仍然是中央的天马圣雄。
  佐久田和须藤说得兴高采烈,却浑不把天马当作同伴,那态度仿如把天马视为随从或宠物一样;而这个曾经以慑人的容貌与激进的讲道迷惑数以千计信众的「舍体教」教祖,此刻竟呆滞如泥塑的人偶。佐久田甚至双手掺扶着天马的肘胳,似乎若非如此,天马便无法站立步行……
  ——难道是……?
  无音暗中把嗅觉提升并对准三人。佐久田与须藤自然传来她熟知的吸血鬼气息。
  然而天马圣雄的身上,却只混杂着几种古怪的草药味道,并没有吸血鬼的气味夹在其中。无音再仔细看他的身姿。吸血鬼因为具有超越常人的肌肉神经,其站姿予人一种错觉,好像身体比实际上轻巧,甚至感觉像微微飘浮离地。可是天马的身体却像站立不稳,既僵硬又沉重。
  「鸩族」没有把他变成同类,却又把他带在身边——而且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无音感到一阵悚然。
  ——是「偶」!
  她从前辈们处听说过:擅长运用草药和毒物的「鸩族」,以人体为素材制造出一种名为「偶」的可怕兵器,其确实的战法和威力外人无法得知——过去曾遭遇「偶」的攻击的「斩鬼士」,从没有一人生还。
  就连自负孤高的师兄空月,在跟她谈及「偶」时也脸色微变。
  当时空月向她说:「你记得师尊常常说的一句话吗?『人心惧死,因为不知死后何去。』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往就是最可怕的东西……」
  无音正在犹疑:是否应该在此时抢占先机,出剑把天马圣雄斩成碎块?可是一旦出手,须藤与佐久田必定乘机从左右向自己全力挟击。软剑远距击出后,能否及时收回守御?……她不断暗中盘算,却无法拿定主意。
  这时两个「鸩族」使者却已经停止说话。那是即将攻击的先兆。无音全神防范,视觉的注意力特别放在对方的双手上——包括佐久田掺扶着天马的双手。佐久田明显握得更紧。那姿态仿佛把天马当成自己手上的兵器……
  ——假如负责操作「偶」的是他,那么另一人必定会首先出手使我分神……
  可是须藤全身静止,并无法看出做了什么攻击准备……
  ——难道……
  结果先出击的还是佐久田。
  他的双手并没有动。
  他身上却有一件东西动了。他的口罩。
  口罩中央突然破开一条细小的裂缝。一丛反射着金属光芒的东西从中急射而出!
  吐射物分成五、六枚,朝向无音的脸部和胸口扩散——
  无音全身皮肤变得通红,后脑的「唵」字梵文刺青仿佛颤动了一下。
  无声的剑刃割破了空气,在她身前划成一个圆弧。绵密的金属交鸣。
  无音这一记拦截外表看来十分轻松,那一挥手的动作就像只是随意拨去衣衫上的尘垢。可是她内心绝不轻松。
  她知道另一边的须藤必定乘着她这挥剑的空隙攻来。
  她猜对了。但是须藤的攻击方法却在她意料之外。
  身材肥胖的须藤,四肢关节和脊椎却柔软得异乎寻常,他把全身卷成一团,头部、双手和双足竟都挤缩在胸腹的肌肉内,整个人就变成了一颗圆球,以炮弹般的速度与威势飞出!
  飞撞向无音的是须藤硕厚的背项。无音因为早已料定须藤的攻击时间,绝对来得及以软剑回扫向他。
  可是本能与经验在这瞬间告诉无音:
  ——不对。
  须藤敢以这种方式攻击,他的背项部位必定有某种特殊保护。不管是穿着了防护物或是经过特别锻炼——无音在极短时间中作出如此的判断。
  无音果敢地往右跃起闪避,心里却已准备把软剑迎向天马圣雄。
  ——不要被这些攻击蒙蔽了!「偶」才是真正的主力!
  然而佐久田和天马圣雄仍停在沼泽的对岸,没有任何动作。
  正疑惑间,无音感觉左侧一股袭来的迫力!
  原来须藤被无音闪躲过后直撞到泥地上,身体竟然真的有如一个充满弹力的橡胶球,以更高速度反弹再次袭击她!
  从那「球」的其中一条肌肉折隙中,一只左手诡异地伸出来,以爪状捏向无音的咽喉!
  ——回剑——
  那只左手的五指已触摸到无音喉头的肌肉——
  软剑在其手腕上缠了一圈。圈子像遇上强光的瞳孔般急激收缩。
  须藤带着一股血泉飞退。
  其中一股鲜血,不偏不倚正好泼洒到昏迷的拜诺恩脸上。
  无音全身冒出冷汗。须藤的断手仍然握住她的咽喉。软剑若慢了少许,此刻她便再没有任何知觉。
  但这不是惊恐的时候。
  因为「偶」已经来了。
  在刚才须藤作出反弹的第二波攻击时,对岸的佐久田已经把天马圣雄当作死物般掷出。
  十呎软剑一而再的改变攻防的方向,剑势已然衰竭,一时无法再斩向「偶」。
  无音左手捏成拳头,迎击向「偶」的胸口。出拳之时她内心一片空明,只充盈着一种声音。
  A——U——M——
  ——这是不得已的最后招术。
  这一刹那,天马圣雄的脸与她只相距三呎。那张脸仍旧毫无活人的气息。
  同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躺在地上的拜诺恩嘴巴微张,轻轻伸出了舌头,舔舔刚才洒到他唇上的吸血鬼血液。


梦兽

  拜诺恩躺卧在完全的黑暗中。他确定自己已经睁开了眼睛,然而眼前漆黑幽闭,不见一物。
  赤裸的身体给某种冰冷而湿润的东西包覆着,全身皮肤有一股强烈的刺痒感觉,四肢被重压得无法动弹。
  窒息。他张口试图呼吸。涌进口腔的却是一种腥苦的流质物。浓浊的腐烂气息里混和着金属的味道。
  是泥土。
  ——我已经……死了吗?不对……所有的感官都还很清晰……我……还活着!这里是……
  被活埋的恐怖感瞬间淹没了他。每个毛孔都渗出冷汗。他疯狂地喊叫,但叫声却只有在自己耳蜗内回荡。
  四肢狂乱地挣扎。十指在那狭隘的空间里拼命挖掘。可是以这仰卧的姿势根本无从出力,只能不停扭动身体,把空间逐公分扩张。
  缺氧渐渐变得严重。拜诺恩感到全身的血与体液都在翻涌,每一根管道膨胀欲裂。意识逐渐模糊稀薄。所有骨头关节发麻酸软。牙齿紧紧咬噬着腥苦的泥土……
  他忘记了自己如何挣出那个地狱。
  一阵挟带着针般细雨的寒风刮过来,吹得他混身颤抖。他俯跪在那个五、六呎深的墓穴旁,痛苦地呕吐起来。泼撒一地的尽是泥黄色的胃液苦水,当中有十几条粉红色的蚯蚓,兀自在灰土地上作垂死的蠕动。
  良久他方才清醒过来,紧抱着双臂惶怯地站立。风雨没有一刻停息,他那副给泥土染成铅灰色的裸体在狼狈地震颤。湿漉的黑发贴缠在脸颊和颈上。
  他垂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皮肤薄得近乎透明,一根根青色的静脉清晰可见。
  然后他抬起头。他瞧向前方。后方。左边。右边。
  全部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一条空无一物的地平线。没有半棵树。没有起伏的土丘。只有平整的灰铅土地,从所有的方向无限延伸。天空密布着几乎同一颜色的厚云,凝重如静止不动。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还是我弥留等待死亡的地方?我要留在这儿多久?
  他仰天瞧着天空许久。云雾始终毫无变化。他无从分辨那股寒风从哪方向吹来。
  最终他连站立的气力也消失了。四肢大字形地平躺下来,双眼轻轻闭上。仿佛感觉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萎缩,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消逝……
  「人子,你已经觉醒了吗?」
  眼睛睁开的一刹那,风雨都霍然息止。
  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瞬间消失。
  刚才的声音细小得像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然而拜诺恩清楚听见每一个字。
  他惊异地爬起来,发觉手腿也恢复了力气。四处探看,依旧是那片空茫无际的风景。墓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回复为平整的地面。连刚才的呕吐物也不见了。
  只余下他自己。还有天与地。
  ——是谁在说话?
  他看见了。在某一个方向的地平线上。
  最初那只是一颗细小的黑点,但是往这儿接近的速度极快,几秒后拜诺恩已经能够辨出其轮廓。
  他再擦擦眼睛,然后那东西便站立在他面前。
  「是你向我说话吗?」
  野兽那硕大乌黑的躯体有如石像纹丝不动,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只有头颈上的火红鬃毛在飘飞。三只异光流漾的漆黑眼睛漠然地俯视拜诺恩。
  「这里只有你和我。」血红的兽嘴露出如刀戟的獠牙,分叉的长舌随说话吞吐。
  「这里?」拜诺恩像要再次确认般瞧瞧上下四方,赫然发现天空的乌云已经散去大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天体:比月亮巨大几十倍;球体表面的山绫起伏清楚可见,仿佛近得伸手可触;泛出的光芒带着一种妖异的赤色。
  「这里是……」
  「这是一个不存在于宇宙任何角落的『界』。」兽鼻上的皱纹深如刀刻,鼻孔冒出蒸气般的白雾。它的六条壮腿轻轻踏了踏灰土,然后伸出左前足搔搔腹部,扬起一丛萤光的蚤子。
  「『界』?……」拜诺恩好奇地端视上空那个星球。他看见上面好像有流动的河道。
  「不要再看了。在这个『界』里,眼睛是没有用处的。即如此刻你眼中的我,也并非我真实的样貌。这只是我呈现在你之前的一种『相』。」
  「我不明白……」
  「这个『相』,以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说明的话,就是我与你意识交流的一个媒介。我必须借助『相』与你说话,因为我的实体无法呈现在你跟前。正如我无法以一个细胞、一颗原子、一个星系的形态呈现。因为这等形态超乎了你感官的界限。」
  拜诺恩满脸疑惑地盘膝坐在地上,这才发觉原本光秃秃的泥土上已生长了一层短薄的草苗。他禁不住伸手来回抚摸。那柔软的触感十分真实。
  「你是说这一切都不存在吗?……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话?为什么选择我?」
  「我并没有选择你。我本来就存在于你的灵魂里。我同样存在于一切拥有『永劫』的灵魂里。(当然我说『灵魂』是让你容易理解而已,那并不等同人类宗教所指的『灵魂』,只是概念相近。)」
  「『永劫』……你是指吸血鬼的因子吗?」
  野兽那长着三支弯曲犄角的头颅点了一下。「这已经是我和你第三次相会了。三次都是在你濒临死亡的时刻。只是在『界』里发生、看见、听闻的一切,在你回到凡界后不会遗下任何记忆。」
  「那么说,你也存在于所有吸血鬼的灵魂里?」拜诺恩紧握着双拳。「所有的吸血鬼都能够看见你吗?冯·古渊呢?」
  野兽那如巨蛇的尾巴挥动了一圈。它的身体缓缓地伏下来。
  「被欲望淹没的灵魂是无法与我会面的。你问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你忘记了吗?这是只有你与我共存的『界』,也只容得下你和我。在这里你跟我提及任何人的名字,我也不可能知道。」
  拜诺恩因为这连串虚无的答案而纳闷。他手肘支在膝上,托着脸沉思了好一阵子。然后他问:「你能够告诉我,吸血鬼从何而来吗?」
  野兽大笑起来,那笑声当中夹杂着像金属刮擦的锐音。拜诺恩感觉到陆地也随着笑声而震动。
  「你终于也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野兽眨眨额顶中央那只眼睛。「(就用『吸血鬼』这个你比较习惯的名称吧。)吸血鬼从何而来?你为什么不问:人类从何而来?还有『他』又从何而来?」
  野兽的前爪往身体右侧招了招,那儿的土地马上像流沙般凹陷,破裂出一个地洞。一具人形从洞口缓缓爬上地面,如牲畜般四肢着地。
  他那苍白、瘦削的赤裸身体不自然地颤抖。他从齿间发出极端痛楚的呻吟,全身皮肤随之自行出现数以百计的创口。一根根如尖锐刀刃的白骨自皮肉底下突破生长出来,染满了闪耀生光的淋漓鲜血。
  拜诺恩认得他。是天才吸血鬼布辛玛在伦敦秘密培育的那头怪物。「开膛手杰克」。「活死人的杀戮者」。在布辛玛的笔记里,还有那本《永恒之书》上多次出现他最古老的名字:「默菲斯丹」。
  这个「默菲斯丹」此刻的样子,与拜诺恩在伦敦看见的「杰克」一模一样。他明白这是野兽从他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形象。
  然后野兽左边的土地也裂开来了。
  这次拜诺恩一眼便认出,自第二个洞口爬出来的是谁:鲁道夫·冯·古渊!
  拜诺恩咬着下唇,指头深深陷进掌心,强压着心底的暴怒——他努力提醒自己,在这里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这个冯·古渊额上并无「钩十字」纹记。黄金的长发依旧耀目,然而那张俊美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一贯那睨视苍生的冷笑。
  「梵姆帕亚(Vampire)与默菲斯丹(Mephistan)。」野兽的声音在旷野上回响。「他们的遗传因子出现于凡界并非偶然。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奖赏的争战。一场游戏。或者说是恶作剧。」
  「他们是黑色与白色的棋子。胜利或失败与他们无涉。然而他们别无选择。为了自身的存续,只能按照奕者的意志而行。」
  「你是说:他们是给指派来我们的世界的吗?」拜诺恩感到一阵无由的悚然,像是在接触某些他梦想以外的事物。「你说的『奕者』是谁?神?还是魔?外星人?」
  野兽呵呵大笑起来。他两旁的人形马上产生了变化:「默菲斯丹」背项长出了一双纯白羽毛的巨大翅膀,头顶发出令人眩目的光芒;冯·古渊的头上则突露出两支尖锐的弯角,下面双腿变成一对长满黑色硬毛的羊足,后臀生长出一条幼小而形状像箭矢的古怪尾巴。
  「他们变成这个样子,你会比较容易接受吗?」野兽的笑声不止。「别把一切都套进你既有的概念里。那只会妨碍你看见实相。忘记那些无意义的称号吧。可怜的人类已经为它们虚耗了数千年。
  「奕者的存在,不可证明,也不可否证。你不必理会。那是不属于你、吸血鬼、『默菲斯丹』或任何凡界苍生的领域。我已经说过了:胜负与棋子无关。棋子行走于棋盘里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争战与存续。」
  「那只是他们双方的战斗吗?人类呢?人类是属于哪一方?」
  「人类并不属于任何一方。人类不是棋子。」野兽的三只眼睛泛出嘲讽的神色。「人类本身就是棋盘。就是他们的战场。人类注定最后一无所得,只是充当灵魂的容器而已。」
  「什么?」拜诺恩跳跃站起来,朝野兽挥舞着双臂。「你是说,人类不过是为了盛载吸血鬼的因子而存在的……『容器』?」
  「不只是吸血鬼。也包括他们。」野兽伸爪指一指右旁的「默菲斯丹」。「本来确实是如此。」
  拜诺恩顿时跪了下来,双手抓住泥土,用力得指甲缝也渗出血来。不知何时双眼已经湿润。
  「何故如此悲伤?」
  拜诺恩无法回答。他的手指越陷越深。整只右手掌也钻进了泥土底下。在里面他摸索到一件坚硬的东西。
  拜诺恩发出的狂怒嚎叫令野兽也略微退后。从土地里他猛然拔出一柄银白长剑。
  「为什么?」拜诺恩呼喝着把长剑投向野兽的左旁,贯穿了冯·古渊的胸膛。可是这个冯·古渊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插着长剑的创口也没有流出半滴鲜血。
  「为什么?」拜诺恩再次跪下来。「为了什么?这么长久以来我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对。」野兽没有动容。「你是为了什么而战斗?」
  「我曾经相信世上还有值得战斗的东西……可是真相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而你现在就不相信了吗?」
  拜诺恩看见自己的泪水在土地上聚成了一个小水洼,一张脸蓦然在那水中倒影内出现——是慧娜的脸。
  「人类的心总是如此急躁——这是你们最大的弱点。可是也不能怪你们。因为你们的生命是多么短促啊。」
  「听完我的说话吧。如我先前所说,人类确实只是吸血鬼与『默菲斯丹』争斗的战场。然而后来出现了重大的变化。」
  「最初的关键是:『默菲斯丹』失败了。彻底的失败。他们甚至沦为吸血鬼玩弄权力的工具。」
  拜诺恩抬头看。站在野兽右侧的「默菲斯丹」完全静止了下来,皮肤渐渐变成了铅灰,与土地的颜色一样。不一刻他已经化身为一座毫无生机的泥塑。
  「争战大势已定。奕者当然乏味地离座,遗弃了这个残局。」
  野兽轻轻挥动蹄爪,把那座泥塑击得粉碎。
  「吸血鬼、『默菲斯丹』、人类三者,原本构成一种美妙而又相互依存、战斗的制衡。然而其中一角无力地崩溃了。只余下吸血鬼与人类。猎食者与猎物。欲望取代了战志。而欲望——没有限制的欲望——最终必将导向毁灭。」
  「然而『默菲斯丹』的失败,也促使吸血鬼自身产生了权力结构。经过长久的内斗淘汰而幸存下来的吸血鬼统治者都拥有不凡的智慧,洞察出毁灭的方向。他们采取了自我克制的方式来延缓毁灭的进程。然而这是不足够的。欲望的力量超越了任何的主观意志。毁灭最终还是会降临。」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在这场游戏里最无足轻重的一方——人类,出现了变化。」
  「是什么变化?」拜诺恩擦去泪水。他抬头发现,天空变成了完全的血红。那个奇怪的天体消失了,代之浮现的是无数有如水母般飘游的细胞。
  「所有生命体都依循着一个共同法则:尽一切手段把自己的基因——即遗传情报——繁衍、延续下去。这是过程,也是目标。不为了什么,而是必定如此。」
  「为了遗传因子的存续,生命体必要恒常地改变自己以适应外界的环境,否则难逃被淘汰的命运。」
  「人类则与其他生命不同:他们拥有改造环境以适应自己生命形态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文明』的建造。也因此人类的遗传因子再无改变的必要。进化完全停止了——至少表面上如是。」
  拜诺恩继续看着天空。在细胞之间开始出现某种黑色的粒子。粒子逐一入侵每个细胞的壁膜。黑色素缓缓在细胞内扩散,直至把细胞核完全吞噬。
  「但事实上人类的变异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因为他们的基因没有忘记吸血鬼这恐怖敌人的存在——即使吸血鬼只是长年隐藏在历史的暗影之中。那种恐惧烙印在人类的遗传情报里,代代传续而并未消失。」
  「终于人类产生了对抗吸血鬼的能力——虽然只是处于稀有突变的阶段,但是另一场战争的黎明已经来临了。棋盘变成了另一颗棋子。」
  野兽伸长分叉的赤红舌头,舔舔前方的土地,那儿的泥土马上湿润溶化。
  一个美丽的裸体女人像婴儿般蜷卧在那个坑洞中央。她的样貌显得贞洁无瑕。白皙的肌肤在灰土映衬下像发出淡淡的光芒。
  拜诺恩几乎再次哭出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可是他知道她是谁。
  他的母亲。
  「那是机率微小至极的突变。可是终于也产生了。而且不只一次。其中一次就是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体里。」
  一直呆站在野兽旁的那个冯·古渊迅速把插在胸口的长剑拔出来。他踏进那个坑洞,把女人牢牢按压在地上,开始向她施暴。
  拜诺恩想下去阻止,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瞧着母亲被自己的宿敌蹂躏。她的脸痛苦地紧皱。阴部流出许多鲜血。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野兽的语音仍然不带任何感情。「现在你明白了吗?关于你的存在的一切。你的使命(或是宿命?)。现在的你有必要知道这一切。因为这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你已经觉醒了,人子(Son of Man)。」
  那个坑洞渐渐合起来了,把一双仍在剧烈交媾的男女掩埋。土地又恢复平静。天空中的细胞也消失了,回复原来灰云密布的景色。
  拜诺恩垂头看看,发现自己已经穿回一身猎人的衣装。寒风再度刮起来,把他的黑色大衣扬起。
  他整理一下衣袖,然后抬头朝野兽问:「那么我此后要往何处去?」
  「这是属于你的争战,与我无关。」
  「我会胜利吗?只凭我一个人?」
  「要是我把结果告诉你,有差别吗?每一件事情你必预知结果才去做吗?」
  拜诺恩微笑——这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笑。
  「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你说过,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我看见和听见的,在我回去以后都不会有任何记忆。那么你告诉我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记忆』是不重要的。」野兽闭起三只眼睛。「『记忆』只是个体与万物擦身而过遗留的残余物而已。」
  「雏鸟怎样学会飞翔?幼狮如何懂得猎杀?那都不是『记忆』,而是遗传因子的觉醒与解放。」
  野兽转身踱步而去。六条兽腿在灰土上留下两行深陷的爪印,每踏出一个印记上面都燃烧起蓝色的焰朵。爪印最后串起来,变成一条弯曲蜿蜒的火焰之路。
  野兽的身影已经远去,消失于地平线之外。可是拜诺恩仍然听见它最后的话。
  「你也是一样的,人子。去吧。跟随你身体的意志,去飞翔和猎杀吧。」


