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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柴田炼三郎《眠狂四郎无赖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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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8 23:32: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眠狂四郎无赖控


[日]柴田炼三郎 著 兰立亮 译

眠狂四郎无赖控(上)


目录


人偶头像

雾人亭异变

密探的下场

跃动的孤影

毒与柔肌

禁苑之怪

修罗之道

江户人性情

恶魔祭

无想正宗

源氏老爷之女

斩奸信

千两箱异闻

盲目圆月杀法

报仇无情

切腹殉情

处女侍

暴风雨和宿敌

夜鹰旅馆

因果街道

海上亡灵

伪囚犯

落寞美人

大笑的疯女人

刺青往生

命运图画

切支丹坂

赌场女人

狂四郎大笑

长枪与骄姬

京城的雨

地狱之夜

阿弥陀峰

金发船

皇后噩梦像

血溅澡堂

六千两假钱

芳心诉情

海盗村

暴风雨







人偶头像





夜半,隐约传来二更的钟声。此时——

烛光映照着蒲团,七八个混混和巡城护卫围坐一处。他们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背后那斑驳的墙壁和破旧的窗纸上,随烛光飘忽摇曳。

这是一间空房。

五个时辰前就已开始的赌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一股杀气,着实令人紧张。

如今已是赏樱时节,夜间却依然寒凉。不过,这伙人都热得赤身裸背,露出油光发亮的刺青。

壶振[1]更是干脆,只着兜裆布,他那朱红色的龙蟠样刺青颇为醒目。这个年轻人刚二十出头,肌肤紧实白皙,越发衬得朱红刺青艳丽夺目。

中盆[2]坐在壶振对面,他检查过骰子后,锐声喝道:“摇!”

只闻“啪——”的一声,壶振把鹿角骰子扔进贴纸的藤壶里,转动几下,猛然一扣,接着又哗啦地来回晃动两三下。这一连串的动作若合不上骰子的节奏,壶中的组合方式就会乱掉。

年轻壶振用他那红润的手做出一连串精彩的动作,将众人牢牢吸引。

他们如同饿兽般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壶。

唯有一人冷眼旁观,并未参与。那是个浪人,身着松垮的黑绸和服,从一开始就靠墙而立。浪人年纪不足三十,面部轮廓十分清晰,似混有洋人血统,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今夜,他首次出现在这个赌场:“让在下也来见识下所谓的赌博吧!”

说过这句话后,他就再没言语,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的存在。

中盆中气十足地吆喝道:“开!”与此同时,壶振忽地将壶揭开。

刹那间,壶振巧妙地勾动一下右小指,动作极其敏捷。只是,这一切并未逃过浪人的眼睛。每次开壶,浪人的嘴角都会勾出一丝讥笑,显然,他早已识破壶振的伎俩。

“他妈的!今晚上怎么总是四三、四六!”一人愤然咒骂。

骰子若是四三、四六,押双押单的筹码可以不对等。出现的差额全由庄家承担,但庄家也可支付一半,另一半则成为他的佣金。

不知又过了多少局,终于有赌徒识破了壶振的伎俩,大声喊道:“臭小子!敢耍老子!”便叉开双腿站到蒲团上,挥起拳头,一副要揍壶振的架势。

“你想干什么!”

“怪不得总是四三、四六!原来是你俩在搞鬼!妈的!伙计们,上!给老子可劲儿揍!”

早就惯于打架的众人马上分成两拨,纷纷亮出各自的腰刀、木刀、短刀。

就在此时,一直靠着墙的浪人不紧不慢地起身说道:“且慢!这事交给在下吧。”

“闭嘴!给我滚开!”

那个识破把戏的赌徒恶狠狠地怒视着浪人说道。浪人淡笑一声:“壶振的事,在下管定了!”

“凭什么!你什么东西!老子不用你管!”壶振反倒咬牙切齿地嚷嚷。

“与你无关,却与在下有关。”

“滚开!你这个人渣!”

焦躁的赌徒挥刀径直砍向浪人,浪人却丝毫未动,只见他拿刀鞘轻轻一挡,鞘尾便撞进赌徒心窝。赌徒痛哼一声,跪倒在地。

“杀人啦!杀人啦!”

众赌徒一面暴喝,一面蜂拥而上。当此时,忽闻浪人迸出一句:“胡闹!”那凌厉的气势,骤然间房内鸦雀无声。

声音虽不大,但其气势足以使众人不敢妄动。

“喂,年轻人,穿上衣服,跟我走!”

“遵,遵命——”

此时,年轻的壶振与其说是被浪人的强大气势胁迫,倒不如说是对浪人心生敬意。于是,他急忙披了衣服跟了出去。








外面,月正明。

夜深人静的街上,浪人与壶振踏着自己漆黑的影子,徐步向前,那身影浓得仿佛浸湿了地面一般。

“老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双手揣在胸前衣服里的浪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方,说道:

“你,本行是小偷吧。”

“猜对了!您好眼力。小的金八……您是要用我这双手吗?”

“说什么呢!我是想借你灵巧的身体一用,今后要你去入室抢劫。”

“您说笑了,老爷。小偷和骗赌,那都是靠手艺吃饭的,强盗什么的名声多不好啊。”

“在下虽也没有兴致,但来钱快,咱们要偷的可是大名的府邸。”

“啊?”

金八煞是惊讶,从侧面打量了一下浪人,只见他脸色阴森,令人惧怕。

“迄今为止,在下都蒙受大名府邸侧头役[3]的恩惠,无法断然拒绝,才答应此事。”浪人的言语令人不解。

“老爷,请教您尊姓大名?”

“眠狂四郎——只需记下此名便罢。”

“眠——什么?”

金八总觉一丝疑惑。然而,这个神秘武士散发出的奇异魅力,已让金八内心信服。

“老爷您不赌博,为何会出现在那种地方?”金八试着问道。

“为了寻找你这样的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金八笑了一下。

终于——

狂四郎在一个大名的府邸门前停下了脚步。正如他所言,府邸高大宏伟,金八不由缩了缩身子,抬头看着屋脊上的虎鲸雕刻,低声嘟囔道:“这房子,好气派。”

虽说要做入室强盗的勾当,但令人意外的是,眠狂四郎悠然从持有丁字钩棒、捕叉、钩竿的门哨面前走过,并在长屋门旁的潜门处正大光明地报上姓名。门就像恭候他们到来般打开了。

狂四郎熟门熟路地快步向长屋赶去,金八低声问道:“老爷,这所宅子莫非就是老中[4]大人水野越前守的府邸?”

“是上宅。对入室窃贼来说,足够做一票了。”

“门卫竟然这么轻松就放咱通行了!”

“计划之中。”

狂四郎走到一户院落门前,此乃身居要职之人的住所。

他们被仆人引领前往书院,金八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

时辰已过三更。夜寂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片刻,一位身高不足五尺的老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老人其貌不扬,额头和颧骨异常突出。

“料到你会今夜前来。”

这是第一句话。

“想讨酒喝了——”狂四郎面无表情地说道。

老人点点头,拍了拍手,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打开手中的纸。纸上画着这座宅第的地图。

“这里,和这里。”

老人指着用红点标出的两个地方,抬头朝金八看了一眼,假装自言自语地说:“既是你选的人,一定很能干呐。”

女仆送来了酒,老人站起身来说道:“那么,拜托了。”

“老先生——慎重起见,在下有一事相询:计划不会在最后关头变卦吧?”狂四郎问道。瞬息间,老人的眼睛扫了一下狂四郎的脸,目光犀利:“老朽是不是那样的人,外人不知倒也罢了,公子怎会心生怀疑呢?”

“即使在下被斩首,您也不会在意吧?”

“多虑了,公子怎会是薄命之人。拜托了!”

脸上纵横如沟壑的皱纹掩盖了老人所有心思,他索性就装成性情温和、满面微笑的样子。老人转身向外走去,正欲关上拉门时,突然回头道:

“眠——花虽有毒,但花依旧是花,注意让它凋谢的方法。要轻轻地,轻轻地——”

老人留下一句令人费解的话离开了。

狂四郎苦笑了一下。他一面拿起酒送往嘴边,一面久久地凝视地图,轻声说道:“差不多该动手了吧。”

“老爷,咱要做些什么?”金八问道,神色紧张。

“嗯,你要潜入的是这间屋子。屋内设有女儿节人偶坛。你要偷的是内宫人偶,叫做小直衣人偶,那是你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东西,定能一眼认出。不可一时慌乱随手抓个乐师或是能乐的人偶。要拿放在上好的镶边绸布上那个。”

“是。不过黑灯瞎火的,万一——”

“那时到处都会点上烛灯……你先潜入人偶房间,静静地待着。大概——是了,半刻钟后,会起骚乱。”

“真的?什么骚乱?”

“到时你就明白了。那时看护内宫人偶的女官也该慌忙赶往骚乱之处吧。你就趁机拿到人偶,逃回这里。顺便再顺回来三颗菱角年糕吃吧。哈哈哈哈。”








眠狂四郎在一片漆黑的长廊下悄无声息地向前走去。他早已练就夜能视物、行路无声的本事。

在赌场寻得的英俊小贼被安排去了放置人偶的休息室藏身,狂四郎此刻正欲潜入一个女侍的卧房。对于此事他虽无丝毫犹疑,但内心深处却泛起了些微的自嘲。

真是蠢得要命的勾当。绝非知晓礼义廉耻之人能为之事。而他觉得非做不可的理由在于,那个身高不足五尺、城府极深的委托人——在水野忠邦的府邸中居于侧头役这一要职的武部仙十郎,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想法,狂四郎唯有将之看作有趣之事了。这种碰运气的行为非常荒唐,实非常人所为。

狂四郎陡然停下脚步,故意发出些许声响。他把手搭在隔扇上,探听里面的动静。

黑夜中一片沉寂,只有微微的沉香香气飘来。

尽管如此,狂四郎凭着敏锐的直觉,还是预感到了一些触及他敏感神经的东西。

——果然,落花意有所指。

说时迟那时快,狂四郎倏地拉开隔扇,一个箭步跨入房间。

夜又重回一片寂静。一丝淡淡的沉香之气入鼻。

狂四郎背手关上隔扇。就在此刻,他察觉到有人紧贴在右侧的隔扇之下。他故意拉上隔扇,欲引藏在暗处的人飞扑出来,然而此人并未上当。

狂四郎并不擅长直接攻击对方,于是他故意朝铺好的被褥走了两三步。

果然,他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他急转身形,一把抓住偷袭者攥着短剑的手,反向一拧,轻松将此人按倒在床上。

“不要动!你究竟是谁?”狂四郎在黑暗中将眼睛瞪得浑圆,靠近对方的脸。一股脂粉的香气沁人心脾。

那人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只是猛烈挣扎。她被压住的大腿和上臂柔软且极富弹性,她的反抗使狂四郎血气上涌,流露出少许残忍。

“应该有人教过你,再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还是痛快些断了念想吧。密探无论受到怎样的屈辱,都应心甘情愿承担后果!”听到狂四郎的低声耳语,女子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

黑夜就此将这对沉默的男女层层包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狂四郎放开那女人,离开床铺。女人像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狂四郎“啪”地敲起火石,此时女人突然发出“啊”的惊叫,一下子弹起身来。

“求您不要点灯——”她呼吸急促,拼命哀求。狂四郎冷然退后,说道:“这世上没有讲礼仪的入侵者,你好自为之。”

他点亮了四角行灯,红色的灯光如涟漪一般在房间里蔓延开来。

狂四郎望向披着白底纺绸、绯红绉绸系带睡袍的倩影。透过她白皙脖颈的可怜微颤,狂四郎内心深处突然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

——她也不是自愿做密探,才潜入这府邸当家仆吧……

当时——

幕阁之内,为了争权夺利,互派细作已成常事。

文政二十年,江户城中最嚣张的莫过于老中之首水野出羽守忠成[5]。此人专横权势、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他深蒙将军德川家齐和将军生父一桥治济的恩宠,获赐德川一族的专属带徽马鞍。而且,担任若年寄[6]的林肥后守(御胜手挂),担任侧近代理的水野美浓守,担任库房总管的美浓部筑前守(新番头格)这三个城内要人都是水野出羽守忠成的心腹,其他幕僚根本无法插手京中要职。

不过,去年水野越前守忠邦从京都所司代升职为西丸老中,并辅佐德川家齐之子德川家庆。这之后,幕阁内慢慢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水野忠邦欲操持国政的雄心人所共知。此人原是俸禄六万石的唐津领主,然坐拥唐津者需与西国其余诸侯轮换担任警卫长崎的重任,因此不能升任老中。这是水野忠邦的一块心病,因此暗自下力,请求把封地迁往浜松,终于获准。但浜松领地不到区区十万石,远不及唐津的二十五万石以上。家臣们自然极力劝阻移封,然水野忠邦固执己见不听劝告。他欲取老中职位的野心炙热旺盛。

一统江户城的水野忠成不能容忍水野忠邦的到来,于是一场血雨腥风的斗争暗中展开。

水野忠邦的宠姬美保代是若年寄林肥后守献上的绝世美女。忠邦家臣武部仙十郎怀疑此女是对手派来的密探,遂令眠狂四郎施苦肉计探查其真实面目。因美保代深受忠邦宠爱,仙十郎知道若用寻常手段必然无法驱逐此女,最后决定放手一搏。

赌赢了。

眠狂四郎斩断怜悯之情,缓缓站起身来。

“美保代,该称您为大人吧……既然你已被识破,想必已经有了准备。我们之间不必惺惺作态了。”

听到这句话,美保代第一次扬起了脸,扭过头看着他。

刹那间,两人四目相对,深深地凝望彼此。

——美!太美了!

这位方才冒犯过的女子,明明是难以靠近的尤物,此刻却被狂四郎凝视着。

不可思议的是,美保代也只是有气无力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个浪人给予的无以名状的战栗,而非憎恨。

狂四郎接下来的行为更是不可思议。

他鲁莽地冲到走廊,陡然大喝:“水野越前守的上宅难道是空宅吗!区区一介贫穷浪人,都敢强抢老中大人所宠爱的美人!有人就出来啊!”

瞬时间,屋内一阵骚动。

就在这个间隙,金八将内宫人偶夹于腋下,然后如黑影一般,于阴影间掠过,消失在黑暗中。








天色澄明,宛如上了淡黄色釉的青瓷。

阳光斜洒在宽敞的白沙庭院里。院子里既没假山,也无泉水。若说情趣,还属那覆有青苔的奇石,如岛影般浮在留有扫痕的白沙之上。

狂四郎与美保代二人,被强行拉到走廊前面的铺路石上。

二人未被捆绑,狂四郎仍在顽抗。接到急报火速赶来的武部仙十郎对此也没有言语,一切皆是安排。

数名家臣将侧面和背后菖蒲革纹样的和服下摆掖在腰带之下,手持六尺棍棒虎视眈眈。

狂四郎昂然扬起的脸上毫无表情,美保代低垂的脸庞如被吸干了血一般苍白。

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

不久,走廊的一端出现了水野忠邦的身影。刚刚三十过半的忠邦一副野心勃勃的精悍气概。他身材魁梧,昂首挺胸。

武部仙十郎弯腰负手,从手捧佩刀的随从后面轻轻走来。此外没有任何随从,想必这也是武部仙十郎的吩咐。

忠邦站在走廊一端,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狂四郎。

“眠狂四郎是吧。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这是有来由的——”

“你曾夸口说冒犯了我的侍女,此话当真?”

“我从不说谎。”

“说说你的理由。”

“前天,您的侍女在返家途中,被我偶然看见,我便对她心生爱慕。”狂四郎厚着脸皮口若悬河,美保代颜面低垂,微微一震。

前天返家确是事实。但路过町内时美保代坐于马车之中,未曾露脸,因此一听便知他在说谎。可为何要说谎呢,美保代煞是不解。

“混蛋,真是胆大妄为之徒。”

“您说得对——”狂四郎泰然自若,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忠邦不信狂四郎所言。世上竟然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歹人。他接到消息时勃然大怒,但此刻俯视着狂四郎,却又被浪人脸上那种目中无人的从容所吸引。忠邦猛然回神,像是被对方的微笑激怒,突然摆出一副严峻的表情。

“你何不逃走,反而大声喊叫呢?”

“是想让您取下两个人的脑袋。”

这句话的确让忠邦火冒三丈,“你说什么!”

狂四郎冷冷接下忠邦盛怒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这小子,好,那便吃我一刀!”

对这个冒犯他宠妾的浪人,忠邦又一次怒不可遏,他突然一把抓住随从捧着的佩刀,拔了出来。

于是,武部仙十郎开口劝阻:“大人——请暂且留这小子一条性命。审问之后再杀也不迟——”

“审问什么?”

“就在昨夜,将军家赏赐的小直衣人偶失窃了。侍女们都吓得魂飞魄散,整个宅第都搜了个遍也没找到。说不定就是这小子干的——”

——真是个老狐狸。狂四郎暗地里苦笑。

所谓不动声色,说的正是这个老人的表情。

忠邦大声呵责:“你,竟然连将军赐下的人偶都敢偷?!”

“的确是我擅自借用了。”

“藏在何处?”

“告诉你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这盗贼,还想提出交换条件?”

狂四郎微笑着请求屏退旁人,仙十郎请示忠邦,忠邦应允。

“为了让您(御老中)亲手取下两人的脑袋,我不但没逃走,还如此乖乖出现在你的面前。不过,我说的那两个脑袋并非我们两人的,而是天皇和皇后人偶的头。”

“……”

忠邦瞪大双眼。

“御老中!您可有勇气取下将军家赏赐的小直衣人偶之头吗?”

“……”

忠邦没有回答,狂四郎的态度和语气突然郑重起来。

“老中大人,据说近几年幕府收支平均每年都有五十余万两的赤字。为了填补赤字,落得要靠改铸货币来调整差额的地步。这个世道极尽骄奢淫逸,上下颠倒、物价飞涨,大名旗本[7]的武士都是温饱不定,要向大阪的商人借钱来维持生计,随之还要为返还利息而苦恼,家里的俸禄都被征借上去了,幕府还以纸金兼用来欺骗众人。与此相反,商人们一掷千金买一幅宋徽宗的画,用三百两买南蛮商铺的水壶,过着无法形容的奢侈生活……这世道到底要持续到几时——谁能够站出来做些什么?谁能拉紧这松弛的朝纲,一扫比阔斗奢的世俗恶习?就像白河乐翁[8]扳倒田沼意次那样,净化尘世朝堂——”

见解精辟,不,这些其实正是忠邦所思所想,只不过狂四郎替他说了出来。实际上,狂四郎从仙十郎那里听说了忠邦的雄心,现在不过将计就计反击他罢了。

狂四郎继续说道:“如今,能对紊乱的幕府政治大刀阔斧加以改革的,只有御老中大人您了。因此,请让我见识下您的勇气。倘若没有魄力斩断将军家赏赐的人偶头,何谈改革壮志!”

狂四郎严肃地说完,忠邦低叹一声。换言之,这暗示着不扳倒将军家齐,改革就不能顺利进行。短暂沉默后,忠邦平静地问道:“人偶在何处?”

武部仙十郎脸上露出冷笑。

“在这个老人家中玄关旁的木贼[9]中藏着。”

狂四郎说出了仙十郎事先告诉他的地方。

不久,小直衣人偶就摆在了忠邦面前。他一言不发,用右手握着拔出来的佩刀,刀光一闪,再一闪。

两个人偶头从走廊飞了出去,不知是否偶然,男女人偶之头分别落在了美保代和狂四郎的面前。

“把人偶头给这两个人。”

忠邦扔下这句话,把佩刀递给仙十郎,正要离开。

突然,狂四郎飞身将美保代的身体撞向一旁,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掠过美保代刚坐过的地方,插在了廊下的支撑横梁上。下一瞬,狂四郎接过仙十郎扔过来的忠邦佩刀,如飞鸟般径直向庭院的一角掠去。

狂四郎对面白沙上的怪石暗处闪出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他正搭箭上弦。不用说,这个男人是安插在水野忠邦身边的细作。

狂四郎在离怪石三间[10]处,边跑边砍下飞来的箭。

男子“噌噌噌”地往左逃窜,阳光照在背后,他拔出了短刀。

狂四郎抓住时机,一眼看破了敌人的招式。他冷笑一声:“死之前,让你见识一下眠狂四郎的圆月杀法。”

静静说完,狂四郎摆出下段[11]姿势,剑尖指在脚尖前三尺的地面上,然后,剑尖从左面开始,徐徐描出一个大圆。男子眼眦欲裂,瞪大瞳孔紧随转动的刀尖。怪异的是,他斗志消沉,像被鬼魂附身似的流露出虚弱无力的神色。

当刀移至上段——画出半月形的刹那,狂四郎纵身一跃而起。

男子的身体扬起一阵血雾,向后仰倒。

在狂四郎用剑在空中画出整个圆月之前而不败的敌人,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



* * *



[1]壶振:专门负责掷骰子的人。

[2]中盆:庄家帮手。

[3]侧头役:指担任官邸神社里设施等事物的副使。

[4]老中: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之一。辅佐将军、总理全部政务的最高官员。

[5]水野忠成:旗本冈野知晓的第二个儿子。

[6]若年寄:江户幕府官职名,辅佐老中,参与幕府机要事务,同时支配统辖旗本、御家人。

[7]旗本:日本江户时代直属将军的家臣中,俸禄在一万石以下,有资格直接晋见将军的家臣。

[8]白河乐翁:松平定信的异名。

[9]木贼:植物名。木贼科多年生常绿蕨类植物。

[10]间:长度单位,大约1.8米。

[11]下段:剑道、枪术中,摆出刀尖或枪尖比水平面低的姿势。下文中,上段指举剑过顶的姿势。





雾人亭异变





樱花时节,淡云笼罩的午后。眠狂四郎脚步从容地走在从北日洼町去六本木的芋洗坂坡上。

寂静的道路两旁并排着下级官吏的房屋和寺庙。虽说春日慵懒,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清风亦无影踪,然一枝白花探出寺院土墙,飞舞飘零,给小路平添了一丝风情。

一路无人,直到登上斜坡才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此人肩扛黑漆桶,是个沿街卖灯油的小贩。

此时正值诸侯去江户参勤交代[1]的时节,远方道路上大名的列队如皮影一般,倒是无声的好景致。

狂四郎于这份静谧中,却生出不合时宜的沉闷之情。

水野忠邦把自己的宠妾美保代让给了狂四郎,狂四郎则把她托付在侧头役武部仙十郎家中。临行前美保代凝望的明眸,深深印在狂四郎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美保代的眼中没有怨恨、憎恶,只有无助的哀愁。

——那个女人,可能活不长了。

想到这儿,狂四郎突然意识到肩上的重担。

——怕是拿着这种东西的缘故吧。

狂四郎摸摸袖兜,伸手进去轻轻握住那件物事,不禁苦笑起来。这是小直衣人偶中的女人偶头,男人偶头应该在美保代怀里。

逼迫水野忠邦砍掉的人偶头,狂四郎不知为何没有扔掉它的勇气。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突然,狂四郎拐入一条岔道,他已冷静地收回思绪。与美保代的事相比,此刻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稍行片刻,眼前道路豁然开朗,两旁并列的旗本府邸也愈发恢弘大气。这里密布御书院番[2]组、大御番组等幕臣的宅第。

不过,狂四郎找的这一家却是这附近最陈旧荒芜的府邸。门牌上书“茅场修理之介”。

狂四郎推开侧门上的小门进去一看,里面有五百多坪[3],面积看来,这里的主人是旗本中级别较高之人。当时还是由俸禄高低来决定府邸面积的时代。

不过,府内比他在门外想象的还要荒凉破落。

狂四郎在玄关处叫门,一个形容枯槁的佣人出来答话。不等客人开口,他便低头俯身应道:“我家主人不在。”

“在下已知。不过,在下想与贵府谈一谈你家主人的事。鄙人眠狂四郎。”

“是,不过——”

“贵府夫人在吗?”

“我家主人尚未婚配。”

“那么,其余家人是否方便?”

听闻主人尚无家室,狂四郎略微安下心来。

“实在不巧,如今,府中无人执事。”

戒心很重啊。狂四郎看破佣人的用意,冷冰冰地说:“在下来送贵府主人的遗发。”

“你说什么?”

狂四郎见佣人脸色骤变,催促道:“劳烦传达在下来意。”

狂四郎穿过书院时匆匆一瞥,察知旗本原是名门之后,附书院、壁龛、橱架、储藏室的格局均与旧时礼仪相符。

片刻,出来一位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此女并无特别之处,狂四郎只是觉得其身形单薄,仿佛用力一抱便会散架般纤细柔弱。

“姑娘是贵府主人的妹妹吗?”

“是。小女静香。听说您带着兄长的遗发——”

“不错,确实如此。”

“兄长是在何处遭此不幸?”

女子声音甚是坚毅。眼下执掌府中大局的恐怕只她一人。

“你可知令兄为何长期在外?”

“小女不知。”

“那请听好了,令兄丧命于水野越前守的上宅,斩杀他的正是在下。”








静香瞪大眼睛盯着狂四郎,美丽的芳唇只是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令兄是若年寄手下的庭番,潜入了水野越前守的上宅。这么说你能理解吧,不打倒他,他就会打倒我——迫不得已罢了。”

庭番——就是密探。由于任务特殊,与一般庭院看守不同,他们受命时须左手持竹扫帚,跪伏御龙台下(江户城大奥[4]与中奥之间)拜受上谕,这便是职名由来。他们往往从勘定所[5]拿上钱,到大丸和服店深处换上农、商、工、僧侣的衣服,改变身份后,就从妻小家仆那里斩断行踪,不知去向。若是中途暴露身份死于非命,也无人告知其家人。

放箭射杀美保代,反被狂四郎一刀毙命的仆人便是如此。茅场修理之介这个名字,则是狂四郎从美保代口中得知。

“此事已呈报幕府,贵府也不能报仇,在下顺便来告知罢了。我不会逃避,你们何时何地都可率人找我寻仇。”

狂四郎说到这里,暂且停下等对方回话,他看对方无反应便又说:“还有一事,令兄被派去越前守府邸的原因,请如实告知。”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放在榻榻米上,除遗发外,里面还有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食指长的青铜十字架(Lignum Crucis)。

“这是令兄脖子上戴的东西。”

狂四郎紧盯静香,目光犀利,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静香脸色苍白,却无丝毫惊异之色,只是痛彻心扉的悲伤。

于是,狂四郎接着说:“令兄是为了隐藏密探身份而故意佩戴国之禁品呢,还是不堪忍受密探的悲惨经历而皈依天主教呢?他是真的敬仰天主,虔诚向救世主耶稣基督做礼拜并相信天堂的存在吗?你怎么认为?”

言辞犀利,咄咄逼人。

静香抬眼回视狂四郎,眼中怀疑的神色越来越浓。

——她看到十字架都不诧异,能对我知道天主教用语这点深表怀疑?哼!

瞬息间,狂四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跃起。

他迅速飞转至静香身后,左手覆向樱唇,右手从她腋下和服开口探向酥胸——他不容静香反抗,一气呵成。

狂四郎的右手五指正要拂过静香那温润丰满的玉峰。静香羞愤交加拼命挣扎,向后仰倒,却不料膝头失守,露出散乱的绯红内衣下摆和雪白小腿。

下一瞬,狂四郎右手摸到她心窝,猛地一拽,随之身形后移三尺。

他手中攥的是与静香兄长修理之介一样的十字架。

“这受洗是自你们兄妹二人开始的么?还是说你们家族世代都在偷偷信仰基督教?罢了,在下随便问问,并不奢望答复。不管怎样,这都需要非凡的勇气,在下深感佩服。”

早自宽永年间,幕府就开始取缔天主教并清除教徒,之后,基督教徒被完全肃清。因此,文政末年竟还有人胆敢在胸前佩戴十字架,并且还是旗本家,这根本无法想象。

静香背过脸去,血色全无,不过,她像那些坚信神之光的教徒一样,眉宇间尽显坚毅。

狂四郎徐徐站起身来:“方才多有冒犯,请姑娘原谅。事先声明,在下只是一介穷浪人,并非朝廷密探,也无意探听什么。我只是对姑娘尊崇的天主,还有洋鬼子传教士有些许敌意而已。”

狂四郎留下这么几句有深意的话,突地起身出了外廊。离开前他回头,却意外看到静香脸上浮起深深的鄙夷之色。瞬间他怒火中烧,难以抑制。

出玄关时,狂四郎觉察背后有人盯着。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家丁坐在房屋正门口的木板台阶上。

——那人也是信徒?不,不像。估计是一个是对主家不利的家伙。

狂四郎就这样急匆匆远去。

离开小门,道路寂静如初,狂四郎穿行在稀疏的日光下,四周没有人影。

他走到旁边府邸前,对面胡同里闪出一个人。此人便是身着半缠[6],作手艺人的扒手金八。

“先生,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啊!”

是狂四郎告诉金八住所,让他随后过来的。

“这回咱怎么办?”

如今,金八煞有介事地做了狂四郎的跟班。

“照此演下去的话,该我被砍头了。”

“什么?”

“你来演敌方。”

“别说笑了!我绝对不干。”

“不,若非如此,计划就无法实施。今夜,那座府邸会有一位年轻女子出来,你跟着她弄清去向。不过也可能空等一场——”

“什么呀!听说今儿有年轻姑娘哟——嗨,俺在墙外等哟等,看到了松影、梅花和樱花。月亮出来了挂树梢哎,小雨、桐花未来到,钟声响了第七声哟,俺也要把你等到。先生,这差事咱干!”

金八蹭蹭塌鼻子,乐滋滋地答道。








暮六[7]时分不久,静香悄悄溜出宅第,她头戴黑绉绸御寒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黑影等候多时,倏地从暗处跟上,悄无声息。静香自始至终毫无察觉。

夜色中的北日洼町到宫下町,一路热闹非凡,静香始终低头疾行。

她终于在一家店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看到一条桥对面的饭仓新町那沿河而建的规模不小的店面,门牌上书“经销地方粮谷·备前屋”。这或许是位于深川的贡米批发店的一家分店,地处水运便利、装卸自如的地方,这类店铺在市井中随处可见。

静香正要走进店里,身后一个声音骤然而至:“喂。”

静香回过身去。

一个男人笑容可掬地半蹲在她面前。此人正是金八。

“冒昧打扰,请见谅。请问您是旗本家茅场府邸的小姐吗?您别介意,咱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有些事想告诉小姐您——那个,在这儿就行。小姐,没猜错的话,今天有个自称眠狂四郎的浪人去过府上了吧?”

静香本来还强装镇定,面无表情,听到这儿不禁大吃一惊,眼波流转。

“咱无意间得知那小子杀了小姐的哥哥。我自己也跟他有深仇大恨,小姐要是想替你哥哥报仇的话——那浪人最近迷上了一个唱常磐津调的师傅,常去芝增上寺大门前听曲。夜过九时才回去……哎,这时便可在判官桥畔伏击——就是这个意思。千真万确,咱也是想亲手杀他报仇的人……那就先告辞了。”

金八压低声音快速说完,也不等静香回话便转身而去。

静香全身僵硬,看着金八混入人群消失不见,等猛然回过神来,便慌忙进了备前屋。

女佣引静香来到最里间的主屋旁的侧室客厅,接待她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商人。这个人身宽体胖、面相富贵,裂缝似的细长眼里波澜不惊,紧闭厚唇的模样仿佛生来便是谨言慎行之辈,他便是备前屋。

“小姐屈尊来此……哎呀,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了?”

静香俯下身,稍微攒攒精神,自语般说:“我哥哥,被人杀了。”

“嗬——这真是飞来横祸啊。”

备前屋只声音带着一丝讶异,眼神依然冰冷镇定。

“杀我哥哥的浪人,今天亲自来我家,送那个——十字架。”

“什么?这这这——”

备前屋听闻有人殒命还冷淡镇定,此刻却像被鞭笞一般,一脸惊愕。

“那个浪人,他是何人?”

“那人自称眠狂四郎,是个年轻男子。他在水野越前守大人府上杀了我哥哥……也就是那时候发现了十字架。”

“等等,请务必将此事详细告知老朽。”备前屋一言不发,生怕听漏一句话。

静香毫不隐瞒地把自己也被抢去十字架之事一并相告。当听到被抢了十字架的瞬间,备前屋叹了口气。

一阵死寂过后,备前屋又恢复了冷静,“那个人,可说过他住在何处?”

“他没说。”静香摇头答道。

备前屋眼珠一转,闪过一道精光:“小姐,若因此人之口,被告发的话,可不仅仅是我们三十七条命。每一家每一族,所有人都会遭受极刑。改宗信佛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现在一旦被抓,就算在天主的恩泽下忏悔也难逃一死。若是信徒本人倒也罢了,好歹坚信会被救赎进天堂,可是连毫不知情的父母妻儿都要一并押赴刑场,真是太残忍了。”

静香恐惧之极,慌乱无助,蓦地想起了方才在店门前遇到的那个陌生人,她开口道:“夜过九时,判官桥畔——对!”

备前屋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粗眉微微抽动了一下。这是他下决定时的习惯。

“小姐,请把一切交给老朽处理吧。”

“可,可是……”

静香视线慌乱不安,她紧紧抓住备前屋,似乎要说些什么,苍白的双唇却只是颤抖。

天主教徒们坚信天主悲悯天下苍生,但却顶着耶稣基督之名去行复仇之事,如何能不遭报应?想必备前屋也不会不明白这些吧,他只是做了殒身地狱的决断,铤而走险罢了。








阴历十三日夜,薄云微掩,万物暗淡。虽说是弥生三月,夜晚微风却仿佛初秋般爽朗澄清,醉人肌肤,沁人心脾。

增上寺前与僧寮间的道路上,狂四郎低吟着流行歌谣。

落雨的白天,飘雪的夜,



却还因我来往城郭,



羞红粉面,困于流言。

入夜,此处人迹罕至、凄清寂寥。隔断僧寮院墙的,是西莲社的院墙。

马上就走到判官桥了。

夜更深,湿气重。



半夜正好眠,



皎月时隐时现。

“似乎,总算来了——”狂四郎自语,悠然走上前去。

桥畔——右边堤坝阴影中,嗖地闪出一个蒙面武士,拦住去路。此刻,皓月又从云间钻了出来。

“阁下便是眠狂四郎?”

“正是——”

狂四郎点头瞬间,对方便拔刀砍来,狂四郎侧身避开。

敌人立刻摆出青眼[8]架势。本领虽相当不错,倒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刀尖闪着寒光,如同吸收了月光的萤火虫。狂四郎紧盯刀尖,同时绷紧神经,感知前后左右。

多半,刺客就只这武士一人。如此便妙极,狂四郎不用拔刀便可化解此事,一切都照计划进行。今晚设伏的人其实是狂四郎。

狂四郎两手垂在身旁,往前踏出一步。

敌人深信狂四郎必然拔刀,已经保持好最佳距离。狂四郎将计就计,空手上前,超乎常理之外。敌人的刀法无一丝破绽,倘若是正式比武,纵然狂四郎技艺再高超,也会被一刀毙命。

不过,此时此景,埋伏者反倒成了被伏击者。敌人从狂四郎无言强大的气势中突然领会到这一点,怯意顿生。更甚的是,狂四郎正恐怖地靠近。刹那间,胜负已决。

刺客心神崩溃,“呀!”

一声低喝,刺客似怪鸟般绝望嘶鸣,猛扑过来。狂四郎悠闲迎战,身影迅捷似分身一般,一击挫败对方强攻。刺客向前一个趔趄,被狂四郎踹翻,匍匐在地,狂四郎跨坐在他身上,使出致命一击。

“金八!”他叫道。

“在,小的恭候多时了。”金八迅速回话。他隐藏在桥畔刻有建桥由来的石柱阴影里。

“拿绳子。”

“来啦。”

麻利捆好敌人,狂四郎低声道:“轿子呢?”

“早就备好了,咱可没忘。哎呀,咱是谁呀,老爷看得起,江户纯爷们儿女人都爱,就是咱金——扒儿。”

“办完你就能去吉原抱你的头牌娇娘了。”狂四郎笑着说道。接着,他拉起敌人,用膝盖顶着对方的背使其醒转过来。

刺客屈辱地抬起头,意识到已经陷入敌手,痛苦低吟。

“杀了我!”他说。

“命只有一条,你我都珍惜着点儿。”

“我,我只是受命取你性命,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你问我也不会说的。”

“真是不巧,在下刚好有诸多手段可以让人开口。”

说完,狂四郎吩咐金八:“你去备前屋,就说我们对决两败俱伤,特来请求指点。尸体的话,就说被你的混混弟兄们处理掉了,他们应该会送你十两钱吧。倘使他们起了疑心,你脑袋可就保不住了。好好干。”

“得嘞!”金八把桥对面等候多时的轿夫招呼过来,转眼间便似飞越月亮的大雁,消失在远方。








四天后,深夜。

穿过和泉桥尽头,柳原堤坝对面的小宅院(大奥御医府邸)有一个庭园。此刻,狂四郎伫立在庭院一隅。毋庸置疑,是擅自潜入。

严刑逼供后刺客招出的地点,正是这里。今夜,是耶稣基督复活节的前夜,而狂四郎知道这一点。

阴历十六日夜,月光笼罩下数千坪的庭院,精巧、美丽。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倾注了主人的心血,连狂四郎藏身的高丽塔好像都是从海对面运过来的。这座回游式庭院[9]设计考究,看上去比实际面积还要大上五倍十倍,颇有深山幽谷的韵味。

——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传基督教,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尽管如此,堂堂大奥御医竟是天主教徒,真是耸人听闻。该御医名叫室矢醇堂,被称为一代名医。这反而佐证了他从传教士那里秘密习得西洋医学一事。

狂四郎从高丽塔阴暗处溜出,顺着树丛沿着修成岬角、海口的池塘潜行。池中筑了一座大岛,岛上架着一座拱桥,就像岩国的锦带桥。近处桥畔有一个黑影,是警卫在值哨。

乍然,狂四郎无声无息在月光中跳起,一记重拳将黑影击倒在地。

嗖嗖地穿过拱桥,压低身影,敏锐地观察揣度岛内形势。接着狂四郎下定决心,他不再犹豫,踏着铺路石走近茶室。

歇山式[10]屋顶的山墙上挂着一块匾额,名曰“雾人亭”——原来如此,雾人[11]——基督。

狂四郎苦笑一声,静静打开膝行口[12]的板门,潜入进去。他环顾四周,迅速闪至壁龛,推了推墙壁,壁龛便吱嘎吱嘎转动开来。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

狂四郎一步一步往下走去,越往下声音越大,人声——赞美天神恩惠的声音,扑面而来。

狂四郎站在地下室门前片刻,竖起耳朵倾听着。

显而易见,这是一种生硬的措辞,并非日本人所言。

“万物起源,创造天地的天主啊,世界尽遭毁灭……我的肉欲无法抑制,我有罪,天主啊,到处都在毁灭,我愿将肉体和灵魂都交付给您——”

忽然——

狂四郎一脚踹开板门。

约莫十坪的日式房间里挤满了人。三十多张溢满惊愕的脸一齐转过来……纵是身经百战的狂四郎,此刻也感觉自己表情僵硬,他硬着头皮不客气地直冲向祭坛。

人们面相可怖,充满杀气,紧屏气息直盯着狂四郎,反倒忘了阻拦他。

祭坛上供奉着一尊二尺高的神像,是怀抱小基督的圣母玛利亚。坛下有七十多个黑衣人面向外站着,似乎都是西洋人。

狂四郎无声地拨开西洋人冲向玛利亚圣母,瞬息一道白光闪过,神像已经裂成两半,倒向两边。

剑的护手嘤地发出一声颤音,狂四郎转过身去,重新环视人群。

他看到了静香。狂四郎冷冷看了她一眼,走了出去。

“请留步!”有人打破了这难以名状的死寂,叫住狂四郎。

狂四郎回过身,目光犀利地看着他。

“阁下为何破坏神像?”锐声发问的,正是那个身宽体胖、面相富贵的商人。

“你是备前屋吧?”

“正是……请告知我缘由。”

“我不过是憎恨天主教传教士的异教徒罢了。”

“冒昧问一句,阁下的双亲,有一方不是日本人吧?”

问话一针见血。刹那,狂四郎的双眼闪过一道骇人的寒光,四目相对,气氛令人窒息。

突然,狂四郎半边脸松弛了下来,泛起了自嘲般的微笑:“备前屋,你我之间,必有一战。”

“奉陪到底。”备前屋淡定答道。

“我估计这些人中只有你一人是伪信徒,是不是啊,备前屋?”

“诚然,阁下可以随意揣测。”

狂四郎朝着他那厚颜无耻的肥脸“呸”地啐了一口,如疾风般离开了这个宅第。



* * *



[1]参勤交代:亦称为参觐交代。是日本江户时代一种制度,各藩的大名需要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返回自己领地执行政务。

[2]御书院番:官职名。若年寄的手下,负责军营警戒、将军外出列队护卫。

[3]坪:土地或建筑物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4]大奥:江户城中将军的夫人、侧室、侍女们的居所,将军以外的男人禁止入内。

[5]勘定所:日本江户幕府的官厅,负责税收管理、幕府财务和直辖领地的诉讼等。

[6]半缠:号坎,印半缠。在衣领和背后等处印染家号、姓名等的和服短外褂,江户后期开始手艺人等穿用。

[7]暮六:日本江户时代时刻法。指傍晚六时。

[8]青眼:用剑尖或刀尖对准对方眼睛的架势。

[9]回游式庭院:池泉庭院式样之一。以泉池为中心边走边观赏的庭院。始于镰仓初期,江户初期盛行一时。

[10]歇山式:建筑房顶形式之一。屋顶上方为人字形,即山形,下方四角竖有栋柱。

[11]日语中“雾人”与“基督”发音相似。

[12]膝行口:日本茶室供客人出入的口,小间特有高约65cm,宽约60cm。因须膝行进入故而得名。





密探的下场





繁华的大江户是幕府所在地,据称,“乡巴佬和怪物不能居于箱根以东”。在这个时期,江户人将意气、通达、风流之事视为最大的荣耀。

在江户的胡同小巷,随处都能听到三味线的弹奏声。

如今的川町依傍着深川的仙台渠,在它的某个胡同里,从清晨开始就回荡着热闹的歌声。招牌上写着“常磐津调[1]文字若”。虽说已是年过三十的半老徐娘,但还是个身材姣好的佳人,虽然是半年前才搬来这里,不过如今町内年轻人常聚集在此。

今天也是一样。

在透过格子窗就能看见道路的正屋里,有三四个年轻人时而谈论着吉原的花魁与佳肴,时而调侃着路过窗外的女子。

深处的训练场里,传来文字若师傅张弛有度的声音,还有那三味线的旋律。

划着猪牙船[2],着去深川。



来到栈桥边,匆匆要开船。



魂已不守舍,客心欲缠绵。

“怎么样,各出十文钱,就能让师傅随着那支歌起舞。唱到‘来到栈桥边’时,她的衣服下摆就会随之飘起,就能偷窥她那擦着白粉的大腿根儿,比抽阿弥陀签中了吃大福饼爽多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在此向大家表演的是饼变蛤。”

“外加剥好的贝肉。”

训练场传来了文字若的声音:“吵死了,给我安静点!”

“您生气了,给您写一封温酒与五郎[3]代笔的致歉信。”

“速速回去。明明是大好青春,却从早到晚吊儿郎当,净说些不正经的废话。有时间也去去射箭场,拉拉弓、射射箭。”

“喂,师傅说了让来拉弓射箭哟。说好话也是白搭,赶紧回撤吧。”

年轻人们一个接一个走出后不久,有个将布手巾绑为吉原冠[4]的男人偷偷打开了后门,嗖地一下溜了进来。

“哎呀,金八,好久不见。”

正在准备中午饭的老婆婆惊讶地向下望去。因为以前金八进门常常是毫无顾忌的。

“我想让您叫师傅过来一下……”

“这是怎么了,一副讨人厌的架子……”

“这可不是婆婆您该知道的,赶紧吧!”

“哦,真可怕。”

老女佣将文字若叫了出来。文字若的眼角虽显露出有些严肃的神情,但五官确是清爽利落,美艳无比。

“怎么了,金八?”

“我有件事想要特别拜托大姐,哦不,是师傅。”

文字若对着一脸认真的金八点了点头。实际上,这个女人的本来面目是个出色的扒手。虽说现在她几乎已经不干了,但还与其把弟金八有着剪不断的缘分。

“哎呀,你进来吧!”

“不,那个……还有个人。”金八从门口探出头催促道,“您快进来吧!”

犹犹豫豫走进来的,是个抱着三味线的女子,看上去是一副卖艺乞讨女艺人的模样。因为她的折檐斗笠扣得很深,头又向下低着,所以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那系着红底白点染花布手巾的下巴,雪白通透。她将松坂棉和服的下摆穿得精短,那站姿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我想将这个人暂时托付给您。”

女子一摘下折檐斗笠,文字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这般的美丽!

上到二楼之后,文字若又重新比较了一番金八和这名女子。他们着实是太不般配的组合。金八如下解答了这个疑惑:

“这个人是老中水野越前守大人的上房女佣美保代。至于原因,总之还有详谈的机会,但不管怎样,是越前守大人的侧头役,一个叫武部仙十郎的老爷拜托我偷偷把她藏起来的。”

“拜托你?”这对文字若而言,是难以置信的事。

美保代双手伏地跪在面前,“这是千真万确的。如果可以拜托您的话,此番恩情必将永生难忘。”

文字若慌忙说道:“不不,如果您不介意这地方脏乱的话,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拜托了,师傅。其实我最近有了个可以信得过的头头,哦不,是先生。他的名字叫做眠狂四郎。这个人啊,他的彪悍气概是幸四郎的助六[5]都望尘莫及的,是有着某种说不出味道的武士。那位先生,从水野老爷那里得到了那个,也就是这个人……”

“哦,明白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用说了。美保代小姐,如您所见,我就是个不懂规矩的粗鄙之人,但请允许我来照顾您。”

文字若一边这样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注视着美保代那柔美面庞所泛出的深深愁容。








在两国[6],屋一间挨着一间。其中一间的里屋内,眠狂四郎茫然仰卧。七八个酒壶摆在他面前,还有鲷鱼、豆腐火锅、汤,可他却一筷子都没有动过。他是从流连忘返的吉原出来,漫无目的地拐到这个地方的,不知就这样消磨了多少时光。在他那好似形成了偌大空洞的空虚身体里,酒和水一样没有味道。

他将两手交叉脑后,一直紧闭着双眼,此时,一个十分沉稳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

“阁下的双亲,有一方不是日本人吧?”

这是在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府邸的地下室里,一个叫备前屋的町人所说的话。

“您一刀斩断圣母观音,是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可怜?”备前屋的话里一定包含了这个意思。

确实如此。狂四郎年少时的记忆,没有一件不是被黑暗的秘密所掩盖的。突然,就在这可怕记忆苏醒的瞬间,狂四郎的四肢不禁猛烈战栗起来。二十岁的时候,自己如着魔般专注于修炼剑法,这也是为了斩断地狱般的过去。然而讽刺的是,他没能斩断过往,却只是发现了手握长刀的天赋。

佛教的根本是无相太极和有相无极,而剑道与之相通。运行流畅、循环变动就像是圆圈没有尽头,将天地自然与自身相交成一,最后使现实达到圆满。受到师傅如此教导之时,狂四郎也是不循章法,没将此教导作为重心,而是将之化为技艺。

也就是说,狂四郎与敌人相峙之时,他所想出的战术是以刀尖画出大圆月的剑法。这样就摧毁了敌人的斗志,并让其陷入刹那间的失神状态,最后再一刀斩下——就是说,大敌当前,要进入万事皆空的状态,释放出心中难以压制的罪恶感。

如果说领悟了奥义的剑客,其风姿是“意在舞蝶的睡猫”,那么狂四郎就好似将休憩的蝴蝶一击而落的无情野猫。

不知有多少次他将腰间的刀身染满鲜血,每当他发出满腹修行之苦的呻吟,虚无感就一味地加深。

备前屋这东西,真应该废了他!

突然间,狂四郎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蓦然瞪大双眼,紧盯着房顶。

此时,金八悄悄地从正面溜了进来。从常磐津文字若的家里出来后,他就直接来到了这里。因为狂四郎曾对他说过,若要找他,就到两国的茶屋来。

一个身着火红色绉绸围裙的茶女将金八迎了进来。

“呀,真是位美人啊!真想不到,就刚刚一会儿的工夫,一株钱就委身于人了。看起来衣带是慌慌张张系上的吧,快看,都系乱了。”

“您在说什么呀!我这不是在等玉树临风的您嘛!也就是所谓的‘官人即将至,日落妾已知,衣带腰中系,自然松开时’嘛!”

话罢,坐在一旁的嫖客暗笑道:“我来教你那首原歌[7]吧。”如滤酱筛子网格似的绉绸下摆华丽地缠在他身上——这是个爱打扮的嫖客。他头顶着无论是御家人[8]还是痞子都不会梳的武家髻,身未配刀,袖口处闪现出红绸里子。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

“‘彻夜候君来,下纽已松开,小寐梦君至,枕边泪已湿。’这首歌啊,是一个叫藤原垣子的女官——”

“哎呀,老爷您知道的真不少!那个女子翘首以待的是在原业平[9]大人吧。他是我们的祖先,直到现在,子孙们仍受着他的恩惠呢。”

金八一边耍着嘴皮子,一边不可思议地抽动着鼻翼。这个徒有其表的混小子身上总有种奇怪的味道。当下时兴把如此难闻的香味熏到衣服上,真让人受不了。

“金八——”里面有声音唤他。

“来啦。今天我可是猜到您会来。”

金八绕过嵌有黄铜锅炉的红色灶台,走进了里间。

“先生,这十几日来我可是疲于奔命地寻找您呢。我等不及了,就一个人做主,把美保代从越前府邸带出来了,您可不能生气呀!”

狂四郎仰卧着,直勾勾地瞪着金八,“带到哪里去了?”

“带到了与我有密切往来的常磐津师傅那儿。在川町,如今若说起文字若的话,那可是无人不知的俊俏的半老徐娘啊。我就暂且先把她安置在那边的二楼。之后,先生请务必考虑下……”

“你想要的话,就把她让给你啦!”

“先生,开玩笑也得看是什么事呀!”金八怒气冲冲地较起真儿来。

此时,那个花哨的男人,不知何时移开了座位,凑近了屏风的另一侧,他的脸上扬起一丝奇怪的浅笑,接着敏捷地起身走了出去。狂四郎和金八都没注意到。

——我到底能为那个女人做些什么呢?

狂四郎心中冷淡地不想理这茬儿。

“金八,把这饭给我吃光。”

“如果和我说好一起去的话,我就连盘子都啃了。”

狂四郎和金八走出茶屋之时刚刚过了傍晚六时,也就是演出的散场鼓回荡在河面上的时候。








不知道怎么回事,常磐津文字若家的格子窗没有打开。

“好奇怪,老婆婆不应该不在啊。”

可不管怎么敲,也没有回应,因此,金八就把狂四郎留在门口,自己绕到了里面,后门是开着的。然而,依旧是怎么叫也没有人出来。

他歪头想了一下,爬上去打开了隔扇门,就在那一瞬间,里面传出来奇怪的呻吟声,金八有种不寻常的不祥之感,脸色随之大变,纵身跳了进去。

眼前的一切让人目瞪口呆。

文字若过去可是个厉害人物,她能够在雨中撑着油纸伞,在擦肩而过的当儿偷走对方的荷包,连江户一个叫黑元结连的厉害扒手团伙都推崇她为大姐大。而就是这个直来直去的高手,现在却被嘴里塞满异物,手脚被绑,大腿裸露着躺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

金八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取出她嘴里的东西。此时,文字若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声嘶力竭地喊道:“二楼!”

金八一下子蹦起来,撞开一扇拉门,跑上了楼。在他竭尽全力打开隔扇门的瞬间,却像被浇了冷水一般呆立不动了,他那玻璃珠般的双眸变得模糊。因为受到过度冲击,他的脑海瞬间变成了空白。

金八“哒哒哒”地下了两三级台阶,不知何时狂四郎已经站在了楼梯下。一看到他,金八就喊着“先……先生!是,是这个!”然后战栗着用右手食指做着斩杀的动作。

狂四郎一口气冲到了二楼。

夕阳刚刚落山,余晖停留在房屋的壁龛立柱上,美保代靠在上面,低垂着头。她一定是想要倚靠着柱子站起来,却没了力气,保持着这一姿势滑落地面。她的上半身和下肢反扭着,右手紧攥着暗红色的白绫衬领,胸口敞开,左手伸向虚无缥缈的天际——她凝固了的凄怆姿态是常人所不忍直视的悲惨。

可见,她是试图拼尽全力也要拖住杀手。

她全身沾满了鲜血。这悲惨的情形让人不禁觉得,那凌乱的火红色绸缎也是鲜血染红的。

狂四郎迅速地将美保代从柱子上解下,让她躺好,然后解开胸口衣襟。染满鲜红的丰满胸脯下有个伤口。伤口很深,定是高手刺下的,但狂四郎的目光没有忽略,这伤口离致命要害还隔着些许距离。

“金八,把烧酒和棉球拿来。”

“先生,还……还活着吗?太好了!”金八一下子又恢复了精神,转过身走向楼梯下。

狂四郎处理着伤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那褪成蜡色的美貌容颜。

她想死的话就自己去死好了,这个被自己抛弃,甚至不愿再看一眼的女人。但是,看到这个可怜的身姿躺在眼前,狂四郎的心也因为前所未有的懊悔而感到心痛。

砍伤这个女人的,是她的同伙。这是身世遭到揭发的细作无法逃脱的下场。揭露其身世的不是别人,正是狂四郎。并且,还是用掠夺贞操这一最残酷的手段。

如此想来,这个女人也和自己一样,被排斥在这安定的社会之外,被打上了异端者的烙印。自己尚且还有着抵抗命运的圆月杀法。这个女人何来护身之计呢?

“先生!这个要快点……”

文字若偷偷从递出烧酒和棉球的金八背后窥探过去,“啊!”地惊叫了一声。

“他妈的,竟,竟然让她吃这么大苦头……那个混账东西!”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狂四郎一边处理着伤口,一边问道。

“他,他蒙着脸,一下子……”

“你被击倒了啊!”

“我也很气愤,气得要死啊。唉,先生就是眠狂四郎吧?请一定要报这个仇!”

“只要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何人,来自何处。”

“一定得查!千方百计也要查明白!”

此时,美保代那苍白的嘴唇微微地颤抖起来。

“先生,她在说什么吧?”

“嗯!”

狂四郎轻轻地将手掌贴在她犹如冰冻般的额头上,美保代又一次微微张开了嘴,呢喃着“人偶……”

尽管无法判断她是已经恢复了意识,还是仍旧在噩梦中,但她的呢喃之中确实饱含着坚定的决心。

“人偶!”

狂四郎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瞬间一动不动,面容僵硬。

“啊,先生,人偶,是不是指那个内宫人偶?”金八战战兢兢地问道。

然而,金八还不知道,水野忠邦将他偷来的小直衣[10]人偶头砍了下来,女人偶头给了狂四郎,男人偶头给了美保代。

狂四郎没有回答,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难以名状的感动,然后转向文字若说道:“能否让我换下衣服?”

“可以的,那有请先生们到楼下吧。”

——是这样啊!

狂四郎起身缓缓走下楼梯的同时,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敌人当然也想要了美保代的命,但与此相比,他们更想得到的是人偶头。美保代不顾性命地想要保住它。让狂四郎感动的是,对美保代而言,男人偶头是丢掉性命也要保护的重要物品。在男性的理性无法触及之处,有着女人心思的神秘哀伤。

狂四郎走进茶室,坐到了鱼鳞木纹的长方形火盆前,盯着手里的印笼[11]。那是一个精巧的,画有一朵牡丹的泥金画印笼。

“先生,这是什么?”

“那个女人左手里攥着的东西。大概是从那个居心叵测之人的腰间强扭下来的吧。”

“啊?哦,哦!”伸长脖子的金八突然发出了疯癫般的叫声。

“眼熟吗?”

“总觉得……和那家伙的一模一样……就是坐在先生光顾的茶屋里的家伙。”

听了这句话,狂四郎的眉宇之间骤然凝结了一丝冷峻。

金八是个贼。习惯成自然,就算是没有那个念头,也会自然地望向女人的头、武士的腰。因此,他的这种记忆也会比普通人更为确凿。

“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衣着华丽,可能是家臣,也可能是个地痞,看起来面黄肌瘦,毫无表情,年纪有二十七八……总之,那家伙身上总飘着一种怎么也说不上来的古怪味道。”

“古怪味道?香味吗?”

“如果是香味的话,也是泄气逃跑的河童的屁,厌恶得让人无法接近。实在是渗入到肚脐的刺鼻且恶心的味道。”

狂四郎若有所思地拿下盖子,然后靠近闻了一下。

“是这种味道吗?”他将印笼递给了金八。

金八嗅了一下叫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狂四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明白了!”








在深川土桥,有家叫做“平清”的饭馆,和浅草山谷的“八百善”一样,是饕客们不能不进的店。

在饮食方面,这是一个达到巅峰的时代。整个江户,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无一不是饭馆。工人一天的工钱只有二文目[12](108文),而“平清”的寿司,却奢侈到每个需要五文目。

刚才——

在“平清”独特的建筑之中,一张桌子将两位客人隔开,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着每个五文目的寿司,还有每杯十文目的最上等茶水。这茶是用要花半天时间才能用玉川打回来的水煮的。

其中一人就是备前屋。背向壁龛的是个体型消瘦,留着全发[13]发型的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脸上的鹰钩鼻和龅牙十分显眼。他就是大奥御用医师室矢醇堂。

密谈结束后,两人放松下来。备前屋拿起一个寿司,说道:“最近还会有批药物从长崎运来。里面有之前您想要的手术时可麻痹身体的麻醉药。”

“实在是万分感激。顺便问一下,这次的贡品都是些什么呢?”

“是英国制的怀表。要向老中大人(水野忠成)、水野美浓守以及美浓部筑前守三人献上同样的贡品。当然,也有您的份儿……”

备前屋收起了狡诈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眠狂四郎的眼光没错,他看破了这个商人是个伪天主教徒。备前屋利用暗中传教的传教士,大量采购走私品。幕府要人不可能不知道备前屋的贡品是怎样来的,尽管如此,他们反倒期待着下一次的贡品,这之中的骄奢之心正腐蚀着施政的根基。

幕府在四年前颁布了文政无二驱逐令,树立了排外的方针,并且炮击了美国船只莫里森号。然而,在背地里,水野忠成等人默许了备前屋等人的秘密交易,并满心欢喜地收集高价文化珍品。

“室矢大人,顺便多嘴给您个忠告,不要与长崎的西博尔德有书信往来。他这个兰医[14]早晚会被驱逐出境。他的弟子——那个叫高野长英的男人终归会被抓捕。您研究中所需的书籍、工具、药剂,就交给我等一手包办吧。”

“知道了。”

之后,他们的对话中穿插着西洋珍贵器械的话题,然后备前屋就离开了。不久后现身的,是在两国的茶屋里与金八搭过话的面无表情、打扮花哨的男人。不过,他刚坐到醇堂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严肃地沉了下来。

“尾随眠狂四郎那家伙没有白费工夫。”

如此开场白过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怀纸包裹的东西。

醇堂打开它,看到里面是男人偶头,目瞪口呆。

“这是?”

“拜托把它交给若年寄[15]。无论如何,请转告他我打算尽快把女人偶也弄到手。”

这番话明显表明此人是幕府的密探。

美保代在水野忠邦的府邸被捕,茅场修理之介被斩,而且,从将军家齐处拜领的小直衣人偶头被砍,这件事已经由其他密探通报给了若年寄林肥后守。

当然,自不待言的是,肥后守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也是意在制造出忠邦下台的口实。

这个男人在御笼台下接受的使命,正是将这两个小直衣人偶头抢夺过来。

室矢醇堂可以说是这个男人与若年寄之间的联络人。

“那么……”男子刚一起身,醇堂就问道:“药有用吗?”

“西洋药的功效真让人吃惊啊!”

男子笑着挽起袖子。他似乎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白色的结痂有如鱼鳞一般。因此才有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在回去的路上,由于轿子颠簸,室矢醇堂有些晕轿,开始恍恍惚惚起来。

突然之间,轿子落在了地上,他还以为自己打盹儿的时候已经走了很远了,刚对掀起轿帘的轿夫说了句:“这么快就到了吗?”就惊得目瞪口呆。

肩棒上悬挂着灯笼,在它所发出的光亮之中,一个戴着宗十郎头巾[16]的武士身影黑漆漆地站在面前。

“何,何人?!鄙人是大奥御用……”

“知道你是名医室矢醇堂才拦住你的。我就是刚刚擅自造访您宅第的人。眠狂四郎这个名字你大概从备前屋那听说过吧?今晚在下堂堂正正地从正门前往拜访,不巧您不在。因此,就在您归途之上,索然无味地等到现在。”

“为,为什么?”

“这东西的主人您应该是知道的。”狂四郎突然用手指了指泥金画的印笼。

“不知道!”

“您的表情摆明了您是知道的。这里面装的药是神父从海那边带来的,所以普通的民间医师既无法拿到手,也不会知道此药的配方。江户虽说很大,但能够把这药拿给患者的,只有让神父留宿过的您啊。”

狂四郎如此断言,并露出冷冷微笑。他说:“若是让您老人家步行就太失礼了。还是乘轿子去吧,劳烦带路去印笼的主人处。”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

在浅草田町的袖摺稻荷神社后面,有一间精致的、已经歇业的商铺,狂四郎让室矢醇堂去敲门,然后狂四郎猛地撞倒了开门的年轻女佣,如疾风一般蹿进里屋。

但在此时,对手已经离开床铺,背靠壁龛的柱子,举刀摆好了架势。

狂四郎用憎恶的眼光怒视着他,锐声责问道:“既然尾随了我眠狂四郎,为何不先把女人偶头夺去?!袭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种卑劣手段太令人憎恶!”

对方一言不发,摆出一副远胜于茅场修理之介的优胜者姿态。他绝不是一个凭赤手空拳就能从其手中夺回男人偶的敌人。

狂四郎退后一步,嗖地拔出腰间的利刃。与跟修理之介对决时相同,他将刀尖落在了脚尖前三尺之处。

使用圆月杀法,要推测吸聚敌人锐气的最佳时机,不久后须将姿势稳定下来。在这种稳定之中孕育着无限的变化。决断中有等待,等待中有决断。决断与等待相合,方能技理一体。酝酿时刻结束了。

狂四郎的心中被了结一条人命的黯然业念所填满,与此同时,他的手开始缓缓地划动刀身。

怒目圆睁的对手努力抵抗,直到狂四郎画出半月。接下来的一刹那,他拼命试图赶走突然袭来的晕眩。

“啊!”

他一声暴喝,气势汹汹地杀将过来。

然而一瞬之后,他颓然倒地,狂四郎只瞟了一眼对手向前倒下的样子,便迅速将视线转向屋里可能放置男人偶的每个角落。

不过,不用说,男人偶头早已不在此处了。它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了醇堂手中,可狂四郎尚未发觉。

狂四郎找得有些倦了,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眼前出现的,正是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美保代那苍白的面容。



* * *



[1]常磐津调:日本净琉璃的流派名。由初代常磐津文字太夫于延享四年(1747)始创,以后与歌舞伎相结合而发展起来。

[2]猪牙船:江户时代城中的水路所使用的两头尖,没有屋顶的小船,供一人或二人划行的交通工具,广泛用于吉原游客的代步工具。

[3]温酒与五郎:指《忠臣藏》的人物之一神崎与五郎。姓氏“神崎”(kanzaki)发音与温酒(kanzake)发音相似。

[4]吉原冠:手巾的包头的系法。对着成两半盖在头上,将两端系在发髻后面。一般多为烟花巷的艺人和小商贩。

[5]幸四郎的助六:幸四郎指歌舞伎演员松本幸四郎,助六为其饰演的歌舞伎中的一个角色的名字,是一个有正义感的流浪武士。

[6]两国:位于东京都东部,隅田川两岸,从墨田区西南端至中央区东北端的地区。

[7]原歌:采用原谱而更换歌词的歌。

[8]御家人:江户时代,一万石以下的幕臣,凡有资格谒见将军者,称为“旗本”,无此资格者称为“御家人”。

[9]在原业平(825—880):阿保亲王之五子,曾任右马头,左近中将,后迁相模,美浓守,世称在中将,其人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居“六歌仙”(在原业平、小野小町、僧正遍昭、大伴黑主、文屋康秀、喜撰法师)之首,也为三十六歌仙之一,所咏恋歌为多。作于平安时代,以诗歌为中心的歌物语《伊势物语》是以在原业平所作歌稿为中心而编成的,主人公即是虚化现实生活中的在原业平。

[10]小直衣:日本贵族男子的便服。平安时代以后朝臣的装束之一。

[11]印笼:江户时代武士拴在腰间随身携带的装药的小盒。室町时代装印章和印泥,后开始装药。

[12]文目:江户时代货币单位,是小判(小金币)一两的六十分之一。

[13]全发:江户时期医生、儒者、修验道修行者的发型,额前没有剃成半月形,前额头发向后梳,挽成发髻。

[14]兰医:原指西医医生,也指日本近代学习荷兰医学的医生。

[15]若年寄: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之一,辅佐老中,参与幕府政治。

[16]宗十郎头巾:日本江户时代以后流行的一种武士头巾,据说最早使用的是歌舞伎演员泽村宗十郎。





跃动的孤影





初夏的风,吹拂着武藏野的大地。

眠狂四郎伫立在涩谷的一个丘陵上。

宫益町的商铺早已沉浸在东方漆黑的夜幕里。远望过去,树木、杂草、麦穗被染成浓淡不同之色。十里外杂草丛生的广阔平原,像是给朦胧的远山镶了一层边。长长的堀川在平原中央蜿蜒,闪烁着白光。

白云缭绕着富士山,仿佛被从半山腰处切开了似的。

狂四郎脚下的这片丘陵上只剩下三棵野漆树,树影映在杂草上。之前矗立在此的壮观宅第早已不见痕迹。

其中一棵树下安放着一块未经加工的天然小石头。狂四郎凝神注视,那是十多年前他自己搬过来的。石头上刻着的“灵”字,是少年狂四郎挥舞凿子和锤子的成果。

这里,是狂四郎母亲的坟墓。

母亲曾对狂四郎留下遗言,说希望永眠于这片丘陵。母亲的祖先是豪族,她常常为此感到自豪——这里是他们荣华一时的地方。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让人费解的是,有人已经在狂四郎来之前祭拜过了。碑前的供花器皿中插着毒八角[1],香细细的烟气还在缭绕。

即使住在附近的人发现这里有个坟墓,帮我上供,也应该没人知道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吧。

当初,狂四郎自己一个人悄悄挖了个墓穴,把尸体背过来埋掉。那是他决意一个人活下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狂四郎自懂事以来,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广尾町祥云寺院内靠边的一间小茶室便是他们的家。

听祥云寺的小僧说,母亲是麻布(地名)一大旗本之女。至于为何只有母亲与自己两人躲避在此,狂四郎也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探明原因的。他平时连出寺门都被严厉禁止。

让母亲不幸的秘密,到底有多么可怕、多么悲惨呢?那个冬天的夜晚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狂四郎的脑海。当时,他才十岁。

那天半夜,狂四郎突然醒来,听到内厅传来轻微异响,于是起身。

“母亲!”他一边喊着,一边向隔壁卧房走去。

母亲没在。

狂四郎从壁龛上取下护身刀,轻轻地躲到走廊,慢慢靠近内厅。

狂四郎透过拉门缝隙窥探的刹那,一阵强烈的眩晕顷刻袭来。十岁的少年吓得忙用手捂住嘴巴以防叫出声来。能有如此修养,还要多亏母亲平素严格的武士教育。

然而,让狂四郎意想不到的是,里面的母亲居然一丝不挂赤裸裸地仰卧在壁龛上。她的前额、胳膊、大腿上都放满了蜡烛,烛焰在空中轻轻地晃动。

墙上挂着一幅挂轴,挂轴上画着一个可怕的黑衣人,嘴巴大得一直咧到了耳朵,样子着实恐怖。黑衣人留着长长的指甲,十个指头悉数伸向母亲,仿佛要猛扑上去抓住母亲的裸体,简直跟真的一样。

在这个奇怪祭坛前面跪着一个彪形大汉。此人一头褐发,鼻梁高得吓人。对于一个刚刚懂事且从未出过门的少年来说,狂四郎还不能当即断定这个彪形大汉就是外国人。正因如此,他又不得不承受看到“怪物”所带来的打击。大汉嘟哝着什么,嘴里发出低沉奇怪的声音。而且,右手一直拿着一个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酒杯。

狂四郎没有拔刀纵身而入,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不想看到母亲那悲惨的样子。

在深感震惊的同时,狂四郎将视线离开了门缝。然后,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卧房。

此后,那幅奇怪的画像、母亲白皙的裸体、以及彪形大汉的相貌常常冷不防地出现在狂四郎眼前,吓得他胸口阵阵剧痛。

次日醒来,狂四郎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希望这仅仅只是一场梦。但他却发现了内厅壁龛上的蜡烛油滴。狂四郎深受打击,仿佛陷入了无底深渊,绝望极了。

狂四郎一直将此事深深埋藏在心底,从未想过要追问母亲。这也是他长大以后私下觉得自己值得称赞的一件事。

后来,那个外国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狂四郎之所以二十岁时去了长崎,就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非常怀疑自己血液中的另一半是外国人的。强烈的惊愕驱使他不顾一切地离开了江户。

狂四郎在长崎拼命调查,弄清楚了两件事情。

其一——

在自己出生的两年前,英国船只驶入长崎,船上有位荷兰人医师。得到幕府默认后,该医师去江户向前野良泽等兰医传授新型医术。然而,憎恨这些兰医的儒医们向幕府告发,说他们教授医术是幌子,实际上都是一些为了在日本传道而从马尼拉来到此地的传教士。后来医师被抓,圣像被踩,事情也终于告一段落。

其二——

提起伴天连(即天主教传教士),江户时代日本的天主教徒曾被强迫改教,由原来侍奉耶稣改为信奉恶魔,并通过这种方式来忏悔自己的罪过。祭祀天主的祭台上,要张贴恶魔,供奉活生生的裸女,仰天痛饮混有经血和精液的液体来代替纯净的葡萄酒,嘴里还念着反神的咒语。据说这就是生活在大海彼岸国家的离经叛道者们进行的黑弥撒。

——那个荷兰的天主教改教教徒,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因承受不了改教之罪的烦恼,于是用恶魔的行径让自己坠入地狱……对了,还奸污了清纯的武家之女,生下了我,不是吗?

——那晚的彪形大汉,就是那个家伙吧。牺牲母亲进行了黑弥撒,不是吗?

这个让人心如刀绞的事实,就是狂四郎从长崎带回来的惨不忍睹的礼物。

现如今——

狂四郎凝然盯视着母亲的坟墓,经过那一番调查,他内心已经不想再为此而难过了。

可是,思念亡母的孤寂占据了他整个胸膛。

在狂四郎的印象中,他从没见母亲大声说过话,没见母亲笑过。母亲是个举止动作如影子一般安静的女人,也是狂四郎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女人。

“母亲!”

狂四郎低声轻唤。可是,那冷冰冰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狂四郎慢慢地从山丘上下来,脑海里已经没有了母亲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美保代的面容。

自从没能拿回男人偶之后,狂四郎再也没去过常磐津文字若的家。眼看着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狂四郎心里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他怎么都想不通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豁出性命去保护男人偶头。好几次他都想当面问一问常磐津文字若。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狂四郎总觉得一定要让男人偶头回到美保代的手中。所以,他总觉有些焦躁,心里根本安静不下来……

尽管如此,在狂四郎心底某处,同时又存在着一种虚无的自嘲,用以排除这种焦虑。

——怎么都成,我哪里知道!

狂四郎低声嘟哝,以打消再去想美保代的念头。他一个人行走在堀川边上。耳边时不时传来秧鸡的叫声。

不大工夫,狂四郎便穿过旱田,越过宫益町的街道,来到了御岳神社的门前。

那些背着母亲跟随男仆参拜神社祭典的幼年时光,一幕幕地浮现在狂四郎的脑海,他突然抬脚进入神社。

寺院空荡而宽阔,正中央长着一棵高大的公孙树,淡青色的新叶生得繁茂,树影拉长,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树对面不时传来孩子们唱歌的声音,令狂四郎空虚的内心顿时平静下来。

笼子缝,笼子缝,



笼子中的鸟儿,



何时飞出来?[2]

狂四郎绕过树干,看到四五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手牵着手,正围成一个圆转圈。

狂四郎停下脚步,笑了起来。少年时,大人是不允许他玩这种游戏的。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孩子们无心描绘的风景在眠狂四郎这个大人眼里是那么美丽。

紧接着——

一个男孩儿突然停了下来,诧异地仰头看着狂四郎的脸。看着看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恐惧,随即便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顺着这个男孩儿的目光,其余孩子也抬头看了过来,刚一看到狂四郎,就吓得撒腿逃走。

只留下站在中间的那个女孩儿,依然老实巴交地用双手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那样子着实可怜。

狂四郎胸口噌地冒出一股暖流。他的内心因为这温暖的感动颤抖了一下,当然,这只发生在注视孩子们游戏的时候。

这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莫过于沉醉在竹马、滚圈、拍纸牌、跳绳、抬轿子、竹片、淀川的水车、天神小道[3]、插拳、捉迷藏等游戏中的孩子们的样子了。

然而,对于满怀亲切注视自己的狂四郎,孩子们却出乎意料地感到恐惧,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最后剩下的这个女孩儿,也害怕地把手从脸上移开,站起身子。狂四郎朝她微笑,温柔地说:“大家都去那边了哦。”

但不知何故,女孩儿依然表情僵硬,嘴唇颤抖,“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边哭边往外跑,不料被石头绊倒,哭得倒更大声了。狂四郎茫然伫立,目送着女孩儿跑开的背影,突听得有人对他说道:

“这位——”

狂四郎扭过头去,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位老人。此人七十有余,身着蝉翼薄绢僧衣,裹着头巾,正坐在石灯的台阶上,垂下雪白的胡须,一副宗匠的装束。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商家隐居者独有的冷峻之气。

“把孩子们都吓跑了吧。”老人家展颜说道。

“是我的模样,看起来太不寻常了。”

“不,不是容貌的原因。”老人十分镇静地否定。

“您说什么?让孩子们感到害怕的若不是表情,那是——”

“是夹杂着血腥味儿的剑气。”老人一针见血。

瞬间,狂四郎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凶恶。

老人立时责怪道:“对——就是这种杀气!”

狂四郎认输了。老人脸上显现出满满的笑容。

“你居然能察觉到我的剑气,看来并非寻常之辈。”

“哪里,连孩子都能感觉得出来。”老人巧妙地回答道。随后,他站起身来,“寒舍就在前面,顺便小坐一下如何?”

“如果是和尚味十足的说教,还是免了。”

“您能这么抬举我,我深感荣幸。那个,我最近对茶道很感兴趣。既然来了,刚好我也需要客人啊。因此才想劳您大驾品尝品尝,仅此而已。”

老人态度柔和地邀请一番,便自顾自地前行带路。








老人的家在一片清净的杂树林中。

午后的阳光从树枝间静静地洒落下来,在地面上编织成不同的花样。狂四郎沿着小路穿过冠木门,走过长满苔藓的石板路,来到玄关前。木瓦板屋顶,长长的屋檐,左右有两根柱子,整栋建筑散发着典雅古朴的气息。

出来迎接的女佣,言谈举止间透出有别于商家佣人的优雅。狂四郎被引至客室。这房间的构造虽是田园风格,但却漂亮得简直不敢让人相信,着实让狂四郎大吃了一惊。

这里的各式物品,似乎每件都有自己光辉的历史。三联山水挂画、香炉、花瓶、烛台、多层饭笼、茶叶罐、茶碗、火盆、烧水壶,无论哪个都保留着独有的品味。特别是放在黑色柜子上的书箱,是刻着食松鹤泥金画的唐柜,甚是优美。

——这绝非是普通武士住的地方。

狂四郎这么琢磨着,却一直没吭声。

老人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点茶。

他那点茶的样子像是已参透了茶道的奥秘,狂四郎这点还是能够想象出来的。老人举止优雅,没有丝毫疏忽。他将所有工具和整个过程中蕴含的风韵雅致毫无遗漏地展现给了狂四郎,希望这么做能够胜过千言万语的说教。

接过印有云鹤底纹图案的茶碗之际,狂四郎猛然省起自己还不知道喝茶的方法。待他端正喝茶姿势的瞬间,心中顿觉别扭。

狂四郎心道:自己端正喝茶姿势之时,血腥的剑气想必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吧。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老人家蔑视。

老人点茶时一直保持着谨慎之态,给茶道增添了几分淡泊素雅的禅趣。剑道中的严谨大概也洋溢着那种悠远和平静。

——去他的!我就是要外露剑气,能怎么着!

狂四郎一饮而尽。随后,将双手端正地置于膝上,道:“我叫眠狂四郎,是个一贫如洗的浪人。敢问您老人家如何称呼?”

“一个喜爱茶道的老头子和一个偶然邂逅的客人,你我二人便保持这样的身份,就此别过吧。很抱歉,我以为您的大名并非真名,所以,您也就叫我乐水楼吧。”

狂四郎无论再怎么执拗地追问,老人丝毫不肯更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此时,女佣打开拉门,拿进来一个盖着绸巾的东西。

乐水楼老人接过,顺手放在了狂四郎的面前。

“不知您对此物是否有兴趣,请笑纳。”

狂四郎掀开绸巾,托盘上露出一个长约一寸五六分、用金丝和银线绣着松竹梅的丝绸小包袱。

“这是?”

“这是十炷香。有兴趣的话,可以经常闻一下。闻香的气味,可以平息剑气,让你平静下来,消除邪念。”

狂四郎找不到理由拒绝,在谢过老者后,接过礼物。此时,他无意中正好听到女佣低声跟主人说的话。

“静香施主来了。说是做了些粽子,让我来跟您通报一声。”

——静香?!

狂四郎脑子里反射似的强烈地回荡着这个名字。

这不是手下败将茅场修理之介妹妹的名字么。

“让她稍等一下。”

“这……我马上过去。”

听到此话,狂四郎道:“哎呀……就此别过,您过去吧。”话音未落,便已起身。








狂四郎出了宅第,走过大半个街道,在一棵松树下停住了脚步。粗粗细细的竹子编成的篱笆墙从宅第门口一直绵延至此。

——乐水楼!

果真是适合那个老人家的雅号。如此说来,堀川里的水的确是一直流到了客室廊下的。

——这人是谁呢?

狂四郎感到奇怪。此人一定是个曾在政道上颇有权势的人物,后来隐居到了此处。

狂四郎叉着双手,从远处出神地凝视着与幽静的氛围相称的宅第门前。衣服右边的袖子里放着女人偶头,左边的袖子里放着刚刚收到的香包。

狂四郎内心忽然感到一阵孤独,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或许,那个老人家知道我,才故意邀我来此?

这个疑惑纠缠着狂四郎,使他难以马上离去。

“来啦!”

看到偷偷溜出大门的年轻姑娘时,狂四郎对自己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就是她。

那个低着头朝这边走来的,确实是茅场修理之介的妹妹。

狂四郎慢悠悠地拦住去路,静香顿时吓得呆住。

“真巧啊,在这里碰到。”狂四郎故意摆出一副爽朗的笑脸。

“您适才造访的那户人家,我也去过。”

“……”

“不过,真不巧,我对那家主人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打算向您请教,我想您一定知道,所以就一直在这里等您。”

“……”

“烦请告知。”

静香犹豫了片刻,“主人是我的外祖父。”

“尊姓大名呢?”

“前大目付[4]松平主水正。”

“什么?松平主水正?!”狂四郎愕然,表情大变。

“——那个老人家!”

意想不到的是,狂四郎祖父的名字也叫松平主水正。这并非来自母亲之口,而是祥云寺的男仆偷偷地跟狂四郎说:“大少爷的祖父叫松平主水正,是有着大目付高贵身份的旗本。

——在母亲坟前放毒八角的原来是那个老人。我参拜时,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还知道我是他的孙子!

狂四郎心里气血翻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

——如此说来,眼前这个姑娘就是我的表妹?被我杀死的修理之介是我的表弟?

狂四郎打了个寒战,像是乌黑的毒血逆流到了四肢,好不容易压低了语调,继续问道:“在您母亲的姐妹中,有没有……名叫千津的女人?”

“有,她是我母亲的姐姐。不过,听说千津姨妈还是少女时就已经去世了。”

——胡说!母亲生下我之后,就行尸走肉般地一直生活在古寺的书房,十多年间从未笑过!

狂四郎想大声喊叫。

但是他没有,而是从袖子里抓出香包,径直扔到地上,恨不得把它踩进土里。

——混蛋!老糊涂!当初抛弃我们母子,现在又去上什么坟,说什么教!我不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的么!

狂四郎转过身,仰头怒视天空,然后走开了。

静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目睹了外祖父的名字给这个流浪武士带来的强烈打击,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便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眼前还是一片树林。

“你,不恨我吗?”

狂四郎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问道。

“……我想尽量忘记。”

“用向上帝祈祷的方式么——”狂四郎讥刺地说道。

突然——

狂四郎停住脚步。

静香也吓得停了下来,抬头刚好看到回过头的狂四郎眸子里散发出野兽般的刺眼绿光。

“什么是上帝!什么是救世主!”

狂四郎满腔愤怒地咆哮,突然粗鲁地靠近静香,抓住她瘦弱的肩膀。狂四郎把她那稍一用力就会被捏得粉碎般的脆弱身体推倒在繁茂的草木丛中,全身涌起一股想要强暴她少女之身的冲动。

如果静香此刻还是像刚才那般,显出一副固执地信仰神之威力的表情,狂四郎也许真的会那么做。

静香仰头看到猛地靠过来的那张凶恶的男人脸庞,眼神忽然变得悲痛起来。然而,那并非是为了请求原谅。反之,是因为她凭借女人的本能感受到了男人粗暴的表情中渗出的那种孤独的焦虑。

——被人怜悯了!

狂四郎察觉后,突然推开静香,快步离去,仿佛逃跑一般。

看着狂四郎的背影,静香此时深刻地感受到了渴望得到爱的人那悲哀的寂寞。








在常磬津文字若家的二楼——

床上的美保代闭着眼睛,安静的睡容虽然憔悴,却有种特别的绝代之美。

美保代就这么静静地仰卧着,她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这是女仆和金八怎么都猜不到的。

大概是等狂四郎取回男人偶头等得不耐烦了吧,这也难怪。不过,美保代并没有打算对此抱怨什么。即使文字若和金八说起狂四郎,她也无意搭腔。

“真不明白,小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尽管她梦呓时好像嘟哝过一次真心话,不过已经这么安静地躺了一整天了。她这当真是在等先生吗?”

文字若正低头思索,金八咂了下嘴:“她肯定是在等。心里还在哭呢。松字写作木字旁边一个公,离开‘公(kimi)[5]’。剩下来的‘木’。这样的事情在艺人中也有,叫潮来[6]……先生这家伙,到底去哪儿晃悠了?”[7]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什么?”

“小姐那样一声不吭地想下去,会抑郁的,别到时候想不开要上吊啊什么的——”

“别胡说!”

金八惊慌起身,朝台阶走去。

“小姐,我是金八——”

金八在拉门前打了声招呼,但没有得到回应。

金八慌了,急忙推开门。那睡容远看过去像是一尊石像。就在他担心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美保代睁开了眼。

金八顿时松了口气。招呼道:“呃,我是金八。”

美保代模糊的瞳孔一直注视望着天花板。“眠先生……在外面……回来了吗?”

“嗯?”

“总觉得是他回来了。”

“这,这个——”

金八吃了一惊。他绕过床铺边,从窗户里探出了半个身子。

只看到大街上身穿大号花纹浴衣[8]的卖冻粉的商贩用扁担两头挑着大四方格子货箱在悠闲地迈着步子。

“是您的错觉吧,美保代小姐。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哦。”

“这样啊……不好意思。”美保代微微叹了口气,再次闭上了眼。

那并非错觉,而是病人异常敏感的神经察觉到了站在外面的人的气息。

眠狂四郎确实在格子门前驻足过。但是,他刚要打开门的时候,又改了主意,快步离开了。

太阳即将落山,把西方的天空染成了茜草色。

晚饭时分,整条街道呈现出一片无法形容的繁华。狂四郎穿过街道,朝正觉寺桥方向走去时,察觉身后有人跟踪。不用说,必定是盯上女人偶头的密探。

——杀了吧?

狂暴的念头席卷了狂四郎的全身。

但——

今天偏偏是母亲的忌日。

两人之间只有三间的距离,不能接近,也不能拉远,结果沿着灵岩寺的围墙一直走,转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路。

跟踪者一副町人模样,步伐只是普通人行走的速度。寺院墙壁的裂缝处,长出一棵细细高高的松树,一根树叶茂密的树枝伸长到路中间。跟踪者看到狂四郎在此停住,自己也停下了脚步。

刹那间——

狂四郎的右手仿佛敏捷地舞动,拨开斜阳,忽地闪出一道白光。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狂四郎又急急忙忙地往前赶路。

——好奇怪的举动?

跟踪者觉得可疑,追到刚才狂四郎立足之地时——

没有风,却有一棵松树突然倾斜,发出骇人的巨响,刚好倒在跟踪者面前,惊了他一跳。直径六寸的树干从地上二尺高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此时,狂四郎的身影已经远至距跟踪者三间之遥的地方。



* * *



[1]毒八角:木莲科植物,多种于墓和供于佛前。叶和皮可以做线香和抹香,树干可做念珠。

[2]这个游戏叫做“笼目”,儿童游戏之一。一人蒙目蹲在中间,其他人围着他边转圈边唱歌,歌声停止后让他猜身后的人是谁。

[3]天神小道:天满宫的小路。

[4]大目付: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在老中的手下监察大名及幕府政治。从旗本中人选,享受大名待遇。

[5]kimi:与“君”同音,意为“你”。

[6]潮来:流浪艺人的一种,弹着三味线四处卖艺乞讨的盲女艺人。

[7]在日语中,表示等待的“代”和表示松树的“松”字发音相同,均为“matsu”。

[8]浴衣:夏天穿的单和服。





毒与柔肌





在某个强光刺眼的午后,青空中飘浮的耀眼白云,预示着夏天的到来……

米店老板备前屋,悠闲地走在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府邸内的小路上。

此前只在月下一瞥就足以令眠狂四郎震惊的庭院,在此刻的阳光照射下,更能展现出它的精妙。

池边的乱石层峦叠嶂,假山上的凤尾松有着别样风情,小路边用以待客的茅草屋无比雅致,由石头堆砌而成的荒芜海角更是独具匠心。而且,远处人工岛造型的优雅更是无法形容。

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备前屋独自缓步行走,犹如画中的茶人。在他头顶的树梢上,杜鹃尖声啼叫着飞向天空。

走过拱桥,备前屋就看到“雾人亭”茶室前蹲着的人影站了起来。这个潇洒身影,属于一个与它毫不相称的年轻混混。

备前屋面无表情地命道:“带上来!”便向左一转,来到茶亭的正面。

舒缓的草坪斜斜向池边延伸。

备前屋背负双手,眯缝着眼。

身后的屏风打开,几个混混押着个被反剪双臂的武士走了出来,备前屋没有回头。

武士走到斜坡中间时,备前屋第一次朝他投去凌厉的目光,那眼神常人不敢对视。

“鹰野,你早已做好准备了吧?”

武士惨白的脸微微抽动。这个被称为鹰野的武士,毫无疑问就是接到备前屋的命令后,在将监桥头袭击眠狂四郎却失了手的刺客。

被眠狂四郎生擒且供认出“雾人亭”秘密的鹰野,没想自己会灰溜溜地回到备前屋面前。备前屋肯定不会让他跑了。这也许就是备前屋这样的町人所拥有可怕潜藏力量的证据。

“鹰野,我并没有怀疑你的才能。只是眠狂四郎这厮稍稍厉害点罢了……哎,我这也是不得已啊。希望你有所准备,我的原则就是:绝不姑息犯了错的奴才,不能因为你改变这个原则。你正好也跟我五年了吧,万幸的是,你把我想杀的人全都干掉了。其实你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能留下一条命的话,今后肯定会有大用处。真是可惜,但这是我的处事方针。”

说完,备前屋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金银镶嵌,非常华丽。

“至今一直把你关在地下室,就是等这个东西从长崎送过来。在日本,我算是头一个用这么贵重东西的人。”

备前屋的右手悠闲地平伸,枪口十分准确地对准鹰野的胸口。

鹰野的瞳孔瞬间放大,虹膜渗满了血。

“等,等一下!”

“就是这个,我太喜欢你这张害怕的面孔了。”

“不,不,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了,再,再给我一次斩杀眠狂四郎的机会!”

备前屋用无比冷酷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悲惨的样子,最后只是微微一笑。

“在我这里可没有例外呀,鹰野!”

备前屋很享受这种如猫捉到老鼠后百般玩弄般的残暴快感。

“求您了,老板!靠剑生存的我,若死在火枪下,我死不瞑目,倒不如让我死在眠狂四郎的刀下!”

“好!”

备前屋老谋深算。他一眼就看出鹰野无论去杀眠狂四郎还是被狂四郎所杀,都已经是赴向修罗道的鬼魂。

“鹰野,我把武器借给你。这是我发明的可以折叠的枪。枪头涂有西洋产的毒药。只要擦伤对方,他就必死无疑。”

备前屋刚返回书院坐下,正好主人醇堂从大奥回来。

“我正想差人去找你呢。”

“有急事么?”

“想向您求教……”

醇堂进到屋里,又很快出来,手上拿着个纸包放到备前屋面前。

备前屋看着里边的男人偶头,甚是惊讶。

“前几天不是传闻说眠狂四郎在浅草田町杀了一个细作么。眠狂四郎那家伙就是为了取它才去的。可惜他不知道这东西早已到了我的手中。此乃水野越前守从朝廷得到的小直衣人偶头,眼下女人偶头在眠狂四郎手上。人偶头是越前守砍掉的。不过,说起罪状,我也是今天刚听说……从若年寄口中听说的。”

“原来如此。您瞒过了林肥后守,说并没有从被杀掉的御庭番处得到它。”

备前屋的思维飞速旋转。

本丸[1]老中水野忠成千方百计想要使新兴势力西丸老中水野忠邦垮台,知道了忠邦的不法行为,心中暗喜,于是想要得到这两个人偶头,作为弹劾水野忠邦的证据。备前屋一下子明白了他这个阴谋。

“死人是说不出话的……在若年寄[2]将我唤去,问我能否拿到人偶头的时候,立刻想起了你。我就想告诉你这个事情。”

“好极了。男人偶头在这里了,再得到女人偶头的话,必定能卖个大价钱啊。哈哈哈……”

“但是,要从眠狂四郎那个浪人手里夺得此物,绝非轻而易举。”

“那是当然。从御广敷[3]选出的两个武功高强的眼线,已都被他杀掉。看来若是正面出击,必难达成目的。所以,我刚送去了一个刺客。”

“你知道眠狂四郎的藏身之处吗?”

“下人虽已打探出来,但还未做出任何行动。送过去的刺客,恐怕也回不来了……不过,好不容易碰到桩大生意,我绝不会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的。谁让我是商人呢。”

“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啊,只有一个,万事都交给我备前屋就行了。”








当日黄昏时分,备前屋拜访了六本木的茅场修理之介的家宅。

静香进了书院,走过屏风刚坐下来,备前屋就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房屋和榻榻米都该换了啊。”

静香面对这个突然造访的可疑男人,也不说话,只用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

“大小姐,今日备前屋来此,有个不情之请……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

“我希望小姐您能抛弃自己的贞操。”备前屋面无表情地说道。

静香的脸,一下子失去血色。

“你觉得惊讶,这也难怪……哎呀,要不你就暂且答应了我吧。”备前屋语气一沉,“您的哥哥,潜入水野越前守府邸的目的,就是保护我们这些隐藏起来的基督教徒们。这么说吧,或许您不知道,水野越前守本是唐津的御领主,曾驻守长崎。任职期间,他探听到,应该在本朝完全消失的基督教,依然散布全国各地。众所周知,他素怀野心,想要一手掌握实权。一旦成功,他着手干的第一件事,定是肃清基督教。哎,更严峻的是,到了明年,不仅普通百姓,甚至武家,也得在正月的时候去参与禁教的践踏圣像活动——他或许会向将军提出如此建议……”

备前屋故意流露出黯然的表情。

当时——

每年正月,在北九州地区,以长崎为中心,包括大村地方及丰后国等,都会举行践踏青铜基督像的仪式。

到了正月二日,年番町寄方就会从奉公所借来圣像板。

当日,家家户户都会将家里打扫干净,全家穿戴整齐,等待官差来。日行使番人会抱着装有圣像板的箱子到各家,将圣像板放在榻榻米上,然后打开宗旨改踏绘账,宣读这家人的姓名。被叫到的人,向官差施一礼,静静向前,赤脚踩在圣像板上。青铜的寒冷与铜铸物的凸凹感,都转化成对异教的厌恶与恐惧,这种感觉传遍全身。小孩就算是被母亲抱着,也必须用那小小的脚掌去触碰,病重或是卧床不起的人,也必须如此。绝无例外。

北九州的这个圣像践踏仪式,如果在江户施行,基督教的门徒都会不寒而栗。静香觉得全身好似冻僵一般。

备前屋看透了她的恐惧,接着说道:“万幸的是,眼下由于本丸水野忠成一派的势力尚强,这个愚蠢的建议还被压着。但是越前守既是将军外戚,又是谱代大名,加之奸诈狡猾,或许不知何时野心便会得逞。要在他得逞之前,将他从阁老的位置上赶下来。”

备前屋滔滔不绝,将越前守把从将军之处拜领的小直衣人偶头砍掉之事,此事让幕府知道的话,越前守必会失势之事,静香的兄长也是为了将此物弄到手而丢掉性命之事,一一讲给她听。

“结果,您的哥哥就只得到了男人偶头。女人偶头在眠狂四郎之处,无论武功多么高强的密探都无法接近他。此人剑法有如鬼神,用一般方法根本无法夺得女人偶头。与其用刀,不如用女人柔软的肌肤——明白了么?”

说到此处,备前屋才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对方回答。

“想让我去夺那个女人偶头吗?”

“请您想象一下,在江户践踏圣像时的情景。”

但是——

屏息偷听备前屋与静香谈话之人,就藏在隔扇的后面。此人是对茅场家忠心耿耿,并早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佣人,他来茅场家已有三十余年,脸上早已布满皱纹。








过了本所横川上的业平桥,能看到右边西尾隐岐守的宏伟别墅。循河前行,便到了押上村[4]。

田地与森林之间的寺院屋顶,被黄昏的雾霭淹没。

在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影子不断向前,影子的主人是一个戴着深草帽的浪人。

眠狂四郎,就藏身于这个押上村中某古寺中。

返家的脚步伴着清爽的晚风,显出悠然自得的样子。但是,向右转过被娇艳杜鹃花环绕的木屋旁时,这种厢房悠闲自在就已荡然无存。

继续向前,来到枫树、榉树影子的阴暗处时,眠狂四郎觉察到了暗藏着的杀气。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不论何时、何地、任何人来袭击都可以回击——眠狂四郎早已做好这样的准备,对于敌人的行动,他并没有表现出异常。他早已完成了修炼——根据敌人的武功高低自由地变换方式,随着对方招式的变化而出奇制胜。

眠狂四郎走到榉树的侧面时,突然笑了。

当然,眠狂四郎进入了敌人的攻击范围。

然而,敌人并没有出现。

眠狂四郎并未停下脚步,又向前走了两步,“喂——”,他喊了一声,“办事还是要利落点好。”

说时迟那时快,从树干的阴影处,如流星般猛地刺出一杆枪。

眠狂四郎轻轻向前跳了两步,转了个方向。他取下深深的草笠,拿在手里,跳出来的敌人一副骇人的模样,拿着枪步步逼近,眠狂四郎没有拔刀,只是定睛看着。

“是你吗——真是辛苦了啊。”他大笑起来。

原来此人正是在将监桥被眠狂四郎生擒过的刺客鹰野。

“以你的本事,是打不过我的。你明知如此还来伏击我,是受了备前屋冷血的命令吧。为何不潜逃呢?”

鹰野没有回答。这个已失去生存希望之人,集中身体所有力量,脚尖踏地猛地刺了过来。

眠狂四郎此时才明白,备前屋的黑手,强大到了让这个男人作困兽之斗的地步。

“唉!”

伴随着类似痛苦的呻吟声,一记快枪向狂四郎刺来,狂四郎侧身躲避,同时猛地用力抓住了枪把。

他勃然大怒道:“别急着寻死!像备前屋那样的人算什么!你既有如此精神准备,为何不想办法活下去?”

鹰野将身体的空当完全暴露了出来,他喘着粗气,肩膀颤抖着,血红的眼睛流露出不知是怯懦还是自嘲的神色,斗志全无。

眠狂四郎冷眼看着他,一下子松开枪把,说道:“这把枪的枪尖上涂有剧毒,看一下枪尖颜色就明白了。这好像是备前屋的主意……我早晚会宰了他!在此之前,你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

扔下这句话,狂四郎大大咧咧地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鹰野呆若木鸡,枪从他手中滑落,“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伴着雷鸣,下起了阵雨。

狂四郎寻了处屋檐避雨,当他回到龙腾古寺的时候,云已散尽,月光皎洁。水田映着月光,蛙声犹如从天而降,甚是喧嚣。

雨后的竹叶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经过这片竹林,刚进入门内,就看到住持空然站在石板路上,仰望着月亮,看上去十分惬意。寺院十分贫寒,连施主都没有,只靠化缘来维持生计,但不拘于世俗的空然却显得很满足。虽然互相之间连彼此的出身都不清楚,但眠狂四郎说出寄居的请求后,他就很高兴地腾出了自己居室一旁的小房间。

“眠先生,来客人了。”

狂四郎认为金八凭着天生的感觉,探听到了他的住处,就踩着杂草绕到了偏房。拉门上映出了灯影。狂四郎皱了皱眉头,因为映在拉门上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狂四郎沉默无语,刚走上置履台[5],里边的影子就动了起来,门拉开了。

“您回来了。”

令他意外的是,两手撑地,低头致意之人竟是静香,眠狂四郎惊得双目圆睁。

“您从谁那儿知道这里的?”

“备前屋雇人找到了这里。”

“有什么事吗?”

“请让我暂时待在您身边。”

“你,说的是真的吗?”

“要是靠我的力量,能让您从异教徒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话。”

对此,眠狂四郎本想大发雷霆,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进了卧室。

令人惊讶的是,卧室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连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晚饭也准备好了。

“你,何时来的?”

“昨天早上。”

眠狂四郎是三天前出去的。

“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不是——我来此是受备前屋指使。他意欲让我夺得您手里的天皇皇后的人偶头……想到您不会原谅我偷人偶,我决定断然拒绝他们的请求,但是忽然间我决定见您一面,想将这一切和盘托出,把自己的身心全部交给您,您说不定会答应呢。”

眠狂四郎听着这段告白,神情恍惚,想到她是自己千真万确的亲表妹,种种情感交织在一处,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我是杀了你哥哥的人。”

“哥哥已经进了天堂。超越恩怨的是信仰。”

说这话的时候,静香猛然间觉得胸口发热,脸通红,不觉低下头来。自己来此,并不是抱着为了信仰而牺牲自己的想法。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来历不明的浪人散发出的孤独寂寥引出了自己的母性本能,但是为何会有害羞之情涌上来呢。

“你想用贞操来换人偶头吗?”

“因为水野越前守大人,要在江户实行圣像践踏命令。必须阻止他。”

“备前屋是这么告诉你的吗……你,好像是被他利用了。”

“没有。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就不会来。就算是被备前屋欺骗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自己已经发过誓了。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何种原因,但是他很憎恨你。这种痛苦,我真心地觉得……”

“行了,别说了,我的答案只有一个。请回吧。”狂四郎打断她的话,坚决地说道。

之后,不知狂四郎在思考什么,有着尖锐直觉的眸子一直盯着门边,手悄悄地放到了刀上。狂四郎的态度,令静香忽然意识到,他拒绝了她的身体。

——这下轮到刺客了么!

对于偷偷靠近走廊的气息,狂四郎在心中说道。

本来,他并不打算主动出击。但是他不希望居室被血污染,就必须将敌人打退。于是他掉转刀身,将刀柄放到门棂之上,再迅速一拉。

刹那间,伴随着破空之声,刺客发出临死前的痛苦呻吟。

狂四郎啪的一下拉开门,看见之前来偷袭他的刺客鹰野双手痉挛着握着枪,一下子倒在置履台上,背上中了飞镖。








狂四郎看到离他只有六间远的庭院末端的百日红下,站着一个有点异样的黑影。

“来者何人?”

听到此话,影子步步向前,每前进一步上半身就会猛地倾斜,及至近前,才发现此人脚跛得厉害,背上还背着个大瘤子。

对方来到伏尸在地的鹰野之处,居室射出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相对于其不足五尺的身躯来说,腰身倒甚是宽大,虽然此人打扮平常,但脸上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气。他虽佩戴着大刀和短腰刀,身着和服裙裤,看上去反而滑稽可笑。

“为何前来杀我?”

对于狂四郎尖锐的追问,驼背人冷笑着露出惨白的牙齿。

“因为你碍事。……我来,就是为了杀你。”

“你也是密探么?”

“不,我是茅场家的佣人。小姐对我来说就是现世观世音菩萨。”

驼背人突然夺走尸体紧握着的枪。大声喊道:“眠狂四郎!你给我出来。”

不料静香厉声喝道:“喜平太!回来!不许这么胡闹。”

“我斩杀此贼,已得到叔父的允许。”

茅场家的佣人,是这个身体残疾之人的叔父。他偷听到备前屋与静香的谈话,偷偷地将长相怪异的外甥安置到了护卫一职。

“我是主人!不许这样,赶快回来!”

“不,许久没有闻到鲜血的气味了,一闻到我就无法控制自己……哈哈哈哈……”

“好吧!”眠狂四郎索性用明快的声音回答,“大家都一样,就算活着,也是无足轻重之人。最好以毒攻毒。”

“不,不要。这个喜平太就是人称鼯鼠之人,若真打起来,你赢不了他。”

不顾静香的奋力劝阻,狂四郎跳到院内。

喜平太迅速向后移了三间之远,枪尖突然停在比自己头还要高的地方。

猛然间,狂四郎背上阵阵发凉。这个怪物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杀气,是眠狂四郎之前从未感受到的,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鼯鼠!眠狂四郎立刻领悟了静香所说的这个奇怪名字的含义,并心叹不妙。从喜平太采用的距离及枪的使用方法,可以看出他还不是用枪高手。枪术的最高境界可以称作“五月雨”,就如让人不知日月星辰,遮挡住一面天空的五月雨云一样,让敌人无法窥探使用者的心与本领。但是,喜平太毫不在乎地宣告了自己将要采取鼯鼠的技艺。也就是说,不是地上的攻击,而是来自空中的袭击。

对这种异常的战术,要使用圆月杀法的话,就必须与对方有一定的间隔。那样的话,眠狂四郎就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在瞬间的思考中,眠狂四郎左手放在鞘口,右手放在刀柄之上——手按刀柄,并不拔出,时刻准备着。

“接招!”驼背人如行冰上,向前移了一间,啪地踏地而起。

正如其外号鼯鼠那般,他飞身到狂四郎头上三尺之处,眼都不眨地直接出枪。此时,狂四郎从腰间拔出白刃,伴随着切断空气的咔嚓一声,枪头被斩断了。

枪尖如流星般,划过夜空。

忽然落到两间开外的喜平太,立刻摆出随时会拔刀出招的姿势。

他的这个姿势彰显出心意合一、锐气充沛的妙处——

狂四郎自学剑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能瞬间爆发出如此强烈斗志的人。今天,真的出现了从未遇过的强敌。狂四郎悟到,圆月杀法的一招闪电若能发挥出其真正威力,那必是与此强敌对决之时。

如果要画出圆月的一刀,那么在刀划过天空的时候,敌人无形的必杀剑,必然会把他的身体斩成两段。

狂四郎刷刷刷向前三步,刀尖落在地上的瞬间,他大吃了一惊。他听到了静香的惊呼。

“糟了。”

下一瞬间,狂四郎抛却胜负,向后一跃,不顾一切地向一侧跑去。

“休走!”

喜平太吼道。狂四郎奔向静香,一下拔出了将静香膝盖处的和服钉在檐廊地板上的枪尖,然后转回身来,猛然怒视着来人。

“蠢货,枪尖上涂有剧毒。”

喜平太如铁锤砸了脑袋般,像棍子一样呆住。

“滚一边去!”狂四郎斥责道。他抱起静香,走进屋内。将门狠狠地关上。

狂四郎将静香仰放在灯笼下,刚将手放在她的裙边,“啊!”静香就发出哀鸣,扭动着身体反抗。

“别动!”

狂四郎厉声喝道,一下子将火红的纹缬衬衣及和服内的贴身裙子都扯了下来。

脚踝到大腿的曲线无比丰腴,如遮盖山丘的春雪沐浴着夕阳一般,肌肤在纸灯笼微红的火光照射下,犹如白瓷。

强忍着妄想的狂四郎,单手探入膝下,使劲将两腿分开,鲜血一下从大腿内侧的伤口处涌了出来,他立时用自己的嘴去吮吸伤口,口中吸满鲜血之后,噗地一下吐在榻榻米上,然后接着吮吸。

静香双手紧扣放在胸前,双眼紧闭,拼命忍受着疼痛和羞耻之情,不久,不知是毒已至全身,还是由于狂四郎嘴唇吮吸着柔嫩的肌肤,唤起了她作为女人的本能,静香的眉宇间、脸颊处、嘴角边逐渐泛起了一种恍惚的神情。



* * *



[1]本丸:城堡中心部分。

[2]若年寄:江户幕府的一种职位。

[3]御广敷:江户城中,城堡中心部分和西部的后宫之间的机构建筑。

[4]押上村:现今指东京都墨田区一丁目到三丁目地区。

[5]置履台:日式房间或庭院的正门或檐廊入口处等脱鞋的地方,用石头等砌成高出来的一个台阶。





禁苑[1]之怪





暮色四合,风停雨住,路面湿滑。

天空暗无星月。柳原堤上耸立着巍峨的筋违门[2],门前的八辻原大道,笼罩在如墨般浓黑的夜色里。

一队灯笼仪仗自和泉桥方向缓缓驶来,在漆黑的夜里洇出微微红光,忽明忽暗,似鬼火般飘忽浮动。浓浓的雾霭在夜色里静寂无声地流动着。

灯笼上的家徽是三枫,此乃大奥御师室矢醇堂的标志。此刻,他正在赶往大奥的路上,因为他要一直在广敷[3]待命到明晚。作为宫廷御医,醇堂已被授予最高法印[4]之位,地位显赫,因此,按照礼法规格,他所乘的轿子前后各有四名随行武士护卫,以及扛随身行李的人、拿药箱的人、打伞的人、伺候穿鞋的人等十余名侍从,排场甚是壮观,是那些没有官职的旗本豪绅们望尘莫及的。而且,醇堂所乘坐的轿子还是四名轿夫抬的长轿,华丽而尊贵。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刚过筋违宫门不到五十米远,前面的侍卫突然停下脚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自大道左面的青山下野守[5]的宅第方向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众人想,驯马师还真是辛苦啊。

然而,“哒哒哒”的马蹄声竟急速驰近,走在最前面的那位侍卫特意抬高手中灯笼,意在令来者看清灯笼上的家徽所代表的尊贵身份,警告来者这轿子里坐着的大人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但,这只是白费力气。

那骑马之人,横刀立马,截在队列前面,突兀地闯入队列前方灯笼所映照出的那圈光亮中。待众侍卫看清马上之人后,皆“啊”地惊呼一声。而马上之人那轻蔑、凌厉的眼神紧紧盯着面前这个眼见就要溃散开来的队列,“唰”地拔出腰间长刀。这是一位头戴宗十郎头巾的武士。

“混账!何人竟敢如此放肆!”侍卫厉声喝道。

“眠狂四郎,特来取御医的药箱!”

马上之人直言不讳,高声报出姓名及意图。紧接着,众人只闻“唰——”的一声,眠狂四郎一刀劈中药箱侍手中的药箱,“啪——”地挑起来,灵巧地将药箱夹在腋下。

“打扰!”

说完即策马而去,瞬间又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真是如街头抢劫行凶的歹徒般神速!

侧头役武部仙十郎的家,位于大名水野忠邦的上屋敷[6],眠狂四郎来到这里时,天色已过五更[7]。

“听说你现在被细作、刺客盯上了?”

“我本打算避开眼前麻烦的,但仅仅这样似乎解决不了问题,归根结底还是由于阁下您呢!”

两人在书院中一见面就这样说话,因为很熟,没有必要客套。

“老朽的确有老朽的不是,一直等着你处于这样一种状况呢!”

仙十郎嘴角微翘,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皮略抬,看似玩笑般的眼神锐利地扫向眠狂四郎。但就是这样一位前额和颧骨异常突出,其貌不扬的老头,周身却散发着令人凛然生畏的强大气场。眠狂四郎与他相对而坐时,经常会无端产生一种压迫感和抵触情绪。也正因如此,他反倒对老头那神秘莫测的心里到底有何企图产生了极大兴趣,愈发想要一探究竟。

“那么,我今夜前来,应该正是您一直所期待的吧。”

眠狂四郎说着,似笑非笑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漆黑小盒,打开了盖子。仙十郎探身来看,微嗅片刻,又用小拇指沾了些许放在口中尝了一下,喃喃道:“这是鸦片呢。”

仙十郎曾在长崎奉行[8]手下做过事,在这方面的经验可谓十分丰富。

“应该是大奥有人吸食此物吧。”

眠狂四郎的这句话,就足以使仙十郎惊愕万分,他那遍布皱纹的脸上流露出讶然之色。

“你是从何处得到此物的呢?”

“今夜我偷袭了去大奥参拜的御医室矢醇堂,抢了他的药箱,就这样。”

“哦!”

仙十郎无意询问眠狂四郎抢药箱的缘由,他抱着双臂,集中精力思考,觉得有什么事情和药箱里装有鸦片这一事实有着必然联系。

其实,眠狂四郎之所以抢这个药箱,是为了一个叫做静香的女人,她如今正躺在押上村一个叫做龙胜古寺的偏院里。静香被带有剧毒的长矛所伤,这种剧毒来自海外,由于毒性已遍布全身,性命岌岌可危,想要祛毒,就必须得服用兰医所制的药丸。于是,眠狂四郎就埋伏在御医醇堂出现的路上,伺机抢了药箱。

龙胜寺的住持空然大师走进两国的茶屋,翻开眠狂四郎抢来的药箱查视一番,庆幸的是,里面正好有静香所需的祛毒之药。同时,眠狂四郎也发现了药箱中的鸦片,心头不禁有些疑惑,蓦然间,一丝念头浮现脑海——估计大奥里要出什么非同寻常之事了。

此时,眠狂四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仙十郎的神情,看着他露出从未见过的紧张,心里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二人皆静默不语,最后,还是仙十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个嘛……看来不得不降服幽灵了。”

“幽灵?”

“近来听到一些风声,说西丸[9]有幽灵出现,据说可是真正的幽灵呢,那东西一身白衣,没有脚,总在深更半夜时分出现,在半空中飘来浮去,甚是吓人。”

仙十郎摆出一副滑稽模样,嬉笑着伸出双手,模仿幽灵的动作给眠狂四郎看。

其实,在当时那个时代,人们都坚信幽灵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柳营[10]的幽灵故事由于这种特殊的迷信,更是不足为怪。何况柳营地域极其广阔,本丸共有四万七千三百坪,二之丸[11]共有一万一千一百坪,三之丸[12]共有六千四百八十坪,西丸共有二万五千坪,红叶山[13]共有两万坪,吹上御苑[14]共有十万八千八百坪。在如此广阔的地域上,生活着五百左右的侍女,试想,她们经年累月地过着与男性完全隔绝、阴盛阳衰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民间百姓无法切身体会的。她们的内心长期充斥着阴暗的欲望、怨恨、憎恶、嫉妒等异于常人的压抑情绪,也无怪乎会做出一些淫荡、凄惨的恐怖事情。因果轮回,她们死后便变成亡魂作祟,使活着的人们胆战心惊。这类事件经众口相传,历经十一代幕府后,这类传言更是不胜枚举。

“眠,这个消灭幽灵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仙十郎轻描淡写地说道。

“难不成,您的意思是可以帮我悄悄潜入大奥?”

“没错,为了给晚辈们留一些光辉事迹,你去见识一下那种女儿国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呵呵,一切准备工作就交给老朽来办吧!”

西丸住着将军家齐的世子家庆及世子妃。水野忠邦正好担任辅佐世子之职,因而,作为水野手下的侧头役武部仙十郎,想要把眠狂四郎悄无声息地送进西丸,自然是有办法的。








早起上学的孩童们,嬉闹着从街上跑过,掀起阵阵热闹的嬉笑声,连临街的窗边挂着的风铃,都被震得发出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声音,“叮叮咚咚”作响。人们又迎来了一个祥和明媚的清晨。

今川町[15]的一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小客栈,店主文字若是一位常磐津[16]艺人。一大早,小店里就洋溢着久违的热闹气息。二楼的美保代起床收拾好床铺后,第一个走下楼来,她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行动已全然不似之前那般虚弱。

小偷金八也一直寄宿于这家小店,此刻,他立于两楼梯间的小平台处,正兴致勃勃、吐沫横飞地胡天侃地,使尽浑身解数来让美保代高兴。住在隔壁的独身老人立川谈亭迈着闲适的步子踱进店里,一脸惬意,应是刚刚泡完晨澡回来。老人就住在小店隔壁,是一位读本[17]作家,性情极为洒脱爽快,他的到来令小店的气氛愈加热络起来。

“唷,谈亭先生您来了,快请这边坐!”

店主文字若殷勤地请老人坐在长火盆前的座位上。这时,金八嚷了一句:“先生,那可是情夫专座,连我都不让坐呢!”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坐了会有什么特别处罚吗?”

“小店是教三味线的,若没有拨子[18],音也出不来。不过,旁边就坐着绝色美女,先生您可没有咬着手指色眯眯地欣赏啊。”

“庄子曾曰,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呐。虽说如此,您如此郑重其事地推荐,我会认真考虑的!”

文字若抬起一条腿,谈亭盯着她裤腿中露出来的洁白的大腿和红艳艳的绉绸,夸张地摇摇头。文字若笑着说:“我就是开个玩笑,即使有一天我颜老色衰,也不会去考虑秃顶的老头呢。”

“秃头是指光头吧。”

“没错,和尚头是指出家之人,死后会去西方极乐世界的。”

“嗯,我早上芋粥吃得饱饱的,后来在澡堂里泡了个通体舒泰,连我这秃顶都泡得通红通红的,光泡澡费就花了八文呐!”

“这样啊。如今的世道,目无尊长的年轻人到处都是啊。论语中说‘其事上也敬’,没有自知之明的人真可谓愚蠢啊。”

“知道,孔圣人说过的话嘛,夫马之似鹿者而题之千金,而天下无千金之鹿,何也?这是我最近刚在两国的垢离场[19]的评书摊上听到的。”

“没文化真是让人伤脑筋呐,那句话并不是出自《论语》,呃,是出自《中庸》还是《左传》呢?”

就在这时,美保代微笑着道:“应该是出自《淮南子·说山训》吧。”

“噢,是了是了,真是惭愧至极啊!惭愧至极!”

“哈,看吧,圣人也说了,秃顶的老头儿尤为尊贵吧。”

说笑间,门开了,听到来人的声音,美保代的脸色霎时一变。

因为女仆被打发出去跑腿儿了,文字若只好亲自起身,她漫不经心地朝门口一瞥,待看清来人,连忙殷勤道:“哎呀,先生您可来了,到底怎么了,为何音信全无了呢?”

眠狂四郎漠然地站在那里,淡淡道:“蒙您关照,多谢!那女子的伤有无大碍?”

这时,金八探出头来兴奋地喊道:“先生,我这次可算走运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金爷,您当这是什么地方呢,不是吹,小店无论三味线还是美人,当然是一等一的好啦!”

“没错。”

不久,眠狂四郎和美保代单独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两人相对而坐。美保代无言地垂着头,看不出脸上表情。

“我先向小姐道个歉,虽然我已把那个打伤您的男人杀死了,但很遗憾,没能把那个男人偶头取回来。”

眠狂四郎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美保代那摄人心魄的美貌,眼神泛着冷光。

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是气质高雅,风华绝代啊!

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从狂四郎体内掠过。美到极致,总是和罪恶联系在一起。这是意识到这一点的男人无法逃离的感情纠葛。

“在我取回男人偶头之前,是不会再来见小姐的。不知为何,总觉得必须要这么做。”

美保代抬起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眠狂四郎,渐渐地,那闪烁着智慧的明眸因为激动湿润了。

“我真是太高兴了!”

眠狂四郎眼看就要被美保代那含情脉脉的明眸吸引了,他强行稳住心神,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往常般淡定冷漠。

“虽然无法向您明确保证何时取回,但在下会竭尽全力。若最后依然没能回到您的手中,那就只好认命吧。今日前来,主要是为另一件事。西丸大奥内,应该还有其他和您身份一样的侍女吧,我想问问她们的名字及职务,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但是,您为何要问这些呢?”

美保代语气略带责问,露出猜疑的神色。且不说这原是隐秘之事,只要说出来,不就是把她们置于和自己相同的境遇里来了吗?

眠狂四郎见状,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在下并未打算做细作的勾当。”

听他如此一说,美保代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不禁羞愧难当,复又垂下脸庞,思忖片刻,轻声道:“那位侍女叫志摩,她负责守卫大纳言[20]大人的世子政之助的安全。”

“嗯。”

眠狂四郎重重点了点头,心道,看来我私下所猜皆属实。

政之助乃家庆第四子,年方六岁,不久前刚被正式册封为世子,改名家祥。

不久后,家庆就会上任第十二代将军,那么,政之助自然会承袭第十三代将军之位。

而传言中白衣幽灵出现的地方,正是政之助所住厢房前面的庭院。那么,传言政之助近来总是在半夜惊醒,要么害怕地跳起身来“哇哇”大哭,要么发出恐怖的凄厉叫声,大概就是这个缘故。生来身体羸弱的他隔三差五就会发烧,只是近来一个月,他的身体变得愈发虚弱,精神愈发萎靡,白日里更是一直处于低烧状态。御医们轮番诊治多时,竟无一人能够明确诊断出他的病因所在。

侍从们认定这绝对是幽灵作祟,便向家庆提议为政之助另择宫殿,但性情强硬的家庆断然驳回了这一提议,说道:“作为下一任将军,他肩负重任,岂能就这样输给所谓的幽灵?生病需得让医生诊治,若接受治疗后仍不见好转,那也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

水野忠邦听闻此事,称赞道:“还是大纳言明事理啊!”武部仙十郎在眠狂四郎给他看鸦片时,突然想到了此事。直觉告诉他,幽灵、政之助的病以及鸦片,这三者之间必然有着某种深刻而隐秘的联系。这准是本丸老中[21]水野忠成一派搞的鬼。

仙十郎又想到,美保代不是正好知道埋伏在西丸大奥里的细作的名字及职务吗?

果然——眠狂四郎首先抓住了阴谋的一点,即政之助的贴身侍卫竟然就是敌方派来的细作。

眠狂四郎倏地提刀站了起来,道:“事情紧急,就此别过!”

“唉,那个——”

美保代反射性地抬起眸子,望着眠狂四郎,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合适,一副欲言又止、不知所措的模样,但最终她还是选择沉默不语。

眠狂四郎并不多留,直接下楼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一事,大声喊道:“金八!”

“欸!”金八欢喜地窜了过来,眠狂四郎一边走下门口的台阶,一边道:“走,带你去见识见识千代田城的大奥!”








夏日午后,天空阴沉,空气闷热,一丝风也没有。一顶铆钉轿子[22]缓缓经过坂下御门,后面几个侍从打扮的人抬着一口装衣服的长箱,向大丸和服店走去,轿子里坐的是受命外出采买的中臈[23],这次出来主要是来取御簾中[24]定做的全套夏衣,包括羽二重(纯白纺绸)、罗纱、绉绸、透纱、越后绸[25]等。

围着轿子及衣箱的有局[26]、副使、伊贺者[27]、杂役等共八人。另有一人是大丸和服店派来的,他穿的唐栈[28]外衣自后面撩起,露出下身所着的土黄色贴身细筒裤,一副町人打扮,走在长衣箱的旁边,此人正是金八。

众人穿过御门的后门,行至御切手御门时,连金八这样的人都变得紧张万分,一颗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全身肌肉都微微抽搐着,仿佛有一股奇怪的力道自他膝盖抽离,膝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先生,您怎么样?还好吧?要是我们此行败露的话,真的会被捆在十字架上处死吧!

对着藏在衣箱里的人,金八不住地在心里呼喊道。

一行人顺利地通过御切手御门,到下御广敷门七之口[29]时,已经接近落锁时间了。

第七关卡防护栏处,常有御用达[30]商人待在这里等待每个宫殿来吩咐要采办的事宜,长久以往已成为了一个惯例。所以,此刻金八蹲在栏杆处,倒也不显可疑。里面出来的几个取衣箱的仆人,抬过长衣箱,纳闷道:“这个怎么这么重?”

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吆喝着抬起来就走。金八盯着那个长衣箱,从栏杆探出身子,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突然,守卫厉声喊道:

“等等!”

金八发誓,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般惊险的情况,浑身上下嗖嗖地直冒冷汗。

——先生啊!您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深夜——

大奥深处,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回声。某间御衣房里,借着外面长廊上挂着的铁丝灯笼透过来的亮光,只见一个黑影悄悄打开长衣箱的盖子,麻利地钻了出来。没错,此人正是眠狂四郎。此时,他环顾房间的四周,发现屋内各种衣柜、长衣箱、装束箱等物什,一个个被摆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可以断定,这间房就是御簾中的御衣房。眠狂四郎默默地回忆一遍熟记于心的西丸地形图,估测着目标房间的方位,以及从这里到目标房间的距离。

此处位于西丸的南边,而目标房间在西边。眠狂四郎大脑飞速地思量着,到底该沿着檐廊过去呢,还是从庭院横穿过去呢?片刻后,眠狂四郎大胆地决定沿着长廊神速向前,猛冲过去。他的身手极好,速度快得连脚步声都不会被人听见,身形倏地没入长廊深处。长廊上远远近近挂着铁丝灯笼,透着微红的光亮,虽然没有一个人,却长得可怕,一直伸向不知名的深处。

眠狂四郎一口气穿过长长的长廊,最后,在西边的榻榻米走廊处停了下来。

打量了一番这个有两町大小的榻榻米走廊后,眠狂四郎如风般敏捷地越了过去。一路上,偶尔会碰上值夜班的侍女,之所以没被她们发现,是因为侍女们手中提着纸罩蜡灯,脚上穿着的木屐上带有三枚竹皮棒,一走路就会发出声响,眠狂四郎远远听到这声音,就立马敏捷地藏起身来。

目标房间,即政之助的寝殿,就在前方不远处——

看清方位后,眠狂四郎迅速拉开一道拉门,潜入一个空房间。能幸运地判断出这是一间空房,是因为眠狂四郎在门外闻不见一丝薰香气息,而凡是有人住的房间总会或多或少地飘出些薰香味。

眠狂四郎从空房间爬到阁楼,然后进入政之助所住厢房的阁楼,把阁楼横梁上的隔板移开两分,眼神犀利地透过缝隙打量着屋内情形。

只见一个浅黄色的大蚊帐罩住大约十榻榻米大小的空间,蚊帐的顶端吊在阁楼上,所以,透过屋内明亮的坐式灯笼,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蚊帐里正睡着一个看起来极为病弱的少年,他身上盖着的红丝被拉至胸前,大概是由于发烧,少年两颊赤红。枕边放着一个小柜,里面挂着裱有守护神和神佛尊像的物件。

距少年的床榻下方一张榻榻米远的地方,铺着另一副被褥,一名侍女正俯在一方红色绸缎面的枕头上睡觉,头发盘成片外髻[31],灯光下显得格外乌黑发亮。

——这个中臈侍女应该就是细作志摩吧。

眠狂四郎一边密切注视着屋内情形,一边暗暗思索着,自己的工作还真是需要十足的忍耐力呢。

事实也的确如此。眠狂四郎在阁楼伏了整整两个昼夜,却并没有发觉屋内有丝毫异常,政之助在眠狂四郎守护的两个夜晚里没有任何不适,睡得十分安稳,连眼睫毛都不曾眨动。那个中臈也没露出任何可疑形迹。

可是,第三日夜里,丑时八刻下刻[32],异常发生了。

透过阁楼,看到屋内那原本正熟睡的中臈忽然折起身子,黑暗中的眠狂四郎迸出一丝冷笑。

这位中臈容姿绰约,美貌并不在美保代之下。只见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上阶床边,掀开政之助的被子,俯身抱起正在熟睡的政之助,然后用手狠狠掐上政之助的大腿。可怜的政之助挥着两只瘦弱的小手,使劲儿挣扎,痛得全身激烈抽搐不止,“啊啊——”地一声声惨叫。

稍过片刻,中臈白皙的手再次凶狠地拧上政之助的身体,少年惨叫连连。

“殿下!”

隔壁房间里传来下等侍女惊恐不安的叫声,屋内的中臈故意装出恐惧的声音,颤声回道:

“又,又出现了吗?”

“我去看看!”

下等侍女一边回答,一边跑了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惊喘连连,尖声说道:

“出,出现了!”

此时——

他悄无声息地穿过阁楼,跳回那个空房间,出门跨过长廊,跃入庭院。

月亮隐在云层里,满天繁星,璀璨无比,仿若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似的。璀璨的星光映在白洲[33]和泉水里,使庭院变得如同白昼,一眼就能看到远方。

泉水的东边,有一个白色之物正悠悠地飘浮着。

眠狂四郎奔向那白色物什,身形简直比鹿还要迅速。

飘荡在空中的白色物什只是一件左右衣袖伸开的白衣,没有四肢,没有头,离地面约数尺距离,夜风扬起那白衣的下摆,缓缓地飘来转去,仿若一只大风筝。

白衣的正下方是一口古井,黑黢黢的井口大张着,似乎白衣正是从古井底下冒出来的。

眠狂四郎飞奔至白衣前方,抽出腰间长刀,对准白衣下摆和井口间的空隙,猛地横刀砍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白衣竟然又悠悠地向上飘了一尺上下。

紧接着,眠狂四郎腾身而起,抬刀自白衣的衣襟处直直劈至下方裙摆,约莫四尺。只见白衣在夜色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变作两半,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眠狂四郎并不去查看那物什,他缓缓走近井沿,探身朝井下望去,这漆黑的井底到底有何古怪之处呢?为了一探究竟,眠狂四郎随即跨过井沿,拿出一条绳梯,把倒钩挂到井沿之上,攀着绳子探入古井。








夏日的清晨,空气舒爽,凉风习习,阳光透过树木繁茂的枝叶,斜斜映照在泉水上,泛着斑驳的亮光。

权大纳言兼右大将家庆,此刻正站在昨夜眠狂四郎劈开白衣的位置,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那口古井,西丸老中水野忠邦随侍在侧。后面,二十多名美丽的大奥侍女,列成一排整齐地跪在碎石地上,场面甚是艳丽夺目。

此时——

两个伊贺者听从忠邦的命令,正要潜向井底。

“这个就是幽灵的真身吗?”

用完早饭后,家庆立即出殿来到这里,水野忠邦奉上被劈成两块、绣有大花纹的绫缎中衣。衣服上的十五条葵纹均是阴文印染,由此推断,这必是御簾中的衣服。

“飘在半空中的幽灵,就是这玩意儿?”

家庆面带疑惑,看着眼前之物,眉头深锁,一旁的水野忠邦笑着拿出一个奇怪的绢袋。这绢袋,用现如今的话讲,就是一个涂过液状弹性橡胶的小气球。当然,在当时这还是稀罕的外国货。只要往气球里充满煤气,它就会飘起来,进而能使罩在外面的白衣飘荡在半空中。

水野忠邦并没有禀告家庆是何人使用的这等走私物品,只是对家庆道:

“请您看看这个变出幽灵的古井吧!”

片刻后,绳梯倒钩钩上了井沿,伊贺者从井里出来了,手中提着一个用草绳捆紧的伽和尚[34](然称为和尚,但却不是男子,而是剃着光头身穿男性羽织裙裤的女中)。

家庆睁大眼睛,屏气凝神地看着。当然,身后那排跪着的侍女们也因为太过惊恐而一阵骚乱。

“是这个和尚操控的幽灵,但是这个和尚也是被人操控的!”

水野忠邦说完这句话,锐厉的目光扫过众侍女,突然冲着其中一人喊道:“少主侍从志摩!站起身来!就是你这个黑心奸妇,竟敢给少主喂食鸦片,还将少主的病嫁祸于幽灵!”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空气中大约有片刻凝滞。突然,中臈志摩猛地起身,伸出右手快速抚向自己脖颈处,

“危险!”

