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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鲁卫 《三少爷的刀》系列第十部,魔域之船(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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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9 10:26: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4-9-11 09:0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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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战纪
  鲁卫《三少爷的刀》系列之十
  魔域之船
  版本:上砚出版社有限公司
      tttmao 一校, 轩辕二校

  内容简介:权势分裂,“北权天君”面临生命中最严峻的重大挑战。 天下大势瞬间逆转,变得更暧昧更复杂。
  画堂小阁,暗伏玄机。美丽但迷途的方鱼,日后何去何从? 魔域迷离境界,血池之船,鬼仆之手,形势诡秘莫测。
  “长江第一赌徒”的赌局,越赌越很,但押注押到什么地方,方少侠是否眼睛一片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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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9 10:4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极北仙观访怪道

  三匹懒洋洋的怪马,驮着三个古古怪怪的人,穿州过县,直往北走。
  到了第八日,来到一座大山面前,方小宝抬头望去,道:“此山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行?”肥肥胖胖但已连续八日没吃过一口肥肉的阿锦听了,心中大是赞赏。
  甚谁冷冷一笑,道:“山道崎岖,这三匹马是攀爬不上去的,咱们下马用腿走路吧。”
  方小宝“哇”的一声大叫:“咱们要往极北之地,要是从这里以人腿替代马腿,要若干年才能走得到?”
  甚谁道:“这座大山,便是极北之地。”方小宝大奇,左顾右盼,但觉气候并不寒冷,更是连一片雪花都找不着,又怎会是“极北之地”了?
  要是他老人家的武功足以把甚谁揍扁,他怎么说也不会跟随着甚谁登山的。只是,要是一旦念及李临风兄长的安危,情况又是自当别论。
  三人下马登山,山道果然狭窄崎岖,阿锦轻功甚差,险些摔倒下去,方小宝眼明手快,急急抓住她那白白胖胖的手,频呼珍重。
  山道蜿蜒曲折,渐渐走入群山之中。此时,雾气瀰漫,山谷中狼嗥猿啼虎啸怪鸟鸣叫之声此起彼落,倒也十分热闹。
  走了半天,来到一座高耸入云山峰面前。甚谁向峰顶一指,道:“这是著名的极北峰,峰顶之上,有一座极北仙观,观主是我的一个多年老友,只要我老人家开口向他借取那件神物,定必欣然答允。”方小宝、阿锦这才明白“极北之地”的真正意思。
  甚谁轻功卓越,要登上这一座极北峰,几乎可说是如履平地,至於方小宝,要是只有他独自一人,要登上峰顶也不是难事。
  但阿锦连日奔波,早已腰酸腿软,这座陡斜的山峰,无论如何决计攀不上去。
  方小宝当仁不让,把肥胖但美丽之至的阿锦揹起。阿锦原本坚决不允,但最后软弱下来,任由方小宝处置。
  那是因为方小宝对她说道:“要是你不听我的说话,老子以后再也不会牵着你的手。”阿锦听了,大吃一惊,只好立刻就范。
  从极北峰下往上攀登,就连“崎岖山道”也欠奉,足底之下,全是有如狼牙交错般的嶙峋怪石,只要稍为不慎,势必直摔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甚谁轻功高明,内力湛深,一踪一跃,宛似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不消片刻,已把方小宝、阿锦二人远远抛后,二人仰首去,但见半峰之间云雾迷绕,四周白茫茫一片,再也瞧不见甚谁的影子。
  方小宝揹着阿锦,虽然算不上举步维艰,但要是跟甚谁轻快写意的身姿相比,自是逊色百倍。
  方小宝忽道:“锦妹妹,你的身子很是烫热。”阿锦骤然听见宝哥哥以“锦妹妹”称呼自己,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立时泛起桃红,芳心噗噗乱跳。
  她没有作声,方小宝又道:“有人说,十个男人,九个都是没良心的。”
  阿锦这才道:“那么,你便是第十个。”
  方小宝立时道:“为甚么咒骂老子?”
  阿锦一怔,道:“我几时咒骂你来着?十个男人九个没良心,我说你第十个,可见你是个……有……有情有义的人……”后面那一句话,既是断断续续,也是声如蚊呐一般细小。
  但此际二人身子紧紧相贴,就算锦妹妹的声音比蚂蚁走路还更细碎,宝哥哥仍然是听得十分淸楚的。
  他哼的一声,道:“十个男人九个没有良心,但第十个并不是他妈的有情有义,而是天生下来的白痴!”
  阿锦连脖子都胀红起来,急急解释:“不!我不是这种意思。”
  方小宝冷冷一笑:“不是这种意思又是甚么意思?老子早就知道,在你心里,根本从没把我瞧在眼内。要是可以给你选择,你大槪宁愿让甚老前辈把你揹上峰顶去!”
  阿锦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但却汨汨地淌下了两行情泪。只是,方小宝的脑后没有长出一对眼睛,可瞧不见锦妹妹正在流泪。
  又过了一阵,方小宝怒道:“为甚么在我的背上撒尿?”
  阿锦大吃一惊,又羞又愧,急急说道:“我……没有……呀……再说,就算我真的有……也……不可能……撒在你的背上……”
  方小宝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亦是道理,既然不是撒尿,准是山风寒冷,老子的锦妹妹冻坏了,以致鼻涕流在我老人家的背上。”
  阿锦知道他故意取笑自己,忍不住在他的背上捶了一下,但此际“位高势危”,在这穷山恶水凶险环境中,这一下粉拳也不敢稍为用力。
  方小宝“咦”的一声,道:“怎么不敢用力揍过来?是不是害怕宝哥哥吃不消你的花拳绣腿,在中了『锦妹妹神拳』之后人仰妹翻,双双直掉下去化作一对苦命鸳鸳?”阿锦“噗嗤”一声失笑,把脸庞搁在他的背上。
  这样一来,方小宝的脚步更是缓滞,阿锦呐呐地说道:“要是累了,把我放下来歇息好吗?”
  方小宝道:“这里还不够高,不大方便。”足底劲力陡增,二人直往上升,在这霎眼间,阿锦感到有如正在腾云驾雾。
  ──“这里还不够高,不大方便。”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阿锦每个字都听得很淸楚,但内里有甚么玄机,她可弄不明白。但这时候,她心里想着的事情,是她以前从没想过的,但那到底是甚么样的事情,她自己居然并不明白。
  正在思绪乱如春秋战国扭合一团之际,方小宝已停了下来,又把她轻轻放下,笑道:“这里差不多啦。”阿锦睁大眼睛,但觉身边全是如同棉絮般的云雾,眼前只有宝哥哥的容貌依稀可辨。
  她吐一口气,说道:“这是甚么地方?……难道这便是神仙境界吗?”
  方小宝虽然把她从背上放了下来,但一只贼手仍然搂住她的胖腰。
  阿锦是个胖嘟嘟的女孩,她的腰围自然不是纤纤瘦瘦那一种。
  但这种胖胖的腰搂在怀中,却又是另有一番美妙的感觉。
  在此地,也不晓得距离峰顶还有多远,但却有一处凹陷的石穴,可容二人勉强容身,但只要把脑袋向前俯首一望,下面便是百丈深渊,虽被重重云雾阻隔,仍然可以知道此乃绝险之地。
  阿锦舌头一伸,脸红红地咕嘀了一句:“高处不胜寒。”
  方小宝道:“老子给你暖热暖热身子。”把她牢牢地抱紧,又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地亲吻下去。
  阿锦大惊,若在别的地方,她必然挣扎,说不定会一脚踢在宝哥哥的肚子上。但在这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绝壑石穴中,却是不敢造次,唯恐胖腿一伸,把宝哥哥一脚踢得直飞出去,以后再也无法见面。
  如此一来,只好“哥来妹受”,任由宝哥哥怎样亲吻,一律照单全收。
  初时,她是急如锅上胖蚁的,但亲吻时候越长,急惶焦灼之意也越是渐渐减褪,取而代之的,却是前所未有之美妙享受。
  吻了一回,两张脸庞稍稍分开。阿锦怔怔地、也可说是痴痴地瞧着方小宝的眼睛,全身如遭火烧般烫热,喘着气道:“要是再不住手,只怕会出乱子。”
  方小宝点点道:“锦妹妹说的甚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的一只手绝不乱摸乱抓便是。”
  又再用力亲吻下去,这一吻更是缠绵无限,二人双双浑然忘我,在如此这般境况之下居然并未双双掉落峰底,也可算是一大奇迹。
  忽听甚谁的声音,就在二人头顶之上冷冷响起:“还有一丈便已到达峰顶,两位何以这一丈竟然走了大半个时辰?”
  二人一听之下,彷彿脑顶给一把锤子重重敲了一记,这一吻便是用胶漆黏封住,也得硬生生地分了开来。

  ※  ※  ※
  峰顶之上,竟是别有洞天。
  只见数株古松,伴着数株栝树相间而生。
  甚谁道:“这道观从前是由一个洛阳道士所建,常言有道:『洛阳人独爱栝而敬松』,因此,在道观门前,既有栝树,也有松树。这五株古松,已有数百年之久。”
  方小宝在一株栝树上瞧了大半天,又伸手在树干摸了大半天,忽道:“照我看,这并不是甚么栝树,而是桧树,只消看看树叶形状有如鳞形,便可知晓。”阿锦听了,大是钦佩,深感方少侠见闻广博,学究天人。
  甚谁冷冷一笑,道:“栝树,也就是桧树。正如长江第一赌徒便是方小宝,方小宝也便是长江第一赌徒的道理一样。”
  方小宝“啊”的一声,转目望向阿锦:“原来如此,你明白了没有?”阿锦自是点头如捣蒜,示意非常明白。
  走不了几步,有一白玉砌成之鱼池。
  池中有巨鲤,游动甚是缓慢,方小宝道:“老鱼嫩猪,最宜以姜葱炰之,佐以琼浆玉液,白饭一大碗,定必快哉快哉!”阿锦又是连连点头。
  鱼池右边,有一木亭,亭中悬一方方正正牌匾,龙飞凤舞地镌刻着四个大字:
  “极北椤木。”
  甚谁入亭中,伸手在柱上轻轻一扫,道:“这是由东瀛使者进献给当时汉人皇帝的椤木,但还没有送抵京师,已给这里的道爷拦途截劫,用来建造这一座木亭。”
  方小宝恍然大悟,道:“原来这道观的道士,既爱栝、松,也喜欢打家劫舍。”
  甚谁道:“这些椤木,据说是在东瀛极北寒苦之地砍伐下来的,因此之故,这道观也就命名为『极北仙观』。”
  方小宝道:“要是这些木头取自茅厕附近,这里岂不是唤作『茅厕仙观』吗?”
  甚谁脸色一沉:“这是出家人淸净之地,嘴里放乾净一点。”
  这时,一名瘦削中年道人自道观走出,道:“三位施主,观主已在后堂设下素宴,请移玉步。”
  甚谁道:“这位道长怎生称呼?”
  中年人道:“贫道道号深虔。”
  甚谁眉头大皱,道:“十一年前,武当派有一位老道士,给座下首徒以毒药杀害,凶徒的道号,上田下慎,是为田慎道人……田慎田慎……深虔深虔……要是把田慎二字倒转来念,便是慎田……可不是与深虔谐音吗?”
  深虔道人双掌一合,稽首道:“施主说笑了。”
  甚谁不再理会这道人,却对方小宝道:“想不想杀人?”
  方小宝立时摇头,道:“在女孩子面前,救人才是最佳的求偶手段。”阿锦的脸立刻红得十分厉害。
  甚谁淡淡道:“请勿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小杂毛,欺师灭祖,是武当派人人恨之入骨的叛徒,你要是不敢代替我把他杀了,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樑。”
  方小宝不禁为之呆住,这时,深虔道人已把背上的一把青钢长剑拔出,严阵以待。
  方小宝心道:“要不是为了兄长总舵主,老子早就不想跟着这老疯子的屁股走来走去。但事已至此,总不能他妈的功亏一『季』……咦?这一『季』是那一季?春?夏?秋?冬?……”
  正在沉吟思量间,深虔道人已闪电般发出剑招。剑势一展,有如长江大河,一招随着一招滚滚涌上。这道人身法疾迅,有如飘风也似的阵阵欺身直逼方小宝。
  方小宝似是心神恍惚,又似是在仓卒间不知如何应付。
  对於甚谁的来历,深虔道人是不大淸楚的。但这老人轻功卓绝,更蒙受道观观主另眼相看,人未进入观中,已下令设宴款待,一时之间,着实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但这老人竟然一开腔便道破深虔道人的来历,更揭破他在武当派杀师之丑事,不禁脸色铁青,杀机大起。
  深虔道人在武当派中,原是武当七之中青邑子座下首徒,但却不守淸规,在武当山下向一名农村妇人施以强暴,最后消息传入青邑子耳中,正要把这名大弟子揪出严惩,岂料突然七窍流血,当场暴毙。
  原来这不肖弟子,知道东窗事发,非但畏罪潜逃,更於逃走之前在师父食物中悄悄下毒。
  谁也不晓得这叛徒溜到甚么地方,原来却藏身在这隐秘的道观内。
  对於这个老者,深虔道人不明就里,他是心存忌惮的。但老人十分托大,竟下令一名少年对付自己。
  深虔道人本是武当弟子,一手剑法在同侪之中素称出类拔萃,及后隐匿於此,十一年来武功更是大为精进。
  此际,深虔道人虽然未敢立刻对付眼前的老者,但对这一少年,却是全然没瞧在眼内,至於另一名肥肥胖胖的少女,更是不必理会。
  深虔道人手中剑刃,有如银蛇乱舞,势道锐不可当。在短短一瞬间,向这心神恍惚的少年连环攻出一十七剑。
  这一十七剑,剑剑攻向方小宝身上致命要害,直似势如破竹。然而,少年虽则一脸茫然之状,但却总是轻轻一闪,稍稍侧身,便把道人可怕的剑招一一悉数闪卸。
  在这一瞬间,方小宝心中想的却是:“这道观邪门得紧,其间之中,必然他妈的大有阴谋。”但到底隐藏着些什么阴谋,他老人家却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虽则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心不在焉,但面对着这凶悍道人的歹毒剑招,仍是应付裕余,阿锦见了,芳心大悦。
  深虔道人久攻不下,心中惊怒交集,倏地恶向胆边生,竟借势抢前,闪电般出手把阿锦胁持,以长剑架在她颈项之上。
  方小宝再心神恍惚,也是不禁立刻如梦初醒。甚谁冷冷一笑,道:“护花无力,看来你老人家也该出家去也,乐得六根淸净。”
  方小宝大怒,叫道:“住嘴!”甚谁神色阴冷,果然不再说话。
  深虔道人咬牙切齿,瞪视着方小宝:“快把一对眼睛剜掉要是稍有迟疑,一剑宰了这条母猪!”
  阿锦听见这道人嘲讽自己是一条母猪,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方小宝一呆,深虔道人又已喝叫:“臭小子,你敢不剜掉自己的眼睛吗?”剑刃一收,剑锋已在阿锦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一行鲜血涔涔淌下。
  方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道:“道爷剑下留情,晚蜚有眼不识泰山,既然非要把一对招子毁掉不可,晚辈只得从命──”语毕,双指如钩,猛然直向瞳孔直插。
  眼看方小宝双目不保,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深虔道人脸上忽然出现一幕奇景。
  这道人的脸上,突然多出了半截鱼尾!
  普天之下,各门各派武功千变万化,招式层出不穷。
  世上既有千奇百怪的武功,也就有千奇百怪令人意想不到的武器。
  深虔道人练武多年,对天下间各种武功、武器,都有极深刻之认识。
  但就算他再活三百年,恐怕也很难猜想得到,一条活生生巨大的锦鲤,居然会成为一秘致命的武器。
  谁也没瞧见这条重逾十斤的锦鲤,是怎样从鱼池里“飞”出来,更在电光石火之间有如箭矢般射入他脸庞内的。
  这一条鲤鱼的鱼头,几乎就像是深虔道人的脸庞一般大小,但却完全嵌入他的脸,鱼嘴甚至已在他脑后凸透出来。
  最令人惊骇的,是鱼唇仍在脑后又张又合!
  还有半截鱼尾,更在深虔道人的脸上用力地摆动!
  甚谁的脸,一直都是那么平淡。他走到方小宝面前,冷冷的道:“要是动辄如此这般,你有几颗眼珠子可以用来保住红颜知己的性命?”
  方小宝缓缓地放开了手,他这一着“二龙争珠”,究竟只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会为了阿锦而戮瞎双目?这种事,也许只有天才晓得。
  “天才晓得”的意思,就是连方小宝自己都不知道!
  甚谁的右手已湿。
  要在鱼池里抓起一条巨鲤当作暗器使用,无论手法怎样高明,衣袖还是不免会湿掉。

  ※  ※  ※
  阿锦死里逃生,但她更关心的,却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的眼睛。
  方小宝笑道:“自古以来邪不能胜正,锦妹妹不必杞人忧天。”
  甚谁冷冷道:“仙观内的斋宴已传来阵阵菜根淸香,咱们可不能辜负观主一番美意。”
  方小宝道:“斋宴还没开始,仙观门外已是天翻地覆,这一顿宴,准是他妈的宴无好宴,不吃也罢。”
  甚谁道:“观主是我的多年老朋友,你用不着故意危言耸听。”
  方小宝道:“也幸好只是吃斋菜,要是席上忽然端上一道姜葱炰鲤鱼,老子定必敬谢不『吻』。”一面说,一面贼头贼脑地瞧着阿锦的小嘴:心想:“要是吻,自然是以吻锦妹妹的唇甜蜜百倍。”
  跟着甚谁缓缓地走入道观,心里又在寻思:“锦妹妹虽则肥肥胖胖,但却生来一张小巧动人的嘴巴,跟她的姊姊山姐全然不同。”
  另一方面,却又挂念着张娴娴女侠,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老子对小心上人是一往情深的,但人在江湖总是他妈的身不由己,如今老子对锦妹妹也同样是一往情深……晤……那个一往……这个也是一往,这岂非变成了二往情深吗?”一时之间,思绪大是混乱,脑筋一塌糊涂。
  未几,三人已在两名年轻道士引领之下,来到三淸殿后面的一座园子。
  只见有一石台,建於园子一座池塘之中,景致甚是优雅。
  石台上,一名老道士含笑恭候,在他身旁,有一石桌,桌上已摆放着八道斋菜、香茗及若干鲜果。
  甚谁首先步入石台中,向老道士抱拳笑道:“在此洞天福地,有缘再晤真人,诚属快慰生平之事。”
  老道士拈鬚微笑,道:“别再真人前真人后相称啦!老子是怎样的人,你是最淸楚不过的,实不相瞒,老子如今已娶了九个老婆,每天晩上都得应付这九个淫妇,他妈的十分要命。”
  甚谁哈哈一笑,道:“人不风流枉壮年,道兄年轻力壮,便是再娶二三十妻妾回来,还是游刃有余的。”
  老道士乾咳一声,忙道:“老子已五十五岁,便是真的再娶,充其量只能再娶三五七人,要是娶得太多,恐防易生内乱。”
  甚谁道:“如有内乱,大可将之敉平,要是乱局不息,索性把这群老婆全都休了,另行再娶二三十人,亦一乐也。”
  老道士哈哈一笑:“你总是他妈的有得说的!嗯,远来是客,这两位少爷、小姐,不必客气,请坐!请坐!”
  方小宝早已饥肠辘辘,闻言不再客气,在一张石凳坐下,但阿锦却道:“我不坐,也不吃,我要告辞。”
  甚谁奇怪地瞧着她:“为甚么不吃?这都是着名的斋菜,反正不准你吃肥肉,这些豆腐蔬菜竹笙冬菇银芽,谁曰不宜?”
  阿锦涨红了脸,向老道士伸手一指,大声嚷道:“这算是什么样的出家人?竟然娶了……九个老婆还嫌不够!”
  甚谁一呆,道:“你怎知道这道长有九个老婆?”
  阿锦道:“都是他自己说的!”
  甚谁冷冷一笑,道:“要是我说自己有一千万两金子,那么,难道我便是天下首富吗?”
  阿锦陡地一呆,瞧瞧老道士,又再瞧着甚谁的脸,隔了很久,才呐呐地道:“难道……这……这只是说说而已?”
  甚谁道:“当然只是胡谗的废话!这个牛鼻子,虽然粗鄙不文窝藏罪犯抛妻弃子甚么勾当都敢干,但这十余年以来,一直只是孤家寡人,何来九个老婆?”
  阿锦跺了跺脚,道:“这种事……也可以随便乱说吗?”
  甚谁冷冷一笑,道:“天下间每天喝酒之人不知凡几,每当酒后,再荒诞的疯话都有人说出来!”
  阿锦道:“但你们没有喝酒!”
  甚谁道:“没有喝酒就不能说疯话吗?在秭归城,老夫天天都在胡说八道,是否该当拉出去斩?”
  阿锦道:“既无其事,为什么要乱说?”
  甚谁道:“都是老朋友啦!彼此一碰面便说说笑,却又何奇之有?再说,难道你相信这个老牛鼻子有本领娶九个老婆吗?”听见这些说话,阿锦不禁一怔,继而掩嘴失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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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9 10:46: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女王包袱洞庭梦