猎杀本能

  无音那只纤小的拳头带着一股强烈震频,甫一接触天马圣雄的身体,马上使他的衣衫片片碎裂,袒露出他的胸膛。
  没有一片肌肉的胸膛。
  天马圣雄的上半身躯完全是一个空壳。白森森的胸骨、肋骨与脊椎,构成一个笼子。
  而这个「笼子」里竟然真的养着一只禽鸟。
  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无音无从看清那是怎样的一只鸟儿——它正在天马圣雄的肋骨之间翻腾拍翼,只能从身影辨出颇为硕大。
  无音断定:它就是天马这个「偶」的杀着所在!
  她的拳头继续前进,轰然把天马右边第五至七根肋骨击成碎块,没有一刻停滞直插进胸膛里,袭向那只禽鸟。
  它却往上消失了。无音的拳头打了个空,把天马的脊椎击折。
  她的整条左前臂却也被困在天马的胸膛里。
  天马的喉颈猛然膨涨。头颅略往后仰。两边腮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整副下巴脱臼往下跌堕。
  那只禽鸟自他洞开的嘴巴中脱出,展开双翅猛地一振,在极短距离里以鹰鹫般的威势朝无音的面庞旋转扑击,尖锐的鸟啄直取她左目!
  无音情急下仅以左臂把天马圣雄抽动,试图以他的身体抵挡这啄击,右手食指也力图重新振起软剑。
  可是已来不及了。她略偏过脸,然而猛禽如影随形。
  她闭目。准备承受那股剧痛。
  代之的是从鼻前一公分迅疾横掠而过的一道寒冷的风。
  她惊异地睁眼。面前那只猛禽已经消失。
  左边十多呎外一棵树干发出被硬刀砍入的爽利声响。
  无音这才首次看清楚那是一只怎样的禽鸟:形貌似乎是乌鸦,然而身体上的羽毛夹杂着红、蓝、绿、金数种诡异的颜色,身体大如猎鹰,嘴啄和鸟爪都异常地弯曲尖长。一双赤红的眼睛暴突着,身体散发出丝丝惨绿色的雾气,隐隐带着一股辛辣呛喉的气味——无音暗自庆幸刚才自己的拳头打空了,否则恐怕整条左臂都因中剧毒而要砍掉。
  这只毒鸟却已被一柄刀子钉死在树上。
  一柄雕刻着恶鬼头颅的钩镰刀。
  无音赫然回头。
  地上空余那袭摊开的黄色斗篷雨衣。
  原本奄奄一息的拜诺恩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无音、佐久田与须藤竟然皆无一察觉。
  ——是谁把他劫走?而且又救了我的命……
  须藤的身体重新伸展开来,下半身浸泡在沼泽的水潭中,抱着断去手掌的左腕。伤口已经迅速止了血,并且结合成一个圆球状。
  他瞧瞧钉在树上的毒鸟,又看看倒在泥地上天马圣雄那破败的躯壳,感到愤怒莫名。
  「鸩族」专长于调制各种奇异的药品与剧毒(须藤这有如橡胶的身体也是以特殊药汤长期浸泡而成),而「偶」正是「鸩族」制药技术的巅峰产物。
  制造「偶」的「素材」十分难寻,原因是在长时间的泡制过程中,「素材」必须承受极度强烈而长久的肉体与精神痛苦,故此务必要挑选少数具有强韧精神意志的人类;而即使经过如何严格挑选,「偶」的成体与失败品比例也高达一比五。
  如此花费心血的贵重兵器却只能使用一次。对于「鸩族」而言,每一具「偶」的价值相当于等重的黄金。
  ——这却是「偶」第一次失败!
  佐久田与须藤都感到悔恨和焦急。回去后必定会受到严厉的责罚,唯一赎罪的机会就是把敌人全数灭口,以保护「偶」的秘密。
  可是拜诺恩到哪儿了?刚才他已经奄奄一息,必定有人把他带走了——并且从他身上拔出那柄镰刀,用以截击「偶」的毒鸟……这个人又是谁?
  无音这时才把捏在自己咽喉上的那只断掌扯脱,狠狠抛到水中。她早已收回软剑,戒备着两个「鸩族」使者,同时也在分神察看拜诺恩的影迹。
  ——到了哪里?……刚才那镰刀飞得好快……
  须藤与佐久田的惊异不下于无音,不过比起拜诺恩的下落,他们更关心的是那个神秘的新敌人。
  他们对视了一眼,却同时发现对方有点异样。
  「须藤……怎么你在发抖?」佐久田发问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样颤震起来。
  他们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的身体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那股寒颤来自体内深处,就像脊髓快要结冰一样。
  他们渐渐记起来了:这是只有在生前才尝过的,已经久违了数百年的陌生感觉……
  上方传来一记短促的冷笑。
  三人同时抬头。
  树丛高处的枝叶与蔓藤之间,似乎有一具黑影在晃动。
  须藤勉强克服那颤抖,猛地拔出水潭跃起,身体再次卷成圆球状,以厚硕的背项旋转撞向那黑影。
  须藤撞折无数的树枝,去势却丝毫未被阻慢——
  ——一声被切断的惨呼。
  须藤消失了。像一块石头投进海中。
  「发生了……什么……」佐久田轻呼,并且迅速从医生袍的口袋掏出一根试管。玻璃里晃动着约一吋高的深绿色液体。无音断定那是某种剧毒。
  上方再次传来声音。一种有如湿滑的东西互相磨擦的怪声。
  无音听不出来。可是身为吸血鬼的佐久田却极为熟悉这声音,他脸上露出兴奋喜悦。
  是吸噬血液的声音。
  「须藤,你胜了吧?」佐久田咧嘴露出尖长的獠牙。「不要吸光啊,留一点给我……」
  然后须藤从树上急坠下来。
  要不是那套学生服,无音和佐久田也不敢断定那就是须藤的身体:原本圆鼓鼓的须藤有如一个瘪了的皮球,胸腹、肩背、臂腿都比原来瘦了好几圈;灰白的脸颊凹陷下去,令那双露着不可置信神色的眼球更形暴突。喉颈与胸口间的衣衫破烂,淌着大片血污。
  「这……是……」佐久田一时惊得呆住了,几乎握不稳手上的试管。他马上定下神来,向上下四方张望戒备,并且把试管的塞子拔开,准备随时以毒液攻击敌人。握着试管的手掌抖得更厉害。
  无音同样惊疑不定。她禁不住再瞧瞧须藤。
  当然这不是她首次看见遭咬噬吸血的尸体——可是现在牺牲者本人却是吸血鬼!
  无音皱眉,对拜诺恩的安危感到担心。
  ——是什么怪物……
  佐久田一面在戒备,一面慢慢退却。他已经知道没有胜算——要是正面战斗,他连对付无音一人也没有把握。
  无音虽然无法断定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可是眼前这个「鸩族」使者终究是敌人,绝不能就这样放他走。她跃起朝佐久田追逼。
  佐久田知道这是逃走的最后机会。手臂猛挥,毒液全往无音面前泼洒。
  无音早已预料对方这一手,软剑迅疾在身前化成一个高速旋转的圆盾。毒液还没有触及剑刃,已被那股旋卷的风压吹散开去。
  佐久田本不冀求这一击能奏效,只求能制造逃亡的间隙。他闪身在树木间穿插而过。
  身后传来一记布帛撕裂的声音。佐久田冲出了数步才回头,发现一片手掌大的白布,被一柄火焰形状的飞刀钉在后方一株树干上。
  他垂头摸摸。身上的医生袍下襬被撕去了一块。
  佐久田不敢停步,继续向前疾跑,不出四步又是另一记撕裂的声音。
  他惶急得把口罩扯了下来,在树林间用最高速穿梭,并且三次突然拐弯转向。
  然而每跑数步,总有一柄火焰形状的飞刀如电射来,准确无误地牢钉住他衣袍的一角;每次也因为他的挣扎逃跑而撕掉一块,不一阵子那件医生外袍已破碎得七零八落。
  ——他在……玩弄我……
  佐久田试图再提高速度。他伸出左手拍击旁边的树干,准备借力往横向跃出。
  跃不起来。手掌好像给「黏」在树干上。
  他仔细看才发现,另一柄同一形状的飞刀已插入掌背,把手掌与树干牢牢钉住——由于吸血鬼的痛觉极为迟钝,他要用眼看才能发觉。
  佐久田咬着嘴唇,狠狠地把手掌从刀刃上扯下来。指掌的筋骨都断裂了,整只手掌变成一块软软的烂肉。
  ——不能死在这里……猎人!猎人的传说是真的!
  双腿发狂地奔跑。可是身体却没有前进。
  垂下头才发现:两边的股胯、膝盖和足跟关腱,全部也都钉上了飞刀。
  佐久田的身体崩倒了。
  他口中咬着泥土,仍然勉力以右手和左肘向前爬行。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双残旧的黑色牛仔皮靴。
  ◇◇◇◇
  无音很轻易便找到佐久田的所在:在阴暗的森林里,那一片片钉在树木上的白布像是沿途指引的标记。
  身为密教「斩鬼士」,无音当然不是个胆小的女孩。然而眼前的景象仍教她双肩颤栗了一阵。
  佐久田的身体给头下脚上倒悬在一棵大树上,后背紧贴着树皮,双臂往后绕着树干反缚。整个胸膛被剖开,心脏已经不见了。喉颈有如被放血般给切开,血液沿着树干与树根流淌,把大树四周的泥土都染成深褐色。
  ——这状态像被屠宰多于被杀害。
  更教无音悸动的,是如恶鬼般站在树旁的拜诺恩。
  拜诺恩那披着黑大衣的身影,在树林的暗处有如没有重量一样;散乱的长发半掩着眼目,但是从发隙之间,隐约可见那仿佛处于疯狂边缘的眼神;脸颊上垂死的灰败颜色早已褪去,却泛着另一种更教人联想到死亡的煞白;薄薄的嘴巴半咧着,露出上排两只尖锐的犬齿,嘴角与下巴渗满了血污。
  无音像是反射作用般弓起了背,向拜诺恩作出迎击的态势。
  ——是他!没有别人,一切都是他干的!他……变成了什么怪物?……
  拜诺恩举起反握着十字架匕首的左臂。
  无音几乎忍不住把软剑挥出去了。双拳紧紧捏着。
  拜诺恩的手臂略略停顿,嘴唇变成诡异的微笑。他继续举臂,以衣袖抹拭下巴的血渍。
  后面远处的草丛发出了声音。
  无音手指扣着剑环,随时便要向那丛草丛出现的东西截击,却发现来者的身体比她预计中小得多。
  是一只黑猫。
  波波夫迅速跑过来,跃上了拜诺恩的手腕,沿着手臂爬到他的肩膀。
  「尼克!」接着出现的是里绘。她把电脑抛到一旁,激动地奔向拜诺恩,却在半途停步了。
  拜诺恩那有如恶鬼的形貌唬住了她。她想起那段拍于伦敦地底影片里拜诺恩的样子。
  ——很相像……难道他……心里的魔鬼已经失控了吗?……
  看见拜诺恩平安无恙,里绘本来很是高兴,可是此刻的拜诺恩是如此地难以接近……
  拜诺恩看见里绘时表情毫无变化。下巴的血渍还没有擦净。他一步步往草丛的方向走过去。
  当拜诺恩步过身前时,里绘和无音都不禁后退了一步。她们甚至不能确定,他现在的神智是否清醒。
  接着从草丛步出的是宋仁力。他的耳朵已用布巾包扎好,手上横抱着仍昏迷的妻子。
  拜诺恩站住了,与宋仁力双目对视。宋仁力轻轻把妻子放在地上,然后朝拜诺恩伸出戴着铁甲的拳头,竖起了拇指。
  拜诺恩呆视了良久,才也慢慢竖起一根拇指作回应。
  「我们都死不了……真好……」宋仁力瞧瞧被钉在树上那具吸血鬼的尸身,皱了皱眉,然后指指后面的草丛深处。「里面还有一个……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本来她还胁持着贞姬,可是走到这附近时就忽然开始颤抖起来……」
  拜诺恩往他所指的方向继续走去,发现了跪在地上的「黑色皇后」布兰婕。
  布兰婕双臂紧抱着肩头,身体无法停止地抖震。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我从来没有怕过谁!即使是冯·古渊,还有克鲁西奥,甚至是公会长老们,我谁都不怕!为什么现在……
  拜诺恩走到布兰婕面前,以那双疯狂的眼睛俯视她。她仰头回视,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拜诺恩伸手抚摸布兰婕的头发。他咧开沾血的嘴巴微笑。
  「不用怕。」他眼神中的疯狂之色似乎褪去了一点。「我已经吃饱了。」


蝮蛇

  一九四五年 七月二日 柏林
  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一座废墟。奥凯洛少校这样猜想。
  ——也只有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战争,方才制造得出这样的情景。
  没有一寸完整的土地。吉普军车在满布瓦砾和坑洞的道路上颠簸而过。上午的阳光并不刺眼,少校却架着墨镜,还用布巾包围着口鼻,为的是抵挡那随着晨风扬起的阵阵沙尘。
  车子经过其中一幢已倒塌的剧院。奥凯洛仔细看那崩坏的歌德式雕刻,心底有一阵微微的痛惜。他很喜欢欧洲。这儿的一切都是如此细致美丽,还有那深蕴在背后的悠久文化。他往车子两旁观看。即使已变成废墟,柏林似乎仍然保持着一丝尊严。那种沉淀的「美」是任何一个美国城市也缺少的。
  奥凯洛知道自己将要留在欧洲一段长时间。俄国人已经把布拉格偷偷藏到自己口袋;在德国主权上,他们也是寸步不让;远东方面,共产党人同样野心昭然。
  一场战争结束之前,就必须为下一场战争作准备。这是奥凯洛少校身为情报作战官的使命。
  柏林在四月末被斯大林捷足先登攻陷了(美、英、法军竟迟至昨天才正式开进来),奥凯洛知道这是上级将领们心中的一大遗恨。开局确实有点差劲,可是奥凯洛明白,与苏俄对抗将是一场漫长的斗争。战略情报处(OSS)①已经全面开动。而奥凯洛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在柏林建立起情报消息的网络。
  『注:即中央情报局(CIA)之前身。』
  看见这样广阔的废墟,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将是如何艰辛。
  「停车。」奥凯洛少校命令,然后与副官及两个拿着步枪的宪兵步下吉普车。
  「少校,最好别走太远。」司机呼叫着。
  奥凯洛指一指前面无际的颓垣败瓦。「你以为在这样的轰炸下能有敌人幸存吗?恐怕连一只老鼠也活不了。即使有这么大命的德国人,我也想不到他有什么办法或理由躲在这儿生活两个月。」
  「可是……」副官插口说。「听说苏俄方面有一支步兵小队,五月初就在这儿附近失踪……」
  奥凯洛「嗤」地嘲笑如此无稽的情报。一整支小队失踪是绝无可能的事,德国人在柏林的最后抵抗早已结束,而刚刚战胜了的俄国士兵也没有必要逃走。奥凯洛是个只相信理性分析的军人。他断定:要不是故意谎报,就是以讹传讹的流言,又或是苏军那松散的统率力造成的误会……
  给部下这么一说,他反倒有点不服气了。
  「你们留在这儿。」说着就踏着瓦堆独自往前走了好一段——本来他只是想下车伸展一下筋骨而已。
  他回头看看。宪兵与副官其实也不是真的担心,现在正分享着一包香烟。
  奥凯洛少校取下布巾,也燃点了一根烟。他半蹲坐在一块麻石上抽烟,放眼观看白茫茫一片的瓦砾。四周完全的死寂。下午就要开始筹划的工作了。现在是难得放松的时候。
  就在这刻,他好像隐约听到人声。他回头再看。并不似来自他的部下。
  那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若非在如此死寂的市街地,奥凯洛根本就不会留意。
  他把身体略为前俯,发觉那声音好像显得清楚了一点。
  是一把细微的呻吟声。说着俄语。
  奥凯洛对俄语并不算精通。但是这个声音重复着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
  「……杀……了我……」
  在大白天底下,奥凯洛发现自己颈背的毛发全都竖直了。他极力保持镇定,开始后退往军车的方向。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右足突然踏了一个空。身体连同数十片砖石碎块,迅速堕进了一个像水井的地穴里。
  奥凯洛唯一的反应是以双臂交叉保护着自己的头脸。眼前是突然笼罩的黑暗。他感觉身体下跌了大概十多呎方才停止。恐惧盖过了着地和给石块砸中的痛楚。
  他的身体僵硬躺卧了十多秒,脑袋才开始恢复过来。他发现一件神奇的事情:那根燃了一半的香烟竟然还咬在嘴巴上。那一点红光虽不足以照亮地底的环境,至少也给心头一点安慰。
  「少校,你还好吧?」上面传来副官紧张的呼吸声,奥凯洛大大吁了一口气。他在黑暗中尝试捏一捏双手,又略抬一抬双腿,知道手腿都没有大碍,这才回答:「我没有受伤。快找绳索来!」
  接着他试图站起身子。他本想伸手按地,可是这地牢比他想象中要狭小,他的左手一挥就碰到了墙壁。
  墙壁竟软绵绵的。还有点温暖。
  奥凯洛不知就里的用力按下去。
  墙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奥凯洛全身都给惊吓得弹跳了一下。
  「……杀……了我……」同样的俄语,从那「墙壁」传过来。
  奥凯洛双手急忙伸向自己的衣服:左手从外衣口袋拿出军用的防风打火机,右手则拔出腰间的「科尔特1911」自动手枪。
  打火机点亮了。
  一名脸容消瘦的苏俄步兵映入奥凯洛眼中。步兵的整张脸干枯而凹陷,军衣处处污损破烂。一根指头粗细的铁条屈曲成「U」字形,把他高举头顶的双腕紧紧挟着,两端则陷入在墙壁里,这步兵就这么样给吊在墙壁前。
  奥凯洛再仔细看,才发现那并非「铁条」,竟然是一根步枪的枪管。
  士兵颈侧沾满大滩的血迹。有的已经干结多时,有的则似乎流出来没有多久……
  奥凯洛感觉自己正身处前所未有的危险中。
  而那危险就在前面的黑暗里——
  他同时把手枪与打火机举向前方。食指毫不犹疑地扣动扳机。
  只扣到空气。
  奥凯洛手上只余下打火机。
  再过一秒他才感觉到右手腕骨破裂的剧痛,借着火光,他看见自己腕上那几道紫黑色指痕。
  奥凯洛咬紧牙关,勉力不让左手的打火机跌落。
  于是他看见出现在眼前的袭击者。
  纳粹党卫军的制服。奥凯洛少校本以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看见这套制服——或是只会穿着在卑微的投降者身上,而绝对不是现在这种情况。
  对方的身材甚是高壮匀称,仿佛这套曾令人见之丧胆的制服正是为他而设计的。
  那个「党卫军」的头脸微垂,军帽的阴影把上半脸完全掩藏,只露出拔挺的鼻尖与形状优美的薄唇。
  「党卫军」左手微微扬起。那柄「科尔特」手枪早已变成一堆扭曲折断的零件,散落一地。
  「少校,抓住它!我们把你拉上来!」副官的声音自上方再次响起。
  一根粗麻绳给抛了下来,刚好悬在奥凯洛少校与那「党卫军」之间,不住在轻轻来回晃动。
  薄唇在微笑,但没有露出牙齿。
  奥凯洛却感觉像看着野兽的嘴巴。
  两人在那绳索的两旁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说话。
  凌晨五时三十二分 MH-53直升机机舱内
  他把那具特殊的手提电脑平放在大腿上,双手十指轻轻扫抚键盘,姿势宛如老僧入定,机舱的颠簸他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
  电脑并没有任何屏幕,代之是键盘下方两行机动排列的凸字。指头迅速「阅读」了一轮后,马上又再输入另一重指令。
  他在阅读的是这一次任务的情报资料,并同时透过机上的加密通信系统,向指挥部提出疑问。
  (「此次任务的情报提供者,与我方拥有长久联络关系,其可信程度属『甚高』……此外,大约于一小时零十分钟前,我方截获来自当地民间之求救通信,足以提供另一佐证……」)
  (「……兹因事件爆发于本国国土之内,保密尤为首要之原则……外围封锁将于0530时全部完成;为验证PRT现阶段之实效,除紧急撤退之运输工具外,将不提供任何火力支援。除极端之特殊情况或危险外,PRT须独力执行此次任务……」)
  ——这算是哪门子的指挥?……
  他的不满并没有流露出来。事实上那张枯瘦的脸,加上那副塑胶框墨镜,从来就没有多少表情。
  十指按键的声音被直升机的引擎声掩盖了。
  (这次任务是否获得完全授权?)
  (「『将军』是直接的下令者。」)
  ——他们仍然叫他「将军」啊。他退伍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这老家伙在想些什么呢?……他没有再问关于任务的具体情状。反正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而且已经无法回头。他相信,只要那四个小子能够保持练习时七十%的表现,大概就足以应付了。
  ——大概吧……
  他把注意力转往任务简报里提及那个「情报提供者」。「长久之联络关系」?有多长久?究竟是什么人物?
  他再次打字,要求取得相关资料。
  指挥部那方似乎犹疑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传来回复。他扫过那两行凸字:
  (「此人为中情局之长期情报提供者,档案代号『蝮蛇六八』。档案状况:不明。」)
  他知道这句含糊的「档案状况:不明」的真正意思:他没有获准参看这个级别的机密档案。这在组成PRT之后是从未遇过的事情。这个人物确实不简单。
  然而从「蝮蛇」这个代号,他已看出一些端倪。
  在中情局,这几乎是最古老的代号其中之一——甚至似乎在它正式成立以前就已经开始使用。
  「蝮蛇」代表的是「奥德萨」(ODESSA)计划的成员,亦即纳粹德国残党。
  「奥德萨」是纳粹残党战败后潜逃外国(其中以拉丁美洲国家为主)的计划,并早在一九四四年(德国战败前一年)已开始着手筹划。
  在纳粹德国败象呈露时,美国已经意识到:下一个对手就是苏联。为了取得德军多年来刺探苏联机密的成果,美国情报官员大力协助「奥德萨」计划,安排许多纳粹战犯成功偷渡海外。同时美国亦把一批曾替希特勒研制新式武器的德国科学家收归己用——美国的洲际飞弹与太空火箭,很大程度也得力于他们。
  ——这个「提供者」要真是个「蝮蛇」的话,他大概与「将军」的年龄相差不远……
  ——当然,假设他是人类的话……
  直升机早已到达摩蛾维尔附近的上空待机,但是仍在等待指挥中心的指令。
  「全系统作最后一次检测。」他把电脑收起来,向四名部下命令。「D型装备。任务级别提升至八。交战规条为FAO。」
  四人原本一直在垂头整理他们的MP5枪支,还在轻松地在说笑,听到这句话后不禁动容,全部抬头瞧着他,但都不敢质疑。
  他的话再简单一点就是:这次不是演习任务,而是实战。