水野忠邦猛地推倒家庆,就在此时,一把泛着银光的小刀呼啸而来,万幸的是,只听“扑哧”一声,刀子刺进了靠着井沿站立的伽和尚的喉咙里。

志摩的右手不停,此时众人已经明白她身上暗藏的凶器不止一把。但是,就在第二把小刀射过来之际,井里竟跃出一人。他身形高大,挡在了家庆面前,此人正是眠狂四郎。只听他道一声:“打扰!”便抽出腰间长剑,泛着寒芒的利剑弹开疾射至面门的利刃,如拂去落叶般轻松。

只见志摩神色凶狠地迅速从背后抽出第三把、第四把利刃,凶狠地射向眠狂四郎。眠狂四郎镇定如常,连眉毛都不曾动一毫,泰然地横剑弹开扑面而来的小刀,一步一步逼向志摩。

志摩投完第五把利刃后,从胸口拔出一柄短剑,紧紧握在手中。眠狂四郎嘴角挑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盯着一派从容、离自己还剩不足四尺距离的眠狂四郎,志摩心知败局已定,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向眠狂四郎砍来。

对志摩刺来的短剑,眠狂四郎仅是敏捷地一转身,就轻松避开了。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迅速划开志摩那紧紧束于腰间的天青色绫缎腰带,腰带瞬间滑至志摩脚边。

志摩脸色惨白,狼狈的她此刻已全然顾不上性命,一下子丢开短剑,双手紧紧护住已经半敞的前襟。

紧接着,眠狂四郎的刀又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志摩那绚丽华彩的外衣便从后面裙摆处向上缓缓渐裂开来,众人只闻“嗞啦”一声,裂成两半的外衣已自志摩胸前滑落,褪至脚边。

志摩的神情愈加悲愤。面对她的惨状,眠狂四郎并未停下手中动作,愈发不留情地挥动长剑,“唰唰”两下,划开了她的白色纺绸里衣,划开了她绯红绉绸的贴身内衬,片刻间,志摩那丰润莹白、线条优美的肩部、胸部、背部、腰部全都裸露在众人面前。忽闻志摩凄声尖叫,原来眠狂四郎已用剑尖挑掉束缚在她腰间的最后那件衣服,甩向空中。志摩已然全身赤裸。“啪——”的一声,利剑入鞘。接着,眠狂四郎转过身来,对着家庆恭敬一拜,转身退下,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身后——

一丝不挂的志摩僵硬地护着前胸低头伏地,浑身雪肤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众人屏住呼吸,眼睛齐刷刷投向她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默。



* * *



[1]禁苑:指宫苑。

[2]筋违门:为抵抗地震台风的强力灾害在门上交叉固定上支柱的门。

[3]广敷:大奥门口。

[4]法印:自镰仓至江户时代政府按照佛教对画师、儒者、佛师、医师等授予的地位。

[5]下野守:官职名。

[6]上屋敷:日本江户时期,官员拥有的府邸根据距离江户城的远近可分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上屋敷离江户最近。

[7]五更:现如今的上午八点左右。

[8]奉行:江户幕府时代大城市掌管治安及民政的官署,担任官职名称。

[9]西丸:江户时代,幕府将军的嫡子的宫殿,或是将军退位后所居住的宫殿,现如今指日本天皇的居所。

[10]柳营:指日本的幕府,或是将军,特指德川幕府。

[11]二之丸:围在本丸外面的部分。

[12]三之丸:围在二之丸外面部分。

[13]红叶山:江户城本丸和西丸间的小山丘。

[14]御苑: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日本天皇的居所。

[15]今川町:今位于日本爱知县。

[16]常磐津:净琉璃音乐的一种,日本重要的无形文化财产,创始人为常磐津文字太夫。

[17]读本:江户时代后期流行的传奇小说,以宣传因果报应、劝善惩恶思想为宗旨。

[18]拨子:日语中“罚”与三味线的“拨子”发音相同。

[19]垢离场:江户时代位于两国的繁华街。

[20]大纳言:太政官的副官,地位仅次于大臣,同大臣一道参政,传达圣听等,此处指将军家庆。

[21]老中:幕府中直属将军的最高官员。

[22]铆钉轿子:大奥女官乘坐的外面钉了铆钉的轿子。

[23]中臈:江户时代,在幕府当差的女官或女侍。

[24]御簾中:日本专指将军或公卿大名的正妻,此处指家庆的夫人。

[25]越后绸:越后地区盛产的一种丝绸。

[26]局:对宫中、将军、公卿家服务的女官的敬称。

[27]伊贺者:江户时代从事幕府谍报活动或杂务的官职。

[28]唐栈:用蓝、浅黄、红三色织成的高级绵布,多用于长衣。

[29]下御广敷门七之口:江户城进出大奥的出入口之一,因为是晚上七点落锁,由此得名,七点之后除了将军之外的其他男子都不得进入大奥。

[30]御用达:指江户时代有资格自由出入幕府、大名、公卿家的官商。

[31]片外髻:江户时代,大奥侍女间流行的一种发型。

[32]丑时八刻下刻:约为凌晨两点左右。

[33]白洲:皇家庭院中用白沙铺就的地面,能乐等表演都在上面进行。

[34]伽和尚:一种伺候在将军、大名身边,和他们闲聊、谈心的官职,也称为“御伽众”。





修罗之道





清晨,一眼望去,江户的街道宛如一幅画。武家宅第本就临街而建,按照惯例,仆役们要在太阳初升之时,给外面的街道洒水,再用扫帚扫得一尘不染。

此处——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宅前,大门一左一右大敞着,门前两个管事的仆役,在夏日早晨清爽的空气中挥动着手中的扫帚。

对面柳原堤上绿柳成荫,一片青翠映入眼帘,在乳白的天空下更显得生机勃勃。

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只见一道长长的人影到了脚前,一个仆役吃惊地抬起了头。

眼前是一个浪人模样的年轻人,面目清秀,举止优雅,仆役朝他轻轻施了一礼,将这个难得在早晨到访的客人让进了院子。

客人悠然踏进玄关,高声喊了句“劳驾”。

寂静的内室马上传出一阵裤裙摩挲的窸窣声,一个年轻的仆从出来迎客。

“听闻御医大人今日不当值,在家中休息。请劳烦通报一下,说眠狂四郎登门拜访。”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年轻的仆从愣了一下,忙端详起这客人来。几天前的夜里,在八辻原,狂四郎曾埋伏在醇堂前去当值的半途,抢走了他的药箱,当时这个年轻的仆从也在场。

年轻的仆从如石化了一般目瞪口呆地定在原地,狂四郎朝他冷冷一笑:

“在下前几日得到的药箱中,有个黑色小匣,听闻里面是对御医大人来说十分贵重的秘药,劳烦通报下,说我是为归还药箱而来。”

年轻人退下去后,稍过片刻,里面走出一个年长些的佣人,向他示意道:

“这边请——”

佣人尽力掩饰自己的敌意,表情僵硬地在前面引路,把狂四郎领入书院。

自狂四郎在客席坐下后,半个时辰已过。这也在他意料之中。

狂四郎平心静气地等候。

拉门敞开着,独具匠心的回游式庭园[1]一览无遗。

当时位居法印(相当于僧正)的大奥医师相当富有,每到中元节和年末都能收到千两酬礼。然而,即便如此,要维持如此富丽堂皇宛如仙境般极尽风雅的宅第,他靠行医收取的酬礼也只是杯水车薪。

——想必是他大规模走私赚取的不义之财,才使得这庭院如此美不胜收。

狂四郎一面想着,一面静静地听着麻雀吱吱乱叫,这时隔扇门开了。

出现的不是醇堂,而是备前屋。

“能在此相见倒是有缘啊。”

隔开一丈多的距离,端正地把手放在隆起的膝盖上的备前屋,一副坦荡的样子笑着说道。

让我苦等半个时辰,就是为了迎接这个阴险的商人吧。

“我还在想,是不是你来了呢!”

狂四郎也露出了毫不示弱的笑容。

“听闻阁下此次登门,是要归还从醇堂大人手里取走的小匣子吧——”

“备前屋!私自挟带鸦片,唆使公方[2]的孙子沉迷其中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无稽之谈。我不过一介漕米[3]商。药物方面的知识我知之甚少——”

“听说所谓什么都不懂的人,不过在用药剂量上动了点小手脚,就已经把本丸老中[4]、若年寄还有大目付这些人要么变成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要么变成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了。”

“眠先生,有话尽快挑明了说吧!我可是很忙呢。”

突然,备前屋变了个人似的把脸一绷,一边的粗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正合我意!”

“我已等你多时。是我怂恿茅场家的女儿到你身边的。我压根就没想过单凭她区区一个小姑娘,就能从你手里抢走女人偶头。那姑娘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长处就是为人老实。所以,见到你之后她一定会坦白说男人偶头就在室矢醇堂手中吧。如此一来,你定会为取回男人偶头从正面闯入这里。我不过如此盘算了一番而已——结果真不出所料,你来了。”

“我来是要用鸦片交换男人偶头的。”

“您真是思虑周全……但是,这笔交易对我来说,不划算。说起来,意欲利用幽灵和鸦片将大纳言[5]大人的继承人弄死的上房女佣,她因为被你看到了一丝不挂的样子,心中羞愤交加,无奈之下咬舌自尽了不是吗?不过话说回来,真该感谢你,这样一来能揭发我们阴谋的人又消失了一个。你手里掌握的鸦片根本不足以成为证据……我毕竟是个商人,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原来如此。这番话还真是符合你的性格。……那么,就别怪我硬抢了。”

“果不出我所料……实在抱歉,我十分欣赏你这样的武士。我虽阅人无数,却不曾见过如你这般有魄力的……话虽如此,请记住一点,我不会劝你倒向我们的。我们生来就星象相克。动手吧,看看谁先倒下。”

“备前屋!你准备了多少杀手?”

“十三人哦……本来还让他们准备了弓箭武器,我敬你胆敢一人前来的勇气,就让他们把武器都撤下吧——那么,让我见识一下吧。”

备前屋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狂四郎看到了可以斩杀他的时机。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备前屋消失在隔扇之后,转眼,十五叠[6]大的书院就被十三个埋伏的杀手包围,无形的杀气咄咄逼人。

狂四郎霍然起身,长身而立,长刀佩于腰侧,一身黑色轻便和服,在这一瞬间的可怕静寂中,他如影子一般,突然踏出一步。

刹那——

他苍白冷峻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悲怆的笑,脚下猛地一蹴地面,斜横着身体飞去。

他“啊”地大喝一声,横刀砍去,六枚芦苇屏风中间的两扇,一下子就被斜劈成了两半。

随着一阵诧异的呻吟,藏在屏风后的男人也同屏风一起“咚”地倒了下去。似被那阵风煽动一般,狂四郎的身体噌噌噌地从屋内的榻榻米上滑过,转移到了宽阔的外廊檐下。

狂四郎在书院刚坐下没一会儿,就已看破屏风后有人埋伏。那人正在动过手脚的屏风后,用嵌在屏风的油竹压条上的枪口瞄准狂四郎。备前屋能够坐得如此泰然,皆是因着此人的护卫。

制敌在于先发制人。

狂四郎如在河面掠过的燕子一般,迅速飞向走廊右侧,在此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藏在暗处的敌人阵营出现了一丝动摇。

掠过大约三丈远之后,狂四郎离开外廊,一跃跳到庭院中。

他觉察到,如果从书院直直地奔向外廊,再落到庭园里的话,潜伏在外廊之下的敌人就会不动声色地朝自己挥刀砍来。

被看破攻击路数的敌人,分别从埋伏的外廊下、旁边的隔间、以及走廊的阴影中迅速蹿出,如一群争食的野狗般同时向狂四郎扑来。

狂四郎横穿过草坪,在茶室的院子入口处站住,背对着半袖形灯笼,低压刀尖。他镇定地静静站着,周身散发出朦胧怪异的剑气。

十二名刺客在狂四郎面前迅速散开,形成一个半圆。

一般来说,武家宅第的茶室入口都是为防御敌人而设计的,借由假山、石头和树木的位置部署,一个人就足够抵挡敌人。灯笼前后种有树木,这些树木不仅能使灯笼明亮的光线在枝叶的遮挡下营造出一种幽深寂静的美好意境,也让光线朝向了敌人,从而使自己隐藏于黑暗之中。而且,这里灯罩的位置,无论是敌人还是同伴,对他们来说都是最后的攻防较量之地。换句话说,狂四郎与攻入这个宅第的最强之人处于同一条件之下。

就在一瞬间,被迫处于守势的刺客们慢慢向前逼近,逐渐缩小距离。最后,他们发现只能上前单打独斗,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这些人全都是备前屋用重金雇来的杀手,每个人都身怀绝技,是百里挑一的好手。狂四郎把刀尖落在脚尖前面三尺处,这种奇怪的架势仿佛有种魔力,令人不寒而栗。

“吃我一刀——”

一个急着抢功的杀手嗖地冲上前来,高高举起长刀朝狂四郎砍去。

在他噌地跨出半步靠近的瞬间,狂四郎嘴角露出一丝令人战栗的阴笑。

“下地狱去吧,等你想出怎么破我的圆月杀法时,已经太晚了!”

狂四郎一边放话一边静静地开始转动刀尖。

对手突然双眼圆睁,瞳孔似要飞出一般,他本想在狂四郎露出破绽时伺机一刀砍下。狂四郎刀身转至水平的时候,对手眼睛突然收缩,脸上浮现无以名状的胆怯神色。

“唔!”

未曾看到狂四郎出刀,那人保持着大上段[7]的姿势,突然踉跄一下,咚的一声仰头倒下去,鲜血如泉涌般从他喉咙喷出,浸湿了一尺多长的地面。

狂四郎收剑,恢复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

酷热的阳光透过枝叶,渐渐洒向浑身散发着妖邪之气的狂四郎,在他身上映出斑驳的树影。

“喝!”

一人如飞鸟般快速从左侧冲了上来。然而这迎面一刀徒劳地砍在狂四郎背后灯笼罩上,火光四溅。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他浮在空中的脸仿佛挤破的酸浆果一般,被无情地染成了朱红色。

这时,狂四郎已经转向第四个敌人,刀身继续画着半月。

“唔、唔、唔……”

被这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厌恶的异样情形所震慑,那人呻吟着,绝望地紧咬牙关,放弃八相[8]的架势,猛地挥刀砍了过来。又是一个白白送死的。只见刀风飒然而过,那人便已倒向长满青苔的地面了。

说时迟那时快——狂四郎立刻快速移向右边,准备攻击第五与第六个敌人。他一面向锋利的刀尖放射引力,一面三度开始描画圆月。

奇怪的是,狂四郎那如烈火般充溢着欲念之色的双眸,正凝视着第五和第六个敌人中间的空当。

转动的刀身弹开金色的阳光,一闪一闪。

“喝!”

第五个人急着找死,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大喝,神色凄厉,刀光一闪而过。

狂四郎后撤一步,身形微动,只向右侧拉开一点距离,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手,随着骨头碎裂的一声闷响,那人自脖颈到肋骨已被他斜肩砍断。刀身掠过血色的彩虹,锵的一声收了回来。

第六人发狠吼了一声,劈头朝狂四郎砍来。在刀尖掠过肩前的刹那,狂四郎业已收回的剑毫不留情地砍断了他的身体。

转瞬之间击毙两人的狂四郎,随手甩去刀身上沾的血,将这一路风扬乱曲的“安静”姿态也甩了开去,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势,好似在说着他要马上大开杀戒了!

喊出“受死吧!”的同时,他刀尖划过地面,“噌噌噌”地分出多个身形,开始了进攻。

狂四郎进入刀圈之内将背后完全暴露给了敌人,他一面在心中狂吼:“——备前屋!这就是我的剑法,看好了!”一面应对四面八方拥来的敌人,他四处腾跃翻转,敌人一个接一个都成了他圆月剑下的祭品,白洲、踏脚石、青苔全都被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红。








押上村的龙胜古寺后面有片几十年前就被弃用的墓地。那些已成为无缘佛[9]的墓石,掩映在蓬勃疯长的夏草之下。高大的香樟树下立着一尊地藏菩萨像,可怜的是,佛头只剩下一半。

夏蝉嘶鸣,骄阳当头,酷暑难耐,青草也散发着热气,空然住持顶着这仿佛要把人烤焦的烈日,屈身坐在了闷热的草地上。

身后一阵木屐声响起,静香叫着“空然住持——”走了过来。

“哦——”空然吃惊地站了起来,朝她说道:“小姐,你还不能下床呢!”

狂四郎从室矢醇堂手里抢回的药果然效果显著,她大腿内侧被毒枪射中的伤疤虽然还未痊愈,但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侵入体内的毒素并未完全清除。静香的脸色原本就泛着青色,在白日里被耀眼的阳光一照,整个人看来就像刚蜕皮的幼蝉的蝉翼一般清透,站在那里纤纤弱弱,楚楚惹人怜。

“日本桥的灯笼店老板来了。”

静香说完,突然看到空然一手提着竹笼,便问道:

“这是什么?”

“是蟋蟀呀。这也可以算到工钱里——”

空然笑了。是忍着酷暑捉虫儿了。江户中做这种买卖的人大都是一大早就到这附近来挑选进货,这里有金钟儿、纺织娘、蟋蟀、萤火虫等各种各样的虫儿。

再过几日就是盂兰盆节了,这个超然洒脱的化缘云水僧一个劲儿地干起了副业。他从灯笼批发店搬回的须骨灯笼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灯笼有瓜形,有圆形,还有葫芦形,根据形状的不同巧妙地勾画出或红或蓝的花鸟风月图,这也是要干的活计之一。在白纸灯笼上画上插图,髭题目[10]是给法华宗用的,凋零的莲花图案各宗都可用——如此一安排,空然的业余爱好便派上了用途。

根据当时的风俗,不管日子过得多清苦,即使是住在后街的大杂院内的人家,到了盂兰盆节也一定会点上灯笼过节。还要事先养些会叫的小虫,在迎魂火[11]那晚放生,这也是传承下来的好习俗。

空然在这里做些私活攒点钱,盼着盂兰盆节那日,给村里的孩子们买一些好看的烟花。孩子们也因为有了这个盼头心里乐开了花。

把画好的灯笼交给批发店铺的小伙计带走后,空然和静香围坐在杂乱厢房中的地炉旁,一人一杯淡茶。

“这座寺院是哪个宗的?”

“啊,是什么宗呢?”

“真是的!住持都不知道太不像话了——”

“哈哈哈,我自己也是半路出家当的和尚,还不曾听说这是哪一宗呢。因我最尊敬白隐[12],当是临济宗吧。”

“那空然大师以前不是和尚吗?”

“以前是领薄禄的武士。有一天,受够了武士穷困潦倒的日子,突然有了过闲云野鹤生活的想法,想无拘无束地飞上长天。”

“您真有勇气啊。”

“人啊,在遭遇大的不幸时就会变得勇敢……白隐禅师原本也并不伟大。他年轻时候,就对僧人的生活抱有极大的疑惑,并一直为此痛苦烦恼着。终于啊,在他潜心钻研就要了悟之时,却被命运捉弄了一把,大咯血。对于当时的痛苦……他这样写道:虽然想去各处寻访救治之法,但一刻也不能离开病床,向神佛祈祷也不灵验,种种方法都试过,耗尽了心血却依然毫无办法。所以,最终他自暴自弃,决定云游天下,去当行脚僧了。当时他的想法就是,混账死神你想取我性命就尽管来吧。在这样的气魄之下,他的病竟最终痊愈,活到了八十四岁高龄。”

“空然大师也想像白隐禅师那样自由活着吧。”

“不是说模仿就能模仿得来的啊。”空然笑着说道。他的神情深邃无边,让人猜不透。

——这个人一定经历过什么重大的变故,而且是我这种人想象不到的不幸。

静香想着,默默地在心底和自己的境况和信仰做了下比较。








静香低头踩着掩盖在杂草中的踏脚石,又走回了别院,不经意地抬起头,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外廊下正悠闲坐着的,是她的护卫鼹鼠喜平太。他的脸要比一般人宽上一倍,背上的大瘤像背着个婴儿,在离置履台二寸远的地方,他垂下一只脚闲晃着——如此丑陋的样貌就像是造物主的恶作剧,静香虽然从小到大已经看习惯了,可每次看见仍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她尽量装得面无表情,走回了房间,喜平太跪在外廊迎她进去。

“我不需要护卫,你回去吧。”

静香冷冷地说。喜平太抬起死鱼般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的背影,用平平的语调说:

“我来接小姐。轿子已经备好,请小姐准备一下。”

“我的事我自己决定,不用你来指示。”

“既然小姐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由走动了,就不能再将您继续留在他身边了。请小姐跟我回去,不然,我就去杀了眠狂四郎!”

“我不回去。”静香倔强地说。

一瞬的沉默。

突然,感觉后背传来一丝微弱的战栗,静香急忙回头,就在那一刹那,喜平太风一般从外廊掠过一丈多的距离,来到静香刚才坐的地方。

被一掌击中的静香,软软地瘫倒在喜平太怀中。

喜平太浑浊的眼睛一下睁得很大。肌如白雪,眉如翠羽,紧闭的双眼上覆着长长的睫毛,小小的朱唇如花含露般饱满。他曾经渴望过的这些,如今正如他所愿般瘫倒在他的手臂中。

少女轻盈的身体静静地躺在他怀中,皮肤透着芳香,黑发散发着香气,凌乱的裙裾下半遮半掩的玉腿白皙光滑——

喜平太心中呻吟着,炙热的喘息好似喷火一般,朝昏迷的静香扑面而去。

这几年,静香出落得越发美丽,喜平太一直从远处注视着她美丽的身姿。她是高不可攀的绝壁之花,而他好比无翅的苍蝇,一直藏在杂草丛中嗡嗡叫着,仰望着她。

但是,当他找到静香时,她正要委身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浪人。自那时起,他那佝偻丑陋的胸膛中就渐渐升腾起了爱欲之火。

——我正抱着小姐!就这样紧紧抱着。

曾经一直渴望的事现在终于成为了现实,喜平太胸中不禁迸发一阵狂喜的怒吼,他哆嗦着骨节突出的五指,颤颤地滑进静香凌乱翻卷的和服,朝她红底白花的衬裙下一寸寸探去,看到她娇嫩的朱唇又不禁微微情动,遂将向外翻起露出黄色龅牙的嘴唇凑了上去。

就在此时——

“喝!”一声凌厉的怒喝从前院传来,震得屋内一阵颤动。

喜平太心中一悸,扭头看去,出现在视野中的却是空然。

“虽已荒废多年,这里也是梦想国师[13]沐浴佛光的武藏国五山十刹之一!在通往解脱门的菩提路上,怎可有如此淫乱的行为!立刻滚出这里,混账东西!”

说这话时他身姿凛然,再无平日里的那飘飘如仙的姿态。

“混、混蛋秃驴!”

喜平太大而平的脸因屈辱和愤怒涨得更大了。

他下一步的动作宛如挑战菩萨的罗刹般神速。他将昏迷的静香轻松地用胳膊一夹,大半个身子往旁一倾,风驰云走般抢掠而出。经过空然身侧时,飒然舞动的白刃,于剑尖画出一道红弧,转眼已如旋风肆虐般扫过数间之远。








眠狂四郎拖着满身血腥的疲惫身子,从回到古寺到现在也才不过五分钟。

回到别院,他立刻发现倚着拉门倒下的空然,不禁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空然一只手按着胸口,一片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衣衫,狂四郎一下子愕然,狂四郎慌忙想去扶起他,空然摇摇头:

“不用了,还是不动的好,正在止血……伤得不重。”

“是谁下的手?”

“一个驼背。”

“什么?!”

猛然间直觉告诉他静香被人劫走了。

“混蛋怪物!”

又重新涌起斗志的狂四郎,连从药箱中拿出止血药都觉得不耐,直接把从室矢醇堂手里抢来的药箱留给空然,转身跳入院子。

“阿眠,不用追了。没用的。”空然转头对他说道。

“我绝不会让静香落在那怪物手里的!”

“你不过是倾慕她,又不打算娶那女子。还是放手的好。她自有她自己的命数啊。”

“我要跟那怪物一决雌雄。”

“来日方长。今天我看你脸色不好,甚是疲惫。”

“什么来日——我这种人没有明天可言!”

扔下这句话,狂四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从古寺出来到宅第本院,堀川沿岸的街道是必经之路。狂四郎之所以没能与喜平太遇上,只因在杀光十三个刺客后他已再无余力徒步走回,便雇了只小船从一目之桥绕远路,穿过柳岛桥才回来的。

狂四郎穿过竹林,尽量抄近路,他越过田畦,朝着前面有村落的森林,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离开森林时,狂四郎骑在一匹没有鞍的马背上。白色的街道上扬起一阵尘土,马好似配合骑手的气势般疾驰而过。

远处,一顶小小的轿子行在路上,一看到旁边跟随之人,狂四郎大喜。

在距离轿子大概三丈远的后方,狂四郎扯住马缰,轻快地翻身下马。就在他下马这当儿,鼯鼠喜平太已经脱下草鞋扔到一旁,拔出了刀。

喜平太傲然地高高举刀摆出大上段姿势,狂四郎凝视着那种不可一世的架势,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瞬间就是自己生死的分界线。

陷入危机的是他自己。一个时辰前那场惨烈的血战已经使他精疲力竭,现在无比疲惫。

对方因不敢确定能否敌得过他的全力迎击,所以才使出了不可捉摸的飞翔秘术。

面对如此的强敌,若想使出圆月杀法,就要有不可估量的锐气,来衡量眼前轻重缓急的局势。

拖着疲惫的身体,到底还能支撑多久——狂四郎自己也赌了一把。他迅速拔刀,提着饮过十三个人鲜血的刀噌噌噌地冲上前去,两人间的距离急剧缩短。

“来吧!怪物!”

“噢!”

仅此而已——

狂四郎与喜平太仿佛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似的,一动不动地相对而立。在他们对峙的这段时间里,不容置疑的是,生命力正在可怕地慢慢流逝。

狂四郎知道若是使出圆月杀法,动作势必会很僵硬,因为现在他已经无力,而喜平太想要化作鼯鼠飞翔,也因狂四郎逼得太近而无计可施。

唯有两人四目相对碰撞出的闪电般的火花,打破了空间。

然而——于不经意间,一个黑色物体轻盈地翻飞在两剑之间——然后落在了地上。

是一件纱质十德[14]。

只见那人对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似若不见,不紧不慢一步步踱到二人中间,不慌不忙地捡起地上的那件十德外褂。来人正是先前提到的大目付松平主水正——乐水楼老人,他一直隐居在涩谷的森林之中。

这个老人是静香的祖父,同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也是狂四郎生母的父亲。他受茅场家管家的请托,前来带回静香。

“混账东西!”

老人一声呵斥,喜平太突然面现卑屈之色,噌地向后跳开,一言不发地纵身退下。

“静香就交给我,可好。”

老人声音凛然,向狂四郎问道。

虽然老人从容不迫的态度使他不由得很想反抗,但狂四郎还是强压下心中的不甘,只丢下了一句“您随意——”,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狂四郎一回到龙胜寺,就一脸怅然坐到了空然枕边,正抬头望着天井的空然,冷不丁说了一句话。

“正所谓去者不追啊。”

狂四郎默默地点点头,随即被一缕莫名的寂寥所吞噬。



* * *



[1]回游式庭园:池泉庭园样式之一,以泉池为中心边走边观赏的庭院。始于镰仓初期,江户初期和明治时代盛行一时。

[2]公方:镰仓末期至室町、江户时代对将军的尊称。

[3]漕米:江户时代幕府各藩将储备的年贡米运往江户、大阪。亦指运送贡米。

[4]老中:江户幕府的职务中具有最高地位、资格的执政官,直属将军。

[5]大纳言:日本律令制下太政官的次官。参加政务的审议,大臣不在时代行其职。

[6]叠:一叠面积约为1.62平方米。

[7]大上段:剑道用语,挥刀从头上往下砍的架势。

[8]八相:左脚前,右脚后,左脚全贴地,右脚脚跟提起,两脚平行或微外八字,左脚脚跟和右脚脚尖在同一条直线上的架势。

[9]无缘佛:前世与自己未结缘的佛。

[10]髭题目:日莲宗在书写题目时,将“南无妙法莲华经”除“法”字以外的6字端部拉长,使之像胡须般的写法。

[11]迎魂火:盂兰盆会第一天夜里,为迎接先祖魂灵而在门口焚烧的火。始自江户时代。

[12]白隐:江户中期的禅僧,临济宗中兴之祖。

[13]梦想国师:梦窗疏石,(1275—1351)日本镰仓时代末期至室町时代初期著名佛教临济宗僧人,号称七朝帝师。

[14]十德:一种男子上衣,较短,近似和服外褂。为江户时代医师、儒者、茶人等着用的礼服。





江户人性情





傍晚时分,一个身着及腰短上衣半缠,长得獐头鼠目的年轻匠人,甩着两只像奴仆风筝[1]似的袖子,哼着《助六》[2]中的唱词,穿梭在两国广小路的人山人海中。

“何处生春霞,吉野的山口三浦春意盎然,新生的草,初开的花,平静的堤岸上,有人在说话……唉哟哟,干啥呢,小心点啊,蠢货!”

一个貌似有生以来头次上京[3]值外勤[4]的武士一下子撞到了匠人肩上,匠人威风十足,怒喝一声。

武士一听顿时发起火来,瞪着匠人说:“怎么了,不服气啊。”

匠人弓起身子,头探向前方说道:“这个……在大江户要是对武士和虱子客气,那就没法活下去了。我要是怕你这插双刀的[5],我连烤豆腐串儿都吃不下了。”

武士一下子就变了脸色,然而他却没有伸手拔刀。上京之前,藩中的家老[6]反复告诫他,到江户后,决不可与市井中的无赖发生争执,在太平盛世,斩杀这些无礼之徒,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都会成为他一生的污点,成为他出人头地的绊脚石。

“喂喂……土包子武士,用你家乡话骂我一句试试啊。”

匠人盛气凌人地嘲笑道。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跟他招呼:“得了吧,富藏!”

此人正是以眠狂四郎唯一的跟班自居的扒手金八。

“你说什么——哦,金八啊!”

“手艺人只在不醉酒时才上工啊。”

金八笑着说出这句只有富藏能听懂的话,因为富藏也是顺人钱袋的小贼。

“真是多管闲事,滚开!”

“哎,不要这么说嘛——”

金八的手轻轻蹭了下富藏的胸膛。说时迟那时快,金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武士被窃的钱袋又从富藏怀中偷了出来。

金八恭敬地弯腰赔不是:“武士老爷,正如您所见,他喝多了,他这人要是清醒的话就跟猫一样胆小——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恕他的无礼。”

面色苍白的武士口中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逃也似的匆匆离开了。

金八在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又将钱袋放回了武士怀中,武士自然没有发觉,也没有任何人发现。非也,只有一人除外。

那便是荷兰眼镜店前面伫立着的一个男人。他一副店家打扮,穿着棉布条纹和服,浅蓝色的缎子腰带系成了贝口结[7]的形状。他目光犀利,捕捉到金八手上的动作后,便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下。这个男人两颊瘦削,脸色阴郁。

男人慢慢走近富藏。

富藏对着金八离去的背影发着牢骚,一看到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马上叫道,

“哎呀,大哥——”

“蠢货,看看你的腰包!”

男人的怒吼声音很低,但却非常骇人。说完,他便尾随金八疾步而去。只留富藏还怔在那声令人恐惧的咆哮中。

这个男人名叫小春吉五郎,是黑元结连这一盗窃组织中手段首屈一指的人物。黑元结连是网罗了江户各路神偷的盗窃组织。








金八走进沿河一排茶屋中一个叫“东屋”的店。

看到系红围裙的倒茶侍女正与其中意的年轻人拉钩告别,于是打趣道:“哎哟哟——拉紧小手指,蟋蟀、云斑、金蟋、金钟儿、纺织娘,蝴蝶、蜻蜓最是多情,每次来都晃来晃去卖弄风情啊——羡慕死人了!”

“金大爷,真讨厌!”侍女说着拍了拍金八的后背,故意让他看到祭佐七[8]中杀人的场景,于是金八咚咚地快走几步进入了店里。

“俺的直觉果然很准啊。”

他头往隔扇屏风内一看,发现眠狂四郎正躺在后面,金八高兴地笑了。

但是,待走上前去,看到闭眼而睡的狂四郎的睡颜时,金八的直觉告诉他——这家伙心情不好。

如雕刻般深邃白皙的面容掩上了一层阴影,那凄惨而暗淡的神色金八迄今为止都不曾见过。并且,由于金八有着这样的直觉,从狂四郎一动不动仰卧的姿势中便又感受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而又阴森森的压迫感,金八不禁打了个冷战。

金八原本下定决心见到狂四郎后就立刻抱怨一番:“先生,美保代小姐您就这么置之不理吗?这怎么想都有点残忍啊。让她活还是死,请快下个决定吧。”

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决定今天只谈要事,遂轻轻叫了声“先生——”

他接到传话,去了水野忠邦的上宅,受侧头役[9]武部仙十郎之托给狂四郎送信来了。

“武部大人让我给您带话,这封信请尽快过目。”

过了会儿,狂四郎霍地坐了起来,眼神忧郁地仰望着天空,轻声如喃喃自语般地问道:“金八,你活在这世上以何为乐?”

“啊?以什么为乐?这个嘛……这世上有女人、有美酒、能赌博有架打等等——不过,只要老爷您一声令下,我就兴奋得浑身发抖,光这就很值得活着了。”

然而,狂四郎就像没有听到这回答一般,顺手拆开了武部仙十郎的信。

狂四郎读完信后,神情又恢复到平日里冷峻的样子。金八看到这后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狂四郎卷起信纸塞进怀中,拿着长刀站了起来。

“老爷,有事交给俺来做吗?”

“有。”

“太好了。”

金八眼睛闪着光,高兴地拍了拍手。

二人向门外走去,金八问道:“您要去哪里?”

狂四郎道:“吉原。”

据仙十郎信中所言,水野忠邦同父异母的弟弟长谷川主马,现在应该是流连于仲町[10]一家名叫“若叶屋”的引手茶屋[11]。

长谷川氏是俸禄三千石的寄合小普请[12],上一代曾任山田奉行,由于玩忽职守而被罢免,便是所谓的有罪小普请家世。

德川家康之母传通院殿的娘家,是加入老中之列的水野家,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之中,却是有罪小普请家族中的养子,是何等的屈辱。

但是,与精明能干的兄长忠邦相比,主马则过于思虑肤浅、性格粗暴。兄长忠邦十九岁时一继任家督,就亲自定下家规,端正家风,整顿仪容,明示志向,着实是有着君主般卓越见识的才俊。相比之下其异母弟主马更显得劣性难改了。而且,这种自卑感逐渐刺激了主马,他变得更加放纵,最终,又将自己置于有罪小普请的家族之列了。

现在,身为西丸老中并进入阁老行列的兄长,与好吃懒做、碌碌无为的弟弟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武部仙十郎很久之前就已发觉,他们的对头本丸老中一方,利用长谷川主马对其兄长的憎恶,正极力拉拢他投靠他们。他们摆在主马面前的诱饵是,使忠邦失势后切腹自尽,然后再由他这个弟弟承袭水野家,面对这样明显的好处,主马定会轻轻松松就上钩的。

仙十郎做了个冷酷的决定,如果抓到了主马投靠敌方的证据,那么他就必须为了主人家的利益而击溃主马。

这就是狂四郎收到的信中所写的内容。

恰巧主马突然派人给仙十郎传话,说:“听说你雇用了稀世刺客眠狂四郎,请一定引见一下。”于是,仙十郎便想趁此机会,利用眠狂四郎揪出主马背叛的证据。








狂四郎和金八刚潜入吉原的大门,距离他们几间远的后方,窃贼小春吉五郎不知有何目的而一直尾随着他们,以一副若无其事的嫖客模样潜入进来。

夜幕降临,妓院门前亮起长夜灯[13],亮了凉风习习,飘荡着清扬的清骚[14]曲的中央大路。

“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心中便按捺不住啊。被店中飘荡出来的清骚曲邀请着,不知不觉就流连其中的今朝之雪——”

狂四郎听着金八吟唱的吾妻八景[15],同时随手掀起引手茶屋“若叶屋”的花色暖帘,走进了店里。

长谷川主马在二楼,身边坐着的老相好梳着立兵库髻[16],穿着金银五彩刺绣的和式罩衫,周围是香新、振袖新造、秃[17]依次排开,喝多了酒有些倦怠的身子侧靠在凭肘几上。主马年纪还不到三十,却与兄长忠邦迥然不同,一副浪荡堕落的病容。

坐席的正中间,穿着白领黑徽套服的艺妓弹着三味线,跳舞的男人们跳着助兴的舞蹈。

“哎呦——眠老爷。”

艺妓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吃惊地叫了一声,主马听到声音随即直起身来。

“眠狂四郎,你来了啊。听说你在吉原艺妓中也甚有名气,果然名不虚传,过来吧——”他说着话,醉眼惺忪地对他招了招手。

“多谢——”狂四郎走上前去,只瞥了主马一眼,就已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主马厌恶繁琐死板的规矩,不带侍从,喜欢沉溺于烟花柳巷之中,这并非因他有敢于反叛注重仪容的武家上等社会的骨气,只是因他爱玩的惰性罢了。不过,与每日侍奉于权势门下阿谀奉承,想尽办法各种贿赂,好不容易得到官途的卑鄙行径相比,他的无能并不比那些人显得恶劣。

对于这样的情况,狂四郎仍有一处疑惑,他一边思虑一边喝干了酒杯中的酒。

不一会儿——

主马若无其事地说道:“狂四郎,怎么样啊,丢开仙十郎交给你的事,当我的手下吧。预备金五百两,每月月俸十两,如何?不是跟你开玩笑,你若同意,即刻便可让你见到钱。”

这预付款定与仇敌——掌管官仓的美浓部筑前守的相差无几。

“是大篱[18]的上等妓女的赎身价啊。”狂四郎抿嘴一笑。

“我这说的可是认真的啊!”

“我可不是贪图钱财的人——而是个如果有需要,连试刀杀人[19]也会做的莽汉——这么说吧,我甘愿受那位老人的指使,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他高深莫测的度量吸引了我。不过话虽如此,我对那老人也并非真心的信服……若让我投靠你们也是可以的。只是,我呢,要看看你们可有足够的魄力,使我眠狂四郎愿意为你所用。”

“你是说,要先试试我的度量吗?”

“正是。”

说到这,狂四郎特地用愉快的口吻道:“喂,金八,这位老爷说他无聊得很,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点子?”

“呵呵,无聊,荒谬,咱兜里没有一分钱,是被老婆压在屁股下的妻管严……咱玩玩试刀砍人如何?”

“哦,这个不错,再好不过了。”

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像是预先商量好了一样顺畅。

主马果真胆怯了。虽然特意装出一副外表任性放纵的样子,给旁人看到他的玩世不恭,但事情一旦败露,他将会面临被贬为平民的危险。他还未必有足够的胆量敢冒如此危险鲁莽行事。”

“哎呀,我并没有说要杀无辜的百姓。到处都有那种你杀了他他的父母反而会很开心的孬种。我去找来。”

“你的意思是,之后的责任你来负?”

“在尸体上放一封手书,说此人是我所斩杀的也行。刀,也可以借你一用……受雇者要试试雇主的手腕——这种与常规背道而驰的事不也时有发生吗?”

过了片刻,狂四郎起身去方便,金八立刻跟了过来。

“先生,您让他试刀杀人,是不是玩真的?”

“是。”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我看不惯那个旗本。即使是再不孝的败家子,如果成了那个窝囊废武士的刀下之鬼,绝对会死不瞑目啊。况且,究竟要从哪里去找俎上之鱼呢?”

“你,我给他试刀的人就是你。”

“开,开玩笑的吧。”

“这就是你此次的任务。”

“先生,我可生气了啊。我又不是西瓜、香瓜什么的——”

“他不是说要从我这里借把刀吗。我准备给他找把卷刃的刀。这就去熟人的道场借把练习用的刀来。”

“这样——但是,如果他用蛮力挥刀的话,还是会挂破皮吧。要是被击中要害,搞不好会骨折的啊。”

“不用伤筋断骨也能挣一大笔嘛。躲开他砍过来的刀,顺走那家伙腰间的印笼……实际上,那才是真正的目的。对我来讲,扭住他的胳膊将其放倒,再夺过印笼实属小菜一碟。但强取豪夺实非我所好,我是看上你这等妙手空空的本事才说要你表演节目的。明白吗?”

两人的密谈,被前面提到的那个小春吉五郎全部偷听了去。他就藏在隔了一扇拉门的隔壁小房间中。








下弦月高悬在空中,如同剪下了晴空一隅。

浅草寺的正殿和寺塔的影子落在东方,九声钟响刚过,浅草寺后的这条大路一下子人烟绝迹了。

盗贼金八踩着自己的影子嗒嗒走来,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每每这时,金八就会全身肌肉紧绷,抑制着从心底深处涌出的像打嗝一样讨厌的恐怖感,低唱着充满哀怨的小调。

靠在你轻挽发髻的手上,



请听我细说端详,



是我错的话,请见谅,



你有时也小肚鸡肠。



——啊!太讨厌了!

金八看到对面隔着七八间的地方有黑影,舌头突然像打结了一般,声音也嘶哑了。

——不就是卷刃的刀吗,不足为奇。

蒙着面的黑影,是独自一人。而狂四郎在金八所看不见的某个位置,注视着这一切。

紧张感一步一步增加——缩短到只有两间之远时,金八知道对手再有两步就会出手,不由自主地缩回了脚。

一瞬间,对手没有再走那剩下的两步,嗖的一声从左手白色的刀鞘中拔出了刀。

金八本想叫出“有何贵干?”却不知是否发出了声音。金八看着迎面砍来并落在他面前一尺之处的刀尖不寒而栗,却竟还有空嘲笑对方道:“混账东西,怎么没砍到呢。”

主马大喊一声,朝闪身跳到旁边田里去的金八砍去了第二刀,还是没砍中。

金八看准了他砍来时身体露出的破绽,快步上前用身体撞了过去,探手欲拿他腰间的印笼。确实也有那么一刻指尖碰到了,但是主马躲开他,身子后仰,这令金八的上身向前倾倒。

“妈呀!”

主马在屁股即将着地的瞬间,拼命地胡乱挥刀,猛地砍到了金八的膝盖。

金八呻吟着一下子跳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一溜烟儿跑了。

主马愤愤地咂着嘴从地上站起,不知何时,狂四郎已伫立在他的身后。

“杀一个人真是不容易啊!”

“确实……不过已经快得手了——”

看到还在喘着粗气的主马腰间挂着的印笼,狂四郎冷冷说道:“你若还想重新再试一次的话,随时都给你准备祭刀的供品……这几日我就暂住在江户町二丁目中的‘中卍[20]’——告辞。”说罢快步离去了。

——金八那个家伙,不会正躲在哪儿呻吟吧。

狂四郎边想着边小心留意着附近,放慢,脚步,突然,从小路窜出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那人弯下腰说道:“金八坐着轿子被送往今川町的文字若师傅那里了。”

狂四郎定睛一看,直觉告诉他,此人在哪里见过。

看打扮像是哪家商户的老板,是个具有敏锐观察力的男人,能够触及狂四郎内心所想。

“咱知道您怀疑我。咱与金八干的是一样的营生,在下吉五郎。”

“你如何得知今夜之事?”

“说来话长。请随咱边走边说。”此人举止谈吐沉稳大方,气度不凡。

狂四郎开始往前走,吉五郎与他保持约两步的距离走在他的旁边,边走边将昨天金八是如何将自己手下富藏从上京的武士那里偷来的钱包物归原主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尾随金八是为了杀杀他的威风,于是一直跟他到引手茶屋,就偷听到了今晚的事。

狂四郎没有吭声继续走着,突然向他问道:“你怎么样?对自己的本事可有自信?”

“呃——”他稍微沉默了一下,说道,“您难得的好主意,咱却只是袖手旁观,真是太不知趣了。”

狂四郎豁出去了似的说道:“你来做吧!”

“做就做。”吉五郎斩钉截铁地回应,“……但,关于此事,咱有一个请求。”

“你说。”

“咱一点也不惧怕那个杀人的,怕的是老爷您。所以不管咱是否能顺利拿到印笼——都希望老爷您什么都不要说,只袖手旁观就行。”

“我跟那旗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这你应该心里很清楚。”

“咱明白。但是,到了那个时候,老爷您的态度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还未可知——说不定——突然,咱让您心生憎恶,您会趁咱不备拔刀砍过来呢。”

“这你无须担心。放手去做吧。”

“听您此言咱便安心了……那么,告辞。”

吉五郎恭敬地鞠了一躬,一下子消失在了小巷中。

狂四郎心中忽地涌出一丝疑问,急忙想叫住他:

“喂——”

夜色漆黑,没有任何回音,也没有脚步声,吉五郎就像溶化在这夜色之中一样,不见了踪影。








在江户町二丁目的中等妓院“中卍”,狂四郎躺在自己熟识的一分女郎[21]的屋里,神情茫然。直到第三日正午,引手茶屋“若叶屋”才派人来接他。

长谷川主马一看到狂四郎出现就扔出一封信,面带怒色地说道:“有,有人送来了这个!”

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狂四郎从主马干燥且毫无血色的皮肤,空洞的眼神,涣散的瞳孔,异样的神色以及他不断抽搐的手指,立刻看出了端倪。

——不用想,一定是鸦片中毒。

他一边确信自己判断无误,一边打开了信封。

“请恕冒昧,书此信一封,前夜见识到了您的本领,由于酒醉而发挥失常,实属可怜,因而,欲与您再战一次,不知您意下如何。不借助别人和武器,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今夜老地方老时间,在下会扮作盗人[22]前去赴约。”

——吉五郎这个家伙,耍这种小聪明。

此举让狂四郎不禁莞尔一笑。

“狂四郎,那人跟黑道上的人颇有交情吧?”

“那帮家伙消息灵通得很。这种事在发生的当天就在同伙之间传遍了。先不说这个,您有何打算?要接下战书吗?”

“那当然了。这种自作聪明的挑衅——我这就去宰了他!”

狂四郎冷冷地望着主马,看着他满腔怒火的样子。

性格豪爽的三河武士之血早已干涸,昔日彪悍的气魄如今已经转移到市井匹夫身上。这个位居旗本八万骑的高位之人,具有可以徒手面对刀剑的气魄吗?一介盗贼,堂而皇之地向朝中直参[23]挑战。挑战对手是否也应该对挑战者的这种心思之妙加以赞赏呢?

吉五郎就算赢了也不能得到任何荣誉,若被杀也是白死。而吉五郎将自己的气魄激发了出来,敢于以命相搏。

——相较于你,那个盗贼可是令人钦佩得多了。

今夜也是月朗星稀,浅草寺树林里的乌鸦开始鸣叫,那影子在月光中舞动,让人觉得有种不祥之感。

狂四郎沉默地伫立着,主马在离他三间开外的地方忐忑不安地时而变换位置,时而转动脑袋,成为这深夜大地上唯一暴动的影子。

这时,主马猛然紧张起来,呆若木鸡,狂四郎探首一看——来了!

月光中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盗人打扮的人信步走来,那悠然冷静的样子是金八所不能比拟的。那个男人真是胆大包天,他不仅走在像仁王一般岿然站立的主马的正前方,还在夜幕中露着白牙窃笑,那是种挑逗式的笑。

“好!”

主马拔刀砍去。男子却在前一刻就身轻如燕地向后方退开,又无声地笑了。

焦躁的主马又砍去了第二刀、第三刀,男子都轻松躲过,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在刀划破长空之前就拨开月光跳到主马身边。

接着在下一个瞬间,他又在离开主马一间之余的距离,熟练地展示了这样的绝技。主马向着他背影方向砍去的样子显得十分滑稽。

狂四郎微笑着目送走过自己身前的吉五郎。

但是——

吉五郎逃离没多远,突然从町家的黑板屏风的阴影里走出了两个提刀的黑影,前后挡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狂四郎大叫一声,蹬地而起。他此前并没有注意到主马为以防失效而事先安排了伏兵,不禁埋怨自己太大意了。

狂四郎迅速靠近他们,霎时将对方的一人一击毙命。差不多同时,吉五郎呻吟着弯下了膝盖。

“糟糕!”

狂四郎猛然向袭击吉五郎的另一个人出招,此人出乎意料是个劲敌,其青眼架势可谓是炉火纯青。一认出这招式,狂四郎突然想起什么:“你,是效力于备前屋的刺客!”对方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狂四郎静静地将刀尖指向地面。

这一瞬间——

背后轰然响起了枪声——狂四郎嘭地伏在了地上。“哎呀!”

对面的敌人颇有心机地砍下了蛮横的一刀。

但是,刀锋徒然砍入土中,对方过度前倾的身体,被在地上滚了一圈的狂四郎从下方扑哧一声狠狠刺中,鲜血四溅。

狂四郎霍地站起,瞅了一眼握着手枪呆然伫立的主马。

“居然这样!你也配当水野越前守的弟弟吗。卑鄙小人!不知羞耻!”

狂四郎愤怒地咆哮着,抱起了吉五郎。

主马扔掉手枪,发狂似的大喊大叫,双手握刀劈头盖脸地砍来。

顷刻间,狂四郎身形一转,抓住主马的手臂,将其拖到了路边。

“我不杀你,是因为可怜你与我一样同是逆子。让你那因鸦片而变得糊涂的大脑清醒一下吧!”

主马的身体在空中飞舞,落进了山谷堀,水中一声巨响。

狂四郎返回,扶起吉五郎,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恐怕是无能为力了,不禁黯然。

“老爷,实,实际上,已,已经偷到了。”

吉五郎试图将握在左手中的印笼举起,但却没有力气做到。

“吉五郎,你干得太好了。但是,你真是太傻了!”

“老爷,坦白说吧。我也替备前屋卖命,要偷您怀中的女人偶头,在跟踪您的过程中,不知何时,对您心生仰慕。我也能像金八一样成为您的手下就好了。我偷,偷到了这个印笼,您看——”

狂四郎郑重地点了点头。

“正中我意!吉五郎。”

“我虽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可,可也是江户男儿。”

第二天,装有鸦片的印笼,和报告书一道送到了武部仙十郎手上。报告书上写着:长谷川主马已经被敌方操纵,沦为吸毒者了。



* * *



[1]奴仆风筝:日本式风筝的一组。团为江户时代武家的奴仆向左向右张开两袖。

[2]助六:江户古典歌舞伎代表性的演目之一。下面的歌是开头的河东节。

[3]上京:指江户时代武士去江户。

[4]值外勤:江户时代,各诸侯的家臣轮流在江户、大坂的藩邸或远方要地值勤。

[5]插双刀的:指武士,因其腰上插着长短两刀。

[6]家老:江户时代幕府或各藩中重臣。

[7]贝口结:和服角带的一种结法。一头折得宽,另一头折得长,对折后再连结起来,剩余的部分朝上。

[8]祭佐七:歌舞伎狂言。四世鹤屋南北和二世樱田治助合著的《心迷解色系》。

[9]侧头役:相当于副统领之职。

[10]仲町:贯穿吉原游廓(烟柳巷)中央的一条大道。现在的东京都台东区千束4丁目附近。

[11]引手茶屋:游廓(烟花巷)中引导客人去游女屋的茶屋。

[12]寄合小普请:江户时代,寄合是俸禄三千石以上旗本中的无官职者。小普请是江户幕府的直臣团,俸禄在三千石以下的旗本、御家人中没有差事的人。而俸禄为三千石本应被编入寄合的人因犯错及其他过失而被编入小普请的称作寄合小普请,也叫有罪小普请。

[13]长夜灯:一种木制房脊形灯笼,日本江户时代吉原妓院门前用作街灯。

[14]清骚:歌舞伎伴奏音乐的一种。用于表现妓女出入及妓馆区开业的场面。

[15]吾妻八景:长调的曲名,四世杵屋六三郎作曲,讴歌江户的名胜风景。

[16]立兵库髻:女子束发方式名称。将头发集中在头顶,发根卷起,在顶上做成环状。

[17]香新、振袖新造、秃:分别是游女的不同阶段。秃相当于婢女,振袖新造是见习游女。

[18]大篱:江户吉原的烟花柳巷中,最高级别的妓院。

[19]试刀杀人:为了试刀或者是为了磨炼剑术,武士夜间在偏僻街道刺杀没有防备的路人的行为。

[20]中卍:中等妓院的名字。

[21]一分女郎:指嫖资为一分金的低级妓女。

[22]扮作盗人:这里指的是一种特殊的戴头巾的方法,与一般头巾的戴法不同它不是在下颚而是在鼻子下面打结的。是歌舞伎中鼠小僧等盗人的特殊装扮,后也运用于演剧和时代剧中。

[23]直参:江户时代,直属将军家的一万石一下的武士。可指旗本、御家人。





恶魔祭





神祇·佛教·恋爱·无常·男女混浴的浮世澡堂——江户平民的生活百态,在热气蒸腾之中被鲜活地描绘了出来。

读本作家立川谈亭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去晨浴。

谈亭一进澡堂,就听到有人大声争辩,声音从绘有武士画的石榴口[1]传过来,原来是附近的两个年轻人跟隐退的木材批发商在嚷嚷。澡堂子空荡荡亮堂堂,要说别的客人,也就只有一个浪人背对着泡在池子里。

“哎,谈亭先生!等你半天了。这俩愣头青非说咱说瞎话,请先生给咱讲讲呗。”

“什么事儿?天地阴阳、森罗万象,日本大唐西洋,没有鄙人不知道的——”

“那个嘛,先生,就那个隐居的日莲[2]上人[3],先开澡堂的谜团嘛,他们非得说咱吹牛。”

“日莲本来就是说大话——暂且不说这个,日莲之前确实已经有澡堂了。出处是村上天皇在位期间源顺[4]编纂的《和名抄》,浴室都俗称‘由夜’。”

“哎哎,就算是谈亭先生您说的,也难以叫人信服呀。”

“他归隐圆寂之后,并没有叫人守灵,而是送去‘由夜’。由夜由夜,为汝净身[5]——”

“江户最早的澡堂,是天正年间一个叫与市的伊势男人在钱瓶桥开的,费用为一枚永乐通宝[6],女混浴。”

“呦!只花一钱呐,小媳妇的肥臀,大姑娘的肚脐,想看哪个看哪个呀。”

“可别说肚脐了,现在又到季节了,不知道哪儿的漂亮媳妇肚脐里又要被涂上黑十字了。前年这时候是甲州屋老板的妻子,去年这时候是女艺人坂东秀弥——呦,今年,说不定是你小妾的凸肚脐呢。”

“哎!你小子何时偷看老子小妾裸体了?在哪儿看到的?老子小妾根本不是凸肚脐,最突出的是尖尖的高鼻梁!”

“那她没救了。甲州屋的妻子跟女艺人都是冰凌似的高鼻梁。你生气也得承认吧,你小妾跟那俩人有些相像。危险危险——将她放到蚊帐里,让她好好压压她那凸肚脐啊。”

此时,对面的浪人倏地起身出了池子,来到冲洗的地方。

咦,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谈亭瞥了一眼那人侧脸,歪头思索,却没想起。等他忆起时,浪人已经披上衣服正要上二楼。

那时,澡堂二楼是赌徒聚集,情人幽会的地方。楼上是打通的铺席房间,有人在下将棋,有人在下围棋。二楼掌柜坐在屋子中央,茶釜[7]里开水翻滚,临时雇佣的漂亮女招待正利索地给客人上煎茶。

浪人倚着二楼栏杆,望着这边。谈亭曾在常磐津文字若师傅府上见过他那白皙的俊颜。

“哎呀,在下眼拙,刚没有认出您来——实在是太失敬了。”

谈亭走上前去打招呼,眠狂四郎回了礼,问道:“女子下腹被画上黑十字,这可是真的?”

“您听到了呀,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

前年夏天,仙台堀的龟久桥下浮起一具全裸女尸,她的下腹上以肚脐为中心被画了一个乌黑的粗十字架,这印记遇水不消,由此可见用的不是墨水,她似乎是被捆绑杀害后扔进河里的,不过尸体却没有被河水吞没。现在已经查明这个女人是入舟町海产批发商的妻子,是个公认的美人,她遇害前一天去往龟户村走亲戚,途中被人袭击。

去年夏天,则是在小名木川流往大川的出水口处的万年桥下,同样漂浮着一具下腹画有黑色十字的裸体女尸。该女子是两国大路戏棚里颇有人气的女艺人坂东秀弥,同样也是天生丽质。她本来要去猿江町建材仓库旁的广济寺,去父母的墓祭拜,之后就失踪了,第四天被人发现时已经遇害。

狂四郎默默听完,心中早已有一些判断,他问道:“她们二人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八月十二日对吧。”

“您很清楚啊!”谈亭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狂四郎。

“有个年轻人说过她们长得很像——”

“确实如此。我记得开江纳凉烟花大会时,曾在纳凉船上一睹甲州屋妻子的芳容,这么一说,总觉得她的眉眼和秀弥有些神似。”

“气度不凡吧。”

“正是。秀弥做艺人实在可惜,即使是跟大奥里的御中臈[8]相比,她也毫不逊色……啊,对了。我身边也有这样一位类似容貌的妇人,就是寄住在文字若家中的美保代小姐——虽说不是跟秀弥长得特别像,但确实——”

瞬间,狂四郎睁大双眼。

偶然听到这些,狂四郎发现了一件事,就像突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他脑海中的黑暗角落一样。

——原来,美保代长得像我母亲!

不可思议的是,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狂四郎初见美保代时,美保代的身姿浮上心头时,他都会心潮澎湃。狂四郎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美保代太过美丽。然而,就在刚才狂四郎才明白,这种焦躁感原来是他潜意识里隐藏的某些因素在作怪。

某些因素——就是美保代跟他母亲容貌相似这一事实罢了。

——是啊,果真如此。

狂四郎平复心中的涟漪,转瞬间又冷静地面对现实进行谋划。

“谈亭先生,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

“请把美保代带到这里。”








五日后,晴空万里,午后过了四时。

一个年轻女子静静沿着小名木川,走在从新高桥到大岛桥的笔直大道上。

凉风习习,傍晚的天空清澈明亮,河畔景色中女子的身姿曼妙。她身着明石产的微透红绉绸和服,扮成商人妻子的模样,沾水梳光的发髻上插着京都簪,斜阳一照便光彩夺目。她浑身上下雅致迷人,正是爽朗的江户人所喜欢的类型。她赤足穿一双三齿低木屐,涂漆的皮革生生勒入脚背,白皙的玉趾像是生来第一次脱下足袜似的娇艳,让人怜惜。

这个女人就是美保代。

按照狂四郎的要求,美保代从前天开始一连三天都这么打扮,过半刻钟就在这条路上往返一次。至于为何这么做,她却不是很清楚。

五日前,狂四郎让谈亭把美保代请到了澡堂二楼,唐突地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借你的身体一用。”

狂四郎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过美保代天生直觉敏锐,她感到狂四郎的眼神、口吻之中隐藏了一丝旁人无法觉察的亲密。以前两人相见时,总有一种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阻碍他们相互靠近,如今,那屏障仿佛已经完全消除了。美保代想到这儿,芳心骤然狂跳不止。

不过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的态度冷淡疏远——

“从离开水野家起,我的身体就属于您了。”

美保代俯身回答。她并非假意敷衍,而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能明显看到她的眉眼处微微泛起了红晕。

“这件事情很危险,倘若出现意外,你可能会丧命,这样也无妨吗?”

“在所不惜。”

狂四郎的眼眸溢满宁静神色,像是在思考着遥远的往事。美保代并不知道狂四郎看到自己的身姿容貌就会忆起亡母,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孤独浪人的温柔,不由得异常心疼。

——为了他,我死也甘愿。

美保代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狂四郎眼神温润,把她冰冷的身体拥入怀中。刹那间,美保代全身如同融化了一般心醉神迷。

接下来的五日里,美保代不断忆起这种恍惚心醉的感觉。

就这么沿着河走,究竟会遇到什么可怕的危险——美保代毫不害怕,她只管一边在心里描摹狂四郎的模样,一边移动脚步。

但美保代对狂四郎的推断毫不知情。据狂四郎的推断,甲州屋的妻子和女艺人定是在沿河的路上被人诱拐劫走的。甲州屋的妻子是从入舟町行至龟户村,女艺人是从两国到猿江町——他们又是在中途被袭击。换句话说,她们二人共同经过的道路,只有从新高桥到大岛桥这一条。

这条路上店家稀少,河对岸就是大名的别墅,稀疏荒芜。就是大白天,半条街上的人影也能数得过来。

加之,现在刚好是普世宁静的季节。因为上月的盂兰盆会[9]、四万六千日、帮佣探亲、二十六日夜晚赏月,以及这个月朔日的水田庆祝都已经结束,十五日夜的八幡宫庆典还得等上几天。昨日今日一连两天,为了躲避“秋老虎”,不管商家还是武家府邸都冷冷清清。

美保代过了猿江桥,经过几个店铺到达土井大炊头[10]的别墅门前期间,擦肩而过的行人也不多——有担着饮用水的武家仆役、普化僧[11],有背着重重货物的和服店掌柜。

这时——

一顶奢华的红编席轿子从某条小胡同钻了出来,挡住美保代的去路,似乎是某个大名的家人出行。轿子前后有两个穿黑短褂的侏儒守护,旁边紧跟着的女中[12]衣着华丽,振袖和服上装饰着菊花图案。看上去像是大奥里年寄[13]的官方表使[14]出行。

过去我也曾是这样出门——美保代边想边退往河边路上,准备给他们让路。

不过,从众人迅捷一致的呼吸来看,侏儒也好,套着印有家徽短外褂的挑夫也好,女中也好,都像事先商量过似的,嗖嗖地随着轿子逼近美保代。

——啊!这些人!

美保代刚觉察到异样,全身绷紧,最前头的侏儒已经无声无息地飞扑过来。

一击得手,美保代身形摇晃地倒在地上,女中们走上前来,巧妙地挡住她。

其实,美保代武艺精湛,但她并没有轻松地挡下那一击,只是眼睁睁看着对方出手。仅仅因为,狂四郎命令她“如果遇到袭击,你不要抵抗”。

毋庸置疑,狂四郎此刻正藏身某处密切地注视着这些变故。因此,美保代安心地装成失去意识的样子,任凭对方把她拖进轿子。

咣当一声,轿子拉门被锁上,然后轿子被抬起来。

与轿子外面奢华的装饰不同,轿子里面上下左右都被冰冷的黄铜板围起来,不管是惊呼还是尖叫,一点声音都漏不出去。

美保代触到轿子阴冷的内壁,终于害怕地颤抖起来。

——狂四郎大人!

她暗暗地呼喊这个名字,紧紧闭上眼睛。

这时……美保代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臭味,蓦地,她的意识像是要远离她自己了。她大吃一惊,迅速用手摸索周围,却只触到光滑的黄铜板。

瞬间,强烈的恐惧涌进美保代的心中。

——不行!不能睡过去!

虽然,她想振奋精神拼死抵抗,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侵袭而来的臭气越来越浓。不久,美保代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仿佛飘浮在虚空一般失去知觉,陷入了昏迷之中。

这顶轿子里面,不知何处设置了释放麻醉药的机关。








夕阳西下,秋夜微风掠过星空。猿江内街的摩利支天[15]像背对着一座武家府邸,眠狂四郎正从容不迫地沿着府邸的土墙行走。

掳走美保代的轿子,方才静悄悄地进了这座府邸。

府邸结构恢弘大气,不过从土墙外望不见宽广的庭院、繁茂的树木以及房子的屋顶。正门紧闭,长屋门[16]的窗户和护窗板也关得严严实实,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居住在此。

不过,若说是一座空的府邸,却又看不出一丝荒芜,这一点很可疑。因为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越过土墙的树枝也被修剪过。

狂四郎暂且离开了这里,他走进商家大街,找了一家店探听虚实。

“哎,请问这是哪位大人的府邸?”他略微欠身问道。

“我是在这条街出生的,几年前,位居大目付的朝廷要官松平主水正大人住在这儿,不过他迁府别处之后,到底是何方神圣拥有这座府邸,我就一点儿也……”

说到这儿,店里的人不经意抬头看向对方,却突然吓了一跳,表情大变。

狂四郎出了店,原路返回。他想解开缠绕心头的谜题,不禁凝视着苍茫天宇。

大目付松平主水正——换言之,是自己母亲的父亲。

偶然得知这里是自己母亲的娘家,狂四郎无限感慨,不过,现在须先将这搁置一旁。

目前狂四郎有四条线索:一,这里是松平主水正的府邸;二,如今诱拐并杀害美女的残忍凶手正藏身于此;三,被诱拐的美女们容貌相似;四,凶手应该是难以被怀疑到的改宗[17]的传教士——狂四郎从这四点迅速推断出一个答案。

其实,当狂四郎听说一连两年夏天都有年轻女子死于非命,并且下腹上画有黑色十字那一瞬,他便有这样的直觉。

——是改宗传教士的恶行吧。

改宗传教士若背叛了上帝天主,便会诅咒圣子基督,转而侍奉恶魔。为了侍奉恶魔,则一定会举行凄厉残忍的黑弥撒。

八月二十一日——这是天主教的圣十字日。对改宗传教士而言,对圣十字最大的亵渎便是在同一天进行黑弥撒。把裸女作为活祭品献给恶魔,然后饮下混有经血和精液的毒酒,最后吟唱一切恶毒的咒文。举办这种仪式的宴会就是黑弥撒。

狂四郎知道这种事。

八月二十一日,便是今日。

果然,恶魔的仆人就冲着狂四郎设下的诱饵,也就是说冲着美保代去了。

不过,敌人隐藏的老巢却是松平主水正的旧宅,这一点狂四郎真是做梦也没料到。

不过——抛开推断的结论不说,对狂四郎而言,这里显然藏有秘密,他无论如何都会调查清楚。

甲州屋的妻子、女艺人以及美保代,都有着相似的面容。且美保代又有几分狂四郎母亲的神韵。这一切,绝不是巧合。

——混蛋恶魔!等着吧!

狂四郎正走过正门,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沿着土墙走来,他高举着小田原灯笼[18],灯笼摇摆不定。

“修道士大人!”

举灯笼者脱口而出的话语,着实让人意外。

“是谁?”

狂四郎敏锐地看着对方,却发现,不过是一个衣着破烂的行脚僧。他看上去与乞丐无异,身上污垢灰尘的恶臭扑面而来,凹陷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狂四郎,多半是偏执于某事。

“您不是修道士大人吗?”

“在下一介穷浪人……和尚,你已经皈依天主教宗门了吗?”

“不,不是。贫、贫僧不是天主教徒。我只想,再,再看一眼,那种,世间稀有的……高雅的姿容。”

“圣母玛利亚?”

“不是……比圣母玛利亚还要,还要,高贵……我,我的心为之发狂……我为此不幸堕落成一个破戒和尚……可我还是想,想再看一眼……绝美的裸女像!”

“那尊美丽的裸女像,放在哪里?”

“就,就在府邸里……今,今晚似乎是圣十字献祭夜。我对,对传教士的事情很清楚……我,我只为了见到高贵的姿容,已经抛弃寺庙,抛弃佛祖,一直在这座府邸附近徘徊……您,如果是,修道士大人的话,无论如何拜托了!请让我见见吧……拜托了——”

破戒僧一下子跪坐在地上,额头伏地恳求狂四郎。

沉默片刻,狂四郎说道:“好吧,我们去看看。”








美保代仿佛正要从深深的水底逃脱,她不断挣扎,不断喘息,快要窒息。终于,她的脸猛地浮出水面,瞬间脱离了噩梦,终于恢复了意识。

她的瞳孔失常,视线模糊不清。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高大的天花板上几个不断旋转、使人目眩的巨大影子。随之,她听到有人吟唱着抑扬顿挫却不明所以的咒文。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被牢牢地绑在台板上。

她一点点移动视线,竟发现自己仰卧在一个诡异地方的中央。美保代清楚地看到这一切时,差点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房间十分宽敞,像是寺院正殿铺地板的屋子。

须弥檀上放置了一尊黑衣覆盖的人像,也不知是活人还是雕像。美保代则被供奉在本应放置香炉、花瓶等佛具的地方。

前面是十余个黑布蒙面的男子,他们背朝里站立,手挽手连成圆阵,一圈一圈地旋转。圆圈中心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老年洋人,他正在吟唱咒文,只有他没有蒙面。

吟唱声逐渐变得癫狂高亢,圆圈祭祀舞也越来越快。

不久,怪异行径在达到高潮的瞬间,突然停止了。

老年洋人从手捧的金色大酒杯里捏出些黑色的圆东西,撒在地板上。于是,那些男人们像狗一样扑到地上去抢夺。

按仪式的顺序,下一步,则是侮辱活祭品。

美保代一看到老年洋人朝自己走来,拼命闭上眼睛,她在心中不断呼喊着狂四郎。

长着红毛的手粗鲁地解下美保代的衣带,扯开明石薄绉绸和服。

美保代想要喊叫,却因为麻药舌头不听使唤,连婴儿啼哭那么小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年洋人的手指伸向美保代裹在腰间的绯红绉绸衣服,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窒息般的死寂。

“喂——适可而止吧,快停止这荒唐的法事,如何?”

蒙面之人像是弹起一般四面散开,抓起了架子上的短矛。狂四郎藐视着一切,迅速赶到美保代身边保护她。他直视着老年洋人。

“以前似乎见过你。”

的确如此——在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府邸的雾人亭地下室里,对着热切的天主教徒歌颂天主恩宠的传教士,与这个改宗传教士竟是同一人。

“你一面说教天主慈悲,一面又侍奉恶魔把人折磨致死。究竟为了什么?说吧,老东西!”

狂四郎眼神犀利,凶神恶煞般盯着对方。不过,老年洋人那鸡皮似的红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蒙面人们持枪布阵步步逼近,狂四郎坦然以对,他紧盯着老年洋人说:“问哪个是你的真面目这个问题才是愚蠢呢,你不过是备前屋养的一条狗罢了。”

话音未落,“嘿!”随着骇人的呐喊声,敌人运气发力,挺枪猛刺过来。

狂四郎也不回头,轻巧躲过一击,倏地一下抓住枪杆,冷冷笑道:“涂了毒吧,之前我见过与此相同的短矛。”

他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仍盯着老年洋人的眼睛:“我明白了!老头儿,备前屋用的毒药就是你制作的……作为报酬,他把这座府邸送给你,然后你就在这里玩些让人不快的恶心把戏——被我说中了吧!”

狂四郎一针见血地斥责对方,抓着短矛骤然踏出一步。

矛阵随之飒然而动。

刹那间——

狂四郎右手拔刀白光一闪,第一个攻击者溅起一阵血雾。

“老东西!你可知道,我将——揭开你的真面目……”

狂四郎怒目而视,缓缓转动手中的刀,指向第二个对手,“哈”地一声大喝,迅速挥动长刀,快得看不清刀影。对手猛刺而来,他滑步出去,单手斩落背后游弋的敌人。

“三十年前,英国船弗雷德里克·范·贝鲁冈号来到日本,你就是随船而来的荷兰医生约翰·费尔南多——这就是你的真名!”

狂四郎质问老年洋人的同时,又将一人打倒在地。

对手们各自身怀武功,招式一板一眼无懈可击,可是就算他们把狂四郎团团围住,也寻不到他的一丝破绽。

狂四郎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老年洋人,他那种镇定真是一目了然。而且,被他刀尖描绘出的圆月笼罩住的敌人,像是被蛊惑了心智,自投罗网般主动置身于白刃之下。

“你来到江户,在朝廷默许下传授荷兰的医术。当时你落脚的便是大目付松平主水正的府邸——就是此地。不过,很讽刺,最先发现你是传教士的正是松平主水正。随后,你被捕入狱,遭受严刑拷打,被逼踩踏圣像,最终改宗……悲剧由此拉开序幕。松平主水正让你遭遇如此悲惨,你决意向他本人报仇,于是就侵犯他的女儿,还让她生下了罪恶的私生子!”

狂四郎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些,圆月杀法蓦地疯狂旋转。

仿佛一阵疾风,狂四郎斩开一条路冲进毒枪阵里。

枪尖飞向天井,悲鸣此起彼伏,血沫横飞。刀风嘶鸣,伴随着血肉碎裂之声。

狂四郎浑身浴血,他重新瞪向全身僵硬的老年洋人:“老家伙,你听着!你知道你面前站着的人是谁吗!我就是你侵犯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你给我记住!”

老年洋人蓦地瞪大双眼,失去血色的嘴唇、肩膀、双手,像得了疟疾似的不停颤抖。

这时——

那个癫狂的行脚僧像梦游一般,跌跌撞撞地闯进这个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他像是被附身一般,对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熟视无睹,径直走向祭坛。祭坛上伫立着包有黑衣的人像,他一边嘟嘟哝哝,一边战栗着把手伸向人像。

被拽住的黑衣,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蜡烛熊熊燃烧,沐浴着微弱红色火光显露出来的是一尊肌肤雪白、栩栩如生、真人大小的蜡像。

“啊……啊……”

破戒僧像是从五脏六腑里挤出声音似的发出了激动的呻吟,一下子跪在了地板上。

狂四郎也转头仰望蜡人像,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朝思暮想的亡母,竟重现眼前。狂四郎听说过修道士做了一尊精巧无比的蜡人像,不过亲眼目睹的这尊裸女像竟如此逼真鲜活,似乎比身旁昏厥的美保代还要生动。

这帮人竟然把这尊裸女像当作恶魔的化身,还绑架容貌相似的女人当作活祭品,真是罪不可恕!

愤怒重新涌上心头,狂四郎眼里燃烧着怒火。他回头的同时,改宗的老传教士像朽木似的倒下,气绝身亡。



* * *



[1]石榴口:江户时代澡堂内通往浴池的低矮出入口。在浴池的前面装上板门以防止热气散失,水变凉。

[2]日莲(1222—1282):日本镰仓时代高僧,佛教日莲宗的开山祖。他曾在清澄寺和比睿山等地修行,建长五年(1253)根据《法华经》开创日莲宗,因著《立正安国论》批判幕府和其他宗派佛教,被流放到伊豆、佐渡等地。后得赦免,隐居身延山说法著述。著有《观心本尊钞》和《开目钞》等。

[3]上人:僧侣的敬称。

[4]源顺(911—983):平安时代中期学者、歌人,嵯峨源氏,三十六歌仙之一。作为梨壶五人之一,参加《万叶集》的训释以及《后撰和歌集》的进撰。其汉诗文散见于《扶桑集》《本朝文粹》等,著有《倭名类聚钞》(即下文《和名抄》,最早的汉日辞书),个人歌集《源顺集》。

[5]净身:佛教葬礼在入殓前用温水洗净遗体。

[6]永乐通宝:中国明朝从1411年(永乐九年)起铸造的铜钱,表面上有“永乐通宝”字样。室町时期流入日本,江户初期之前广为流通,1600年被禁止。

[7]茶釜:茶事中烧水用的锅、壶。

[8]中臈:江户幕府后宫女官。

[9]盂兰盆会及下文中四万六千日、帮佣探亲、赏月、朔日水田庆祝、八幡宫庆典都是日本需要庆祝的节日。

[10]大炊头:在律令制下,隶属于宫内省的官吏,管理粮食收缴分配。

[11]普化僧:虚无僧。日本普化宗带发托钵僧,戴着深斗笠,不穿僧衣,披着袈裟,吹着尺八边乞讨边云游修行。

[12]女中:女官,侍女。在宫中或将军家、大名家等服侍的女性。

[13]年寄:指在武家中掌管政务的重臣。

[14]表使:江户幕府大奥职名。大奥女中里,受年寄之名购买各种物品,公开负责内宫联络。

[15]摩利支天:印度的神,原指春夏季节因日光照射而升起于地面的阳气。表现为三头六臂或八臂的天女形象,在日本被视为武士的守护神。

[16]长屋门:近世高级武士宅第大门形式之一,左右两侧备有佣人和家臣住的长屋。亦见于准许称姓带刀者的居民大门。

[17]改宗:指江户时代,天主教屈服于幕府镇压并改变信仰(的人)。

[18]小田原灯笼:细长筒形灯笼,能折叠上下框合在一起放入怀中,主要用于旅行。





无想正宗





——跟过来了!

眠狂四郎过了法恩寺桥,就要走到南本所出村町时,发觉距他四间开外的一个男人正在尾随。

这是个阴冷的午后,满布乌云的天空甚是阴沉,雨点淅淅沥沥落在他用来遮脸的草帽上。

今晚是中秋之夜。在江户,不论是武家、寺院、神社,还是工商农,皆会做丸子,并将柿子、栗子、葡萄、芋头、毛豆盛到三方盆[1]内,然后加上芒草穗,等待着月亮出来。但不凑巧的是,今晚漫天乌云密布。

而此刻的狂四郎,全然没有欣赏月亮的雅兴。但,他感受到雨的气息,便稍稍掀起斗笠仰望了一下天空——“中秋的宴会,应该会延后吧。”便在此时,他觉察到有人尾随其后。

狂四郎停下脚步,后面的脚步声也随之消失。狂四郎异常警觉,不经意间就注意起了自己的周围。并且,这半年来,对于那些视自己为目标之人的气息,他的直觉甚是敏锐。

从出村町拐向小梅村方向时,狂四郎对跟踪者已经了然于胸。

——咦?他有点疑惑不解。

那是个未佩刀剑的匠人,晒成古铜色的容貌是这江户的町人们所不具备的,但看起来也不像是无所事事的浪人。狂四郎此时并没发现,这容貌是被海风磨炼出来的。

看起来,他既不是备前屋放走的刺客,也不是幕府的密探。

——是为了包袱吗?

狂四郎的腋下夹着一个用姜黄棉线包着的东西。那东西很沉。

——要动手吗!

狂四郎沿着法恩寺高高的土墙走着,然后突然拐了个弯。

那个男人急速地加快脚步。当他走到十字路口时大吃一惊。狂四郎的身影如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宽阔的道路上,若要说人影,恐怕只有一个。在半町[2]开外的前方,有一个身材极其矮小,有些跛脚的普华僧[3]吹着尺八走来。

“可恶!”

男人惊得呆若木鸡,他的怒吼声中满含着在射箭场时所没有的焦躁和愤怒。

右手边是法恩寺高高的土墙,左手边像是富人家府邸的黑墙,两堵墙连绵延伸,大门紧闭。

除非跳过左右其中一方的墙,绝不可能在一瞬间消失。因为这个男人知道,狂四郎抱着的东西相当沉重,所以他难以相信狂四郎具备此种超人的能力。但实际上,狂四郎毫不费力地就跳上了隔墙的松枝,然后跳到墙内。

男人靠向黑板墙,他试着推了推小门,小门却纹丝不动,当他为此不满地咋舌之际,那个走上前来的,每次猛然单脚落地身体都会前倾的矮小普华僧,突然大声告诉他:“他跑到寺院里了。”

男子诧异地扭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模样怪异的对方。此人岂止是跛脚,背上还有一个硕大的肉瘤。

对方也在深草笠下一动不动地盯着男子,接着说了句男子意想不到的话。

“狂四郎不是你能收拾得了的。”

“什么?!”

“我想你没被他杀掉已经是走了狗屎运了。”

“你,你是何人?”

普华僧毫不顾忌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眠狂四郎是因为看到我才逃跑的,不是为了甩掉你。总觉得那家伙抱着的东西有相当的重量。因为那东西很重要他才躲开我的。当然,若是空手的话,可能会与我较量一番。哈哈哈哈哈……这是那家伙和我的宿命。总有一方必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

“你,你跟那个浪人有仇?”

“我跟他无仇。那家伙的圆月杀法有些可憎,能破解它的,除我以外别无他人!”

普华僧轻快地钻到小门的房檐下,躲避忽然而落的大雨。

他用低沉却好似强加于人的口吻说道:“没得商量吗?我是知道眠狂四郎的藏身之处的。”








在龙胜寺的正殿,空然默默地打坐念禅。

雨大了起来,夹着风时不时重重打在房顶上,然后又渐渐向空中远去。正殿里变得乌黑一片,就连佛坛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空然已经安详闭目了半个多时辰,一直纹丝不动。他实在是一个拥有强健体魄之人,即便是被鼯鼠喜平太砍伤,也仅仅在床上躺了三日。自那以后,他不再做力气活,但还是像往常一样念经修行。昨日,一个乞丐死在了村外的一间小屋内,他一听到此消息,就走了五町多的路,去为其诵经。

忽然,檐廊传来脚步声,“空然大师,在您坐禅时打搅您,实在不好意思……”说话的是狂四郎。

狂四郎走了进来,衣服已经湿透了。

“昨日,一位叫做金八的人来了。而且说会再来拜访。”

“这样啊。”

狂四郎将怀抱着的姜黄棉线包袱放在了空然的面前。

“可否请您为它诵诵经?”

“这是什么?”

“首级。”

“……”

“不是!”狂四郎笑着说,“您打开看一下吧。”

空然解开结,包袱皮轻散下来的瞬间,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此时,雨势逐渐退去,正殿内恢复了些许微光,那昏暗的光线把现于眼前的人头照得发白,显得毛骨悚然。

那是一个散发着高雅气质的美人首级。在如此情形下,她那高雅气质使其看起来越发可怕。

“看起来像真家伙吧?”

“欸?”

“是蜡像的头。”

“噢……第一次看到。”

空然本想轻轻捧起,可是那重量让他有些意外。

“这!”

“里面可能是石头。”

看见狂四郎的脸色阴沉下来,空然决定不再多问。但狂四郎接着说道:“我还是来解答您的疑惑吧。这个蜡像头临摹了我母亲的面容。做这个的可能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是日本人,他是天主教的传教士……”

“啊,不,眠先生,您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是个和尚,工作就是诵经,您说的诵经之事,老衲就郑重接下来了。”

“真是万分感谢。”

狂四郎谢过空然的好意,站起了身。

他本要走出檐廊,却突然想到一件事。“空然大师,我不在的时候,寺院周围有无可疑之人逗留?”

“我没有注意到,就算有人逗留,也是与愚僧无关的。”空然若无其事地向他笑了笑。

“不,实际上因为您留我住在这里,才受到了那么重的伤。”

“因为我爱多管闲事。”

“总是给您添麻烦,实在是……承蒙您的一番好意,我会找准时机尽快离开的。”

“我的事您就放心吧。我这残躯,就算今日死去,也无怨无悔……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您的胆量。虽然敌人刺探到了这个藏身之所,您还可以这般坦然回来。”

“对于偷偷靠近我的敌人,我就像那些文人墨客感知到悄然而至的季节一般,能够察觉到他们的气息。这是我等杀伐之人与生俱来的吧。”

留下此话,狂四郎便安静地离开了。








回到所住的偏房,狂四郎如虚脱了一般,茫然望着渐渐沉下的暮霭和积满雨水的庭院,不由自主地拿起刀,猛然抽了出来。

他将刀身直直竖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是把刚磨过的刀,长两尺三寸,华表反[4]略浅,刀身略宽,刀锋的圆弧甚是光滑圆润。它俨然呈现出青白色,带着一种小木纹理的金属之美。刀刃的颜色沉淀出白色,像是有奇特的阳气狂怒地从湾刃[5]的刃纹中升起。它在半月状的纹路中,宛如煮成细末一般,刀刃上完美地游走着一道闪电,纹理清晰。

这是冈崎五郎入道正宗所做。

到底不是穷浪人的配刀。从前,它是以“无想正宗”之名闻名于世的丰臣秀赖的爱刀。谁也不知道为何随着时间流转,这把刀传到了住在濑户内海一座孤岛的无名剑客手中。

二十岁时,狂四郎独自一人前往长崎察明身份,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选择了水路,船被卷入暴风雨,他游到孤岛,就遇见了那位剑客。

因为得到了年过七旬的老剑客指导,狂四郎在剑道上的造诣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仅仅在那里停留了一年时间,狂四郎就学会了剑客的平生所学。师傅的剑道流畅圆滑、有始有终,循环变化无常,传授着天地神意。但与此相对,狂四郎没有使自己的大刀成为无想剑,而是研究出了让敌人脑子空白,陷入睡眠的剑法。这一点此前已经有所提及。

狂四郎离开孤岛时,不知师傅是否看透了弟子那不祥的剑法——他没有将剑法秘传书传授给狂四郎,而是将这把无想正宗交给了他。

那时师傅说道:“狂四郎,这样可否?兵法就是‘卐’字的秘诀——大即为断绝其方位,细即为深入其微尘,生死存于时机之中,变化随时间而变,遇事心莫动。神我独尊,则化为破邪降魔之利剑;自我无明,则化为残虐无道之毒刃,小心佩于腰间为上。”

随后,师傅除去刀鞘,一边朗朗咏诵着自编的歌曲,一边跳起了舞。

草席一片乱,日日赴战场,



攻城池,夺人命,人心惶惶。



在这摇摇欲坠的世间,



将此秘藏之物奉上。



多事之秋,往往犯错,



性命尚不保,



闻后心中倍忧伤。



将武士之魂托付于汝,



将此宝贵太刀呈上。

啊,但是——

狂四郎却走上了一条与师傅的教诲截然不同的道路。

凌乱的锋芒之上注入业念,不知划了多少次圆月,吸了多少鲜血。

此刻狂四郎所沉迷着的无想正宗,没有一丝含糊,纹理清晰,地青刃白。

与虚无的业念无关,名刀依旧是光彩夺目的。

在狂四郎视线不及的边际处,有人在南天竹的阴影下蠢蠢欲动,狂四郎的神经也活跃起来。

在那之后……那人悄悄地屏住了呼吸。

狂四郎将刀收入鞘中,然后催促道:“有种的话就出来!”

仅仅在片刻的犹豫后,美保代就出现在了狂四郎眼前。

不知是从金八那里听到这个地方,被他怂恿着不情愿地来到这儿的,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内心情感而信步走到这儿的——无论怎样,她都是一副唯恐会被狂四郎冷酷拒绝的刚强面容。

她同被带至改信佛教的基督教神父宅第时一样,是一副美艳城里女官的打扮。她避开人们的目光,收起粗环形细伞,遮起椭圆发髻,大概是随意地走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吧,在她挽起的衣服裙摆之下,火红色绸缎缠绕在一双湿润且雪白的赤足上。

在看见美保代的瞬间,不知为何,狂四郎感到他仿佛早已在等待着她了。

“无端来到这里,请您见谅。”

听罢此话,狂四郎并未回答,而是离开座位,示意她走上前来。

美保代坐到了狂四郎方才的位置上,得体地行了一个礼,然后便将手放在膝上,低下了头。

她想起在改宗的基督教神父的宅第里,自己被当做黑弥撒的供品时,曾不省人事、一丝不挂地暴露在狂四郎眼前,突然面露羞色。

狂四郎抱着胳膊,神情凝重,他扪心自问:该怎么处理这个女人呢?

但并没有得到答案。

这个无处可去,面容又酷似狂四郎亡母的女人,若是能为她做点什么,狂四郎将会毫不犹豫地竭尽全力。但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却是狂四郎所无法忍受的。

爱意已渗入了美保代静止的全身,而对于狂四郎而言,若要选择她为此生的伴侣,却实在太过沉重。比起美保代无与伦比的美貌,狂四郎更爱的是她那虚无飘渺的孤独。

忽然,狂四郎站了起来,美保代就像被弹开一般也起了身,眼眸中浮现出一丝不安,“呃……”

“去住持那儿拿点酒来。”

听了这句话,美保代松了口气,立刻愉快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

“我这就去拿。”说罢,她急忙站起身来。

“算了,你还是去打扫房间比较好。这里已经七天没人住过了。”

“好的。”

与其说美保代脸上,不如说她全身都洋溢着喜悦之情。狂四郎瞬间涌出些许悔意,刚想嘴上说些冷酷的话语,但又立刻咽了回去,走向了寺里的厢房。








在和空然聊了小半个时辰后,狂四郎接过朱红色的双把酒桶回到了房间,可蜷缩在角落里的美保代,却不知为何慌忙背过脸去。

她在哭泣!

一眼看穿的狂四郎将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环视一周,视线停留在了壁龛上,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那里放置着静香留下来的化妆用品。若是美保代打开过壁橱,应该已经看见几件静香的衣物扔在里面。不错,其中还掺杂着留有她肌肤余香的内衣。静香当时并未打算离开,是突然被鼯鼠喜平太强行带走。

然而狂四郎却沉默不语,接着扑通一下盘腿而坐,饮起酒来。

美保代几度都犹犹豫豫着想说些什么,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问道:“那个……我的到来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不要说什么添麻烦。”

“……”

一瞬间,美保代那无以名状的哀伤眼神落在了狂四郎冷峻的侧脸,又突然变得难以自控,用袖襟掩住了面庞。

她的眼泪有如决堤一般夺眶而出,之前努力维持的身为女人的修养也全然不顾了。

美保代的身体扭成弓字趴在榻榻米上,已然无所顾忌地抽泣了起来。那刻骨铭心的声音与酒一道,渗透到狂四郎的五脏六腑。

“美保代!”突然间,狂四郎口中第一次喊出了这个名字。

美保代心中一震,坐起身来,她理了理凌乱的下摆,便一动不动了。

“你过来到我这边。”

“……”美保代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怯生生转过头来。

“来这边。”

“好,好的。”

美保代跪着向狂四郎移了过去。猛然间,狂四郎用力抓住了她的双手,眼睛犹如鬼火一般,可怕地熊熊燃烧。

“我注定是个没有终身伴侣之人。即使今晚占有了你的身体,也无法对你的明天作出承诺!即便这样也没关系吗?”

美保代挣扎喘息着。

“即便这样也可以吗?”

美保代猛地把自己的身体扎入了这个男人的怀中,这就是她的回答。

瞬间的激情让她的身心都燃烧了起来,那无怨无悔的炽热之情让美保代扭动起了身躯。狂四郎的手腕越是用力,美保代就越发狂喜地扭动着。

只是,这种欢喜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突然,狂四郎一下子推开了美保代。

“眠先生!”隔扇外面突然有个声音在低声唤他。那个声音中掺杂着急促的呼吸,狂四郎起身打开了隔扇。

“什么事?”

“正殿有可疑之人潜入。”

听罢此话,脑海中瞬间闪过归途中尾随他而来的町人的身影。

“——果然是觊觎那个人偶头而来的。好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外面下起了雨。中秋的月光从飞速流动的云隙间倾泻而下。

因为这片刻的光亮而感到欢喜的千家万户,想必都在庭廊边或是屋顶晾台上设好赏月的坐席,估计也会有许多风雅之士在田野间铺开席子,享受着吟诗的乐趣吧。

不过——

在古寺中,月光将庭院照成了青白色,为即将发生的决斗提供了便利。

狂四郎手按刀柄,一只脚踏上了大殿正面的台阶。

他绕着内院,脚下无声地穿过佛堂,此时狂四郎看见富士火灯的隔扇忽地被灯照亮。可刚站到它正面,却从左侧格子窗的缝隙中看见那盏灯又熄灭了。也就是说,潜入之人已察觉到狂四郎正在逼近。

“——不是那个男人!”

狂四郎死盯着紧闭的悬窗,全身的肌肉被斗志点燃,备感疼痛。

正殿之中,悄无声息,一片漆黑。潜入者好似幽灵一般没了踪影。

按兵不动——这招就是他深谙自身本领的证据。

嗯!狂四郎心中叹息着:“——这样啊!是那家伙!”

这一想法如雷电般掠过,狂四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心中呐喊道:“——今夜就解决你!”

不过,狂四郎耐性极强,始终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这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倒是敌方先按耐不住了。

“眠——”

听到对方这样叫他,狂四郎无声冷笑着,敏捷地撤到后方。“出来!怪物!”

悬窗忽然打开了。但在片刻工夫之后,敌人还未现身。

“你倒是很小心啊,鼯鼠!”

遭到狂四郎这番冷嘲热讽,乔装成普化僧的鼯鼠喜平太划破黑暗,忽然现身在外廊。他左手抱着蜡像的头。

喜平太迎着月光,龇着白牙。“眠!今晚就是你的惨败之时。”

“哼!”狂四郎对其嗤之以鼻。

两人在位置上的利弊并不明显。喜平太站在狂四郎头顶的高处。这对可以变身为鼯鼠,具备空中滑翔绝技的喜平太来说,是最有利的位置。

当然,狂四郎也对这点了如指掌,在地面上做好了准备。他察觉到,喜平太应该抱着相当沉重的蜡像人头。果然如此。那沉重之物毫无疑问对喜平太的飞翔造成了极大困难。

可以说,他们的形势是不相上下。

两人相隔二间,互相目不转睛地对视着。

“喂!怪物——你为何要偷那个人偶头?”

“你说什么?”意外的是,喜平太竟对狂四郎的盘问感到疑惑,“该问你才是,你是从哪里探出这个蜡像头的秘密的?”

“秘密?原来有秘密啊,还有啥?”

“别给我装糊涂!要是说你不知道秘密就到传教士的房屋里伺机偷窃,那我倒想好好听听你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很漂亮。”

狂四郎故意以平静的语气回答,然后意识到蜡人头的重量之中藏着重大的秘密。既然明白了这些,无论如何也要解开谜团。

“怪物!你觉得我会让你轻易逃掉吗!”

“将我和你这种自负之人视为同类,你实在是太可笑了!”

“真不好意思,你的居心显而易见!”

“别在这胡说!”

“头很重吧!”

“什么——我就算是背一个人,都不觉得比棉花重。”

“那你飞一下试试吧!”

“喂!”

喜平太呲呲呲地向旁边移动了半间距离,然后单脚踏上了栏杆。

狂四郎一动不动,只是转过肩膀。

“啪!”喜平太一脚踢开了栏杆。

他那丑陋、佝偻的矮小身躯,好似乘疾风飞翔的夜鸟,嗖地滑过月影。飞行的同时手顺势向狂四郎所站的位置——不,准确地说是向着狂四郎刚刚所站的位置猛砍一刀。

喜平太这猛然一闪的刀法,堪称神速,只不过狂四郎的动作更为迅速。

喜平太迸发出难以形容的叫声,与此同时,一条从胳膊肘断裂的手臂和黑发四散开去的蜡像头齐齐掉落在地。蜡像头被砍成两半,竟发出当当作响的奇妙的、金属质地的声音。

狂四郎仅仅从原先的位置躲开一步,将斩断一条手臂及蜡像头的白刃低垂指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喜平太。

喜平太降落到他身前一间之地,没了手的一只袖子轻轻晃荡着,尽管有些踉跄,却仍旧将刀指向狂四郎,怒目圆睁。

“再来!”

遭到狂四郎一声冷喝,喜平太发出了呻吟,那呻吟声与其说是痛苦,更多的是万念俱灰,然后便一步一步地缓缓离开了。

等到喜平太的身影消失于盛开的百日红影之下,狂四郎走近了蜡像头。目光移向它后,他大吃一惊。

被砍成两半的脸中间,宛如巨大的石榴一般塞满了无数的小判[6]。

次日早晨,狂四郎外出,想要穿过法恩寺后面的通路,却发现在土墙旁聚集了很多人。

正巧,捕吏刚调查完尸骸,就站起身质问那个说“他是船夫”的人。狂四郎偷偷望去,断定那就是昨日尾随自己的男人。

“——是这样!他是被鼯鼠杀掉了啊!”

狂四郎恍然大悟。

那男人是备前屋的走私货船上的人,这不难联想到他之前是在改宗的基督教神父家的。机缘巧合,他得知了蜡像头内塞满金币的秘密。

狂四郎是因为别的原因而将头拿走,但这男人却是因利欲驱使而尾随过来的。不料碰上了喜平太,这便是他命运的尽头。

喜平太一定是从此人口中探出了这个秘密,就冷酷地将其一刀杀死。

但是,那个喜平太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哀叹失去的那只胳膊,痛苦地呻吟,懊悔不迭。



* * *



[1]三方盆:盛放贡品的方木盘。

[2]町:长度单位,1町约为109米。

[3]普华僧:戴着深草笠,不穿僧衣,披着袈裟,吹着尺八,边乞讨边云游修行的僧人。

[4]华表反:日本刀呈现弧度的部分称反,反在刀体的位置,随着时代的推移,有由刀后方向前推移的趋势。华表反指刀反的中心位于锋与栋区的中心位略下方的位置。

[5]湾刃:刀剑的纹路之一。指大浪缓缓翻腾的形状。

[6]小判:是日本江户时期通用金币之一种。薄圆形。为标准金币,一枚为一两。





源氏老爷之女





天高云淡,秋风习习。一只老鹰悠闲地掠过,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此处——观音堂,位于相模国[1]爱甲郡饭山盆地的山顶上,距江户十五日里[2]。整个寺内鸦雀无声。

巨大的针叶树高耸在半空,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头撒下来,正殿、钟楼、礼堂庄严地耸立在斑驳的树影下,保留着镰仓幕府时期的古朴模样。这里虽是坂东[3]参拜的第六大佛教圣地,但落后于时代浮华之风,所以参拜者寥寥无几。

说到人影,如今只能在南边空地的石头上看到一个身着便装的流浪武士。他那眼神看上去似乎并非是为了参拜,而只是为了注视眼下某个地方。

杂树林和竹林丛生的山谷中,能看到层峦叠嶂的山峰间孤单的村落。黄色的旱田犹如排列起来的小草席,蔓延成平缓的斜面。这里看上去似是个贫瘠的小山村,比起农作物,人们似乎多以烧炭和蚕桑为生。小鲇川的清溪一直流到山脚下,远望去山峦叠嶂,丹泽山巍然耸立于远方,与足柄上郡的深山相连。

“真是奇了怪了。居然一直走到了这里——”

他突然说了句自嘲的话。无需多言,大家应该知道此人便是眠狂四郎。

此时,钟楼的背阴处突然现出一个卖零碎物品的小商贩。除了笄、簪、梳子、发绳、胭脂和白粉之外,还有草双纸[4]和玩具(蝴蝶风车和花簪之类)等东西,是各个村里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游商。

“此处风景真好啊。劳驾,借过。”

伴随着小商贩的嗨呦声,裹着绀木棉大包袱布的大箱子卸在了石头上。

“老爷,您有火儿吗?”

“真不巧,我不抽烟。”

“实在不好意思。”

“您从哪里来啊?”

“我来自馆山。接下来打算去那片山麓,沿煤谷村往七泽村的方向转转。”

“这一带,你一年来几次啊?”

“唉,虽说赚不了几个钱……不过一想到被人盼着等着,又没有理由不去多转转。”

“那边的村子里——”狂四郎用手指着,“有座破旧的大宅第吧?”

“有。是源氏宅第。先生,您要去那个宅第吗?”

“嗯。”

小商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看到狂四郎青色冷酷的侧脸,立刻起身,“真不好意思,我是个烟鬼,半路丢了燧石真头疼。我要先行一步下山了。”道完歉后,便想要挑起大行李。就在此时,狂四郎突然拉了一下自己腋下茶具包袱的结,结果包袱掉在了地上,发出重金属落地的响声,一个金黄色的东西瞬间闪过眼前。原来,掉落下来的是一枚小判。

“这是?”小商贩慌忙将其捡起。

没错,那是小判。不过,它并不属于任何时代。

“这种小判很少见啊!”

“我认为是武田信玄的私人铸币。我粗略算了一下,里面有大概两百枚。”狂四郎若无其事地说道。

武田氏曾经开采丰富的天然金矿,铸造成辅币和各种金币。因为规模非常庞大,还专门设置了金币铸造场,由松木、野中、志村、山下四家负责。人们称之为甲州金。元禄八年,德川氏把货币政策越改越坏,禁止流通纯正优良的甲州金。自此之后,甲州金便从市场上消失。后来,柳泽吉保把甲州金改铸成与元禄金具有同等价值的货币,允许流通使用。虽称呼为甲安金,其实并无多大价值。

纯度百分之百的甲州金还能被保存下来,不用说这是一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而且是两百枚!

“开眼了吧!”

小商贩内心暗自惊讶。但他说了句“没想到竟大饱眼福”便行礼离去。不久,狂四郎也站了起来。








狂四郎走在桑田的斜坡上。豪华壮观的“源氏宅第”矗立在眼前时,太阳刚好呈现出通红的轮廓,正要落下西边的山脉。茜草色的火烧云下面,乌鸦啼叫着飞过。

长满青苔的石头墙前,有一条很深的沟渠。源自溪流的清水伴着枯叶快速地流淌。石头墙上紧连着储藏室的夯土墙。上面还设有枪眼。土桥对面铁板锻压的街门紧闭。左右墙上的窗和枪眼敞开。

所有构造陈旧、结实,威严庄重。建久[5]年间,源赖朝[6]让秋田城介[7]义景开始兴建饭山观音堂。从那个时候开始,源氏宅第主人不为人知地在这个山间建造住所,一直守着家业,不再关心时政兴衰成败。

但而今,户主年老中风,只小女一人支撑着这座古老的宅第。这些都是狂四郎叫住路上的百姓打探出来的。

狂四郎过了土桥,推开侧门,迈步入内。这确实是城郭建筑。围墙内侧与仓库并排着多个门洞。门洞之间的空地被围成了方形,柏树皮屋顶房子的栅栏门,挡住了通往正屋玄关的路。

狂四郎急步走向栅栏门。

“等等!”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

从去往仓库的小路上跑来一少年。他身着及膝手织棉布袄,手握六尺余长木棒,瞪眼瞧着狂四郎,像是要把他吃掉一样。少年身高六尺有余,体格健壮。他那站姿可谓是无懈可击,让狂四郎觉得颇为有趣。

——看上去不简单!

狂四郎微笑着,努力压制住全身上下涌动的剑气。

“我想见见你家主人。”

“老爷身体不适。”

“听说现在的主人是你家老爷之女。”

“你有何贵干?”年轻人大睁着滴溜溜的双眸,眼神炯炯发光,充满了敌意。

“烦请转告你家主人,我是个流浪武士,名叫眠狂四郎,来自江户,带了点儿礼物想送与你家主人,还望笑纳。别无他意。”

“我们很少让陌生的外地人见小姐。”年轻人看上去很顽固。

狂四郎故意视而不见,伸手要开栅栏门。

“住手!”年轻人突然怒吼一声,手握木棍,目视前方。那手势、那架势,明显是受过长期坚韧训练的习武者才有的。

狂四郎眉宇间露出一丝严峻之色,看来想挫败这个年轻人并非易事。

——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狂四郎刚要下定决心出招——“仙之助,不得无礼!”一个声音喝住了年轻人,声音清脆而又威严。这声音来自城门旁边看似箭楼的箭窗。

“放他进来!”

于是,狂四郎坐在了正屋的书院式客厅。屋内是简朴的禅宗风格,只有花头窗的透明拉门是白色的,其他全部充满了灰暗的时代色彩。

“家仆失礼了。请见谅。”

端茶过来的姑娘大大方方地道了个歉。虽说才刚二十出头,就有一种别样的风范,容貌算不得漂亮,却也眉目清秀,有种大家闺秀般的优雅气质。

“我叫小乙女。”

真是个符合这座宅第风格的名字。

“这不是您府上的东西吗?”

狂四郎拿出的是涂有蜡油的褐色旧纸。上面写着“相模国华严山麓、源氏宅第、善波有胤”,纸的一角还印着红色官印。

“是的。这张纸,怎么会在……”

“在下偶然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发现的……还有一事想请教姑娘:您府上是否有收藏织田丰臣以前的旧金币——比如说武田时候的甲州金之类。您可知道?”

小乙女闻言吃了一惊,表情都紧张了起来,她回看了狂四郎一眼。狂四郎心想一定是自己盘问起这些私自铸造金币之事,让小乙女起了戒备之心。于是,狂四郎又解释道:“您不必担心。我不是什么幕府派来的密探……只是想问一下有没有而已。”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过。”

“您没有问过令尊吗?”

“家父的智力衰退得如同婴儿一般。”

“那就暂且假设有吧。”说完后,狂四郎打开自己带来的茶具小包袱。

两百余枚小判被哗啦啦摊在小乙女面前,发出让人心情舒畅的清脆响声。

小乙女瞠目结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小判是用您府上的纸包着的。”

然而,狂四郎并没有说出其来自何处。这其实是从天主教改宗教徒模仿狂四郎母亲制作的蜡像头中找到的。

“到后期又被回炉的甲安金和甲东金,在江户应该要多少有多少。但是信玄时代的甲州金,若非甲州地区相当有实力的望族,估计很难保留下来……所以,我认为这些用印有官印的旧纸包着的东西是您府上的藏品。”

虽说是人偶,但是把亡母的脸断成两截还是很懊悔的。至少把里面塞满的小判还给原收藏者,也算是为母亲祈求冥福吧。正是由于有着这番想法,狂四郎才来到了这里。至于天主教改宗教徒当初是用什么方式夺到手的,到如今已不必知道,狂四郎也不想知道。

“希望您能收下。”

然而,意外的是小乙女的态度。

“我不能接受。就算小判是用这种纸包着的,也未必就是我家的。”小乙女冷酷、干脆地拒绝道。

狂四郎瞬间哑然,没有谢意也就罢了,居然还一脸敌意。

“这样啊——”狂四郎找不到勉强交付的理由。自己异想天开地、厚着脸皮从江户前来,要是被对方当成傻瓜嘲弄一番,那就没意思了。这些小判就算是赠予武部仙十郎之辈,应该也能被有效利用。

“打扰了。”

“家中若是无人居住,我定会挽留。还好不用走出饭山就有客栈。”

小乙女把狂四郎送到庄严的玄关处,狂四郎走出了栅栏门……这次,仙之助没有摆出拿棍的招式。

狂四郎步伐安静地走在黑漆漆的小径上,突然他噗的一声苦笑:

“——居然吃了个哑巴亏。”

源氏宅第的占地十分宽广,似是要把整个山丘的斜坡变为自己的城寨一般。所以,要走出小村庄,必须走上一段相当长的路程。

狂四郎觉得越过通往饭山的坡道太费事了,于是决定找家农户的杂物间借宿一宿。

群星满天,月如镰刀。碎云诡异地发着白光。这是个犹如拂晓、天空泛白的夜晚。








“喂!喂!”

狂四郎从田埂上下来时,听到身后有喊声,于是转过头去。

提灯中的火苗摇晃着,把周围的黑夜染成了红色。

狂四郎站定等候,看到追上来的并非仙之助,而是带了一个年长男仆的小乙女。

“刚刚多有失礼,还请见谅。务必请回去——”

“是让我留宿吗?”

“是的。”

“心领了。我是个不介意在外露宿的男人。”

“不,那可使不得。我们打算接受您的厚意了。”

“你是来告诉我你家主人想要认领小判了吗?”

“是的。”

透过马提灯的光亮,狂四郎看到小乙女深深地埋着脸,完全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这里面,一定有哪里不对劲。狂四郎敏锐地察觉到这小乙女的态度跟先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若不是发生了什么非常突然的情况,他们没有理由突然改变决定。

“有劳您费心了,这次还是算了。”

“嗯?”小乙女忽然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表的恐惧。

“我天生就是个乖张之人。被人拒绝的耻辱是没那么容易忘掉的。我讨厌自己愚蠢地爱管闲事这一点。即便对方立刻收回前言,我也不会笑逐颜开。”

“可,虽然,是有……冒犯。对于刚才的失礼,正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向您道歉,所以才务必请您折回去啊。”

狂四郎沉默了片刻,没有作答。

“拜托您了。”小乙女再次低下头时,狂四郎突然脱口而出了一句话:“虽说是被你们拒绝,我也是有交换条件的,那就用你的贞操换回小判吧。”

“啊!”小乙女的双眸瞪得眼角都快要裂开了。她花了些时间,才好不容易抑制住内心的愤怒。

“知道了。”

狂四郎定睛看着低声清晰地答话的小乙女,发出了冷笑。

半刻之后——

狂四郎在书院里等候了片刻,便由一名男仆领着,穿过了昏暗的走廊。从走廊中间开始,每上一个台阶都变高很多。走廊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日本扁柏盖的房子。

男仆走到其中一间房子门前,屈膝而坐,向房内禀报:“人已带回。”言毕便迅速退了下去。

狂四郎刚要打开扁木房间的门,忽地想起曾在水野忠邦邸冒犯美保代那夜的情景。

“——我似乎是个让女人不幸的男人。”

狂四郎自言自语地嘟哝着,推开了扁木房间的门。

房内空间很宽敞,足有二十几张榻榻米大小。小乙女身着一件鹿点花纹火红色绉绸内衣,仰卧在正中间铺着的榻榻米衬垫上,仿佛撒落的花瓣。

狂四郎心不在焉地伫立着,把冰冷的视线落在她闭着眼睛、两臂自然搭在腹部的身体上。

好美!

小乙女的睡容在烛台晃动着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优雅清秀。虽然初次见面时,狂四郎并不觉得她的容貌有这般美丽。但此刻,狂四郎也不由觉得,这位下定了决心,悄然闭目的处女的面容像极了待采摘的鲜花。

从优美有型的胸部到自由伸展开着的腿部,整个身体线条华贵中带着纤弱,仿佛盆中下垂的馥郁的牵牛花。但又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淫荡妖艳。

狂四郎大模大样地靠近她的枕边,单膝跪地,突然,倏地把手伸到了小乙女的胸部。

狂四郎用五指猛地抓住那看似白桃一样柔软丰满的乳峰,但是,他还是目光炯炯,集中全身神经注意屋外的动静。

生来从未被异性的手玩弄过的细嫩肌肤像是触到了火熨斗,四肢禁不住剧烈痉挛、心潮也跟着强烈波动起来。她那艰难的呼吸把狂四郎的五指顺势顶了上去,瞬间给他头脑里残忍的情欲之火加了一把油。

小乙女像是忍受不了阵阵剧疼,僵硬地皱着眉。狂四郎默然地盯着她的睡颜,非常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欲火,突然收手、移开。

小乙女舒展开眉毛,恢复了原来平静的表情。

——真有气魄啊!

即使狂四郎突然拉开她的衣服前襟,估计这姑娘也还是保持仰卧的姿势不变吧。

——具备如此强大意志力的姑娘居然做好了牺牲贞操的打算,其背后必有很大的缘由。莫非有人将我的底细告诉给了这个姑娘?!

狂四郎看破了他们不只是想夺走小判,还企图夺走自己的性命。

即使是狂四郎,一旦在身材优美的处女之躯上成为情欲的俘虏,正当两人缠绵时若遇到伏兵突然袭击,也是没有自我防卫把握的。

狂四郎霍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出了房间。








狂四郎蜷缩在书院房中的被褥之中。

当和风拂过狂四郎的衣领时,他睁开了眼。

深夜——估计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勉强还能从黑暗中分辨出花头窗内侧隔扇的灰白颜色。尽管如此,映入眼帘的还有活动着的轮廓,其他全部都沉浸在了墨一样的黑暗中。

——来啦!

狂四郎继续屏住呼吸,眯着眼睛凝视,他看到从一尺多宽的桧木[8]门缝中闪过一个身影。

这正是狂四郎所期待的。若是无人前来,那就没什么好戏可演了。

在那个人影悄悄迈入之前,狂四郎先看到一根木棍快速滑过了榻榻米。

狂四郎想要查明这背后的主谋。是小乙女的命令呢,还是其他谁的指使呢?

他估计悄悄进来的肯定是仙之助,但这应该不是仙之助一个人的主意。

狂四郎断定晚上他抓住小乙女乳房的瞬间,藏在屋外的也是这个人。如此看来,这种阴谋总觉得不像是小乙女所为。她应该不知道我有多大本领才对。若只是抢夺小判,用仙之助的棍棒光明正大地正面挑战不是更好?一定是因为知道我的能力,所以才选择失去贞操这种非常屈辱的手段。比起普通的武家之女,听说小乙女是个口碑极好的姑娘。舍弃这种名誉,只着一底裤暴露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穷流浪武士眼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狂四郎看透这背后一定有人操纵。

总之,狂四郎看出自己当前的敌人仙之助是个很厉害的高手。幸好自己有一双在黑暗中也无比敏锐的眼睛。

狂四郎的目光一直紧跟仙之助。看到他正用那根棍子在黑暗中摸索,潜入书院后,顺着桧木门往壁龛方向移步过去。狂四郎紧握放在被子里的无想正宗刀柄。

仙之助每移动一小步,狂四郎也随之一点点掀开被子。

包有小判的包袱就放在壁龛上。

仙之助刚用棍子一碰壁龛立柱,便突然顿住,向卧室的方向望去,可似乎又很难看清,于是不停地左右张望。

仙之助又开始用棍子刺探壁龛时,狂四郎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终于,棍子碰到了包有小判的包袱。狂四郎瞪大的眸子里凝聚起了全身所有的神经,他看到仙之助用根子嗖的一下挑起了包袱。

仙之助后退了两三步,就在这时,狂四郎喊道:

“喂!”

仙之助瞬间仓皇失措,但并未纵身而去,到底是高手。

他两腿一动不动地立在地上,像是扎了根,只慢慢地把头扭向狂四郎。

狂四郎坐着的榻榻米衬垫和仙之助站着的位置只有两间之隔。

“你要那些小判何用?”

狂四郎挖苦地问了一句后,倏地单膝跪地。

仙之助顿时感受到一股骇人的杀气,依旧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

无奈,那根被当作武器的木棍正挑着重重的包袱。很明显,若将其放下,狂四郎就会停止进攻。然而,扔掉好不容易偷来的东西,又并非此年轻人所愿。

“喂,你打算怎么办?”

狂四郎第三次挖苦道。

刹那间——

“呀!”

伴随着一声撕破喉咙的喊叫,仙之助狗急跳墙般跃起。

包袱和棍棒一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狂四郎戳了过来。

迄今为止,狂四郎面对枪术高超的敌人,尚是游刃有余,甚至连汗都不会出。

但是,仙之助的棍法快得惊人,让对方根本无从躲闪。这还是挑着重重的包袱,如果没有包袱的话,坐等着的狂四郎绝对不会毫发无损。

“欸!”

狂四郎没有躲闪,对着仙之助那挑着包袱,足以敲碎头颅的棍棒直劈而去。

棍棒被劈成了两截,包袱也分开两半。清脆的响声在深更半夜从馆内传了出来,两百枚小判瞬间四散在地。

“你这小子——”

仙之助高高抡起断成两截的棍棒,狂四郎已然倏地起身站定,“嗖嗖嗖”向前滑步,缩短了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去死吧!”

仙之助虽然拼命挥舞着棍棒,然而此时的棍棒已毫无威力。刚才棍棒断成两截时,他的手都被震得麻木了。

狂四郎轻而易举地横移至一侧,避开了棍棒。突然,他一脚朝向前栽倒的仙之助的腰上踢去,像是要把仙之助踢到榻榻米里面。

紧接着,狂四郎倾尽全力,迅速用一只脚踩在仙之助背上,差点儿没把他的骨头踩断。

狂四郎反剪仙之助双手,把灯放进灯笼。他无意中看到散落在榻榻米上的小判中,有一枚被自己的刀切成了两半。他觉得不可思议,捏起来查看了一下切口,便冷笑着自言自语道:

“哼!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今日也是晴天。饭山山顶的观音堂院内依旧明亮、静寂。

如昨日一般,狂四郎坐在南端的休息石上。

不同的是,他转身面向前夜留宿的村落,一直留意着下山的路口。

忽然,他看到有个身影正朝那个路口走来。那人正是昨天的小商贩,也许是偶然吧——

不对,不是偶然。

小商贩发现狂四郎后吓了一跳,但立刻将这种情绪隐藏了起来,笑着走上前去,寒暄道:

“哎呀,您好……又见到您了。”

“哪里,我一直在等您。”狂四郎说,“昨天,您说从煤谷村去七泽村转转……怎么,走到半路又打算回江户啊!”

“呃……这个——”

“回去后,打算如何向备前屋汇报啊?”

小商贩两眼瞬间闪过一丝亮光。

“我知道我离开江户不久,你就跟着过来了。不管是备前屋的手下,还是幕府的密探,我一看便知。你没弄清楚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就跟了过来……所以,我特意在此洒落包袱,让你看一下小判……昨晚,让您费心了啊。”

“……”

“……你这混蛋,在这里看到小判时就知道它是假币。没错,二十年前,也是在备前屋,那时候你还是个吝啬的小偷。当时,你同源氏宅第主人合谋,伪造了甲州金,并以此为本钱,走私货物,赚了大把的钱财……我料想,因为你们已经不再需要使用假金币了,所以把剩下的那些给了天主教改教教徒,让他们都藏到了蜡像头里……其实,源氏老爷之女也知道她的残疾父亲曾经制造了假币。所以——当她一眼看出我拿出来的小判后,着实吓了一跳,慌乱中拒绝接受。这一切被你小子在偏房时全偷听到了。我一走,你小子对小姐和盘托出我的身份和本事,就威胁小姐,要她无论如何要要回金币。说我要是将假币交给水野越前守的话,会出大事的。因此,小姐陷入了失去贞操的困境……如你所愿,我的确是为了给小姐假金币而来这里的,但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狂四郎慢慢起身。

片刻之后——

被一刀毙命的小商贩在地上停止了挣扎,不再动弹。狂四郎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1]相模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神奈川县大部分。属东海道。明治四年(1871)废藩置县,改为足柄县,九年(1876)编入神奈川县。

[2]日里:一日里约3.927km。

[3]坂东:关东。日本旧时位于足柄岭的山坡(在骏河、相模两国的交界处)以东的各国。

[4]草双纸:日本江户时代的通俗插图读物。每页有图画和图解文字。包括赤本、黑本、青本、黄表纸(黄封皮插图读物)、合卷(合订本)。

[5]建久:日本镰仓初期的年号。由文治改元而来。元年(1190)四月十一日至十年(1199)四月二十七日。后改元正治。

[6]源赖朝:日本镰仓幕府第一代将军。建久三年(1192)任征夷大将军,创立了镰仓幕府。

[7]秋田城的负责人。镰仓时代后成为武士的名誉称号。

[8]桧木:又名日本扁柏。





斩奸信





在江户,每逢八幡宫节日庆典之时,街上都会回响着神乐大鼓的声音,插幡处,熙熙攘攘喧闹拥挤之时,接连发生了奇怪的杀人事件。

第一桩杀人事件,发生在五节[1]中的最后一个——重阳佳节的早上,在外樱田西丸老中水野忠邦上房的内门前,一个年纪轻轻的武士,因后背遭刀砍劈,倒地而死。

武家府邸,不仅有岗哨、还备有丁字形牙棒、刺叉、狼牙棒、捕网、火把,并且昼夜都有穿菖蒲革和服值班的人,他们腋下夹着六尺棒来回巡逻。特别是由大名设置的岗哨,提着灯笼轮流值班。若府邸前有人被杀的话,那就是岗哨的失职。

但是,这种事在太平盛世来说,与其说少见,不如说是绝无仅有。何况,还发生在外樱田的上房。那天晚上,值夜班的人在府邸各处每个时辰都会巡视一次。即便对工作心不在焉,也不至于被追究责任。而且,正如“番更乃老而不死之人集中营”这句俏皮话所说的那样,因不是什么重要的职务,看守这个地方的大都是老人,所以他们并没有听到后门的杀人声响。

被杀的年轻武士,一看就知道是某个旗本的次子或第三子。他穿着华丽的山兰丝料子精裁而成的黑八丈[2]和服外褂,佩戴着似乎连孩子都能折断的奢华竹佩刀,穿着竹皮木屐倒在地上,说明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人在背后袭击自己。这个少年手上并没有拿竹刀,而是拿着三味线拨子,与爱慕虚荣、注重仪容的他甚是相衬。他是一个皮肤白净,面容姣好的男性,这是任何目击者都认可的事实。但奇怪的是,他被染成黑红色的背上,放着一封斩奸信。

“好人之恶,恶人之好。泯灭人性,不知悔改,不惧灾难上身。四海为家的浪人眠狂四郎,路遇此懒散之徒。但,此暴行,乃西丸老中水野越前守为警告浮华轻佻之世人,指使本人所为。”

而且,这数行文字上还盖有忠邦的水慈姑花纹的朱印。而这个朱印是从江户家臣之长那里传下来的。

侧头役武部仙十郎“嗯”了一声,陷入沉思。他就算是遇到这样的突发事件,表情也毫无变化。武部仙十郎就是这样一位老人——表面上虽风平浪静,心底却如投石头入湖底翻腾起伏,思虑万千,是位老谋深算之人。

与此相反,江户家老高木播磨,一看到水野家的家徽,就非常吃惊。播磨平日里遵守虚礼,严格按照公私服装穿戴、行事、进退,是典型的小心翼翼之人。他早就对武部仙十郎在门下养着不知来历的浪人一事,感到十分不痛快。

“请问,你对,对这种不幸事件,到底,到底打算作何处置?”

“就算瞒不住那些隐密,要堵上普通众人之口,应该绝非难事。”

播磨气得大叫起来:“这,这样就把事情了结了?”

“如果我切腹可以谢罪的话,那我随时都可以。不会给老爷添麻烦的。况且老爷他……哈哈哈哈……”仙十郎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第二桩杀人事件,发生在六天后。这次事件悄悄发生在西本愿寺水野中房的内门前。

与之前相同,也是背后受袭倒地而死,死者是刚二十出头的町人家的儿子。上田的棉袄、印有龙纹的夹衣、从中国舶来的印有琥珀花色的带子,这身得体的打扮,一下就能看出他绝对是深川某个大批发商家的纨绔子弟。

这位年轻人也是少见的美男子。而且,死者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与第一个被害人一样,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的。杀人者技术如此娴熟,死者毫无挣扎就直接倒地身亡。

留下的斩杀信内容也是一模一样。

高木播磨接到这个急报的时候,还在床上。听到消息后他猛然跳起来,径直往武部仙十郎家奔去。

仙十郎非常沉着地迎接了急躁的播磨。

“这水泽泻家徽应该不是本家。称为水野的旗本有五十家,不管哪家的家徽都是水泽泻——”

“这,这种辩解,有,有什么用!您,为何没有抓到这个疯子,你倒是说说啊!”

“他是个即使不唤他,发生案件的话,也会亲自去那里的人,那就——”

“混账,武部,你这个老东西,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事件已经引起大骚动了吗?”

“家老大人,你能如我般肯定自己所用之人绝不会背叛吗?”

“什,什么!”

“老夫坚信不会有。”

仙十郎知道,眠狂四郎已出行,并不在江户。








“出,出大事儿啦!”

一天早晨,水野家岗哨传出第三次惊叫,而这距上次事件还不足十日。凶杀案发生在两个下房中那个背朝本所御竹藏,面临大川的房屋后门门前的路上,那条路由于夜里下雨,看上去湿漉漉的。

正如武部仙十郎所说,第一起杀人事件,可以当做是普通斩人试刀糊弄过去,但第二桩杀人事件的发生,让斩奸信被世人所知,流言甚嚣尘上。

水野家中上房、中房、下房的岗哨都是些武功高强的武士,严格把守毫无懈怠。但,令人可笑的是,流血事件还是发生了。

被杀之人似乎是位二十七岁的男子,职业是泥瓦匠。他的结城袖上系着浅蓝色的带子,梳着成年男子流行的圆额,细银杏[3]发髻非常平整,这身打扮时髦且潇洒。当然,此人与之前被杀的那两人不同,是一个精干的小白脸儿。

狼狈的岗哨们将尸体抬到哨所里,同时派人飞速将消息报告给上房。但这个消息仅告诉了武部仙十郎一人。仙十郎事前已经通知各个岗哨,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件,就只告诉他一人就行。

半个小时后——

奔马的嘶鸣声逐渐靠近,一袭黑衣的浪人在哨所前,轻巧地跳下马。

“我是武部仙十郎的代理人。请让我看一下尸体。”

浪人这么说着,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

理所当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就算是侧头役不来,也会来个上级吧。他们已经做好了被强烈训斥的准备。意外的是,竟然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浪人做代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请问您尊姓大名?”

“眠狂四郎。”

那十几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顿时鸦雀无声。眠狂四郎环视众人的脸,笑着说道:“但是,我并非凶手。”

狂四郎三天前回到江户,刚一听说传言,就马上拜访了仙十郎。并一直住在他家。

里面土房间内,掀开用草席掩盖的尸体后,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口处,不久,眼都不眨一下的眠狂四郎,突然站起身道:“此人的尸体是谁发现的?”

岗哨中有一人作了回答,眠狂四郎马上让他带自己去案发现场。

狂四郎从距内门处不到两间之远的地方,也就是从黑院墙旁铜铸的天水桶处经过时说:“应该是这里。”

“实在不好意思,请模拟一下被害者躺下的样子。”

哨兵显出为难的样子,勉强为他演示了一下。昨夜一直下着小雨,天放晴的时候,已是大亮时分,哨兵身上沾满了泥水。

狂四郎从这个姿势开始,就把视线移到了后方,在某个场所突然停顿下来,小声嘀咕道:“就是这儿吧”。

那里残留着两个十分明显的脚印。这是杀手留下的唯一证据。

狂四郎目测了一下被害者与加害者的距离后,对哨兵说:“辛苦了,请起来吧。”

与哨兵并肩向大门处走的时候,狂四郎问道:“那个泥瓦匠没有带伞吗?”

这么一说,哨兵才意识到,明明下着雨,却没带伞。但是,与此相比更让他惊愕的是狂四郎的行动。

狂四郎不再进到哨所里,而是向着拴在外面的马走去,然后轻巧地上了马,说道:“不打扰了。”说完后,便如风般飞驰而去。

狂四郎坐在了武部仙十郎书院。

“怎么样?”老人问道,表情仿佛是在等待别人向他报告有意思的事情一般。

狂四郎对他说道:

“不是用刀杀的。伤口处也不一样。遗留下来的脚印也不是武士的。”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小就练武的武士,大都左脚比右脚发达。所以,脚印也不会相同。左脚应该在地上留下更深的痕迹。从杀人时的踏地方式来看,右脚脚印中脚尖踏地深,脚后跟就踏地浅。也就是说,只要比较一下左右脚后跟的足迹,一下就能判断此人是不是武士。幸亏雨水将脚印弄湿了。”

“原来如此——”

“我之所以能够确信伤口不是刀伤,是因为两者的距离。再长的刀,也达不到那个距离。”

“嗯。那就是——”

仙十郎双臂交叉,仰望着天花板,默默思考着。

两人目光交错,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了对方与自己在想象同一件事,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附上似乎是我写的斩奸信这点甚是巧妙,但这杀人手段我还不是很明白。老人家,我要收拾一下,可否借您三味线堀那里的别院后门外一用?”

“好的,你想怎样?”

“我要来个引蛇出洞。若他不来,我就从正面攻击,既然对方如此善于演戏,那么我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嘿嘿嘿……不得不这样了。对了,你的对手跟我的敌人是同一家伙吗?”

“吸食那些长着大饼脸的淫棍精血的怪物,在这世上还真是罕见。此次杀人事件,如果是为了使御老中失势而耍弄的小花招,那就只要在敌方找到这个怪物就行了。小菜一碟。”

“妖怪么……哈哈哈!是妖怪,的确是——”








如果敌人以越前屋的门前为目标,若要施行第四桩杀人事件,那么剩下的最后一个——必然是穿过浅草三味线堀附近的转轸桥处的下房。

不过发现在黑墙上贴奇怪的剪纸,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有龙阳之癖的眠狂四郎大人驾到。他杀人、砍人,把人大卸八块,剁成肉末。他美丑通吃,怪不得人称佩双刀的武士为两口[4]。先是那个旗本家相貌平庸、窝囊废的三儿子,接下来轮到那个悄悄拿了守财奴老爷子的钱袋坐猪牙船去深川,被艺妓剪了鼻毛的大少爷,还有后来那个八头身魔鬼身材,英气逼人,将发髻前的头发盘起来,用带着与妓女讨价还价时用的算盘珠图案的扎染手绢束发的小白脸,这些人死不足惜。不过,同样要杀的,应该还有俺——江户人见人爱的木挽城守田座剧团守田粂次这个仇家。俺以声音响彻四十八街的石町九日子时的钟声为信号,约你前来。你敢来接的话,无论刀山火海我都会跟你去!

这张告示的消息,“哗”地一下在街上炸开了锅。要说守田座的守田粂次,可是名旦。若论美貌,在江户演艺行首屈一指,不过他演技十分质朴,不及半四郎、菊之丞那般华丽。

人们都很惊讶:“那个粂次,真的有那胆量吗?”

虽然这个做法有借此赚取人气的嫌疑,但敢与杀人魔鬼眠狂四郎叫板儿,也是值得称赞的。

但直到告示被雨淋变了颜色,被风吹成了碎片的时候,眠狂四郎还没出现在粂次面前。

相反,某夜大茶房掌灯时分,出现了这样一个女人。她乘坐用红色竹席环绕的华丽马车,梳着银杏髻,身穿用金线银线织成十字纹样的华服,像是一位贵妇。这女人说道:“某大名的千金,恳请会见粂次,请一定到别墅去迎接。”








守田粂次被蒙上双眼,在小轿里晃了许久,才来到某大名千金的居所,此时已经将近九点。

之后,粂次在某个房间内,独自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

精美的家具静静环绕着粂次。有扇形屏风、蜀江织锦隔扇。地板上白瓷花瓶中,插着艳丽又别有情趣的胡枝子。从壁龛里的银盘香炉里,飘出一条直直的淡紫色烟柱。

绘有秋草的绢制方形罩灯灯影中,粂次如同化作其中一件家具一般,一动不动。

他那低垂的颈项,如女人一般细而柔软。肩膀、腰、膝盖等处皆纤细非常,浑身洋溢着妖艳之色。

夜的阴影反衬出他完美的脸庞。

而悄悄等待的同时,粂次的侧脸上,时不时出现无畏的浅笑。

不久——

隔扇被左右拉开,粂次立即两手撑地,低头礼拜。

“粂次,抬起头来——”

催促中,粂次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坐在正前方的人,“啊!”地叫了一声。

坐在那里的女子一袭白衣,棉帽包裹着脸庞,身着结婚礼服。

“那,那个——”

粂次带着吃惊的眼神,惶恐地看着带自己来到此处的女官。

“这是小姐与您的婚礼。”

她平静地说道,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是,是怎么回事啊?我,什么也——”

“哈哈哈哈。别担心,不是狐狸精的谎言,请放心。”

“但,但是我这种卑贱之人,与身份那么尊贵的小姐,闹着玩儿举行婚礼这样的事情——”

“没有问题。你别说话,坐在新郎倌的座位上就行。”突然,女官用非常冷酷、严厉的语气说道。

其间,几个侍女在中间放置了与三山高砂的尉妪及鹤龟相配的蓬莱岛台。

当绘有雌雄蝴蝶的酒壶摆到自己面前时,粂次才将视线转向新娘方向。

新娘沉默不语,如玩偶般一动不动。

女官闭着眼,用特别具有穿透力且悦耳的声音唱着高砂歌谣的一节,预祝这可喜可贺的婚礼。之后,这奇怪的婚礼仪式方才结束。

粂次暂时被带到了隔壁的房间。这时,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新郎不该说的话——

“这算什么啊!又不是清水清玄[5]的樱花公主,是娼妇的话,就要有娼妇的样子,明明就是要跟男人睡觉,还要这么费事。我又不是权助[6],有想让你给我生孩子。哼,玩花招的,是你们吧。”

被女官唤去的时候,粂次却只字未提,无比温顺地走了进去。此时,新娘已换上红色丝绸棉袄,按照命令,他牵着新娘的手,静悄悄地走向里面的卧室——

婚礼略去了新婚夫妇婚房喝交杯酒的环节,女官用耳语交代粂次,要好好照顾新娘。

虽说是假婚礼,但卧室里,新婚夜用的装饰却无任何疏忽之处。蓬莱山型盆景是鹡鸰,肴台是幼松,屏风是鸳鸯,地板上有代表着万物之始的床铺,头朝北放置着。

如燃烧般的绯红绸缎被褥上,并排放着两个红绸枕头,正恭候着新郎新娘。

粂次注视着站在屏风前的新娘,大胆问道:

“要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啊?”