  斋菜上佳,无论色、香、味都是第一流的。
  阿锦坐了下来,虽然吃的不多,但一张胖胖的脸总算露出一阵微笑。
  只听见甚谁问道:“观主,今年的道号怎生称呼?”
  老道士道:“还是跟去年的道号一般无异。”
  甚谁大奇:“你不是每年都把道号改一改吗?”
  老道士道:“也许是年纪老迈,既思念老婆,也思念女儿,甚至连儿子都在思念不已,越思越想,越是不思进取,因此今年的道号并未有改动,仍然跟去年一模一样。”
  方小宝扒了一大口饭,又吃了一颗既香且厚的冬菇,笑道:“真人对妻子儿女情深义重,不愧是这道观的大首领。”阿锦听了,心道:“宝哥哥随机应变,二老最胡说八道,他老人家也陪着二老一起胡说八道,相比之下,我倒是太不识大体了。”
  甚谁哈哈一笑,道:“未知观主去年的道号又是怎么称呼?”
  老道士道:“上上下下。”阿锦莫名其妙,方小宝却已会意,道:“原来是上下真人,佩服!佩服!”
  老道士笑道:“这位少侠,气度不凡,言语奇趣,未知高姓大名?”
  方小宝正要照实相告,甚谁却道:“请益高姓大名之事,不妨押后一些,以免打扰此刻之雅兴。”方小宝、阿锦心中大奇,一时之间,可猜不透甚谁何以有此一言?
  上下道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方小宝,忽道:“不必说,老子已知道你这个老子是个甚么东西。”
  方小宝忍不住皱眉道:“老子在武林中并非无名小卒,要是真人知道老子是何方神圣,想来也不是甚么奇事。”
  上下道长摇摇头,道:“非也!非也!老子知道你是个甚么东西,跟你在武林中是否大有名气是全然没有半点相干的。”阿锦听了,心道:“信口开河,仍然是胡说八道。”
  上下道长拈鬚微笑,忽然叫道:“小二,快把老子放在床底下的『女王包袱』捧出来。”
  方小宝心中大奇,忖道:“老牛鼻子胡说八道的本领果然厉害,连一个包袱也冠以『女王』之名。”
  心里这样想,但在心底更深处,却又有一种大不寻常的预感。
  至於阿锦,却暗暗奇怪,忖道:“这是道观还是酒家?怎会弄出一个『小二』来?”
  过了一会,一名年轻道士果然捧着一个湖水绿色的包袱,恭恭敬敬地递给上下道长。
  奉上包袱之后,年轻道士正要退下,上下道长却道:“小二,老子有话要跟你说。”原来这年轻道士,便是“小二。”
  小二站定,上下道长问道:“小二,你跟随着老子多久了?”
  小二道:“三十二年。”
  上下道长道:“在别人看来,你大既只有二十五岁,又怎能跟随着老孑三十二年了?”
  小二道:“小二看来只有二十五岁,但这是骗人的,小二其实已四十八岁。”
  上下道长叹道:“你只比老子年轻几岁,怎能看来如此年轻英俊?”
  小二道:“全仗观主每年给小二服用返老还童之丹药,因此至今并未显得苍老。”
  方小宝冷冷一笑,道:“要是有这种丹药,何以真人自己不肯服用?”
  上下道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失意之人,便是长生不老,又有何用?二十年来,老子每年只能炼丹一颗,小二每年都不敢吃,但老子每年都非要他服下不可,老子至今仍然不曾后悔。”
  小二道:“观主对小二恩重如山,小二是没齿难忘的,只是,这丹药纵然再灵验,观主也不要再炼了。”
  上下道长道:“要是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这种丹药服用,势必迅速苍老!”
  小二道:“我不怕。”
  上下道长叹道:“此事容后商议……今天,有一桩事情,务须小二帮忙。”
  小二道:“观主有命,小二无有不从。”
  上下道长道:“二十年来,老子都在炼丹房中制炼丹药,你又如何?”
  小二道:“无所事事,也自然是一事无成。”
  上下道长摇摇头,道:“不必谦逊了,这二十年以来若论易容术之高明,你就算比不上『千面人屠』于栖凤,只怕也已相差不远。”
  小二道:“于栖凤之『无面易相术』独步天下,小二万难冀及万一。”
  上下道长道:“纵然如此,倘若老子要换眉、去鬚、复要把面庞肌肉变得饱满一些、年轻一些、光泽一些,对你而言,应该不会是一桩难事吧!”
  此言一出,方小宝心道:“一副老皮老骨,便是花上十天八天精雕细琢,也不会年轻到什么地方去。”但不知如何,不旋踵间却又隐隐觉得事态当真越来越不寻常。
  只听见小二道:“换眉、去鬚、要变得年轻一些……大抵并不是什么难事。”
  立时在怀中取出一包东西,一经打开,内里物事,都是一些小刀,小剪、眉钳、描笔之类的小巧器具。
  小二已开始为上下道长易容,方小宝甚不耐烦,继续狂吃桌上的斋菜。
  过了半顿饭时光,小二已为上下道长把原来灰白的眉毛剃掉,然后黏上两道秀气而乌黑发亮的眉毛。
  又把鬍鬚全部都剃得乾乾净净,连面庞都比先前略为饱满、年轻、甚至是充满光泽。
  方小宝瞧着上下道长,瞧了大半天,似是瞧不出什么名堂。
  阿锦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瞧着上下道长,瞧了一阵,又向方小宝瞧了一眼。
  瞧了一眼,怔住。
  方小宝奇道:“你怎么了?老子又不曾易容,有什么好瞧的?”阿锦不敢再望下去,低着头呷了一口已凉透了的铁观音。
  小二道:“观主,眉毛已换,鬚已去掉,虽然未能为观主返老还童,看来已是年轻不少,不妨取一面镜子细看。”
  上下道长道:“有劳小二了。”拿起“女王包袱”,小心翼翼打开,取出一面铜镜,照着自己此刻的模样。
  方小宝越看越是隐隐感到事情说不出的怪异,忽然很想大发脾气,但到底为什么要发脾气,却是说不上来。
  蓦地,这面镜子闪电般在方小宝眼前亮起。方小宝定睛一瞧,镜中人年约十六七岁,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尤其是一对骨碌地乱转的眼珠子,更是看来他妈的十分无赖。
  这人是谁?
  又还会是谁了,当然便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
  方小宝在镜子里不住地打量着自己,忽然“顾盼自豪”,傲然地说道:“年少英侠,不愧是人中龙凤!”话犹未了,镜内又再出现另一张脸庞的模样,正是刚刚换眉、去鬚、变得年轻了一些的上下道长。
  方小宝倏地脸色一沉,他在脸色沉下来的时候,眼角肌肉向下弯、鼻子向下塌、连嘴唇都一起向下直沉,彷彿在两边嘴角坠着沉重的铅块。
  方小宝的脸向下沉,镜子里面的另一张脸也同时一沉。
  这是上下道长的脸,他的脸在倏地一沉的时候,也同样地眼角肌肉向下弯、鼻子向下塌、连嘴唇都一起向下直沉……
  彷彿在两边嘴角坠着沉重的铅块!
  方小宝怔住了。他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但却忽然“呱”的一声大叫,如同在白昼之中遇上了恐怖骇人的鬼魅!
  他老人家立刻盯着上下道长的脸。
  不是镜内的上下道长,而是在方小宝身边神情怪异莫名的“另一个人”。
  这“另一个人”,其实仍然还是上下道长,但在此刻方小宝眼中,这个本来不是道长的道长,更是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人……是谁?为甚么竟然在“易容”之后,几乎跟自己变得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
  方小宝深深的倒抽一口冷气,道:“为什么要易容,变得像是老子的儿子一般模样?”
  上下道长:“要是你老人家有了儿子,那么,我这个老人家便做了爷爷啦。”
  方小宝怒道:“少胡说八道!”
  上下道长道:“老子并不是易容,易容是把自己的脸,变成另一个人的脸。比方说,要是老子真的要小二为我易容,大可以变成另一个甚谁,甚至是这位肥得相当漂亮的姑娘。
  “但老子只是着令小二为本观主变得年轻一点而已。
  “任何人无论活到多老,总是曾经年轻过的。老子并没有易容变成另一个人,只是把自己的模样回复至三十年前左右罢了。”说到这里,又在“女王包袱”中取出一支短小的玉箭。
  方小宝道:“这是什么鸟物?”
  上下道长大怒,喝道:“不肖子!这是你娘亲送给你父亲的订情信物,要是没有这一支玉箭,世上根本没有你这个无赖的存在!”
  方小宝震惊了,不是只有一点点的震惊,而是震惊得好像连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直掉出来。
  他忽然暴跳如雷,嘶声叫道:“老子是无赖?你又是什么东西?”
  上下道长厉声道:“你是无赖,你的老子自然也是无赖,正是他妈的龙生龙凤生凤,也就只有老子这种无赖,才能生下你这种混帐的小无赖出来!”
  方小宝更怒,把石桌上的斋菜、杯碟筷子大大小小的器皿,全都一扫而空:“老子是从大石头里爆出来的,除了乌龟王八,谁都不配做老子的老子!”
  阿锦早已面青唇白,很想放声大哭,却给方小宝一手掩住嘴巴,喝道:“不准哭!要是在老子面前哭哭啼啼,老子立刻把你休掉!”阿锦登时不敢哭,也不敢流泪,竭力忍住再忍住。
  上下道长眉头一皱。说来也很古怪,他的眉毛本来是灰白的,但这时候却已把眉毛换掉,所皱起的眉毛,已变得既秀气也乌亮。
  阿锦虽然目中泪花乱转,但却仍然不住的瞧着上下道长这个“老无赖”。她“行走江湖”时日尙浅,从没听过有人会以“老无赖”自居,如今一听,不禁大是莫名其妙。
  但在莫名其妙之余,却又在心里越更肯定,上下道长真的便是方小宝的父亲。
  这便是“父子相”。
  阿锦的目光,忽然又落在甚谁的脸上。甚谁不再寒着脸,对她微微一笑。
  阿锦吸一口气,大步向甚谁走过去,问道:“甚老前辈,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方少侠便是这位老……老道爷的儿子?”
  甚谁叹了口气,道:“娘胎神僧是我的同胞兄长,他已暗中留意这个小无赖很久,对於这个『长江第一赌徒』的底细,自是瞭如指掌。”
  阿锦目光一闪,道:“方少侠的身世,神僧早已很淸楚吗?”
  甚谁又叹道:“要是连这个小无赖的身世都查不出来,又怎么把毕生功力贯注在他的身上?”
  阿锦忽然失声呼:“娘胎神僧……他莫非也是姓方的?”此言一出,方小宝不禁为之当场傻住。
  方小宝脸色再度沉下,他并未娶妻,既未明媒正娶了张娴娴女侠为妻,也没有娶了阿锦,但却扬言要把阿锦“休掉”。
  虽未娶妻,却已大言炎炎,说要把阿锦“休掉”,也可算是无赖本色。
  方小宝绝少对女孩子厉言疾色喝骂,就算偶一而为之,也很快便会雨过天晴,嘻嘻一笑厚着面皮不了了之。但这一天,方小宝彷彿真的要把阿锦一口吞掉。
  他老人家用手指指在阿锦的鼻尖上,吼道:“你说什么?娘胎神僧是个老和尙,怎会是个姓方的……老老无赖?”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就连他老人家自己也为之呆住。
  他是小无赖。
  在这“仙观”内,忽然又有了一个老无赖。
  这还罢了,倏然之间,却还爆出了一个“老老无赖”,而且,若然这个“老老无赖”也是姓方的,那么,这个“老老无赖”又会是方小宝这个小无赖的什么人?
  阿锦接二连三给宝哥哥怒骂,但说也奇怪,她居然忍得住,并没有哭出来,也没有掉下眼泪,反而昂起胖胖白白的脸,大声说道:“你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是个连……那个臭气也不如的无赖孤儿,但这是不正确的,照我看,这位道长便是你的父亲,至於娘胎神僧,也说不定在出家之前是姓方的,而且……也是这位道长的父亲,若不是这样,这位道长怎能早早已有所准备?……照我看,他老人家早已知道你会在今天登上仙观……还有……甚谁老前辈跟这位道长,也不是甚么老朋友,而是一对叔侄!”
  方小宝怒道:“胡说!甚老前辈姓甚名谁,要是他有一个姓方的兄长,他为什么不姓方?”
  甚谁听到这里,忍不住仰天长长地叹一口气,道:“谁说老夫并不姓方?说句真话,甚谁只是我的名字,我本来确是姓方的。”
  方小宝呆住,呆了很久很久,才道:“那么,你便是方甚谁吗?”
  甚谁缓缓地点头,道:“不错!我原本姓方,娘胎神僧是我兄长,他在出家为僧之前,自然也同样姓方,叫方礼定。”
  方小宝吸一口气,向上下道长伸手一指,叫道:“这个……老牛鼻子又怎样?”
  方甚谁道:“你是个小无赖,他是个老无赖。小无赖姓方,那是因为老无赖确是姓方的。天下之间,有些规律,便是大罗金仙也没法子可以改变的。
  “只有姓方的老无赖,才能生下姓方的小无赖。同样地,也只有姓方的老老无赖,才能生下你父亲那样的老无赖,这些道理,说来很容易令人感到混淆纷乱,但我知道,你是心中一片雪亮的,对不?”
  方小宝又抓起那一面铜镜,瞧瞧自己,又再瞧瞧上下道长,半晌忽然咬牙叫道:“他妈的人有相似物有雷同,照老子看,这老道士根本只是打肿脸孔充胖子,绝对没有资格跟老子相比!”
  上下道长沉吟片刻,忽道:“叔父大人,请你老人家代替侄儿出手,把这位方少侠的膻中、关元、巨骨、志室以至是百汇诸穴一倂点了。”
  方甚谁冷哼一声,道:“为什么不自己出手?”
  上下道长叹道:“若论点穴手法,普天之下,又还有谁能及得上叔父大人?侄儿这二十年来,炼丹制药已费尽了大半生精神气血,要是由侄儿出手,只怕会点了这小无赖的死穴。”
  方甚谁想了一想,道:“侄儿爱子情切,唯恐错指伤人,我这个做叔父的,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代为出指吧!”右手食指向方小宝志室穴上虚指一下,道:“小无赖,他妈的得罪了。”
  方小宝心想:“老子武功再不济事,也不致於像个呆鸭般站在这里任由宰割!”
  正要一跃三丈远远走避,忽觉半边身子已然酸软乏力。
  一想之下,暗叫不妙!
  原来方甚谁那一下“虚指”,已然是一等一极其上乘之点穴功夫,能於丈外点闭敌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
  换而言之,方甚谁那一下并不是虚招,而是指力结结实实地点中了方小宝的志室穴。
  志室穴被点,方小宝立时举止迟缓,甚至连开口说话也慢吞呑起来。只听见他老人家说道:
  “老子之所以姓方,只是养母随口胡诌出来的,也许,我老人家姓吴姓王姓卓姓唐姓冯姓欧姓胡姓麦姓西门姓上官以至是『姓本善』,才是真的!”
  他老人家一面说,方甚谁也正在慢条斯理地,把他身上的膻中、关元、巨骨及百汇诸穴一一点住。
  至此,“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只好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呆鸭。
  上下道长徐徐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说道:“有些秘密,此事不可传六耳。”
  方小宝哼的一声,叫道:“你我之间,又还有什么鸟秘密可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上下道长也伸出了右手食指,在方小宝的胸膛上、小腹上不住地比划着,一时之间,可不晓得这个老牛鼻子意欲何为。
  未几,上下道长的右手食指,在方小宝小腹以下两寸许的地方,停顿下来,道:“这里,有一颗比芝麻略大的红痣。”方小宝立时楞住。
  然后,上下道长又指向方小宝的左腿近下阴处,道:“一块青记,呈蜈蚣状,他妈的很是噁心。”方小宝听到这里,差点昏掉。
  上下道长又把右手食指,指向方小宝的右脚足背,道:“此一足掌,原有六趾,但已给割下第六根足趾,但要是稍为粗心大意,外人是不容易瞧出来的……因为,这第六根足趾,是由老子亲自为这个无赖小儿子操刀割掉的,其时,小无赖才只有他妈的半 岁!”
  阿锦忽然扑前,把方小宝右脚的鞋袜急速地除掉,细看之下,在尾趾旁边,果然可见一道并不太明显的细小疤痕。
  阿锦呆住了。
  她仰起圆圆的脸,闪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呐呐地说道:“你叔公说的都是真话!”
  她说的“叔公”,是指方甚谁。
  方甚谁,是方小宝的叔公。娘胎神僧,是方小宝的祖父。还有,在这极北峰上几乎每年都喜欢把道号改上一改的观主道士,便是方小宝的亲生老子!
  真相已然大白。
  但更不可思议的恩怨情仇,还是陆续而来!
  斋菜已给扫掉,但在这“仙观”,还有其他更精采的食物供应。
  最香最醇的女儿红、焖煮得香滑可口的东坡肉、燉得汤汁令人回味无穷的嫩母鸡天九趐,还有醃制手法上乘,越吃越想吃的冻螃蟹……
  方小宝又再一次胃口大开。阿锦在旁小心翼翼伺候,彷彿唯恐宝哥哥真的会把她“休掉”。
  方甚谁的脸不再冷冰冰,他对侄孙道:“身为叔公,既已把你带到亲生老子身边,以后的事,就跟我扯不上什么干系。”
  上下道长急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叔父大人如今已是方家之中地位至尊至高的长辈,正是蛇无头而不行,方家今后何去何从,非要叔父大人亲自掌舵带领不可。”
  方甚谁叹道:“叔父已老,论精力论气魄,已比不上你这一代,更比不上侄孙那一代,我这副老骨头,只配在大山名川之中悄然隐退,他妈的不问世事。”
  上下道长陡地一呆,道:“叔父大人,你老人家是认真的?”
  方甚谁瞪目道:“谁有心情跟你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牛鼻子开玩笑?游戏人间本是人生一大乐事,但游戏了六七十年,什么样的游戏都已玩够,要是再不退隐山林之中,便是天下间最愚笨的蠢蛋。”
  上下道长喟然叹道:“叔父大人主意既决,侄儿也不敢勉强规劝……这样吧!这一座仙观,侄儿已在观中呆得快要化成一尊石像,这一两年,总是静极思动。倒不如这样吧──”
  “不必说了。”方甚谁截口道:“这一座劳什子道观,虽未至於藏污纳垢坏事做尽,但你收徒不严,管治不力。像武当派那个欺师灭祖的臭道士,居然也可以在这里獃上十一年之久,真是混帐之又混帐……”
  上下道长忙道:“侄儿正是有见及此,火速把这臭道士之种种劣行遣人向叔父大人禀告,好让叔父大人大显神威,一出手便同时为武当派及这仙观齐齐淸理门户!”
  方甚谁怒道:“这恶贼是你一手把他招揽入观的,要淸理门户,应该由你这个观主亲自动手,但你这个劳什子观主竟然袖手旁观,任由我这副老骨头甘冒奇险跟这恶贼拼命,要是万一有什么闪失,你这个做侄儿的该当何罪?”
  上下道长讪讪一笑,道:“叔父大人神功盖世,那叛贼便是忽然间长出三头六臂,也万万逃不出叔父大人的五指山,对於这一点,侄儿是早已盘算淸楚的,绝不致看走了眼。此刻,叛徒已然伏诛,更复得睹叔父大人功力又再大有进境,真是说不出的可喜可贺!”
  方小宝怔怔地瞧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牛鼻子父亲,一口已挟在嘴里的东坡肉久久无法下嚥,心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无赖生下一个小无赖,这牛鼻子若不是老子的亲老子,却又还有谁会比他老人家更像是老子这个老人家的亲生老子?”
  只听见方甚谁道:“这座道观,我是不会接管的,要是瞧的不顺眼,大可以放一把火烧掉。反正侄儿连眉毛都已换掉,正是他妈的静极思动,出去外面闯一番天下也是很不错的。”
  上下道长踌躇不决,方小宝忽然问:“老子的娘亲,是个怎样的人?”
  上下道长不假思索便答:“你的娘亲,年轻时貌若天仙,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哥儿,不知凡几,但到了最后,还是你的亲生老子倜傥不群,貌若潘安,终於勇夺美人归,成为你亲生老子的妻子。”
  方小宝点头不迭,道:“老子也是玉树临风,貌胜潘安,你是老子的亲生老子,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上下道长悠然一笑,道:“知父莫若子,老子当年的种种长处,你只要用镜子瞧瞧自己,便能明白。”
  方小宝道:“敢问父亲大人,娘亲贵姓?”
  上下道长陡地扬眉正色说道:“适才那一个包袱,是你娘亲送给老子的,那一支玉箭,也是你娘亲送给老子的……还有那一面铜镜亦然……也正因为这样,那个包袱便叫『女王包袱』。”
  方小宝道:“老子的娘亲是武林中的一位女王吗?”
  上下道长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这样。她姓扬,名盼秋,年轻时有一个很美丽的绰号,唤作『玉箭女王』,世居於洞庭湖畔……”
  “老子是否独生子?”
  “当然不是,你还有一个亲姐姐,她比你大上几岁,长得比娘亲还要漂亮一些……”
  “你在这道观多久啦?”
  “十六年。”
  “只是在这里呆了十六年,又怎能为小二炼制了二十年丹药?”
  “先前说的话,全都只是他妈的信口雌黄,正是他妈的自欺欺人,千万不可当真。”
  “此刻说的话,又怎样了?”
  “字字珠玑,句句真确!”上下道长正容道:“你那个亲姐姐,当然也姓方,她叫──方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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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9 12:38:33 此帖为手机版发布 | 显示全部楼层
轩辕兄,三少爷的刀 这个系列一共多少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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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9 13: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玉樽清酒灼尘嚣 发表于 2024-9-9 12:38
轩辕兄,三少爷的刀 这个系列一共多少本啊

17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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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0 10:1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终极鬼仆奈何船