演说者

  凌晨五时四十五分 棉花田遗址
  那道逾十呎高的巨大铁闸经历了两百余年的风霜,中央的铁枝近半都因生锈腐蚀而断折,其余残存下来的也都弯曲不堪。铁闸的顶部呈半个太阳的造型,一根根放射状的矛尖仍然显得锐利。
  其中一根矛尖上插着一个新鲜的女人头颅。长发沿黝黑的脸颊两边散下。一双翻白的眼睛暴突。
  多梵刚才从远处看见了,还以为是「黑色皇后」布兰婕的首级。
  他伸出掌背刺满花纹的手,推开半掩的铁闸。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这黎明前的静夜里格外响亮。
  多梵带着六名部下慎重地步入铁闸里。其余的「动脉暗杀者」已同时包围庄园四周,一一从围墙崩塌的缺口无声潜入。
  偌大的前园早已被高及腰身的野草满满占据,中间夹杂着一种细小的花朵——以吸血鬼的夜视力也辨不出其颜色——散发着一股像葡萄汁的香气。
  七人走在如海浪般起伏的长草之中。六名暗杀者垂下手臂,在草下暗暗握着各种武器。在那强烈的花香中,他们不能确定草丛里是否有敌人埋伏。
  多梵却轻松得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不管冯·古渊作了什么准备,又或「血怒风」与「鸩族」派来了强援,面对二十四个「动脉暗杀者」结成的杀阵,他们的胜算都是零。
  花园的正中央有一个荒废已久的石砌小水池,中间竖立着一个嬉水男童的等身大铜像,全身都已满布绿锈。
  多梵不用走近已嗅到那鲜美的血腥味。果然在水池里,十几个赤裸的黑人男女凌乱躺卧,尸身被砍得肢离破碎,池子里积了约两吋高的鲜血。
  多梵再仔细看,每具尸体都仍展露出狂喜的兴奋笑脸。
  ——他这种恶趣味还是没有改变……
  那个男孩铜像的怀中「抱」着一条断臂,臂端的手掌伸出一根食指,遥遥指向庄园那座两层高大宅的正门。门隙透出淡淡的亮光。
  ——我在里面等待你们。
  这就是冯·古渊的信息。
  多梵等人顺着那根食指的方向,继续步向大宅。典型的法国殖民时代建筑。二楼每一面都有阳台与腐朽的木制百叶窗。下层四周围绕着廊柱和木栏杆。
  整座大屋都给新的「房客」占据了:前园的野草丛早已侵占到屋内,从每条空隙中愤怒地突出;每一个门窗缺口的边沿都爬满了蔓藤,并沿着栏杆梁柱扭结生长,把整座屋子的骨架牢牢抓紧;蔓藤之间的表面则长满了苔藓和寄生芽叶……墙壁里外完全包覆在绿色之中,仿佛屋子本身也变成了一整株放大的植物。
  多梵渐渐接近大门,看见十几名部下的黑影也已从其他方向潜至大屋外围,有几个人一跃而上,无声无息地占据了阳台与瓦面屋顶的有利位置。他们的行动轻巧犹如昆虫。
  多梵知道只要自己一声命令,以二十四个「暗杀者」结合的破坏力,大概三十秒就能够把整幢大屋推倒——要完全拆散夷平大概也花不了两分钟。
  可是多梵有点喜欢这阴森的荒屋。像冯·古渊这等英雄,很适合在如此的舞台上谢幕。
  正面那雕花的大木门已腐坏,当手掌推在上面时有一种柔软的触感。
  宽阔的前廊两旁燃点着疏落的十多根白色洋烛。多梵注意那洋烛的长度和烛台上累积的烛泪,显然它们点上还没有多久。
  多梵瞥见了:廊道尽头的前厅里似乎站着许多人影。他身后的暗杀者全都戒备起来。可是多梵感觉不到那里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密密站立在前厅里的原来是一堆圣徒与天使的塑像,全都已残破不堪,不是脸上缺去鼻子耳朵,就是失去了一边臂膀或翅膀,身上的彩色颜料也大都剥落。
  迪干提男爵在家乡原本是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却在新大陆的殖民地获得了翻身的机会,凭着棉花田而一夕致富。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迪干提大洒金钱建立政教两面的人脉关系。在教会方面,他一手出资并筹划兴建摩蛾维尔镇内的第一所教堂,并且趁着旅游意大利半岛时搜购了大批圣像。不料在他回家后不到两月就爆发了那场奴隶暴乱,这些圣像就一直搁在这残破的凶屋里……
  多梵没有看那些圣像一眼——对于永生不死的吸血鬼而言,「上帝」是一个听了就要发笑的名字。
  前厅上方的蜡烛吊灯同样点着了。厅堂中央有两条弯弧的阶梯伸向二楼,合抱成一个圆形。
  这时他们听见脚步声。众人仰首望向二楼走廊的栏杆。
  身穿纳粹党卫军服的鲁道夫·冯·古渊出现在二楼的左右阶梯口之间,冷冷地俯视多梵。他手拿着一本书,食指夹在书页中。
  「我没有猜错。克鲁西奥不在以后,『动脉暗杀团』就由你来指挥。」鲁道夫碧蓝的眼睛在军帽的阴影底下发亮。「多梵,我们有多久没见面?让我想一想……」
  「一百五十多年了。」多梵回答。虽然早知道冯·古渊必定在这里出现,但真正面对他时还是免不了一阵激动。
  其余十几名暗杀者也一一从上、下层的各个门窗现身。他们虽然都在勉力作出冷漠的表情,可是眼睛里仍然难以掩藏那股崇敬。
  「只有这么短吗?……」冯·古渊叹息。「多梵,你无法明白,这种放逐的岁月是过得多么艰难……」
  「我明白。」多梵捏弄自己的手腕。「放心吧。放逐到今天结束了。」
  他左手按着自己的心窝,然后郑重地高声宣布:「吾乃理查·贾布尔·托古达·多梵,今以『动脉暗杀团』副团长之名义宣告:吾等将于此地执行『永恒公会』第六二六次最高审判会之一致决议,处决放逐者鲁道夫·冯·古渊。愿其灵魂于黑暗中安息。」
  二十四名「动脉暗杀者」亮起了各种兵刃。厅堂里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布兰婕呢?」冯·古渊仍然一脸镇定。「『公会』那些家伙必定也把她派来了吧?看见外面铁闸上的人头吗?我是为了欢迎她才特别插上去的啊。她在哪儿?」
  多梵却似充耳不闻。「你勾结的那些『异族』敌人也跟你在一起吧?把他们交出来。我答应让你保留完整的尸体。」
  「天国之门」请柬的典故来历可追溯至一千三百余年前,在《永恒之书》中也有记载:当时「噬者」氏族里一个名为鲍尔干的元老,在会议中受到政敌的羞辱而密谋复仇,假借贺寿宴请宾客为掩饰,接引「血怒风」与「鸩族」的杀手进入当时为「噬者」最大根据地的帕斯铁古城,意图借其力量刺杀仇家。
  岂料进城的竟是异族大军的间谍,当夜就先把鲍尔干诛杀,并且从内破坏古城的防卫,与埋伏城外的主力策应,几乎一夜之间攻陷帕斯铁,「噬者」守军经一轮苦战才力保城池。
  此事件是「噬者」(即「吸血鬼公会」之前身)与两异族议和多年后首次正面冲突,也成为其后「第三次吸血鬼战争」的远因。
  鲍尔干所发出之宴会请柬即「天国之门」——不过当年乃是以一种现今已湮没的南欧古方言写成。
  至于「天国之门」上的那滴干涸血液,则出于冯·古渊个人独有的异能:他能够把自己的思维、情绪、记忆或信息的少许片段寄存在鲜血之中。这是何以「动脉暗杀团」、拜诺恩、宋仁力夫妇以至那些迷上「天国之门」的恶徒,都能够从那滴血液知道摩蛾维尔这个目的地;也是何以常人在舔它之后会变得疯狂——冯·古渊的狂暴情绪,像一滴墨水落在卫生纸般,于他们的脑内迅速污染扩散……
  「你要找我吗?……」从冯·古渊的身后响起一个如低鸣的声音。是那个身穿中东衣服的高瘦男人——「血怒风」的使者卡穆拉。
  「很好,」多梵微笑。「暗杀者们听着:此名异族的奸细必定要活擒,并押回『公会』审问。」
  「多梵,你比从前神气了许多。」冯·古渊冷笑。「是因为有许多部下壮胆吗?」他左右看看。「二十几个……太好了。比我想象中还要多。想不到他们还是这么重视我。有多少年没有出动过如此庞大数目的暗杀者啊?可是这么一来,多梵你岂非要给布兰婕比下去了吗?她当年可是独自一人就把我抓回『公会』啊……」
  多梵举起左手。他知道只要这手臂一挥下去,二十四名「动脉暗杀者」就会像一股黑色风暴般把冯·古渊包围、吞噬,风暴过后就只留下一具断颈捣心的尸体。在这座好像随时要崩倒的破朽大屋里,他无处可避。
  「多梵,我没有看错。」冯·古渊仍然看来满不在乎。「你是一条狗。」
  ——太难看了,鲁道夫。这种挣扎和谩骂不合乎你的身份啊。从容就戮吧……
  多梵已准备把左手挥下。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明知要被『动脉暗杀团』盯上,也冒险发出『天国之门』吗?难道在你眼中的我是个愚蠢的人吗?」
  这的确是多梵心里一个大疑问。可是现在一切已快成定局,那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邀请你们来啊……」冯·古渊脱下军帽,露出那头束着的黄金长发与额上的「钩十字」记号,眼睛射出慑人的光华。
  「我就是要见你们啊——你们这些吸血鬼世界真正的精英,你们这些与我同样饥渴的兄弟。我要告诉你们一个重大的秘密……」
  多梵的手仍凝在半空。他快速地扫视一下部下们。有半数因为戴着护目罩而看不见表情,但其余的或多或少都流露出犹疑的眼神。
  「一个我在一九九九年冬天的伦敦发现的秘密……」
  多梵心头一震。那正是克鲁西奥出事的时候……
  他的手掌不自觉缓缓垂下来。
  「这个秘密关乎我们吸血鬼的兴衰;也关乎我们能否真正在这个地球上称霸。」冯·古渊的语气十分平和,似乎对他来说「称霸地球」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终于肯说出所有的事情吗?」站在冯·古渊身后的卡穆拉说。「我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快开始吧。我看他们现在全都很愿意听你说故事。」
  「首先大家都应该知道,『吸血鬼公会』的存在目的吧?」
  众人都略一点头。他们都熟知「吸血鬼公会」的成立宗旨乃是基于《永恒之书》上记载的古代先知训言,加上历代许多学者(包括布辛玛)的研究而订立的。
  吸血鬼并非交配繁殖,而是透过感染人类变成;再加上吸血鬼那长久不灭的生命,也就形成一个可以预见的危机:吸血鬼假若毫无节制地不断制造同伴,则吸血鬼人口将在极短时间内(因为省却了繁殖与养育的阶段),以几何级数「侵蚀」人类的人口,导致两者的食物链供求比例失衡——除了人类鲜血以外,吸血鬼不能依赖同类或其他动物的血液维生。
  其中许多吸血鬼的学者就预测:一旦这个供求比例倾斜至某一点后,吸血鬼与人类将无可避免地双双步向灭亡之路。
  「吸血鬼公会」的成立目的,即是为了限制同类的数量与活动,以维持吸血鬼的长久存续——当然他们许多的限制手段,表面上都运用了各种古代习俗与先贤教诲作为包装。
  「可是这一千年来世界的变化——我指的是人类世界——已经推翻了这些理论。特别是二十世纪。你们看看人类的人口如何膨涨;而人类这么喜欢吃牛、猪、鸡,而且吃了几千年!这些动物到现在绝种了吗?没有!因为人类懂得豢养它们!」
  「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不可以也豢养人类!他们做得到,我们这些比人类优秀百倍的精英为何做不到?为何我们要忍受活在阴暗中?我们本来就应该是这个地球的真正主人!」
  众人无不动容——包括了多梵。对于格外着重荣誉感的「动脉暗杀者」而言,要生活在人类的阴影底下确是一种耻辱。他们全都暗自想过这个问题。
  「『公会』那些仍然死抱古老教条的家伙,是让出权力的时候了!没有比这时代更加迫切。你们看看现代的人类,他们已经发展出足以令整个地球化为灰烬的力量。我们与其等待被卷进他们的自我毁灭里,不如趁早把权力夺取过来!」
  冯·古渊的演说明显奏效了。一个个暗杀者们已把兵器都垂下来,也不再掩饰对冯·古渊的仰慕佩服。
  「的确很教人兴奋。」卡穆拉的语气跟「兴奋」沾不上一点边儿。「好了。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做』了。那么请你告诉我们『怎么做』吧——以这样一支暗杀团,即使加上我族与『鸩族』的支援合作,我看不见有什么把握能推翻『噬者』。」他跟「血怒风」的同胞都不承认「吸血鬼公会」的权力,仍然以旧名字称呼对方。
  「『公会』的权力基石,谁都知道就是『默菲斯丹』。」冯·古渊不理会他的嘲讽继续说。
  听到「默菲斯丹」这名字,暗杀者们不禁皱眉。他们既是「公会」里的精英,都读过《永恒之书》的原始古本,上面有记载关于「默菲斯丹」令人心悸的事迹。
  「默菲斯丹」这名字出于古语,意为「活死人的杀戮者」——「活死人」(Undead)就是吸血鬼。
  「默菲斯丹」动作之迅速连许多吸血鬼亦不如,而且其全身能生长出锋锐的骨刃作为武器;更重要的是:「默菲斯丹」的血液,对吸血鬼来说就是剧毒,能够破坏吸血鬼的自动痊愈机能,甚至令吸血鬼的身体溶化。
  千余年前最后一次「吸血鬼战争」里,「噬者」掌握了这个秘密武器才得以扭转败局,击败「血怒风」和「鸩族」;但后来也因为「默菲斯丹」疯狂失控而造成一场巨大灾难,至结束时吸血鬼人口只余下三份之一。
  「以我所知,制造『默菲斯丹』的『种』给严密封藏在『公会』的古殿深处。历来只有一个给偷取带到外面。那个小偷你们大概都认识的。」
  「是布辛玛先生。」多梵的声音显得干涩。
  冯·古渊点头:「而他所制造的『默菲斯丹』,也就是著名的『开膛手杰克』。」接着他描述了「公会」如何于一九九九年发现「杰克」的存在,并派出两大最强的「动脉暗杀者」——克鲁西奥与千叶虎之介前往收拾局面。
  「他们都死在『默菲斯丹』手上吗?」其中一名握着锯状兵刃的暗杀者,忍不住掀起头罩发问。其他暗杀团员马上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令他垂头后退了一步。身为处刑队的一员却与叛徒交谈,本已严重干犯了纪律;而所谈论的更是关于「公会」统治的最高机密——「默菲斯丹」……
  其实在场每一名吸血鬼战士,皆想知道那次伦敦事件的真相:具有侵占他人身体能力的克鲁西奥,还有暗杀团内公认的「首席剑豪」千叶虎之介,在他们眼中是不可能失败的强者。假如他们力拼「默菲斯丹」而同归于尽,那至少可以保存「动脉暗杀者」的荣誉。
  「不。」冯·古渊摇摇头。「克鲁西奥和千叶,甚至是『开膛手杰克』,全都死在一名独行猎人之手。」
  众人马上哄然。其中夹杂着一些嗤笑声。许多人都不可置信地失笑摇头。
  「他是一个很特别的猎人——一个『达姆拜尔』。我们与人类的私生子。」
  厅里马上变得寂静了。
  「荒谬!」多梵呼叫。「世上根本没有所谓『达姆拜尔』!那个传说是假的!」
  「相信我。」冯·古渊指向自己的心窝。「第一个发现他的就是我——当时我也差点儿被他的刀子贯穿心脏。花了整整半年才能完全复原。」
  「那又如何?」多梵冷笑。「即使他有多么强的战斗力,能够敌得过我们现在这里所有人吗?能够与整个『公会』为敌吗?」
  「他的战斗力并非最令我注意的事情。更惊人的是他的肉体。当时我用望远镜亲眼看见了,他如何战胜克鲁西奥。」
  当下冯·古渊即描述,克鲁西奥如何用计入侵拜诺恩的肚子,已经胜券在握;拜诺恩如何以一截「默菲斯丹」的骨刃自刺腹部……
  「残留在骨头上的『默菲斯丹之血』,把克鲁西奥溶化了;然而拥有吸血鬼血统的这个『达姆拜尔』,却安然克服了它!
  「也就是说:『达姆拜尔』拥有与我们相等或更强的战斗力,而面对『默菲斯丹』时却完全没有我们的弱点!他将成为我们推翻『吸血鬼公会』的最贵重兵器!」
  冯·古渊挥舞着拳头,站在栏杆前的演说姿态,不自觉在模仿五十多年前那位狂热的「元首」:「就是因为掌握了这个新兵器,我才发出『天国之门』!」他看一看身后的卡穆拉。「那封请柬固然是为了邀请『血怒风』和『鸩族』与我结盟;可是更重要的就是邀请你们——你们这些与我亲如兄弟的真正战士!我要跟你们一起创造历史!一起成为这个地球真正的主宰!一起分享一场延续千万年的盛宴!」
  冯·古渊一双碧蓝的眼睛直朝向前方,视线仿佛穿越了荒宅的墙垣。
  「我亲眼看见过无数帝国的兴衰起落……」八百年来的记忆迅速在他脑海流过:蒙古铁蹄万马奔驰卷起的沙暴;西班牙无敌船舰巨炮齐发的灿烂火光;印度罂粟田漫山遍野的妖异香味;纳粹党大会如海的血红旌旗;「B52」轰炸机在头上呼啸而过的声音……
  「那些霸者都一一失败倒下了。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毕生都沐浴在光荣与权力之中——那又如何?他们死去之后,软弱的继承者总是以惊人的速度衰败崩溃,令霸者生前的一切都变成梦幻泡影。」
  「可是我们不同!面对凡人,我们是必然的胜利者!时间永远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建立的一切将如我们的身体一样,永远不会腐朽衰颓!」
  冯·古渊的声音在静默的厅堂里回荡。众暗杀者仍然在疑惑:冯·古渊的话值得相信吗?要把自己宝贵的永恒生命押在他身上吗?然而他所说的,却是这么一个美丽得令人无法拒绝的应许……
  「我还是不明白。」刚才那个握着锯刃的暗杀者再次发问。「即使这个『达姆拜尔』一如你所说那般厉害又如何?他现在在哪儿?你能够控制他吗?」
  「他正身在摩蛾维尔。」冯·古渊自信地说。「『天国之门』邀请的宾客,当然也包括他。本来他已在我掌握之中,可是刚才……」他与卡穆拉对视了一眼。「出了一点小意外。我保证他逃不了。」
  多梵的表情有点矛盾:刚刚成为「动脉暗杀团」的实际指挥者,他怎肯轻易把权力交给眼前这叛徒?可是冯·古渊的说话他大部分都已信服——对于千禧年伦敦事件的详情,他比其他暗杀者知道较多,而他所知的与冯·古渊所描述的完全吻合。
  「得到这个『达姆拜尔』又如何?」多梵的声音显得谨慎。「正如我刚才说,他一人敌得过我们吗?『公会』要是遇上统治危机,必定将使用『默菲斯丹』——不是一个,而是制造数十个,甚至数百个!他能够应付多少?」
  「多梵啊,这百多年来你都活在山洞里吗?」冯·古渊得意地笑着说。「你连外面的世界变成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从军服胸前口袋掏出一件东西:一个透明的塑胶管,里面盛着浓稠的深红色液体。
  「只要拥有他的一滴鲜血、一根头发、一个细胞就足够了。不出二十年,我们就能够拥有一支『达姆拜尔』军队!」二十年对于吸血鬼而言是很短的时间。
  「是复制(Cloning)吗?……」多梵的声音有点干哑。「你有把握成功吗?」
  「『达姆拜尔』也不过是遗传因子的产物而已。在基因工程学里,那只是另一组数字。」
  「可是我们在说的是人体复制啊!你拥有这样的资源吗?」
  「我没有。」冯·古渊把胶管收回口袋。「可是我的伙伴有——任何类型的尖端科技,包括还没有公开的他都有能力取得。资金的运用也几乎没有任何限制。」
  「是人类吧?」多梵露出怀疑的眼神。「政府的人吗?」
  冯·古渊没有回答。他瞧瞧四周的暗杀者。刚才已经对他表示信服的暗杀者们,果然因此而再次流露怀疑的神色。
  与「血怒风」和「鸩族」结盟,他们还可以接受——毕竟对方仍然是同类;可是要和人类合作吗?这似乎越过了他们的底线……
  气氛僵住了。暗杀团员把目光再度投向指挥者身上。「背叛」是一条越过了即不可回头的界线。他们更不可能表决——要嘛就一起成为革命者,要嘛就把冯·古渊就地处决。
  虽然他们并非每一个都真心信服多梵,可是在这个犹疑不定的时刻,就只有他能够决定,「动脉暗杀团」要倾向哪一方。
  多梵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如何重要——对于这一点他感到既不安又兴奋。这是他一直梦想的东西:身为高级的「动脉暗杀者」,他却从来没有机会参与任何重大战役,因此在「公会」里没有受到应得的重视。当接下处决冯·古渊的任务时,他感觉到终于有机会踏进吸血鬼的历史。
  可是现在他有能力左右更伟大的东西。
  多梵想象:要是在此完成处决任务,回去以后会得到些什么?也不过是几句赞赏,还有正式晋升为团长;要是跟随冯·古渊呢?……那不仅是参与历史,而是创造历史啊——当然这条路要比前者凶险数百倍……
  「我认为……」多梵清了清喉咙。「关于与人类合作这件事,也许……怎么说……历史上任何的斗争,总有需要权宜妥协的时候……」
  冯·古渊微笑。他早已预料到多梵的决定。
  ——这个好大喜功的家伙,那性格百多年来也没有怎么改变。
  多梵顿一顿又继续说:「只要我们最终的原则不变……」
  一阵突然而来的冷笑,打断了多梵的说话。
  笑声仿佛令厅里的空气也为之凝冷。即使在场的都是自豪的战士,但正在共商叛变之时突然发现被偷听,也难免有点心虚。
  多梵、冯·古渊、卡穆拉和所有暗杀者都愕然地瞧向笑声的来处。
  发出笑声的是放在多梵身旁的一具天使雕像。


天敌

  天使的脸已经崩缺损毁,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点阴森。发笑之时,那张漆色剥落的嘴巴并没有动过。
  冯·古渊在那百分之一秒里已经猜出来,发出笑声的人是谁。
  能够隐藏自己的气息,骗过这里众多吸血鬼战士,躲藏在这厅堂里如此久的,只有一人。
  一百五十年前,冯·古渊已尝过这种招术一次。那是他仅有的几次失败之一。
  多梵因为心里决定了向冯·古渊投诚,早已经放松戒备。那近在身旁不足半呎的冷笑声,像一把冰锥从他左耳刺进脑袋。他完全呆住了,只有本能地交叉双臂保护头脸。
  多梵穿着的暗杀团战斗服,双臂从肩到腕都镶着乌黑色的不碎纤维甲片,兼具防弹、防切割与吸收冲击力的功能。
  可是他这举臂的动作,刚好露出了腋下没有装甲的弱点——
  天使雕像的胸部轰然破碎,木屑纷飞——
  多梵欲跳跃避开——
  冯·古渊伸手到腰间摸索军刀的柄子——
  众暗杀者仓促地举起兵刃聚拢过来——
  ——他们全部都太迟了。
  多梵并不感到痛楚——吸血鬼是没有痛觉的。他只是感到身体中央好像被掏空了。
  ——那是心脏被利刃捣碎的感觉。
  多梵的身体软瘫。他垂下头来,看见那条从雕像破口伸出的手臂,肘部以下都已没入自己的腋窝里。
  手臂带着血泉猛地拔离伤口,多梵的身体马上如失去支撑般倒下来。那只血淋淋的手臂握成拳头,三条指缝间各夹着一柄弯弧的短刃。
  暗杀者们都认出这三支兵器属于谁。
  冯·古渊瞧着倒地的多梵,咬牙切齿地拍击面前的栏杆。本已腐朽的木栏杆应声崩碎。
  那具中空的天使雕像发出另一记冷笑,随即四分五裂,碎片洒落一地。
  藏身内里的「动脉暗杀者」戴着头罩与护目镜,黑色的战斗服上沾满尘屑。她收回其中两柄短刃,只把一柄反握在左掌里,右手叉着线条优美的腰肢,仰头与冯·古渊对视。
  「又是你……」冯·古渊的表情虽然仍在笑,但谁都看得出他的怒气。「很好……我本来就在等你来。」
  「黑色皇后」布兰婕取下了镜片和头罩,挥一挥满头的串珠长发,大力呼了一口气:「呼,我在里面憋了许久啦……鲁道夫,我们又见面了。怀念我吗?让你想起那次不愉快的事吗?」
  「你这『公会』的鹰犬……」冯·古渊指指地上多梵的尸身。「你从来就只有一种专长:对付自己的同胞。」这句话是说给四周的「动脉暗杀者」听的。布兰婕本来在「暗杀团」里就不受欢迎,除了因为她常替长老干一些「不体面的工作」,也不只一次私斗杀伤同类,到现在还是带罪之身。
  此外还有一个更重大的原因。是她的出身——她本来就不是「噬者」的同胞。
  「布兰婕,记得我吗?」站在冯·古渊身后的卡穆拉,从到达摩蛾维尔至今一直都冷冰冰木无表情,此刻看见布兰婕才第一次露出笑容。
  一副带着狂烈憎恨的笑容。那双大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几十只蚊子在他那头脏乱的鬈发上方绕飞。
  「我当然认得你。」布兰婕以一种奇怪的语言回答——那是非洲中部一个已消失部落的古代方言。「你的身体还是那么臭,我远远就嗅到了。」
  她懂得这种方言,因为她本来就是「血怒风」的战士。因为与本族的领导者不和,而且厌倦了逃避躲藏的生活,她在三百多年前投奔了「吸血鬼公会」——当然也带了几颗「血怒风」重臣的头颅作见面礼。
  卡穆拉没有再与她对答,只是瞧向冯·古渊。「鲁道夫,该履行你的承诺了吧。」
  冯·古渊点点头。「血怒风」使者提出的结盟条件之一,正是要拿下「黑色皇后」的首级。
  冯·古渊朝着「动脉暗杀团」挥挥手:「你们还在犹疑什么?为了替多梵复仇,把这个背叛我族裔的女人处决吧!」
  布兰婕哈哈大笑,环视四周的暗杀者,眼神仍然镇定自若:「『背叛』这个字竟然从你口中说出来……你们想知道一百五十年前我如何生擒他吗?因为他看上了我。他要我跟随他。多么可笑啊!结果他还不是败在我手下?对,我是暗算了他。但那又有什么分别?结果证明我比他强!而他还试图说服我跟随他!哈哈……」
  冯·古渊明显比多梵被杀时更愤怒了。更糟的是在暗杀团面前被她如此低贬。他知道必须马上转换话题:「布兰婕,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如此死心塌地地为『公会』那些保守的家伙做事?难道你承认他们是强者吗?那些甘心活在人类阴影下的可怜虫?」他再次指向多梵:「你对他们的忠诚,为何比对我们这些跟你一同战斗的伙伴还要多?」
  冯·古渊瞥见有好几个暗杀者都应声点头。他的话明显已把形势扭转过来。
  「你错了。」布兰婕的回答令冯·古渊意外。更意外的是她在说这话时,面容罕有地变得恭谨严肃,「我已经决定抛弃『公会』。」
  「啊?」冯·古渊有点喜出望外。并开始盘算有没办法说服卡穆拉改变初衷——毕竟像布兰婕这样厉害的战士是个很重大的资产。
  ——虽然失去了多梵,假若能换回来一个「黑色皇后」……
  可是布兰婕接着又说:「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比我强的人。我的新主人。」
  冯·古渊感到有点不妙。当布兰婕说到「主人」时,甚至露出了虔诚的表情。那是谁?能够令布兰婕在强敌包围里仍如此从容不迫?令乖戾疯狂的「黑色皇后」也甘心臣服?
  布兰婕仿佛看穿冯·古渊心中的疑问:「你也认识他的……」她的脸孔忽然颤抖了一下。她欢喜地微笑:「他已经来了。难道你们感觉不出来吗?」
  冯·古渊听到一阵急密的金属交击声。是从站在二楼走廊其中一名暗杀者那儿发出的。他握着一根六角柱状的黑色铁棒,前端穿着一列六个杯口般大小的铁环。
  铁棒与铁环在不停碰击发响,因为他握棒的手在颤抖。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身旁的同伴也在颤抖。
  不只如此,所有「动脉暗杀者」——包括了布兰婕,还有「血怒风」的使者都在颤抖。
  冯·古渊这才发现:自己原本紧咬的牙齿也发出微微的碰击声。
  ——连我也……怎么……
  「你现在明白了吧?」布兰婕的声音在颤震:「明白我刚才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心情了吧……」
  「为什么……」冯·古渊想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同样带着颤抖。他不欲在人前示弱,没有再说下去。
  「你大概没有到过非洲草原吧?……但至少也应该看过电视纪录片啊……」布兰婕说:「野生动物遇上老虎或猎豹接近时就是这样惊慌的啊……那是一样的……在他眼中,我们都只是猎物!」
  听到「猎物」这个词时,冯·古渊联想到一个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可能……
  上方发出轰然响声。冯·古渊马上拔出军刀,他身后的卡穆拉也从衣袍底下拿出一个边缘锋锐的古怪圆轮。众暗杀者亦一一举起武器,朝上准备迎击。
  屋顶破开一个大洞。两个人从洞口跌下来,重重摔在厅堂两边阶梯间的地板。
  摔在地上的两人一动不动。一个穿着日本学生服,一个穿着破烂染血的医生袍。
  两具尸体的血液几乎已经流干。
  冯·古渊惊愕无比。他认出来了。许久以前他远赴亚洲,曾经见过这两名「鸩族」成员。
  紧接着从屋顶洞口降下一条人影。
  飘飞的黑色大衣。
  尼古拉斯·拜诺恩的身体尤如无重量的幽灵,降落在布兰婕的身旁。「黑色皇后」马上半跪俯首,他轻轻把手掌按在她的头顶上。
  这一幕对鲁道夫·冯·古渊而言是绝大的冲击:这种崇拜与敬畏,原本就是他几百年来所渴想的东西。可是现在接受它的竟然不是自己!
  「『达姆拜尔』……」卡穆拉切齿说。
  暗杀者们听到这一句都悚然:眼前这敌人正是传说中的「达姆拜尔」!
  ——更令他们错愕的是:他们清楚感觉得到,带来那股不由自主的颤抖的源头,显然正是这个「达姆拜尔」!
  对于冯·古渊描述拜诺恩诛杀「默菲斯丹」的经过,他们本来还是半信半疑;可是此刻他们亲身感受到了,这个古老传说里的「最强吸血鬼猎人」所散发的压迫感。
  「又见面了。」拜诺恩右手握着鬼脸镂刻的钩镰刀,左手掀起大衣的后部,朝冯·古渊展示那两道划开的破口。「我有些东西要还给你。」
  二十四名「动脉暗杀者」都欲聚拢向拜诺恩。他们一直深信,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他们的全体合击。
  布兰婕仍然半跪着,从齿缝间发出低嘶,把弯刃举到眉间。
  拜诺恩轻轻扫一扫她的头发,她马上又如被驯服的野兽般低下头。
  拜诺恩的黑色长发仿佛飘飞起来。一双凶光放射的眼睛向四周的暗杀者扫视。
  四十八条腿立时像给钉死在地上一样。
  只有卡穆拉仍不信服。他亲眼看见拜诺恩如何被冯·古渊制服——那不过是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事而已。
  他以非洲土语呼叫了一声,身体已从二楼飞跃而下,朝拜诺恩扑击。
  长距离的主动攻击一向是卡穆拉的拿手绝技。由于他手足异常地长,很容易令对方错估他的攻击距离。
  可是当他挥臂准备以刀环削击时,才发现只能发挥平时一半的力量和速度。
  ——是因为那颤震的影响!
  当他知道事实时已太迟了。
  拜诺恩往上迎击的速度,比卡穆拉往下扑还要迅猛。他的身体带着钩镰刀,在空中贴着卡穆拉绕了一圈。镰刀的锋刃自卡穆拉左腰切入,横削至右腰,再沿背项斜上切砍,一直带到左肩颈,回转至咽喉和右颈。
  「嗖」地一声,卡穆拉的头颅与颈项就分离了。首级带着血尾巴掉到地上,那双比鸽蛋还要大的眼球往上翻白。
  「动脉暗杀团」众人的身体因这一幕震栗得更厉害。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戮。
  拜诺恩顺着刚才飞跃之势登上走廊,站在冯·古渊身前不足六呎。他笑着举起钩镰刀,伸出舌头舔舔刃上的血渍。
  「怎样?」拜诺恩的眼睛直视冯·古渊,一边舐血一边说:「从捕猎者变成猎物,这滋味怎么样?现在你体会得到,过去被你吸血的受害者有多恐惧了吧?」
  冯·古渊抛去原本拿在手里的《永恒之书》,握着腰间的刀柄,却良久也无法拔出。他强自压抑双手的颤震,可是越用力那颤抖反而越频密。
  他感到懊悔无比。在沼泽时为什么不一击就杀掉拜诺恩呢?而且他始终想不透,拜诺恩何以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他看着拜诺恩舔卡穆拉的鲜血,那显然不是为了好玩,而是真的在享受那种味道。
  ——他在吃吸血鬼的血!
  「你在沼泽时不是说过食物链吗?」拜诺恩以嘲弄的语气说,「看来你们现在不再站在最高级的位置了。」
  拜诺恩如把弄玩具般,轻轻旋转挥舞着钩镰刀。「来吧。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他一步一步朝冯·古渊走过去。
  冯·古渊看看「动脉暗杀团」的成员。一个个在哆嗦。假如他们一举涌上的话,也许还有胜算。可是现在他们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觉。狼群已经变成了羊群。不可能再依靠他们了。
  ——不能让八百年的野望就此化为泡影!不能死在这里!……
  「等一下!」冯·古渊的神情从未如此败丧,他伸出一只手掌止住拜诺恩的接近,「你忘记了你心爱的女人吗?慧娜·罗素啊!她还没有死!」
  拜诺恩止步,垂下钩镰刀,他收起了笑容。
  「对!她还活着!那个布包的头颅是假的!」冯·古渊挥着双手说。「我们作个交易吧!你放了我,我就把慧娜还给你!怎么样?你不是为了她才踏上猎人之路吗?失去了她,你就是把我杀死一万次又有什么意义?」
  冯·古渊说着时一直在慢慢后退。他看见拜诺恩那犹疑的眼神。假如他不相信我怎么办?他如此思考。不能再给拜诺恩更多时间去想……
  当冯·古渊退到认为安全的距离时,他全身毛孔忽然都冒出白色的蒸汽——在首次与拜诺恩战斗后,他也曾使用这招术逃遁。
  借着烟雾的掩饰,冯·古渊迅速朝二楼后面深处的走廊逃跑。
  拜诺恩马上惊醒,全速向冯·古渊追击。
  虽然失去了战斗力,可是那股被猎的恐惧却激发冯·古渊逃得更快——就像被猛兽追捕的羚羊一样。
  然而拜诺恩追捕的速度也同样加快了。
  因为他心中念着一个最重要的人。
  冯·古渊右拐转入其中一个睡房。不用回头,他已感觉到拜诺恩把距离拉近了。
  房间那个洞开的窗户已近在眼前,可是他恐怕来不及了。
  ——必须把拜诺恩拖延下来!
  冯·古渊进入这个房间,并不是偶然或胡乱挑选,而是因为这个房间他早已经使用过。
  窗户旁边有一个尚算完好的木制衣橱。衣橱的门紧闭着。
  冯·古渊改变方向,不直奔向窗户,反而跃到衣橱前。
  拜诺恩已到达冯·古渊背后五呎。他举起钩镰刀,作出准备全力砍斩的姿势。
  冯·古渊仍然没有回头。他双手插破了衣橱双门,两臂往外张开,把整个衣橱解体。
  里面藏着一个人。
  钩镰刀朝冯·古渊背项砍下去。
  冯·古渊抓着衣橱里收藏的那人,转身将她挡在自己与刀锋之间。
  刀锋在碰触那人的半吋之前硬生生停住了,拜诺恩的手臂如石像般凝止。
  一个身体娇小纤巧的女人,棕发凌乱,穿着污秽的白色汗衫。如在睡眠中的脸庞煞白得有点不自然,双目紧紧闭着。
  钩镰刀随着拜诺恩的叹息声跌落在地上。
  穿着党卫军服的身影穿越了窗户。
  拜诺恩抱着慧娜倒下的身体。皮肤异常冰冷。
  ——终于可以再次拥抱着你……
  ——上次拥抱你是什么时候?几年前那一夜。我决定成为吸血鬼猎人的时候吗……这段日子好长好长……
  ——那一夜我说过:「请你等我。」现在我们终于再次在一起……
  拜诺恩俯前把脸颊紧贴在她耳朵上。许多年了,她的身体仍是如此柔软……可是那股冰冷……
  慧娜的身体开始动了。
  不对,那并不是移动。
  而是颤震。
  拜诺恩的心瞬间如被冻结。
  慧娜同时张开眼睛和嘴巴。上排两只尖锐的犬齿从唇间露出。
  她那美丽的嘴唇沉在拜诺恩的颈侧。就像她过去激情时吻他的颈项一样。