新娘轻轻地点了点头。

粂次在碰到绵帽子的瞬间,因为内心怀有某种企图,显出异常紧张的神色。

但是——

绵帽子下面还特意用两层白纱裹着脸,只能看到两只水灵灵的眼睛。

粂次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神色也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是您喜欢的——”说着,他将手放在天蓝色的绫子上。

滑落的带子如蛇般弯曲,带子上面轻飘飘地盖着绯红绸面卜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穿着两重贴身白纱料衬衣的身姿。

“请好生歇息。”

新嫂掀开被褥,就像是小心安置易碎之物一般,安静躺倒,一下子将和服脱掉。

粂次穿着极有表演者风范的绛紫色、井字格大浴衣,脱掉衣服后巧妙地从旁边滑了进去,新娘发出一声大而兴奋的喘息。刚要贴近,新娘低声说道:

“咱们都脱光吧。”

粂次听到新娘与身份不符的话语时,沉默地解开了绉绸的腰带。

已经脱掉贴身衬衣与贴身裙子的新娘,胴体圆润而丰满,紧致且富有弹力,粂次的手掌仿佛被吸上去一般,一股暖流传遍他的全身。

“你也脱光——”

新娘屈曲身体,突然在他耳边耳语。粂次闻到她身上扑鼻的肌肤之香,瞬间嘴角冷笑。然后,他抓住新娘的一只手,突然放到自己的胸口。

新娘发出可怕的呻吟,一下子缩回手去,背脊如弓般回转,白纱包裹之下仅剩余在外的双眸中,露出惊愕之色,双眼瞪得像要裂开一般。

“小姐,很吃惊吧。我与您一样,也是有胸的。”粂次流里流气地说道,“如果我也有大胸,您准备怎么办呢,我的小姐?”

新娘没有言语,只是大声地叫喊,赤裸着身体匍匐向前想要逃走。

“您要去哪儿啊?”一直注视着她的粂次,突然猛扑过去,“下面脱光了,包着头也没有用啊!”

他嘲笑着,迅速扯掉两重白纱……

刚一瞥见其面容,条次不由得屏住呼吸。

惨不忍睹!简直是令人无法直视的怪物。脸颊、鼻子、嘴唇全都是暗紫色的溃烂,如同被碾碎的无花果一般。

唯一令人满意的就是那双眸子,但此时她的双眼已被怨恨及憎恶笼罩,发出炯炯之光,粂次像是害怕到极点,眉头紧锁。

因为新娘的惨叫,走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此时,在繁星的照耀下,眠狂四郎就站在这座府邸的院子内。

此地是浅草入谷——背靠几座小寺院,临着大路,路对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是个非常安静的地方。这座府邸是御纳户头取,新番头格,美浓部筑前守的所有物。

这不是什么特别的外宅,是筑前守为了自己的独生女,特意让藏前[7]某个商人捐出来的别院。在这里的住的都是伺候他女儿的女人。

眠狂四郎早就听说这位小姐因为幼时烧伤,容貌惨不忍睹。

从粂次被带到这个院子开始,眠狂四郎就悄悄潜入了宅院内。

听到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狂四郎在心里嘀咕道:“这场戏也该收场了。”

他迅速跳上置履台,踢开了窗户。

女官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上,腋下夹着一把薙刀。看到这把刀,狂四郎微微一笑。这把薙刀已经吸了三个浪荡公子的血。他们都是在被小轿送回去的路上,从越前府邸的后门前下轿,心情舒畅地正要往前走时,从背后遇害。薙刀大概藏在某个轿夫身上。

狂四郎一边用眼光镇住女官,一边声若洪钟般朝房里喊道:

“师傅,辛苦了——”

“这样的角色,我不会再演第二次了,先生。”

搭话的粂次——不,其真实身份是常磐津文字若这擅于偷盗的女扒手——将红色小袖向小姐抛了过去。

女官向狂四郎摆出青眼架势。狂四郎好整以暇,傲然说道:

“走廊上难以施展薙刀。不如去院中吧!”

昏暗的灯光下,女官脸上显出因被羞辱而愤怒的神情。

狂四郎让文字若先行逃走,自己则悠然来到院中。他察看好四周情形,立足于踏石之上,也不拔刀,只是说道:

“来吧。”

此时,女官从外廊腾身而起,落在离狂四郎两间之远的地方,左半身置于刀柄之后,刀刃向前。这是她在感受到狂四郎的身手之后,决定采取的攻防兼备的架势,唤作“天之构”。

狂四郎双手依然随意地垂在两旁。

“我没必要知道你的名字,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姓甚名谁。托你的福,江户城里的好色男人都谈之色变的眠狂四郎,就长我这个样子。你记住了。”

“……”

女官没有言语,逐步逼近。

“想不到为了三分人相七分鬼样的小姐,你竟一个接一个地杀害浪荡之人。简直是‘吉田御殿’[8]的当代版。这也就罢了,就算是怕那些家伙到处胡说,把他们全都杀了,我也不觉得残酷。就算让他们活着,他们也不会好好谋生。但是,要说我眠狂四郎手中的刀是用来斩杀那种家伙的,要让世人这么看的话,我就无法忍受了。迄今为止,我从未因为个人好恶便夺人性命。更何况,我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至于趁人不备从背后偷袭这样的事,更是荒谬绝伦。”

“呀!”

随着尖锐的呐喊声,从摆出的天之构中,女官右脚猛然向前大步踏出,左膝跪地瞬间,薙刀“刷”地一个袈裟斩斜肩劈砍下来,狂四郎轻轻向后跃起,跳出一间有余。

“对了,在如此情形之下,我通常先让对方杀过来。”

“贼浪人,真是太可恨了——”

女官怒火中烧,展开了猛烈的攻击。薙刀从正面杀来,忽上忽下,又是刺又是卷,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机。然而眠狂四郎却如风吹羽毛般,轻松躲开。

“呀!”

随这声大喊,那把薙刀向狂四郎急急斩下。狂四郎右手一扬,闪身避过。女官势头过猛,不及收力,竟失足向前跌倒在地,转瞬狂四郎的一只脚便踩在了她发髻之上。


第二天早上——黎明时分,御纳户头取美浓部筑前守府邸前的路上传来哒哒的马蹄之声,有人驱马前来,从正门经过的瞬间,将腋窝下夹着的白色大物扔下后便离去了。

那是一个被反绑着双臂的全裸女子。

她的背上有一封信。

写的是——

“好人之恶,恶人之好,不悔悖人性之事,不惧祸及此身。居无定所之人眠狂四郎,擒获杀害三个风流男子的女人,欲将此事曝光。另:大家应知,此乃美浓部筑前守为其绝世无双之丑女所犯淫荡行径的报应。呵呵!”



* * *



[1]五节:一年中的五个传统节日。1月7日人日,3月3日上巳节,5月5日端午节,7月7日七夕,9月9日重阳节。

[2]黑八丈:一种绢布,为黑色素色,原产自八丈岛,故名黑八丈。

[3]细银杏:江户时代町人发型之一,将发髻梳细梳直,梳成一字形。

[4]两口:因武士佩长刀和短刀两把刀,两口为武士的俗称。

[5]清水清玄:日本歌舞伎故事中清玄樱姬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是清水寺的僧人,沉迷于樱姬的美色,最后堕落而死。

[6]权助:歌舞伎《樱姬东文章》中的盗贼,强奸了武家之女樱姬。从未与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的樱姬竟然爱上了他,并为他生了孩子。

[7]藏前:东京都台东区浅草、隅田川西岸的地名,江户时代幕府米仓所在地。

[8]吉田御殿:相传江户时代初期,德川家康孙女千姬在江户吉田御殿招徕美男子并将其杀害的传说。





千两箱异闻





“话说,时值秋末冬初,凉风刺骨。黄昏将近,当阳县战场血流成河,如修罗道场,十余万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当中一骑,英姿飒飒跨马当先,怒视黑压压之敌阵。若问这是何方英雄?此乃中山靖王之后裔刘备刘玄德的股肱大将,身长八尺,豹头圆目,虎躯猿臂,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姓赵名云字子龙的赵子龙赵将军是也。”

两国广小路[1]的一个评书场上,立着一位说书先生,正是立川谈亭。只听“啪——”的一声,他拿起惊堂木拍了下桌子,正说到《三国志》的高潮部分,台下众听客皆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

“说起来,这赵子龙奉命保护主公刘玄德的家眷,奈何后来寻到少主阿斗及糜夫人时,夫人为不拖累子龙救阿斗,竟翻身投枯井而死。主公刘玄德半世飘零,只余阿斗这一骨血,甚是可怜。子龙将少主阿斗抱护在怀,绰枪上马,孤身杀出重围,冲开一条血路,夺路而逃。至于当时境况是何等惊险,后有诗曰:红光罩体困龙飞,征马冲开长坂围,四十二年真命主,将军因得显神威。只听子龙将军一声厉喝,凭空一跃跳出千里之外,震惊敌军!”

“好!”

台下叫好声不断,听客哗啦哗啦地向台子上投铜钱。

“铜钱这边来!这边来!旌旗千里,随风翻卷,势如破竹般杀过来的赵子龙,浴血奋战,如同杀蝗虫般将敌军众喽啰纷纷斩于马下。这里有萝卜腌鱼、混搭寿司、散寿司、什锦手握笹卷毛拔寿司[2]、风味绝佳的与兵卫寿司,样样美味,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啊,怎可错过这等美味佳肴,只需五文目就能一饱口福啦!”

“唉,与兵卫寿司真是贵!恐怕只有那些能从札差[3]处拿贿赂的官吏才吃得起这等寿司吧!”

“谈亭先生,给我们大伙儿来段儿惩治贪官的段子呗!”

“说实在话,这贿赂真就像这怀炉,你抱在怀里,打心眼儿里觉得它暖和舒服,但你稍不留神,它会引火烧身,若你能处理得当,也会因祸得福。”

“要是烧到脸,那岂不就变成美浓部筑前守的妖姬了嘛,哈哈!”

话音刚落,台下哄堂大笑。“当代吉田御殿”之事已在江户坊间广为流传。此女诱惑了三个小白脸,假装结婚,后将他们用长刀砍死。

“揭开那女子画的,是一位姓眠名狂四郎的英雄。他剑术高超,可谓无人可敌,一手精湛的圆月杀法,英姿飒爽,惹得那些扎着红鹿斑花头绳的小姑娘们几近疯狂地迷恋他呢。眠狂四郎可是江户城的一个新秀啊!”

“哦——谈亭先生,话说那赵云赵子龙后来又如何了?”

“哎呀!差点忘了,却说那枭雄曹操站在景山顶上,远远望见一虎将由远驰近,其势所向披靡,威不可挡。一问左右,才知乃是常山赵子龙,于是急令传报各处,不得射冷箭,要活捉子龙。子龙顺势前后枪刺剑砍,势如破竹,一路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杆,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人,待杀离大阵,已是血满征袍。他怀抱后主,得脱此难。后人有诗曰: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好,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谈亭先生一抬头就看到台下角落处,眠狂四郎正坐在那里,此时的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神情间隐约含着怒气。

立川谈亭仅靠写小说,已经无法维持生计,所以他常常在茶馆讲个评书,赚点钱补贴生计。所幸他口才了得,所说故事多以讽刺豪门权贵为主,甚得民众喜爱,因此有不少听众前来捧场。

自从“当代吉田御殿”事件以来,浪人眠狂四郎的英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那不畏强权的气概同《三国志》这一评书联系起来,使得人们对他更是称赞不已。

立川谈亭走下讲坛,进里间休息了。座下的五六十名听客们,或是饮茶,或是吃点心,或是趴在桌子上休息,四周讨论声此起彼伏,纷纷攘攘,而话题却皆是与眠狂四郎有关。

“眠狂四郎,这个名字挺奇怪啊。”

“嗐,凡是那些有大能耐的人物,常不以真名示人,但总是在关键时刻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指不定是哪个皇室贵胄呢!”

“哎哎,我就是,大工留五郎并不是我真名啊,嗯哼,说实话,我的身份尊贵着呢!”

“你也就是个只会吹牛没胆儿的窝囊玩意儿!”

“就是!话说,这位眠狂四郎当真有那么厉害?”

“当然厉害啦!他能够如入无人之境般悄悄潜入千代田大奥,看到只吃香菇头苞,其他部分扔掉的浪费行为,他敢在老中、若年寄这些官员面前暴跳如雷,斥责这种奢靡之风。因为,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辛苦劳作的匠人们,他们终日劳作也只能赚那一点子可怜的工钱,为了省钱,只能去住房租低廉的大杂院,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也不过赚个三百文,哪能吃得起松鱼,去游里[4]逍遥更是奢望,在游里不消一会儿就得花费上百文呐。”

“所以说,只能跟自己家那口子凑合着吧。要不然,得拿自己的私房钱去玩儿。”

“说起私房钱,我家房客中有一个叫做村井源十郎的武士,是个穷伞匠,奇怪的是,近来他的妻子不知道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突然变得有钱起来,花钱异常大方,常给她儿子零花钱,让儿子去买玩偶,自己也开始浓妆艳抹,穿着漂亮衣服,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时不时蹦出几句大户人家的话语,透着一股子怪异。然而她的丈夫却并无任何异常,依旧整日里默默地拿着粗纸面贴伞。”

“那女人肯定是在做妓女,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武士之妻呀。唉,最近这世道,还真是世风日下啊。近来,据说有不少身份尊贵的大奥侍女也在做妓女呢。从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长成一个二星级的花魁,岂是你花个一两一分就能得手的么,那只能想想罢了,反而是半羞半拒地引诱你,只用你花个百十铜钱就能得手的武士之妻,倒也有趣儿。”

“贱妓驱逐名妓,这就和格雷欣法则[5]一样啊。”

众人正要朝话音飘来的方向望去,忽然,一人激动地说道:

“这位爷,难道?呃,不好意思,难道您就是传说中的眠狂四郎?”

此言一出,嘈杂的四周霎时静了下来,循着说话人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浪人打扮的男人正坐在那里,虽静默无言,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强大到令人直直生出畏惧之意。眠狂四郎见众人带着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齐刷刷盯着自己,面上神情愈发冷峻,径直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过了许久,呆滞的众人才反应过来。

“救苦救难的大神明啊!”

听众对着远去的背影呼喊着,声音高亢而狂热。








——真是郁闷!

此时,眠狂四郎坐在一个名为“东屋”的临街茶屋里,手执酒杯,浅啜美酒,试图借酒消去绕在心头的那股莫名的烦闷,然而却不能如愿。

不知何时起,他成了江户城人人皆知的英雄,人们俨然把他当作下层民众的代表,真不知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人们似乎已经本能地察觉到幕府气数将尽,他们对徒有威仪华丽、光鲜外表的幕府早已没有半点敬畏。这座将倾大厦最终会在何时轰然倒塌呢?眠狂四郎对这个时间点很感兴趣,也很期待能出现一些敢于反抗压迫、甘愿推动这一大厦倒塌进程的人物。

可是,这样的人物谁爱做谁做,他眠狂四郎可没兴趣,无论是谁站出来做这个推波助澜者都行,而眠狂四郎自己是绝对不会去当的。

——我只是想处理掉身边的麻烦事儿而已!

眠狂四郎心中大声呐喊道。

——那些百姓们,樱花盛开赏樱游玩,节日盛典欢歌载舞,夏日烟花,冬日狂言[6],一不是他们的闲聊话题,而我眠狂四郎岂能沦为像樱花、节日、烟花这等供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想想就令人气闷不已!

怒气渐盛,奈何竟无消解之法,最后只得埋头喝闷酒。突然,近旁闪过一个身影,原来是金八。

“先生,真是太气人了,不管我去澡堂还是去理发店,总能听到那些人在议论您,这帮混蛋,您又不是左甚五郎[7]雕的猫,凭什么任他们“眠,眠,眠”地这样胡说八道,真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我也有同感。金八,到守田座[8]之类的地方租个场子,让他们见识一下眠狂四郎的圆月杀法如何?或者也可以在河原崎座的团十郎将要上演的《暂》[9]的海报对面租个场子,让吉原[10]的纪文、奈良茂这些趾高气扬的豪商们放点血也不错。”

“这个包在我身上,您若想赚钱的话,倒也不用费那功夫,好办得很呐,由于您现在名声盛极,竟有一个大傻帽儿愿意花一百两黄金请您去当他保镖呐!为了让您过下目,我把他带到这儿了。”

“愿出一百两?”

眠狂四郎感到些许惊讶,这年头儿,一两黄金可是能买到两斗大米呐。

“这胆小鬼是哪儿的?”

“是个极其讨厌的家伙,他是佃町骏河屋[11]的贡米商。”

“贡米商!”

眠狂四郎的神经瞬间绷直,一种强烈的直觉向他袭来。他的劲敌备前屋就是个贡米商。

——不过,或许是此人钱多得没处花了,想出这怪主意来,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骏河屋就那么富有?”

“据说是很有钱呐,多到连他家仓库里的老鼠都拿铜钱当玩意儿耍。”

——传闻,这骏河屋的贡米商叫弥八,今年已是花甲,膝下无子,只一个女儿,还是过继来的。这死老头是个贪得无厌、行事顽固的滑头,极其惹人厌!

“以前干过压榨苦力来敛财的恶事吗?”

“对呗!他从挑担卖鱼的穷货郎变成现在这等豪商,可是连船馒头[12]头子都做过呢!不过也算是报应吧,现如今他中风了,半边身子瘫痪着,整日里只能躺在床上,跟摊烂泥似的,他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据说最近又收到一封恐吓信,信中威胁说让他寄去一个千两箱[13]呢。”

“想处理那恐吓信还不简单,他应该有很多打手的。”

“哼,寄信的人也不是个东西,明明是勒索,却自称是由比正雪[14]的后人,打算推翻德川将军,所以管弥八要军费呢!”

“让外面那个委托人进来吧。”

“喂,你可以进来了!”

只见走进来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他的工作就是终年待在挂着帘子的昏暗店铺里算账,或者在店里低头哈腰接待来往的客人,这种生活情况一览无余地反映在他那苍白的脸上。

“鄙人骏河屋掌柜藤七,此次特来拜托先生帮忙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望您能够答应!”

“你这么年轻就是大掌柜?”

“不是的,大掌柜另有其人,我虽被称作掌柜,但并不参与店里的事宜,只是随侍在老爷近旁,负责照管老爷的日常生活起居。”

因为弥八中风瘫在床上,行动不能自理,作为其左膀右臂的藤七渐渐实权大握,恐怕弥八对他的信任连大掌柜都要自叹弗如了。

“恐吓信中说要让你们老爷给他们寄去一笔钱,作为策划夺取天下的军费?”

“信上确是这么写的,第一封恐吓信是上月初送来的,随后每隔十日就来一封,我们正觉得诡异呢,昨日又来了一封,与上封仅隔五天,说从明日起计,三日内他会来取千两箱,让我家老爷先备好放在房间里。”

“放在你家老爷的房间里?真是奇怪,这东西难道不是应该放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才最为安全吗?”

“我们也觉得十分奇怪,正因如此,才这么惶恐不安。我们觉得那人应该不是个简单角色。我想您应该听金八大爷说过,我家老爷弥八是个做大事的人,奋斗了一辈子才积攒下这不菲身价成为巨富,他其实对这等荒唐愚蠢的威胁是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我曾多次去衙门递诉状希望他们能受理,但他们压根儿不理。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恰好有人把您的英雄事迹告诉了我家老爷,他也是个爽快人,就想着请您来帮忙捉那贼人。我家老爷说,若成功捉住贼人,会付您一百两,若让贼人逃脱,他不会付钱的。因此我拜托了金八大爷,恳求您能接受我家老爷的委托。这就是我来见您的目的。”

“好,我答应!”眠狂四郎爽快承诺道。

“先生您可真是侠肝义胆啊!”金八拍着手道,“妙龄皆美女,粗茶新沏香,去吃羊羹喽!”








第二日傍晚——

眠狂四郎迈着大步朝佃町走去。

走过骏河屋前,看着这个七八米宽、阔气高档的店面,眠狂四郎并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拐进店旁的一条小胡同。在胡同口,看到一处大约二十坪的阔宅,他倏地腾身入内,唤了一个侍女去禀告掌柜藤七。不一会儿,藤七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眠狂四郎对藤七淡淡说道:“烦劳你带我在这宅子里转转吧。”

“好的,您这边请。”

藤七走在前面带路,眠狂四郎跟在他身后。二人沿着檐廊往宅子里面走,藤七时不时地跟眠狂四郎解释宅子构造。

“这个宅子之前是吉原妓院松叶楼的临时住宅,正如您所看到的,还保留着原先粗糙简陋的样子。”

临时住宅是指吉原大火之后,那些被烧掉的青楼楚馆在公家指定的地方临时建造的简单营业处,作为临时游廓。因此,这房子的粗糙程度可见一斑,恐怕弥八是以最低价买进的。

听他这么一说,眠狂四郎发现这个宅子的确有些意思,四周密布着许多小房间,长廊迂回环绕,厕所出人意料地设在一个角落。

宅子的主人弥八就住在长廊尽头的一个独立小院里,主屋前面是院子,南面是一个白色的仓库,东面是紧连着主屋的藏书阁,西面就是同邻宅之间的界墙,高高的界墙上竖满尖利物什,院子到主屋间有一个栅栏门,门是锁着的。

“只要守住这个长廊,小院的安全就不会有问题。”

藤七说完这句话,就带着眠狂四郎走进小院。只见房内灯火通明,透过拉门,可以看到一个满脸胡须的老头靠着一摞高高叠起的蒲团,脸色憔悴,模样甚是邋遢。

“我家老爷最近很讨厌见人,所以……”

自家老爷不见生人这件事,藤七觉得还是提前告知眠狂四郎比较好,希望他不要因自家老爷的无礼而生气。随后藤七抬手指着屋内,悄声道:

“老爷身后的壁龛里放着一个千两箱,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里面装的都是石子,仅在最上面一层放了金币,以假乱真。”

夜色里,缠了防霜用稻草绳子的芭蕉树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眠狂四郎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打量着屋内情形,透过窗户,只见一个女子正在给弥八按摩脚部,而弥八似乎并不好伺候,他挥着那只还能动弹的手,胡乱指挥命令着女子,神情相当恶劣,窗户以下就看不太清楚了。

通过弥八那冷酷刻薄的神情,眠狂四郎立时看出这老头儿虽然身子瘫痪,行动不便,但大脑还是十分正常,没有迷糊。

“那个女子是谁?”

“老爷的养女八重小姐。”

“如今是否只有你和那位小姐可以自由出入这个院子?”

“是的。”

二人回到主屋,藤七向眠狂四郎介绍了大掌柜以下的十几名佣人,凭着敏锐的洞察力,眠狂四郎十分确定地排除了这些佣人们的作案嫌疑。

晚饭时分,眠狂四郎见到了弥八的养女八重小姐。她年纪应该不到二十,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姑娘,皮肤苍白莹透,像是终年没见过阳光一般,仿佛暗示着她那命中注定的孤独寂寥。

眠狂四郎选了一个小房间住下,这个房间正好连着弥八所住小院的长廊。佣人送过来的酒菜十分丰盛可口,应该是从深川路上的高级酒楼“平清”订做的。

第一夜,无事到天明。

但眠狂四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端倪。

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一脸疲惫的八重小姐离开小院,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了睡衣,正要关灯,眠狂四郎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猛然望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眠狂四郎,八重惊恐无比。眠狂四郎制住她的双手,坐在她对面,严厉地命令道:

“看着我的眼睛,只看着,不准说话!”

八重小姐性情本就老实,且眠狂四郎的神色间透着一种令人不敢抗拒的魔力。

她眼睛睁得很大,但很快平静了下来,眸中恐惧之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恍惚,老老实实等待着眠狂四郎的询问。

“最近你家里应该来过什么陌生的可疑人物吧,是个长什么样子的男人?”

八重小姐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人来?”

八重小姐点了点头。

“但我发现你的眼睛闪过一丝犹豫,不是吗?再好好想想,真的没有什么武士之类的人来过吗?”

“那个,是曾来过一个人。”

“接着说。”

“藤七君在招护院家丁的时候,曾带回来过一个人。”

“是个武士?”

“是的。”

“是你们没有用他,还是他自己拒绝了这个差事?”

“好像是我们没有用他。”

“那男人是什么模样?”

“一副穷酸模样,据说叫村井源十郎。”

“村井源十郎?”

眠狂四郎侧头微微思忖片刻,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待他最终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是回到自己房间之后了。在广小路那个评书屋,有一个听客曾经提到过这个名字,说他是个伞匠,终日里只靠做伞勉强维持生计,而他的妻子最近却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甚是可疑。

若村井源十郎是在这里做了保镖的话,那他家经济条件突然好转也能说得过去,但他被拒绝,没有在这里做保镖,他家经济条件突然好转是什么原因呢?

眠狂四郎默默沉思片刻,喃喃道:“看来不掷个骰子看看是不明白呐。”说着,拿出骰子抛了起来。








第二天夜里,临近拂晓的七更天[15],事发生了。

深夜,空气寒冷如冻结的冰霜,仿佛拿针对着夜色刺一下,就会划出一条薄冰般的裂缝来。突然,仿佛野兽被碾杀而发出的奇怪的惊叫声,穿透了静寂的夜幕。

眠狂四郎迅速起身,数秒间就已飞奔过长廊,到了弥八屋内。

只见屋内灯光明亮,弥八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是血。有一扇窗户半开着,寒气缓缓飘入。

眠狂四郎微瞥一眼弥八后背,轻软的睡衣上横着一道利落的切口,看得出来,这个杀手的刀法十分利落干脆。

此时——

主屋方向,响起一声暴喝:“贼人!混蛋!”

眠狂四郎闻声正待起身,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随即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

眠狂四郎嘴角噙着一抹讽笑。

“歹徒停下!”

“眠先生,您快来呀!”

“歹徒在这边!”

眠狂四郎并不理会那一连串的厉喝及拼命催促自己的声音,只是慢悠悠地把弥八的尸身翻了过来。

随后,眠狂四郎观察着外面的藤七,此刻他全然不似初见时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而是怒目圆瞪,满身戾气,手持木棒,正极力追赶着一个蒙面武士。

武士的腋下轻松夹着千两箱,手持长刀,沿着长廊疾跑,在拐角处,撞上了被吓得满脸恐惧、浑身哆嗦的大掌柜。

“快拦住他!”藤七朝大掌柜吼道,举起手中木棒。

但大掌柜由于害怕过度,一下子跌倒在地,武士趁机从他身上跃过,跑远了。气喘吁吁追赶过来的藤七盯着大掌柜,恨铁不成钢地骂道:“真是废物!”接着急声喊道,“眠先生,您倒是快点来呀!”

武士原本奔往店铺方向,突然,他身形一转,挥着手中长刀对一丈开外追赶过来的藤七,狠狠地威胁道:“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藤七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就在这当口,武士猛力撞开窗户,跃出院子。

“眠先生快出来!贼人就要逃跑了!”

藤七跑到院子北角处立着的一个石灯笼上,望着武士跃出院子的身影,扯着嗓子拼命朝眠狂四郎嚷道。然而,眠狂四郎却一直没有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武士已经越过高墙,消失不见了。

当眠狂四郎悠哉悠哉地走进店里的时候,腾七正怒气冲冲地对着一群下人大发雷霆,一个劲儿地骂着废物。

看到眠狂四郎进来,藤七的怒气立马转移。

“眠先生!您说您还算是个剑客吗?老爷被杀,那贼人就这样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轻松溜走!您是怎么回事?至少也应该出来帮我们捉拿贼人啊!”

“我只是觉得,即使去追,也绝不可能追上。”

“什,什么!我还从来没听过比这更卑劣的借口呢!您若及时出来帮忙的话,我们怎么可能追不上!你这人简直是太卑鄙无耻了!就这胆量也配做江户城最厉害的侠士?连我都要替你害臊!”

“对此,我也深表歉意!”眠狂四郎对他的指责不以为然,神情极其平静,走到大掌柜对面,环抱双臂坐在凳子上。

藤七一脸愤然,咂着嘴怒吼:“喂!茂一!还不快去官府报案!”

这时,眠狂四郎神情略带玩味地阻止道:“慢着!还是等会儿再去官府报案吧!”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藤七怒视着眠狂四郎。

“不用等太久,只需片刻。”

“那,那为何必须要等?”

“等着就知道了。”

眠狂四郎无心理会满脸疑惑但又咄咄逼人的藤七。

然而,连片刻都无需等待。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店里的小伙计连忙去开门,只见一人跳进屋内,是金八。

“嗐,让您久等了先生,我从村井源十郎那里夺回了被盗的千两箱!”

金八神色间有些不耐烦,把那个千两箱丢在藤七面前。藤七面上神情瞬间剧变,只见他先是刹那惊愕,但立刻镇定下来,有些阴森可怕。

眠狂四郎悠闲地站起身来,道:“藤七君,是时候揭露你的阴谋诡计了。”

瞬间,藤七周身凝聚起腾腾杀气,眠狂四郎只是嘴角微微上挑,道:“这个小伙子是我的手下,这两天辛辛苦苦耐着性子在宅子外面守了两夜,不过总算没白费功夫,看到被你追赶的村井源十郎跳出高墙后,金八随即追在他后面。这个武士的职业是小偷,抢千两箱,是以为千两箱值钱。”眠狂四郎踢开了千两箱,哐当!千两箱滚落到门口台阶下,箱内空空如也。

“眠!你何时识破我不是个普通掌柜的?”

藤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沉着镇定地问眠狂四郎。令人禁不住怀疑这还是刚刚那个火冒三丈的町人么,他这前后的变化可真够大的呀!

“从初次见到你之后就发现了,藤七君。无论你多会乔装改扮,能迷惑住别人,但是绝对糊弄不了我眠狂四郎的这双眼。不过那时我仅仅以为你是备前屋派来的一个细作。昨天晚上,八重小姐说你曾带回来一个叫做村井源十郎的伞匠,我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你不是他派的细作,备前屋绝不会雇佣体形瘦削的武士。要不要来猜猜你的真实身份?你就是御胜手挂若年寄[16]林肥后守派来的细作,对不对!”

“眼力不错啊!”

“你受命要通过合法渠道得到骏河屋的庞大财产,也就是说,幕府公仪想要欺诈图财,因此你得以乔装入内,继而杀死弥八,计划得逞。然后,再雇佣眼下正炙手可热、声名大噪的我来做保镖,给他人捏造一个证明我连保镖都做不好的事实,好让我从此之后变为世人笑柄,这真是个一举多得的好计谋啊!但是,杀弥八的就是你,这点我非常清楚。杀了他这种作恶多端的人,倒也算你做了件功德好事,我并不打算干预。只是,你应该是事先杀死弥八,然后抱着空箱子跃出小院的。弥八临死前的那声惨叫是你用假声发出来的吧。因为我赶到主屋的速度比你逃出主屋的速度更快,所以我猜到了这一切。你把千两箱和带血的大刀递给事先藏在小屋的村井源十郎,然后追在他后面,所以无论你怎么叫我,我都迟迟不出现,因为就算我出来了,你也不可能让我抓到村井源十郎的。”

“眠,给我出来!到院子里来!”

“不用你说!”

天色渐亮,院子里的两人剑拔弩张,在一阵肃杀般的沉默之后,眠狂四郎缓缓抽出长剑,白刃散发出冷冽寒光。

最终,细作藤七也没能成为眠狂四郎的对手。不待眠狂四郎展现出一整套的圆月杀法,他已经败在了眠狂四郎剑下。



* * *



[1]两国广小路:江户时代著名的欢乐街,广小路两旁曲艺场林立,十分热闹。

[2]笹卷毛拔寿司:江户时期三大名寿司之一,另两个是与兵卫寿司、松寿司。

[3]札差:为幕府的家臣团经营米的特权商人。

[4]游里:指花街柳巷。

[5]格雷欣法则:托马斯·格雷欣(Thomas·Gresham1819(?)—1579),英国银行家、财政家和商人。主张对通货实行管制,建议收回成色不足的铸币加以重铸。他在给英国女王奏书中明确使用了“劣币驱逐良币”这一说法,后来被称为“格雷欣法则”。

[6]狂言:日本一种兴起于民间,穿插于能剧剧目之间表演的即兴简短的笑剧,是猿乐能与田乐能的派生物。

[7]左甚五郎:江户时代的雕刻师,代表作《睡猫》,该雕刻位于通往家康墓的门旁,故有说法认为它是为防鼠而雕刻。

[8]守田座:江户三大歌舞伎剧院之一,另两个是河原崎座、森田勘弥代代。

[9]《暂》:歌舞伎节目的一种,由初代市川团十郎首演。

[10]吉原:江户著名的欢乐街。

[11]佃町骏河屋:和式点心的老字号。

[12]馒头:江户时代,在江户城的海边在小舟上卖身的私娼。

[13]千两箱:江户时代,一种能装千两金币的木箱。

[14]由比正雪:江户时代的军事家。

[15]七更天:现今的早上四点左右。

[16]御胜手挂若年寄:幕府所设官职名。





盲目圆月杀法





江户时代有这样一句话,在橙子和蜜柑的果实变黄的时候,大夫的脸色就变青了。这是因为他们一整个夏天都在给病人瞧病,连储存的败鼓马勃[1]都用光了,他们一面要为补充药材手忙脚乱,一面又要为各家各户头疼脑热的小病忙得不可开交。就在这个季节的某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奥医师室矢醇堂在他豪宅的卧房中,被人一刀毙命。

说起来,醇堂在这条街上没有需要接诊的病人,所以跟别的大夫不一样,在他不当值的日子夜里,他会带着自己的爱妾,泡泡澡啦,晚饭时小酌几杯啦,慢慢消磨着时光。直到鹰钩鼻差不多喝成蜜橘色时就去睡觉了。

药房中一歪一歪打着盹儿的学徒,刚在梦里见到神农氏,突闻一声凄厉的惨叫冲破寂寞的长夜,惊得他蚂蚱似的腾地跳了起来。当他赶到时,已经不见了恶贼的踪影。醇堂和他爱妾两人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四肢外露,姿势撩人,一个仰面躺卧,一个俯身其上。

翌日早晨,备前屋闻讯赶来。他瞥了一眼齐整的刀口,恨声道:“眠这个混蛋!”随后突然走到壁龛前面,扯下画着神农氏的唐风挂轴图。

看到墙壁上那个二寸见方的小洞大开着,他一下子大惊失色,慌忙伸手进去探了一下,然后又狠狠骂道:“可恶!”

押上村的龙胜古寺别院迎来一个武士,已是翌日的事了。

来访者是个年轻人,严肃冷峻的面容透着清秀。白色素服之上是纹有家徽的黑色纺绸和服,他这身打扮是有官职的本百姓[2],及有身份的武士装束。在这样一个因朝廷允许穿着条纹织物,武家便竞相追逐纤巧工艺的时代里,他这身体面的常服反倒衬得他年轻的面庞更加俊美了。出来接待他的是留守在这里的美保代,看到眼前的男子甚有威仪,她一下子警觉起来,忙低下了头。

“请问眠狂四郎阁下在吗?”

“真不巧,他出门了。”

“今日之内会回来吗?”

“不知道。”

狂四郎已经走了一个多月。日子一天天过去,美保代等他等得望眼欲穿,感觉生命都变得短暂起来。年轻武士略微想了一下,问道:

“请恕在下冒昧,你是?”

“我是他妻子。”她有点难为情地小声答道。

“眠狂四郎阁下已有妻室了?”

一直低着头的美保代那纤细的肩膀似乎显得更瘦小了。

“既然是夫人,我想问您一件事。”

年轻武士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掌心打开给她看。

悄然抬起眼的美保代,不禁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那是她做梦也不曾忘记的男人偶头。是狂四郎潜入水野忠邦府邸,得手的那对将军赏赐的小直衣人偶的头,其中的这个男人偶头,美保代一直视其为仅次于自己性命的东西而小心保藏着。自从被密探潜入常磐津文字若家二楼偷走以后,美保代一直认为只要这东西不回到自己手中,她就再也没有作为狂四郎妻子的那种喜悦了。

女人偶头如今在狂四郎手中。只要男人偶头回到自己手中,内宫人偶的神秘力量定会将两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这已经成为美保代心中不可动摇的信仰了。

而现实是,尽管她鼓起十分的勇气来到了这个古寺,就因为没有带着男人偶头,狂四郎不还是在那天晚上离开了吗?

若嘲笑说痴心爱着一个人,因他喜因他忧,是女人可怜的迷信的话,事实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果说能给人活下去力量的就是那份痴情的话,那么事实不往往就在人自己心中吗?镜中之像之所以可见,皆因镜中有像罢了。

“惊着你了?为何这么吃惊?让我听听缘由吧。”

年轻武士严厉地催促道。美保代毫无怯色与他相对而视。

“刚才我说我是眠的妻子。实话告诉你,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若哪日那个男人偶头能回到我手上,到那时我就能成为眠实至名归的妻子,我内心一直这样坚信着。”

她注视着年轻武士毫无敌意的澄澈双眸,平静地倾吐出了这些话。而且她虽没有道破理由,对方似乎已被她的深情打动。

须臾,一直沉默无言的武士终于开口说道:“请转告眠先生,评定所留役[3]勘定组头[4]户田隼人从大奥医师室矢醇堂手中将小直衣人偶的头夺回,特意带来见他。”

杀死室矢醇堂的并非眠狂四郎,而是这个年轻武士。

“但是,也请转达他,我此次来并非要将此物归还与他,而是想请眠先生把他手中的女人偶头交与我们保管。”

美保代脸上唰地一下没了血色。

“请恕我直言,在下虽是公职人员,但并非本丸御老中及其一派,也无意做他们见不得人的政治斗争的工具,所以不是为他们的指令而来。小直衣人偶的头或许会成为引燃本丸御老中和西丸御老中之间纠纷的导火索——我只是想防患于未然。此事还恳请眠先生务必慎重考虑,希望可以将女人偶头交与我们保管。”

“既然这样,您把此男人偶头交给我,也不会点燃那些老爷们之间的纷争。我是绝不会将它交给任何一位官差老爷的。”

“那我问你,若你能成为眠先生的枕边人,可有胆量立刻毁掉这对人偶头?”

“那怎行!”

美保代退缩了。

“在下听闻眠先生乃稀世剑客。但朝廷密探中并非没有不能与之分庭抗礼之辈。只要你们持有人偶头一日,我就无法相信你们不会将它转交给本丸御老中一派……而在下的打算是,一旦集齐这两者,就当场毁掉它们——”

户田隼人语气坚定地说道。面对美保代强烈反感的目光,他依旧淡然处之。

“在下家在市谷[5]长延寺古町。眠先生若是归来,请务必转达。如若他不喜欢坐在一起和和气气转交的话,当然,在下也毫不介意用剑来聊一聊。地点就在涉谷宫益町郊外,上任大目付松平主水正隐姓埋名的地方——乐水楼翁避世隐居的宅子。眠先生定下时间后,届时请通报在下,在下定然赴约。”

户田隼人留下这句话转身走到几丈开外时,美保代霍地站了起来,右手向怀中的匕首探去。

这时,隼人突然转过头,目光如刃,平静地说道:“凭你的身手是杀不了在下的。”








乐水楼避世隐居的宅院周围是一片杂树林,那里完整地保留着古时武藏野的风貌,时至今日依然安静地留在那里。

阳光穿过常绿阔叶树浓密的枝叶洒落下来,沐浴着这淡淡的斑驳光影,户田隼人慢慢行走在小路上,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只野鸡的身影,只见它歪着小小的头一动不动。隼人悄悄避开它走了过去,回头一看,野鸡正轻快地迈着步子,看到紫珠[6]的果实,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啄了起来。

这是一条人烟绝迹的小路。这只野鸡的出现证明了这一点。

——如此清风高节、满腹经纶又富有雄才伟略之人,却归隐至此,不得不挨过每一个空虚苦闷的日夜。这就是如今的世道啊。而出入幕阁的却一个个都是巧言令色、追名逐利的蝇营狗苟之辈。真是政道腐败啊!

年轻又纯洁的灵魂一想到这些,心中便勃然大怒。眼前这清幽的美景只起到让这青年心中的愤懑变得更激烈的作用。最后,在书院中与乐水楼老人相对而坐的户田隼人,一扫之前的阴霾,神色平静地向乐水楼老人汇报情况。

“室矢醇堂藏匿的男人偶头正是越前守大人的封赏之物。在下去了眠狂四郎住处,当面给他妻子看过,已经得以确认。”

“妻子?狂四郎有家室了?”老人听到这意外的消息,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止是老人,恰巧端着点心过来的静香听到这句话,也像是被雷击一般猛地震了一下,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隼人。

“没有听清具体的情由,当时在下的反应与您老刚才一样,深感意外。随后她又坦白说她还不是他正式的妻子。”

接下来隼人原原本本复述了美保代当时的话,静香优雅地做着每一个沏茶的动作,但传入耳中的每一句话却都像针一般扎进胸中,钻心地痛。

——有个女人想成为他的妻子!

这种事她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心中甚是震撼。

静香遭遇鼯鼠喜平太的暴力偷袭,自从离开龙胜寺以来,狂四郎的影子就一直盘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静香前往龙胜寺一是为了取回女人偶头,另一方面也是她心中信仰的自然流露,她希望用自己虔诚的心拯救诅咒天主上帝的异端者的灵魂。但是,当时她不过是被狂四郎流露出的孤寂引发出了自己的母性本能,而对此她并没有发觉。

当她发觉时,已经是被带回乐水楼之后了。

——我爱慕那个人!

清楚地自言自语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静香终于明白恋爱这东西真是个扰得人心痛难耐的魔物。

茶沏好后,静香走到隔扇之外就再也挪不动步了。全神贯注地听着隼人说的话,生怕遗漏一句。

男人偶头在室矢醇堂手中,女人偶头为眠狂四郎所有,为了这两个人偶头,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密探——把这些告诉祖父松平主水正的正是静香。考虑到狂四郎若放弃女人偶头便可保全他的性命,静香才去找了祖父商谈。

老人听闻之后,立刻找来以前的部下,评定所留役勘定组头——户田隼人,命令他去斩断这将来势必会引起政权之争的祸根。

但是——

静香心中殷切的期望,如今,竟招致如此意想不到的事态。

“总之,眠定有杀掉我,然后夺走男人偶头的念头。”

虽然隼人语气异常平静,静香听来却如五雷轰顶。

书院中瞬间陷入沉默,静香期待祖父能巧妙化解。

然而,最终从祖父口中说出的,却是与静香的期待背道而驰的冷酷话语。

“情势所迫罢了。”

静香一下子激动起来。

——不是这样的!我去求祖父只是想让您把狂四郎阁下找来,然后心平气和地说服他。我想如果祖父出面的话一定可以做得到。我并没有要您与他厮杀把人偶头抢过来!

静香跑着冲进了书院,心中这样呼喊着。

“隼人!无论如何都要胜过狂四郎。若你败了,将不止是老夫计划落空这么简单,公仪官员中也将失去你这个唯一有骨气之人。”

“不交手一战何谈成败……我也想此生能有一次挥动手中之剑与人痛快一战。”

“老夫心想,若凭你定能打败狂四郎吧。即便他天资秉异,他的剑术也不过是无赖的歪门邪道。而你跟随平山子龙[7]修学十年,废寝忘食潜心练剑,想来自然不逊于他。”

平山行藏,字子龙,名潜,号兵原,有《兵原文稿》等数百卷著述,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学者、剑客,同时也是位奇人。曾创下十八般武艺的正是此人。此人睡觉从不盖被,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例外。吃的也只是把小米煮熟后再用水泡软的水泡饭,还常把在路边摘来的野草直接拿来当菜吃。他一生没有成家,人生唯一的乐趣就是收集日本和中国的藏书,共收藏了一千八百余册。

前年,于矢立岭炮击津轻的行军队伍,震撼天下的相马大作[8](斗米将真)就是行藏的高徒。

能让这一世的奇人豪杰平山行藏说出“下斗米之后,能继承我志向的只有你了”这话的正是户田隼人。在同门之中,他堪称文武全才的俊杰。

隔扇之外——

——不,即便对手是户田隼人阁下,狂四郎阁下也绝不会输给他!

静香坚定地对自己说道。

然而,若狂四郎取胜,这对静香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如果他赢了,男人偶头将会再次回到那个等在龙胜寺的女人手中。这无疑会将静香推向绝望的深渊。

——该怎么办?

静香眼前瞬间笼上一层紫色烟雾,她觉得天旋地转,双手着地无声地喘息着。








四天后的正午,眠狂四郎悄然回到龙胜寺的别院。

这时候,美保代正在屋子的角落里一针一线地缝制衣服。这是做给狂四郎的,用的布料是前天常磐津文字若给她送来的古舶来品的细条纹布。这可是普通人家很难买到的上好布料。图案是胡麻小纹,两侧绣有蓝色丝线,在古舶来品中是最雅致的了。

“这个布料我看挺适合先生的,就用它给先生缝件衣服吧。”

女人最懂女人心,文字若体察到了这一点。

——他会欣然接受吧。抑或说,他从来就不穿黑色以外的衣物呢。

虽然有这样的不安,但对美保代来说,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如果他欣然收下……我死也无怨了。

缝完最后一针,美保代咬断细线。恰在此时,脚步声由远及近步步传来,仿佛在回应着她的期待一般。

——他回来了!

美保代欣喜雀跃,然而,拘于严格的礼教修养,她从不将喜悦之情显露在眉眼之外,心中却倍感煎熬。

狂四郎沉默着走进屋子,一眼也没看刚做好的和服,便骨碌一下仰面躺倒,闭上了眼睛。如雕塑般的面庞依然黝黑。

“给您枕头——”美保代悄悄递过枕头,连忙说,“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不,不用了……跟你商量个事,你能回文字若家去吗?”狂四郎仍闭着眼说道。

美保代的脸上眼看着涌上了失望之色。

“我要离开这个寺院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这里虽也安全,但我一旦回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不能再留下来给空然大师添乱了,我也不想让你受牵连。”

“您要去哪里呢?”

“不知道。”

——如果就这样分开,以后再也不能相见了!

美保代突然如此想道。

——对了,男人偶头!

“嗯……四天前,有位先生带着我被人窃走的男人偶头来过,他自称是评定所留役勘定组头户田隼人。”

“什么!”

狂四郎噌地坐了起来,神色突然为之一振。

“是那个男人干的吧,砍杀室矢醇堂的——”

听闻大奥医师惨遭杀害,备受怀疑的人却是狂四郎。

美保代转告了户田隼人留下的口信,狂四郎一听完立马起身,留下一句“你去文字若家待着”,就转身向院子走去。美保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不祥战栗穿过身体。

“夫君。”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狂四郎转过头,美保代看着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感情和意乱神慌,她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撞进狂四郎的怀中。

“要活着——请一定活着回来!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在……”

我不要男人偶头了,我也不再奢望成为你的妻子了——正要说出这句话,却发不出声音了。美保代突然浑身无力,一下子软倒在狂四郎双臂中。

他轻轻抱起这个失去意识的可怜女子,将她平放在了里屋。

接下来,他看到整齐叠放在里屋的,古舶来品的细条纹布做成的和服。他将其展开,轻轻盖在她身上。

他的心境莫名地如水般平静。手指轻轻拂过从美保代紧闭的眼角滑下的泪痕,用目光与她告别,然后放轻脚步悄悄走出了院子。

他绕到僧房,拜托空然把美保代送到文字若家中。托付完这些事后,狂四郎又一次离开了龙胜寺。








就在那一日,眠狂四郎去了市谷的户田隼人府邸。把写着“明朝辰时[9]上刻[10],水楼宅参上”的通知交给了他府上的仆人。

随后他又去了神田岩本町,拜访一个在那里开道场的朋友。他向朋友询问道:“那个叫户田隼人的旗本,剑术如何,你知道吗?”

朋友颔首:“听说是平山行藏的得意弟子。”

“那么,应该不错吧。”

“很不错。不是普通的竹刀习剑学到的本事。”

说到平山行藏的剑法,狂四郎也一直颇有兴趣。平山行藏的剑法是在想击中敌人的一念之间快速出手直插对手心脏的实用流。无念无想、精一无杂,如饥饿的苍鹰般迅猛出击,一招击倒敌人,是心之剑术,那才是其真正的招式——而这也是实用流的真谛。与一刀流的金翅鸟王剑是同样的法式。金翅鸟王是佛教教义中提及的鸟,据说三千年展翅一次,然后进入世界之底。儒学书籍中记载有一种叫做大鹏的鸟,说的就是这个不死鸟。它是代表太阳的万鸟之王。换言之,其模仿的是自上段记载正面猛然一击击溃对方的做法。

“你要跟户田隼人比武论剑吗?”

“看来是的。”

“会是精彩一战啊。”

“不能输,不过我也不想赢。”

“为何?”

“当如今,这种对知行[11]的身份丝毫不动心,对华丽奢靡之风从不关心,一心一意只为磨炼剑术的武士,难道不应该好好珍惜吗?即便是与我这样的无赖比武,如若心中还未开悟,那么还不如不比。假如输给了我,那他以前那些不分昼夜的勤学苦练要怎么说?到时候就算学禅僧说什么‘胜负之根本乃自然之理,胜不可估败不可算’也是没有用的。败了就一切回到原点。然后开始疑惑自己是为何出生于这世上,又是为何要刻苦研习剑术的……我不想跟这种一本正经的人交手。话虽如此,我也没有理由输给他。”

狂四郎很少说这么多话,他的眉间显露出深深的自嘲之色。

次日清晨,辰时上刻——

乐水楼书院中一片异于寻常的静寂。

户田隼人和眠狂四郎相隔半丈多远,相对而坐,在连接两人的三角点的位置上坐着松平主水正。

静香坐在北边的一隅,旁边搁着末松山茶釜[12],安静地垂着头。

“那么……拿出你们各自的人偶头——”

老人把准备好的三方供案[13]推到了两人面前。

隼人放上了男人偶头——

狂四郎放上女人偶头——

小直衣内宫人偶时隔半载终于重聚。

老人把三方供案放在了壁龛上。

双方约定,获胜的一方可以拿走这两个人偶头。

老人视线再次扫过两人。看双方的神态,都斗志满怀,而表面上却平静泰然。

——看来胜负只能交给上天来决定了。世事无常啊!

老人心中暗叹一声。

“开始之前,先尝尝静香点的茶吧。”

一直等着这句话的静香端正姿势,开始点茶。

多么寂静啊。

只有茶釜发出的如松涛的沸水声,还有庭前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木瓦版屋面的门廊遮挡住了清晨的阳光,书院微暗的光线使这寂静更加幽深了。

首先,给老人用的是利休[14]平茶碗[15]。老人喝过后把碗放在了膝前,未再传下去。下一个是隼人,用的是宗旦[16]喜欢的黑茶碗;最后是狂四郎,给他的是白绘的赤茶碗。

三个人每人一个茶碗,学的是足利义政[17]时代的饮茶作法。这是当时起争执的武士之间为了以后不留遗恨,同时也是为了使中间人做到公平公正,而在决斗之前进行的一个仪式。

退回原位的静香,在狂四郎端起赤茶碗送到嘴边时,突然抬起一直微微低垂的头,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她屏气凝视着狂四郎,看他把一碗茶喝完后,突然,她那因紧张而僵硬的全身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一般,虚脱的表情苍白无力。

“请两位不留遗憾地尽情一战吧。”

老人说罢,隼人与狂四郎一起左手持长刀站了起来。静香茫然若失地看着两人,突然尖声叫喊起来:

“不!不能动手!”

“放肆!”

面对老人的呵斥,静香神色紧张地疯狂摇头。

“不!不要!狂四郎大人!我……我在您的茶碗里掺了麻药。”

“此话当真!”

狂四郎眉宇间似被一道光电击中般,一下子神色严峻起来。然后,全身迸发出骇人心魄的怒气,静香不由得瑟瑟发抖。

“为什么?说!”

“……”

静香急促地喘息着。

“是要为你兄长报仇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阻止你们!”

静香发狂一样合掌求道:

“祖父大人!不要比了!户田大人!求、求求您了!啊——不要啊!不要啊!你们不能动手!狂四郎大人!”

静香膝行至前,狂四郎一脚将她踹倒,腾地跳进庭院中。

“户田隼人!动手吧!”

“狂四郎,改日吧!”老人面露难色地说道。

“我这种男人,不是为明日惜命而活的人!今日此时,我无时无刻不是站在鬼门关前!想看到我败北的不正是您吗!用不着在这里发慈悲,真是可笑之极!”

狂四郎对老人怒目而视。对这个政途被人排挤,却依然要为了政途,不留情面地牺牲自己血缘至亲眠狂四郎的前大目付松平主水正,狂四郎从心底深深地憎恨他。

老人以目光示意隼人:“动手!”








将刀尖落在脚尖前三尺处的狂四郎,遭逢了此生绝无仅有的可怕危机。

为了抵抗开始一点点侵袭脑髓、脏腑、四肢的麻药的效力,他苍白的脸上冒出了一层冷汗,目眦欲裂,黑色的瞳孔肿了一圈。暗紫色的嘴唇不住地痉挛,牙齿咯吱作响。

——就是现在!狂四郎!山穷水尽的那一刻才深藏着“卍字杀人刀即活人剑”的奥秘!舍弃心中的欲念,佛缘的精气自然而生!

不知从何处传来师傅的声音。

狂四郎眼前的视野化为一片灰色。在那之前,摆出上段姿势、一直时近时远时大时小地在眼前晃动的户田隼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完全黑暗的世界中,狂四郎突然悟出,精神冲破忍受的极限后,化作“无”而完全消融在了虚空中。接着,他开始静静地、静静地转动刀尖。

啊啊,就是现在,无想正宗[18]画出了完美的圆月。

一瞬间,户田隼人高高举过头顶直指天空的豪剑,“唰”地一声,朝狂四郎头顶落下。

然而——在刀刃眼看就要触到月代[19]的一刹那,一道白光闪过。在离豪剑剑锷两寸左右的地方,无想正宗喀嚓把它砍做了两段。

向愕然呆立原地的隼人微微一笑,狂四郎啪嗒一下跪向地面,单手支地,低垂着头,立刻陷入了昏迷。



* * *



[1]败鼓马勃:汉方药材名。

[2]本百姓:江户时代,保有田地和住宅,负担年贡和杂税,同时对已成为入会地的原野、山林、水利设施等拥有使用权的独立自营农民。

[3]评定所留役:江户幕府的官职之一。评定所是江户幕府的最高司法机构,对寺社、町、勘定这三个奉行不能独自判决的案件,加一名老中进行合议。

[4]勘定组头:江户幕府的职名,属于勘定奉行。

[5]市谷:位于日本东京都新宿区东部。地区名。江户时代曾有许多武士住宅和寺院。

[6]紫珠:白棠子树,马鞭草科落叶灌木,生于暖地山野。秋季球形液果熟为紫色。

[7]平山子龙:平山行藏(1759—1829),日本江户时代后期的幕臣和兵法家。剑术流派以讲武实用流著称。子龙为其字。

[8]相马大作:(1789—1822)江户后期的南部藩士,本名下斗米秀之进。因对原为南部家家臣的津轻家凌驾于主家之上感到气愤,1821年袭击津轻藩主,失败后被斩。

[9]辰时:指现在的上午8时左右或上午7时至9时或上午8时至10时。

[10]上刻:江户时代,把一刻(两个小时)分成三等份中的前一等份部分(40分钟)。

[11]知行:日本近世指将军、大名作为俸禄给家臣土地支配权,亦指这种土地。

[12]釜:茶道中烧开水的用具。

[13]三方供案:将扁柏白木制成的方盘安装在3面旋孔的台架上而成,用作盛供神祭品或举行仪式用的台案。

[14]利休:千利休(1522—1591),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千家派茶道的始祖。对茶具及各种相关器具都悉心钻研,集简素、清静的茶道之大成。

[15]平茶碗:抹茶茶碗之一,口阔身底,形似盘子的茶碗。主要在夏季使用。

[16]宗旦:千宗旦(1578—1658),日本江户前期的茶道家。千家第三代,利休之孙。

[17]足利义政:(1435—1490)室町幕府第8代将军。1473年把将军之位让给义尚,后在东山建造银阁。爱好宗教和艺术,促进东山文化繁荣。

[18]“无想正宗”是狂四郎爱刀的名字。

[19]月代:月额,日本室町时代之后,男子将额头至头顶中央的头发剃掉而形成的发型。





报仇无情





“傍晚骤雨落,撑开油纸伞,梅花的花苞,热恋的情书,嘿嘿,都迫不及待等着打开……嘿咻、嘿咻……”

一个巡逻护卫腰间系着葫芦,若无其事地迈着奇怪的步子,牵着健壮骏马的缰绳,摇摇晃晃地来到了神田川沿岸的街道上。其身后看不到驯马师驯马,一望无际的萧条原野向远处延伸开去。

这里是汤岛大成殿(圣堂)的西侧。

樱马场——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这里以前樱花树林立,花开的时候,观赏的人熙熙攘攘,但是现在,樱花树全都干枯了,仅剩下守卫门房前的那一株。另外,所谓立木就是在堤坝上高高的垂柳,两三棵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战栗,那看似不久便会滴雨的阴天,使这幅萧索的景象显得倍加冷清。

眠狂四郎仰卧在堤坝上一棵垂柳的树根处,宛如死去了一般。

他保持这种状态已经超过一刻钟了。

在乐水楼隐居所与平山子龙的高徒户田隼人之间那场异常激烈的比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狂四郎虽然被静香下了迷药,但仍然彻底赢得了比试。然而结果却被判为平局,男人偶头和女人偶头都暂且寄存在松平永水正处。因此,狂四郎没有回到美保代那里。

被称为“江户之花”的那场大火不分昼夜地在各条街道熊熊燃烧,火光冲天。在这个仲冬,狂四郎百无聊赖地辗转留宿于娼妓之处。为了拂去那不断加深的黯淡、虚无的罪恶感,只有沉湎于瞬间的麻醉之中。

如若钱财散尽,他便可差人前往越前守宅第的武部仙十郎那里,立刻便可领到足够的钱财,这也使狂四郎的放荡生活没有了底限。

但是——

厌倦女色酒肉之时,狂四郎便会如窥见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般,陷入深深的绝望,必须去寻找孤独的场所。

此类地方或是大川端的空船之中,或是节日庆祝活动结束后没有人烟的五谷神祠堂里,还有像这样荒凉的马场堤坝之上。

忽然,狂四郎睁开眼,不经意地仰望着麻雀在柳树枝头跳跃,心中默默念叨着要不要再和户田隼人比试一次。

对狂四郎来说,用盲目杀法砍断户田隼人的豪剑并没有让他得到丝毫满足,那是因为自己的剑法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当被逼到无路可退之时,狂四郎主动出击所使出的招式,并不是能夺人性命的圆月流剑法,而是按照师父所传授的剑理,以所谓“垂手入尘”般的顿悟而发出的招式。

狂四郎的不幸就是当时并没有领悟到那一点。

——再来一次!缘于我本来的意志和招式的圆月杀法能否打倒户田隼人呢?

奇怪的是,狂四郎并非想着打倒对手,而是想象着自己的圆月杀法被破解,扬起血雾被打败而倒下的身姿,感受到这种难以言表的自虐般的快感。

——即使败了,败给他我也无怨无悔。

狂四郎突然想活动一下充满力量的四肢,受这种冲动所驱使,他默默握住了扔在身旁的无想正宗。

“哎咿!”

姿势从仰卧转为半跪的瞬间他大叫了一声,起身时刀已插入鞘中。

一只麻雀“吧嗒”一声落在了堤坝坍塌的那个地方。

那里恰好站着一个从此路过的小孩。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容貌端正的少年。他穿的裙裤上虽打着补丁,但整整齐齐,腰间插着短刀,手拿装书的包袱。似乎刚从旁边的圣堂下学回来。

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狂四郎,默默拾起了落下的麻雀。麻雀的两只细脚都被切断了。

狂四郎转身打算离开这里,突然,少年爬上了斜坡,急促地喊了一声:“大叔!”

然后对以锐利眼光回望他的狂四郎继续说道:“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啊?”

“您能否帮我报仇?”

“报仇?”

狂四郎皱着眉问道:“谁要报仇啊?”

少年黑色的眸子闪着亮光,脆生生地答道:“是我。我想为父亲报仇,拜托您了,就助我一臂之力吧!”

他肯定是偶然看到狂四郎练手才突然有了这个念头的。

是御家人的孩子啊!狂四郎看着他寒酸的装束问道:“你多大了?”

“十一岁了,不过我已经通过了诵读测试,随时都可加冠。”

武家子弟长到十二岁就必须在汤岛圣堂接受“四书五经”的诵读测试。如果不能通过这个考试,即使是长男也不能继承家业。

聪明的孩子不满十二岁也能接受测试。只要诵读测试合格,即使不到十六岁,也可以当做满了十六岁,也就是虚几岁提前加冠。这是碰到父亲去世这样的特殊情况时的权宜之计。

少年从长相来看就很聪明。

少年恐怕是御目见得[1]以下,没有实权的御家人的子弟。立志要在十六岁之前加冠,为父报仇。这种刚强的性格,在这个时代也是弥足珍贵的。

“你无论如何都想报仇的话,我很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仇人是谁?”

“那么,请跟我来。”








不久,狂四郎和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菊坂台町的胸突坂。

在来这里的途中,狂四郎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

少年叫做伊泽铁之助。他的父亲是江户城切手御门[2]的御门守卫。父亲被叫做矢柄繁七郎的旗本大身[3]杀掉的时候,铁之助还在他娘肚子里。母亲那边有位舅父是御小纳户[4],他父亲亡故时向上级报告铁之助已经出生才保住了武士待遇,母子二人才被允许一直住在公属的宅第里。

铁之助用十分不满的语气告诉狂四郎,舅父和母亲从来就没有让他为父报仇。

“那么,是谁告诉你父亲是被矢柄繁七郎所杀的呢?”

“是父亲的手下,我两岁之前他都住在我家,后来由于年龄大了,就回到在小田原当农民的儿子家去了,去年来到江户的时候,见到了我,哭着对我说出了此事。在那之前我对于那件事是毫不知情的。”

“那么,你母亲和你舅舅丝毫没有要你报仇的意思吗?

“我讨厌他们这样。我是武士的儿子,不能让父亲含恨九泉。”

狂四郎看到铁之助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要知道你父亲被杀的理由,如果对方实在该杀的话我就帮你。”

不久——

“就是那处宅第。”狂四郎顺着铁之助指的方向看去,心中暗自叹道:“真阔绰啊——”

这是连小大名的府邸规模也无法相比的豪宅,应是三千石以上的寄合旗本之府。

这不是普通的御家人之子能够对付的对象。

不,正因为如此,狂四郎突然热血沸腾——那就干一次!

狂四郎低头看着铁之助,朝他笑道:“敌人很强啊!”

简直就是螳臂当车啊!但是,知晓仇人是这个豪宅的主人,却毫不畏惧地想要报仇。一想到这个少年的勇气,狂四郎就觉得螳臂当车的奇迹要是实现了该多好啊。

“走吧。”

狂四郎迈出步子时,铁之助说道:“大叔!报仇不是坏事吧?”

“嗯。”

“神武天皇也为他的兄长五濑命报仇。曾我兄弟也是,赤穗的四十七义士也是。这些我已经学过了。我还听过僧人报仇的故事。仇家做了叡山的僧人,自己也剃度上山,就不能再用刀杀人。所以每天夜以继日地盯着仇人,就这样用眼睛瞪死了他。”

狂四郎默默地踱着步,所谓复仇之心是人最真实的感情流露,这一点虽然让人觉得有点不寒而栗,但也不能不加以肯定。至此,狂四郎想到了赤穗浪士,尽管其中也有着身份低微之人,但其志向并没有因为其境遇而有丝毫改变。虽说这是武士道的信念,也不得不认为这点确实不可思议。

现在,看着这个年仅十一岁,虽身体纤弱但却气度凛然的复仇者,狂四郎愿意相信复仇是炽烈的人类本能。

——好的。就帮他报仇吧。

狂四郎决定走访少年的家。途中他去了一下书肆,查看了武鉴[5],知矢柄繁七郎是御小姓组的番头[6]。因为是菊间[7]·御用御取次见习,所以也就是竭力借细作之手谋害狂四郎的水野美浓守的手下。

走正常程序的话应该直接发出复仇信,但却没有发信的正当理由。

——算了!我去取得朝廷帮人报仇的许可才是可笑之举。








伊泽的家位于过了水道桥,在三崎稻荷前面拐弯的名为稻荷小路的街道上。相同构造的公属宅第并排伫立着。今天是七五三节[8],到处都很热闹,唯独这条街却寂静无声,从这点就能看出这里的人生活的贫乏。

旗本宅第所处的街上,一个幼童骑着马,穿着麻布做的礼服,振袖[9]的衣领上印着家徽,指挥着几个裤脚吊起的家丁。町人家所在的街上,衣着光鲜的孩子们给自家店里的工人和随从穿上革羽织,参拜土地神,场面热闹非凡。

——真是讽刺啊。被尘世的欢愉淘汰的,只有直参[10]这样身份低微的三万人而已。仅有家族荣誉留存了下来,被上面视作累赘,被町人排挤,没有摆脱穷困的希望,邻里之间也都一直互相瞒着暗地里做些手工活儿,艰难地维持着生计。

心情阴郁的狂四郎跟着铁之助进入了一户人家。

狂四郎被带到了一个客厅兼书斋的房间,这里徒有书院之名,墙壁斑驳,榻榻米显得非常陈旧。房间中卧房与厨房相通,狂四郎一看到铁之助的母亲,便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真是太美了。虽然从铁之助俊秀的容貌大致可以料想到,但是他的母亲竟如此美丽,着实令狂四郎非常意外。

二人一照面,年少性急的铁之助便说道:“母亲大人,我要为父亲报仇,这位先生愿助我一臂之力。”

这一瞬间,那位母亲惊慌失措,让此前已做好应对准备的狂四郎有了一种强烈的疑惑。

——难道有什么隐情?

母亲又极力克制地收起了刚才那一瞬的表情。流露出的那种哀伤、困惑的表情反而加深了狂四郎的疑心。

“我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被您幼子报仇的勇气所感动。并不是说我要见义勇为,只是对此种情况不能不伸出援助之手。我想听听您怎么说。”

母亲一时低头不语,铁之助焦躁起来,抬头急切地问道:“母亲大人,我也想知道父亲究竟为何被杀。”在儿子的追问下,她终于抬起了头,面如白纸,显得更加哀艳动人。

“对于你有这样的志向,我很欣慰。但我所希望你无论听到什么都权当没听过,自己不要背负这些事情。”

她的声音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实际上铁之助的父亲确实是被矢柄繁七郎所杀啊!这样一来,作为遗子,必会抱有报仇的决心——想要制止此事发生,必须有正当的理由啊。”

狂四郎第一眼看到这个妇人就知道,她并非那种一味爱护孩子,为珍视自己孩子生命而回避报仇危险的人。毋宁说她并没打算为夫君报仇,只是等待儿子长大成人。——她就是这样一个将自己的感情尘封起来的妇人。

铁之助瞪着眼睛怒吼道:“母亲大人!”

这样一来,他的母亲突然严肃起来,严厉地指责道:“铁之助!别老自以为是!”

看来我只能擅自行动了——狂四郎暗暗思忖道。








这天夜里。狂四郎蒙着面偷偷潜入了矢柄繁七郎的府邸。

虽然比不上大奥医师室矢醇堂的宅第,但也是金碧辉煌的气派院落。

寒月照耀的夜晚,泉水中游动的鲤鱼用尾鳍在水面掀起的丝丝涟漪,烁烁地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辉。

狂四郎俨然一副进入自己家中的样子,从容不迫地推开栅栏门,走在石板路上。地上清扫得很干净,连一根松针都没有留下,他的影子投射在上面,显得深沉厚重。

正殿的窗紧闭着,用走廊连接的偏殿的帐子还亮着,使得庭院前的山茶花那八层白色花瓣显现了出来。

狂四郎并没有进入正殿,而是首先向偏殿里窥视了一番。

帐中映射出了两个影子,应该是主人正与客人对坐着。客人似乎是商人。

狂四郎站到山茶花下面的时候听到了客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大人近来的欲望也越来越深了啊。”

——是备前屋!

狂四郎意外地听到了熟悉的强敌的声音。不过,矢柄如果是水野美浓守手下的话,那么备前屋的探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备前屋,你发了大财了!”

“赚钱正是我的工作啊……无论如何,大人真会算账,让我们商人都自愧弗如。让佐贺町的当地米商购买越后[11]米,故意让大阪来的大量收购大米的船只延期进港,这样就能上抬行情,五百两的回扣就到手了。手段真是高明啊!”

听到这番话,狂四郎心里想道:“原来如此!今天溜进来真是值了。矢柄这厮是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败的对手,真是太好了。”

他正暗自窃喜之时,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被发现了!

狂四郎迅速转身至山茶花枝干的瞬间,客人的身影突然站起并拉开了拉门。

“谁?”

备前屋的右手握着手枪。

二者之间仅仅隔了两间距离,枪口正好对着狂四郎。尽管如此,狂四郎并无丝毫慌乱,看到了坐在备前屋身后那位四十岁上下体格魁梧的武士的脸。就在那一瞬间,他不由得“啊!”地惊叫了一声。矢柄繁七郎的容貌不知为何与少年铁之助极为相似,这真是意外的发现。

“快告诉我你是何人!否则就崩了你。”

面对备前屋的恫吓,狂四郎并没有理会。甚至毫无畏惧地开始慢慢后退。

枪声响起的瞬间,狂四郎的身体就像是被风拂动那样,向后方轻轻跳至一间开外。接下来好似蔑视对方一般点了点头,神出鬼没一般掠过月光,转瞬间就消失在栅栏门的另一边。

过了小半刻钟。

载着备前屋的轿子出了矢柄的府邸,来到了汤岛六丁目宽广的大路上。

从本多中务大臣外宅雄伟的高墙墙根突然涌现出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

一个稳重的声音说道:“我要见备前屋,我有话要说。”

备前屋掀起轿子的前帘,在抬轿人的灯笼和明朗的月光中,抬头直视着清晰出现在他眼前的蒙面黑衣人。

“果然,是眠先生啊——”他也平静地说道。

“好久不见了,备前屋。”

“您有不死之身,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对手啊。”

“您依旧把公仪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啊。今夜我必须向您低头。实际上,我想暂时提出休战。”

“哦?眠先生居然也会折腰。”

“这并非我之本意,但是不借助您的力量的话,这场戏就无法开演呢!”

“愿闻其详——”

前些日子,备前屋曾对狂四郎这么说道:

“我十分欣赏您这样的武士。我活到现在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像您这样有魅力的人。话虽如此,但我不会要您归顺于我。我们生来就是敌人。就看看谁先死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宿敌,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甚至比亲友更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矢柄繁七郎是某人的杀父仇人。那人十一岁,是一个贫穷的御家人之子。报仇非我唆使,是他一个人暗中定下来的,我想成全他。”

“原来如此——”

“虽是不情之请,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提供报仇的时间和场所,如何?即使矢柄对于您来说仍有利用价值。”

备前屋沉默了片刻,突然爽快地说道:

“好的。我是您的敌人,您有求于我,这么看得起我让我很高兴。怎么说呢,矢柄这个木偶对我来说也是越来越难操纵了。我答应您了。”

“深表感谢。联络方面,我派手下金八与您联系。”








清晨,就在刚才还将四斗酒樽[12]的竹子桶箍当作标志,挥舞着上面用绳子做的马帘[13],直玩着救火游戏的小孩子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稻荷小路又恢复了宁静,沐浴在冬日一片明媚的阳光之中。

铁之助的母亲千世在面朝里院的屋檐附近,心无杂念地在花骨牌[14]上画着图案。

铁之助出门到町道场的私塾读书后,这个家里就只剩下千世孤身一人。中间的房间虽还有另一个人,但是不到晚上不会从田里回来。

千世的脸白得就像能够透光似的,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阴沉着,修长的眼角隐约有些黝黑,这正是一夜没睡的证据。

“唉……”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就回过头去,不禁“啊”地一声惊呼。昨天的客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里。

“恕我冒昧,没有经过允许我就进来了。”

狂四郎刚一坐下就盯着千世,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昨夜偷偷潜入了矢柄的宅第,远远望见了主人的相貌,发现了一个忍不住要询问的问题。这个谜底请您务必解答。”

千世脸上完全没了血色,一副奇怪的神情。远远看去,她的眼神没有了焦点,嘴唇像是在说着什么一样痉挛着,看起来并非是为了回答狂四郎的问话,而是想向某位并不在此处的人诉说着什么。

“如何呀?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但这对我来说是骑虎难下呢。希望您能回答我。铁之助与他的杀父仇人矢柄繁七郎为何长得如此相像?”

千世并没回答,稍过片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关上了格子拉门,又回到坐的地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狂四郎突然被莫名的不快所驱使,斜看着千世的侧面问道:“你什么意思?”

千世异常冷静,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淡淡说道:“我昨夜去找兄长商量铁之助的事。当我说出您的名字的时候,兄长说对您早有耳闻……”

“嗯——说我是爱人之所恶,恶人之所爱的无赖浪人吧,令兄为你遇到了难缠的我而叹息吧。”

“……”

“于是,为封住我这个无赖浪人的口,叫你最好做好舍弃女人最重要之物的心理准备么!”

“……”

“正所谓送到嘴边都不吃是男人的耻辱。更何况是您这样并不多见的美女。说实话,是让人垂涎三尺。但是,不凑巧,我这种人对送上门的美味,是死也不会吃的。也就是说,这样一来,我愈加想让令郎报仇了。对于您所隐瞒的关于过去的秘密,我有的是手段可以将之揭露出来。”

狂四郎忽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月夜风正寒,佃岛[15]白鱼跃。

白鱼在春天会从海中洄游到河流上游,产卵在砂石之间。小鱼长到秋天会顺流而下又游回海里。因此,也就是在这个季节,位于隅田川的河口处的佃岛和三股会撑起捕鱼的四方形提网。

观看岸边篝火拔河比赛的屋形船宛如被吸入永代桥之下的瞬间,一个黑影越过栏杆,像蝙蝠一样无声地落在了船尾。屋形船里的矢柄繁七郎身旁有深川的艺妓作陪,正推杯换盏。对于船体的突然晃动,他只想着是船头由于要避开桩子而调整了橹,并未生疑。

船正穿过桥下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便装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来,来者何人?”

瞠目结舌的矢柄繁七郎拔出长刀,眠狂四郎对他冷笑道:“受备前屋之邀,特意在你们畅饮的时候叨扰,实属冒昧。在下是名为眠狂四郎的粗人——”

“什,什,什么?”

“但是,我今夜前来是受了您十一年前所杀的伊泽铁之进的独子铁之助所托……若按照这世间惯例,铁之助应该去府上找你寻仇,光明正大地和你决斗,不能这样是有个中缘由的……矢柄繁七郎,你不要慌,听我把话讲完!十一年前,你恋上了伊泽铁之进的妻子千世,仗着自己是上级的官威,侵犯了她。铁之进知道实情后,在某夜你离城途中袭击了你,遗憾的是他没能报仇,反被你所杀。想必那时千世已然身怀六甲,随后所生的孩子居然很讽刺地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却是为何?”

繁七郎听到这话情绪并未有丝毫变化,这表明他早已知晓此事。繁七郎在寻找出刀的时机,姿势逐渐变成单膝立跪,狂四郎平静地瞥了一眼蠢蠢欲动的繁七郎,继续说道:

“机缘巧合,我知道了铁之助希望为其父报仇的心愿,就答应帮助他。但是他母亲千世却阻拦此事。是应该阻拦,因为铁之助其实是你的孩子……喂!千世一被我说穿了这一秘密,就自尽了……就算是骂我多管闲事犯了大错我也无话可说。最应该为之感到惭愧的,只能是造成这种局面的你——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怎能让你这种恬不知耻的人苟存于世呢。不过,你安心去死吧。我决定让你儿子成为水野越前守大人身边的侍童。”

一瞬间——

“呼”的一声,繁七郎的刀正对着狂四郎的头顶劈了下来。但是,刀尖只是扎在了此前狂四郎坐着的绯红色毛毡上,狂四郎的身影已跳至船外。

繁七郎就那样保持着出招的姿势僵硬地站在那里,几秒之后,他的头垂了下来,“吧嗒”一声,脖子裂了一道口,鲜血如注般喷涌而出。



* * *



[1]御日见得:官职名,没有拜谒将军的权利。

[2]切手御门:江户的城门之一,是通往大奥的重要城门,设有切手门禁岗。

[3]大身:身份或地位很高的人。

[4]御小纳户:江户幕府的职名,负责将军的各种杂务。

[5]武鉴:江户时代记载武家信息的书。

[6]番头:江户幕府护卫之长。可分为大番头、小姓番头、书院番头等。

[7]菊间:江户城内大名聚集的重要场所之一,三万石以下的谱代大名、大番头的聚集地。

[8]七五三节: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是日本的“七五三节”,这天,3岁、5岁男孩和3岁、7岁女孩,都会穿上传统和式礼服,跟父母到神社拜拜,祈求身体健康、发育顺利。

[9]振袖:和服正装的一种。

[10]直参:江户时代将军直属的武士,一万石以下之人。

[11]越后: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北陆道,亦称越州,越后国的领域相当于现在的新潟县(除佐渡岛外)。面向日本海而南北狭长的北陆之国。

[12]四斗樽:酒具,大约能盛四斗酒。

[13]马帘:其子上的长穗。

[14]花骨牌:用来玩配花的纸牌。从1月到12月的每个月分别用画有松、梅、樱、紫藤、燕子花与菖蒲、牡丹、胡枝子、芒草与月、菊、红叶、柳与雨、桐的牌来表示。每种4张,共计48张牌。

[15]佃岛:地名,东京中央区东南部,隅田川左岸附近地区的旧称。





切腹殉情





季节轮回,又到了夏天。

江户绘本有云:“炎官,主祭祀;撑遮阳伞的月份名曰水无月,即取自该月不易降水,无水之意。故古人多有酷热之诗,避暑之计更为上心,然天王祭、山王祭皆于炎热之时举行,反显江户人不惧酷暑之气势。”

天王祭、山王祭结束后的一个夜晚——

夜深人静,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路两旁的商家屋顶似是比平日里高出了不少,岔道也好,大街也好,宽得让人甚至怀疑平时有没有这么宽。一切恢复到空旷寂寥的模样。

当时,江户市中心一过了半夜,行夜路有四怕:第一怕武士街头试刀(杀人);第二怕偷东西的贼;第三怕醉汉;第四怕夜里狂吠的狗。

突然,犬吠尖锐地刺破了夜晚寂静冷清的氛围,这时,大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是一个旅人打扮的武士。月色明亮,他的苔草斗笠上布满灰尘,一脸疲惫。一条大白狗奇怪地跟在他脚边,围着他前后跑动,狂叫不止。

“嘘——”

武士有点不耐烦,他赶了两三次,但这条狗却发疯似的纠缠不休,瞬间,他勃然大怒。远远近近又有几条狗像是回应这条狗的叫声似的叫了起来,令武士暴跳如雷。

“一年没回来,你们这是欢迎我小堀藤之进吗?混蛋!”

武士左手抓住了刀,他全身杀气毕露,狗也更兴奋了,叫声骇人。

刹那间,一道白色闪电划过,白狗的头颅飞向几尺外的天空。

他擦擦刀身,将刀收进腰间,低声自嘲般地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忽然,他看到路上竟然还有一家小酒馆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垂绳门帘已经放下了,门前灯笼也灭了,不过店里还有未归的客人。

他拉开拉门,看到店里的一个女人百无聊赖地手托着腮靠在土间一隅的细长台子上。

“啊——抱歉。已经打烊了……”

女人睡眼蒙眬,孩子般不情愿地摇摇头,像是醉得不轻。这间稍显脏乱的小酒馆里,女招待也算身形苗条,有几分姿色。

女人对面的长凳上躺着一个身穿黑色便装和服,浪人模样的男人,藤之进看了看那个男人,说道:“冷酒就行。”

“真是不巧……酒桶里一滴酒都没有了。”

女人怄气似的扭着身子,收回一只脚,双膝分开,从水蓝色的衬裙里露出雪白的大腿,直露到大腿根。

这时,躺着的男人说道:“小仙,不要对客人太草率了呀。”

藤之进听到这个声音,反射性地伸长脖子,盯着台子下面浪人的侧脸。

——这不是眠狂四郎吗!

“哼,听听这口气……说了让你对人家温柔点嘛。你让我这么着了迷——人前耍花招,其实着迷得心口疼。女人喝醉了就争风吃醋——羞涩呀憎恨呀,本性、坏心眼,都是水中月影嘛。哎,算了,哪儿能映出真实呀——”

小仙丝毫不介意藤之进的眼光,依偎进狂四郎的怀里。

狂四郎推开小仙,慢腾腾起身走进后厨,一阵叮叮当当,总算拿了一壶酒出来,他默默地放在藤之进面前,然后转身回自己的位子。

“拜见眠狂四郎先生。”藤之进说道。

狂四郎回头,目光锐利,“你是谁?”

“小的是幕府御庭番[1],堀藤之进。去年春天,曾跟踪过您。”

“哎呦……密探自报姓名可真是不敢当。我敬你一杯。”

狂四郎微笑着倚向台子,挨着酒桶坐下。

“讨厌,那人家做什么嘛。”

小仙嚷道。

“你就在那儿打瞌睡吧。”

“混蛋、呆子、傻瓜。西瓜切一刀还是红的,切你一刀连滴血都不流,薄情郎——”








这是一场奇怪的酒宴。

狂四郎和藤之进推杯换盏半刻有余——

“真安静啊。”

“是啊!”

俩人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仙已退至里间。

不过,随着外面打更人“子时已到”的报时声,藤之进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眠先生,您知道如何切腹吗?”

“切腹?”

藤之进的脸色严峻紧绷,狂四郎有些讶异地望着他。

“有必要知道吗?”

“切腹的方法,像我这样舍弃堂堂正正职务的人是没有必要的……但我知道武士大抵都必须得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藤之进刻意压低声音,反而更是把心中深沉的苦闷流露出来了。

狂四郎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说:“我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本叫《道金流介错[2]闻书》的书——”接着,狂四郎向他讲述了切腹的方法。

切腹时须穿应时的衣服,和服上衣、袴应为白色,腰带也得是白色的。外罩的礼服应是素色浅黄,白色家纹。切腹者不带长刀,介错人由他指定。

切腹的场地,若是正式的场合则应临时搭建屋子。在两间四方之地立上柱子,屋顶铺上木板,地上铺白沙,然后铺上白边的榻榻米,榻榻米上以四尺四方浅黄色的布覆盖。

切腹者坐好后,介错人用三方供案[3]端上茶碗,碗里盛着的是临终时要含在嘴里的水。

然后,僧侣们来为切腹者做临终渡化。礼毕,监视官把切腹用的短刀放在四方供案上,面向切腹者放置,刀尖朝右,刀刃朝内。

短刀没有护手,只有刀柄,刀尖露出五分,用两张杉原纸[4]反卷起来,只折一次,用细纸绳扎在三处。

介错人在切腹者左后方四尺处跪坐,捋起衣服下摆待命。

监视员说完“介错,肃静——”后,介错人双手就位,无声注视。然后,在短刀放置于切腹者面的同时,介错人静静拔出佩刀,左膝立起,右脚屈折,呈阴形姿势。

切腹者取出短刀,端起一礼,双手握刀,往腹部左侧猛刺进去。

这时,介错人站起来,右脚上前一步,像用直角曲尺一样目测自己右脚尖和切腹者左耳垂的距离,然后高高将刀扬起。

切腹者用左手把腹部的皮肤向左拉扯,然后最大限度地将刀向右侧腹划切。与此同时,介错人则将刀从切腹者后颈发根处砍下。须从上往下砍,绝不能横着砍。然后,砍的时候须留一侧的皮肤连着。这称为“抱首”,即切腹者向前扑倒,仿佛将自己的头抱起来一般。如果做不到这点,就会显得很不体面。

如果介错人连一点脖颈皮肤不留而一刀砍断的话,头颅就会落至六七尺开外。

若是砍成“抱首”,介错人要把刀放下,把短刀拔出来反手握持,将切腹者的头颅割下来。随后,介错人从怀里取出二十张叠成三角形的纸,放在右手手掌上,左手抓住头发拿起头颅,并把切口放在纸上,放好后呈给监督员。

监察完毕后,用长柄勺的长柄把遗体和头颅连接起来,用被褥包好,放入棺中——

自始至终,小堀藤之进都一动不动地垂首倾听,等狂四郎讲完,他低声道谢:“不胜感激。”

声音听起来非常阴沉,令人毛骨悚然。

——像是被死神附体一般。

狂四郎皱了皱眉,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藤之进喝完最后一杯酒,站起身来,“告辞——”他用眼神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像影子一样走进深夜的街道。

狂四郎无意中向台上瞥了一眼,台上的钱远远超过了酒钱,不过他一动也没动,少顷,他自嘲般苦笑一声。

“嗯……偶尔我也去跟踪一个人玩玩好了。”

他自言自语着慢吞吞站了起来。








晨钟声远远传来。天空微白,已是破晓四五点钟。

大川的河面上,鱼儿时而乘着涨潮的水流浮上水面,时而哗啦一声跃出水面。晨雾遮住了视野,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之前那种短暂的寂静笼罩了一切,除了跃动的鱼儿时而打破这种沉寂外,世间一切皆隐藏在静谧之中。

蛎鹬[5]仿佛从云层里冒出来似的,缓缓在天空飞舞。

这时——

水渠中悄悄传来摇橹声,一艘猪牙船顺流而下,划船的是小堀藤之进。

右侧水中出现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大名府邸的石墙。

就在三年前,这座府邸还是本丸老中[6]出羽守水野忠成的中宅第[7],过忠成又在河对岸修建了不逊于水户侯府邸后乐园[8]以及纪州侯府邸赤坂西苑的奢华别院。因此,这座府邸现在归若年寄[9]林肥后守所有。

据说,当年楠木正成[10]听说北条高时[11]的酒宴奢侈至极,豪饮海吃,便察觉到镰仓王朝即将覆灭……

林肥后守府邸门前,不分昼夜地聚集着大批行贿谄媚之徒。这样,即便不是楠木正成那样的有识之士,朝中也没有楠木正成这般的贤者支撑,也很容易预测到幕府政治的终结。

毫不夸张地说,只有拂晓这段短暂时间里,府邸前的谄媚之徒才会消停。

藤之进伺机撑着猪牙船朝石墙紧紧贴了过去。

石墙之上,是贴了墙瓦的高防火墙。

藤之进从怀里取出系有钩子的细麻绳,忽然隔着墙壁对准院内的松树投掷过去。

藤之进身为密探,对他来说,无声无息地越过高墙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而且,他对府邸布局了如指掌。所谓御庭番,正如其字面意思那般,担任此职的人须在江户城大奥与中奥之间的御龙台下,手持竹扫帚,拜受密命。如今,则是在若年寄府中接受任务。

藤之进轻巧地跳进院子,然后分开树丛,避开小径,绕过池塘,走近卧室。若是一般急使,首先应该通过值夜人通报,不过密探则可直接联络。

他蹲在枫树的阴影里,用三个小石子扔向护窗板,每扔一次都停顿片刻。这是密探的暗号。

护窗板打开了,一位老年佣人透过窗户朝他那儿窥视。

藤之进走到枫树前,跪拜在地,然后举起左手。

片刻,若年寄披着睡袍出现在外廊。

藤之进噌噌地前进到两间处,抬起头。林肥后守不知为何表情惊讶,眉宇间尽是严峻之色。

“小堀藤之进,虽知不可归来,然已抱必死决心,前来拜谒。”

“混账!”肥后守心中不快,责骂道,“作为密探,竟然遗失密件,这像什么话!你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活到今天!”

“小的没有脸面苟活于世。不过,密件丢失之后,半年间不眠不休搜寻密件——”

“庭番可不会饶了你——”

“是——”

两年前,为摧毁备前国[12]的一个小藩,幕府派了一个密探潜伏进去,小堀藤之进此次前去则是要收取密探的卷宗。此藩开有盐田,富可敌国,幕府想要摆脱财政困境,便利用盘踞在濑户内海的海盗,试图列出该藩私自贩盐出国的罪状,从而罢免藩主,将盐田收归幕府领地。

只是,藤之进在返回途中不慎遗失了卷宗。更不幸的是,潜入小藩的密探在交接卷宗时已经重病,藤之进启程前往江户后没过几天就死去了。

卷宗没有副本。为此,这半年来,藤之进不停地寻找,那是多么令人苦恼、焦躁、绝望和疯狂的事情啊。

“大人!藤之进别无他求,只希望至少有一个正式的切腹仪式——”

“闭嘴!别忘了你的身份!如果要死,一定要悄无声息,这是规矩。为何不去山里自裁,不跳海里淹死,愚蠢!……你若干脆利索地自我了断,公仪会觉得小堀家从三河以来做旗本可惜了,也有意让你弟弟继承家主,任命为甲府胜手。”

“大人!请发发慈悲,烦请让卑职有一个正式的——”

“休想!退下!”

若年寄一声呵斥。藤之进突然坚毅地仰起头。

“那么,藤之进斗胆请教。尽管卑职弄丢了卷宗,不过听说上个月,评定所[13]已经就浜田藩清楚的罪状作出判决,将藩主贬为平民。这是为何?卑职遗失的卷宗是如何、被何人交到大人手中?请让卑职明白。”

真是奇怪。不知何时,卷宗又回到若年寄手中。藤之进忍辱负重回到江户,无论如何也想解开这个疑问。

“混账东西!你以为你弄丢了,我就袖手旁观什么都不找了吗!事到如今才问这些,还有什么用!无耻之徒——”








护窗板啪地一声紧紧关上,藤之进依然跪坐在地上呆呆望着。

——我不是贪生怕死才苟且至今!我无论如何也想把卷宗找回来,才忍辱返回。当我得知卷宗已经到达评定所时,震惊之余立刻赶回江户,顾不上回家,顾不上跟妻子团聚,马上赶来这里!不管怎么斥责我都无所谓,可是,至少允许我有一个正式的切腹仪式吧!我不是直参[14]么!我只想要切腹,难道连这点慈悲都不配有吗?只因为我一个过错,就要像乞丐一样落魄而死吗,我们小堀家三百年的竭尽忠义就要被亵渎吗!

——已无路可走,我就在这里切腹!

藤之进正这么想着,突然,被训练过的神经觉察到有杀气袭来。他猛地扭过头。

五个武士,踏着挂满露珠的草坪,无声无息地逼近。

这五个人都是武艺高超的御庭番,且皆与藤之进相识。

他们无声地把藤之进包围起来,呈半圆形阵势。

“你们是来杀我的?”

“这是主君的命令。”一个人面无表情地低声回答。

“不可能!”

藤之进怒不可遏,腾地站起身,五人一齐拔出刀来。

这时——

“他们杀不了你,小堀。”

近距离传来一个意外的声音,说话人就藏在屋檐下五轮塔的阴影里。

他蓦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此人正是狂四郎。

“小堀,你暂时先逃。你也不想跟朋友对决吧。这里交给我……我总觉得,要你消失这件事有阴谋。查清楚再切腹也不迟。调查的事也交给我……明晚,我们在小酒馆见。陪酒女是个花痴,但酒是不错的。最重要的是,明晚我们会有些共同的话题要聊。”

只见刀光一闪,狂四郎刀尖擦地,横刀而立。他冷冰冰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去追逃走的藤之进。

“这些话你们可能觉得多余,不过小堀藤之进多半是因为若年寄一己私欲而牺牲。换句话说,你们若是犯上一点错,随时都会遭遇和小堀藤之进一样的厄运。供这种阴险狡诈的主君驱使,没有任何意义,你们能好好反省一下,倒也未必没有益处。”

“你小子,是眠狂四郎!”

“若是觉得我这个粗人的忠告无聊的话,就拔刀过来吧。”

“别自以为是了!竟然炫耀旁门左道的妖剑,你的本性真是荒唐可笑!”

“倒在我这妖剑下的人,更可笑吧。”

狂四郎冷笑着,以正对面敌人青眼姿势的刀尖为中心点,用无想正宗开始慢慢描绘圆月。

“嘿!”

一人大喝,气势惊人,一切横劈过来,却在中途停止。狂四郎的刀已经斩过他的身体,正对着下一个敌人,回到原来的下段姿势。

他的动作迅捷,肉眼无法分辨清楚,仿佛已经人剑合一。

第二个敌人被他过于急速的攻势骇住,刚喘口气,在惊惧的本能下迈出半步,下一个瞬间已经被砍中。他犹如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砍似的,徒劳地朝空中挥了一刀便岿然倒下。这时,狂四郎早已盯上了第三个猎物,预示着圆月杀法要大开杀戒。

“杀!”

右边的敌人像猛兽般跳了过来,射出一道寒光——无想正宗紧紧束缚住第三个敌人,像倾泻而下的水流似的闪着白光,“喀嚓”一声砍掉了猛兽的脖子,迸射出绯红的血沫。

——就在这间隙!

第四个敌人相信自己几十分之一秒的直觉,“呀!”地大喝一声,他那被疯狂瞪大的眼珠和张开的嘴唇中,仍然充满着残存的最后的斗志,使得空气也不断发出颤动。

然而,顷刻间他的眼珠和嘴唇因为痛苦而扭曲了。

此时——

狂四郎已经斜着身子,向最后的敌人望去,眼神里溢满邪气。








三日后飘雨的黄昏——

隅田川河畔的茶屋“东屋”里,狂四郎正等着扒手金八。

不久,外面传来了一声洪亮的声音。

“喂,小妞,还愣着干嘛呀。我这不来了吗!自始至终,都要上心。主人一从轿子里跳出来,哈巴狗都会摇着尾巴在脚边蹭来蹭去的——不明白吗?说你呢,笨蛋。茶屋的女人就得像茶屋的女人,再热情点,出来迎接大爷吧!”

他像是坐着轿子赶过来的。

“哎呀,金八爷,哪儿来的风把您吹来啦!”

“骏河国,茶园里采茶采茶,咱三只手儿去会见茶女啦,香茶、浓茶,都可尝尝,坐着轿子赶过去,一品花茶,怎么样,咱这正经的旅行打扮——哈哈,用英吉利语说就是‘charming(迷人)’,翻译过来就是帅呆的江户纯爷们儿。”

“一个人在这儿信口开河。”

“我接着讲啊——”金八一边胡扯一边进到里面,风尘仆仆。

“先生,我弄明白了。”

“嗯,辛苦了——”

狂四郎除掉五名护卫的第二天夜里,依约在小酒馆见了小堀藤之进,仔细问了卷宗遗失的细节。藤之进发觉东西是在三岛弄丢的。他前一天晚上避开沼津,在原来的旅馆留宿,当他在千本松原确认时,卷宗还在怀里。

从沼津到三岛行走了一里半的时候,他发觉东西不见了,但是何时被偷走的,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狂四郎叫来金八,命他调查江户汇聚一伙的扒手组织黑元结连。

金八弄明白黑元结连的头目在两年前断绝亲缘关系并吊销户籍(驱逐出江户),此后一直居于沼津,便立刻飞奔至箱根去调查。

“确实如此,黑元结连的老大半年前,从一个叫小堀藤之进的护卫身上偷了东西,他已经坦白了。”

“是谁指使的,问了吗。”

“当然没漏掉这个。先生,不觉得很可笑吗,指使黑元结连老大的正是林肥后守的管家。”

“哼!”狂四郎冷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真是意外,林肥后守自己派人抢了小堀藤之进。

“原来如此,不知怎么就有这种预感……明白了这些,解开谜题就比写一首拙劣的情歌还要简单。”








四万六千日[15]这天,市中心参拜观世音热闹非凡,以江户城为首的各个大名府邸,也都在庭院里装饰上观音像,并在宽敞的檐廊下摆出小吃摊,内侍女们热热闹闹地过节,这已经成了惯例。

热闹的祭拜终于结束了,管灯火的人一盏一盏熄掉廊下的灯,宽广的府邸内没有一点声音,重新恢复了宁静。

府邸深处的寝室,浅黄色的蚊帐里,林肥后守正和爱妾八重嬉闹调情。

八重的绯红绉绸睡衣敞开,小腿、美膝、大腿、黑森林一并裸露在外。她扭动身躯,在肥后守纠缠不休的爱抚下发出做作的低吟,时而娇笑时而半推半就。此女美若天仙,肌肤白皙丰腴,然而眉眼、唇角浸染着一种痴迷般的淫荡神色,让人觉得放荡不洁。话虽如此,可能对肥后守来说,这也是一种非凡的魅惑。

“呵呵呵呵,八重,你嫁给藤之进之前有几个男人,我可是知道的。”

“又这样捉弄人家……人家不知道啦。那今晚臣妾就告辞了。”

女子任性地转身朝向另一边,正好彻底把圆润丰满的臀部曲线暴露无遗。肥后守的五指像虫子的触手一样朝盖在女子肥臀上的衣褶摸去——

突然,常明灯明暗闪烁,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射在蚊帐上。

“谁!”

肥后守猛地坐了起来,掀动蚊帐想把手伸向放在壁龛的刀。说时迟那时快,黑影疾风一般冲过来,挡在前面。

“啊!藤之进!”

肥后守像被撞出去似的身子后仰,八重挤出一声惊恐的喊叫,紧紧将他抱住。

“八重,你这贱妇!”

小堀藤之进神情可怖,犹如幽灵重现人间。

八重是藤之进的妻子。肥后守为了得到八重,就把卷宗从藤之进手里夺了过去。

藤之进右手挥起白刃,八重极力尖叫着呼救。

廊下噔噔噔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不过,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卧室里。

狂四郎静静地伫立在廊下正中,拦下了所有拿刀的来者。

“在下是一介粗莽浪人——眠狂四郎。因小堀藤之进惩戒自己不忠的妻子,特来援助。反抗者格杀勿论!”

气势如虹,震得人们四肢僵硬。

狂四郎娴熟地打倒五个护卫,他干脆利索的处事风格总是让人耳目一新。

八重贯穿天际的垂死悲鸣总算结束了。狂四郎慢悠悠地踏进卧室一看。

双幅宽的白绉绸被褥被染成血海,八重的尸骸伏在上面。藤之进坐在尸骸前面,手握短刀刺入左腹。

肥后守像壁虎似的紧紧贴在壁龛墙上,几乎晕了过去。

“小堀,太草率了!”

藤之进微弱地摇摇头,说:“请您做介——错——”

“好!”

狂四郎“噌”的一声拔出无想正宗剑,喝道:

“喂!肥后守,腐败的旗本数万人中,他是真正拥有武士气节的人。勇者的归宿,你好好看着吧!”

然后,他站在藤之进背后,摆阴形姿势。

刀光一闪。

藤之进的头颅突然折断,连着一点颈皮,呈“抱首”之状落下。



* * *



[1]御庭番:幕府密探。

[2]介错:日本古代为剖腹自杀者斩首的人,亦指该行为。

[3]三方供案:带座的白木四角方盘。给神佛和贵人贡献供品用。通常三面有孔。四面皆有孔的,则称为“四方供案”。

[4]杉原纸:镰仓时代以后,播磨固杉原谷村产的一种高级和纸,用于武士的公事或作为赠送礼品。

[5]蛎鹬:中型涉禽,体羽以纯黑色或黑、白两色为主,体型浑圆,脚短粗。嘴形特别,较长而强,适于开启坚硬的贝壳(牡蛎等)。

[6]老中:日本江户幕府官职名。辅佐将军、总理全部政务的最高官员。从有势力的谱代大名中选任,定员四到五人。实行每月轮值制,重要事项须合议裁定。

[7]中宅第:江户各大名的宅第中,相对于主宅的上宅第,与下宅第一样被不时之需的宅第。

[8]后乐园:位于旧水户藩在江户中宅第的回游式庭院。

[9]若年寄:官职名。辅佐老中,参与幕府政治。

[10]楠木正成:南北朝时的武将,河内国的土豪。

[11]北条高时:日本镰仓幕府第十四代执权(辅佐将军的执政官)。

[12]备前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山阳道,又称备州。现在之冈山县东南部及兵库县赤穗市的一部分。

[13]评定所:日本幕府的诉讼裁决机关。

[14]直参: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的武士中,俸禄在一万石以下的人。旗本、御家人的总称。

[15]四万六千日:佛寺的缘日之一,观世音菩萨祭日。相传这一天参拜其功德相当于平时四万六千天参拜的功德。





处女侍





“一啊,这个大千世界第一高的东西是什么?



是富士山和米的行情。



嘿嘿,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二啊,二人卿卿我我的四畳半房间有什么?



有猫、有地炉还有那留客的雨天。



嘿嘿,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仨啊,洒家想给你看的纪伊国蜜柑,



秀色可餐,光滑圆润。



嘿嘿,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醉了的差役在二楼的外廊上摇摇晃晃地跳着舞,用手脚滑稽、灵活地打着节拍,嗓音甚好。

端着饭菜和酒水的女佣嬉笑着擦肩而过。

这里是位于深川富贺冈八幡内的私娼街,也就是深川七处烟花巷中的一所,它以从早到晚弹唱不绝的全盛景象著称。

很少出现在这种一流茶屋的差役已经完全得意忘形了,他用手拍打着擦肩而过的女佣的屁股,

“四啊,湿漉漉被露水打湿的屁股



在朝阳照射之前干不了,



嘿嘿,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他绕着檐廊慢慢走进里面,随手取下挂在厕所洗手处的手巾,在头上绑成吉原冠[1]。这一次,他高声表演起了说唱曲艺,这本是由乞讨僧挨家挨户卖艺表演的。

“说来话长,诸位听我道来。以因果报应的尘世事规律来讲的话,使劲绑紧越中(松平定信)兜裆布,然后舀出田沼(意次)的泥水,虽说打扫干净了浊世,但又再次出来个水野(出羽守忠成),拜他所赐,又倒退回原先的田沼,整个江户在转瞬间就被酣睡的乐翁(定信)搞得灰飞烟灭。并且带着权势蓑笠[2](水野美浓守)喝彩的[3](林肥后守)家伙们装成金银成堆的筑前(美浓部筑前守),就算世间众生饱尝饥饿痛苦,也置之不顾,统治如秋风落叶,能够开花的只有菊之间[4]。”

“混账!”

尽头的拉门被拉了开来,露出一张年轻武士的脸。

“小子!明知我们是本丸老中羽州侯的家臣,还要妖言惑众!”

遭到如此一番呵斥,差役大惊失色,腿脚发软坐到走廊上。

“岂敢!不、不知不觉醉得一塌糊涂……请您大人有大量——”

“你以为谢罪就完了吗?”

提刀而出的武士冷不防地踢向差役的脸。

后仰的差役哇哇大叫,像蟾蜍一般紧紧抓住栏杆,满脸恐惧地看向这边。

“你那副样子是什么意思?”武士一握住刀柄,差役就惊慌失措地趔趄着拼命想要跑开。

“想跑?!”

差役的后背冷不丁地被砍中了。

四溅的血迹和惨叫声吓得女佣们尖叫着跑出走廊,转瞬之间,屋内一片骚动。

“把尸体处理掉!”

武士擦拭完刀身,把刀收入鞘中,正当他向聚集在远处的女佣们发火时,一个脸色大变的年轻武士从走廊跑来,推开女佣们,跑向差役。

“忠助!”

年轻武士将差役抱起,想要确定他是否已经咽气。武士问道:

“阁下是他的主人吗?因为这小子胡诌了一些无理的废话,我就把他杀了。在下乃本丸老中水野出羽守之老臣土方缝殿助的嫡子伴五。”

年轻武士听完他威风十足地自报家门后,脸上毫无血色,面部肌肉微微颤抖。

说起土方缝殿助这个人物,他的权力曾在田沼意次的宠臣井上伊织之上。假如有人想要讨好出羽守忠成,不管什么事,首先都要奉承土方缝殿助。这种气派可谓是在主人羽州之上。根据当时的记录,土方缝殿助的出行仪仗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华丽而著称。交椅制成的登山轿外面被天鹅绒包裹,就连供其使唤的马匹尾袋都是用绸缎做的。

若这个武士是土方缝殿助的嫡子,那着实是个太不好对付的对手。

“阁下是?”

“堀田摄津守的家臣,奥津知太郎。”

年轻武士不得已报上了名字。

“摄津守?”土方伴五回头望向站在后面的两位同伴。其中一个嘲笑道:“领地是下野[5]佐野[6]一万六千石[7]吧。据说家道不济,就挖开先祖的坟墓,找到了六道钱[8]。”

一人冷笑了起来。

“什么!”

奥津知太郎因主君受到嘲笑而勃然大怒。

“太无礼了!”

“要动手吗?”

伴五猛然抽出刚刚才沾过鲜血的刀。

刀尖忽然摆在自己眼前,知太郎向后退了半步。

对手和地点都很不利!他咬紧牙关克制了一下。

“动手啊!还不出手吗?!废物!”伴五叫嚣着,同时将刀高高举过头顶。

至此,上升的血性终让知太郎的忍耐决了堤。

这厮!竟仗着奸佞的权势在此盛气凌人!

他愤然而视,右手下意识地握向刀柄,“呀——”伴五迅猛地砍了过去。

知太郎一面躲闪,“欸——”地运了一口气,白刃准确地向对方腰际横砍过去。

“呃呃——”伴五呻吟着向后移动,一脚踩空,“扑通”一声靠在了拉门上。

“休得无礼!”

同行二人齐齐拔出刀来。

——怎么样!我怎会输给你!

知太郎听到全身鲜血横流的声音,每一根毛发都被斗志点燃,他将染血的刀摆为八双[9]的架势,叫道:“来啊!”

“别太嚣张了!”

敌方中一人看透了知太郎的本事明显在自己之下,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浅笑。就在他视线缓缓上移,想要突然袭击之时,“呃”地呻吟一声,刀也掉在了地上,按住自己的右手手腕。

他是被飞来的茶碗打中的。那是从走廊拐角处的小屋微微打开的拉门缝隙中扔出来的。

打开拉门缓缓出现的,正是眠狂四郎。

他泰然自若地走近,然后对知太郎说道:“你还是逃跑吧,剩下的交给我。”

“别在这碍事,你这个丧家犬!”如此叫嚣的是举起刀的第三个敌人。

“你来照顾土方伴五如何啊?”

“混账!”他朝着嘲笑他的狂四郎,忽地挥出一道闪光,但手腕却被轻易地反拧过去,手指不禁分开,刀滚落到了走廊上。

“处理好伤口应该不碍事了,别磨磨蹭蹭的!”

狂四郎故意把刀踢到院中,然后立刻攥住知太郎的袖口,使劲拽住他走下台阶。

“你叫做奥津吧。这件事要是传进上面的耳朵里,没准会命令你剖腹自尽的。小藩[10]的悲哀啊,只得将你的头颅呈给土方,然后一个劲儿道歉。但是绝不能断然剖腹自杀啊!你们这边已经有一人死了。算是两败俱伤。如果土方强行要谈判的话,就应该借那个土方小儿的伤口为由驳回去,等伤好了再堂堂正正决斗。若是贵家中没有仅存这份骨气的上司的话,就没必要轻易舍弃这唯有一次的宝贵生命!”

“……”

“听我的话,不能剖腹!”

上个月,密探小堀藤之进在林肥后守的面前,将与之通奸的妻子砍杀,最终切腹自尽。他那悲惨的样子仍在狂四郎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明白了吧!我三番五次地叮嘱,你切不可断然剖腹自尽啊!最好看准时机逃跑。关于您将来的出路,我也能给你几分指点。你到时候和两国茶屋凉亭内的人说一声想见我眠狂四郎即可。”

对狂四郎而言,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表现出如此情谊,实属罕见。

大概是觉得奥津知太郎的面容与那个不幸的密探有几分相似吧。








“知太郎先生!”拉门外传来了阿妙的声音。

知太郎坐在桌前,打开了汉文典籍,不过,不用说他心不在焉。

距离于深川烟花巷砍伤土方伴五一事已过去了三日。那一夜他很早归家,向父亲告知了一切,然后便被勒令不得迈出自己居室一步。父亲也没再传唤过他,因此,之后的事情如何发展,一切都不得而知。

阿妙静静拉开了拉门,她并没有进来,只是将两手撑在草席上:“您的父亲唤您。”

——来啦!

知太郎压住在体内游走的战栗,腹部猛地一用力,站了起来。

阿妙低着头,她神色不安,白皙的面容显得憔悴不堪。父亲和知太郎什么事都没有告诉她。——仅仅是这样,就让她的身心被不安所折磨,这两日来彻夜未眠。

阿妙是知太郎的未婚妻,她那曾任随从武士的父亲在三年前去世,之后她就离开故乡,来到江户,在西丸大奥处做工,就在一个月前辞了工作。近日刚刚定下婚礼的日子,映入阿妙眼帘的一切,都是美好、愉快的,只是……

知太郎低头望向阿妙清秀无邪的身姿,心中隐隐作痛。估计这个姑娘在心里一直在一个人掰着手指,数着将文金高岛田[11]的发型换作椭圆发髻[12]的日子吧。

他一时兴起,不经意间进了烟花巷,自己的世界就此变为一片黑暗。

“阿妙!”

“哎——”

俯视的双目与仰望的眼眸紧紧交汇在一起。那眼眸诉说着一切,彼此之间始终没有开口。

知太郎渴望将阿妙的窈窕身姿用力拥入怀中。他拼命抑制住这种冲动,飞快从她身边离开,来到了父亲的居室,他似乎感觉到阿妙的目光灼痛了他的后背。

父亲信左卫门站在檐廊内,眺望着小小的庭院。建造庭院是信左卫门唯一的兴趣,经他手建造的庭院,样子都十分精致。看起来好像是无心放置的灯笼或石质面盆,实际上都花费了很多心思。沙子上的纹路,还有点景石[13]清澈的平衡之美,保留了那份让人忘却俗世的宁静。

知太郎坐了下来,然而,信左卫门许久都没有动。

不久,信左卫门缓缓转过身来,走入居室,安详地注视着儿子。

“知太郎,想好了吗?”

“啊?”

“土方家提出,要交出你的首级。主公的意思是拒绝这个要求,但我却接受了。”

“……”

“也许你不会同意。但是一想到拒绝土方家的要求,就有可能有给主公带来厄运,我作为臣子就应该接受。这就是食俸禄的武士家族的宿命。当然,这不能说是完成了武士道的修行。我相信唯有你的行为才是知廉耻的气概。但是,在这个已经没有战争的当下,决断不一定非要归于正确无误。——这大概就是天下太平的规则吧。这不是一个武士的自尊心能行得通的时代。”

说着,不知何时,信左卫门的目光呆呆地盯着知太郎的头顶上方。

他的妻子在知太郎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自那以后,信左卫门就一直独身一人。儿子的成长就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

自己将孩子一手带大的过往回忆在信左卫门的脑海里萦来绕去。这些情景令他悲痛欲绝。

“父亲,我想问一下,土方伴五是否还活着?”

“问这个作甚?”

“他若是还活着,待他痊愈后,就再决斗一场——”

“胡闹!”父亲严厉地呵斥道。

“对于我刚刚所说之事,你还不明白吗?真是昏头了!若有一丝能够主张决斗的余地,我怎会甘心蒙受这种屈辱!”

“……”

“如果这不会为主家招来厄运,我就算化成恶鬼罗刹,也要庇护你一命。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克制着这无法谅解的懊悔吗!”

父亲悲痛的语气刺入知太郎肺腑,他拼命咬紧牙关,克制着汹涌而出的血泪。








阿妙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纹丝不动。

——不知怎么样了呢?

阿妙只是知道,知太郎犯了什么很严重的过错。

若是知太郎被下令切腹的话怎么办?——阿妙当然会想到这些。起初,这种想象闪过脑海的瞬间,她浑身冰冷。只是,现在已经过了三天,阿妙的内心竟也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到那个时候,我也自尽就是了。

她这份决心难以动摇。

微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停在了门口,阿妙屏息躲了起来。

“阿妙——”是信左卫门的声音。“实在抱歉,换下衣服来我的居室可以吗?”

“好的。”

阿妙忐忑不安地走进信左卫门居室之时,信左卫门身着常服,端坐桌前。

已经过了四更了。

“阿妙,知太郎逃走了。”信左卫门望着圆窗的方向说道。

阿妙咽了口吐沫,双目圆睁。

“年轻的知太郎不服从切腹的要求,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这一逃跑,我才感觉这样挺好的。”

接下来,信左卫门才向阿妙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阿妙低头不语,一丝微光射进了她的心中。——知太郎选择了保住性命这条路啊!

尽管之后的事情难以估量,但对阿妙而言,这是点燃了希望之光的好事。

“阿妙,接下来我有事要拜托你。”

“是。”

“是重任。比起贸然让家中那个自吹自擂的人去做,或许让没什么心计的你来做反而更能挫伤对手。不过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这不是身为女子的你所应承担的任务。”

“无论何事都请您吩咐吧。”

“事情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因为我这边会努力做好一切应尽之事的。……完成了此事,你便可以跟知太郎过日子了。”

说罢此番话,信左卫门凝视着阿妙,双眼充满了慈爱。








“先生!这样好吗?美保代小姐对您的感觉,仅用迷恋二字是无法言表的。美保代小姐想着先生,但就算对咱这样的下等人,也一直强忍着没说自己想见您。这份心思令人感动,很感动啊。我呢,自打生下来,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女人只钟情于一个男人的高洁。比起这份高洁,富士山根本不算什么……先生,拜托您,请让她来看你,十天,哦不,每月一次就可以了。”

今天,金八没有工夫去观察狂四郎的脸色,拼命地唠叨个不停。

狂四郎仰卧着,双手放在脑后,只是闭眼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马路上传来了散场鼓急促的响声,露天货摊的商人把货物放在一旁,苇帘裹着的灯火也亮了。相反的是,茶屋前纳凉的客人开始频繁地走来走去。供纳凉用的船只漂浮在河上,从它周围的船上传来了悠闲的叫卖声。

“唉,先生!我的恳求是不是有些过分!美保代小姐一次都没说过想见您。正因为如此,不曾倾诉的要比说出口的内容还要多。”

金八渐渐激动起来。

——即便先生生气我也豁出去了。今天只不过说了我自己想说的罢了。一想到美保代小姐的这份痴情,就算杀了我,我他妈也不能坐视不管,胳膊肘往外拐定了。

“先生也是凡人,我想让您感受到这想见面却无法启齿的痛苦,哪怕是一点点。先生您不也是孑然一身吗?您和美保代小姐的结合——又不是一对关系恶劣之人,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娶她为妻,自己由着性子到外面闲逛也还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下去的话,美保代小姐就太可怜了。先生的心思我等完全无法理解。先生,连我这个混蛋扒手都清楚,为了心上人连命都不顾的人可不是大街上随手都能抓一个。她是万里挑一,你俩是一生一世的天作之合。要是旁人来看的话,美保代小姐的头上佛光四射呢!”

狂四郎“霍地”站起身来,金八惊得急忙缄口不语,五脏六腑不禁缩紧。狂四郎向拉门外喊道:“找我有事吗?”

金八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里有人,惊呼道:“谁?”

他伸长脖子,看到一个面色苍白,脸部僵硬的年轻武士。

正是奥津知太郎。

狂四郎向走进来坐在面前的知太郎微微一笑。

听着知太郎只言片语地讲述前夜事情的经过,狂四郎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令尊说了‘被迫切腹自杀并非武士之道’,这句话了吗?”

“是的。”

“看起来是个清廉刚正之人啊……哼!”

狂四郎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问道:“您有兄弟吗?”

得到“没有”的回答后,他握着刀站起来说道:“在这后面,有个叫武藏屋的旅店,在那等候吧。”然后,他扭头转向金八,“喂,金八,过来!让我教教你,在人世间,有比爱恋更高尚的东西。”








到了卯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阿妙悄悄地从堀田家上宅的院门溜了出去。她带着一个年轻随从,那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白布包裹的东西。

阿妙步履匆匆地穿过不见人影、凄凉寂静的大名小路,不知从何时起后面有两个黑影跟着她,她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过了半个时辰。

阿妙主仆走过爱宕下大名小路,朝着幸桥御门的方向走去。

突然尾随的二人中的一人追上去叫住了她:“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没有月光,岗哨所在一排排商家门口挂上的盂兰盆会灯笼,将微弱的亮光洒在道路上,借此灯光,二人可以互相看清对方的容貌。

“在下眠狂四郎,是个浪人……”

他一报上大名,阿妙口中就发出了小声的惊呼。他就是去年初夏在西丸大奥的庭院打败假幽灵的狂四郎,因此,身为上房女佣的阿妙知道他的名字也并不为奇。

“您知道我的名字就好办了。您是阿妙小姐是吗?”

“……”

“那人手里拿的就是奥津信左卫门老爷的首级吧?”

他控制了一下自己情绪,说道:

“我从院里门卫那里打听到,大约在今天早上,奥津老爷切腹自杀了,我也预感会有不幸发生。你把首级带走这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以您的身份,这是没有道理的。对手并非只是区区的居心叵测之人……请把您的任务交给我吧。”

“不行。”阿妙断然拒绝,“我必须要坚守父亲的遗言。”

“你打算一个人让对方妥协吗?”

“不是……但是,父亲说就算失败也没有关系的。”

“那么就是让奥津老爷白白送死了。”

然而阿妙不再理会,用眼神催促着年轻随从继续向前走。

狂四郎看似彻底不再管了,金八走到他的身旁。

“先生,就这样放他们走吗?”

“金八,好像你我对她来说不过是路人罢了!”

狂四郎嘴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在如江户城的黑书院[14]豪奢的客厅里,土方缝殿助高傲地听着阿妙的陈述。

条理清楚地陈述完,阿妙把装首级的包裹拿了出来。

“请您当面检查一下吧。”她刚一低头伏地,就听到一声怒吼——“蠢货!”

“背负儿子之罪切腹,可怜他的这番心肠——我才不会胡诌这一类说辞!只有一种情况,武士能消除自己的罪责,那就是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是主人离世之时的切腹殉死都已经被禁很久了!这算什么呀!因为可怜儿子就手忙脚乱,急着以死谢罪来乞求怜悯,这是让人极端鄙视的愚昧!连穷要饭的都不如!”

遭到这番不堪入耳的谩骂,阿妙坚定地抬起了她那如纸般通透的苍白脸庞。

“话虽如此,只是您强迫知太郎切腹谢罪,不也是因为儿子残废而生气才这么做的吗?庇护孩子的父母,心情大抵都是一样吧。请您接受用自己的性命替儿子请罪的父亲那一片苦心吧。”

“住嘴!”

土方大声呵斥道,刚想报以更为激烈的谩骂,却突然改变主意,眼神再一次看了看阿妙的美貌。

“你就是知太郎的未婚妻吗?”

“是的。”

“好胆识!”

“……”

“信左卫门委托你做使者,可不能浪费了。好了,首级我收下了。”

土方态度突然急转直下,阿妙诧异地仰起头看着他。

土方脸上泛起一丝浅笑。

“适合让你留宿的偏房前几日刚刚盖好。”

阿妙一下变了脸色。

“不要说你不愿意。我猜你便是带着这种准备来的。你来作我的妾室吧。”

不等她回答,土方就起身想要出去。他拉开拉门——刹那间呆若木鸡。

狂四郎隐约地站在那儿,脚边正是本该躺在卧室的儿子——伴五。他双手被反绑着倒在地上,后面的金八警觉地看管着他。

“你,你是谁?”

“眠狂四郎。”

土方大吃一惊,向后退了一步,狂四郎冷冷地盯着他道:

“父母为了孩子的争执出面——却成了充满血腥味的把戏,什么当代首屈一指的德才兼备之人——土方大人。还请圆满地平息事态谢幕吧……请不要惊慌。我很想砍掉您儿子的首级,手都发痒了。您的随从也都老老实实等着看对您的裁决……不错,阿妙觉得父亲的感情甚是可怜,便态度谦卑,你却因此得寸进尺,反而摆架子出难题百般挑衅。那就做个交易如何?也不多要,就一千两把那个首级卖给你。顺便说清楚,从今往后双方怨恨一笔勾销,这样最好不过了。他们这边死了两人了,您那边仅仅瘸了一个,这事儿不管怎么考虑,对您来说应该都不是赔本买卖啊。土方家财大气粗,一千两估计不过相当于我们的十文钱。”

那之后,以现在的时间来讲,大约是过了不到二十分钟,狂四郎与阿妙、金八及挑着箱子的年轻随从,穿过大名小路,来到了房屋鳞次栉比的日荫町大道上,但狂四郎却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金八,把阿妙小姐带去武藏屋。”

“好!”

“阿妙小姐,如果你见到知太郎,能否请您转告他,眠狂四郎劝他放弃做武士。”

三人去了以后,狂四郎快速移动着脚步,自然地朝向尾随自己并逐渐逼近的黑影靠了过去。

不久,几人在深夜的路上,遭受到圆月杀法而横尸街头。



* * *



[1]吉原冠:将手巾对折放在头上,将其两端绑在发髻后面的头巾系法。

[2]蓑笠:发音在日语中与“美浓”相似。

[3]喝彩:日文原著中表示“喝彩”的“はやしたてる”与“林”发音相同。

[4]菊之间为江户城大名集中的地方。多为三万石以下的谱代大名·大番头。

[5]下野:日本旧国名,相当于现在的栃木县。

[6]佐野:大名的姓氏。

[7]石:日本江户时代俸禄单位。

[8]六道钱:指放在死者棺中的六文钱。六道(又名六趣、六凡或六道轮回)是众生轮回之道途。六道可分为三善道和三恶道。三善道为天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为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钱为经过生死界限的葬头河、渡河、三濑河时的渡河费。

[9]八双:剑道或大刀的架势之一。

[10]小藩:指日本旧时俸禄不满10万石的藩,后改为不满5万石。

[11]文金高岛田:岛田发髻的一种,江户时代宫女和未婚女性梳的根部高的发髻。

[12]椭圆发髻:已婚妇女的典型发型。

[13]点景石:按照日本庭院的装点方法布置的庭园石。

[14]黑书院:日本江户时代,城内御殿的一种建筑样式。用黑漆把柱子和窗户、拉门等的框子都涂成黑色的书院。黑书院是将军和亲藩大名、谱代大名会见的场所,面积比大广间小,但装修别致,是将军会见心腹诸侯的场所。





暴风雨和宿敌





黄昏时分,空中现出细长的钩形卷云,云量迅速增多,将天空分成了两半。这是天气变坏的前兆。远处,雷声轰鸣,暴风雨的季节已经到了。

在急速变化的天空下,现在,有两位剑客一动不动地握着木太刀,怒目而视。长长的身影映在了铺满白砂的庭院里。

其中一位是评定所[1]留役勘定组头[2]户田隼人。另一位是身高过六尺的老人。他身着布棉袄,将同是黑色的和服裙裤挽了起来。老人留着全发,胡子虽已雪白,但皮肤仍像年轻人一样充满光泽。此人正是户田隼人的师父子龙平山行藏。

隼人的亡父生前收藏过端溪砚、歙州砚,子龙未提前通知便随便过来欣赏,于是便发生了这场久违的比武。

隼人是上段[3]预备姿势,子龙是右半身下段预备姿势。

两人就这么摆着架势——从空中那一排排卷云从乱云顶端分裂之前开始,一直四目怒视到现在。

他们之间只有五步的距离。隼人高举过头的木太刀大概有三尺四五寸长,而子龙的却不足二尺。

子龙命令隼人使用“切落”招式。

所谓“切落”,不是说砍掉敌人的太刀,然后才取得胜利的招式。这是一种凶残的杀法——石火之机,间不容发。也就是说,金石互碰,阴中生阳,乃生火之理……这是砍掉敌人手中太刀的同时,又瞬间打倒敌人身体的秘诀。一刀流秘籍中所言“阴极见落叶,阴中有阳,叶落同时不觉又长出新芽”就是这个意思。

子龙的剑法以猛禽猛烈攻击猎物般的精准为关键,在接招出招的应变动作中产生妙不可言的威力。因此,在他的道场习武的弟子们首先要看着敌人,踏出右脚,面对面练习从前额正中打至胸部,并对这个动作连续进行数百次练习。

子龙如今已过六十五岁,即便如此,他仍坚持在清晨洗过冷水浴后,把这种反复练习的招式练上三百遍。

彻底领悟“切落”的秘诀,才算是掌握了子龙的剑法。

招式里面的秘太刀法中,有飞蝶、龙尾、浦波、虎乱等诸种。每种都始于一把刀,而后化为万把剑,再通过万剑回归一刀的剑理,使意志达到极点。这可以说是以命相搏的秘诀。

子龙一直在寻找能悟出此秘诀的弟子。所以,如果说子龙心里还寄托着这个希望的话,那么此人就是户田隼人。

可是,当听到隼人败给使用莫名邪剑的眠狂四郎时,子龙暗自惋惜。

子龙之所以意欲假装露出破绽,看隼人能否抓住机会打败自己,也是因为心中还抱有希望。

子龙目光如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隼人,等待着。

隼人内心知道这是一场关系到能否得到师父认可的比赛,太刀落下去的瞬间,便赌上了身家性命。

的确——对于旗本中首屈一指的少年英才隼人的架势,子龙那方丝毫没有进攻的机会……

这场被认为可能无限持续下去的对峙,不会通过一方精神上的破绽来决定出胜负。要打破这种均衡,应该是在显出体力消耗差异的瞬间。

这样看来,虽说子龙是老当益壮,但也抵不过隼人年轻的生命力。所以,若以体力决出胜负,隼人就不能领悟出“切落”这一招式的秘诀,只不过是凭着年轻获胜而已。

“来吧!”子龙大声鼓励道。

“呀!”隼人使出浑身力气,脸憋得通红,木太刀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刹那间,子龙突然跳着向后退去。

紧接着,第二刀、第三刀,隼人开始了闪电般的攻击……子龙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

“我输了!”隼人大叫一声,往身后跳开半间之遥。

即使前三刀能够进攻,进而继续追赶,这边架势则明显虚弱,必败无疑。

隼人浑身是汗、双膝跪地、低头不语。子龙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叹息道:

——还为时尚早啊!太可惜了!

两人进入房间,再次开始欣赏八卦砚、残月砚、颜子砚、松荫砚等砚台之时——

也许是偶然,管家拿过来一封信函,这信函正是眠狂四郎的挑战书。

——去年初冬,以小直衣人偶头为赌注的比试,最终打成了平局,所以小直衣人偶头还在松平主水正处保管。不管怎样,这次应能一决胜负。所以,我希望能再比试一次。地点同样是主水正避世隐居的宅院。时间为将至的中秋十五日申时头刻。请接受挑战。

隼人默读着挑战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挑战书?”

子龙若无其事地问道。隼人拆封时,信函是倒封[4]着的,子龙无意中看到了。

“是眠狂四郎送来的。”隼人将信呈了上来。

“好字!看上去像练过王羲之的书法。”子龙一边嘟哝一边看,笑道,“我有个请求,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嗯,您请讲。”

“这次挑战,就让我来吧。”

“那个……但是!”

“因为是替弟子出面,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既是与一个浪人比试,老夫作为一个鲁莽之人,并不打算用真刀剑。只是想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大能耐而已。你的比赛,稍后再来也不迟。”








当日——

这是一个天气阴沉的午后,在挑战书约定的时间的一个时辰前,眠狂四郎正在涩谷的山丘上攀登。远望过去,原野上灰蒙蒙的一片,冷飕飕的风从稻穗中间穿过。富士山也消失在了层云的那一边。

狂四郎突然止步,皱了下眉。他看到山丘上野漆树下蹲着一个女人,像是在拔草。

走近后才发现,那人是静香。

静香闻声回头,瞠目结舌,呆然不动。

狂四郎默默地走到刻有“灵”字的小天然石前,打算把提来的一株秋海棠种下。

“我来吧。”静香慌乱地一把将花抓了过去。

狂四郎任由静香摆弄,只是后退了两步。

秋海棠是亡母的最爱。

母亲病重时,曾向狂四郎叮嘱:“希望你能在我的坟前,种一棵秋海棠。”

十余年过去了,那个约定该实现了。

上次祭拜,还是去年初夏忌辰的时候。

于狂四郎而言,将自己的落魄之身拖至此处,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生了狂四郎,母亲被迫陷入活死人一般的境遇,可她却仍不忘以武士的标准严格管教他。如今看到自己孩子血腥的样子,应该也不会笑着相迎吧。

狂四郎既然来到了墓碑前,就不得不汇报一下自己残忍的行径。

狂四郎说道:“那个冒犯母亲,让母亲生下我的外国天主教改宗教徒,我已经杀了!”

如果母亲泉下有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吧。

狂四郎的表情阴森而凄惨,像极了今日的天气。

“那个……”

静香种好秋海棠,从供奉着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洗手。她那满是疑惑的眸子,跟狂四郎撞了个正着。

“这个坟墓里面,是什么人啊——?”

“你不知道那里面是谁,也来祭拜?”

“呃,是祖父吩咐的。”

狂四郎犹豫片刻之后,低声道:“我母亲,她睡着了。”

“啊?”