  方鱼有一个亲弟弟叫方小宝,但她是否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江湖上,又有谁能知道?
  但无论怎样,方鱼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已暗地里作出了一种决定。
  她决定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一定不能让自己的生命平凡地、甚至是黯淡地度过。
  除非有人能把她“锁”住。
  但有这样的人出现过吗?
  有的。
  他曾经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便已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那一段美丽而短暂的日子里,方鱼心中又暗地里作出了第二种决定。
  只要这人愿意把自己留住,无论他要自己的下半生怎么样平淡地度过,她都甘心情愿地为了这人而平凡、甚至是黯淡。
  那时候,她刚刚开始懂得甚么叫“爱情”。
  只要他肯说一句,甚至是用眼神传递一点点爱意给自己,她什么都肯放弃。包括放弃她先前所作出的第一种重大决定。
  他是方鱼的师哥叶虫。无疑地,这位来自叶家的三少爷,对小师妹是很疼爱的,只要她想要,小叶愿意用尽一切法子,把天上的星星连同美丽的月亮一起摘取下来。
  她一度以为自己已拥有了爱情。但后来,她知道不是。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一天比一天更漂亮。然而,小叶却情有独钟地,迷上了一个年纪比他大了最少十几岁的女子。
  而且,她是个哑巴。
  她是天尊幕府中一个很可怕的女煞星,也是“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的唯一门徒──哑大姐!
  方鱼不相信自己会败在一个又哑又老的女人手下。她不甘心,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师哥从这个可恶的哑巴身边抢回来。
  但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在哑大姐的心里,虽然不错只有一个男人,但却并不是这位来自叶氏世家的三少爷,而是她自己的师父武赤飙。
  哑大姐对师父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但却鲜有人能知道,经常为师父在外面找寻各地佳丽,让武赤飙每晚都可以拥抱着迷人胴体泄欲的哑大姐,在她的心底里是怎样地矛盾,如何地难受……
  武赤飙是精壮的男子。纵使如今已逾六旬,但仍然能令女人在其雄伟的躯体下疲累得死去活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既有情,也就有欲。
  无数月色皎洁的良夜,哑大姐只能赤裸裸地孤芳自赏,而且,耳畔经常听见师父跟其他女子交合时所发出的嘶叫声、呻吟声、以至是混浊急促的呼吸声。
  在这段难熬而且漫长的岁月里,她几乎每一晚都在咬牙强忍。
  直至小叶的出现……经过无数风风雨雨,这一对男女终於相拥在一起。
  但方鱼早已忿然地独自闯荡江湖。她恨透了小叶,她要闯出自己生命里的另一片天。
  青春而美丽的女郎,原本就是无敌的武器。更尤其是像她那样的人间绝色,她的优点,又岂仅只是年轻和漂亮?
  出道不及半年,已成为邱雪夫疯狂纠缠的对象。
  邱雪夫,不是一般武林豪士。他是江东将帅盟三大将帅之一的“小将军”。江湖传言,邱雪夫也和武赤飙一样,每晚都要有女人陪伴才能入梦。
  初时,方鱼也以为是真的。但认识邱雪夫的日子越久,就越瞭解这位小将军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他并不风流,在他的生命中,可以让他既心爱又头疼的女子,只有二人。
  其一是孙放君。她是浣花剑派中着名的女剑侠,江湖上,谁不知道孙放君是大美人中的大美人?
  但这已是多久以前的情缘了?方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得太淸楚。
  世上每个男人,谁没有一段又一段的过去?别的不说,就以最疼爱自己的师哥叶虫而言,这位三少爷的过去也绝不会是一片空白的。
  方鱼没有错过机会。要完成梦想,必须付出代价。她愿意满足“小将军”邱雪夫的种种要求,同样地,邱雪夫也从没令她失望。
  她很快就让许多人知道,她是邱雪夫身边最重要的一个女人。不但没有别的女子可以取代,也没有别的男人可以取代。
  她很快就拥有了一些权力。
  这“一些”权力,对邱雪夫而言,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但对方鱼来说,这便是生命中最大的突破。她有了自己的战士,自己的战车,甚至是东海之滨的一两艘战舰。
  她感到自己的羽翼已渐渐壮大,她再也不是当年孤弱无助的小师妹。这种变化,必须要让师哥知道,别以为小师妹是好欺负的……
  於是,害苦了无辜的龟仙人。
  但她并不后悔,就算曾经一度很认真地表现出很后悔的样子,但最终,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的手段。
  人生是充满变幻的,男欢女爱的道路,往往更是奇峰突出,无论在事前、事后,都会充满着匪夷所思,情难自控的感受。
  在无锡古城,方鱼终於有机会投入小叶怀里。
  她告诉小叶一个这样的故事──
  她说道:“就在你离开师门的那一年,我特别寂寞,某日,我去浸温泉,水很烫热,我在许多个泉眼之间,赤裸着身子游来游去,四周空无一人……”
  这是故事的开始。
  然后,一个自称“赛潘安”的男子,从温泉底下冒出头来……
  再然后,她曾经这样描叙:“在突如其来的那一刹那,我眼前似已陷入了一个无尽漆黑的境界……
  “我沉溺了,我再也不是冰淸玉洁的女孩。
  “我是在太阳底下,泉水之中把童贞送掉的……
  “他在闭目凝神,还要养精蓄锐,再来一次……什么……梅开二度……”
  最后,她说:“我把石头一直塞入他的咽喉中,石头既不太大,也不太细小,恰好可以把这人活活咽死……
  “这人在温泉水中夺走了我的贞操,我在温泉水中取回他的性命,总算是各不拖欠,各走各路……
  “到了后来,我独自流浪,到了东海那边,遇上了不可一世的小将军邱雪夫。
  “我很快就成为邱雪夫身边唯一的女子……”
  这个故事,她是很认真地说出来的,几乎就连她自己都以为,真的曾经发生过这样的遭遇。
  小叶,这个一直疼爱她的师哥,自然更是深信不疑。但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不!绝不!那个在温泉里夺走她贞操的男人,根本并不存在。
  方鱼的童贞,是她自己忿怨地送给一个屠夫的。
  那是一个鄙劣的男人,无情、无义、肮髒、贪婪、丑陋、身体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上一些……
  但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美丽的晩上,而是泄忿!
  她故意把贞操毁在这屠夫的身体上,然后去不留痕。
  痕,不是没有的。
  只是永远残酷地烙在她的心里。在她这如花似玉标緻醉人的脸庞上,又有谁能看得出来?
  小叶看不出,邱雪夫那样厉害的脚色也同样看不出。
  这是方鱼赏赐给自己的一份“礼物”,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她是为了谁而自甘作贱的。
  在这个秘密里,还有另一个小小的秘密。
  那个鄙劣、无情、无义、肮髒、贪婪、丑陋、身体发臭的屠夫,他也和哑大姐一样,是个从来不曾讲过半句话的哑巴!
  心底里的烙印无论有多深有多伤痛,在方鱼脸上是瞧不出来的。
  至今,她仍在寻寻觅觅。
  老铁山城一役,掀开了将帅盟与天尊门的另一幕战幔。
  战云密佈,邱雪夫对方鱼再痴缠,也不得不先行回“将帅盟”,重新部署战局阵势。
  这时候,她对邱雪夫表示,她的亲娘“玉箭女王”病了,做女儿的很担心,要回到洞庭湖畔看看她老人家。
  这样的哀求,邱雪夫自然是立刻答允的,他对她说:“调拨三百武士护送你回去。”
  她立刻发脾气,骂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她只不过要回家探望娘亲,居然动用三百人尾随严密监视。
  邱雪夫只好大叫:“冤枉!”
  方鱼马上破涕为笑,在这位小将军的唇上用力吻了一下。
  方鱼是风情万种的俏女郎。无论她要男人怎样,男人都很乐意听她说的话。
  小叶如是,邱雪夫如是。
  但吕无忌又怎样?

  ※  ※  ※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一座不知名的大山,只知道它有说不出的雄伟崇峻,别具一股慑人旳气势。
  方鱼也同样不知道这座大山的名字,但这山的名字对她来说是半点也不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很想走入这座不知名的大山,会见一个名气比自己还更响亮的大美人。
  方鱼这种心境,就和数百年前东方甑尘这位剑道大宗师一般无异。
  事隔三百年,武林中人对东方甑尘约战独孤求败一役,至今仍然津津乐道。
  东方甑尘精於剑,也痴於剑。
  精於剑也痴於剑的剑客,心中必然有一种渴望,亟欲与另一名剑道上的强手一决高下。
  因为只有这样,始能求证於人,也求证於己。
  东方甑尘寻求的是剑道。
  独孤求败愿意应战,并不是同情并不是施舍,而是他本身也在求证自己的剑道,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东方甑尘尊敬独孤求败。
  独孤求败也同样尊敬东方甑尘。
  尤其是独孤求败,他既求胜,也求败。
  胜了,证明他在剑道上的造诣,确然登峰造极,大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慨。
  要是败了,那是真真正正的“败亦欣然”。“求败”之名,并不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名字。
  独孤求败三代,均以“求”字为名。
  求败、求活、求徒。
  这些名字都是在三十岁以后才出现的。在三十岁之前,独孤求败本名振邦、独孤求活本名厚德、独孤求徒本名正雄。
  但都在三十岁之后,各自另取名字,也同时道出了内心所渴所求。
  当年,东方甑尘初会独孤求败,其心境和此刻的方鱼,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方甑尘求的是剑道。〈东方与独孤之战,详情请阅天下群英卷二之东方论剑。〉
  方鱼此刻渴求知道的,却是另一位大美人。
  方鱼要看看,这个在武林中名气比自己更响亮的大美人,她的脸是怎样的、身段是怎样的、嗓子和神韵又是怎样的……
  还有,她有媚态的一面吗?
  天下男儿,谁不爱媚艳的女子?单是一个“美”字,并不足以征服男人,否则,世上也不会出现“木美人”这种贬词。
  大山雄姿,左有高崖流水,右有深谷幽林,一幢小楼,在谷中深处,雅淡闲逸地静静隐伏着。
  又是黄昏。
  在这黄昏,小楼侧未见炊烟嬝嬝冒起。
  方鱼来了,她只是独自一人。她知道,这座小楼的主人,便是江南芳草画堂的燕大小姐燕莫愁。
  燕莫愁仍然活着,而且已嫁为人妻,其夫婿竟是“湘江赛孟尝”吕无忌。
  这二人的关系,在江湖上并未广泛流传。甚至绝大多数武林中人,至今仍然以为,燕大小姐已於无名坡中,死於寇少烈手下。
  在老铁山城,方鱼一度周旋於邱雪夫、吕无忌之间,但某日午夜,接获一纸香笺。笺上只有寥寥数语,笔迹秀丽而蕴藏着娇慵芳菲气息,竟是出自燕莫愁手笔。
  燕大小姐邀约方鱼一叙。
  下款赫然是“吕燕莫愁”。
  既已嫁夫,当随夫姓。吕,是吕无忌!他是“湘江赛孟尝”,也是武林中最的的的煞星。方鱼接获此函,脸上幽幽地笑了起来。
  她早就很想会一会燕莫愁,有如东方甑尘要会一会独孤求败。

  ※  ※  ※
  画堂小阁,斜阳夕照染成一抹异样的金黄。
  小楼内外,一片雅淡闲逸。楼虽小,堂中却悬一山水巨画,山形秀丽,崖泻银白瀑布,奔入湖中激起白波淼荡,气势之磅礴令人凛然。
  方鱼步入小楼堂中,悠悠叹一口气:“估道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小楼小堂小小一隅,又怎能承受这万斤巨压?”
  削竹帘侧,徐徐地亮出一道风姿绰约身影,一张脸,美得傲慢,衬着嫩白肌肤,更宛如晶莹透玉,令人目眩。
  方鱼不是男子,但却也同样为之惊艳。
  “燕莫愁?”
  “方鱼?”
  二人相视一笑,双双颔首。似是萍水偶遇,但只要细心观看,便可瞧出极不寻常之端倪。
  燕莫愁一身白衣,小楼雅洁不沾尘,她是赤足走动的。
  礼貌上,方鱼似乎也该把鞋袜脱掉,但她没有。
  她的一根足趾,曾遭脱落之劫,虽已合浦珠还,但总曾经是切肤之痛,纵使外表绝不留痕,创伤仍然埋在心中永不消散。
  每念及此,不免银牙暗挫,恼恨吕无忌此一风月狂徒。念及狂徒,方鱼不禁想起另一个人。
  这人,她是曾经见过的。但却只是恍如惊鸿一瞥,便已人去楼空。
  那是什么地方,已不重要。但她知道,武林之中,若论年轻一代狂傲人物,当以此人为最。若以小叶和他相比,单就以一个“狂”字而言,小叶远逊何止十倍。
  燕莫愁盈盈一笑,道:“这一幅画,出自主人手笔,不管它或大或小,也不管画的是龙是蛇,要是不隆而重之地居中悬挂,贱妾又怎能有好日子过哟……”最末一声轻“哟”,不是撒娇,也不是故作妖绕,却是有如在冰川之中投下一小块冰碴子,令人有着冰凉、而又说不出舒畅的感觉。
  方鱼眉睫闪动,朱唇轻轻一颤,倏地说出这么一句:“你的主人姓吕还是姓步?”短短一语,直有入骨、截肠、戮喉之功。
  但燕莫愁处之泰然。也许,她是早已料到方鱼有此一着。
  淡淡一笑,道:“步浪飞是久已不曾相见之故人,吕无忌是我夫君,却不等同主人。”
  方鱼不无诧异之感。在这小楼,还有什么人的地位,居然足以凌驾在吕无忌之上?她黛眉轻皱,但想不出内里玄机。
  燕莫愁为她奉上新煮香茶,悠悠地说道:“我的主人,也同样是夫君的主人。”
  方鱼悚然。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已相当瞭解吕无忌,正如她自以为自己十分瞭解“小将军”邱雪夫一样。
  但她瞭解邱雪夫有多深?对“湘江赛孟尝”吕无忌的底细,所知者又有多少?她真的有如她自己想像中那么精明吗?
  看来并不!
  吕无忌的主人是谁?她既没听说过,更无从知晓内里乾坤。燕莫愁呷着淸香的山水名茶,淡然地接道:“要绑住吕无忌,只能用一种无形无影的绳索,你有吗?”
  方鱼咬咬牙,很想点头说出一个字“有!”但最后,她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喝茶。
  她相信,燕莫愁并不比自己更漂亮,但燕莫愁已从历练中蜕变,再也不是当年只有一片纯,只有一片真的江南芳草画堂女主人。
  在这小楼、小堂、小小一隅中,燕莫愁悬挂着的,既不是她自己的作品,也不是什么前辈高人的珍藏名画,而是媚谄地、刻意地为了讨好主人,让一幅看来简直可以把整幢小楼拖垮下去的巨画,居中悬挂在极其夺目,也极不合衬的位置。
  要是小楼有知,定必感到委曲、难过、无奈……固然,小楼的本身是无知的,但燕莫愁又怎样?要是在无名坡遇袭之前的燕大小姐,她能忍受这种屈辱吗?
  瞬息之间,方鱼心念电转。冷不防一只软若无骨的玉手,也同时闪电般以拇、食二指扣在她的咽喉上。
  方鱼纹风不动,道:“这便是燕大小姐待客之道吗?”
  燕莫愁道:“两年前,要是我甫动手,已逃不过你的『小鱼锁手』,但短短两年,今之莫愁,已不再是当年任由他人鱼肉之小女子。”
  方鱼转过脸,望定燕莫愁:“你要杀我,请快动手。”
  燕莫愁冷笑,拇、食二指一紧,一股深沉的内力,自方鱼颈际血脉中直透天灵。
  方鱼立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昏倒过去。

  ※  ※  ※
  方鱼醒来的时候,眼前景物已然大变。
  不再是小楼、小堂、小小一隅。也不再闻着淸幽馥郁的茶叶淸香。
  眼前所见,似是烟雾迷漫,但更似是血影幢幢的诡异境界。
  这是什么地方?是人间?是地狱?还是非人非鬼非仙的邪恶魔域?方鱼心中充满困惑,眼神一片迷茫……她忽然感到自己很愚蠢,怎会愚昧地送羊入虎口,落在燕莫愁这条母老虎的手上?
  想到这里,方鱼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她不知道燕莫愁这一位燕大小姐是否已从江南芳草画堂主人变成了一条母老虎,但她自己会是一头软弱的小羊吗?
  这两三年来,她几乎可算是武林中最有权势女人之一,也许,由她亲自下手所杀的人,并不算多,但她是小将军邱雪夫身边最重要的女人,因为她所下的命令而被屠杀的人,只怕是罄竹难书。
  又怎会是一头可怜的“小羊”?
  因此,她笑了。就算今天毙命於此,她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她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落在燕莫愁的陷阱中。
  这时候,她只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掉。
  要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掉,首先得要弄淸楚,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她忽然感到身子有点冷,彷彿身上的衣裳已给人剥掉。
  她摸摸身体,衣衫还在,但却是一片湿濡的,这种湿濡使她的手掌黏黏稠稠的,不期然有着噁心的感觉。
  她用力睁开眼睛,好让自己可以尽快淸醒过来。终於,她看见自己的手掌,已染满着浓浓的血。
  这些浓浓的血,是不是从她身体上流出来的?要是在平时,她必然会大吃一惊,但在这一刻,她的心境居然一片平静。
  她原本是躺卧着的,渐渐地,她蜷曲着身子,然后缓缓地坐着,隔了片刻,又再缓缓地站直了身子,环顾四周境况。
  虽然烟雾迷漫,但她在勉力镇定心神之后,已可以目睹身边的景物。
  她站立在一条木船之上。但这一条木船,看来竟是四四方方的,与其说是一条木船,不如说是一座木台更为恰当。
  但这偏偏还是一条木船。
  船梢处,一个船伕,正在悠闲地把橹桨划动。
  船伕戴着一顶阔大的草帽,在帽顶之上,摆放着一大堆肝脏之类的物事。
  草帽阔大,完全遮掩了船伕的脸,方鱼看不见他有多大年纪,只见这船伕身材粗壮,一对肌肉切结的手臂,极是壮观。
  四四方方的船,将会前往何方?这又是一条怎样的水道?是河流?是湖泊?还是汪洋大海?方鱼很想看淸楚,但在烟迷雾锁之下,她只能看见船边的水是血红色的。
  她又再看看自己的身子,只见自颈项以下,全都染满了浓浓的血……这是她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吗?不!这不是她的血,要是她流出这许多血,此刻早已变成了一个死人。
  船伕不断地在划动橹桨,但久而久之,方鱼感到这条四四方方的木船根本没有移动过。她不忿气,在船首前面俯首一看,只见在船首之上,一左一右分别系着一条粗如人臂的铁索,铁索拉得几乎像尺一般笔直,从白茫茫的烟雾一直伸延,显然自岸边牢牢地固定着这条木船的位置。
  再走向船梢一望,情形也是一般无异。换而言之,这条木船早已给四条粗大的铁索牢牢地稳固着,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船伕齐划动橹桨,这条木船也不可能向前移动分毫。
  方鱼的眼色终於变了。
  她一直都认为,自己这条命,早已随着小叶钟情於哑大姐之后,决定在残酷的江湖岁月中不顾一切地豁了出去。
  她绝不怕死。也只有这种连死亡都不再畏惧的女子,才有机会在武林中冒出头来。
  但这时候,她面对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一个她连在做梦的时候也梦想不出来的诡异地域。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船伕问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故意不让我看见你的脸孔?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鬼?还有,你是不是个白痴,难道你没看见,这一条四四方方的木船根本是划不动的?”一连串质问,宛似连珠炮发,问完之后,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有点过份。
  但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一条永远划不动的笨船,不喜欢眼前阵阵讨厌的烟雾,更不喜欢这个不肯让自己看见脸庞的船伕。
  她在连珠炮发地质问之后,扠起了腰鼓着香腮,等候对方的答覆。
  但这船伕彷彿是个聋子,什么说话都没有听见。他只是继续划动橹桨,在船梢那边,一下又一下响起了浪花激荡时所发出的“欸乃”之声。
  但这是荒诞的!这条木船已给四条粗大的铁链牢牢地锁住,这船伕再划三百年,也不可能把木船划到别的地方去!
  方鱼愤怒了。她不知道这船伕是否真的是一个白痴,但她再也不能继续忍受下去。
  她“飒”的一声,亮出一把比纸还薄,比冰还冷的匕首,抵住船伕的咽喉。
  她的手很稳定,但更稳定的是她的眼神。
  当日,在东海之滨,在那一条战舰上,她也同样地握着一把同样锋利的匕首,站在小叶面前……但那一次,她的匕首并不是攻向小叶,而是抵住自己的咽喉上。
  那一把匕首,她也早已抛入大海中。但小叶的影子,也是否同样已抛入海水里?
  她曾一度以为是的。
  但最后,是耶?非耶?又有谁能肯定?
  “要是再不说话,你立刻便会变成一个死人!”方鱼说的话,绝对不是恫吓,她甚至可以用这一把锐利的匕首,在这船伕的颈项间剜出一个比拳头还更大的血洞。
  在这一瞬间,她甚至希望这船伕真的是一个哑巴。
  她憎恨哑大姐,也因此而憎恨世上所有的哑巴。於是,连龟仙人的梦中老情人,也在她驾御的战舰上无辜地惨遭牺牲。
  只要这船伕再不开口,她一定会把他杀掉。
  但船伕终於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哑巴。他道:“你是我的主人,你若要杀我,随时都可以动手,身为奴仆的,绝不会反抗。”
  方鱼一楞,不明所以:“我怎会是你的主人?”
  船伕道:“凡是有缘进入『终极血池』之人,都会获赠一名鬼仆,自从你躺在这艘『血池奈何船』之后,我便是属於你的鬼仆。”
  “鬼仆?”
  “不错,自从有这一座『终极血池』之后,我是第五名鬼仆。”
  “你叫什么名字?”
  “每一个鬼仆,都只有数字,没有名字。我是第五名鬼仆,因此,便叫阿五。”
  “荒谬!要是到了第一万三千二百九十六名鬼仆,岂不是要称之为『阿一万三千二百九十六吗?』”
  “应该确然如此,只是,从阿一直至我这个阿五,已经是五十年的事,大概每隔十年,才有一人在这血池中获赠一名鬼仆,要是将来真的有一名鬼仆,会被称为『阿一万三千二百九十六』,必然已是太遥远太遥远的事情。”
  “既然你是我的鬼仆,适才为什么不回答主人的问话?”方鱼冷笑地追问。
  阿五道:“在此之前,你还没有为鬼仆刺出第一滴血,按照规矩,在主人未曾令鬼仆流血之前,鬼仆是无权开口说话的。”
  方鱼这才瞧见,匕首已把阿五咽喉上的肌肤刺破,一行鲜血正汨汨地淌下。
  方鱼把匕首收回,同时喝令:“把你的帽子除下。”
  阿五果然没有违抗命令,把阔大的草帽四平八稳地除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粗犷,但绝对不难看的脸。
  方鱼吁了一口气,然后冷笑道:“还以为你这张脸既丑陋又恐怖,一瞧见便得呕吐大作!”
  阿五道:“我这副尊容,本来就是很令人憎厌的,因此最好还是用帽子把它遮掩起来。”又把阔大的草帽戴上。
  方鱼眉头一皱道:“在帽子上的是什么畜生的肝脏?又腥又臭,快把它弄掉。”
  阿五却摇摇头,道:“主人,这是万万不可以的,要是把这些肝脏丢弃,主人就永远不能登上彼岸,离开这一艘『血池奈何船』。”
  方鱼怒道:“废话!难道像你这样子划动橹桨,便可以把这条活见鬼的四方船划过去吗?”
  阿五道:“主人有所不明白了,要令这艘船回到彼岸,总共要靠两个法子。
  “第一个法子,是要由我这个鬼仆,每天把橹桨划动超过一万次,总共要划七天,要是其中一天划橹的次数少於一万次,便得从头开始计算……
  “第二个法子,则比较简单……”说到这里,阿五却没有继续把第二法子说出,只是继续一下又一下地在划橹。
  方鱼怒道:“我既是你的主人,你便必须要熟知这个主人的脾性,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种说话吞吞吐吐的混蛋!”
  阿五忙道:“我不是个混蛋,我是鬼仆阿五。这第二个法子,是主人必须把这些肝脏全都吃掉,否则,就算阿五在这里划动五十年橹桨,主仆二人还是永远没法子登上血池彼岸的。”
  方鱼立刻在船上直跳起来,怒叫不已:“可恶!这些畜生的肝脏,我是绝不会沾上一口的,你少做春秋大梦!”
  阿五道:“主人息怒,这并不是畜生的肝脏,而是……人的肝脏!”
  方鱼傻住了,她两眼直瞪着阿五,但却只能看见大草帽的帽边,她伸出了手,一直伸入帽边之下阿五脸上的面颊肌肉,毫不留手地用力捏了下去,同时咬牙切齿地叫道:“你──再──说──一──遍?”
  阿五喘着气,急急道:“这是……人的肝脏!”
  方鱼呆住了。她呆楞楞地瞧着草帽上四平八稳摆放着的肝脏……不错……阿五没有说谎,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这些血渍仍然未乾透的肝脏,果然都是从某人身体里剜割出来的!
  她大叫:“我不吃!绝对不吃!快叫燕莫愁出来,我知道,这一切一切,都是她这个贱女人在装神弄鬼,我不会上她的当!燕莫愁!快滚出来,我耍和你决一死战……”
  但在这“终极血池”之中,除了鬼仆阿五,四周彷彿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存在。
  方鱼震怒之下,突然出手,一掌扫向鬼仆阿五头上的草帽。
  她出手极快,但阿五闪避得更快。一连七掌,都给这身手诡异莫测的鬼仆悉数闪开,阔大草帽上摆放着的肝脏,依旧四平八稳,没有任何一块掉落下来。
  方鱼怒道:“我是你的主人,我要把这些活见鬼的东西抛掉,你为什么不遵从主人的命令?”
  阿五道:“正因为你是我的主人,这些肝脏,主人必须一块一块吃掉,否则,主人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终极血池』,阿五这个鬼仆也就只好陪着主人一块儿变成真鬼,永不超生!”
  方鱼连连顿足:“胡说!你的鬼话,我连半个字都绝不相信!”蓦地身形飘动,向船首铁链之上急掠过去。
  以她的轻功,要踏过这一条粗若人臂的铁链直达“彼岸”,看来绝对不是一桩难事。
  可是,她才踏足在铁链之上,便有一股神秘大力,向她迎胸涌至。她不服气,凝运全身内力抗衡,但最后还是“蓬”然一声,给这一股力量震退,“呼”一声响,不偏不倚跌入阿五怀中。
  阿五急叫:“主人小心──”方鱼仰面盯着这张粗犷的脸,要不是她跌入鬼仆怀中向他仰视,要看看这张粗犷的脸实在大不容易。
  但这张脸又有什么好看了?方鱼扭开了脸,一掌把他推开。
  她不服气,船首那边闯不过去,立刻改变方向,在船梢的铁链,“取道”登往“彼岸”。
  这一次,她并没有遇上那种神秘的巨大力量,但才踏出几步,忽然发现在铁链的末端,竟然是一块奇大无比的铁壁。
  铁壁最少比她还要高上好几倍,再向左右一望,更完全看不见边际。
  没有人能穿过这样一块铁壁,再说,在铁壁之后是什么样的所在地,也是完全无法估计。
  要是在一条“道路”之上行走,她还可以“原路撒退”,但这是一条铁链,她能够“如履平地”走过去,已属难能可贵,若要在一瞬之间倏然而来,倏然后退,却又是谈何容易之事?
  眼看方鱼立时便要失足倒下,蓦地一只粗壮有力,肌肉虯结的手臂,从天而降,轻轻搂住她的纤腰。
  “主人勿怕,阿五在这里。”声音竟是出乎意料地轻柔,更令方鱼芳心为之一荡……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方鱼拼命地摇头。
  阿五抱住她,顺着铁链退回船上。他不知道主人忽然拼命地摇头的真正意思,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只有方鱼心里有这样的遐想……她想起了自己十二岁那一年,为了要捕捉一只罕有的巨大彩蝶,不惜甘冒奇险,攀爬到一株大树之上,然后奋不身地向前一扑!
  就是这一扑,她整个人像是一块石头般的直掉下去,眼看小命不保,蓦地一道身影如飞将军从天而降,及时在她的腰肢上捞了一把……
  那是师哥叶虫的手!
  也是小叶第一次这样紧贴地抱住他的小师妹……
  那一刹那的感觉,方鱼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就算她拼命地要忘掉,每当到了夜阑人静之际,总是不期然又再勾起那一段奇特而美丽的回忆。
  她以为,只有小叶这个师哥才能令她有这种奇妙的感觉。
  除了小叶之外,小将军邱雪夫、班统之、以至是吕无忌都不能,至於那个屠夫,更是提都不必提起……
  然而,眼前这鬼仆阿五,他这一抱,竟然使她的一颗芳心噗噗地乱跳!那种感觉,竟和当年她从大树掉下来给小叶及时抱住的时候,完全一般无异!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鬼仆阿五,才只是短暂相识的短短一刻,这人……不管他是人还是个鬼,又怎配跟小叶相提并论?
  因此,方鱼不自禁地拼命摇头,摇头再摇头。
  阿五怔怔地望住他的主人。主人摇头,他感到莫名其妙,於是,也跟着方鱼拼命地摇起头来。