猎人的告别

  当冯·古渊双足踏落屋外的草地时,他听见那从远处传来的引擎与破风声音。
  ——太好了!
  他一边仰着头,一边全速奔向大宅的前园。MH-53直升机在天空中渐渐变大。冯·古渊往它挥动手臂,忘记了以自己现在奔跑的速度,机上的人类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他是谁。
  直至走到花园的一半他才想起这一点,把速度放慢。亮着灯光的直升机更加接近,明显要在花园空旷处降落。
  就在放慢了脚步的那一刻,冯·古渊才发觉在长草之间好像有东西正快速游移向自己。
  ——有如潜行在草间的毒蛇。
  他硬生生拔地跳起,可是「毒蛇」已然缠住了他的左腿。
  左腿齐膝断掉。
  ——太大意了!以为摆脱了「达姆拜尔」就安全了!忘了还有「她」!
  「毒蛇」继续如影随形,追踪带血着地的冯·古渊。
  冯·古渊拔出军刀抵挡袭来的软剑。即使没有面对「达姆拜尔」时那股颤抖,他挥刀的动作也比往昔迟缓虚弱了许多。失去一腿并不是最大的影响。经过这一夜的重大挫折后,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充满着自信与野心的鲁道夫·冯·古渊了。
  只抵挡了三剑,他的军刀已被弹震得脱手飞去。泛着蓝光的软剑在他腰间绕缠了一圈。
  冯·古渊伸手想把那软剑解去,一时情急下又给锋刃削去两根指头。八百年以来他从未如此狼狈,现在他对战斗的判断竟比仍是凡人时还不如。
  十六夜无音从长草底下站起来,右手食指扣着软剑末端的圆环,左手则伸直成佛掌举在眉间。
  她在脑里默念着超度的经文。盯视冯·古渊的眼睛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无音美妙地旋转了一圈,乘这转势拉扯软剑。
  冯·古渊的身体拦腰断为两截。
  无音木然地收回软剑,剑身即像有灵性般自动收卷在她左前臂上。她一边向前继续接近,一边从背后解下师兄空月那柄生锈的佩刀。
  ——只要用它贯穿冯·古渊的心脏就完成了。
  直升机带着一股烈风翩然降落,距离冯·古渊的上半截身体只有不足二十呎。冯·古渊虽失去下半身,可是吸血鬼强韧的「黑暗生命」不能用这方法杀死——只有捣心斩首才能把他彻底歼灭。此刻他以手代足,像一条虫般不停爬向直升机。
  ——不能死在这里!还差一点点……
  同时有五人从直升机上下来,其中四个都握着装有长管状消音器的MP5A4轻机枪。
  在「斩鬼士」眼中,凡人的士兵根本视如无物。无音继续向前走过去。
  她却发觉五名军人下机后布出了一个甚为奇怪的阵式:没有枪的一人站在中央,另外四人则分别守在他的四角,而且全部都是面朝向外,那布置倒像是四名士兵保护着中央的人。
  更古怪的是五人的装备:中央那个看来瘦弱不堪的老人,头上穿戴着一具直盖至鼻梁的硕大金属头盔,看来甚为沉重,他那纤细的颈项好像承受得很勉强。头盔的眼部位置完全密封,没有任何可供向外观看的镜片或开口。各部分的构造很复杂,似是半完成品,许多细细的线路仍然外露。
  四名枪手的眼睛则各自戴着一副同样结构复杂、有点像夜视镜的仪器。仪器右侧各伸出一条缆线,另一端接续在中央那老人的头盔上。若从空中看下去,四条缆线就构成一个「X」字,而那老人正是中央的连接点。
  他们保持这个阵形缓缓向前移动。
  「那些奇怪的装备……不像是普通的部队啊……」待在庭园较远处的里绘一手抱着波波夫,另一边牵着文贞姬的手。
  宋仁力点点头,拔出了一柄左轮手枪。由于恐怕里绘有危险,加上文贞姬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并没有加入战圈,而留在这儿守护她俩。
  冯·古渊双手发出求生的惊人力量,猛力地拨着野草与泥土,迅速爬到了那部队的中央。他仰头朝着中央的老人艰辛地吐出了一句话:
  「蝮蛇……」
  那名老人点点头,挥手指向身后的直升机。
  无音看出他们明显早约定了。她马上加速接近。
  ——不能让他逃离这里!也许要杀人……这是他们与邪恶勾结的业报吗?……
  为了避过对方的枪口,无音默念真言,胸腹间一阵震响,身体机能马上提升,移动速度超过了肉眼所能捕捉的限界——
  她的身体在一刹那突然自动煞止。那是密教修行者对危险的预感知觉——
  三发九毫米弹头掠过她原应到达的位置,其中一颗擦伤了她的左上臂。
  开枪的是站在左前方的特种兵。手上平举的MP5稳如盘石。
  ——不可能!那个枪手的眼睛怎么能准确捕捉我的动向?
  无音改变了方向,欲斜向绕到敌人侧面。这次她的速度再加提升,远处的里绘根本只看得见一阵影子横掠——
  这次是左前方及左后方两名士兵交叉开火。两人完全同一时间扣扳机,仿佛心灵相通——或者更贴切的说,好像两人共用着一个脑袋。
  无音的大腿中弹,身体倒在草丛中翻滚了几圈。她咬着牙集中心神,把身体机能逆转,减慢血液流动的速度。
  ——我怎么会败在凡人的枪炮之上……
  第二次被射击时她看清了:对方的枪口并不是跟随着她,而是预早对准了她将要到达的方位,并在最准确的时间开火。
  ——他们能够预测我的动作!
  无音半跪在草间,瞧向敌阵中央那个戴着古怪头盔的老人。她看得出他才是这支部队的灵魂所在。
  ——可是戴着那玩意儿,他根本看不见,怎么能……难道他本来就不用「看」?
  对方并没有再射击,显然并非要取无音的性命。
  冯·古渊趁这个空隙已经登上MH-53的机舱。他的半个身躯躺在甲板上,胸部起伏地哈哈大笑。
  ——得救了!得救了!
  那支五人部队开始缓缓往后退却。
  远处的宋仁力从腰间口袋掏出一个瞄准镜,迅速安装在左轮手枪的顶部。他把枪交到穿戴着铁甲手套的左手。
  那只手套的内侧经他特别设计,握合的形状刚好与枪柄配合,能把枪支稳定地锁紧。宋仁力闭起一边眼睛。瞄准镜里的十字对准了机舱里冯·古渊的头部。
  猛烈的爆击声。左轮手枪被一颗轻机枪子弹准确地击中,打飞十几呎之外。
  宋仁力兀自举着空空的手掌。额头渗出冷汗。
  「是读心术……」在他身边的文贞姬说:「能够预知任何人的动作。那个干瘦的老人好可怕啊……连眼睛也不用……」
  「我明白了!」对机械特别敏锐的里绘说:「那个头盔,还有那些缆线!他就是透过它们把意念传送给那几个士兵——就像脑袋指挥四肢一样!」
  文贞姬点点头。「是军方的秘密兵器吧?而且看来是专门为了对付吸血鬼,还有我们这些超能力者……」
  这时「PRT」部队已退回机舱里。舱门关合的同时引擎声加大,MH-53呼啸着准备离地升空。
  众人恨恨地看着直升机,却深知这支结合了高深灵力与尖端科技的特种部队,实在难有任何办法对付。
  直升机刚离地升起数呎时,机身侧面突然发出了「咻」的一声异响!
  一柄雕刻着恶鬼脸孔的钩镰刀,竟深深砍入了防弹装甲里!
  不知从何出现的拜诺恩,紧握着接连刀柄的长铁链,随着直升机急速往上升起。
  他的左颈一片鲜血淋漓。
  「尼克!」里绘禁不住往前奔去,忧心地仰头呼叫。
  拜诺恩双手沿铁链迅速上游。
  ——不能让他逃脱!
  他距离机舱已不足五呎——
  舱门突然打开一条缝。一只干枯的手掌从中伸出来,手上握着一柄乌黑无光泽的九毫米USP军用手枪。
  枪口爆出两记火花。在空中摇摆不定的铁链,竟被子弹准确地打断。
  拜诺恩从七、八十呎高空直堕而下。他的身体在空中矫健地翻滚了数次,最后猛然双足着陆。四周的尘土也震得冒起。
  他抛弃那半截铁链,仰首向天观看。怨恨的眼睛凝视那渐小的直升机。
  东方的天空露出黎明的第一线亮光。
  ◇◇◇◇
  十六夜无音刚把弹头取出并包扎好伤口,又马上站起来,准备回到大厅里再次战斗。
  「不必了。」拜诺恩说。「那些吸血鬼已经全部逃走了。」
  无音的面容仍是冷漠得很。她双手合什朝着拜诺恩鞠躬,然后拿出口袋的纸笔写字:
  「我须回去把一切禀告师尊,然后重拾未完的斩鬼使命。若有需要请随时找我。我与本教僧侣务必相助。」末尾写着一个东京的传真号码。
  拜诺恩点点头,收下了纸条。
  「等一等。」拜诺恩从袖里拔出一柄十字架银匕首,交到无音的手里。「很感谢你救了我。这件信物送给你留念。」
  无音低头细看,用指头抚摸匕首柄上那受难基督的雕刻。她抬起头来,朝着拜诺恩微笑。
  这是众人第一次看见这位密教女尼的笑容。虽然仍很生硬,却令她刚毅的脸变得柔和起来。
  无音拾起行囊,从里面拿出黄色雨衣披上,然后在其余四人目送下一拐一拐地孤独步去。
  「那个『皇后』呢?」宋仁力咬牙切齿。他抚摸妻子仍然浮肿的脸颊。「我还没有跟她来个了断呢。」
  「对不起,我已经把她放走了。」拜诺恩闭目了一会儿,又说:「有一个人我无法留在身边,必须交由她来照顾。」他没有多说——他不想让里绘知道,慧娜已经成为冯·古渊的牺牲品。
  他永远不可能照顾慧娜了。这工作看来只有布兰婕最适合。对于这个疯狂的皇后,拜诺恩当然不能完全放心。可是他别无选择。
  「谢谢你们的帮助。」拜诺恩伸出手掌。
  宋仁力有点愕然。之前见面时,拜诺恩就如文贞姬形容:像一块坚硬的寒冰。
  宋仁力也伸出厚实的手掌,与拜诺恩用力一握。
  拜诺恩看了文贞姬一眼。「你们……很令我羡慕。」他转过身子,朝向庭园的铁闸。「好了。我们先走一步了。」
  波波夫应声从里绘怀里跃出,跳到拜诺恩脚边。
  里绘脸上带着忧愁,幽幽地瞧着拜诺恩的背影。
  ——又要分别了吗……
  拜诺恩却没有迈步,他回过头来瞧向里绘。
  「怎么了,你不走吗?」
  里绘这才知道:拜诺恩那句「我们」并不是向波波夫说的。


尾声

  作者:PH@XQ!Z(速吻) 发送日期:五月十一日东岸时间凌晨三时零六分
  标题:我回来了!
  大家最近如何?我又找到新的工作了。详情不能告诉你们——那是最高机密啊。总而言之不是替政府做事啦。
  记得我的那个「他」吗?我又跟他在一块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子。我们现在是伙伴。他说了一句令我很高兴的话:「现在我发现了,拥有伙伴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现在开始要跟他学习许多东西——那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啊。说不定以后还有许多奇怪的事情要藉助你们帮忙呢。
  不能说太多了。也许到我六十岁的时候,再把一切真相告诉你们吧!
  P.S.请珍惜你们所爱的人啊!
  五月二十三日 晚上十时三十分 华盛顿某地
  「一切都处理妥当了吗?」声音显得十分苍老。房间内灯光很暗,无法看见说话者的脸孔。只看见一只皮肤皱纹满布的手掌,搁在放着台灯的书桌上。
  「对。复元状况很理想。已在分析中……」另一把较年轻的声音在黑暗中回答。
  「嗯……」那只手掌移到桌上一个打开的文件夹上,内里是数页打字的报告。指头沿着文字一行一行扫过去,最后停留在一个小标题上:
  超自然反应部队(Paranormal Reaction Team)之实效评价
  「……PRT之核心构成部分,即Superior Soldier System(简称S3 Project),于本次(第004次)实地测试之过程及数据如下……」
  「表现很不错呢……」苍老的声音说。「还有那验证机体的纪录仪里,收录到一些很惊人的战斗数据……」手掌拿起夹附在文件里的两帧照片:一帧拍摄的是MH-53直升机侧面那道破口;另一帧是一柄钩镰刀。
  「那些人的身份有没有确定?」
  「还没有……」
  「继续吧……这次任务可真的收获丰富啊……」那只手掌从文件移开,拿起桌上的另一件东西。
  一个细小的密封塑胶管。里面装着鲜红的血液。
  十月十四日 晚上八时零五分 纽约市曼克顿区
  百老汇的卡曼尼剧院外被宾客记者挤得水泄不通。镁光灯几乎没有间断。
  「SONG&MOON」继上次空前成功的「NEO SPOOKSHOW」后,这么短的时间内竟又再次发表新作,令所有相关业者既惊奇又期待。
  宾客开始排队进场了。穿着像美丽巫女却又刮光了头的接待员,正忙着发送黑色封面的手册。
  这次的主题是:
  LOVE IS A HAMMER


N.拜诺恩之日记 Ⅱ

  五月十四日
  ……很奇怪的,最近几个晚上我都没有作梦。
  原本以为必定会梦见慧娜的。
  当然我仍然没有一刻不怀念她。可是似乎我已经能够安然地把她放在心里的一个角落。
  也许我已经接受永远失去慧娜的这个事实。
  ◇◇◇◇
  世上许多人都不承认:爱是一种有期限的东西。也许应该说是不愿意承认吧。
  因为不承认期限的存在,也就往往没有在期限内好好的珍惜。
  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每一时刻。跟她一起去过的每个地方。她的每个表情。每一次触摸她手掌的温软感觉……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永远。
  然而我开始感觉到:在超越了期限以后,爱并没有失去。它只是变化为另一种东西而已。
  ◇◇◇◇
  ……「我们是否失败了?」离开摩蛾维尔时里绘这样问。我无法回答。
  在每一场斗争里,参与者都怀着一个信念:这场斗争总有终结的一天。可是结果呢?世界上大多数的斗争还是长久的持续下去,绵延许多世代,直到今天。
  我相信这一场斗争也如是,并不会出现所谓「最后的胜利」。我、吸血鬼与人类都只是各自扮演着角力与制衡的角色。
  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值得继续战斗下去。
  我不能肯定带着里绘在身边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可是我并不担心。她再长大一些后可以自己决定一切。
  我只知道我现在很需要她。一个伙伴。她那鲜活的生命力不断在提醒我:世上确实有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
  ◇◇◇◇
  ……有这么多异能者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摩蛾维尔,里绘有这样的看法:
  「可能是人类面对吸血鬼的威胁,才诞生出你们这些孩子吧?这是一个物种的防卫本能啊。就像生病时,身体会产生抗体一样。」
  我听了之后觉得很惊讶。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说话,却又记不起来。
  她又说:「假如吸血鬼是从地底冒出来的恶魔的话,那么你们就是降落在凡尘的天使吧。守护人类就是你们的天职——看见你们聚集在一起时,我有这样的强烈感觉。」
  ◇◇◇◇
  在狩猎的生涯里,我一直只怀着唯一目的:寻找方法驱除那居住在我心里的魔鬼。
  可是现在的我坚信:我的心里同时也居住着一个天使。
  《华丽妖杀团》完


后记

  从 Jim Morrison 到 Bob Marley
  This is the end,beautiful friend
  This is the end,my only friend,the end
  It hurts to set you free
  But you never follow me
  The end of laughter and soft lies
  The end of nights we tried to die
  This is the end
  ——Jim Morrison,"The End"
  在我最初开始写作「吸血鬼猎人日志」这个系列时,我最喜欢Doors的音乐——我写的第一只吸血鬼约翰·夏伦,就是以该乐队灵魂人物Jim Morrison作蓝本。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在刚写完《冥兽酷杀行》后不久,我到了位于巴黎Pere Lachaise墓园的Morrison坟前——当然我去得太晚了:墓碑上原有那个满布涂鸦的Morrison塑像,许久以前已经给人偷走了。
  现在我最喜欢的是Bob Marley。我并没有打算把他也写成吸血鬼——他所拥有的生命力是不属于那种黑暗的。或者应该说,吸血鬼永远是支配者,而Marley天生就是一个解放者。
  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到牙买加探访他的墓地——同时也是他的出生地。
  Jim Morrison就像脱离了凡俗一切羁绊,却发现世界本来就是个最大的囚牢——「No one here gets out alive.」;Bob Marley的歌声则像回荡于监狱的廊道之间,提醒我们不要放弃天赋的自由。Morrison描绘了世界末日前最后的狂喜盛宴,还有宴后头痛欲裂的虚无失落;Marley则至死都在吟唱人类最初、最卑微也最崇高的理想。假若Morrison是耶稣基督最后晚餐里的酒,Marley则是那片面包。
  从Morrison到Marley,大概就形容了我这几年心境与思想的一些转变。也因为这些转变,我的《吸血鬼猎人日志》故事在此作了一个小结。当然这故事还有很多「尾巴」仍未交代,而我也不排除再写续篇的可能。不过在我构想到更新鲜有趣的历险之前,猎人要暂时休息了。
  在这短短数集里,也算是建立了一个有效的故事「方程式」,若要继续生产more of the same thing应该不是很困难。不过这一向不是我想做的事情。李小龙说武术就是honestly express yourself。写作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How long shall they kill our prophets
  While we stand aside and look
  Some say it's just a part of it
  We've got to fulfill the book
  Won't you help to sing,these songs of freedom
  Cause all I ever have,redemption songs
  These songs of freedom
  Songs of freedom
  ——Bob Marley,"Redemption Song"
  有件事是我最近才发现的:Bob Marley的生日是二月六日。和我同一天。
  乔靖夫
  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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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8-29 13: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吸血鬼猎人日志〈特别篇〉地狱镇魂歌
作者:乔靖夫


濡之恐怖

  十月二十日 傍晚六时零五分 新宿区
      濡の恐怖。
     Silent Kill 4
     好评发售中!!
     DVD-ROM 1枚组
    标准价格 ¥6,800(税别)
      〈插图〉
  竖立在大厦屋顶上这幅巨大的电视游戏宣传广告,按照预设的时间,自动亮起了十二盏苍白刺眼的照射灯。
  广告板底下的天台本来一片阴暗。此刻在强光照射下,一切事物光影对比鲜明,仿似一座由混凝土搭成的戏剧舞台。
  赫然躺在这「舞台」中央的是一名女高中生。手足扭曲的姿势有如一只冷死在寒风中的昆虫。
  染成浅棕的鬈发散乱地披在脸上。
  水手服宛如被某种猛兽侵袭过后,到处都被撕裂,裙襬被卷了起来,露出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可爱内裤。
  裸裎的细嫩乳房没有任何起伏。上面满布着啮印,左边的乳蒂更给整个噬去了。
  嘴巴满满塞着属于她自己的白色泡泡长袜,整张脸因为窒息与痛苦而肿胀起来。
  真正的致死处却在右侧颈项:颈动脉已经破裂了好一段时间,创口四周的皮肤冒起了皱纹;鲜血早已停止喷射,现在混着浓浊的泡沫,轻轻发出「噗噗」声冒出来。
  女孩的瞳孔已经完全放大。睫毛膏与泪水混和成灰黑的污垢,一双眼睛暴瞪着,仰视东京的阴暗天空。她至死也无法理解,自己十六年的短促生命,为何竟以如此惨酷的方式结束——在十月一个平凡的下课后黄昏,在她熟悉的都市里……
  一片阴影投在女孩的尸体上。
  是一个长着稀疏金发的白种男子,长相平凡得像在世界任何一个大城市都可以见到的那种中年游客。他匍伏在地上,身姿和神情都显得很疲累,水蓝的眼睛直盯着女尸,透出一种异样的欲望。
  他像一条狗般用双手吃力地爬过去,把嘴凑向女孩颈旁的伤口处。
  他贪婪地舐饮那已变凉的血液。
  舌头深深伸进伤口里,发出难听的吸啜声。
  女孩的尸体似乎渐渐变得凹陷干枯。
  「别挣扎得这么难看啊,摩列科。」
  说话的声音来自后方的储水箱顶上。
  蓝眼睛惶恐地瞪大,嘴巴停止了动作,白人男子迅速把视线转向声音发出处。
  「你好歹也活了两百岁……」那声音继续说。「死得有尊严一点吧。」
  一个瘦长的黑影蹲踞在水箱顶上,比夜色还要黑的长发与皮大衣,左边肩头上坐着一只瘦小的猫。
  男子摩列科挣扎着爬起身体,移动到天台更光亮的地方。这才暴露出来,他的双腿自膝盖以下早已被斩断了。
  摩列科咧开血污满布的嘴巴,露出两支尖长的犬齿。「我不明白……」他吃力地说话时吐着血沫。「我远远逃到了太平洋的彼岸来……怎么你还是找得到我?」
  「是你的气味。」水箱上那黑影站立起来,走前了一步。
  射灯投在他的脸上。一张瘦削苍白的脸庞,眼睛掩盖在圆形的墨镜底下。
  「只要让我嗅一次,你就永远逃不掉。」
  摩列科目中的恐惧更浓烈,声音变得颤抖。「我知道了……你……就是传闻中那个『猎人』……」
  长发男人无言,从大衣内里掏出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上面雕铸着耶稣基督受难的惨状。
  那只黑猫从主人的肩上滑走下来,跃到水箱顶的另一角站着。它晶亮的眼睛,与主人同样盯视着下方的摩列科。
  摩列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支撑在地面的双手突然猛力推按,身体即如箭矢般飞升到四、五公尺高处!
  这绝对是超越人类的跳跃力。
  ——然而长发男人跃得比他更高。
  两条黑影半空中交叠在一起,再合成一团,重重地急堕回天台地面。
  摩列科摊成十字状,仰卧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双臂各被长发男人的黑皮靴牢牢踏住。他痛苦地吐出大口的鲜血,胸膛急激地起伏着。
  心脏处深深插着那个银色的十字架。
  站立在上方的长发男人脸容冷酷,肃杀的眼睛透过墨镜俯视下面垂死的摩列科,全无透出任何怜悯的感情。
  他缓缓掀开大衣的左襬,从腰间拔出一柄尼泊尔式的传统「库克里」(Kukri)弯刀。刀背沉重厚实,刀刃向里弯曲,握在手里的感觉像一柄短斧头。
  「告诉我……」摩列科喷着血沫说:「……你……的名字。」
  ——尼古拉斯·拜诺恩。我的名字。
  摩列科不甘心地痛苦挣扎。
  长发男人的上半身俯下来,把弯刀架在摩列科的脖子上。
  「别乱动。让我好好完成我的工作。」
  血柱飞溅的同时,位于他们上方那个巨大广告板,像百叶帘般变换了另一个广告画面:
      东洋最期の诗人·茧MAYU
         地狱LIVE
         第ⅩⅣ回
  新宿THEATRE·平成XX年10月20日(土) 20:00
   SS席 ¥12,000 S席 ¥8,000 A席 ¥6,000
         〈插图〉
  长发男人提着摩列科血淋淋的头颅,仰视这演唱广告的画面。
  ——贯穿心脏。斩首。这些就是我的工作。
  ——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干的工作。
  从摩列科那无头尸身的外衣口袋,有两张证件跌出落在血泊中,证件的胶套沾染了血水。
  证件上写着是「地狱Live」的后台通行证。
  长发男人看了通行证一眼,又再仰首,凝视广告里的歌星照片。
  染成白色的长发与眉毛,俊美得慑人的脸,深邃漆黑的眼睛。
  名叫「茧」的少年。
  最后一线夕阳,在东京那无尽的建筑群海洋尽处消失。


