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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周树人先生历史讽刺小说《理水》校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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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2 07: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4-9-12 07:23 编辑

周树人先生民国历史讽刺小说《理水》校对版


     《理水》创作于民国24年11月,未经初载,于民国25年1月初版于文化生活出版社之《文学丛刊》(主编巴金),署名魯迅。

    《理水》广义上属于狭义小说——国家之侠,并有一帮忠实的部下如同江湖组织,描述大禹及部下,挽救万民于洪水巨灾之中,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三过家门而不入”,坚持独立判断,用“疏导”而不用“填堵”。
     该小说也有讽刺小时的味道,讽刺失职的旧官僚和食古不化的旧文人。

     今据文化生活出版社之《文学丛刊》校对。

     (魯迅曾将小说集中发表,另用总名《故事新编》, 但本帖重在恢复最原始的文字,如同现在追求恢复古龙原原貌一样)

   (另外,意外发现现在一些网络流行语如“呵呵”、“阿猫阿狗”竟然源自其小说,甚至有“付费阅读”的源泉,录原始文字以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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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2 07:01: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这时候是“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舜爷的百姓,倒并不都挤在露出水面的山顶上,有的捆在树顶,有的坐着木排,有些木排上还搭有小小的板棚,从岸上看起来,很富于诗趣。
       远地里的消息,是从木排上传过来的。大家终于知道鲧大人因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么效验也没有,上头龙心震怒,把他充军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儿子文命少爷,乳名叫作阿禹。

      灾荒得久了,大学早已解散,连幼稚园也没有地方开,所以百姓们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还聚集着许多学者,他们的食粮,是都从奇肱国①用飞车①运来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够研究学问。
       然而他们里面,大抵是反对禹的,或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个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清楚了,车上插一张旗,画着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②
    “好杜有图!”②
    “古鲁几哩……”
    “O.K!”
       飞车向奇肱国疾飞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声,学者们也静悄悄,这是大家在吃饭。独有山周围的水波,撞着石头,不住的澎湃的在发响。午觉醒来,精神百倍,于是学说也就压倒了涛声了。
——————
注①        :参考《山海经·海外西经》:“奇肱之国,在其北,其人一臂三目,有阴有阳,乘文马。”
山海经注称:“(奇肱国)人善为机巧,以取百禽,能作飞车,从风远行。”又飞车之类古公输般曾经作过模型,试验有飞行之功能。
注②        :英语对话搞笑式翻译成汉语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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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2 07: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4-9-12 09:21 编辑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另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道。
   “他先前虽然有些‘顽’,现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远不会改好……”
   “O.K!”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他说到这里,把两脚一蹬,显得非常用劲。
   “不过鲧却的确是有的,七年以前,我还亲眼看见他到昆仑山脚下去赏梅花的。”

   “那么,他的名字弄错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应该叫‘人’!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条虫,我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他的乌有,叫大家来公评……”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来,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树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和水研成浆,调了炭粉,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写上抹杀阿禹的考据,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
      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叶,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给一贝壳鲜水苔。③

      横竖到处都是水,猎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种,只要还活着,所有的是闲工夫,来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树下挨挤了三天,到处都发出叹息的声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劳。
      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个乡下人终于说话了,这时那学者正在吃炒面。