“你母亲的姐姐千津——是我的母亲。”

静香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但只听到一声喘息,她仿佛是要把狂四郎吞进去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甚至忘记了眨眼。

狂四郎嘴边哆嗦着显出一丝冷笑,说道: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在去年春天之前,你一直在雾人亭的地下请我那老糊涂传教士的爹给你讲道。你或许还不知道,那家伙实际上是天主教改宗教徒……不过,那些都过去了。那家伙,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这,这,都是真的?”

“我杀死了他。”

“……”

面对如此打击,静香瞬间惊呆了。紧接着,那种难以言表的困惑传遍了她整个身体。

“活该。”

狂四郎发泄似的嘟哝着。忽然,雨滴吧嗒一声落下来,掉在他的手掌上。

“走吧。”狂四郎催促道。

两人走到山丘中间时,整个天空更加阴沉,雨也下得更猛烈了。

眨眼间坡道到处都是泥水,静香的手虽然被狂四郎拉着,但好几次都险些滑倒。

两人开始在沿河的小径上走着,远处一丛栗树林的树荫下,有一间木窝棚。

走到小屋之前,静香两次俯下身来,似乎想要把河坡上盛开的龙爪花的大红颜色印到眼里去,以便以后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来。

刚进小屋,一道猛烈的闪电瞬间把世界变成了白昼。满是茅草的原野、田地、小河、森林,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原野间小路上白线似的瓢泼大雨泛着银色的光。

与此同时,爆炸般的雷鸣声在静香头顶响起,她顿时拼命地紧紧搂住了狂四郎。

狂四郎就这么抱着静香,揽着她的柳腰静静坐着,透过门缝儿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被暴雨肆意狂打着的原野。

倾盆而下的大雨,发出哗哗的响声。雨声和轰隆隆的似乎要把宇宙撕裂开来的雷声夹杂在一起,狂四郎全身上下感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强烈刺激。

伫立在母亲墓前的阴郁虚妄之念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机勃勃的野性力量似是要从四肢溢出去——狂四郎像是看到自己生命力中涌进了一种全新的思想。

——我,还活着!

若用语言表达出来,就是这样。

刹那间,一道强烈的闪电从低云中迸发出来,啪地一声瞬间照亮了一大片,每当此时,狂四郎都有一股大声嘶喊的冲动。

闪电闪烁着单剑,面对蜂拥而至的云霞敌群,似乎有种勇猛闯去的壮烈感。

“冷……”

听到这句嘟哝,狂四郎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怀抱着一个处子之身。

“冷吗?你觉得冷吗?”

“呃,嗯……”

静香小声地咯吱咯吱磨着牙,颤抖的身体蜷缩着。

狂四郎双腕一用劲儿,把她抱得更紧了。

可是,静香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厉害了。狂四郎觉得他的胳膊越是用力,静香颤抖得越是厉害。

终于——

狂四郎关紧了门,麻利地解开静香的腰带[5],开了她的和服、襦袢[6]、衬裙[7]、内裙[8]。

而静香却无力拒绝。

狂四郎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把靠在木柴堆上的席子展开,铺在三合土的地面上,让静香仰卧在上面,随即便压了上去。

狂四郎一只手抱着静香的头,一只手在静香的腰间游走,用自己的双脚紧紧夹着静香的双脚。为了让紧贴在一起的肌肤产生温暖,他开始慢慢地来回摩擦,谁知刚一动,就听到静香口中似梦非梦地滑出一声:

“……啊!”








雨停了。

从门缝儿里望去,原野的尽头落下几条光束,像白昼一样明亮。时间仿佛又回到了白天。

风,尚未完全止住。雨滴从房前一滴滴落下,一种能听得到的寂静笼罩着小屋。

狂四郎背靠着一捆木柴,一副茫然虚脱的表情。

静香已经自己系上了衬裙带子,裸露着胸和大腿,把头埋在狂四郎的胸前。

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着,不知过了多久。

犹如潮水间歇性地涌进悄然裂开的心房,强烈的悔意袭上狂四郎心头。但是他不忍心推开把身心都献给自己,现正处于恍惚之中的静香。

——我这也是顺其自然吧!

狂四郎本想让静香体内的血液循环更加顺畅,不料却做了这种满足自己兽欲,之后让人伤心后悔的行为。

静香身体冰凉,要使她暖过来,至少得花费小半个时辰。即便如此,由于羞耻,她的四肢还像是死人一般一动不动。然而复活的鲜血犹如泉眼喷出新的泉水一般,伴随她那细白肌肤的微妙战栗,渗透出一种对性欲渴望不已的感觉。

狂四郎眼看着身边静香的变化,受过锻炼的健壮身体怎可能拒绝呢?

——本是顺其自然的事情,我这是怎么了!

当狂四郎自嘲地在内心独自琢磨着想要放弃这一念头的时候,终于,静香稍微转动了一下身体,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手……”

“手?”狂四郎挪开静香的半边身体,问道:“怎么了?”

“手……动,动不了。”

“动不了?”

狂四郎赶紧试着握了握静香白嫩纤细的双手,她的十指已经硬得跟石头一样,不能弯曲,也不能伸展。静香一直趴在胸前,被狂四郎紧紧抱着,忍受着这种麻木,双手失去了血色。

就这样,一直到丧失了十指的感觉。静香强忍着生来初次被拥抱的冲动,她那惹人怜爱的样子,让狂四郎内心第一次感到了阵阵剧痛。

即使是狂四郎熟练的按摩方式,也始终无法使静香的十指柔软起来。

静香目不转睛地看着狂四郎,任由他揉搓。看着全神贯注的狂四郎略略伏下来的脸庞,不知不觉中,一股热乎乎的感动涌上静香的咽喉,转眼间双眸就湿润起来。

狂四郎脸上已经没有了静香习以为常的虚无面具。不用说,他那刚毅的面容与平日一身剑气、透着一股邪气的神情判若两人。这是狂四郎第一次对别人表现出天真、善良的表情。

接着——

没想到,狂四郎倏地后退起身,没有回应她的这种感动。

“我该走了。”

他又回到了原来那种冷漠的样子。

狂四郎不是觉察到了静香的情感,而是听到了远处寺院里敲响的申时头刻的钟声。

狂四郎走上被暴雨洗刷过的原野小路,待静香整顿好衣装后,便出发了。

“您去哪里呢?”

“去你家。我和老人家约好了。”

和户田隼人的第二次比赛,已于两日前通知了乐水楼老人。不过,事先和对方说过不要告诉静香。

静香有些诧异,略微仰头看了看狂四郎的侧脸。心中立刻涌起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整个脸顿时变得面红耳赤。她鼓足勇气嘟哝了一句:“我,觉得很幸福。”

狂四郎一直看着远处,并未听到。

一旦下决心说出来,静香就敢将内心所想和盘托出。

“我和你分开后,彻底明白了自己内心所想……对我来说,你是一位很难遇到的人。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我便失去了自我。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我心里的想法。如此,我的生活便有了意义。”

——即使只有今天的回忆,往后我也能够好好活下去。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静香已经下定了决心。

敏感的少女心里已经明白,“将来与狂四郎幸福生活在一起”这一想法是非常不成熟的。

对于狂四郎是自己表哥一事,静香虽一时颇为震惊。不过,现在仿佛觉得很久以前就早已知晓了。

狂四郎一言不发,渐渐加快了脚步。

下了道玄坂[9],出堀川沿岸的道路时,狂四郎看到静香全身湿透暴露于街上的样子,不知为何对她感到一阵怜悯。

“我去叫顶轿子,你在这里等着。”

静香摇头拒绝,说:“把我抚养大的乳母的家,就在那个叫做角云寺的寺院后面。我去那里。你也顺便同去,把衣服烤干了再走吧。”

“不用,就这么穿着吧。”

狂四郎轻轻看了眼静香,为了打破这种僵局,匆忙迈开了脚步。

“狂四郎!”静香喊道。一看到狂四郎走出去了四五步的距离,虽然已把自己的身心都给了他,可静香还是兴奋得声音发颤。

“我希望……能再次见到你!”她对回过头的狂四郎说道。

此刻,狂四郎觉得她的脸庞格外美丽。

“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忘了吧。”

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言辞,不知道静香听了会有什么反应。而狂四郎甚至没有工夫理会她的感受,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狂四郎穿过乐水楼隐居之处的门楼,在布满藓苔的石板路上悠闲地走了几步。突然,他感到周围有一股紧张的气氛。

——奇怪!

眼前暗藏着的杀气,朝狂四郎的神经扑面而来。狂四郎的这种直觉从未出过差错。

他从未料想到会有埋伏。户田隼人身为武士,应该不会做出伏击这等卑鄙行为。

——谁?

狂四郎估计对方是想先发制人,他猜到了那人藏身的大概位置。

但是,主动出击也不是自己的作风。

步履不停,直达玄关的狂四郎嘲笑起了自己。

——若眠狂四郎也沉迷于女色,那就是他头脑发昏了吧。

还是没有人来偷袭。

此时,刚好出现一个女佣,狂四郎便请求她代为传达说:

“实在对不住,我来晚了。户田隼人大人已经知道我要来见他——”

话音刚落,女佣便默然俯首鞠躬。

可是,她并没有把狂四郎引到书院,而是带到了一间面向内院的小房间。

片刻之后,再次出现的女佣建议道:“洗澡水已经烧好了,我知道浴衣尺寸不太合您的身,还请见谅。”

女佣还解释说,她把狂四郎如落汤鸡般的狼狈状告知了乐水楼老人,这是老人家的吩咐。

“我这样子真的不碍事,如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您换好衣服之后,请来一下书院。”

在与别墅的格调相适的考究浴室里,狂四郎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

木窝棚里的事情,仿佛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

浴室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青蛙的叫声有些喧闹。在那嘈杂声中,还掺杂着清亮悦耳的虫鸣声。听着这和谐的声音,狂四郎感到内心非常踏实,满足于眼前的这一切。

刚从浴缸里出来,狂四郎就看到一个临时放衣物的浅箱子,箱子里叠放着一件色织条纹绸做的当季的衣服,衣服上还配了一条独钴图案的博多带,外衣里夹着浅蓝色纺绸襦袢和白底碎花贴身内衣。这么好的衣服,对狂四郎来说,还是头一次穿。

待穿戴完毕,狂四郎才发现长刀和胁差不见了。

瞬间有种直觉闪过大脑。

——上当了!

这就是他们的阴谋吧。

不过,按道理应该对这种事情有所防备的。狂四郎把愤怒藏在凄怆的斗志之中,打开扁柏木门往走廊而去。每走一步,心里都不敢有丝毫放松。他转过走廊的两道弯,迅速拉开了书院的拉门。

一位和主水正一样垂着白须的老人背对壁龛,气质凛然。

壁龛鹿角上挂着的,正是货真价实的无想正宗。

“您,是何人?”此人端坐的姿势中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股明显的威慑力,狂四郎虽然看在眼里,却还压低声音问道。

“我是户田隼人的代理人平山子龙。”

“什么!料到自己的得意门生会败北,所以为师者要亲自出马吗?”

“不错——”

“身为平山子龙这般的剑客,对于讨伐一介穷流浪武士,一定有什么卑劣的计谋吧!”

“我来,并非是为了和你比试。在拿出你的真本事之前……听说您用的圆月杀法,使用的是千变万化之术?”

“您要是想看,我可以给您露两手。”

“好。不过,请赤手空拳——”

“刁难我吧。”狂四郎冷笑道。

“如果圆月杀法真是能让您张开心眼之术的话,就应该赤手空拳的来。”

“对手呢?”

“我叫了个跟您般配的对手。请去庭院看看吧,就在某一处呢——”

狂四郎知道,他刚进到这座宅第时感觉到的那股杀气,并非是错觉。那家伙果然藏在暗处。

“好。”狂四郎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走入庭院。

黄昏的薄暮隐约投射出树木、石头、小草的阴影。到处都散发着祥和宁静的氛围。

狂四郎看准位置站定,慢慢环视四周,最后抬起头,看见木瓦板屋顶突出来一个形状奇怪的影子。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鼯鼠喜平太那个矮个子。一张与众不同宽而扁平的脸,背上突出来一个大瘤子,还有一只袖子,邋遢地下垂着。

狂四郎又见到了自己的宿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那个男人,是老夫曾经的弟子。因行为猖狂而被逐出了宗门……反正都要和您决一胜负,我想着不如把他叫过来吧。”

听见外廊传来子龙的声音,狂四郎感觉有种冷若冰霜之物从头顶掠过。

在此前的打斗中,怪物也是站在高于自己头顶的地方。其有利之处因抱着沉重的蜡人偶头而减弱了不少。不过,眼下这个怪物不仅在位置上有绝对优势,还能怒视赤手空拳的对手。

这对狂四郎来说,比起和户田隼人交手时遭受的危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招吧!眠狂四郎!”

鼯鼠喜平太浑身充满了憎恶和怨恨,看上去像是要立即动手。他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冷笑,随即拔出了太刀。

狂四郎以右手为刀,将其抬至眼睛的高度,开始静静地、缓慢地画起了圆月。他那将要喷发出白热火焰的目光,正好与喜平太凸出的巨眼交汇——

看到手刀画好整个圆月的一刹那,“呀——”怪鸟啼叫般的喊声从喜平太膨胀的咽喉里释放出来,他一蹬屋顶,蜷缩起四肢,整个身体化为一块肉弹飞到空中。

他正要坠落之时,突然溅起一片鲜红。与此同时,太刀也迅速从喜平太手中脱落,高高飞出,然后啪的一声落下,沉入泉水之中。

狂四郎依旧站在原处。他左袖从肩下两寸处被撕开,鲜血顺着耷拉下来的手滴了一地。狂四郎左上臂挨了一刀,用右手掌击中了喜平太的手腕。

“好!”

外廊传来子龙的称赞,喜平太从两根柱子之外的地方走过来,吼道“该死”,同时拔出了胁差。

“接着!”

子龙嗖地扔出无想正宗,正好抓住刀柄的狂四郎一下子咬住刀鞘上的绦带,刀一下子从刀鞘滑出,把宛如恶鬼猛扑上来的喜平太劈成了两半。



* * *



[1]评定所:江户幕府时期所设置的幕府最高司法裁决机构。除司法裁决之外,也负责政策的立案和审议。

[2]留役勘定组头:江户幕府的职位名。

[3]上段:举剑过顶的架势。

[4]倒封:旧俗以信的封筒倒封表示凶信。

[5]腰带:穿和服时,系在腰间在背后打结的长布带。

[6]襦袢:和服衬衣的一种。

[7]衬裙:和服内衣之一。为防弄脏和服下摆而围在女士贴身裙外的一种衬裙。

[8]内群:和服内衣一种。女性下半身贴身穿。

[9]道玄坂:地名。位于东京都涩谷西南,现在的JR涩谷站西侧。





夜鹰旅馆





天气不冷不热,白昼逐渐变短——这个时候,老翁老妪都会去寺院参拜佛陀,或者去发护身符的观音庙还愿。

此间大名旗本府邸,会召开观月吟诵宴会。大街上,八幡宫的神殿会派出彩车,演奏神乐;在新吉原,太夫[1]穿着白色窄袖便服漫步于大路上——江户的繁荣昌盛,将一年中不容错过的胜景,华丽地展现出来。

极盛的游乐场地两国广小路一带的热闹劲儿就不用说了。人浪涌向鳞次栉比的茶屋。围着红围裙的女人们,整天都在红灶台与客座之间来回奔忙。

老顾客往往是一些走街串巷的商人、纨绔子弟、土木建筑匠人们等等,他们占据着客座的一角相互开着玩笑,讨论些关于妓女与艺妓的流言。这种光景,亘古不变。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高声打着招呼走了进来。

“我见到幽灵了啊,幽灵——”

“千公又要开始吹牛皮了。”

“是不是吹牛皮,你看看我屁股上的泥不就知道了?这是把我吓坏了的证据。在小宅第[2]前面,吓得我咚的一下摔了个屁股蹲儿。”

去年秋天,与小妾同寝的大奥医师室矢醇堂被杀,不知是谁无意间说起的,自那以后府邸内逐渐传出了幽灵出没的流言。虽不是害怕那个传言,但是幕府并没有意见要让谁移居入府邸。所以这所设计精妙、足有数千坪的回游式庭院就那么荒着。

“千公,你这家伙一定是被水獭变的夜鹰拔掉了三根毛!”

“哎呦,昨天晚上,在仲街[3]——”

“是不是被情人甩了之后回来的路上不知不觉上了当?水獭化成的夜鹰是不是梳成椭圆发髻,穿着结城的短袖和服?”

“扯淡!我怎么可能被甩,我那么有女人缘——哎,那手腕可真不一样。做完了还有一丝留恋,又来了一次。下次见面我一定拼尽全力。你们这些人,不知道怎样让女人欲仙欲死吧。骨头都散架了。骨头——”

“别乱嚷嚷了。幽灵最后怎么样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楼梯上,她拉着我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叫我不要走,不要走——我甩开这个唠叨的娘们,来到了柳原,堤岸上青柳迎风招展,柳丝犹如结在一起而又解开的姻缘之线。被拉住后回头一看,确是搔首弄姿的逢场作戏——哼,有一点想起来就想笑。丑时三刻的风带着骚味,石町的钟声咚咚咚回响,憋在衣服里的那玩意儿非常地……”

“混蛋,你还是适可而止吧!”

“好吧,您听好喽!俺无意中向小宅院的墙上望去,你猜怎么着,俺看到轻飘飘的雪白的东西——”

“你这厮,就是因为天天就想着妓女的事情,即使是枕纸,大概在你眼皮底下也是一闪一闪的吧。”

此时,坐在躺椅上的老人接下了话题。

“你这厮说的是,男女云雨之后擦脏东西的纸吧。听说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就有这样的描写。

“切,说什么呢!反正我看到有个白色的东西,跳过那个小宅第的墙,绝对不会看错的。”

“那接下来怎样了,千公?”

“我悄悄地靠近墙的缺口处——”

“在常年黑暗的岩洞中探寻的,那个叫做猿田彦[4]的家伙,你见着了吗?”

“岂止看见,那个轻飘飘的白东西,时而显现,时而消失,飘向了里面——”

这时,千公突然闭口不言了,翻着眼珠,目光很快投向对面的屏风。大家也都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惊得目瞪口呆。眠狂四郎突然从背光处走来。大家认为,杀了室矢醇堂的人就是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浪人。

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眠狂四郎因反抗恶政,在江户百姓中拥有着很高的人气。但是,冷静来看,狂四郎全身散发的阴沉、虚无之气息,与庶民的感觉相去甚远。

宛如看到自己的代言人一般,众人哄地一下吵嚷着跑了过来。被狂四郎冷冷的一瞥震住,又畏缩着向后退去。从此以后,人们再也不敢说起眠狂四郎的名字了。所谓人气,终归只是这般罢了,也就是说,狂四郎又回到了原来的孤独境地。

尽管如此,今夜的狂四郎却非同寻常。

他好像没看到在此谈论的人们一样,双眸失去焦点,飘忽不定,以一种不同于喝醉时的踉跄脚步,犹如梦游症患者一般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狂四郎走过一座桥,穿过御舟藏背后,朝着新大桥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何,他浑身透着一种怪异之气,与他擦肩而过的行人都急忙避让。

狂四郎病了。

在乐水楼隐宅,斩杀鼯鼠喜平太时,他的左臂受到了重创。平山子龙虽为他做了应急的缝合处理,看上去好像痊愈了,但十天后的现在,他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

这种情况,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破伤风。

身体的麻木已经扩展到脸部,到了张口都难的地步。热度犹如从身体下部燃烧起来,而四肢却仿佛冰冻一般。而且,身体的反应能力间歇性亢奋,从颈部到背部剧烈地抽筋,产生一颤一颤的痉挛。同时,还伴随着巨大的疼痛,程度实在难以形容。

——我这是要死了吗?

承受疼痛的瞬间,他脑子里掠过这样的自嘲。

悲惨而死也好,这才是与我相称的死法。

狂四郎完全没有想要找地方休息的意思,他拼尽全力支撑着身体,毫无目的地在城中来回转悠。

力气耗尽的瞬间就是死亡。

也就是说,狂四郎赌了一把,用自身的力量与死神抗争。同时也是这个虚无的男人,想要证明自身的存在,来反抗残酷的现实。

突然——狂四郎意识到了自己所在之地。

不知不觉,他已经过仙台堀,来到了金川町横町的拐角处。

拐个弯再走十几米,就是常磐津文字若的家。美保代应该就在二楼等着自己归来。

——我,要向美保代寻求帮助吗?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喂,狂四郎,真凄惨啊!

自我谴责的时候,一阵难忍的痉挛袭来,如骨肉分裂般的疼痛传遍全身,他不由得呻吟起来。

“唔……唔唔唔!”

他刚靠在城门的柱子上,就哧溜一下滑倒在地。

从旁路过的卖东西的小贩、和尚都吓了一跳,默默地将狂四郎周围的地方给空了出来。

这是破伤风特有的惨状,与幽灵的样子十分相似。这时,一个抱着盐濑[5]布料的馒头包袱,急匆匆想要进入城门的老太太,顺着人们胆怯的视线,向那边看去。

“哎?”她用很小的声音喊道,向前走近了两三步,

“先,先,先生!”

她害怕地喊着。

这是文字若家负责料理家务的老婆婆。

“怎,怎么成这样了!您,您是不是病了?”

看到她惊慌失措地颤巍巍走过来,狂四郎不耐烦地摆摆颤抖着的手。

“回家,赶快……啊啊。有没有人帮一下忙?不,我自己跑回去更快些。先生,你好好在这待着,不要乱动。我马上去把美保代小姐和师傅带过来。”

老婆婆意识到,仅凭自己之力是不行的,于是啪嗒啪嗒跑了起来。

狂四郎想要喊出来什么,舌头却不听使唤。

“师,师,师傅!美保代小姐,啊……”

老婆婆在距离两三处房子远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原来她是在半路上被窗户挂住了,老婆婆愈发焦急,发出悲呼,“救,救命啊!”

听到呼喊声,院中练习场的歌声和三味线的声音皆戛然而止。

“怎么啦,吵吵嚷嚷的,难道是被青蛇咬了吗?”文字若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怎么啦?”

“不,不好啦……先生,在那边的城门处——”

“先生?!眠先生他怎么啦?”文字若神色大变。

“生了病,所以动,动不了啦——”

“什么!”

文字若不顾一切地冲向下面没铺地板的土间,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跑向楼梯口,喊道:“美保代小姐!”

几乎同时,美保代将白皙的脸庞转向舞场这边。

“先生……在那边城门,病倒在那里了!”

一听到这话,美保代一言不发,不顾衣衫不整,就从楼梯上下来,跑到大门口。她本想穿上木屐,却因为着急而没看到自己的那双,索性就光着脚向大门跑去。

在他人面前这么不顾自己形象,对美保代来说这恐怕还是第一次。

但是,美保代到达城门时,狂四郎已经从那里如烟般消失了。

美保代四下张望,发疯般沿着大路跑去。

“婆婆,你没有弄错吧,在哪儿呢?先生——”她的背后,传来文字若尖锐的喊声和老婆婆惊愕的叫声。

“狂四郎!”

已经狂乱的美保代口中喊出了这个名字。文字若向城门旁边的警卫跑去。

“大叔,倒在城门柱子旁的那个穿黑衣服的浪人你见了吗?去了哪里了啊?”

她用快得可怕的语速询问着。已过六十的值班老人,用悠闲的语气回答道:“啊?我刚刚收拾完剩下的金鱼回来。”

“蠢货,值班人的工作可不是卖金鱼卖烤白薯的!流着鼻涕,只会敲个木拍子,却让区区的小买卖冲昏了头,你这个痴呆的糟老头!”

然后——

三个女人拼了命地找遍了中之桥、上之桥、松永桥这些地方,连从佐贺町到堀川町,都沿河找了个遍,仍无法寻到狂四郎的踪迹。








停靠在上之桥下的一条猪牙船上,狂四郎如死了一般仰卧在那里。

老婆婆跑着从他身边离开时,狂四郎使出浑身的劲儿站了起来,离开了城门口。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在暴风雨中的小木屋内侵犯静香的情景。他觉得这次的重病,就是那桩罪孽的报应。

只要存在这种自虐意识,便只能拒绝美保代的照顾。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做出欺骗自身的行为,这就是狂四郎这个人的天性。

美保代在桥上呼喊他的名字,虽然她的声音字字击在狂四郎的心底,但他还是动也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

“好像可以出来了。”狂四郎自言自语道,慢慢站起身来。

河面上的船已不见踪影,路上行人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在何处,又是如何走过来的。不久,狂四郎穿过神田川,踉踉跄跄走在第六天门前的街道上。

从前面走来一位脚步晃晃荡荡,已经喝晕了的匠人,狂四郎从阴暗处听到一个女人朝匠人喊道:“小哥……不要走,来玩儿一会啊!”

“哎哎……让我看看你的脸,脸。”匠人猛地一下扭过头来,瞪着醉眼注视着对方。“怎么是一副南瓜脸啊。我可是为了让深川艺妓为我着迷,专门刚换了新的兜裆布来的,给你看看,那可是红绉绸的很气派的玩意儿。”

说到此,匠人啪的一声卷起下摆把兜裆布露出来。

“什么!你不想看身无分文之人的光屁股。好吧好吧,你这混蛋!”

“丑陋的家伙!还是死了脱胎换骨好了——”

匠人过去之后,狂四郎走了过来。那女人刚打算上前,借着月光看到他的侧脸,很害怕地嗖地一下闪开了。

但当狂四郎来到篠塚稻荷前面时,又有一个夜鹰喊道:“喂——”

“您过来玩玩吧!”

她用词慎重,声音清亮,让狂四郎一下清醒了几分。

“你的家在哪儿?”

“就在那边……是个干净的大杂院。”

夜鹰很少在这个地区活动,而且一般是在白天拆除,晚上再搭建的小屋内做生意。

“带我去吧!”

不一会儿二人便来到了大街,穿过茅町,在福井町的小巷子里拐了几次,进入一个小胡同里。

“就是这里了。马上为您开门——”

说完,那个女人拿掉用来做风幡的白手绢,就乐颠颠儿地绕到厨房的后门去了。

隔着格子门,狂四郎看到灯笼被拿进屋里——原来如此,夜鹰竟住在这样一个豪华的大院里。刚一念及此,狂四郎又不得不经受全身痉挛和剧痛的折磨。

打开格子门的女人,看到精疲力尽靠在房屋外侧木板上的狂四郎,吓了一大跳。

“哎呀,这是怎么啦?”

她靠近看了一下狂四郎的脸,犹如猛然被撞了一下似的撤回了身。

女人并不是因为看到狂四郎因痛苦变形的脸而害怕,她嘴唇哆嗦地嗫嚅道:

“眠……狂四郎!”

她声音轻微,并未传到狂四郎耳朵里。

狂四郎在不经意间受到了女人的帮助。一进入房间,他从袖兜里摸出一分银两拋了出来。就夜鹰的行情来说,二十四文就足够了,所以,这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了不起的顾客。但是,那个女人只是默不作声地打开壁橱,拿出被褥。

狂四郎拔出长刀和短刀,就那么并排放着,衣服也不脱,一骨碌横躺下来。

他紧闭的眼中仿佛有带着颜色的火花滴溜溜旋转。

“客官——”

对于这声极低的呼喊,狂四郎本想回答:“让我一个人睡一会儿!”但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出来,就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一般失去了意识。








“七时[6]了。”

传来了打着拍子木,满是困意的打更人的声音。

已经接近天明。厨房的天窗,已经微微变白。

女人静静地坐在隔壁房间,从狂四郎进门起,她衣不解带,也不睡觉,就那么坐着。

她落魄得有点凄凉,但脸形端正,在某个地方仍然保持着从事这一行之前自己体面的身份。而且,虽然颜色已被洗褪,但那将家徽的地方染成白色的衣着整洁,与邋遢的夜鹰打扮不同,里边的圆衬领周围毋宁说飘着一种清爽的气味。好像无法彻底堕落的什么东西支撑着她。年龄也就是三十几岁。

突然,女人发出低而利落的骂声。

“畜生!我落得如此地步,还不都是因为你吗!”

她像是要让自己下定决心一般细声嘟囔着。说完,她眼睛盯着虚空,拉出长方形火盆下的抽屉,抓住了一把白色刀鞘的匕首。因为是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这样做,一抓住匕首,已不再犹豫。

她忽地站了起来,透过留了一寸多缝隙的隔扇,凝视着狂四郎熟睡的脸庞。之后,她静悄悄打开隔扇,用脚尖踩在榻榻米上。

她右手紧握迅速拔出的匕首,单膝立起,好像要将狂四郎完全掩盖住一样,斜倾着上半身——女人的肩膀激烈抖动着。

疼痛与痉挛好像已经停止似的,狂四郎睡眠中的呼吸变得均匀了。

女人举起右臂,刀尖对准狂四郎的心脏。

在这刹那之间,若是女人没有再看一下他的睡容,肯定不会回心转意。不知为何,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他熟睡的脸上。刚看一眼,全身就一下子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狂四郎那忍受剧痛后渗透着深深疲劳的睡容,是那么安静、祥和。

女人轻轻咬了咬牙,她张开嘴唇,长叹了一声。

——下不了手!

女人从狂四郎身上挪开身体,发了片刻呆,一瞬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并不清澈的眸子眼看着湿润起来。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软弱一般,女人嘴角向一边歪了一下,然后慢慢站起身。

这个时候,一只苍蝇以刚出生般的气势,挥动着翅膀,在狂四郎熟睡的脸旁乱飞狂舞。

女人匆忙驱赶那只苍蝇——在那个动作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又恢复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悲哀表情,悄悄离开,去了另一个房间。

狂四郎眯缝着眼,静静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女人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在女人蹑手蹑脚进来的时候,狂四郎已经完全清醒了。

不久,天亮了。








第二天——一整天,狂四郎不知为何就像还没从黑暗中醒过来一样,在女人面前没睁过一次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也许的确是太过疲惫。

女人已经不再用憎恶的眼光看着狂四郎。相反,她将湿毛巾拧干,轻轻为他擦脸擦手,或是帮他驱赶蚊蝇。做这些事情时,女人毫无犹豫之色。

她坐在枕边,呆呆地看着他的睡容,就这样过了许久。到了下午,女人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出去了。她一走,狂四郎就一下子站了起来,偷偷潜入隔壁房间,向简陋的佛坛走去。因为清晨他听到了女人敲钲鼓的声音。

供奉的牌位只有一个。狂四郎将牌位拿到手里,翻过来看,看到一个死者生前的名字——鹰野又之丞。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

原来被供奉的人,是受雇于备前屋的浪人。狂四郎曾两度遭受这个刺客的袭击。一次是他在将监桥袭击狂四郎,但袭击不成反被捉住,将室矢醇堂府邸内雾人亭的秘密交代了出来。第二次,是在本所押上村的路上。

但是,杀死这个男人的,不是自己,而是鼯鼠喜平太。

——原来如此!她是鹰野的妻子。

她误以为是狂四郎杀死了她丈夫。

——这跟是我杀的差不多,再怎么解释也无法让她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女人回来的时候,狂四郎又仰面躺下,装成了原来的姿势。

黄昏来临,小胡同中总感觉透着一种令人紧张的气氛。夜间的荞麦面小吃摊也集中在这个大杂院里,店主摇着货箱顶上的风铃,一个接一个地出摊儿。这一情形狂四郎也曾饶有兴趣、感同身受地听别人说起过。

女人在隔壁房间缝补衣物的时候,一位拜访者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狂四郎从缝隙里窥见来访者的脸。来人虽是一副店里人打扮,但额头上有刀伤,是个目光凶恶的男人。

“啊——弥八!”

女人露出惊愕之色,男人用锐利而凶狠的目光看着她。

“虽然我早知道你不会笑脸相迎,但你也不必表现得那么露骨。我觉得我并没有给你添过麻烦啊……不请我进去吗?”

坐到女人面前后,他压低了声音。

“阿常,备前屋老爷还是想要严厉追查你……知道室矢醇堂藏匿黄金之处的人,果然还是只有鹰野一人。备前屋老爷肯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那个贪婪的医生被杀,只留下区区二百两,说出来鬼才相信呢!醇堂让你丈夫干掉的那三个工匠,他们到底把千两箱藏在哪儿了呢?你丈夫在杀他们之前,肯定从工匠嘴里逼问了出来。”

“这件事啊,我已经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所以呢——”

“弥八,你又不是不了解鹰野这个人的脾性……他根本不会把这么重要的秘密说给老婆听。我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说了吗?”

“要是其他人的话,也许一次就会离开。但是,我不一样……阿常,我可是拼上了性命了呀。我就是想抢在备前屋老爷之前拿到金子。要是备前屋知道藏匿之处的话,我俩都捞不到一分钱……这样好了,现在你就好好想想吧。备前屋若是下定决心逼你坦白的话,你不交代都不行。他肯定会让你认罪,认完罪之后他就会冷笑着让你步你丈夫的后尘,这就是你最后的结局……在此之前,你将千两箱交给我,我们两人一起逃走——真不明白你为何不愿与我合作。”

“弥八,你确实挺令人讨厌的啊。我要是知道金子藏在哪儿,我早就去享受了,也不至于堕落成夜鹰吧!”

“你是在寻找好时机吧,阿常——”

“请你适可而止吧……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女人不由得提高了声音,猛然间又意识到了病人的存在。

——眠狂四郎在隔壁躺着呢!得了重病卧床不起……

她要是这么说的话,眼前这个男人该会多么震惊!

“总之,请你仔细考虑一下。我这也是为你着想。我会再来的。”

弥八离开之后,女人还短暂地待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不久,她悄悄窥探了一下隔壁房间,狂四郎仍是一副双眼紧闭,灵魂还没回到身体里的样子。








深夜——大概过了二更。

室矢醇堂府邸的庭园,虽说已荒废了一年有余,但在下弦月的月光下,反而增添了一种深山幽谷的情趣。虫鸣犹如从天而降一般,使庭园显得更加寂寥。

庭园仿造岩石耸立、波涛汹涌的海角的样子而建。

这时——

在石阶旁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圈圈波纹,一个黑影猛地浮了上来。

那黑影仰面朝天,打了一个哆嗦,吸了一口寒气然后吐了出来。那张脸,正是鹰野又之丞的妻子——阿常。

不错——她牢记丈夫生前告诉她的秘密——室矢醇堂将金子藏在池塘底,她便一个人偷偷寻找。关于幽灵的传闻,就是她了。

水中的月影慢慢被打破,在游到岬角处时,她的全身一下子暴露在月光之下。她一丝不挂。

在伸手去拿脱在岩石暗影处的衣服时,瞬间——

在相隔不足四米处的高丽塔的阴影中,突然出现一个黑影。

“幽灵果然是你阿常啊。跟我预料的一样。”

是弥八。

傍晚时分来找她的那个店伙计模样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一副轻便的强盗打扮,他蒙着脸,手里拿着长匕首。

然后,他慢慢逼近因为吃惊而双手抱衣遮在胸前的阿常。

“我已经推测出千两箱所藏之地了。你是想一人独吞啊,真是太毒了。”

他抿着嘴笑着,同时,拔出了长柄匕首。

就在那时——

“喂,弥八,你这厮!”

听到背后那冷冰冰的声音,弥八惊得一下子转回身来。

狂四郎迎着月光站在那里,身形魁梧得令人害怕,仿佛要说“幽灵就是我!”

阿常发出一声惊叫,与此同时,弥八二话不说径直向狂四郎砍将过去。

狂四郎的身影缓缓晃了晃。

弥八身体完全伸展开来,朝着水面倒下,溅出巨大的水声,然后渐渐沉了下去。

狂四郎将刀收回鞘中,用平静的语气对吓呆了的阿常说道:

“单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去寻宝藏,是不行的。要抛弃自己的欲望!”

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离去。

那个病人病那么重,怎么可能站起来呢?阿常惊愕得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当狂四郎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对面后,她突然无力地双膝跪地,垂下头来。为了寻找那不知是否真的被藏匿起来的千两箱,她不断重复着近似疯狂的举动。狂四郎的一句话,犹如生锈的钉子一样扎在心里,使她痛切地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丑恶。



* * *



[1]太夫:头等妓女。

[2]小宅第:夹在江户的大名宅第之间的旗本和御家人的府第。

[3]仲街:江户深川的地名,现东京都江东区门前仲町,江户时代有许多茶屋。

[4]猿田彦:古日本神祇之一,天狗形象来源,因曾于天之八衢迎接天孙降临而被视为旅途之神。

[5]盐濑:一种布料,经线很密,纬线很粗的一种纺绸布料,多用来做腰带等。

[6]七时:时刻名,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上午或下午的四点。





因果街道





这是一个关于因果宿命的故事。

眠狂四郎沿着东海道[1]一路向西,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在平塚[2]一个供行人临时休息的茶屋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那对年轻的武士夫妇,当时就已经察觉出二人情况不太对劲。

昨夜,江之岛[3]有庙会,为庆祝庙会,片濑[4]开设了一个赌场。眠狂四郎闲来无事,也去赌场消磨了一夜。天亮时分,他感到有些疲累,便走进里间,寻了个约有两铺席大小的墙角,躺在那儿闭目养神,想休息片刻。

突然,他对面的屏风处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啜泣声,眠狂四郎蓦地睁开双眼,发现眼前那块绘着粗糙的云龙图案,看上去黑黢黢的杉木板中间有条裂缝,无论他想不想看,木板对面的情形还是映入了他的眼帘。

屏风对面,是一男一女。女子只露出半个身形,双手掩面,看不清容貌。男子注视着女子,也只露出半边侧脸。

然而,仅凭侧脸,眠狂四郎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子,以至于向来处事冷漠的眠狂四郎,心里竟忽地被打动了。不仅如此,那男子眼角眉梢流露出不知道是困惑还是焦躁的表情,显得低三下四,这一点也引起了眠狂四郎的兴趣。

“三千代!昨夜你说你已下定决心,是,是真的吗?”

那个男子语气虽带着责问,却能听出他声音里有着叹息般的压抑。

女子并不答话,只是一味地低声哭泣。

突然,男子那原本有些凶狠的目光变成烦躁困惑之色,他无力地垂下头,嘴角剧烈抽搐着,水渍自眼角缓缓淌下,大概是在哭吧,在另一边默默观察着这一切的眠狂四郎心想:

——作为一个武士,竟是这般软弱!

但是,眠狂四郎并不是轻视那名男子,反而是有些羡慕他能够如此毫无顾忌地哭泣。

不久,那个女子停止了哭泣。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将手从脸上挪开。

——天啊!

眠狂四郎顿时目瞪口呆。这是一个何等惊鸿绝艳的美人呐!

这种俊男美女的夫妻,恐怕放眼整个江户城也很难找出几对。

女子含泪的明眸恰好望向杉木板,她直直地盯着那条裂缝,好似凝视着这边的眠狂四郎一般。忽听她嗫嚅地说道: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是,是吗,真的对不起!”

男子一下子垂下了头,动作有些怪异,犹如演戏一般。

女子眸中凝泪,晶莹的泪珠似雨滴般“啪嗒——啪嗒——”落在她的膝盖上。

“但是,你我之间,就到此为止吧。”女子有气无力地微微叹了口气。

“不,没那回事,我们怎么能就此结束呢!等我得偿所愿,我们还要一辈子在一起,我们会永远幸福的!”

“……”

女子的眼睛、整个脸部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落寞。

“三千代!请你一定相信我,我绝不会抛弃你!不,是我让你遭受这等不幸的,若是因此再抛弃你,那就让我遭天打五雷劈吧!所以,请一定要相信我!因为没有你,我是真的无法活下去,此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与你白头偕老,长相厮守!但是,请原谅我这一次吧,仅此一次,就权当是受了一次伤吧,伤口总会有愈合的那一天,我一定会用我的真心治愈你的创伤。”

然而,女子依旧黯然不语。

“三千代!”

男子恳求道,并紧紧握住了女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女子仍是神情麻木,无动于衷。

男子满脸无奈,缓缓垂下头,眼看就要埋在女子的膝盖上。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一位客人高声朝店里喊道:“喂,老婆婆,请给我拿双草鞋!”

这俩人闻声皆是一惊,立即起身,匆匆离店而去。

紧接着,眠狂四郎也折身而起,静静地望着那对夫妇离去的身影。

那名男子未着裙裤,头戴草帽,上身着熨斗目[5]的短款棉袄,下身着印花细筒贴腿裤,手戴皮手背套,大刀、腰刀上都套着刀柄袋。旁边的女子身着印有稀疏松叶花案的足利绢制和服,下摆上卷,手持竹杖。看这二人打扮,应是一对外出游玩的富贵旗本家的嫡长子夫妇。

然而,在眠狂四郎看来,那女子和服上稀疏的松针颇具讽刺意味。

稀疏的松针,正象征着夫妇忠贞的爱情。








在国府津袖浦[6]海岸的一片并不算茂密的树林里,眠狂四郎再次看到了这对夫妇的身影。

真乐寺的劝堂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亲鸾圣人[7]御庵室”几个字。彼时,眠狂四郎正坐在这块石碑下面,静静地望着大海。

海滩上一派热闹,渔民们一边娴熟敏捷地把拖网撒向大海,一边悠然地唱着民歌。淳朴嘹亮的歌声响彻海滩,久久不绝于耳。自右面的相州[8]真鹤海角,至初岛[9]的大海,皆是一望无际的蓝。碧空万里如洗,白云如同雪莲般朵朵绽放,纯净而又安详。

——我是来看海的吗?

为了忘掉美保代和静香的事,为了甩掉江户城所发生的一切,去箱根[10]的温泉好好泡泡大病初愈的身体,眠狂四郎拜托武部仙十郎从道中奉行[11]那里弄来一张通行证后,就悠闲地出来散心了。

眺望着蔚蓝的大海,他的内心十分平静,杂念全无。突然,一个想法猛地迸出脑海,我这该不会是因为思念住在濑户内海那个孤岛上的恩师了吧?

——真是个傻瓜!你魔障了吗?眠狂四郎!

摸着腰间的无想正宗,想起恩师把这剑传授给自己时说的那番话,至今依然如利刃般刻在自己心间。

“神我独尊,则化为破邪降魔之利剑;自我无明,则化为残虐无道之毒刃。”

当时,恩师如此说道。

没有出息的自己选择了后一条路。哪怕觍着厚脸皮,自己也应该去拜访一下恩师吧。

——回来吧!回来吧!眠狂四郎!无论生也好,死也罢,就让那些往事统统埋葬在江户城里吧。此刻,该放松身心,投进这如画山河的怀抱中,涤净自身那遍布污垢的身心。

现今的自己,竟是如此急切地想要悉数忘记曾经做过的种种鲁莽行径啊!眠狂四郎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冷笑,喃喃自问道:

“真的要回去吗?”

说完,他正待起身,突然瞥见前方约七八间距离处,有一棵松树,树下正蹲着一名男子。哎?想起来了,这不正是平塚小茶屋里那个极力恳求妻子的美男子么!只见此刻的他,正屏息凝神,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劝堂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眠狂四郎也朝劝堂望去,只见一名美丽女子静静地坐在栏杆下面那块遍布藤蔓的石头上,正是美男子的妻子。

——这二人情形,难不成又要上演什么好戏吗?

眠狂四郎刚站起的身子一蹲,复又重新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此时的他左右无事,借此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不一会儿,有人朝劝堂方向走来,脚步沉稳从容,不疾不徐。待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留着月代头[12]的武士。

武士到来之前,眠狂四郎就已经猜出这对年轻夫妻等在这里的意图。

眠狂四郎直觉这个月代头武士就是夫妇二人所等待的敌人,因为藏在树下的美男子脸上露出的神情完全证实了这一猜测。在看到月代头武士的那一刹那,美男子的面部表情瞬间紧绷起来,而他的妻子只是静静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并没察觉有人正朝她走来。

不知月代头武士是否发现眠狂四郎就坐在石碑后面,他径直从一旁走了过去。

这个月代头武士两颊瘦削,脸色泛着可怕的苍白,但神情严肃,眼神分外乌黑澄亮,炯炯有神。观其面相,眠狂四郎断定此人必然不是什么凶恶之徒。只见他快步朝女子走去。

坐在石头上的女子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她缓缓抬起脸,待看到眼前之人,似乎吓了一跳,犹如从地上弹起来一般站起身来。武士也已立于她身前不远处,见到女子,他神情略显意外,但声音却平静沉稳。

“三千代小姐,只有您一个人吗?”

女子菱唇微有合翕,却始终没有说话。

“新之助君呢,怎么没来?”

面对眼前之人的询问,三千代稍稍往前挪了一步,似是费力喘息般,微声道:

“我不清楚。”

“什么!为何会这样?”

“……”

“我今日前来,原以为是新之助君约我来此决斗。难不成,是您让我来的吗?”

“……”

“我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

“难道说,新之助君抛弃你了?”

“或许吧。”

“或许?这是真的吗?”

武士的脸色变得越发严肃,神情有些激动,血气上涌,脸色潮红,消瘦的双颊泛着病态的红晕,轻咳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看他那情形,眠狂四郎心想,这应该是心脏病吧。

“新之助君这是要放弃与我的决斗吗?”

“……”

“三千代小姐,为何会这样!”

武士尖声责问道,又朝女子逼近一步。正当此时,三千代猛地拔出藏在腰间的短剑,凄声大叫道:

“看招!”

她不顾一切地朝武士刺去。

见状,武士面上毫无惊慌之色,他微转身形便轻松地躲开了刀锋,接着伸手一把抓住了女子的手腕。

“真是令人钦佩啊!你是打算这样杀了我吗?呵!新之助,你何其有幸!”

对面前女子的怜悯,以及对新之助的嫉妒之情同时袭上心头,武士的神色透着一股令人无法言喻的痛苦。

手腕被制,女子指间的短剑“啪”地应声落下,武士继而松开了她的手腕。

“若见到新之助,请代我转告他,今日,我是怀着纯粹的、与他决一死斗的心理准备前来应战的,然而他却独自躲起来,让柔弱的妻子应战。我已经没有兴趣跟这种懦弱之徒决斗了。如您所见,我已病入膏肓,余生已经所剩无几,但即使这样,我宁愿死在榻榻米上,也不愿死在新之助这种毫无血性之人的刀下。”

武士说完,就要转身离去,刚要抬脚,就听三千代喊道:

“请等一下!”

此时,她的目光透着决绝与疯狂。武士顿住脚步,转身直直盯着她。

仿佛是无法承受如此犀利的目光,三千代垂下脸颊,声音略带请求,小声道:

“请带我一起走吧!”

武士闻言,目光探究,似是在怀疑女子话里的真心,然而瞬间,他又因自己的怀疑苦笑了一下,淡淡道:

“现在已经不行了,刚刚说过,在下已余日无多,而且如今的下条庄一郎只不过是一众赌徒的保镖,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武士下条庄一郎复又迈步离开。身后仿佛被人推搡了一下,三千代猛地一步上前,紧紧拽住了下条庄一郎的衣袖,“请带我走!求你了!”

下条庄一郎一动不动,盯着面前虽悲痛却依旧美丽的容颜。陡然间,竟油然生出退缩之心。

“我原本打算去死的!”

“你在胡说什么?你没有必死不可的理由啊!”

“我已厌倦了人世间的一切!希望您能带我离开这里,拜托了!只要带我离开,无论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不会是在说谎吧?”

“全是真心话!”

“好!”

下条庄一郎点了点头,转身示意她跟上来。

两人的这番对话,分毫不差地被风送到眠狂四郎的耳朵里。因着眠狂四郎有着异于常人的耳力,所以尽管坐在距他们大约有十间远的石碑暗影下,也听得十分清楚。

只见那两人的身形一前一后,绕过枸橘篱笆,从寺院走了出去。此时,藏在松树下的俊美男子新之助,仿佛受了重创,脚步踉跄地尾随在那二人身后。

从天台宗古刹真乐寺的右面再往前稍走几步,是一条大约有三间多宽的河流,名为森户川,川上横亘一桥,名为亲木桥。由于这条河与富士山遥相对应,所以也被人们称作富士见川。

新之助盯着前方约一町之外和他妻子走在一起的仇敌,脚步就像踩空了一般,正要走过这座桥。此刻,突然身后有人喊道:

“新之助君!”

新之助冷不防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到眠狂四郎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恰巧知道您的名字。是这样的,我想与您同行一段可否?像您这般相貌出众的人我并不是很常见,另外,请您尽可放心,我并无那等断袖之癖。”

“我,我暂有急事,须得先行一步——”

“其实您无需如此慌忙,因为他们二人走得并不算快。更何况,海道只有一条,一直到小田原的江户口,你都不会跟丢他们的。”

新之助闻言愕然,原本就血色尽失的脸上变得愈加苍白呆滞。眠狂四郎续道:

“先向您声明,在下可不是前边那人的同伙,之前对您也是一无所知,仅是与您同行的一介流浪武士,若非论我们之间的渊源,也仅是在下曾碰巧在平塚的那间茶屋里看到过您哭泣的模样。”

“……”

看着眠狂四郎,新之助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不,大概是因为他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丧失了吧。

“武士哭泣之态,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此话并无半点轻蔑嘲讽您的意思,或许是我性情乖僻吧,总觉得肩负作为武士应有的骄傲,哪怕遇到再棘手的事,武士都要苦苦强撑。但相比于苦苦强撑,我更羡慕那种明白自己内心苦楚,把烦恼毫无顾忌地痛快哭出来的人,就像您。所以,希望您能够明白,我并无恶意。因为在劝堂再次看到你们夫妇二人时,我甚至想着或许能帮你们夫妇二人做些什么,您看呢?”

眠狂四郎一边朝新之助走着,一边对他说着自己的内心想法。

新之助一直盯着地面,神情茫然。也是,一般胆小之人,遭受了重大打击后,思考能力都会有所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就这样,早已形同木偶的新之助,机械般地听从了这位他从未谋面,有些阴森的武士眠狂四郎为他做出的安排。

快到小田原[13]的东门江户口时,眠狂四郎撇下新之助,自己先行一步,缩近了与前方庄一郎、三千代二人的距离。

从储水井旁经过时,眠狂四郎同前方二人仅隔两间之遥。

就在那时,城门口窜出来七八个人,个个流氓打扮。其中一人看到庄一郎,扬声问道:

“哎——先生,您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儿?”庄一郎故意挑起眉毛回道。

“那个,我们老大最近有些莫名其妙呢,他总是一脸严肃地问先生您是不是出去了,偶尔还会担心,派人去驿站那里等您回来。是这样的,听从大矶回来的脚夫说,您在路上收到一封信,之后神色大变。我敢肯定这绝对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要找您决斗。”

“不必担心,并不是决斗,就是有人拜托我将这个妇人送到三岛而已。”

“什么?就这样简单?”

见没有发生什么趣事,原本像打了鸡血般兴奋的小混混们,一个个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蔫头耷脑。

眠狂四郎从他们身旁绕过,心中暗笑。

——这些小喽啰们已经跟过来了,好像也该轮到我出场了。








新宿镇上一派热闹,街道两旁摆满了透顶香[14]、灯笼、紫苏梅、鱼干等货物,小贩们皆扯着嗓子叫卖自家商品,热情招揽着顾客。庄一郎和三千代,沿着闹市默默地走着,最后走进一家位于蹴上坂路中段的客栈。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里,眠狂四郎折身返回江户口,来到一个住着低级武士的大杂院,在门口叫出神情萎靡、一直等他回来的新之助后,两人又一同走进一家小酒馆,正对着庄一郎二人所进的客栈。

此时,夕阳西下,雀鸟归巢。这里是一个交通枢纽,不管是前去江户的人还是从箱根来的人,都不得不在这里的客栈暂宿一晚,因此小客栈的前面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眠狂四郎一边看着热闹,一边执杯饮酒,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晚喝的第几壶了。而与他对桌而坐的新之助,却神情萎靡地俯着身子,面前的酒菜丝毫未动。

两人久久都没说话,座上一片沉默。

此时的眠狂四郎,早已从新之助那里了解到一切事情的始末,现在的他们,只是静待高潮时刻的来临。

新之助的计划,就是给他哥哥报仇。

新之助哥哥佐佐木周右卫门,是备前[15]新田二万五千石池田丰前[16]守政善的年寄役[17]。虽然新之助的学问武艺都可怜得令人不敢恭维,但他唯一的优点就是那张无与伦比的绝色容颜。与此相反,伺马役[18]下条藏人的嫡子下条庄一郎虽然平日里总是神情严肃,不大招人喜欢,但其文才武略却是出类拔萃,甚少有人能出其右。而就是这两个对比如此明显的青年,同时爱上了藏目付[19]田所濑左卫门的女儿——绝色美人三千代。最终,是新之助成功抱得美人归。因为,三千代要的是上门女婿,仅凭这一个理由,庄一郎就失去了资格。

三千代成婚那日,庄一郎在马场疯狂地驯了一天的马。这件事被一个年轻武士看到后,告诉了新之助的哥哥周右卫门。

周右卫门平日里是一个极其温厚的人,但却有一个毛病,即一沾酒,就会发酒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正月初二,是一年一度的年初首次骑马的仪式,醉醺醺的周右卫门在马场外撞见了庄一郎,故意对着庄一郎冷嘲热讽。

“庄一郎,这马比女人好吧,因为马可以一声不吭地任你骑在身下,哈哈!”

一来二往,两人词锋渐烈,直到一番扭打撕扯后,同时拔出腰间长剑指向对方,皆不退让,势要斗个你死我活。马场内的一干武士们见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急忙朝马场外跑去,然而刚一赶到,就发现周右卫门俯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条刀口自他肩膀斜延而下,已然死去。而一旁戾气未消的庄一郎,则迅速解下一匹绑在栅栏上的马,跨马扬鞭,疾驰而去,消失在一片尘土中。

自此,庄一郎开始了逃亡生活。一个月后,新之助带着新婚妻子三千代踏上了寻仇之路。

三月末的初夏时节,新之助探查出庄一郎在小田园一个赌场做保镖。然而,新之助并无丝毫去找庄一郎决斗的迹象,只是蛰居在位于江户浅草马道的一个大杂院里,日复一日地拖延着复仇的日子。后来,定府[20]的叔父把他叫去臭骂了一顿,狠狠地责怪他装病、推脱复仇之事。终于,新之助决定动身前去找庄一郎决斗,为兄报仇。但是,对于能否杀死武艺高强的庄一郎,他并无半分把握,反倒内心惴惴,因为最后被杀死的,毫无疑问必是自己。

因此,到藤泽那个小客栈时,苦于制敌之策,毫无头绪的他忽然想出一个残忍的计谋。

让三千代去勾引庄一郎,先让他沉迷在情欲里失去防范,然后趁他意识薄弱之时,新之助再进去一刀杀了他。这是新之助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办法,他觉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方法能够万无一失地杀死庄一郎,所以,那时他才极力说服三千代帮他这个忙。

眠狂四郎听完新之助的计划,并未生出丝毫侮蔑之心。

——这个胆小鬼为了给兄长报仇,已经是孤注一掷了。

即便如此,眠狂四郎也打定主意不告诉新之助他的敌人庄一郎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眠狂四郎想,给这个胆小鬼留些面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过了五刻[21],栈门口的人影变得稀稀落落,寥剩无几。眠狂四郎慢悠悠站起身来,望着新之助布满不安的眼睛,淡淡道:

“因为我是初次做这种监视之事,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不过,我跟你保证,一定会取回庄一郎的项上人头,等我消息。”

随后他叫来一名侍女,给了些银钱,托她去联系一下对面客栈的侍女,让她收拾出一间房,要在庄一郎和三千代所住房间的隔壁。








灯笼发出昏暗朦胧的光,灯光下的两个身影,长长地映在榻榻米和墙壁上。

室内一片静默,相对而坐的两人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

自客栈的侍女撤下几乎没吃的食盒后,庄一郎和三千代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沉默的状态。

其实,无论是庄一郎还是三千代,心中都有太多话想说,但也许正因为要说的太多,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远处临海道路上的脚步声也渐趋消失。

忽然,外面一个似是急信使的男子边跑边大声问:

“现在是什么时辰?”

“五刻半了[22]。”

店里传来掌柜的回答声。庄一郎拿起长剑,“呼啦——”一下子起身对三千代道:

“我这就告辞了。”

“啊,庄一郎君!”

三千代神情有些惊慌失措,她伸了伸手。

“我并不是想摆脱掉你独自离开,明天一早还会来这里接你。我们还得去买离开箱根的票。”

“不,不是,请不要留下我一人。”

“我只负责将你送回家乡而已。”

“你说过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的。”

“不是,我只是打算将你送回家乡,至少现在我能为你做的也仅是这些了。”

“我不回家!”

“三千代小姐!这一点都不像你了!我们不是应该身心清白地分开吗?您现在这样,难道不是对过去那些美好回忆的侮辱吗?”

望着庄一郎盯过来的目光,三千代原本流光溢彩如墨玉般的美眸突然间光华尽逝,只听她声音呆板道:

“庄一郎君,我坦白告诉你吧!”

“坦白?”

“我独自一人见你,甚至有些无理地求你带我走,这些都是新之助的阴谋。”

“什么!”

庄一郎悚然一震,气得浑身发颤!

“那么,那时新之助肯定是藏在那个劝堂的某个地方吧!”

“是!”

庄一郎眉间剧烈抽动,大怒道:“卑鄙小人!简直就是个卑鄙至极的混蛋!”

庄一郎双目燃起簇簇怒火,狠狠盯住三千代,仿佛下一刻就能喷出火来烧死她,瞬间,他面部肌肉好似被其他强光照射般紧绷着,体内兽性大发。

只见他一步一步逼近三千代,猛地紧紧抱住她那纤柔娇嫩的身体,“三千代小姐!那我们就如新之助所愿,如何!”

庄一郎双目赤红,游离在三千代的绝色容颜上。

望着怀中这美貌绝伦的尤物,此刻的她正美眸紧闭,睫毛细巧如蝉翼,鼻梁莹洁如琼脂,菱唇嫣红如熟樱,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庄一郎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完全纳为己有!而此刻,以前梦寐以求的一切就在眼前,那就把忍受死亡的痛楚,留给新之助去慢慢品尝吧!

——对!就是现在,要好好地抚慰自己!新之助,你就尽管闯进来看着吧!

然而,一声惨叫自庄一郎胸腔发出。随后,又是一室寂静。

隔壁,眠狂四郎紧贴着门上那大约一分的细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屋内动静,随后静静地收回身子。

突然,眠狂四郎心中动摇了。

——我跟新之助说过一切听天由命,但这种情形显然是这家伙输了。

形如影魅的身体灵活地跃过长廊,出了客栈,步入酒馆。对着一脸呆滞的新之助,眠狂四郎淡淡笑道:

“似乎你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一刻眨眼即逝。

陪着新之助,眠狂四郎再次回到客栈的那间房中,两人再次躲好,凝神注意着隔壁动静。

然而隔壁的房间却寂静得可怕,听不到半丝声响。

“可以去打开门看看。”

新之助在眠狂四郎催促下,颤抖着手指放在拉门上,五分、一寸、两寸……门渐渐被推开,望着屋内情景,两人惊呆了。

屋内,竟是一派凄惨模样。

三千代仰卧在地,双膝紧缚,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她身边的庄一郎,呈俯卧姿势,颈中插着一把短刀,依然保持着手握刀柄的姿势。

三千代那原本绝色的丽容如今已血色尽失,苍白似一块莹透的寒玉,安静祥和,如同熟睡一般。

面对眼前这一幕惨状,新之助几近崩溃,颓然倒地。他的身后,眠狂四郎低声自语道: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解决办法啊。”

因为,早在他第一次悄悄走出客栈时,就已经料到必会是现今这个结果。

黎明时分——

清冷的街道上,眠狂四郎和新之助默默地走着,朦胧白雾淡淡地游走在他们四周。新之助背上的包裹里装着庄一郎的人头,怀中紧抱着三千代的遗发。

出了通往箱根的上方口后,才走不到三间远,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停下!”

“小子!快给我停下!”

怒吼声接连不断地自两人身后传来。

眠狂四郎站定身子,朝着满脸恐惧的新之助淡淡道: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路上注意安全。”

“你没、没关系么?”

“我大展身手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眠狂四郎让新之助先行离去,随后静静转身,他并没有去数来者几人,而是望向了远处渐渐被朝霞晕染的天际。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呢!

眠狂四郎想。



* * *



[1]东海道:江户时代五街道之一,从东京到京都一路沿海的街道。

[2]平塚:位于日本神奈川。

[3]江之岛:日本神奈川藤泽市的一个连接陆地的岛。

[4]片濑:位于神奈川藤泽市。

[5]熨斗目:江户时代,作为武家的礼服被使用的织物。袖子下部和腰的部分变换颜色用格子织物或横纹织物织成。

[6]国府津袖浦:国府津是位于神奈川的一个村,在东海道线上,袖浦是海岸的名称。

[7]亲鸾圣人:日本净土真宗的始祖。

[8]相州:位于神奈川藤泽市和茅崎市的海岸上。

[9]初岛:位于静冈县,是静冈唯一一个有人岛。

[10]箱根:神奈川西南部,紧挨着静冈县。

[11]道中奉行:总管道路一切事务的幕府机关。

[12]月代头:古代日本武士所梳的头型,因为战争搏杀中,头发往往会因各种原因而散落,这时头顶中前部的那些头发便会遮住脸面,挡住视线,影响战斗。于是便有武士将头顶中前部的那些头发剃除,这种剃发也只限于武士阶层。

[13]小田原:神奈川西部的一个市。

[14]透顶香:一种驱除异味的香。

[15]备前:地名,现今冈山县南东部。

[16]丰前:地名,都位于福冈县。

[17]年寄役:官职的一种。

[18]伺马役:负责驯养马匹的一种职务。

[19]藏目付:官职的一种。

[20]定府:江户时代,对大名及家臣在一定的时期住在江户之事的称法。

[21]五刻:大约晚上八点左右。

[22]五刻半:晚上九点左右。





海上亡灵





从片濑经过腰越,穿过稻村崎右方的极乐寺隧道……眠狂四郎信步走在由比滨海岸的沙滩上。

他想起在镰仓一个古寺坐禅的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

几年前,他曾在这座古寺逗留过近半年时间,在此坐禅、练习书法。那是狂四郎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心境最平和的一段时期。虽说是山里荒废的古寺,比不得建长寺、圆觉寺和瑞泉寺这些所谓的五山十刹,但年过古稀的住持却有着特立独行的一面。住持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平日里若无紧要之事,他能十天乃至二十天不言不语,然而却莫名地与狂四郎聊得投缘。在狂四郎即将离去之时,他极少见地与狂四郎道别道:“你走了就剩老衲孤身一人咯。后会有期。”

这句话不经意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在小田原,他让性格软弱、相貌英俊的年轻武士拿着仇人首级和妻子遗发逃走,杀死了两个追来的无赖。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天。

水天交接处海浪一波又一波缓缓地拍打着岸边,明媚的阳光下,海浪和沙滩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光中。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穿过左手边的沙丘,发黄的笔头草在风中摇摆。

时而有大片云朵飘过,瞬间将海面和沙滩整个罩在阴影下,明媚的阳光使静谧的海面看起来更加辽阔无边了。

伊豆大岛仿佛触手可及,清晰地耸立在平坦如镜的海平面上。

大海变幻无穷,即便天空晴朗海风轻拂,有时也只能看到岛屿模糊的轮廓。而且,无论什么天气,眼看着波涛就要怒吼着向海岸拍打而来,转而却一片静谧,仿佛连晃动小船的力气都消失了,只有小小的波浪戏耍般摇曳着……在这里生活时,狂四郎曾经日复一日地眺望着这些不断变换的景色。

而且——

狂四郎每每来到由比滨这边的海岸,胸中便会浮现历史长河中流逝过的种种往事,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故地重游,仿佛回到过去一样,又找到了令人怀念的过去的自己。

不错,在这个海边曾经发生过太多战斗、盛会和悲剧,如今这些都已随着波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里的水滨,三浦义澄[1]曾率兵与平家的被官[2]畠山重忠[3]打过一仗。在那边的沙丘处,源赖朝曾让壮士们比赛骑射之术和马背射击。源义经的小妾阿静生下的小儿被安达三郎亲手投进了眼前这不断涌上岸的海水中。和田义盛[4]的尸首、北条义时[5]高举火把照亮的地点就在那里吧。在宋朝佛像雕刻师陈和卿的请求下,源实朝决定建造唐船出海前往宋朝,并召集了数百名壮工准备向大海进发,这好像就发生在这滑川的入海口附近。

而如今——

两三艘往江户运送“镰仓名产鲜鲣鱼”的渔船,静静地泊在沙滩上,晾晒的渔网挂在那里,四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狂四郎一人在这里闲逛。

这时——

一声刺耳的尖叫从身后传来,打断了狂四郎追忆往昔的孤独思绪。

在离他百十米的沙丘处,狂四郎刚觉察到几个人影在刺眼的阳光中厮打在一起,就发现其中一人猛地向后一仰,倒在了草丛之中。

其他人似乎抬着个像黑色柜子一样的东西,一溜烟跑向海边。都是遮着脸的武士。

倒下的那人再站起来时,这些人已经到了浅滩,那里有早已备好的船在等着。

大声叫喊着跌跌撞撞跑下沙丘的分明是个女子。

狂四郎本没有立刻介入打斗的想法,因为那些武士已经上船要走了,追上去也无济于事,这种徒劳的事他没兴趣。

突然,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因为他看到一个武士又回到了浅滩,朝跑向过去的那个女子高高举起了明晃晃的利刃。

海浪抹去了武士们的脚印,女子随着波浪追赶过去,啪嗒啪嗒地一直跑到白色的浪花旁边。她脚步一顿,马上朝后退了几步,双眼慌忙扫了下四周,立刻捡起涌上岸边的木片,大喝一声:“来啊!”摆出应对的架势。

持刀武士踩着波浪快步朝她逼近。

这时,船上有人大声喊着,提醒他留意如疾风一般冲过来的狂四郎。

武士回头往狂四郎这边瞄了一眼,神情骤变,立刻回头冲着船喊道:“那家伙是眠狂四郎呀!”

不料这声乞求援助的呼喊,立刻就让船上的武士慌了阵脚,一个个抓了船桨拼命向水中划去。

拔刀的武士朝着无情丢下他逃走的同伙呼喊着什么,一看情况不妙,不得不转身冲沙岸逃去了。

狂四郎沿着岸边一路跑来,一看到敌人逃跑的速度,便知是训练过的。他嗖一下拔出了短刀,脱手而出。短刀似掠过海浪的海燕般咻地从空中穿过,朝武士背后飞去,噗地一声插了进去,像是被身体吸进去了一样。

狂四郎继续安静地踱着脚步,冷眼目送着远去的小船,朝倒在地上的武士走了过去。

转向海中驶去的小船船尾站着一人,手里举着一把手枪。

狂四郎任由他将枪的准星对着自己,依然平静地往前走去。

倒是女子嘶声叫道:“危、危险啊!”

枪声轰隆一声穿过海面响彻天际。

但是狂四郎的步子和身形没有丝毫变化,若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不过是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罢了。








狂四郎走到脸埋在沙中一动不动的武士身旁,蹲下身看去,确认是从未见过的面孔后,神色怅然地站了起来。

——本无意杀死他,只是想抓住他而已……

然而事与愿违,短刀从那人后背直穿心脏,狂四郎有点后悔出手太快。

这些人既然知道他是谁,那么他们很可能是本丸老中手下的密探,再不然就是备前屋豢养的杀手。若真如此,虽然此次船逃走了,但战斗也要转移到江户去,这种事他已经完全懒得去想了。

狂四郎转过身,看向女子。

她是个渔家少女,穿着一件将下摆收短了的男式棉布衣衫,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圆圆的脸庞甚是可爱,大大的眸子闪动着灵性之光。她个头跟狂四郎不相上下,上身结实,肩膀和胸部都很丰满,无疑是一个海女[6]。

“那些男人带走的东西是什么?”

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问她话的狂四郎,仿佛要看穿他似的。

“我认得你。”她说道。

“先别管那些了。他们带走的到底是什么?”

“是铠甲柜。”

“看起来像是。里面都有些什么?”

“铠甲呀。这还用问?”

“他们从何处带出来的?”

“你在的那个寺院。”

“是智念寺的!”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狂四郎不禁皱起了眉头。

四年前,狂四郎逗留的那个寺院,就在化妆坡[7]下面的梅谷——也是人们常说的缀喜里。

此时,关于这个女孩的记忆在狂四郎脑海中一一浮现。当时有个小姑娘不时地出入寺里的厨房,给爱吃荤腥的和尚带些章鱼啦、黑鲷啦、金枪鱼啦、五条鰤之类的东西,现在那个女孩长大了。

“我在的时候并没有甲胄之类的东西啊——”

“那是当然了。那是我去年夏天在稻村崎[8]尽头的海底打捞上来的——”

“原来如此——”

弄清来龙去脉后,狂四郎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立刻问道:

“喂,和尚怎么了?他允许那些男人把东西带走吗?”

女子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我,我,我不知道啊。我刚进寺院,就看到那些家伙正在往外搬铠甲,我马上大声喊叫,说那是我的东西,突然有一个人朝我砍了过来。我一边躲避一边追着他们来了——”

话没听完,狂四郎就冲了出去,女子也慌忙跟上。

不久,二人到了寺院门口——

山门前荒草萋萋,狂四郎顾不上感伤就闯进山门,径直冲进了住持的居室。

屋内空荡荡的,狂四郎目光冷峻,迅速扫视各个角落,立刻看到了滴落在榻榻米上的黑色血迹。

血迹穿过走廊一直连到正殿。

来到正殿前,狂四郎正欲抬步进去,忽然不由得愣了。

他惊奇地发现,在大殿前被擦拭得乌黑发亮的地板上留下斑驳血迹的和尚,不正肃然端坐在须弥坛前吗?

狂四郎试着叫了一声“大师!”,那个背影依然一动不动。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侧目一看,刹那间“啊!”地倒吸一口凉气。那张瞑目安详的脸上早已没了生气。

和尚宛如进入枯淡境界的高僧一般了无牵挂地走了,这一情景令人深深感动。

狂四郎用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遗体便无声地倒了下来。

“住,住持!”

呆立一旁的女子猛扑过去,紧抱遗体失声恸哭。狂四郎望着她的样子,感觉到自己许久未像今天这样愤怒了。

狂四郎让女子帮他把遗体安置在了住持的居室后,回想起和尚有记日记的习惯,就去经案上的书箱里翻找,把和尚去年写下的那本日记翻了出来。

“你从海里把铠甲柜打捞上来是去年的什么时候?”

得到“六月初”的回答后,狂四郎马上翻到那一页。

“六月二日,晴天大风。午后,海女阿近用大板车拉来一套周身附满牡蛎的铠甲柜,并告诉我说那是她在稻村崎近海底打捞上来的。打开盖子后,里面是一套保存完好的甲胄,丝毫没有被海水侵蚀的痕迹。刻着咬狮龙纹的头盔,将金小实甲片用染成黄色的丝线以山吹缀勾连而成的胴丸铠甲,狮子和牡丹纹样的旃檀板,胁楯、弦走、拉门板、逆板,每一个部件都巧夺天工。从纹饰来看,这些很像是源平时代的物品,头盔的形状顶部较低但设计精细,前后都很有张力,这无疑是天正年间小田原的明珍[9]十九代久太夫宗家之作。想来,大概是思及昔日北条相模守高时禅门与其一族八百七十余人,悉数在葛西谷的东胜寺全灭的惨状,后世其门下的一个后人请人打造出此铠甲,投入海中以祭典先人吧。即便如此,于深海中沉没了二百五十年,却无任何腐蚀的迹象,真可谓是有神灵庇护。”

读完后,狂四郎看着渔家女阿近问道:

“你打捞出铠甲这事,有没有传得沸沸扬扬?”

“没有。我和住持谁都没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还有何人知道此事?”

“再有就是我大哥了吧。”

“你大哥跟你一起住在这边吗?”

“不是——他去了江户……好像是在那里的一个很大的贡米批发店做工。”

听闻此言,狂四郎不禁一笑。

——原来如此,是备前屋搞的鬼,他从渔家女的大哥口里听到的这个消息。这个混蛋到底有何企图呢?

狂四郎把下葬所需的银钱交与阿近,站起来后忽又想起了什么,说道:

“你叫——阿近吧。或许日后会拜托你替我做件事,那时可否托付于你呢?”

“嗯!在所不辞!”

阿近水灵的大眼睛熠熠生辉。








几日后——

在两国广小路垢离场的高座,立川谈亭讲了一回新田义贞[10]攻入镰仓的故事。这是眠狂四郎委托他讲的。

“咳咳——话说这是何时之事呢,是说元弘三年五月十八日,这日寅时,新田义贞公率领古今无双的骑兵队二万余骑浩浩荡荡而来,大军从内路绕过片濑、腰越,逼近极乐寺,以远处悠扬传来的日暮钟声为讯号,战马上威风凛凛的他喜不自胜——称敌人为沙丁鱼大军。我军即便是一寸的鲷鱼也有昆布之魂[11],征喜庆的鲷鱼,供桌上的大虾,红面遗传自老爹。事事俱到虽然辛苦,战场上却要随机应变。一旦发现镰仓方面的军队有异样举动,他便立刻手搭凉篷仔细察看。有哦,看到了,章鱼举起他们的爪子,螃蟹横行。夜晚上演的是争风吃醋的戏码,她想买新衣,而她想要簪子,——娇声柔气的撒娇,勾人的眼神,苍海、青海、四海波、容易变心的樱蛤,拾起睡乱的发髻,凌乱的枕头,轻轻坐起身来,歪岛田发髻摇摇欲坠,手握黄杨木梳,由比滨——”[12]

“嘿嘿……想再梳好发髻?终究是没用的。鬓发松动怪枕头,面容憔悴要怪你。是吧。”

那人高声喝着倒彩,又一人接着说道:

“都是你这身膘压的吧。”

谈亭接下他的话茬:

“常言道:难以自拔的臂枕——并非如此,在这里难以自拔的是深陷敌阵的处境。海浪拍打上鹿砦,海上拥挤着大船,在船上架上瞭望楼,以防御敌人从侧面放暗箭。……就在此时,朝晖一下染红了黎明前的天空,义贞公仰头凝望着朝阳,一个劲地拍腿称叹,究竟是,朝辞白帝彩云间,早诵题目晚念佛[13],饭前先做要紧事,一日之计在于晨,突然间他幡然大悟——轻快地从马背上跳下立在一旁,脱下头盔,远远地朝着海上俯身一拜,口中念念有词:日本开天辟地之元祖开山始祖天照大神,听闻其藏本尊于大日如来尊像之中,显垂迹于沧海之龙形。吾之君主乃其子孙,因逆臣而飘荡于西海之浪中。如今义贞为尽臣子之责,尽管手持斧钺亲临敌阵,然潮汐盈满,无计可施——但愿,内海与外海的八部龙神,观臣之忠义,为臣退潮汐于万里之外,为三军之阵开辟道路。他心怀此愿向天神祈祷,只听他大喝一声,扔下一柄黄金造降魔利剑——哎呀呀实在是可惜啊,队伍中一阵骚动,他让将士们静心等待,莫要吵嚷,莫要慌张,总会迎来转机,所有人紧张地屏气凝视着这件神兵,哎呀呀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奇闻奇观,变幻莫测,新田看到了也听到了——正当他愣神之时,呼啦啦大浪裹挟着小浪翻涌而来,海水无精打采地退去,足足退了二十又八町之远。平沙渺渺,北条呼呼,数千只御敌放箭的兵船,不多大会儿都随着退去的潮水漂到远处的海面去了。义贞公观此情景不禁叹道:真乃天助我也,龟儿子你今日完蛋了。遂高声号令:诸将士听好,随我冲过去。黄泉路上的修罗太鼓擂了起来——轰隆隆隆震天动地,将士们在鼓声中排成一线朝远远落下潮水的稻村崎海岸冲去。”

谈亭等着大家掌声落下后,又一本正经地接着讲道:

“话说回来,各位或许不知,时至今日五百年岁月一晃而过,居然在稻村崎的海底打捞出了新田义贞公当年投入海中的黄金造阵太刀,有人将此物秘密藏起,吓——想要一窥真容的客人,请到后台来,在下立川谈亭为您引见。”

说完马上起身走了进去。

他前脚刚走,一个目光凶恶,地痞模样的男人后脚跟着进了后台。男人一脸谄笑着说道:

“师傅,您说有个男人从海里捞出了新田义贞的刀,此话当真?”

“什么,敝人未曾见到过。此事还是向那边的先生打听吧——”

男人不屑地扬起下巴,扭头一看,突然就呆住了。眠狂四郎正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

“小杂鱼常常容易咬钩呢。”

狂四郎冷冷一笑,接着说道:

“喂,咱们来好好聊聊。想打听事情的是在下。你来跟我讲讲,备前屋为何特意费那么大工夫把铠甲从镰仓运来这里。”








那日深夜,狂四郎突然去了水野忠邦上宅内任侧头役武部仙十郎的家。

仙十郎出现在书院中,笑着说道:

“看来你很不适合旅行啊。”

“我似乎天生注定不能离开江户太远。”

“出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即便是幕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能处乱不惊的,仙十郎不禁兴致盎然地歪头看他。狂四郎简短地讲了下此次遇上的事件。

“备前屋要用这铠甲何用,您老人家可有头绪?”

“为了贿赂吧。”仙十郎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推断他多半是作此用途,但是,为何要特意——”

“那个啊,虽说是贿赂却早已与收贿的一方商谈过了。羽州(本丸老中水野忠成)最近在滨町入堀北侧新起了一处宅子作为外宅。那件事和这件事是有关系的,听闻下月初一要庆祝新宅落成之喜,请帖也送到了我们府上。羽州那家伙估计在心里盘算着,届时当着众人的面展示某个町人赠与他的奇珍异物。据说——新田义贞打败北条高时向龙神献上的谢礼正是此铠甲。”

“嗯。……换句话说,这是在向各个大名和旗本暗示,你看随便一个町人都送来了如此稀有的珍品,那么你们就更要绞尽脑汁,给我献上奇珍异宝。”

“不错不错。——看来只溜须拍马似乎还不够。这好像是土方缝殿助的主意,真是愚蠢的游戏。比田沼当时的更胜一筹。看来到了这一步,幕府的存在已经百害而无一益了。天下的实权早已握在大阪商贾们手中,不如干脆让鸿池[14]、加岛屋[15]还有辰巳屋都去当老中、若年寄得了。”

“老人家——”

狂四郎突然郑重其事地说道:

“想请您帮我在当日的席位上安排个位置,不知您意下如何?我猜您老人家当日必是作为代理人出席——。”

“嗯……你这是想演一场好戏给我看吗?”

“当然,那么重要的场合,我也想让羽州侯看到与之相称的贺礼。”

“难啊。不过,我答应你——”

“好,我先去镰仓一趟,带个助手过来,可否借府上马匹一用。”

“你说的助手是什么人?”

“一个海女。”

“呵……海女么,的确很合适。”

两人言语之间,心中已经不谋而合了。








天空上乌云密布。这里是滨町入堀北侧——本丸老中水野忠成外宅的庭院,院中酒宴一字排开,尽是绚烂夺目的美味佳肴。

环绕着中心占地有千坪之余的心字池,溪谷、丘陵、绿树间、桥上——所有地方都为今日的宴会做足了功夫。这里可以说是闻名全国的神社佛阁和各处名胜的缩影。

池边设有与河原崎座[16]一模一样的舞台。此刻的花道上,七代目团十郎正装扮成镰仓权五郎景政[17],咿呀呀唱着歌颂太平盛世的歌舞伎《暂》[18]。

舞台前面是一大块草坪,草坪上铺了一层绯红的毛毡垫,上面有为各位大名旗本设的席位。但是,落座的大半都是代表出席的人,武部仙十郎那飘逸的形貌也混迹其中。在每个席位一旁的台子上,都有个银箔鸟笼,笼中一对儿鹌鹑婉转地啼叫着,这一对鹌鹑中任何一只都要值十两多。再看去,四周还点缀着盛开的或黄或白的菊花。这些花似乎都是巢鸭染井一带有名的花匠精心培育出的品种。

和舞台正对的里屋,林肥后守、水野美浓守、美浓部筑前守、土方缝殿助等人分别在忠成的左右列席。而本丸老中的位置,换句话说,恰是如将军一样的上座,俯视列位大名。这要是搁在以前的时代,定会有人不堪受此大辱拂袖而去吧。但这些早已习惯了锦衣玉食,连枪刀上的斑斑锈迹都忘记擦拭的权势之后,根本就不会有此种气骨。

此时——

团十郎的身影刚从舞台上消失,自挂起的假山幕布之后,一头牛拉着辆装饰着槟榔毛的牛车静悄悄出场了。拉着缰绳的人身着水干[19],戴黑漆帽,与牛车甚是搭配。自然,车中垂着青竹帘,谁也猜不出里面有些什么。

车子被推上演员上场走的花道,停在了台子正中。

这个时候,土方缝殿助缓缓从席上站起,踩着草坪朝台子走去。果不出所料,开场白这段设计早已被武部仙十郎识破。

开场白是——

漕米商备前屋与兵卫的商船,不日前经过稻村崎附近的海面时,发现海底有个金光灿灿的东西,他们费力地把它打捞上来一看,居然是一个铠甲柜。里面收着一副保存完好的甲胄,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其中封存了一封新田义贞向为其带来胜利的龙神致谢的祷文。

向众人讲完,缝殿助立刻恭恭敬敬地捧出那封所谓的祷文,开始当众宣读。

筵席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聆听着,此间唯有一人——武部仙十郎一脸愉悦的微笑。

——哼,文章写得不错嘛。

然而——

得到缝殿助的指令,四个武士小心翼翼地从车里把沉重的铠甲柜搬下来,正要打开盖子时,只听仙十郎大声喊道:“且慢开棺”。让人不禁疑惑他那样瘦小的身体是从哪里爆发出这么大能量的。

“请恕冒昧——自古便有个不成文的传说,说如若想擅自动用献给龙神的供品,将会受到不可估量的诅咒。在下认为,在打开这个柜子之前,要先想一个万全之策,防患于未然。”

既然仙十郎是西丸老中忠邦的代理人,那么他的话自然有一定分量,不可轻易驳回。

“阁下的意思是,有防范之策?”

缝殿助十分不满地质问道。仙十郎则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回答:

“此事实属偶然,一日,在下的手下在稻村崎撑着渔船打鱼时,突然发现海底有东西金闪闪的,打捞上来一看,是把黄金造阵太刀——于是向我回报,说此物定是新田义贞公当年向龙神祈愿时投入海中的宝物——在下的考虑是,为防出现惹怒神灵之祸,唯有用此阵太刀将甲胄所散发的龙神之怒一刀两断。虽然免不了会被各位不留情面地指责,但这也全是为了能在此次宴席上给大家找点乐子,在下仅以此来聊表寸心。”

忠成点头称赞,认为甚是有趣,就同意了。

仙十郎朝隔门方向招了招手。土方缝殿助目光险恶,朝那边看过去,脸色一下就变了。而林肥后守虽然身在里屋,也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愕的叫声。

毋庸置疑,携黄金造阵太刀沿着土墙朝舞台慢慢走来的,正是眠狂四郎。在今日如此豪华的贺宴之上,他明知不合礼仪,却依然一身黑色便服登场了。

狂四郎走上花道后,立刻肃然地屈膝正坐。

两个武士将盖子拿下,在那一瞬间,仙十郎大喝一声:“亡灵出现!斩之!”打破了方才令人窒息的静寂。

狂四郎腾地起身。在他站起的同时,柜中躺着的甲胄动了起来,噌地坐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缝殿助那伙人一时惊惧得无以名状。三日前,备前屋送来此柜,之后便安置在了宅邸内部最秘密的地方,那里应该是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究竟何时被人动了手脚,布置下如此机关?

狂四郎一下拔出阵太刀,哒哒哒……健步如飞地穿过花道,跑至舞台中央时,亡灵抖动着甲胄走了出来。

接下来上演的是——

眠狂四郎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法,令所有人茫然一怔,一瞬间忘记了敌我。

白刃如蝶,随着刀刃的翻飞舞动,头盔、面颊、铠甲的左侧袖、胴丸、前臂、护腿一个接一个飞向了空中,折射出灿烂的光芒,然后悉数落入了池中,溅起一阵飞沫。

最后,狂四郎手中的刀由下往上利落地一挥,然后直垂下来。柜子一下子被劈成两半,从中露出来一个肌肤雪白,体态丰盈的女人身体。她赤身露体,身上仅缠着一块白布,黑发如瀑般飘散。突然,她朝波纹微漾的水面纵身一跃,便沉入水中,此后再也没有浮上来。她一定已经穿过水闸逃到护城河去了,此番着实是一场精彩的戏码。

水野忠成从土方缝殿助那里听说主角是眠狂四郎后,只笑着说了一句话。

“你输了。”



* * *



[1]三浦义澄:(1127—1200)镰仓时代初期武将。随父响应源赖朝起兵的号召,转战各地,追剿平氏一族,功勋卓著。

[2]被官:日本中世纪,服务于上级武士并成为其家臣的下级武士。

[3]畠山重忠:(1164—1205)镰仓初期的武将,称为庄司次郎。跟随源赖朝,为重要的御家人之一。

[4]和田义盛:(1147—1213)日本镰仓初期的武将。源赖朝起兵时的功臣。镰仓幕府的首任侍所别当(武士衙门长官)。

[5]北条义时:(1163—1224)日本镰仓幕府第二代执权(辅佐将军的执政官)。

[6]海女:从事潜水捕捞的女性渔民,尤其特指不使用呼吸器和其他潜水装备、徒手下潜的女性。海女被认为曾经广泛分部于东亚、东北亚及东南亚各地,然而随着机械捕捞和人工养殖技术的发展,已经大大萎缩。

[7]化妆坡:从镰仓市扇谷往西去的坡道。

[8]稻村崎:位于镰仓市由比滨与七里滨之间的悬崖。

[9]明珍:日本古代制作盔甲及刀剑护手的工匠师名门。

[10]新田义贞:(1301—1338)镰仓末期、南北朝时代的武将,响应后醍醐天皇的举兵,攻克镰仓,消灭幕府。

[11]一寸的鲷鱼也有昆布之魂:原文为“一寸の鯛にも昆布の魂”,套用的是「一寸の虫にも五分の魂」(匹夫不可夺志)这个词。

[12]此段中说书人将战争场景和听书人的日常生活场景交织讲述,是一种和听书人的互动。

[13]早诵题目晚念佛:此句比喻朝三暮四。

[14]鸿池:江户时代大阪的豪商。江户初期在摄津过川边郡鸿池村以酿酒为主,作为贩酒、海运、兑换商而获成功。

[15]加岛屋:江户时代大阪的富商。粮食和兑换商。当时诸藩为出售领地内产物,在江户等地设有带仓库的宅第,加岛屋经营此类行业的汇票,以“大名借贷人”而闻名。

[16]河原崎座:到江户中期为止在东京兴盛的歌舞剧剧场。

[17]镰仓权五郎景政: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

[18]《暂》:歌舞伎十八番之一。

[19]水干:日本“狩衣”礼服的一种,古时为地方武士、庶民的便服,后演化为武家礼服。





伪囚犯





“蚯蚓作饵料,茶叶渣里弄道场,歌声真欢畅。”

这是一个垂钓爱好者的季节,海边、溪边、护城河畔垂钓者比比皆是。据说那时候,大川端[1]一带,从两国[2]到小日向[3]有上千人,到五目桥[4]也有上千人,钓鱼的人们成排地坐着。

这里——深川[5]洲崎[6]的贮木场也一样,数十个闲人在木材上铺着蒲团,悠闲地将钓竿伸向海面,像地藏菩萨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

眠狂四郎和扒手金八也混在这群人之中。

他们要钓的是虾虎鱼。一会儿工夫狂四郎便钓到了四尾,而金八却总是白白被鱼吃了鱼饵,一尾也没有钓到。

今天早上,金八久违地拜访了武部仙十郎的宅第,发现一时不见踪影的狂四郎躺在他家。狂四郎要金八同他一起来此垂钓。

“我不是来钓鱼的,先生,美保代和文字若十分担心您的身体,请您体谅一下她们的良苦用心吧。”

虽然金八对狂四郎略有不满,但狂四郎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束手无策,只好像平常一样,不情愿地接过从仙十郎那里借来的斑竹[7]钓竿,提着鱼篓跟着狂四郎来到了这里。

大概,像钓鱼这样悠闲的消遣与金八的性格不合。

金八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眺望着附近专注的垂钓者们,顺便偷偷看看狂四郎青白而冷峻的侧脸,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用手托起下巴,手臂支在腿上,唱起了流行小调。

此处是吉原,送客柳树边。



丫鬟频召唤,秋波为手段。



躲藏窗棂后,情话意绵绵。



身穿竖纹衫,尺八横嘴边。



互称小甜甜,凤蝶舞翩翩,



这正是恋爱的信号啊,啧啧,吆吆,



多好的官人——呀!怎么是你这个混球!

他摇头晃脑地唱着,突然火烧火燎般叫了一声。

“咦?”

金八犀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从三十三间堂那个方向匆匆走来的一对男女,见他们很快过了汐见桥。

“哎?虽然装束有变,此人不正是……哎,太出人意料了,哎呀,这不正是仲町的艺人小登美嘛!”金八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踮起脚以更加专注的目光紧盯着他们。

“哎哎哎,真是太让人吃惊了,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他不是被流放到海对面的岛上了吗?那个畜生不正是狢政吗?他啥时候从岛上跑出来的?好嘞——”

金八独自喋喋不休地呓语着,抛出手中的鱼竿,身手敏捷地在木材上一蹦一跳地跟了过去。

狂四郎对金八的所有举动漠不关心,又扬起鱼竿,钓到了一尾虾虎鱼。

这时,有人跟他打招呼道:“这不是眠先生嘛!”

狂四郎不经意间回过头来,微笑着说道:“哎呀,是您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武士,一身朴素打扮,带有家徽的捻线绸和服下穿着京栈留[8]的裤裙,上衣是棉制的打裂羽织[9]。他的样貌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但是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是大阪天满[10]的与力[11]——大盐平八郎。

大约五年前,狂四郎偶然前往大阪,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叫做水野军记的人,那人开设了一个名为丰国大明神的祈祷所,但却暗中传播基督教。狂四郎看破了此人用来迷惑市民的手法。一天,他潜入道场,一刀砍断了壁龛上挂的天帝画像画轴。以此事为开端,大盐平八郎开始在京阪所辖范围内搜捕传教的头目,最终将其一网打尽。以此为机缘,狂四郎和平八郎开始交往,并在大盐家住了半年有余。

在狂四郎有生以来所识人物中,平八郎文武双全,刚锐果敢,是狂四郎最为欣赏的朋友。

“何时被派出府的啊?”狂四郎问道。

“昨天。把救济的米从大阪由水路运来。实在是杯水车薪啊。”平八郎一脸失望的神情诉苦道。

前年和去年接连发生灾荒,坂东、北国、东国、奥羽的各处都发生了暴动。米价涨幅甚大,比起市价已上涨了三倍以上。三年前,一两小判可以买到六斗五升米,今年连二斗米可能都买不到。秋天的时候,幕府拿出了一万石国库米,在筋违桥[12]外、和泉桥[13]外开设了救济站,向流亡到此的饥民施粥。

平八郎向大阪城代[14]松平宗发和东町奉行高井山城守进言,从大阪的鸿池屋、辰巳屋、加岛屋、平野屋、天王寺屋、近江屋、千草屋等富商那里将他们布施的米粮分往江户地区。

平八郎目光炯炯,望着大海的远方,一语中的地说道:“眠,德川幕府看来命数将尽了啊!”

“……”

狂四郎一直默默凝视着这位正义感十足的幕府家臣。

“幕府也是考虑到只要以来年丰收便能得到补偿,才对歉收贫民展开救济的。真是太可笑了。幕府首要的政策应该是把安定人民、稳定其生计作为根本改革措施。人民生活困苦的根源不仅是由于贪官污吏与奸商勾结哄抬物价,也因为无能的政府对此采取放任态度,更不可饶恕的是幕府在财政上给予的压迫。救济粮这些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补救之策罢了。……时候到了啊。给如此混乱的世道以重击,威震天下的人也该出现了。这就是——若上不能谋,士不能死,何以治天下之民。若有一位有志之士首先发起暴动,殉死于天下之时,接下来就会有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就有可能推翻这座根基腐朽的大厦。认为即便是背地里发发牢骚,千万人都在说的话也会传到当权者那里是非常愚蠢的。即使凭一己之力也要起事,发出如狮吼般的声音,这样是不是更能推动天下的大改革呢?——我现在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五年后的这次偶遇,狂四郎听到的却是突如其来的慷慨陈词。

狂四郎原本对幕府政治中的矛盾持有一种漠然的厌恶,对形势毫不关心。也就是说,他宁愿得过且过,将陷入难以抗拒的无常感这一宿命之人那种虚无抛洒在日日吹拂而过的风中。

置身于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激越之中,狂四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平八郎渐渐注意到了他的这份冷漠。

“哎呀,即使听闻此等事您也无动于衷啊。自从那个时候开始,您就一直是一副觉得活着很麻烦的样子啊。”

“现在也是如此,就像你现在所看到的这样。”

“您——真是令人备感可惜的男子啊。但是,我一直坚信着您一旦决定要做某事,为了天下苍生,即使是死也一定要完成那件事。您有那样的勇气!”

“……”

“万一贫民为了抵抗苛政而发起暴动的话,您应该会有不顾生死,毅然起事而建功立业的气度吧。”

“……”

“哈哈哈哈,一诺千金,很难草率答复吧。您就当耳旁风吧。……话说回来,我回到大阪后就准备请辞了。”

“如此年轻就要隐退了吗?”

“嗯,我已经厌倦这在长官指挥下东奔西走的小吏生活了。我生来傲慢不羁……身为小吏,环顾四周,与定刑的人相比,刑杖之下的囚犯中,反而存在具有人格魅力之人。发现这一点,我内心有几多烦闷。还有一点是近年来我学习了王阳明的理念,多少也有些心得。……总之,请辞之后我计划开一个私塾。现在我所想要的东西就是钱啊。真的是做梦梦到的都是钱。我想开办私塾,将那些身份低下以及市井之中所埋没的才俊集中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向他们传授我的政治理想。”

之后,平八郎告知了狂四郎他下榻的旅馆,并说自己将于三天后乘船回大阪,希望他一定到大阪找他。说完这些,他高声唱着谣曲《笼祗王》,向远处走去。

所谓最终所行之路已知晓,所谓昨日今日犹如白云朝起夕消。闪电、朝露,俺在那电光石火的光之内外逍遥……

狂四郎目送此人离去,心中默默地想:这样的仁兄定能有所作为吧。








大盐平八郎的出现,打乱了狂四郎心无旁骛的垂钓。在他准备起身离去之时,金八回来了。

他说道:“真是太莫名其妙了啊。老爷,仲町最受欢迎的艺妓不是被送往伊豆离岛了吗,怎会出现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到底是怎样悄悄回来的呢?”

狂四郎默默将渔具递给金八,迈开步子。

“真是奇了怪了。说到小登美,可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小财主们,即便一年到头光顾妓院也都无法唤之服侍的红人啊。谁知道她竟和连吉田町的夜鹰[15]老鸨都嗤之以鼻的恶徒狢政搂肩搭背的——二人急匆匆地埋头赶路,也不知要前往何处。尽管如此,哎吆吆,看来只有这条路特别受老天爷青睐。”

金八不停地歪着脑袋,他的这种反应也并非不能理解。

因为那个时候,只有吉原和橹下(芝居町)的女人们才被正式称为艺妓,特别是仲町的艺妓权势更是厉害。即使和横町艺妓、其他地方的艺妓同席,她们也迅速坐在上座,不让自己以外的人弹奏三味线。在打扮上也有特权,领子为白色,衣服下摆有花边。柳桥和深川的艺妓决不能这样打扮。因此,要想成为仲町艺妓的情人,那些有身份的武士和富豪必须给艺妓提供至少三年以上的四季衣裳。这些衣裳如果不是从精品中选出来的精品,就会被瞧不起。即使如此慷慨大方,也未必能将艺妓据为己有。

况且,小登美是仲町之中首屈一指的红人。金八看到她用布手巾包住头和双颊,沾有污垢的棉袄上罩着老式的旧短褂,这副装扮怪不得让金八目瞪口呆。绝对不会错,因为金八由于职业的关系,金八对容貌和装束有着异于常人的准确记忆力。

还有一点令人起疑,狢政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即使在本所[16]深川一元一带的无赖中也无人可敌的,他两年前被放逐于伊豆的远岛,迄今为止,并没有消息说他被赦免了。如果他回来了的话,金八必定最先听到风声。

——这一点,也着实令人迷惑不解。

在金八摇头晃脑迷惑不解的时候,狂四郎自嘲般地冒出一句这样的话“哼,要建功立业?!”

“哎?您说什么啊?”

“你这家伙,就给我解释一下艺妓乔装之谜吧。”

“哎——真是个谜啊。”

但是,狂四郎必须自己解开的谜,正在前方等着他。

走过新大桥的时候,一大帮人不顾一切地向浜町河岸的一角跑去。走在后面的人朝前面的人叫嚷着:“谁淹死了?是男是女啊?”前面的人回过头来:“若不是女人,怎会多人这样气喘吁吁地跑过去?她可是仲町的艺妓啊——”金八听到此话,脸色大变,他举起手托着衣服下摆,说了声:“先生,请等一下——”,也向那边跑了过去。

每当潮汐之时,溺死者便会被冲到浜町河岸的百本杭[17]。

金八跑到那个地方,不顾一切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众人来到前面,正好看到差役、捕快和下引[18]把俯卧着的尸体拖到岸边的石阶旁。

——一定不会有错!是仲町的艺妓啊!

金八和其他看客一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衣服缠绕在黏黏的身体上,衣服下摆的纹样是盛满紫菀的花篮,高高盘起的岛田髻已经散乱,发髻上插着扁平的簪子。对辰巳[19]的艺妓来说,下摆带花的衣服、下摆的里子颜色不同都是被禁止的,也没有插扁平簪子的习俗。

衣服的下摆卷起,露出火一般红,上有鹿皮斑点花纹的扎染布料缝制的长衬衣。小腿被衬衣缠着,光溜溜的,煞白煞白,令人毛骨悚然。

“嘿哟——”

随着一声吆喝,尸体在石阶上被翻了过来。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那里,众人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起惊叫起来。

真是惨不忍睹啊!——那张脸就像被碾碎的无花果一般,面目全非。

“真是造孽啊!”

“真是可恨啊!”

差役和捕快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些看热闹的人看尸体被盖上了草席,才终于回过神来,又吵吵嚷嚷起来。

“哎呀,这一定是此前颇受冷遇的佐野次郎左卫门搞的鬼。你看着吧,还是恋上夜鹰安全些啊!”

“就是啊,俺玩腻了艺妓,开始勾搭夜鹰了。那个溺水者是我甩掉的可怜的艺妓。俺还记得她给俺写的情书里的句子。自与君共闻那白雪纷纷而下之声,我的思念就不曾断绝,犹如山的附近散落了玉石一般,总有难以名状的心结,直到春天也久久不能舒怀,实在痛苦——请恕惶恐,多想让你来揉一揉我绞痛的小腹。”

“你说的什么胡话啊,你这样的家伙,就是连品川大腹便便,走起路来像孕妇那样的低级妓女都会甩你,还瞎说什么啊!”

“你这混蛋,胡扯什么呀!”

“哎哎,就别互掐了,仔细看看那凄惨的脸,大家都该好好反思反思了。孔雀因为华丽的羽毛而被捕杀,麝香鹿因为脐中有麝香而丢了性命,红裙仍在红颜已逝。朝开暮落,槿花一梦,美人若剥掉一层皮也是骷髅一具——南无阿弥陀佛。”

这时——

一个小混混模样的男子走下石阶,靠近差役说道:“请恕在下冒昧,这个死去之人必是仲町巴家的艺妓小登美无疑了。实际上,从前天开始,她就失了行踪。在下也是受人所托,在附近寻她,没想到——”

金八听到此话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那,那是——”,还没说出“不可能的”这四个字,突然有人从背后戳了他一下。

那个小混混说着要去告诉巴家的人,就跑上了台阶。在他拨开围观的人,想要一溜烟儿逃跑之际,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转过头,一看到眠狂四郎那张冷峻的脸,立刻吓得直打哆嗦。

“你抖得厉害啊!为何知道我是谁之后如此害怕?”

狂四郎握住那人的手腕之时,注意到身边可能有此人的同伙,就走出人群,问道:“你怎么就知道那便是巴家的小登美?”

“穿,穿的衣服——”

“衣服下摆是紫苑的花篮绣样的,难道吉原只有一件不成?我过年的时候曾在引手茶屋看过他们的群舞,十人的衣服都是这样的花样。你这家伙,因为在百本杭发现了浮尸,便等候在此向差役报告说这便是小登美。这就是你与狢政合谋的证据。”

听到这话,身后的金八不禁拍了一下手。

狂四郎把金八在木场嘀嘀咕咕的话全都听进去了。

那个混混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

狂四郎只是直直地望向前方,问道:“金八,小登美和狢政是在哪里不见的?”

“那个家伙啊,先生,我循声追去正要打招呼之际,在连接入舟町和岛田町的小桥桥侧,有四人抬着轿子等候在此,他们载上小登美,很快就离开了,那家伙就向旁边一闪,消失在了相反的方向。”

“也就是说,狢政回到自己的藏身之处了。哎,小哥,带我们去狢政的住处吧!”

说完,狂四郎敏锐的神经就像马上感受到了什么一样,用可怕的眼光看了一眼右方的拐角处。

站在那里的无赖模样的年轻男人转身跑了。

“小哥,我们必须急速前往。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还是晚来了一步。

当他们来到位于本所北割下水[20]所对的石原新町,进入他位于隐蔽陋巷中的藏身之处时,狢政俯卧在空房子那连菜刀都没有的厨房里,血染上身。

狂四郎迅速将尸体放平,发现从右肩往左下方被一刀砍断了数根肋骨,真是相当厉害的刀法。

在其怀中发现了一个钱袋。把钱袋拉出来一抖,便有十几枚小判[21]和一封信掉落出来。

下总印旙郡登美乡 政吉

以上此人,属贡租搬运中秘密要员,归于船手组下。此人历牢狱,但不属流放之人,特此证明。

勘定奉行 印

——这是什么啊?

狂四郎微微一笑。

狢政并没有因为犯罪被流放远岛。

这时候,“混蛋!你休走!”窗棂处传来了金八的怒吼声和激烈的扭打声。

对方拼死顽抗,金八快招架不住了,狂四郎却并不关心此事,而是将目光落在书信上。他脑筋飞转,试图找出这些话中隐含的巨大秘密。突然,他注意到了“登美乡——小登美”这样的类似之处。

“先,先生!这家伙!”

金八大声叫道。

狂四郎依然一动不动,只是说道:“金八,放了那个小喽啰。然后去备一匹马,要一匹脚力好的,立刻带来。”








第二天黄昏时分,狂四郎来到位于牛込无量寺门前的儒者古贺洞庵宅第处,拜访了大盐平八郎。

“不揣冒昧,阁下昨日曾言需要金钱。”

“是啊,非常需要。劝学院的麻雀如果不播撒饵食,也不会鸣唱《蒙求》[22]。正如俗话所说,烧焦了的钱也可迷惑人心,很需要钱啊。”

狂四郎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钱,就让我给你解决吧,约莫五千两——”

“什么?五千两!”平八郎瞠目结舌,“您打算从何处得来这样一大笔钱?”

“偷。”

“偷?”

狂四郎朝哑口无言的平八郎微微一笑:“但是,那笔钱,本来就是勘定吟味役[23]从贡租中克扣出来的,准确说来与其说是偷,不如说是为百姓要回这笔钱。”

“嗯。”

“钱就在备前屋与兵卫的贡米批发店里。这是他与勘定吟味役中的一人相互勾结,笼络了丰后、丰前、筑前的代官所[24]所附属的挂屋(收取金钱的御用商人),在账务的票据上弄虚作假,用船送到江户湾,在将其送进金库之前藏于某处。这样积得了五千两的好处。也就是,这是接受金质检验并封存之前的金币。因此,无论在市井之中使用多少,都不用担心暴露。”

“您是如何查明这非法勾当的?”

狂四郎并未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确实有把握抢到那些钱,但在给您的时候,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都听您的。”

狂四郎让人叫来了女佣,吩咐她把候在玄关处的人带了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美貌女子被带了过来。她披头散发,穿着没有花纹的朴素的深蓝色棉质衣服,但却光彩照人。

“请把这个女人带到大阪。她是吉原仲町的艺妓小登美,实际上正是这个女人告知了我五千两银子的藏匿之地。备前屋和勘定吟味役在引手茶屋的一个房间秘密交谈之时,此女偶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备前屋察觉到这一点,于是命令走私船上的一个小工将她带到海上杀死。巧合的是,那个叫做狢政的小工实际上正是此女的兄长。真是讽刺啊!就是恶棍也有亲情。不,对于狢政来说,有这样的妹妹,大概也是可以暗中以此为傲的吧。……于是,狢政与一名同伴说好,牺牲一名与妹妹身形相似的夜鹰,将妹妹的衣衫套在死去的夜鹰身上来蒙混过关,将尸体拋入水中,之后让妹妹回老家去。……碰巧鄙人介入了此事,所以狢政被备前屋的手下灭了口,虽说这是因果报应,但此女并无罪过。而且,冲着她与备前屋对抗的勇气,我们也要保证她的安全。”狂四郎一口气说完这些,平八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深深低着头的小登美,坚决地点了点头。

“好的,我收留她。”

“那么,今晚五更过后,带此女前往永代桥那边的名为姬松的舟宿[25]——。让你的手下备好屋形船。”

说完,狂四郎站起身来,小登美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凄婉而缠绵。

昨日狂四郎快马加鞭来到登美乡的村里,二话不说就把小登美强行抱上了马,骑了一夜才回到了江户,对小登美来说,从今以后这个浪人已经铭刻在了她的心里。

狂四郎一瞬间与小登美四目相对,但却没有任何留恋,火急火燎地走了。








已过了夜里二更。

月色清朗,但海风猎猎,海面波涛汹涌,打散了月影。

江户湾的孤岛佃岛,在犀利的海浪、海风肆虐的天空下,静静地沉睡着。

所有渔船都被带入了囚犯劳工收容所和渔师[26]町之间的沟渠里。波涛拍打不到这个地方。

住吉神社沿此沟渠而建,出入口正对着沟岸。七八个黑影从神社院内出来,朝着停靠岸边的小船走去,他们抬着看上去很重的箱子,悄无声息地行进着。

可以看到远处深川的灯影和永代桥横跨大河两岸呈现出的黑色弧线,当然,此时水上一艘船也没有。

一个貌似指挥官的人命令道:“好的——就放到船尾。”很显然,看起来是千两箱的五个箱子就堆放在那里。

从旁边沙地的一个一搂粗的大鱼篓后,慢腾腾地站起来一个人。

“辛苦了啊。今夜,你们就好好在渔师町长眠吧。”

大家听到这么蛮横的话,发出了惊讶的吼声,迅速散开围成了一圈。

“备前屋趁我还没有刺探出什么,就忙着将五千两转移到其他地方。待会有谁还活着的话,请告诉他,小登美并未被狢政杀死,现在还好好地活着。若不是见到了小登美,我也不会这么早出现在这儿。顺便说一下,小登美偷听到钱藏在了佃岛,但不知道具体位置。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在住吉神社里。因此,你们不抬出来的话,我可得一番好找呢。或许找不到呢!也就是说,备前屋要是悠着点就好了……因为我不是有耐性的人,或许马马虎虎就放弃了。我还在琢磨着今晚会不会突然走运呢,没想到被我猜了个正着,备前屋真是倒霉透了。”

“呀——”狂四郎话还没说完,一股刀风从旁边袭来,同时伴随着一声凶狠的怪叫。

就像被吹动起来一般,狂四郎跳到数尺开外。但在那一瞬间,他右手中的刀已经沾了鲜血,闪着寒光。他将第一个攻击者抛在身后,朝着正对面的指挥者游走,开始缓缓在空中描绘出圆月。

指挥者果然还是有着丰富经验的。

他没有被圆月杀法的邪气所魅惑,使出手里霞招式——即左脚向左迈出,刀锋向右,刀刃朝上,举到脸部前方,用脚后跟挪着步步后退。

狂四郎乘势而上,两鬓、袖子、衣服下摆随风猎猎飘动,在向前前进三尺有余的时候,圆月已画出了九分。

刹那间——

“呀——”

狂四郎口中迸发出呐喊声,这声音凝聚了全身的锐气,击打着月光。对方的手里霞招式也反射性地呈现出如招式名所示的霞光,刀向空中急速扫过。然而,狂四郎并未移动,依然处在原来的位置上。——糟了!他在试图回到手里霞架势的瞬间露出了破绽,导致了悲惨的后果。无想正宗一闪,重重地斩在了腰部。

狂四郎缓缓垂下刀,环视剩下的那帮家伙,断定他们已全然丧失了斗志之后,静静地信步上船,切断了系着的船索。

狂四郎把住船橹,准备摇船。没有人胆再敢袭击他了。

船驶入广阔的河面,浪涛汹涌,狂四郎在濑户内海孤岛上练就了如水手般的驶船本领,确有能力掌控好船。

大盐平八郎和小登美所乘坐的屋形船应该就在永代桥那里等着。按计划,他们拿到五千两后,就会原封不动搬到开往品川的货船上运走。



* * *



[1]大川端:隅田川下流右岸一带的称呼。

[2]两国:东京都墨田区,两国桥附近的地区。

[3]小日向:东京都文京区地名,有小日向一丁目到小日向四丁目。

[4]五目桥:隅田川一带的桥名,即“第五座桥”之意。

[5]深川:旧区名。东京市三五区之一,在现在的江东区之内。

[6]洲崎:州在海中或者河中突出的地方,在此指地名。

[7]斑竹:是一种茎上有紫褐色斑点的竹子。也叫湘妃竹,是著名的观赏竹。

[8]京栈留:京都地区,模仿横丝竖丝共用的外来织物织成的纺织物。

[9]打裂羽织:为带刀方便腰际下部没有缝死的和服外褂。

[10]天满:大阪府大阪市北区的地名。

[11]与力:捕吏,捕头。

[12]筋违桥:江户的一个城门。

[13]和泉桥:东京千代田区的一座横跨神田川的桥。

[14]城代:代君王守护城池的武官。

[15]夜鹰:江户时代夜晚在街头拉客的娼妓。

[16]本所:江户墨田区南部的商业地区,由两国、锦系町、东驹形一带构成。

[17]百本杭:江户时代,江户的隅田川岸边的俗称,相当于现在的墨田区横纲二丁目。

[18]下引:江户时代,下级侦探或侦探,捕快等的手下。

[19]辰巳:江户深川的花街柳巷。

[20]下水:江户时代的下水道,相当于从现位于两国的江户东京博物馆至锦系町方面延伸的北齐大道。

[21]小判:旧时的钱币,是椭圆形的薄薄的金币,一枚相当于一两。

[22]此处的典故原是劝学院的麻雀日日听学生朗读《蒙求》,也慢慢能鸣叫出这本书了。

[23]勘定吟味役:江户时期的官役名。

[24]代官所:江户幕府直辖地的地方官办公的地方。

[25]舟宿:(渔港等的)船员旅馆。

[26]渔师:捕鱼的人。





落寞美人





一日,常磐津[1]师傅文字若指导完几个没有天分、五音不全的年轻人后,从训练室出来到茶室休息。她毫无顾忌地翘起二郎腿,点了一支烟。

脚步声悄悄从楼上传来。

“不好意思……打扰了——”有人搭话道。

文字若回过头:

“哎哟,吵着您了,真是对不住,方才性急,忍不住呵斥了他们几句——”她有些歉意,因为她对那些年轻小伙态度严厉,说话直截了当,不留情面。

“文字若师傅,我有个冒昧的请求,您能听一听吗?”

“美保代小姐,不用顾虑。您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有什么事您就直接吩咐。在这里十多天,我也好,老婆婆也好,您一次都没使唤过,这样见外可不行啊。”

美保代脸上露出落寞的微笑,有点难为情:“请帮我把眉毛刮去,把牙齿染黑[2]吧。”

“哎?”

文字若有点吃惊,但马上拍了一下大腿,爽快地答应了。

“那敢情好,美保代小姐!就应该这样嘛——。先生回来了一看,呀,如此漂亮的小媳妇打扮是如何做到的啊,他就会一下子回心转意——”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不意思的!您把自己当成眠狂四郎天底下唯一的妻子这份心意,让我们甚是欣慰。……老婆婆,老婆婆,你不在吗?这个聋子!准备热水,热水!笨手笨脚忙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事啊?”

老婆婆朝这边望了过来。

“快准备,美保代小姐要打扮成漂亮的新娘子呢。”文字若对她吩咐道。

“哎?”

“有什么好奇怪的!也就是‘素面扬起梳盘头,系着围裙束袖带,望他叫一声‘我的妻’嘛!——教小调的师傅家雇的婆子,这句唱词应该知道吧。”

但是——美保代垂下的玉面,浮现着深深的绝望愁容。

第二天,美保代一副娇憨的商人妻子打扮,坐上轿子被送往押上村。

美保代感到自己活不长了。

今年春天开始,她就一直低烧、盗汗。不过,她一直瞒着楼下的人,只是活动身体时,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倦怠。正午时出门必定会头晕目眩,梅雨来时,她竟咳出了血,这也有两三次了。

不过,美保代看到咯血,并不吃惊。自己的命运里,该来的自然会来——她静静地把目光落在这宛如花瓣的鲜艳红色上,凝视了片刻。

接下来,在这份无人知晓的寂寥中,美保代至少还期盼着自己在狂四郎的守护中死去。

生病的人都异常敏感,她清楚地认识到,文字若的家并非自己的香消玉殒之所。

不知何时开始,美保代总觉得她应当死在狂四郎怀里,在押上村的古寺龙胜寺的别院里。

——我要去那里,在那儿等他。虽然会给空然师父添麻烦,可我感觉我的归处,就在那个房间……

美保代年幼时便失去双亲,自记事以来,她都是孤独的。她天生美貌、气质高雅,但养父母却不会因此与她亲近。

美保代实际上是死于非命的大名之女。

宽政初期,皇室发生了尊号事件[3]。光格天皇本是闲院一品太宰帅[4]典仁亲王的爱子。他做了后桃园天皇的储君,在即位之后,立即决定追封父亲典仁亲王为太上天皇。不过,幕府首席老中[5]松平定信却坚决反对。起初,朝廷方面接受了朱子学者定信的名分论观点,中途却突然态度强硬起来,无论如何都主张要册封典仁亲王为太上天皇。为此,京都所司代备中守太田资爱,夹在关白[6]鹰司辅平与定信之间,异常苦恼,最终竟携妻赴死。美保代便是他的独女。

定信觉得美保代可怜,将她接至自己的别院抚养两年有余,然后把她正式托付给某个出身高贵的寄合[7]旗本养育。

她的养父母只是像代人保管贵重物品似的把抚养她当成一种责任。就这样,美保代没享受过一点亲情,她长大成人却不知如何表达喜怒哀乐,这也是自然。

十八岁那年,她做了本丸大奥的中臈女官。将军家齐自然没有无视她的美貌,遂下令美保代做自己的妾室。不过,美保代断然拒绝了。如果不是因为松平定信是她的监护人,美保代可能当时就命丧黄泉了。也正是因此,她被打发去做密探,体验这世间不幸。

讽刺的是——美保代做了密探,住在西丸老中水野忠邦府上,她在那里被一个不知来历的穷浪人袭击,还被划伤了雪白的肌肤。而且,他的暴力行径还让美保代生出了一丝情愫。

轿子摇摇晃晃。一个心愿一直啃噬着美保代的内心,她接受了自己凄惨的宿命,可是至少在生命的最后,她想追随自己的意志。








正在此时,一个人前来涉谷宫益町尽头的乐水楼隐宅拜访。

静香出来迎客。她则瞥了一眼对方,便立刻感觉一阵恶寒在全身游走。

虽说来者胁下插着大小两把刀,看着像个武士,但他身上的衣服却有些奇怪。平纹藏青布木棉窄袖和服,绑腿裤裙——仿佛战国时期的装扮。不过比起这些,让静香战栗的却是那人的半边脸——从额头到脸颊,密布着像沾满红漆浮雕似的红瘤子。

眉眼倒无异常,可能因这些可怕的红瘤显得玩世不恭吧,他的相貌呈现出一副冷酷表情,仿佛里面藏着无数刺人的银针。

“左马右近前来拜谒。若隐居大人在家,请务必传达。”

“所为何事?”

“见面自然会说。”

静香无奈,只好进去,向老人通报来者名字。

老人稍微歪着头思索一番,蓦地,表情紧绷。

“脸上有瘤子?”他问道。

“是。”

老人考虑了一会儿,说道:“让他进来”。

静香引左马右近来书院时,老人又恢复了平静。

右近用拳撑在榻榻米上,垂下头说:

“您已经忘了吧,在下是七年前——”

“记得。”老人打断了他。

他与这个武士之间,肯定有些不愉快的回忆。

“有什么事,简单说吧。”

“在下今日去了兵原草庐,拜见了五年未见的伯父。”

老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右近。

兵原草庐,是子龙平山行藏的私塾。它由教授兵法、儒学的兵圣阁和学习武术的练武场组成,气势恢宏。

实际上,左马右近是子龙的外甥,不过,由于他七年前的胡作非为,子龙已与他恩断义绝。直到如今,子龙好像仍未原谅他。

即使是天赋异禀、精力超群的子龙,终究也扛不过七十岁高龄,老人听说,他大概在十天前卧床不起了。不过,子龙绝不会见他这恩断义绝的外甥,这一点老人再清楚不过了,毕竟,他与子龙是四十多年的好友了。

“子龙见你了?”

“见了。七年之隔,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请看。”

右近拔出插在身后的长刀。诚然,这无疑是子龙的佩刀。子龙以这把刀为荣,传说武田信玄麾下的名将美浓守马场信房尤其爱用此刀。刀长三尺五寸,黑漆刀鞘,骷髅钉眼,白柄勘助卷,无与伦比。

看到证据,老人仍没有打消疑虑。不对,也许正相反——难道不是趁子龙卧床不起侥幸抢过来的?老人思量着。

“接下来呢?”

“听说,兵原草庐的代理指导户田隼人在贵府与一个叫眠狂四郎的浪人比武,竟一败涂地。在下今日得伯父原谅,愿一雪兵原草庐所蒙耻辱,这是在下的职责所在。”

“户田隼人并没有败给眠狂四郎,是平手。子龙也认可了这个结果。”

“不,伯父并不这样想。兵原草庐的代理指导,竟被眠狂四郎这种无名之辈打败,何等失败——悔恨莫过于此,伯父确实一副遗憾的表情。”

语气假惺惺的,老人一听便知——子龙绝不会见这厮,老人确信无疑。

静香宛如影子一般,静静地送上茶和点心,又退下去了。不过,她蜷坐在隔门外,注意力全放在耳朵上,心怦怦跳个不停。

“你若想与眠一决胜负,自己去便可,老朽不会阻止。”

“不,无论如何都得劳烦您老人家做现场裁定。狂四郎与户田隼人一战,他确曾把将军赏赐的人偶头当作赌注,如今,赌注还在您这里寄存着。在下打败眠狂四郎后,想取走人偶头——”

——不打自招。

老人心中冷笑。

隼人与狂四郎以人偶头做赌注的事,是连子龙都不知道的秘密。如若有人能刺探出这件事,必是本丸老中那边派出的密探。也就是说,推测左马右近是受细作之托,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老人沉默不语,右近用生硬的语调说道:

“请告知眠狂四郎藏身之处——”

“不知道!”

老人冷冰冰地说道。

“你说不知道——”

瞬间,右近双眼闪着光,其中似乎带有骇人的杀气。

“不信吗!”

“不敢,您不知道我也无奈。那么只能动用兵原草庐七百名弟子去找他了。不过这样一来,就不是在下所期待的堂堂正正的决斗,眠狂四郎会遭受兵原草庐的弟子围攻,死于非命。”

——这家伙,莫非,知道狂四郎是我的外孙?

老人悚然心惊。

静香——在右近的字字威胁之下,静香全身也止不住地颤抖。

静香曾受祖父之托,拜访过兵原草庐。前往子龙居室的路上,她瞥了一眼道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惨情景,骇得她迈不开步子。居台的大炮、手持炮、填塞桶、步枪、铠甲、矛枪、长刀、大锤、木刀,皆一一摆在台阶板上,壁龛里展示似的挂着一个武藏野骷髅图。而且,在地板上翻滚对打的人,拿碗在角落里四斗大的酒桶口接酒牛饮的人,皆是一副粗莽之相。她确实好像从被平贺源内[8]讽刺为“刀比烟管细”的江户街中,一下子穿越数百年,被拉回到了战国时代。眺望那幅杀气腾腾的景象,真是难以置信。

静香完全清楚狂四郎是个剑术高手,然而,若是兵原草庐的门徒们一拥而上,纵使是狂四郎恐怕也不能以一敌百,全身而退。

——一定要早点通知狂四郎大人!








大概过了二刻——

天上飘着稀疏的山帽云,冷寂的秋日长空下,三顶轿子正急匆匆赶路。

轿子里,静香皱起眉头,睁大的双眸一眨也不眨,她觉得行进速度还是令人焦急。那个瘆人的红瘤武士,仿佛无声无息地快速追赶而来的恐惧,让静香脊背发凉。

她无数次掀开垂帘,确认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看的时候也是胆战心惊。

突然,轿子停在某处,瞬间——啊,追来了!静香这么一想,不禁全身僵硬。

“大小姐,到押上村的巢之森林了,前面是三岔路口,请问走哪一条?”

静香掀开垂帘,顾不上回答。往后面望去,空旷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她松了口气,笑自己有些杞人忧天,“这里就行。下轿。”

对面渐染秋色的树梢,白鹭起舞的疏林,这一切都仿佛见过。

周围景色逐渐萧瑟,整个原野的芒草随着秋风舞动。静香漫步在细窄的小路上,每走一步,她的心都会被更深地拉入去年的回忆里。

不可思议的是,静香认定狂四郎还住在龙胜寺。

她对此毫不怀疑,只是不想让兵原草庐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武士们找到这里,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然而,走在这令人怀念的小道上,——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和狂四郎大人一起过日子吗?

静香扪心自问。

——也许就是这样。我要告诉狂四郎大人待在江户有危险,然后和他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这样一想,静香骤然心跳加速。

经过竹林,看到龙胜寺屋檐时,静香已经下定决心。

一进寺院,静香一路小跑。偏房的护窗板开着,拉门紧闭,拉门上一片纯白,映着对面茂盛的黄色银杏叶和秋日明亮的阳光。

走在院中的石头上,静香的木屐发出轻微的响声,她很快上到了置履台。

“狂四郎大人——”

她喊道。

房中仰卧着一人。在静香脑海中,毫无疑问这便是狂四郎。

人影动了。

——他果真在!

然而——。

拉门静静拉开了,静香蓦地血色全无。

一个陌生的冶艳女人,以新婚妻子的模样出现在眼前。黛眉剃掉的青色痕迹,微启的朱唇里是漆黑的铁浆齿,美丽动人。

对方也有一瞬对上静香清澈的双眸,而后马上垂下眼睑,礼法周全。

“请问尊姓大名?”

对方过于沉着从容的应对让静香全身突然激动燥热起来。

——真是下流!

静香内心迸发出对狂四郎声嘶力竭的呼喊。

既然已有妻室,还若无其事地冒犯自己。对这个无耻之徒,静香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愤怒。

正因为拉门打开之前无比兴奋,得知被背叛后的绝望也就更甚。

美保代眼见一位清秀的女子从一脸惊愕刹那间转变为凄厉的愤怒,觉得挺吓人的。

“我来取留在这里的衣服。”

连静香都没有想到自己说出的话语竟是如此冰冷。

——啊!是那个叫静香的人!

美保代反而放心了,“是的。确实有。”说着,她站起身往壁柜走去。

“不要碰!”

静香像要杀人似的尖叫一声,接着便飞蹿上前,冲了过去。

她不顾一切地抓出那个包裹,迅速回到外廊,转过头想抛下一句狠话离去。但是,当她看到那张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落寞、哀愁、优雅端庄的面容时,忽地松了一口气。

于是——

“我恨那个男人!”

她扔下这句话,下到庭院。她眼中没有流下一滴泪水,只是望着天空,急匆匆跑远了。

“嗯……喂!”

在美保代的喊声中,静香像突然被人撞飞似的跑开了。

然而,静香遭受的打击并没有结束。

她穿过竹林旁,刚要出堀川沿岸的街道时,忽然身体像木头一样,呆立在那里。

太过讽刺的偶遇。

她应该怨恨的男人眠狂四郎,正慢悠悠朝这里走过来。

狂四郎往前走了几间远,发现静香脸上表情异常僵硬。他微微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同样地,静香的芳唇也不断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双方开口之前,静香像一阵风似的从狂四郎身旁跑开了。

狂四郎扭头目送她离开,冷不丁一声苦笑。

——虽然不知何故,但她这样做我也不会太尴尬了。

狂四郎做梦也想不到,他离开的一年里美保代心意的变化,更不知道美保代正在等他归来。他只是朝着这里走来。








静香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走回涉谷,此时,洒落繁叶之上的斜阳余晖正一缕一缕消失,天色渐暗。

薄霭像是在抚摸用太竹与细竹柴编的篱笆似的,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缓流动着。

这时——

突然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伸到静香脚边,她抬起头,猛地回过神来。

长红瘤的武士左马右近,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出现在这里。

“静香小姐,在下一直在等你。”

“……”

“你隐瞒也没用!在下什么都知道。你爱慕弑兄仇敌眠狂四郎,急着给眠报信儿说我的事——”

“……”

“你躲在拉门背后偷听时,在下已察觉。然后,你又偷偷离开家。所以,我就在这里耐心等你回来。”

静香看着男人慢慢地逼近,他异样的相貌却仿佛十分遥远。

下一秒,右近电光石火般的拳头已经击中静香的侧腹,她一下子弯下腰去。

右近轻而易举地把浑身瘫软的静香夹在腋下,他分开灌木丛,走到杂树林深处。

在一处开满金雀花的地方,右近扑通一声把静香扔在地上,然后毫不犹豫地单手伸进她的和服下摆。

无意识的洁白肉体任凭这个男人的十指玩弄,金雀花不停地晃动。在湿滑的青苔上,男女情事的痴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久,黑暗降临,连对方脸的轮廓也看不清楚了。右近慢慢地从静香身上挪开。

“喂,眠的藏身之地在哪儿?”右近问道。

被侵犯的静香一动不动,犹如死了一般,没做任何答复。

右近突然粗暴地抓住静香的衣领把她拎起来:

“听着!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你哥哥的仇我来报!”








皎洁的月光如潮水一般,徐徐地从庭院一端向外廊浸染。狂四郎静静地眺望这一切。他穿上了美保代满含心意缝制的素雅芝麻秆花纹的进口条纹布衣服。

背后灯笼旁,美保代把狂四郎脱下的黑色纺绸和服放在膝盖上,缝补袖子上开缝的地方。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微笑。

如此静谧、快乐的月夜,美保代过去从未经历过。

方才,狂四郎突然回来,她高兴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美保代徜徉在幸福感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忆刚才的情景。凭着回忆,她确信这不是一场梦。

突然——

狂四郎的身体动了,虽然仅仅是转动身体,但美保代就像终于抓住热切期待的幸福的人,出于守护幸福的本能,猛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她抬起了头。

美保代条件反射般的直觉非常准。

庭院一端,飘零的紫薇花下,伫立着一个黑漆漆的身影。

美保代并不知道,狂四郎忌惮的强敌鼯鼠喜平太,就曾经在那个地方突然出现过。

这次又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狂四郎仅凭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就感觉到了。

“美保代,刀——”

狂四郎低声吩咐,然后朝对手走去。

“想要我的命吗?”他问。

对手不回答,而是往前直直前进了两间距离。

对方的脸暴露在月光之下,半边脸被深色的胎记占满。狂四郎冷笑一声。

——看来怪物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

“无眼唯心流左马右近,代表兵原草庐前来。替平山子龙讨伐眠狂四郎。”

“讨伐?”

狂四郎左手取过美保代手上的无想正宗,缓缓起身。

没必要对话了。

两人都刷地拔刀拉开架势,分秒必争。

然而,拉开架势的刹那,狂四郎“哎呀!”一声,感到一阵战栗游走全身。和鼯鼠喜平太对决时,也是这种感觉。不过这一次跟上一次相比,应该更加危险,更加咄咄逼人。

左马右近的招式,除了奇怪二字,再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他宛如正装束冠者手持笏板那样将刀置于离眼前不到两寸之处,刀尖指向天空。

而且,右近的身形像是要被直立刀身的影子吸进去似的,藏在了影子之下。诚然,右近无视狂四郎的架势,打算使用阴刀刀法凭慧眼随机应变。也就是说,这招是克制狂四郎圆月杀法最好的招式。

圆月杀法的精妙之处在于阳刀的变化。所以,刀锋可怕,刀刃却没那么恐怖。即必须具备魔神一样的迅捷之术才行。不过,最好使用阴刀从自己眼前阻止圆月。因为使用阴刀时,刀刃虽然威力极强,但刀锋却不起什么作用。

右近的无眼唯心流,实际上是为了破狂四郎的圆月杀法而编创的奇怪招式。

狂四郎不得不放弃圆月杀法,刀从下段移至青眼。牵制阴刀,只能靠耐心把它罩在青眼里。

他浑身的锐气从太刀的护手开始,贯通刀身,直至刀锋,不过最要紧的是,使用超越技巧的风心刀法来急速应变。

狂四郎诱敌进攻,从容不迫地开始向右转动。

他转动一间距离,右近也准确地移动一间。

因此,他们二人完完全全交换了位置。

冷不防,狂四郎的视野里映出美保代的影子,她用袖子掩住嘴,颓然倒在外廊。

这几分之一秒的破绽被右近发现了。

“嘿!”