地狱LIVE

  晚上八时零六分 新宿THEATRE
  每一回「地狱LIVE」开始前,会场外的情景就是一场热身表演。
  歌迷是当然的主角:其中以少女占了压倒性的数量,把剧院外的几条街道塞得满满的。她们当中除了大约三分一身穿校服外,其余穿着的是另一批「制服」——毫无例外的黑色与白色;通花蕾丝与皮革;白银制十字架或恶魔标记的项链及戒指;涂得雪白的脸颊与紫黑色的唇膏……
  在挂着「FULL」告示牌的售票处外面,四、五个打扮成秘密警察模样、一身黑长衣与军帽的少女围拢在一起抽烟聊天;另一组在街灯底下聚集的,则像被拷问过的受害者:染成七孔流血的脸庞、以安全别针充当耳环和唇环、灰白色的隐形眼镜……
  少女们仿佛把童年时作过的恶梦,一股脑儿搬出来穿戴到身上。
  置身这样的人群里,拜诺恩倒是感到自在:谁也没有特别留意他这个穿着全黑衣衫的外国人。
  自从两天前到东京来以后,他走在街上就从来没有轻松过——欧美人在日本总是特别显眼,直至到了「地狱LIVE」的会场来。
  唯一比较难受的是那声音,几千人同时在说话。无论转往哪个方向,你无法看不到附有大串饰物的行动电话。女孩们都忙于跟等候中或失散了的伙伴联络。
  歌迷当然并不是这场热身表演的唯一角色。
  拜诺恩看见在远远的最外围有一大群示威者,全部都是成年人,许多明显已是父母辈,手上举着各种抗议标语。写的都是日文,拜诺恩看不懂,只知道许多是在「MAYU」的名字上盖上一个叉。
  示威者与歌迷之间的马路上则隔着大队警察,全都提着防暴用的塑胶盾牌和警棍,一个个脸色紧张。警车顶上的灯号无声地旋转闪亮着。
  这样的场景当然缺不了新闻媒体的摄影机。穿着整齐套装、化妆一丝不苟的女记者,握着附有电视台标记的麦克风,在镜头前频繁地开合嘴巴,同时不忘保持端庄的笑容。
  异国的语声在耳边此起彼落,拜诺恩感到有点昏眩,无法判断状况。
  这个国家实在是太陌生了。
  ——还是先进场看看吧……
  他从大衣内掏出那两张后台通行证,往「新宿THEATRE」正门走去,那儿等候进场的歌迷已经排成长龙。他有点手足无措,要径直走到龙头那儿,就这样把证件递给收票的人?还是要找进入后台的侧门?……
  「等一等!」一声稚嫩的呼喊在人群的声音里格外突出,吸引了拜诺恩的注意,因为那是用英语说的。
  拜诺恩回头: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孩子,原本一直在发愁、抱膝蹲在场馆的阶梯上,此刻正带着讶异的表情,朝拜诺恩直奔过来。
  「是的!我在叫你!不要走……」少女一直用英语喊着,焦急地跑了过来,生怕拜诺恩在人丛中消失。
  拜诺恩无法理解,呆呆地站在原地。
  少女一走过来就伸手握着拜诺恩的手掌,她的手冰冷而柔软,在微微地颤抖。
  「你手上拿着的是……」她把他的手掌移近自己脸前,仔细看他手上的证件,她的眼睛瞬间睁大。「我……我在作梦吗?是真正的『地狱LIVE』后台通行证!这简直是圣物啊!你……你是怎么拿到的?」
  拜诺恩透过墨镜细看少女的脸庞。并没有夸张的化妆,黑长发剪得细碎,像那种传统日本人偶的发型。她不算很漂亮,可是细小而丰厚的嘴唇溢着一股鲜活的诱惑力。
  瞧见少女右边颈项,拜诺恩的眉头一下子紧皱起来。
  ——怎么会这样……
  少女察觉了拜诺恩的视线。她天真地笑起来,把衣领拉低一点,似乎故意要让拜诺恩看见她肩颈的雪白肌肤。
  在她的颈项动脉处,有两个细小的血洞,干结的血污一直染到衣领上。
  「这叫做『吸血鬼的噬印』,好看吗?」少女笑着说。「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弄好的……你觉得逼真吗?」
  原来是化妆。拜诺恩的眉头这才解开来,禁不住苦笑。
  噬印确实弄得很像——对于这种东西拜诺恩是不折不扣的专家……
  少女拉着拜诺恩的手再贴近了些,变成挽着他的肘弯,胸脯不经意地压着他的手臂。「我叫真梨……你一个人来的吧?这儿不是有两张通行证吗?你要是肯带我进去,我……今晚就不回家……」
  拜诺恩已经许久没有与女孩子的柔软身体如此亲近。他闭起眼睛,心底兴起一阵微微的激动。
  那并非欲望,而是对「某个人」的怀念。
  ——慧娜……
  拜诺恩垂头瞧瞧真梨那泛着绯色的稚气脸庞,又仰首看着剧院上方广告牌里那个白发的俊美少年。
  「为了听他唱歌……你愿意献出一切吗?」
  真梨那双明澄的眼睛直视拜诺恩,毫不犹疑地用力点头。
  ◇◇◇◇
  《社会新潮》十月号专题文章
  恶魔?先知?
  摇滚少年·茧崛起带来之社会现象
  「我愿意为他奉献自己的生命。」这样一句话在日本古代以至战时,都具有某种特殊的精神意义;然而在这里却是出于平成年代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口中,不禁令成年人为之毛骨悚然。
  就读东京都内某中学三年级的N子(假名),坐在涩谷街头的栏杆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着大谈「死亡」。她口中的「他」就是茧——一个比她年长不了多少的少年,两年前开始在日本音乐界如彗星般冒起的「视觉摇滚」(Visual Rock)偶像……
  茧是德国归来的日侨,对于其过去,就连追踪娱乐新闻的记者亦讳莫如深。他的传奇开始于两年前,首支单曲《Poisoned Candy》(有毒的糖果)在地下摇滚界推出后,他那以黑暗与毁灭为主题的凄绝歌声,就像疫症般迅速感染蔓延,其歌迷人。以女生为核心,短时间内呈几何级数增长……
  茧的歌迷对偶像的崇拜与痴迷程度,即使在惯于大量生产偶像的日本社会亦属空前。他们结成一个个紧密的族群,除了一般的追捧活动外,更流行着各种自我残虐的行为,至今已造成两宗死亡及十余宗重伤入院的事件。正如接受访问的N子说:「只有在流血的时候,才能够完全体会茧的诗歌。」
  这股疯狂的气氛,在每次名为「地狱LIVE」的现场演出时达到最高峰。多个教育及家长团体已经要求官方禁止茧的演出,但始终未有结果——第十四回「地狱LIVE」又将在本月二十日于新宿剧院区演出。
  据消息人士透露,禁止不果的原因具有经济甚至政治因素——茧的音乐已俨然是一台会印钞票的机器……
  然而媒体与社会人士的声讨仍然不绝,报章更对歌迷的疯狂崇拜命名为「茧缚现象」……
  ◇◇◇◇
  晚上八时二十二分 新宿THEATRE内
  没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那具上吊的骷髅发出青绿的萤光,在歌迷的挥动下似乎真的活起来,按着鼓声的节奏手舞足蹈。在它下方是另一件歌迷带来的展示物:一个印着「MAYU FOREVER」发光字体的巨大纸牌,四边围满了枯萎的玫瑰。
  各色射灯如长长的刀刃,切割着弥漫场内的干冰烟雾,映照出舞台上的布景: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四面和顶上都围绕着带刺的铁丝。
  吉他手和鼓手等已经在笼里热身,长发的鼓手每次随意打出一段节奏,歌迷就兴奋得尖叫起来。
  「太棒了!太棒了!我在作梦吗?」真梨的眼角溢出高兴的泪水。她急忙从书包里掏出附有摄影功能的行动电话,把镜头朝向下方,寻找最佳的角度。
  她与拜诺恩高高站在场馆上方的一条灯光吊桥上。拜诺恩俯视下面的情景,一脸肃然。
  ——简直就像是一场宗教祭典……
  「我还带了立可拍来!待会儿我们要到后台去!我要跟茧合照,然后让他在上面签名……这次肯定让我的同学妒忌得要死了……」
  「你学校里许多人都是他的歌迷吗?」拜诺恩托一托墨镜。会场内虽昏暗,但对于拥有超人夜视能力的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影响。
  「班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是。她们大概全都在这里吧。买不到票的还站在外头。」
  拜诺恩审视剧院四周。场馆比想象中小,根本容纳不了外面那大票的歌迷。他猜想外面许多人像真梨,根本就买不到入场券,可还是要来沾染这场「祭典」的气息。
  「我看过报上说……」拜诺恩看的是美国的报纸——茧的崛起早已引起外国媒体的兴趣。「每次『地狱LIVE』之后总有些女孩子失踪。」他瞧向真梨。「你们不害怕吗?」
  真梨的眼睛仍不离手机上的屏幕,表情显得有点不耐烦。「谁相信那些媒体的炒作?那些只是成年人编的谎话。他们不想要我们来听茧唱歌。」
  就在这时刻,场内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只余下舞台上方正中央最大的一道白色射灯。
  尖叫声到达了最高峰。
  在铁笼里一面地底活门打开。一条瘦削的人影自那地洞中缓缓升上来。白得像透明的头发,赤裸的上身如刚发育的男孩,皮肤在射灯下反射出光芒,滑得有如丝绸。黑沉如夜的长裤与皮靴。
  最前面的歌迷失控了,如海浪般一涌而上。守在舞台前那列健硕的保全人员竭力阻挡着人潮,可还是有二、三十个女孩突破了防线,如涌向食物的虫群般爬上了舞台,奔跑到铁笼四周。
  她们发出仿佛绝望又像狂喜的叫声,纷纷把手臂伸进铁笼里,欲触摸她们心目中的神祇。一条条年轻光滑的手臂,被铁丝上的尖刺割得鲜血淋漓。
  拜诺恩垂头看看真梨的手臂,上面有浅色的斑驳伤痕。
  鲜血沿着铁丝滴下来。
  「我们当然也有害怕的事情。我们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整天在说谎的成年人。」
  拜诺恩俯视下方的情景,纷溅的鲜血。
  茧那张形状优美的薄唇笑起来了。他在铁笼里绕了一圈,伸出右手接下每一个歌迷呈献的鲜血。他把手掌上的鲜血往自己脸上和胸前涂抹,画成一圈又一圈诡异的符号图腾。
  最后他把手指伸往嘴巴,以舌头舔了一下,闭目仰首发出满足的叹息。
  墨镜之下,拜诺恩的眼睛睁大了,洋溢着一股兴奋。
  ——猎人看见猎物时的兴奋。
  真梨按下手机的拍摄键,捕捉了这既血腥又美丽的时刻。茧出场之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像梦呓般继续喃喃说着:
  「每个人都会害怕吧?大人也一样。他们都害怕茧。因为比起他们的谎话,茧的音乐太真实了。」
  ◇◇◇◇
  「茧的状态非常好啊。」语音带点含混不清,很明显口腔或牙齿天生有毛病。
  说话的兔幸五郎是个长相讨厌的矮子,穿着一件剪裁古怪的皮草,令他看来更像一只动物。最令人印像深刻的是他的嘴巴;上唇中央缺了一大片,露出两只形状不规则的发黄门牙。
  「嗯。」回应的羊津京子交叠着腿,坐在器材控制室中央。她身上的高级洋装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深刻的乳沟上方是一条闪烁的红宝石项链,链饰的造型是半个破裂的心形。金丝眼镜底下的脸有着浓厚的妆,令人难以断定她的年龄是在三十或四十代。
  「今晚一定很精采。」羊津继续说。「我们的宾客都到齐了吗?」
  「让我看看……」站在另一头的犬道晋也拿起挂在墙壁上的记事板,细阅上面的名单。犬道和兔幸的身高差不了多少,但裹着黑色长袖衬衫的躯体明显比兔幸健硕。「……摩列科好像还没有回来。」
  「也许他找到好吃的猎物,还在忘形地享受着……」兔幸狞笑说。
  羊津把视线从巨大玻璃窗移向控制台右侧,那儿排列着十几个小屏幕。是「地狱LIVE」工作人员临时架设的保全摄影机。
  她托一托镜片,把注意力放在其中一个屏幕上。
  「这个男人也在邀请之列吗?」羊津把脸贴近一点。「我好像没有见过他……」
  保全主管的犬道看看那个屏幕,立时分辨出是在拍摄场馆的哪一个位置。他走近玻璃窗,运用他的超常视力往那儿聚焦。
  是在十七号射灯吊桥上。穿黑大衣的男人,身旁还有一个女学生。
  「我也看到了。」兔幸站在犬道身旁说,他伸出舌头舔舔那双门牙。「我过去看一下。」
  ◇◇◇◇
  「你看来有点神经紧张啊。」真梨这才分神看看拜恩的脸。「好像在准备干什么重要事情似的……你不喜欢摇滚乐吗?」
  「喜欢。」拜诺恩回答时却没有笑容。「我倒没有你这么幸运。我最喜欢的那个摇滚歌星,在我两、三岁时已经死了。我是在许久以后才开始迷上他。」
  「那么你从来没有机会听见他真实的声音吗?」
  拜诺恩回想过去的事情,苦笑着没有回答。
  ——不。我听过。是他「死后」唱的歌……
  「你真可怜啊……」真梨说着又把视线投回下方的舞台。铁笼里的茧身上画了更多血腥的图腾。「你知道吗?茧从来都不进录音室。」
  「那么他的唱片……」
  「全部都是现场表演的录音。还有,每一回『地狱LIVE』都是全新创作,绝对不重唱过去的诗歌。」
  「也就是说:每首歌他一生只唱一次吗?……」拜诺恩有点意外。这种艺术的坚持,与流行音乐产业格格不入。
  真梨神往地猛力点头:「而且,每首诗歌我们一生也只有一次机会在现场听他唱。这不是很教人兴奋的事情吗?一生只有一次的东西啊!这不是比什么都要真实吗?」
  「是吗?那么他的歌声告诉了你们什么事实?」
  「他在说:我们总有一天都要死去。」
  ◇◇◇◇
  保全人员终于也把攀附在铁笼的最后一个歌迷带走了,台下的尖叫也渐渐平复。笼子里的乐队开始奏起节拍。
  和一般摇滚音乐会不同,开场的只是一首和缓的叙事曲,而不是要把听众的热情烧起来的强劲节奏。
  歌德摇滚味的吉他独奏,如孤魂在黑夜中鸣叫。
  然后茧握起了麦克风。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When all the birds drowned in the silver bay(当所有鸟儿都溺死在银色的海湾)
  When the smoke signal went into outer space(当狼烟的信号升上了外太空)
  Nobody would remember(没有人会记得)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世界逝去的那一天……)
  茧的歌声一响起来,拜诺恩的脸色变了。
  一股汹涌澎湃的感动。久已遗忘。
  ◇◇◇◇
  ——几天之后,当拜诺恩回想这一夜的情景时,他在日记里这样写: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茧的歌声。那感觉出乎意料地震撼了我——原本以为他只是那种故作惊人的虚假偶像,为了骗少女们的零用钱而生产的商品……
  他的歌声,正如真梨说,很真实。里面有一股近乎绝望的情感。这情感对我来说毫不陌生。
  我马上听出来了——这个家伙跟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普通人没有见过的黑暗世界……
  舞台下的少女仍在尖叫,在呼喊茧的名字。她们迷恋的恐怕只是他的美丽躯壳吧?他的歌声所要表达的东西……我很怀疑她们当中有多少人能真的听明白?……
  ◇◇◇◇
  真梨听着时侧首瞧瞧拜诺恩,发现他听得神往的模样。她满意地笑起来。
  拜诺恩取下墨镜。他想更清楚地观看茧唱歌的模样。
  茧闭着眼睛。白发与身体仿佛在发光。双手握着麦克风的姿态,有如一个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片浮木。
  When the blood dripped off the rusted blade(当鲜血从发锈的刃锋滴下来)
  When the Bible was torn off another page(当圣经被撕下了另一页)
  Nobody would realize(没有人会知道)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世界逝去的那一天……)
  正沉醉在悲伤之中,拜诺恩忽而感觉脑袋深处像给尖针刺了一下。
  ——危险。
  真梨一边流着泪,一边在细听茧的诗歌,突然感到身旁掠起一阵风,吊桥并没有摇动。她看过去。
  拜诺恩就这样消失了。
  ——而他原来所站位置的桥板上,钉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八角星形忍者飞镖。
  「怎么了……」
  她看不见:在她头顶的高处,如蛛网般交错的电线之上,两个男人像杂技团走钢索的表演者一样站立着对峙。
  「这儿除了工作人员以外禁止进入。」兔幸五郎狰狞地笑着,以蹩脚的英语说。「你是谁?」
  「是吗?可是我身上带着这个啊。」拜诺恩以十字架匕首贯穿着「地狱LIVE」的后台通行证,朝兔幸展示。
  兔幸的笑容收起来了。「这个东西,我们只发给特别邀请的客人。你从哪儿弄来的?」
  「你们那位客人生病了。所以我代替他来。」
  「他有什么病?」
  「没什么。」拜诺恩咧齿微笑,伸出手指划过颈项。「只是他的头有点痛,还有……」又伸手指指胸口。「……心脏病。」
  兔幸的脸容因为愤怒而瞬间扭曲,两支门牙变得更长更尖。他听出了拜诺恩话里的意思。
  ——对方是「猎人」!
  兔幸发出尖锐的嘶叫,沿着电线朝拜诺恩奔跑,就如跑在平地上一样,展示了惊人的平衡力。
  兔幸奔跑时,双臂像忽然缩短了,收进那件皮草里。拜诺恩看出这是攻击的前奏,凝神注视对方的胸口。
  果然在接近到不足三公尺时,兔幸的胸前闪射出三道银光。拜诺恩迅速往上跳跃,闪躲射来的武器。
  兔幸笑了。他发射飞镖的目的就是要让拜诺恩跃起来。他双足也马上蹬踏电线,迎着拜诺恩的身影跳起来,跳得比拜诺恩更快更高——空中战本来就是兔幸的强项。
  兔幸的左臂从皮革里伸出来,掌中握着一柄涂上不反光黑色物料的日本短刀,直取拜诺恩的胸口。
  拜诺恩在空中的身体却突然加速旋转,右手从大衣内里拔出一把东西横向挥斩。
  兔幸感觉手上刀柄的剧烈冲击,然后才听到金属交错的锐音。
  那冲击甚至传达到身体,他不由自主往后飘飞,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踏在交错的电线网上。
  拜诺恩也顺着挥斩的力量飘飞到反方向,以穿着皮靴的脚背勾着另一条电线,整个人如蝙蝠倒吊着,身体缓缓地摇晃。
  他仍在微笑,右手上握着一柄镂刻了恶鬼脸孔的钩镰刀。
  「这……绝不是人类的力量……」兔幸切齿说。「你……又不是我们的同类……你究竟是什么?」
  拜诺恩似乎十分悠闲,身体仍在左右摇晃。「你这个问题,我过去每一只猎物几乎都问过。」
  兔幸暴怒地再次从电线上跃起。以人类作粮食、站在食物链最高处的吸血鬼,却被眼前这个神秘男人视为「猎物」,兔幸的荣誉感受到伤害。
  ——要把这男人的头壳拿下来作我的杯子!
  拜诺恩的身体也相应再次飞起来。
  两人的身影在场馆上空交错了好几次,每次都传出金属的猛击声。
  下方的舞台音乐渐变急激,盖过了上方的战斗声浪。
  「新宿THEATRE」里无人察觉这场战斗的进行。两人飞跃移动之快超过了人类肉眼能捕捉的速度,即使在白昼也只能看作两团模糊影子,何况在这样的黑暗中。
  钩镰刀与日本短刀第六次空中交击。
  眨眼即逝的星火。
  When will I hear from you again?(何时我会再听到你的消息?)
  Where had the white dove flown?(白鸽飞往哪儿去了?)
  What is this stuff flowing in my vein?(在我静脉里流动的是什么东西?)
  Why are we still breathing?……(我们为什么还在呼吸?……)
  兔幸数次斩刺无功,开始在远距离用飞镖辅助攻势。拜诺恩也从大衣内掏出火焰形状的飞刀还以颜色。
  飞镖把其中一条缆线割破了。
  短路产生的火花映照两人的眼瞳。
  兔幸在三条电线间反弹跳跃,蓄满力量之后朝拜诺恩作出最高速的一次跃斩。
  拜诺恩也飞身过去迎接。
  刀锋交斩的同时,兔幸空出的右手这次却抓住了拜诺恩的肩膊,然后张嘴向拜诺恩的咽喉噬咬!
  那发黄的门牙将及颈项,拜诺恩左手及时掐着兔幸喉颈,硬生生止住那咬噬。
  两人缠成一团扭打,开始向下坠落。
  一堆横向的电线像网般把他们拦腰架着。
  兔幸的利齿仍不离拜诺恩咽喉前五公分。拜诺恩嗅到对方嘴巴发出的腥臭气息。
  拜诺恩的脸孔起了变化,变得跟对方一样凶恶,脸色比原来更苍白,犬齿露了出来。
  左手猛力紧捏。
  兔幸的喉咙发出肌肉破裂的声音。
  兔幸却仍浑无所觉地挣扎着——吸血鬼是没有痛觉的。
  拜诺恩发出野兽般的疯狂嚎叫,身体里的黑暗因子在跃动。
  五指深陷进皮肉里,然后把整片喉颈,连同气管和颈动脉硬生生挖了出来!
  拜诺恩收回那血淋淋的手掌,从大衣内袋拔出十字架匕首。
  电线终于因为无力抵受两人的体重而开始断裂,爆发灿烂的火花。
  音乐进入最高潮。茧完全沉醉在梦般的世界里,闭着眼睛唱出诗歌的结句:
  Everybody saw it on the TV screen(每个人从电视屏幕看见了)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世界逝去的那一天……)
  火屑如烟花散落在铁笼上。所有人仰头观看。
  兔幸五郎被十字架匕首贯穿心脏的尸体,如受刑般缠着大捆的电线落下来,仅仅垂吊在铁笼上方来回摇晃,血污夹杂着火花往舞台四处撒下。
  歌迷以为这是「地狱LIVE」的特殊效果,忘形地舞蹈呼叫。
  茧张开眼睛,仰头向上观看。
  发现了藏身在高处黑暗里的拜诺恩。
  两人四目交视。
  拜诺恩的脸冰冷依旧。
  茧则在笑,露出两支尖锐的犬齿。