  ※  ※  ※
  “血池奈何船”虽有四条铁链,但却不是登往“彼岸”的“通道”。船首的铁索不能冲过,船梢的铁索,更是前无去路,只有一块大得不可思议的铁壁。至此,方鱼终於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真真正正的“碰壁”。
  她又再躺卧在船上,疲累如死。
  鬼仆阿五继续划动橹桨,一下又一下地划着,“欸乃”之声不绝於耳。
  她看着他的脸,但他却把一对大大的眼睛紧闭起来。
  她忽然问:“阿五,你几岁了?”
  阿五回答:“二十一岁。”
  方鱼叹了一口气,道:“你太年轻,难怪容易害臊。”
  阿五咳嗽起来:“不!按照俗例,年满二十,便是成年人。”
  方鱼叹道:“但你脸皮嫩薄有如小孩,这是瞒不过主人眼睛的。”
  阿五不再说话,只是继续一下一下地划橹。
  方鱼忽然又像是一条鱼儿般跳了起来。但这一次,她并不是扑向铁链,而是要跳入水里。
  她这一跳,事前毫无半点徵兆,鬼仆阿五猝然不防,眼看她立刻就会像是鱼儿般跃入水中,一只肌肉虯结的手又一次闪电般搂住她的纤腰,阿五的声音同时惊呼:“主人!水里有剧毒!”
  这时,方鱼的脸庞,距离血红的池水仅有半寸!
  她的鼻端几乎已贴在血红的池水,也正因距离极近,她闻着了一种足以令肌肉为之痉挛的可怕气味!
  她的发绺,甚至已掉入池水之中,也就在这短短一刹那间,这一小撮发绺竟然像是给火焰燃烧一般,迅速地在池水中被“烧燬”,发出了一阵奇异骇人“滋滋”般的声响。
  这一下,她真的连脸都吓白了。要是她的脸庞再下沉数寸……后果怎样,着实难以想像。
  池水有剧毒,那是真的!
  鬼仆阿五把她抱起,方鱼惊魂未定,一道冷厉刀光已在眼前闪起,还没弄清楚怎样一回事,一撮秀发已给阿五拔刀削掉下来。
  “发梢沾了毒水,若不及时削掉,恐怕会后患无穷。”阿五急急解释。
  方鱼深深地瞧了他一眼,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半晌,柔声问:“在铁壁之前,你及时救我回来,但在那千钧一发之间,就连你也都险险失足掉了下去,难道你不怕危险吗?”
  阿五道:“你是我的主人,主人有危险,怎能不救?”
  方鱼眨着眼,再问:“假如我并不是你的主人,你仍然会这样奋不顾身救我吗?”阿五点点头,但声音轻细了一大半:“会的。”
  方鱼叹了一口气,又再躺卧在船上,不再说话。
  这是一个令人惶惑的魔域。在这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包围在四周的,是茫茫迷雾,和那些色泽血红,更剧毒无比的池水。
  方鱼虽然躺卧着,但她很想拔足飞奔。她在想:“要是能够在草坪之上不断的在奔驰,那该多好!……”这种平时垂手可得的小小愿望,在此时此地,却变成了一种奢想。
  她曾经一度恼恨燕莫愁。她知道,这是燕莫愁干的好事!但燕莫愁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乾脆在小楼中把她杀了?
  方鱼想不通。
  她只是感到,自己已陷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谜团中,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不断摆佈着别人的命运,但这时候,因果循环,她除了苦笑自认栽倒之外,又还能怎样?
  蓦地,她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初时,心神不孰,竟没听出这声音来自何方。
  及后,定一定神,再听一听,不禁又是一阵哑然失笑。
  竟是腹有雷鸣,肚子饿了。但在这条活见鬼的四方木船上,又有什么可以裹腹的?鬼仆阿五似乎也听见她肚子里发出的“叫声”,忽然在她面前蹲下,又用手向草帽上的肝脏指了一指。
  方鱼怔怔瞧着这些肝脏,良久叹一口气,道:“这便是唯一可以裹腹之物?』
  鬼仆阿五道:“只要主人把这些肝脏吃掉,咱们就可以在七天之后离开这一条四四方方活见鬼的奈何船。”
  方鱼苦笑道:“要是不肯吃,咱们就只好在这条船上活活被困死?”
  鬼仆阿五无奈地点了点头,道:“不错。”
  方鱼道:“我可以吃掉这些东西裹腹,但你又怎样?难道在这七天之内,你可以不饮不食,一直摇动橹桨支撑下去吗?”
  鬼仆阿五道:“也许可以的。”
  方鱼道:“就算我肯吃这些呕心的东西,也不能支撑到第七天,反正都是一死,不如就此饿死算了。”
  鬼仆阿五道:“但阿五有个预感,只要主人把这些肝脏吃掉,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奇迹?”方鱼不禁失笑起来,但她很快就把脸色一整,正容道:“就凭你这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吃!”
  她并不是随口说说便算,而是真的立刻在阿五的草帽上,把那些看来极度呕心的人类肝脏,一把一把地抓入嘴里,吃个不亦乐乎。
  竟似是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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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0 10: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天功血池震武林

  方鱼真的饿透了。有道是:“饥不择食。”似乎这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草帽上的肝脏,竟然给她一口气统统吞掉。鬼仆阿五把阔大的草帽放下,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个美艳绝伦的女主人。
  方鱼满意极了,她笑着对鬼仆阿五说道:“要是明天还有这样精采的素菜,我要双倍的份量。”
  鬼仆阿五苦笑一下,道:“我曾经骗你,说这是属於人类的肝脏,那是规矩之一,请主人勿怪。”
  方鱼抿嘴一笑,道:“我知道,什么都知道!在这里,有千百条不足为外人道的古怪规矩,但这都不是你的主意,就算你把我骗得死去活来,我都不能把你怪罪!”
  鬼仆阿五吁了一口气,方方正正粗犷但却稚嫩的脸庞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就活像一个曾经饱受委屈的孩子。
  方鱼闪动足以令任何男人为之发疯的眼睛:“但血池里的水有剧毒,这一点你绝对没有骗我。要不是你拼命相救,我早已在铁壁面前掉入血池内死得不能再死。”她在感谢阿五,而且由衷的感谢。
  曾几何时,方鱼把自己变得像是狐狸一般奸狡、虚伪。
  她曾经是不择手段的……这种作风,这种手段,行之若久,久而久之,便会感到麻木,以至是认为理所当然。但在这一条四四方方活见鬼的奈何船上,方鱼忽然又再度找到了十二岁那一年的童真。
  既是童真,也是豆蔻年华,少女情真的美妙时候……
  方鱼幽幽的叹了口气,忽然对阿五说道:“这里的主人,连素菜都能够造得像是人的肝脏,可算是神乎其技,既可恶也令人叹为观止。”
  鬼仆阿五道:“这是神翁的得意绝技,据说,在八十年前,他已是精於此道……”
  “神翁?”方鱼盯着阿五的脸,道:“是『火焰神翁』焦土老前辈吗?”
  “当然,难道你到了这时候,还不知道这里便是『血池幕府』?”
  “我知道……在江湖上,谁不知道天下有两大幕府?”
  “在江南,是天尊幕府。”
  “在武林西陲,便是血池幕府。只是,我怎会忽然置身三千里之外?在燕莫愁的小楼中……我昏迷了,但前后总共昏迷了多少天?……”
  “也不太久,只是二十八日。”
  “什么?二十八日?你……怎会知道?”
  “当然是燕大小姐说的。”
  “燕大小姐……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主人,要是没有奇迹出现,咱们还要在这船上等候六天,才有机会回返彼岸。”
  “不!我不要等候什么奇迹,我现在就要找燕莫愁,向她问个淸淸楚楚,明明白白!”
  阿五面露为难之色。他曾经这样地说过:“只要主人把这些肝脏吃掉,也许会有奇迹出现……”但这是不是骗人的话?
  方鱼不知道。
  她发了一阵脾气之后,忽然感到歉疚。她对阿五说:“我是一个坏女人,你说有多坏便有多坏,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把我当作一个纯洁的女孩,你要是犯了这种错误,总有一天会死在我的手里。”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她是很认真的,但鬼仆阿五听了,只是漫不经心地付诸一笑。
  也就在这时候,“终极血池”上果然出现了奇迹。
  方鱼看见了一把剑,从茫茫烟雾之中伸展过来。
  这分明是一把剑,但却又偏偏不应该是一把剑。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这把剑,居然比这一条四四方方的木船更长、更阔大!
  有谁曾见过在一把剑的剑刃上,可以让一匹马直冲过来?
  但方鱼看见了。她以为这不是一把剑,又以为在剑刃上冲过来的不是一匹真正的马……
  但剑是真的,马儿也是真的。只是,马儿比一般的马儿细小,长剑却比世上所有的剑都更长、更阔、更不可思议!
  方鱼吃惊地望住这把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刃上散发着的逼人寒气。
  马儿在剑尖之前停下,鬼仆阿五忽然举止优雅地在方鱼面前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主人,请上马!”
  方鱼并没有做梦的感觉。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她眼前,真的有这样一把剑,真的有这样一匹马。她轻轻叹一口气,然后轻轻一跃,跨在马鞍之上,然后,马儿在剑刃之上蹄声得得地,把她带离开那一艘四四方方活见鬼的木船。
  马儿在剑刃上踏上归程。剑刃之下,池水一片可怖地血红,要是在这里人仰马翻,后果是难以想像的。
  但马儿四蹄平稳,无惊无险地抵达“彼岸”。只见这一把大得出奇的剑,是从另一块巨大铁壁伸展出来的。
  这是一座巧妙的机关,纵使以“巧夺天工”四字来形容,也是绝不为过。
  在这一边的铁壁,和船梢后面的那一块铁壁,境况大不相同。
  后者的那一块铁壁,是真真正正的铜墙铁壁,任何人只要冲过去,都只会彻头彻尾地碰壁,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选择余地。
  但在这一边的铁壁,却是别有洞天。在铁壁的右方,居然是一座美轮美奂,气派煌然的豪华大殿。
  殿内,坐着二人。
  居中而坐的,是一老翁。
  在左首而坐的,赫然便是燕莫愁。

  ※  ※  ※
  老翁极老,年逾百岁,一脸深沉,皱纹错综複杂,一对眼睛,左大右小,均呈倒吊三角形之状,鼻翼如鹰,唇厚而乾燥,望之颇不顺眼。
  但更令方鱼瞧得大不顺眼的,还是燕莫愁。
  方鱼走入大殿,鬼仆阿五已如同鬼魅般在后跟随。方鱼大刺刺地坐下,阿五在侧边垂手而立,一顶阔大的草帽又再遮掩住脸庞。
  方鱼知道,老翁便是焦土。
  焦土,既是“火焰神翁”,更是“血池幕府”主人。在这老人面前,谁敢无礼?
  但方鱼偏偏最是无礼。她今天,看来比燕莫愁还要傲慢上三几分。
  焦土没有说话,他坐在一张巨椅上,似乎正在打瞌睡的模样。方鱼有礼地三跪九叩也好,比一条不通人性的母狗更无礼也好,这位威震天下的武林名宿,彷彿并不介怀。
  燕莫愁却忽然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话:“只有你和我联手才能压得住这一场大火。”
  方鱼讶异地一笑:“烧着了什么地方?”
  燕莫愁肃穆地回答:“整个武林。”
  方鱼还在笑,但平时说话灵巧机智的她,舌头忽然彷彿突然打了一个结。
  她原本是要向燕莫愁“大兴问罪之师”的。她认为自己中了燕大小姐的暗算,无缘无故昏迷了二十八天,有如一块木料般被运送至此……这种事,单是随便想想也会为之气得发疯……
  但燕莫愁短短三言两语,便把方鱼的满腔忿怒沖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一种震撼!
  直至此刻,“火焰神翁”焦土终於开口,慢慢地说道:“血池幕府素来盛产叛徒,在你祖父还没断奶的时候,我已忍不住的在淸理门户,到了今天,这种要命工作仍在进行中……只是,本座太老啦!总不成连阿五娶老婆都得劳烦本座代为洞房,你说是也不是?……你说是也不是?……”
  第一句“你说是也不是?”焦神翁是对着阿五说的。
  第二句“你说是也不是?”却是对着方鱼说的。
  於是,阿五的脸红了。
  方鱼的脸也红了。
  都是真真正正的脸红。

  ※  ※  ※
  这时候,武林大势变动得很快,也很惊人。
  有个传说,说权势堂的“前总舵主”李临风走火入魔,更在激战中身受重伤,还没有撤回蒲牙山分堂,已在途中暴卒。
  方小宝已从极北峰赶赴蒲牙。方甚谁竟是他老人家的叔公,此番前往极北峰,固然是存心让方小宝父子重逢,但为了李临风求取“神物”治病之说,也是千真万确之事。
  上下道长“老来从子”方小宝往东,他这个老道爷便往东。方小宝要上茅厕,他在茅厕外守候着,一方面不让旁人干扰,另一方面也正好隔着茅厕大门,好好跟儿子谈天说地,拢络拢络。
  不止一日,到了蒲牙分堂。
  蒲牙堂主,是“天打雷劈鬼见愁”杜仲。
  十年以来,他总是每隔三天找一次女人,每隔七天大醉一场,每隔半个月喝一大碗杜仲燉鸽汤。
  他是每月初三、十七这两天喝这种汤的。
  这一日,正是初三。但杜仲喝的并不是杜仲燉鸽汤,而是一大碗鹿血。
  在这上午,他亲自进入猎场,把一头雄鹿狂追逾半个时辰,直至雄鹿力竭,前蹄发软跪倒,方始拔其鹿角,饮其鲜血。
  狂奔力竭后的鹿血,是烫热得要冒烟的。杜仲以巨碗盛载,仰首一饮而尽。
  林木苍郁,杜仲的眼神也同样地苍郁。他满嘴都是鹿血,瞳孔里也彷彿快要滴出血来。
  凡是熟知杜仲脾性的人,都知道他每逢在大开杀戒之前,都会亲自逐鹿饮血。他绝对相信,这种做法,可以令他的血气大为提升,从而使一身内力更进一步,上阵挥刀杀敌。
  江湖上,一直有以下这种传说──权势堂若有朝一日爆发内乱,第一个会反叛李临风的便是杜仲。
  空穴来风,必非无因。
  凡事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人人都知道,杜仲是一员猛将,论武功、论名望,绝对不下於权势八老任何一人。
  天下大势紧逼,杜仲屡次欲回师燕子天涯峰,成为李总舵主麾下一支亲兵统帅,但多番进言递书恳请批准,始终被拒诸门外不纳。
  更有传言,李临风曾私底下评论杜仲:“黄昏战士,垂垂老矣。”据说,杜仲闻讯勃然震怒,在青楼中妄动无名之火,一拳把鸨母的右半边乳房打得凹陷,延医急救三日不果而殁。
  杜仲老吗?
  也许是真的,他已七十一岁,但从未娶妻生儿育女,有人说他一世风流,但也有人说自从六十大寿以后,这老人已无法在床笫上满足任何一名女子。
  甚至连酒量都已不比从前。一旦醉了,酒品一天比一天更差,令人非常讨厌。
  还有谁能相信杜仲?
  於是,传言更是满天飞:“杜仲必反!”
  “杜堂主早已成为李总舵主的弃将!”
  “杜仲妄想成为一支精兵之统帅,大槪是发了酒疯,因此语无伦次!”还有更多更难听更不利於杜仲的传言,可谓罄竹难书。
  直至二十日前,李临风到了蒲牙山……虽然谣传更是满城风雨,甚至有人说李总舵主还没到达蒲牙,已在轿内暴毙云云……当然,有一种更广泛的流传,指李临风挟着尾巴逃至蒲牙,根本就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势必死在叛将杜仲手底之下……
  杜仲既不瞎也不聋,眼下形势,无论对总舵主也好,对权势堂以至是对自己也好,都是极其不利的。
  杜仲险险陷於崩溃边缘。但就在他最颓丧的时候,“混世军师”葛春秋给了他一封密笺,那是李总舵主的笔迹,里面写道:
  “杜堂主:
  尙能饭否?
  如不能,
  吾命休矣。
  总舵主李”
  昔有大将廉颇,老矣,人问之:“尙能饭否?”
  今之杜仲,却又如何?