   “人里面,是有叫作阿禹的,”乡下人说。“况且‘禹’也不是虫,这是我们乡下人的简笔字,老爷们都写作‘禺’,是大猴子④……”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吗?……”学者跳起来了,连忙咽下没有嚼烂的一口面,鼻子红到发紫,吆喝道。
   “有的呀,连叫阿狗阿猫④的也有。”
——————
注③        :当下网页上付费阅读的肇始。
注④        :“禹”字笔画较“禺”字简单,故乡下人视“禹”为“禺”简笔字。猴子说源于《说
文解字》:“禺,母猴属。”另,网络流行语“阿猫阿狗”的使用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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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2 12: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鸟头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辩论了,”拿拄杖的学者放下面包,拦在中间,说。“乡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谱来,”他又转向乡下人,大声道,“我一定会发见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从来没有过家谱……”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们这些东西可恶!”
   “不过这这也用不着家谱,我的学说是不会错的。”鸟头先生更加愤愤的说。“先前,许多学者都写信来赞成我的学说,那些信我都带在这里……”
   “不不,那可应该查家谱……”
   “但是我竟没有家谱,”那“愚人”说。“现在又是这么的人荒马乱,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们来信赞成,当作证据,真也比螺蛳壳里做道场还难。证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儿的头,并不是人吗?”
  “哼!”鸟头先生气忿到连耳轮都发紫了。“你竟这样的侮辱我!说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里去法律解决!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愿大辟——就是杀头呀,你懂了没有?要不然,你是应该反坐的。你等着罢,不要动,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乡下人麻木而平静的回答道,“您是学者,总该知道现在已是午后,别人也要肚子饿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却和聪明人的一样:也要饿。真是对不起得很,我要捞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后,我再来投案罢。”
      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网兜,捞着水草,泛泛的远开去了。看客也渐渐的走散,鸟头先生就红着耳轮和鼻尖从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学者在摇头。
      然而“禹”究竟是一条虫,还是一个人呢,却仍然是一个大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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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5 07:52:5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禹也真好像是一条虫。
       大半年过去了,奇肱国的飞车已经来过八回,读过松树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个里面有九个生了脚气病,治水的新官却还没有消息。
       直到第十回飞车来过之后,这才传来了新闻,说禹是确有这么一个人的,正是鲧的儿子,也确是简放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从冀州启节,不久就要到这里了。
       大家略有一点兴奋,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为这一类不甚可靠的传闻,是谁都听得耳朵起茧了的。

       然而这一回却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后,几乎谁都说大臣的确要到了,因为有人出去捞浮草,亲眼看见过官船;他还指着头上一块乌青的疙瘩,说是为了回避得太慢一点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飞石:这就是大臣确已到来的证据。
       这人从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来看他头上的疙瘩,几乎把木排踏沉⑤;
       后来还经学者们召了他去,细心研究,决定了他的疙瘩⑤确是真疙瘩。
       于是使鸟头先生也不能再执成见,只好把考据学让给别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间的曲子了。

       一大阵独木大舟的到来,是在头上打出疙瘩的大约二十多天之后,每只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桨,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后都是旗帜;
       刚靠山顶,绅士们和学者们已在岸上列队恭迎,过了大半天,这才从最大的船里,有两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员出现,约略二十个穿虎皮的武士簇拥着,和迎接的人们一同到最高巅的石屋里去了。
       大家在水陆两面,探头探脑的悉心打听,才明白原来那两位只是考察的专员,却并非禹自己。

       大员坐在石屋的中央,吃过面包,就开始考察。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言语学专家说。“面包是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免有些泥土气,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是并不劳心,原只要吃这些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特别得很……”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于卫生。”
   “O.K!”又一个学者说。大员们瞪了他一眼。
   “饮料呢,”那《神农本草》学者接下去道,“他们要多少有多少,一万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点黄土,饮用之前,应该蒸馏一下的。敝人指导过许多次了,然而他们冥顽不灵,绝对的不肯照办,于是弄出数不清的病人来……”
   “就是洪水,也还不是他们弄出来的吗?”一位五绺长须,身穿酱色长袍的绅士又抢着说。“水还没来的时候,他们懒着不肯填,洪水来了的时候,他们又懒着不肯戽……”
——————
注⑤        :这是网红的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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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5 07:5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是之谓失其性灵,”坐在后一排,八字胡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学家笑道。“吾尝登帕米尔之原,天风浩然,梅花开矣,白云飞矣,金价涨矣,耗子眠矣,见一少年,口衔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雾……哈哈哈!没有法子……”
   “O.K!”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
       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
       第三天是学者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
       第四天,说是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公,也不见客。
       第五天的午后,就传见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开始推举的,然而谁也不肯去,说是一向没有见过官。于是大多数就推定了头有疙瘩的那一个,以为他曾有见过官的经验。
       已经平复下去的疙瘩,这时忽然针刺似的痛起来了,他就哭着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宁死!
       大家把他围起来,连日连夜的责以大义,说他不顾公益是利己的个人主义者,将为华夏所不容;
       激烈点的,还至于捏起拳头,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负这回的水灾的责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与其逼死在木排上,还不如冒险去做公益的牺牲,便下了绝大的决心,到第四天,答应了。
       大家就都称赞他,但几个勇士,却又有些妒忌⑥。
       就是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来,站在岸上听呼唤。果然,大员们呼唤了。他两腿立刻发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绝大的决心,决心之后,就又打了两个大呵欠,肿着眼眶,自己觉得好像脚不点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没有打骂他,一直放进了中舱。舱里铺着熊皮,豹皮,还挂着几副弩箭,摆着许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缭乱。
       定神一看,才看见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对面,坐着两位胖大的官员。什么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吗?”大员中的一个问道。
   “他们叫我上来的。”他眼睛看着铺在舱底上的豹皮的艾叶一般的花纹,回答说。
   “你们怎么样?”
   “……”他不懂意思,没有答。
   “你们过得还好么?”
   “托大人的鸿福,还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说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叶子呀,水苔呀……”
  “都还吃⑦得来吗?”
  “吃⑦得来的。我们是什么都弄惯了的,吃⑦得来的。只有些小畜生还要嚷,人心在坏下去哩,妈的,我们就揍他。”
       大人们笑起来了,有一个对别一个说道:“这家伙倒老实。”