猎人之歌

  十月二十一日 凌晨一时三十六分 六本木区「FAITH」舞厅
  位于大厦八楼顶层的「FAITH」迪斯科舞厅狭小得可怕:大概只有四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场地,却在这高峰时刻挤进了近二百人——还要把酒吧柜台和DJ的唱片机器容纳在内。
  人群与其说在跳舞,不如说只是在有限的空间之内摆动身体。
  占了半数以上的来客是高大的外国人(这在六本木区的夜店是正常的情景),令舞厅的空间又更狭窄了一倍。
  黏满汗液的肢体互相碰触。抽烟的烟雾混杂着香熏与体味。小杯的龙舌兰鸡尾酒被一一仰着吞下。肆无忌惮地嗑药……
  有七、八个穿着迷你短裙、化了厚妆的日本女子,索性站在那U形的酒吧台上跳舞,毫不在乎地扭动腰肢,笑着享受下方投来众多充满欲望的眼光。在这时刻,她们假想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主角;站在下面的外国人则在思索如何把她们娇小的身躯弄到床上……
  升降机门打开来。犬道晋也带着两个化妆成亡灵的少女,穿过舞厅内的人群。犬道手臂气力异常地大,拨开舞客时毫不费力。
  一个六呎多高的健硕黑人被犬道推开,马上发怒狠狠盯着他。比黑人矮了两个头的犬道也立时回视,目光瞬间压倒了对方。黑人惊慌地把视线投回跳舞的女人那儿。
  两名少女露出兴奋的表情,继续紧跟着犬道前行。
  三人排开稠密的人群,终于到达舞厅最后面的一道门前,门旁有指纹辨识的仪器。犬道把拇指按下去,那道厚重的门即朝内打开了一线。
  内里是一个连着小客厅的套房,明显装置了极佳的隔音设备,外面那急激的电子音乐完全消失了。陈设以黑色为主,风格异常简朴,却处处看得出是高级用品。
  羊津京子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在她跟前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瓶已打开的红酒和一只杯子,还有数帧照片和一台轻巧的手提电脑。
  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横放着一件大东西,以黑布覆盖着,似乎呈现一个人形。少女们看了一眼,无法肯定那是什么,却不禁感到一阵悚然。
  后面睡房的木门只打开了一条缝,里面透出暗红色的灯光。
  「就在里面。」犬道指向睡房的门。「进去吧。」
  ◇◇◇◇
  「你们爱我吗?」
  茧的修长手指抚摸少女的脸颊,把上面灰黑的妆弄花了。
  有如主人在抚摸宠物。
  少女们的脸因兴奋而涨红。左面的一个闭着眼点头。「嗯……」害羞地握着茧的手掌。
  另一个少女已经跪了下来,抱着茧的大腿,轻吻他赤裸的雪白腹部。
  茧的身体没有移动。他俯视少女的眼神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祇。「你们为了满足我,愿意付出一切吗?」
  跪在地上那少女已经伸出舌头,钻到茧的肚脐里。「嗯……我愿意……」语音变得含糊。
  茧的手掌滑落到她的颈侧,他略加施力,颈上的动脉浮现了。
  茧的眼瞳在发光。他注视着那动脉,仿佛能透视其中的血液细胞。
  茧的笑容俊美无瑕,一如他在广告照片里那模样。
  「很好。」
  ◇◇◇◇
  羊津京子捡起茶几上的照片。
  照片是从保全摄影机的数位录影带里撷取的定格影像。拜诺恩和真梨在吊桥上看演唱会时的情景。
  犬道蹲在沙发旁,把那块黑色的塑胶布掀开。兔幸的尸体发出浓烈的血腥气息。那被撕破的喉颈像是第二张嘴巴,因为恐惧而张开作出无声的惊叫。十字架匕首仍深陷在心胸处。
  犬道怜惜地抚摸着兔幸的尸体,悲痛溢于脸上。然而吸血鬼是无法哭泣的。
  「颈与心脏……」犬道抚摸到那匕首柄上的受难基督雕刻。「对方很清楚杀死我们的方法。」他把鼻子凑近兔幸的身体用力地嗅。「我嗅到了……那男人的气味。」
  羊津仔细看着照片上拜诺恩的样子,然后托托镜片说:「看来有关『猎人』的传闻是真的……」
  她把照片放回茶几上,拿起半满的酒杯浅尝了一口。「之前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摩列科两天前也提起过:最近几年出现了一个十分厉害的『猎人』——最初是在美国,然后陆续在其他几处地方,传出有同伴被他『猎杀』了……」
  「『猎人』吗?……」犬道哀伤地说。他抚着兔幸的脸。「我们过去也干掉过几个啊……最初是在虾夷的冰雪中。」
  犬道回忆起与兔幸这段超过二百年的情谊。他们本来就是同性爱侣,同为德川幕府豢养的忍者,却因偷恋禁色而受到朝廷放逐与追杀,直至逃到虾夷(北海道)并得到「永恒的生命」……
  「不可能……」犬道继续喃喃说。他拔出那柄银匕首,仔细端详上面雕刻的基督,眼中露出鄙夷的神色。从前为幕府服务时,他跟兔幸曾缉捕诛杀了无数「切支丹」(基督徒)的叛逆份子。「『猎人』再厉害也只是人类啊……正面交锋的话,兔幸不可能战败……」
  「不,这个『猎人』不一样。」羊津说。「传说他并不是人类,而是『达姆拜尔』。」
  「什么?」
  羊津打开几上的手提电脑,开启一个先前已预载储存的浏览画面。那是一个有关各国神话和民间传说的网页:
  「……根据斯拉夫地区的吉普赛人传说:男的吸血鬼(当地语称吸血鬼为『穆洛』)拥有强烈的性欲,并能令人类的女性怀孕(东正教与穆斯林教士的家眷则免受此害)。所诞下之吸血鬼与人类的私生子,称为『达姆拜尔』(Dhampir)……」
  「据说多数的『达姆拜尔』出生时全身无骨,身体如水母般柔软,全皆夭折;侥幸身体正常成长的『达姆拜尔』则继承了父亲的各种超人能力,并且天生具有感应吸血鬼所在的异能,是世上最强的吸血鬼猎人……」
  茧终于打开睡房的门。他一脸如醉酒般的满足,用手背抹去嘴角处的血渍。从门缝可见,两个少女赤裸地卧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也没有。
  「我看见那个男人。」茧倚坐在沙发上。「就在他刚杀死兔幸之后。」
  羊津从旁搂住茧,两人深深地接吻。羊津伸出舌头,品尝茧口腔内残留的血腥。
  一会儿后羊津才把嘴唇移开,拿起几上的照片。「是这个人吗?」
  「就是他。」茧盯着照片上的拜诺恩,叹息着说。「他的眼神好悲哀啊……」
  他把照片抛去,仰首闭上眼睛。「一半是吸血鬼,一半是人类吗……在那狭缝之中,又不容于任何一方……」
  茧从墙角拿起一把黑色的电吉他,沉醉地拨弄着。「难怪他的身影显得如此孤寂……啊……许多感觉正从血管涌上来……」
  他闭着眼,手指开始加速。没有插电的吉他发出低哑的乐音。
  他张开嘴巴,很随意地哼着,渐渐又变成有意义的字词:
  Tightened his bootlace(缚紧了靴带)
  Sharpened his blade(磨利了刀刃)
  The Hunter walked along and prayed(猎人边走边祷告)
  For tonight's prey……(祈求今夜的猎物……)
  看着创作中的茧,羊津不禁抚弄着他的白发,神态像看着自己宠爱的孩子。
  茧唱到激动处,用力一扫弦线,整个人跪在地上,垂头瞧着落在地上的照片。
  「我要作一首很美的诗歌,献给这位……」
  茧的眼睛欣赏着照片里拜诺恩的模样。
  「……『猎人』。」


粉红印象

  凌晨二时十五分 新宿区 歌舞伎町 「粉红印象」旅馆
  真梨睁开眼睛时,首先看见的是自己。
  她全身的倒影出现在天花板的大镜子上。
  她还是没有完全清醒,无法判断自己何以身处这种地方。
  床很柔软。左边肩侧有一团很温暖的东西。她侧过脸看,是一只蜷伏的黑猫。
  黑猫灵动的眼睛在瞧着她。她笑了,想伸手抚摸它,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软弱乏力。
  房里的灯光很暗。深沉的粉红色。她看看四周。同样是粉红色的床单,心形的枕头,床头的几上整齐放着盒装纸巾和保险套……
  她开始清醒了一点。记忆渐渐回来了。
  演唱会。茧。
  站在高处的吊桥上。
  那个古怪的外国男人。突然消失。
  火花。
  茧的歌声……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然后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想到这里,真梨整个人从床上坐起来。难得在现场看「地狱LIVE」,却只听了一首歌……
  就像一个太短促的美梦。她想哭。
  「我还想留在那儿……永远留在那儿……我……」
  「对不起。」声音来自浴室门里。「那时候我必需马上离开。把你留在那儿太危险了……」浴室同时传来水龙头开启的声音。「我找到你书包里的学生手册,想看看你家在哪儿。可是我看不懂日文。只有带你回来。」
  真梨爬出了床,走到浴室门前往里面探看。
  赤着上身的拜诺恩背对着她,站在洗脸盆前,用清水清洁着皮大衣。盆里的水染成了淡红色。
  真梨的脸上溢满了不信任。「可是为什么带我来爱情旅馆?是要我履行那个『承诺』吗?……」
  拜诺恩的脸微侧过来。「不。我本来就住在这里。在这里出入只要付钱就可以,不会看见任何人,比较方便。」
  「方便什么?……」
  真梨这才发现,浴室的地板上还排列着一柄柄明晃晃的利刃:刻着鬼脸、柄末连着铁链的钩镰刀;十字架形的银色匕首;形状像斧头的尼泊尔弯刀;一具硬皮革缝制的手套,五个指头各伸出尖长的刀刃,活像一只兽爪;还有二十多柄细小的火焰形飞刀……
  真梨再看看拜诺恩,苍白的身躯比她想象中瘦削,很惯于孤独的样子。
  ——不会是碰上变态的杀人鬼吧?……
  「不要害怕。」拜诺恩看穿了她所想。「马上就洗好了。我送你回家。」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我不希望把你牵涉进我的『世界』。」
  真梨看看房间四周。她的书包好端端放在沙发上。她走过去打开来。行动电话就在里面。
  真梨宽心了——假如拜诺恩真是罪犯,绝不会让她拿回电话。
  「不用急。我不是说过吗?我今晚不回家。」她坐在沙发上。那只黑猫也轻轻踱了过来。她把它拥在怀抱里,它顺服地坐在她的腿上。
  真梨失笑。「带着宠物来住爱情酒店的男人,我倒是第一次遇见。」
  「他名叫波波夫。」拜诺恩从浴室出来,从地上一角拖出一个很大的黑色皮革行李箱,从里面掏出一件白衬衫穿上。「你的英语说得很好。在日本很难得啊。我来了三天,感觉好像突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真梨漫不经意地把玩着手机,浏览刚才拍的照片。「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在六岁以前都是住在旧金山。」
  「这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应该也忘了大半吧?」
  「当然了……可是最近我又努力学起英语来。」
  「我知道了。」拜诺恩扣好了衣扣。他走到床头的几前,从一堆杂物中拿起铜铸的十字架项链挂在颈上。「是为了更能理解茧所写的……『诗歌』吧?」
  「这是最初的原因。」真梨终于从手机里挑选了其中一帧照片。虽然有点模糊,但里面茧那摇晃的身姿像在跳舞。很美的构图。
  她拨通了「Poisoned Minds」——东京都地区最大的茧歌迷会——的「i-mode」①网页,把那照片上传过去。
  『注:i-mode是日本行动电话专用的资讯网络服务。』
  她把手机收回书包内。「可是自从上了英语学校后,许多童年的事情又记起来了。在美国的时候。」她用手掌托着下巴,穿着泡泡长袜的腿来回摇晃,神往地说着:「我记得,美国的一切都很大。有很多空间。四处走也没有人会理会你。呼吸的空气也格外自由……我在想:假如我学好英语,将来也许可以再回到那儿去。离开这个狗屎的国家。」
  「你讨厌这里?」
  「讨厌得要死。」真梨毫不在乎地说。「在地下铁里,在挤得可怕的街上,每一眼看见的都是商品广告,笑得虚假的偶像或名人,不是叫你买这个就是叫你用那个,仿佛你不购物,就不配在这个国家里生存;电视里那些社会评论员之类,常常批评我们年轻人,比如缺乏公德心啦、崇拜名牌啦之类,可是说到道德,大人们集体去贫国买春,或者跟女学生『援助交际』又如何?至于名牌,那不是大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赚钱工具吗?」
  「我的学校里,有三个同学的爸爸因为被大企业裁员而跳轨自杀。校长和老师们却禁止我们在学校里谈论。他们的脑袋里就只有升学率,一味地叫我们努力用功,考上好的大学才有前途……可是那三个爸爸本来就是明星大学的毕业生嘛。那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学校里许多的欺负事件,老师们全都知道,但是怕影响校誉就统统装作没有看见……」
  「全都是大人们的谎话。一切虚假得令人窒息……要不是有茧,也许我真的已经死了……」
  拜诺恩沉默着。对这个国家的情况他所知不多,真梨说的话他也不能完全理解。
  ——是什么令这个少女如此不信任「大人」?
  「听你的口音,你是美国人吧?」真梨走近拜诺恩,逗趣地说:「不如你带我走吧?」她的视线投落在几上,忽然发现一件东西。她马上俯身把它拿起起来。
  「我没有猜错。」她扬扬手上属于拜诺恩的美国护照。「好厚啊。」她翻着护照,发现里面打满了不同国家的出入境盖章,又夹着各种签证。
  「你到过这么多的地方吗?真羡慕。」她翻到身份资料的一页。「……尼古拉斯·拜诺恩……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你最好忘了它。」真梨眼睛看不清护照何时回到了拜诺恩的手上,他是魔术师吗?她望着他的眼睛,棕色的眼瞳十分深沉,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渐渐吸进去了……
  拜诺恩别过脸,她方才回复清醒。「噢……我明白了,在『地狱LIVE』,是你把我催眠的……」她又有点害怕起来。
  「对不起。我也讨厌这样做。」拜诺恩抱歉地说。「只是刚才有危险……」
  「你是什么人?……」
  「我不能告诉你。」拜诺恩抚摸胸前的十字架。「我已经说过:我不想把你带进我的『世界』。」
  「好吧。」真梨笑着回身挽起书包来。「既然不用跟你睡,我这就回家了。」她走到沙发前,抚摸一下波波夫的头颈。
  「还是得多谢你带我进场——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
  拜诺恩把一张一万日圆钞票塞进真梨的手掌。「坐计程车的钱。」
  真梨犹疑了一会儿,才把钞票收起来。「好吧。就当作一次『援助交际』的收费。」真梨说「援助交际」时用了日语,拜诺恩听不懂。
  真梨打开房门,突然又回头说:「多谢你。」
  「?」
  「你没有向我说谎。」真梨认真地说。「有很多事情你都不愿意向我解释。可是你也没有胡乱编一堆谎话来打发我。我很感谢你。」
  房门关上后,拜诺恩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回复一片静寂。他感到有点淡淡的失落。
  ——大概我已经太久没有跟别人正常地对话了……
  最初成为猎人,就是为了寻求是否有方法排除自己身体里的吸血鬼因子,变回一个正常人。然后回到慧娜身边……
  可是有时候拜诺恩会怀疑:这条狩猎之路走得越久,自己是不是距离「正常」越来越远呢?……
  他回到浴室,捡起地上的尼泊尔弯刀,用布巾抹拭刀刃上的水渍。
  偶尔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深陷的眼圈。苍白的脸颊。乱生的胡渣。
  ——至少,我仍然是个人类……


POISONED MINDS

  清晨五时二十分 六本木区 「FAITH」舞厅
  ——终于出现了。
  羊津京子抽着细长的薄荷香烟,电脑屏幕的光芒穿透了烟雾,映射在她的眼镜片上。
  「Poisoned Minds」的公式网页。昨夜「地狱LIVE第ⅩⅣ回」里歌迷拍摄的现场照片,数以百计地逐一上传上来了。
  ——就是这个了。
  居高临下捕捉了茧的姿态,肯定就是从那条吊桥拍摄的。
  照片下的署名是:「真」。
  羊津微笑。茧的歌迷族群有如狂热教派一样紧密,只要有了这个网名,加上保全录影的照片,大概天亮后数小时内就可以追查到这个少女的身份和资料。
  「犬道,准备一下。」羊津把烟捺熄了。「让他知道『猎物』的可怕。」
  中午十二时零五分 世田谷区 望月邸
  秋田犬小福拼命地咬着干粮,牙齿发出互相磨擦的声音。
  「对不起啊,小福。」穿着印花睡衣的真梨蹲在后院地上,轻抚爱犬的头顶。「昨晚我太迟回来了,马上就倒在床上啦,忘记了给你晚饭。」
  她揉揉没有睡醒的眼睛。「在这屋子里,就只有我记得给东西你吃啦。」她说着回到屋子里。客厅空荡荡的静得可以。母亲已经外出了。
  ——这么早又去找那个男人啦?……
  沙发上搁着父亲昨晚把玩过的高尔夫球棒。除了上班工作外,他的生命中现在好像就只有这个东西。真梨禁不住拿起球棒,想用来砸烂客厅里的什么,却又一下子泄气了,把球棒丢到地板上。
  她懒得上学去。她知道没人会理会她——反正每天翘课的人又不止她一个。
  每天只有这段时间她才喜欢留在家里,父母都不在,她反倒觉得轻松。没有那充塞空气中的谎言。
  她走进厨房,柜子和冰箱里塞满了速食品。她打开一瓶冰牛奶,大大喝了一口。
  厨具都洁净得发亮。她已经忘记了多久没有三个人在家吃饭。一点儿也不怀念。那简直是一种拷问。看着两个大人互相装作不知道对方的外遇,还在她面前假装恭恭敬敬的。他们以为她不知道。谎言都写在脸上。
  回到睡房后她马上开启桌上的电脑。浏览器的首页当然就是「Poisoned Minds」的公式网页。她查看自己上传的那帧照片。点击人次一千零四十三。还不赖。
  窗户传来小福的吠叫声。它想找我玩吧?再等一会儿就可以。
  真梨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打开一个新视窗,前往「Google」搜寻器。键入「尼古拉斯·拜诺恩」这名字。
  排在搜寻结果首位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通缉名单。
  真梨的眼睛瞪大了。滑鼠指标移动到那连结上。
  新视窗打开来。
  是拜诺恩数年前的照片,头发比现在短得多,脸也比较饱满,胡须刮得干净。
  ……一九九七年汉密尔顿屠杀案(死者九名)嫌疑犯,至今在逃。高度危险人物。前执法人员、熟悉枪械、近身搏斗、追踪及反追踪技术……
  「这……太惊人了……」真梨的声音颤抖着,一半是因为恐惧,另一半是因为兴奋。
  ——这种人物仿佛只存在于电视剧或新闻里,而我却睡过他的床……
  「果然是个杀人鬼呢……看见那些刀子我就知道……怎么逃到了日本来?他拿的可是写着真名的护照啊!而且带着那么大堆刀子坐飞机吗?」
  真梨回想起拜诺恩那双眼睛。自己的意识像被吸进去的感觉……
  「……对了,他的催眠术那么厉害,海关和机场的保全恐怕也奈何不了他吧……」真梨喃喃自语着。「昨晚他好像也成了茧的歌迷……那么可怕的杀人犯也被感动了,茧知道的话大概会很高兴……可是他会不会突然发狂去找茧?好像很危险啊……」
  她瞧着屏幕上的照片,与昨夜拜诺恩的印象对照一下。一眼看见就知道是个狠角色,可是怎也不像疯狂杀人的家伙。疯子大概都是很自我中心的吧,怎会有耐性听我说那么一大堆话……
  「要不要把这事情在聊天室里报告呢?她们不会相信吧?……」她继续细读拜诺恩的档案。
  身后的房门传来声音。是小福急不及待走上来了吗?父母虽然严禁小福踏进屋子里,真梨还是常常趁他们不在时就抱它到睡房里玩。
  「小福,再等一会儿。」真梨没有回头,仍在阅读通缉档案的文字。
  「小福已经跟我玩够了。」男人的声音。
  真梨的身体在椅子上弹跳了一下。她惶然回头。
  她看见小福的头颅像一顶帽子般被这个矮壮的男人戴在头上,狗血沿着男人的脸滴下来。
  「望月真梨,名字对吗?」犬道晋也笑起来也像一条狗。「我有事情要问你。」


猫眼

  晚上九时三十二分 新宿区 歌舞伎町 「粉红印象」旅馆
  掀开厚重的窗帘,拜诺恩俯视下面的街道景色。无数闪动的霓虹招牌。人头如浪地耸动。一切有机与无机的活动都如此紧凑地压缩在一起,所有感官信息显得更加密集,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他开始有点明白,真梨如此渴望离开这儿的理由。
  可是身为过客的拜诺恩反倒觉得新鲜。一切东西都好像比美国的小了两个码。同样是精心设计的高度资本主义领土,东京仿佛比其他都市经过一层更严密的漂白和消毒,所有事物都以最洗练的一面示人——却也因此令人感觉如生活在舞台的布景之中。别有一种奇异的趣味……
  ——别再想了。你在这里不是游客。
  ——你甚至不属于任何地方。
  拜诺恩早已与凡界的一切脱节了。自从第一次遇上吸血鬼之后,他的同僚全部在那次事件里遭惨杀,而他因为微妙的原因而当上了代罪羔羊,自此成为只能够活在暗影里的逃犯。
  然而这并不是他最大的不幸,更可怕的诅咒存在于他的血统之中……
  拜诺恩穿起大衣,把兵刃都收藏妥当。是狩猎的时候了。
  吸血鬼并非如传说般不可接触阳光,只是在日间能力会减弱许多;而身为「达姆拜尔」、拥有一半吸血鬼因子的拜诺恩也是一样。既然没有差别,他宁可选择在夜间出动,比较容易避开人群或执法人员。何况吸血鬼既活跃于黑夜,要找出他们的所在也容易得多。
  「波波夫!」拜诺恩一招手,黑猫马上应声窜上主人的肩膊,躲进他的衣襟。
  这次可能要用上追踪术。波波夫并不是普通的猫,与拜诺恩一样,它也天生具有探知吸血鬼的能力,常在狩猎行动里给予主人很大的帮助。
  踏出房门的瞬间,拜诺恩有异样的预感。
  他把超人的五感大大张开。
  并没有吸血鬼的气味。是太多心吗?可是……
  ——是声音。太静了。
  再踏出走廊三步,发觉越来越不对劲。
  第四步。似乎足部碰上了些什么。
  ——细得几乎肉眼看不见的钢丝。
  背后传来强劲的破风声——
  拜诺恩仅仅闪身向左,躲过那枚碳素纤维制造的短箭。箭矢继续飞射,直贯进前面粉红色的走廊墙壁中。
  因为这一移动闪避,拜诺恩的身体又触动了两根钢丝。
  两枚短箭这次从前后双方同时劲射而来!
  拜诺恩不敢做大动作,只是侧身低头。后面来的那枚掠过了,前方的箭却命中了右上臂。羽毛箭杆仍在弹颤。
  拜诺恩咬着牙,强忍着声息。他捂着伤口,这才发现左掌也在流血——是刚才碰上钢丝造成的。钢丝如此细,本身已锋利如刀片,没有掉几根指头已是幸运。
  拜诺恩站在原地不敢移动。假如是握着弓弩的敌人,他只要注视对方的动态,反而容易闪躲;可是现在面对的是无声无息、自动发射的机关,又无法预知射来的方向,实在没有信心完全避开。
  拜诺恩把心神集中于视觉聚焦上,终于看见纵横布置在走廊里那二、三十根钢丝。他感觉有如落在蛛网中央的飞蛾。
  他再望向走廊前方,却无法看出弩箭发射器具所在,敌人的陷阱伪装得很出色。
  「终于出来了吗?」前方只有六、七步的走廊转角处,传来一个古怪的声音,似乎嘴巴上有东西蒙着。「等你很久了。我有太多的时间——那个女孩马上就供出这个地点来了,我的拷问功夫都用不上。」
  拜诺恩闭上眼睛一秒钟。他告诉自己要冷静,暂时不要想真梨的事情。
  ——是我害了她……
  无论如何压抑,这痛苦的念头还是浮上来了。
  倚在转角后墙壁上的犬道晋也笑了几声,才把防毒面罩脱了下来。他全身包裹在橡胶潜水衣里——这是拜诺恩没有察觉出吸血鬼气味的原因。
  犬道手上拿着一张小巧的弓箭,有点像小孩的玩具,他却曾用它射杀虾夷的野熊。「怎么样?被『猎物』反过来狩猎是什么滋味?这次希望哪个部位中箭?手?腿?还是心脏?」
  拜诺恩没有回答。右手悄悄从腰间拔出尼泊尔弯刀,左手则穿戴上那只「刀爪」手套。他细看走廊间钢丝的分布,同时听着犬道的说话,希望从声音确定犬道在弯角后面的位置。
  太困难了。走廊各处都是木门,造成大量回音。
  波波夫在他的大衣里蠕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一个方法。
  「你可以继续站在那儿。」犬道挑衅着说。「那个叫真梨的女孩可等不了……」
  拜诺恩没有理会他,继续专注地看着那些钢丝。终于找出了一条通道。
  通道太小了。一个六呎高的男人无论如何屈曲身体也不可能钻过去。
  ——可是一只猫能。
  拜诺恩把手掌按在波波夫的头上,以意念传达了心中的战术。
  波波夫马上会意了。它从拜诺恩怀里窜出,正确无误地循着主人目中所见那条通道,飞快奔过钢丝之间——
  ——到达了走廊的转角——
  亮如水晶的猫眼盯视着犬道晋也。
  犬道看见突然出现的黑猫,一时呆住了。
  拜诺恩闭起眼睛。透过遥距的感应,他接收了爱猫的视觉讯息。
  他「看」到了犬道的所在。
  右臂强忍着肌肉撕裂的剧痛,他把手上的尼泊尔弯刀挥出。
  弯刀有如回力镖,循着弧形的轨迹飞行,巧妙地绕过了弯角。
  犬道的惨叫声。
  拜诺恩没有停下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狂奔向前,左手「刀爪」上的五枚利刃来回挥舞。
  钢丝接连断裂的清脆声音。
  拜诺恩冲出那段走廊时,身上又多添了两枚箭矢——背项和右腹侧。脸颊也被断掉的钢丝深深割了一记。
  他俯视蹲在地上的犬道。一条血淋淋的右臂掉在旁边地上。
  犬道仍没有投降。他左手握弓,用牙齿咬着弦线,发出最后一箭,直射拜诺恩左目——
  箭却只贯穿了拜诺恩抛到空中的「刀爪」皮革手套。
  拜诺恩右手衣袖滑出一柄十字架匕首。他迅疾欺前,匕首直取犬道的心脏——
  犬道用左手的短弓挡架——
  拜诺恩这一刺却只是虚击。他的左掌把犬道扬起的左臂接住了。
  然后匕首才真正作出攻击——
  犬道勉力扭身——
  匕首一进一出,带出一道血柱。
  犬道双腿猛蹬拜诺恩的小腹,把他整个人向后踢飞了。自己也乘着反作用力翻滚逃走。
  拜诺恩也耗损了许多气力,半跪在染满鲜血的地毯上,并没有立刻追击犬道。
  他垂首看看倚在脚边的波波夫。
  ——幸好有你在啊,老朋友。