他弹开月光,宛如流星一闪而过……刹那间,狂四郎感到自己身体像要被大地吸进去一般,便迅速横斜着滑出去四尺多远,支起一条腿,摆出大霞这一防御姿势,一道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右近面对这一形势,改变阴刀招式,正要高高抡刀砍下来之时——

“等等!”狂四郎发出了一声断喝。“今日我认输!日后再比——”

“你这小子,这么怕死!”

“比起决斗,我更看重女人。”

“什么?”

“需要我照顾的女人倒在了那边。”

“闭嘴!不要找借口!”

“我心绪烦乱,你此时战胜我是不是就觉得自己当之无愧地获胜了?”

二人都想要吃掉对方似的怒目圆睁,时间凝固了几秒。

突然——右近放下刀。同时,狂四郎站起身来。

“日期和地点,在下来决定么?”

“这是自然。抱歉……”

狂四郎往美保代身边跑去。

他抱起美保代,只见她双眼紧闭,半张脸映着屋内灯光,另一侧映着屋外月光,显得异常妖艳美丽。她掩嘴的衣袖被咳出来的鲜血浸湿了。

“美保代!不要死!”

狂四郎第一次让内心的悲痛破口而出。

美保代温顺地向他点了点头。



* * *



[1]常磐津:常磐津调,日本净琉璃的流派名。由初代常磐津文字太夫于延享四年(1747)始创。以后与歌舞伎相结合而发展起来。

[2]牙齿染黑:古时日本女子剃眉染齿是已婚和未婚的标志。

[3]尊号事件:宽政元年(1789)光格天皇欲授其父典仁亲王“太上天皇”称号,遭到德川幕府老中松平定信的强烈反对。定信的反对理由是:将“太上天皇”尊号授予非皇统继承者是将名誉私有化的行为。光格天皇极其愤怒,但迫于幕府压力,只得收回成命。

[4]闲院:闲院宫。日本四亲王家族之一。一品,律令制中,亲王位阶的第一位。太宰帅,日本太宰府的长官,通常由亲王辅任。

[5]老中:江户幕府的职务中具有最高地位、资格的执政官,直属将军。

[6]关白:日本指辅佐天皇处理政务的最高职务。

[7]寄合:日本江户时代,在“旗本”中俸禄达三千石以上的非在职人员。

[8]平贺源内:日本江户中期的科学家、木草学家、通俗小说家。





大笑的疯女人





一群尚未从兴奋中平息的人,从回向院院内的化缘相扑赛小屋中蜂拥而出。此时——

常磐津文字若将两袖交叉于胸前,闷闷不乐地低着头,正要走过一目桥。相扑开场的高台大鼓那气势磅礴的声音,也从她的耳边渐渐消逝。

文字若在从押上村返回的路上。

美保代在龙胜寺的客房内卧床不起,她消沉如白瓷般的肤色是那种疾病所特有的,而她这空虚的睡容也深深烙在了文字若的眼底。

文字若先是瞥了一眼——

——啊!难道?

这一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双眸怯怯地转向了在枕边双臂交叉而坐的狂四郎。

“昨天,她吐血了。”

狂四郎面无表情,只说了这一句话,接下来就好似拒绝文字若问询一般,紧闭双唇,一动不动。

若是就此再也起不来了——我就将神龛敲毁,扔到茅房里!

正当她心里暗中嘀咕,咬牙切齿之时,听见有人唤她:

“大姐——”

回头一看,是个小伙计。他脸庞消瘦,气色欠佳,目光犀利,正面带笑意地站在那里。

“这不是阿吉吗?真是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了。不久前去了上方[1]吧。”

此人是黑元结连中技能首屈一指的小春吉五郎,这个组织聚集了江户手法高超的扒手。他曾经仗着身为江户人的魄力,挑战水野忠邦的异母兄弟长谷川主马。他从插着刀的对手腰部,灵巧地扒到了印笼,是一个让狂四郎惊叹不已的男人。

“您看起来似乎非常不开心啊!出了什么事?”

“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啊。”

两人不知不觉并肩走过桥,走到了御舟藏后面的宽阔大道上。

吉五郎略微迟疑了一下,问道:

“大姐,那后面的——眠老爷,不要紧吧?”

“啊,先生自己倒是个不死之身……”话尾的声音被她压得很低。

“发生了什么事?”吉五郎刨根问底。

文字若回头看了一眼吉五郎认真的表情,突然想到了一个计划。

“阿吉,你好像说过想成为先生的手下,是不是?”

“嗯,是想过,不过如您所见,他是个与金八完全不同的忧郁男人,所以我重新考虑了一番,就作罢了。”

“我有个请求,就一个。”

文字若把吉五郎请到了左侧挂有万川鱼标记灯笼的店里。

他们一坐到里面台子的角落里,文字若就向他讲道:“先生的妻子,这样了。”她拍了拍胸脯,“并且很严重呢。咳了很多血。”

“这样可不行啊……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眠先生有妻室。”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们虽是夫妇,但也不算夫妇,所以才叫人心焦呢。若是让美保代小姐就这样死去,我们这些在她身边的人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走在太阳底下呢!”

“……”

吉五郎目光犀利地直盯着文字若。

“实际上,能让美保代小姐好起来的不是药,而是那不知被收在何处的内宫人偶头。”

听了这话,吉五郎脸色骤变,但他却默不做声,等待着文字若接下来的话。

“不记得是在何时,美保代小姐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拿着男人偶头,那个人拿着女人偶头。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之时,就是我成为他妻子的时刻,不知不觉我便对此深信不疑。但不幸的是,两样东西都从我们二人手中遗失了。因此,幸福光顾自己的希望也就没有了。’……说完这番话,她就落寞地低下了头。喂,阿吉,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我一想起美保代小姐那时的表情,心就一下子揪紧。……我想至少要把男人偶头夺回来,交还给美保代小姐。这样的话,美保代小姐一定可以再次活过来的。”

“明白了!大姐,也就是说您想让我把那个人偶头拿回来是吧!”

“啊……如果你办不到的话……”

“如果?您多虑了吧。”

吉五郎十分镇定地向她微微一笑。

“失败的话,我就反过来把自己的脑袋给对方!敢问,您知道内宫人偶所在之处吗?”

“对手可大有来头。他隐居在涩谷宫益町的尽头,据说是原大目付——松平主水正。”

瞬间,吉五郎抑制住惊愕的声音,从嗓子眼挤出几声低沉之声。看到吉五郎面色大变,文字若不由得大吃一惊。

吉五郎像是打趣自己无意间的失态似的歪了歪嘴,默默站了起来。

“阿吉,你没事吧?”

文字若还以为吉五郎是因为对手过于强大而畏缩了。

“一旦答应,我绝不半途而废,这就是我的个性。”








深夜——

吉五郎偷偷潜入了乐水楼隐居的宅子里。尽管四周的黑暗如墨一般倾泻下来,可他却是个身处黑暗仍目光如炬的男子。况且他对武家府邸的构造了如指掌,经验老到,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重要物品的所藏之处。

——这是书院吧!

吉五郎拔掉了挂在腰间,拳头大小的葫芦上的塞子,往门栏处倒了些水,接着他把拉门打开一分,两分,然后,悄无声息地完全拉开。

走进里面,他关上隔扇门,然后以微弱的动静擦着打火石,将袖兜中掏出的一根线香点着。只要有了这一丝的红色火光,他就有信心找到任何细小之物。

他四处环视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一个黑架子之上,随即便靠了过去。他单手伸向了放置在上层的大书箱,并敏捷地解开绳结,打开盖子。不在里面。接着,他又找了下层螺钿[2]工艺制成,装有腿的中国式长方形箱子。里面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吉五郎灵机一动,他将在黑暗中放光的双眸投向背面墙壁上的佛龛。那里只是装饰着唐代的古镜、土俑、砧形花瓶之类的东西。

书院壁龛上放着一个香炉,壁龛边的架子上并排摆放着食盒、茶叶罐、壶、滴茶茶具、焚香盒等,完全找不到可以收容人偶头的盒子。

——可恶!没有放在这个书院吧!

于是,他不得不考虑东西所在之处会不会是主人的寝室。

片刻间,吉五郎像是化作了书院的一件家具,纹丝不动地杵在那里。

——可恶,不管了!赶紧完成任务吧!

他下定了不顾一切的决心,猛然靠向了通往深处的隔扇,把葫芦里的水倒在了门栏上。

他本想拉开隔扇门,但就在指尖触到的刹那,察觉到隔扇对面有人,便闪退到三尺开外。

与此同时,隔扇忽然被打开。黑暗之中不知从哪里射出一道微光,一个黑魆魆的阴影出现在面前,双手握着铁枪,隔扇就是被那枪头挑开的。

“不出声了啊。”

乐水楼老人的声音与往常相同,但那反而有种让对手四肢僵直的威严。

“先点上灯,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仅是微弱的对视,便就此结束了。吉五郎毫不露怯地靠近了灯笼。

红色的光亮缓缓地在院中扩散开来。

老人死死盯着这个蹲在地上,将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榻榻米上的男子,突然,他脸上露出了万分惊讶的神色。

“你不是吉五郎吗?”

老人曾任大目付的要职,他十多年来差使的年轻随从正是这个男子。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为主子而生,废寝忘食、鞠躬尽瘁的难得忠仆。

“吉五郎,连你这般人物都会沦为如此鼠辈吗!”

“……”

“看这样子,你潜入之时就知道这是我的宅第吧?”

“……”

“目的只是想偷点金子吗?!”

吉五郎抬起了头。

“老爷,您一生正直,一尘不染。然而吉五郎看到您被罢免官职,搬离猿江町的府邸后,便痛感世道变得如此荒唐无稽,终于沦落至偷掠他人怀中之物的境地……但我的本性还没有坏到去偷取于我有大恩大德之人的财物。我之所以前来,是想取回老爷从眠狂四郎先生那儿拿走的人偶头。”

“什么?”

吉五郎直勾勾地望向眉头紧皱的老人,陈述着自己造访的理由。

老人始终沉默不语。从吉五郎的缄口不语开始,老人就持续着他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长久的沉思终于结束了。老人把长矛立靠在墙边,轻手轻脚地走近桌子。

老人敏捷地打开一个甚是古老的舶来品——金线织花锦缎卷轴,吉五郎紧张地凝视着这一切。里面卷着的不是书画,而是细长的七宝烧[3]盒子。

拿起它的瞬间,老人心中涌上一丝怀疑,因为它的分量过轻。打开盖子一看,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里面已经空了。

“老爷!”

吉五郎由于担心叫出了声,老人狠狠地直瞪着他,说道:

“吉五郎,看来你是找错地方了。”








第二天万里无云。午后,小春吉五郎来到了麻布六本木荒废的旗本宅地。细条棉布的和服配着相同花纹的外褂,和服的后襟掖在了腰带里,露出黄绿色的细筒裤,腰间只挎一把短刀——这副打扮与他做了十年随从的样子简直是十分般配。这是被称作大奥下人的管家们的男仆打扮。

简直就是空屋子嘛!

吉五郎走进荒废的大门,犀利的眼睛四处看了看。这时,一个如猴子般面容枯槁、满脸皱纹的管家走了出来,吉五郎立刻若无其事地跪拜道:“我是来自吹上御庭的使者。”随即低头呈上了信匣。

管家戒备的目光中略带怀疑,问道:“需要回复吗?”

“属下并未被告知带回信回去。”

“辛苦了。”

管家退回里面,吉五郎利索地走出玄关,脱掉麻衬草鞋插在腰带里,然后以熟练的身手,似滑行一般嗖地沿着内墙翻了进去。

里院被任意荒废着,地面上杂草丛生,树木的枝丫肆意生长,但从松树的造型,开着白花的茶梅,灯笼与孟宗竹的搭配等仍可推测到宅邸主人高雅的情趣以及在一石一木上所倾注的苦心。

对吉五郎而言,荒废的地方尤其适合藏匿自己的行踪。茂密的杂草中,小动物们频繁地制造着小动静,这更是求之不得的。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直直望向房间,同时敏捷地朝那里移动着身体。

从管家那里接过信匣的是静香,两人紧张的表情让吉五郎更加相信自己的计谋一定能够成功。

静香打开信函时,吉五郎也无所畏惧地逼向离外廊不到三间远的玉雕扁柏影子之下。

静香默默读完信函,脸上毫无血色,比一旁的隔扇纸还要苍白。

管家不安地注视着女主人异样的表情,不过,因为那是他不该问的,他只有沉默着低头走开。茅场房是御庭番的家。也就是说,隶属吹上奉行[4],受若年寄[5]调遣。但细作直接从将军处接受命令,因此即便户主修理之介死于非命已是确凿的事实,也不能说家族后继无人。妹妹静香代替兄长,继承细作的工作。这是她的宿命。

听到是从吹上的御庭派来的使者,静香已做好心理准备。信上记录了这一点。静香根本不可能识破它是赝品,因为这是一封由乐水楼老人亲手所作,并且精巧到足可以假乱真的命令信。

老人将信函交给吉五郎之时,曾谆谆嘱托说:盗走人偶头的正是自己的孙女茅场静香。而盗取的理由仅仅是出于她不想交给眠狂四郎的妒忌之心,因此估计她定是放在了寻常的地方。若让她读了信函,她应该会急忙更换其藏匿之处,而看到这一幕时就将其夺走。

信函署名是吹上奉行,并写着“得知被西丸老中水野中邦所砍掉的将军家恩赐的人偶头,已交到原大目付松平主水正之手。某晚,庭番潜入搜查,但未有所发现。你长期停留此地,定对其去向有所了解,望能接受传唤和汇报。御庭番之中,有人对你多有怀疑,你应为自身早早申辩才是”。

突然,静香情绪激动,站起身来。一看她站起来,吉五郎心中立刻叫道:“果真如此!”

静香走近书架,拿起一个十炷香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着的东西,慌忙扫视了一下房间,拿掉壁龛香炉的盖子,并将手伸向放在另一个架子下面的茶具,想要够到茶叶罐、砂罐、水壶,但她又想了想,然后将纸包分成了两部分。

——不行!这样就把男人偶和女人偶分开了。

静香从头上摘下发簪,撬掉拉门的把手,把其中一个人偶藏在里面,然后再将把手嵌回原样。接着,她火急火燎地不知该把另一个藏在何处。此时,她一下子惊慌失措,呆若木鸡。

她听见有个脚步声在靠近外廊。

这个人出现在拐角处的时候,吉五郎已经将全身的神经转移到了那里。只轻微一瞥,他就能从身影上察觉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他的半边脸上有块宛如红漆涂上的胎记。是左马右近。他将静香带回这个院落,自己也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右近目不转睛地看着静香,问道:

“你在害怕什么?”

“没、没、没什么。”

“你就这么憎恶我?”

“……”

不经意间,右近伸出了他的长臂。

“啊!不行!”

静香拼命拒绝着,但右近还是一把抱住了她,令她动弹不得。

“老子用自己的方式让你成了我老婆。既然跟我一起过日子,那就服从老子的规矩!”

“但,但是……这样……”

“你我已经结为夫妻,即便是白天,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请放过我……”

静香越是挣扎,越是挑起了潜藏在右近身上的兽性。杀人时那骨肉吞噬刀刃的手感,或是蹂躏尤物时那柔软肢体的抵抗感——对于这个男人而言,似乎只有这些极度原始的刺激才是他生存的意义。

突然,右近抱起静香,发出异样的呻吟,然后如奔马一般在檐廊奔跑,接着就跳到院子的草地上。

——畜生!

吉五郎隔着树叶瞥见静香被压在了那野兽的身下,她那散落在枯草上的绯红内衣,如火焰燃烧一般,那从丰盈洁白的小腿延伸至大腿的曲线,一动不动,宛如没有生命的可怜的祭品。他匆忙背过脸去,表现出因莫名的兴奋而难以克制的焦躁。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他让这一兴奋朝着自己目的的实现高涨起来,于是朝着客厅飞蹿上去。

他拧掉拉门把手,拿到人偶头的纸包后,便似飞鸟影子掠过一般飞快地再次逃回到院子里的植物阴影之下。

然而,此时的右近从静香纤腰之上跳起,拾起扔在一旁的腰刀,猛然追了上来。

两人隔着被扁柏遮住的石盆对峙着,右近杀气腾腾地看着吉五郎,嘴角泛起一丝毛骨悚然的冷笑。

“我就是因为注意到你这个混蛋藏在那儿,才故意在那块草地上行房,让你好好过把眼瘾。不解风情的蟊贼!你右手里拿了什么?”

吉五郎没有回答,一步一步向后退。

对着突然闪身躲避的吉五郎,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右近飞身跃到扁柏叶子上方。随着“呀——”的一声和一道闪电,吉五郎那紧握人偶头的右拳啪地喷射出鲜红的血沫。

若是寻常人,这一击定会让其深受重创,右近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便喘了一口气。

只不过小春吉五郎与常人不同,他将那被纵向切裂的右拳揣进怀里后,就以丝毫未减的迅捷,转瞬逃到树林的对面了。








院内一边的太子堂已经开始老化,摇摇欲坠。狂四郎坐在外廊,茫然地眺望着那日渐萧瑟的冬景。

在颜色褪去的杂草中,一棵桂花树突兀地耸立在那儿,上面开着黄色小花,在这萧条的灰色景致当中,这是唯一的色彩了。

金桂扑鼻香,万籁俱寂无声响,最静坐禅堂。

这首俳句忽地掠过狂四郎脑中。

一个男人的身影转过这棵桂花树,突然朝这边走了过来。

狂四郎寻思着在哪见过他,但为迅速唤醒记忆所想起的,多是些未曾见过的面容。

男子右手揣在怀里,笑着弯腰寒暄道:

“许久不见,想必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在下小春吉五郎。”

“哦——”

狂四郎微笑着点了点头。

“手怎么了?”

“啊,稍稍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吉五郎用左手在袖兜里找了一番,掏出来一个小纸包,

“意外地多管了闲事……实在不好意思,请您见谅。”

男子说着将纸包递给他。

狂四郎疑惑地打开了纸包——

“是它!”

他吃惊万分,是放在乐水楼老人处的女人偶头。不知为何,偶人头从额头到嘴唇被砍成了两半。

看起来是被锐器一刀两断的,偶人头白皙的脸庞被擦得干干净净,但发梢上还粘着血迹。

狂四郎将目光转向吉五郎,说道:

“你就是拿着它才被砍下那只手的吗?”

“是啊,这也够丢脸的了。”

“是被老人砍伤的?”

“不,不是这样的。”

听吉五郎简要地讲完事情原委,狂四郎始终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他的眼睛突然变得非常清澈。

“辛苦你了,接下来由我来善后。”

然后,他站起身来。

吉五郎朝着离开的狂四郎叫了一声“老爷!”就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喉咙异样地哽咽了。

狂四郎隐藏着内心所有的情感,呈现出与这明亮的萧瑟景象相称的安然。对吉五郎来说,那笔直的站姿有一种足以让他颤抖的魅力。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迷恋——莫过于此。

狂四郎回到房内,美保代默默地闭上了眼。

但当他不声不响地从壁龛上拿起刀时,美保代却睁大了她憔悴而湿润的双眸。

“出去一下。”

“是——”

美保代轻轻站起。

因为美保代是拦不住的,所以狂四郎就由她起身,自己走到了檐廊。

“那个……老爷……”

狂四郎回过头,只见美保代从怀中掏出双布袜。

“请您换上它吧。”

即便抱病在身,自己妻子般的心还是这般挂念他。恐怕她是背着狂四郎偷偷洗干净,然后揣在怀中将它焐干的吧。

当时的东京人,衣服上可以有补丁,唯独这袜子是每天都要换的。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接过袜子换上。女性柔软肌肤的温暖渗入了他的身心。

就这样,狂四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个时辰之后,狂四郎避开正门,从茅场家侧面的小门进入,闯入里院。

他并不是偷偷潜入,而是堂堂正正踩着落叶向内厅走去。

冤家路窄,左马右近正独自斜倾着一个朱漆双把酒桶倒酒。

直到狂四郎缓缓靠近庭前,两人都缄默不语,只是以目光狠狠盯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吃了。

狂四郎一下子停住,右近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进里面,然后提着刀走了出来。

狂四郎首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平缓地说道:

“我等不及你来指定再次比试的规矩了,我直接找上门了。”

“值得钦佩啊!让你先提出来是我的失策。”

“不不,并非如此。我与你这样罕有的剑客交手,丝毫没有想要参透剑理妙处的意思,而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那就是等我击败你之后的事儿了,所以,可以说这跟你毫无关系。”

“好吧!我不问。你能把我彻底击败吗?”

“对付你的阴刀,只需要略加思考即可。”

“好啊!”

右近站在檐廊上,右手一下抽出长刀,扔掉刀鞘,同时左手手持腰刀。

与此同时,狂四郎拔出无想正宗,摆好了下段[6]姿势。

一看狂四郎已做好对付阴刀的准备,右近忽然改变想法,决定占据绝对有利的位置,以便手持双刀对付对方。

而且,这双刀的招式也十分奇特。

一大一的双刀小平行延伸着——刀锋直直戳向狂四郎的脸,在空中画了一条笔直的水平线。

眼下的危机狂四郎已经在鼯鼠喜平太手下体验过了,喜平太的招式里,还加上了空中滑翔的奇怪战术。

狂四郎化解了这个本让人害怕的危机,对他来说,地理位置的利弊几乎不存在任何问题。然而他不得不戒备的是,右近与喜平太不同,在他那奇特的招式中,潜藏着变幻莫测的秘术。

“……”

“……”

二人的对峙使天地之间恢复至万籁俱寂的状态,狂四郎的下段架势和右近的双刀撗立,就这样持续了数秒。

接下来——狂四郎的刀尖缓缓挥起,准备画出一轮圆月。

而右近的脚也敏捷地随之迈向前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右近的躯体宛如从火山口爆裂的熔岩,伴随着劈开冬日天空那般的一声怒喝,纵身跳至狂四郎眼前。

右近的确在这一刹那感受到了长刀刀锋斩落的感觉。然而,狂四郎已经从右近刀锋所至的地方消失不见了。

右近所砍到的,只是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小石头似的黑块。

——这家伙!

右近高举双刀,猛然踩在大地之上,眼球如要剥落一般寻找着狂四郎的踪迹。他的胎记一下裂开了,眨眼间鲜血喷涌而出。

此时,一阵诡异的笑声传来,像是在嘲笑右近的惨败。

那是从数间外一头的孟宗竹旁传来的,是静香。

“左马右近——今天轮到你来照顾女人了。”

一个从容不迫的声音从檐廊传出。

右近只是黯然失色地望着癫狂的静香,甚至忘了按住伤口,止住喷涌而出的鲜血。

狂四郎下到檐廊,捡起一个掉在长满苔藓的庭石上的东西——是脸被斩成两半的男人偶头。正是静香扔了出去,刚好被右近砍成了两半。

狂四郎将它收入袖兜内,步履匆匆地离开,静香的狂笑在他耳畔经久不息。



* * *



[1]上方:日本京都及附近地区。今以京都、大阪为中心的近畿地区。

[2]螺钿:镶嵌螺钿的手工艺。

[3]七宝烧:特种工艺品之一,类似于中国的景泰蓝。

[4]吹上奉行:日本武士执政时代的官名。奉命处理事务。

[5]若年寄: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之一,辅佐老中参与幕府政治。

[6]下段:下段预备姿势。刀尖向下的准备姿势。





刺青往生





晴空万里的隆冬——十一月的第一天,是举行大黑祭的日子,善男信女都聚集在供奉着大黑天[1]的寺院。下午,眠狂四郎独自一人走在大久保村一条名为久右卫门坂的冷清小路上。

一微禄旗本[2]家公子模样的少年扛着捕捉绣眼鸟[3]的竿子从小巷子里出来,狂四郎叫住他,向他打听去往雏屋[4]杜园家的路。在被告知杜园住在对面西向天神社后面之后,便朝那个方向走去。

杜园的家建在一片寂静的橡树林中。

树枝摇曳,冬阳透过间隙落下明亮的光斑,编织成斑驳的图案。在这样的小路上前行二十余间,便可看到杉树皮葺的歇山屋顶[5]静静耸立在眼前,屋顶的一面沐浴在日光之中。

杜园家门前悬挂着一个陈旧的鱼拓[6]。

狂四郎正犹豫着要不要敲一下这个木鱼叫门,只见左边矮栅栏背光处突然出现一名男子。此人三十出头,系着带子的袴上披着无袖兽皮。

“雏屋杜园先生在家吗?”

“在下正是——”

狂四郎原本以为雏屋杜园肯定是位老者,不料对方如此年轻,煞是惊讶。

说起雏屋杜园,他原本是江户时期名扬京都大阪的人偶师。据说即使是江户城的大奥或者有权有势的幕阁[7]大名去委托制作,也得安静地等上两年才能拿到成品。雏屋杜园擅长御所人偶[8]和女儿节人偶,偶尔心血来潮做的浮世人偶在富有的町人中间可以卖到百两[9]以上的高价。也难怪狂四郎会把他想象成六十往上的老工匠了。

不过,狂四郎被招呼着跟在雏屋杜园身后在庭院里转悠的时候,觉得他像传说中的人物,那举止的确符合他那娴静、高雅的气质。

狂四郎脑海里不由得掠过这样几句诗:“……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10]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庐中先生独幽雅……”

狂四郎被带到书院里,这里到处都是能工巧匠才有的清雅装饰。

壁龛上挂着蓝纸上金漆书写的阿弥陀经挂轴,不用说肯定是有名的古人墨迹。壁龛下面立着一尊一尺多高半瞑目的九面观音像。十五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内全部铺着暗铁青色的白雕毛毯子。房间的一角随意放着古九谷烧壶、陶俑马、琵琶等东西,样样都是使懂行之人垂涎的物品。

“请问您想询问什么呢……”倒好茶后,杜园目不转睛地盯着狂四郎问道,眼睛里满是清澈和善良。

狂四郎从怀里掏出小纸包,打开后问道:“这个,莫非是出自您之手?”

瞬间,杜园的表情显出了很大变化。他嘴唇微微颤抖着吐出一句“哦,这个……”,算是做了回答。

狂四郎拿出来的是两半儿小直衣人偶头。哪一半看了都让人觉得惨不忍睹,因为它的整个脸从正中间被纵向劈成了两半——

杜园将它放在自己颤抖的双手上,靠近了仔细看。

狂四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杜园因异常激动而颤抖的样子——一个能工巧匠竟如此热爱自己的作品。尽管狂四郎惊呆了,但他还是俯首鞠躬说道:

“坦白说,如此为所欲为亵渎它的人是我。不过我并非有意这么做,……希望您能原谅。”

杜园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道歉,仍凝视着自己那面目全非的作品。过了好一会儿,他蓦然回过神来,露出一丝苦笑。

“弄成这个样子……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了。”

“不——我不只是前来谢罪的。而是想请您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偶头。”

“那是不可能的!”

杜园突然表情严峻,断然拒绝。

“我知道这让您有些为难。不过我也是认真打听过您的为人和制作风格之后才决心过来求您的……我不过是一介粗俗的穷流浪武士,既没有准确赏玩复原后作品的眼力,也没有安放适合名作的高贵场所。我的目的在其他方面。我并不是惋惜这个人偶杰作,这一点并非撒谎。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一个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人偶的话,或许就可以搭救一个女子的性命。”

接着,狂四郎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卧病在床的美保代的坚定信仰。

言毕,默然低头倾听的杜园沉思了许久之后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泛着一丝勉为其难的神色。

“眠先生,冒昧的说一句,您有一副让人着迷的难得的好心肠。如果换做是别的东西,我马上或者明天就可以开始做,而且不收您任何费用……只是您运气太差了,唯独这个人偶,我修复不了。因为这不是一己之力完成的作品。”

说完,杜园慢慢打开胸前的衣服,连同衬衣一起脱掉,光着膀子背对着狂四郎。

他的背上雕刻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女人偶刺青。人偶胖乎乎的脸蛋儿上,秀丽的半月形眉目、形状丰满的大耳朵、洋溢着微笑的嘴形,成色饱满,雕刻整齐,让观赏者不由得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高雅之趣,优雅之美,的确和放置于榻榻米上女人偶的神情如出一辙。甚至连头上戴的璎珞天冠,都是用叫做礼品绳红线做的一模一样的束发。不同的是,刺青要比人偶大上数倍。

“眠先生,如您所见,那个女人偶就是按照这个刺青照着镜子复制出来的。关于男人偶……接下来我讲的故事,请务必听一听。”

杜园把和服穿好,端然转过身来。








这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往事。

说起播磨国[11]赤穗郡的新滨,就是贞享[12]元禄[13]年间浅野大人[14]所开盐田的地方。邮差火速送来我父亲去世的消息。我犹豫了许久,最后不情愿地踏上了漫长的路途。那天正值盛夏,山王祭正式举行的第一天,我看着神轿游行,离开了江户。

如此心事重重的旅行此生还是第一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自我懂事以来,从未得到过作为独生子应该享受到的父爱。我记忆中的父亲,就是一个强迫十四岁的我脱光衣服后,摁着我用带尖儿的竹刷子把黑墨和红墨刺到我背上,让我痛苦得难以言表的男人。

是的,我背上的女人偶刺青是父亲刺上去的。他是个刺青师。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刺青师,曾做过传马町[15]牢房的同心[16]。在给囚犯施以刺青处罚的过程中,对刺青产生了兴趣,于是将其作为自己一生的职业。

不过,不得不承认,父亲具有相当高的刺青技艺,我在后来观察父亲刺青作品之后才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许多刺青图案父亲并不擅长,他的作品题材仅限于女性,刺些如清姬、玉取姬、泷夜叉,或被喻为妲己的阿百、名叫阿重的毒妇等图案。据说有时也刺癞蛤蟆、蛇、蜒蚰三种互为克星的动物。总之,表现女性报复心的东西最精湛。

说来惭愧,父亲因好酒贪杯,且爱耍酒疯,家里赤贫如洗。我从憎恶贫困转变为对父亲行为感到愤怒,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

父亲离家出走那年我十六岁。一年后,母亲为生活所累,趁我外出时自缢而死。我心里一直认为是父亲害死了母亲。

这样一来,我对去给父亲料理后事一事心情不快也是情有可原的。

父亲居住的峠町要翻过两座陡峭的山岭,还要穿过一里地的稻田。

白色的路笔直地朝前延伸着,看不到尽头。

闷热广袤的蓝天下,近在咫尺的群山、狭窄的水田、还有四处星罗棋布的百姓庭院,全部映入了眼帘,所有的一切静得像是屏住了呼吸。不过,说起活物,秋蝉不停的嘶鸣让闷热的天气越发让人难以忍受。还有拳头大小的红蟹时隐时现横穿白色道路,抡起双爪向我示威。

没有风,山上的柳树、松树、杉树的影子纹丝不动,静静地投射在地面上。

连着走了半个时辰之后,我看到了大海。

走向海湾的自己,突然有种伫立在山上湖畔的错觉。薄雾缭绕的山峦顺着陡坡滑落向海面,没有沙滩的狭小海湾内,仿佛盛在碗里的饭菜一样浮现出两座小岛,海面上平静得犹如镜面一般,映衬着周围那片青翠繁茂的画面。

我试着步入生有海藻的浅滩,看到小螃蟹和寄居蟹到处乱窜,居然对在如此萧条的海边撒手人寰的父亲有了一丝同情。

父亲好歹是个江户人。尽管家中不名一文,他也要将身上的棉袍拿到当铺换钱买上半条新上市的鲣鱼品尝,否则就会感到耻辱。况且,他还是个以追求时尚的年轻人为对象的刺青师,竟在这个看一眼就让人六神无主又凄凉偏僻的海边一直生活了五年。这些,我实在无法理解。

对了——我还没有跟你说父亲为何要弃家出走。父亲诱拐了吉原江户町二丁目上大篱“紫屋”里一个十三岁的秃[17],以隐匿了去向。

听说那个秃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早晚会成为黑二星传唤花魁。尽管如此,她当时仅仅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父亲为何拐骗她,无人知晓。

我站在那个凄凉的海边,心里有种直感:父亲肯定是为了让那个秃不被他人抢走才选择了这个离江户几百里的地方。

父亲养育的那个秃,应该就在对面岬角的房中等着我。

或许我自己想知道能让我来到此地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脚踢飞一只螃蟹,快步冲着缓缓的山路走了过去。








不大工夫,我来到一个大的海湾边上,看到稀稀落落的红松林中有间小小的草屋民居。那是来时向村民打听路的地方,是垄断了邻村山头的村长将户主之位让给儿子后隐居的住处。父亲就带着那丫头寄食在那里。

走进庭院,着实为那精致风雅的景致吃了一惊。

听到我的叫门声,屋里很快出来一个六十上下、举止文雅的老太太。

老太太面露喜色,毫无初次见面的拘束感,亲如自家人一样热情地欢迎我。“啊……江户来的,和佐兵卫大人简直像一个模子刻的。欢迎,快进来!”

听说隐居在这里的主人去年过完七十七岁大寿后便终老天年。现在,只有老太太和这个当过秃的女人住在这里。

突然——

我感到外廊有人,于是转过头去,惊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女人伫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其美貌简直无法形容。这让我不由得想到了美丽的凤蝶。尤其是那眼角细长稍微上扬的眼睛,妖艳无比。胸、躯干、腰连成的优美曲线能让所有男人为之陶醉。我觉得她裹在身上的薄绢犹如蝶翼,同时又感到那隐藏在翼下的雪白肌肤充满了诱惑人心的剧毒。

“来,津弥,坐!”老太太提醒她。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一手搭在拉门上,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看。突然,发出一阵“啊,啊,啊……啊——”的怪声,像是拿刀扎人一样用食指指了一下我,便很快转身跑开了。

“难道是个哑巴?”

我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老太太,只听她似答非答地嘟哝了一句:“真可怜,生来就是个残疾人——”在吉原当秃时,不应该是个哑巴啊。肯定是来这里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女人凝视我时,脸上浮现出清晰而又强烈的憎恶之色,这不得不让我陷入了沉思。








夜里——估计已经过了子时。

我在内厅,安静地仰卧在蓝色的蚊帐之中。

旅途的奔波把我累得四肢僵直,但头脑一直清醒。怎么都无法入睡。

女人娇美的面容和肢体形象已深入内心,剪不断,理还乱。

“唉,真是魔障了!”

我猛地跳起,拉开一扇防雨拉门,飞奔至院子里。一口气跑下坡道。一到海边,我就将睡衣脱掉扔至一边。

因为没有月亮,远方的群山和小岛都淹没在苍茫的夜色中,只有山顶上方的银河泛着微微白光。

墨一般漆黑的夜里,我劈波斩浪游了起来。刺骨般冰凉的海水中,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二十岁的我胡乱地游来游去,心中被一种无形的冲动驱使着,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因为我从未碰过女人。

我采用上手划水的泳姿在油一样黏糊糊的水面上游着,游到对面的小岛,我居然累得不想上岸,于是就抱着一块岩石,让整个身体漂浮在水中。

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看到远处的山崖上,朦朦胧胧有个人影。

——是那个女人!

我突然想要声嘶力竭地喊她,但是没有。就在我凝视她抑制住喊叫时,我想起了父亲。他骗了她,将她弄成了哑巴带到了这个海边,每天看着她日益妖媚的样子而生活的那种心理,我感觉自己渐渐理解了。

等我再次游到这个岸边,山崖上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我钻到蚊帐里面扑通一声躺下,“噗”地长出了一口气。

微风吹得蚊帐跟着轻轻颤动,屋里忽然闪进一人,动作轻得没有一点儿声音,我没有拒绝对方进来,甚至连问一声“谁呀?”都没有。

我之所以没有拒绝钻到蚊帐中的女人,是因为茫然间被她的美貌迷住了。她支起一条腿坐着,歪着头思索着什么,那高高掀起蚊帐的样子宛如喜多川歌麿的美人图般优美、妖艳。

还有透过浴衣上的红花看到的薄绢,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妖媚,让我整个身体僵硬得犹如石头一样,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视觉冲击。

我被飘荡在空气中的女人体香呛到了,没有起身,甚至没有一句责备她的话。

紧接着,女人便像张开翅膀一样地伸开两手,压到了我身上。

她首先瞄准的是我的嘴唇。我非常害怕,背过脸去想要推开她,却在不经意间抓住了她那丰满隆起的酥胸。那种柔软的感觉让我的五官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差点发出呻吟。

相互缠绕的下肢,富有弹性的重量,汗津津的柔软肌肤,呛鼻的香味,翻卷起来而纠缠在一起的那随风飘动的红色浴衣——都让我这个第一次接触异性的二十岁年轻人的自制力失去控制,变为疯狂情欲的暴力。这就是被撩起的情欲的魔力。勉强让我顶住这种魔力的,也许是因为我感受到的女人眸子里闪耀着的那令人恐怖的憎恶之光。

但是,就在产生这种意识的一刹那,女人半伸半屈,修长、雪白的大腿根一晃映入我的眼帘,瞬间让我失去了理智,膨胀的热血似乎一下子想要从周身上下所有毛孔中奔涌而出。

女人敏锐的神经或许察觉到了我身体的变化,越发疯狂地死抓着我不放。

“啊啊……啊、啊、啊——”的怪叫声中,充满了淫荡、诱人的女人风情。

——不行!我要晕了!

我虽然在心里尖叫着,却还幻想着像猛兽一样扑上去紧紧抱住她。

就在那个瞬间。

像是有道可怕的闪电一直从头顶直击到脚尖,胯间一阵剧痛。我吼叫一声“啊!糟,糟了!”拼命将女人撞倒。我看到女人右手紧握着刺青用的竹刷子,以为她眸子流露出来的是想复仇的强烈光芒。

女人肯定惊愕于一个年轻男人长相酷似拐骗自己,把自己弄成哑巴,尽情玩弄自己之后暴卒的那个人,同时,内心估计也是对他恨之入骨吧。

我当时只是感觉到了这一点。

——不,不对!不是这样!这点是很久以后才感受到的。

女人一定是从我父亲那里学会了惊人的闺房秘戏。现在我才相信父亲这个偏执狂是那么可恶。毫无疑问,他是为了沉溺于那种奇怪的性享乐之中,才隐居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天真可怜的少女秃受到父亲扭曲性格的影响,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花痴。

自父亲去世后,女人一定对这种秘戏饥渴难耐。

但是,我当时以为是女人心中起了复仇的念头,晕乎乎地叫了声“我——”,随即伸手拔出了护身短刀。

女人叫苦不迭地想要逃走,自然松开的腰带一端被我用力抓住,使劲儿一拽,柔韧的身体一个转身,薄绢从肩上滑落下来——脊背露了出来。眼神碰触到的刹那间,我吓得一下子止住了呼吸。

那丰满光滑的柔软肌肤上面,模模糊糊地雕刻着的是男人偶的刺青。

不知为何,我对着那个男人偶,落下了拔出来的刀。至今,我依然难以理解自己当时那残忍的行为。

待回过神来,女人已趴在榻榻米上,鲜血染红了男人偶的刺青。男人偶的脸被竖着割成了两半。跟你拿来的这个男人偶头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杜园忍受不了自己的罪孽,久久将头深埋在胸前。最后,他低声说道:“对我来说……自那之后,男人偶的样子就常常出现在梦里。尽管是在现实生活中,也常常不分时间地点突然想起。人偶的面容自不必说,就连身上金线棉袍上的云龙纹,都已清晰地印刻在了脑子里……终于,我开始一生这唯一一次的忏悔赎罪——为自己制作了这个小直衣人偶。确实,连我自己都觉得做得太好了。还有,男人偶的面孔和女人背上的刺青丝毫不差,女人偶的面孔则是临摹我背上的刺青……我想,如果献给了将军,肯定会永久保存下来,就这样,两个偶人头就从我手边离去了,这就是因果报应吧。”

杜园再次停住,又一阵沉默。

之后,狂四郎开口道:

“我明白了。我收回修复的请求。”

杜园依旧低垂着头。

“失礼了。”

狂四郎把男人偶和女人偶放在那里,静静地起身,刚想要迈步离开书院,却被他叫住了。

“请稍等,眠先生,我想再试一试。”

狂四郎回过头,看见杜园一脸全力以赴的神情。

“还是算了吧。”

狂四郎胸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摇头拒绝了。

“不。我改变主意了。我给你修复。如果能救女人一命的话,对人偶师来说也是一件功德。我试试看。”








二十天后的一个黄昏——

狂四郎再次来到那清雅的草堂拜访雏屋杜园,这是他们约定的日子。

可是,不管狂四郎站在玄关处怎么高声叫门,都无人应答。

狂四郎的脸色突然紧张了起来。

他看到了走廊上的泥脚印,便倏地进去,快步穿过走廊,闯入了杜园的工作间。

他的预感没错。

杜园背上挨了一刀,俯卧在工作间里。

“糟了!”

狂四郎悲痛万分地吐出一句话。

——由于我的造访,居然害了一个隐居的能工巧匠。

内心的悔恨如波涛般在体内翻腾。狂四郎环视了一下四周,到处都没有应该修好的小直衣人偶。

对狂四郎而言,瞄一眼刀口便知道那招数并非寻常之辈所为。

——或许是幕府密探,他们刺探出我委托人修复人偶一事,所以抢先夺了去。

悔恨过后,紧接着是愤怒。

狂四郎向前走了一步,在尸体旁蹲了下来。他轻轻掀开被劈开的和服,发现其背上雕刻的女人偶的面孔也被竖着砍成了两半。

橡树林中,狂四郎缓缓走在回去的路上。他觉得事情发生得太过偶然了。四个人偶的面孔都遭受了同样悲惨的下场,这一点让他魂不守舍。突然,他将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不,等等!修复好的男人偶和女人偶应该还在。我要找到,不能让任何人说这儿的人修复不了!

狂四郎在心里坚定地这样说道。

——就这么办!杜园不能白死!

穿过橡树林,狂四郎慢悠悠走在暮色中萧索的田野上,他要将这个决定好好记在心间,随后,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若无其事的虚无表情。

不久,狂四郎只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 *



[1]大黑天:福神。财神。在日本,作为福德神而受到民间供奉。七福神之一。姿态为右手持小槌,左肩背大袋,站立于装米的草袋上。

[2]微禄旗本:俸禄较低的旗本。他们通常将幕府所分配的宅地,腾出一部分或大半租给商家,赚取外快。有些人更因为债台高筑,便同富裕商家订立买卖身份合同,就是收养商家子弟为养子,让他们晋升为武士身份。

[3]绣眼鸟:绣眼鸟科小鸟。翼长约6厘米。体黄绿色,眼周围有百环。栖于平地及低平山地。秋季成群飞到村庄。鸣叫声优美。

[4]雏屋:卖人偶的地方。

[5]歇山屋顶:歇山顶共有九条屋脊,即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和四条戗脊,因此又称九脊顶。由于其正脊两端到屋檐处中间折断了一次,分为垂脊和戗脊,好像“歇”了一歇,故名歇山顶。

[6]鱼拓:将鱼的形象用墨汁或颜料直接拓印到细棉布或纸上的技法和艺术,鱼拓最开始是垂钓者用以记录钓上的大鱼的实际尺寸、并留作纪念发明的。后来才逐渐发展成为一种艺术。鱼拓作品上面可以描绘水草或山水,或题写诗词书法,形成诗书画印的艺术品。将鱼拓作品装裱好放入镜框悬挂在家中是非常好的装饰,同时又具有纪念意义。

[7]幕阁:幕府的最高领导。

[8]御所人偶:日本江户时代起制作的男童裸体人偶。外表白色、矮胖、小眼睛、小鼻子表现出童心。有土制、木制和纸糊的。

[9]两:古时的金属货币单位。日本江户时代金币1两为4分,银币1两为50-80文目。

[10]老鹤:和歌山的日本酒。

[11]播磨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兵库县西南部。

[12]贞享:日本江户初期的年号。由天和改元而来。元年(1684)二月二十一至五年(1688)九月三十日。

[13]元禄:日本江户初期的年号。由贞享改元而来。元年(1688)九月三十日至十七年(1704)三月十三日。

[14]指赤穗藩藩主浅野长矩。元禄十四年阴历三月十四日(1701年4月21日),赤穗藩藩主浅野长矩在奉命接待朝廷敕使一事上深觉受到总指导高家旗本吉良义央的刁难与侮辱,愤而在将军居城江户城的大廊上拔刀杀伤吉良义央。此事件让将军德川纲吉在敕使面前蒙羞,德川纲吉怒不可遏,在尚未深究事件缘由的情况下,当日便命令浅野长矩切腹谢罪并将赤穗废藩,而吉良义央却没有任何处分。以首席家老大石内藏助为首的赤穗家臣们虽然试图向幕府请愿,以图复藩再兴,但一年过后确定复藩无望,于是元禄十五年阴历十二月十四日(1703年1月30日)大石内藏助遂率领赤穗家臣共47人夜袭吉良宅邸,斩杀吉良义央,将吉良义央的首级供在泉岳寺主君墓前,为主君复仇。事发后虽然舆论皆谓之为忠臣义士,但幕府最后仍决定命令与事的赤穗家臣切腹自尽,而吉良家也遭到没收领地及流放的处分。

[15]传马町:日本旧宿场町遗留的町名。战国时代以后,特别是在江户时代,因驿站北邮叫做传马的驿马,故名。

[16]同心:日本江户幕府官吏职名的一种。负责警察、庶务。

[17]秃:(日本近世)侍奉妓女的少女。





命运图画





“哟哟哟……走在那儿的不是小町[1]吗?请再走近点。嘿嘿,俺这个深草少将[2]般的帅男人在叫你呢!”

金八从澡堂二楼伸出头,打趣着路过的镇上姑娘。

“哎哟,你可真的是个大帅哥啊,像个狮子头金鱼似的!”

“说什么呢,所谓夫妻关系,也就是将脊背换成肚皮那种正反倒置的火盆一样的狮子头嘛,你难道不知道吗?有情在,情——,你这个扁脸细眼的丑八婆。”

“哼,我是丑,真是对不住了。今天有年集,丑女也会在年集上被当作靓女吧,追求我的人多着呢,你还是得了吧!”

“丑女,混蛋——”

金八哧溜哧溜地揉了把脸,又将视线移回屋内,向端来茶点的澡堂侍女道:

“准备好紫草洗澡水让我泡泡,真是浑身都酸痛。”

“是兰草啊。紫草是在江户花茅水道中的水上,分别染上艳闻、韵事二色,二者就是燕子花、杜若——换个名字而已。”

看到对方眼里满是狐媚的秋波,金八故意夸张地哆嗦着。

“喂、喂,与俺那死去的妹妹一模一样。你眼睛太斜了,还那么淫荡,是不是嫁给四目店老板[3]了。”

“真下流!”

“凄凉一声起,宛似月亮在哭泣,原是杜鹃啼——”

金八站起身哼着歌,胡乱跳起舞来。

这时——

“金八。”

传来一声很低但却尖锐的声音。

喊他的正是眠狂四郎。

狂四郎压根儿不关心金八的滑稽之相,只是倚着高高的栏杆,呆望着过往的行人。突然,他表情凝重起来。

“老爷,怎么啦?”

金八迅速来到他身旁,如此步调一致的主从,这世上真是绝无仅有。

“跟着那个男人,看他要去哪里。注意不要被发现了!”

“那个有胎记的?好嘞!”

金八身手敏捷,转瞬间便从二楼消失了。

狂四郎说的是左马右近。一看到他那不同寻常的样子,狂四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右近朝麻布[4]相反的方向走去。

狂四郎一直望着右近远去的方向。金八双手揣在怀里,一副赌徒模样跟了上去。

已有三分醉意的他心情很好,一路哼着歌。

给他披上短外衣,



再问二人将来之关系,



在心中纠结的分别之际,



俺试着这样逢场作戏。



真想得到你——








因为是未时三刻,兵原草庐现在异常寂静。

在传授兵学与儒学的兵圣阁与武术道场的演武场正中间有一间上房,推开中间的隔扇,在开阔的上房中央,子龙平山行藏即将结束他七十年如火焰般燃烧的一生。

令人吃惊的是,子龙并未躺卧在床,而是安静地倚在扶手上,双眼半阖。等待他临终的只有一人——户田隼人。在他与隼人之间,立着一对如山墙的人字板那样张开的沉重屏风。

隼人看着恩师旁边的屏风,上面画着暴晒在萧索的武藏野的白骨。

今晨,隼人被子龙叫了过来。

“我大概挨不过今日了,你一人送我就好。”

子龙向隼人下了这样的命令:

“你坐在屏风外,观察我何时断气,那一瞬间一定要干净利落。然后,在我咽气时,心神合一地越过屏风将我的头砍下来——”

子龙希望在他辞世之时,得意门生能够悟出忠孝真贯流的真谛。

他有七百多名弟子,能得其真传的只有隼人一人。

身为弟子,隼人非常感动。然而,这也是一个极其令人难以承受的命令。

隼人猛然张大的双眸凝视着骷髅,身体一动不动,调动全部神经等待那一刻,真的像是兵法家在经受言语无法形容的考验一般。

如果没有把握准那一瞬间,隼人则会断送掉恩师的性命,或是对已经没气息的尸体做出侮辱之事。

像子龙那样剑法高超之人,将这样的考验交给弟子,并不足为奇。

打开子龙的著作《剑说》,开篇部分论述道:“所谓剑术,就是杀敌。将杀人的念头直接明确地传达给敌人,此乃第一要义。”

在以华丽剑法为武术主流的时代,唯有子龙阐发出了兵法的真谛。他力挽狂澜,是少有的名士。

子龙祖上是幕府的伊贺忍者,祖父梅翁、父亲胜筹都因剑法的熟练通达而久负盛名。子龙在年幼时期就跟随斋藤三太夫学习兵学,随山田茂兵卫习真贯流剑法,随松下清九郎习大岛流剑法,随涩川伴五郎习柔术居合[5],随井上贯流左卫门习武卫流炮术。

他的每位师父都是人中豪杰。特别是山田茂兵卫,他在田左久间町失火时,看到将军正在富士山的展望楼上欣赏风景,便急忙向护城河奔去。

“置民众危难于不顾,酒池肉林,犹如桀纣之暴行。”

他大声疾呼,性子刚烈。

子龙在各位良师的熏陶下,拥有了掌握文武精华的能力,行住坐卧瞬息间就能将全身心投入到战场。

即使是严冬,他也只盖一条被子,不穿袜子。一年中只在木板上铺一条薄褥子,将小米在沸水中烫一下便捞起来直接吃,这些在之前已经提过。他每日早晨拂晓五更时起床,先练三百次拔刀,再抡四百次九尺长的棍子。行事极为严格,除母亲以外,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草庐内。六十岁时,白河乐翁(松平定信)赠给他一套绢制的被褥,子龙用短刀将其切开,做成了大刀袋子。之后又给他送来棉被褥,他才勉强接受。

雄风一世、风靡一代的奇才,面对死亡,对心爱的弟子下达了砍下自己头颅的命令,这非常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隼人注视着屏风对面的恩师,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仅仅听到一次轻微的咯痰声。

打开屏风,只见在微微朦胧的冬日天空下,一座枯草丛生的庭院铺展在眼前。








这时,左马右近的身影冷不防出现在了兵原草庐。

两百多名门徒鸦雀无声,如木像般并立在演武场内。惟有正面上座间插着的香的烟雾仍在缓缓向上升起。

右近刚到门口,有几个人瞥了他一眼后又马上转过脸去。

右近抓过一人问道:

“叔父大人,还没咽气吗?”

“快了,用不多大工夫——”

听到这冷淡的回答,右近倏地要到廊上来。

“师父不许任何人进入!”

听到这刺耳的斥责声,右近回头问道:

“这是为何!”

“师父只让户田隼人大人一人送他最后一程。”

“为什么?”

这时,右近又重新扫视了一下院内,静寂的空气中空无一物。

院子里不仅充斥着悼念恩师逝世的悲痛情绪,好像还弥漫着异样的紧迫感。若一一细看,就会发现每个门徒的表情中都含有明显的不满之意。

右近毫不顾忌地直闯进去,走到坐在上座的身为兵原四天王之一的大弟子松村伊三郎面前,猛地坐了下来。

“诸位,你们不允许我去陪师父走最后一程,到底是为何?我想知道只允许户田隼人一人伺候师父的原因。”

“师父将我们流派的真意传授给了户田隼人,要把兵原草庐传给他!”

“什么!弃四大天王的你们于不顾——真是愚蠢啊!你们这样默不作声是已经同意了吗!”

“因为这是师父的命令。但是——”

松村嘴边挂着浅浅的讽刺般的微笑。

“户田隼人绝对不可能悟出我派真意的千分之一。我们也正在担心。就算是在我们中挑一人代替户田继承衣钵,也没一个人有自信去接受。……就算是您。”

“师父给户田下了什么命令吗?”

“在师父咽气的一瞬间,将他的头砍下来。”

闻此,右近的双眼似要喷出火焰般炯炯发光。

右近默不作声地咻一下站了起来,松村本来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包括松村在内,所有门徒内心都极力反对师父这个让户田隼人一人为他临终送行的决定,大家都期待着能一个个走上前去为临终的师父润湿嘴唇的普通画面。大家共同分担彼此的悲痛,这种想要见证师父最后时刻的心情,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强烈地闪现着。

因此,事到如今也没有人上前阻止右近。右近是他可以斥责的至亲,也是打乱临终安排的最佳人选。若是右近阻止了户田隼人,就正合了大家的意。

右近穿过长廊,直接进入内室,而他内心却揣着与门徒们完全相左的图谋。

“求见户田隼人大人。请把那个任务交给我吧!”

隼人微微皱了下眉,仍是一动不动。

“让你担任此事,负担实在过于沉重。第一,你就没有学习忠孝真贯流真意的资格。”

“走开。”

隼人平静的心态被打乱,话语里满是焦躁。

这期间,他为不知恩师是否断气而不安,自己不能有一秒钟的疏忽怠慢。

“不走。”

右近高傲地回答道。

“叔父大人,”他又向着屏风对面大声喊道,“我在与眠狂四郎的比试中大获全胜了啊!”

话音刚落,他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啪地一下投到了隼人膝前。

“户田大人,你看——这是我击败眠狂四郎的证据!”

从打开的纸包中,骨碌碌滚出来两个小直衣人偶头。

杀死雏屋杜圆,将修复好的男女人偶夺去之人正是左马右近。

右近以这些证据,伪称他在与狂四郎的比试中获得了胜利,以便从生命垂危的叔父那里得到原谅,重新让他与隼人或是四天王比试,将他们全部打败从而成为兵原草庐的主人——他就是怀着这样的野心才回来的。

“你败给了眠,而我却赢了他。谁是兵原草庐的主人,已经很明了了吧!”

然而,这时——

屏风对面,传来了微弱的喘息。

隼人猛然间集中全部神经,右近也屏住了呼吸。

“隼、隼人!”

“隼——!”

“杀了右近。”

这句话非常清晰,如雷声般传入二人耳中。

刹那间——右近脸色大变,红色胎记中一条新的刀伤,似要裂开向外喷血一般,所有的肌肉都痛苦地撕扯、扭曲着。








“到院子里去!”

右近咆哮着。

隼人无视他的喊叫。

“师父!”

隼人呼唤了一声。

“杀了右近!”

声音再次响起。

“滚出来,户田隼人!”

右近也再次用同样的话语催逼着户田隼人。隼人眉宇间痉挛了一下,左手猛然使劲儿抓起长刀。

不觉间天气已经变坏,突然一声巨响,哗啦啦下起雨来。

庭院内荒草萋萋,雨如微白的浓烟般一阵阵倾泻下来,或是在半空中向远方飘去。之后——湿漉漉的地面上,两个白刃相向的剑客,俨然如雕像一般站在那里。

用现在时间来说,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

二人的灵魂犹如早已飞离身体一般,子龙安静地靠在胁息[6]上,脸上布满临死前的浓灰色。忽然,他微微动了一下。

背后用来采光的花头窗[7]被轻轻推开了,悄无声息溜进来的人竟是眠狂四郎。

狂四郎让金八尾随左马右近,并不是毫无目的。金八并不满足于看到右近进了兵原草庐,他还偷偷溜进内院,听到了右近在上房夸下的海口。

——什么,他妈的!这个长着胎记的混蛋,说什么在比试中赢了我师父!现在我就让你看看!

然后,他满脸怒气,飞也似的返回澡堂。

万幸的是兵原草庐与澡堂只隔几条大街。

狂四郎悄无声息地跪在子龙面前。

“眠狂四郎擅自造访——请您原谅。”

他道歉道。

子龙乌黑的眼睑哆嗦着微微睁开,但也仅仅睁开而已,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狂四郎向他施了一礼,就到了屏风外面。

看到滚落在榻榻米上的两个人偶头,狂四郎马上将视线移到院内,大踏步地向外廊奔去。

“请住手,让我来处理左马右近这个对手。”

刚一说完,狂四郎便故意跳至右近背后。

右近闪电般跃出一间远,移到了凤尾松旁边。

狂四郎早已对比了右近与隼人身体上的变化。

——照这么下去,户田隼人会有不测。

他已看到了结局。

隼人苍白的脸上满是汗珠,与此相反,右近的脸上则愈发显出冷峻残酷之色。

狂四郎面对右近如毒蛇般的斜视,只是冷笑了一下。

“左马右近——你知道这首诗吗?‘如若不急躁,不被雨水浇,雨过是天晴,旅途阵雨声。’……如果稍有急躁就会被淋得更严重。但是,现在好像要放晴了。”

“来啊!眠!今天我们就做个了结!”

“别急!我给你点休息时间。……户田大人,你好好照看师父。把这边的比试,只当做是寒风拂过好了。”

“不胜感谢,那就交给你了。”

隼人道谢后,奔回了屋内自己的位置上。

狂四郎为防备右近突然出招,采用了居合之架势。

“方才,我在澡堂二楼看见你在大街上急急忙忙的样子,突然想到或许杀害雏屋杜园的就是你,我这么想着——竟如算卦应验了一样。”

“太可恶了!眠狂四郎!左马右近代表兵原草庐的七百名武士讨伐你!”

右近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咆哮着,以便让挤在练武场的弟子们也能听到。

“生命将逝时,气色神情无踪影,寒蝉肆意鸣。——俳句上是这样说的吧?现在可是冬天了啊。不要发出与这个季节不相符的嘶叫!”

说着,狂四郎迅速向后移了一步,无想正宗闪着白光,刀尖向下,紧挨地面。

走廊上突然涌来很多人。

隼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斥责道:

“不许靠近!斩杀左马右近是师父的命令!”

就算隼人不阻止,两条白色的刀光也足以让每个人都头晕目眩。

“……”

大家如脚上钉钉般站在远处,注视着二人凌厉的刀光。

明亮宽敞的客厅里,户田隼人纹丝不动坐在那里,两眼凝视着屏风对面将要仙逝的恩师。

萧索的庭院内,左马右近与眠狂四郎定立在那里,相隔两三米严肃地对峙着,姿态显得悲壮。

即便静止不动,一瞬间也会消耗大量的体力。

右近将刀举在左半身之上,他之所以舍弃了对付圆月杀法最阴狠的姿势,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内心焦躁万分。而将身体的姿势隐藏在自己的刀身之下则不能有半点急躁。并且,等待敌人发起攻击这种不寻常的耐力也是很有必要的。

现在,右近如饿鹰般勇猛,一心只想攻击狂四郎的头顶。

狂四郎仍保持原来的姿势,无想正宗如生了根般垂在地上,整个人宛如握刀的金刚力士雕像般纹丝不动。

——你这混蛋!眠,快画圆月啊!

右近脸上的肌肉不断抽动,忽一下从眼球内射出杀气,希望用自己高涨的斗志将对方斗志摧毁。

怒涛与怒涛相撞就能发挥出超越自身的力量和本领。即便赢了也没赢的意识,输了也没输的遗憾。

右近心里这么盘算着。

狂四郎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将秘诀牢记于心,外表却如水面一样平静,这对右近来说是最难以忍受的。

在之前的两次比试中,狂四郎眼中、口中、四肢都充满令人恐怖的杀气。但是现在,姿势和之前一样但却毫无杀气。

尽管他的眼睛一直追着右近,但并没有看他。

这是最令人恐怖的事情。

难以名状的战栗感,再次在右近后背上哧溜溜地游走。

“你这混蛋!”

右近左脚使劲儿向前迈了一步。

此时,狂四郎擦在地上的白刃如用丝线牵扯一般,轻快地挥动起来。

右近的脚刚一停下来,狂四郎的刀正好停留在他移开的那个位置。

右近左脚再向前进一步,与此同时,无想正宗的刀尖正好转到下一个位置。

也就是说,根据右近咄咄逼人的步伐,狂四郎控制着画圆月的节奏。

“混、混蛋!”

右近嚓、嚓、嚓刚向前滑了一米多,狂四郎迅即在空中画出白色的弧线,刀尖正好停在头顶上方。

“呀啊!”

喊声冲破天地,右近一蹬潮湿的地面,身体飞向空中。

“哼!”

狂四郎只是低促地运了口气,突然间将圆月之剑从右向左砍去。

刀尖处画出一条血色彩虹,最终消失在枯草间。

右近站在狂四郎右边一间半的地方。

他的双眼被一条直线横切而过,永远地闭上了——从其紧闭的双睑中,血如小米粒般噗哧噗哧往外滴落。

在右近身体发出声响,轰然倒下之时,正房中——

“哎!”

户田隼人使出浑身力气跃过屏风。

门徒们蜂拥而至,急匆匆跑到上房,只看到——

茫然自失的户田隼人脚边,横躺着头与身体相隔三尺有余的平山子龙的尸体。

狂四郎则默不作声地俯视着双手捂脸,蹲跪在地上的右近。

右近口中呻吟着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针一般刺入狂四郎的胸中。

“静香。”

他如此喊道。








黄昏时分——

一顶小轿,来到麻布六本木处茅场家的门前。

“请在此停一下。”

说此话的人是跟随而来的狂四郎。

他进入玄关请求拜见,向满脸敌意的佣人说道:

“听闻静香小姐已经完全恢复,我有要事求见。”

“小姐不会见任何人。”

“请让她出来。你无论如何要阻拦的话我会强行闯入。不过这非我所愿。今天,我恭恭敬敬请她出来。”

接下来,狂四郎等了相当长的时间。

静香出现时低着头,面容毫无血色。疯癫之相虽已褪去,但也许对她自身来说,这反而是一种遗憾。在她身上可以清晰看到灵魂深受摧残的痕迹,她已无法忍受常人的目光。静香本来身材单薄,总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仿佛用力一抱就会拦腰折断。

狂四郎不自觉地将视线从静香脸上收了回来。

“我有要事相告。门前的轿子中,坐着已双目失明的左马右近,这是他与我比试的结果。”

“……”

“我杀了你的哥哥,又将你丈夫弄瞎了,我大概就是恶魔吧。……就算是你那颗对十字架发过誓的信仰之心,也无法原谅我吧。事到如今,无论我怎么谢罪也毫无意义。但是,我希望你能早日将我这种人从记忆中抹去。……将右近归还与你是不是太残忍了?”

“……”

“要是你觉得我多管闲事的话,我就让人把轿子抬回去,找个地方把他扔那儿就行了……”

说到此,狂四郎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

静香仰起脸。

“我从未怀疑过神灵的恩惠,耶稣基督会垂怜于我的。”

“你答应照顾右近了?”

“嗯——”

狂四郎向她施了一礼,走出玄关,往角门处走去。让轿夫将轿子抬进去后,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表情与步伐都与平日的狂四郎毫无二致,但是胸中的烦闷令他万分痛苦,这种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正巧这个时候,金八哼着一段欢快的小调,向龙胜寺走来。

“男人偶与女人偶相遇了相遇了,也就是歌里所唱的‘桃子配上炒豆,奉上白酒,醉看这春天的朦胧月色。肌肤与肌肤相亲,颜色争艳的菱饼,会怎么样呢,这个畜生’——喂,师傅!”

“干吗啊,吵吵嚷嚷的。安静点行吗?你以为这是哪里啊!”

文字若打开偏房的拉门过来照顾美保代,看见了他那张脸。

“啊,我怎能静得下来啊!我这有人偶、人偶——”

“哎!你说什么?”

“怎么样——看啊,我又不是什么隐士,如果得到这两样东西的话,那真是个好兆头,比一百根朝鲜人参还好。”

“谢谢您,金先生。”

“看把你激动的,算了,给你吧。还叫我‘先生’,这不是折我的寿么。——哎!美保代小姐,恭喜您!”

金八低头行礼,看到美保代在被窝中露出了美丽的微笑。

“如果这是做梦的话,请不要叫醒我——”

“怎么是玩笑呢!”

文字若不慌不忙地拿出了男女人偶,美保代双手微微颤抖着接住了它们。

终于——回到我手里了。若这真是梦的话就不要醒了,美保代又祈祷了一遍。

“这么说来……先生呢?”

面对文字若的询问,金八突然面露难色,噘着嘴。狂四郎要金八告诉她二人自己不会来的消息。拿到偶人是狂四郎能做的事,至少对静香来说也是一种补偿。文字若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眼睛一转看向美保代。

美保代是个美丽而文雅而内心坚定的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偶,安静地说道:

“没关系。不管他到哪里……最终,还是会回到这儿的。”



* * *



[1]小町:小野小町,平安时期的绝世美女。

[2]深草少将:日本传说人物。据说在平安时代连续99个夜晚,从深草来到美女小野小町的身边。

[3]四目店:江户时代位于两国的药店,专营淫药和淫具。店主叫四目屋忠兵卫。

[4]麻布:东京港区中西部的地名。

[5]居合:日本剑术中一种瞬间拔刀斩杀敌人的技巧。

[6]胁息:日本近世以前,放在腋下用于依靠的工具。

[7]花头窗:指的是尖头拱形状的窗户,是根据窗的形状进行命名的。





切支丹坂[1]





再过数日就是除夕,街头摆放着许多松树,鸢人[2]们忙着装饰门松[3]的身影,消灾求福的歌声、苦行僧击钲[4]的声音以及捣年糕的捣杵声掺杂回荡在寒冷的天空中,构成了这年末一日的风景。

午后,阴云密布,铅灰色云层仿若下一刻就会飘下鹅毛大雪一般。庚申[5]坂,是位于小日向[6]的一个陡峭的斜坡,此刻,路两旁挤满了男女老少,这儿一堆,那儿一群。因为太过寒冷,一个个都缩着肩头,伸长脖子等待着即将走上坡来的一行人。

庚申坂,俗称切支丹坂,因为这里曾设有基督徒监狱。

然而,基督徒早已于数十年前消失了踪影,如今这个监狱里不再关押基督徒,所以被称为御用监狱。

对于现今的江户人来说,基督教这一宗教的存在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倘若有一个基督徒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肯定会把那人视作一个与他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令人厌恶的妖怪。

然而事实上,他们此刻正冒着严寒,极有耐心地期待着这个魔鬼怪物的出现,急欲一睹其貌。

突然,一人大声喊道:

“来了!”

随即,这一声如同一波波浪花,自坡下扩散到坡上,在人群中掀起阵阵喧闹。然而,短暂的喧闹过后,众人很快安静了下来,尽皆瞪大眼睛,满目好奇地打量着渐渐走近的一行人,连素来爱插科打诨的江户人,竟也因为有些畏惧眼前这个基督教传教士而吓得浑身颤抖,说实话,他们生怕离得太近,万一说错话会惹祸上身,所以一个个都保持高度警惕,站得远远的。在当时,基督徒的子孙后代以及眷属都被称为基督教族类,他们遭受社会的歧视,连街坊邻居都不愿与他们来往。

终于——

前后左右各有一名持六尺棒、白衣带刀的矢者(秽多头弹左卫门[7]手下)押送着一匹瘦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囚徒,缓缓自坡下朝坡上走来。

围观的众人皆屏气凝神,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个犯人,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只见那个白皮肤的外国囚徒被五花大绑,他身穿淡青色棉衣,有着深栗色头发、棕色眼睛和高挺的鼻梁。

他头顶被剃光,说明其身份是传教士。

庆长、宽永年间,政府严禁基督教传播,大目付、作事奉行[8]不间断地对基督教进行残酷清洗,使日本的基督徒几近灭绝。尽管传教形势如此严峻,但连年来,还是不时有基督徒怀着惊人的宗教信仰,勇于挑战这种禁令,只身一人远渡重洋来到日本。

正史上曾有记载——宝永五年,九州大隅[9]的屋久岛上,一个名为乔凡尼·西多奇的意大利传教士勇敢登陆的事迹。他是西西里岛人,在1703年的春天,在亲人的目光中离开祖国,目的是来东洋传教。经过西班牙的加的斯,在非洲加那利群岛换乘法国船,绕过非洲南端,到达印度的本地治里港,然后经过菲律宾,终于在五年后,乘坐西班牙圣·特立尼达号到达屋久岛附近海面,后又乘小木舟上岸。

如此这般努力,可谓是历经艰辛,若非他持有非同寻常的真正信仰,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登陆后的西多奇当即被捕,被押送至江户,受到了新井白石[10]的盘查。白石根据此事写了《西洋纪闻》《采览异言》,这在当时十分有名。

西多奇就是死在小日向的基督徒监狱里。自他死后,直到今日,幕府公开逮捕的基督徒中,再没有人被捉来关押在此。

然而,这个外国人可谓是继西多奇之后,又一个明目张胆潜入日本传教的传教士,身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

虽身陷囹圄,他却依旧高昂着头颅,静静地彰显着自己不屈的气节。

即使此刻身处陌生的国度,在凛冽的寒风中,忍受着四周投来的好奇的目光,他的眼睛却仍然澄净明亮,默默望着远处阴沉沉的天幕。那傲然之色仿佛是向人们诉说:面对神之子耶稣,他作为弟子,已下定决心,不畏遭受和耶稣一样的罪难。

传教士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缓缓移向人群,突然,他似吃了一惊,脸上神情瞬间变得僵硬,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声,身体仿佛要从马背上挣扎下来。

“太不可思议了!”

离人群稍远的仓库甬道口处,眠狂四郎呆呆站在那里,此刻传教士的视线就定格在眠狂四郎苍白的脸上。

眠狂四郎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传教士的眼睛。

传教士已经走过去了,但他似乎还有点无法置信般,三次回头朝眠狂四郎看去。

围观的群众渐渐散开,眠狂四郎也双手抱胸,离开了。

——奇怪,为何那个传教士一直盯着我的脸看?还发出声音?

眠狂四郎思考着这个问题,脑海中忽然掠过自己那悲惨的身世之谜。

正在此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坡下传来,来人走至眠狂四郎跟前,看到他凄怆至极的神色,皱着眉头担心地问道:

“您怎么了?”

来人是小春吉五郎。








根津[11]门前町[12]一个小餐馆里,眠狂四郎正坐在二楼一处临窗的位子,眺望着远处清水寺[13]那边的林子,若有所思地端起杯中酒喝了起来。

明天就是除夕了,看来今年这个新年应该会在这个脏兮兮的房间里度过了。

环视房间四周,天花板上满是污垢,拉门和窗户也破旧不堪,榻榻米泛着红褐色,随处可见火烧过的痕迹。正月里用来装饰房间的只有壁龛上摆放的一个催开的梅花盆栽,其根部搭配着一株金盏花。一朵单瓣白梅已经绽放,给屋内增添了些许热闹色彩,才稍微显得有点年味。

尽管房间破旧,但是由于店掌柜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眠狂四郎不由得总想泡在这里。街上纷扰的噪声如潮水般传了过来,细细听来,有狮子舞的声音,驱灾求福的喊声,节季候[14]和乞讨者热闹的敲竹棍声以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们的脚步声……

——我何曾过过一次像样的除夕!何曾有过一次像样的新年!

自从十四岁那年母亲故去后直到今日,岁月流转,四季变迁,眠狂四郎再也没有过过一次像样的团圆佳节,仿佛那些节庆活动原本就与他无关似的。

眠狂四郎倚着壁龛立柱,微阖双目,忽然,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棕色的眼睛,不禁有些烦躁。

那是在切支丹坂凝视自己的外国基督徒的眼睛。不知怎的,那人的眼神给自己留下的印象竟是如此难忘,时不时总会浮现在脑海之中。

楼梯嘎吱嘎吱作响,有人上楼来了。

“打扰了!”

是小春吉五郎,眠狂四郎在这里等的人就是他。

“真是想不到啊!”

小春吉五郎接过狂四郎递过来的酒杯浅酌了一口,这么说道。

“被拷打得厉害吗?”

“嗯,我光顾过几次小传马町[15],识过各种审讯,但还是第一见这种阵势呢!基督徒遭受了海老刑与吊刑的轮番折磨。”

小春吉五郎受眠狂四郎之托,自那日起一连三日,都暗藏在基督教监狱内,亲眼目睹了基督徒所遭受的种种牢狱刑罚。

海老刑是把犯人的两腕紧缚于背后,双脚交叠捆于身前,捆脚的绳子套在脖子上,使犯人的双脚朝下巴处拉,不消一会儿犯人就会全身爆红,痛得冷汗淋漓。更甚的是,不久后,全身皮肤会变成可怕的暗紫色,继而是更为可怕的苍白色。

吊刑是把犯人的手腕用布缠紧,用青麻绳缚于背后,与肩平行,再用细麻绳穿过梁上的金属环将犯人吊起来,犯人被吊在与地面相隔三寸的位置拷打。这种刑罚,虽然不会令人立时就产生剧痛感,但一刻钟后,全身肌肉连骨头都会痛得发颤,脚趾血流不止。

“可是,他那坚定的信仰真是令人敬佩啊!据我看到的情况,那传教士虽忍受着如此酷刑,却连一声呻吟都没发出来,反倒一直嘟嘟囔囔祷告着,痛得昏死过去后,又被冷水泼醒。苏醒过来后又马上开始祷告,连我这个偷看的人都觉得有些头晕。”

“据你的观察,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妥协的迹象吗?”

“目前我敢肯定是这样的。”

眠狂四郎默默思考一会儿,突然拿起长刀,起身道:

“辛苦了,今夜我去盯着,你在这里好好喝酒吧。”








夕阳的余晖刚刚散尽,眠狂四郎就自茗荷谷[16]出发,从御家人住的七间宅[17]中轻松穿过,朝御用监狱走去。若在平时,这里一到日落便没什么人影了,冷冷清清,但可能是因为后天就是新年了,所以提着弯形灯笼的往来行人倒也不少,皆是步履匆匆。

这一带先前全部属于基督教监狱的范围,同长崎的出岛一样,从高到低共有四千多坪,四周皆围以高高的石墙,里面设有仓库、衙门、吟味所[18]、牢房、断头台、火刑场、示众台等,整齐排成了一排。原本在宽永末年,这里是井上筑后守的下屋敷[19],从他成为宗教奉行[20]后,就把这里改造成了监狱。一直到元禄时代,捕吏们全都住在这里。享保年间的大火使这里的一切化为乌有,之后,北面的两千多坪被划给御家人居住。进入享保年间,基督教监狱这一称呼才被正式废除。

先前曾是牢房和衙门的那块地,如今变成了奈良但马守[21]的下屋敷。

近年来,仅剩的那块不到五百坪的地方变成了御用监狱,被改建成仓库和牢房。

土墙以及枝丫垂在墙头上的大树,还依稀保留着往昔的影子。

眠狂四郎根据树形选出一个适合跳入的墙头,悄无声息地纵身跃入墙内。

夜晚的天空繁星点点,眠狂四郎果断地穿过葱茏茂密的树木,向南边的建筑物走去。

小春吉五郎曾告诉他,从套窗透出灯光的房子就是牢房的吟味所。

然而,眠狂四郎潜入吟味所后,透过杉木套窗向里看时,却发现里面的情形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只见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平民女子被按在大约五坪多的审讯台上。

她的上半身应是被强行剥光了,露着胸部,两个男捕吏将她的双手捆在背后,并用力勒至她的肩膀。

拷问她的只有一个手持拷问杖的捕吏,拷问杖是由绳子捆着的两根斑竹所制,除此之外并没有看到其他牢头或捕快的身影。

捕吏用拷问杖钩着女子衣服的下摆,拽拉上去,女子莹白的膝盖和大腿立时显露出来。

“你老爹虽然并不是什么基督徒,但他胆敢仿制圣母像,就冲这一条,即使是说破天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了。”

捕吏不耐烦地吐了一口痰,坐在门框边儿上,旁边扔着一个二尺多的铜制圣女像,正是圣母玛利亚的雕像。

“不光是你爹芦部光源,就连京都、大阪的那些名铸像师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都吃了豹子胆,敢制作这种东西!阿艳,真想救你老爹的话,快下决心吧。为救自己父亲的性命献出自己的身体,也算是一段流芳后世的孝女佳话呐。再者说,女儿家所谓的贞洁不正是能在这种时刻派上用场的东西吗?哎,我说,你委身于那个基督传教士真的很划算呢。”

捕吏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本多髻[22],着粗制的小仓棉[23]、京栈留[24]裙裤,早已破旧得不成样子。时值正月,原本他也应该外出打猎游玩,如今却因为必须连番审讯基督徒,只能待在这里,内心有说不出的郁闷,若是可以的话,他真希望今天夜里就能将所有事情处理完。

希望今夜能成功说服眼前这个女子去充当诱饵,委身于那个传教士,进而迫使他皈依佛教。

阿艳只是深深垂着头,一动不动。杉木窗外的眠狂四郎正好看到她侧脸上流露出的决然神情,颇觉有趣。

“喂!阿艳!我都这么劝你了,你怎么还是听不明白呢!”

大约是被阿艳这副无动于衷的神情激怒了,捕吏露出本来面目,凶神恶煞地拿起拷问杖,用杖尖儿朝女子两腿间刺去。

“你是想被羞辱呢,还是按我说的委身于那个基督徒,救你老爹呢?自个儿掂量吧!”

捕吏一边疾声怒斥,一边拿拷问杖使劲儿刺向阿艳的大腿内侧。

女子神色突然间严肃起来,毫无畏惧地抬起头来。

“冈石大人,难道你不是在欺骗我吗?”

“欺骗你什么?”

“你的如意算盘不就是先利用我让那个基督徒改信佛教,事成之后独占这份功劳。至于我那被关在小传马町的父亲,你压根儿就打算弃之不顾。”

“混,混账!你信口胡说些什么!我还要占什么功劳,来年一开春我就打算向上面申请卸掉这差事,把职位传给成年的儿子呢。”

“是真的吗?那你真的能把我父亲无罪释放吗?”

“别再啰嗦了!但是,被流放是肯定逃脱不了的。”

“即使被流放也不错,总比丢命好。”

“但是如果你失败了,你老爹光源恐怕连这个新年都熬不过去,正月初七的夜里就会被斩首了!”

“明白了。”

阿艳目露狰狞,缓缓点了点头。








牢房三面都由石墙围成,一面是大格子门,昏黄微弱的灯光笼罩着约翰内斯·塞鲁提尼,他正躺在冷冰冰的木地板上,那遭受严刑拷打的身子遍体鳞伤,如同一块被丢弃的破布。

尽管连番遭受海老刑、吊刑的折磨,经历着无法言喻的痛苦,但他依旧信念坚定,誓死不改内心信仰,哪怕明天还会继续遭受这样的痛苦。然而,和精神上不同的是,在生理上,此时的他真的迫切渴望有口水喝。

——水、给我水!给我一口水!

为了抑制极度缺水的痛苦,约翰内斯不停想象着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一步一步踉跄走在加尔瓦略山上的耶稣。

……那时的耶稣应该也像我这般口渴吧,然而,侮辱耶稣的兵士竟故意拿块海绵浸到醋坛子里,然后把一根长茎草扎在海绵上,就那么让耶稣吸醋解渴。

“啊!”约翰内斯痛苦地呻吟着。

——伟大的主在那时也忍受着如此痛苦的煎熬吧!

这,正是考验我身心的时刻。

“约翰内斯!”

忽然,牢房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唤声。

约翰内斯忍着痛苦缓缓爬起身来,对着黑暗中那个朦胧晃动的身影,用准确的日语请求道:

“水、水、请给我水……”

就像西多奇为学日语随身携带附有西洋文字的日语小手册那样,约翰内斯也要求自己认真学习日语,直到熟练得不必使用翻译为止。

“稍等!”

说完,那身影就忽地一下离开了,不消片刻复又出现在牢门前,手中多了一只盛满水的茶碗,透过格子递向约翰内斯。

“主啊!谢,谢谢你!”

约翰内斯颤抖着双手接过茶碗,急切地凑到嘴边,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水。随后,他长舒一口气,靠着牢门,将脸凑近外面那道身影,问道:

“您是哪位?”

来人并不答话,只是往约翰内斯跟前凑了凑。借着昏黄的灯光,约翰内斯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得惊叫道:

“噢!是你!原来是你来了!”

“你还记得我?”

眠狂四郎声音冷漠,不带丝毫感情。

“我当然记得你了!”

“告诉我理由!为何那天你这家伙一直盯着我看,又冲我喊了句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我和你们这些外国人有着相同的相貌?”

“相貌?哦,是,是的,你和我们一样,都有着欧洲人的相貌,但你令我惊讶的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什么?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我从你的脸上还看到了一种奇怪的不幸、孤独、痛苦的神情。你和其他的日本人并不一样。其他日本人的脸上都有着信仰,例如对佛教的信仰,对大人物的信仰,对父母妻子的信仰,对金钱的信仰。但是,从你的脸上我却看不到这些,你什么都不相信,你的脸上满是寂寥与悲伤,这是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发现了。”

“……”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什么让你如此不幸呢?”

真是让人惊讶,此刻的约翰内斯竟全然忘记了自身的痛苦,反倒满怀慈爱地询问起眠狂四郎来。

“即使是在欧洲,也很少见到如你这般孤独忧郁的面容,你应该得到圣主耶稣的拯救。我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目的就在于此,就是为了让和你一样的人们聆听到圣主的教诲,得到圣主的救赎。”

“……”

“你一定会得到圣主的救赎。你给了我一碗水,证明你的内心深处还是善良的。”

“我给你水,并不是因为可怜你。”

眠狂四郎嘴角泛起一抹自嘲。

“我来这里不是想听你说什么圣主上帝有多么大慈大悲。比起这些,我更期待看到你用你的身体以及灵魂来证明你所谓的信仰到底有多强大,我想看的就是这个!那碗水,就算作是看这个的费用!”

眠狂四郎冰冷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只灯笼泛着红色亮光,透过黑暗,愈来愈近,有人朝牢房这边来了。

未待约翰内斯答话,眠狂四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牢房内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明亮的四角灯笼取代了之前昏暗的小油灯,牢房的角落里铺着一床茶色被子,是围棋格子样式,看着十分松软暖和。被子旁边还有一个青铜制的大火盆,上面放着一个铁壶,壶中烧着的水已经沸腾,动听的烧水声如松涛般回响在牢房里。

不仅如此——

此刻,约翰内斯面前还有一个身姿婀娜,像是艺妓的女子,正是阿艳。只见她妖娆地侧躺在被子上,摆着勾魂撩人的姿态。她解开了茶色的江户裙,露出火红的鹿斑花纹的长衬衣以及淡粉色的衬裙。

约翰内斯使劲儿闭上双眼,口中不停地祈祷,手也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对他来说,这简直是胜过海老刑、吊刑百倍的严刑拷打啊!

“从现在开始,你和这个女人同住在这间牢房里。”

捕吏满脸奸笑,说完便离开了。面前的容颜变得越发娇媚,但是约翰内斯自始至终都紧闭双眼,看也不看。

然而,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脂粉香充溢在他的鼻尖,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嗅觉,令他无法逃避。听着水沸声,他那极度干渴的喉咙不由得发出阵阵呻吟,真的好想裹着温软的棉被,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啊。

“求您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阿艳开口说道:

“求您让我做您的妻子吧!”

约翰内斯闻言像看怪物似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我都知道,那个捕吏是想让我背叛圣主耶稣。我是绝不会妥协的!”

“求您了!”

女子紧紧盯着约翰内斯的眼睛,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表情,膝行至约翰内斯身旁。

“求您了!若您在这个上面按上血手印,我的父亲就有救了,就不会被斩首了。求您帮帮我,求您了!”

女子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强行塞到约翰内斯手中。

这是一份放弃基督信仰,改信佛教的西洋誓词。

皈依佛教誓词

一、根据法度,曾是基督徒的本人于今日起开始皈依佛教,从此以后虔心向佛。

二、如今本人已后悔遵循基督教宗旨,永世不会再信仰基督,为曾是基督徒而深表忏悔,真心希望该文书能够带去本人往日的一切妄念。

三、上有上帝,始信圣母玛利亚,蒙受诸多天使的惩罚,死后则落至地狱的诸多魔鬼手中,遭受业火焚烧,永世受刑。若再信仰基督则得癞病,甘愿被人们称为白癞黑癞。本人在此立下毒誓如上。

约翰内斯像是触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立即丢开了文书,不停挥动双手,虔诚地在空中画着十字。

违反基督第六戒律乃是重罪!圣母玛利亚!圣主耶稣!

阿艳看着眼前这个请求邪神宽恕,专心致志地颂唱、祈祷的外国人,原本平静的眸子突然间变得疯狂起来,激动地喊道:

“传教士!您不正是为了拯救人的生命才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吗?我的父亲他又不是什么基督教徒却要被斩首,仅仅是因为看到你们西洋传过来的圣母像,折服于它的神圣美丽,于是悄悄瞒着官府试着做了一个而已。谁知仅仅因为这个,他竟要被斩首了!我的父亲只是个普通的佛像师,除了做佛祖像之外,他还做四天王像、仁王像、十六罗汉像以及其他佛像。难道圣母玛利亚像和这些佛像不一样吗?我认为只要不是基督徒,就算做这些像也没有关系啊。然而,官府却不容人辩解,认定我父亲是因为信奉基督才做圣母像,就这么随意定罪了!”

闻言,约翰内斯神情有些困惑,但更多的是怜悯,他看着双手掩面,已经泣不成声的阿艳。

待阿艳渐渐止住哭泣,约翰内斯柔声道:

“你的父亲发现了圣母玛利亚的神圣美丽,那么他一定也能明白圣主的可贵。”

女子瞬间拿开双手,紧紧盯住约翰内斯的眼睛。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阿艳略带颤抖的冰冷声音再次响起,

“请让我做你的妻子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忽地站起身来,双手麻利地解开身上绯红色的毛织衣带。

十字绉绸上衣、黄八丈内衣[25]、长衬衣、依次从阿艳身上缓缓滑落。随着她的衣服一件件褪至足部,空气里弥漫的女子香气变得愈发馥郁。

终于——阿艳身上仅剩一件透明的淡粉色丝衣,胸部和双腿毕现,宛若被夕阳照射的旗云般美丽的透明丝衣,在灯影下泛着柔和魅惑的光泽,阿艳突然倾身上前缠住了约翰内斯。

约翰内斯顿时双目呆愣,盯着眼前的女子,一动也不敢动,全身肌肉紧绷,僵硬如石。

——比起被五马分尸、遭受地狱之火焚烧煎熬,这可是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啊,伟大的圣主啊!求您保佑您卑微可怜的仆人吧!

约翰内斯的心中一直极力呐喊着。

第二日清晨——一早儿就赶过来的捕吏站在牢房门口,冲着满脸茫然,一副痴呆模样的阿艳使了个眼色,阿艳缓缓起身,朝牢房外走去。然而,她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一天约翰内斯也没有被拷打。

直至深夜时分,阿艳才缓缓步入牢房,这次的她穿着和其他囚犯一样的藏青色棉袍,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

“请您原谅我,是我错了,约翰内斯先生,请您让我聆听一下圣主的教诲吧!”

说完,女子谦恭地合起双手,全然不顾约翰内斯那如同看到怪物似的目光。

“出了什么事?”

“我今天去小传马町的监狱见了父亲,父亲听完我的话,竟然骂我混账,说他从未后悔自己做圣母玛利亚的像,他很乐意为这个而死!”

“噢!”

约翰内斯十分激动,有些忘情地一把握住女子的双手。

之后的一刻钟里,约翰内斯大谈圣主耶稣的伟大,情绪十分激动,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阿艳递给他的东西有异。阿艳劝他喝了一瓢白色的水,告诉他说那是治伤妙药,他就毫无防备地全都喝了。然而,不幸的是,那并不是治伤的药,而是喝下去后在小半刻钟之内就将人醉倒的酒。

更糟糕的是,约翰内斯是个一喝酒就不知道东西南北的主儿。

已经恢复宁静的江户城的上空,“咚——!咚——!”地响起迎接新年的108次钟声,家家户户也都完成了过新年的准备。突然,黑暗的牢房里传出一声尖厉的叫声,是一个女子发狂的笑声。

“改过来了!改过来了!基督徒终于改信佛教了!我赢啦!”

疯狂的笑声背后,一声悲痛无助的呻吟幽幽传来:

“恶、恶魔!”








正月初三的早晨——自元旦起已经连续下了两天大雨,今日终于放晴,只是干寒冷冽的冬风刮得更加猛烈,所幸晴空湛蓝,万里无云,大街上,走亲访友的人们络绎不绝。

此处——切支丹坂上,随处可见身着华服的武士、商人、匠人,欢笑着放风筝的孩童们,还有太神乐表演、驱鸟活动、三河万岁[26]等节目,一派摩肩擦踵的欢乐景象。

然而,热闹的人群中,约翰内斯·塞鲁提尼——现改名为濑户与右卫门,身着黑短袖和服正装,脚穿白色裹脚草屐,腰挂短刀,缓缓朝前走着,他身后面跟着督察吏和捕吏。

七日前,作为囚犯走在这切支丹坂的时候,约翰内斯高昂头颅,毫无惧色。然而如今被无罪释放的他再次走在这里时,却换了一副心境,一个劲儿地垂着头,生怕别人认出他来。

待要走到坡中间时——

一人从坡下骑马疾驰而来。

马上之人不顾众人责备的目光以及“不许胡来!”的阻止声,猛地挥动马鞭,马蹄速度丝毫未减,“哒哒哒——!”直冲过来。只见马上之人是一个头巾掩面,身着黑色便装的武士。

这个武士简直就像街头行凶的歹徒一般,从约翰内斯等人旁边疾驰而过,留下一声怒吼:

“下地狱吧!”

瞬间,督察吏和捕吏只觉眼前划过一道凛冽刺目的白光,晃得人不由闭上了双眼。

待睁开眼睛,他们看到路中央躺着一具如枯木般的尸体,正是约翰内斯,皆惊吓得愕然失色。因为那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被砍下的头颅,已远远地滚至路对面了。



* * *



[1]切支丹坂:切支丹意为天主教,坂指坡。

[2]鸢人:消防员,搭棚小工。

[3]门松:日本人有新年在门上装饰松枝以寓吉祥长寿之意。

[4]击钲:僧人坐禅念佛时敲的物什,类似木鱼。

[5]庚申:庚申信仰,是日本民间的一种信仰,来自中国的道教。

[6]小日向:地名,位于日本东京都文京区。

[7]弹左卫门:江户时代百姓中地位最低下的秽多、非人等的头领,也称秽多头。

[8]作事奉行:江户时代幕府设置的官职之一,主管营造修缮事宜。

[9]九州大隅:今鹿儿岛县的东部。

[10]新井白石:江户中期十分有名的政治家、学者、诗人,名君美,号白石。

[11]根津:位于东京都文京区。

[12]门前町:中世以后,以有权势的大寺前面的街道为中心,形成的繁华的街市。

[13]清水寺:日本名寺,在京都府京都市东山区清水的寺院。

[14]节季候:江户时代,挨家挨户走着乞讨要饭的一种说法,乞讨者会在人家门口表演文艺,并且会说着:“节季候、节季候”的话。

[15]小传马町:地名,位于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

[16]茗荷谷:地名,位于小日向。

[17]七间宅:江户时代,旗本一般将一间长屋划成七间使用。

[18]吟味所:调查有无犯罪的机构。相当于现在的调查科。

[19]下屋敷:官员的宅邸根据据江户城的远近分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

[20]奉行:负责管理宗教的官员。

[21]但马:一个地名,但马守是官职名。

[22]本多髻:江户时代文人间流行的男子发髻。

[23]小仓棉:京都棉所做的和服。

[24]京栈留:江户时代条纹花纹的棉布布料。

[25]黄八丈内衣:一种制和服的绢料,以黄色为底色配以其他颜色染成的布料,是东京八丈岛的特产。

[26]三河万岁:传统艺能表演,流传于爱知县旧三河国地区的安城市、西尾市、额田郡幸田町,是正月里人们进行的祝福表演。





赌场女人





虽说已是入春时节,但依然寒风刺骨。在零星开放的梅林间,尚能看到初午祭[1]的长条旗。

这里是距离宫[2](热田[3])站一里半的尾张[4]鸣海[5]旅店的外头——

眠狂四郎穿着一身黑色和服便衣,沿东海道一路向西,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旅途。

缓缓流淌的天白川就在前面。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是河滩,芭蕉的诗句“星崎黑夜千鸟啼”,咏叹的就是这里。

天文二十二年,为讨伐投靠今川军的叛徒山口左马助一门,年仅十九岁的信长[6]仅率领八百兵将,如疾风之势攻上了前方隐约可见的小丘。

狂四郎突然想看一看那些武士们留下足迹的地方,便朝那里信步走去。

鸣海滩潮起又潮落,潮水落向远方的海滨,若天照大神让星崎成为光明之世,但愿潮风带着愿望……

他一边低声哼唱着《下海道谣曲》[7],边朝着似是很早以前种植的防风林走去,就在他快要走到那片松树林之际,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远处随风传入耳中,狂四郎条件反射似的迅速朝叫声的方向望去。

半条街远的前方是守护神社的森林,惨叫声就是自林间响起的。

狂四郎听着那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惨叫。

不一会儿,杉树林中跑出一个男人,男人后面跟着一个少年。

“我要报仇!混蛋!”少年声嘶力竭地吼道。

男人突然转过身,吼了声“死小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把闪亮的匕首,朝少年刺去。

少年见此情景,也不胆怯,噌地一下拔出藏于腋下的护身短刀,与男人对峙着。他那架势一看就是从没练习过剑道的样子,但他的眼神中却无丝毫惧色,目光炯炯,斗志昂扬。

一眼看去便知那个男人是个赌徒,少年出乎意料的气魄,让他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看到男人的姿态从一开始的威吓,变成了真正充满杀意的样子,狂四郎抬脚朝他们走了过去。

剑术外行者之间的对峙,就如剑术高超者比剑一样,都要互相瞪视许久。狂四郎即便放慢脚步朝他们走去也完全来得及。

“喂——”

男人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震。

就在这一瞬间,少年一下闭上眼,猛地扑了上去,挥刀一阵乱砍。

男人勉强躲开,少年整个身体直直扑到了狂四郎面前。

狂四郎苦笑着抓住了他的右手。

“可恶!我要报仇!”

少年拼命挣扎着,竟忘记睁开眼睛了。

“怎么了?你的仇人在那边。”

听到这句话,少年才睁开眼睛,死死盯了狂四郎一眼,一声不吭地跳开,又要朝那个男人冲过去。

“先等等——我问你,那个男人难道是你的杀父仇人么?”

“没,没错!”

狂四郎一下子盯住男人问道:“是真的吗?”

“你个穷酸浪人别多管闲事!”

男人恨恨地慢慢向后退去。

“真不巧,我这穷酸浪人就喜欢帮人讨公道。”

狂四郎笑了笑,回头看着少年说:“这次你把眼睛闭上也没关系,刀不要乱挥,拿稳了直冲上去。听到没,我一说上,你就冲上来。”

话音刚落,一阵风起,狂四郎已朝男人冲了过去。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钳住他一只手,男人的身体便再也动弹不得。

“上!”

“嘿——!”

少年这次没有闭眼,他睁大了眼睛猛然冲上前去将刀水平刺出。然而,眼看着刀尖要刺到男人的刹那,他本能地一下子闭上了眼。

“唔,唔!”

男人呻吟着将身子蜷成了弓形,狂四郎用力一下按住了他。

少年的刀深深刺入了男人的大腿。

狂四郎放开手后,男人的身体一点点滑落到了地上。

少年像被拽扯着似的也跪倒在地,十指已经完全僵直,紧抓着刀柄无法松开。

狂四郎想给他一根根松开,少年看来十分固执,把双手甩了两三下后又要去握刀柄。

“已经够了。”

狂四郎劝道。

“不!这家伙还活着——。要刺中他的心脏才行!”

“罢了,小鬼。这个男人不过是赌徒中的喽啰,杀你父亲,是老大下的命令。”

狂四郎有此直感,方才故意让他刺中男人的大腿。他不想让少年犯下杀人的罪行。

“是……是的,是这家伙的上司姬松的河东次杀了我的父亲。”

这样一说,少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扑向昏厥的男子,将一只手伸向他胸口裹着的白布,在里面摸索一番。

“果然在!”他眼睛熠熠生辉。

少年抢走的,是两个骰子。








狂四郎来到神社后面大门楼涂了铁丹的那户人家,只见一个身穿白衣和草绿色裤裙的男人,背靠宽敞土间的顶梁柱,坐在打稻谷的石头上。人已经死了。

狂四郎毫不费力地扛起尸体,搬到了里面的屋子里。他让少年铺上寝具,把尸体平放上去,给逝者整理好遗容。

“令尊是神官[8]吗!”狂四郎问道。

“嗯——”

“神官为何会招致赌徒的怨恨?”

看到少年脸上面露难色,狂四郎故意装出威严的口气催促道:

“把你听到的和见到的全都讲出来吧。大人们砍砍杀杀都是因为谎言和欺骗,因为他们要掩藏真相……如果你信任大叔,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吧。”

少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狂四郎的眼睛,点头答应了。然后,他一松手,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骰子,轻轻地滚落地面。他的视线跟随滚动的骰子,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父亲制出了这个。”

狂四郎默默地把骰子放在手心端详了一下,感觉其并无什么特别之处,认为这不过是一颗由一寸见方的鹿角做成的普通骰子而已。不过,他试了试这微妙的重量,将骰子往地上仅仅滚落了三次,就看破了其中的奥妙——这是颗没有机关的机巧骰子。

许多人都会有令他人意想不到的特殊手艺。少年庄作之父五味义宽便是一个对骰子有着异乎寻常偏好的人。因他身为神官,所以从未出入过赌场一类的场合,但是一个人悄悄制作各种骰子,却是他生前唯一的乐趣。年轻时,他于机缘巧合之下,在江户见到了传说中明和[9]年间的制骰名人六趣斋音吉的作品。看到那制作巧妙的机巧骰子,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做出比那更好的作品。

所谓的机巧骰子,有角赛、粉曳、鸣针入、途吕付、曳纲等形形色色的种类。其中最简单的称为一点物,它的设计是摇十次能有五六次都出同一面。在最想掷出的点数的后方做出一小块的真空,后面再装入铅增加重量。但是只要拿在手里掂量一下立刻就能识破。能出两面的叫二点物,出三面的叫三点物。在色子宝[10]中最常用到,赌博时常用来敲诈那些正经赌客的便是三点物——这种骰子不管是要掷出二四六双点,或者一三五单点,十次中可以掷出至少七次。

粉曳骰子一如其名,是掷出黑色粉末的设计。鸣针入这种骰子,从一三五的正中间会有针出来,先隐藏机关,扣在骰盅下一摇,如果有针扎到手的触感那就是双,如果没有就可判定为单。而所谓的途吕付,是在指尖涂上一种药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涂到骰子上的方法。曳纲则是先系上极细的丝线,然后自由操纵骰子滚动的一种方法。

不过,不管做骰子的技术多么老练,也很难蒙蔽身为神官的他的慧眼。

但是,六趣斋音吉制作的机巧骰子,任何地方都没有设置机关,却能随意掷出想要的单双面。据说六趣斋曾居于爱宕山[11]下,是一个有气节的人。芝[12]的老大佛子长吉,要请他做一个那样的机巧骰子,并允诺给他一个月百两银钱,供养他一辈子直到老死,被他一口回绝了。

义宽以六趣斋为目标,几乎二十年间都是一个人在刻苦钻研。

在他费了很大工夫,终于做出来令他满意的没有机关的机巧骰子时,仿佛理所当然似的,他心中升起了想去赌场一试的念头。

去年秋天,上州的一个赌徒回大阪,半路在鸣海宿停留了一夜。就在那天,机缘巧合之下义宽同他相识,并把自己历经多年秘密研究的成果展示给他,拜托他帮忙试用一下,没想到,这便成了他命运天翻地覆的转折点。

上州的赌徒为这颗骰子的精妙设计兴奋得手舞足蹈,在名古屋传马町[13]的姥堂[14]的庙会上,他溜进了新开的赌场,拜那颗骰子所赐,他于一夜之间赢了二百多两银钱。

然而,那夜赌徒去了大须的花街风流,进了最好的妓院大篱[15],料想他夜里说梦话,不小心跟陪客的妓女说漏了嘴。于是翌日,这些话便传入了赌场的庄家姬松河东次耳中。

姬松河东次掌握着东至池鲤鲋宿[16],到桑名[17]的东海道一带,北起宫城经洲股、大垣、垂井到中山道[18]的大片地盘,他是这片地盘的头目。

一日,这个人突然前来拜访义宽,当他把那颗沾满血迹的骰子碎块拿给义宽看时,义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不言而喻,河东次的手下袭击了上州的赌徒,抢到了这个东西。

“神官大人,关于这个东西我什么都不会说。只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请给我做一个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听他说出“愿出百两”的时候,义宽想起了六趣斋的气节。

为此人制作机巧骰子也就意味着让那些正经的赌客输得一文不剩,其危害之大可谓超乎想象。

话虽如此,如果一口拒绝,一旦惹怒了河东次,将会发生比遭天谴更加恐怖的事情。而且明眼人都能看明白,只要他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河东次总会找理由给他点苦头吃。义宽心中早已晓得他是个怎样的主儿,虽然表面上装出一副颇有风度的大当家的样子,但是一旦认为别人是自己的绊脚石,他便会如毒蛇一般纠缠不休,不择手段,直至把人逼至绝路。

那日,义宽沉默了许久。其间,河东次也没有特别着急,而是趁义宽年轻的继室阿稻换茶之际,给她包了十两银钱便离开了。

义宽在河东次离开之后,严厉命令阿稻不要动这钱。

阿稻不是那种能跟神官一起过清贫生活的女人。她一看那个人能随手拿出十两这么大一笔钱来,便知此人十分阔绰。于是,她那一颗因为贫穷而收敛起来的虚荣心骤然膨胀了。

十日之后,当河东次再次拜访时,那笔钱已经少了一半。

义宽感到惭愧,气势便矮了一截,说道:

“可能要花费半年时间……”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半是承诺地搪塞河东次。

“无妨,等上半年并无大碍,我可以等。不过,万一你忘了就不好办了,所以我会偶尔过来催一下。”

说罢,河东次豪气冲天地大笑起来。那日离开时,他又递给阿稻十两银钱。

尔后——

河东次每月至少要来两三次,每次造访,义宽的脸色就会变得更加黯淡。相反,阿稻每次都容光焕发。这个女人原本就肤色白皙,五官端正,村民们也常议论,说她这样的姿色做神官大人的妻室真是浪费。








义宽完成河东次拜托他做的机巧骰子那日,正好迎来正月初七喝七草粥。仿佛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翌日,在已经取下门松[19]和界绳[20]的门前,就响起了河东次叫门的声音。

河东次在铺席客厅落座后,先是新年问候,然后从怀中掏出包有百两银钱的钱袋,咚地搁在了一旁的地上。

“我在从年末一直逗留家中的巫女那里得到神谕,说在七草粥这日,我若散去百两银钱,今年便可运势大开。我想着,这难不成是说骰子就要做好了?所以便来看看。”

他巧妙地说出了这些话。话已至此,义宽已没有装痴卖傻的余地了。

河东次看着眼前呈上来的两颗骰子,两眼放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

“神官大人,这个机关是如何设计的呢?”

“与三点物相同,不过,不同的地方是,我做的这个是百发百中。双数的双,单数的双,单数,这个都能做到。”

义宽压抑着心中的郁闷情绪,用没有起伏的语气平静而果断地答道。

听后,河东次若有所思,神情险恶,追问道:

“做得到?——如此断言,你可有自信?”

“你若不信,我倒也没有要你一定信。”

义宽怅然答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东西我不也是要花钱买的嘛!”

“当然,你可以验过后再给钱。”

河东次朝身后十分擅长摇骰子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阿稻明白怎么回事,便去拿来了蒲团,在蒲团上盖一块白布,四角用锔子固定了下来。

那个手下一上来就气势十足,赤裸着上身,把两颗骰子一齐丢进贴着柿漆纸的藤笼骰盅内,呼啦摇了一下,啪地盖到了台面上,然后又慢慢转了两三下。

这时,河东次抬高语调问道:

“神官大人!万一并非如你所言。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我分文不取!”

“那是自然。如若不是我想要的骰子,我是分文也不会付的。……如何?神官大人,要赌一下吗?”

“赌我的命吧!”

“我拿你的命有何用。如果你有这样的自信,就请拿出仅次于你性命的东西来赌吧。”

“……”

“我们赌你那位娇妻,如何?若我赢了,她便归我。”

对方竟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是义宽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是,面对侮辱,他下一秒的反应十分激烈,怒目道:

“好!赌!”

此时,阿稻的双眸迎着河东次投来的视线,意味深长地眨了眨——没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少年庄作看在了眼里,庄作当时正趴在隔壁房间收容茶器的架子上,透过楣窗的镂空雕花板看着这一切。

直觉告诉庄作,父亲会输!

庄作非常清楚这一切。

年末的十三日——这天是打扫屋子的日子,父亲带着从伊势送来的皇大神宫的神符和新历,出门到鸣海的大庄屋[21]家去了,不在家。

那日,河东次来了家里,庄作立刻就被打发到亡故的生母家跑腿。不过,当庄作走到街上时,刚好遇上了一个要去邻村的男人,庄作便把继母交代给他的东西托付给了那人,然后又在河滩玩耍了一会儿,就回了家。

庄作突然想起,出门之前,他在饭厅的地炉[22]下悄悄埋了个地瓜,于是想躲着继母偷偷挖出来,便蹑手蹑脚从后门溜进家来。

他匍匐着爬向地炉,这时,忽然听到坐席那边传出几丝低低的呻吟声,他立刻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呻吟声断断续续地持续着——

庄作蹑手蹑脚靠近唐纸的缝隙,想要一探究竟。这时,他被眼前的光景震住了,惊得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了。

在可以移动的暖炉的另一侧,河东次和继母身体纠缠着倒在了一处。

白皙的大腿高高抬起,宛如蓦然从棉被中长出来似的,脚踝搭在暖炉架上……那满是皱纹的脚掌,映在庄作的眼里,仿佛是无法言说的下流东西。

——混蛋!

庄作清晰地回想着那日的光景,身体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可是,他虽然觉得父亲会输,却没有大喊大叫着冲出去。因为他想到“如果父亲输了,继母就会离开”。是心中对这一结果的期待让他没有那么做。

“开!”

清亮的话音一落,掷骰子的人“啪”地一下开了骰盅。

刹那间——义宽整个人惊呆在了那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单数的单。

简直难以置信,绝对应该出双数的双的啊。义宽已经试过一百次了,一次都未曾失手。

“这,这,这怎……怎、怎么可能——”

义宽哆嗦着正欲捡起那两个骰子,掷骰子的人迅速将骰子夺走了。

“神官大人。我的担心果然没错,你失手了,你的娇妻就归我了呀。”

河东次冷漠地说道。透过楣窗,庄作那满是杀欲的眼神憎恶地逼视着河东次。

是夜,饭桌上只剩下了父子二人,庄作不经意间打破了那令人烦闷的沉默,说道:

“父亲,我啊,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了?”

义宽阴郁的眼神紧张地盯着儿子的脸。

“那个骰子,是被换过的。”

“你看到了吗?”

“嗯。”

“不可能换的。是我亲自将做好后收起来的骰子拿过来交到他手上的。”

“不是的。父亲收放好的骰子,母亲给偷换成别的了!”

庄作的喊叫以奔流之势冲入义宽脑中,他停滞的头脑开始如水车般快速转动起来。

义宽一动不动地死死盯住儿子,连眨眼都忘记了,最后沉吟道:

“是吗!是这样啊!”

“河东次这个混蛋!不止拿走了我耗费苦心的机巧骰子,连老婆也——可、可恶!那好!我就对他来个攻其不备!做一个能掷出相反点数的骰子,然后交给一个赌徒,让他去那家伙的赌场闹个天翻地覆!”

“嗯,所以说,这个与河东次骗走的那个不同,是能掷出相反点数的骰子,对吧。”

狂四郎指着滚落在地上的两枚骰子说道。

“是的。父亲从正月到昨日为止,日日废寝忘食做出来的。”

“或许不知何时,河东次嗅出了端倪,便一直窥伺着,等到事成这日就派手下将其盗走。”

狂四郎捡起骰子,走进了义宽的房间。

房间里到处都是制作骰子的工具,狂四郎怜悯地瞄了一眼,随手捡起架子角落里的骰盅,扔进骰子,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一摇,盖上,揭开一看,出的是单数的单。接下来是双数的单,再接下来是双数。诚然,这个掷出的是与前作完全相反的点数。

狂四郎抬头对站在一旁的庄作温柔地说道:

“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知道吗?不管这项手艺多么了不起,却始终不是正途。你不觉得你父亲是遭到报应了吗?”

“嗯。”

少年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夜——

姬松河东次的赌场弥漫着从未有过的异乎寻常的紧张气氛。

戌时过半,赌兴正酣之时,突然进来一个不曾见过的浪人,仅仅一个时辰,他膝前便已堆起了金山。

令人诧异的是,不管赢多少,他那如雕塑般深沉的苍白面庞不露丝毫表情。

赌客尽是无业游民。

等到子时,所有客人的钱袋都已见底了。

“这位客官——”

河东次终于沉不住气,自庄家的位置发话了。

“今夜,您的豪气令我等大开眼界,不知是否愿与我赌上一局?”

眠狂四郎眼角闪过一丝淡淡的冷笑。

“承让——”

实际上,他一直在等河东次出场。

河东次在他对面刚一落座,狂四郎就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局定胜负吧。我全部押上。”

“您这人果然豪爽。承让了。”

“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已经对金子没有兴趣了,我想要那个女人。”

“……”

河东次一脸讶异,视线紧跟着狂四郎的食指,他的指尖正好指着歪坐在长火盆一侧,一袭黑襟黄纹大格子绉绸和服的女人。那是义宽之妻阿稻。

“能用这个美人来押注吗?”

被人如此挑衅,河东次一瞬间面露凶色,但又马上压了下去,颔首道:

“明白了。”

言罢,便对一个手下下令道:“图个吉利,骰子换副新的。”

掷骰子的人接过骰子,拿过去给狂四郎看。

“请查验。”

狂四郎接过置于右手掌心,心想:

——就是这个了!

他将骰子于手心晃了几下,呼啦一下放到了左手中,轻轻握了一下,又还到了掷骰人的手中。

在所有人看来,他的动作都是极其自然的。他故意给人看到他换到了左手掌心,其实那是极其巧妙的手法,没有任何一人看破其中端倪。

掷骰人啪地将骰盅盖下,河东次当即开口道:

“是双!”

狂四郎依然面无表情。

“开!”

结果一目了然。

河东次一脸茫然,耳中传来狂四郎平静的声音。

“大当家的,那个女人归我了哦——”

鸦雀无声的静寂氛围,一瞬间杀气腾腾。

搅乱这杀气的,是随着狂四郎缓缓起身,阿稻发出的那凄厉的哭喊。

“不要!大当家的!我,我不要跟这个人走,不要!”

狂四郎眸子冷如寒冰,盯着阿稻,眼神充满了杀气和憎恶。他不紧不慢向前走近了两步。

一刹那——

一道白色闪电自狂四郎腰间迸出。伴随着女人的惨叫,铁壶一下子翻倒在地,噗嗤一声溅得火堆上飞灰四起。

“混蛋!”

“三幺武士[23]!

手下们抓起腰中挂着的长腰刀,嚯地站了起来。

“嚷嚷什么!下等赌徒!”

狂四郎反唇相讥,语气中带着不容反抗的震慑力。

“我赢下的女人,我想怎样是我的自由!你说是吗,大当家的?”

阿稻的双耳被割了下来,仰面昏倒在地,样子十分丑陋。

笼罩在月晕之下的朦胧月光洒落一地,地面一片银白,在东海道上的一条笔直地通向远方的道路旁,少年庄作骑在父亲留下来的爱马背上,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大叔的出现。

终于——

自右方河滩堤岸的雾霭之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脚步说快不快。在大概离他有二十间远的后方,又有不少人影晃动着出现了。

庄作一下就认出了前面那个人影就是大叔。

大叔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着将手中沉甸甸的包袱系上了马鞍,对他说:

“你先走。”

“大叔你呢?”

“我跟那帮家伙约好了。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逃了,真拿自己的脾气没办法。”

等马走远,听不到马蹄声后,狂四郎缓缓转身。腰间的无想正宗将要掀起血雨腥风。他朝着这个修罗场,静静地迈步走去。



* * *



[1]初午祭:二月的第一个午日,这时,各地的稻荷神社举行初午祭。

[2]宫:名古屋市热田区的旧地名,旧东海道的驿站,宫驿站。

[3]热田:名古屋市南部的区,热田神宫的门前街。江户时代,以曾经是东海道驿站的宫宿为中心发展起来。

[4]尾张:日本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爱知县西半部。

[5]鸣海:爱知县名古屋市地名,原为东海道的驿站名。

[6]信长:织田信长,战国武将。

[7]下海道谣曲:表现下东海道(从京都经东海道去关东)途中景致的曲舞、狂言谣等中世的谣曲。

[8]神官:操持神社祭神仪式的人。

[9]明和:日本江户中期的年号(1764—1772)。

[10]色子宝:骰子赌博的一种方式。掷两粒骰子,猜测总点数的偶数还是奇数以决定胜负。

[11]爱宕山:京都市西北端于古山城国与丹波国国境上的山峰。

[12]芝:江户的旧区名,相当于现在东京的港区一带。

[13]传马町:日本旧宿场町遗留的町名。战国时代以后,特别是在江户时代,因驿站备有叫作传马的驿马,故名。

[14]姥堂:位于爱知县名古屋市热田区的时宗的寺院。

[15]大篱:江户吉原的烟花柳巷中,最高级别的妓院。

[16]池鲤鲋宿:日本的东海道五十三次(江户时代五大街道之一)上的第39个驿站。

[17]桑名:位于三重县北部揖斐川河口的城市,曾作为东海道的驿站和松平氏城关镇而繁荣。

[18]中山道:江户时代的五条大道之一,自江户桥出板桥经上野、信浓、美浓,在近江草津和东海道汇合,通过大津直至京都。有69个驿站。

[19]门松:新年时装饰在门前或正门的松树枝。

[20]界绳:举行神事活动中用于划定神圣场所或新年时为避邪而张挂在门口的稻草绳。

[21]大庄屋:江户时代的村官之一,管理十几个村的庄屋、名主,负责管辖区域内的行政工作。

[22]地炉:用于烧火取暖或做饭的设施。

[23]三幺武士:源自一年接受三两一分的扶持俸禄的武士,对身份低微的武士的蔑称。





狂四郎大笑





游历东海道时,会有三处险关,分别是箱根八里[1]、大井川[2],及热田神宫[3]与伊势桑名[4]之间的海上七里水路。

神宫与桑名之间只要稍起风浪,船就无法出海。于是,旅人不得不走佐屋路。经过岩须贺、石场、冠守之后到达佐屋,再从这里乘坐河船行走三里,便到了桑名,但这必须要众人一同前行方能安全。

可是,即便没有太大风浪,如果碰上了两支大大名[5]队伍,旅人便会滞留在渡口。

今天也是如此——

神宫的舟番所[6]门前竖着一面正方形的旗帜,上面去掉了扇形纹饰,这是等待尾州[7]官船的标志。

千滨的鸟居[8]西侧有一处十分宏伟的宅院,四周悬挂着染着葵纹家徽的藏青色幔幕。这里名为西滨屋邸,是藩[9]里的接待处,以备接待贵人之用。

禁止庶民通行的大道上,布满了来往忙碌的藩里官差、主营地及副营地办事人员的身影。

旅人们聚集在副营地前面临时设立的木栅栏门口,从官差那里得知消息,以钦差身份前往江户的朝臣今日将从桑名到达该地,他们要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出发,所以无奈地发着牢骚转身离开了。

因此——两旁松树成行的小径上人满为患,一反常态。

眠狂四郎在一处小土堤上坐了下来,注视着这熙熙攘攘的景象,满眼都是对前途未卜之人的漠不关心。

此时——

他感觉到背后有人悄悄逼近——直觉告诉狂四郎,此人并非普通的庄稼汉,但他仍旧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喂——老爷,打扰了……”

来人主动搭话了。狂四郎依旧看着前方,一针见血地说道:

“你是个盗贼吧!”

片刻沉默之后,后面的男人半是埋怨地说道:

“连背后都长着眼睛呢,真不愧是眠狂四郎大爷啊。”

那声音甚是冷静。

狂四郎静静转过头去。

只见来人三十五六岁,微胖,乍一看像个商人。腰里没有佩带旅行时的短刀,估计是不想让人注意到他在旅途中吧。当时,平素不佩带兵器之人,若在腰间别上旅行短刀,腰部便会痛得无法长途跋涉。但在狂四郎看来,对于一个惯于旅行的人来说,不佩刀具反而很不自然。

“江户人?”

他一身结城绸[10]衣,系着一条独钴[11]的博多腰带[12],为潇洒雅致。

“是的——”

“果然是幕府脚下之人,看起来光鲜耀眼啊。”

“哎呀,哪里哪里——”

男人翘起两手的拇指,按向土堤草坪,行礼道:

“在下与老爷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小的是江户居无定所之人,名叫次郎吉,世人多习惯称呼我为鼠小僧[13],上还背着墨刑流放的前科呢——”

“无聊的客套就免了,说明来意吧。”

狂四郎冷冷丢下这句话后,把脸转回了原来的方向。

次郎吉稍露迷惑之色,

“老爷——其实,小的有一事相求……”说到这,他突然低声叫道:“哎!他来了!”

狂四郎瞟了次郎吉一眼,顺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

一名浪人沿着街道,从东边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只穿了一件洗褪了色的条纹棉布和服,尽显褴褛之态。

“老爷!”次郎吉细声细气地耳语道,“那家伙是来找老爷您的啊,拉住您有事要求您呐——那家伙背地里给我说过一声。小的稍后再来见您。”

次郎吉的身影嗖地一声消失了踪影,几乎与此同时,那个浪人看见了狂四郎,脸上随即放出光来。

“哎哎……您,您来这儿了啊。”

也许是陈年旧疾的缘故,他艰难地喘着气,一边用手背抹着毫无血色的灰白皮肤上渗出的油汗,一边爬上了小土堤。

狂四郎觉得曾在某处见过此人,但没有即刻想起来。

“在下名叫矶原左内,今后请多关照。”

“你知道我是眠狂四郎?”

“不,不知道……在下并不知您尊姓大名,但是您的本事倒是——”

听他这么一说,狂四郎倒想了起来。

昨夜,他跑到当地地头蛇姬松河东次的赌场里大赢特赢之时,这个浪人似乎就窝在现场的一个角落里。之后,在天白川的河岸上,狂四郎一人单挑河东次一行十余人,须臾之间就斩杀了其中八人……这个浪人肯定躲在暗处目睹了整个过程。

“在下有事相求,请您务必听一听啊!”

矶原左内突然像身体散架似的跪坐于地,一副态度诚恳的模样。

“想让我帮你?”

“正是——。能实现在下愿望的,这世上除了您就再无他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

“明天是初午[14],热田神宫八剑宫会承办御膳。恰在此时,从京都到江户去的钦差要在西滨屋下榻,并借此机会参观古时遗风,按例会设宴招待钦差。而且,特别是钦差殿前举行射箭神事仪式之后,还要召开比武大会以做奉神之用。……在下想求您出场应赛,并务必取得头名。”

热田神宫供奉着日本武尊[15]的草薙宝剑,织田信长[16]出兵桶狭间之际,到这个神社拜谒祈祷,只见两只白鹭自神殿中翩然飞出,向东而去。这一神佛显灵的灵验之说远近皆知,可以说,这个神社是保佑武运亨通的神宫。

在新年伊始的初卯祭[17]上,除了卯杖卯槌[18]的仪式之外,再加上奉神比武,二者可谓相得益彰。








狂四郎直直盯着矶原左内,说道:

“让我夺取头名……然后呢,你又作何打算?”

“您要是夺了头名,就会获赐神宝之一的砧手青瓷花瓶[19]一个,能否请您将它转让给在下呢?”

左内的脸上现出异常固执的表情,竟显得狰狞起来。

“若是有这神宝在手,又会有何等神助呢?”

“请,请您莫要再问了。作为回报,小的奉上谢礼……五百两……不,一千两也无妨。请您务必守约。”

“恕我直言,恐怕您未必拿得出来一千两啊。”

“不,不。在下以八幡[20]起誓,必定会付给您的!”

“为商之道,先付定金乃是基本规则。”

被狂四郎冷冰冰地戏谑后,左内眼露出为难之色,一刻不停地转动着那因着急而充血的眼珠,突然自暴自弃地说走了嘴。

“就让在下的妻子来为您侍寝吧!用这个代替定金……”

狂四郎哑口无言。接下来的一瞬间,他胸中愤懑,站起身来。

“求,求求您了!在下的妻子甚是美貌呀!”

“混账东西!”

狂四郎大喝一声,却突然发现另一个男人伏在对面斜坡之上。

狂四郎心想,若将这浪人看成是个疯子似乎有些草率,再加上那个性格乖张,自称鼠小僧的盗贼的涉足,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狂四郎说道:“带路吧。”

当夕阳的余晖把远山的峰顶照得通红的时候,狂四郎跟着矶原左内,走在一条暮色渐浓的原野小径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了身后。

晚风拂过树梢,掠过原野大地,仿佛突然间变得冷飕飕的,风声也尖厉起来。

狂四郎望着左内那似乎因寒冷而猫起来的背影,对自己偶然的好奇心充满了自嘲。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就不能打退堂鼓了。虽然与他们二人相隔甚远,但鼠小僧次郎吉发挥敏捷的无声快步之术,一直尾随其后。

不一会儿——

左内将狂四郎领到了一处大宅。此宅掩藏在一片繁茂的竹林深处,看起来历经了百年沧桑,虽荒废已久,但草葺的千鸟破风[21]样式的九脊殿巨大的屋顶依旧十分宏伟。破风之上架虹梁[22],有大瓶束[23]。由此看来,想必曾是地方官员的住所吧。

正房雨户[24]紧闭,只有庭院另一侧建筑的拉门被夕阳照得发白。左内急忙上前打开雨户,说道:

“来,来,里边请——”

狂四郎踩着青苔,在走廊边上坐了下来,看到安放引水管的石座旁边的草丛中点缀着黄色的小花儿。

——这是什么花呢?

在记忆中,自己曾在某时某地被这种带有俳味[25],溢着寂静而楚楚动人的早春风情吸引过。

“里边请。”

狂四郎没有理会左内的再次邀请,而是紧紧盯着那花儿。

——对啦,是山茱萸花。

他突然想了起来。

然后,不知为何,他觉得初见这种花儿是在大名水野忠邦的正宅院中和美保代一起被人擒住的时候。当时他参与了武部仙十郎的计谋,侵犯了美保代,并在厢房中等待愤怒的忠邦出现。在当时那个静谧的早晨,身旁的洗手池旁边似乎就开放着这种小花。

——或许记错了吧。

不管怎样,狂四郎意外地在这种地方,在早春的花儿中,思念起美保代的面容来。

这时——

另一侧偏房的拉门打开了——狂四郎立刻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看到美保代从那里走了出来。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她那窈然从置履台走下来的身姿,简直和美保代一模一样。

看到女子提起和服下摆,沿着长满青苔的铺路石直朝这边走来,狂四郎立刻为自己的错觉自嘲,其实,此女的容貌和美保代一点也不像。但是,她那无以伦比的美貌却深深地吸引了狂四郎的目光。

左内所说“在下的妻子甚是美貌呀!”这句话,看来并非虚言。

左内这个穷困潦倒的浪人居然会有如此美貌的妻子,实在是不般配。

“请过来坐吧。”

女子恭谨有度地施了一礼。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间,目光一闪,朝狂四郎的身体扫了一眼,狂四郎看穿了她目光中带有尖刺,心想:

——伪装得甚是高明啊。

“这是在下的妻子利枝。”

在客厅内面对面落座之后,左内重新介绍了这个女子,但却显得心神不宁。而那女子恰恰与其相反,镇定自若地端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女子奉了茶。她的动作一板一眼,中规中矩,一副精通茶道奥义的样子,这意味着她出身名门。

方罩座灯被点亮之后过了半刻工夫,始终不发一语的女子起身离开了,左内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左内回来的时候,狂四郎仍默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保持着与之前相同的姿势。

左内低头相告:

“小的妻子在厢房等您。”








一个黑影缓缓踩着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向偏房。

拉门被灯光照得通红,却没有一丝声响。

乡村的夜晚,虽才过戌时[26],已如同夜半一般寂静无声了。

日暮之前刮着庭院树木,不断发出声响的风也停歇了。来访者的脚步刚一踏上置履台,屋里的灯就一下子吹灭了。

一瞬间,无论屋内还是屋外,皆成了泼墨般的黑暗世界。

来人在置履台上略站了一会儿,没有动,拉门的内侧似乎也在屏息相待。来人看了看周围的情况,随后就嘎吱嘎吱踏上木板窗外的窄廊,唰一下打开拉门。接着,他小心翼翼、一声不响地在漆黑的屋子内摸索着,慢慢迈进一只脚去。

而屋内之人一动也不动,只是隐隐约约从她的肌肤上散发出一股甘甜的娇香。

终于——来人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

女子就在卧榻上。

来人关上拉门,走近卧榻。

他弯下腰,刚一伸手轻轻掀起寝具,女人的香气顷刻间浓烈起来,蔓延至整个房间。

二人明白,此刻他们正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摸索着彼此的脸庞。但是,黑暗中只能看见一副朦胧的轮廓,勉强能分得清眼睛、鼻子和嘴巴。

突然,男人压在了女人身上。

之后,黑暗吞噬了那对喘着粗气,如漆似胶的男女,时间过去了许久。

待喘息声和其他所有声音全部消停之后,不知又过了多久,女人开始低声细语地说起话来。

“求求您!杀了左内吧!”

“……”

“小女一直在等您这样的大人来。……小女曾是海产批发店店主的女儿,并非左内的妻子。父亲在江户深川和九州平户开了店铺,与唐国商船[27]和荷兰商船之间都有大宗买卖,左内曾是我家的护卫。……后来,在父亲因为缺斤短两的罪名被捕入狱的时候,左内强暴了我——最终,将我带到了这个地方。……小女打心里憎恨左内,一直等待时机报仇雪恨……求您了!杀了左内吧!”

男人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女人突然疯了似的抱紧了他,他没有阻止,站起身来。

“若我杀了左内,你以何相报?”

“让您夺取明日的热田神宫奉神比武的头筹。左内说您转眼间就斩杀了姬松的河东次及其手下七人,您若参赛的话,必定会赢。……这样一来,小女就会得到一万两金子。”

“这是怎么回事?”

“在作为奖赏的砧柄青瓷花瓶中,家父曾偷偷放入一张地图,上面绘有那一万两金子的所在之地。这地图只有小女能看懂。”

女人刚说完这些话,外面突然传来似是打火石的声音,紧接着拉门啪地一下被灯火照亮了。

灯光像涨满的潮水一样泻进了屋里。

接下来的一瞬间,女人发出异样的尖叫,像上足了发条一样从男人身上弹开了。令女子惊诧的是,刚才和自己一番云雨的男人并非之前在客厅里见过的那个武士!

男子不知何时被偷梁换柱了——眼前,鼠小僧次郎吉正毫不客气地盘腿而坐,脸上泛起讥讽的讪笑。

在屋外点燃蜡烛的正是狂四郎。他先让次郎吉偷偷潜入这间偏房,然后瞅准时机,将左内带了过来。

狂四郎呼啦一下子打开拉门,回头看了一眼呆站在后面、表情难以名状的左内,说道:

“听见了吗?你没有想到尊夫人会有这般胆量吧,真是可怜。换句话说,你亲自为尊夫人找来了一个杀掉你自己的人啊。”

左内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或许是因为极度激动而使喉咙痉挛了,没能发出声来。

“出卖你老婆的贞操,不是你的本意吧?我倒觉得是尊夫人的主张,只是你竟答应了这个做法,真是窝囊啊——虽不能说你有损武士之风,但你若是被人杀了也是咎由自取。你们俩都是蠢货,唯一占了便宜的,估计就是这个盗贼了。”

狂四郎一阵大笑,女人像夜叉一般面目狰狞地站了起来,大声嚷道:

“混,混账!”

次郎吉唰地一下跳起来将她踹倒在地。

“喂,次郎吉!打女人也是人家当家的打,刚才不是已经让你美美享受一番了嘛!你总得怜香惜玉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啊。……至于她的男人是要罚还是饶恕,这就不是我们所管之事了。”

说完,狂四郎来到庭院里,疾步走了出去。

“老爷!请等一等!”

次郎吉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狂四郎和次郎吉走出竹林之时,云雾散开了,月光洒满了烟雾霭霭的原野,远近各处的村落屋顶、林子、丘陵像被刷子一个个刷过一样,浮现了出来。

突然,一阵怒号和惨呼从竹林对面传来,打破了眼前的寂静。毫无疑问,这声音正是从刚才二人出来的那座宅院里传出来的。

“还是下手了。”

次郎吉低声嘟囔着。这感觉真是让人不舒服。

“次郎吉,那个女人到底姓什么?”

“哦,她说自己是什么海产批发店老板家的小姐,全是胡说八道。……老爷,您知道万古烧[28]吗?”

“指的是沼波五左卫门吧?”