——————
注⑥        :若干版本此处为“妒忌”,民国原书使用异体字词组“妬忌”。
注⑦        :若干版本此处均为“吃”,民国原书均使用“喫”,“喫”非“吃”的繁体、异体字,而涵义类似于“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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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5 07:59:5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家伙一听到称赞,非常高兴,胆子也大了,滔滔的讲述道:
   “我们总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顶好是做滑溜翡翠汤,榆叶就做一品当朝羹。剥树皮不可剥光,要留下一道,那么,明年春天树枝梢还是长叶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钓到了黄鳝……”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爱听了,有一位也接连打了两个大呵欠,打断他的讲演道:“你们还是合具一个公呈来罢,最好是还带一个贡献善后方法的条陈。”
   “我们可是谁也不会写……”他惴惴的说。
   “你们不识字吗?这真叫作不求上进!没有法子,把你们吃的东西拣一份来就是!”

      他又恐惧又高兴的退了出来,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传给岸上,树上和排上的居民,并且大声叮嘱道:“这是送到上头去的呵!要做得干净,细致,体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时忙碌起来,洗叶子,切树皮,捞青苔,乱作一团。

      他自己是锯木版,来做进呈的盒子。有两片磨得特别光,连夜跑到山顶上请学者去写字,一片是做盒子盖的,求写“寿山福海”,一片是给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额,以誌荣幸⑧的,求写“老实堂”。但学者却只肯写了“寿山福海”的一块。
——————
注⑧:若干版本使用“以志荣幸”,民国原书使用“以誌荣幸”。誌不完全是志的异体字,例如志可作姓氏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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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5 08:01: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当两位大员回到京都的时候,别的考察员也大抵陆续回来了,只有禹还在外。他们在家里休息了几天,水利局的同事们就在局里大排筵宴,替他们接风,份子分福禄寿三种,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贝壳。
       这一天真是车水马龙,不到黄昏时候,主客就全都到齐了,院子里却已经点起庭燎来,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门外虎贲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齐咽口水。
       酒过三巡,大员们就讲了一些水乡沿途的风景,芦花似雪,泥水如金,黄鳝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后,才取出大家采集了来的民食来,都装着细巧的木匣子,盖上写着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体,有的是仓颉鬼哭体,大家就先来赏鉴这些字。
       争论得几乎打架之后,才决定以写着“国泰民安”的一块为第一,因为不但文字质朴难识,有上古淳厚之风,而且立言也很得体,可以宣付史馆的。