地狱之火

  晚上十时十分 六本木区 「FAITH」舞厅
  吉普车停在大厦后面的暗巷里。坐在驾驶座的犬道晋也把车头灯关掉了,这才吁了一口气。
  他从车子的杂物柜内拿出一柄折刀,割开身上的潜水衣。首先是检查胸口的创伤。好险,只差半吋就命中心脏,幸好及时避过了。他用手指探探伤口。已经开始自动愈合了。
  犬道又察看被砍的右臂。断口在上臂的中段。原本还露出森森的白骨,如今伤口已经被新生的血肉包拢了,还开始向下重新长出胳臂。
  吸血鬼伟大的力量。
  犬道心想,这样不够快。要尽快找「食物」,手臂才可以完全回复。
  大概还要两天。然后是复仇——这次他确信不会再失败。
  犬道感到很虚弱。现在这副德性是不能走正门了。他从车子后座找来一件黑皮夹克披在身上,下了车子后登上大厦的逃生阶梯。
  守在八楼逃生门的保全人员当然认得犬道。他们看见他的狼狈相,却不敢多问。在茧的身边工作,他们早习惯了对许多古怪事情视而不见。
  今夜的「FAITH」很早便热闹起来了。同样挤拥的人群。不知疲倦为何物的「派对动物」,在酒精和电子音乐的催迫下扭动着身体。吧台上一如每夜,站满了妖媚的女郎。
  犬道排开人群走着时,却突然感觉有目光在背后盯着他。
  是刚刚打开的电梯门。
  从里面步出来的只有一个男人。
  犬道全身毛发竖起来了。
  刹那间他明白了一切:「猎人」的匕首是故意刺歪的。
  跟踪负伤逃走的「猎物」,是找出巢穴最容易的方法。
  恐惧、羞愧与愤怒同时涌进犬道的脑袋。
  他往舞厅最后面那道门逃走。可是太拥挤了,四周全是人——他视作粮食的人类。
  ——低等的生物们,别挡在我前面!
  一个英国白种男子的颈骨被扭断了,身体颓然崩倒。
  犬道疯狂的吼叫被重低音盖过了。他前进着,左手插进一个黑人美军水兵的肋骨之间。
  拜诺恩眼看着犬道肆意杀人,可是挡在他们之间的是数十个沉醉在跳舞音乐中的男女,不论他如何呼喊推挤也是寸步维艰。
  第三个男人倒下了。四周实在太过拥挤,一时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惨剧的进行。
  除了站在吧台上的女郎。
  她们居高临下看见了血溅。舞蹈僵住了。她们脸色煞白地惊呼,却又因为太过拥挤而无法跳下逃走,被迫留在上面继续目睹死者的惨状。高跟鞋在木桌面上猛踏。
  下面观看的人以为这是她们的什么新舞步,仍然笑着欣赏。
  第四个。
  旁边一个男人正举起酒杯要喝,忽然看见一件东西掉进了杯子里。
  带着血的眼球在酒里半浮沉。
  惊恐的呼叫。
  一个感染了另一个,二人变成四人、八人。恐惧终于在人群里散布。
  人群如潮涌往逃生门的方向。不足一分钟已经全数挤了出去,没有发生践踏的惨剧简直是奇迹。
  舞厅内变成鬼域一样。满地的鞋子和碎裂的玻璃杯。四具倒卧的尸体。
  两个对峙的男人。
  拜诺恩看着地上的尸体,眼神变得悲哀,缓缓拔出了尼泊尔弯刀。
  「这是无意义的杀戮。」拜诺恩说。「何必呢?你知道自己逃不了。」
  「你忘记了我是什么吗?」犬道的脸放松了。似乎他已接受了命运。「人类在我眼中只是食物。你会为切开一块牛排而感到歉疚吗?」
  拜诺恩无语。
  犬道瞧着拜诺恩的脸。上面被钢丝割破的伤口早已愈合消失了。「没有错。你果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猎人』——『达姆拜尔』,我们的半个同类。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选择站在低等的人类那一边?为什么不来享受我们的狂喜?」
  「没有特别的原因。」拜诺恩那嘲弄的笑容反映在刀锋上。「只因为我憎恶你们。我人生中失去的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
  ◇◇◇◇
  喝得半醉的羊津京子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睡袍,她那成熟丰满的躯体完全呈现出来。
  听到电子门锁打开来的声音,她半张着眼,漫不经意地说:「回来了吗?有没有把『猎人』的头颅带回来?」
  从门口出现的确实是拜诺恩的头颅——而且好端端地连在身体上。
  羊津的脑袋瞬间清醒了。
  拜诺恩抛去了手上的「钥匙」——也就是犬道的断掌。他全速朝羊津扑过去,弯刀斩向她的颈项——
  ——慢着!不对劲!
  拜诺恩刹那间察觉,羊津的眼睛毫无反应,视线并没有跟随他的攻击——她跟本看不见他的动作。
  刀刃在羊津的颈侧皮肤前停止了。
  拜诺恩感到背脊冒出冷汗。
  「你不是吸血鬼!」她身上浓重的吸血鬼气味不是属于她本人的。
  「对。」羊津这时才看见及身的刃锋。她却似毫无畏惧,从沙发上坐起来,替自己的杯子添酒。
  「为什么?你和茧不是……他没有给你……『永恒的生命』吗?」
  「是我拒绝了。」羊津啜了一口酒。
  拜诺恩收回了刀子。他察看房间四周。没有茧的踪影。
  「我和茧同年。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羊津叹息着说。「我们在三岁时就认识了。媒体查不出丁点儿我们的过去,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是因为我们的父母并不是普通人。」
  「他们是『赤军』的同志——也就是说是恐怖份子啦。三十多年前干下了袭击驻日美军的事件,然后带着我们投奔东德,受那边的友好组织庇护。几年后却在一次制造炸弹的意外里死光了。」
  「我们的少年时代是在东柏林渡过的。二十年前,他在那个冷酷的城市得到了『黑色洗礼』,成了吸血鬼。他一直想把我也变成同类。『这样会更加快乐的。』他常常说。可是我拒绝了。」
  「我才不要永生。我要他记着,有一天会失去我……」羊津京子的语气里有一股浓浓的倦怠。「这样他才会珍惜我,才会继续爱我——我以为是这样。」
  「可是我错了。从他的身体变化那一天开始。他的心也变化了。他根本不会再真心爱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也许我不能怪他——创作伟大艺术的人都是这样,他们需要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
  「那个女孩呢?她在哪儿?」拜诺恩焦急的问,没有耐性再听羊津的故事。
  「一切都结束了……」羊津却似乎再听不见拜诺恩的话。「结束了……」她拿起玻璃茶几上一个黑色小型遥控器,按下了按钮。
  房间和外面舞厅各处「轰」地爆起了火花,十几处火头同时熊熊燃烧起来。
  ——原本是羊津为了紧急时毁灭罪证的「最后手段」。现在却成为自杀的工具。
  数秒后,天花板上的自动洒水器喷发了。可是经过计算制造的火焰甚猛。火势蔓延到了酒吧。成排的烈酒造成一股小爆炸。
  浑身淋湿的拜诺恩透过浓烟瞧着羊津京子,她的眼里了无求生意志。
  虽然不是吸血鬼,她也已经不懂得哭泣。


镇魂歌

  Under the shade of the fruitless tree(在无法结果实的树荫之下)
  He cried the tearless cry(他作无泪的哭泣)
  For eternity(直至永远)
  茧使用那柄曾贯穿兔幸五郎心脏的十字架匕首,在自己的身体上划下歌词。血珠在字母之下渗出。刚「写」完没有多久,伤口又愈合了,文字消失无踪。
  ——肉体就是他的白纸。
  他仰首瞧向秋季的天空,东京太光亮了。他要运用吸血鬼的强大视力,才能看得见星星。
  ——好美。
  他感受到下方传来火焰的热力,当中夹杂着各种东西烧焦的气味,包括了人体。
  ——是地狱之火啊……位于东京空中的地狱……
  灵感源源涌来,茧再次提起匕首,又想在身体上写字,却突然停手了。
  「你终于来了吗?『猎人』。」
  拜诺恩登上天台时虽是毫无声息,茧却还是感觉到他已站在自己背后。
  拜诺恩把已昏迷的羊津京子放到地上。「你为什么不逃走?」
  「有用吗?」茧的笑仍然如少年般纯真。「被你盯上了,逃到哪儿也一样。」
  「那么你是准备在这里跟我了断吗?」拜诺恩架起战斗的姿势。
  「不。」茧的答案令拜诺恩感到意外。「我是一个创造者。我不懂得战斗。」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拜诺恩拨拨湿发。「你那两个『同类』……他们都是很强的怪物。而且明显是你的『先辈』。为何会成为你的随从?」
  「原因很简单啊。他们都被我的诗歌感动了。」茧把玩着匕首。「我的诗歌真的很伟大吧?连已死亡的灵魂也能够感动……」
  想起昨夜听见茧的演出,拜诺恩心里不得不同意。
  「你手上那个女孩呢?她在哪儿?」拜诺恩的语声变得紧张。「她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吧?」
  茧没有回答,却指向脚边一个纸箱。
  纸箱的角落渗出了血水。箱子很小,大概只放得下一个人的头颅。
  一股寒意自拜诺恩的脊椎骨升起。握着弯刀的手掌突露出青筋。
  「你是感觉愤怒吗?还是因为连累了这个少女而感到惭愧?」茧咧开嘴巴,两支尖长的獠牙很洁白。「没有这个必要。她很幸福啊。她的生命已经成为我的诗歌的一部分,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上。」
  「你不是个创造者。」拜诺恩切齿说。「你只是个毁灭者。你和你们所有吸血鬼都是。」
  「多么幼稚的想法啊。世上有什么伟大的创造背后是没有任何牺牲的?令人惊叹的埃及金字塔和中国长城,为了建造它们死去了多少人?年月逝去之后,这些死亡都给遗忘了。留下的只是那些壮丽的杰作。还有人们的赞美。」
  茧眺望东京市那片霓虹与灯光的海洋,又说:「我确实是吸饮别人的鲜血来生存;可是我的诗歌同时把生命赋予更多人!相比之下,那些庸俗的偶像歌手,还有那些操纵了媒体工业、不断生产大量精神垃圾的家伙,不是比我更恶劣吗?我不过杀死了几个人的肉体;而他们却杀死了更多人的灵魂……」
  「你跟他们有分别吗?」拜诺恩的反驳带着憎恶。「那些歌迷,那些疯狂崇拜你的少女,你以为她们真的听得懂你的歌吗?她们只是一知半解地崇拜那股黑暗,和迷恋你的美丽躯壳而已。」
  「这只是一时的现象。正如我刚才说:年月逝去之后,一切都将净化。其时人们自会了解我的伟大。」
  茧把手上的十字架匕首抛向拜诺恩。「来吧,来完成我的宿命吧。」
  拜诺恩左手接住了匕首,一步一步走近茧。茧的身姿就像匕首上雕刻的受难基督般,闭目张开双手,袒露着瘦削但形状优美的胸膛。
  拜诺恩站到茧跟前,把匕首的尖刃对准了茧的心脏位置。
  银色的刃尖突破了皮肤。
  茧的俊美脸容扭曲起来。不是因为痛楚——吸血鬼并没有痛觉——而是因为生命力逐渐消失。
  「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吗……终于也亲身体会了……你知道吗?我在五岁的时候就看见死亡。不是一般的那种啊,而是很痛苦的死法。是我父亲在拷问叛徒……我从头到尾都看见了……那种完全的绝望,很可怕。也因为可怕,所以很美……」
  「这种美埋藏在我心里很多年了,我却一直找不到表达的方法……成为吸血鬼之后,每一次吸血,那澎湃的美感就在我心里壮大、涨溢……我想把它说出来,可是不会有人明白……」
  「直到柏林围墙倒下,我第一次听见摇滚乐……我找到了……我的心找到了声音……」
  他全身皮肤多处同时绽裂开来。一个个血痕字体再次浮现。新与旧的歌词重叠,变成一堆淋漓的创口,无法阅读。
  在心脏部位附近的伤口突然冒出了千百条细丝,紧紧缠着拜诺恩握刃的手腕。拜诺恩感到一股强大的抗力,腕骨剧痛欲裂。
  ——茧虽然放弃了生存的意念,可是吸血鬼肉体那强烈的求生本能并不受他控制。
  丝线越生越长,开始往上爬到拜诺恩的前臂。
  拜诺恩咬着牙,力量全灌注在手臂上,把匕首缓缓逐吋地推进去。
  茧哼出一段旋律来。「是我为你作的『猎人之歌』……可惜没有完成……」他睁开眼睛直视拜诺恩。「你……多么可笑啊……『达姆拜尔』……吸血鬼猎人……你这么拼命捕猎我们,是为了……从黑暗中拯救人类吗?……多么可笑啊……人的灵魂根本就拒绝救赎……或许他们本来就渴求堕落……」
  匕首完全贯穿了茧的心脏,丝线的卷缠力量消失了,软软地脱离拜诺恩的手臂。
  茧的身体完全静止,却仍然维持那十字形的站立姿势。
  拜诺恩放开刀柄,站在茧面前沉默着。
  茧最后的话语在他脑海回响不散。
  他第一次在成功「狩猎」之后,心头却泛起如此深刻的挫败感。


LIVE/EVIL

  十月二十二日
  《今日新闻》
  茧·失踪
  迪斯科舞厅五人死亡火灾 经理人遭拘押
  ……根据警视厅发表,灾场发现的五具尸体经验尸官初步检定皆非茧本人。官方如此迅速公开验尸初步结果,估计是为了防止茧的歌迷族群爆发恐慌或自杀风潮……
  ……警视厅仍未证实,是否以纵火嫌疑正式起诉经理人羊津京子。据医院方面消息,羊津处于异常之精神状态,恐怕短期内无法提供任何证词……
  十一月六日 下午三时十分 涩谷区POWER RECORDS唱片店
       新发卖!!
        茧MUYA
       地狱LIVE
       第ⅩⅣ回
  CD2枚组 定价:本体¥5,800(税别)
        CD1
  1.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2.Angel In A Mirror
     3.Kill Me Twice
   4.Out-of-body Experience
     5.Mind Control
        CD2
   1.Life In Sodom & Gomorrah
     2.Rest In Peace
      3.Metal Hell
     4.Heart Explosion
  5.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插图〉
  离开收银柜台后,拜诺恩紧握着手上的唱片,听着店内重复播放茧的歌声。
  Everybody saw it on the TV screen
  The day the world went away……
  他步向唱片店的出口。经过新发卖的唱片专柜时,茧赫然站在廊道上迎接他。
  那是一个茧的原吋大纸板人形。
  拜诺恩凝视纸板上的脸容。茧的微笑像在再一次嘲弄他。
  踏出自动门,迎接拜诺恩的是万人涌动的涩谷十字街头。
  他的身影在人丛中一如以往的孤寂。
  在他身后的唱片店玻璃橱窗,原本向内展示的「LIVE」胶贴字反转了,骤眼看好像变成:
  EVIL
  《地狱镇魂歌》完
  完稿于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后记

  一般来说,我很少在后记里对该本小说加以解说——我认为一部作品若不能完全传达本身所欲传达的信息,而要靠其他文字来「补充」,作者可说已经失败了;然而关于这本书的「来源」实在有点特别,有必要说明一下(特别是向一直有看「吸血鬼猎人日志」系列的读友)。
  在大约三年前,我和铁道馆出版社已经有意把「吸血鬼猎人日志」漫画化,但是并非做直接的改编,而是另外创作一个情节比较简约、以影像表达为主的独立篇章,故事场景也因而选择了漫画读者较熟悉的东京。
  当时由我的好友袁建滔执笔,创作了《地狱镇魂歌》这个短篇故事的大纲,并由我写作剧本;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漫画计划长期搁置,那个大纲与完成了约三分一的剧本,一直静静睡在我家的电脑硬碟里,直到现在才得以小说方式「重见天日」。
  这本「特别篇」以跟前作截然不同的形式印行,另外加上大量附录资料,其实也是继承了当初漫画化的目的:一本让人较容易进入「吸血鬼猎人日志」世界的「入门书」,以没有看过系列前作的新读者为主要对象。
  因此严格来说,《地狱镇魂歌》并不算是「吸」的最新一集,故事内容和主系列关系并不密切,也没有插入主系列的时序内(大概应该是发生在《杀人鬼绘卷》之前?),希望老读者们不会感觉受骗:)。就把它当作拜诺恩的冒险旅程里的一段小插曲吧。
  倒是要对拜诺恩先生说几句:上次在《华丽妖杀团》的后记里,明明说好要让你休息了,忽然又要你老人家「出山」一阵子,很是抱歉。
  乔靖夫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五日


附录一 吸血鬼Q&A

  Q:什么是吸血鬼?
  A:吸血鬼就是「没有死去的死人」,或称作「活死人」(Undead),是一种介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存在形态。他们能够依靠吸饮人类的血液,维持无限的「生命」。吸血鬼并非鬼魂或幽灵,因为他们拥有实体;他们亦不算是另一种生物,因为他们并非进化的产物,而是直接由人类变化而成,并保持着「生前」的躯壳型态、智慧、性格与记忆。
  吸血鬼既以人类为食粮,故可说是处于地球食物链的最顶尖位置。

  Q:人类怎样会变成吸血鬼?
  A:民间的说法指凡是被吸血鬼袭击的人类皆会受感染,并在死后变成其同类,事实并非必然。
  与吸血鬼接触的人类,必须在死亡前与吸血鬼进行血液交换(主要透过饮用),死后(或经过一段时间后)才会变化成另一只吸血鬼。这种交互喝血的仪式称为「黑色洗礼」(Black Baptism)。
  暂时仍没有确定这是否吸血鬼繁殖同类的唯一方式,因为这样难以解释:吸血鬼最初从何而来?(他们并不是透过进化而诞生。)
  人类在变成吸血鬼后,其身体即恒久保持其「生前」最后的型态,包括伤痕和残疾等,亦不会再成长或衰老。这种强韧的「肉体记忆」,相信与其复原能力有密切关系。
  唯一的例外是吸血鬼的其中一个支派——「鸩族」,据说他们研究出多种特殊药物,长期使用能够改变吸血鬼的体质。

  Q:吸血鬼有什么外表特征?
  A:吸血鬼虽然继承了「生前」的身体外貌,但还是会呈现一些明显的改变,例如:皮肤较苍白而略带青色;犬齿变得尖长(以便于噬破受害者的肌肉和血管);脸孔呈露出较多的菱角;头发生长变得旺盛;体温比正常人类低;步履显得轻盈,甚至予人一种在「飘浮」的错觉,而且步行时双臂不会摆动。
  吸血鬼的身体也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味,但通常只有同类或是经验丰富的吸血鬼猎人才能察觉。
  附带一提:吸血鬼不会哭泣。原因不明。

  Q:吸血鬼拥有什么能力?
  A:吸血鬼具有相当于人类数十倍的肌肉力量,其瞬间爆发动作的速度极高,超乎人类肉眼所能见;其视觉、听觉及嗅觉都敏锐如野兽,更具有夜间微光下视物的能力,故此被其盯上的猎物甚难逃脱。
  吸血鬼另一主要特长,是拥有极强的复原能力,创伤能够自动愈合,甚至令断肢重生。吸血鬼并无痛觉,因此在受到严重伤害时仍然能如常行动或战斗。除了顽强的肉体,吸血鬼的精神力量也极惊人,眼睛直视人类(或其他动物)时能产生催眠作用,甚至「阅读」其思想和记忆。
  上述都只是吸血鬼的基本能力。过去多宗个案显示,个别吸血鬼具有不同的变形异能,包括肢体延长、关节呈不可能角度活动、长出硬角等。有的吸血鬼能把体内水份化为气体从毛孔散出,利用气雾掩藏行踪。
  吸血鬼的其他异常能力仍然是个谜。

  Q:吸血鬼有什么弱点?
  A:有悖于民间传说,真实的吸血鬼在日间也能够活动自如,然而其力量在阳光下会大幅减弱。
  吸血鬼另一大弱点,是他们嗜血的野性往往盖过理性判断,令行动变得单纯,容易堕入吸血鬼猎人的陷阱。「死亡年龄」较高的吸血鬼则能够凭经验克服此项弱点。
  吸血鬼是否惧怕十字架和圣水?根据资深的吸血鬼猎人约翰·萨吉塔里奥斯的结论:只有生前具有信仰的吸血鬼,才会对宗教法器或圣水产生心理性的恐惧。在世时并未受过宗教洗礼,或是根本对上帝毫无畏惧的极恶者,在变成吸血鬼后不会对宗教法器有任何反应。因此试图使用一般驱魔仪式的用品(十字架、圣水、圣绶带、圣餐饼等)对付吸血鬼,是极端危险的事。
  至于其他民间相传的吸血鬼弱点,例如:不能跨过流动的水、害怕大蒜、不能照镜子等,皆属谬误不实。

  Q:如何消灭吸血鬼?
  A:消灭吸血鬼的最彻底方法是破坏其脑部(或令其头部与身体分离)及心脏,换言之就是斩首和贯穿心脏——不论使用的是利刃、弓箭或枪弹。以爆炸物把吸血鬼炸成粉碎,效果当然也是一样。
  根据萨吉塔里奥斯的考证,吸血鬼与「生前」一样,仍然靠脑部指挥身体机能,亦仗赖血液循环系统维持生命,这是何以斩首、贯心能够断绝其「永恒的生命」。

  Q:吸血鬼最初从何而来?
  A:吸血鬼虽然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的民间传说里,惟其真实的历史则长年被埋藏,关于其起源的说法亦只停留在神话的领域。
  其中最详细而上溯最早的传说来自犹太教的典故:莉莉丝(Lilith)是在夏娃出现之前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却为亚当离弃。莉莉丝愤而化身为人首蛇身的女妖,专在夜间吸饮婴儿的鲜血,成为众多邪魔的女王。巴比伦的神话中也有关于她的记载。
  根据摩西律法,「吃活物的血」为绝对禁忌;另外圣经福音书记载,耶稣基督曾在最后晚餐上说:「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这些相关的说法都令吸血鬼起源蒙上了玄秘的宗教色彩。

  Q:吸血鬼如停止吸血会变成怎样?
  A:吸血鬼假若长时间不吸血,并不会因为「饥渴」而死亡,但其身体机能将不断减弱,甚而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吸血鬼日常是不需要睡眠的),身体僵硬而难以移动。但是只要喂饮一定份量的鲜血,又能在短时间内复原。
  然而事实上吸血鬼并无任何停止吸血的理由:他们那股吸血的野性欲望,远远比人类的饮食欲或性欲强烈,甚至往往超越理智的控制。吸血鬼的生存意志也极强顽——过去未有任何吸血鬼自杀的个案纪录。

  Q:吸血鬼是否必须吸活人的鲜血?有其他代替品吗?
  A:活人(或刚死去的人)的鲜血,是现时所知唯一的吸血鬼食粮。死尸或其他动物的血液皆无法代替。至于未来科技能否制造出适合吸血鬼吸饮的人工鲜血,则尚是未知之数。
  在「吸血鬼战争」期间,曾有吸血鬼战士尝试以敌对同类的血液为食粮,结果根本吸不下咽,呕吐大作。

  Q:吸血鬼的「生命」是否真的无限?
  A:仍未确定,因为从来没有吸血鬼「老死」的个案。目前已知存在最年老的吸血鬼,「死亡年龄」在一千六百年以上,仍没有出现任何衰老迹象。

  Q:吸血鬼喜欢与同类群居吗?
  A:吸血鬼能够自行猎食,因此并没有群居的需要,但一般也不抗拒同伴。遇上同类时,即使不是互相吸引,态度通常十分友善,因为他们都以身为世上少数的「贵族」而自傲。
  吸血鬼群居有一定的好处,例如能互相保护或轮流出外猎食;坏处则是由于「需求」集中在同一社区,容易引起人类的注意,因此通常不会超过五名同伴,而且喜爱居住于罪恶率高的大城市,方便掩藏他们的邪恶行径。

  Q:吸血鬼是否存在社会组织?
  A:吸血鬼的社会、部族自极遥远的古代已经存在。
  现存最大(实际上是垄断)的社会组织是「吸血鬼公会」(The Vampire Guild),在距今约一千年前,「第三次吸血鬼战争」结束之后,由胜利的「噬者」一族成立,目的是规管全世界同类的行为,维护吸血鬼的存续。

  Q:「吸血鬼公会」由谁领导?
  A:「吸血鬼公会」并没有单一的最高领袖,而是由十二个支派各自推选出一名代表,组成「十二人评议会」,在重要事务上共同协商和进行表决,及审判干犯了公会规条的吸血鬼。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权力斗争,十二名代表的身份皆保持机密,在会议里穿着看不见身体和面貌的特殊衣服,并且只以「1」至「12」的号码标示及互相称呼。

  Q:「吸血鬼公会」的总部在哪儿?
  A:这是绝对的机密,但许多人估计是在欧洲大陆某处。

  Q:「吸血鬼公会」有哪些规条?
  A:吸血鬼都是按照自身的意志与欲望而生存,故此公会的规条十分简约。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禁止杀害同类——即使是犯罪者或叛徒,也必须经过公会的审判决议,才容许断绝其「永恒生命」。这类任务须交由「动脉暗杀团」执行。
  另外公会也禁止吸血鬼滥用「黑色洗礼」制造大量同类,因为公会的成立目的之一就是要控制吸血鬼的数量,以免与人类的人口比例出现失衡。

  Q:什么是「动脉暗杀团」?
  A:「动脉暗杀团」(The Order of Artery Assassins)由最精锐的吸血鬼战士组成,直接受「吸血鬼公会」指挥,是执行公会律法和决议的最高武装力量。只有「动脉暗杀者」拥有处决吸血鬼的特权。
  「动脉暗杀团」的另一重要任务,就是搜寻残余的异族——「血怒风」和「鸩族」流亡者并将之消灭。
  「动脉暗杀团」确实人数无法确定,因为团员名单只掌握在公会最高层手上。
  吸血鬼五感敏锐而逃走迅速,即使是能力相当的同类,要进行刺杀也不是易事。
  故此「动脉暗杀者」往往拥有特殊异能(特别是隐密的功夫),以收奇袭之效。