沼波五左卫门是伊势桑名的商人,精通风雅,喜好品茶,制作的乐陶[29]十分精妙。他还擅长交趾[30]、荷兰的彩色釉画,自己在三重郡[31]朝日村对面开窑烧瓷,但烧出来的瓷器一个都不卖,足见他对此类物品的痴迷。后来应召来到江户,住在小梅村,从事将军家的茶器制作。他烧制的是一种类似于萨摩小开片陶器的佳品,在釉面上施以彩画,再盖上万古之印章。对于收藏家来说,那可真是千金难求之物。

“那个女人就是沼波五左卫门的孙女吧。”

“是的——”

“五左卫门好像性情十分古怪,据说他并没有将制陶之法传给子孙。更有意思的是他的遗言。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桑名首屈一指的大户,应该留有一大笔遗产。但是,他的遗言却说,若想知道金子藏在哪里,就要到敬奉给热田神宫的砧柄青瓷花瓶中去找。当时,那花瓶已经成为神宝之一,被供奉在就连大名都无法见到的内殿里面。……可叹啊,已经让人艳羡几十年了。”

“五左卫门只有那一个孙女吗?”

“没错。……小的机缘巧合得知了这个秘密,正想尽办法要潜入热田神宫盗得此物之时,却听说这个花瓶会被赏给在奉神比武中得了头名的武士,所以小的慌了神,没想到更慌张的是那个女人。不巧,她那个当家的完全就是个废物……最后,想出来这么一个馊主意,一直到找到眠狂四郎老爷之前都还顺风顺水……”

“花瓶中有图这件事,只有你和那对夫妇知道吗?”

“小的觉得是这样。”

之后,狂四郎没有说话,抬脚走了。

“老爷,您打算怎么办?还要参加比武吗?”

狂四郎没有答话。








翌日,天空万里无云,是适合举行节日庆典的绝佳天气。

被数百年树龄的林子环抱的热田神宫院内,聚集了数千民众,在此要举行射箭祭神仪式。海藏门外竖起了一面高达六尺的大靶子,两名神官[32]、两名中藤[33]、两名祝部[34]——共六人作为射手,在荒木弓上搭上用纸做的白羽箭,朝着天、地、靶子各射出一支。这一宣告比赛开始的仪式结束之后,在拜殿南边的神乐殿举行太神乐[35]。

钦差撤下祭文殿内前夜给神献上的贡品,在乐师演奏三管乐器时,沿着回廊走进了钦差殿南边的透垣[36]的幔帐内。

这里就是奉神比武的地方。

从一大早开始的五十六组初赛已经结束,现在——申时[37]三刻,仅剩下两名即将决战的剑客留下来等待钦差。

峨冠博带的钦差佩带着螺钿装饰的宝剑,脚穿浅沓[38],在正面上座的临时座椅上落座,人满为患的尾张藩的侧席也好,远处下首的下级武士也好,都瞬间鸦雀无声了。

裁判高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

“首先出场的是直心影流的老师,北条弥九郎。”

在南边的席位上候着的武士应声而起,他携带一柄三尺有余的木刀,脚上穿着白布袜,踩着落满斜阳余晖的大石子路走了出来。只见他身着熨斗目小袖[39]上衣,仙台平[40]料子的裤裙,把系在两肩处吊衣袖用的鞣皮带子[41]打成十字结。他是个身高六尺有余的大汉,年纪约在五十开外。

接着,裁判喊道——

“圆月一刀流,眠狂四郎。”

唤声刚落,小声的议论就像细微的波浪一样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

随着比武时刻的邻近,人们觉察到,在取胜留下的参赛选手中,一定会有一个名字奇怪、长相异常、身着黑衣的浪人。

然后,这个浪人最终决定对抗北条弥九郎,场内顿时笼罩着一种极其紧张的气氛。

在尾张这个地界,北条弥九郎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弥九郎是振兴了直心影流的大师藤川弥司郎右卫门的高徒,是唯一一个得到了象征本门绝学的韬之形(龙尾、面影、铁破、松风、早船、曲尺)[42]修业合格证明之人。

直心影流有几本家传秘籍,依次为灵剑传、究理卷、目录、许可、命剑传。

弥九郎被传授了以上每本秘籍中所记录的绝技,还从师傅的名字里继承了一个“弥”字。

既然有这么一名出类拔萃的剑客参加今日的比武,所有人都认为花落谁家已经毫无悬念。

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浪人潇洒现身,并要与北条弥九郎一决高下,这让场内的气氛迅速高涨自然也不是什么怪事。

听见叫自己的名字,眠狂四郎连吊衣袖的带子也不扎,一副寻常打扮踱了出来,单手拿着一柄借来的木刀,光着脚。

二人隔了两间距离,相对而立,互相打了招呼之后,朝上座施了一礼。

担当裁判之职的是尾张藩的剑术教头,鹿岛神道流的芳贺孤心,他已年逾古稀,白发白髯,仙风道骨。

弥九郎和狂四郎同时跨出一条腿,下肢摆出八字,木刀刚啪地一声交刃,剑气霎时溢满了这绿荫遮蔽,深邃悠远的神宫院内。

或许是受到了剑气的惊吓,数只白鹭扑棱一声扇动翅膀向天空飞去。

弥九郎摆出青眼。

狂四郎则摆出地摺下段[43],尖落在了脚尖前三尺的地方。

保持着这种架势——两人宛如两尊石灯笼一样,纹丝不动。

二人之间相隔九尺。

二人的眼睛同时注视着对方的眉心,眼微睁,眼珠不动,一眨不眨。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弥九郎心道:除了恩师弥司郎右卫门之外,世上竟还有如此可怕的剑客!——于是,心里暗自感叹,今天不得不着实施展一番自己的真本事了。

并非是自己的剑术老了,而是敌人的剑里蕴含着神秘的魔力。

他正思量着——

狂四郎的木刀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开始缓慢地画起了圆月形状。

——弓矢八幡[44]!弥九郎脸色煞白。

从二人之间九尺的距离中升腾起来的滚滚杀气,弥漫了千余双凝视者的眼睛。

终于——狂四郎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月。

刹那间,弥九郎的刀尖宛如鹡鸰之尾一般微微抽动起来。

“呀啊——!”

同时,生命之火焰从二人口中喷涌而出。

紧接着的一瞬间,二人唰地一下回到了原来的姿势。

充其量不超过十秒,两柄刀都还保持着最初的架势,然而,顷刻之间,弥九郎的身体缓缓向前倒了下去。

当他的身躯沉重伏在地面之时,狂四郎引刀收势,得体地低头朝正前方施了一礼,退下场去。

翌日一早,在东海道佐屋路庄内川的一片土堤斜坡上,狂四郎曲肱为枕,随意仰卧着。

他旁边的鼠小僧次郎吉双眼放光。

“老爷,让小的开开眼吧。”

说罢,他拿起了一个白布包裹的物件。

次郎吉解开白布,看到一个桐木盒盖上写着“沼波五左卫门造砧柄花瓶”字样,即刻拍手叫好。

他恭恭敬敬地打开盒盖,一只手小心翼翼从花瓶口探了进去,突然大叫道:

“啊,找到了!”

然而——

刚展开那张抓到的纸片,次郎吉便十分扫兴地嚷嚷道:

“怎,怎么回事,这——”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接过纸片,只见笔迹俊秀的一行字。书曰:

“散落无痕者,焰火一瞬也。”

突然——

“哈哈哈哈……”

狂四郎一阵狂笑,那笑声穿越碧空,高扬远去。

但是,不知为何,那笑声的背后却回荡着落寞的余音。



* * *



[1]箱根八里:指箱根路,从东海道小田原宿开始到三岛宿之间约八里的小路。

[2]大井川:位于静冈县中部,发源于赤石山脉,注入骏河湾,江户时代禁止在其上架桥渡船,旅人必须雇用人力肩抬过河。

[3]热田神宫:位于爱知县名古屋市热田区的神社。

[4]伊势桑名:三重县地名。

[5]大大名:在大名中俸禄一万石以上,十万石以下称为小大名,俸禄十万石以上的称为大大名。

[6]舟番所:江户时代对船及行人进行管理征税等活动的公家部门。

[7]尾州:尾张国别称。

[8]鸟居:神社入口的牌坊。

[9]藩:江户时代大名的领地、组织、组成成员的总称。

[10]结城绸:结城附近出产的丝织物。

[11]独钴:纵向纹样多的织物。

[12]博多带:博多一带地区生产的丝绢织物所作的带。

[13]小僧:对年轻男子的蔑称。

[14]初午:二月第一个午日,神社有庙会。

[15]日本武尊:日本古代传说中的英雄。

[16]织田信长:战国安土时代武将,于桶狭间大破今川义元。

[17]初卯祭:正月初的卯日所举行的祭神活动。

[18]卯杖卯槌:卯日祭神时所用到的神具。

[19]青瓷花瓶:中国宋代时粉青色的瓷器流传到日本后的称谓。

[20]八幡:神社名,武士多以此神社立誓。

[21]千鸟破风:东亚传统建筑中正门屋顶装饰部件,呈现三角形。

[22]虹梁:弧形梁。

[23]大瓶束:立于虹梁之上的瓶形束柱。

[24]雨户:挡雨拉门。

[25]俳味:俳句的独特风趣(以洒脱、飘逸、平民性为特征)。

[26]戌时:晚八点。

[27]唐国商船:古时中国商船。

[28]万古烧:1736—1741年间江户中期,伊势桑名的豪商沼波弄山开创的陶器,花纹以异国风情而著称。

[29]乐陶:一种手捏的素陶。

[30]交趾:中国古代地名,今越南北部。

[31]三重郡:今日本三重县。

[32]神官:在神社侍奉神明的人。

[33]中藤:以年龄划分的和尚等级,中等和尚。

[34]祝部:侍奉神明的人。

[35]太神乐:伊势神宫奉神时所跳的舞蹈。

[36]透垣:用竹子或木板做的篱笆墙。

[37]申时:下午3点到5点之间。

[38]浅沓:穿束带、衣冠、直衣时搭配的鞋子,鞋窠很浅。

[39]小袖:江户时代武家所穿和服一种。

[40]仙台平:质地极好的布料的一种。

[41]带子:束袖子用。

[42]龙尾、面影、铁破、松风、早船、曲尺:招式名。

[43]地摺下段:剑道招式之一,剑尖指向对方左膝盖处。

[44]弓矢八幡:八幡大神是弓箭之神,一般是武士发誓时的所用语,意为“绝无虚言”。





长枪与骄姬





春光明媚,铺满一望无际的琵琶湖[1];风凛冽,湖面掀起阵阵巨浪。岸边的芦苇随风而动,顺着风向从西往东飘舞。

哗啦……哗啦……哗啦……

狂风呼啸,风中夹杂着摇橹声。此刻,湖面上,一叶扁舟穿过濑田长桥[2]渡往对岸。

横渡湖面前往大津的是矢桥[3]舟。

并不是二人包下了这艘船,而是船上乘客只有眠狂四郎和鼠小僧次郎两人而已。

如此狂风恶浪,旅人若非燃眉之急,都会避免乘坐矢桥舟。由于比叡山上[4]刮下来的疾风——所谓比叡落山风的缘故,湖上船只往往会遭遇沉船厄运。

“矢桥走水路,虽近却耗时,欲速则不达,濑田多桥路”,这样的歌竟也被收录至古书《醒睡笑》[5]中。

一般情况下,东海道或中仙道之旅,从岔道口草津驿站开始,穿过乡野小道来到濑田,走过小桥、大桥以及一百九十间长的青柳桥,就到大津了。

狂四郎一行也做此打算,不过他们快赶到坚原时,被一个船夫缠上了。

“客官,来坐船吧。明智左马之介[6]坐船渡湖的时候可是边摇着扇子边赞叹‘绝色美景啊,绝色美景啊!’——”

船家如此推荐,狂四郎也便说道:

“好啊,与梁上君子一道儿出游没什么情趣,姑且就着清秀的景色互相陶冶一下情操吧。”

他采纳了船家的建议。诚然,船行一里,抬眼望去处处是绝色美景。

向右可眺望三上、镜山以及八幡、长命寺、伊吹的险峰之巅;向左可饱览日枝、比良高岭,志贺、唐崎奇松,坚田的海湾,真野的入海口等胜景。湖面倒映着春日苍翠朦胧的山峦,清秀明丽,是近江八景中首屈一指、引以为豪的美景。

不过——

这是一般喜爱看风景的旅人游法。狂四郎不知何时已随意地仰面而卧,次郎吉则拿出在草津买的姥饼[7]津津有味地吃着。

船夫倒也没牢骚,一声不吭只管划船。

次郎吉一个不剩吃完了,说道:

“喂!船头,别这么冷冰冰地闷不做声,随便啥,唱一个呗!”

“嗬嗬嗬,好嘞!”

船夫配合地清清嗓子,仰起头唱道:

“呀啊嘞,哎……湖上的船夫呦,都有三尺白布呀;咱是头发有点少哇,老爷您不是吗?……咱缠头白布就搞定啊,老爷也一样可不行……问问染坊染啥好哇,下面的花色任您挑:一来喇叭花,二来燕子花,三来紫藤,四来狮子牡丹,五是山上千本樱,六是紫鹿小斑点,七来南天竹,八来棣棠,九是梅花一闪现,十来任君心意染哎……”

粗犷的嗓音巧妙地控制着节拍。

狂四郎望着无边无际的高积云,感觉似乎有过类似的情景,也像这样躺着,天空也是这样的云朵。对,确实如此,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过同样的云——狂四郎凝望着耀眼的太阳被镶上了鲜红的云环,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另一艘船的橹声传来,比狂四郎乘的这艘更急。

——啊,想起来了!

狂四郎的记忆苏醒了。十年前,在濑户内海的一座孤岛上,他跟着一位老剑客学习剑艺的时候,那一天,也是如此光景。

那日,狂四郎也像这样躺在船上,海面比琵琶湖还要平静、湛蓝。船儿随波逐流,他静静思忖师傅教授的一刀流奥义。

师父教完狂四郎“天中地阴阳”五形之后,便命他钻研终极奥义——练习水月之位。新影流是用阳中之阳,使上段招式;一刀流则是用阴,使下段招式。阳中之阳一旦出击,则落于阴形;阴中之阴一旦出击,则变作阳形。师父要求狂四郎用太刀阴形法式,斩水中月影——不管距离远近,手起刀影翻飞,波浪细碎纷扬,随之月影复原,一气呵成,运转流畅。这便是贯通柳生流新秘籍中月阴、山阴起式的奥义。

狂四郎仰面朝天,拿着木刀思索着,他猛地对着骄阳瞪大眼睛。当然,烈日炫目,一刹那他便被晃了眼,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师父的船靠了过来。

眨眼间,狂四郎如水鸟般飞跃而起,面朝师父,木刀在他足尖前三尺处落下,并摆出下段姿势。

狂四郎极力瞪大双眸,目眦欲裂,然而被阳光烧灼的瞳孔仍模糊不清,他根本看不到师父的身影。不过,周围的一切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瞪着不见身形的师父的方位,缓缓挥动木刀,朝其身影周围——他所能看清的视野内——画着大圆弧旋转斩切。

将回到原来的下段起式的瞬间,“哈!”

狂四郎怒涛般迅捷地跃入师父船中。师父屈膝使出鸟居招式才勉强接住他闪电般的一击。“你参透了!狂四郎——”

师父大声说道。

圆月杀法便是这样参透的——那天,便是高积云密布。








自己创出剑术精髓圆月杀法的情形,竟然差点儿记不起来了,狂四郎苦笑一声。

彼时的流式,就是这般躺在船上,凝望太阳的时候偶然悟出来的。

与太阳相对的月亮——即,阴式招式则从中获得了启发。

蓦地——

狂四郎的意识回到了现实中来,从靠近的橹声判断,靠近的不止一艘船。

只见两艘船同时快速逼近。

狂四郎迅速绷紧神经,他一旦直觉有敌人来袭,便不会大意,不过这次已经无法躲避。“次郎吉,对手如何?”

“嘿嘿嘿,公子,香味儿早飘过来了啦,左右都是妙龄女子,肯定比近江八景[8]还饱眼福呢!我说,您倒是先起来看看呗。”

“都是女人?”

狂四郎皱起了眉头。

“上等的尤物啊……一边儿仨人,估摸是南方或者北方的大名带着婢女乘船出游吧。”

“哼,也就是俗话所说的‘矢桥舟上乘,小媳妇啦姑娘啦,秀色沐春风’吧,——好像琵琶湖里也出现过的水獭变的娇娘。”

狂四郎低声说着,却并没有起身。

——该怎么对付?

对手都是女人,有意思。他似乎挺喜欢被女人找茬儿。

顷刻间,两艘船已呈夹击之势追了上来,与狂四郎的船齐头并进。随之,慢慢缩小船之间的距离。

一溜儿俱是千代田[9]模样衣着——正如次郎吉所言,湖面上一下子似繁花盛开,香艳无比。

站在岸边远望的人,恐怕会认为三船只是偶然并排在一起。

而且,这些女子眼睛根本不看朝中间的船,似乎只是对着湖光山色,沉醉在松尾芭蕉遗作中的样子。

船与船之间的距离缩小至只有四尺时——

左边的船正中的女子袅袅婷婷站了起来。

电光石火之间,她与仰卧的狂四郎的视线不期而遇,女子嫣然一笑。

她不算美艳,细长的丹凤眼闪着清澈的光,仿佛只看一眼就能摄人心魄。

女子忽地单脚踏上船舷,猛然抬脚间,白皙的小腿在衣襟下闪现。下一瞬,她着力一蹬,身形已陡然跃入空中。

窄袖便服的扇形碎纹下摆上下翻飞,大红的绉绸、水蓝的薄纱鼓满风,随着下摆飘向空中。女子大理石般光滑的纤足暴露在阳光下,从狂四郎头顶飞跃而过。

“唔!”

狂四郎低叹一声,他弹起来时,女子已落到了右边的船上。

空中两间的距离,她竟能如此轻松飞越,这本事真令人惊叹不已。

而且,她右手中粗绳锚形钩子上挂着的正是狂四郎置于身侧的箱包。里面是前几日狂四郎在热田神宫的奉纳比赛[10]中战胜北条弥九郎后获得的万古烧[11]砧手花瓶。

“呵呵呵呵呵……”

同时——左右船中爆发出娇媚的笑声。

“眠狂四郎吧——跟仰望羽衣天女的博陆[12]一样看醉了吧?”

说这话的是右边船头的女子,她看着像是这群人的头目,面容高傲,气度不凡,独自披着竹帘花纹的裲裆长罩衫[13],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的样子。

狂四郎本就面色苍白,如今更是血色全无,冷若冰霜。这等侮辱,近来还没有经历过。

不过,狂四郎事事看得开,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无一丝沮丧之意。

“敢问姑娘,戏弄于我所为何事?”

“没什么理由。你在热田神宫打败了当代高手北条弥九郎,令人不快,所以就想抢你的奖赏解气。”

“只为这等小事捉弄于我?”

“那又怎样。你最好承认,你已经因为疏忽失败了。”

诚然,太大意了。天女衣襟翻飞,露出光腿飞跃空中,就是利用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招数。

“确实如此,这是在下平生第一次失败。不过比起博陆,在下更想化身猿田彦[14],自享有天钿女神的舞姿。”

“嗬嗬嗬嗬,小女子声明,自己讨厌被当做道祖神[15]之类的神灵被人崇拜。”

“阁下是哪位大人的夫人?”

“想知道自己来查呀。”

“我明白了。在下向来性格怪僻,夫人爱好也是奇特,那在下就要让你心服口服。我要取回花瓶。”

“好呀,那你试试看好了。”

言语间,船间距已过五间之远。

女子们洋洋得意驾船远去。狂四郎回头向船夫问道:

“喂!你怎么了?”

他责问道。因为他们的船纹丝不动。

“妈的!吓老子一跳,船桨都掉水里了。”

次郎吉骂骂咧咧,仍一脸恍惚,似乎眼前还有跳跃空中的白色大腿若隐若现。

“船桨掉了?”

狂四郎狠瞪一眼船夫,一言不发。

待狂四郎他们的船被渔船拖至义仲寺前松本渡口时,已经过了七刻(现下午四时),正赶上观赏近江八景中濑田迷人的夕照美景。

船只停靠防波堤的时候,狂四郎徐徐起身,假装要上岸,陡然飞起一脚踹上船夫前胸。

“你,你干啥!”

狂四郎面色一沉,冷眼看向挣扎的船夫,“看相貌神色,你是个武士吧。早在船桨掉落之前,我已知晓你是那傲慢女子的属下。你拿下头巾,鬓角应有卷毛[16]。说起来,你方才唱的数字歌应是越后调。琵琶湖的船夫哪里会唱越后调?你唱得很好,想必是在当地学过。据我所知,只有越后国大名的女官教授越后调。”








夕阳西下,为便于行舟,山伏湖畔点上了高灯笼,湖边成排的茶屋也亮堂堂的,照得湖面一片通红。

这时候,头戴宗十郎头巾[17]的眠狂四郎和贼人打扮的鼠小僧次郎吉,经过滨通,来到了京大道。

从札辻[18]到黑门称作八町,一路来本阵[19]、协本阵、客栈、小憩茶屋鳞次栉比,店内店外人头攒动,行色匆匆。京三条桥启程共有五十三站[20]驿站,大津是第一站,彼时城中已有客栈一百三十家。

狂四郎与次郎吉在一家旅馆前停下脚步。这是一家叫肥前屋的本阵(又名锅岛本阵)。

四周围满了帷幔。

此处便是那高傲女子的居所。其实,此女出身高贵,乃将军家齐之女高姬公主。

该女嫁给了越后松村的堀丹波守(俸禄三万石),却不料丈夫早逝,自此她便过上了自由豪放的生活,并托故外出,遍游江户、京都,是个相当不好惹的主儿。

德川家齐子荫绵长,育有儿女五十余人,他们飘零各藩,演绎出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加贺前田家为了迎娶年仅七岁的溶姬公主,修建了朱门,即现在东京大学的赤门,并被迫接收了大上腊[21]之下的大奥女官八十六人。从此,领地百万石的大名却要被这些女官直呼其名“加贺守、加贺守”,忍受这等屈辱。尾张家则前后四次收家齐之子做养子。水户家正相反,德川家修迎娶峰姬公主为妻,每年都能向朝廷索要二万两脂粉钱,财政甚是宽裕。福井的松平家,迎娶了浅姬公主,加封两万石,不过必须要收养失明的民之助为养子。

高姬公主每年也有三千两百俵[22]的脂粉钱,嫁入越后府亦然。成为未亡人后,这笔钱就任她随意挥霍。只是,去年,西丸老中水野忠邦以幕府财政困窘等诸多原因为由,追查并逼迫本丸老中水野忠成悉数取消了将军儿女的脂粉钱。

高姬公主在诸多子女中颇得将军厚爱,但也无法违抗这一规定。不过,中断作为每年例行活动的江户至京都的旅行,她是绝对不会听从的。新年伊始,她置堀藩重臣拉着的脸于不顾,上京讨要些盘缠,开始了东海道的旅程。

尾张大纳言是高姬公主的弟弟,她便去那里逗留几日。期间,高姬公主参加了热田神宫的初午祭[23],在奉纳比赛时看到眠狂四郎打败了北条弥九郎。

“次郎吉——”

“小的在!”

“你在外观望,看能否了解本阵内部结构。”

“这个嘛,能知道大致方位。”

“好极,那便查查看。”

“动手吧。”

次郎吉微微点头,随即离开狂四郎。本阵正门是卷棚式搏风[24]造型,雕刻绘图丰富多彩,他急匆匆走过玄关,沿着帷幔,转眼间就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

在此之前,他可是曾潜入八十多所武家府邸的鼠小僧啊!








“……大和丰饶多姿,桥畔初蒙迷霞,江户染空曙紫,水映白雪富士,云袖花波荡漾,颦目美人宫樱,御殿山中脂粉香,醉落花中游蝶……”

本阵最奢华的房中,高姬公主斜靠在扶手上,哼唱长调,行事所为皆不符大名正室身份。所唱长调是这次上京私下请杵屋六三郎教授的《吾妻八景》。

“私窥花阴,小舟阔论……遥归杜宇,初啼羽衣,逢天女戏——”

一位不满二八,盛装打扮的町女[25],捧三方供案[26],面放着绘草纸[27]。她缓步向前,进入屋中。

“拜见夫人,这是浮世绘画师又平的滑稽画,请笑纳。”

町女跪拜在地,从容不迫地说着套话。

大津绘多描绘持枪侠客、鬼念佛、葫芦逮鲶鱼和盲乐师打狗图等。松尾芭蕉的名句“大津绘,启笔初,皆作佛”——便是大津绘的写照。

“哦,费心了。你是肥前屋的女儿吗?”

“是。”

高姬公主紧盯着町女,突然,她眼中闪过一道妖冶之光,

“过来点儿。”她命令道。

町女毕恭毕敬地膝行过去。高姬公主蓦地伸出一只手,握住町女按在榻榻米上的柔荑,触感柔软而有弹性。

她猛然缩近二人距离,

“来,再近点儿。”

高姬公主一把将町女拉来揽在怀里。

“抖得这么厉害,怕吗?”

“不,不是……”

“我来教教你西方国家的礼节。”

町女扭脸想要逃开,高姬公主单手用力把她拉回来,并强吻上她的芳唇。

町女刚过破瓜之龄[28],材匀称丰满,肌肤滑腻。高姬公主的十指自上而下,一路抚过她的玉颈、香肩、酥胸、蜂腰,并且始终不愿离开她的蜜唇。町女气血上涌,令人怜惜,她全身上下哆哆嗦嗦,无力地反抗着,这倒让为所欲为的未亡人增添了无上的快感。

“公主殿下——”

冰冷的声音响起,高姬公主松开了町女。

町女傻子似的不顾礼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个趔趄撞上了走廊(书院)柱子,踉踉跄跄逃了出去。

说话者从另一个房间进来,正坐在公主前方一间之处,她正是在湖上凌空飞跃的女子,如今摆在她膝前的便是从狂四郎那里抢来的箱包。

她假装对主人的行为漠不关心,一副木刻般的表情,

“属下想请您看看花瓶里面。”

“是得看看。”

高姬公主若无其事地端详起这尊青瓷花瓶。

“纲代。”

“在。”

“若沼波五左卫门真的把遗产藏宝图封在瓶子里的话,你便立了大功,赏你多少好呢?”

“请容属下先调查一下。”

“遗产若有十万两,就赏你一千两、两千两。”

高姬公主“哈哈哈哈”放声大笑。

她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花瓶的秘密,便从狂四郎那里抢了过来。这就是被朝廷断绝脂粉钱的人滋生的利欲心。

“哎。”

高姬公主拿过花瓶放在膝上,伸手从花瓶中摸出那张令次郎吉目瞪口呆,让狂四郎疯狂大笑的纸条。然而,她即便念着“散落无痕者,焰火一瞬也”这句捉弄人的话,倒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纲代,把花瓶打破。”

“欸?”

“若是没头脑的人,看到这句话怕是要失望了。可这骗不了我。五左卫门想必是把藏宝图涂在粘土上烧成了花瓶,他定是想把财产送给能识破的有缘人。”

高姬公主正自信地说着,纲代突然神色一紧,瞬间出手控制局面,她一跃而起抓过架在长押[29]上的长枪——

“嗨!”

她运气发力,气势惊人,嗖地一声刺穿屋顶一角,像是刺中了。

然而奇怪的是,对方气息却消失了。

纲代仰头审视,又向另一角接连刺出几枪,却为时已晚。

“贼人,快快现身!”

纲代大喝一声,本阵内马上骚乱起来。

马上——或者说瞬间,警卫们就发现了逃跑的黑影,他们正掠过广阔的庭园沙滩,逃进涌泉那边斜庭的树丛之中。

“抓住他们!”

警卫们蜂拥而至。

为掩护跛行的那个黑影,另一个黑影停下了脚步,幽灵般地站定。

“快逃,次郎吉——”

说完,头戴宗十郎头巾的黑影悠然走出两步,似乎期待一战。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对方冷言答道:“在下大伴黑主。”

遥远延喜年间,大津湖畔,六歌仙之一的大伴黑主代替地方长官,轻轻松松敷衍了宇多法皇的刁难。

高姬公主走到沙庭中央,透过人群看到他。

“那人是眠狂四郎!”

她轻声对纲代说。

即刻,狂四郎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代我转告高姬公主,在下并不是来取花瓶,只是对公主抢花瓶的理由起了疑心,所以来确认一下。在下趣味奇异,没想到公主也一样。”

话音未落,追击的人群之中,一人的兵器在月光中一闪。

下一瞬,被砍之人落入水中,激起巨大的水声。








翌日早晨辰时上刻[30]。

大名队伍的侍从身着华服,浩浩荡荡从锅岛本阵出发了。

队伍参拜完石山寺后,便向京都行进。

开路的仆从扛着绘有金色家徽的衣物箱,紧跟的人扛着装饰有呢鞘鸟羽的长枪[31],面两人各持一柄宽刃大刀,之后便是一长队侍从扛着衣物箱。显而易见,与徒士[32]、下人相比,婢女人数更多。

然而,围观平民却发现,往日争奇斗艳的队伍,今日人人都紧张不安。

原来,若党[33]、足轻[34]等都被警告过,说是有一个叫眠狂四郎会使妖刀的怪人不知将在何时、何地前来偷袭,断不可松懈大意!

不过,已经平安走过了从马场到西庄最容易被伏击的松林地段。

过了膳所[35],到栗津松原了,队列里的仆从们心想:不会来了吧,稍微有些松懈。

不知什么原因,轿子猛地停了下来。抬轿子的仆役大吃一惊,东张西望寻找走不动的原因。

轿子仿佛有了意识,死活不往前走。旁边的纲代,前后的小纳户[36]和徒目付[37],面面相觑,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事实上,他们确实听到了一声怪响。

不过,最讶异的当属轿子中的高姬公主。她没有尖叫并不是由于性格刚毅,而是被吓呆了。

一柄裸枪从高姬公主两膝中间,如植物发芽那样穿刺而过,在离她鼻尖一寸处停了下来。

换句话说,这柄枪穿过桥板和轿底,钻过高姬公主两腿间,噗地一声从她膝头穿刺上来。

真是令人惊叹的高超枪法。

高姬公主拼命咬紧牙关,手指颤颤巍巍地解下圈在枪头根儿的纸片。


空中抢去的物品请从地下还回。否则,下一枪将穿透你的身体,请做好准备。

眠狂四郎


高姬公主悄悄打开窗。

纲代看过去,险些惊叫出声。

高姬公主把膝上的箱包递给纲代,纲代拿着到桥边猛地扔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枪从桥板内侧穿刺而出,挑住箱子的绳结,又收回桥底。……一连串动作,无声无息。

不久——

队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开始缓慢行进。



* * *



[1]琵琶湖:位于滋贺县中央部的湖,是日本面积最大的湖,旧称近江海。湖水经濑田川流入淀川。

[2]濑田长桥:位于滋贺县大津市,是琵琶湖流往濑田川处架设的桥。是连通旧东海道,出入京城的要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3]矢桥:滋贺县草津市地名,琵琶湖东南岸的旧港町。“矢桥归帆”是近江八景之一。

[4]比叡山: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北部、京都市与滋贺县交界处,海拔848米。古来作为信仰之山闻名,有天台宗的总本山延历寺。

[5]《醒睡笑》:日本笑话集,8卷,安乐庵策传编。是日本最古老的笑话集。

[6]明智左马之介:全名为明智左马介秀满,生于天文六年(1537),原名三宅弥平次,是明智光秀的女婿。光秀平定丹波后,他被封为福知山城主。天正六年(1582),因为娶了光秀曾嫁给荒木村次的女儿,改名为明智秀满,又名明智光春。成为明智家一门众。之后作为明智家五家老之一,随光秀转战各地,是光秀最得力的部下。

[7]姥饼:近江国草津特产。

[8]近江八景:指日本近江国(现滋贺县)最为优美的八处风景,分为:石山秋月、势多夕照、粟津晴岚、矢桥归帆、三井晚钟、唐崎夜雨、坚田落雁、比良暮雪。

[9]千代田:位于日本茨城县南部,东邻石冈市。

[10]奉纳比赛:为向神佛敬奉,祈求武艺精进而在神社或庙宇的院内进行的武术比赛。

[11]万古烧:日本江户中期在伊势桑名的沼浪弄山首创的陶瓷器。

[12]博陆:指霍光,霍光生性忠谨,曾长期主持朝政。《汉书·霍光传》载汉武帝封霍光为博陆侯。

[13]裲裆长罩衫:日本近世武士家中妇女礼服的一种,罩在和服外,拖着下摆。

[14]猿田彦:日本《古事记》、《日本书纪》神话传说中的神,天孙降临时曾当向导。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鼻梁高挺,身长7尺有余。

[15]道祖神:塞神,为了防止恶灵侵入,日本在村边、山口,十字路口等处供奉的神,保佑路途平安。

[16]卷毛:剑道中,面罩护具戴久了,鬓角的毛发会变卷毛。一般鬓角有卷毛的武士都武艺高超。

[17]宗十郎头巾:在长筒状角巾后部缝上长缀子,黑绉绸制作,有里子。宝永年间歌舞伎演员初代泽村宗十郎佩戴后逐渐流行。

[18]札辻:指江户时代树立官制告示牌的十字路口。现多作为地名。

[19]本阵:日本江户时代供大名等住宿的官方许可的驿站旅馆。下文中协本阵指驿站旅馆的预备房间;客栈指因私外出的武士和一般平民住宿的旅馆;小憩茶馆指轿夫、苦力等休息的场所。

[20]五十三站:指东海道五十三站。江户时代,设在东起江户日本桥西至京都三条大桥的东海道沿线的53处驿站。

[21]大上腊:宫中女官的最高级别,江户时代也指服侍幕府或大名的女官的最高称呼。

[22]俵:包,袋,草袋。计数装入草包内的米等物的量词。百俵等于三十五石。

[23]初午祭:2月最初的午日,祭祀农神的节日。

[24]卷棚式搏风:建筑用语。指中央向上隆起,两端呈曲线起翘的搏风,多见于正门,大门,和神社的屋顶,装饰用。

[25]町女:商人家出身的女子。

[26]三方供案:带座的柏木四角方盘。给神佛和贵人贡献供品用。

[27]绘草纸:江户时代创作的面向妇女儿童的插图小说。

[28]破瓜之龄:女子十五六岁,青春期,思春期。源自“瓜”字竖分为二,为两个“八”字。

[29]长押:横木板条。日式建筑中,装于门楣上和门榄下等的侧面,连接两柱的水平构件。

[30]上刻:江户时把一刻(两个小时)分为上中下三刻。

[31]鸟羽长枪:在长枪鞘尖上用羽毛装饰。大名行列的打头人挥动以壮大威势。

[32]徒士:武士身份之一,不许骑马的下级武士。

[33]若党:武士的年轻随从,身份低,不许骑马。

[34]足轻:江户时代武士最下层,杂役、步兵。

[35]膳所:滋贺县大津市内的地名,毗邻琵琶湖。

[36]小纳户:江户幕府职名,若年寄属下,负责主人日常杂务。

[37]徒目付:江户幕府职名,负责保镖、探查主人身边敌情。





京城的雨





从大津到京城大概有一日里的山路,那里的湖光山色自然而然改变了当地的风情。通过大谷、追分、四宫,路过茶屋、竹丛、日冈,然后进入京城,途径蹴上、粟田口、百川桥,最后到达三条大桥。

人们从江户出发,历经东海道十余日的旅程而跋涉至此,即便他们的目的地是鹿谷或鸟边地带,若是不到三条大桥,那就不够尽兴。这就是游客微妙的心理。

眠狂四郎毫不顾忌这个旧习,他从粟田口出发,选择前往那个通向青莲院的平缓斜坡,他并不是特意绕过来想要看一眼三条大桥,而是因为他有意想在某个地方抓住跟踪者。

那个披着黑领方袖外衣的女人,剃过眉毛的印迹还有些发青。她走起路来,下摆摆动,甚是妖艳,白皙的小腿在淡蓝色衬裙之下若隐若现。狂四郎大致是在蹴上附近察觉到她在跟踪自己。

狂四郎缓缓走过青莲院前,然而在这人影稀疏的路上,这个女人依然隔着一定的距离跟踪自己,狂四郎倒有点佩服她的胆识。

空中淡云密布,不过这气候异常温暖,沁人肌肤,犹如春季过去,迎来梅雨季节一般。

从清晨开始,天气就像随时要变坏一般。当他来到知恩院前面时,白色的雨云就从华顶山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迅速向巨大的山门顶上压来。

狂四郎并没有加快脚步,他登上石阶,走到楼门之下。

这样一来,女子即刻随后赶了过来,毫不畏惧地跑上楼门,隔着柱子站在那里。

暮色变暗,悄无声息从远处飘来的雨仿佛想要敲开山门一般,突然之间猛烈的巨响扩散开来。雨滴击打着道路和石阶,飞溅起水花,颇有一番情趣。

“哦,下得真大啊——”

女子将两袖合在胸前蹲了下来,说话的语气好似十分享受这瓢泼大雨似的。然后,她向狂四郎搭讪,语气甚是直爽。

“看这样子,今年大概没有春天了吧,先生。”

狂四郎沉默着,并没有正眼看她,女子只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侧脸。

女子并未意识到,狂四郎这种情况下的沉默不语则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了惊人的答复。

“天气如孩儿脸般变化无常,忽而变暖,忽而转寒,忽而下雨,忽而放晴,这样下去的话花儿也会不知所措,失去颜色吧。”

说罢此话,女子悠闲地低声唱了起来。

春天樱花最美,快去东山看花,争相斗艳的夜樱,真让人飘飘然。无论是精华还是普通的都很实在。即使是串两支,也会很软和,祇园豆腐[1]的两间茶屋……

“喂!”狂四郎突然打断了她的歌声。

“失去色泽的并不只是樱花吧,还有你在这雨中独自飘零的情形——你不觉得吗?”

女子看着狂四郎在昏暗之中泛起的冷笑,第一次害怕地耸了耸肩。

“站起来行吗?你那个姿势简直就像在说‘砍掉我的头吧!’”遭到如此斥责,女子目光怯怯地落在狂四郎身上。她慌忙想要站起身来,可膝盖却不断打颤,半身失去平衡,一只手按在了石板上。

狂四郎低头看着这一幕,说道:

“你的胆识看起来实在过人,不过你对这类任务还嫌生疏。”

“……”

“委托你跟踪我的人可真是愚蠢。……首先,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和住所吧。难得来京城,还是多一个熟人比较好吧。”








雨停了。

低垂在弯曲的房顶屋脊上的乌云,突然向远方退去,太阳似乎就要出来了。女子像是被粘在柱子上一般,害怕得一动不动。

“有缘再会吧!”狂四郎扔下这句话,静静走下石阶,竹皮草履发出了刷刷的声音。

女子名叫阿春,据说在从五条大桥向左拐的高濑川街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店,教授民谣和舞蹈。她坦白道:尾随狂四郎并非是受了町奉行所官员的指示,而是受所司代府上的留守居役所托。

对于受所司代府上留守居役所托一说,狂四郎表示认同。在他脑海的某个角落里,闪过了他在大津嘲弄过的将军女儿高姬的身影,她可不是一个哭着睡一觉就善罢甘休的人。

高姬拜托所司代首先要查明狂四郎的住所。留守居役就差使町里的女师傅做这件事。从这点来看便可推测他们低估了狂四郎的能力。这肯定是因为高姬的委托方式隐匿了详情,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戒备。

狂四郎径直朝着东大路走去,此时,阿春从柱子的背阴处跑了出来,喊道:

“喂——”

阿春目不转睛地目送狂四郎离去。在这一过程中,她从那背阴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强烈而又难以抗拒,令她如痴如醉的奇异魅力,她心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且难以名状的痛苦。

狂四郎头也不回,渐行渐远。

不久,狂四郎信步而行的身影从八坂神社前面一拐,出现在祇园的背街上。

进入这一地带周围的气氛突然一下子具有了活力,各种各样的声音听起来都朝气蓬勃,生机盎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将下摆提至胸口,躲着水洼,边走边向来往的路人点头示意,那姿态将昏暗的小路点缀得光彩四射。

对于如此景象,狂四郎在江户的深川已经司空见惯了,但留下的印象却是完全不同的。不可思议的是,这房子的布局也好,三弦的调子也好,烟花女子的衣裳和体态也好,这小街道的氛围之中竟有一种京城的雅致味道。

这崇尚古道,重视传统的地方特征正如马琴[2]《羁旅漫录》所说的那样,有种“京内过半皆妓院”的繁荣景象积淀过后的宁静之美。

——去一个地方听听京都话吧。

他这样想着,缓缓走到了一排窗子结构相同的房屋前面。这时,在勉强可通行一人的狭窄的庭院出口,一个少女无精打采地伫立在那里,大声叫道:“啊!”

狂四郎将目光转了过去,向对自己目瞪口呆的那个少女轻声问道:“怎么啦?”少女衣着朴素,怀里抱着竹篮,里面满是红得发紫的海酸浆[3]。她是个在花街叫卖的姑娘。

被狂四郎这么一问,少女马上害羞地低下了头。

狂四郎靠近她,将手搭在了她消瘦的肩膀上,“为何见到我如此吃惊?”狂四郎探问。

当少女再次抬起头时,已是一种铁了心的表情。

“叔叔,请您买我的母亲吧!”

这姑娘长得文雅端庄,年纪尚不过十岁,可她的话语中却使用了武士阶层的措辞,这让人目瞪口呆。

不过,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狂四郎问她:

“你每天都这样在附近招揽客人吗?”

“不,今天是第一次。”

少女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目露怯色地回答。

“你让我这么做是你自己的意思吧?”

“是的。”

她使劲点了点头。

“如果你带我去了家里,你觉得你母亲会同意吗?”

“母亲她……最近老自言自语地说‘干脆卖身算了!’”

想必无论是卖身也好,男人买女人也罢,她连这些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这样每天徘徊在烟花巷卖东西。此间,不知不觉地自然就觉得这些事情可以让那些女子的日子过得充实些。

“说说你选我的理由。”

前年夏天,狂四郎曾有一段尴尬经历。他在涩谷宫益町的御狱神社院内,把几个正在戏耍的孩子吓跑了。

当时,在角落远观的老人——乐水楼松平主水正告诉他,是他沾染血气的剑吓到了孩子们。

少女沉默不语,指了指狂四郎衣服上的图案。

“这个怎么了?”

“这和父亲的一样。”

那图案是龙胆。

龙胆图案被称为是清和源氏的代表家徽,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据《宽政重修诸家谱》记载,清和源氏的后代有一千五百三十二家,但其中使用龙胆图案的仅四十二家。到了德川时代,坊间所绘的源赖朝、源义经的画像中,都画有龙胆图案,因此就为人所误解了。

可以用作武家家徽的,可以说非常稀少。

说起来,狂四郎并非是有意将其作为家徽。这件衣服是美保代为他做的。

“您那图案,是什么?”

“我并非生来就有家徽之人,这是借用了别人家的家徽。”狂四郎答道。

从衣服上绣着龙胆这一点来看,他大致已经猜到美保代的家徽就是龙胆。

少女告诉狂四郎,他有着和父亲一样的图案。瞬间,一种直觉掠过他的脑海。

“去你家吧——”








狂四郎跟着少女,沿着如意山山麓的水渠,从南禅寺小道走入鹿谷的村落。此时,天色已完全黯淡下来了。途中,他请少女吃了晚饭。

少女家不在村落之中,去她家必须要经过沿着废弃寺庙的土墙长长延伸的坡道。巨树成荫,竹丛密布,微微的昏暗增添了一种诡异的气氛,猫头鹰不住地啼叫着。

“夜里你经常走过此处吗?”

“每晚如此。”少女回答道。

狂四郎的胸口涌上了一丝酸楚。

一个不幸的孩子要如此辛酸地生存下去,只有亲眼目睹这种情况,这个虚无的男人心里,才像有沸腾的热血流过。

“叔叔,就是这里了。”

少女手指所指房屋早已破败不堪,这点仅从房中泻出的灯光就能看出来。不过,庭院被篱笆围着,显得很大,也是座具有一定规模的建筑。

——估计是哪个没落公卿的别墅吧。

狂四郎这样想着,对少女说道:“去和你母亲商量一下。若是她同意的话,我就进去了。”

狂四郎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和少女的母亲发生肉体关系,而是另有想法。他打算周济些许银两后就离开。

少女进去以后,狂四郎等了很久。

——鼠小僧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鼠小僧次郎吉脚部受伤,狂四郎将他留在山科的古寺,自己来到了这里。他将沼波五左卫门[4]的砧手花瓶交给他,特意嘱托他把花瓶敲碎,寻找遗产地图。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灯光洒在少女的后背上,狂四郎靠上前去。

狂四郎看见她脸上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便大笑了起来。

“被骂了吧!”

“是的。”少女点了点头。

与其说屋内整洁,倒不如说犹如空房一般,里面没有任何家具,空空荡荡,显得冷冷清清。

“那……就是我母亲。”

他大步走过少女所指的走廊,毫不犹豫地拉开映着灯光的拉门。

在灯笼微弱的灯光下,被褥已经铺好。一个女子穿着像是由男人的衣服修改而成的唐栈留棉织衣,面向墙壁低头坐着,那纤细的脖颈惹人心疼。

狂四郎看得出来,女人像是病了。

“欢迎到访”,女子跪坐着稍稍挪动了一下,背着脸寒暄道。

狂四郎特意绕向与女子相对的灯笼角落。就在此时,他突然眉头紧皱。

女子戴着能乐面具,那是被称作小面,有着端庄表情的面具。也许是因为无法忍受卖身的羞辱,也许是想要掩饰憔悴的病容——应该是出于这其中的一个缘由吧。

狂四郎先从怀中掏出一两小判,丢至女子膝前。

“这些够吗?”

女子为眼前的金额感到吃惊,抬起她戴着能乐面具的脸庞望着狂四郎。

“先和我睡。”

“好,好的。”

狂四郎冷眼盯着女子站起身来,脱掉衣服。出人意料的是,在那粗糙的上衣下面是件妖艳的红色对襟衬衫。想必这是她姑娘时代唯一一件考究的衣服,估计是匆忙穿上的。

女子轻轻躺在了床上。一看到她躺下,狂四郎依然抱着胳膊说道:“我花这一两不是为了买你的身体,你的身体似乎也不值一两。我想买的是你的身世。”

不难想象,能乐面具下面是怎样一副表情。

“你的女儿拦住第一次进京的我,这也是缘于某种缘分吧……您丈夫去世了吗?”

女子没有回答,她想坐起来,狂四郎制止了她。

“还活着。”

“我也有这种预感,他在哪里?”

“被抓了,关在所司代府上的地牢里。”

“所司代府上?”

如果不是为町奉行所管制的话,那就是国事犯。

“您丈夫是浪人吧?”

“是的,他长期以来在备前的闲谷黉做朱子学老师,三年前打算在这京城建学校,受到召见就搬到了这里。”

“这样啊——”

作为反抗幕府将军制度的一股势力,尊皇思想日渐抬头。狂四郎也了解这一事实。宝历年间的竹内式部事件,明和年间的山县大贰事件,再到宽政时代高山彦九郎的周游国土,在朱子学者之中,他们公然主张春秋尊王大义这一信条,批判身为幕府御用学者的林家歪曲了朱子学的根本。这一声音逐渐高涨,御用学者中也出现了柴野栗山、尾藤二洲这样的正名论者,他们不再惧怕修正名分了。

沿袭了二百多年的等级制度在破坏财富分配平衡的同时,也必然显露出其弊端,既然如此,对于幕府本位政权的批判也自然而然与国学研究者的思想联系在一起。

不用说,虽然还没有明确地向倒幕运动转移的趋势,但天下的形势正潜移默化地向尊皇主义推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确实——

这个正月,江户所流行的歌谣已经显示出这一趋势正在庶民间普及。

菊花盛开,锦葵枯萎,



听到西边马辔之声,



要看江户,就是这个时节,



不久将成为武藏[5]之原。

这一思想对幕府而言尚未造成什么麻烦,也未发展成什么危害,话虽如此,但作为幕府一方,为防患于未然而斩断祸根,也是无可厚非的。

这个女子的朱子学者丈夫最终也一定是因为公然扬言正名论而被捕的。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唯有此事不便告知——”

“那么由我来先说。若没猜错的话,他的姓氏就不问了。……您丈夫或许就是前任所司代太田备中守大人的亲戚吧?”

太田备中守资爱——也就是美保代父亲,在宽政年间的尊号事件中,因处在皇室与幕府之间的矛盾之间,最后切腹自尽。

接着,女子回答道:

“太田备中守是我的父亲。我丈夫是他的入赘女婿,他叫松尾内记。”

“你是备中守大人的……可备中守大人应该只有一个女儿啊——”

“我是由身份低微的商家女子所生的。”

——原来如此!狂四郎心中暗自思忖道:这个女子是美保代同父异母的姐姐啊!

短暂而压抑的沉默过后,狂四郎站了起来——

“只要活着,就不要失去希望。”

狂四郎平静地留下这句话,就要离开,女子一下子弹起身子,摘下了能乐面具。

“我说,您才是与太田家有渊源之人,对吧?”女子喘着气问道。

狂四郎本能般地移开了视线。

“不,没有关系。不好意思——”他迅速走向走廊。








——那个武士究竟何许人也?

阿春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双目圆睁想着心事。她本是容易入睡之人,可今夜她头脑却异常清醒。

从所司代府上的留守居役口中得知,他只是个瘦弱的浪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自己的对手。是不是留守居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怎样一个浪人,所以才委托我呢……

突然被他嘲笑“比花谢得还快”时的那种战栗让她胆战心惊。

但是,现在她不仅感受到那种战栗,一种不可思议的恍惚感也麻痹了她的四肢……

——我也是女人啊!

阿春两臂相交抱在胸前,口中嘀咕道。

突然,隔壁房间传来了打火石的摩擦之声。

透过栏杆的镂空雕花,阿春吃惊地看着灯被点亮了。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身为女人的敏感直觉。

——是那个武士!

拉门唰地一声开了,站在门槛边的正是狂四郎。

“真有缘啊!我是来请求留宿的。”

这就是他的开场白。

阿春冰冷的体内像是被热酒浇灌一般,一种难以言说的陶醉感在她的全身扩散开来。

“我……刚刚还在寻思您的事情。”她安然自若地说道。

狂四郎笑道:“那还真是巧。在您这里留宿的当儿顺便说一说我明天想拜托您的事儿,您像是答应我了啊。”

这样说罢,他拦住了正要起身的阿春。

“不用起来了,就在您的旁边给我稍稍留点空就好。闯入您家实属冒昧,就让我这么睡吧。”

次日,午后——

狂四郎与阿春一起坐在所司代府上的书院内。

今天也是沉闷的多云天气,从宽敞的檐廊望去,那由奇形怪状的立石建成的“枯山水”[6]式庭园,看起来更加清寂,让人怀疑是不是冬天又回来了。

稍稍等了一会儿,留守居役走了进来,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看上去面善的瘦高男子。这位仁兄的话,确实很容易雇佣阿春这样的人作为跟踪者。

“阿春,辛苦了——你,眠狂四郎——真是个奇妙的名字。……据说你让高姬殿下极为生气,你是怎么冒犯了她们的?”

他急匆匆地问道。

“我只不过稍稍施展了一下雕虫小技。”

“哦……那是什么绝招?”

留守居役端起侍女斟满的黑茶碗,显露出一副半是傲慢,半是好奇的模样。

“那样——比如……”

刚这样搭起话,狂四郎就倏地单膝站起。

“欸!”

从那口中发出的声音并未打破眼前的宁静,留守居役看到的,也只是狂四郎右手的袖子在自己眼前一晃而已。

他拔出短腰刀,再收起。——根本无法找到能够证明他快速出招的证据。

留守居役只感到端着茶碗的右手的神经哆嗦了一下,那一瞬间过去之后,自己依然端着茶碗,周围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啊?

留守居役就以这副表情饮了口茶,把茶碗放了下来。——就在此时,茶碗裂为两半。看到茶碗滚落到一边,他大吃一惊。

他没有责怪对方的无礼,只是茫然地,如痴呆一般望着狂四郎那冷酷的表情。

“就是这样出招招致了高姬殿下的怨恨。”

狂四郎窃窃一笑,接下来他双眸瞬间露出犀利的光芒:

“今日来到此处,并非是奢望向高姬殿下求情,而是希望您能释放囚禁在这府中地牢里的朱子学者松尾内记。……我看,这是凭您个人能力就可以办到的。”

有生以来,留守居役第一次被这么犀利的眼光凝视着。他浑身僵直,感到一种连内脏都被冻结似的恐怖。








虽然尚未入夜,鹿谷的林间斜坡就已被黑暗完全笼罩,一顶轿子爬向了这个斜坡,从后面走来的正是狂四郎。

爬过斜坡后,周围突然变得一片开阔,狂四郎认出那房屋就在对面。轿子落在围墙前,狂四郎掀开垂帘,伸手指着房屋说道:“到了。”

被搀扶着蹒跚走出的那个人盘发蓬乱,灰头土脸,令人不忍直视。受了一年多的折磨,憔悴得连年龄都难以分辨了。

他们穿过大门,发现每扇防雨板都紧闭着,将手伸向玄关的格子门,也是锁着的。他扶着内记绕向厨房,取水处的笊篱被拿掉了。

屋内被黑暗笼罩,悄无声息。

“万,万分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内记一坐到厨房的木地板上,就将头深深地垂了下来。

然而,不知为何,狂四郎却表情异常凝重,他朝里面一望,突然沉默着走进门,大步流星朝里走去。

一丝淡淡的臭味钻进他的鼻子,这一刹那,一种不祥的预感犹如闪电般在他的脑海里游走。

狂四郎一拉开拉门,就低声叫了一声。果然,那是死尸的臭味。

翻开一扇防雨窗,笼罩整个房间的尸臭片刻飘移开来,让人难以忍受。

少女被被子裹着,一副熟睡的样子。她的母亲双膝反绑着趴在枕边。

——来迟了!

为什么自己没有特意交代她们要更加坚强,不要失去生存的希望!狂四郎懊恼不已,胸中隐隐作痛。

内记颤颤巍巍走了进来,看到眼前一幕,惊愕得“啊啊”大叫,一下跪到了地上,爬着奔向妻子身边。狂四郎再也没有勇气目睹这一切。

“我,我应该快点的!雪!妙!即便,即便我不能与你们再见,你们也至少要——为我活下去啊!”

一会儿,内记扭过头仰视着狂四郎。

“请回吧。”

表情和声音,都表现出一个下定决心之人才有的那种沉静。

狂四郎行了一个礼,走出了房间。

——母女二人若没有遇见我,就不会遭此不测!杀死她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啊,难道不能这样说吗?!

他心里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在无限蔓延,心里黯淡得无法形容。

走到外面,雨又下了起来。

狂四郎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体,又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途。



* * *



[1]祇园豆腐:近世京都祇园社鸟居前的二轩茶屋卖的酱烤串豆腐。

[2]马琴:曲亭马琴(1767—1848),日本江户时代最出名的畅销小说家。代表作有《南总里见八犬传》、《椿说弓张月》等读本小说。

[3]海酸浆:红螺的卵囊。卵囊壳放在口中可以吹响,可以做儿童的玩具。

[4]沼波五左卫门:元文年间(1736—1740)的豪商,号弄山,陶器万古烧的创始人。

[5]武藏:旧国名,相当于现东京都、埼玉县的大部分和神奈川县的东北部。也称“武州”。

[6]枯山水:源于日本本土的缩微式园林景观,多见于小巧、静谧、深邃的禅宗寺院。枯山水用石块象征山峦,用白沙象征湖海。只点缀少量的灌木或者苔藓、薇蕨。最代表性枯山水庭园就是京都府龙安寺方丈楠庭和大仙院方丈北庭和东庭。





地狱之夜





月色朦胧。

晚上八时前后,狂四郎静静走在东山山坳的悠长小道上,他想去拜访山科[1]古寺中正在治疗枪伤的鼠小僧[2]。不巧,两人走岔了。一大早,次郎吉就向相反方向的京都追赶狂四郎去了。

从清闲寺到清水寺的路上,松树树枝黑压压交织在一起,月光透过树枝照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周围万籁俱寂,只有狂四郎竹皮草履走路的回声。

——附近似乎有个名为歌中山的地方。

狂四郎想起来一个非常吻合这种寂寥氛围的传说。

昔日——清闲寺中住着一位真燕僧都,一天傍晚,真燕僧都伫立在寺门前注视眼前过往的行人,突然看见一发型漂亮的少女独自走过,内心突然为之一动。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便故意上前打听道:“去清水寺的路怎么走啊?”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用和歌回答道:“仅仅一瞥间,迷途不知返,人生皆虚幻,应知诚之道。”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春霞之中。

歌中山这个地名就是从这个传说开始的。

“且慢——”

突然,松树后面噌地跳出来一个拦路者,狂四郎对着此人苦笑了一下。

我现在正希望出现一个少女呢!即便是妖怪变的也没关系。不凑巧,竟然是个男的……而且,在月光下,依稀可辨是一名衣着脏乱的流浪武士。

此人瞪着眼,挺着胸,手握刀柄,以备随时拔刀。

狂四郎泄气地垂着双手站定,一句话也没说。

“施舍点儿吧!”

说话间,流浪武士拔刀砍将过来。

狂四郎吃了一惊,心想:“这是武士吗?”那拔刀就砍的架势简直太不像样了,这水平就算是砍下去,也很难伤及对方一丝毫毛。

尽管如此,流浪武士还盛气凌人地说道:“武士之间需要相互关照。而且,你不要以为在这无人的夜路上相遇是你运气不好,恐吓商人并非鄙人所愿。”

——手在哆嗦呢。

流浪武士不顾一切的气势反倒让狂四郎看到了他善良的品质。

狂四郎之所以想认真询问而不是嘲弄他,也是因为这一点。

“你打算怎样使用从我这里抢夺的金子呢?”

流浪武士稍作沉默,脸上呈现出要和盘托出难言之隐的坚定神色。“家乡挨饿的家人还在等着我,我不能空手而归。”

“你家在哪里?”

“摄津武库乡。”

“你来京城是为寻求做官之道吗?”

“不。鄙人是因仰慕赖山阳先生而进京的。”

“嗯。也就是说,见到山阳觉得目睹不如耳闻,于是厌恶其人格低下……并以此为由,自己也堕落到如此需要施舍的地步,是吧。”

狂四郎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痛处,流浪武士无言以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阵静默之后,狂四郎态度依旧很和气。

“你刚才说家人在等着——”

“嗯,是妻子和小儿。”

“你改变主意想回家,所以打算将这次打劫当作是最后一次为所欲为的恶行,对吧?”

“嗯,是的。”

“那我就成全你。”

狂四郎从怀中掏出钱袋递给他。

钱袋很重,流浪武士接过来,有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有十两小判之多。

流浪武士本打算恐吓一下对方,不知何时反被威慑,自己快要妥协时,反而还轻轻松松拿到一笔巨款,惊愕自是难免。

他正想说些什么,但狂四郎已经匆匆而去。走出十间有余回头看时,只见流浪武士瘦弱的身体依然立在原地目送着自己。

“请问您尊姓大名。鄙人布施和作。”

流浪武士喊道,然而狂四郎并无作答之意。他之所以给这个流浪武士金子,是因为回想起了朱子学者松尾内记和他妻子可怜的结局。








太阳西斜,五彩的阳光映照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布施和作急匆匆行走在武库川的堤坝上。堤坝边几棵樱树即将盛开,悠然自得的牛叫声隔着油菜花田不时传来。视野的尽头是一片朦胧的大海。这就是他三年来朝思暮想的故乡。

《万叶集》中“武库渡口至,日已西斜;苍暮天色晚,心在思家”。这首和歌表达的就是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干涸辽阔的沙滩上,布施看到有几个孩子在玩耍。他踮起脚尖张望,看里面是否有自己的儿子吾一,脸上闪烁着慈父般的微笑。

三年前,布施撇开流泪的妻子,只身去了京城。当时的自己就像是被鬼怪附了体,这一情形又清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脊梁骨顿时感到一阵寒气——混蛋!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

布施和作看了赖山阳的《日本外史》,非常感动,决意将其奉为一生的人生导师,打算沿着老师的道路继续前行。

传闻山阳的行为常常超越常人的思维及规范。他是艺州广岛藩儒官赖春水之长子,十三岁就写诗一首,受到昌平黉教官柴野栗山赞扬。十八岁起草《楠公论》,令平山子龙涕泣。十九岁迎娶藩内昌平黉[3]教官御园道英的女儿淳子,婚礼当夜隐匿去向,至三更而归,大醉入门,对新娘视而不见,倒头就睡。婚后放荡不羁,在家的日子远不及在新町[4]名叫堺屋的妓院多,对父母的教诲充耳不闻。妻子一怒之下夜回娘家,山阳亦安之若素。不止如此,即使操碎心的妻子卧病在床,山阳也不回去看望。一夜,飘然脱离藩籍做了流浪武士。

山阳逃走的样子也是不合常情的。他先和在西条的旅馆附近遇到的乞丐交换了衣服,变成衣衫褴褛的模样才前往福山。追赶他的人在姬路附近向路人打听乞丐山阳,被告知“前几天,有个乞丐模样的人在这里讲战争故事,乞讨一二钱的盘缠。那口齿伶俐、学识渊博的样子不像是个普通乞丐”。在江户被抓的山阳,如“轿夫休说肩犹重,慷慨陈词载以还”这一古诗所说的那样,态度傲然,被带回了广岛后直接被关进了宅第内的禁闭室。不料,这反倒让山阳受益。之后的十年间,他在文坛方面进行了大量细致的研究,《日本外史》草稿的大部分就是在这段岁月里写下的。

山阳这段经历对于行走在儒学道路上的布施和作而言,是最有魅力的一段。

——好,我也要抛妻别子出仕!若不然,难成大器。

布施下定决心后便进京了,在鸭川河畔三本木町一个叫“水西庄”的地方拜访了山阳……

听说山阳天生严厉冷峻,不包容寻常之辈。不过,实际见到山阳后,和作对他的品行失望到了极点。

山阳是个可怕的吝啬鬼。因为他是一个有名的书法家,所以索取他墨宝的人特别多。他在谈判润笔费时比商人还狡猾,催款也非常苛刻。屏风、全开纸、裁剪、扇面形纸,各有各的价格。倘若看着对方是豪门,还会卑鄙到哄抬物价。然后,把赚到的钱寄存在大阪的商人那里,以谋取实实在在的利息。

和作坚信,学者应出手大气、豪放磊落,应以口中谈钱为耻,居贫也亦坦然,不为子孙生计谋划,这才是不同于凡夫俗子之所为。对山阳,他也是这么期望的。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山阳的妻子梨影子是公认的贤妻良母,但他常对妻子乱发脾气,三天两头打,让人目不忍睹,简直和下等工匠酒后乱性毫无二致。面对情人江马细香,山阳显示出的却是一副文人墨客般的态度。和作偷偷看到这一切,鄙视其过分的言行不一,最终离开了他。

待和作看到山阳真面目而清醒过来之时,才发觉有多人和自己一样受《日本外史》所迷惑,进京后了解到老师真面目而绝望,最后沦落为市井的武士。和作也伙同其中,因幕府对在野之人聚众议论朝政之事过分敏感,四处调查、驱赶,和作切身体会到了流浪武士处境的险恶。

——真是一场噩梦!

如今回到了故乡的怀抱,和作心里突然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妻子和孩子是多么重要!

不一会儿,和作看到了自己的家,墙壁在暮霭中显得雪白雪白的。顿时,他的心如针扎般疼痛起来。

和作走进大门,注视着荒芜的庭院,眼眶一下子热了。

他唤了声妻子的名字,寂静的屋内许久都没有一丝回应。

他再一次大声叫道:“益惠!益惠,你在家吗?”里面储藏室附近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是个老人的声音。

应该只有妻子和孩子两个人在家的。

和作上前,冒冒失失地闯进储藏室。

油灯下正做着针线活儿的,是在纪伊和佐山妻子娘家三十年的婢女。

“啊,这位,是老爷吧……最近,耳朵彻底背了,实在不好意思。”

她说话间慌忙要站起身来。

“益惠不在家吗?”

“嗯?”

婢女一下愣住了,“夫人不是和老爷一起生活在京城吗?”

“什么?!”

和作愕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是说益惠去了京城?什么时候?”

“去年年末。”

说是西阵[5]一个身为织房掌柜的男子从四国回来途中路过这个村庄处理剩下的布料时,益惠顺口提了下老爷的名字,问他有没有听说过。或许是偶然,那人说知道。还说他和老爷时常会在招待客人的祇园茶屋见面,有一次还去了和作住的地方。于是,狂喜的益惠就拜托他带封信给老爷,谁知掌柜的竟劝她干脆亲自去见老爷。

“笨蛋!”

不安和愤怒交织,和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没有问那男人的姓名。

“骗子!益惠真是个笨蛋!”

“但,但是……老爷,夫人从京城来信了——”

“在哪儿!”

即便有来信,和作心里还是非常焦急。信中写道,她意外与丈夫相逢且生活在一起,因丈夫求学不能马上回乡,她会每月寄钱,望下人暂时帮忙照看孩子。丈夫常外出旅行,多半也带着自己一起,若来信请寄到下面的地方,期待着孩子的消息。

和作瞥了一下地址,全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东石垣红叶屋

这个地方也就是先斗町[6]沿加茂川下行的茶屋。那是和作一样的穷书生无论如何也消费不起的风月场。据《武野烛谈》记载,石垣茶屋依崖而建,俯瞰河滩,四壁张贴着金钱缎子,地板不铺榻榻米,整个裹上了天鹅绒,天井板改成水晶方格天花板,里面装满水养鱼。拉门是玻璃的,可以看到四周,不过看不到里面,在这里可享尽珍膳美味,甚至上菜的都是美女。那是个不分贵贱,只要有钱就能饮酒作乐的地方……

——妻子,被卖了!

和作盯着信的眸子满是悔恨。他真想就此扑通一声倒下,为了摆脱这种打击,他真希望自己昏死过去算了。

——怎么办?怎么办是好?

五十两?……不,赎金应该不下百两。这么说,妻子不是再也回不到自己身边了吗?

就在此时——泥地房间里吧嗒吧嗒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声音清脆地说了句:“婆婆!我饿了。”那是年满七岁的吾一的声音。这声音天真可爱,却令和作心如刀绞。








五日后,和作背着吾一,脸上裹着布手巾,穿过宫川町,脚步沉重地渡过团栗桥,右拐就是东石垣了。还不到午时,喧闹的弹唱已飘过河面传了过来,和作紧紧咬了咬嘴唇。

他原本没有勇气去红叶屋,但不知不觉间脚步却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我想要钱!

从还在武库乡时开始,和作就一直钻牛角尖似的思考着这件事。于是又返回了京城。

“这不是布施吗?”

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流浪武士模样的人向他打招呼,和作回头,发现是一个月前新交的朋友津久田。此人武功高,又有胆量,只是恶事干得太多,所以很少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然而今天,他并没有把脸包起来。

“看上去郁闷之极的样子。怎么了?这孩子是?”

“是小儿。”

“你有孩子啊——看孩子都饿成啥样了,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

津久田说笑着,在和作看来,他是那么靠得住。

一刻多钟之后——

在位于宫川町一条巷子深处的下等私娼馆二楼,和作与津久田及另外三个朋友饮酒为盟。此间,吾一因旅途劳累睡着了。

大家都一言不发,空气沉闷得像是停滞了。

突然,津久田问道:“你们想做一辈子的强盗吗?”其他人表情凝重,开始正视沦落到如此地步的自己的处境。

“你们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吧?你们——”

津久田用讥讽的口吻说着,他的话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反正都是回不了家乡的人。可是,即便身在京城,除了敲诈勒索,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来维持这朝夕不保的生命了。与其这样,不如来次大抢劫,然后远逃江户——其他也没有什么路可走了吧。”

“万一被逮住的话,那可是要坐牢的——”

“不过,若是成功了,可是够吃一辈子的啊……我有信心成功。就偷东姊小路的橘屋。”

大家一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橘屋是操纵大阪堂岛米市和京都七条米市的巨商。虽说是大米批发商,其实并不进行实际的大米交易,而是通过账目来控制期货大米。百石有一两金子的差额,一石米的价格在六分上下浮动。如果买一百石,一石的价格降到六分以下,差额就更大。因此,橘屋等少数米商从市场获得暴利。当时日本第一大的商业贸易就是这堂岛米市。

东姊小路上的橘屋别邸,就是京都七条米市真正的幕后人。赖山阳就是靠着这个橘屋做起了大米交易。

和作在山阳家寄宿时,常被派去橘屋。他记得客厅里当时挂着山阳写的一句诗的颈联,内容是吟咏大米行情的——市声忙觉穷阴日,米价低知列国秋。津久田要偷袭的就是这个橘屋。

“怎么样,反正都是抢,何不选京阪首屈一指的富豪呢?万一被抓,也可以扬名……其他批发商的情况我不知道,单说橘屋邸内,连放炭的小屋我都能查得一清二楚。我们应该大干一场,拿到千两箱——”

津久田一说完,相貌丑陋的暗娼们随即蜂拥而入。

“提前庆贺一下!喂,女人们,打起精神弹三味线给我伴奏,我给你们唱江户现在正流行的拍球歌。”

津久田起身,用手打着节拍,唱了起来。

一呀,一人被抓吓破胆,大家一起排成排;



二呀,二老叹气常拜佛,虔诚祈祷驻心间;



三呀,坐轿前往南番所[7],狱夜灯常相伴;



四呀,日里夜里暗商谈,期待名主心向善;



五呀,多少风尘女子中,唯有我等汗无颜;



六呀,胡乱接客被责罚,草鞋踩得啪啪啪;



……

和作出神地盯着榻榻米的一个点思索着什么。突然,他说了句“好!就这样!”便做了决定。

“啊?你说津久田他们要偷袭我们?”

负责京城橘屋别邸的大掌柜惊得瞪大了眼睛。

和作两手紧抓膝袴,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旁边的吾一张望着城堡般宏伟的建筑,好奇极了。

“明夜丑时三刻——请记好!”

“请让我听听您背叛津久田大人的理由。”

大掌柜回过神来,眼里满是疑惑。

“这不是吓唬……我若是说谎,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担心受骗,可以多提高些警惕。津久田武功高,明晚请务必找些强壮的人护院……”

“请问您这么做的本意是什么呢?”

和作被追问后低下头犹豫了片刻,说道:“拜托!无论如何,请您一定借给鄙人救妻子的赎金!”和作下定决心说了妻子被人贩子拐卖到东石垣红叶屋的事情。言毕,双手随即扶在榻榻米上叩首请求。

大掌柜表情冷淡,“感谢你向我通报津久田他们的诡计。不过,他们为何要做如此无法无天的事呢?”

“不,不清楚!津久田是个计划要干什么就肯定会干到底的人。鄙人不太清楚……如果这么说您还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小儿作为人质。倘若鄙人言出有假,您可以使唤小儿一辈子!”

大掌柜用锐利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吾一,他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和作接下来仍在拼命地表明诚意,大掌柜终于点头同意。

“好。我先替你照看这孩子。等顺利抓住津久田他们之后,一定给你百两黄金。”

“承蒙关照,不胜感激。”

和作再次低三下四地跪拜。








次日深夜,津久田和另外四个武士沿着本能寺后面长长的土墙,不声不响行走在冷清空寂的大街上。津久田在最前,和作在最后。

婷婷直立的银杏树覆盖着头顶的天空,遮蔽了月光,形成一大片树荫。

——倘若交锋,是逃跑呢,还是故意被抓呢?

和作正纠结保全自己之策,并未注意到迎面而来且擦肩而过的人。

路过的人突然叫了声“布施和作”,和作吓了一跳,立马回过了神儿。树荫下,他只能看出对方朦胧的脸部轮廓和流浪武士的打扮。

“不记得我了?太失礼了吧。过去还不到十天的时间。”

那口齿清楚的声音,让和作恍然记起——这不是在歌中山施舍给我十两银子还不告诉我名字的流浪武士嘛。

“你不是说要回到老家挨饿的妻子身边嘛,难不成是骗人?”

来人语气冰冷,令人毛骨悚然。被他一抢白,和作四肢都僵了。

——不是的!我有苦衷!

和作在心里大声疾呼,但舌头发僵,像是被胶粘着了一般。即使能说,这种情况下,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

“干吗呢!”

津久田不客气地回过头来,朝和作凶神恶煞地问道:“什么人?”

对方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这位看上去有杀气。看到你们带上他半夜在这种地方行走,我觉得我给他的施舍白费了。”

“说什么胡话呢,你——”

津久田刚微微挺了下左肩,对方就看破了他要立刻拔刀的架势,斥责道:“是田宫流居合术的无名小辈啊,试刀时,你杀了四五个人吧。”

所谓居合术在拔刀即砍的比试中,关键是出刀,胜负在于刀鞘里面。让对手察觉到自己要拔刀的时候已经输了。明知输了,还不得不拔刀就砍,这就是只会居合术的悲惨宿命。

“啊——”

津久田一刀打破了寂静之夜,他的刀直直向眠狂四郎头上砍去。

下一秒,津久田和狂四郎的位置就更换了。

“你这小子!”

“妈的!”

除了和作,其他流浪武士一齐拔刀,当刀尖一齐对准狂四郎时,就见津久田的身体开始摇摇晃晃向银杏树粗大的树干靠去,接着一点点滑到了树根。

狂四郎以风驰电掣般的神速,让无想正宗充分蘸满了津久田身体里的鲜血。他将刀尖擦着地,嘲笑道:“怎么样?喂,最厉害的被我杀了。若是自己觉得赢不了的,接下来最好别用手了,用脚逃吧。”

三人四散而逃,狂四郎慢慢转向和作,上前走了两步。

“嗯,嗯!”

伴随着一声呻吟,和作拔出了刀。

月光透过树叶映照在狂四郎的半边脸上,他的牙齿白得瘆人。

“你若想像男人一样往生的话,就出手吧。若是还想多活几天,就用手里的刀砍掉顶髻。你要选哪个?动手吧?要恩将仇报的话,这是个好地方。不过,我不会像信长那么记仇,自然也没有要报仇的道理。”

和作被狂四郎这么一喊,绝望得不知如何是好。

津久田被杀,其他三个同伙逃跑。橘屋盗窃一事化为泡影,拿到百两银子的希望也落空了。

——都是因为碰到了这小子,我,真不是个东西!

和作浑身充满憎恶和绝望,“呀啊——”的一声,像受伤的野猪一样盲目地冲了上来。

狂四郎一躲开和作那意外的一击,就单手斜砍了他一刀。

狂四郎瞥都没瞥一眼再也无法从地上爬起来的和作,他把刀插回刀鞘,正要迈步离开之时,和作伸过双手,像要抓住什么,发出嘶哑的声音。“等,等,等下……”

狂四郎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地低头看着他,但还是毫无顾忌地凑过来蹲下,将和服叠了几层为他堵住伤口,之后将他抱了起来。

“若有遗言,就告诉我。”

“拜,拜托!”








黎明——

在远方寂静的天空刚刚裂开一丝鱼肚白的时候,狂四郎走在河滩上,从三条朝四条的方向走去,背上背着个熟睡的孩子。

狂四郎听了布施和作的遗言,非常后悔自己的轻率,就顺便去橘屋要回了吾一。怀里还揣着沉甸甸的二百两小判。

狂四郎只是想去把吾一领回来,并未打算动手。为防御强盗而被召集起来的十余名壮汉,突然不分青红皂白一起猛打过来。狂四郎对此甚是气愤。再加上看到吾一被他们绑起来当作人质,一下子火冒三丈。

狂四郎拿起泥地房间的扁担,瞬间打败了所有壮汉。大掌柜下跪求饶,狂四郎逼其拿出了二百两金判。

——我这样的人,就像是从地狱图中逃脱出来一样,所到之处都留下了罪孽啊。

狂四郎感到那犹如墨汁般乌黑的血液在体内流动,他厌恶这样的自己,目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色。两岸的樱花在这瞬间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开得美丽而生动,宛如没有被人类干扰一般。

背上孩子母亲所在的红叶屋,马上就要到了。



* * *



[1]山科:地名。位于日本京都市东部、被东山和醍醐山所围绕的住宅地区。

[2]鼠小僧:鼠小僧次郎吉(?—1832),日本江户后期的盗贼。相传是只偷窃武士家宅,把得来的钱财分给穷人的义盗。后被枭首示众。

[3]又名“昌平坂学问所”,是幕府进行儒学教育的官办学校。

[4]新町:位于大阪市区的地名。江户时代称大坂新地,有幕府许可的妓馆区。

[5]西阵:日本京都市上京区的堀川以西,一条大街以北地区。自平安时代开始发展丝织业。

[6]先斗町:位于日本京都市中心,沿鸭川西岸的三条和四条之间的地区。从江户初期起即为烟花柳巷,今仍保留着舞妓等传统风俗。

[7]番所:日本旧时的江户南町、北町奉行所。





阿弥陀峰





“估计明天也会是个晴天。”

眠狂四郎无意中嘟哝了一句,抬头看着就要静悄悄拉上帷幕的春日天空。

一整天天空晴朗,带着娴静的宛如薄绢的光泽,天空中唯有像撕碎后拋起的棉絮那样的云彩,边缘带着些许红色,很快将变成灰色。

八坂塔对面的五条坂(古代六条坊门的最后一处)上有一所被熏黑的房子,房子的二楼有一个向外凸出的窗户,眠狂四郎就坐在那里。此地虽被叫做五条坂,却不是什么特别的坡道,而是从终点通往鸟边山的一条上坡路。

楼下是出售陶瓷器的店铺。虽然外观有点不太干净,但老板却是烧制清水烧[1]的名工巧匠,也是狂四郎的旧友。昨日,眠狂四郎突然造访,在老友的挽留下就在二楼住下了。

由于这条大街是前往鸟边山赏花和去清水寺参拜的必经之路,所以终日人流涌动,络绎不绝。特别是今天,因为要举办涅槃大会[2],街上更是熙熙攘攘,喧闹不已。

这个平日里早已习惯孤独的男人,俯视着眼下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热闹世界——不过,他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大街上人影逐渐稀疏。从清水寺石阶上飞起的鸽群,在到达巢穴前有高声扇动翅膀的习性,在傍晚的天空中盘旋,并画出长长的弧线。一到它们开始这个动作的时候,黑暗的罪孽意识犹如水滴般在空虚的狂四郎心中滴答作响,并逐渐蔓延全身。

“老爷——”

听到下面有人叫他,狂四郎收回了追逐鸟群影子的目光,看到了当地歌谣师傅阿春那白皙的脸庞。

“我在找您呐,老爷——”

上到二楼来的阿春,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嗔怒似的光芒。之前,他们见过一面,分别之际,阿春问他的去处,眠狂四郎只是简单地说要去一个旧相识的陶瓷工匠家,但并没有告诉她详细地址。

狂四郎脸上露出浅浅微笑。

“你好像被人跟踪了啊。一大早就到处找我,跟踪者自然也就随你一起来了。真是辛苦你了呀。”

狂四郎发现阿春的同时,看到另外一个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她背后走过。那个商人打扮的人抬头向这边晃了一眼,狂四郎敏锐地觉察到那分明是深谙剑道者才有的眼神。

“老爷,请不要怀疑我什么,我并不知道这事儿。我只是被叫到了所司代府邸,他们说我一定知道老爷您的藏匿之处,所以命令我将这封信交给您。”

狂四郎一边接过阿春从怀中取出的信函,一边问道:

“留守居役威胁你了吗?”

阿春否认。狂四郎对她点点头,撕开了信封。

信的内容甚是简单:

“鱼儿永不厌水,唯鱼儿方知水心。鸟儿依恋山林,唯鸟儿才解山林情意。兵法者渴望曝尸白刃之下,非兵法者无法知晓其心。汝若为真兵法者,就请前来九死一生之决斗场一比高下。你若为窥视蝉之螳螂,就应知等待螳螂之野鸟潜于八方。意下如何?

眠狂四郎先生亲启

六亲不认”

另有附记曰:

时间:本月十五日酉时下刻

地点:阿弥陀峰丰国庙遗址

狂四郎一边将信收卷起来,一边小声嘀咕道:

“对方想要葬身于这荣华之梦的遗址之地啊!”

阿春不安地注视着平静如水、眉宇间毫无异样变化的狂四郎,跪坐着靠近他,说道:

“老爷,要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吗?”

“没什么。……可否带我去一家能吃到美味佳肴的料亭[3]呢?木曾大人催客人吃饭了。”

然后,狂四郎站了起来,从地板上拿起了无想正宗。

下楼时,他向老板说道:

“之后可能会有一个叫次郎吉的人来找我,到时请你把这封信读给他听。”

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不久,两人结伴经过五条大桥时,狂四郎低声哼唱着时下流行的歌谣:

忍拨[4]无意间弄错了间奏和音高,



都是弄断琴弦的报应。



真是急煞我也,



急煞我也。

他声音带有几分沙哑,但却清脆动听。阿春听着他的歌声,不知不觉中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阿弥陀峰——

是东山的一个山峰,海拔四百尺左右,山顶上曾有一个供奉丰臣秀吉的神庙,豪华壮观。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秀吉薨,享年六十二岁。依照其遗言,暂时秘不发丧,因为当时正值出师伐韩之际。于是,丰臣的近臣将他的遗骸秘密葬于阿弥陀峰。翌年二月末才将丰臣归天之事昭告天下,选好坟茔位置。秀赖倾尽天下财力,在各国诸侯的帮助下,于坟茔之上建造了这座祠庙,并在山峰西边完成了(现在的太阁平地)本殿、回廊、拝殿、三门、中门、饷神所、神乐舍、马舍等建筑,其规模之大在日本无出其右者。元勋近臣们还在寺庙旁边筑造了僧房,供奉鲜花,点上灯烛,以祭奠丰臣亡灵。然而这座庙宇镇守一方平安十七年后,即元和元年五月,大阪城陷落,秀赖自杀身亡。家康刚一回到二条城,就与秀忠商议,随即将祠庙烧毁,堵塞参拜之路,禁止了一切祭祀活动。

尔后两百年间——宏大庄严的社殿、楼门、坊舍以及石灯,因为盗贼、风雨的洗劫,被破坏殆尽。时至今日,只剩下一片荒废不堪的惨淡光景。(顺便说一下,现在的丰国庙,修建于明治三十一年三月。)

狂四郎面对着眼前这片废弃的遗址,在信中指定的酉时下刻,从新日吉神社旁边走过,静静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

漫山遍野的山樱沐浴在从苍劲的松林间隙泻下的朦胧月光之下,虽然是在夜间,也能看见它晶莹剔透的花瓣竞相开放,一片、两片……纷纷飞舞着飘向狂四郎的孤影。

尽管对手严正警告他说这里布满伏兵和陷阱,是个九死一生的决斗场,但狂四郎冷静如常,依旧赴约。对于如此冷静的自己,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满足。

——总感觉别人好像已经为我选好了葬身之地。

虽然有这种预感,但这也只不过就像在说别人之事似的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心中想着从东边山麓,或是从瓦坂处,又或是从西边的醍醐街道方向——穿过没有道路的山林,向废庙遗址发起奇袭,但最终抛开了这些想法,寻着淹没在杂草中的石阶,大摇大摆地走在往昔前往寺庙的参道上。因为他不想让这一切给自己清澈如水的爽朗心境带来哪怕丝毫的卑劣阴影。

仅走了一百多米左右——

他来到了地势突然变低的一片空地上。这里可以看到瓦顶板心泥墙的痕迹,仿佛是一个牌坊旧迹。

狂四郎已经事先查明,从这里向前再走一百多米就是正殿遗址。这一百多米是月光无法照射到地面上的密林,是诸大名栽种的风致树[5]中仅存的一部分,树木繁盛,蔚然可观,遮住了半边天空。

狂四郎站在空地的一端,凝视着好似洞门的参拜小路。

从那里开始,真的就要一步一步走向险境了,哪怕一根树枝的影子都必须要想象成自己的敌人。

夜风像是要唤醒狂四郎的斗志一般突然从洞门处呼地一声扑面而来,然后沿着他刚刚走过的小路盘旋而去。一时间在风中摇曳的树林在要静下来的一瞬间,狂四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正面临着可怕的危机。他置身于杀机之中,全身自然而然发出微妙的跃动,这种跃动与让全身神经紧张起来的那种感觉不同。

让自己暴露在杀气中,以此来判断敌人的强弱,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做法。但是,仅是盯着这黑黢黢地耸立在月下的密林,就猝然而生这种难以名状的预感,还是第一次。

——好呀!来吧!

此刻,狂四郎从发梢到脚尖都猛然充满了斗志,但他并没有立刻迈步向前,而是在心中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澎湃,尽力平息奔涌的力量。他静静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向前走去。

在密林的入口处,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

——是以这种步子走过去呢,还是跑呢?

不过,他立刻苦笑了一下,按照平时的步伐走进了敌人的包围圈中。畏惧敌人有所准备,还算什么武者精神啊,他在心里嘲笑自己。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狂四郎拥有非凡的视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事物,但现在却连高大乔木的轮廓也难以分辨了。

嘣!

无想正宗从狂四郎腰间滑出,带着锐利的刀风,直奔头上响起的弦音而去。

流箭在黑暗中一折两段,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之后,在大约二十步距离左右,袭击狂四郎的就仅有夜风了。

狂四郎依然迈着悠闲的步子,向黄泉冥府进发。

接着——

“呀哈!”

伴随着似乎要震裂参天巨树的一声怪叫,一支长枪恰如一道闪电,直取狂四郎的要害。

瞬间,狂四郎悄无声息地跳起,兵器在黑暗中一闪,长枪的矛头从下方被切断,直直向躲藏在林间的敌人飞去。

“咕——”

一个奇怪声音断断续续落到了地上,听似不像人的呻吟之声,但见一人的脸已被从下巴到额头砍成了两半。

然后,狂四郎又大无畏地向前走了二十余步。

前方,微弱的月光照射进来。他已经靠近了荒凉的庙址。

在那里,狂四郎觉察到了藏在树上的第三个敌人的气息。

——他是在试探我的武功啊!

这个疑问刚在他脑中闪了一下,就有枪声从树上轰然响起。

狂四郎的身体像球一样滚向葎草之中。

接下来,在密林的出口处,浮现出两个黑影,挡住了月光。

距离大约在五间开外。

他们不约而同地嗖地一下拔出刀,慢慢靠向狂四郎。

狂四郎在黑暗中睁大双眸,听着他们的脚步声。

两个黑影相隔一间半的距离,摆出了相同的八相之姿,脚尖擦地,逐步逼近。

就在那两把刀尖直指狂四郎颈部的刹那间。

狂四郎身体后仰,两脚跟用力蹬着埋在葎草中的基石,唰唰唰……,向两个黑影中间滑动去。宛如仰泳者脚踏水花,直飞出去一般——

“哦!”

“啊!”

两个黑影同时呐喊,刀也同时向下挥动。

但是,为时已晚,狂四郎躺在地上,在他看来,二人的腰部已经破绽百出。

狂四郎的全身充满绵软的弹力,在他一跃而起的时候,两手已经稳稳地握住了那两把钢刀。

腰部同时被砍断的两个黑影,发出同样的呻吟,倒在了地上。

狂四郎将大小两把刀呈扇形挥展开来,快速向密林出口跑去。

那里早已被十多个黑影堵死了。

站在狂四郎正面的敌人,声音略带嘶哑,但却十分沉着地说道:

“眠狂四郎,你果然接受了挑战,在下实在钦佩!”

“嗯——窥一斑而知全豹。你们使用的都是柳生流剑法[6]啊,这么说来,诸位就是幕府直参[7]——御庭番[8]了!”

狂四郎表现出让对方钦佩的镇定,突然噌地一下将后背贴在了一棵巨松的树干上。

对面的敌人摆出了对付他手中大小两把刀的架势,狂四郎一看便识破了他们所用的是柳生剑法。柳生流有应对双刀的两种祖传绝技,那就是二具足和打物之术。从正面敌人的姿势来看,就是要使用二者中的一种。

对方如此井然有序、密不透风的阵形,狂四郎至今尚未见过,这足以说明他们是一伙可怕的劲敌。

现在,正是狂四郎不得不悉数施展包含圆月杀法在内的一刀流绝技的时刻。

狂四郎从师父那里学到了妙剑、绝妙剑、真剑、金翅鸟王剑、独妙剑这五种剑法的真谛,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出了他独特的圆月杀法。

可以说,深谙柳生剑法的敌人,勾起了狂四郎展现自己招数的斗志。

狂四郎用于乱阵之中的风扬、乱曲、分身等神技,已经在幕府御庭番中间传播开来。

若要阻止此神技并能获胜的话,柳生流除了创造出新的绝招外,别无他法。

不知是奉了何人的命令,能够称得上柳生流杰出高手的直参,竟能会聚如此多的人手共同对付狂四郎,看来他们必定怀有某种目的。

“咚!”

正面的敌人——果然使出了打物这一绝技,假装猛然砍向狂四郎的大刀,而实际上已经向小刀发起攻击,企图将之击落。

——于是,狂四郎的左手一下子抬起,在小刀落地的千钧一发之际,如白蛇捕食一般重重打向敌人的胸口。

狂四郎无暇欣赏自己的敏捷身手,向右边的敌人飞身猛扑过去。

“呜呜……”

夜色中,只见一人身上飞溅起黑色的血沫,仰面朝天应声倒下。狂四郎把他丢在一边,迅速翻滚着跳至第三个牺牲品的背后,就在那人正欲转过身来的刹那间——

“唉!”

狂四郎一刀下去,嗖地一声从其咽喉劈至肋骨。

“不要忘了用虎乱这招!”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数条黑影回应这一建议,为使出柳生流独有的虎乱单手劈法,以狂四郎为轴心,开始形成一个大大的圆圈来回跑动。然后,其他人协助奔跑者,在圈外隔出一定距离,将剑举过头顶。

狂四郎知道,不管向前后左右哪个方向进攻,都会遭到单手劈法的袭击,但他并不害怕,他要让这帮强敌见识几招自己的绝妙神技——狂四郎浑身的斗志几乎要冲破自己的身体。

啪的一声,狂四郎蹬地飞向空中,高高越过敌人的头顶,落在了原来的位置——密林的出口之处。

事后想来,是当时内心的骄傲情绪导致了他的惨败。

“过来!”

狂四郎刚一摆出一刀一命的圆月杀法——用剑尖对准敌人左膝盖处的下段架势——

意外的是,敌人的阵形却快速向后方撤退了。

接着——在仅留有坟茔遗址的高石壁对面(虽然那里离狂四郎的右边只有二间),突然燃烧起了大火,那火光立刻高高飞舞在空中,意外地出现在石壁之上。之后,一道光便朝狂四郎射了过来。

火光原来是佛灯。但是,它发出的不只是火焰,里面还装有火药,喷射出来的光芒四散开来。

狂四郎瞬间一阵目眩,为了躲避火光,愤然攻了过去。

从狂四郎的左方噌噌噌跑出来一个黑影,瞅准这个间隙,把一个细长的管子放在了嘴上,

“呼!”

他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一口。

“——啊!”

狂四郎仰面朝天,向后跳出半间有余。

——是针!

足足有两寸多长的钢针,如顺水而游的小鲶鱼,嗖嗖嗖嗖嗖……一排排向狂四郎的眼睑、鼻子、脸颊、嘴唇、耳朵刺来。

“卑鄙!”

他口中不由自主地迸发出从未有过的痛苦呻吟。为防钢针再次袭击,狂四郎又向后跳出了一间多远。

这真是一个错误之举。

突然——

从头顶上方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张网来。








狂四郎独自艰难地摸索前行,如同走在人死后至再次托生期间那七七四十九天的黑暗里。

——这是连接人世与地狱的黑暗之路。

他这么认为。好像是在一步步走向地狱。

——我,到头来还是死了啊。败给那些幕府密探了呀。

他自言自语道。没有悔恨,却有几分透骨的寂寥之感。

突然,他后脑勺咣地一声受到了一举重击。

狂四郎身体轰然倒地,不省人事,就那样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然而,他的意识又猛地苏醒了。

狂四郎微微睁开眼睛,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

——还活着吗?我……

他还活着。

后脑勺还隐隐发痛。当他被网罩住跌倒的时候,受到了好似铁棒类东西的击打,之后便昏了过去。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他虽然双手双脚被棕榈绳紧紧绑着,躺倒在地动弹不得,可为什么身体会躺在无比柔软的被褥中呢,并且是博多[9]产紫色十字花纹黑独钴做成的红绉绸的奢华被褥。

狂四郎的眼睛在周围来回骨碌碌转个不停,满腹狐疑。

房间甚是宽敞,装饰雅致,颇有品位。二三米宽的地板上贴着狩野派[10]的山水画,古唐津[11]花瓶中的雪柳别有一番风趣。旁边的架子上摆放着镀金金器,一边是绘有松食鹤时图的柜子。高丽边[12]的榻榻米,泛着崭新的绿色,煞是漂亮。从柱子下方、放在大幅纸张上的香炉中,直直升腾起一缕若草(练香[13])烟雾。

从照在拉门上的光斑来看,狂四郎知道现在是中午时分。

——他们想要把我怎么样呢?

狂四郎一头雾水。他要跳起来也不是做不到,但想着绳子极难解开,所以也就一动没动。

此后,大约过了小半刻工夫——

隔壁房间响起裙裾擦地的声音,纸隔扇被打开了。

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风吹起了她的和服外褂,外褂上绣着绚烂夺目的十字花纹,令人眼前一亮。原来是将军德川家齐的女儿高姬。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个骄傲的公主为了报仇啊!

他想,隐密团大概就是受了高姬的指示,将我活捉。

即便如此,这么对我又是要耍什么阴谋呢?接下来,就该露出马脚来了吧。

站在枕边的高姬,挤出一丝微笑说道:

“狂四郎——睡得如何啊?”

“首先要说,您已经很好地把我当作玩物戏弄了一番。”

“还是原来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从那以后,我一直盼着再与你相见,都等得不耐烦了。”

“您是说您迷上我啦——”

狂四郎迅速地针锋相对。

然后,高姬满不在乎地说道:

“是嘛,被迷住了啊。在我遇到的男子当中,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人了。……正想着寻常的方子无法将你引来,恰赶上京城为治理那些违法乱纪的浪人,从江户派了庭番来京。听到这个消息,我就顺水推舟地差遣了他们。……既然失败了,你是不是就心甘情愿就此死心呢?”

“悉听尊便。”

狂四郎冷冷回答说。

“你是说随便我把你怎样都行吗?”

“我反抗之时,反而是你全身无法动弹的时刻,请您想清楚喽。”

“就算你武功如何高强,也不可能解开那些绳子吧。”

“人绑的东西,身为人的我没有解不开的道理。”

“呵呵呵……还嘴硬。不过直到现在,你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别费心机了。还是那句话,悉听尊便。”

高姬发出了更大的笑声,一下子把礼服外罩甩到了身后。

她一圈圈解下宽幅筒状的缎子腰带,带有浅红色梅花大图案的绫子留口窄袖便和服一下子从肩膀处滑落,进而又脱掉两层白色贴身内衣。

之后,只剩下一层绯绉绸贴身汗衫了,红得如燃烧的火焰一般。她那裸露出来的胴体的曲线丰满且富有弹性,令人神魂颠倒。

高姬没有片刻犹豫,自己妖艳的身子刚一滑入被褥之中,立刻就软绵绵地向狂四郎的身体靠去。

她那柔软的肌肤,身子的重量,脂粉的香气,黑发的气味,以及从她朱唇中散发出来甘甜气息,逐渐在狂四郎身体内弥散开来。他并非草木铁石,那种诱惑渗透到了他身体的角角落落。

狂四郎并没有闭上眼睛。

对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爱意,只有欲火燃烧。狂四郎凝视着这双眼,努力克制着自己身体的冲动。

高姬并不知道这些,她的手在他身体上游走,勾起双腿双脚,一扭圆润的腰肢,稍稍骑在了狂四郎身上,之后立即把自己的面容靠近他的脸庞,鼻梁几乎碰到了鼻梁,好像要把这个男人的魂魄吸进自己妖媚的眸子里。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狂四郎,极尽魅惑之能事。

但狂四郎的表情如木雕般僵硬,与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突然——

高姬横眉竖目,双眼满是怒色,朱唇直接压在了狂四郎的嘴上。

然后……两个肉体就这么黏在一起,经过了数秒工夫。

“公主殿下——”

廊下传来一声呼喊,这才让高姬的脸离开了狂四郎。

“什么事?”

“所司代[14]大人奉江户那边的命令已经回到京都,此刻正在书院等着见您。”

高姬哼了一声,满脸不悦,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看到狂四郎闭着双眼,脸上仍旧没有任何变化,高姬一边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

“顽固的东西!”

看到高姬穿上衣服走了出去,狂四郎微微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看着天花板的一角。

他觉察到那里有一个若有若无的气息。








狂四郎如弯曲的树干突然弹起,一下子折起半身的时候——

廊下蹑手蹑脚走来一人,在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推开拉门。

此人是纲代。高姬的一名侍女,曾经飞过琵琶湖的上空,从狂四郎手中夺走了砧柄花瓶。

她的表情异常紧张,刚一快速逼近狂四郎,便即刻耳语道:

“我来放你走!”

狂四郎读出,她眼神中闪烁着深深的妒忌。

“为什么?”

“请带我一起走!”

她真诚地恳求道,神色坚定。竟将其对自己的一片真心理解为对高姬的嫉妒,狂四郎看着一切,嘴边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有魅力的美男子呢。”

纲代正要急切地解开绳子,狂四郎即刻厉声吼道:

“住手!”

他抖动身子,甩开纲代。

“眠狂四郎不接受女人的可怜。迷恋我是你的自由,但你施恩于我并顺便让我以身相报,这让我很难堪。”

纲代脸色苍白。

可怕的怒目相对结束的一刹那,狂四郎脸颊发出了重重的声响。

纲代如飞鸟般翻身一跃离开以后,过了短短几秒,狂四郎便望着天花板喊道:

“喂,次郎吉——下来吧!”

鼠小僧应了一声,剥开一块板子,顺着柱子滑了下来。他嘿嘿一笑,拔出匕首,立刻割断了狂四郎身上捆绑的绳子。

“老爷,被女人打耳光,您还是第一次吧?”

狂四郎苦笑着说道:“你怎么打听到这个地方的?”

“在五条坂,你让瓷器店老板给我读了挑战书,我飞也似的跑到阿弥陀峰,正好看见您将要被塞进肩舆之中……哦,请稍等片刻。”

鼠小僧身手敏捷地潜入隔壁房间,又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无想正宗。

“如果没了这个家伙,老爷您恐怕哪儿都去不了了。”

狂四郎将它插在腰间。

“那么,就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去吧——”

“太好了。能从那里哪怕走一遭,我也知足了。俺也想从偷偷溜进来的宅子里大模大样走出去呢!”

四海为家的两人,大摇大摆走到廊下,悠然迈开了步子。



* * *



[1]清水烧:京都陶瓷艺品,由于产自清水寺门前,所以被称为清水烧。后来附近聚集了很多著名的窑厂,所生产的陶瓷器都统称为“京烧、清水烧”。

[2]涅槃大会:农历二月十五日,纪念释迦牟尼逝世周年的法会。

[3]料亭:日本的高级餐厅。

[4]忍拨:三味线琴码的一种,防止琴的声音过高。

[5]风致树:在建造园林等时,营造园林风景的主要植被。

[6]柳生流:日本传统武术流派,创始人为朱勇隼人和荒木右卫门,现存的技巧多源自柔术。

[7]直参:为江户时代直属将军、俸禄一万石以下的武士,即为旗本和御家人。

[8]御庭番:江户幕府的职名,直属将军的密探。

[9]九州北部筑前国,现代的福冈市福冈县地区。

[10]狩野派:日本著名的一个宗族画派,其画风是在15—19世纪之间发展起来的,长达七代,历时两百余年。日本的主要画家都来自于这个宗族。同时这个画派又主要是为将领和武士们服务的。

[11]古唐津:日本九州西北部市。

[12]高丽边:榻榻米边的一种,白地上画着黑色的云形、菊花图案。

[13]练香:粉末状的香木或香料与蜂蜜等掺在一起连成的一种香料。

[14]所司代:室町幕府时代护卫所的代理所长。





金发船





阿春背靠暖炉,身姿惬意,轻轻挥动着带有平织斜纹,绉绸布料的红色衣袖,纤纤玉手灵巧地拨弄着古朴的上方呗[1],着悠扬的琴声,低声唱着婉转的三降小调[2]。

男人如风,吹动我长长的柔发,这无法解开的爱恨纠葛啊,是令人痛苦的下岛田[3]。到底何时才将秀发盘起,为我系上丝绦。我披头散发,泪珠一滴滴落在花上,化成了花露。请至少月下结缘之时,顺便手持黄杨木梳,月影之下为我梳妆。

曲调高雅,歌词悦耳,丝丝传入眠狂四郎耳中,此刻,他正惬意躺在檐廊边上。

眠狂四郎想听的正是这种已经在江户销声匿迹的古老小曲儿。

他头顶上方的廊柱上吊着一个鸟笼,里面的鹂莺伴着弦乐,不时发出几声悦耳清丽的叫声,为这个温馨静谧的春夜增添了不少乐趣。

京都已然不复昔日的荣光。正所谓是旧城,才更能够和这古老的小曲儿相得益彰。眠狂四郎此行正是来这里寻旧的。而且,京都的一切依然如往昔般美丽。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妇人们,身披幂罗帷帽,身姿有着说不出的高贵优雅。她们头发皆用簪子随意挽成岛田髻,衣袂服饰的颜色没有采用男人服饰那样的暗色,煞是鲜艳。书里,随便拿起一本浮世草子[4]一翻就会发现,这些小说皆保留着元禄时代的风格样式,文中插图也是原样沿袭那个时期的风格重印的。比起这些,京都还有清澈透亮的溪流,肃穆庄严的古刹。

眠狂四郎来到这里就是想寻求一方净土,净化掉他那满是血污的剑气,然而这地方也绝没有辜负他的这一目的。的确,由于他那挥之不去的阴暗悲惨的罪孽,在京都也几次用无想正宗杀人,然而,如果这些事情都过去的话——他可以去封闭于老松一山的南禅寺[5]感受那里的幽邃禅意,或者去东山的银阁寺赏玩泉石之趣,或者去衣笠山[6]麓的寺院缅怀足利将军世代的遗影,总之,能让他去除这些阴暗的虚无感的地方真是太多了。

——但是,若是连这么美丽的古都也要上演无休止的、残酷的以血洗血的争斗的话……

眠狂四郎心底突然被这样一种思绪占据,这种懦弱,恐怕也是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才有的吧。狂四郎听着阿春的小曲儿、黄莺的啼鸣、三味线浑然一体的声音,身体纹丝不动。

突然——阿春停了下来。

眠狂四郎感受到,阿春正盯着他的额头看。

“再给我弹一曲吧!”

“我不要,因为您会想起留在江户的那个女人。”

阿春微笑着说道。

格子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请问您这里有没有一位叫眠狂四郎的客人来过?”

阿春戒备地望着来人,而眠狂四郎依旧泰然自若地躺在那里。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呢。”

阿春一边喃喃道,一边站起身来去开门,

“请问您是哪位?”

阿春探首朝外面的人问话。就在此刻,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几乎与此同时,格子门外的年轻男人正抬脚跨进屋内。下一个瞬间,阿春瞥见了从年轻男人身后掠过去的马上之人的身影,不知何故,竟觉得浑身上下泛起一股讨厌的恶寒,不自觉地耸了耸肩。

突然——

“啊!”

年轻男子痛苦地呻吟一声,双手抓住格子门,缓缓倒在门口。听到阿春的惊叫,眠狂四郎风驰电掣般从檐廊冲至门外。

只见马上之人早已在十间开外。对准马影,眠狂四郎挥动右手,一把短刀穿过黑暗飞射而去。

但是,对方一回头,屋檐下的灯光里就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短刀被打落在地,那种手法,令狂四郎惊叹不已。

而更令眠狂四郎在意的,是将短刀打落的武器。那并不是刀。

“咻——!”在破空之声响起的那一刹那,那武器竟画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

“先生!是短剑呢!”

阿春惊叫道。眠狂四郎回到门口,探身看向扑倒在地的男子,发现刺入男子后背的凶器,竟是一把罕见的武器。

——在长崎的一家曲艺场,他曾看过唐人[7]表演杂技,眼前的短刀和杂技演员所用的物什十分相似。

眠狂四郎一边回想,一边抱起倒地的年轻男子。

“咳!”

他对男子紧急施救。

“喂!我就是眠狂四郎,找我什么事?”

眠狂四郎在他耳边呼喊道。

男子的瞳孔开始放大,他看着眠狂四郎的脸,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生命力极力集中在嘴上。

“……高、高……”

“什么?高?”

“找、找、高……姬……”

“是高姬么,好,高姬怎么了?”

眠狂四郎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已经没有声音,缓缓嚅动的嘴唇。

“喂!是十字架么!是要把十字架给高姬么?……好的,明白了,给高姬的十字架——什么?要收回来?收回来以后呢?什么?露西?露西亚?露西亚是谁?喂!露西亚是谁?”

眠狂四郎听到这里,双眉紧皱,把已经断气的男人放在门口。

——这个男人应该是个水手吧!

眠狂四郎眼神锐利,看着死去男子的容貌,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急忙伸手探向男人腰间缠着的白布。

——果然如此!

只见一个纯白色的鲨鱼皮钱袋里装着一封书信,内容如下:

江户深川备前屋船 一千二百石载重督乡丸

船长 藤之助

右者为官家租米及其他物件(山林、薮泽[8]、湖海、河川、三草〈蓝靛[9]、红花、麻〉、四木〈桑、漆、小构树、茶〉及其他)的船载漕运业务的接任,特此允许在贡米运送中,进行浅草仓库廪米业务,归勘定吟味役[10]直接管理。

勘定奉行 押印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好像看出了里面的门道。

眠狂四郎露出一丝笑容。

幕府给没有领地的御家人发放俸禄,包括廪米在内,俗称藏米取。而发放这份俸禄的机构就是浅草仓库。直接负责这项事宜的是藏奉行,而且藏奉行是隶属于勘定奉行统治的。因此,运输廪米[11]的船,有拒绝各地漕运官员盘讯的权力。即,他们那随心所欲地在船底装任何东西。

眠狂四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过他的宿敌备前屋的名字了。

督乡丸上装的货物早已被人怀疑了,这艘走私船的船长藤之助,大概是有一个幕府密探的朋友,在某个机缘巧合下听说了眠狂四郎的来头和诡异精湛的剑术,以及眠狂四郎同将军家齐之女高姬公主之间的斗争,所以跑到这里找眠狂四郎也就不足为怪了。

“先生!刚刚那个奇怪的男人还会再来吗?”

阿春不安地问道。眠狂四郎轻描淡写地答道:

“哎呀,我这就去会会他。像我这样的男人,真是生来就注定无法偷得浮生半日闲啊,想就这么安静地躺会儿都不行,总会有人抛过来一个诱饵,引诱着我快点过去咬。”








浴室——

室内四角点着高烛,通室明亮。热气腾腾的水雾里,浸着朦胧的烛光,从约有五坪宽的地板到板壁上,倒映着一个大大的影子,随着飘忽的烛光缓缓晃动。那是浸泡在浴桶里的女子及腰的青丝。

这是个考究的浴室。榉木板做的大浴桶固定在木地板上。当时,大名家里的浴室,还不是在浴桶下面烧火把水加热的样式,而是得用很大的水桶装满热水抬到浴桶旁,供沐浴的人调整水温。所以,可以想象,沐浴在当时是怎样一种奢侈行为。

眼下——不是烛火在飘动,而是黑发自身在移动,伴随着一声水响,水雾缭绕的浴桶里现出一具妙曼的胴体。沾满水露的娇嫩肌肤,在泛着微红烛光的水雾中,散发着莹白的光泽,宛若一块通体莹润的上好美玉,美丽无瑕,待美人转过身来,那张丽容,正是高姬公主。

高姬一边拨弄着浴桶中的热水,一边缓缓抬起修长的美腿跨出浴桶,应是被热气熏蒸得有些困意,她慵懒地打个哈欠,姿态娇媚,浑身散发出异样妖冶的诱人之色。接着,她伸直身体,侧躺在木地板上,把发烫的双颊偎依进臂弯里。

妙曼冶丽的身姿,宛若是被浮世绘画师偷香窃玉,隐秘地倾尽心血去画的极品主题。

裹在丝衣下的滑嫩肌肤,如凝脂般散发着诱人的白玉光泽,芬芳馥郁的芝兰香气从她身上幽幽四散开来,令人不由得沉溺其中。丰腴的皓腕娇弱地搭在肩头,从高耸酥胸到纤纤柳腰,曲线丰腴而优美,透着隐隐绯红色,使人联想到春雪掩盖下的丘陵,惹人想要好好疼爱这具美丽的身体。高姬舒服地伸开双腿,想要悄悄爱抚一下,正在这时——

突然,外面有人“哗啦”一下子拉开了玻璃窗。

高姬脸上竟无丝毫慌乱,她的手一边从小腹缓缓滑至胸部,一边柔声问道:

“是纲代吗?”

无人应答。

“谁?”

她从容地朝窗口看去,刚一看到窗口,身体就像被人猛然间打了一下似的,立即跳了起来。

隐约能辨出来人一袭黑衣,身材瘦削,一副武士打扮。

“狂四郎!”

面对高姬的惊叫,来人冷冷说道:

“这位小姐,您该早就知道我并不是色鬼吧,之所以冒昧闯进这里,是另有缘由。”

说着,眠狂四郎伸开左手,露出一个物件,竟是一个纯金的十字架,十字架表面还附着一层珍珠穿成的念珠。

“正是因为想要拿到这个,我才前来叨扰。我想,除了沐浴,您应该会无时无刻不戴着它,所以就只好趁您沐浴的时候来,真是冒犯了。”

“狂四郎!难道你还变成了窃贼鼠辈?”

“小姐,您若还有当初改信基督时宣誓的勇气,我倒也不介意承担这盗贼的污名,但不巧的是,我的委托人,他要我帮他从您手中要回这个。我觉得,您只是把这个当作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戴在身上而已,所以,我认为您暂且就把这个归还给原主吧。”

“归还原主?谁是原主?”

“这个,目前我也不是很清楚。”

高姬闻言,缓缓站起身来,冷笑道:

“你是想说你打算漂洋过海远去欧洲物归原主吗?这个十字架上的珍珠念珠可都是由航船从欧洲千里迢迢运过来的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它的主人不远万里也来到了这里。这一点,未必就容易想到。因为,为小姐您奉上这个十字架的不就是督乡丸的船长么?”

这一点,眠狂四郎很容易就能推断出来。对于备受将军宠爱的高姬,备前屋极有可能会命令手下督乡丸船长送一些珍奇异宝来讨好高姬。

突然——高姬笑了,脸上一副妖媚勾人的样子。紧接着,她整个白花花的胴体都洋溢着这种妩媚之态。

“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东西——你想要的话,拿去好了。”

说着,高姬莲步轻移,靠向眠狂四郎,玉臂攀上了狂四郎的肩头。

望着眼前的丽颜,眠狂四郎的神态有些恍惚迷离,仿佛已经沉醉于眼前美色。高姬满意地微蹙黛眉,双眸微眯,张开菱唇,露出皓齿,难以忍受的香艳旖旎之苦,皆化为一口热气徐徐吐出。

热气刚一触到眠狂四郎的嘴唇——

高姬的脸色霎时剧变。

妖媚尽褪,眉宇间全是痛苦之色,喉头发出一声闷哼,原来是被眠狂四郎一拳打晕了。

接住欲要摔倒的裸体,眠狂四郎苦笑一下,把她仰放在地板上。

——就算受了风寒,也不能怪我吧。

但是,眠狂四郎还是善意地从镶着高贵高丽缘[12]的八铺席大小的地毯上拿了件华裳,轻轻盖住高姬的身体,然后把玻璃窗牢牢关好,悠哉悠哉消失在夜色之中。








深夜,有两人骑着骏马在伏见[13]大道上疾驰,在茫茫夜色之中也能看到后面扬起的白色纷尘。

天快亮的时候,二人过了淀堤[14]的千两松,临近桥本[15],了枚方、守口[16],入大阪境内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

二人前往的地方,是位于安治川入口处的八幡屋新田[17],这是一个渔民聚集的村落。这两人正是眠狂四郎和鼠小僧次郎吉。

到村里后,两人进入船长家,静待夜幕降临。月上梢头之时,两人坐上预先停在万年桥下的小船,次郎吉负责划船,眠狂四郎负责引路,穿过宽宽的沟渠,渡过末广桥,一路朝左面行去。

天保山,是近年来人工堆成的土山。前几年,新见正路任大阪町奉行时,淀川大堤屡遭水灾,见此状,他恳劝民众把安治川疏浚出的泥沙移到南岸,造出一条百余间长的防汛大堤,并且在岸头堆出一个高高的山坡,就是天保山,山顶设了一个灯塔,作为船舶入港的标志,因此天保山也被称作目标山。

今夜,海上一片风平浪静。

“先生,是哪艘?”

次郎吉一边沿着石崖划船,一边朝眠狂四郎问道。这个长长的石崖深处,就是停泊船只的地方。今夜,那里泊着数艘船只,黑压压一大片。

“就是那艘最大的船。”

眠狂四郎指的那艘大船紧靠着目标山,此刻正沉静地横亘在江口的石崖间,这是他白天就已调查核实过的。次郎吉缓缓划着小舟靠近了那艘大船。

“先生,您一个人能行吗?”

次郎吉的口气,显示出他想和狂四郎一起行动。

“棘手的敌人,应该只有一个,船长手下的那些家伙不过是群小喽啰,不足为惧。万一情形危急,我也有无数种逃脱的方法。”

眠狂四郎不屑地说完这些无畏的话,做了个手势,示意次郎吉抛出去。

次郎吉把事先钩在手里的细绳“咻——!”地一声精准地抛向那艘大船,他常年修炼出来的丰富经验派上了用场。

眠狂四郎用力拽了拽绳子,迅速攀了上去,然后说道:

“这回可是没有好东西给你了,次郎吉。”

“您说笑了。请千万小心!”

次郎吉满脸担忧,目送着眠狂四郎踩着舷腹,身子灵活地顺着绳子滑进船里后,才把绳子缓缓撤回,自言自语道:

“这真是令俺鼠小僧都自叹弗如的武艺啊!”

他拿起了船桨,正在这时,

“谁?!”

头顶处传来一声厉喝,原来是停船场瞭望楼上的看守。

“该死!”

次郎吉生气地咂着嘴,有些紧张地抬头盯着望楼。

突然——一个黑影从望楼的栏杆处摇摇晃晃地头朝下掉进了海里。他是被眠狂四郎的飞刀射死的。

次郎吉远远望着“咚——!”地一下子掉进海里的尸体,口中念叨着:

“唉,真是祸从口出啊!阿弥陀佛!”

他又拿起桨继续划。

大船上,一帮男人聚集在船头,对着大海鬼哭狼嚎,满身的酒气四散在海面上,他们应该是一刻钟前刚从闹市回来的吧。眠狂四郎事先就调查过这艘船无人看守的时间。

在夜半突然刮起的东北风的吹动下,督乡丸号船帆飞扬。








嘎吱、嘎吱……嘎嘎嘎……嘎吱、嘎吱……嘎嘎……

此刻的船上一片寂静,大船在水里有规律地缓缓晃动,发出阵阵声响。除了橹声之外,船中央房间里隐约传来阵阵摇骰子的声音,那里是一个赌场。

眠狂四郎倏地潜入伙房,拿勺子从水缸舀了些水润润嗓子,然后轻轻打开板壁上的隔板门。

里面的房间很宽敞,铺着木地板。天窗用黑布遮得很严实,所以房间内很暗。但眠狂四郎目力过人,他看得出这里堆的全是外国货。

的确如此——走近一看,他发现包装好的货物上分别标记着枪支、玻璃器皿、钟表、鸦片、砂糖、龟甲、丝绸等字样。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其中有一个包裹上标着“厦门”的字样。

——原来如此!

厦门位于广东香山县,是一个伸向南海的大贸易海港。明朝嘉靖年间,葡萄牙人来到这里,向明廷请批后获得了这块地。他们在这里建起了城镇,从事贸易活动,从中获取不菲利润。渐渐地,这里就成了东洋第一繁盛殷富之地。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印度、美国都纷纷在这里建起了大商行。日本一些胆大的商人,想要大批收购从官运货物中好不容易偷窃得来的货物时,为了不被查到,让货船走厦门是最便利的捷径。

想到这里,眠狂四郎的眼神突然变得警觉起来,他盯着角落里的一个衣箱,已经预感到衣箱里放的是何物了。

他缓步朝衣箱走去,待要走近时——

伙房传出一阵脚步声,眠狂四郎赶紧飞身藏到一件大货物的后面。

拉开隔板门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呢绒大衣的唐人,一条长长的辫子从圆帽子里垂到了背上。

他拉开了遮在天窗上的黑布,眠狂四郎看到,他那被夕阳照射的脸上,刻着数道刀疤,真是惨不忍睹。那深凹的眼窝里透出来的目光,寒冷如冰。

他伸手打开了那个衣箱的盖子。

——果不其然,就在那里面。

眠狂四郎发现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唐人打开衣箱盖子,小声朝着里面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面包放了进去。不久,藏在衣箱里面的人缓缓出来了。

首先,一头波浪卷儿的金发闯入眠狂四郎的眼帘,炫目耀眼的金色令他差点倒吸一口凉气。

接着——露出的容颜令眠狂四郎甚至怀疑自己眼前是否出现了幻影。那是一张高贵清雅却略含忧伤的容颜,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高洁和纤柔。

眠狂四郎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美丽容貌惊得差点失了方寸,耳畔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美人灵动的双眸泛着幽幽碧蓝,如深邃的湖水般梦幻无比,秀挺的鼻梁透着圣母般的高贵、神圣,菱唇如芙蓉花瓣般美丽优雅。由这些美丽勾勒出的轮廓,散发着高贵典雅的香气,身上穿着黑丝绒大衣,更凸显了她那仿若上好瓷器般的玉肌。

——她,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吗?

眠狂四郎心里有些纳闷,突然想起孩提时代,母亲曾偷偷给他看过的那幅圣母玛利亚像。

那是一幅头上顶着一圈光辉,怀抱着婴儿耶稣,身着白衣的圣母玛利亚的肖像。圣母那清净宁和的慈母形象,竟然又在这里重现了!

眠狂四郎被眼前的美人震撼得失魂落魄,但数秒的恍惚过后,神志又清醒了。

只见那个唐人快速说了些什么,金发美人突然面露强烈的憎恶之色,语气尖锐地进行还击。美人鲜活生动的表情,令眠狂四郎猛然惊醒过来。

——别惊讶,狂四郎!她哪怕再漂亮,也不是什么永远都无法触及的九天仙女,她还是个会哭会笑,活生生的人。

眠狂四郎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这时,唐人突然的一个举动,令眠狂四郎更加确信自己原来的判断。

只见他猛地一把搂住金发美人,欲要一亲芳泽。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正是此种情况下多次出现的眠狂四郎那清晰利落的声音。

“喂,真是不巧啊,这里还有一个人呢!”

唐人猛然一惊,转过身来,神情犹如恶魔般可怕。

“是你!眠狂四郎!”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这么奇怪的语调喊出来,我还真是吓得汗毛倒竖了呢!不过,你杀死那个叫做藤之助的水手时,不得不说,你手法的确很漂亮。千万别激动,冷静!这里太窄,况且还有美人在场。最重要的是,你现在并没有武器在手对不对?要一决胜负的话,到上面去,堂堂正正地好好比试一场!”

眠狂四郎说话的声音恰巧被一个前来伙房取酒的水手听了去,水手拉开隔板门,惊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朝船中房间飞奔逃离。

眠狂四郎依然一副冷峻神情,从袖兜里拿出那个金色十字架,递给金发美人。

“噢!”

美人看到十字架后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双膝跪地,虔诚地向上帝诉说着感谢的祈祷。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她正在对着眠狂四郎祈祷呢。

眠狂四郎看着金发美人,余光紧紧盯着想趁机溜出去拿武器的唐人,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伸手指着天窗外晚霞如火的天空,对金发美人道:

“藤之助——去了那里。知道吗?藤之助去了天国。”

金发美人明白了话中的意思,发出悲痛欲绝的叫声。

——这个女人的知己,只有藤之助啊。

藤之助无疑已经被这个美人深深迷住了,或者,这个美人或许也早已对藤之助芳心暗许了吧。

但是,现在来确认这件事已经毫无意义,况且眠狂四郎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确认,因为船长手下的所有船员此时正一窝蜂地朝这边拥来。

“别吵!本大爷就是眠狂四郎!”

眠狂四郎先发制人的一声厉喝,威慑力十足,将原本吵闹的众人震慑得鸦雀无声。眠狂四郎的名字就这么如雷贯耳般落在备前屋手下们的头顶上。








随后——

瑰丽灿烂的晚霞似乎迸开了一条缝隙,流光溢满天际,照耀着督乡丸号。然而,此刻船上的气氛却是剑拔弩张,一场真正的较量正在进行。

唐人被海风吹得一脸狰狞,只见他右半身摆好迎战架势,右手握着一把双刃细长的西洋剑,想来他在厦门时应该跟洋人学过击剑术。

击剑术原本就是眠狂四郎最初接触的剑法。这种剑术以意大利流派强调的积极进攻为主旨,防御、进攻、反攻,是速如闪电般的波状攻击。

眠狂四郎淡淡地看着迎头而来的剑锋,没有丝毫紧张,他轻松地避开剑锋,朝左边不断移动着身形。

枪术之中有一种称作“水月”的奥义,似是在广袤的池塘上如月似水般游走。对着直逼面门的剑锋,眠狂四郎并没有直接迎击,而是尽力寻求一种不破章法就能自由闪避的防守之势。这,就是水月,是眠狂四郎所用的招术。

迎面刺来的西洋剑狠辣锋利,招招要人性命。

但是,决斗伊始,眠狂四郎仅在数秒间就识破了唐人所用的招式,是以积极攻击为主,辅以完美的防守。

对着来势汹汹地瞄准他面部、脖颈、胸部、腰腹,以剑锋凌厉出击。眠狂四郎身形旋转,如月影,时方时圆,轻快灵活地躲闪过后又悠然而立——。

瞬间,那如沉水底的单膝站了起来。

唐人刺来的剑掠过眠狂四郎发梢,满身杀气集于一处,又奋力朝他的后背刺去,然而却再次刺空。眠狂四郎避开之后,顺势从下往上直刺。唐人全身重量聚在胸口,收势不住,“噗哧!”一声恰好撞在了无想正宗之上,一剑穿心。霎时,如野兽般凄厉的吼叫响彻傍晚的天际。

尽管决斗已经结束,但船长手下的十余名水手,一个个皆静肃而立,竟被震撼得哑口无言。

利剑入鞘,原本蜷缩在船头的美人露西亚突然快步奔至眠狂四郎身边,海风吹得她衣袂飘扬,露西亚紧紧抱着眠狂四郎,大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眠狂四郎读懂了她神秘的碧蓝瞳孔中流露出的同为一族的亲切感,只觉得有种异样的感动充斥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

接着,眠狂四郎使出浑身力气朝水手们吼道:

“喂!把小船上的帆给我扬起来!放到海上,让这个女人坐上去!”

夕阳照耀下的大海一望无际,一个哭哭啼啼的异国美人独自坐上小船,小船迎风扬帆起航,如利箭般驰向远方。

望楼上,眠狂四郎如鬼魅般一直站在那里,静静地目送着海面上的那艘小船越来越小,直至不见踪影。他瞪大的双眸中忽而露出一抹阴惨凄怆的痛楚之色,但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至之前的平静冷漠。



* * *



[1]上方呗:上方呗是江户时代,相对于江户净琉璃等江湖歌,在上方地区流行的三味线歌曲的总称。

[2]三降调:曲子的一种。

[3]下岛田:岛田髻是日本女子发髻的一种,未婚女子或新娘常盘的一种发型。

[4]浮世草子:浮世草子是产生于江户时代的一种前期近世文学的一种小说,内容多描写市井生活民间百态,深受民众喜爱。

[5]南禅寺:南禅寺位于京都市左京区南禅寺福地町,规格很高的大寺院。

[6]衣笠山:衣笠山位于京都市北区。

[7]唐人:对中国人、朝鲜人的称呼。

[8]薮泽:指水草丰茂,人或物聚集的地方。

[9]蓝靛:指染料。

[10]勘定吟味役:江户幕府设置的在勘定所担当督察职责的官职,地位仅次于勘定奉行。勘定所是幕府,诸藩设置的专门管理财政民政的机构,负责人是勘定奉行。

[11]廪米:指公家发放的粮食。

[12]高丽缘:榻榻米镶边的一种,指镶着白底纹黑色大花纹的布边,多为将军、公卿用。

[13]伏见:京都伏见区。

[14]淀堤:淀川河堤,淀川是从琵琶湖流出来的唯一的河流,流经京都、大阪等地。千两松位于淀川的一个地名。

[15]桥本:位于和歌山县东北地区,临近大阪。

[16]枚方:位于大阪府和京都中间,在大阪府的东北部;守口也位于大阪府的东北部,临着淀川。

[17]八幡屋、新田:地名,位于大阪府大阪市港区。





皇后噩梦像





“呀,是大名出行的仪仗!”

一个少年小手搭在眼前欢呼道。

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街道上,正走着一队大名仪仗,身后紧跟着身着华丽行装的随从,如整齐排列的小人偶般安静地前行着。他们的在府[1]年限已满,要回自己的领地了。

暮春时节——

这里是摄津武库郡甲山[2]的半山腰。

一个少年站在名为神咒寺的观音堂院内尽头快要倒塌的夯土墙上,在他的眼下稀稀落落地长着些绿油油的麦苗和金黄色的油菜花,街道的对面是雾霭朦胧的武库海。

“大叔,困了吗?”

少年回过头,对身穿黑色和服便衣,仰面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的浪人说道。

“没……我在闻花香。”

就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木兰树,在这无风的安静白日里,温雅而丰满的纯白花朵正绽放枝头,散发出微微香气,与这明媚的春光相得益彰。

“先生,快起来看啦,是出行的仪仗。真整齐。”

少年催促着,明亮澄澈的大眼睛中,浮现出与眼前这个浪人在一起时的喜悦之色。

少年是尾张鸣海神社中制作机巧骰子的神官五味义宽之子——庄作。因西宫神社[3]的宫司[4]是庄作亡母的兄长,狂四郎便把成为孤儿的庄作托付给了他。今早,眠狂四郎突然闲逛到这里来看望庄作,就带他出来,爬上了这座甲山。

庄作朝着经过的大名队列,鼓足劲儿呼喊了一声“喂!”然后一脸兴奋地回到了狂四郎身边。

“先生,这里叫甲山,难道说这里埋有甲胄的头盔?”

“是啊,有这样的传说啊!……相传,神功皇后[5]远征新罗凯旋之时,率领了三万八千人的军队,所有军士的甲胄、弓箭、剑和衣服,以及从新罗国抢夺来的金银珠宝,都埋在了这座山上的某个地方。”

“这样啊。那么,那些宝藏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没人挖出来过。神功皇后征用了一千名苦力,将宝藏埋藏于这座山的某处。之后,又将这一千人全部灭口了。皇后宾天后,那个埋藏宝藏的地方就再也无人知晓了。”

“哦——好可惜啊。神功皇后的心眼好坏哦。”

说完这句话,庄作站了起来,做出一脸“说不定宝藏就埋藏在那里”的表情,开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悠起来。

狂四郎缓缓起身。从夯土墙裂开的缝隙朝大海望去,突然他的眼眸中阴云密布。

他眼前浮现出了异国美女露西亚的身影,想起自己曾狠心地将她放入小舟,让小舟漂向浩茫的大海这件事。

当时别无选择,只能残忍地放她走,他从未为当初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自那以后,狂四郎脑海中便一直萦绕着露西亚的眼睛——那遇到同一血族时满含亲切的蓝色眼睛,这曾经让他感觉到难以名状的痛苦。

“呀——这是神功皇后吧。”

突然,庄作在那边大声叫道。

他正在窥视建在正殿一侧,木头颜色还很新的那个小祠堂。

“因为她是心眼很坏的皇后,所以才长这样一张脸吧。”

听到庄作的这句话,狂四郎立刻心生疑惑,慢悠悠踱了过来。

往祠堂中一看,只见一个与真人一般大小的木雕人像立在那里,盯着看了一会儿,狂四郎的眼光渐渐变得深不可测。

只见神功皇后就伫立在眼前,身穿铠甲,佩带着有护手的长刀,手持强弩,发髻挽成男人一样的鬟[6]。玉鬘、璎珞、披肩裙带,证明她是一个女人,还有便是那似如来似菩萨一般丰满的面相(“相好[7]”)。

话说回来,若不是听到庄作的自言自语,就算狂四郎不经意地看到这尊雕像,说不定也只是会想:

——皇后真像佛像啊!

狂四郎凝视了好一会儿,心中异常震撼。觉得四肢都仿佛麻木了。

佛像有佛独特的“相好”之说,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据说具备这些“相好”的人,不出家就能修成转轮王,出家则能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为将这些“相好”表现出来,佛像师要倾注自己全部的灵魂。

原来如此。此皇后像的眉目、手足之形态与佛的“相好”相似。但是,表情却完全是另一种样子。表情极为狰狞,甚至可称得上是诡异了。眼梢、唇角与指尖,处处飘荡着妖异气息。

“庄作,你也觉着这个神功皇后心眼坏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就会觉得很讨厌。”

这尊佛像所带的强烈压抑感深深吸引着少年天真的童眸。








那夜,惠比寿神社社务管理处的一室之内,狂四郎向庄作做宫司的舅父打听近日在甲山神咒寺院内供奉的神功皇后像的一些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宫司连祭祀这件事都未曾听闻。他是爱喝酒的人,对世间之事甚是不上心。

狂四郎思考片刻,随后问道:

“那么,我再问你一事,或许你也不曾听闻,近来这一带可曾发生年轻貌美女子惨遭杀害的事件?”

“那个啊,有!确实有!”