      评定了中国特有的艺术之后,文化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于是来考察盒子的内容了:大家一致称赞着饼样的精巧。
      然而大约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议论纷纷:有的咬一口松皮饼,极口叹赏它的清香,说自己明天就要挂冠归隐,去享这样的清福;
      咬了柏叶糕的,却道质粗味苦,伤了他的舌头,要这样与下民共患难,可见为君难,为臣亦不易。
      有几个又扑上去,想抢下他们咬过的糕饼来,说不久就要开展览会募捐,这些都得去陈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观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阵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汉,面目黧黑,衣服奇旧,竟冲破了断绝交通的界线,闯到局里来了。卫兵们大喝一声,连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挡住他们的去路。
   “什么?——看明白!”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粗手粗脚的,怔了一下,大声说。

      卫兵们在昏黄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举戈,放他们进去了,只拦住了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来的一个身穿深蓝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妇女。
   “怎么?你们不认识我了吗?”她用拳头揩着额上的汗,诧异的问。
   “禹太太,我们怎会不认识您家呢?”
   “那么,为什么不放我进去的?”
   “禹太太,这个年头儿,不大好,从今年起,要端风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别了。现在那一个衙门里也不放娘儿们进去,不但这里,不但您。这是上头的命令,怪不着我们的。”
      禹太太呆了一会,就把双眉一扬,一面回转身,一面嚷叫道:
   “这杀千刀的!奔什么丧!走过自家的门口,看也不进来看一下⑨,就奔你的丧!做官做官,做官有什么好处,仔细像你的老子,做到充军,还掉在池子里变大忘八!这没良心的杀千刀!……”
——————

注⑨        :原书根据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记载的改写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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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6 19:48: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候,局里的大厅上也早发生了扰乱。大家一望见一群莽汉们奔来,纷纷都想躲避,但看不见耀眼的兵器,就又硬着头皮,定睛去看。
       奔来的也临近了,头一个虽然面貌黑瘦,但从神情上,也就认识他正是禹;其余的自然是他的随员。

       这一吓,把大家的酒意都吓退了,沙沙的一阵衣裳声,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径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约是大模大样,或者生了鹤膝风罢,并不屈膝而坐,却伸开了两脚,把大脚底对着大员们,又不穿袜子,满脚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茧。
       随员们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胆的属员,膝行而前了一点,恭敬的问。
    “你们坐近一点来!”禹不答他的询问,只对大家说。“查的怎么样?”
      大员们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觑,列坐在残筵的下面,看见咬过的松皮饼和啃光的牛骨头。非常不自在——却又不敢叫膳夫来收去。

   “禀大人,”一位大员终于说。“倒还像个样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产不少;饮料呢,那可丰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实,他们是过惯了的。禀大人,他们都是以善于吃苦,驰名世界的人们。”      
   “卑职可是已经拟好了募捐的计划,”又一位大员说。“准备开一个奇异食品展览会,另请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只卖票,并且声明会里不再募捐,那么,来看的可以多一点。”
   “这很好。”禹说着,向他弯一弯腰。
   “不过第一要紧的是赶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学者们接上高原来。”第三位大员说,“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国,使他们知道我们的尊崇文化,接济也只要每月送到这边来就好。学者们有一个公呈在这里,说的倒也很有意思,他们以为文化是一国的命脉,学者是文化的灵魂,只要文化存在,华夏也就存在,别的一切,倒还在其次……”

   “他们以为华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员道,“减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
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彻⑩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例如莎士比亚……”
   “放他妈的屁!”禹心里想,但嘴上却大声的说道:“我经过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确是错误了。以后应该用‘导’!不知道诸位的意见怎么样?”
静得好像坟山;大员们的脸上也显出死色,许多人还觉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请病假了。

   “这是蚩尤的法子!”一个勇敢的青年官员悄悄的愤激着。
   “卑职的愚见,窃以为大人是似乎应该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须白发的大员,这时觉得天下兴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横,置死生于度外,坚决的抗议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老大人升天还不到三年。”
      禹一声也不响。