  Q:吸血鬼的因子是一种病毒吗?
  A:未有定论。根据「吸血鬼公会」最杰出的学者魏恩·布辛玛的研究,吸血鬼因子与病毒(Virus)确实具有很多相似之处。
  病毒本身是否生物,现代科学还未能明确界定。也许最准确的定义是:病毒乃世上结构最复杂的无机物,又或是世上结构最简单的生命体。这与吸血鬼「界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存在」此一定义相像。
  另外,吸血鬼因子与病毒一样,无法自行复制或繁殖,而需要入侵「宿主」,借用其身体/细胞的机能进行复制和繁衍。
  在入侵之后,病毒会把自己的基因段落植入「宿主」的细胞内,后天改变细胞的基因排序,从而改变其机能;吸血鬼因子入侵后,同样对人体机能(如体力、感应力、治愈能力)产生各种明显的改变。

  Q:吸血鬼除了吸血,还有什么其他的欲望?
  A:吸血鬼的前身既然是人类,继承了「生前」的智慧与性情,当然也拥有各种精神上的欲望(而且通常也是他们「生前」欲望的延续),例如权力、荣誉、自由……可是多数的吸血鬼并不太热衷于追求这些欲望,因为嗜血的野性往往占据了他们「生命」的最重要地位。何况既然拥有无限的时间,「成功」对于他们并不是值得迫切追求的东西。
  至于爱欲则比较复杂。吸血鬼的爱情是极不可靠的东西——不管是对同类还是人类。那往往只是占有与控制欲望的一种延伸。
  吸血鬼仍具有性欲,但远比人类淡泊得多,只是可有可无的一种肉体的「调剂」,或是「生前」残留下来的习惯,甚至只是发泄占有欲的行为。

  Q:与吸血鬼交媾的人类女性会怀孕吗?
  A:根据斯拉夫地区的吉普赛人传说,男性吸血鬼——当地语称为「穆洛」(Mullo);拥有强烈的性欲,并能令人类女性(东正教或穆斯林教士的家人除外)怀孕,所产下的婴孩称为「达姆拜尔」。
  此一说法在「吸血鬼公会」中也有流传,但只有少数人相信是事实。即使相信者亦认为受孕的机率极低。

  Q:什么是「达姆拜尔」?
  A:「达姆拜尔」(Dhampir)即吸血鬼与人类的私生子。
  多数的「达姆拜尔」出生时全身无骨,身体如水母般柔软,故此夭折率极高;侥幸生存及成长的「达姆拜尔」继承了父亲的各种超人能力,并且天生具有感应吸血鬼所在的异能,是世上最强的吸血鬼猎人。
  根据民间传说,「达姆拜尔」曾活跃于塞尔维亚及南斯拉夫其他地区,猎杀吸血鬼以赚取可观的酬劳。其进行的驱魔仪轨极其怪异:吹奏尖锐刺耳的哨曲、裸身四处奔跑、与无形的敌人激烈搏斗(吉普赛人相信吸血鬼拥有隐身能力),并使用各种前所未见的器具。
  按照记载,最后一次公开的「达姆拜尔」驱魔仪式于一九五六年在南斯拉夫科索沃省举行。


附录二 吸血鬼简史

  「……吾主又如此说:因你不愿流儿女的血献给迦勒蛾人,我就要审判你。我因忿怒忌恨,使饥渴的罪归到你身上。我又要将你交在他们手中,他们必毁坏你的花园,剥去你的衣服,夺取你的华美宝器,留下你赤身露体。他们也必带多人来攻击你,用石头打砸你,用刀剑刺透你,用火焚烧你的房屋,在许多妇人眼前向你行淫……」
  《永恒之书·诫命记》16:35-41

  吸血鬼既拥有长久的生命与永不衰退的记忆力,本来是最理想的历史学家。但也因为这些特性,许多吸血鬼认为只要倚靠自身的记忆已经足够,欠缺以文字记载历史的动力;加上部族之间连年争战,许多历史文献早已散失。能留存至今又最记载详细的文字,首推「吸血鬼公会」的经典,集合神话、传记、史书、律法、训诫于一身的《永恒之书》。
  吸血鬼的起源难以考究。由于许多地方民族的信仰与神话中,都存在「活死人」与嗜血禁忌的说法,故可以断定吸血鬼的历史至少与人类文明一样长久。
  按照《永恒之书》第一卷《源事纪》,吸血鬼自远古时代已经分为三大部族。三族吸血鬼的基本体质、能力和习性相近,但也略有分别:
  数目最众、势力最大的部族是「噬者」——也就是「吸血鬼公会」的前身、近代绝大部分吸血鬼所属的本族。公会学者以《永恒之书》的记载进行考据,断定「噬者」起源于现今东、南欧区域。
  另一部族为「血怒风」,散居在北非以至中东一带。与「噬者」相比,「血怒风」的族众较能适应野外或炎热地带的生活;「血怒风」也习惯不马上杀害吸血的对象,而将之当作「牲口」囚禁或带着到处活动,直至其力竭死亡才弃掉。
  《永恒之书·伐异录》内有记载:「血怒风」的其中一个宗派,定期举行饮猪和羊血液的仪式。「噬者」认为:身为高贵的吸血鬼却饮用畜牲的血液,是极端卑劣的行为,因此视「血怒风」为低等的贱民。
  「鸩」则是最神秘的部族,确实发源地不详,《伐异录》内说只知道其祖先来自「遥远的东方」。
  「鸩族」的体质和能力一般不如「噬者」或「血怒风」,但「鸩族」对用毒和调制药物积累了深厚的知识,成为极难防范的对手。即使在猎食人类时,「鸩族」也往往喜欢使用药物,令猎物丧失抵抗之力。
  「鸩族」制造出一种称为「偶」的神秘人形兵器,令其他两族的战士闻名丧胆。但由于「偶」的制作「素材」甚难寻找,制造过程复杂而失败率高,难以大量生产,故「鸩族」一直未能凭「偶」称霸。
  三大部族最初为何交恶,因而发展至大规模的战争,激烈争夺吸血鬼世界的霸权?《永恒之书》并没有直接的记载,但观乎其记录的律法与教诲,还有对「异族」的挞伐文字,不难想象与信念上的差异有关。
  关于第一及第二次「吸血鬼战争」,在《永恒之书》里的记载颇为简略,而且充满了神话及英雄传说的色彩。
  两次战争估计皆爆发于公元前时代,虽名为「战争」,但其规模只相当于部落间的冲突。但也是为了应付这两次战事,三大部族大大巩固、深化了本身的统治与组织结构。其中「噬者」更初次出现类似共和议院的「评议会」统治模式。
  此后三族处于一段长久的和平期,直至公元六百余年「第三次吸血鬼战争」爆发,吸血鬼世界的权力结构才发生彻底的改变。
  「第三次战争」之前,三大部族之间早已经蕴酿着紧张的气氛;而「天国之门」是直接令三族对立激化、以至终于燃起战火的重大历史事件。
  「天国之门」事件详细记载于《永恒之书·殇记》内:距今一千三百余年前,当时「噬者」部族里有一位名为鲍尔干的元老,在评议会中受到政敌的羞辱,愤而密谋复仇,竟不惜借助异族的力量刺杀仇家。鲍尔干假借设宴贺寿的名义,发出名为《天国之门》的请柬(当年乃是以一种现今已湮没的南欧古方言写成),暗中联络位于遥远他国的「血怒风」与「鸩族」杀手组织,并利用宴会宾客作掩饰,接引异族杀手进入当时「噬者」的最大根据地——帕斯铁古城。
  岂料进城的竟然是「血怒风」与「鸩族」的军事间谍,当夜就在寿宴上把鲍尔干诛杀,并且从内破坏古城的防卫,与埋伏城外的大军主力策应,几乎一夜之间攻陷帕斯铁。「噬者」的守军经过六天六夜的苦战才力保城池。而「第三次吸血鬼战争」也在此战役后不久全面爆发。
  由于「血怒风」与「鸩族」结盟,「噬者」几乎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噬者」的战争英雄尤夫·索兰将军崛起后虽然收复许多失地,但仍然陷于苦战(关于索兰将军的英勇战绩,在《永恒之书·索兰记》有详细记载)。真正扭转败势的是「噬者」里的一位考古学者——伊坦尔·布辛玛。他是一件决定性的兵器——「默菲斯丹」的发现者。

  默菲斯丹Mephistan

  「默菲斯丹」此名字源出于吸血鬼部族的古语,意思是「活死人的杀戮者」(Undead Killer)——「活死人」也就是指吸血鬼。
  「默菲斯丹」拥有超越吸血鬼的惊人力量与速度;全身的骨头能变异生长,突出皮肤成为锋锐尖长的骨刃;更重要的是,「默菲斯丹」的血液对吸血鬼来说就是剧毒,能够破坏吸血鬼的自动痊愈机能,甚至令吸血鬼的身体溶化。
  「默菲斯丹」的制造方法不明,但与吸血鬼相似,同样从人类变化而成。
  「默菲斯丹」最大的缺点是智能不足,意识更长期处于狂乱的状态,即使是制造他的主人亦无法控制——《永恒之书》形容这是「既非属于光明也非属于黑暗」的疯狂意志。
  「默菲斯丹」自从千年前「吸血鬼公会」成立之后一直被严密封印。直至一百二十年前,学者魏恩·布辛玛(也就是伊坦尔·布辛玛的子孙)背叛公会出走时,把「默菲斯丹」的「种」偷去并且秘密制造,「默菲斯丹」才在伦敦重现人间——也就是十九世纪末著名连环杀手「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的真身。
  「噬者」组成了一支只有十人的「默菲斯丹」特攻队,仅花了一年便把其余两族杀得片甲不留,彻底将之击溃吞没,吸血鬼世界从此归于一统。「血怒风」与「鸩族」的残存者流亡到偏远地区,至今也未能恢复气象。
  然而「噬者」此一战略也对自己酿成了巨大的灾祸。曾经是王牌兵器的「默菲斯丹」拥有根本不受任何人控制的的疯狂意志,反过来向「噬者」展开攻击。在这场灾难中,三分之二的吸血鬼人口被「默菲斯丹」的血液溶化了,「噬者」自己亦面临灭族的危机。
  经过惨烈的战斗后,最后还是由伊坦尔·布辛玛找出了「默菲斯丹」唯一的弱点:「默菲斯丹」绝不会攻击亲手创造它的主人。「噬者」用这方法轻易消灭了其中七名「默菲斯丹」,但另外三个的主人由于早已战死,「噬者」还是耗费了很大的军力,才成功把大地上最后一个「默菲斯丹」消灭掉。
  此后「噬者」自命为吸血鬼的唯一正统,取消「噬者」此一族名(意味着吸血鬼就是「噬者」),「噬者」的议政团演变成「吸血鬼公会」。而「默菲斯丹」的创造秘密——「种」——则被封存在古殿的最深处。公会元老并立下誓约:除非面临灭亡的危机,否则永不再把「默菲斯丹」的秘密开启。在一般流传的《永恒之书》版本中,有关「默菲斯丹」历史的部分被完全删除,「噬者」的胜利被修改为索兰将军的功劳。

  吸血鬼公会The Vampire Guild

  「吸血鬼公会」的成立宗旨,乃是基于《永恒之书》上记载的古代先知训言,加上历代许多学者的研究而订立的。
  由于吸血鬼并非交配繁殖,而是透过感染人类变成;再加上吸血鬼那长久不灭的生命,也就形成一个可以预见的危机:吸血鬼假若毫无节制地不断制造同伴,则吸血鬼人口将在极短时间内增长(因为省却了繁殖与养育的阶段),以几何级数「侵蚀」人类的人口,导致两者的食物链供求比例失衡。
  其中许多吸血鬼的学者就预测:一旦这个供求比例倾斜至某一点后,吸血鬼与人类将无可避免地双双步向灭亡之路。
  「吸血鬼公会」的成立的一大目的,即是为了限制规管同类的数量与活动,以维持吸血鬼的长久存续。
  「吸血鬼公会」集合了精锐的战士,成立强大的「动脉暗杀团」,作为管治全世界吸血鬼的武力后盾。此后一千年吸血鬼世界大体上维持稳定和平,期间只出现过两次重要历史事件:一是在一百五十年前,枭雄鲁道夫·冯·古渊试图推翻公会的最高决策机关「十二人评议会」,失败后被「动脉暗杀者」擒获,经审讯被判永久放逐;二是在三十年后,学者魏恩·布辛玛偷取了「默菲斯丹」的「种」而出逃。然而这两件事并未动摇「吸血鬼公会」的统治,其霸权一直牢固维持到今天。


附录三 斩鬼录

  01.约翰·夏伦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六十年代末顶尖的迷幻摇滚乐队「既视现象」(Deja Vu)主唱及作词者,风靡一代乐迷的「蛇王子」,被誉为「美国最后诗人」,代表性的反体制象征人物。
  一九七二年心脏病发暴毙于巴黎,轰动世界;实际上是得到冯·古渊的「洗礼」而成为了吸血鬼,在「黑暗生命」中继续创作。二十五年后(一九九七年)于美国汉密尔顿市重现人间,犯下连续杀人案件,被媒体谑称为「王子」。
  特殊能力是把身体水份化为雾气,从皮肤排出藉以逃遁。
  猎杀日期: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一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回旋掷出尼泊尔弯刀,斩断颈项。

  02.邦巴斯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葡萄牙罗吉沙村居民,一九二一年「死亡」。生前为虔诚天主教徒。成为吸血鬼的原因及过程不详。
  「世上最伟大之吸血鬼猎人」彼得·萨吉塔里奥斯初次的猎物。
  猎杀日期:一九五六年?月?日
  猎杀方式:彼得·萨格以尼泊尔弯刀斩首。

  03.帕萨维奇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意大利西西里岛一名奸杀犯,曾被问吊处死。
  萨格的第三只猎物。
  猎杀日期:一九五九年?月?日
  猎杀方式:萨格设下地洞陷阱,并以汽油弹烧成灰烬。

  04.罗西亚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原名不详,「罗西亚」是萨格事后给他的名字。
  一九七〇年藏身于英国伦敦海格特公墓里,夜间在市内四出作恶。教会曾派员进行驱魔仪式,但并无效用。
  萨格的第七只猎物。
  猎杀日期:一九七〇年八月十五日
  猎杀方式:萨格以强力十字弩发射尖形以及弯月形铁箭,贯穿其心脏,并且切断喉颈。

  05.艾伦·洛斯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生前为美国陆军上校、越南战争英雄,曾获紫心勋章。
  萨格猎杀的第十一只吸血鬼,也是其最后一只猎物。
  猎杀日期:一九八九年?月?日
  猎杀方式:萨格以手榴弹炸碎其身体。

  06.鲁道夫·冯·古渊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十三世纪日耳曼「条顿骑士团」骑兵长,因在战争中使用巫术而被判处死刑,却于狱中得到「永恒生命」。曾试图推翻「吸血鬼公会」而遭永久放逐。二次大战期间成为纳粹「党卫军」军官,曾管理残酷的犹太人集中营。额上眉心处有「钩十字」刻纹。
  几百年来一直怀着建立吸血鬼新霸权的野心,从未止息。拜诺恩最大的宿敌。
  特殊能力是把思想意念寄存在血液里,凡舔吃者皆会接收到,甚至受其催眠影响。
  猎杀日期:仍然在逃。

  07.穆奈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冯·古渊的驼背仆人,专替主人寻找年轻少女作「食物」。
  猎杀日期:一九九七年十月三十日
  猎杀方式:前日本密教「斩鬼士」空月,以金刚杵贯穿心脏,继而以武士刀斩首。

  08.凯达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一九九八年肆虐于加拿大温尼柏市的凶恶吸血鬼,却被警方及媒体视作一般连续杀人犯。
  古怪刀具的爱好者。藏有多种刃器如钩镰刀、十字架匕首、火焰形飞刀等。其后被拜诺恩夺去,使用于狩猎上。
  猎杀日期:一九九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以尖木桩贯穿心脏,继而斩首。

  09.坚诺·古铁雷斯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自小于墨西哥圣亚奎那镇教堂长大的孤儿,后流浪到哥伦比亚,回到家乡成为古柯碱毒枭。
  于遭敌人刺杀重伤时遇上冯·古渊,而获得「黑色洗礼」,凭着吸血鬼异能称霸黑道。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八月六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以「刀爪」钻破心脏;「狼男」加伯列以兽爪破坏颈项。

  10.伯列·马拉萨诺·艾斯特拉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原为墨西哥圣亚奎那镇的出色牧人,因恋人瑚安娜被古铁雷斯看上,遭其派出手下虐杀。由于强烈的复仇意念而复活变成狼男。
  狼男的移动速度和体力与吸血鬼相匹,另外拥有把肢体延伸的特殊能力。

  11.珊翠丝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圣亚奎那镇阿苏尔酒吧的女主人,古铁雷斯的情妇,被古铁雷斯「洗礼」为吸血鬼,每夜诱拐、虐杀镇内及附近地区的少男。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八月四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以飞刀钉在树上,再以钩镰刀斩首。

  12.莎尔玛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与古铁雷斯在哥伦比亚相识,成为其贴身的情妇兼部下。性欲强烈,沉迷于邪教仪式。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八月六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以「刀爪」抓碎心脏,继而摔破脑袋。

  13.开膛手杰克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原为十九世纪末伦敦东端区一名屠夫,因妒恨而杀害爱人,并图纵火自杀。被天才吸血鬼布辛玛所擒,改造为怪物「默菲斯丹」。
  一八八八年曾逃走及四出杀害妓女,即著名的连环杀人魔「开膛手杰克」的真身。一九九九年再次出走行凶,被媒体冠为「开膛手杰克二世」。
  特殊能力包括:更胜吸血鬼的超高速动作;身体骨头能突出皮肉外变成利刃;血液能溶化吸血鬼的身体。若以正面搏斗而论绝对是最可怕的怪物。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以长矛攻击,从超高楼坠下粉身碎骨。

  14.克鲁西奥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吸血鬼公会」最强的「动脉暗杀者」,身体细小如胚胎,过去来历不明。
  特殊能力是从口腔(或其他孔穴?)窜入人类或吸血鬼的身体内寄生,然后完全控制其躯壳。
  克鲁西奥能以任何身份、面貌的「宿主」作掩饰,无声无息地接近真正目标,故被视为最可怕的刺客。
  此外他亦能从内部破坏「宿主」的脏器,直接将之杀死。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使用「杰克」的血液将其溶化。

  15.千叶虎之介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日本幕末时代著名剑豪千叶周作的私生子,自小苦练「北辰一刀流」剑术。后失意偷渡到欧洲成为天主教修士,却因犯色戒而被逐,沦为强盗,又辗转成为贵族饲养的刺客。变成吸血鬼后回到日本,多年后被「吸血鬼公会」收纳为「动脉暗杀者」。
  特殊能力是绝技「无刀斩」:手掌高速移动,制造出一道真空的「气刃」,削铁如泥。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以灭火器的气体冷冻,并且破坏双掌,继而以十字架匕首斩首。

  16.魏恩·布辛玛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原为「吸血鬼公会」的科学天才,因为恋上人类女子而出走,同时为了自保而偷走「默菲斯丹」的制造秘密。是「开膛手杰克」的创造者。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猎杀方式:被克鲁西奥入侵、占据身体。

  17.丹尼尔·迪·齐勒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吸血鬼公会」在伦敦的联络员。原为法国贵族,法国大革命险被送上断头台,但及时获得「公会」长老的「洗礼」而逃出生天。嗜好是奸污妇女。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猎杀方式:被拜诺恩以长剑贯穿腿部后,因恐惧而意志崩溃,心脏自行爆破,身体化为枯尸。

  18.崔斯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生活于伦敦的吸血鬼。其他资料不详。
  猎杀日期: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日
  猎杀方式:遭「开膛手杰克/默菲斯丹」的血液融化。

  19.理查·贾布尔·托古达·多梵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克鲁西奥死后继任为「动脉暗杀团」的团长,战斗力和统率力皆一等。
  心思细密而好权谋,指挥能力出众。但因为缺乏实战经验,重要时刻往往犹疑不决。
  猎杀日期:二〇〇X年五月九日
  猎杀方式:布兰婕以短刃捣碎心脏。

  20.布兰婕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外号「黑色皇后」,美艳、野性而凶狠的女吸血鬼。原为「血怒风」族人,三百多年前弒杀该族多名要人,然后投奔「吸血鬼公会」,成为精锐的「动脉暗杀者」。
  一百五十年前「公会」叛徒冯·古渊被生擒,正是她单独行动的杰作。其后她因杀害同类的重罪而被囚,直至「天国之门」事件才获解禁,重新加入「动脉暗杀团」。
  擅长使用有如手术刀的短刃作战,战力极高。此外拥有隐藏自身气味的特殊能力,令吸血鬼或猎人皆防不胜防。
  猎杀日期:仍然生存,被拜诺恩收服为忠仆。

  21.卡穆拉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血怒风」族的特使,神秘而高傲。有如古代牧人般随身带着一群人类奴隶,随时取饮其鲜血。
  使用一柄圆轮形怪刃。由于手腿异常修长,故擅于长距离搏斗。
  猎杀日期:二〇〇X年五月九日
  猎杀方式:拜诺恩以钩镰刀斩首。

  22.须藤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鸩族」使者,外貌如普通的日本高中生。
  肥胖的身体经过「鸩族」的特殊药物长期浸泡,具有如橡胶般的伸缩力和弹性。
  绝招是把身体缩成圆球,以背部撞击敌人。
  猎杀日期:二〇〇X年五月九日
  猎杀方式:遭拜诺恩吸干血液。

  23.佐久田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鸩族」使者,外表有如医生。是最强兵器「偶」的操纵者。另外擅长口吐暗器及投掷毒液。
  猎杀日期:二〇〇X年五月九日
  猎杀方式:遭拜诺恩开膛破腹、吸血。

  24.天马圣雄
  战斗力:
  特殊技:★★★★☆
  嗜杀欲:
  原为日本邪教「舍体教」教祖,因发动震惊世界的东京地下铁毒气袭击而长期被通缉。实际上被「鸩族」所擒,并改造成最强的神秘兵器「偶」。本人已是失去意识的行尸。
  猎杀日期:二〇〇X年五月九日
  猎杀方式:「偶」一经使用后即失去生命。


附录四 猎人列传

  01.尼古拉斯·拜诺恩
  吸血鬼与人类的私生子「达姆拜尔」。出生于奥地利的精神病院,母亲是一名匈牙利裔修女,因被吸血鬼强奸怀孕而发狂,生下他不久后死亡。
  五岁时被收养而带到美国。长大后成为纽约市警察,其后加入特工处,接受各种高度训练,专责保护要人的工作。二十四岁半途退职,成立私人保全公司。
  一九九七年一个受雇任务中首次遇上吸血鬼(因为这次事件他被嫁祸为疯狂杀人犯,遭联邦调查局通缉至今),继而又发现了自己血统的真相,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为了寻找变回正常人类的方法,毅然踏上了狩猎吸血鬼的路途。
  擅长使用各种刃器与飞刀杀敌;对吸血鬼的气味甚敏感;其他特殊能力与吸血鬼相近,包括超人的体力与速度、夜视能力、惊人的痊愈力、催眠/读心术等。危急时能够饮用鲜血提升体能和加速痊愈,但却要冒着堕入黑暗而变成完全吸血鬼的危险。

  02.波波夫
  拜诺恩饲养的黑猫,也是他狩猎的助手。
  继承了母亲芝娃(萨格的爱猫)的异能,能感知吸血鬼的所在,并与主人的心灵互相遥距感应。

  03.安东尼奥·苏托兰
  原为梵蒂岗教廷任职之神父,为了对抗邪恶的吸血鬼而私下进行驱魔仪式,因而被褫夺圣职。拥有坚定不移的信仰与献身精神。
  以十字架和圣水作武器,但效用甚有限。

  04.彼得·萨吉塔里奥斯
  昵称萨格,原姓温斯顿(「萨吉塔里奥斯」即「猎户座」)。以凡人之躯成功狩猎了十一只吸血鬼,在猎人圈子里被誉为「世上最伟大之吸血鬼猎人」,而且是人类最早对吸血鬼作有系统研究的先驱。精通各种狩猎武器与陷阱。
  晚年的最后岁月成为拜诺恩的启蒙恩师,亲自验证了拜诺恩的「达姆拜尔」血统,并启发其各种潜能。

  05.空月
  原为日本密教总坛高野山的年轻高僧,精锐的「斩鬼士」一员。因为不愿再忍受刻苦的修炼,并受世俗的物欲引诱而离开,甘为私人企业出卖其秘法。
  精通日本剑术与密教神通,全身纹刺了《般若心经》经文作护符,并擅长以「九字秘法」刺激身体内分泌,发挥超人的体能。

  06.黑羽里绘
  日、美混血美少女,曾被美国联邦调查局通缉的天才Hacker,网名「速吻」(PH@XQ!Z)。
  隐居于伦敦地底期间与拜诺恩相遇,因而加入协助狩猎吸血鬼的行列,利用其高明的电脑知识收集各种珍贵情报。

  07.宋仁力
  南韩人,世界著名的首饰设计师与铸炼匠,与妻子文贞姬合创「SONG&MOON」品牌,正在时尚界中冒升。夫妻皆为天生的超能力者,喜欢狩猎吸血鬼以获取灵感。
  身体虽肥胖,但拥有超越常人的体力与行动速度。擅长使用大口径的枪械。

  08.文贞姬
  南韩人,宋仁力的妻子,世界知名时装设计师,美艳、高贵而敏感。
  透过身体接触能够感知对方的情绪,并且向对方投放各种强烈意识,令其迷醉于幻象中。与丈夫合作无间,曾多次成功狩猎吸血鬼。

  09.十六夜无音
  原名浅夜美音,天生具有异能的哑巴。少女时父母因欠债自杀身亡。绝望中遇上空月,被带往高野山出家为密教女尼,经过严格修炼成为「斩鬼士」的精英。
  擅长使用一柄长达十呎的软剑,并能控制体腔发出咒音,及以「九字真言」提升身体机能。

  10.A.D.
  身体干瘦的盲人,过去一切经历及真实名字皆不详。美国陆军秘密部门「超自然反应部队」(Paranormal Reaction Team)的核心人物。
  拥有超凡的读心术,能够预知对方下一刻的动作,并透过特殊的视像仪器,指示部下特种兵作出截击,准确如脑使臂,成为极厉害的作战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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