他本以为宫司多半会摇头否定,然而,宫司表情严肃,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止一人,已经死了三个了——而且,遇害的都是大阪至兵库一带的绝色美人,皆死于非命,死相极其悲惨。岂止如此,她们被杀的原因,似乎都与本神社的惠比寿祭祀有关,就连我这个酒疯子,也多少有几分惊讶——”

宫司开始讲了起来。

自惠比寿神被奉为福德之神以来,这个神社就作为保佑买卖人生意兴隆的本尊,吸引了许多信众从很远的地方前来参拜。西宫这里的清酒,酿造工艺精良,享誉远近,于是那些酒道家们便想把惠比寿大明神的祭祀搞得气派、盛大一些,这也无可厚非。所以——近来正月十日的惠比寿祭十分热闹,据说堪比江户的初卯[8]和大阪的惠比寿祭的热闹程度。

——十日惠比寿祭卖的有什么,装炒糯米的袋子配酒壶、钱箱,小判配金箱的黑漆帽子、煮鳟鱼、小木槌。扎好礼签、扛起细竹摇啊摇。

除此之外,西宫的惠比寿祭上还有一个景致,那就是“竞选神子[9]”。所谓“竞选神子”,是从临近的十里八乡挑选出清白无瑕的处女,使其手捧滩[10]产的新酿,献与惠比寿大明神的一项神事。说白了就是今日的选美小姐大赛。这项活动非常受欢迎,有的姑娘为能被选为神子,甚至专门从大阪搬到西宫这里来住。

今年,在祭祀活动还剩三天时,“竞选神子”中留下了三个姑娘。在这三人之中,只能有一人可以当选惠比寿的神子。

酒商大国屋(西宫市中)阿幸

酒商福原屋(今  津)阿伸

料亭一福 (西宫市中)阿系

在这三个姑娘之中——

第一个牺牲者就是阿幸。

事件发生的前日,在喜气又拥挤的大国屋,发生了小小的口角。

老板娘志贺悄悄对丈夫宗兵卫耳语:

“老爷,我看啊,阿幸果然跟佐吉好上了……”

大阪首屈一指的回船商天满屋捎来信儿说:“阿幸若被选为神子,就请让我儿娶她为妻”。天满屋有十艘千石以上的菱垣回船和樽船,他们不仅运送滩产的清酒至江户,大阪二十四组商家的一半货物也归他们运送。另一方面,他们还放贷,大国屋借出了大笔的款项。

天满屋上门给自己的儿子提亲,哪户人家会不欢喜。如字面所说,正中下怀。不过,母亲志贺老早就已多少察觉到,阿幸和二掌柜佐吉似乎私心相许。

“呆子!说什么呢。都是你给惯的,老带她去看戏,阿幸这孩子才当自己是阿染[11],恋上了小伙计吧。现如今,歌祭文[12]什么的已经不流行了。”

“但是啊,老爷……你看阿幸昨天和今天的样子——”

“什么!你为什么会生出这种不听父母之命的女儿!”

嚷嚷了一顿,宗兵卫去店里的帐房坐着了。

宗兵卫心中也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在成为神子候补时,阿幸还高兴得活蹦乱跳的。自从听到只剩下三人时,她脸色就莫名地变得很难看,之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而宗兵卫也只当这是姑娘家的心思,他想着在这个选神子的节骨眼上,她一定很紧张。然而并非如此。在只余三人之际,刚好,天满屋上门提亲来了。

“喂,佐吉——”

宗兵卫冲着佐吉喊道。佐吉正在宽敞的土间支使学徒,让他们把新酒桶上的青叶竹竿都揽到一处。

佐吉来到账台前恭敬地站定,宗兵卫突然把一本赊卖的账本递过去,说道:

“你去京都走一趟。”

佐吉俯下身鞠了一躬,不再言语。他已看出老板心中的如意算盘了。去京都跑完这些客户至少也需花费七日,在他去京都的那几日里,若阿幸被选中为“神子”,不管她是否愿意,都必须要接受天满屋的聘礼。

这几日,佐吉每次见到阿幸,她都泪眼汪汪地哀求着“带我一起逃吧”。每每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佐吉都心如刀割,却又不得不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佐吉已经二十七了。自十岁那年起,他就在这个家里做学徒,一直被老爷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老爷曾答应他,等他三十而立,就给他一个分号开。不知不觉中他与阿幸情投意合,但那恋情从一开始便注定是苦恋,佐吉压根就没起过背叛主人家的念头。

但是——突然间主人亲口对他说出“你给我消失”这般冷酷的话,就算是佐吉也沉不住气了。他已做好根据情况拒绝的心理准备了。

“怎么,还傻站着不走干吗,快去准备。”

“老爷!”

“什么事?”

“对不住……请恕我提个任性的请求。这趟差使,可否找人代我前去?”

“什么!你是说你不去?”

“是的。一大清早我就觉着头疼得厉害——”

“瞎话!你不是一大清早都很有干劲吗?……喂,我说佐吉,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你难不成还想倒打我一耙吗?”

“绝没有的事!老爷,我只是对老爷您的这份情义感到可恨——”

“你说什么!”

宗兵卫举起右手,怒气腾腾地一下子越过账台,响亮地打在佐吉脸上。

佐吉低下头,一动也不动。他那映在宗兵卫眼中的身影,似乎充满了对人世的憎恶。

“滚出去!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我还没糊涂到那地步!”

听到他怒喝的声音,志贺慌忙从里间跑了出来,拼命地劝他。然而宗兵卫在气头上,一点都不肯让步。

不得已之下,志贺说明缘由,希望佐吉在老爷气消之前,先到附近的旅馆躲两三天。

佐吉收拾好行李,无精打采地离开之后,志贺去了阿幸的闺房,看到她一副已经知晓一切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睛盯着榻榻米的一角发呆。

志贺试探着跟她说了些宽慰的话,她却没有一点回应。

那天夜晚,志贺担心阿幸万一会想不开,就抱着枕头去跟阿幸一起睡了,却不料天快亮时,她正睡得迷迷糊糊,旁边的被窝却已空了。

大国屋上上下下顿时乱作了一团。当然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佐吉。那夜值班的学徒中,也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昨晚深夜时看见有可疑人影偷偷摸摸在店门前徘徊,那一定是佐吉。

衙门中临时受命的官差下令,放出眼线去四处查探。在逐个盘查了尾崎至西宫一带的所有旅馆后,那日上午,在锅屋町的旅馆二楼,抓捕了藏身此处的佐吉。但是,佐吉说他一直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根本不知道阿幸在哪里。

不过,对他极其不利的是旅馆老板“这个客人晚饭之后又出了门,直到过了子时下半刻才回来”这句证言。在眼线的逼供下,佐吉终于坦白,他因为思念阿幸去了大国屋周围闲逛。并声称他可以向神明起誓,自己对于阿幸的出逃一无所知。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阿幸的尸体是在那日黄昏被发现的。她被埋在海边。从惠比寿神社径南走上数町远,穿过稀疏的松树林就到了。在海滩玩耍的孩子们,偶然发现了一块露在沙土外面的绯红绉绸长裙的裙边,扯出来一看,却发现是一只惨白的人脚,一下子吓得魂不守舍,哇哇大叫。

阿幸左胸的下方有被尖锐的利器刺中的痕迹。

人们以为佐吉是与阿幸殉情未遂,一个人逃回了旅馆。








次日夜晚。

四更天寒月皎皎,十分清冷——

甲山半山腰的神咒寺中,在好似铺上一层白雪般的寺院内,一个诡异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走动着。

那是个女人,白衣飘飘,头上竖着蜡烛,烛光摇曳,手里握着针。

她一面赤脚走在冰冻的地面上,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吟诵咒文。

“百鬼夜行路,我来走一遭,街上人不绝,金子一粒粒。坚硬的羽箭,白隐大师要出现,储存的白酒,手脚四体已沾满……”

她绕着院子北端的卒塔婆[13]转了一圈(说不定这个女人是在祭拜),然后回身往正殿走去。

内阵[14]的一盏长明灯,噼啪一声隐没于黑暗中去了。

女人登上台阶,走近圆柱。在圆柱之上,钉着一个小小的稻草人。

女人稍微抬高声音念道:

“南无……金刚忿怒尊、赤身大力明王、秽迹忿怒明王……祈求让妖物现行于世,散下凶光,缩减福原屋阿伸的寿命……”

她一边祈祷,一边从手中拿出一根针,噗地一下插在稻草人上。

然后又下了台阶,朝着卒塔婆走去——

她专注地念着咒语,约莫持续了小半刻钟之久。当女人正要登上正殿时,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她:

“阿凛——”

女人身子一震,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浑身上下颤抖不已,头上蜡烛的火焰也剧烈地摇动起来。

从圆柱后的阴影中,慢慢走出一个束着总发[15]、穿着瘦腿裤裙的男人。他眼皮耷拉,脸形扇平,脸色青肿,还有难看的兔唇。

“呀!是平贺先生……”

“嘿嘿……我在你来之前,一直在这根柱子后面打坐。”

“……”

阿凛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吐着白气。

“大国屋的阿幸已经处理掉了,这次轮到清理福原屋的阿伸了吧,对吧,阿凛——”

“不、不是的!我、我、我没有杀、杀死阿幸!”

“其实是一样的。她死了,你是最开心的,不是吗?然后,再把阿伸咒死,最后就只剩一人了,就是料亭一福家的阿系——也就是你女儿——”

“我、我……”

阿凛喘着气,转眼间就好似疯了一般,紧紧抱住了这个男人。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愿意做任何事!求求你!先生,请放过我吧——”

男人冷眼瞧着这个半老徐娘,她风华不减当年,诱人肌肤依然香气怡人,脸上是一副不达目的死不休的表情。他说了句:“嘿嘿……向诅咒之神祈愿,还有更加有趣的做法哦!”便立刻抱起她,走进了正殿。

长明灯的灯影下,冰冷的地板上正进行着好似野兽扭打在一处般的男女之事,可以说这才是最适合诅咒的场面。

最终——

摇摇晃晃默默站起身来的阿凛,拉上敞开的前襟,正欲往外走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先生,为何此时会在这里?”

“我吗?……我也有愿要许啊——”

男人爽快地回答说。这个名叫平贺唯心的男人,是山脚下独居的浪人。他开过私塾,去那里学习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人。








“阿凛被捕之时,自暴自弃,便坦白了她与平贺唯心的一夜风流之事。不过阿凛也有让人同情之处。她咒杀今津福原屋的阿伸,是想让自己女儿登上神子的宝座,这无疑是出于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虚荣心。但还有一个原因,兴许就是她复仇的执念太深。他们两家过去有些渊源,阿凛家原来也是今津的大酒商,与福原屋有竞争关系。那是发生在七年前的事,当家的猝死之后,他们所有的老主顾都被福原屋抢了去,最终不得不关门歇业,后来搬到西宫这里开起了饭馆。巧合的是,在这次神子的竞选中,福原屋家的姑娘与她女儿同时留到了最后。看到这个结果,阿凛才疯了似的去丑时参拜[16]。暂且不说这个,更奇怪的是,不知是阿凛的怨恨真的传达给了金刚忿怒尊还是怎的,第二日夜里,福原屋突遭大火,真惨啊,福原屋家的女儿阿伸被这无名大火烧死了。而且,据说只有阿伸一人在自己的房间被烧成了黑炭,其他的人尽管只裹着一层睡衣,但还是有充足的时间逃脱出来。然而不知为何,唯独阿伸一人无法踏出她的房间一步——这件事不禁让人心生疑惑。……竞选神子的候选人已有两人悲惨而死,这两件事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将整个西宫卷入了无从处置的骚乱之中。……虽已确认杀害阿幸的就是二掌柜佐吉,但杀害阿伸的凶手是谁,连查案的差役也束手无策。然而,有一个眼线,偶然从福原屋被烧毁的遗迹中,发现了一个烧掉一半的稻草人,稻草人身上钉着钉子。看到此物,差役立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阿幸意外死亡,就剩下两人了。若阿伸也死的话,无疑阿系就会被选中成为神子。一福的老板娘阿凛与福原屋原本有着深仇大恨,她借阿幸之死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企图咒死阿伸,然后就成功了。差役的这个推理可谓完全正确。然后——阿凛立刻被抓捕归案,严刑拷问之下,她供出了诅咒阿伸的事。听说她当时哭诉着说谁纵的火自己毫不知情,差役也只是对之一味地嘲骂,除此之外毫无办法。因为这件事,不仅竞选神子的活动流产了,又因举办相关活动还出现了疯子,官府受到了非难,上面便下发诏令禁止此后举办此类活动,真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纵火罪,不用说必然要罚以火刑,阿系真是可怜啊!正因为她娘是一心复仇,不想她也受了牵连,本是无罪之身却要遭受火烧之刑。……她与她娘一样,也是一身白衣,骑在没有套鞍的马背上,被高举着纸旗[17]、罪状牌[18]、手持白刃的非人[19]们围在中间,在被拉着游街示众之时,她已没了生气,低垂着脸庞让人不忍直视,至今那样子我还历历在目。不,更惨的是,在竹栅栏围起来的十二丈见方的空地儿,她被紧紧绑在十字柱上,干柴摞至腰际,行刑人移过火把点燃柴垛,只见朦胧升起的黑烟之下,火红的火焰噼啪迸出,刹那间照亮了白色的身影,着实惨不忍睹,那光景映在看热闹的人群眼中,使他们终生难忘。……这边,阿凛在游街的马上,一副疯癫样子,不停地叫喊着“人不是我杀的”,这反倒引起了看热闹的人群的蔑视,最后当她被通红的火舌舔舐之时,仍旧叫唤着“有没有神仙佛祖来救我”,看上去十分凄惨啊。……滚滚黑烟刮到空中,打着旋随风摇曳,在黑烟和火焰之中,阿凛一面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一面发出了将死时的那种凄惨的悲鸣,而直到这一声惨叫之前,她仍在声嘶力竭地控诉着自己是冤枉的。……那样子实在太惨,我不忍直视。正欲转身,突然注意到了一旁的浪人,他注视着眼前的光景,目光中闪动着怪异的光芒。那浪人便是在神咒寺的内阵侵犯了阿凛的平贺唯心。平贺凝视着那令人寒毛直竖的地狱般的光景,依然面不改色,微微一笑,甚至还露出了异常愉悦的神色。一瞬间,我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说不出来的恶寒,就急急忙忙拨开人群逃了出来……”








今日依然风和日丽。木兰也与昨日一样散发着沁人芬芳。眠狂四郎走到神功皇后像的祠堂前,在供物石上坐了下来。

他抱着胳膊,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享受这无限的好春光。他一动也不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寺院的尽头慢慢走出一个脸色青肿、有着兔唇的浪人。双眸似快要腐烂的鱼眼一般浑浊。他死死地盯着这边,轻飘飘地走了过来。

“在下便是平贺唯心,请问有何贵干?”

他嘶哑着声音问道。是狂四郎派庄作送了封信,将这个男人叫来了这里。狂四郎答道:

“这个神功皇后像是你雕刻出来的吧?”

“没错——”

“这活计做得真是漂亮啊。”

“所谓的要事只是这个吗?”

“我有事问你,这尊像脸上有种令人恐怖的痛苦神色,越看越让人不寒而栗,显露着被业苦[20]所折磨的悲痛之色,现在也似乎在痛苦地呻吟。……你在雕皇后脸部的时候,为何要雕出如此痛苦的表情?”

被这么一问,唯心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赞赏在下的凿刻功力了,这是我的无上荣幸……在下于五年前,连续三夜梦到神功皇后在地狱受难,被业火焚身。皇后于甲山埋藏宝藏之时,曾动用千名苦力,事后又立刻将这些人悉数灭口,是她的恶行得到了恶报,所以在下便下定决心,一定要用刻刀再现她当时的痛苦神态。”

“所以做出了这个?”

“正是——”

“我该问的问完了。我劝你现在立刻在这尊皇后像前爽快地切腹,这就是我的要事。”

“你说什么!在下今后还要长久地守护这尊像的。切腹,简直可笑——”

“迟了。”

“什么!”

狂四郎一言不发,噌地站了起来,刹那——

不见他拔刀的动作,只见自腰间忽地迸出的无想正宗,朝祠堂一闪。

皇后像一下子就被劈作两半,倒了下去。

“混、混蛋!”

唯心猛地向后一跳,解下刀鞘,举刀对准狂四郎的眼睛。狂四郎望着他那气势汹汹的青肿脸庞,顿觉满眼污秽不堪,遂说道:

“喂,平贺唯心!你杀死了那两个竞选神子的姑娘,还陷害另一个姑娘与她母亲被处以火刑,将她们被火焚烧时的痛苦神态作为你雕像的模板。我并非是来向你兴师问罪的,你不惜犯下如此惨无人道的罪行,也要刻出这尊皇后像,在你一生的命运之上,还有什么悲惨的苦痛?——我本意打算听过你的理由后就此罢手的。……你居然敢说你梦到了神功皇后在地狱受难,可笑之极!因亦真亦假的传说而迷失了本性,如疟疾一般被噩梦魇住了——说什么就因为这个理由,你便做出了这个玩意儿,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你就去那个世界,亲眼看看真正的神功皇后有没有被业火焚身吧!”

刀剑交手不到一个回合。

鲜血染红了泛白的地面,平贺唯心俯伏在地上,当他慢慢挣扎,最后终于停下来时,狂四郎已走出数丈开外。



* * *



[1]在府:江户时代,大名及其家臣在江户幕府执行勤务。

[2]甲山:位于日本兵库县西公市六甲山地东端。

[3]西宫神社:位于日本兵库县西宫市的神社,日本全国惠比寿神社之总本社。

[4]宫司:日本的一种神职,掌管神社的营造、祭祀、祈祷等。

[5]神功皇后:据“记纪”记载,相传为仲哀天皇的皇后,气长足姬的汉风谥号。在天皇死后出征新罗,凯旋后在筑紫生下应神天皇。摄政69年。

[6]鬟:日本古代男子的一种发型,在头顶左右分开,分别于耳边扎成一个圆圈的梳扎法。

[7]相好:佛教谓佛身所具备的优秀特征,指三十二相和八十种好。

[8]初卯:正月的第一个卯日。

[9]神子:侍奉神、行神事或请神、转达神谕的未婚女子,即巫女。

[10]滩:位于兵库县的地名,此地一带酿造纯正的清酒。

[11]阿染:日本净琉璃和歌舞伎的主人公。是根据1708年流传的大阪一油坊老板的女儿阿染与小伙计久松,从身份不同的相恋直至情死的民间传说改编的。

[12]歌祭文:江户时代的俗谣之一,演艺化的祭文,浪花调的源流。

[13]卒塔婆:立在墓地上的塔形木牌。

[14]内阵:神社或寺院内部,安置神体或本尊的最里面的部分。

[15]总发:男子束发发型的一种,额头不剃成半月形,而是把全部头发束结在头顶。

[16]丑时参拜:日本诅咒人的方法。头顶一支点亮的蜡烛,于丑时(约2时)悄悄走进神社或寺庙,把象征诅咒对象的草人挂在神树上。据说连续参拜七日满愿后被诅咒之人便会死去。而一旦参拜被人看到将会失去效力。

[17]纸旗:江户时代,将有罪的人游街或处刑之时,写有罪人所犯罪行的纸做的旗帜。

[18]罪状牌:江户时代,一种上书受刑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罪状等内容公示于众,处刑后也要在刑场继续高挂30天的牌子。

[19]非人:江户时代,位于最下层并被视为贱民的众人。从事牢狱及刑场上的杂役或从事卑俗的游艺等。

[20]业苦:佛教中指因前世恶行的报应而在现世所受的苦。





血溅澡堂





“哎呀,若见识过那日的南屏山,便可知那有趣的春景。色彩便是吉野的山樱,缠在枝头重叠了八层——当时正值秋末,甲子吉时正午时分,红土所筑的祭坛上插着的旌旗就是二十八星宿。东方七面青旗呈苍龙之貌,北方七面皂旗彰显玄武之势,西方七面白旗振白虎之威,南方七面赤旗似朱雀之状——实乃诚惶诚恐,彰显天地人之威势,庄严肃然。正在此时,有一人缓缓登上了祭坛。只见他一袭白色道服,头发整洁,赤着双脚,脚步轻盈,如同刚刚出浴一般——哪成想,此人身高八尺,面若冠玉。这是何人?原来是来自南阳卧龙岗的高人——军师诸葛亮,字孔明,乃绝世奇才,神机妙算,卓冠古今——”

初出江户的立川谈亭,手持张扇[1],铿锵有力地叩击说书台,念着《三国志·赤壁之战》中的这段描写。

这里是大阪天满神社院内——

这时,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溜达出来的眠狂四郎,一下子注意到了夹在鳞次栉比的卖烤豆腐串的茶寮中间,竖着各色旗子的这间小屋,看到立川谈亭站在那里,于是就走了进来。

客人充其量不过三四十人,他们分散在各个方位,因此,谈亭一眼便看到了眠狂四郎。

谈亭微微一笑,再次提高声音念道:

“向天祈愿,祈求江上刮起东南风,把枭雄曹操所率的如云水军,不剩一兵一卒悉数烧尽。这正是诸葛孔明的神机妙算之计。我方吴军统将周瑜大都督暗自嘀咕,孔明果真能呼风唤雨吗?或许是他仰天查看时已经听到了风声,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这才是他内心真正的阴暗。男人之心如秋天天空般多变,不似月光般皎洁,倒像流云般可恶——昨日北风,今日南风,明天又刮起花街柳巷的艳遇之风。”

“真是滔滔不绝啊。完全不明白他在乱讲什么。”

“偷摘来的柿子就觉得甜,其实什么都不是。”

听到这些数落,谈亭在心里骂道:

——关西的人精,怎能懂得江户子弟的风流雅致!

“……一夜天明,春光澄明如璞玉。龟鹤祥兽共贺主君千秋万代,松竹吉物稻草绳齐挂百姓门头,祈求江山昌盛。丝丝东风,送来新春气象。排排旗帜,齐刷刷向西飘扬。都督周瑜眺望着眼前景象,擦了把眼屎抹在膝盖上,满怀的疑惑和不解。孔明竟能使出巧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莫测之术,真不知他是人是鬼。他若活在世上,必定是吴国的祸根,所以务必要把他早日除掉——于是翻身上马,率领百来号人,直奔南屏山上七星坛而去。前进,前进,快速前进——”

狂四郎靠在北侧的柱子上,蓦然间觉察到有人火辣辣地看着这边,于是转过头去。

在两间距离之外,一个艺妓模样的女子随意伸腿坐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唯独她那里是一派娇艳的风情,像鲜花灿烂地开放着。

她身穿织有茶褐色底格的浅灰色上等绉绸,清清楚楚地衬托出了她那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和脸部的大致轮廓,怎么看都像是最负盛名的画师在她过膝的蓝盈盈的浜绉绸长衬衣上作了一幅水墨画。

忽然,那女子的眼周和嘴角露出了满含媚态的微笑。

狂四郎移开了视线。

“……定要不容分说,先把诸葛亮抓将起来,剜其眼珠,削其鼻子,剁其手足,使之实质变作人彘,在天满神社小屋中着实戏弄他一番。周瑜思量再三,一鼓作气爬上南屏山,但诸葛亮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阴阳八卦六十四旗在空中随风招展——。诸葛小老儿,哪怕是费尽心机,找遍天下,也定要将你斩草除根,以绝他日之患!周瑜暗自下了决心,于是调转马首,向着江面怒目而视!却只见一叶渺渺小舟,飘摇浩然江面之上,于船头上猛然站起之人正是绝世无双的军师诸葛亮!他头戴青丝头巾,身披鹤氅,飘然之态,宛若神仙。任凭周瑜再三叫嚷阻拦,孔明军师仅报之以哈哈大笑。周瑜啊周瑜,恐怕你做梦也未曾想到会东风大作,带来作战之机——待放出备好之火船,直突曹操百万水军,火借风威,风助火势,三江水面定将一片火红,吴军大胜将无疑矣。此乃是神佛照鉴,孔明正大也。言罢,即刻消失在遥遥江面之上……”

见谈亭把双手摊在书台,低下头的工夫,狂四郎悄悄站起身来,正要向外走去,谈亭突然间抬起头来,大喊道:

“哎呀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呀,这不是眠狂四郎先生嘛,在下立川谈亭拜见先生了——”

狂四郎刚一苦笑着转过身来,刚才那位艺妓又一下子闯入了他视野的一隅。她的表情异常僵硬。

——这个女人莫非是冲我来的?

狂四郎虽然不认识任何大阪等地的一个艺妓,但往往是他对对方毫不知情,对方却对他了如指掌。他已见惯了此种情形,艺妓之事倒也不足为奇。所以,他佯装不知,向舞台方向走去。

“唉,先到后台来吧——”

对于这次偶然相遇,谈亭满面欢喜,招呼狂四郎向后台走去。

“快点,今天时间紧迫——”

“这是一年前的问候了——真是残忍!无情!我之所以来到大阪,是因为受美保代小姐之托,她想要知道先生您的行踪,哪怕只是传言也好,这个托付多么令人感动啊!这个——美保代小姐的情况,您居然连问都不问。”

“即使我不问,你也会说的吧。”

“当然会说,不说不行。美保代小姐得了重病,大概熬不过这个夏天了——如果我这么说,您打算怎么办呢?”

“你脸上明明写着美保代身体康健,她在努力当个好媳妇,以便我回去后能接受她。”

“随便你怎么想吧。既然被你识破,无论怎样,就算在你脖子上拴根绳子也要把你拖到江户去。”

“我明天再来拜访。”

狂四郎正要离开,谈亭用张扇啪哒一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道:

“先生,您真是薄情寡义!”

狂四郎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扔下一句话:

“美保代已经习惯了等待。在遥远的地方思念等候我的女子,才是我眠狂四郎的作风。不要那样想,谈亭——”

“我向佛祖起誓,绝无虚言!真是因果相报啊——女人这种生物,对送上门的男人不屑一顾,却偏偏对让她等待的男子死心塌地。先生!您就是让她等着,也要有个期限啊,期限——。她说‘君迟归,相思苦,愿为君朝狩之弓。’”








狂四郎飘然来到了曾根崎新地。这里的北侧区域是诸大名的藏屋敷[2]和堂岛的米市,据说其繁荣之状已经压过了新街的游廓。此刻,方形纸挂灯的火光红彤彤地渗透到傍晚的黑暗中,摇曳闪动,路上游人如织。

狂四郎进入一家面阔十间以上的料亭,名叫千鸟屋。

“欢迎光临!”

狂四郎对双手放在式台[3]上的女佣说道:

“请代为向平野屋转告,上任天满组与力[4],斋大盐平八郎的代理人眠狂四郎造访。”

片刻之后,出来一位肥胖的商人,年龄五十岁上下,身穿带有家徽的和服短外褂,下着和服裙裤,正襟危坐。

狂四郎尽管站在那里,但平野屋却一直望着玄关之处,诧异地责问女佣:

“他怎么还没来呀。”

“就是这位。”

被女佣这么一指,平野屋惊呆了。眼前这个武士如果是大盐平八郎的代理人,怎会只穿着和服便装呢?竟然连袜子也没穿。

“您是?”

“让开!”

狂四郎连眉毛也没动一根,径直走向了式台。

今天早上,狂四郎到天满桥筋[5]长柄[6]町,拜访了久违的大盐宅第。平八郎如之前在江户和狂四郎偶遇时所说的那般,已经告老还乡,并把与力之职传给了养子格之助,过起了著书立说的儒者生活。

狂四郎原以为见面之后平八郎立刻便会慷慨激昂一番。然而,平八郎面容温文尔雅,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与他“洗心洞主人”之号十分相称。这令狂四郎颇感意外。

但是,他的态度反而让狂四郎觉得可怕。

平八郎一通东拉西扯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着说道:

“对了,你来得正好。今晚我想委托你代我出席曾根崎新地的一场宴会。邀请我的是三位仓库管理人,平野屋、鸿池屋、天王寺屋,全都是大人物——”

“可我一向不懂得品尝佳肴之味啊——”

“不,跟你比的话,我门下的弟子们尽是些连甜还是辣都分不清的家伙。像你这样的不拘礼节的古怪之人,做我的代理再合适不过了。拜托了。”

“你还要让我把礼物带回来吧。”

狂四郎听说,去年秋天,他把从备前屋手下那里夺来的公款五千两当作礼物送给了平八郎后,平八郎一回到大阪就把这些钱悉数分给了贫民。

“如果可以的话……不过,你也不要过于为难,只管品尝美味就好。”

也就是说,平八郎微笑中的言外之意是让狂四郎试探一下这些巨商的人品。

狂四郎读出了这位大人的心思——将这些谋取大阪暴利的奸商们一举扫平。

“不论成功与否,就只管死乞白赖地向他们讨点礼物吧。”

说完,狂四郎走了出去。

当时——

天下的财富,无不流进了江户的札差[7]和大阪藏元[8]的腰包——这样说也不为过。

一半以上的大名都已经贫困到了极点,几乎没有不背债的。大名的领地有表高和内高之分,表高是每年幕府以折合成粮食多少万石的形式赐给领地的俸禄,内高是领地内每年的实际粮食产量。当然,也有内高很高的领地。但是,内高并非年年增加,新开垦的田地所带来的增收,也满足不了提高生活水平的要求。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宿命。

为补充财政的不足,大名采取了节约开支、发行纸币以及借贷的手段。前二者都只是权宜之计,最终的补救政策还是借贷。首先是借家臣的一些俸禄,其次是向领地内的平民百姓借债。但领主能向子民征收的税款有限,于是他们便争相向大阪的商人借钱。山崎暗斋的《盍彻问答》虽是元禄时期的著作,但在这本书中已经记述了当时大名财政窘迫的状况。甚至,天保年间的穷困更是难以想象,大名已经沦落到变卖物品的地步,这也是事实。

别说是本钱了,就连利息都永远无法支付的大名的借款数额越来越大,最终不得不发行空米票据,让商人提前投标购买来年甚至是未来好几年的俸禄米。因此,中饱私囊的都是买卖票据的大米经济人和拿到保证金的藏元。

种米的百姓饥寒交迫,征收地租的大名负债累累,购买寻常食用大米的町人一贫如洗。

这个秋天——幕府官吏中即便有人采取极端手段惩处豪商巨贾,劫其金银分给平民百姓,亦是不足为奇。大盐平八郎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位。








这大概是一个难以形容、令人扫兴的奇怪宴会。

尽管事先已经再三约定赴约,但大盐平八郎还是若无其事地单方面爽约了,并且派去了一个来历不明、让人发瘆的浪人。

不用碰头商量,平野屋、鸿池屋和天王寺屋已经决定要早些结束这场宴会。只要大盐平八郎不来,这便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宴会。对他们来说,在大阪,可怕之人只有大盐平八郎。平八郎在四十岁正当壮年之时便辞官引退,他们猜测其中必有隐情。也就是说,他们疑心,平八郎已经秘密调查清楚了他们的投机行为,为了把那些罪状写成条陈,暂时辞去了与力之职,专心于此事。不久他就会到江户出任官职,在幕阁中实权者的周旋下,计划将他们一网打尽——

押上大阪三乡[9]全部的兑换所,保管所谓公款,当上藏元后全权处理米的贩卖事宜,成为官府的御用商人垄断大米的售货款——可以说,掌握诸侯生杀予夺大权的那不足十名的巨商之中,倘若有一人被问罪,朝廷和诸侯的获利便不可估量。即便不杀了他们,凭其罪状就能对他们处罚数额巨大的贡银。

是否一定能够躲过被杀的厄运,巨商们也不能肯定。因为与朝廷和诸侯相比,自己的获利实在是太过丰厚了。

以免不测,一定要未雨绸缪。他们考虑对大盐平八郎采取怀柔政策,这也是大势所迫。

但是——大盐平八郎不愧是老江湖。

作为他代理人出席宴会的这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落座之后仍旧一言不发,任凭他人怎么倒酒,他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边接连不断地凝视三个大商人的神色,一刻也不曾停止。而且,他目光的锐利程度非同寻常。毫不夸张地说,那视线刚向旁边移动,座位上的人立刻就有了苏醒之感。三人之中最为刚愎自用的天王寺屋起先并不把狂四郎的眼神当回事,反而瞪了他一眼,但做出这个鲁莽之举后立刻就吓得头晕目眩,慌忙低下了头,担心得坐立不安,难以自处。

陪侍宴席的十多个艺妓也对这异常的气氛感到惊悚,没有一人敢弄出任何声响来。想要开口唱曲儿的艺妓被狂四郎从一边瞥了一眼,立刻就吓得胆战心惊。

终于,平野屋忍不住了,开口说道:

“眠先生,实在失礼,这样的宴会不能合您心意,请多包涵……”

“哪里哪里,我很喜欢。正是因为很喜欢才以代理身份赴宴的。”

“如此说来,请问您可否有兴致给大家助助酒兴呢——”

“这样啊,我可以献丑,为大家助助酒兴。”

“噢——那务必请您表演一个——”

“但是,要有搭档啊。”

“在下明白了。那就请从这些女子中挑选您喜欢的吧。”

“真不凑巧,我所需要的搭档是剑客。而且要武艺高强——”

“……”

大家同时屏住了呼吸。

“除了舞剑,我就别无长处了……各位特意摆宴相待,我倒真想比比剑法,以助余兴啊。对手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挑剔,你们难道不认识剑术高超的人吗?”

于是——

“有!”

回答得如此干脆的是坐在末席的一个艺妓。

这是天满神社院内小屋里的那个女子,眼角和嘴唇都涂着明艳的颜色。

狂四郎与她四目相对,首次露出了微笑。他已经知道这个女子是方才刚坐到席位上来的。

“把他带过来吧。”

“遵命。”








半刻之后,一个男子与这个叫小吟的艺妓一起走了过来。他头梳总发[10],穿熨斗目[11]上衣,下着丹后缟[12]的和服裙裤,看不出有什么特长,像是学者又像是神官。年龄约莫刚过三十,眼睛和嘴唇泛着柔和的光泽,似乎与剑客给人的印象相差甚远。

“这位是笈川良范先生。”

被小吟引见之后,笈川良范恭敬地给狂四郎行了一礼,没说一句话。

“你愿意做我为大家助兴的搭档吗?”

狂四郎含笑这么一问,笈川良范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武器就用木刀吧?”

笈川良范再次默认了这个提议。

即刻,两把放置于三方[13]上的木刀被送了过来。

狂四郎先让良范拿了一把木刀,然后面向商人们询问道:

“这余兴表演也要有彩头啊,各位大人准备包多少赏金呢?”

平野屋问道:“您希望要多少呢?”

“每人两千两一共六千两如何?”

“照您说的办。”

“输的一方就要空手而回了。”

狂四郎这样对良范说着,来到院子里。

这里是书院的庭园,明显是模仿了京都大德寺的塔头孤篷庵所造,假山盆栽十分风雅,极为考究。

狂四郎站在短腿长尾鸡丝柏的玉雕旁边,良范背靠一块巨大的观赏石,想要占据有利地势,但这个空间的确小了点。

“来吧——”

“……”

在木刀交汇的刹那,狂四郎内心嘀咕道:

——这是位武功高强的剑客吗?

良范柔和的表情和举止几乎和开始前没有什么变化。一旦拿着剑向对方砍去的时候,无论怎样的人物都会突然变得身手敏捷,杀气腾腾,这是一成不变的道理。

然而,奇怪的是,良范的身体看不出有丝毫的剑气,像水一样平静。刀尖对准对方的眼睛,架势虽没有漏洞,但却没有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虽说如此,他脸上仍旧洋溢着奇怪的神情,无论如何也不让狂四郎看出自己将要使出的招数。

可以说,良范就像树木或石头一样,只是自然地直直矗立在那里。

伊庭是水轩光明所编的心形刀流中有着风心刀这一绝学。它到底是怎样一种招数,是何等神速的技艺——这除了嫡传弟子以外无人知晓。关于这一点,多年以后,就连心形刀流的直系传人常静子也把风心刀的取胜技巧秘而不传,仅以在众所周知的《古今和歌集》的一首和歌加以形容——千万风吹过,秋叶四散落,方知颜色多。

——原来,风心刀或许便是这样一种绝技。

狂四郎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尽管不一定正确,但离事实大概也不远了。

如果说良范的架势就是找死,那就大错特错了。但是,他完全没有杀向敌人的意志,他的架势明显是要把自己的性命拱手送给对方。之前常静子的话中暗含一种深意——胜利不是主动向敌人进攻,而应该是巧妙防御,良范就是这样。

然而,狂四郎面对这个没有斗志的对手,开始缓缓地画出了圆月刀法的弧线。

几秒过后,刃尖超过上段高度,指向了天空的一角。

一瞬间,刀身静止不动了——不知它是要继续向上走,还是要给敌人一击。

意外的是,狂四郎既没有继续向上举刀,也没有砍向敌人,而是突然让木刀垂向地面,赌气似的转过身去。他的言外之意仿佛是:

算了吧!

正在这时——良范的双眸突然间目眦尽裂,像两把磨得锃亮的剃刀一般闪闪发光,直逼狂四郎后背。

看到这一切的刹那间,狂四郎的身体虎虎生风,闪转腾挪,大喝一声:

“哎!”

刀身迸发出让人无法阻挡的火箭般的锐利,他猛然发起了袭击。

咔——

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木刀离开良范的手,高高飞向空中。

此时,良范踏着草坪向后一跃,退到了那块观赏石的对面。

狂四郎微微一笑,大步流星回到了坐席,对各位大商人说道:

“今晚,请把六千两送到大盐的府邸。请允许在下到其他房间独自饮酒吧。告辞。”








在这个布置考究,四张半席大小的小房间里,狂四郎独自饮着酒。隔着桌子给他斟酒的是小吟,她自作主张地走了进来。

“先生——”

“……”

“先生,讨厌女人吗?”

狂四郎冷冷地避开她那美丽、细长且清秀的眼眸里满含的魅惑,问道:

“你是从江户来的吧?”

“是的。所以,我对谈亭师傅所讲的评书甚是怀念,听得如痴如醉。”

“当时,你为何对我微笑?”

“一见钟情——即便我这么说,大概你也不会相信吧。”

“听到我名字后,你可是变了脸色的啊。”

“我是因为害怕。您可是厉害的人物啊——”

“你是这样听说吗?”

“是的。在柳桥的时候,我曾从姐妹们那里听说,一位名叫眠狂四郎的武士是个可怕的剑客,如果一天不让他的刀吸一遍人血的话,他心里就过意不去。”

“所以,你为了试探我的本事,就带来了那个叫笈川良范的剑客——”

“虽然大家都不认识那个人,他却是非常有本事的人。他既聋又哑,唯独为剑术付出了全部的心血。”

“是聋哑人啊,原来如此——”

“先生果然厉害。”

“方才他要是真正向我发起攻击的话,恐怕我的头已经被打碎了。”

说完,狂四郎慢慢站了起来。

“您害怕了吗,先生?”

“出汗了,我去洗一下。”

浴室宽敞考究,浴室入口处所悬挂的山水花鸟画出自一流画家之手,非常漂亮。这里与江户不同,从浴室入口进去之后并没有台阶,却铺着两坪之多的地板,浴桶浅而宽大。

挡板另一侧好像就是女浴室,传出了三四个人低语和洗澡水的响声。

狂四郎把两只胳膊放在浴池边缘,低声吟起了小调:

鸟儿啼唱,



江户男儿心花怒放,



痴情女子之心,



似樱花凋落般凄凉,



时时记挂心上。

隔壁房间的女人们出浴了,稍过片刻工夫,狂四郎突然停止哼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浴室入口的对面。

有什么人在那里!而且,充满了杀气——

——果真是那个可恶的女人把我当做目标了吗?

他正是抱着这种疑惑,才故意来到浴室,一探小吟的意图。她一定认识我眠狂四郎,并在戏棚里故意向我献媚。看我一副不知内情的样子,她立刻便露出了袭击者的凶相,我早就识破了她这点小把戏。

狂四郎一边回忆着之前在浴室袭击将军爱女的事,一边苦笑了一下,等待对手闯入。

但是,瞬间,那苦笑直转变为令人战栗的神色。

快步穿过浴室入口,出现在浴室热气中的不是小吟,而是笈川良范。

他已经拔出了明晃晃的兵器,握于右手。

——我的死期到了!

这种绝望感在狂四郎的脑海中闪现,从头顶到脚尖冰凉彻骨。

良范与方才比武时判若两人,神情中充满了悲怆的杀意。

狂四郎毫不畏惧地迎接着这饱含憎恶、像刀子一样刺过来的眼神,站在浴池当中,心里除了绝望感,还流动着这样的自嘲:

——活该啊,狂四郎!

自己是个以剑为生的男人,眼下赤手空拳,没有一点防御能力,一定会被残忍地折磨而死。

如果对方身手平平,狂四郎也并非没有办法把他的刀抢夺过来,若是寻常情况下的格斗,狂四郎也未必会让对手占到便宜。

就算是不知羞耻地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更何况狂四郎不能这么做。之前的比试中,狂四郎欺骗了对手,为了对付风心刀他不得不如此。然而,这改变不了他耍诈的事实。

——哪怕是挣扎也要出丑啊!

敌人非常残忍的眼神让他认识到了这一点。然后,敌人的双手慢慢举起白晃晃的兵刃。

接着,就在这时,不知为何,狂四郎的嘴角突然露出明显的笑意。

随着敌人的兵刃渐渐举起,狂四郎的身体一点点沉入澡池水中。

良范完全将刀高高举过头顶砍过来的时候,热水已经淹没到了狂四郎的下巴之处。

嗖!

连同无声的气息,一束白光刺入热气,向着狂四郎的头上落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水花四溅,另有一道白光从浴池之中跃起,直直劈向良范的身体。

“……呃!”

良范喉咙里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奇怪声音,身体“扑通”一声倒在了湿漉漉的地板上。

狂四郎霍然站在混入大量鲜血的洗澡水中,右手竟然拿着无想正宗,左手抬起来时,竟还握着刀鞘,着实令人意外。

一刻多钟过后——

狂四郎为了去见立川谈亭,出现在了通往天满神社的大路上。小吟跟在他的身后。

是小吟把狂四郎从危机中解救了出来。原来,他的浴池与女浴池相通,小吟悄悄从隔板下把无想正宗递给了狂四郎。

“小吟——你明明是奉幕府密探之命把笈川良范带到浴室杀我,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你为何又背叛他们救了我呢?”

狂四郎本想这样询问小吟,但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她的回答。

——女人的心,归根结底,我是不能理解的。

狂四郎一边望着前方夜空下悬挂的新月,一边心中默默念道。



* * *



[1]张扇:(说书艺人拍打桌子用的)外部糊上纸套的扇子。

[2]藏屋敷:储藏兼出售粮食等的栈房。

[3]式台:日本房屋门口铺的地板。

[4]与力:江户时代,下属于奉行,指挥部下齐心协力的役人。

[5]天满桥筋:大阪市内的一条南北走向的路。

[6]长柄:大阪区北区的地名。

[7]札差:江户时代,作为旗本和御家人的代理,在浅草的仓库接收贡米的人。

[8]藏元:江户时代管理粮仓的人。

[9]三乡:江户时代大阪分为南组,北组和天满组这三区。大川以北是天满组,大川以南以本町为界以南为南组,以北为北组。

[10]总发:江户时代医生和行僧等的发型,把头发全都绑起来扎在头顶的发型。

[11]熨斗目:江户时代,作为武家的礼服被使用的织物。袖子下部和腰的部分变换颜色用格子织物或横纹织物织成。

[12]丹后缟:丹后国与谢地方产的缟地织物。

[13]三方:带座的方木盘。用来给身份高的人或者是神佛供给食物的四角形的台子。





六千两假钱





天满天神神社[1]前面,并排有几家脏兮兮的客栈,一个身穿竖条纹棉布衣,系着小仓织腰带[2],商贩打扮的男人走进其中一家客栈,高声问道:

“有人在吗?”

客栈的屋檐下,挂着一盏写有客栈名字的方形纸罩灯,刚好在此刻亮了起来。

“来啦。”

“请问有位叫眠狂四郎的武士住在这里吧?”

“是的。”

“烦劳替我转告一声,就说有个叫做次郎吉的人,想与他见上一面。”

鼠小僧次郎吉看着替他传话的女佣上楼之后,拿起手巾,掸了掸贴身细筒裤和藏蓝色布袜上的尘土。看上去他是从相当远的地方赶到这里。即便现在是夜晚时分,但仍能清楚地看到被他掸起的白色灰尘在空中恣意飞舞。

这是一个足有五十铺席大小的最下等房间。投宿这种房间的全是一些最底层的贫穷旅客——例如朝遍全日本六十六处寺院进献《法华经》的云游僧、普华僧、耍猴人;正月里走街串巷弹三弦卖唱乞讨的女人、乞讨的歌舞伎演员、江湖艺人;小赌徒、贫穷的农民等等。晚上,不论男女,大家全都挤在一起睡。此刻,狂四郎正躺在这个房间的一隅。

次郎吉一只脚刚迈进屋内,就皱着眉头说道:

——真臭!

夜尚未深,投宿的旅人不过两三人,空荡的房间显得有些冷清和寂寥。尽管人少,由于长年累月有数不清的穷人来去匆匆在此投宿,他们的体臭早已深深融入这间房内,所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憋闷的臭味。

“——先生”

次郎吉在狂四郎的旁边坐了下来,说道:

“您可真能忍受得了啊!您完全变了啊。”

狂四郎微眯着眼回道:

“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住着更舒服了,次郎吉。来住这里的都是好人,他们老实正直、风趣幽默,我不会觉得无聊。在世人眼中,他们是尘世间的多余者、破落户,但他们能够真心接纳像我这样的粗人。”

“话虽如此……但这里鱼龙混杂,况且人终究还是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呀!”

说到这里,次郎吉压低了声音:

“弄到手了,先生。”

他的眼睛忽闪一下,继而伸出食指说道:

“足足有这么多呢——”

狂四郎仅仅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没有言语。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次郎吉手摸着下巴,期待着狂四郎的回答。

然而良久,狂四郎仍不回答他,只是淡淡地望着布满污垢的天花板,面无表情,仿佛对次郎吉所说之事毫无兴趣。

“请您想一个使世人惊叹的良策吧。……小的觉得,横竖还要在这个俗世贪恋个三两年,如果能在周围这一带燃放出景致美丽的焰火,引人瞩目一回,就算在枭首台上闭上眼睛之时,回想着这美丽的瞬间,也觉得此生无憾了。”

狂四郎依然不理会次郎吉的话,低声哼唱起谣曲《柏崎》[3]中的一节:

“若问沧桑露珠藏身之所在,世人皆言在旅途,世之常情亦如此。”

哼完后,他霍地站起身来,有些无精打采地望向窗外,注视一朵残留着夕阳余晖的云彩,说道:

“应把金子丢弃高山,把玉石扔进深渊——不是吗?喂,次郎吉,好好考虑一下吧。”

“是。”

此时,女佣走了进来,递给狂四郎一封信函。

是大盐平八郎寄来的。

狂四郎打开信封,只读了寥寥数行,苍白的面容骤然紧张起来。

信中所述内容如下:

昨夜,手下五名同心,次从平野屋、鸿池屋、天王寺屋各取得黄金两千两,不料,返回途中遭一伙蒙面歹徒袭击,六千两金判被洗劫一空。五名下级警务之中,四名当场死亡,一名负伤。请问可否有凶手线索,盼速来寒舍商议。

这六千两金子是狂四郎分别从以上三大富商处拿到的。

思忖片刻,狂四郎突然丢了一句:

“快要来不及了。”

此话刚言罢,一种直觉忽然掠过脑海,随即他冷笑一声说道:

“喂,次郎吉——”

“小的在。”

“这个——”他伸出食指,“已经运到大阪了吗?”

“是的,虽然着实费了一番周折,但一想到这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就觉得好像是落在一把轻巧的伞上的雪花——心里舒坦得很呀。”

“接下来就看我的了。可惜,我的计策没有你所希望的那般花哨——”

“哪里,只要是您出的主意我都深信不疑。一切都按您的方案行事吧。”








当天夜里——三更过后,狂四郎悄悄潜入一处精致考究的宅院。这座宅院正前方是一个立有告示牌的十字路口,位于真田山和桃花谷之间。

这里是平野屋的外宅。他事先已经让鼠小僧调查清楚,平野屋今晚留宿于此。

深夜中的这座宅院,被深深包裹在静谧的黑色夜幕之中,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

狂四郎久久盯着正房,看到二楼左端防雨板的缝隙中透出些亮光,就径直推开院子的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座不惜重金打造的精美庭园,模仿美保的松海林原而建,其精美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草坪,穿过松树丛,向正房靠近。

他用一把短刀撬开了防雨板,跳进走廊。方才在外部察看房屋构造时,他已经找到了楼梯的所在方位,因为从防雨板射出的灯光,一直照到了楼梯的下端。

占据了让对手无法逃脱的有利位置,狂四郎也就没有必要像盗贼一般偷偷摸摸了。他从容地迈着步子,走向那扇映出灯光的格子拉门。他毫不隐藏自己的足音,走到二楼后,廊下仍旧回荡着他脚步的声响。

“谁?”

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狂四郎并不理会,“啪”一声推开了拉门。

红色绢罩方灯映照下的房间,一派奢华,家具摆设无不精巧华丽,设计独具匠心,看得出主人是不惜重金的。

绣着艳丽花纹的被褥铺在一幅金屏风的对面,精美的屏风上画着歌磨和春信[4]的浮世绘[5]。

狂四郎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之上,一直移动到主人的枕边。觉察到自己枕边突然多出一个人影,一个女人“啊”地尖叫一声,惊得从被褥中跳起。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一般,她敞开的衣襟下露出洁白的酥胸和纤美的小腿,秀发有些凌乱,真是瑰姿艳逸。这副艳丽的美人身姿,衬着这湿润的春夜,竟是无比协调。

——恐怕只有富甲天下之人,才能养得起如此绝色的人间尤物。

与江户女子不同,她的肌肤莹白丰润,滑如凝脂,恰好与她那如画黛眉、善睐明眸中透出的如人偶般沉静之美相得益彰,顾盼生姿。看着眼前娇柔美艳的女子,狂四郎竟一时间怃然呆立。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平野屋猛地站起身来,他虽已知道屋内情形,但并没有惊慌失措,这从容的气派真不愧是大阪首屈一指的大商人。他平静地把小妾凌乱的和服拉严实,从容不迫地掩好她的膝盖。

狂四郎一直端坐在那里,看着平野屋做完这一系列动作。

“深夜造访,做了些不解风趣的愚蠢之举,多有得罪。”

“这正是您的一贯作风——恕我直言,不揣冒昧。您就是正大光明地从正门进来,鄙人也不会不予相见啊。”

“把给我的钱再抢了去,你这狡诈的商人实在让我无法相信。”

“啊,有这么一回事吗——”

平野屋平静地挑起嘴角,断然否认:

“这件事,并非鄙人所为。”

狂四郎并不相信平野屋的话,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他,说道:

“胆识不错啊,平野屋!不过,我这个人特别擅长拆穿他人的谎言,经常一眼就能识破呢。”

“此言可真不像是您眠狂四郎阁下会说的啊。不过您可曾细想过,大阪藏元商人[6]怎会做这等小气之事呢?一人才两千两,不是吹的,鄙人平时打赏戏园子里的小戏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呢,更何况是要给大盐平八郎先生呢!那天夜里,即便被告知不用出那个钱,鄙人也打算献出值两千两的礼物作为回礼呢。”

“是么,这难道是我搞错了?”

狂四郎唇角勾起一丝苦笑,内心有些释然。

——看来,这家伙拥有的财力,远比我想象中的多呢。正是我这种看到区区一千两就找不到北的性子,才导致了如今的落魄。

片刻工夫,狂四郎就已经切实体会到当今天下实权,真是从幕府手中转移到了如眼前这个人一般的豪商手里。思及此处,心中不禁掠过一丝寒意。

当时,幕府为了推行安定经济的政策,不断调整米价,命令富商豪绅大量收购巨额大米,就是人们所说的御买米。幕府让富商们暂时囤积收购来的大米。近来,幕府打算实施仁政,调拨重金来救助诸侯、赈恤贫民,因此命令富商们交出先前囤积的大米,即御用金一事。幕府命令,这次的御买米和御用金,全部由大阪、堺、西宫、兵库的富商们提供。迄今为止,富商们已分别于文化七年和文化十年两次向幕府缴纳御买米和御用金,金额共计七十余万两。今年,幕府再次下达了让富商们缴纳六十万两御用金的摊派命令,然而,这些富商们却毫不理会,竟无一人上缴。

他们这种行为一旦被大盐平八郎发觉,那么本应缴纳的御用金就变成了罚金,且数额定会上涨至原来的二倍多甚至三倍。然而,即便缴纳巨额罚金,也不会动摇这些富商们的财政根基。不过,为了防患于未然,如果每人交出两千两就能够不交罚金,对他们来说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诚然——区区两千两和巨额罚金,的确悬殊呢。

“平野屋,我明白这件事并非你等所为,但我知道,你们事先就已知晓这笔款项会被人抢去,是吧?”

“倒也不能说是毫不知情。”

平野屋神情一派沉着冷静,还真是令人钦佩。

“说来听听吧。”

“这个嘛,眠先生,鄙人不能说呀。所谓商人,就是依靠利益维持生计的。若鄙人对您言明抢夺钱财之人的真实面目,这事日后被人知晓的话,定会给鄙人带来麻烦。况且,那六千两是我等与您的交易,既然您已经把这笔款项取走,那么它的去向行踪,就不再是我等关心的了。请原谅我在此多嘴,没有亲自押送这笔钱,或许应是您的失误吧。鄙人只能说,请您凭自己的力量重新拿回这笔钱吧,除此之外,鄙人也爱莫能助。如果想让我等承担更大的损失,请恕难从命。碍于经商法则,鄙人也只能如此了——”

“说的也是,明白了。”

能够查明此事并非平野屋等人所为,今晚悄悄溜进来也不算徒劳无获。

狂四郎站起身来,平野屋紧紧盯着他道:

“眠先生,若是大阪的町奉行所中能有几位像您这样的贤明之士,我等就不会被刁难至此,奉命囤积了不少大米呢……恕我直言,对您这种光明磊落的行事风范,鄙人可是深感钦佩呐……因此,在下在此以个人身份,愿奉上钱财千两,还请笑纳。”

闻言,狂四郎的脸上瞬间布满可怕的杀气。

“你看错人了!平野屋!”

听到狂四郎的厉声呵斥,平野屋第一次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袭遍全身,顿时面无血色,不复冷静。

“我眠狂四郎不管多么放浪,也绝不会堕落到向人乞食的地步!”

“请,请您饶恕!”

平野屋跪伏在地。

从屋里出来,狂四郎刚要走到廊下时,平野屋大声喊叫着追了出来。

“眠先生——抢钱的那伙人,似乎还是您的老相识——鄙人只能说到这里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方才还在想事实是否如此呢!








翌日清晨,狂四郎带着三匹载物的马来到大盐府。大盐府是天满桥大道上的长柄町东侧所谓四座府邸中的一座。

大盐府邸的门前、庭院内、大门两侧的塾屋、大礼堂等,大概举行葬礼的缘故,处处杂乱无章,挤着不少人。那四名被杀的同心,就是居住在大盐府邸私塾的学生。

狂四郎吩咐力工抬着沉重的大货包,从高高悬挂着白纸无纹灯笼的正门向府邸里面走去,脚步声咚咚作响。

此刻,大礼堂里的入殓仪式恰好结束。

狂四郎站在大礼堂门口,特意抬高声音说道:

“眠狂四郎现带来供品,以慰各位义士的在天之灵。请各位赏眼。”

在众人的注目观望中,狂四郎让力工把装有千两金钱的六个箱子搬到灵前。

大盐平八郎与超度僧并排坐在一起,满怀期待地注视着狂四郎的一举一动。

狂四郎向四口棺木致默哀礼后,转过身来面对着挤在堂内的百余名私塾学生。

一位头上缠着白布的年轻武士,脸色苍白地坐在狂四郎的跟前。他就是幸存下来的那名同心,名叫须藤辰马。

“首先——对于痛失四名前途无量之同伴的各位,鄙人致以诚挚的歉意。实际上,惨遭杀害的这几位在被那伙歹徒袭击时,完全无需进行任何反击。由于鄙人没能事先对他们通告内情,才招致了那晚的悲惨灾祸。每每想起此事,鄙人对自己的痛恨都无以复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丧命的这几位从平野屋、鸿池屋、天王寺屋收到的千两箱内,装的都是假钱。”

听到此言,堂内惊愕之声此起彼伏。幸存的须藤辰马,脸上泛起震怒之色。

狂四郎神色冰冷,静静等待着眼前的嘈杂与喧闹恢复平静。

“鄙人自出生以来,行事皆十分谨慎,时刻加以提防,以免遭遇不测——说这话,倒像是在极力炫耀自己明察秋毫了。但鄙人想,在座诸位中已有人有所耳闻。当夜,鄙人在浴室遭到剑客笈川良范的袭击,鄙人打倒了他。因此,哪怕诸位猜测当时或是鄙人或是良范的朋党企图抢夺赏金,也并非毫无根据。其原因之一就是,名唤笈川良范之人来自哪里?是什么人?这就是一个大大的疑问。然而——鄙人曾悄悄拜托平野屋,让他在公开运出的千两箱里装入假金子……鄙人当时因有急事,没有提前把个中内情告知大盐先生,这是鄙人的极大失误,为此深表惭愧。鄙人方才带来的这六个箱子里,确确实实装着六千两金子,多少对亡灵也算是一种告慰。”

说完,狂四郎转过身去,伸手抓起一个千两的木箱打开箱盖,顿时,堂内被金灿灿的光芒照得炫彩夺目。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箱内黄金耀眼的光芒吸引了。但是,唯独大盐平八郎,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狂四郎的脸。

觉察到他的目光之后,狂四郎稍微转身,嘴边浮现出一丝浅笑。平八郎的眼角,也闪过些许若有若无的微笑。平八郎看出,这是狂四郎耍的一个小花招,但却不知道他到底从何处弄来的这六千两黄金。

其实,这六千两金子来自鼠小僧次郎吉从沼波五左卫门的墓葬中挖出来的那一万两。沼波五左卫门是伊势桑名人,死后被安葬在菩提寺院内一隅。

次郎吉毁掉那个青瓷砧柄花瓶,发现沼波五左卫门遗产的藏匿之所后,便奔走此事。








一骑人马,朝着京都方向,飞一般疾驰在伏见大道[7]上。马蹄声响彻云霄——

跨过宇治川,片刻间又过了墨染驿站,到了一个两旁被灌木丛和矮竹林掩映着的街道,正是深草野,自古以来,这里就因鹌鹑而闻名。鹌鹑是一种在荒野里啼鸣的鸟儿。

中古以后,这里就荒废了,鹌鹑之乡的遗迹被原样保留了下来。走在此地,沐浴着微凉夜风,人突然间会觉得这里有种萧瑟枯淡的韵味。

走到一个分别通往鸟羽街道、竹田街道的三岔路口,骑马男子拉住缰绳,轻快地翻身下马,站到地面上。

不消片刻,一个黑影突然间从树丛的阴影下闪了出来。

“先生——”

正是鼠小僧。

“辛苦了——”

狂四郎把马牵到路边,让它吃草。

次郎吉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说道:

“我也算是个忍耐力很强的人啦,但在这个极其荒凉的地方整天整夜地蹲守,实在是少有的事啊。”

“从前的高官权贵,为了赏月,或是欣赏鹌鹑的啼叫,也像你一样,耐心地站在这里,只为能吟出这么一句——每逢日落傍晚时,原野秋风轻拂身,鹌鹑鸣啾深草间。鹌鹑虽是秋令鸟,但黄莺之类的也会在秋天啼叫吧。”

“您就别开玩笑了吧。小的从昨天夜晚开始,就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一直等着那个骑马过来的混小子呀。”

“他从这路过了吗?”

“是的,一刻钟之前刚刚过去。”

监视整整一昼夜,终于有了收获。

“他马上就会返回来吧。我来替你,你到那边休息一下吧。”

“还有我的任务吗?”

“当然会有。”

“这次,即使是稍稍冒点生命危险我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一定得养足精神啊。”

为了能在夜雾中躺下休息,次郎吉一边说着,一边嘎吱嘎吱朝着灌木丛对面走去。

狂四郎双手环抱胸前,站在路上,像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月亮好像出来了,山的那一面,也逐渐明亮起来。

不久,轮廓朦胧的半月若即若离依偎着山脊,狂四郎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一点一点变长。就在此时——

竹田街道方向,远远传来了马蹄声。

月光之下,马蹄飞扬,卷起层层的尘埃烟雾。就在那一人一马将要经过路口的刹那,躲在树影后的狂四郎突然跳了出来,伸开双手。

那个蒙面骑手猛然一惊,一下子勒紧了缰绳。马儿抬起前腿,用后腿站立。

虽然他急急忙忙调转了马头,但此时狂四郎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攥住了马嚼子。

“下来吧,须藤辰马!”

听到狂四郎的凛然大喊,马上之人低吼一声,拔刀砍了过来。

狂四郎只是微转肩膀,在对方的刀风呼啸而过的同时,一把抓住了须藤辰马的脚脖子,毫不客气地把他从马鞍上拉了下来。

狂四郎死死按住扑通倒地的家伙,敏捷地扯下他的面罩,看到他头上那条醒目的白布。

“喂,你这个叛徒!你到底从幕府密探那里得到了几个小钱?我倒是很想听一听,是不是那个数额值得令四名同伴死去也不后悔,你得到了哪怕是一个千两箱了吗?”

狂四郎一边大声叱责,一边反剪他的双手,用刀鞘绦带把他紧紧捆住。

次郎吉走了出来。

“这个畜生!托了你的福,我才有幸领略了一番达官权贵在此享受的风雅呀。你这个猎物,真是让我等得不耐烦啊。”

他越说越生气,照着那小子的脸颊一通胖揍。

“次郎吉,不要太欺负他了。他的一切行为都在我的计划之中。他要到京都的什么地方去,去商量什么事情?——看他的样子,他是要交代出所有的罪状吧,是吗?须藤。坦白吧,至少,这也是向你杀死的同伴赎罪呀。”








乘船从京都到大阪,要坐上从三条小桥、木屋町驶往高濑川的拖船,然后再往伏见船场,在那里乘坐荷重三十石的公共船只,沿着淀川下行,最后到达八轩屋。这一路几乎都是夜路,夜里五刻时分从高濑川出发,在大阪上岸的时候已是拂晓。

从木屋町的石垣开始,就连那些拖船也都全部出航,酒楼的弦歌也逐渐不见了踪影。然而就在这样的深夜里,一艘整装待发的船只从二条方向沿河而下。

船刚一到达桥旁的石墙边,站在船头的一名武士即刻上岸,对船夫命令道:

“你在这里等一下。”

看到武士的身影消失不见,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跳向石墙,朝着蹲在船尾、叼着烟袋的船夫猛扑过去,干脆利索地把他按倒了。

紧接着,又有一个黑影跑了过来,迅速地剥掉无力反抗的船夫身上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照着船夫的样子,一边用圆点扎染花布蒙住头部和脸颊,一边咕哝道:

“吞下去的金子,要让他再吐出来——果然是个好主意。”

说话之人,正是次郎吉。

“那么,我要嘱咐一句。坐这艘船的,最多只有两人吧,你小心不要被识破啊——”

说完,狂四郎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了石阶。

次郎吉用东西堵住船夫的嘴巴,将他拖到了石阶背后的阴影处。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蹲在船尾开始抽烟。

一会儿工夫,一伙蒙面人抬着六个千两箱,朝船这边走了过来。

悄悄看到只有其中一人留下来后,假船夫暗自窃笑。

返回的六个蒙面人,都有马匹在堤岸边等着他们。

这伙人各自翻身上马,每匹马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间隔,扬长而去。

一队人马流水般疾驰着——其速度之快,如此形容再恰当不过。

转眼之间,村村落落、青野原、川堤、森林……一个个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狂四郎方才抓住须藤辰马的那个路口,瞬间也被他们疾驰而过。

一行人来到了远处——一个望得见淀川的塔楼剪影黑黢黢地高高耸立在月色下的地方。就在此时——

一人一马从后方策马扬鞭追了上来,速度比先前那群人还要快上几分。

那群人中跑在后面的那位回头观望的时候,后来之人与他相距只有数间之遥。来人伏在马鞍上,连个“打扰了——”的招呼都没打,就径直赶超过去。

“怎么回事?”

“他是谁?”

迎着六人恨恨的眼神,这一骑人马宛若一支飞箭,转眼间跑到了六人的前方。

“啊!是他!”

其中一人愕然惊叫的时候,来人已经跑到他前方五间之远。

看到时机成熟,来人巧妙地勒住马头,回首转身,面向六人。

“是幕府密探六亲不认组吧。在下眠狂四郎,要还先前的阿弥陀峰之礼!”

他英姿飒爽地一声喊叫,即刻轻巧地翻身下马。

一行六人不约而同也从马上跳了下来。

狂四郎随意站着,敌人顷刻间摆开圆形阵,将他围在中间。

“我先说几句,作为尔等黄泉之路的旅行见闻吧——你们虽然善于干些暴露他人私密,夺人钱财的勾当,却好像少了点识破自己被别人算计的智慧……须藤辰马刚刚惊慌失措地赶来通报那六千两黄金有假一事,尔等连真假都顾不上仔细分辨,就费尽周折运出那些钱并送到平野屋等人面前,要与真钱调换,真可谓精神抖擞啊。尔等真的以为会从平野屋等人那里拿到六千两金子吗?即便那六千两是假的,你们也没有理由向平野屋等人问责。尔等抢走的钱,是我眠狂四郎的。如果你们心里不快,尽管冲我来好了,是我骗了你们。不过,不巧的是,即便是对自己的敌人,使用欺骗手段也不符合我的秉性。但是,因为你们利用须藤辰马,使用卑劣手法在先,所以我也只好将计就计,利用了他给尔等通风报信。你们刚才装到船上的那六千两黄金,绝非有假!——别急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呀。”

虽然被六条白刃紧紧包围,但狂四郎仍没有拔出无想正宗。

“我略施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地让尔等慌忙跑到平野屋那里调换金子,自己就把六千两收入囊中,并暗自嘲笑你们的愚蠢——如果仿照尔等的做法,我自然会这般行事。但遗憾的是,今天,我要一报阿弥陀峰之仇。那时我被人算计,这次我静候尔等前来。你们打错算盘了……。就是这么回事。在这种情形之下,尔等竟不给我留点退路,还把我团团围住。孙子兵法曰:围师必阙,穷寇勿追。说起来,尔等今之做法有违此道啊,这是在逼我使用全力了。”

唰——

朝着从正面杀过来的敌人,狂四郎砍将过去。其手法之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到他拔刀的瞬间。

“六亲不认组的功夫多有长进啊,那我也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眠狂四郎那精湛的武艺,在与剩余五人的决斗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在此刻——

鼠小僧次郎吉悠闲地唱着歌,撑着小船沿着淀川顺水而下:

哎嘿!三十石船带来淀川浅滩美景,水车漉漉作响清流中。咕噜咕噜一圈转,人人醒来注目观。推杯换盏不胜欢,哎呀!一醉方休到伏见。忙抛锚绳把船拴,恰见一棵千两松树岸边站……

本该坐在船上的武士不见了。

原来,次郎吉伺机把他扔到河里了。



* * *



[1]天满天神:对死后的菅原道真神格化的称呼,也指供奉此神灵的神社。

[2]小仓织:织物的一种,福冈县北九州市小仓地方出产的棉织物,用此布做成的腰带一般为男商人或手工业者所用。

[3]《柏崎》:日本古典戏剧“能乐”的唱词或剧本。

[4]春信:歌磨全名为喜多川歌磨,春信全名铃木春信,二人同为江户后期的浮世绘画家。

[5]浮世绘:日本江户时期的风俗画。

[6]藏元商人:出入“藏屋敷”的商人。“藏屋敷”是(江户时代,领主们为出售粮谷等领地产品而在江户、大阪等地所设的)有仓库的宅第。

[7]伏见大道:连接京都的五条与伏见的街道。





芳心诉情





夜雾笼罩在河面与两岸之上,淀川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载重三十石[1]的轮渡从大阪八轩屋出发,被堤坝上的绳子牵引着缓缓溯流而上。

狂四郎夹在形形色色的乘客中,他避开混杂的人群,走向堆积在船尾的草包阴影处,独自坐下松了口气。

在他的膝前,放着牛蒡汁和大碗酒。那是刚刚一边高声叫喊“吃饭吗?吃饭吗?”一边靠近的方枚船[2]强行卖给他的。两样东西他都未曾碰过。

从八轩屋出发时,狂四郎将双手揣在怀里,身体靠在草包之上,一直没变换姿势。

他的目光投向了所经之处沿岸的景色,可心中却充满了灰暗的虚脱感。

狂四郎觉得待在大盐平八郎府邸会成为一种无形的束缚,就不辞而别,闲逛到了这里。

这怎样都消散不去的空虚,大概除了以剑杀戮的刺激之外是无法治愈的。而且就算是接受了这种刺激,也只不过是引起一种错觉——发达的神经功能证明了在这灵魂中,仿佛还有什么东西活着。

登上船后,狂四郎的心才一下子转移到别的心思上来。此刻,杜鹃啼叫着飞过朦胧的月下,声音尖厉。

何处杜鹃啼而过,淤水渡口夜已深。

不知为何,如此古老的和歌会掠过他的脑海。狂四郎有些羡慕歌者经历的时代,不过那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与这份空虚心情无关,狂四郎身经百炼的神经察觉到蹲在草包背后的二人有些形迹可疑。话虽如此,不过也与他毫无关系。看对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老爷,可以吗?您说是来寻求进京做官门道的……虽然有些失礼,不过这想法实在太天真了,所以鄙人才想要多管闲事的。你可知道在京城有多少浪人为一天的日子而苦恼吗?不少于两千人啊。”

“……”

“在我所熟知的浪人中还有出师东军流[3]之人,他年轻时为了给父亲报仇,曾漂亮地干掉了仇人,却因此堵住了做官的门路。……喂,老爷,您就在这个地方仔细思考一下我的话,请您不要生气,听取我的意见——”

狂四郎听到他们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出什么坏点子。

“我并没有生气。”

回答的声音甚是微弱。

“那我们来讨论一下……也就是说老爷要么就此夫妇二人一同上京,然后变得连今日的伙食都要发愁;要么就视而不见,暂且与夫人分别,随即囊获百两财富——就这两条路。我啰里啰嗦说了很多,可那是一百两啊!”

“你是说那女人只有那点价值吗?”

“说实话,没有。不过您的夫人是大家闺秀,而您直到刚才也是以那种身份出现的。——也就是从最初的德川开始的家世,这血统无论怎样落败,都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如今,大町人已经将千两箱[4]垒到了金藏房顶了,这些人最想要的就是夫人所具备的气度。若是去了祇园,想让人拥入怀中的美人多的是。在京城,只要有钱,想要多少美人都可以随意得到。但夫人具备的气质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因此,若是夫人有心的话,那让大町人掏腰包——就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来钱更快的了。”

“……”

对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老爷,在船到达伏见之前,请您慎重考虑一番。老爷若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行劝说。不过,您若是拿定了主意,就要趁着今晚将这沉甸甸的一百两实实在在拿到手上。”

二人商议完后又折回了人群,狂四郎听见这动静就微微撇了撇嘴。

——哼,气质,三百年的天下太平所培养出的气质……这东西值一百两。真是好主意,卖了好。








船只抵达伏见京桥的船场时已经是临近三更的深夜了。

不过,以这支三十石的船为首,此处还有许多通往京城的平底船以及下行至宇治川的柴舟[5]行驶在河面上,排列在河边的客栈与茶屋灯火通明,灯光映入水中,人影进进出出,行色匆匆,卖伏见偶人的特产店还开着,招徕着客人。

夜里去伏见神社参拜的人,要换乘平底船的人,还有要在这里留宿一夜的人——客人络绎不绝,排队等着上岸,拉客的人们大声叫喊着拥了上来。

然而,唯独没有人来靠近那漫无目的地站在石阶上的狂四郎。可见浪人在京城是多么不受欢迎啊。

狂四郎的目光望向了船灯照射下的一张白皙无比的女子脸庞,忽然面露喜色。即便是下等暗娼(夜鹰),其面容与身段都带着些许俊俏的妖艳,她的身上却笼罩着一种落寞的阴影。

“先生——您看起来像是无处可去的样子。”

“嗯。去你那儿吧?”

“请来吧。不过我那儿没什么美味的地方酒。”

“不用特意招待我。”

二人肩并肩,缓缓走过吱吱作响的桥板。

女人把狂四郎领到位于十字路口拐角处的小店。这地方挂着印有白马图案的藏青色布帘,看来和小酒馆没什么区别,但走进去一看,样子却有些不同。长凳上没有什么客人,角落里落着两顶轿子,板墙上悬挂着草鞋、绑腿、防雨斗篷、蓑笠等旅行用品。

台子上,烛台的火焰在悠悠摇曳着,而“叽叽叽”叫着的东西让人觉得奇怪,如此一来便更无人烟了。

不过,狂四郎坐在长凳上,并未显露出丝毫诧异。

女子麻利地走进里屋,不消片刻端了酒菜出来。

狂四郎默默将斟满的酒杯送到了嘴边。

女子同样无言以对,任凭狂四郎饮酒,自己托着腮不断为其斟酒。

过了一会儿,女子问道:

“您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先生,您从何时开始变成这种人了呢?”

狂四郎直勾勾地盯着女子。

他直盯着女子的眼眸,那里有一种与落难者毫不相称的色泽——深重而清澈。

“就从第一次杀人时开始。”

听他这么一说,女子仍面不改色。

“杀了也罢,是坏人吧?”

“不记得了。”

狂四郎表情僵硬地回应着,把酒杯递给女子。

女子把酒杯靠拢泛起微笑的唇边,眼眸始终被狂四郎棱角分明的脸庞吸引着。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少顷,女子问道:“先生可曾爱慕过一个女人?”

狂四郎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

“我?……我有。”

“你还没有忘记那个男人吗?”

“我真是太愚蠢了。”

“他把你抛弃了?”

“连孩子都为他生了。”

狂四郎望过去,只见这女子埋着头,用溢出来的酒在台子上画着字儿。

——修太郎。

她写了这三个字。

“那孩子还活着吗?”

“死了。”女子的声音突然变了,“先生,眼下您没有什么事可做吧?”

“没有。”

“那……”

女子有些吞吞吐吐。

“您讨厌做保镖吗?”

“这家的吗?”

“是啊——”

“这里在做什么坏事吗?”

“他们在进行买卖,就是像我这种软硬不吃的女人的买卖。”

此时——

门帘被掀开了,一个男人突然走了进来。看样子像是个气质不凡的掌柜,但目光中露出一丝阴险。

他向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就将头转向外面,弯腰说道:

“老爷,请进。”

狂四郎对这个声音有些印象。

——果然,就是这家店用一百两买下了那位具有贵族气质的绝色女子。此女气质高雅,有着三百年太平盛世培养出的出众品位。

狂四郎泛起了一丝苦笑。

一个出行打扮的武士被人贩子带到这里,他老实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容易上当受骗。

当然,令狂四郎感兴趣的是跟在后面那位妻子模样的人。

她是个少妇,看上去和丈夫非常般配,宛若下巴偏宽,圆润丰满的享保[6]座型人偶。她那胜山髻[7]上面若是佩戴上镶有璎珞的头冠应该也很合适。而且,她仿佛没有自己的意志,遵从着孔子所言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及三从之道,举手投足间体现着贤淑的品性。

“请来这边——”

被人贩子一番催促,夫妇二人从狂四郎面前走过。一旁的女子扬起一副若无其事的冷淡表情。

就在此刻——突然间,她看着武士脸庞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武士没有察觉,带着妻子径直上了二楼。

女子表情异常僵硬,拼命克制着内心受到的冲击。她看到狂四郎犀利的目光,摇摇晃晃起身走到了外面。然而,狂四郎毫无想要留住她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继续饮酒。








之后不大会儿工夫,人贩子悄无声息地走了下来。

看到泥地房间里只剩狂四郎一人,他稍稍有些吃惊,很快向他身旁靠了过来,小声问道:

“先生,阿媛给您说了什么呀?”

“什么?”

狂四郎装起了糊涂。

“关于阿媛将先生带到这里商议的事——”

“啊,保镖的事儿吧——”

“一天给您二两金子。”

“还是算了吧。”

“你是说二两不够吗?开什么玩笑!在大阪,雇佣手持江户派发汇票的信使随从,让他来往于东海道,还不到五两。”

“并非如此,我不是嫌少。我没有受得起这二两巨款的本事和气概。”

从外面缓缓走进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浪人,狂四郎佯装没看到他。

“这倒看不出来啊。阿媛这个女人认准的武士,净是些杀过两三人的家伙。阿媛凭着这种直感,从来没看走眼过。”

“用到我身上时却是大错特错了。我既不记得杀过人,也没有做过会遭人砍杀的坏事。”

人贩子咋了咋舌,令人生厌。

“阿媛有没有告诉你工作的详细情况?”

“我没有问。”

狂四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把零钱放到台子上。人贩子用他阴险的眼神目送狂四郎走了出去。

“德兵卫!”

狂四郎刚出门,坐在楼梯下方台阶上的浪人便叫道:“那家伙很能干的。”

“唉?”人贩子两眼放光,“混账!为何要隐瞒?”

“他看起来不像是奉行所的探子——”

“贝塚先生,你去帮我把那家伙收拾了。唯有万事小心才是上全之策啊。”

“嗯。——好吧。不过,弄不好我反而会被杀死。”

浪人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狂四郎沿着河边信步前行。

不知何时,河面上船只变得稀稀落落,大多数客栈也都已打烊。悬挂着的灯笼发出的红彤彤的光线洒在路面上,令人能够看到远处。路人行人稀少,脚步声显得空荡,俨然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

空气微妙地变得湿润,这让人感觉到季节悄悄地变迁。

——回江户吧。

他恍恍惚惚地寻思着这件事,准备拐入一个路口。

那里已不是鳞次栉比的客栈所在,路上已经一片黑暗。

狂四郎的右边是山墙[8]整齐的酒馆仓库,路边的大木桶排成了一大排。

走了四五步,狂四郎本能地感到一丝杀气,他四肢的神经立即以惊人的速度做好了准备。

他并没有改变姿势、步伐或是速度,那种异于常人的感觉无需大脑的运作,而是与生俱来的。

——来了!

他悟到这一点,心志并未向身体发出“不要大意”警告,而是赋予了他能够如闪电般应对对方杀气的力量。这正是狂四郎遍布全身却无法解释的闪光点。这并不是在夸耀他的悟性,而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千锤百炼的本能。并且,它常常是准确无误的。

狂四郎又缓慢地向前走了三步,心底里向没有出现的伏兵问道:

——怎么了?

刀并没有劈过来。

在怀疑产生的瞬间,狂四郎全身紧绷——他感到一种好似不知所措的感觉。

——危险!

他自言自语着又前行了两间距离。

迄今为止,狂四郎曾有好几次中了满怀杀意的人的埋伏,而他对敌人的偷袭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过,他觉得方才那一刹那的防备有些过头,但逃脱虎口的意识却于不经意间冷飕飕地上涌——此等经历却是头一回。

——是强敌!

对手向他抛出了回应他想法的冷峻杀意。

——为何不来杀我?我可不是那种会因被杀而怨恨的人。

狂四郎忽然产生一种冲动——他想要转过身去,猛然间挑衅躲在木桶影子下的那个人。

不过,他终究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

折回去就意味着寻常的较量,而他并非是将顿悟剑道之妙处当做夙愿的练武之人。

一瞬间,危机已经过去了。换言之,也正因如此,眠狂四郎保住了性命,仅此而已。








阿媛一直蹲在离船场较远的岸边。

傍晚,长明灯一闪一闪地发出光亮,好似身边的芦苇叶上停留了无数的萤火虫一般。

她看着那里,身形黑乎乎的,像石狮子一般一动不动。

从酒馆夺门而出之时,因为强烈的内心挣扎,她的心已是支离破碎,不过已经暂时平息了下来,只剩下沉重的疲劳感。

脑海里一片空白,却好似被石头填满了一般沉重。

——那家伙是来找死的!

这句话阿媛已经念了无数遍了,她在心中又重复了一次。

她刚刚对这个被自己选中,并想雇为保镖的浪人吐露了她那从未提起的过去,却看到让自己生下孩子,却将自己弃如敝屣的当事人——成濑门之进,带着妻子突然进来。不知是不是神灵辛辣的恶作剧。

成濑门之进被贬为平民离开了江户——这一传言早已传开,再次相遇一事是她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对阿媛而言,这个可憎的男人在落寞之后最终出卖了妻子的身体,然后再来送死,这才应该说是所谓报应吧。如今才是门之进走到饱受三恶道[9]痛苦的地步。以肮脏的手段去报复——能够淡然去做此事,阿媛大概浑身都带着这种冷漠。

尽管如此,阿媛看见门之进的瞬间,难以名状的冲动并没有点燃她复仇的气焰,而是将她所背负的宿命彻底击垮。与嘲笑对方相比,她首先感到的是对自己沦为地狱之女的厌恶和屈辱。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冲了出来。

——我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个男人?

她扪心自问,脑中一片空白。

如果没有这个男人,阿媛现在已经成了江户知名的和服批发店店主的妻子了。

七年前,阿媛与那间批发店的年轻主人订下婚约之后,就去了领俸一千两百石的交代寄合旗本成濑家做佣工。在当时,家宅佣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城镇姑娘。

做佣工还不到一个月,一天晚上,阿媛就被少主门之进糟蹋了。但是,在放弃婚约的同时,她爱上了门之进,下定决心甘愿一辈子做他的妾室。可惜这只是阿媛自己虚无缥缈的梦罢了。

待到门之进迎娶正室之时,阿媛被管家狡猾的奸计所骗,最后被赶出了成濑家。那时,阿媛已经身怀六甲。

不用说,她已无法回到娘家了,所以就去投靠大阪的伯母。在那里,她生下了一个男婴。她将儿子寄养在伯母家,自己去新町花街柳巷做女佣。后来偶遇人贩子德兵卫,对这个看似耿直的小买卖人深信不疑——这成了她落魄的起因。

……她被生拉硬拽到这悲惨世界已经五年有余了。

“畜生!”

阿媛按捺不住地骂道。

“杀了他吧!”

一瞬间——像患了疟疾般的寒战涌上她的全身。紧接着,从澎湃的心底,一个难以名状的可恶硬块朝着咽喉急速涌来,骤然间一下子到了嘴边。阿媛不由得弯下腰,一下子吐了出来。

大片的血迹喷洒在长明灯的石台上。

阿媛一只手搭在了灯罩上,强撑着那几乎就此崩溃的疲倦身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她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

是狂四郎。他走过路口,绕了一圈,出现在了这里。

他像文乐[10]人偶一样,慢慢转过头对阿媛说道:

“能否带我去你熟悉的客栈?”

阿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大约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在一家舒适小巧的古典客栈里,狂四郎和阿媛同坐于一处。

在狂四郎进入被褥之前,阿媛一直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自言自语道:“能否也留我住下?”

她没有等狂四郎的回答,就以万分慵懒的动作开始宽衣解带,软绵绵地脱掉衣服,然后将火红的和服长衬衣放在狂四郎的旁边。过了一会儿,她把脸靠向狂四郎的胸口,没有动。

狂四郎曾目睹这个女人咳血,知道她由于发烧而挣扎喘息,因此,他并未拒绝阿媛,什么也没有说。

阿媛自己主动开始男女之事。

过了一阵,狂四郎挪开了身子。阿媛整理好了凌乱的床铺,缓缓坐起身来。

狂四郎看她开始穿衣服,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梳妆打扮完毕,阿媛坐在狂四郎对面,语气平缓地说:“我有一事相托,请您做保镖。”

“我已经拒绝人贩子了。”

“这次要您保护的不是我。刚刚有对武士夫妇被带到了白马,……实际上,那个武士是——”

“是你为其生子的薄情郎吗?”

“是的。七年后再次相遇。……请您务必相助。”

“……”

“人贩子德兵卫给了那个武士一百两,让人在他离开伏见的时候杀了他,再把钱夺回来。那人名叫贝塚三十郎,是东军流的。他是个极其强悍的浪人。据说在他年轻时,为了给父亲报仇,曾发疯似的拼命习武。不过,我想您是可以打败贝塚的。”

“……”

“我知道您,您就是名为眠狂四郎的厉害剑客。”

“……”

“先生曾问我是否还未忘记那个男人,我回答说‘我太愚蠢了’……我一直想要忘记他……可却没能忘记。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说完,二人沉默了许久。

阿媛突然站了起来。

“……拜托您如此愚蠢之事,实在抱歉。”

阿媛头也不回,如影子般离开了,狂四郎始终紧闭着双眼。

次日,狂四郎下楼洗脸,听见掌柜和女佣谈论溺水者浮尸河中的事,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迅速走出了客栈。

狂四郎瞥了一眼躺在岸边的死尸,从草席一端露出的衣服花纹知道,自己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果然是阿媛!








阴沉沉的乌云下,大和街道的五十町大堤沿着广袤的小苍湾延伸开去。

狂四郎缓缓地走在大堤上,随兴吟咏着小曲儿。

威武凛凛,发髻凌乱,发簪挠痒,情书绵绵,水梳理鬓,杜若映现。

随风飘远的歌声让坐在斜对面的人慢慢站起,正是贝塚三十郎。二人隔着两间距离,相对而立。

狂四郎率先开口:

“真是过意不去,我想成濑门之进夫妇已经带着区区一百两,就走上了西国[11]的街道。”

三十郎浑浊的眼中血脉偾张,直勾勾盯着狂四郎。

“这是你雇主的安排?”

“杀了人贩子德兵卫之后,你在这个世上似乎也没什么任务了。……你昨晚应该杀了我的。贝塚先生,您为何没有杀我?”

“因为我感到胆怯。”

听到此话,狂四郎笑得更加爽朗。

“这是视对手而定的行事方法。对我而言,完全不需要如此斟酌……多亏您的斟酌,我今天才得以站到了这你死我活的地方。”

“呵呵呵呵……那我们就看谁先下地狱!”

三十郎也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有个旅人从大堤上很远的地方走了过来。他看见两个人影刀剑相对,大吃一惊,便在那里驻足了。不久,他目睹了两个影子合二为一的刹那,看到其中一方极其缓慢地落下了斜坡。

活下来的那个身影一边向这边走过来,一边吟着小曲儿。旅人感到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自己的错觉。



* * *



[1]三十石:日制度量衡的船或木材的体积单位,1石约为10立方日尺。

[2]方枚船:大阪东北部靠近淀川东岸的城市,是淀川个河港的驿站。枚方船为当地的船只。

[3]东军流:剑术的一派,由天台僧人军权僧正所创。

[4]千两箱:日本江户时代收纳千两金币的木箱。

[5]柴舟:装柴的船。

[6]享保:日本江户中期的年号。

[7]胜山髻:胜山发型。日本女式发型的一种。将头发扎在后脑,收紧发端,弯成一大圈地盘在头上。

[8]山墙:构成双坡屋顶两端的山形墙。

[9]三恶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死者因前世的恶业而去的三个世界。

[10]文乐:日本特有的配合义大夫调净琉璃演出的人偶戏。

[11]指日本比关西地区偏西的地方,尤其指日本九州。





海盗村





阴历五月中旬,有一天被称为竹醉日[1]。据说在这一天种上竹子,竹子就会长得枝繁叶茂。

那天,有人看到狂四郎只身出现在备前国和气郡[2]方上浦这一临海浅水湾的山顶上。

这是一个隐藏在入海口背后的海湾,由于与濑户内[3]常用航道的西南部相隔甚远,所以时常被人遗忘。沿岸因涨潮而暂时停泊的船只也寥寥无几。浅水湾东一里[4]开外,有池田光政[5]建造的闲谷圣堂。

岭上是一片空地,狂四郎站在脚下这片红土地上,浑身上下被太阳晒得直冒汗,一阵带着潮汐味道的海风吹来,甚是凉爽。

远处,白色海滨犹如画笔勾勒出来的漂亮弧线,海浪把蓝色的海面分成浓淡不同的层次,向远处漫开。

灰色岛影漂浮在对面的海上,显得朦胧不清,狂四郎双眸出神地看着那里。

那个孤岛,正是他二十岁时,在一位无名老剑客的指导下,以自己的天赋悟出圆月杀法的地方。

师父若是尚在,应该八十有余了。狂四郎深信,师父仍生活在那里,于是,他不知不觉间来到此地……

狂四郎一如昔日般凝神遥望岛影,只是,他此次丝毫没有想雇一叶扁舟划桨前去的心情。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够使狂四郎不寒而栗的话,那就是师父的眼神了。师父八十年如一日精心于心形一致的“法形”,他那炯烈而坚定的眼神,狂四郎迄今都没有直视的勇气。

任何流派的剑道,其教义都是“兵形如水”。将心形一致的水之妙形作为“流”的秘诀,形成该流派的“法形”。领悟这种法形奥秘的武学者,从佛语角度来讲,其眼力据所观之理,对照会通能观之知,毫无微尘混杂,即犹如镜子般清澈明亮,映出对手的内心。

像狂四郎这种只能在战斗瞬间具备驱动全身心力量的人,距离领悟孔子所言“心静如水善莫大焉”的理智妙谛还相差甚远,简直就是与之无缘的粗鲁之人,和师父远不在同一境界。

如今,在狂四郎内心一隅,只有那种站在远处对年事已高的恩师的敬仰之情。

狂四郎一下子躺在了红土地上,闭上了眼。

师父曾一边拔出无想正宗吟唱自创歌曲一边舞剑,那淡薄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狂四郎的眼前。他不自觉地小声哼了起来。

笼子缝,乱哄哄,



一天到晚是战争,



取城池,夺人命,



百姓心,渐远行。



连你都觉世将倾,



所藏宝刀无法用,



越多做事情,



罪过越深重,



听闻君要抛性命,



烦恼至我心中,



连武士之魂灵,



也要将此宝物太刀依凭。



……

“呼——”狂四郎吐口长气,闭上了嘴。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一种奇怪的哼唱声在耳边响起。

狂四郎闻声移过视线,眉宇间满是疑惑。

只见一只小牛似的大狗四肢用力踩着地,全身充满了攻击的斗志。这狗既不是野狗,也不是土佐犬[6],四郎至今还没见过如此硕而壮长相怪异的东西。

——应该不是日本种吧!狂四郎这么想。

——可如此偏僻之地,哪里来的外国犬呢?

狂四郎琢磨着正要慢慢站起,没等起来就听到那只巨犬“嗷”地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狂四郎赶紧一个轱辘狼狈起身,右手顺势从腰间迅速拔出了无想正宗。

顷刻间,狗脸被劈成两半,挣扎着翻了个筋斗便一动不动瘫在了地上,身体里淌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狂四郎黯然伤神地用怀纸[7]擦了擦刀身。

刚随口咏诵了师父自创的名刀赞歌,不料紧接着就发生了这种事情,使刀刃上沾满了牲畜的鲜血。

狂四郎自嘲般地咧了咧嘴,正要迈步走开,看到对面数间之外站着一人。此人乃一少女,小麦色的脸上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

女子也和狗一样让狂四郎皱紧了眉头。这是因为她着装怪异。只见她头裹生丝织物,露着小腿的窄袖便服口处,像男人一样系了根细细的带子,那打扮令人想起了战国时代的装束。不过窄袖便服上的花样明亮,是唐土的通透织法。大阪一带以将布匹送至京都进行着色为营生的中间商经常偷偷专门为富有的町人走私进口布料。富人们并不当回事儿,平时都这么穿。

“喂!你为何杀了我的海丸?”

男人般粗暴的言辞从她那红色的嘴唇里涌出。

“岂有此理。不是你唤狗咬过来的吗?”

“混蛋!海丸只会咬行为怪异的家伙!”

“那要看依据什么吧。在我看来,你才不正常。”

狂四郎一笑,姑娘恶狠狠地迸出一句不知道哪个地方的方言,突然从怀中抽出飞镖高举过顶。

“我要杀了你!”

“万一失手了呢?”

“不可能!我要把你的心脏刺穿——”

“看你的架势倒是像练过,不过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绝对不会!”

“我是说万一……如果,失了手,怎么办?你的贞操,要给我吗?”

“……”

姑娘的眼神越发泛出妖魅的光芒。

“当然,我也可能就此丢掉仅有一次的性命,这种赌注是难免的。不过我事先跟你说一下,即使你的飞镖飞过来,我也不会躲开。”

狂四郎笑容未逝,脸色苍白。姑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说道:

“好!我要是失手的话,随你处置!”








明亮的阳光下,姑娘突然镇定下来,脸色看上去有点发白。

狂四郎自然垂着双手,放松全身,丝毫没有防备飞镖的样子。

姑娘右手握着飞镖,慢慢藏到身后。突然“呀”的一声娇叱,袖子一翻掷出飞镖,同时一下子紧紧闭上双眸。

飞镖声打破沉寂的空气时的声响,“铮”地被弹开时的金属声,以及刀柄护手低沉的阻挡声。——这一切,姑娘似乎全都听到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狂四郎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飞镖落在了他的脚边,镖尖不知去向。姑娘脸上浮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狂四郎得意地笑道:“你这丫头为了不夺我的性命,就瞄准我的脚。真是太手下留情了。”

姑娘不情愿地耸了下肩,低头不语,迅速转身往回走去。

这个山岭犹如一条通路,处在两座山峰缓坡的底部。

姑娘朝着岬角方向的山峰,急急忙忙往上攀去,转眼间便消失在松林之中。

狂四郎丝毫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他打算从岭上下山,刚走出两三步——

“喂——”

姑娘喊了一声。

“你在磨磨蹭蹭什么呢!”

狂四郎心里苦笑,多少被唤起了一些兴致,于是便朝那个斜坡走去。

那里是一片覆盖着松软青草的平地。

姑娘解开腰带躺下,双手恭谨地交叉于胸前。她闭着眼睛,嘴唇微张。

即使狂四郎的脚步声在旁边停住,姑娘也纹丝不动。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在睡容上表现出平静。那发育茁壮的肢体,不用脱掉和服就能勾起男人情欲的丰满姿容,还有那娇嫩且富有弹性的肌肤……

但是,让狂四郎抑制住自己冲动的,正是姑娘睡容上让人感到意外的天真烂漫。

“行了,起来。”

狂四郎话音刚落,姑娘一下子睁开眼睛,却并不起身。

“快起来,穿好衣服。”狂四郎又道。

“不要!”姑娘尖叫。

狂四郎随即回过头来,姑娘的眼神刚好撞上他那双变化无常的眸子。

“你不是跟我说好了吗?就算我做得不好,也是为了遵守诺言。”

“我知道……是我改变主意的。”

“你讨厌!”

姑娘一下子跳起来再次大喊。突然,她那松开的红色腰带滑至脚踝,匀称丰满的裸体随即暴露在了阳光下。那肉体充满了野性的魅力,狂四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个生来就用好几层柔软的丝绸、绉绸、绫子包裹着的身子。姑娘解开衣服上的几根带子,将衣服一件件脱掉,终于,如春风拂动的李子花般娇羞的白嫩肌肤露了出来。那如赵飞燕一般的娇艳风情,狂四郎也少有接触。这立时唤醒了狂四郎的欲望。

而且,眼前这副裸体毫无顾忌,充满了公然挑逗的原始野性。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刺激于狂四郎而言从未有过。突然,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体内那股朝气蓬勃的野性之力沸腾了起来。

狂四郎慢腾腾迈出了一步。

此时,如果戴在姑娘脖子上那闪闪发光的饰物只是斜挂在衣襟里面,没有滑落到隆起的双乳之间的话,那么狂四郎的动作一定会继续下去。

那闪耀的金色光芒让狂四郎感到目眩,他燃起的欲念转瞬便冷却了下去。因为,那饰物是一个挂在珍珠做的佛珠串上的金十字架。








小半刻之后,狂四郎跟着这个名叫阿洋的姑娘来到小湾之滨。这里是偏远地区,与方上浦隔了一个海角,毫无韵味的低矮山脉沿着内海蜿蜒起伏,把山脊拉长,给一个个小湾各自附上巴掌大的盆地。

棋盘一样的旱田蔓延至半山腰,稻草屋顶的民居星罗棋布,和狂四郎之前经过的几个海湾并无二致。

不同的是海湾中央那片数千坪[8]的宽阔宅第——五栋之多的白壁土墙仓房,庄重而威严地雄踞其间。

阿洋指着这座宅第,告诉狂四郎说那就是她的家。狂四郎一听,脸上略显意味深长的笑容。到山脚之时,狂四郎问道:“这样的海湾,大船能进来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在山顶上听阿洋说起她脖子上的金十字架是从昨天靠岸船只上的船夫那里得来的。

“这里只有我们家的海湾最大。即便是千石船[9]也能轻松驶入……看,据说它是那个岬角和荒岛中间的狭窄水道,海底深不可测。船只都是绕到这边的岬角靠岸抛锚的。”

阿洋得意地向狂四郎介绍。

狂四郎来到宅邸,刚被引至客房,就断定这里的主人是个海盗首领。他看过猛犬、阿洋的衣裳以及金十字架之后,基本能确定自己的预感不会有错。

这宅子是仿照几个朝代前的禅寺风格所建,为书院式建筑,里面的家具也全都是外国货,壁挂、绒毯、桌子、洋灯等,不管哪一样,都远比狂四郎在长崎见到的珍奇。

屋里出来一位约七十有余的老人,目光如炬,皮肤黝黑发亮,这一切都显示他是有着不平凡过往的人。

“眠狂四郎先生——”

老人含笑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听我孙女说……您的剑术相当高超。能够打落她手中飞镖之人,想必是具有近乎奇迹的神技吧。”

“在下失礼了——请问您出身何处呢?”

狂四郎沉静询问时,阿洋在玻璃瓶里倒了一些血红色的饮品端了上来,说是葡萄做的酒。

“我走投无路当了倭寇。”

老人淡淡地回答道。

“现在呢?还在做倭寇吗?”

“是的。你看到的物品都是我抢回来的……哈哈哈!”

倭寇!

据说弘安、文永年间,元世祖两次征伐日本。后来,日本商人反倒自己来到大陆,假装有意通商贸易,突然就变成了海盗。镰仓时代结束,进入南北朝后,他们趁着元朝的衰落越发猖狂。到了明代,已经猖獗到即使握有军权也不能防御的程度。室町时代时,他们已成为四国[10]中伊予国[11]的河野一族及肥前国[12]的大村町、五岛町等地大名小名[13]统帅的军队。也就是说,这些人已经不只是单纯的海盗了。

海盗们花衫短袴[14],身轻装,肩挎刀剑,挥舞着八幡大菩萨[15]旗,驾着日本船,神出鬼没,展开蝴蝶阵,入侵大陆沿岸和南方诸岛,剽悍无比。最终,高丽因此而亡国。元明两代,倭寇甚至被称为国之大患。明朝时称南倭北虏,朝廷日夜苦于防御,加之财政不足,为亡国之一因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为预防倭寇,明朝时不得不建构了庞大的海防线。据说朝廷为了保护福建,把海边居民的三分之一编入海防军,拥兵一万五千人,筑十六城。当时的上海只是一个数十户渔民散居的小村庄,因倭寇从黄浦江附近登陆,为了阻止倭寇修建了城池,才有了后来的繁荣。

不过,这都是数百年前的事了。而倭寇如今竟然尚存一事,狂四郎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我的祖先是平户町倭寇的统帅。”

老人一边劝狂四郎喝葡萄酒,一边说起先祖须贺重成。

经过南北朝之乱后,当时的日本极度缺乏钱币,足利氏为了通过贸易得到铜钱,开始向大陆派遣朝贡使。

须贺重成曾多次担任朝贡使前去北京,得到大量永乐通宝,却在归途中被奸恶的明商堵截,结果分文未剩。

通常情况朝贡使为增加路途和逗留北京的时日,会将归途的时间计划得较短,也是人之常理。加上人手缺乏,一下子从北京运送数百万文铜钱回去并非易事。因此,他们商品销售出去一拿到钱,便立刻托付南京、浙江附近去北京做贸易的商人运到南面。如此一来,朝贡使回到南京或浙江后,便能从商人那里拿到铜钱。不料给须贺重成保管钱财的商人十分狡猾,谎称有急事去朝鲜,便不见了踪迹,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愤怒的重成一族一气之下杀到那商人家中。而收受了商人贿赂的明朝捕吏早已恭候多时,径直把朝贡使的旅店包围了起来。只身逃回日本的重成立下向明人复仇的誓言,投身据守平户町的倭寇,因其异常活跃,不久便升至头目。

天文二十二年,须贺重成率三千余部下袭击大陆,这是倭寇史上一次最大规模的行动。

重成建造了约一百二十步[16]的大船。战船数十艘,从平户出发,先破昌国卫,后入侵太仓,略过上海,直奔扬子江,掠夺江阴,攻陷乍浦,袭击金山卫——以疾风卷枯叶之势夺取了南京。因为诈骗重成的商人就住在南京。

据说途经嘉兴时,重成与明朝总督兵部尚书张继的主力军发生了正面冲突,战斗极其惨烈,明兵战死一千九百人,倭寇方也损伤七百余人。

当然,重成身边也有主张撤兵的,但重成无论如何都听不进去。

后来,重成又组织敢死队,并率领这百余名队员从杭州西上,一路猛进至芜湖,最后攻陷了南京城。打开城门,烧光了那商人的店铺,在大街小巷抢掠了两个昼夜,才悠哉悠哉撤了回去。据说他们走了之后,南京的十二个城门全部紧闭,久久不曾打开。

“……到了丰臣秀吉时代,重成被驱出平户,隐居此地,‘同恶相求,如市贾焉’,不失结盟朋党之力,直至今日,依旧靠掠夺渡日。”

老人对陌生的流浪武士没有丝毫警戒之心,面色平静地讲述着。

据说老人的儿子——即阿洋的父亲,前些年劫掠吕宋时被火枪击中而死,现在由一位年过三十名叫郑九郎的年轻人指挥五百石船。








那夜,时隔半年归来的倭寇们在宅第客厅设宴。

男人们身材魁梧,身上散发着热腾腾的海腥味,夸耀着自己多次闯过鬼门关的经历,紫铜色的脸上、赤裸的身上留下的伤疤就是证据。坐成一排排的场景,相当壮观。

之后,倭寇们酩酊大醉,便依次对村里斟酒的年轻女子粗暴骚扰,简直不像话到了极点。冷不防抓过来接吻的;抱在膝盖上随便无礼的;掀开女人裙摆,啪啪啪拍打着屁股大笑不止的;抱成一团滚在一起的——

尽管如此,那种场面在狂四郎看来并不显得淫猥。他们抑制了半年之久的情欲一举爆发出来,这种动物本性所表现出喜悦之情越发显得爽快、鲜活、壮烈。

狂四郎呆呆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这场景使他对自己那孤独、忧郁的性格感到惭愧。身旁的老人和蔼地注视着随心所欲胡闹的晚辈们,狂四郎无形中非常羡慕他们。

接着——

“喂……你,你,出来!给大伙儿跳支舞!”

年轻的船长郑九郎喊着,舞着青龙大刀,从中间跳了出来。他身高六尺有余,体格魁梧,右眼失明,一条可怕的刀痕从脸颊斜至唇部。

嗨咯,嗨咯,



八幡船上扬起帆,



大和男儿大刀舞,



吹响号角布蝴蝶阵,



你听过吗,你见过吗,那武士气概。



东风一吹就能攻克朝鲜,



东南风一吹就能打败吕宋[17]和台湾,



北越、广南、占城,然后是柬埔寨,



越六昆,抵暹罗[18],嗨咯,嗨咯,



喔喔,喔喔,喔——

粗野至极的剑舞刚一结束,郑九郎就醉步蹒跚地走到正面的上座,扑通一声盘腿坐了下来。

“老爷!”

“何事?”

“把阿洋嫁给我吧!”

“那怎么行——”

“求你了!我喜欢阿洋!打心眼里迷恋她。”

“老夫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哦?!”

郑九郎高兴地迸出来一声欢呼,双手“啪”地掌音刚落,就听阿洋那边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我不愿意!”

“什么!”

“我扔飞镖时曾败给了这个武士,当时说好了若是我输了就把自己的身体给他。所以,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阿洋直言不讳,冷冷的眼神瞪着暴跳如雷的郑九郎的大眼睛,将他的话顶了回去。

“胡说……乱来!喂!你怎么老是欺骗我郑九郎,别自以为是了……这次跟我比比!来啊!起来!”

面对咄咄逼人的郑九郎,狂四郎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犹如木雕一般毫无变化。

若不是老人大喝一声,当时那情景肯定要鲜血四溅了。

狂四郎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待郑九郎注意到时,已是客厅再次引发骚乱旋涡的小半刻之后了。








狂四郎沿着洒满星光的海岸走至南边的岬角,跳上了停泊在海湾的海盗船。

他下到静悄悄的船腹之中,点亮烛台上的灯后——“露西亚!”狂四郎叫了一声,察寻声音回应的神经随即紧绷起来。

接着,狂四郎毫不犹豫地靠近船尾的板壁,推开堆积着的粗草席,看到被遮盖住的锁,随即便轻而易举地将锁打开了。

打开板门的一瞬间,狂四郎顿时悚然,整个人完全惊呆了。

那里——草席上,躺着的正是狂四郎刚才呼叫的人。狂四郎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认出她来。

说起来——

最近两个月,无论狂四郎走到哪里,他脑子里总是挂念着一个人。

此人就是那天他冷酷无情地将其置于小船上,令她漂向苍茫大海尽头的异国女子。她神秘、纯洁、标致,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美。

而眼前这个女人,皮肤像是被拔起羽毛的干瘪鸡皮,脖子上支撑着一副极其丑陋的脸。身体消瘦得让人看不下去,皮肤宛如老太婆一般紧贴着骨头,只有那一头金发是狂四郎记忆中的模样。然而那鲜亮的颜色反倒让她衰老不堪的面容看上去更像妖怪。

狂四郎忧愁地杵在那里,露西亚毫无怨恨的玻璃球般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漂流在大海上的异国女子因被海盗船捡起而邂逅将其流放的我——这古怪的因果关系摆在狂四郎眼前,让他身上背负的罪孽变得更加深重。

接着——

露西亚缓慢地站起身来。

纵使狂四郎是个满身杀气,丝毫不会畏缩的男人,也不禁哆嗦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郑九郎来到了船腹中。郑九郎为了寻找从客厅消失的狂四郎,跑到外面,听院子里的女佣说他去往岬角方向之后,便一路猛跑着追了过来。

“喂,浪人!谁让你到船上来的!”

狂四郎听到一声怒吼,转身恶狠狠地看着郑九郎,见他右手里拎着一把手枪。

“若留你一条活路,也是个碍眼的家伙!念你的阿弥陀佛去吧!”

——是啊,活着也是麻烦。

狂四郎脑子里突然那么自言自语了一句。

——开枪吧!

狂四郎就像白天在山顶上面对阿洋的飞镖时一样放空全身。只是,与那种静止姿态不同,这次有种被置于刑台上的虚脱感。

枪声轰鸣。

然而——

狂四郎并没有倒下。

枪打中的是露西亚的胸膛。她突然跳出来想要推开狂四郎,不料却倒在了他的面前。

狂四郎撑住猛然倒下去的露西亚,将她轻轻放在草席上,忽然想起基督教徒视自杀为罪过。只愿这个可怜的女人能够早日升上天国,祈愿这样的机会降临到她身上。

狂四郎把金十字架放在露西亚的胸前,这是用以取代阿洋贞操的东西。而后,他不紧不慢地对郑九郎冷冷说道:“不得已到了这种地步,该念阿弥陀佛求神灵保佑的是你。认输吧——”



* * *



[1]竹醉日:阴历五月十三日。

[2]和气郡:日本律令制时期,国以下的行政区划。明治以后曾为府县以下的行政区划,大正十二年(1923)废止。

[3]濑户内:濑户内町。位于日本鹿儿岛县,包括奄美大岛南部和附近岛屿。

[4]里:日本的长度单位。一日里为36町,约3.927km。

[5]池田光政:日本江户初期大名。备前冈山藩主。辉政之孙。因重用熊泽蕃山而政绩显著。

[6]土佐犬:土佐斗犬的别名。在日本土佐地区,以原有的中型斗犬品种四国犬与西洋犬交配改良而得的大型犬。高60—65cm。体重约40kg。耳下垂。毛短呈黑或赤茶色等。

[7]怀纸:叠起来放在怀里备用的和纸,吃点心时用。

[8]坪:日本度量衡的面积单位。用于丈量房屋和宅地面积。1坪约等于3.306m2。

[9]千石船:可装1000石米的大型日本船。石为日制度量衡的船或木材的体积单位。1石为10立方日尺,或约合0.28m3。

[10]四国:指日本旧时的南海道出去纪伊、淡路国之外的阿波、赞岐、土佐、伊予等四个旧国的总称。

[11]伊予国:予州,今爱媛县。

[12]肥前国:肥州,今佐贺县、长崎县。

[13]大名、小名:日本古时封建制度对领主的称呼,以掌控土地多少有大名和小名之分。

[14]短袴:短(和服)裙裤。

[15]八幡大菩萨:日本神道与佛教混淆而产生的用语。

[16]步:日本旧度量衡制的土地面积单位,与坪同。1步约合3.3平方公尺。

[17]吕宋:吕宋岛。菲律宾北部、菲律宾群岛中最大的岛屿。面积10.5万km2,约为群岛总面积的35%。

[18]暹罗:泰国旧称。





暴风雨





正月一过,假期也结束了,大街上逐渐一改往日的热闹景象。阳光已经能照到房间最里边的榻榻米上了。就在这一天天转暖的时节,突然一股寒流袭来,江户一夜之间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翌日,天气又豁然响晴,气温甚至上升到了让人出汗的程度。

押上村古刹龙胜寺的偏房内——

美保代向挂在墙上,有些发旧的黑羽二重[1]和服供奉完饭食后,为了摘朵花装饰壁龛,从檐廊上走了下来。

这位身姿婀娜的少妇迈着二字步,缓步走在房檐下的石子甬路上,从她那撩起的和服下摆露出一片绯红,映照着白皑皑的积雪,简直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美保代昨日看到,院内西侧太子堂旁的梅花已经开放。

她刚走了不超过十步,猛然抬头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

来人头戴由淡茶色手绢改成的出家人头巾,披着眼下已经过时的草绿色皮革短外褂。

男人走到近前,一看到美保代的美貌,满脸茫然,一副着迷的神情。

接着,他猛然回过神来,急忙取掉手帕,弯下身去。他还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您是美保代小姐吗?”

美保代满脸疑惑地看着他魁梧的身躯和黝黑木讷的脸庞,微微点了点头。

“我是从海边来的。”他说道。

“来自海边——是么?”

“是。小的是个船夫,眠狂四郎先生曾坐过我的船。在下政吉。”

闻此,美保代雪白的脸上,唰地一下泛起了红晕。

看到美保代晶莹的眸子中闪烁的光芒,政吉似乎有点眩晕地低下头来。

“我家老爷……回江户了吗?”

她非常激动,喘着气问了这个问题。然而,男人却没有回答,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是来送他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的。”

于是,男子被请进了偏房,从胴卷[2]中取出一封用油纸包裹着的信封。

信封正面笔迹漂亮地写着“美保代小姐”,背面写着“狂四郎”。美保代接过信封,内心深处再次涌起一阵狂喜,全身近乎奇怪地颤抖。

然而,打开一看却发现——

那并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首吐露心怀的诗:

狂夫明月下,



沉醉不成欢,



猛气依何散。



剑鸣孤影寒。

美保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首深爱之人所作的绝句,过了片刻,她微启朱唇读了起来。

“狂夫明月下……沉醉不成欢……狂气依何散……剑鸣孤影寒……”

之后,屋内又是短暂的沉默。

不知为何,男子就像接受盘问一般,毕恭毕敬地垂首站在那里。

“嗯……我家老爷,乘坐您的船,不是要回江户吗?”

听到美保代这么一问,男子微显狼狈之相,说道:

“不,不——并、并不是那样。……实际上,我们的船,也,也就是那个——海盗船。”

“唉?”

“眠先生乘坐我们的船,是有原因的……首先,必须要从这件事给您说起——”

男子结结巴巴说了起来。

在备前濑户内海的一个小海湾,倭寇后裔组建了自己的部落。现在,他们驾驶荷重五百石的船只到处活动,并强行驶入南方抢劫掠夺。一个偶然的机会,眠狂四郎造访该地,来到那个海边,因为老头领的孙女阿洋而与年少的船长郑九郎展开决斗,并将其杀死。老头领看到了这场决斗,丝毫没有怪罪狂四郎的意思,还允许他逗留在此。然后,一个名叫佐治兵卫的人被老头领选为船长,他年过五十,是一名经验老到的独腿水手。去年夏天一个黄道吉日,佐治兵卫扬帆前往南方海域。

但是——








海盗船“神通丸”表面上是要把郡守松平伊予家的禄米运往江户府邸,所以这条航路从播磨驶往纪州,并在纪州湾突然调转船头,也是常情。

就在船只到达播磨滩的时候。眠狂四郎突然出现在船上——

他斜着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众水手,走近船上的望楼,仰头看着站在那里的船长佐治兵卫,面无表情。

“不好意思,请带上我一起走吧。”

佐治兵卫瞪大眼睛,目光炯炯地怒视着他,吼道:

“阁下,我们看见你可没好心情啊!”

因为彪悍无比的年轻指挥者郑九郎被狂四郎杀害,所以他的同伙绝不可能放过眠狂四郎。但由于老头领已经下过命令,所以他们才勉强放弃了对狂四郎发起袭击。

然而,没想到他却擅自来到了这条船上。既然如此,那就要另当别论了。他的出现让大家被暂时压制的憎恶理所当然地重新燃烧起来,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简直是送上门来让人替郑九郎报仇嘛。

突然间,佐治兵卫想到,水手中一定有欲向狂四郎报仇之人。

狂四郎虽然感受到包围过来的水手身上散发出来的近乎杀气的气息,却依然平静地回应佐治兵卫道:

“如果有人想为郑九郎报仇的话,不要客气,看准我的空当只管进攻好了。我会躲避你们的攻击,但绝不会还手。……怎么样,以此为条件,可以带上我走吧。紧急情况下,我想我还能发挥一定作用呢——”

佐治兵卫听后大声喊道:

“大家觉得如何——这家伙,是要逞英雄了啊!”

来自海上的男人们那种豪放性情,此时表现出一种直爽劲儿来,令人心情痛快。

“好!来吧!到时候我们就割了阁下的头吧!”

“阁下,哪怕我们失手你也不还手就太没意思了,倒不如你也拔刀出招儿,这样我们报仇倒也能来个畅快!”

“是啊是啊。你不还手的话,要是我们失了手都不掉脑袋,就没有什么意义嘛。阁下,也不要太瞧不起我们喽。”

在这个危险万分的世界上,生与死仅是一纸之隔,此时,在狂四郎与水手之间突然涌现出一种亲切感,这种感觉若非想在世上挣扎活下去之人就根本无法理解。

因此——狂四郎就成了一个奇怪的寄食者,被他们带着前往南方那不曾见识的国度。

但这次,并没有赶上出海的好时节,也就不可能一帆风顺了。

船只改变航线的那天中午——巳[3]时的后半时分,东北方向的烈风伴着大雨,发出可怕的怒吼呼啸而来。

他们本是见惯了暴风雨之人,于是马上落帆收桨,随风漂流,不管是收桨的地方还是前部、船尾处都响起了愉快的歌声与欢笑声。但是,这种轻松只持续了片刻。

这次暴风雨隐藏着他们依靠经验也无法战胜的可怕魔力。刚过未[4]时,东北风突然转为西北风。

船体遭受巨浪拍打,发出异样的哀鸣,一直向后退去。

“进水了!”

厨房传来大声呼叫,四五个人一窝蜂朝那里跑去。

水手们安装上提前准备好的水枪,两人踏着横木,从船的小排水口一点点将水排出,但是一有巨浪袭来,他们的努力便瞬间白费了,不得不再次重复原来的工作。

佐治兵卫和狂四郎一起站在船尾,并没有给出什么特别指示。他毫无目的地抽着烟,当船体发出不知是第几次可怕的哀鸣时,仍旧呆呆挺立在那里。

“就目前情况来看,只扔掉船上的货物已经来不及了——”

他小声嘟哝一句,便走开了。

“喂!唉!——来人把桅杆给砍了!”

听着烈风中佐治兵卫的呼喊声,狂四郎自言自语:

——虽然他以为只要我出手,必然会给事态带来异常变化……但这次的危机,恐怕以我之力也于事无补啊。

他苦笑了一下。

狂四郎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危机中心,自己的剑这次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海盗们全都豁出了性命与自然的威力展开殊死搏斗。但是,狂四郎作为一个多余之人,除了坐着,别无选择。

此时,厨师政吉踉踉跄跄从人群中跑了出来,神色紧张地出现在狂四郎面前,小声说道:

“先生——。阿,阿洋她……”

只有这位青年,从在村里的时候起就对狂四郎抱有敬畏之情。

狂四郎皱了下眉头。

“阿洋也在船上吗?”

“是——”

“只有你事先知道吗?”

“在先生您出现在大家面前那天,我在船的中舱看到阿洋从隐藏的地方出来,吓了一跳……但她央求我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所以——”

原来,阿洋偷偷溜进了这个拘禁露西亚的地方。

狂四郎稍稍思考之后说道:

“眼下如果大家知道就麻烦了。只要你能守口如瓶,她应该可以暂时藏得住。”

“先生,阿洋说她想要见您。”








就在此时,“不行!笨蛋!从那边下斧子砍!再往右边、右边!桅杆竖着倒的话,船头就会被毁掉!”

传来了佐治兵卫的怒吼声。他正在想办法砍断桅杆。

要砍倒桅杆,十分困难。要从两个方向同时下斧,砍到大概四分程度的时候桅杆就会倒下,但为了让它倒向指定的方向,必须十分注意斧子的砍法。也就是说,要砍在指定方向的下风面稍靠下、上风面稍靠上的位置。并且,要在桅杆倒下的一侧船舷上铺上被子等较软的东西,安放在桅杆落下时能够将缓冲的装置,当桅杆马上快要倒下的刹那间要突然砍断从柱子上牵拉下来的绳子。如果砍断这根绳子时机稍迟片刻,桅杆就会如佐治兵卫刚才说的那样竖着倒下,给船体造成巨大的损害。

狂四郎突然站了起来。

“政吉,这个时候我正好能派上用场。请你转告阿洋,我帮不了她。”

说完,狂四郎就跳到了风雨交加、波浪汹涌的船上。

一个巨浪劈头盖脸扑了过来,转眼间狂四郎就已经全身湿透,他的四肢猛然间充满了与这巨浪搏斗的力量。他乘着疾风,跑到桅杆旁。

那边的两个身强力壮的水手,一把板斧举过头顶,斧子就在风中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砍了一下,却又被扑到脚边的巨浪一下子砸倒了。

“喂!让我来!”

听到狂四郎的喊声,扯着绳索的佐治兵卫吼道:

“你胡扯什么呢!要把这个大柱子砍倒,需要两刻多钟呀!”

“用不了——让我试试!”

“说胡话吧你!”

“让我试试!”

狂四郎拔出腰间的无想正宗。直到刚才,他还认为这把剑派不上用场。他想好好帮他们一把,这一想法让狂四郎抛去了所有虚无的善恶杂念,使他全身充满了力量。

“混蛋,如果你毁了船头的话,你也活不成了!”

“你尽管瞧吧!”

任凭咆哮的怒涛肆虐,强风撕扯着他的乱发与湿透的和服,他双脚犹如扎了根一般死死立在船上,双手将白刃高高举过头顶。

“呀!”

他集聚全身的锐气一剑劈了下去,只见暴风雨中闪过一道白光。

咔咔……咔咔……

三尺多高的桅杆被从下端倾斜砍为两段,拉扯着绳索,发出令人不快的咯吱声,倾斜下来。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狂四郎迅速将绳索砍断。

桅杆在船上猛烈跳动几下,之后便消失在巨浪之中。

“成,成功啦!”

佐治兵卫欣喜若狂。

正在此时,对面传来悲呼:

“船桨断了!”

船桨由六尺左右的橡树木做成,通常比较耐用,能使用十五年之久,所以并未准备替换之物。

“可恶!这恼人的狂风——”

风向刚变为西北方向,又立刻转成了东北方向,佐治兵卫对此也毫无办法了。

像今天这种程度的大浪,佐治兵卫当然也经历过几次。但是,对于这次方向变换令人眼花缭乱的狂风,船的构造显得过于脆弱,他的防御准备和应对之策都严重不足。

到了夜里,雨虽然停了,但风却越发狂野。

神通丸与它的名字相反,船桨已被折断,桅杆也被砍掉弃于海中,它已经奄奄一息,任凭小山般的大浪拍打、蹂躏,在惊涛骇浪中四处漂荡。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有人都是一副“随它去吧”的样子,盘腿坐在前舱和中舱内,板着脸,默不作声。

当被打入如此恐怖的深渊底层之时,若换做普通的船长和水手,定会削去头发,虔诚地朝着伊势神宫方向祈祷,抽签卜卦,祈求神谕;或剪下头发,供奉龙王;或围坐在一起,一心不乱地念佛诵经。

这真不愧是一群一出海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海盗,在如此困境面前,也没有表现出丝毫需要依赖神明之力渡过难关的意思。由于熟知罗盘操作及天文现象,他们坚信风一止住就能找准自己的位置。

独自一人站在船橹处的佐治兵卫走了过来。

“缆绳已经抛下了四百多英寻[5]的长锚,竟然还没有够到底呀。”

他这么说了一句,却无人回答。

这期间——

“怎么样,在这生死关头占上一卦吧——”

有人这么说了一声。

“好啊——不过,这回不算谁先死,而要算一算谁能活到最后。中间那位,就你来算吧——”

“好!”

狂四郎远远看到他们拿出赌具。是一副西洋纸牌,这是个稀罕物件。

“在座的有多少人?”

拿着纸牌的男人刚开始数人数,眠狂四郎说道:

“不要算上我。”

“为什么?”

眠狂四郎没有解释。

“也是啊,阁下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佐治兵卫冷冷地说了一句。

纸牌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打开看看吧!”

话音刚落,三十多名水手齐刷刷翻开了自己面前的纸牌。

“哦!是政吉中了啊!”

厨师政吉手中的纸牌上画的是一个手舞足蹈的妖怪,头上长有两根犄角,穿着黑衣。也就是所谓“大王”。

众人一片哗然,大肆嘲笑着满脸疑惑的政吉。

狂四郎突然预感到,在海盗当中最为年轻淳朴的厨师说不定就是最后活下来的人。








天已大亮,风尚未停。

东北方向,远远浮现出岛屿的影子,若隐若现,恰似一团淡淡的云雾。但到了午后时分,岛影全部消失不见,在呼啸的烈风中放眼望去,只见茫茫无际的一排排海潮与天空合为一体。

两天后,终于风平浪静了。紧接着酷暑袭来。炫目毒辣的阳光几乎要把人烤焦了一样,连站在船上都是件难事。有那么两三人想一比高下,但旋即就疲劳不堪,慌忙逃到船底去了。

那天傍晚,阿洋被发现了。

阿洋躲藏的地方如闷蒸的酒曲发酵间一般酷热,所以她也和别人一样筋疲力竭。

她被两个男人抬出来后,扑通一声扔在了船板上,就像一块破衣烂布,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中舱内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久,佐治兵卫开口问道:

“阿洋,你为何在这艘船上?”

阿洋仍旧没动,过了一会,突然肩膀颤抖,抬起头来。

她睁开水汪汪的眼睛环视一圈众水手,看到狂四郎后,眼神立刻稳稳停在了那里。

那摄人心魄的目光,让这个女人的生命散发出云母般奇怪的、洁白的光芒,她那专注的神色便是对佐治兵卫询问的明确回答。

佐治兵卫抱着胳膊,黯然瞪着阿洋的脸庞,说道:

“阿洋,你是倭寇首领的女儿,应该知道船上的规矩。……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阿洋一直看着狂四郎,轻轻点了点头。

佐治兵卫扭过头来对狂四郎说:

“阁下,就请在对面的房间内可怜一下阿洋吧。”

听到船长的劝说,狂四郎惊讶地说道:

“怎么回事?”

“按照规矩,船上不能搭载女人,这一点阿洋再明白不过了。她因为爱慕阁下,于是偷偷跑上了船。也就是说,阁下偷偷上船的时候,她也尾随而来,并一直留在了船上。……就是因为她,船才惹怒了龙王,遭此劫难。我们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至少,这么仅有的一次——阿洋也应得到你的怜惜。我们会闭上眼睛,堵上耳朵,装作不知道。……阁下,我求你抱一下她吧。”

“然后,你们准备把她怎么样?”

“把她放在小舟上,让水冲走。”

佐治兵卫直截了当地回答了狂四郎的问话。

瞬间,狂四郎脑中闪过露西亚被水冲走时的情景。

“连你们也迷信吗?”

狂四郎一语道破了他们的行为。

“这是船上的规定!”

“那也因为迷信的规定吧。”

“阁下,我才是这个船的船长。守护船上规矩是我的职责。我没必要向在船上寄食的人啰里啰嗦解释!”

伴随着他的呵斥声,周围瞬间弥漫起一股杀气。

然而,狂四郎仍旧态度冷静,丝毫不为所动。

稍过片刻,狂四郎桀骜不驯地说了这么一番话:

“如果你们非要这样做的话,那就让我跟她一起冲走吧,我要在小船上照顾阿洋。这样一来,就不用麻烦你们各位了。”








……但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眠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阿洋突然人事不省,失去生气。眠先生把她抱起查看病情,说她已处于弥留之际,央求船长让她死在船上。

正如先生所说,阿洋因高烧不断惊厥,果然在第二天半夜断了气。

顺便说一下——夺走阿洋生命的正是一种可怕的瘟疫。

不大工夫……水手们接二连三倒了下去,一天中连续死了三五个人,这里真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旦病倒,很快就会死去,这让大家无比恐惧。船上哭泣声、呼喊声、厮打声乱作一团……一人生病后,立刻就在众人间传染开来,船的中舱及船尾简直成了疯人窟一般。病情发作完之后,人就精疲力竭,一言不发……奇怪的是,病情发作过后,就再也没有人发出呻吟,一个接一个地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了。

我想看看某个人是不是死了,结果刚一拨开他的眼皮,只见他僵直翻着白眼,像盯着鬼魅一样瞪着我。一想起他的样子,我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眠先生一直待在阿洋藏身的船舱里。

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只有眠先生和我没有染上瘟疫。我打水、捡柴、钓鱼、熬粥、照看病人,眠先生沉着冷静,将死者搬到船舷边,为水葬做准备。但我俩一次也没有发烧,身体也没有肿胀。

眠先生和我活了下来。当其他人和海里的碎藻一起消失之时,正是大风暴肆虐后的第十五天。其间,有三人投海自杀。佐治兵卫的辞世确实令人敬佩,具有领导者风范。当他感觉到自己将死之时,就让我把他扶起来,盘腿坐好,就那样安详地咽了气。

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我们没日没夜地坐在甲板上,眺望着天空和大海,一天一天熬日子。

所幸船上还储有大量的米、盐、大豆,酒桶里还存满了酒,所以眠先生就钓了松鱼,准备了一场丰富的赏月宴。

的确——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天空,周围没有一片云彩,海面如铺上了一层银沙般闪闪发光。

眠先生靠在船头的船帮边,默默端着茶碗喝酒,却突然拿起刀,悠悠站了起来。

我猜他可能是要低声吟诗,没想到他却纵身一跃,腾空跳起来了。

我虽然没有看清,但他却已经拔出刀劈向了夜空。

我万分吃惊,但啪的一声,一只天鹅掉在我面前。

眠先生把刀收进刀鞘,说道:

“政吉,明天就能看见陆地了。”

这件事让我明白了天鹅是在陆地附近生活的。

果然如此!

第二天一早——当火红的太阳慢慢升起时,我看见了陆地,便如发疯了一般呼喊着。

我们在海风和海潮的作用下,逐渐被冲到一个能够清晰看到陆地的地方,这里是个村落。

这时,眠先生突然命令我道:

“放下小舟,坐上去!”

我理解了他的意思,就照他的吩咐做了,然后一直等他下来。但眠先生从船舷上往下看了我一眼,却没有一点要下来的意思。

“您怎么了?”

我大声喊叫。眠先生忽然微微一笑,说道:

“政吉,根据占卜,最终获救的人就是你啊。”

“您别开玩笑了,上来,快呀——”

我向他招了招手。但眠先生摇了摇头,说道:

“我喜欢一人待在这艘船上,你先走吧!”

说完,他的心情显得更加高兴,然后一下子扔下来一个东西,也就是这封信,又跟我说了您的地址和姓名,让我把信交给您。之后,他就从我眼前消失不见了……


当晚,美保代将《狂四郎月下吟》抱在胸前,无声地哭了一夜。



* * *



[1]黑羽二重:黑色的纺绸和服礼服,上有家徽。

[2]胴卷:放金钱等贵重物品的袋子,一般佩带在腰间。

[3]巳:上午九点到十一点。

[4]未:下午一点到三点。

[5]英寻:长度单位,约为1.8米,用于测量水深等,来自两臂平伸的长度。







眠狂四郎无赖控(中)






目录


二人狂四郎

红色花

将军的微笑

汤殿之谜

圆月决斗

尼寺暮色

悲愁的山丘

地牢里的武士

次郎吉晴日

痴情无赖

犬公方之谋

异邦之貌

爱母像

假眼文字

白鸟主膳

可疑之棺

愚钝之妻

剑道中人

裸女心变

荷兰剑法

狂四郎告白

奇迹幻灭

追慕小巷

恶缘记

鼠小僧参上

必死刀

火焰船

猿神异变

妖异碓冰岭

家康骚动

遗言赌注

奇怪茶屋

花儿赌徒

毒与虚无僧

能面头巾

血笑的下场

醉鬼名人

甲贺忍者

血汐歌麿

珍珠贼






二人狂四郎





美保代默默地坐在宽敞看台的一隅。

在她的正前方,庄严地悬垂着一幅绘有巨大龙胆纹[1]的淡青色帷幕。不久,帷幕缓缓拉开,昏暗的舞台上随之浮现出一名武士。他身倚扶手,单手按着额头,满脸痛苦。

——啊!是《土蜘蛛》。

美保代想到。

那名武士叫做源赖光。

片刻沉默之后,赖光放下了额头上的那只手。

这一瞬间,美保代惊呆了。因为扮演源赖光的那个人,正是眠狂四郎。血气尽失的苍白脸色,空洞的眼神,肩膀周围孤独的阴郁……

美保代的胸口突然急促起伏。

一名女子手持典药房[2]长官给的药,慢慢登上舞台。

“云儿欢快飘动,追寻风的感觉。”

“奴家唤作蝴蝶,乃赖光夫人之侍女也。”

她虽如此自报姓名,但朝向这边的脸分明就是美保代自己。

蝴蝶朝着赖光恭敬问道:“大人感觉如何?”