   “况且老大人化过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虽然触了上帝的恼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浅了一点了。这似乎还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须发的大员说,他是禹的母舅的干儿子。
      禹一声也不响。
   “我看大人还不如‘干父之蛊’,”一位胖大官员看得禹不作声,以为他就要折服了,便带些轻薄的大声说,不过脸上还流出着一层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声。大人大约未必知道人们在怎么讲说老大人罢……”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评的好法子,”白须发的老官恐怕胖子闹出岔子来,就抢着说道。“别的种种,所谓‘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坏在这一点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说我的爸爸变了黄熊,也有人说他变了三足鳖,也有人说我在求名,图利。说就是了。我要说的是我查了山泽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见,已经看透实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导’不可!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举手向两旁一指。白须发的,花须发的,小白脸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员们,跟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东西,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
注⑩        :若干版本使用“精微”,民国原书使用“精彻”。精彻,民国用法意为“敏悟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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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16 19:51:2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禹爷走后,时光也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京师的景况日见其繁盛了。
       首先是阔人们有些穿了茧绸袍,后来就看见大水果铺里卖着橘子和柚子,大绸缎店里挂着华丝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酱油,清炖鱼翅,凉拌海参;
       再后来他们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环银手镯了。

       只要站在大门口,也总有什么新鲜的物事看:
       今天来一车竹箭,明天来一批松板,有时抬过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时提过了做鱼生的鲜鱼。
       有时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长的大乌龟,都缩了头装着竹笼,载在车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妈妈,你瞧呀,好大的乌龟!”孩子们一看见,就嚷起来,跑上去,围住了车子。
   “小鬼,快滚开!这是万岁爷的宝贝,当心杀头!”

      然而关于禹爷的新闻,也和珍宝的入京一同多起来了。
      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树下,大家都在谈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样夜里化为黄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样请了天兵天将,捉住兴风作浪的妖怪无支祁,镇在龟山的脚下。
      皇上舜爷的事情,可是谁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过谈谈丹朱太子的没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传布得很久了,每天总有一群人站在关口,看可有他的仪仗的到来。并没有。然而消息却愈传愈紧,也 好像愈真。一个半阴半晴的上午,他终于在百姓们的万头攒动之间,进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并没有仪仗,不过一大批乞丐似的随员。
      临末是一个粗手粗脚的大汉,黑脸黄须,腿弯微曲,双手捧着一片乌黑的尖顶的大石头——舜爷所赐的“玄圭”⑾,连声说道“借光,借光,让一让,让一让”,从人丛中挤进皇宫里去了。
      百姓们就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正好像浙水的涛声一样。

      舜爷坐在龙位上,原已有了年纪,不免觉得疲劳,这时又似乎有些惊骇。禹一到,就连忙客气的站起来,行过礼,皋陶先去应酬⑿了几句,舜才说道:
   “你也讲几句好话我听呀。”
   “哼,我有什么说呢?”禹简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么叫作‘孳孳’?’皋陶问。
   “洪水滔天,”禹说,“浩浩怀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里。我走旱路坐车,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轿。
   “到一座山,砍一通树,和‘益’俩给大家有饭喫,有肉吃。
   “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俩给大家有难得的东西吃。
   “东西不够,就调有余,补不足。搬家。大家这才静下来了,各地方成了个样子。”

   “对啦对啦,这些话可真好!”皋陶称赞道。
   “唉!”禹说。“做皇帝要小心,安静。对天有良心,天才会仍旧给你好处!”
舜爷叹一口气,就托他管理国家大事,有意见当面讲,不要背后说坏话。看见禹都答应了,又叹一口气,道:“莫像丹朱的不听话,只喜欢游荡,旱地上要撑船,在家里又捣乱,弄得过不了日子,这我可真看的不顺眼!”
   “我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说。“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看。所以能够治了水,分作五圈,简直有五千里,计十二州,直到海边,立了五个头领,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点!”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劳弄好的!”舜爷也称赞道。

      于是皋陶也和舜爷一同肃然起敬,低了头;退朝之后,他就赶紧下一道特别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爷自从回京以后,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
      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不多久,商人们就又说禹爷的行为真该学,皋爷⒀的新法令也很不错;
      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凤凰也飞来凑热闹了。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作。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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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⑾:参考《史记·夏本纪》:“帝锡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
注⑿:若干版本使用“皋陶先去应酬”,查民国原书不是“先去”,而是“皋陶先生应酬”。
注⒀:皋爷即皋陶,舜的宠臣,主管狱讼、法令的权臣。参考《尚书·舜典》:“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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