  ※  ※  ※
  饮罢鹿血,顿感四肢百骸血气澎湃,振臂大吼,风云变色。回跨黑战马,把鹿尸带回蒲牙分堂,下令战士把鹿身淸洗乾净,以炭火烤熟分赠众人。
  战云密佈,蒲牙山主峰固然精兵麋聚,左右二山、无论在山坳、谷中以至山脚一带平原,无不帐营处处,金戈耀眼。
  当中更有来自江东武林将帅盟一支奇兵,掌帅者并非别人,赫然竟是“大将军”东方公武。
  蒲牙分堂大堂,是一幢逾百载之古老大屋。屋龄既老,复日久失修,堂中樑柱,看来岌岌可危。
  杜仲独坐於大堂“忠”字巨牌之下,唇边鹿血仍在,猛地灌一大口高粱,复以酒抹血,双目陡地炯炯有神起来。
  正午,杜仲扒了五大碗饭,吃了两斤鹿肉,饮酒少许,精神大振。
  探子回报:“淸野之北,我不动率八百武士觊觎本堂左翼碉堡。”
  杜仲立刻传令:“增援二百,以石小茧为队目。”
  石小茧,年二十六,由於其姓名与长江纤力会总舵主“大手一挥”石厚茧相若,有人以为此子乃石总舵主之子,又或者是其胞弟,但经过查证,二人毫无关连,只是一桩罕见的巧合。
  “巧合”得最离奇的,并不在於石、小二字。
  而是在於以“茧”字为名之人,天下间几乎可谓绝无仅有。
  石小茧原籍广西,无论出生地、身世背景、以至是武功渊薮,均与石总舵主风马牛不相及。
  未几,另一探子再报:“金斗谷外一里,六百黑衣武士掩杀而至,为首一人,似是『魔中君子』谷绝斋。”
  杜仲陡地大笑,抚鬚叫道:“有意思!果然是老谷来了,这一阵,由本堂主接!”整战衣,以手磨刀,点拨人马,雄赳赳便要上阵。
  陡斜黄泥大道上,杜仲策骑乌黑战马,率领战将三百六十人,杀向西北方金斗谷。
  未至山麓,一人独目圆睁,挺剑拦路:“杜堂主,帅不轻出,杀谷绝斋,由我先行!”
  拦路人是天眼,也是权势八老之中排名第七之长老。
  杜仲没有下马,也没有回头,只是沉着脸,一字一字地道:“你──敢──硬──撼──老──谷?”
  天眼道:“敢!”
  杜仲冷笑:“敢拼命,并不一定能赢!”
  天眼道:“要是我不能杀他,你也同样不能。”
  杜仲道:“为什么要抢着去送死?”
  天眼道:“战老谷,是老七其中一个心愿。我要会一会这位『天下第一枪圣』!”
  杜仲摇头:“这一战,我已决定亲自对付谷绝斋,你退下去吧!”他是蒲牙分堂堂主,这里也是蒲牙山。
  天眼虽然强悍,但这一次,并不固执。
  只是叹喟一声,终於侧身退避,任由杜仲率领三百六十名战将杀往西北方。
  却又有一人从分堂策马直追而至。
  雪般白的一匹快马,追上来的竟是“混世军师”葛春秋。杜仲怫然不悦地整了马,回首望向军师,冷然道:“二长老何事匆匆?”
  葛春秋道:“总舵主有重要事情,必须与杜堂主面谈。”
  杜仲一愕半晌道:“劳烦二长老代为禀告总舵主,金斗谷局势生变,且待杜仲斩下敌将首级,再行向总舵主请罪。”
  正欲挥鞭策马,葛春秋凛然道:“杜堂主,总舵主既已传召,堂主纵有任何重大缘由,也该先向总舵主请示,然后再行定夺。否则,蜚短流长,对杜堂主是大为不利的。”
  一句“蜚短流长”,杜仲立时脸色骤变。
  外界言,指杜仲必生叛意。这种流言,也是杜仲心中的一根毒刺。
  杜仲想了想,毅然策马回返分堂。天眼大叫:“七长老要上前杀敌,谁来跟我走?”
  三百六十战士士气激昂,无不磨拳擦掌,纷纷轰然叫道:“愿随七长老冲锋陷阵杀敌!”
  杜仲远远听见叫声,白眉紧皱,但仍咬牙折返分堂参见总舵主。
  回到分堂,李临风一身银白衣衫,脸容苍白,独自坐在堂中。杜仲旋风似的冲入,一上来就抱拳叫道:“属下杜仲,参见总舵主!只是,战情紧急,总舵主如有命令,请尽快吩咐。”
  李临风莞尔一笑:“三十年来,杜堂主仍然不脱急先锋本色,请坐。”
  杜仲不坐,道:“七长老比杜仲更急几分,总舵主召见属下,七长老已率领本堂战士,直奔金斗谷──”
  李临风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忽尔轻轻拍手:“娴娴,奉茶。”语声未落,一名杏衣少女以木盘奉上香茗,正是张娴娴来了。
  张娴娴不是小婢。但李临风只是轻描淡写地口吐一言,她已把香茗奉上。
  杜仲捧着茶盏,盏内沖泡的是苏州虎丘茶。
  茶烫热,但杜仲一口便喝掉,腾腾热气兀自在嘴角直冒。李临风叹一口气,道:“杜堂主何事惶急?请坐。”
  杜仲还是不坐,道:“七长老剑法独到,杜仲是很钦佩的,只是,要跟谷绝齐拼命,恐怕还是力有未逮。”
  李临风淡淡一笑,自怀中取出一份宗卷,命张娴娴给杜仲。杜仲张开宗卷瞧了片刻,一脸茫然不解。
  李临风道:“这是七长老与『魔中君子』谷绝斋二人的武功比对资料。
  “天眼的剑法,师承自曼陀山呼尔木图门下。
  “呼尔木图出身於大理天龙寺,年四十,背叛师门,远走至曼陀山,习艺於曼陀老祖门下,年六十二,始收天眼为徒。
  “天眼资质极高,悟性尤在你我之上,可惜自幼体弱多病,虽在剑法上深得呼尔木图精髓,无奈一身内力,始终未能冲破生死玄关,更於二十年前,为本堂火拼天尊门三大元老之役中了一掌,左半身经脉几陷闭塞之绝境,其后虽然及时抢救,并无严重大碍,但要在武功上更上一层楼,已是绝无可能之事。
  “反观谷绝斋,此人既是『魔中君子』,又号『君子狂魔』,一手枪法独步天下,允称『天下第一枪圣』,以此人武功而论,权势八老之中,恐怕并无任何一人足以匹敌。
  “只是,强敌当前,蒲牙山已是本堂最后一注本钱,一旦失守,大势去矣。
  “谷绝斋进师金斗谷,与淸野之北本堂叛逆我不动遥遥互相呼应,以我愚见,只是投石问路之举。
  “蒲牙分堂,此刻已成为本堂总舵重地。李某虽仍以总舵主身份自居,但蒲牙山主帅,历来皆以杜堂主马首是瞻,如无必要万万不可轻出。
  “多年以来,杜堂主饱受委曲,外界更是流传疯言疯语无数。然而,谣言止於智者,如非杜堂主一直坚守蒲牙分堂重地,权势堂数十载艰苦争拼回来的基业,恐怕再难有翻身的希望。
  “要是金斗谷一战,本堂必须注定有战将伤亡,宁可牺牲七长老,也绝不能损害杜堂主一根毫发。其间种种利害,还望杜堂主冷静权衡,切莫因一时意气而耽误大局。”李临风语声平静,杜仲手执宗卷,却是双手颤动,汗流浃背。
  李临风又再说了一句:“杜堂主,请坐。”
  已是第三次“请坐”。
  杜仲终於坐下,张娴娴又再奉上另一盏色泽金黄之香茶。

  ※  ※  ※
  金斗谷内,双方阵势排列分明,天眼手执长剑,独目圆睁,厉视敌阵为首一人。
  这人虽老,气宇不凡,手中一桿“君子魔枪”,黝黑坚实而锐利,绝对是阵上杀敌之霸道兵器。
  日影西移,谷中林木蔽天,唯独双方战士逾千兵刃,寒光耀眼。
  老人一身黑袍,双目半张半阖,声音似在半醒半睡中吐出:“你,便是七长老?天眼?”
  天眼盯视着眼前的对手,道:“你,便是『魔中君子』?谷绝斋?”
  老人缓缓地领首,缓缓地说道:“权势八老,早已肢离破碎,背叛的背叛,战死的战死,太令人伤感了……”
  天眼沉着应付,绝不妄动无名怒火。嘿嘿一笑,道:“狐狸尾巴已一截截地露出,已该是泾渭分明的时候。”
  谷绝斋道:“好一句泾渭分明。如此谷某有以请教:泾水与渭水,孰淸?孰浊?”
  天眼冷然道:“古老相传,当以泾水为浊,渭水为淸。”
  “好一句古老相传!”谷绝斋陡地纵声长笑,笑声响彻云霄,“七长老,这便是以讹传讹,以耳代目之误!老夫自幼生长於泾渭二水交汇之鄕,对泾渭淸浊形势,比谁都更淸楚。古老相传,不错是说泾浊渭淸,但事实偏偏恰好绝对相反,水淸者是泾,水浊者是渭。如此大是大非淸浊黑白之论,竟是千百年来一直谬传下去,当真是可笑复可怜之天大笑话!”
  天眼眼神不变,道:“泾渭淸浊纵有误差之传说,江湖中之是非黑白,人人心中一片雪亮!”
  谷绝斋道:“大势顺逆,气候早已形成。燕子天涯峰主人已易,从今以后,天下间只有一个权势堂,但总舵主再也不是李临风!”
  天眼冷然道:“除却『北权天君』,尙有何人吃了豹胆熊心,敢以权势堂总舵主之位自居?”
  谷绝斋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李金貌之锐气、才略、胆色、心智、眼光以至是运数,近年已呈每况愈下之叹,若以今之小李,与此刻如日方中『湘江赛孟尝』吕无忌相比,恐怕是相去太远太远啦……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权势八老之中,先后已有数位长老在权衡大势之下,作出明智抉择。七长老并非愚昧之人,也该好好重新估量一下吧!”
  天眼脸色一沉:“二十年以来,武林中人无不估道天下大势三分,南有天尊门,东有将帅盟,北方便是权势堂之天下。
  “想不到地处西陲,位居穷山恶水之中的『血池幕府』,终於也忍不住不自量力地,要在这中原武林分一杯羹,就只怕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头来还是嚥不下去,反而把自己活活鲠死!”
  谷绝斋的眼睛,一直都在半开半阖,这时候,他不再说话了,索性把眼睛紧紧地闭上。
  双方逾千战士,却是鸦雀无声。
  天眼把长剑高高举起,剑尖指天,一步一步向谷绝斋踏前。每一步,不多不少,相距三尺七寸五分。
  大理天龙寺的“都密迦三十三剑”,讲究的是法度严谨,每一个动作都绝不能偏差毫厘。
  这第一招,是“天击破妖势”。
  剑尖指天,身影飞跃,剑刃动於离地二丈,一击从高而下,势道连绵不绝。以剑论剑,这是进取的剑招,一招击出,誓取上风。
  谷绝斋,单手挥枪,枪势一展,胜负已分。
  天眼这第一招“天击破妖势”尙未完全发挥威力,君子魔枪已把长剑震开,枪尖一圈、一刺、一挺,已穿过天眼右肩,鲜血登时激溅。
  天眼大骇!他极度震惊,并不在於自己本身之胜败存亡,而是敌人武功竟比自己想像中更可怖可畏千百倍!
  连他这位七长老尙且接不下谷绝斋一招半式,其余战士,又有谁能在这“天下第一枪圣”枪尖之下得以倖免?
  震惊莫名之中,耳畔响起谷绝斋冰冷的声音:“降不降?”
  天眼大吼:“宁死不降!”魔枪已在他右肩抽离,谷绝斋左掌同时疾拍天眼面庞。
  天眼锐气尽失,全身上下空门大露。谷绝斋这一掌,大可轻而易举把这位七长老的头颅完全震碎。
  眼看天眼必死无疑,蓦地一人厉声疾喝:“谁敢杀老子的仇人?”
  “轰”地一声,此人身如流星,竟后发先至为天眼接下谷绝斋这致命的一掌!
  谷绝斋是老江湖,阅世极深,也阅人久矣。然而,从未曾遇上过这么一掌,更从没遇上过这么样的一名敌人。
  “谁?”谷绝斋身形急退二丈,目中杀气陡现。
  眼前一人,年方十六七岁,模样古古怪怪,但却出手气势惊人,适才那一掌,竟与“魔中君子”拼了一个平分秋色,不相伯仲之局。
  这人面对着谷绝斋,但面上全无半点惧色,更大言炎炎,叫道:“这里是本堂禁地,要活命的,任何闲杂人等快快滚他妈的臭鸭蛋,要是惹恼了权势九老的老么长江第一赌徒兼徐州武林盟主,便是他妈的君子狂魔谷老乌龟亲临此地,一律先阉后杀,死无全屍片甲不留!”
  说了大半天,忘了自报姓名,又道:“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龟鸭鹅王八卵蛋统统听淸楚了,老子叫方小宝,跟这个独眼的七长老仇深似海,这个人就算非杀不可,也轮不到你们这些狐群狗党姑奶奶灰孙子乱舞他妈的三十六!”
  双方战士闻言,谷绝斋那一边的武士无不面面相觑,但天眼这一边的战将,却是齐齐欢声雷动,大声拍掌叫好!
  方小宝哈哈一笑,顾盼自豪。谷绝斋瞳孔收缩,冷冷地向前踏出一步说道:“权势堂有一位如此这般的九长老,真是有出息啊!”
  方小宝哼一声:“来将通名!要是一般无名小卒,快快滚开!”
  谷绝斋冷冷道:“老夫便是『君子狂魔』谷绝斋!”
  “胡说!”方小宝立时叱道:“大胆老匹夫,早已说过『君子狂魔』便是谷老乌龟,又怎会变成了什么谷绝斋?你老人家要是想吃斋菜,请到和尙寺尼姑庵去!”
  谷绝斋性子再深沉,这张脸也是挂不下去。蓦地一抖袖袍,魔枪幻出一大蓬枪影,喝道:“无知小辈口出狂言,受死吧!”
  方小宝冷笑,枪影甫现,他老人家也已同时掣剑在手。
  这剑,如冰块。
  这剑,似一脉千年不变、深入情人骨髄之柔情。
  这剑,也像是一场永远不醒不灭的梦……
  竟是“北权天君”李临风视如生命一般重要之──灞桥雪!
  剑甫亮,剑气已逼人眉睫。但谷绝斋纵横天下数十载,绝不会在一名少年剑下退缩。
  不管在这少年手上的是什么兵刃,“天下第一枪圣”已把手中魔枪威力尽情发挥。
  枪、剑交击,天眼的眼色一变再变。有道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他怎么也想像不到,方小宝的武功,竟能在短短数月之内,一再突飞猛进!
  只见魔枪势挟劲风,招招急如电火,枪枪夺命锁喉。
  枪势固然来势凶悍,但方小宝手中一把灞桥雪,同样是气象万千。只见枪势如同一浪接一浪,剑招也是宛似蝴蝶穿花,掠水蜻蜓,毫不逊色。
  但在方小宝心中,却又是怎生思量?

  ※  ※  ※
  武林中名言有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两句话,简浅易懂,方小宝虽然胸无点滴墨汁,却也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在金斗谷中,观战之人逾千。在每个人的眼中,无不对方小宝这个老人家刮目相看,纷纷暗自赞叹:“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只是,在战圈中,方小宝却是越战越更胆颤心惊,寻思道:“辣块妈妈屁股开朵花!这老杂种听说便是他妈的『天下第一枪圣』,绰号『君子狂魔』,连步大侠的师父『君子狂徒』张不悔,也只是这个老杂种的师弟……嘿嘿!这下子可够瞧了,老子虽然是『长江第一赌徒』,但说到剑法,未必便是他妈的『长江第一剑客』,说句真心话,这几手剑法,都只不过是老子的叔公大人在这十天八天强行逼令老子这个侄孙苦练出来的……咦?……真是越战越勇快要一直『勇』到鬼门关啦……唉,罢了罢了!老子忝为九老之一,便是为了总舵主兄长而战死,也是値得的……”一面接招,一面左右思量,胜在内力湛深,眼明手快,虽则心不在焉,一时三刻之间,竟还能在谷绝斋魔枪之下倖存性命,也可算是罕见之奇迹。
  转眼间,已大战了五十回合。
  这位九长老心中继续寻思:“大丈夫死则死矣,他妈的何惧之有?只是,俺这位徐州武林盟主至今尙未娶妻,虽有红颜知己二人,但只曾一度亲亲芳泽,至於那个肥肥白白的,更是只曾亲亲嘴儿,并未怎样深入探讨……咦?这个老杂种怎么啦?忽然鸣金收枪,莫非有诈?”
  只见谷绝斋忽然纵身向后急退,一桿魔枪本已大佔上风,但却倏地“鸣金收枪”,不知用意何在。
  方小宝如释重负,心中一百个一千个额首称庆,嘴里却是半点不饶人,戟指骂道:“老杂种怎么不打了?老子可没说过一定要宰了你这个谷老乌龟,便是曾经这样说过,也不一定非杀不可,正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老子大可向总舵主兄长代为求情,饶你一条龟命!”
  谷绝斋神色阴冷,说的却是:“师弟,久违了。”
  方小宝陡地一呆。
  师弟?
  久违了?
  谁是他的师弟?
  方小宝当然不是,天眼也不是。
  难道是“君子狂徒”张不悔吗?但张不悔在那里?他是“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的受业恩师,方小宝这个老人家早欲拜会的,只是一直不曾有机会。
  直至此际,方小宝猛然回头,他看见了一个文士,手里拈着一支蘸饱了墨汁的狼毫大笔,正在抛纸、写字!
  一张宣纸,在他手中凌空抛起。
  宣纸本是柔软之物,但在文士手中巧劲、内劲刚柔并济之下,宣纸在半空中彷彿成了一道白玉般的墙壁。
  文士含笑纵身挥笔,竟在半空之中疾书十个龙飞凤舞般的草书,写道:“庙堂鸡席上蛙裙边狗头”。
  这十个字,且先别说是否以草书写成,以方小宝所识的字来说,大概只认得其中两个。那是“上”、“狗”二字。
  至於其余八个字儿,方小宝怎么说也是认不出来的。
  他老人家能够认得那个“上”字,是因为笔划甚少,既常见也常用,因此认得。
  另外一个“狗”字,虽然笔划“极多”,但他老人家自幼喜欢狗肉,因此对这个“狗”字,也是相当熟悉的。
  但这文士总共写了十个字,单凭一个“上”字和一个“狗”字,自然是令人莫名其妙的。
  但纵使这十个字完完整整地念出来,又有谁能明白箇中意思?
  庙堂鸡。
  席上蛙。
  裙边狗头。
  从字面上,都不难明白表面的意思,但真正的意思究竟是怎样的,在场逾千之众,又有谁能完全明白?
  要是任何人都不明白这十个字的意思,这文士在众目睽睽之下挥笔疾书,却又是作用何在?
  文士两鬓如霜,虽然一脸秀气,但早已不再年轻。
  然而,文士还是狂气十足的,单看他这一手凌空抛纸挥笔疾书的架势,普天之下又有谁人能及?
  他是“君子狂魔”谷绝斋的师弟。江湖上,众所皆知,谷绝斋只有一个师弟,便是人称“君子狂徒”之张不悔。
  十个龙飞凤舞般的草书在半空中完成之后,宣纸徐徐地落在谷绝斋手中。
  谷绝斋接过这一张墨迹未乾的宣纸,脸上闪过一阵複杂的表情。人人都看不懂的十个字,他是否心中一片雪亮?
  敢情是的。
  但他什么话儿都不再说。
  只是默默无语地把这张宣纸收藏好,然后率领战士很有规律地撤退。
  方小宝抚掌大笑:“非但穷寇莫追,便是富寇也不要追,以免追出一个大头佛来。”
  张不悔瞧着方小宝,瞧了大半天,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真可惜!……”
  张不悔又道:“在下生平,最喜结交性情狂傲不驯之江湖豪士,这位小兄弟嘛!狂则狂矣,可惜狂而不傲,纵使为人很讲义气,仍然缺少了一副傲骨,是为美中不足者也!”
  方小宝哈哈一笑,道:“前辈字字『猪讥』,讥者,讥笑也,但不要紧,令高足步大侠是我的老朋友,你是步帮主的师父,也便是方小宝的长辈,便是每天『猪讥』三两次,也不妨事。”
  谷绝斋虽撤退,但蒲牙山形势依然吃紧,形势瞬息万变,绝对不容稍有松懈。
  这一日黄昏,天眼对九长老方小宝说道:“七长老欠下九长老一颗头颅,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要取,尽管拿去!”
  虽然重创未癒,仍是语出铿锵,绝不示人以弱。
  方小宝大是景仰,道:“七长老原是顶天立地好男儿,方小宝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不要见怪。七长老适才说的话,小弟半个字都不曾听见。”
  天眼一楞,继而哈哈大笑:“说得好,不愧是权势九老的老么!”
  回到蒲牙分堂,大堂之中,居然一片热闹。

  ※  ※  ※
  李临风虽然脸色不佳,但仍是权势堂中第一大人物。
  他位居首座,旁边伫立着一名绝色少女,正是方小宝朝思暮想之小心上人张娴娴女侠。
  左右两旁,人才济济,非比寻常。
  在右首以下,分别是“混世军师”葛春秋、“天打雷劈鬼见愁”杜仲、来自极北峰的上下道长、小二道士、当然还有白白胖胖美丽之至的阿锦。
  在李总舵主左首一人,最是令人为之触目,赫然正是江东“将帅盟”三大统帅之一的“大将军”东方公武!
  然后,便是东方小雪、方甚谁、“君子狂徒”张不悔、天眼以及方小宝等。
  群豪之中,以方小宝最是坐立不定。一时走往东,一时走往西,就只差点没纵身一跃飞上横樑打觔斗。
  暮色渐浓,已是用膳时候。
  佳餚、美酒、香茗相继奉上。方甚谁首先对阿锦严令声明:“不准擅自吃肥肉。”众皆哄堂大笑。
  李临风目注“君子狂徒”张不悔,诚恳地道:“在下与令高徒步浪飞素来投契,早欲拜唔先生,今日得睹尊容,何如幸之。”
  张不悔哂道:“张某一介狂儒,本无可取之处,唯一最大本领,便是专惹麻烦之事上身,今日冒昧登上蒲牙山,没给杜仲赶出去,已算走运!走运!”群雄又是一阵哄笑。
  杜仲道:“张大侠以一笔一纸轻描淡写退走『君子狂魔』谷绝斋,已成武林佳话。只是,除却你这师兄之外,只怕天下间只有张大侠方始明瞭那十个字儿的意思,杜仲虽然并不在场,闻讯也是深感心痒难熬,要是张大侠能把箇中来龙去脉加以解说,便是眼前在座诸位最佳佐酒之物。”
  张不悔正在沉吟间,上下道长已然接道:“贫道上上下下,对杜堂主之言,深表赞同。”
  张不悔莞尔一笑,道:“那十个字儿,要是把谜底揭破,便是一文不値。但既然在座诸公有此雅兴,在下只好照实说了。”
  众皆鼓掌称妙,却听方小宝咕哝着道:“老子虽也在座,却不是个『猪公』。』
  只听张不悔已徐徐地说道:“那十个字儿,是:『庙堂鸡席上蛙裙边狗头』,里面说的是三个小故事。
  “庙堂鸡,是我在八岁那一年,悄悄地把庙堂里祭祀用的一只肥鸡盗走,给我的师兄在半夜里裹腹。
  “我师兄比我年长五岁,那一年,天气酷寒,师兄把师父的珍贵古玩摔破了,被罚面壁十天,而且每隔两天才命人送上少许食物,我不忍见师兄挨饿,便把庙堂祭祀用的肥鸡悄悄盗走,送给师兄大快朵颐。
  “到后来,东窗事发,我这个做师弟的也同样被罚面壁十天,但师父大发慈悲,天天都派人送上食物,大槪是不欲师兄也重蹈覆辙照着我的法子再做一遍之故吧!
  “席上蛙,又是另一段小故事。
  “到了师兄二十岁那一年,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但那个天仙化人般漂亮的女孩,根本没把他瞧在眼内,总是用最尖酸刻薄的说话挖苦他。
  “不久,那个美丽的姑娘成亲了,新郎倌是一个比她更尖酸刻薄的钱庄少东。
  “我气恼不过,决定要为师兄出一口鸟气。
  “一连半个月,我四处捕捉青蛙。到了这一对新人大排筵席的时候,把几百只青蛙一起放了出来,弄得满堂宾客哗然大叫,新郎倌为了追捕青蛙,连额头都撞在柱子上挂了个彩。
  “师兄听见了这件事,笑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至於裙边狗头,那个『裙边』,并不是甚么如花似玉女郎的石榴裙,而是咱们的师伯。
  “这个师伯,是着名的母老虎,总是把丈夫欺负得不似人君。师兄瞧不过眼,决定要把这可恶的师伯好好整治一顿。
  “有一天淸晨,师伯在梦中悠悠睡醒,才睁开眼睛,赫然瞧见枕边人竟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狗头,登时三魂去二七魄去五,不消说,这又是咱们师兄弟二人的傑作。
  “唉……这些事情,都是几十年前的故事了,也许,谷绝斋早已忘掉。
  “在金斗谷,我乍然重遇这位师兄,对於他这几年以来的所作所为,我是不敢苟同的,但要是一旦争持不下,是否非要兵戎相见不可呢?
  “我不知道,只好姑且把这十个字儿写下来,看着师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结果,谷绝斋收下了那张宣纸,平静地从金斗谷撤走。
  杜仲听了,道:“毕竟是师兄师弟,手足情浓。”
  张不悔却立时摇头不迭,道:“杜堂主作出这种揣测,未免是太不瞭解谷绝斋了。我这个师兄,既是君子,也是狂魔。
  “在今日,他绝对有君子之风,正如我这个师弟也是这样。
  “但终有一日──
  “他会露出狂魔本色!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我只是他的师弟,就算是他的同胞弟弟,甚至是父与子的关系,都会在他露出狂魔本色之后,变得六亲不认,必然痛下毒手绝不留情。
  “然而,谷绝斋固然是狂魔,我这个师弟,也同样会变成一个绝不念旧,也绝不留情的狂徒!
  “这是你们必须要弄淸楚的!”
  群雄听了无不颔首,面露会意的微笑。
  忽听“混世军师”葛春秋恭声道:“东方先生,区区久闻将军大名,自乱石山道一役,始幸有缘识荆,区区忝为权势堂总舵主帐下军师,职责沉重,亟欲知悉江东武林形势,可否暂且请到内堂一聚,从长计议今后作战计策?”
  “大将军”东方公武神色一整,道:“东方某生平做事磊落光明,在意气风发之时固然是大言炎炎,纵使潦倒失败,也绝不会瑟缩一角避不见人。
  “天下大势已变,强如李兄,尙且不免连老巢都给叛将捣翻,燕子天涯峰如今已易新主,但又有谁能在事前逆料,掀起这一场滔天巨浪者,竟是江湖巨擘,各门派帮会首脑齐齐忽视之『湘江赛孟尝』吕无忌?哈哈……咱们过的,都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人人都知道,世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越是江湖经验丰富之人,就越是提防,尽愚避免让自己阴沟里翻船!”
  说到这里,只见“混世军师”葛春秋的脸色已变得极是难看。
  他是权势堂大军师,总舵主只是离开总驼未及两个月,燕子天涯峰已然爆声天动地的钜大变化,无论怎样说,这位军师,都是责无旁贷的。
  倒是“北权天君”李临风,果尔胸襟豁达气度不凡,闻言一直只是但笑不晤。
  良久,始听得东方公武续道:“东方某这样说,并不是有意挖苦任何人,便是老夫,在将帅盟中身为三大统帅之一,江东武林中千万子弟,无不以老夫马首是瞻……
  “可是,老夫一直深深信赖之人,竟然勾结外敌,暗中抽老夫的后腿!
  “江湖中早有传闻,谓将帅盟三大将帅在很久以前,一直都是貌合神离,彼此互相勾心斗角,但照老夫看,这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但如今,老夫终於知道,『小将军』邱雪夫固然一直亟欲自立门户,『骷髅元帅』古人来更已暗中拢络『天功血池盟』,要把老夫摒诸江东武林范畴以外。”
  “天功血池盟”之名,在座之中,竟然并无一人曾经听闻,不禁纷纷为之神情异变。
  “所谓『天功血池盟』,便是『血池幕府』中人与『骷髅元帅』等秘密组成之江湖组合,盟中主要人物,目下就连我也不大淸楚。
  “但照此形势推算,权势八老中数名叛将,已然成为『天功血池盟』中重要人物,要是消息不假,单是『勾魂金翅』,已从权势堂总舵宝库之中,获得十五万两银子的可观进帐,由此可见,『天功血池盟』拢终人心的手段,出手是十分阔绰的。
  “邱雪夫是否已成为『天功血池盟』中骨干人物,目下仍是扑朔迷离,未可预知。但照老夫看,要是邱雪夫打算独善其身,只怕不易如愿以偿。
  “但目下形势,最难应付的,并不是邱雪夫,而是『湘江赛孟尝』吕无忌!”
  葛春秋沉吟半晌,道:“北地权势堂,江东将帅盟固然迭生变故,便是天尊门,也同样传来惊天动地之重大变化。”
  东方公武悚然动容。
  “武赤飙!此人性子沉稳,算无遗策,要是连『中原天骄尊者』也有所闪失,这一股风暴,也确是太骇人!太骇人了!……”
  “大将军”东方公武也出此言,其事态之严重,由此可见一斑!
  方小宝却早已听得大不耐烦,悄悄地牵着阿锦溜了出去。

  ※  ※  ※
  方小宝把阿锦直拖出去,阿锦神态忸怩闪缩,低声嚷道:“张娴娴女侠瞧着咱们,她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方小宝道:“这几天,天气差劣无比,人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阿锦道:“这几天,心绪不宁,有点担心……”
  方小宝道:“你在担心会有了身孕吗?”
  阿锦吃了一惊:“你……你怎会知道?”
  方小宝哼的一声,道:“女儿家的心思,老子是很淸楚的,瞧你这几天神魂不定的模样,肚皮子底下准是有事。”
  阿锦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连耳根都红得像秋天里的枫叶,道:“小声一点,要是给别人听见,羞也羞死了!”
  方小宝“哼”的一声,把嗓子压得很低,在阿锦的耳边悄悄的说道:“锦妹妹,要是肚子里真的有了肉块,这小娃儿该当贵姓?”
  阿锦立刻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扭了一下:“除了姓方,又怎能会姓别的姓氏?难道……你以为除了你这个九长老之外,还有别的男子……亲过我的……嘴儿吗?”
  方小宝心中暗自好笑,但却强忍下来,反而眉头大皱,道:“都是老子一时冲动,在极北峰上吻了锦妹妹又甜又腻的小嘴儿,要是真的因此有了身孕,嗯……只怕也可算是一桩喜事吧!”
  阿锦跳了起来:“宝哥哥,你不要吓我!要是……真的有了身孕,便是未婚生子……姊姊会把我活活打死的!”
  方小宝笑道:“不必担心,瞧你这副模样,绝不会是未婚生子的材料,就算生,也只会是未婚生女!”
  阿锦给他舞弄得神魂不定,但这里是蒲牙分舵,甚至已变成了权势堂总坛所在,要是在这里“哇”的一声大哭,势必惊动他人,只好勉强忍住。
  方小宝又道:“锦妹妹,你放心好了,只要你的肚皮稍稍胀大,老子必定找山姐说个明明白白,顺便向她提亲,要是山姐不答允,老子跟你一起投井殉情便是。”
  说得煞介有事一般,阿锦听了,心中又是惊惶,又是阵阵欢喜。
  蒲牙山已成为武林战场必争之地,一旦蒲牙失陷,权势堂势必更进一步岌岌可危。方小宝虽然跟锦妹妹不住地在谈论“肚子大事”,但心里却很是担忧。
  他是权势九老之一。这位九长老,看似游戏人间,胡胡混混甚至有人评之为“不知所谓”,但他一直都很担心总舵主兄长的安危。
  至於锦妹妹的肚子,他老人家只是嘴里担忧,心里却是十分好笑。
  但在“好笑”之余,却又在不禁自我责骂:“如此这般欺负老弱妇孺,是否他妈的有点过份?”
  瞧着阿锦的肚皮,不禁想起了唐娇。这个女兄弟的肚皮,才是如假包换的腹大便便,齐非说她正在“腹中怀有一根巨杉”,至於这根“巨杉”一旦钻了出来,会是怎样的模样,着实耐人寻味。
  还有“逍遥六怪”,未知刻下境况却又如何?
  方小宝又想起俯览,这个“高高在上”的巨汉,笑起来的时候,样子居然像是孩童一般,非常有趣。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跟“逍遥六怪”相聚?

  ※  ※  ※
  寒雨纷飞,燕子天涯峰似是近在咫尺,又似是远在天涯。
  此地,距离燕子天涯峰只有三里。
  这是白堕镇。
  北魏年代,孝文帝年间,有两句俚话:“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白堕”是一个流居河东的徙民,精於酿酒,其时有讃词道:“六月以甕酒曝於日中,经旬味不动而愈香美,使人久醉。朝士千里相馈,号曰鹤觞酒。”
  在此白堕镇,美酒佳餚是不虞缺乏的。
  “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嗜酒,天下皆知。但这一天,际此天寒地冻时候,这位逍遥帮帮主喝的并不是甚么美酒,而是一杯冷冰冰的淸水。
  淸水冷冷冰冰,步浪飞脸色也同样地冷冷冰冰。
  已是夜深时分,步浪飞在白堕镇唯一的小客栈后园,啃咬着一块比石头还更硬上几分的米饼。
  嘴唇乾燥,米饼太硬,一咬下去,唇上皮肤爆裂,渗出了血。
  竟把一块惨惨黄黄的米饼染成一片血红。
  一只纤秀的手,把米饼掰开,吃了一半。
  是“美梦仙子”费相思。
  她凝望步浪飞:“何事心绪不宁?”
  步浪飞把剩下的一半硬饼吃掉,独自走入雨中。
  费相思在簷下,看着他的背影,道:“今夜,我不想淋雨。”
  步浪飞道:“我也不想淋雨,只是脑袋很乱。三年前,我曾在这里跟李临风一起喝酒,论武功,我一定不如他,但说到酒量,他却一定不如我。”
  费相思一阵欷歔:“三年的变化,可以是令人无法想像的。”
  步浪飞仰起脸,雨水越来越是绵密,他道:“当年,我曾对李临风说:『要是你并不是一个大帮会的首脑,也许咱们会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的意思,其实是说,假如他也和我一样,是个无拘无束的浪子,咱们大可以一起四处闯荡,既是闯荡江湖,也是一起肆无忌惮地去闯祸。”
  费相思道:“三年前,这小镇完全归辖於李总舵主管治,但时移势易,这里已不再是可以任由你随便喝酒和随便走动的地方。”
  “不错,如今,咱们逍遥帮已是深入敌阵腹地,随时都会遭遇到可怕的袭击。相思……你会后悔和我这样的狂徒在一块吗?”
  “永不言悔。”
  “为甚么言词闪烁?心里有什么话,何以总是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心里有话儿没说出来吗?”
  “识卿久矣,今夜,你不肯陪我一块淋雨,当必有因。”
  “怎见得?”
  “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你面对刀林箭山也不会眉儿稍皱,又怎会害怕淋雨?”
  “说不定……是我变了?”
  “曾屡次共患难,也共生死之红颜知己,怎能说变就变?”
  “要是我愿意在今夜陪你淋雨,只怕日后你会把我痛骂一番。”
  “这是很奇怪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是傻傻的。但我知道,你半点也不傻,头脑纷纷乱乱的只是我这个不像是帮主的帮主。”
  “帮主言重了.”
  费相思说到这里,居然扭动纤腰,似是要回房歇息。
  步浪飞仍在淋雨,但雨水并未使他的头脑稍为淸醒,相反地,更给“美梦仙子”这些奇怪的说话,弄得有如丈八金刚完全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步浪飞的背后悄悄地出现了一堵“墙”。

  ※  ※  ※
  这一堵“墙”,曾经有无数机会站在步浪飞背后。不凡曾经笑言:“她是飞帮主背后最可靠的一堵墙。”
  “墙”是武林中人可靠的“朋友”,只要把身子靠在墙上,就不愁背后会有冷箭射至。
  在逍遥帮,只有一个人配做步帮主背后的一堵墙。这人,当然身形十分高大。要是太细小了,便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扇“门”而已。
  而这人,就连“高高在上”俯览都比她略逊一些。
  那是“女兄弟”唐娇。
  然而,唐娇最后终於一刀狠狠地砍在步帮主的背门上!
  这一刀是令人极度震惊的,“黄河第一狂徒”险险死在这一刀之下。
  但步浪飞没有死,唐娇虽然自此消声匿迹了好一段日子,但最后,她还是又再回来,再度成为逍遥帮六怪之一。
  常言有道:“一朝被蛇咬,十载怕井绳。”但这时候,唐娇又再一次像是“墙”一般站在步浪飞的背后。
  “六弟,怎样了?”步浪飞背对着这一堵墙,完全不担心她会再一次暗算自己。
  这并不是愚昧。相反地,更充份显现出他具有独特的智慧与眼光。
  唐娇身怀六甲,而且快将分娩,她道:“帮主,属下知道费小姐为什么不肯淋雨。”
  步浪飞“哦”的一声,微笑道:“我不知道的事,六弟居然知道?看来,六弟越来越有点像个女人了。”
  唐娇在帮主背后说道:“我是撑着雨伞才敢站在这里的。”
  步浪飞这才回过头来,笑道:“六弟肚子里有一根巨杉,要是淋湿了,齐非非要暴跳如雷不可……”说到这里,倏地眼色一变,吃惊地在叫:“适才……相思没有雨伞……她不肯淋雨……莫非……她的肚子里也有……一根『小杉』吗?”
  唐娇失笑起来:“只有齐非与六弟才会在肚皮底下舞弄出一根巨杉,费小姐怀着的,又怎会是甚么大杉小杉了,应该说是小帮主才对!”
  听见“小帮主”这三个字,步浪飞登时如梦初醒,他呆了大半天,这才呆楞楞地 拍拍唐娇的肩膊,道:“蠢材!蠢材!我这个帮主真是天下第一大蠢材……”
  然后,疯疯癫癫手舞足蹈兴奋莫名地找寻费相思,找寻小帮主去了……

  ※  ※  ※
  这一夜,步浪飞躺卧在费相思小腹旁边,耳朵一直紧紧贴着她的肚皮,在睡着觉之前,对费相思说:“小帮主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我这个大帮主交代,要是听得不淸楚,恐怕日后会导致父子不和。”满嘴胡说八道,费相思却也甜甜一笑,任由他要怎样便怎样。
  翌日淸晨,齐非气急败坏地冲出客栈,四处找寻产婆,原来唐娇羊水已穿,立刻便要分娩。
  找了大半天,终於在本镇以北半里外找到了一个年纪老迈的产婆,她叫柏姑,齐非道:“这可找对头了,我老婆要生下一根巨杉,你叫柏姑,又是这里最有本事的产婆,由你来接生,最是恰当。”
  柏姑给齐非连催带请,又用一辆驿车把她带到客栈。客栈老板听说有孕妇要在房内产子,怫然不悦,说最讨厌这种事,没的来由把地方弄得血淋淋十分肮髒。齐非懒得计较,只是手忙脚乱地把柏姑引入房中。
  客栈老板兀自在房门外咕哝咕哝地咒骂,不凡忽然抽出板斧,一斧便把这尖酸刻薄之人劈翻。总算是斧下留情,劈在老板身上的并不是斧头的锋刃,只是斧头的厚背,虽然肋骨立断,性命并无大碍。
  半个时辰后,婴儿在房中呱呱大叫,齐非一举得男,而且那个小小话儿甚是粗壮,齐非大喜,纵声长笑:“大杉!果然是一根大杉!”
  抱起小娃娃,凑前抱给唐娇看看,柏姑却道:“产妇生的是第一胎,失血极多,老身要为她止血调理身子,快滚出去,别碍手碍脚。”
  齐非乐极忘形,抱着小娃娃走出房门,婴儿哭声震天,房内却是一片静寂。
  过了很久,房内并无任何异动,也不见柏姑出来。齐非有点不耐,轻轻敲门,但没有人回应。
  齐非大是疑惑,敲门之声渐紧。但房内始终无人回应。不凡比他更急,不由分说挥动板斧便房门劈开,齐非首先冲入房内,一看之下,脸如土色,全身肌肉痉挛,继而惨嚎不绝。
  产房之地,不凡原本是不敢随便闯入的。但齐非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显见事态绝不寻常,心中悚然一惊,再不避嫌,直掠而入。
  此时,齐非已然晕倒。不凡更是惊说,六怪之中,真正胆大包天的绝非“高高在上”俯览,更不是“女兄弟”唐娇,而是“多多益善”齐非。
  齐非怎会晕倒?房内发生了怎样的惊人变化?
  不凡一望,首先看见了一具无头女尸,看这女尸一身衣物,以及一双又乾又枯老皮老骨鸟爪也似的手,显然便是产婆柏姑。
  柏姑竟已身首异处,但她的人头去了什么地方?
  床上,躺着的是唐娇。
  她是一个非常高大的女子,但这也是她生命中最软弱的时候。她才生下了一个男婴,柏姑说过,这是顺产的。凡是顺产婴儿,自然是头颅首先钻出娘亲体外。
  但在这时候,在唐娇的阴户,竟然还有一颗头颅!
  婴儿已出生,这一颗头颅……难道是双胞胎的老二钻了出来吗?倘真如此,那是双喜临门的天大喜事。
  可惜不是。
  这一颗并不是另一个初生婴儿的小小头颅,而是白发苍苍,一颗属於年纪老迈老妪的项上首级。
  竟然是柏姑的人头,惨无人道地被砍掉下来,然后极恐怖极残酷地,硬生生地塞入唐娇的下体!
  不凡没有晕倒,但却跪了下来,双目发直。
  在此同时,一道身影从窗户穿梭出去,势道疾如流星,那是“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
  他是逍遥帮帮主。六怪之中的六弟唐娇死了,她在顺利分娩之后,惨遭凶徒杀害,那人,并没有走远,只是在客栈后园那边悠闲地用一块从衣袖撕下来的布,把刀锋上的血迹慢慢地抹乾。

  ※  ※  ※
  这人一身灰衣,连脸色也是灰色的,看来毫无生气,像个死人多於像个活人。
  他的一双眼睛,看来也是灰濛濛的,有点像个老瞎子。但这样的一双眼睛,偏偏还是能够令人有着不寒而栗的感觉。
  是一个只有一只右手的老人。
  他的左边袍袖,本来就是虚虚荡荡的,从这一边衣袖撕下一块灰布用来抹刀,谁曰不宜?
  步浪飞绝少一碰上敌人立刻就拔剑,但这一次,泪痕剑几乎是他在窗户飞掠出去的时候,便已脱鞘直指老人的咽喉。
  剑尖就在老人咽喉之前不足三寸停顿下来。
  老人阴阴细细地在笑,语声也同样地阴阴细细:“步帮主,为甚么不刺在我的喉管上?”
  这时候,老人手里的刀也早已相对地抵着步浪飞的咽喉,同样只是相距三寸的距离。
  不凡、俯览、齐非、探囊……“逍遥六怪”中仅余下的四怪都已赶了上来,但只是分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包围着,没有人轻举妄动。
  齐非是一度晕迷的。不凡仍然是全身颤抖着的。俯覧的脚下,地面已给他粗壮的脚陷穿了两个洞,还有探囊,他的一颗特大脑袋似乎正在嬝嬝地冒升白烟……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六弟死了,死状极惨,余下来的四怪,要怎样才能为“女兄弟”唐娇报仇?
  老人的刀,只是以右手食、拇二指拈着。
  刀无相、人无相、形无相、杀气也无相。
  “无相刀魔?”步浪飞冷冷地盯着老人:“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禽兽?”
  无相刀魔阴声细气地回答:“无论老夫是个人还是个禽兽,说到底,仍然是步帮主的老朋友。”
  步浪飞沉声道:“我从来没有像你这种冷血的朋友!”
  无相刀魔笑笑:“躺在床上死有余辜的那个女人,她曾经在你背后砍过一刀,我是你的老朋友,当然要为你报仇。只是,那个小娃儿毕竟是齐五侠的骨肉,老夫只好耐心等候,直到婴儿顺产之后,才毅然动手……嘿嘿!步帮主,这岂非也是你心中的意思吗?”
  “含──血──喷──人!”步浪飞咬着牙逬出这四个字。
  无相刀魔叹了口气:“都是老朋友啦,大丈夫,敢做便得敢认!难道你还会像从前一般信任唐娇吗?……不会啦……要是我这个做朋友的不为你解决这件事,她早早晩晚总会在你的背上再砍一刀,而且一定会在刀刃之上淬以剧毒!”
  步浪飞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
  无相刀魔的刀虽然还没插入他的肌肤,但这些可怕的说话,却比任何锋刃还更疼彻心肺。
  齐非再也无法忍耐,嘶声大叫:“帮主,千万不要中计!”
  不凡沉声道:“帮主,这老鬼故意挑拨离间,他的鬼话,我们是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俯览用力地不住点头,粗眉大目之中已汨汨地淌下了眼泪。
  探囊一直掣刀在手,他的地堂刀法,擅攻敌人下三路,这时候终於出手。
  刀光霍霍,刀势连环,疾攻无相刀魔双腿。
  步浪飞同时大叫:“快退!”
  变生肘腋,步浪飞已再无选择余地,掌中泪痕剑“刷刷刷”三声,自刀魔颈项以下,连环闪电般劈下三剑,一则急攻刀魔必救要害,也同时化解刀魔凝重如山之刀势。
  在短短一刹那间,这已是步浪飞唯一可以作出最猛烈最疾迅的攻击招数。
  他是狂徒。
  但这连环三剑,却并不见得狂气十足,只是既急且愤。竟然大失“黄河第一狂徒”原有的狂傲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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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1 08:5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破山鬼影何太狠

  狂徒的剑不狂,已是败笔。
  无相刀魔以二指拈刀,刀势说不出地从容。在高手村一役,这条老狐狸中了邱雪夫的“暗算”,断了一条左臂,虽然可算是重创,但完全无损一身惊人的内力,一手刀法,依然可怖可畏。
  步浪飞三剑连环,刀魔嘲讽地“哦”了一声,二指拈刀,刀锋轻轻柔柔地抹在地上。
  地上也有一片刀光。那是“头头是道”探囊的地堂刀。地堂刀诀有云:“天上不见天,地下不沾地,一尺决胜败,三寸定存亡,刀出如陀螺,命悬一线间……”
  地堂刀,刀刀都是险着。每一刀,都是攻击的刀,说到守势,必守之处是天灵。
  刀魔是刀法上的大行家,对天下各门各派各种各样的刀法,无不瞭如指掌。
  地堂刀,虽然也有无数不同的派系,但刀法原理,始终如出一辙。
  再多变化的地堂刀,在刀魔眼中,也只不外乎如是。
  他要杀探囊,自是易如探囊取物。
  这危机,步浪飞早已瞧出,因此,探囊一出刀,泪痕剑就再也不能稳守不动。一连三剑,主旨其实并不在於伤敌,而是救人。
  但刀魔的刀是无相刀。人无相刀无相。杀着更是无形无相。刀锋只是向地上轻轻一抹,探囊的脑袋已被抹出了一道红线。
  红线看来只是幼幼的,恍如一缕赤绳。但在这一道红线之下,划入头骨脑髓又有多深?
  很快就已分晓。
  不是头破血流,而是刀气在头骨中恐怖地爆发,探囊这一颗巨大脑袋,竟然在红线乍现之后,“噗”的一声完全爆开,只见眼珠飞溅,但已完全不成眼球的形状。
  在这一瞬间,步浪飞的心并不是向下一沉,而是彷彿有如探囊的人头,完完全全地碎裂。
  刀魔杀人,不是人头点地便算。
  杀得残酷!杀得令人震惊!杀了之后,更复悲天悯人地对步浪飞叹道:“老朋友,真是太难为你啦!你是逍遥帮的帮主,但手底下的喽啰,无论是男是女或高或矮,都只不过是一些酒囊饭袋,这岂不是太委屈你这位『黄河第一狂徒』吗?”
  探囊、唐娇先后惨死,余下三怪,怎能不拼命地要为二人报仇?
  但步浪飞一力阻止,沉声喝道:“谁都不准动!”
  齐非叫道:“不!这一次再也不能听帮主之命!”
  不凡更是早已抡斧冲杀过去,俯览虽然没有携带兵刃在身,也是赤手空拳全力向刀魔猛扑。
  但也就在这一霎间,费相思冷冰冰的声音从三怪背后响起:
  “要是谁不听从帮主之命,我立刻把这小娃儿一掌击毙!”
  三怪听了,心中都是齐齐一凉。回头望去,只见“美梦仙子”费相思左手抱着齐非之子,右掌却按在婴儿头上,只要玉腕一沉掌力稍吐,这小小的生命立时便得在三怪眼前化作烟消云散。
  齐非,不凡、俯覧都是面面相觑。半晌,齐非叫道:“你便是把这根小巨杉一掌毙了,俺也要为六弟报这个仇──”不顾一切,怒扑刀魔。
  刀魔摇摇头:“早已说过,耍留下你这一对父子。”轻轻闪身,齐非手上纵有八十件兵刃,也沾不着刀魔的衣角。
  步浪飞沉声喝叫:“要杀此魔,还须由本帮主出手!”不是小觑齐非,只是实话实说。
  齐非狂攻十几招,徒劳无功,自知武功比刀魔相差太远,虽然有心拼命,但精力交瘁,又怒又急,倏地口喷鲜血跪倒下去,一脸都是涔涔冷汗。
  他又何尝不知道,凭自己的武功与刀魔相去极远?
  他杀不了刀魔,步浪飞已成为报仇的最后希望。
  血仇!
  唐娇惨死,既是齐非的血仇,也是步浪飞的血仇。
  很难有人可以明白,唐娇曾在步浪飞背后狠狠地砍了一刀,但到了后来,她仍然是步浪飞背后最可靠的一堵“墙”。
  但这一堵“墙”终於坍塌下来。
  步浪飞走到刀魔面前,与刀魔面对而立,掌中泪痕剑已在隐隐嘶鸣。
  刀魔淡淡的道:“不要出剑……不要出剑……我是你的老朋友,只要有人在背后砍你一刀,我一定会为你痛快地报仇!”
  步浪飞的五指紧扣住剑柄:“你不是我的朋友,唐娇是我的六弟,虽然她曾经砍我一刀,但这是咱们兄弟之间的事,你残酷地杀我六弟,你便是我的──仇人!”
  泪痕剑泛出寒气,“黄河第一狂徒”也开始把狂气发出。
  只听一下沉厚的叱喝声,步浪飞终於出剑。
  他的剑法,看来绝不轻灵,更不潇洒,从这一把剑发出的声响,也和别的剑不一样,听来是很奇异,就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正在咆哮。
  刀魔一笑。这一笑,充满着嘲讽、傲慢,甚至是怜悯。也在这一笑之下,无相刀已把泪痕剑一招又一招地接下,竟是谈笑自若,丝毫不把这份狂气十足的狂徒剑法放在眼内。
  步浪飞的脸色有些变了,他忽然有所畏惧。
  他畏惧的并不是自己的生与死,而是害怕没法子为唐娇报仇。
  唐娇死得太惨,这个仇无论如何一定要报。可是,无相刀魔是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他的无相刀,在旁人看来似是轻描淡写,但在步浪飞感觉中,刀魔每一刀都有千斤之重,竟把泪痕剑压得无法尽情施展招数。
  刀魔的刀,有如一张诡异绝伦的网。一刀之后,刀网渐紧,在一刀接一刀之后,刀网已收窄有如一道已套在脖子上的枷锁。
  步浪飞再无选择余地,奋力杀出一招“黄河泛滥”。这是黄河剑宗的上乘剑法,虽然只是一招,但对步浪飞而言,却又是最完整的武功。
  但这一剑是否足以战胜无相刀魔?
  “黄河泛滥”剑势一起,他就知道刀魔的刀,绝对不是这一剑能够剋制得住的。
  但在此刻,箭已离弦,大局已定,生死也已定。
  无相刀必然可以在这一招之间,把他的脖子活活绞杀。
  狂徒若要活命,只有撤剑、急退。但要是狂徒会撤剑逃命,又怎能算是狂徒?
  狂徒本色,永远只有险中求胜,绝不会阵上退缩。只是,无相刀实在太强,每一刀都把泪痕剑紧紧地拑制,这一战,狂徒再也没有半分胜算可言。
  蓦地,无数纸张飞射而至,那是从一本经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的。
  每一页纸张,都等同一把锋刀。
  是费相思来了。她以一本经书作为兵刃,无论撕下纸张,翩然出手,步法身姿,都是那样地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黄河铗吟渡口,大战“矛王”卓盖天麾下十八骑士一役,费相思就是以一本经书作为兵刃,竟是“刀刀”命中,无一虚发。
  但眼前强敌,却是诡秘莫测的刀魔。
  数十页如同利刃般的纸张,在无相刀刀光之下化成碎片。泪痕剑却乘势反击,剑招有如惊涛骇浪,狂气十足地反攻刀魔。
  刀魔桀桀在笑:“曾听唐娇说过,费仙子也已身怀六甲,真是喜事啊……放心吧!我是不会厚此薄彼的,到了费姑娘分娩那一天,老夫一定会来!一定会来……”声音还是阴阴细细的,但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地令人心弦震荡,全身冒出可怕的寒意。
  步浪飞、费相思已成为一对江湖侠侣。侠侣联手激战无相刀魔,攻击力绝对不容小觑。然而,刀魔依然轻易地全身而退。
  刀魔是一直向燕子天涯峰飞掠出去的。

  ※  ※  ※
  燕子天涯峰已然易主。
  在一夜之间崭露头角,号称权势堂总舵主的,是“湘江赛孟尝”吕无忌。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名字。但对步浪飞而言,这名字更是令他说不出地痛心。
  才只不过短短一年前……只要想起吕无忌,步浪飞的眼角就有笑意……相交十八载,曾共生死二十三趟,抱头大醉无数个晩上,更歃血为誓,结成异姓兄弟。
  吕无忌比步浪飞少一岁,狂徒是大哥。
  在上一次,狂徒别过湘江吕府的时候,他更曾为了离开这好兄弟而感到肝肠寸断!
  那一次,他在黄河铗吟渡口约战“夺命西楼”主人“矛王”卓盖天,甚至估计武赤飙也极可能亲自出现,为其义子“东楼天帝”寇少烈报仇雪恨……
  也正因为这点缘故,当时的步浪飞,以为自此一别,再也不能与无忌弟弟重聚
  倘真如此,对步浪飞而言,上天对他还是比较仁慈一点点的。然而,造物弄人,黄河铗吟渡口一战,狂徒并没有就此死掉,相反地,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多次与吕无忌“相会”。
  但这无忌弟弟,却是用一块狰狞面谱罩住了脸,然后才神出鬼没地出现的!
  直至那一天……
  “黄河第一狂徒”赶了数百里路,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山谷小楼内,夜已深。
  雨夜中,他与燕莫愁久别重逢,两人沉浸在欲海中,欢愉如浪,一卷紧接一卷……这是他渴望已久的“飨宴”,本是说不出的美妙醉人……
  但在云雨方罢,二人相偎相依情浓如胶似漆之际,吕无忌“回来了”。
  她已成为了他的“娘子”。
  吕无忌怎么了?
  燕莫愁又怎样了?
  每夜思之,步浪飞心头都在滴血。也许,他是一个愚蠢的男人,这些事,他本不该对费相思坦白直说,但他什么都说了,她也在很静心地聆听。
  该沉默的时候,费相思是一个非常非常沉默的女郎。身为狂徒身畔的女人,她是慧黠的,也是气度不凡的。
  也许,她并不比燕莫愁优胜,但却必然比燕莫愁幸运得多。
  虽然,她也曾经在吕无忌无情狙击之下,受到了极严重的创伤,但也正因为那一次可怕的遇袭,她更能成功地绾住步浪飞的一颗心。
  这段感情能够得到更进一步的巩固,绝对是屡经劫难方始孕育出来的成果。
  这一天,齐非、不凡、俯览全都哭丧着脸,三怪之中,平时本以不凡的说话最多,齐非稍稍次之,但在这一天黄昏之前,这两人加起来还说不上十句话。
  要是哭叫声也可以当作“说话”,那么,“说话”量也最起劲的,便是“小齐非”。
  他要吃奶。
  但他的娘亲,已给刀魔残酷地虐杀。费相思虽然也已有孕,但才只是刚刚开始的事,并没有“酿成”奶汁可供小娃儿吸吮之用。
  尙幸小镇上有一个少妇,在半个月之前才诞下一名女婴,而且做亲娘的十分健壮,一对奶子的乳汁异常丰富,便是同时供养两名婴儿,也是绰绰有余的。
  重赏之下,固然必有勇夫,既有勇夫,也就同样有勇妇。
  费相思是女子,由她跟少妇倾谈,事情十分美满。
  少妇虽然诞下女婴,但却也同时是一名寡妇。
  这少妇的丈夫,本是权势堂七长老天眼的部属,但在月前已於叛变激战中不幸中箭身亡。
  少妇的丈夫叫白生当,武功平平,但却勇猛之极。也正因为作战勇猛,身先士卒,结果还没有跟敌人正面交锋,脸庞上已中了一箭,登时呜呼哀哉死不瞑目。
  白生当一死,少妇顿失倚靠,但却绝不以泪洗面。丈夫勇敢,做妻子的也同样勇敢。
  她深信天无绝人之路,无论如何,一定可以把女儿养大成人。
  果然,救星来了。
  她有的是奶,欠缺的是银两。没有银两,就连做娘亲的也会给活活饿死,做女婴的下场,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但“小齐非”也要吃奶,在这境况下,真箇是“有奶便是娘”。只是,“小齐非”以后何去何从?是否就此摆放在这个小小的白堕镇上,好让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天天吃奶?
  这一点,是费相思必须要问个明白不可的。
  少妇道:“先夫是战士,我也是个战士。虽然做了娘亲,但一身功夫并未搁下,大可以跟着逍遥帮一起共闯江湖,至於生生死死,我可半点也没放在心上。”
  费相思道:“但这一对小宝贝,岂非也要跟着流浪天涯了?”
  少妇道:“靠在山边的娃娃必然爬上高山,活在水边的娃娃定必精通水性。既有闯荡江湖的娘亲,也自然有闯荡江湖的黄毛小子,黄毛丫头!”
  就是这样,少妇愿意跟随着逍遥帮生死与共,绝不言悔。
  她叫风五娘,女儿当然姓白,名字很是有趣,叫──为笑。
  但要是稍作深思,这名字实则还是带着酸楚之意的。
  为笑者,出自“破涕为笑”一语。
  她毕竟是个不幸的小娃儿,还没有出生,父亲已在战阵中惨烈地殉难。
  但她总算甫生下来便有了这个名字。反观“小齐非”,他的名字,一直要过了要很久,等待齐非心头上伤痛慢慢地痊癒,始被父亲沉痛地命名。
  他的名字是念娇。
  齐念娇。
  一个很怪异的名字。
  既怪异,更是说不出地沉痛……

  ※  ※  ※
  暮色苍茫,燕子天涯峰上,最令人感到意境淒迷的,有人认为是酒醒阁。
  燕子天涯峰总坛,有一堂、三殿、七轩、十二阁。
  酒醒阁是李临风与萧阶月常临之地。但最后,阶月死於此阁中。
  多年以后,景物依旧,人事全非。阶月固然早已化作一缕香魂,李临风这位总舵主也已被逐出燕子天涯峰,而且形势恶劣,能否东山再起一洗颓风,恐怕还得看看天意如何?
  在这暮色中,酒醒阁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吕无忌伫立栏杆前,手挽百石强弓,搭在弦上的不是一支箭,而是三支淬上见血封喉剧毒的“破山鬼影箭”。
  二十丈外是征衣轩。
  当年,路芹泥决战李临风,那一战便是从征衣轩那边开始爆发的。但那一战,最终却在酒醒阁结束,也同时结束了两个人的生命。
  路芹泥死了,但萧阶月也死在最后一块剑尖之下。
  三十年后,吕无忌就站在阶月中剑的位置,但却不是被杀,而是蓄势准备射杀一人。
  这人,被拴在征衣轩一条木柱上,一双眼睛瞪得连眼角肌肉都已爆裂。
  他已活了六十四岁,自问不算短寿,无论到了什么时刻阎王要召见,他都不会眉头稍皱。
  这老人,不懂武功。但不懂武功的人,并不一定便没有气节和胆色。相反地,他绝对是一条硬汉!
  他是一名淸官,从不贪取不义之财。
  虽然是一名淸官,但他祖上三代,本来就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富,因此,在湘江,吕东唐绝对是德高望重的人物。
  这个被拴缚在木柱上的,赫然竟是官拜三品,天下英豪公认为“铁面知府”之吕东唐大人!
  但在这一夜,这位吕大人被缚於征衣轩,上身完全赤裸,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二十丈外的吕无忌,冷酷无情地用三支毒箭瞄向自己的胸膛!
  “崩”一声响,三箭齐发,分成上、中、下三路,分别射向吕东唐的眉心、咽喉及心脏。
  虽然相距二十丈,而且一弦射出三箭,但毫无疑问,这三箭定必可以完命中目标。
  在这燕子天涯峰,吕无忌已俨然是权力最大的总舵主,无论他要射杀任何人,都绝对没有人敢阻止,甚至是说出半个多余的字。
  即使他要射杀的是自己的父亲,情况也是一样!

  ※  ※  ※
  吕东唐绝不怕死,但老天爷要他死在这逆子的毒箭下,他无论如何是绝不甘心的。
  吕东唐不甘心,谭四也不甘心。上天下地,要是只有一人,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拼死抢救吕东唐,那么,这人毫无疑问,必然便是天下第一神捕谭四。
  毒箭无情地射至,吕东唐固然睚眥欲裂,谭四何尝不然。
  谭四爷是在最后一刻及时赶至的。叮!叮!叮!一连三响,王者神剑几乎是在吕东唐眼前不足三寸之险地,把三支毒箭击落下来的。
  谭四拦在吕东唐面前,遥遥瞪视着吕无忌,怒声喝叫:“还──算──是──个──人──吗?”
  吕无忌哂然一笑,道:“好险!真是好险!还以为四爷赶不及为吕大人护驾啊!……好!真好!不愧是六扇门中第一高手,而且忠心护主,毋惧孤身直闯龙潭虎穴,如此胆色如此忠义,委实教人由衷地钦佩!
  “只是,有一桩事情,四爷必须搞淸楚──
  “吕大人绝对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虽然也姓吕,但却另有其人。
  “吕东唐大人,虽然是官场上威风凛凛的『铁面知府』,但早在年轻时候,已因为酒色过度而弄坏了身子,根本不能令任何女子怀孕,这当然也包括我的生母在内!
  “有道是纸包不住火,这一椿秘密,我在十六岁那一年便已查得一淸二楚,而且证据确凿,既非以耳代目,更不是误信人言,要是四爷不相信,大可以问一问吕大人,便可明白一切!”
  虽然相距二十丈之遥,但吕无忌只是随口平淡地说话,远在征衣轩的吕东唐及谭四,都是字字淸晰可闻。
  谭四闻言,顿感背上骤生寒意。
  吕东唐就在他的背后,但他不敢回头望向吕大人。
  但纵使不敢回头,却也听见吕东唐发出了一阵沉痛的哀叹。这一声哀叹,无异已证实了吕无忌之言,并非假话。
  吕东唐虽已默认了吕无忌的说话,但谭四仍然绝不服气,绝不甘心。
  “吕大人纵使并非你的生父,但养育之恩沉重如山,你怎能向他射出这三箭?”
  吕无忌狞笑,道:“何谓之养育之恩?要不是他自恃财富惊人,以万两白银利诱,以致我生父宁愿抛妻弃子远走天涯,这二十余年以来,我又怎会一直认贼作父?”
  谭四听了,眼色又是一变。
  淸官难断家事,这一笔吕家的帐,谭四再精明老练,恐怕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吕东唐却在这时发出一声怒吼:“胡说!当年,老夫不错以万两白银相赠你的生父,但却绝对不是甚么『利诱』。
  “在你快要出生前两天,你父亲向我苦苦哀求,要索取白银万两,为一名青楼女子淸还债项及赎身之用,老夫原不答允,但你生父立下誓言,决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绝不再嗜赌如命,老夫一时心软,这才允其所求的。但此事,绝对和他这个没出世的小畜生扯不上半点干系。
  “只是,你父得偿所愿之后,一直去如黄鹤,要不是这样,你又怎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吕东唐之子?”
  吕无忌一声叱喝:“无耻老匹夫,你把我当白痴吗?无论如何,你我父子之情早已断绝,我再也不会听信你这个酒色之徒的片面之词!”
  吕东唐气得两眼翻白,“哇”的一声咯出一大口鲜血,连一颗头颅也软绵绵地垂下。
  谭四双眉一扬,朗声叫道:“谭某忝为吕大人麾下总捕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吕大人带离燕子天涯峰,你要弑父,除非连谭四也一倂杀了!”
  吕无忌嘿嘿一笑:“正有此意。你我曾在水莲庵一战,人人都以为你败了,但你没有败,就算我真的胜了,也只能说是惨胜。”
  谭四肃然道:“有道是『土别三日,刮目相看。』便是『长江第一赌徒』方小宝,也已在短短三两个月之间脱胎换骨,成为武林中一名充满传奇色彩人物。至於阁下,似乎也同样是当今武林中的另一个神话!”
  吕无忌冷冷一笑,道:“不错,你说的话,全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在今夜,你我若然再度决战,你是必败无疑,也是非死不可的,可是──”
  “今夜,我有一个美丽的约会,自古唯大英雄好色,这一点,我是毫不讳言的。
  “因此,要解决谭四爷,不妨由另一人代劳,本座已决定就在这酒醒阁上遥遥观战,不亦悦乎?”意态骄狂,大有天下一切,无不任由他一人主宰般的嚣张气燄。
  不等吕无忌说完,谭四已挺剑直向酒醒阁疾扑而至。二十丈之距离,在这六扇门第一神捕足下,只是等同咫尺,近如眉睫。
  但也在这一瞬间,酒醒阁左侧,同时闪电般射出一道怪异的身形。
  这人手中有剑。
  这人,只有一只左手。
  从前,这人用的兵刃是一把宽刃大铁刀。但当他的一条右臂给“中原天骄尊者”卸下之后,他以后再也不以刀作为兵刃。
  这时候,在他掌中的是一把──名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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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1 09: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东海小碧波飞袖

  “谁敢挡路?”
  “排教教主『不过不失』班统之!”
  暮色中,王者神剑火倂名人剑,吕无忌悠闲地作壁上观,此时,在他身边,缓缓地出现一名老人。
  竟是无相刀魔。
  刀魔静静地观战,也静静地、阴阴细细地道:“孩儿,做得好!为父这二十余年的抑郁气,今日总算是吐了出来!”
  吕无忌道:“我并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吕东唐虽然并非我生父,但纵使叫他一声义父,其实也是很恰当的。”
  刀魔竟然便是吕无忌之父。
  他阴鸷地一笑:“说句真话,我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当年,我抛下你娘亲,也对你不顾而去,算来算去,都只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吕无忌道:“相反地,吕东唐确然待我不薄。”
  刀魔道:“在湘江,他姓吕,我也姓吕。但吕东唐是名门富户,我这个同样姓吕的穷亲戚,比起他脚底下的一双新履还更不如。”
  吕无忌冷冷道:“你是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因此,生下了一个冷血残酷的儿子。今夜,我向吕东唐放箭,难保他朝不会把你的项上首级一刀砍下来。”
  刀魔大笑:“好!这才不愧是吕金昌之子!”

  ※  ※  ※
  酒醒阁前,谭四大战班统之。今之班统之,已和当日在无锡城遇上武赤飙的时候判若两人。
  谭四是剑法上的大行家,甫经接战,心下已暗自骇异。
  眼前这人,虽然只有一条左臂,但观其剑势,显然是箇中绝顶高手。但这人施展的究竟是什么剑法?这一点,强如“白眉神捕”谭四,竟然一直没法子可以瞧出来。
  只得咬牙陷入苦战。然而,接战越久,越是感到自己的境况不妙。
  这独臂人的剑法,迅若狂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剑,竟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倏上倏下,忽左忽右,无穷无尽的剑影,尽在眼前飞舞缤纷。
  谭四掌中挥动的是王者神剑,在他手底之下,这一把巨剑历来都极具王者气象,大有睥睨苍生,谁与争锋之势。
  但在这一战,班统之的剑,竟把王者神剑处处剋制,直逼得谭四这位六扇门第一高手,陷入前所未有之狼狈境地。
  班统之曾战魁王。
  那一战,班统之故意败在魁王剑下。但这一战,班统之绝不留情。
  他要在江湖上冒出头,就必须要做一些令人刮目相看的壮举。
  只要杀了谭四,便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谭四,不是一般武林人物。
  ──谭四是六扇门中第一高手,人称“白眉神捕”,要是杀了这人,便是公然与天下间所有六扇门中人为敌。
  ──但也正因为这样,更能令天下武林人士格外注目!

  ※  ※  ※
  名人剑剑势如虹,王者神剑再也不复王者雄风。
  眼看不出三招,班统之绝对可以把谭四毙於剑下。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酒醒阁外,突然又再杀出一人。
  这人,身影巨大如山。
  出掌势道也如山。
  山一般的身影,山一般沉重的掌势,“呼”的一掌,怒扑班统之!
  班统之没把这一掌放在眼内,在他眼中,只有一个敌人,那是“白眉神捕”谭四。
  他一眼已瞥见,突然掩杀过来的,是一个身形十分肥大的女子。
  一个肥女人,又还能把自己怎样了?
  可是,班统之未曾料到,这个肥大的女人,竟然是徐州武林中最厉害的脚(角)色──山姐!
  山姐这一掌,绝对是情急拼命的。要是为了她自己,她未必能在一招之间劈出这一掌,但为了谭四,山姐这一掌之威,就连她自己都意料不及。
  班统之终於感受到这一掌澎湃的大力,要补救错失,已是太迟。
  他并没有正面中掌,但这一掌虽然只是在他左肋之下扫过,凌厉无匹的掌风仍然把他震得直退二丈开外。
  这是令人无法估计的变化。但班统之竟然又再猛攻回来。这一次,名人剑直指山姐胸口,剑势有如寒光暴闪,“嗤”的一声,一剑没入山姐胸膛。
  谭四大骇,嘶声大叫:“山姐!”在他嘶叫的同时,“崩”一声响,夜色中三箭齐发,吕无忌又再射出了“破山鬼影箭”!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铁面知府”吕东唐。
  谭四心头沉痛,他抱起山姐,回眸望向身中三箭之吕大人,一咬牙,在茫茫夜色中一闪而没。

  ※  ※  ※
  蒲牙山已成为权势堂总坛所在。
  这一日,气候渐转和暖,方小宝在一块草坪上练功,方甚谁督促甚严,只要稍有不慎,立时飨以老拳重重教训,绝不客气。
  练功完毕,方甚谁道:“李总舵主屡次把灞桥雪剑借给你老人家使用,足见这位总舵主兄长对你溺爱甚深,更是期望殷切,你老人家他妈的懂也不懂?”
  方小宝道:“不懂。”
  方甚谁脸色一寒:“有甚么不懂的?快说!”
  方小宝道:“你老人家是我的叔公,辈份极高,我这个侄孙辈份极低,年纪也是轻得有如鹅毛,叔公又怎能把我唤作老人家?”
  方甚谁微微一笑,忽然一拳揍在他老人家的脸上。
  练一轮武功,总共吃了四拳,要是其中有一拳方甚谁贯注上一两成内力,方小宝非要变成一团肉酱不可。
  晩上,进入总舵主兄长的房间,诚恳地向李临风问安。
  李临风道:“上下道长炼丹技术果然很有一手功夫,甚谁前辈送来的『神物九重丹』,每天服一颗,如今九颗都已服下,功效相当显着。”
  方小宝道:“老杂毛是小弟的老子,你是小弟的兄长,老杂毛再不争气,也得奉上最好的丹药。”
  李临风道:“为了愚兄的事,贤弟劳累了。”
  方小宝道:“何累之有?只是迟迟未能为兄长杀上燕子天涯峰重拾旧山河,未免是很没趣。”
  李临风道:“敌人势力很大,要彻底重振雄风淸理门户,还须忍耐些许时候。”
  方小宝点了点头:“近日以来,兄长虽然多灾多难,但江湖传闻,便是武赤飙这位江湖上屈指可数的大枭雄,也给几个婊子弄得遍体鳞伤,半死不活……其中有一婊子,说不定便是老子的亲姊姊方鱼。”
  李临飒微微一笑,道:“既然明知道她是你的亲姊姊,又怎能口没遮拦胡言乱语?”
  方小宝叹了口气,道:“小弟为人,虽然总是口没遮拦,但说的都是真话!老子这个亲姊姊,很靠不住,凡是男人碰上了她,准要大大的倒楣!幸而总舵主兄长心中只有当年的阶月姑娘,就算有朝一日遇上方鱼,也不会心猿意马自乱章法。”
  李临风笑道:“贤弟,说话不能太尽,你姊姊国色天香,是武林中罕见的尤物,要是我遇上了她,说不定你会变成我的小舅子!”
  方小宝听了,登时为之哈哈大笑。

  ※  ※  ※
  一阵大雨倏然而来,龟仙人摸摸自己的秃头,道:“俺年事已高,脑袋已比不上当年那么坚实,要是不戴上帽子,说不定会给雨水滴穿几百个小洞。”匆匆戴上一顶皮帽,但这时候,他老人家只是躺卧在车厢之中,就算雨点下得再大,也不会在他的头上滴穿几百个小洞。
  陪他一块躺在马车厢里的还有小叶。
  这一天,小叶嘴里叼着的是一根鱼骨。
  鱼已给他吃掉,剩下这一根鱼骨,甚是粗壮,小叶不舍得丢掉,一直叼在嘴角,似乎正在吮啜着那一条鱼的余香。
  车把式是美丽的魏冰宜。
  她愿意跟随着小叶勇闯天涯,无论生生死死,始终不离不弃。
  小叶对她很好,她是心里感激万分的。但她更知道,在三少爷心中,最重要的女子,仍然是年纪比他大一截的哑大姐。
  要是魏冰宜从没见过哑大姐,她也许会是满心不忿的。
  但她曾经和哑大姐相处过一段日子。这段日子虽然短暂,但哑大姐的风范,却使她永远不会忘记。外界一直以为哑大姐是一个霸气十足的女子,但在魏冰宜心中,却绝对不是这样的。
  哑大姐也有柔情的一面。不但对小叶如是,对魏冰宜也能相处得十分融洽。而且,那是绝无作伪的落落大方,相比之下,方鱼反而是最阴沉最虚伪的。
  只是,方鱼在小叶眼中,永远都是娇憨的小师妹。无论小师妹犯了什么样的瀰天大罪,叶师哥总是予以宽容及包涵。
  反倒远远不如江湖中人闻名丧胆哑大姐那样地真心真意。
  这些埋藏在心里的话,魏冰宜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更尤其是小叶。在小叶身边,她不但是一只依人小鸟,而且绝不敢多事。
  但曾几何时,她还是一个着名的刁蛮千金小姐。
  回首前尘,这个美丽的车把式不胜欷歔。忽然间,叶虫从车厢里钻出来,在她的脸上亲吻一下,柔声说道:“下雨啦,由我来驾车吧!”
  魏冰宜却不住的摇头,道:“下雨又怎么啦?你是在小觑我这个小女子吗?”
  叶虫忙道:“岂敢?”
  魏冰宜娇笑一下,道:“龟老前辈的嘴巴今天很痒,准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你这个今生的龟仙人倾诉,快回车厢里,否则,连龟仙人都钻出来,拉动车子的马儿说不定会吓得四蹄酸软,再也奔跑不动。”
  叶虫奇道:“会有这等怪事?”
  魏冰宜道:“天下间怪事无奇不有,你还是回去陪陪龟老前辈吧!”
  叶虫无奈,只得回到车厢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戴上皮帽的龟仙人。
  龟仙人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老弟,魏小姐不但一天比一天漂亮,也一天比一天贤端淑德,正是娶妻求淑女,老弟千万不要轻轻错过。”
  叶虫点点头,道:“老大哥说的话,也是一天比一天更有道理,小弟定必铭记於心,不敢或忘。”
  龟仙人道:“老弟,你心里最最不敢或忘的,始终还是哑大姐。”
  叶虫道:“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由天注定的,谁也无法解释,也无法逃避。”
  龟仙人道:“只是,这一次『禽王』施化通以『彩羽血笺』相邀,未必便是一桩美事。”
  叶虫道:“『禽王』施化通在天尊门中,是地位至为尊崇三大元老之一,其『彩羽血笺』更是等闲不易施用,血笺既已千方百计送到我手里,要是不肯赴约,未免是过於托大了,老大哥大槪也能体谅吧!”
  龟仙人道:“施化通年逾八旬,论起辈份,武赤飙尙且有所不如。这傢伙,曾一度自称『百禽之神』,但五十年前找俺比拼掌功,结果输了半招,自此之后,再也不敢称『神』,只是自称为『禽王』便算。但照俺看,这傢伙混了七八十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只笨鸟,甚么『禽王』,简直他妈的脸上胡乱贴金,不知所谓。”
  武林中,有资格如此这般地批评施化通的,除了这位龟仙人之外,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位了。
  叶虫不敢置喙,从窗帘侧往车厢外一瞧,道:“前面不远便是岳阳楼,在此雨景之中,看来更是雄伟。”
  龟仙人道:“此楼之前身,本是三国时代吴国鲁肃训练水师的阅兵台。乃至唐代,在此地赴任之张说建为三层大楼,方以岳阳楼为名。”
  岳阳楼,位於湖南洞庭湖畔,与武昌黄鹤楼、南昌滕王阁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
  历代以来,岳阳楼都是骚人墨客造访之胜地。李白、杜甫、白乐天等均曾在此楼留下足迹。宋代范仲淹更曾写下“岳阳楼记”,千古传诵。
  魏冰宜从未到过岳阳楼,此际亲临胜景,喜不自胜。
  马车停下,雨势渐止。龟仙人仍然戴着皮帽,有如一团肉球般从车厢里滚动而出,双足甫立於地,立时伸展双臂,叫道:“东海龟仙人今日到此一游,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语声甫落,岳阳楼中缓步走出一人,虽然走动缓慢,但双足竟在泥滓之上不染痕迹,可见轻功之上乘,绝非一般武林人物可以比拟。
  这人年纪也并不太大,仅三十五六岁左右,一身白袍,身形削瘦,但双目炯炯生光,两边太阳穴更是高高鼓起,足见一身内力修为,极是不弱。
  龟仙人却连瞧都不瞧此人一眼,只是对小叶说道:“在无锡城,曾有一名绝世高手,人未现身,已把地面震荡得摇摇晃晃,状甚得意,老弟可知道这是他妈的什么功夫?”
  叶虫仍然叼着那一根粗壮的鱼骨,闻言淡淡一笑,道:“这种功夫,不是『踏山碎石功』,便是名闻天下但却鲜有人能练成之『象脚劲』。”
  龟仙人哈哈一笑,道:“老弟果然他妈的大有见识,但这种笨功夫,你千万不要乱学,更尤其是『象脚劲』,一经使用,定必大大损耗元气,但却只能用来压死泥土下面的蚯蚓,只有脑袋笨得不能再笨之人,才会练上一练!正如有一种轻功,人称『踏雪无痕』,他妈的,要是武功高强真有本事,兼且行事做人光明磊落,又何必老是吊着一口真气,好让一双臭脚不会在雪地上留下痕迹?
  “也许,练就这等轻功之人,多半是在雪地上暗自偷欢的狗男女,唯恐奸情被人揭破,因此无论怎样艰难也要练成『踏雪无痕』的绝技。如此类推,『踏泥无痕』之人,多半也是这种奸夫淫妇。”
  白袍人一张惨惨青青的脸,在龟仙人不断数说之下,变得极其难看,忍不住怒声叫道:“老前辈,你言出不逊,在下不服,愿领教前辈高招!”
  龟仙人屈在马车之中已有数日,早已屈闷得快要变成一尊石像。他老人家此刻正是唯恐天下不乱,闻言陡地精神大振,转过脸盯着这白袍人,咧嘴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只是,俺这个老人家比你矮了一大截,可谈不上有什么高招,倒是矮招有一大箩筐,你要领教,俺一定会好好赐教,但要是给俺打掉了三两颗牙齿,可不准放声大哭。”
  白袍人寒着脸,道:“在下『白鹤君子』司徒长安,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龟仙人“咦”的一声:“俺才下马车,便已大声疾呼自报姓名,你又不是个聋子,为什么竟然没听见?”
  司徒长安道:“龟仙人是武林名宿,怎会是你这般模样?幸勿鱼目混珠是盼!”
  龟仙人嘿嘿一笑,道:“你是一头白鹤,因此只配在岳阳楼外施展『踏泥无痕』的劳什子轻功,要是变成了一头黄鹤,也许可以在黄鹤楼头一飞沖天,一去不回头!”
  司徒长安怒道:“『禽王』麾下战将,岂是你随便讥讽之对象?老匹夫看掌!”
  龟仙人叹一口气,道:“俺早已说过,俺是龟仙人,可不是他妈的老匹夫!”
  司徒长安早已一掌攻至。这一掌,虽未运足平生之力,但却是含怒而发,少说也注上八成内家真气,力足碎石开碑,其暗劲之强,令人乍舌。
  龟仙人陡地大笑,倏地袍袖一拂,轻易地把司徒长安的掌势化解。
  叶虫赞道:“好潇洒的『东海小碧波飞袖』,尤胜少林派的『流云架裟袖法』,老大哥果然宝刀未老!”
  龟仙人正色道:“要是把『流云架裟袖法』练至第八重境界,这一手『东海小碧波飞袖』只能算是他妈的小巫见大巫!”
  小叶叹道:“这便是少林七十二绝艺最要命的地方。许多上乘的武功,不错真的十分上乘,但却也真的十分难练,古往今来,又有多少高僧,能把这些博大精深之佛门奇功,练至第五、六重境界?更遑论要练至第八,甚至是第九重至高无上的境界了。”
  龟仙人听的不住点头,道:“老弟之言,一针见血,就连我这个老大哥也是他妈的非常钦佩。”
  二人口沫横飞之际,司徒长安已身法神速如电,全力施展生平所学,一掌又一掌地向龟仙人展开猛攻。
  龟仙人白了他一眼,道:“这种掌功,用来搓拍面粉还嫌不够劲道,你既以白鹤为号,谅必精於鹤爪、鹤嘴、鹤剑、鹤毛纷飞之类的武功,怎不尽情一逬施展?”
  司徒长安心中又惊又怒,正待变招,忽听一人沉声喝道:“小长安,你便是再练八十年武功,也万万不是龟仙人前辈之敌手,要是再不识趣,只有自讨苦吃的份儿,还不快快住手,向龟仙人老前辈赔罪!”
  司徒长安陡地一呆,半晌脸色煞白,颤声道:“果然真的是龟仙人老前辈来了,晩辈有眼不识泰山,尙祈恕罪!”
  龟仙人闷哼一声,道:“俺还没出掌把你揍扁,便已迫不及待投降认输赔礼!他妈的!赔个甚么鸟礼?不若爽爽快快硬碰一掌,才再定输赢吧!”
  司徒长安又是一阵发楞。便在这时,一名彩衣华服老人自岳阳楼上,宛如一头色彩缤纷之怪鸟,直向龟仙人头顶飘下。人未至,怪叫声已在半空响起,叫道:“『禽王』施化通来会你,看掌!”
  龟仙人嘿嘿一笑,只见一团巨大身影,自岳阳楼上凌空疾降,更挟以绝世雄浑掌刀,居高临下地直袭过来。
  这一掌,直似铺天盖地,更是掌影重重,势道骇人已极。
  龟仙人乍遇强敌,非但眼中毫无惧色,更是心头一阵狂喜,立时大喝道:“来得正好!”猛然旋身、沉腰、坐马、右掌疾挥向上还击。
  二人只是相交一掌,但却“砰砰砰”地连续爆出三声震耳欲聋之惊人闷响。
  彩衣华服老人拼掌之后,身影翻飞,翩然地落在三丈开外,脸上神色一片木然。
  龟仙人却是怪眼一翻,失声叫道:“哇!真是乖乖的不得了,你便是沧州小武的元老前辈吗?瞧你才七八十岁,怎么一手掌功竟然如斯厉害,竟把俺震得后退半尺?”
  彩衣华服老人苦笑一下,抱拳躬身道:“后学施化通,不自量力螳臂挡车,委实败得心服口服。敢问前辈,这可是江湖中盛传已久之『倒海移天掌』?”
  施化通在口服心服之余,连“禽王”二字也不敢在龟仙人面前提起。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脸色更是极度苍白,嘴角咯出一口鲜血。
  龟仙人哈哈一笑,道:“你能够说得出『倒海移天掌』的名堂,倒也不能小觑,放心好了,俺跟你无怨无仇,这一掌只是用了五成力道,绝对死不了人。”
  施化通知道龟仙人所言非虚,更是由衷地拜服。此际,小叶已忍不住迎了过来,把“彩羽血笺”示出,叫道:“施老,你老人家命人千里迢迢找寻小叶,未知有何要事?怎么还没跟晚辈说个明白,便跟我这个龟老大哥拼掌?要是给龟老大哥兴之所至一掌轰毙,晩辈岂非白走一趟吗?”
  龟仙人听了,不住的在点头,道:“言之成理!他妈的言之成理!”
  施化通脸色更是苍白了三分,乾咳几下,才道:“叶三少爷,武门主正在楼上等候着,快去见一见哑大姐吧……”
  叶虫眼色倏变,道:“什么?武门主在这里?哑大姐也在这里?……”还没说完,已是身如流星,直向岳阳楼上疾射上去!

  ※  ※  ※
  岳阳楼内,一片深沉。
  雨虽已停,灰黯云层久久不散,这是一个阴沉郁闷的天气。
  小叶看见了武赤飙。
  也看见了哑大姐。
  哑大姐是在武赤飙怀抱中躺卧着的。
  她的脸庞,看来还是那么地美艳、醉人。
  但她的脸已僵硬。
  已僵硬的脸,怎会还是美艳醉人的?
  小叶不能明白。他跪了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哑大姐的脸。
  她的脸,彷彿有一层看不见的油腻。但小叶一摸上去,就能强烈地感觉出来。但他没有问,这是甚么样的油。
  他没有问,因为这件事已毫不重要。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哑大姐的脸已僵硬、冰冷,鼻端的呼吸气息早已完全中绝。
  他摸向她的左边胸膛,也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微弱的心跳……
  武赤飙把她交给了小叶,然后慢慢地说出了十八个字:“我──要──你──立──下──毒──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为──她──报──仇!”
  小叶紧抱着哑大姐,在她的腰侧,找到了她的致命伤。
  是刀伤。
  小叶全身猛然一震,如遭电殛。
  他立刻沉声说话,但才说出了第一个“我──”字,龟仙人已闪电般出现,同时吼叫:“小叶,这个誓,你绝不能罚!”
  武赤飙睚眥欲裂,喝道:“老乌龟,此事与你无关,滚开去!”
  普天之下,能当着脸如此叱喝龟仙人的,除了“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又尙有何人?
  武赤飙无惧龟仙人,并不是因为曾经在无锡城跟他拼过一掌。
  只因为武赤飙便是武赤飙!
  但同样地,龟仙人也是无惧於“小武”的。他冲向叶虫,大声叫道:“这个毒誓,你绝不能罚!因为杀害哑大姐的主凶,是一个你绝对下不了手把她手刃的人!”
  小叶愣住了,完全楞住。
  在这一瞬间,他全身都在冒冷汗。那是真真正正的“冷汗如雨”,他甚至连衣衫裤子都在这一瞬间完全湿透!
  因为他已知道主凶是谁。
  “方鱼!小师妹……”


  《三少爷的刀》第十集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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