“心境不如昨日,身体亦很痛苦,现如今只能苦等大限之日的到来——”

蝴蝶柔声安慰着痛苦的赖光,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传来一阵歌声:

“月光皎洁,夜半无云霭,一番忧愁上心头。”

伴随着歌声,一名头巾压低到眼眉上的怪异僧形[3]——就是土蜘蛛现身了。

“赖光大人,您现在感觉如何?”

“真是不可思议啊!无人知晓的僧形居然会在深夜探望我。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也令人放心不下。”

“愚蠢地信仰且烦恼着。我的阿哥,你正是今宵蜘蛛的——”

僧形像讲谜语一般吟诵着衣通姬[4]的诗句。

赖光盯着僧形,目光锐利。

“土蜘蛛的形貌,以前未曾见过,然而凑近一看,却发现同蜘蛛无异呢!”

“像这样挂着千缕丝线。”

“全身蜷缩。”

“身体痛苦。”

“哪怕是看到妖怪也不必害怕,拔出放在枕边的膝丸[5],将它剁成肉酱!”

看着这一幕的美保代突然心中惊叫道:

“啊!是无想正宗!”

“身形连续不断的转换中,脚不沾地砍倒一片!”

锋利的刀刃,泛着凛冽寒芒,越过招式,剑气在舞台上如闪电般急速飞舞。

突然,现出原形的土蜘蛛“呼啦”一声飞向空中,赖光身体踉跄,眼看要倒在地上。

“狂四郎大人!”

美保代不觉惊叫出声……猛地睁开双眼。

她浑身湿淋淋的,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美保代掀开被子,静静坐起身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房间里已洒满了月光。

她漫不经心地环视房间,突然发现有一扇木板套窗有所偏离,于是,她敏锐地感知到隐藏于那扇窗下的森森杀气。

美保代已经有所觉悟,她迟早有一天会被幕府密探袭击。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床铺,从黑色架子上的一个信匣里,取出雏偶店杜园精心制作的男偶女偶头藏入怀中,然后迅速躲到壁龛柱子后面。

仿佛是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似的,她看到那扇仿若盈满月光的透明纸窗上映出一个朦胧的黑影。

美保代手按刀柄,屏息凝神盯着那个黑影。在她娇柔美丽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寻常女子所无法企及的武功,对付那些武艺不精的对手绰绰有余。

纸窗被轻轻拉开。

一个头巾蒙面,身着夜行衣的身影闪进屋内。他背对月光而立,周身散发着森寒凛冽的剑气。

“来者何人?”

美保代厉声质问。黑衣人并不理会,而是径直走进屋内,直截了当地说道:

“特来取小直衣偶人头!”

声音透着丝丝阴寒,令人毛骨悚然。

美保代嘴唇紧抿,瞪着对方。黑衣人悠闲地向前迈进一步。

“偶人头现在就在你怀里。”

听闻此言,美保代后背一紧,不寒而栗。

这黑衣人特意在窗外待了很久,就是为了窥探她在屋内的一举一动。

可是应该没有可以让他偷窥的缝隙,那么这就证明了此人听觉必定异于常人,有着野兽般的灵聪。

即使有缝隙让他偷窥,他也不可能看见。因为,当美保代从壁龛柱子移到墙边的时候,那张脸也随之不停地转动。月色下,这副面孔变得清晰。

——他竟是个盲人!

美保代惊得目瞪口呆。

黑衣人的眼皮上有一道既深又直的刀疤,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怕,应该是永远无法消除了。

此人便是左马右近。但美保代却不知其为何人。

但是,她凭直觉断定此人不是幕府密探。

“我想知道你要这个偶人头的理由。”

“因为这是我的东西。”

“你胡说!”

“我不知道眠狂四郎是如何糊弄你的。但是,这个偶人头并非水野越前之物,而是雏偶师雏偶店杜园复制的。我杀了杜园后得到了偶人头。然而眠狂四郎却从我这里将它们夺去。所以,我只是取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有何不妥?”

极力争辩时,他那狰狞丑陋的双眼仿佛要裂开一般,剧烈地痉挛着。








美保代无法相信左马右近所言。

——既然他眼睛看不见,我就有逃脱之机!

美保代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打算趁他转身时从背后偷袭。

然而,美保代本能地察觉到他武艺高强,并非泛泛之辈。但他目不能视,这就是他致命的劣势。想到这里,美保代心中又有了些许从容。只是后来她才发现,她的那点从容完全就是一个虚幻的错误。

美保代不动声色地靠近拉门。她的手刚要碰到门,右近就冷声说道:

“你休想跑掉……与失明前相比,我现在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对手的一举一动。”

美保代并不理会,迅速拉开门要往外跑——伴随着门发出的“吱啦”一声,右近“唰”地从腰间拔出利剑。

只听“啪”的一声,美保代结在纤腰上的腰带瞬间散落在地。

出于女人的本能,美保代一只手迅速捂在胸前,跪倒在地,旋即,被左马右近从背后勾腕扼住咽喉,并将那持短剑的手也反拧过去。

美保代就这样被他死死地扼住喉咙拽回屋内……在窒息的痛苦中,她不顾一切地去抓那只紧紧勒住她的手。

寝衣从两肩滑落,男女偶人头咕噜咕噜掉在地上。

“唔……唔……”

美保代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挣扎着要掩盖自己屈辱的裸体。然而,她的挣扎只会愈发刺激右近的残忍。

左马右近猛地向美保代背部的要害挥出一记重拳,然后将她扔了出去。他支起一条腿,用那双失明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那副柔软的身躯。

二月清凉的夜风仿佛受月色之邀,缓缓流入屋内,吹弄着左马右近蓬乱的发丝。

“眠小子!”

右近狠狠吐出这个蔑称,声音里充满着憎恶和怨恨。

拜眠狂四郎所赐,右近陷入了永无止境的黑暗世界。自那以后,他做梦也在思考着打败眠狂四郎的招术。若他修习的是世间有名的流派,那么双目失明就意味着如行尸走肉一般。但右近并非如此,他自创了的名曰“无眼唯心流”的招术,架势与视力正常之人全不相似,正如衣冠束带者手持笏板一般,刀剑不离脸前两寸,刀尖指向天空,就仿佛他预测到自己迟早会变成瞎子,所以特地提前自创了如此招式一样。

事实上,眠狂四郎弄瞎右近的双眼,也许是觉得“无眼唯心流”不需要视力这一讽刺性的做法吧。

右近想报复眠狂四郎想得发疯,难以想象这一年来,他是多么地撕心裂肺。

而——失明后的右近终于掌握了更胜视力正常之人的秘剑之术。

——夺走小直衣偶人的话,眠狂四郎定会找上门来,届时便可让他好好领教一番自己的秘术!

左马右近今夜正是怀着这一不可告人之念来到此地。

可自从踏进这房间的第一步后,右近的复仇心之上,更增添了狂暴的兽欲。

——我要玩弄这个女人!

想象着被夺走偶人头,至爱又遭奸污的眠狂四郎会是怎样一副悲痛欲绝、怒不可遏的心境时,右近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憎恶之火炙烤一般沸腾起来。若要激怒一向冷静如冰的眠狂四郎,只有玩弄他的女人——右近心中猛地腾起一股肮脏的狂喜。

他颤抖的双手伸向早已陷入昏迷的美保代。

那是一双手掌满是厚纹老茧,仿佛爬满虫子一般的手。他的一只手探进美保代白绫的领口内,抚摸着她那光滑温热的柔软肌肤,寻找着丰满如白桃的胸部。另一只手透过裹着纤腰的绉绸缓缓抚弄,享受着那浑圆莹润的触感,然后渐渐向下扯拉美保代的裙子。纤细柔滑的大腿、膝盖,凸纹绉绸的寝衣滑落在榻榻米上,被月光妖艳地润泽。美保代已是全身裸露。

然而——

那双爬虫般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窗户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面对这一变故,右近绷紧神经,摆出随时能够拔剑对敌的姿势。

那黑影静静地朝屋内移动了两步,右近迅速在脑海中思索来者会是何人。

“你这家伙,一直跟在我后面?”

黑影停在右近的身后,并不答话,却伸手拾起落在地上的两个偶人头。

“偶人头由我来保管。……你回去吧。”

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感。右近听闻,狰狞的面相在黑夜里显得更加扭曲。

“喂!静香!你这家伙,别多管闲事!我要占有这个女人!”

“你给我住手。”

静香仿佛心不在焉,木然规劝道。

“难道你不恨这个女人吗?”

“不。一切的憎与怨,都已经过去了。”

“可我就是要激怒眠狂四郎!”

“夺回偶人头,不是已经达到诱出狂四郎的目的了吗!”

“这不够!我期待着那家伙如疯狂的猛兽般袭击过来。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罢手的……你要是觉得在这里会污了你的眼,就到院子里去吧!”

说完,右近俯身压向美保代。

就在这时——右近感到背后的静香捡起了美保代掉落在地的短剑。

“你打算杀了我吗?”

“你不是我能杀得了的人。”

右近狠狠地咂嘴。

如今对右近来说,静香是他不可缺少的伴侣。若静香哪天抛弃了他,他也只能去乞讨过活了。

静香看到右近面露畏惧,声音愈发寒冷:

“我从眠狂四郎大人那里救了你。这件事请你仔细掂量一下!杀了我之后,你将会有怎样的罪孽,请自便!”

“给我闭嘴!”

右近猛然起身,挥臂重重朝静香的脸上打了一拳。

静香踉踉跄跄地摔在壁龛柱子上,前胸撞上柱子。她一时无法呼吸,只能蹲在柱子旁边喘气。听到右近离开的声音后,她才勉强站起身来。

静香把依旧昏迷的美保代抱到床中间,垂头向屋外走去。

庭院中的春雪已渐渐消融,右近站在那里等候,拖着一个长长的凄怆的孤影。

这对因孽缘而结合在一起的悲惨夫妇,一言不发地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里。








西丸老中水野忠邦的侧头役武部仙十郎转悠到这座古寺偏院的时候,已是次日午后了。

仙十郎推开门,看到两手低垂的美保代,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虽然金八说你已经好多了,但我看你的脸色依然很差,还是一副尚未痊愈的样子啊。”

“……”

美保代只是低头沉默不语。仙十郎看着她那血色全无的惨白面容,只以为是生病的缘故。他俯下身来,如往常一般满脸慈祥地问道:

“直说吧,狂四郎如今在哪里游荡呢?——有什么消息吗?我只知道去年春天时他还在京都,之后再也没有半点音讯了。他也没有找我要盘缠……到底要做什么呢?”

美保代起身从信匣里拿出一张诗笺,递到仙十郎面前。

“唔——”

仙十郎默读起来:

狂夫明月下



沉醉不成欢



猛气依何散



剑鸣孤影寒

“这是十天前,八幡船[6]的船工送来的。”

“八幡船?”

“是的。”

美保代说了水手政吉的事情。

听美保代说完,仙十郎陷入沉思。

良久,只说了一句话,

“那个男人还没死。不,死了的话就麻烦了。”

看似冷淡的语气里包含着浓浓的情感。

而后,仙十郎那满含悲悯的目光再次望向美保代。他发现美保代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是一副异常苦恼的样子。她的脸上写满了不安,自然而然地显露出难以言说的心痛。这全都是因为一心挂念着狂四郎的安危。

“你,怎么了?”

听到这话,美保代的双手无力地从膝盖垂到榻榻米上。

“说说吧,说了心里会好受点。老夫也不是外人,老夫可是以狂四郎的监护人自居呢。”

被追问至此,美保代强忍着哽咽,停顿了一下说道:

“昨夜有歹人闯进来,把小直衣偶人头抢走了。”

“是密探?”

“不是——”

一听歹人是个眼上有刀疤的瞎子,仙十郎就喃声道:

“是左马右近。”

听闻此名,美保代吃了一惊。昨夜那人蒙着面,揭开面巾,半边脸上有一颗瘆人的痣。

那人以前就曾在寺庙里出现过,狂四郎额头上的浅伤正是那人所为。是一个可怕的强敌。

“没关系,等狂四郎回来,必定能重新夺回来。狂四郎若不早点回来,就麻烦了……这一个多月时间内,江户城内就已经有三个功夫一流的武馆馆主在夜间外出时被无名刺客袭杀。刺客正大光明地正面挑衅,馆主们均是在拔刀时被一刀劈中面门——死者的胸前均有一个用血写的‘狂’字……显然凶手想要巧妙地让人以为下手之人是眠狂四郎。因此,街头巷尾纷纷传言道狂四郎又回到江户、妖剑重现于世。没错,左马右近肯定也相信了这一传言。为了诱出眠狂四郎,于是来你这里夺走了偶人头。然而老夫认为,这一行凶行为应是对狂四郎的挑战。那三个被杀害的馆主不论武艺还是胆识,均是个中高手。而能把这样的馆主干脆利落地一刀毙命,必定拥有令人惊叹的神技。狂四郎或许可以。除了狂四郎外,江户还有何人能有这般神技?——因此,老夫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来。”

美保代只是垂首默默地听着仙十郎说话,一动不动。

“在老夫的记忆里,只有一人有这般武艺。那人就是幕府密探白鸟主膳——老夫敢断定一定是那个家伙。听说数年前,他受密令潜入九州……似乎在回来的时候路过京都,肯定是听闻了狂四郎的事迹。……你可能不知道,狂四郎在京都时,曾和一个叫做亲不知的帮派决斗过一次。这个帮派里皆是一等一的杀手,比幕府密探还要技高一筹。然而,狂四郎一人就打倒了半数帮众。白鸟主膳听闻此事,一定主动接下了杀掉狂四郎的任务。但那时狂四郎已不在京都,所以眼下白鸟主膳就费尽心机制造出狂四郎返回京都的假象。白鸟主膳从本丸老中的手下那里打听到老夫肯定知道狂四郎的行踪,于是接二连三地杀死那些有名的馆主,制造假象,让人们误以为是狂四郎干的。老夫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须尽快找回狂四郎,让他跟主膳一决高下。为了不使主膳的奸计得逞,老夫才来你这里打听狂四郎的下落。”

仙十郎语气平淡,继续说道:

“狂四郎那家伙总喜欢独自一人乘船在海上漂——这的确是那家伙的做派……只是狂四郎这次又自顾消失,令老夫也有些生气。如果没有下落的话,也没办法。老夫自会采取老夫的方法找他。豺狼须得虎豹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哈哈哈!”

就在仙十郎径自发笑的同时,美保代抬起头来,满脸伤悲。

“武部大人——”

“怎么了?”

“像我这样的女人,默默无闻地活在世上,您能知道我最终的归宿在哪里吗?”

“嗯——?”

仙十郎茫然地紧紧盯着美保代。

——原来如此!

仙十郎直觉美保代的苦恼并不仅是因为被夺去了偶人头。

——难道是被左马右近糟蹋了不成!

这位哪怕是将军被杀死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老人,忽然感到自己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美保代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她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猛然起身的同时,如箭一般射入头脑中的,是一种被凌辱的绝望。

自己就这么满身凌乱地躺在床上,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美保代像是身患疟疾似的浑身恶寒,颤抖不已,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茫然若失,虚脱无力。她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记忆的片段和自己之前的所有希望一下子涌上心头,令她分外悲伤。每当想起昨天的事,她就痛苦得不能自已。她只想茫然地发呆,仿佛这才是她唯一的救赎。

美保代晃晃悠悠地起身走到屋后的井台边。她汲水洗澡净身,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换了个遍,然后就垂头站在挂在墙上的那件黑色纺绸和服前,就那样一直待到天亮。

偶人头被夺走的同时,自己的终身幸福也永远地离去了——那种心伤难耐令美保代几欲拿起掉在地上的短剑自刎。但是,若有朝一日,偶人头能够被夺回来,到那时可能还会发生一些令她重燃希望的事情吧——或者还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贞操并没有被歹人玷污吧。

陷入绝望深渊的美保代从失去理智到勉力守住自己的生命,没有自杀,不得不说她做出了一个明智的抉择。

仙十郎明白她的坚强,朝她微微点了点头,道:

“镰仓有一个尼姑庵。那里的偏院不错。”

“谢谢您……那么,我还有一事相求。等狂四郎大人回来的时候,请您只跟他说偶人头被人抢去一事。”

“是要让老夫保密你的去处吗?”

“是的——”

——真是可怜!他咽下了即将说出口的这句话,同意了。

武部仙十郎当日即以眠狂四郎的名义写下两张一模一样的战帖,分别送给住在若年寄[7]林肥后守的宅邸的白鸟主膳和住在茅草屋的左马右近。








夜晚的雨声渐渐停歇。天空满是积雨云,下面朵朵浮云飘来荡去。朦胧间,天空中有一处云彩闪着光,那是幻日[8]现象。慢慢扩散开来的光晕表明天气快要放晴。远处的地平线上烟雨朦胧,似乎还下着雨。

未时下刻[9]——青山百人町[10]宽广的街道与教学院和梅窗院[11]相对,中间有一片数千坪的空地。头戴宗十郎头巾的左马右近伫立在空地中央,瘦弱的身体仿佛不堪春风细雨蹂躏。他的背后是青山大膳亮那雄伟壮观的别院,院墙高而深。脚下,黄色的蒲公英朵朵怒放,黑土地里不时冒出一簇簇虎杖[12]的幼芽。

左马右近就像一株只余枯枝败叶的老树,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他的头稍稍动了一下。因为他察觉到身后一阵脚步缓缓朝他走来,声音轻盈而清晰。

脚步声在离他三间[13]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而——片刻间,

“没听说眠狂四郎是个瞎子啊——”

身后响起一阵爽朗的声音,右近听后一愣。

“我是来找眠狂四郎决斗的!”

“嗬——”

来人对这场奇怪的决斗稍微有点疑惑。随即,对方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我们都被骗了。告辞——”

正当对方要抬脚离去时,“慢着!”右近发出尖锐的声音。“我看你这家伙比眠狂四郎厉害。”

“……”

“虽然我不知道是何人耍的花招,但是让如此难得的机会白白溜走岂不可惜?不打算和在下一决高低吗?”

“不,跟你比试的话,岂不是正好中了幕后之人的奸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个没有出现的幕后之人才真是武林高手啊!”

“少废话!出招!”

右近左手拔剑,右脚迅速移开。

这架势散发出来的腾腾杀气令来人立即拔刀相对。

“来吧,看刀!”

来人同时拔出两把刀来。

若当时有人有幸看到这一决斗的话,定会被这场面震撼得无法动弹。天地间风云变幻,浑然一体,双方无声地融入真空之中,四周杀气凛然。

确然,胜负往往取决于刹那间。

“呀!”

“喝!”

双方皆是气势汹汹,集全身斗志于一喝,仿佛要将天空撕裂一般。

右近在心中想象着对手满身血污躺倒在地的情形,抿嘴一笑。然而下一刻,一声无法形容的惨厉叫声响彻天际,其中一人的身体脸部被劈成两半,扑通一声栽倒地面,此人正是右近。

右近确实在第一招时赢了。但不幸的是,被他劈成两段的仅是对方手中的一把刀。那把刀在稍离剑柄大约一尺之处被利落地劈成两段,但是刀刃却像鹡鸰的尾巴一般弹了回来,直劈右近,把他从下巴至额头劈成两半。看着倒在满地春花之上的右近,来人说了一句:

“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呐。”

来人看年纪不到三十,那宛若天神般俊美的容貌真令人不敢相信他是一个男人。光洁白皙的肌肤,斜长幽邃的凤眼,浅粉诱人的嘴唇,好一个风度翩翩的俊俏武士。

就在此时——

来无影去无踪的眠狂四郎回到了江户,他正赶往美保代那里。眠狂四郎奔过业平桥,路过西尾[14]隐岐首的别院,走在押上村旁堀川沿岸的大道上。

道上车少人稀。只见一顶轿子自街那头缓缓行来,眠狂四郎同轿子擦肩而过。然后不见踪影,只余清晰笔直、一望无尽的大道。

眠狂四郎并非神人——他与静静坐在那顶轿子里前往尼姑庵的美保代两人,就这样毫不知情地渐渐靠近,擦肩交错,渐行渐远。



* * *



[1]龙胆纹:源氏家徽,由龙胆花和叶组成。

[2]典药房:类似中国的太医院。

[3]僧形:是指剃发披袈裟的和尚形象。

[4]衣通姬:第16代允恭天皇的皇后忍坂大中姬的妹妹弟姬,衣通姬是她的俗名。她拥有绝伦的美貌,特别是白皙的皮肤透过罗衣光照耀眼,故而人们叫她衣通姬。允恭天皇娶她为妃,对她格外宠爱,引起了皇后强烈的嫉妒,因此对她百般折磨,迫使她隐居于河内国茅淳,在此地结束了一生。衣通姬不仅美丽,而且富有文采,曾以轻大女郎的笔名在《万叶集》里留有诗歌。日本自古以来祭祀的三位和歌守护神,衣通姬就是其中一位。

[5]膝丸:源氏历代相传的宝剑。以罪人试刀时纵身斩断到膝盖而得名,同为源满仲锻造,与鬼切为兄弟刀。

[6]八幡船:江户时代专指进行秘密贸易的走私船只。

[7]若年寄:幕府官职之一,是仅次于老中的重职。管理老中职权范围以外的诸如旗本、御家人等官员。由谱代大名中俸禄较少者充任。

[8]幻日:大气的一种光学现象。在天空出现的半透明薄云里面,有许多飘浮在空中的六角形柱状的冰晶体,偶尔它们会整整齐齐地垂直排列在空中。当太阳光射在这一根根六角形冰柱上,就会发生非常规律的折射现象。

[9]未时下刻:午后两点左右。

[10]青山百人町:位于东京新宿区。

[11]东京的两个寺院。

[12]虎杖:中药名。为蓼科植物虎杖的干燥根茎和根。春、秋二季采挖,除去须根,洗净,趁鲜切短段或厚片,晒干。

[13]间:长度单位,一间大约1.87米长。

[14]西尾:位于爱知县中南部。





红色花





“哎?”

伴随着哒哒哒的声音,一名穿着木屐的女子正缓缓走过柳桥。她那白玉般的小腿在浅蓝色的衬裙里时隐时现。突然,她停下脚步。

这名女子是常磐津文字若。此时,她双手环抱胸前,还是那般的绝美艳姿。为扮作山野村妇而涂在脸上的黑灰反而把肌肤衬托得愈发娇嫩白皙。

——那个家伙!

文字若死死盯着一个正穿过桥头,悠闲地沿着河岸前行的武士。

那武士身材颀长,细腰堪能支撑住身形。在一些老人们看来,武士的体格可能太过柔弱,不像个武士。然而,他褐色的短袖和服上系着红缎腰带,身上随意穿着一件变色八丈绢[1]的长外褂,整个头部用紫皱绸龟屋头巾[2]遮住,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袖口依稀露出鲜红的里子,浑身派头竟比艺人还俊逸风流。

——肯定是那个家伙!

文字若对此十分确信。因为那个家伙有一个特点,就是走路时左肩微垂,磨着脚后跟。此外,文字若还记得他外褂上的那个比翼纹标志。

就是那个家伙,文字若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别看他外表风流,却不是什么游墎[3]里那些柔弱的浪荡公子,而是个十分恐怖的家伙。

“该死的!”

文字若骂了一句,狠厉的眼神透露出久违的神偷本色。随即,文字若决定悄悄尾随在那个武士后面。

走着走着——

武士走进一家叫做“升屋”的酒楼。“升屋”可谓是江户餐饮界的翘楚,每天都有大量文人骚客慕名而来。“升屋”原本坐落于一个沙滩形成的海角上,望陀[4]栏那绝佳的视野,褐色的古朴和屋,幽静的庭院,极富典雅之趣。但是,宽正年间,“升屋”却毁于一场大海啸,随后就消失了。直到两年前,有人斥巨资在这里重新盖了一座“升屋”,规模之宏大远胜从前,酒楼内又新筑了蹴鞠场、池泉回游式[5]游廊,气派富丽奢华,堪称日本第一。

令人奇怪的是,众人皆知新“升屋”已易主,但新主人是何方神圣却无从得知。

武士并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由一名女侍引领着,沿着庭院小径,穿过仿平安神宫水上渡殿[6]而造的走廊,走进位于泉水中央的寝殿造[7]亭子里。庭院四周静寂无声,一只天鹅落在池畔,姿态娴静优雅。

侍女退下后,武士摘下了头上的龟屋头巾,那去掉头巾露出俊美容颜,正是前天在青山百人町利索地一刀劈死左马右近的青年。这般容姿俊美又武艺高强,真是堪称完美。然而,此刻的他全然没有前日杀人时的狠厉,如玉般的俊脸上散发着柔和明丽的光泽,神态间透着谦虚谨慎,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他步入房间,朝等候他的人轻轻点头致意,这个小小的动作被他做得文雅至极,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完全透着世家豪门的贵族公子风范。

“烦劳您大驾光临,实在是万分荣幸!”

如此礼貌地朝青年武士打招呼的人,正是列位看官熟悉的备前屋。

“听说你这家伙,最近除了做走私物品的买卖,还做了一桩连大阪商人都佩服不已的大生意啊!”白鸟主膳微笑着说道。

“您已经听说了?哈哈哈哈!”备前屋开怀大笑。

“是打算垄断全日本的大米吗?”

“您说的有点夸张了。我也只是合并了两三处的米立会所[8]而已,况且政府允许我这么做,也是盼着我能上交更多的税钱罢了。”

在江户,数年前就开始盛行倒卖大米。为了哄抬米价,伊势町首先成立了米立会所。紧接着,水户家[9]在位于本所[10]第一个石场的本家仓库里也设立米立会所。自此之后,仙台、越前、尾州、纪州等地也纷纷设立米立会所,竟都接二连三地做起空米买卖[11]。

仿效此法,如今的浅草诹访町也设立诸家收纳大米保证所(武州会所)。那些家计艰难的武家人拿出俸米债券,以大米预付金的形式从保证所里借到银子。只是,这个会所进行的是实物(米)交易。

备前屋正是瞄准了这一商机,进入江户的大米,有京都大阪的下行米[12],奥州[13]的奥州米,有关东诸国的本地米。这些大米都被伊势町、本船町、小船町、小网町、堀留町这些所谓的米市收购。

备前屋所谋划的,就是能够巧夺武州会所,继而控制米市批发市场,建立规模更大的米立会所,进行空米倒卖。

主膳一边喝酒,一边听备前屋滔滔不绝地描绘他的商业宏图。

“那么,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啊,真是不好意思,鄙人一介商人,一谈到赚钱就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倒是忘了正经事。白鸟大人,您一直等待的眠狂四郎回江户了!”








主膳自从进屋后那白皙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的温和之色消失了,澄澈的双眼里泛着妖异的亮光。

“是吗?回来了吗——”

“那家伙现在就住在押上村的一所古寺——龙胜寺的一处偏院里。嗯,我想拜托您的就是,希望在最近,您能与他一决高下。”

“备前屋,我听说你的主人对眠狂四郎可是十分赏识呢!”

“不错,是很赏识他。迄今为止,我还从没见过像他这般有趣的人。若有可能,我希望他能站在我们这边,但若不成,哼哼,这也是我等白鸟大人您回江户的原因之一,希望您跟他一决高下!——哎,我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您回到江户,那个家伙也出现,到时,你们俩决一胜负。”

“你不想杀了眠狂四郎吗?”

“不,不是我不想杀他。只要那个家伙站在敌方,无论如何,他都得去死。这就是我拜托您帮我做的事。只是,首先——”

突然,主膳抬起右手制止了正欲往下说的备前守,凝神仔细听了听隔板拉门那边的动静,然后拔刀正待起身,备前屋赶紧伸手阻止。他思索着,沉默了一下。

“隔墙有耳,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备前屋用目光询问主膳。

主膳神情间露出些许迷惑,眼前这个男人,完全看不起那些位列武鉴[14]而权势滔天的人,他想要的是站在政治的背后,实现自己掌控全国经济命脉的野心。作为一名商人,能有此等胆识魄力、谋略智慧,真令主膳自叹弗如。

主膳收刀回鞘,备前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道:

“我想拜托您以那个家伙的名义杀一个人!”

“何人?”

“北町奉行榊原主计头大人。”

备前屋毫无顾忌地说出那人的名字,嘴角扯起一丝阴笑。

白鸟主膳闻言一惊,不由得紧紧盯住备前屋,听他的下文。

“不管是奉行大人还是若年寄,只要是我成就大业的绊脚石,我都要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也是我生意能做到这么大的秘诀所在。之所以要杀榊原大人,原因有三:第一,在田沼大人做老中的时候,我曾经给朝廷官员走私清国、越南、荷兰等地的金银物品,当时的记录是黄金一百七八十贯,银子八千二百贯。其中,六十贯黄金、一千多贯银子不知所踪。但是最近听说榊原大人已查出那批失踪的金银现就藏匿在江户城中。第二,榊原大人认为幕府官员从民间收购大米有徇私之嫌,他反复研究《救米勘定书[15]控》,并打算向勘定奉行揭发此事。第三,榊原大人被其属下加役[16]矢部左近将监所劝,曾多次同西丸留守居[17]密谋。这么说吧,这位榊原大人恐怕已经成为水野越前守实现野心之路的一大助力。所以,他必须得死!”

“哦,原来是这样啊。”

主膳俊美的脸上又浮出一抹微笑。

“那,什么时候干掉他?”

“这个——”

备前屋为了让藏在拉门后面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本应果断地说出暗杀时间,但他却稍做思量,然后说道:

“尽量选在节日,满城热闹的时候动手。嗯,那就定于初午[18]那天夜里……丑时上刻左右如何?”

“好!”

初五,江户城,所有地方都会安置稻荷社,无论仪式大小,大家会一齐进行祭祀活动。这天哪怕是住在贫穷大杂院里的人们,也会在路边和窗户口挂上彩旗、绘有俏皮画的田乐灯笼等物。孩子们则更是兴奋,他们一边欢快地敲着太鼓,一边跳舞嬉戏。只有这一天,普通人家才可以自由出入位于大名旗本[19]宅邸街的稻荷社进行参拜。也是只有这一天,大杂院的武士们和姑娘们被允许可以混在町人中间跳舞至深夜。

因此,当城里的人们在深夜皆因不堪白日的疲惫而沉入梦乡之时,是最佳动手时机。

“一切事情自有我来安排,大人您只要显示一下您那绝世武功即可。等到验尸官满目震惊地看到死者身上那残忍的伤口和胸口上留下的‘狂’字时,他们肯定会非常愤怒!哈哈哈哈!”

备前屋一边大笑,一边故意发出脚步声走向拉门,猛地一把拉开。然而,此时门外早无人影。

备前屋迅速跑到长廊,掩身在出口处的一扇窗户下,从窗户缝里,能清楚地看到整个院子的情形。

只见一人慌慌张张地穿过多行松[20]下的那座拱桥,一路小跑着向外逃去,那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备前屋一直盯着那个背影直至消失,才又回到室内坐下。他一边的粗眉又习惯性地拧了起来,道:

“果然是眠狂四郎的朋友,是常磐津文字若,一个女伎。看样子大概是一路尾随您到这里来的。”

“常磐津文字若?我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啊。”

白鸟主膳有些惊讶地歪头想了想。








——可恶!他那种无耻之徒竟敢假冒先生之名做尽坏事!

文字若只要一想到这,就气得火冒三丈。此刻,这个性情直爽的辰巳女[21]满脑子都是找主膳复仇的决心,浑身上下遍燃着熊熊的复仇烈焰。

押上村的大道上,一顶轿子在轿夫的吆喝声中飞快地前行。坐在轿子里的文字若依然柳眉倒竖,满脸怒气。

她对白鸟主膳的憎恨早已深入骨髓,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五年前——

文字若加入了江户的黑元结连,那是一个神偷云集的盗窃团伙。有一年秋天的法会上,文字若正在鬼子母神[22]前的路上转来转去,物色下手目标。突然迎面走来一个手戴芒草手套,像艺人般风流俊雅的武士。那时,武士仍旧是头戴龟屋头巾,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文字若的搭档看到这个武士后,竟然瞬间脸色巨变,指着他小声对文字若道:

“就是那个家伙!就是他一刀把我们哥儿们五郎次劈成两半的!”

五郎次是黑元结连的四大天王之一。

“好!我要替兄弟报仇!”

文字若不顾同伙的劝阻,一路尾随那武士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她拿出一直藏在右手的那把锋利剪刀,神速般剪掉武士腰间的印笼[23]带子,待要拿过印笼时,手腕竟瞬间被武士紧紧攥住。

对此突发变故,文字若呆愣了。然而,武士却仍旧神色如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连步调都未曾改变,一直拽着文字若前行。

在路人看来,这两个人肩并肩依偎着走路的亲密模样,恰似一对恋人。

“你想怎样!”文字若有些赌气般,嘟声质问道。

“是啊,我该怎样呢——”头巾里面传出一声温柔的笑声。

武士拽着不情愿的文字若走进一家酒楼。然而,向来傲如仙子、不肯轻易服输的文字若,在看到武士取下头巾的时候,竟然惊艳到忘记了反抗。那是一张多么俊美的绝色容颜啊!正当文字若失神的空当儿,武士的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了她的内衣。

——太可恶了!

文字若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后来,每每想起那时自己竟会心甘情愿被他那异常俊美的美貌所蛊惑,春心萌动,就后悔不已!

也许无人相信,文字若在那日之前还是纯真的处子之身,但自那以后,她开始随波逐流地破罐子破摔,日日周旋于各色男人的身侧。

——对了!若是先生的话,肯定能够杀了那个家伙!

在竹林旁边,文字若下了轿子,她气喘吁吁地快步跑进龙胜寺。

“先生!”

只见此时的眠狂四郎正坐在木板窗外窄窄的走廊上,给一只误闯进寺里的野狗喂剩饭。听见文字若那响亮的喊声,他抬起头来,满脸苍白阴郁。

文字若抬起木屐踩住野狗的尾巴,野狗急得跳来跳去,汪汪大叫。

“啊!太好了!先生您是真的回来了呢!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美保代小姐肯定特别高兴吧!诶?美保代小姐呢?”

文字若伸着头朝室内看去,眠狂四郎朝她问道:

“不是去你那里了吗?”

“没有啊,她是今天早上出门的吗?”

“前天,我回来时她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什么?寺里的和尚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并没有告诉别人去了哪里。看来我们两个这次是走岔了。”

“先、先、先生!”

文字若突然激动起来,浑身颤抖道:“先生您竟然、竟然还能这么淡定?至少也要去我家里找找看啊!您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给野狗喂食!真是太过分啦!”

文字若说完,气得掀开裙角一脚踹开野狗,连大腿露出来了也浑然不知。

狂四郎见状苦笑道:“听说五六天前,武部老人来过一次,可能美保代去了水野的宅子吧。”

“您的语气怎、怎么能这么冷淡呢?我比谁都清楚美保代小姐有多期盼您的归来呀!先生!您真的明白吗?明白女人——明白女人的一片苦心吗?”

“我明白。”

“您不明白!今天我得好好跟您说道说道——”

文字若的舌头仿佛燃着烈火,语气十分不善。然而,眠狂四郎却不理她,默默进屋拿着长刀走了出来。

“我去水野。”

他对文字若说完这句短短的话,就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看着他的侧脸因担心美保代而露出的紧张神色,文字若脸色稍稍缓和,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走在堀川的大街上,文字若对眠狂四郎说了那天白鸟主膳和备前屋密谈的事情。

“……但是,这两个家伙的事暂时先放一边,我们还是先找到美保代小姐要紧。美保代小姐到底会去了哪里呢?她已经在寺里苦苦等您一年了,没道理在您回来这天离开偏院啊,真是让人着急啊!”

“文字若——”

“怎么了?”

“你是不是藏在拉门的后面偷听了备前屋和白鸟主膳的谈话?”

“嗯,是的。”

“这两个人有没有说着说着突然噤声不语?”

“诶?……这么一说好像——”

“那两个家伙当时就已经发觉你在门外偷听了——你不觉得吗?”

“欸?!”

“白鸟主膳和备前屋是什么人,都是想要一击就置我于死地的家伙,并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他们应该是发觉你在门外偷听,而又故作不知地继续谈话。”

“为、为什么?”

“他们是不是决定初午夜里丑时上刻暗杀榊原主计头?”

“备前屋是、是这么说的。”

“那就对了!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对我传达这个消息。我知道后肯定会于那天夜里潜进奉行宅邸,而主膳会提前一刻杀死主计头。待我出现,他会立马告诉众人主计头是我杀的。于是我就成了杀人凶手。看,这就是备前屋打的如意算盘。”

半刻钟后——

水野忠邦的主宅内——武部家。此刻,眠狂四郎正坐在武部家的书院里,在门口处就从下人那里得知美保代并没有来这里。眠狂四郎双臂环抱胸前,内心满是不安。

“噢!回来了啊。”

仙十郎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满是皱纹的脸透着见到眠狂四郎的喜悦。

“您知道美保代在哪里吗?”

眠狂四郎开门见山,代替了两人久违一年的问候。

“知道。”

“她现在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仙十郎不温不火地答道。

“为什么?”

“因为这是美保代自己所希望的,你最好还是不要去问缘由了。暂时就先这样让她静一静吧。”

“是么——那我就不问了。”

“但是,她让我跟你说,偶人头被左马右近夺走了。而右近已于前天被一个叫做白鸟主膳的年轻武士给杀了。”

仙十郎对眠狂四郎说了自己主导右近和白鸟主膳两人决斗的事情。

眠狂四郎默默地听着,突然问道:

“您知道主膳还有没有什么家人?”

“据说这家伙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孤身一人。”

看到眠狂四郎脸上浮现失望之色,仙十郎问道:

“怎么了?”

“若他有骨肉至亲,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计划,现在只好算了。今夜要去主膳家里走一趟,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眠狂四郎面无表情地对仙十郎说着,但此时他的心里却满是另一件事情——一想到离开他的美保代,心口就微微发疼。








——这不就是一座空宅院吗。

远处天际的夕阳恋恋不舍地滑向地平线,余晖洒在这所安静的空宅院里,每一处角落都尽入眼底。眠狂四郎纵身跃过高墙,隐匿在庭院的树丛中,神情间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这么大一座豪宅,还带着一个大大的池塘,就是这么一座漂亮庭院却如此寂寥颓败,就这么被主人荒废着,而且主屋所有房间的窗户也都紧紧关闭。

——白鸟主膳定然不常回这里。

这是眠狂四郎的第一感觉。

他悄悄潜入其中一所黑寂的房内,此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沿着回廊朝这边走了过来。眠狂四郎迅速闪进一个房间内,透过窗户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形。只见来者是一个白发男人,双手托着膳食,看样子大概是个管家。只是,在这座由数栋长屋组成的、主人俸禄应在三千石以上规格的豪宅里,竟连个侍女或者年轻的仆人都没有,还让管家亲自做饭、送饭,着实令人费解。

只见管家在长廊上拐了几个弯后,停在一间房屋前。看样子那应是一间贵宾专用室。当然,这么大的宅邸肯定会配备贵宾专用房的。在开门之前,管家先把膳食放在一旁,双手摆放得恭敬有礼,向屋内道:

“小姐,请您用膳——”

“好的。”

屋内传出一声应答,声音清脆悦耳,朝气蓬勃。

听到应答,管家才拉开拉门。

上段[24],一名身着绘羽花纹和服[25]的女子靠几而坐,膝上摊着一本书,她衣服上那鲜活灵动的花纹,令人眼前一亮。

头戴长长的大垂鬓[26],振袖[27]、腰带……这显然不仅是贵族,还是地位较高的官家女子装扮。

观其年龄,应不满二十。秋水剪瞳,菱唇皓齿,那美丽的鹅蛋脸显得十分协调,明艳而灵动。

“宗右卫门,这本《偐紫田舍源氏》我马上就要看完了,你把下一本书给我送过来吧。”

“是。”

管家退去后,被称作小姐的女子安静地吃着饭菜。突然,她似乎察觉到屋内有人,于是睁大眼睛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她寝居旁的门竟被人拉开了,而眠狂四郎此刻正站在那里。

不过,令眠狂四郎惊讶的是,这名女子在看到他后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害怕之色,仅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何人?”她问道。

“区区无名浪人而已。我倒是很想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住在这么一个形同空院的深宅里,享受着上臈[28]的待遇。说实话,真让人有点儿怀疑你是否是狐妖变成的。”

“你不会是坏人吧?”

“虽是无赖,但并没有打算来加害您这样的贵族小姐。”

“我也这么认为。”

女子笑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面无惧色,周身散发着清新明快的清纯少女,眠狂四郎似乎感觉到自己作为无赖浪人,原本填满阴暗空虚的罪孽的冷酷神经,也突然松动了一下。

“我叫明子,因为某些原因,我的身份需要保密,就不告诉你了。”

“您来自京都吗?”

眠狂四郎漫不经心地问道,想要巧妙地套出话来。但这位小姐并不答话,只是微笑。

“是白鸟主膳把您带到这里来的吗?请让我猜测一下,小姐您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至此?还是被他强掳至此呢?不管怎么看,小姐您都不像是会住在这里的人。”

但这位小姐的回答,却着实令眠狂四郎感到意外。

“是我请求白鸟主膳带我来江户的。并不是被欺骗或是拐骗。因为我不想出家当尼姑。”

“尼姑?”

“把头发全剪了,剃成光头,这种事光是想想我都会毛骨悚然。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

“的确。”

此刻,满心疑惑的反倒变成眠狂四郎自己了,他不禁苦笑起来。

“我知道白鸟主膳不是个好武士,但是他一直把我当成主子,尽心尽力地侍奉着我。”

闻言,眠狂四郎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趟也许并没有白跑。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武将平景清,观花座上标姓名,七兵卫别称?[29]我是否能稍微利用一下这位小姐的美德呢?








初午夜里,亥时[30]刚过。江户城中,跳舞嬉闹了一天的孩子们也都疲累至极,满怀愉悦地进入了梦乡。街头巷尾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北町奉行的宅邸,一个戴着龟屋头巾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在出没在游廊里。他似乎对房屋的结构很了解,径直找到宅子主人所在的房间,推开拉门,倏地闪身进去。

房间内一片黑暗,但这并不影响黑衣人的视力,他迈着几不可闻的脚步朝一团被子走去,被子里睡着的人没有呼吸声,很安静。黑衣人“唰!”地拔出腰间的刀,举过头顶。

突然,被子朝他掀了过来,原本睡着的人忽地睁眼,弹坐起身。间不容发之际,黑衣人一脚踢开被子,“唰”地一刀砍将下去。

千钧一发之时!——

“主膳!这一刀你会后悔莫及!”

藏在小拉门背后的武士,发出一声冰冷的警告。主膳拿刀的手猛然顿住,向后跳了一步,恰好看到踢开小拉门走出来的眠狂四郎。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你有备前屋出谋划策,我有仙十郎见招拆招。如你所见,今夜的胜负已分,承让!”

“去院子里!在那里一决高下!”

“很遗憾,今夜禁止决斗!”

“让奉行的规定见鬼去吧!”

就在主膳咬牙切齿叫嚷时,从床上跳起来的那人大声喊道:

“是我规定的,今夜禁止决斗!”

原来,床上假睡之人却是明子,那个贵族小姐。

主膳满脸惊愕,眠狂四郎瞟了他一眼,说道:

“这位小姐已替我们定下决斗日期,就在后天!”

说完,身形忽地没入回廊,消失在暗夜里。

身后,明子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响起,想必她正阻劝主膳不要追来。

——来日红花醉谁颜?

眠狂四郎在心中默默吟诵起松尾芭蕉的诗句。



* * *



[1]八丈绢:八丈岛地区产的一种绢。

[2]龟屋头巾:头部全部遮住只余眼睛的一种黑色雏绸制的头巾,江户中期,大阪的木偶剧演员常用的头巾。

[3]游墎:青楼楚馆。

[4]望陀:望陀郡。现在的千葉県袖浦市、木更津市、君津市附近。

[5]池泉回游式游廊:日本庭院形式的一种,在院子中间挖一个池子,人们在四周观赏。

[6]渡殿:连接两个建筑物的游廊。

[7]寝殿造:在中央正屋(寝殿)的两侧有东西配屋,并以游廊把它们联系起来。前有池沼。更复杂一些的,在配屋外侧又向前伸出廊庑,到池沼边沿以亭阁结束。在8—11世纪寝殿造是日本寓所与府邸的主要形制。寝殿造受中国影响较大,通过皇宫、庙宇的建设而流行于日本的贵族宅邸中。京都寓所的主殿紫宸殿就是典型的寝殿造。

[8]米立会所:大米交易所。

[9]水户家:德川氏三大家族之一。

[10]本所:位于东京墨田区。

[11]空米买卖:交易的不是实物大米,而是大米库券,即今天的期货买卖。

[12]下行米:从京都大阪运到江户的米。

[13]奥州:陆奥国的别称,今岩手县奥州市。

[14]武鉴:幕府官职之一。

[15]救米勘定书:救米指政府无偿发放给灾民的粮食,勘定书指账单。

[16]加役:除去本职以外还被任命其他职位的人。

[17]留守居:幕府官职,直属老中所管,负责保卫幕府。

[18]初午:是2月的第一个午日,原来是在旧历的二月最初的午日,现在则为新历2月的最初的午日。它是稻荷神社的缘日、杂节之一。始于和铜4年,此后在这个节日里,全国的稻荷社都要进行祭祀五谷之神。另外,在这一天,也有把这一天作为蚕和牛马的节日的风俗。江户时代,小孩子则选在这一天进入寺子屋读书。二月里日本祭祀五谷之神的节日,那天稻荷社有庙会,丑时相当于现在的凌晨2点左右。

[19]旗本:日本江户时代直属将军的家臣中,俸禄在一万石以下、500石以上的直属将军的武士。有资格直接晋见将军的家臣。

[20]多行松:松树的一种,多植于庭园。

[21]辰巳女:游里或艺人女子常用的自称。

[22]鬼子母神:(Hariti),梵文音译为河梨帝母。护法二十诸天之一。又称为欢喜母或爱子母。

[23]印笼:一种小型盒式漆器,江户时代成为武士系在腰上不离身的装饰品,代替没有口袋的日本传统和服的袋子。印笼一般分成几格,内盛药片,药粉。用途类似中国的鼻烟壶。因为外观装饰丰富,在日本莳绘外销各国时,印笼成为收藏者赏玩的器类。

[24]上段:16世纪日本“书院造”类型的特点,上段比其他房屋要高一点。

[25]绘羽花纹和服:整个裙裾或整件和服上绣着华丽花哨的花纹的和服,访问和服。

[26]垂鬓:江户大奥女子常用的一种发型,在盘好的发髻后面加上一条长长的假发。

[27]振袖:和服的一种。根据袖子长度分为大振袖、中振袖和小振袖。未婚女子常穿。大振袖为正礼服,必入五纹。

[28]上臈:高级女官。

[29]武将平景清,观花座上标姓名,七兵卫别称:松尾芭蕉的俳句。

[30]亥时:相当于现在的晚上十点左右。





将军的微笑





萧瑟的庭院中飘出一阵悠扬琴声,直直流向那仿若铺了层层华锦的春日天空。夕阳西下,清扬悦耳的琴声映衬得这个偌大的武家宅邸更加深幽静谧。

“铮——”

突然——

响起一声刺耳的拨音,拨弄琴弦的素手也随之停了下来,原来是琴弦断了。

“看来这琴应是有些年头了吧。”

弹琴的女子自言自语道,然后一一拔掉手指上的琴甲。

抚琴之人正是受到白鸟主膳保护的那位明子小姐。

她起身朝长廊走去,望着这个曾经可能是著名园艺师设计的庭院,不由得微微一笑。入目处尽是些肆意生长多年的毛竹、紫竹、橐吾、杂草、杂木等,但这些反而给整个庭院增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闲寂恬静,一眼望去,竟有股清雅的草庵之趣。

本来,对不满二十岁,正值妙龄的女子来说,心中不该满是闲寂的风雅,应是这迟来的春光里流动的甜美。

突然,明子的秀眉皱了一皱。

一阵浓烈的香味传至鼻尖。

原来,在明子右边,由奇石堆成的三段式小瀑布旁的阴影处,一片瑞香正静默无闻地开得正盛,她不由得急道:

“讨厌!最讨厌瑞香!最讨厌你的香气!”

明子之所以突然发急,是源自于一个关于瑞香的古老传说。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名为庐山的地方,有一位十分貌美的尼姑。她住在大山的深处,恪守节操,一心向佛,潜心修行。一年初春,她靠在溪畔的岩石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看到自己周身缭绕着一种异样的香气。随即,她睡梦醒来,有些茫然地站起身,突然,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变成了一棵树,并开满了紫色的花朵。据传这树就是瑞香树,而这就是瑞香的起源。

明子很讨厌由尼姑变成的瑞香,她自己正是因为不愿成为尼姑,才从遥远的京都逃至江户。

“管家!管家!”

明子喊着那个老管家,她现在很想马上让人把瑞香全拔了。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她,可能老管家有事出门了。说来这宅子也真是奇怪,既没有小厮、侍女、也没有仆役长。里里外外就只有这么一个管家,由他来总管宅院一切事宜。不过也是,宅子的主人白鸟主膳大概十天才回来一次,据说直到带着明子从京都来这里之前,他已有四年没回过这个家。

无奈,明子只好自己去主屋找把剪刀把瑞香剪掉。

原本明子也不是过于谦让的性子,加之对主膳这个神秘男人确实好奇,所以她也不多想,快步走进一间主屋。

也许,这间主屋里如果满是家具的话,明子就不会发现这个东西了,然而,这里就如空房一般。

这个约有十五方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除了经几[1]、佛龛之外,再无任何摆设,显得十分冷清。明子有些惊讶,环视屋内,接着打开了佛龛,发现里面竟有一个扇形镶金小信匣,打开盖子一看:

“呀——”

信匣里静静地摆着两个精美的偶人头。

“好可怜啊,为什么你们会惨遭这样的境遇?”

显然,明子并不知道这两个偶人头是主膳杀了左马右近之后,从他身上搜来的。

“啊!有了!我来给你们做几件漂亮衣服吧。”

明子从京都带来了锦缎。她正欣喜地想着要如何给这两个漂亮的偶人头接上身体时,突然瞪大双眼,看着偶人头的切口处——

女偶人头上刻着“狂四郎之命”。

男偶人头上刻着“美保代之命”。

皆是漂亮的小字。明子久久地盯着这两个切口,小声念着:

“狂四郎……狂四郎……”

突然,她眼睛一亮。

“啊……我知道了。是那个武士,就是为了取回偶人头才来到这里的吧,肯定是这个原因,肯定——”

眠狂四郎一定还不知道是我一个人住在这个宅子里。所以,他带我去北町奉行的家里,替代榊原主计头躺在床上,识破主膳的计谋,一定是那时候突发的主意。

自那日之后,明子一直都想不通那个武士到底是为何才来到这里的,但她脑海中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武士那冷俊的容貌,虽不及主膳那罕见的英俊貌美,却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主膳和那个武士,都非寻常之人。然而明子很清楚这两人的不同之处。主膳臣服于明子高贵的身份,对她无比尊敬。但是,偶尔和他目光交汇之时,明子竟会产生被蛇咬似的恶寒之感。而这个叫做眠狂四郎的武士却不一样,他并没有白鸟主膳那般满脸柔和的微笑,总是一副忧郁神色,但是,和他眼神相交的那一刻,她竟像是会被那深邃湛蓝的眸子吸进去一般,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微微的心跳声。

她拒绝透露真实身份,而他也不从其他方面调查她,另外,吓退主膳之后,他就那么潇洒地离开了。

眠狂四郎这个奇怪的名字,并不是明子从本人那里得知的。在被主膳从北町奉行官邸带回来的途中,明子问了主膳,方才知道。

“那个武士是什么人?”

“小姐,您竟然帮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给在下那样的侮辱!那个无赖浪人正是我要杀死的眠狂四郎!今后,您别再轻易地做这种傻事了!真是麻烦的小姐!”

主膳气急败坏地斥责了她一通。

明子之所以愿意按眠狂四郎所说那般去阻止主膳杀害北町奉行,是因为她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并且,最后眠狂四郎也没有为私仇同主膳决斗,就那样潇洒离开的行为也十分难得,所以明子并不认同白鸟主膳对眠狂四郎的评价,反而深深地记住了眠狂四郎这个名字。

不料,她却在这里发现了有着特殊意义的这对偶人头,毫无预兆地,她突然很想再次见到那个武士。

不久,管家回来了。明子突然问道:

“管家,你知道一个叫做武部仙十郎的武士吗?”

明子还记得狂四郎和主膳对峙时,曾说过一句话——

“你有备前屋出谋划策,我有仙十郎见招拆招。”

“武部仙十郎?噢,是西丸老中的侧头役吧。”

“我想去见见这个武士。请给我带路吧。”








那天——

水野越前守忠邦一从幕府回来,就匆匆叫仙十郎来到前厅,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焦虑之色。

“仙十郎,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吗?”

“女儿节那天,将军大人要来这里!”

“噢——”

仙十郎惊讶地噘着嘴,眼睛睁得圆圆的。

——这恐怕又是土方缝殿助搞的鬼!

仙十郎立刻就明白了。

女儿节那天将军要是来访,必须得摆出将军恩赐的小直衣[2]偶人。

“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出来呀,仙十郎。”

“嗯——”

这真是个让人无法回答的大难题啊!

“别处也没有大小相同的偶人了吗?”

“是的,其余都不是偶人屋杜园所做的巧夺天工之作。若说杜园的其他作品,大概是在浅野大人霞关的宅邸中了。”

“在艺州的话,应该也无法暗中借来一用吧。”

“是啊——”

浅野家的小直衣偶人,是将军家齐的女儿末姬嫁给幕府直系本家的十一代家主齐肃时的陪嫁物之一。借过来的话必定会露馅。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首先——”

仙十郎左思右想,小直衣人偶并非民间之物,另外,也没有与之配套的仆从、侍女及五人乐队等人偶,这种配套的人偶只能是在民间吧。与此相对,把这里里外外都用能乐人偶装饰后,摆放在上段的装扮成天皇和天后的那对古装偶人就更为显眼了,这种想以假乱真的东西,一眼就会被人识破。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一定确保万无一失!”

忠邦并未多言,当初建议切掉小直衣偶人头的正是仙十郎,现在陷入这种困境,应该由仙十郎自己来解决,他责无旁贷。忠邦很信任自己这个老部下的头脑,相信他一定能完美地解决好这件事。

仙十郎回到家里,连和服裙裤都未换,一直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地思考对策。

——难煞我也!

久久地沉默之后,也只能一声叹息。

当时,按照惯例,凡是将军赏赐下来的物品,绝对不会再被将军收回去。只要不是用于贿赂其他公卿或是被盗走,就会作为传家宝而永远不会出现于世人面前。正因如此,仙十郎才大胆地建议忠邦把御赐的偶人头切下来。难不成,将军是故意挑了这个女儿节来到水野忠邦的上屋敷[3],十郎也被敌人出乎意料的出击搞得有些狼狈。

——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去左马右近住过的茅草屋搜一搜了。

仙十郎虽然这么想着,但总感觉偶人头已经从左马右近那里转到本丸老中手里了。难道正因为偶人头在手,土方缝殿助才安排将军家齐来这里的吗?

这个爱嘲笑人的老头儿,即使偶人头还在左马右近的茅草屋里,把它搜出来安上身体,也觉得不是那么有趣啊。的确,狼狈想出的主意只能是补救之策,还没有察觉到就已经被敌人看穿,还真是窝火啊。

——接下来呢?

接下来——

冥思苦想着完美对策,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正在这个时候,明子在白鸟家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仙十郎家里。

仙十郎此时没空去见一个连名字都没通报的姑娘,所以他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

但是,明子并未离开,她让下人再去禀报。

“就说我会一直等到武部大人见我,否则是不会从门口离开的。”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仙十郎问下人,回答说是一位看上去容貌高贵、教养颇好的大家闺秀。

“让她进来吧。”

明子缓步走进书院,仙十郎看了一眼这个武家装扮的女子,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也记不起来了。

“请直接说您的来意吧。”

“我想要见眠狂四郎大人。”

“理由?”

“我有东西要交给他。”

“那就交给我吧。”

“我拒绝。”

——像是哪个国主家的小姐一般傲慢的语气……

仙十郎有些疑惑,直言不讳地试探道:

“你,喜欢狂四郎?”

但姑娘的表情连变都未变,似乎不明白仙十郎的意思。

——咦?

此时的仙十郎头脑飞速地转动着。

他的眼睛有些不怀好意地盯着明子,一动不动。

“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狂四郎大人,希望你能答应,拜托了!”

明子执着地请求仙十郎,而仙十郎却突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声音,继而神色一改,满脸慈祥地笑着问道:

“是谁把小姐您带到江户的?”

被精明的仙十郎这般若无其事地诱导,明子不由得说出了实情。

“白鸟主膳。”

一不留神回答出来的明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怒瞪着仙十郎。

“哎呀,是吗?哈哈哈……原来如此——唔,这也是有可能的。真是盲龟浮木难相逢——难得的幸运啊!”

主君忠邦三年前任京都所司代[4]时,仙十郎担任他的侍从。那时,仙十郎身为禁里付[5],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倒是见过几次眼前这位清纯可爱的公主。

“我回去了。”

隐隐地感觉出有些不对劲,明子公主起身就要离开。

“哎呀!公主,您让我这个老头子来保卫您的安全吧。眠狂四郎就跟我儿子一样,我也想像父亲般去照顾他,为他做些什么。不管是白鸟主膳的家或是老朽的家,您都可以试着住一下,看在哪里住比较舒心些,这也挺有趣的不是?或许主膳把您带到江户之后,还没有带您四处观光过吧。您自己也一定想要看一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世间百态吧,可以的话,老朽明天带您去四处转转吧。江户这个地方,真是贫富贵贱所有阶层的人都有,俗话说得好,有坐轿的,有抬轿的,还有做草鞋的,您可以尽情看看这千差万别的百态人生。木屐和佛像都是用一样的木块做成的。不论贫贱,年轻小姑娘家的那点心思,老朽还是懂得的。哈哈哈哈……”








深川今町,眠狂四郎正随性地躺在文字若家中的二楼,闭目养神。楼下的排练台上传来阵阵常磐津和三味线的合奏乐声,那是做梦都想成为行家而废寝忘食练习的老店主人和文字若。

“艰难恋情的花街,直站街头至深夜。”

“徘徊等待,房间里的眼神,没有结果的相见只能徒增伤悲,若是如此,爱情把风流潇洒之人变成了傻瓜。这就是超凡脱俗的由来。”

“新发田[6]五万石荒弃不顾,新澙大道要废弃了吗?”

——为什么美保代要藏起来呢?

难道是由于失去偶人头而伤心绝望,想要暂时静一静?但仔细一想,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她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个而藏起来不见自己啊,眠狂四郎越想越觉得蹊跷。

——偶人头要是被左马右近夺走的话?

狂四郎猛然起身,脑海中突然迸出一个直觉的念头,随即,一股钻心的痛楚传遍全身。

——原来如此!右近你这个混蛋!

也许为了抑制即将爆发的愤怒,眠狂四郎一只手紧紧抓起猫腿酒壶,朝口中猛灌酒。

右近已经死了。这一事实令眠狂四郎更是愤怒得忍无可忍。

“狂四郎,你有本事,就追来呀!”

眼前仿佛出现了右近那带着浓浓嘲讽的凄惨神情。眠狂四郎紧捏酒壶的左手青筋暴起,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咔嚓!

酒壶竟被他生生捏成了碎片,鲜血顺着手指缓缓流下。

——我爱美保代!美保代是我的!

眠狂四郎的心中强烈地呐喊。但是,这种无声的呐喊在无处发泄的胸腔内激起层层漩涡,也只是将自己的孤独变成了疯狂。随后,一股无以名状的寂寥袭遍全身。美保代已经离去,一点点地去往自己触摸不到的远方。

“噔噔噔!”楼梯响起一阵脚步声,文字若探头进来道:

“先生,您的信——怎、怎么回事?!”

文字若惊叫出声,连忙走到眠狂四郎身侧,关切地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左手,道:

“唉?什么事把您气成这样,连酒壶都能给捏碎。”

说完,文字若扭头看着狂四郎的侧脸,突然心里闪过一丝念头,瞪大眼睛盯着狂四郎。

也许是不太喜欢文字若的眼神,狂四郎故意粗暴地从文字若手中夺过那封信。

信来自武部仙十郎,上面标着加急令。文字若帮狂四郎处理完手上的伤时,狂四郎恢复了之前冷峻漠然的神情,淡淡道:

“这老头,总是提些难办的事。”

“什么事?”

“把白鸟主膳完好无缺地给他活捉过去。”

文字若闻言有些吃惊,盯着狂四郎问道:

“您打算怎么办?”

“小事一桩——我是想这么说,但对方的实力实在不容小觑。若是我们正面比斗,我还真不一定能取胜。”

说完,狂四郎又躺下身子,闭目养神。文字若低头盯着他的睡颜,道:

“我能帮助您!”

闻言,狂四郎半眯着眼疑惑地看着文字若,竟然发现文字若仿若变了一个人似的,满脸凌厉神色。

“就你?”

“是的。若是别人,我可能没法帮你,但是白鸟主膳,我有办法收拾他!”

文字若坚定无比地说道。








明天就是女儿节[7]了。连平日里安静的大街小巷也变得热闹起来。街上,有行色匆匆地忙着送米酒器具等货物的送货人;有挎着满是鲜花的篮子,一边叫卖,一边拿剪刀“咔嚓咔嚓”剪去枯叶保持花儿鲜艳的卖花女;有背着装满海螺、蛤蜊、烤公鱼等海鲜的黑桶,穿梭在街道两旁叫卖的卖鱼郎。煞是热闹。

来往的人流中,一个衣着华贵,头戴龟屋头巾的武士正迈着轻快的步子缓缓前行。

半条街外,文字若一路尾随在武士身后。

主膳拐了几个胡同后,朝大川端[8]走去。

春日的午后——

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确是与女儿节相宜的好天气。往来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欢笑,步子里都透着一股子节日的欢快气息。

透过头巾,白鸟主膳的目光移向飘荡着华美三弦和呗声漂然而至的赏樱船——的确是引人入胜。但是,他也嗅到背后不断向他靠近的人身上,那股淡淡的脂粉香和发香。擦袖而过时,他突然一把将背后之人的左手紧紧攥住。

一脸愕然的文字若,瓜子脸上美目圆睁,在春光的映衬下,更显美艳绝伦。为了这次冒险,文字若特地精心装扮了一番。

“你想怎样?”

同五年前说的一模一样。

于是,主膳的回答也同五年前一模一样。

“是啊,我该怎样呢?”

妖冶澄澈的眸子泛着温柔的笑意,主膳就那么一边紧紧攥着文字若的手,一边悠闲地迈步前行,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在寻找酒楼的时候,主膳道:

“你比那个时候更加漂亮了!”

看来,他也记得五年前的事呢。

但是,主膳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前天尾随他到“升屋”,并偷听了他和备前屋密谈的人。

——难道她是想要为五年前的事报仇?

主膳也仅仅是这么想想而已。看着眼前这个比起五年前出落得更加娇媚的美人儿,他可真是高兴都来不及呢。找到附近的一家酒楼,两人走进一间房里,侍女退下后——

“愚蠢的反抗是没用的——拒绝的人真是愚蠢啊!”主膳边说边愉悦地微笑着。

这个女子跟五年前已大不相同,因为,主膳发现她的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排斥感。

“公子,我不是大度的仙人,一旦有了教训,便不会再大度了。咱们再比一次,这一次,我一定漂亮地拿走你腰间的盒子。”

“好胆量!但是——就算是第三次,这也还是我的东西。你顶多也就是色诱我而已。”

听着主膳的揶揄,文字若美眸含笑,媚眼如丝地凝视着主膳,猛然起身,利索地解开身上鼠厚板[9]的系带,接着她像水蛇般扭动着,青茶色绉绸又滑溜地从肩膀脱落滑至脚边,轻缓得连一丝声音也没有,露出了印着一粒粒鹿皮斑点的黑色衬里,继而,她脱掉了极品黄八丈[10]制的裙子,最后身上只剩下红色花绉绸的里衣,仿若要燃烧般鲜艳夺目,完美展现着她那妖艳性感的玲珑曲线。踏过地上凌乱的和服,她走过主膳身侧,“哗!”地拉开了拉门。

里面一间已经整齐地铺着花型的被褥。

几分钟后——

文字若没有料到,由身体的一个部分开始,像满潮般微妙的快乐律动徐徐扩散至全身。文字若一边恼恨自己竟然如此难以抵抗,脑子的某处一边想着:

——难不成我很早之前就预感到会和这个男人做这种事?

竟然会这么心神荡漾。

主膳的脸完全贴着文字若的脸颊,他的嘴执拗而贪婪地含着她柔软的耳垂。

后来——

波涛急速涌来,文字若仿佛要被吞没般,身体拼命挣扎着,气息渐离,拼命咬住呻吟。

这时——

拉门开了,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然而,主膳正值波涛的顶端,全身痉挛。

眠狂四郎就那样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主膳高潮退去。

待主膳察觉到有人闯进来时,他感到全身布满异样的战栗,同时也感觉到了搁在他颈间的冰冷刀刃。文字若迅速从主膳身下钻出来,逃向客厅。

“我也不想如此不识趣。但是,就算已经咬着渔钩的鱼摆着尾巴游向深渊,也还是会担心钓不上来呢。干脆彻底地把它钓上来,岂不是正好让它死心了?”

说完,狂四郎抽回主膳脖子上的刀,静待主膳死心。








女儿节当天,当将军家齐的简行仪仗到达水野忠邦上屋敷的时候,已是巳时下刻[11]。午饭时间,庭院中的能剧舞台上正表演着素物[12]、东琴[13],将军一边欣赏节目,一边饮着美酒,品着佳肴。

饭后,忠邦说吹上苑[14]有初鹤献上的表演。

“请让将军大人去品尝一下米酒吧。”

本丸老中代理土方缝殿助之所以这么传达,是因为将军即将出发前往吹上苑。

忠邦明白他的意思,向坐在末席的武部仙十郎点了点头,仙十郎会意地举起手中的扇子,与此同时,两房中间的隔门缓缓拉开。

顿时,众人的视线一下子被吸引到装饰着精美偶人的最上段,只见最上段挂着浅蓝色的帘子,直垂至底端,烛台上包着绘有樱花的吉野纸,在二段三段上,熊熊燃烧的烛火摇摇曳曳,让人无法看清帘子后面的情景。

当身着朱红裙装的侍女端着鎏金的玻璃酒壶,恭敬地递到将军面前时,那上段挂着的帘子被煞有介事地一寸寸缓缓卷了起来,直到天花板。大厅众人看清里面情景后,皆惊愕不已,短暂的沉默后,异样的动静响起。

上段摆放着两个简直同小直衣人偶一模一样的,活生生的天皇皇后。

而且,男偶人和女偶人都要远比做出来的偶人更加典雅华丽。

“放、放肆!越州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缝殿助怒目责问,而忠邦只是淡然地微笑着,并不回答。缝殿助正欲向家齐说些什么,待看到家齐的视线时,愣了一愣。

此刻,家齐脸上正泛着微微笑意。

那个扮作女偶人的姑娘,正是家齐前年去京都住在桂离宫时,亲自陪他出席宴会和游玩的皇女桂宫明子内亲王,是一个性情温和、毫不胆怯而又活泼非常,让众侍从都捏一把汗的大胆又奔放的少女。

——现下已经出落得如此美丽了。忠邦这家伙,总是搞些别出心裁的东西!

家齐自然而然地认为,直到前年一直任京都所司代的忠邦是受桂宫明子内亲王之托,带她微服来到江户见识世面的。

——那个男偶人是个公卿吗?一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

家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起身朝天皇皇后偶人点头致意。

然而,全场只有武部仙十郎一人知道,在小直衣人的下面,那个男偶人的手脚被紧紧地捆绑着。



* * *



[1]经几:念佛时放置经文的小几。

[2]直衣:天皇以下的贵族所穿的常服。

[3]上屋敷:江户时代,地位高的武家特别是大名在江户城中的宅邸。

[4]司代:幕府官职之一,是幕府在京都的代表,一般由谱代大名担任。

[5]禁里付:跟随京都所司代,受其指挥,保卫皇宫的安全。

[6]新发田:地名,今新澙县的一个市。

[7]女儿节:有时候又翻译成人偶节,桃花节.是希望女孩子健康成长的节日,有女孩子的家庭,这一天会摆上偶人跟白酒、菱饼(黏糕)、桃花等来表示庆祝。女儿节在日本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在日语里被称作“雏祭”。又因为旧历3月3日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因此又有“桃花节”的叫法。

[8]大川端:位于隅田川下游右岸,江户时代这里是花街柳巷。

[9]鼠厚板:丝织品的一种样式。

[10]黄八丈:黄色为底色的一种丝织品,出自八丈岛。

[11]巳时下刻:上午十一点左右。

[12]素物:不化妆的舞蹈。

[13]东琴:亦称和琴、大和琴,是日本雅乐所用的传统六弦弦乐器,是日本最古老的乐器。按照形制可以分为板作、槽作和棒作琴。东琴主要用于宫中祭祀时的国风歌舞。通常由地位比较高的人演奏。现在的宫内厅乐部依然使用其作为主要乐器之一。

[14]吹上苑:皇家内苑,位于皇城西部。





汤殿之谜[1]





女儿节刚过不久,水野越前守的上宅便发生了离奇事件,前后仅十三四天,已有三个上房女佣突然暴毙。而且,三人皆死于汤殿之中。

最先死去的是手付中老[2]阿绫,一个大美人。她死时身体靠着浴桶边,只有头插在浴桶中。她成为手付已是数年之前的事了,在那之后,因不合忠邦的喜好,她便一直被冷落至今。

那日,她屋内的侍女给她送浴衣时,在玻璃门外问道:

“要我为您擦背吗?”

里面寂静无声,未有应答。侍女心下疑惑,便推开一点门缝往里一看,顿时吓呆了。

第二个死去的是上房女佣总管琴濑,一个老女佣。三日后,她被人发现死在八张榻榻米大的(浴室)地板中央,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地上。她确是一个五十过半的老女人,一生都在长局中度过,却有着二十多岁少女一般丰满的肌肤。

琴濑有个习惯,她进入铺着八张高丽缘[3]榻榻米的浴室更衣时,必定要将木板门从里面锁上。因此,侍女必须在回廊一直候着。琴濑入浴的时间总是很长,然而那日却异乎寻常地长。又因前两日发生了手付中老阿绫那样的事,侍女心中突然不安起来,遂拍了拍板门。果然,里面没传出一声应答。侍女赶忙跑去七之口[4],来值夜的侍卫帮她把板门撞开。

琴濑的死相因为有所顾虑而未公诸于世。她是个幽居深闺,仍保有贞操的妇人,死时却仰躺在地,避人眼目之时玩弄的牛角制性具还插在体内。因这隐秘的乐趣,她才每次必然锁上板门。况且她的这个行为,在当时更不足以惹人怀疑。

天明[5]宽政[6]时期的随笔《黑甜琐语》[7]中有云:

“今,东都有作角先生、蝎师父者,大开店铺……显贵侯府家中寡女孀妇竞相购买,寄情于妓院嫖客,与思念之男人来往……”连明和版本的《今样和谈色》中也记载有从荷兰输入的此类逸品。

总之,古怪的是,阿绫和琴濑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死相十分平静,如同睡去一般。况且,本来在她们赤裸的身体上,也没发现任何被加害的痕迹。

前面也曾讲过,当时大名宅邸中的浴室并不是在浴池下烧火煮水,而是将热水和冷水装在大玄藩(桶)[8]中,抬进浴池再调好水温。因此,大名的浴室能够修建得极其奢华辉煌,特别是长局的浴室成了像琴濑死时那样,供她们发泄郁结情欲的地方,故而建造得极其奢侈。

按照惯例,老妪和上房女佣们午后方可入浴。如同今日的温室一般,浴室屋顶一侧装着深蓝色的彩色玻璃,灿烂的阳光透射进去。就在如此一个得天独厚的自娱场所,已有两人横尸于此——她们内心受到的刺激该有多强烈啊——应该是其他人所不能想象的吧。

不管如何,那个不祥的浴室被封了。本来,忠邦夫人只是出于好意,才会允许她们使用夫人的专用浴室。

但是,在大名宅邸侍奉的佣人,在他们入府之时的誓词中,有一条禁止同浴同衾的禁规。所以即便换了新浴室,那些没有特殊兴趣的年轻上房女佣,仍然心中惴惴,不敢独自入浴,也甚是无奈。

十日过去,却安然无事。这段时间一直避免长时间入浴的老妪和上房女佣们,慢慢开始怀念那些器具了。

第三个牺牲者出现了——这好似给她们动摇的内心又泼了大大的一盆冷水。这次的死者是与琴濑一样,也在此工作了多年的女佣染村。刚满三十岁的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当时她刚刚嘲笑过那些精于武艺却胆小怕事的年轻女佣们。

当时,更衣室中有侍女在侍候着,染村入浴完毕,慢悠悠地打开玻璃门走了出来。她裹着一件纯白纺绸的和服内裙,来到镜台前。谁知刚一坐下,她就摇摇晃晃地一头向前栽倒了。








顿时——长局府中陷入一片混乱。

匆忙赶来的值夜侍卫用长罩衫掩上尸体,准备搬出去。突然,把回廊围得水泄不通的上房女佣们左右退开,让出了一条路。门口悄然出现一个身影,是一袭黑色和服便装的眠狂四郎。

“在下受侧头役之托,前来调查死因。”

眠狂四郎说明来意,让他们放下尸体,掀去长罩衫。

他先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仰躺着的赤裸尸身,然后翻过身子,将后背整个验看了个遍。

所有人都恐惧地凝视着狂四郎的一举一动,她们看到一丝微不可见的困惑之色自他眉宇间一闪而过,不禁黯然。这个脸色苍白、相貌与众不同的浪人头脑敏捷、手法高超,水野家的人对他非常信任。然而这个男人现在却手足无措。他的困惑更加深了她们心中那异常的恐惧感,所有人开始不安起来。

狂四郎蓦然站起,走进了浴室。

明媚的阳光自玻璃房顶倾泻而下,应该令浴室中悲惨的死亡阴影无处藏身。浴室里一股无以名状的刺鼻芳香弥漫在空气中。

狂四郎移动身形,把地板、墙板、玻璃房顶挨个看了个遍,任何死角都没放过。窗户在极高之处,只有二尺[9]四见方的一块,中央是有着水泽泻纹透雕的细小菱格子,连一只老鼠都不可能钻得进来。

他检查了一下浴桶,用黄铜金盆舀起热水看了看。接着,拿起了白木台子上的糠袋[10]。那是白色的真冈棉,但却不是普通的真冈棉,香味就是由它发出来的。看来应该混合了好几种花香在里面。只要掺杂有一丁点儿毒物,狂四郎应该就能敏感地嗅出来。

为慎重起见,狂四郎向其中一个女佣问道:

“这个糠袋,何时开始用的?”

她回答说,这东西是三年前通过正当渠道从御用商那里买来。应该没有可疑。

——虽然他希望这是毒物……但若万一不是,将如何收场?

重新审查一遍充满馥郁花香的浴室之后,狂四郎略有些焦躁。

如今看来只能推断为他杀了。但尸体上没有一点伤痕,浴室中也没有毒气。在杀手绝对无法出入的密室中,三个赤裸的女人被春光与花香环绕着,没有表现出一丝痛苦就一命归西了。

——输了啊。

狂四郎苦笑着想道,甘拜下风。

在数百道凝重视线的注视下,他一言未发便离开了长局的回廊。一回到武部仙十郎家的书院,他就说道:

“看来我没有与力[11]、同心[12]的眼力与嗅觉。”

仙十郎布满皱纹的脸上已无往日的笑颜。

“她们一定是被杀的。”

“是没有凶手的他杀。”

“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我一向不愿让您去涉险,但是我完全找不到突破口来解开这重重谜团,所以什么都谈不上。除了请您出山外我已别无他法。”

“刚才我就在想,这其中必有对长局心怀怨恨的女人——”

“……”

狂四郎抱起手臂,直望着仙十郎。

“前年秋天,有个女人想成为殿下的上房女佣,便自作聪明于暗地里施了不少诡计。因她不过是本丸老中那边的奸细,我就把她赶走了……她名叫波江,是大久保的百人组组长菅谷康右卫门的女儿。眼下,若说谁有企图要向长局复仇的话,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她了——”

“假如那个女人是凶手,她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连杀三人的?还是如此漂亮的手法——若说是变成幽灵潜进去的,那么,找和尚念经超度会比我的剑更管用。”

“哎哎哎,不要这么快灰心丧气嘛。”

仙十郎从怀中拿出一个泥金画[13]的小笼箱,放到狂四郎面前。

“给你看样好东西。物归原主。”

狂四郎打开盖子一看,是那两个人偶头。

“桂宫殿下托付我将此物交还与你。”

现下,桂宫明子去了西丸大奥[14]。

“这个还是你亲自去交还美保代的好。”

“您老人家能否告知,美保代现在何处?”

“这是对你一年多对她不闻不问的惩罚。待时机成熟再告诉你,现在先让她一个人待着吧。男欢女爱就好比浮萍,这道理你应该早就知道。顺其自然就是宿命——被岩石冲散,被卷入急流,或如飞瀑般落下,倘若命中注定再次相遇,前方自会有静静流淌的清泉在等待着你。”

“您的一席话,在下受教了。”

狂四郎揣起小笼箱,略施一礼,站了起来。








自从左马右近的身影从这里永远消失后,麻布六本木荒废了的茅草屋便如同空房一般,寂寥冷清。然而,今天这里却迎来了三位稀客。

静香在内厅接待了这三位武士,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

三位武士均是公仪庭番众——是她死去的哥哥修理之介的同僚。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想请静香与他们一同前往京都。当然,对静香来说,兄长亡故后,就必须由她来接替兄长继续做密探,这点觉悟她自然是有的。“您的温婉高雅,才是最适合御所女官[15]的。羽林家的犹子一进去,立刻就当上了侍奉主上左右的新人——也就是典侍[16]。”

宫廷女官中级别最高的为典侍,其下有掌侍、命妇、女藏人、御差。掌侍以上才有资格直接与天皇讲话,命妇以下的即使有话要说,须由典侍、掌侍代为传达。天皇用膳时,命妇从末位将御膳接过送至天皇近前,而天皇用膳时能够陪同在侧的只有典侍和掌侍。

本来,要想让静香一跃成为身居高位的女官,必然需要幕府公仪从长计议。

“请问要让我做些什么?”静香俯首问道。

三位武士沉默了一阵,没作应答。

“若不可告知,还请恕我不能答应。”

“听过之后就不容你拒绝了!”一人厉声说道。

“我已做好准备。”

“你去将天皇御玺盗来——”另一人脱口而出。

“什么?”

静香愕然,抬起了头。

她本以为是要让她记下秘密进出宫廷,有尊皇思想的武士名字;抑或让她前去探查公卿间是否有此等动作之类的事。

然而居然是盗御玺!

这实在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可怕命令!

“你只须让它丢失个一两日即可。我们会立刻奉还的。只要不被人发现,便不会被降罪。若完成任务,你便可成为真正的典侍,在宫中平静地生活下去。那时你将与我们毫无瓜葛——这一点我们敢向你保证……你兄长被杀,你又嫁给了左马右近那个狂徒,也饱尝了人生辛酸。此番正可重新开始。”

“既然身为密探迟早都要潜入他人房舍,若能得到典侍这个荣誉,对你一个女人来说真可谓三生有幸。而且,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你便可恢复自由之身。依我们看这简直就是美差啊。”

“静香小姐,拜托了!”三名武士一同俯首道。

就在此时。

“你还是拒绝比较好,静小姐——”

这个声音是从院子那头飘过来的。

“何人!”

庭番众们一齐拎刀,霍然而起。

眠狂四郎自矮篱笆墙后悠然现身,他揣着手,踱过扁柏,向外廊走来。

“静小姐,让我来代这几位仁兄跟你说说盗取天皇御玺的缘由吧。盗取御玺是为了伪造给将军的假诏书。伪造将桂宫明子内亲王赏赐给将军的假诏书。各位,我说得如何?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的直觉还是很自信的。这是土方缝殿助编出的疯话吧。他在西丸老中的宅邸看到了那个被显摆的活人偶后,便有了无论如何要抢在越前守之前将其弄到手的想法——”

就在狂四郎揭露真相之时,三名庭番武士已迅速窜入院中,拔出刀来。

午后炫目阳光迎面照在狂四郎的脸上,占据着地利的三柄刀,刀尖动作一致,一招一式都仿佛胸有成竹,杀气腾腾,一点一点紧逼上来。

狂四郎一派从容,一任春光与杀气环绕四周,双手仍悠然揣在怀中。他朝背后喊了一声:

“静小姐——为了祭奠左马右近,这场厮杀我会闭上眼睛。就让右近来做我的眼睛,代替我看着这一切吧。”

静香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漆黑暗夜的圆月杀法。来吧!”

狂四郎大喝一声,后撤一步,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拔出无想正宗,轻轻点地,摆出下段的姿势。

他紧闭双目,虚无的面庞稍稍前倾。

敌人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影子齐刷刷地一动不动。

狂四郎闭着眼,使对手静止不动的样子显得更加诡异。

嗖——

无想正宗刀锋一晃,削过阳光,神秘的剑法开始发动。

那柄浑身散发着妖气的白刃使得敌人全都目不见物。

然而,“看不到”的这个认知使他们浑身战栗,心中想要将这恐惧摆脱,却只能凝视着眼前画出的圆月,无法移开视线。然后,在终于无法忍受那凝视的刹那,他们的斗魂爆发了。

“呀啊!”

正对面的那人,突然高高举起长刀。无想正宗以刀背将他咄咄逼人的凄厉气势吸收,长刀,停在了空中。

此时,对面那人充血的双眼瞪圆,恐惧于自己姿势中露出破绽,不能动弹。

“来呀!”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狂四郎迅速压低刀锋,带着对祭品的渴求,刀尖如蜻蜓掠过一般,“咻”地一下移动了二寸有余。

“呀!”

右边的敌人肌肉紧绷,似要裂开一般,全身注满了力量,使尽全力挥刀砍将过来。

咻!

两道闪光过去,刀剑交锋,在明亮如丝绸般的白昼空气中,满是刀剑碰撞出的灼热气息。

攻击者立时鲜血飞溅,惨叫一声,身子歪歪斜斜地向同伴撞去。似乎想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想看看令人怀念的蔚蓝天空似的,他缓缓抬起下巴,紧眨了几下眼皮,随后,咚的一声倒下。

“下一个?”

狂四郎又恢复了下段的姿势,将盲目圆月杀法置于两个敌人中间。

——此人宛如魔神!

看到同伴被一击倒下这幻觉般的奇迹,两人胸中生出了一种茫然感。

狂四郎是如何躲过猛攻的——不,他根本没有躲,而是以不知何种流派的奇怪招式,令迅速斜劈而至的刀锋倏地静止,从那姿势升腾起朦胧摇曳的剑气,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转世而来的人所拥有的妖异之气。他们不禁如此想道。

“吓破胆了?”狂四郎再次催促道。

“此时的我可是放弃了距离之感的瞎子。与我睁眼时所使的圆月杀法不可同日而语……而使用柳生流剑术的你们似乎不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道理啊。让你们见识一下吧,我的盲目圆月杀法其实偷学了你们柳生流派的招式。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化用了猿飞与燕回两招。懂了吧!”

闻听此言,这两个武士悚然呆立,手脚冰冷。

本来,习得柳生流秘诀的他们,自然认为那些招式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正因为那是他们流派中的绝学,所以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对手会偷学到这些秘术。

所以说,和闭上眼睛的狂四郎相比,他们才更是不折不扣的瞎子。

所谓猿飞——

正如字面所说,学的是猿猴的身轻如飞。即便眼前刀尖与刀尖相隔三尺,心中也要有万丈深渊。缩短距离,等待出手时机的到来。届时,敌人若挥舞长刀朝前臂砍来,就卸下前臂的防御回击过去,行招不可过急也不可过慢,应跟随敌人的速度,将身子置于白刃之上保持柔软性,然后敏捷地跳跃过去。简言之,不过是配合敌人的攻击招式而进退的秘术。

所谓燕回——

也称为燕回闪。在俯冲而下的凶猛大鸟快要抓住猎物的一瞬,惊散四飞的燕子迅速飞去,比眨眼还要快。真所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韶光易逝,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是天壤之别。从猿飞变换为燕回斩,迎面砍去。正当敌人横起长刀,欲将左手握刀棱成十字形时,自己却在间不容发之际挥洒出气势。即给敌人以重整刀势的间隙,自己则做烟霞之势。敌人猛然砍将过来之际,自己化为烟霞将攻势化解,然后横扫其身,以飞燕般的迅疾、轻快,去攻击对方的刀刃和身体。

狂四郎使用的正是这两式秘术。

——该死!

——可恶!

出乎意料,被嘲弄的两位庭番,突然一下子瞪大双眸,吐息如风箱一般被撩拨得火热。狂四郎立刻察觉到敌人左右拉开距离,便料到他们要使出柳生流乱剑,冷冷一笑。

自然该是这样的处置,他们已经失去了序破急[17]三拍子最佳的攻守时机。

在外廊下伫立着的静香眼中,下一个瞬间,如疾风般骤然而起的刀势,好似奇异的光影疯狂跃动的自然现象,让人眼花缭乱。而且,伴随着眩晕,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但是,耳中撕破虚空的气势和刀风,以及砍到人身体的声音,乃至人濒死时的惨叫,都一股脑涌了进来。

当静香回过神来时,看到只剩下狂四郎一人站在院中,便轰然坐倒在地。

狂四郎提着沾满鲜血的无想正宗,依然立于黑暗之中。

终于——在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的瞬间,猛然看见荒芜的庭院里,一朵掩在茂盛的杂草中悄然开放的白色蔷薇,正灿烂地展现着她那美丽的花朵。

在花朵上面,一只蝴蝶蹁跹地振动着双翼,仿佛一片飘舞的花瓣。

突然——

——哦!原来如此!

如灵感一般的推理过程盘旋在狂四郎脑中。

——我明白了!浴室中女佣们的死因——

自顾自地笑着点头称是的狂四郎,缓缓抬首,看见了静香。

静香那没有血色的寂寥面庞上,流露出呆然的神色。

“客套话就此略过——静小姐,右近非我所杀。我是来告诉你此事的。”

静香微微点了点头。连发狂也放弃了的人,安静得实在令人心痛,那安静紧紧包围着她纤细的身姿。

“顺便想向你打听一事。右近从美保代手中夺走人偶头时,侮辱她了吗?有还是没有?你可知道?”他探询道。

而静香的表情一如木雕般木然,狂四郎望着她,看到她恍惚出神的可怜样子,心中也不禁微微刺痛,又问了一遍:

“右近侵犯美保代了没有?你若是知道,就请告诉我。”他恳求道。

静香眉宇间不知为何轻轻颦起,露出痛苦之色。之后,嘴唇哆嗦了一下。但是,狂四郎在得到回答之前,必须再容她一些时间。

“那个人是禽兽。”

听闻此言,狂四郎如落入地狱般生出一阵恶寒。

“是吗——”

狂四郎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突然,静香面上露出难以名状的痛苦之色。

当她发出“啊”的一声低吟时,已是数分钟之后了。

“我说谎了!我骗了狂四郎大人!”

静香说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庭院,光脚向门外跑去。但大路上早已不见了狂四郎的身影。








次日清晨,狂四郎出现在大久保百人组头目菅谷康右卫门家中。

“请问尊府是否有位名为波江的小姐?”

略微寒暄之后,他开口询问。主人神情茫然,说道:

“因故已将其逐出家门。”

看来这人的脾气既顽固又刻板。

“如今她居于何处呢?若您知晓,可否不吝赐教?”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半年前,有个年轻随从不知从哪里听说,说她好像在巢鸭那里的百花园中,我当时并未在意,也不曾去确认过。”

百花园,即为本丸与西丸的大奥提供装饰用鲜花,并由公仪直接经管的花园。虽说主要栽培的是花坛菊,然而在当时来说,基本上没有在这里找不到的四季花卉。

狂四郎露出微笑,施礼道谢后便离开了。

“老爷子,请代为向上房女佣们转达,自今日起,她们又可安心地享受慢慢泡澡的乐趣了。”

突然出现在武部仙十郎家中的狂四郎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此时已是隔了两日后的入更时分。

“嗬——事情已经解决了吗?”

仙十郎一副满意的样子微笑着。

“如何解开谜团的?”

“府上的浴室中弥漫着相当于百坪以上的花园中所散发的芳香。日光自玻璃房顶洒下来,时刻也正好是正午时分。如此一来,要采蜜的小家伙们,就从天窗飞了进来,正所谓天衣无缝啊——”

“原来如此,凶手是蜜蜂这小东西吗?”

“被赶出长局的那个女人,在她企图复仇的三年间,一直在精心地饲养蜜蜂。十年前,我在濑户内海的一个小岛上时,曾仔细观察过蜜蜂奇异的生活习性。数百只雄蜂与数万只工蜂以蜂王为中心,共同营造蜂巢、采集食物、搬运储藏、酿蜜、分泌蜂蜡、防御外敌——它们的生活井然有序,比人类要强过许多。一个国家的经营——诚然应是如此。不过,在工蜂中,有一种担任侦察蜜源而单独出动的‘侦察蜂’。她抓获这些侦察蜂,为了某一特定目的进行驯养。”

“哦哦,怎么个驯养法?”

狂四郎脸上泛起一丝微妙且带着讽刺意味的苦笑。

“驯养它们,让它们深信女人下体的幽谷中有花粉。经过一番耐心驯养之后,将侦察蜂在府上的宅邸前放飞。蜜蜂们就飞入花香满溢的浴室中。然后,自然地,想要采花粉而侵入幽谷的深处……”

“等等。那些女人发现蜜蜂难道不会赶跑它们么?”

“如果是正放松身心泡澡的女人,或许会那么做。也一定会有驱赶蜜蜂的女佣。但是,想必您早前也听说了,长局的浴室是怎样一种愉悦的场所吧。”

“不错!”

“当女性的身体意识进入忘我之境时,便会轻易地允许蜜蜂的侵入……蜜蜂的尾部生有刺针,刺针一旦刺中敌人,它就会死去,所以它们几乎很少会用……但是,被杀害的那三个女人,当蜜蜂刚侵入体内时,是醒过神来很是狼狈呢,抑或是在那种蠢动下感受到更加的愉悦了呢。不管怎样,她们都做出了激怒蜜蜂的举动。蜜蜂被激怒,便将尾部的蜇针刺了下去,就那样死在了女人的体内。……老爷子,若养蜂人在蜂针上涂上了剧毒,便会怎样?”

仙十郎听到狂四郎这闻所未闻的推理,哑然失色,瞪大了双眼。突然回过神来,问道:

“那么——你将波江怎样了?”

狂四郎没有回答,在他的脑中映出一个惨不忍睹的光景。

昨日,夕阳西下,在巢鸭百花园的一隅。无想正宗的刀锋——两年前,曾经在西丸大奥的后苑,将一个女间谍的衣衫一件不剩地剥光了,今日又再现了那残酷的光景。然后,他往一丝不挂的柔嫩肌肤上,泼上抢来的蜂蜜,又踢翻了十几个蜂箱。

嗡嗡嗡嗡飞满天空的数十万只蜜蜂,如箭矢般,朝浑身沾满蜂蜜的赤裸身体一窝蜂飞去。

在争奇斗艳的百花丛中,蜂群黑压压扑满她全身,痛得打滚的女人终于凄惨地死去了,狂四郎用冷若寒冰般的眼眸注视着她那最后的惨状。



* * *



[1]汤殿:温泉浴室。

[2]手付中老:日本江户时代将军、诸侯府邸上房女佣侍女长的副手。

[3]高丽缘:白底黑纹草席布边,日本草席布边的一种。

[4]七之口:江户城大奥的出入口之一,傍晚七时锁上。禁止男子从此门进入大奥。

[5]天明:日本江户末期的年号(1781—1789)。后改元宽政。

[6]宽政:(1789—1800)日本天皇的年号之一。在天明之后、享和之前。这个时代的天皇是光格天皇。江户幕府的将军是德川家齐。

[7]黑甜琐语:随笔,作者人见蕉雨。

[8]玄藩(桶):江户时代,在发生火灾时用于装水抬去救火的大桶。

[9]尺:日本度量衡长度的基本单位。即10寸。

[10]糠袋:装入米糠的布袋,用于搓澡、洗脸等,有美容作用。或用于擦亮地板、柱子等。

[11]与力:捕吏。江户幕府的职名。指挥同心并分掌、辅佐事务之职。

[12]同心:江户时代幕府的下级官员,在与力之下,主要负责庶务、警察等工作。

[13]泥金画:莳绘,日本独特的漆器工艺装饰技法之一。

[14]大奥:江户时代,是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子女、正室(御台所)、侧室和各女官(称为“奥女中”)的住处。大奥的另一含义指代德川幕府家的“后宫”,即是宫女、嫔妃生活的地方。

[15]女官:日本指宫廷女官。

[16]典侍:上级女官。

[17]序破急:日本音乐、艺能用语。构成演出、结构、速度等的原理。





圆月决斗





傍晚酉时——

水野忠邦上宅的后门,走出一顶轿子。随侍左右的不是武士,而是立川谈亭和扒手金八两人。

在暮霭笼罩的大道上走了不到十间的距离,金八便大声说道:

“哎哎,大师,今夜在大篱[1]尽兴玩一夜吧。”

“不用你说。为了在罗生门河岸[2]让鬼脸一分价,不得不偏离了路线。掏干净耳朵好好听听,那笨拙的踏雪履声儿。确实好似花魁的啜泣声,金八你也再稍微挺起些胸膛。”

看来,他们是陪同居于上宅的定府[3],去吉原游乐。

“嘿嘿,胸膛与欲望都已挺起。

朝着熙熙攘攘的吉原走去

又不是小野道风[4]

看看青蛙和柳树就回

此吝啬道风非彼道风。豆腐打锔子——徒劳,您的高见无用,这条道只有听任此时的风了。呐,大师,为什么男人这种混蛋,一遇上这事就会蠢蠢欲动呢。”

“怎地!自天地开辟,女人裙裾张开以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5]。天下之理:夫者倡,妇者随;牡者驰,牝者逐;雄者鸣,雌者应[6]——。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7]。有道之,天上之乐,身戴白露珠串,漫漫无止境之岁月,终也逃不过五衰之相[8]——或迷途误入南方的宝玉头饰,此乃谓烦恼、谓六道之巷……”

“大师,俺大闹一通后,果然还是……嘿嘿,午后让俺这相好——到松叶屋去见见花紫吧。都让人家干等半个月了。

漫漫长夜苦相待,



每逢思念酒消愁;



相见却有怨恨生,



晨钟之声惹人愁。”

“嗬,那个长得又高又大的女人哪里好了?我真是想不通。我说啊,你这样的小男人跟她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只蝉停在松树上。再者,说到那个女人的性情来,那也是如松柏一般——硬得很。也就奇了怪了。这么说来也算是奇缘了吧。”

“住口!你懂个啥,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若是松树那也是有马尾的松树,被藤蔓攀绕着,纠缠着相拥睡去的夜晚,肌肤黏在一起如槲叶糕一般,你懂吗,臭老头子——”

两人一路上兴致勃勃,毫不避讳地讲着玩笑话,沿着神田川的左卫门川岸朝下游走去,径直穿过粮仓门。

然——

当行至驹形堂门前附近时——

突然,谈亭神色一变,警惕地朝身后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说道:

“金八,百思不如一试。这话说得不错!白鸟、收账、讨债、债没讨到反被人逃[9]了的懊恼之情,正所谓‘主膳(崇禅)寺马场复仇被挫’啊。”

“没错。武部仙十郎是个老狐狸,这话到底没白说。想骗过别人,不带武士,却让说书先生和小贼来当护卫,确实有眼光。真是了不得的吉原土手八丁[10]——”

“来了!喂,快点!”

“吾妻桥[11]到了。快!轿夫!”

金八大叫着。

轿子一溜烟从吾妻桥上穿过,朝着本所疾速而去。








轿子停在龙胜古寺坍塌的山门前。

“公主殿下,到了。”

谈亭弯腰行礼,从轿夫手中接过草鞋摆放在轿子前。

金八掀开帘子,桂宫明子公主从轿子里走出来。在提灯的光亮下,她一副御殿女中[12]的装束,戴着绯红的高祖兜帽,亭亭玉立的身体散发出春风般的芬芳,楚楚动人。金八不由得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

武部仙十郎担心明子公主被本丸老中的阴谋利用,就将她从西丸大奥接了出来,重又把她带回了水野府邸。他从眠狂四郎口中得知,土方缝殿助早已图谋着盗出天皇御玺,再将明子公主安置到本丸大奥的计划,便决定来个先发制人。

明子公主也早已厌倦了被关在江户城深处的生活。

仙十郎将隐藏明子公主的任务派给了狂四郎,又让谈亭和金八护送她来到这里。

明子公主从西丸大奥消失了,这件事不出今日定会传入本丸老中的耳中。不,说不定现在他们已经发觉。他强烈地预感到,白鸟主膳现下必定怒火中烧,抱着拼死的决心也要夺回明子公主,发泄自己被俘去当活人偶的怨愤,而公仪庭番众势必也已开始在他周围布下一张大网。

在这张危机四伏的大网中,让说书先生和小偷护送明子公主出来,确实像是仙十郎的做派。

“公主殿下,就在对面的别院。已经点上灯了,屋中有人。请您自己一个人进去吧。我们先行告退了。”

谈亭刚一说完,金八就慌忙道:

“喂喂,大师,这、这怎么行,我们也一起——”

“你小子给我闭嘴!”

“可是,你——”

“我们的任务是将她带到这里。接下来就要看先生的安排了——配角的使命完成后还继续留在舞台上,会很碍眼的哦。来,公主殿下您请进吧。”

“有劳了。”

不知踌躇的明子公主在高祖兜帽的帽影里微笑,轻轻颔首,便向寺院中走去。

“大师!喂!臭说书的!”金八愤然怒吼道,“你这家伙,刚才瞎说什么呢?你刚才可是扯着说什么公的母的,自天地初开之时,春色怎么融于花影,在六道街口跑啊叫啊什么的。喂!眠狂四郎可是有美保代小姐这位身份高贵的夫人了啊!混蛋!你竟然把这么个不知来历的、跟刚捣好的年糕一样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送了过来。先生的精气会抗议的,什么游魂啦阳物啦都会变得很奇怪啊。你个笨蛋鼯鼠!”

“您说得是——”

“开什么玩笑!喂!你说这下怎么是好?”

“把头从身体上换掉,让脑袋再机灵一点吧。”

“你说啥!俺头脑比别人灵光一倍呢,连手指都痒痒儿的,俺可是大盗来着。”

“顺便说一句,据说您这手指对女人们也非常有用呢。”

“给我闭嘴!如果今夜先生跟那个小姑娘发生了什么,臭老头,我一定亲手割下你这秃头!”

“割掉?真吓我一跳,神秘的龙宫玉箱——你脑子想太多了,吓死我了都,我这么有才识有学问的人,为何要以说书先生的身份死去呢——”

“不管了!我要溜进去,在客厅盘腿坐一晚上!”

金八贼头贼脑正欲进去,突然被谈亭一下抓住了手。

“金八!你到现在还没摸透先生的脾气吗?我们若无其事地跟进去看看!先生会怎么说?”

“什么?”

“他要是骂我们说‘你们赶快把公主带回去’那就坏了。公主既然一人进去了,先生自然也不能赶人家出来啊……放心,眠狂四郎可以搂着妓女或夜鹰[13]睡觉,但他一旦决定了的事,就算是杨贵妃一丝不挂地纠缠着他,他也不过是冷笑一下,绝不会动摇一分的……实话告诉你吧,金八,你听了可别吃惊啊,那位小姐其实是陛下的千金哦。”

“欸?!”

“怎么样?吓死你了吧,不把我的秃头割下来也吓得腿软了吧。先生对此事早已心中有数。正因如此武部老爷子才把她托付给先生。而且,武部老爷子很有胆识。随后我再跟你细说——我们该走了。你要是还想去看的话,可以抱着松叶屋的那棵大树听她嘤咛的呻吟去。”

“住口——”

两人离去。








别院中——

听到有人在院中问路,狂四郎打开窗户向外看去。眼前的一切,让他睁大了双眼,旋即小心翼翼地将明子公主请进屋里。

明子公主先是新奇地环顾屋子,才天真地歪头问道: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正是。据说是武部老人将您送来我这里——”

“是的。还有一封信。”

狂四郎接过信,拆开。

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请把公主殿下送去镰仓的松冈山东庆寺[14]。将她送去东庆寺这事,他事先已从武部那里听说——

松冈山的东庆寺,确切来说,是叫东庆总持禅寺。“总持”是从“陀罗尼”一词翻译而来,源自达摩大师的弟子总持尼。即,“禅尼寺”的意思。世间以“断缘寺”之名广为人知。在那段封建时期,女人是不可违背父母兄弟夫君之命的,然而只要她们拼尽全力逃进这里,这里便成为唯一可保她们一身安全的地方。

该寺的开山祖师觉山尼是秋田城介安达义景之女,十岁时便嫁给了长她一岁的北条时宗[15]。文永、弘安年间元朝军队入侵日本,北条时宗为抵抗元朝军队操劳过度,三十四岁便英年早逝。他死后,其夫人削发为尼,法号觉山志道大师。翌年(弘安八年)开创东庆寺。当时,觉山尼向执权[16]也就是自己的儿子贞时呈上了一封请愿信,大致内容如下:


女子委身于不法之夫,被视为寻常之事。或许女人心胸狭窄,才会有因突然的邪念而自杀之事,实在可怜。如有以上情况者,可投本寺,务必断绝与其夫之尘缘,延续生命,欲将此定为本寺寺规。望乞敕许。


日本救济苦难薄命女子的机构就初设于此。

自那时以来,此寺便处于兴亡无常与修罗轮回道之外,请求解救的女子络绎不绝。

其后历朝历代都将此寺院当作世外桃源加以保护。足利幕府、小田原北条氏、丰臣秀吉、德川家康都曾颁发禁令,承认寺院领地的所有权。世代的尼姑也都与为政者颇有渊源。五世用堂尼是后醍醐天皇的皇女,十六世渭继尼乃古河公方足利政氏千金,二十世天秀尼则是丰臣秀赖之女。

二十二世天渊尼圆寂之后,住持之位一直悬空,也曾有过法灯后继无人的时期。当时,僧尼渐渐来住,整理好逃入寺中女子的接收手续、文书等琐事,才又复兴起来。

现任院代蕙堂法秀尼乃水户德川的爱女。

——老头子想到了这么个好地方啊。

狂四郎把信卷好收起,看向明子公主。

“公主殿下,听闻您此前因不愿做尼姑,才从京都逃了出来,对吧?”

“是的。我被派往云华院做门迹[17]。”

京都共有四所只有直系皇族——即只有皇女才可以做门迹的比丘尼御所。分别为大圣寺(御寺御所)、宝镜寺(百百御所)、云华院(竹御所)和光照院(常盘御所)。

当时——

皇室中有伏见、有栖川、桂、闲院四宫家,席次在三公之下。因能成为三公的为摄家(近卫、九条、二条、一条、鹰司),故宫家地位在其下。这与现今的概念不太一样。宫家经济实力非常低下,也无任何权势可言。所以只有把出生的孩子们遣送去门迹寺院,此外别无手段可以维持生计。若家中孩子成为住持,寺院每年会有一百石或二百石的税收。

“虽然您不愿做尼姑,但当下不得不请您住到尼寺中去。”狂四郎面无表情地说道。

“欸?”明子公主清纯的眸子浮现出了疑惑与不安:“为什么?我不是要住在这里的吗?”

“此乃寒舍。”

“我想住在这里。”

“不可以。”

于是明子公主“啊”了一声,表情变得明朗起来。

“我放弃皇女这个身份不就好了?虽说现在跟已经放弃没什么两样……我做你的妻子不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住在这里了。”她一脸认真地说道。

狂四郎苦笑着说:“万万不可。在下不过一介贫贱的无赖浪人,既没有身份,也没有地位。”

“所以,我才说我也要放弃自己的身份。”

“仅凭公主您一人的决定,并不能使世间的事物皆如愿而行。”

“为什么?结为夫妇,不是只需要你我二人相互愿意就可以了吗?”

“在下根本没有要娶公主为妻的念头。”

“你是讨厌我咯?”

“不是说喜欢或者讨厌,像在下这种男人,没有资格娶您这样端庄娴静的公主为妻。”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资格?”

徒劳的问答。

“不管怎么说,在下希望您动身前去镰仓的松冈山东庆寺。”狂四郎斩钉截铁道。

明子公主清秀的眸子望着狂四郎,一眨不眨地说道:

“我喜欢你。”

生来身份尊贵之人,不懂得掩饰内心的想法。她的大胆,她的爽快开朗,让沿着漆黑的修罗之道一路行来的无赖浪人不禁畏缩起来。

狂四郎移开视线,说道:“天亮之前,武部老人会派快轿过来。请就寝吧。”

狂四郎说完,站起身,从壁橱内拿出一套寝具铺在床上。

“请——”

他施了一礼,正欲退到隔壁房间,明子公主大声喊道:

“不要走!留在这里。我不要一个人睡——”

狂四郎无奈,背对她坐了下来,抱起手臂,闭上眼睛。

明子公主站在那里一面用可爱的声音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一面解开腰带。红梅大纹绫子和服滑落在地,身上只留一件纯色的绯红绉绸中衣。

“晚安。”

听到她说完这句话就钻进了被窝,狂四郎心中想道:

——马上就能睡着了吧。

然而,数分钟之后,突然听见她问道:

“怎么了?”

狂四郎回头,看见她仍瞪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疑惑地反问道:

“您说什么怎么了?”

“你为何不也在这里铺个床被?”

“在下只有借给您的那一套寝具。在下已经习惯了躺在榻榻米上。冬天露宿野外也完全没有问题,在下身体受得了。等您睡着了在下就退下,到隔壁房间去。”

“不要!”

明子公主又使劲摇了摇头。

“你也要在这里睡觉,不许走。”

“您睡觉时,在下还是避开为好。”

“不,不行,我不要你离开。你也过来一起睡不就好了。”

狂四郎无奈,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

于是——

“你要是不睡,我也不睡了。”

说着,公主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狂四郎差一点就大声吼她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他静静地转过身去,说道:“正因为您是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人,才必须送您去尼寺。”

“我怎么毫无戒备了?”

“在下已多次说过,在下是无赖浪人。若与您共寝一处,成何体统。在下是一个缺乏自制力的男人。”

“所以……你让我做你的妻子不就好了嘛。”

“男女交合是什么样子,您现在还不知道。”

“你教我,我就随你。”

“公主殿下!”

“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只是个名叫明子的普通女孩。”

“还望公主殿下不要让在下为难……既然这样,在下就在榻榻米上睡吧。在下一定会比您先睡着的。”

“不行!”

明子公主第三次掀开了被子。

狂四郎渐渐有些生气了。

——对于舍弃皇女身份主动靠上来的女子,还要退缩什么?眠狂四郎,你本就不是那种为了明天而努力活好今日的人。生命不就是为了现在这个瞬间吗?改宗信佛[18]的天主教徒的私生子侵犯了皇女——这也算得上是因果报应了吧。神明的力量敌不过宿命啊。

“好吧。在下也睡到那床铺上去。”

一瞬间,狂四郎冷然说道。

明子公主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老老实实地躺下了。狂四郎和衣躺着,等待着她钻到身侧。

慢慢地……他转过视线,躺在一尺之外的明子公主捕捉到狂四郎凝视的眼神,突然发作似的,猛然挪过身子,把头埋进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狂四郎的手轻轻环绕着她的背,明子公主扭动的身体颤动得更厉害了。然而这并不是恋慕得更深了的表现,她一边抽泣着流着眼泪,一边从口中断断续续漏出的话语完全地证明了这一点。

“……我……很寂寞……独自一人……非常……非常的……寂寞……”

——是吗!这个女子也不堪忍受孤独啊!

世间再没有谁比这个男人更了解“寂寥”的滋味了。而且,无论贫富贵贱,它都会袭上人们的心头。那时,这个男人的神情中仿佛映出了清澈如水般的人间之善。

狂四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环抱着这位高贵纯洁的少女。

因为靠在坚实的胸膛上,她终于安心睡去。当她美丽整齐的皓齿间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时,狂四郎如影子般移开身体,从床铺中滑了出去。








然而,狂四郎离开床铺并非因为明子公主已经睡熟了。而是由于防雨窗上传来被小石子砸中的细微声响。

——来了,白鸟主膳!

他直觉地想道。

武部老人将明子公主送到这里之时,一定使了妙计。但这究竟能否成功骗过白鸟主膳的眼睛,从明子公主到来之时眠狂四郎心中就开始惴惴不安。

轻轻拉开一扇防雨窗,狂四郎看到在四间远的对面静静站着一个人影。

十六夜的圆月挂在夜空中,月色朦胧。那个被恬静的夜色濡湿的身影,鲜艳的色彩也沉寂着,他周身散发着隐隐约约的侠义之气,空中飘浮着好似华丽幻影般美丽的色彩。他单手持一枝玉兰花,花瓣大而肥厚。

狂四郎把防雨窗拉回去关好,赤足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悄声道:

“公主已睡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主膳默默颔首。

狂四郎在前面先行,来到了正殿前如降下一地白雪的平庭[19]。两人相隔九尺,面对面站定。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柔和美丽的强敌,狂四郎不禁想道:

——此乃我一生中屈指可数的大危机啊。

受伤流血也全不意外。

话虽如此,却未有丝毫恐惧战栗传到脊背和四肢,这感觉很奇妙。狂四郎曾经在这个古寺与鼯鼠喜平太、左马右近这两大强敌交过手。那两次他都记得有股战栗的感觉从脊梁往上穿过全身。

现在没有这种感觉。

但是,面对这个不知底细的强敌,狂四郎预感到此次遇到危机的可能性或许比前两次更大。

细想起来,无论喜平太还是右近,他们出现的瞬间都十分诡异,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杀气。而主膳则是彬彬有礼地丢一颗小石子过来,以这微小的动静为讯号就宣战了。他一面将狂四郎引出来,一面仍保持着手执玉兰风流静雅的姿态,仿佛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与狂四郎一同月下赏花似的。

这也证明主膳根本不将胜负置于心上。着实是个可怕的男人。

《常静子剑谈》一书中有如下一段问与答。

曰:胜有不可思议之胜。败无不可思议之败。

问:如何称为不可思议之胜?

曰:遵守正道之术时,即便其心未必勇猛强大也可得胜。回顾此心之时即为不可思议。

问:何为不可思议之败?

曰:违背正道之术时,则必败无疑。

主膳此人,想来,已然领会其中真谛。

“动手之前,在下有一事相询。”狂四郎说道。

“何事?”

“你将公主从桂离宫中带出,与她一同来到江户,途中又带她去了你的宅院,你为何能压抑住把她占为己有的欲望——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里,主膳轻启皓齿,温雅地微笑着,看向狂四郎。

“我与你这样性格别扭的人不同。我有梦。虽然对于下贱的女贼之流我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冒犯之事,但是在公主面前,我就变成了毫无抵抗力的奴仆。如果公主允许,舔她脚掌这种事我也会做的,只要是公主的希望,连尿我也会喝下去的。公主的高贵让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怎么样,即便是你也无法碰公主一根指头吧。我深信,任何想要侵犯公主的恶徒,面对高贵的她都是不能得逞的。所以,公主想要去哪里我从不会阻止她。因为任何人都碰不了她。我的梦永远都不会被人夺走。”

“原来如此啊——”

瞬间,狂四郎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不过,若我说……我眠狂四郎已经抱过公主了,如何?”

听到这些,主膳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沉默着将擎在左手的玉兰丢到地上。月下的庭院中——这才腾地一下充满了杀气。

“……”

“……”

两柄剑拨开月光,在夜空下一闪而过,春天的微风轻轻吹拂,樱花花瓣一片片盘旋飞舞着飘落下来……它们静静飘落的样子,反而给这凄绝的对峙之“静”,增添了相宜的微妙之“动”。

两人同时剑尖点地,摆出下段姿势——

而且,当狂四郎的无想正宗缓缓地画着圆月杀法的圆月时,主膳手中的剑也同时开始徐徐在空中转动,如同在复制他的动作一般。

换句话说——主膳用的是一刀流奥义中所谓“化敌人之招式为我所用,化敌人之优势为我之优势”的鹦之位。

一刀流奥义中又有“剑术,须知何处必败,何处必胜。首先要将必败之招变为必胜之招。将必胜之招变为敌人重点防守之处。将必败之处为己所有,必胜之处为敌所有……知化胜招为败势、化败势为胜招之术,乃达人也”。

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败;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便是如此。

配合着狂四郎的圆月杀法,主膳手中的剑也画着圆。

“……”

“……”

同时——两柄剑尖皆已描画出完整的圆月。

刹那——劈开月影朦胧的静寂之夜,发出两声相和的喝声——就在这两声喝声远远地、消失在半空之时——

一个黑影伏向了大地。另一个黑影步履蹒跚,朝明子公主熟睡的别院走去。他一步一步走着,离倒下的人越来越远。在他一路走过的地方,滴落的鲜血在白色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黑色的轨迹。



* * *



[1]大篱:江户吉原烟花巷中最高级别的妓院。

[2]罗生门河岸:江户吉原东河岸的别称。那里林列着下级妓女所在的切见世,因为经常强行拉客人,而被当作有鬼出没的罗生门看待。

[3]定府:江户时代不随从去参勤交代,而留居江户侍奉将军和藩主的人。

[4]小野道风:(894—966)日本平安中期书法家,日式“三迹”之一。

[5]出自《易·系辞上》。

[6]出自关尹子的《文始真经》。

[7]出自王安石《春夜》。春天夜晚的景色真是太美了,美得让人难以入眠;月光映照下的花影不断移动,已经爬上了栏杆。前两句是: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8]出自《大原御幸》。

[9]从白鸟到逃脱这四个词都押的“toli”的韵。

[10]八丁:江户时代对日本堤的俗称。

[11]吾妻桥:架在隅田川上的桥。

[12]御殿女中:江户时代,在宫中、将军家或大名府邸中从事内务的女性。

[13]夜鹰:江户时代夜间在街头拉客的下等暗娼。

[14]东庆寺:位于镰仓市内山地区的佛教临济宗圆觉寺派的寺院,山号松冈山,曾是镰仓尼寺五山之一。

[15]北条时宗:(1251—1284)日本镰仓时代中期武将,幕府第八代执权。五代执权北条时赖之长子。幼名正寿,通称相模太郎,也称法光寺殿。1268年任执权,历时十六年,取消北条泰时所建立的执权政治集体评议体制,实行个人专权。

[16]执权:镰仓幕府的政所长官,辅佐将军、统辖政务的最高官职。

[17]门迹:平安末期以后,皇族公家的子弟等住持的特定寺院。这里指这种寺院的住持。

[18]改宗信佛:江户时代,天主教徒屈服于幕府镇压并改宗信佛教。

[19]平庭:江户中期以后的用语,是书院庭院样式的一种。





尼寺暮色





纤细又零落的白云如薄纱一般轮廓模糊,一动不动地飘浮在春日午后的天际——

镰仓七条穿山道之一——通往山之内庄的坡道上,一个头戴圆顶斗笠的化缘僧刚刚走过,如睡着般无声无息。

不久——

嘿哟

嘿哟

伴随着号子声,两顶轿子爬上了山坡。

“喂——,歇一歇吧!”

后面的轿夫朝前面喊道。

刚才走过的都是起伏明显的险路,往前下坡路段就会轻松许多。

四个轿夫用肩膀支撑,拿起圆点扎染布擦着汗——

似乎有数骑的马蹄声,朝着他们所在的坡道追来。

轿夫们匆忙抬起轿子,往路边移动。与此同时,先头的一匹马已经“嗒嗒”地奔了上来。

是个腋下夹着短枪的年轻武士。马脚乱蹬着——是打算一口气冲下去吗?他紧扭缰绳,在马鞍上猛然反身,以一股猛烈的气势逼近。

然后,从轿子旁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在跑过轿子时,将短枪向后面的轿子扑哧一声斜斜刺出,这一神技,绝非泛泛之辈。

轿夫们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凉气……来不及喊叫就一齐四散逃跑。

其后骑马跑上斜坡的三人从马上下来,他们腋下的短枪枪尖儿都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其中一个轿夫一边逃跑,一边像是看到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扭过头一看:

——咦?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短枪刺穿的轿子旁边,不知何时那位坐轿的客人已经走了出来,站在那里。

是眠狂四郎。

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前天夜里,在龙胜寺的院内,左肩被白鸟主膳刺中的伤口,相当之深。

三支短枪的枪尖在对面二间之处齐齐指着狂四郎。狂四郎一边凝神盯着,一边对身后说道:

“公主殿下,您还是不要看的好。”

他觉察到前面轿子里的人想要出来的苗头。

被狂四郎这般告诫,明子公主只能静静地躲着一动不动。

此时,刚刚跑过去的先头武士调转马头,一边咂舌道:“可恶!真是糟糕!”一边跳下马来,拔出长刀。

狂四郎慢慢走了两三步,背对着对面的悬崖,站定。

从带明子公主离开龙胜寺之日起,他就已预料到路上会遭遇公仪庭番众的伏击。

事情是这样的。黎明时分,当泛白的天空渐渐翻出鱼肚白时,武部仙十郎打发来的快轿到了。狂四郎先让明子公主上轿,自己转到正殿前一看,被他砍伤倒地的白鸟主膳已经不知所踪。

不知道他已变成一具死尸了,抑或还剩一口气呢。不管怎样,将主膳带走的人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他也预感到从江户出发就一直被跟踪了。

突然在此穿山道中骑马来袭,虽然是敌人,也不得不教人佩服他们的周到。自己如今虽重伤在身,心中却早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诸位是从京都来的吗?”

狂四郎脸上满布杀气,表情恐怖,他横眉冷眼一一扫过面前之人,沉声问道。

这些人都是亲不知[1]组的人,一看他们的阵形就已知晓。

他原本就没指望他们回答。

“听说过‘江户之仇报在长崎’,倒是没有听说过‘京都之仇报在镰仓’。我就当诸位是嫌弃京都的寺院,想让人在镰仓的寺院给你们上供吧。各位来说说自己的宗派,我好给选个合适的寺院——”

他的嘲笑还未说完,正对的敌人大喝一声,一枪挥了过来,如电光火石般迅速。

其余三人眼见狂四郎意不躲避这必杀一击,依然站在原地,心下不禁奇怪。

攻击者与狂四郎仅仅只隔三尺间距,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像木雕一般呆立在原地。

一柄白刃已深深地插入一名攻击者的胸口。

狂四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敌人腰间抽出长刀迅速刺了过去。真乃天下无双的神技,绝妙至极。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第一个送命者俯身倒向泛着白光的地面。狂四郎再次用冰冷的眸子朝余下三人静静扫去,道:

“如各位所见,今日,我不打算脏自己的剑。我现在必须赶到东庆寺,你们的用心在下佩服。然,敢挡路者,下场与他一样,格杀勿论!”

“少废话!”

行刺失手的庭番,浑身散发着愤怒的火焰,一跃而起。

刃风朝狂四郎头顶呼啸而来。看起来如此,只因狂四郎于间不容发之际如幻影一般闪过,而在此之前他依然一动未动。

就在这一瞬间,不知狂四郎如何熟练使出这令人后怕的招式——只见第一个倒地的刺客手中握着的枪尖直直地插在杀过来的那人咽喉正中,顿时鲜血飞溅,口中挤出一丝临死之人发出的无以形容的沙哑惨叫。

想来,是狂四郎一脚挑起枪头以下的部分,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偏不倚直插对方的咽喉。

所以,狂四郎依然是两手空空,一动不动。

已损失两名同伴的庭番,避开狂四郎的正面,“噌”地一下左右分开。

两柄短枪俱以狂四郎为中点,像拉紧丝线一般,摆成一条直线的架势。

狂四郎没有看向任何一人,视线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一副令人骇然的样子静静地站着,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突然大声喝道:“还不动手!”

被他这一喝,左侧的敌人“咻”地一下猛刺上来。

狂四郎身子一沉。

右侧的敌人猛喝一声,朝着他伏下的身体刺了过去。

如流星般闪过的白光在眼前一寸的空间流转,狂四郎“唰”地一把抓过枪柄,身体似起未起,朝着左侧的敌人一下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的动作如电光石火般,瞬间就结束了。

“唔!”

“啊!”

同时迸出两声凄厉的惨叫。

两人同时被同伴的武器贯穿——左侧的敌人被长枪刺中侧腹,右侧的敌人前额正中被刺穿。

狂四郎未过度使用自己的重伤之身,凭借对手自身的力量便将阻碍悉数清除了。








镰仓街道上,一骑快马掠过长街,飞扬起一阵尘土,疾驰而去——

马上,明子公主的身子紧紧贴着狂四郎的背,轻轻地闭着眼睛。

结实可靠的男人的体温,一点一点融入自己的身体。血与血相融的喜悦,难以形容。

——就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吧。

明子公主心中如此想道。

出于本能的强烈爱慕之情,她紧了紧环抱男人身体的双手,此时,马突然被勒住了。

“到了。”

听到这冷漠的声音,明子公主睁开眼睛,望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色。

威严的山门上,悬挂着后宇多天皇敕笔所书“东庆寺总持禅寺”额匾。

寺院坐落在半山,由石垣和土墙建成,钟楼的大钟、观音堂、方丈堂、佛殿的屋檐,在树丛的掩映下层层叠叠,高耸于山间。

——啊啊,好讨厌!

明子公主又拼命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请您下马。”

刚从马上下来的狂四郎向她伸出右手。

明子公主下马后依然拉着他的手不放。

“我非要住在这个地方不可吗?”她怯怯地问道。

“是的,请您委屈一段时间。”

狂四郎抽出手,朝寺院正门走去。明子公主只得无奈地跟上。

此门乃是从骏府城迁移至此处时重建。禁止男子入内的牌子仍立在那里,对于逃入此寺的女人来说,这山门正是地狱与极乐世界的分界。据称,若逃至此山门前眼看差一步就要被抓到时,只要拔下发簪、脱下木屐或拿身上的任何一物往山门内投去,就算是已经进到寺中了,便可从追捕者手中逃脱。

门的一侧设有哨卡和寺院役所,监视十分严密。北边方丈堂的后面是断崖绝壁,西边后山的密林中尽是郁郁葱葱的老杉树、老松树,南面与镰仓五山中位居第四的净智寺相接,四周环绕着内外两重墙垣。

“劳驾。”狂四郎走到哨卡前招呼道。

窗户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卫兵探出头来。

“在下眠狂四郎,受水野越州殿侧头役武部仙十郎武士所托,将某家室显赫的小姐带到此处,请代为转达——”

卫兵想必此前已从方丈那里得了许可,便颔首道:“小姐托付给在下便可。”

狂四郎转身对明子公主催促道:“您快请进。”

“你也一起——”明子公主死命拉着他不放手,狂四郎避开她噙满泪水的眼眸,无言地指了指门前立着的牌子。

“我不要!你必须跟我一起进去,不然我不依!”

“在下跟进去也没什么用。”

“不!我想让你去见院代,亲口跟她约定绝对不让我当尼姑。”

“关于此事,您大可放心。武部老人在信中已经传达这个意思了。”

“但是——我想让你跟我去见院代,你明确告诉她我只是在此暂时逗留些时日而已。求求你,求求你了。”

“但是,卫兵是不会放在下入内的。”

狂四郎正说话时,只见一个带着随侍婢女的尼姑,脚步轻盈地从山门外走回寺中。

看那头巾的颜色,

——正是院代。

于是狂四郎大步迎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十分清澈。院代虽已上了些年纪,但是姿态依然端庄典雅,有种说不出的清雅之美。

狂四郎报上姓名后,那双清澈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她知道狂四郎。

把“希望不要让明子公主当尼姑,而且,她并不会在此逗留太久”这些话说完,狂四郎行了一礼,便欲就此丢下明子公主,朝外面的街道走去。

这时,院代先明子公主一步叫了一声,

“眠狂四郎先生!”

狂四郎回过头来,院代脸上带着微笑。

“老身看您奔波劳顿,请暂时在此处休息片刻——”

“不,在下还是——”

“尼寺中虽未准备任何东西款待客人,但唯有一件,为病患之人准备的药物还是齐全的。”

院代看出来了,狂四郎已身受重伤。

诚然——狂四郎的身体不容乐观,若是常人,受此重伤定然已经站立不住。肩上的重伤剧烈地疼痛着,又经过穿山道的那场战斗,他身心消耗巨大,已然发烧,持续的眩晕一阵阵袭来。

明子公主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

“狂四郎先生,不是已经得到许可了吗?快,进去呀——”








进入正门,登上高高的石阶,前方又有一道门屏。

“带客人去那边的小庵中歇息。”

院代吩咐婢女。

明子公主十分不安地询问道:

“院代师父,我过会儿还能再见一下狂四郎先生吗?”

“请您放心。”

院代温柔地对明子公主点了点头。

“狂四郎先生,你可不能不打招呼就走哦。”

明子公主白皙清纯的脸庞,在狂四郎因发烧而模糊的视野中忽远忽近。

——不会再见了吧。

狂四郎心中如此想着。他低下头,跟在婢女身后,沿着石垣朝观音堂方向走去。

于中门进入东庆寺,里面共有五个塔头[2]。分别在阴凉轩方丈的北面,海珠庵山门的右面,永福轩山门的左面,青松院佛殿的东北面,以及妙喜庵青松的北面。逃进来的女子与逗留的女子就在这些庵中居住。

狂四郎被带往的去处,不是五个塔头的任何一个,而是隐于观音堂之后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一处茅草屋顶的唐样庵[3]。

此庵富有一派古雅风趣,不禁让人遐想它是否于弘安年间开山之时便已在此呢。

或许是作为茶室修建的吧。婢女拉开门,狂四郎一步踏入,看到在四张榻榻米大的屋子中央,放着一个黑漆地炉。

地炉中炭火烧得通红,挂在钩上的铁壶发出微响。

狂四郎瘫坐在地炉边,看到炭火像云母一样忽闪忽闪发着光,他一边抑制着这幻觉,一边自嘲道:

——若是眠狂四郎在尼寺中因伤倒下了,那该是多么可笑啊。

他感到有些口渴,便环视屋子,看看有没有茶碗。

正当这时——

狂四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刹那间他以为这也是幻觉。

壁龛中挂着的小条幅上有一首诗——

狂夫明月下



沉醉不成欢



猛气依何散



剑鸣孤影寒

这不正是自己写成后交给美保代的绝句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中一阵惑乱,但随即恢复了平静。脑中的一隅骤然明朗。

——是了!

美保代就隐在这草庵之中。

武部仙十郎派自己将明子公主送来此处的缘由也顿时明了。

老头子在将男女人偶头交给自己时,不是说过了吗?

“你应该早已知晓,男欢女爱就好比那浮萍,这道理你应该早就知道。顺其自然的就是宿命。被岩石冲散,被卷入急流,或如飞瀑般落下,然若命中注定能再次相遇,前方自会有静静流淌的清泉在等待着你。”

——原来如此!

老头子的考量是,若他们二人命中注定会再见,那么在他送桂宫(明子内亲王)的时候定会相见吧。

凝然注视着自己所作的汉诗,狂四郎瞬间忘却了肩上的疼痛。

这时——

传来一阵脚踏石路走近的足音。

狂四郎立刻从袖中拿出小笼箱,放在壁龛上那插着与此间相称的山茶花、雕刻着枕草文的古壶旁边,然后勉力踉跄起身,孤寂地从后门离开了。

狂四郎的直觉不错,回来的草庵主人,正是美保代。似乎是刚在佛堂念完经,她一只手里捏着念珠。

美保代坐在地炉边……目光随意地落在炭火上,放松身心,静静地沉浸在这闲适的一刻中。

移住到此草庵,已一月有余。与还在龙胜寺时毫无二致,依旧是孤身一人。不同的是,心中的希望之灯灭了。

正因为是事事忍耐着坚强至如今的美保代,才能在这孤独的地狱中,不丧失理智地活下去吧。

至今,美保代也从未投入全部身心释放过自己的激情,一次都未曾有过。因为她不懂得表达自由、奔放的欲望。头脑聪明、德行出众虽让她的美貌与举止有了品味,然而,这同时也给她带来了不幸,将自身禁锢在难以自拔的宿命观之中无法动弹。

这个不幸的女人年纪尚轻,却一直压抑着身心上想要热烈地回应爱恋这种感情的冲动。甚至会让人以为,她这样做是不是恰巧为了积蓄力量,以承受现在的这种孤独。美保代的灵魂将自己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了狂四郎身上。但是,美保代的身体至今还未能从狂四郎那里得到过令她发狂的愉悦和快感。

正因如此,美保代才能不诅咒宿命,在没有任何希望的孤独中,一个人悄悄地生活下去。

波澜不惊的激情,就宛如这炉子中将要燃尽的炭火般,只在回忆的世界中,无声地燃烧着。狂四郎那冷静透彻的眼眸,阴郁的侧面,说话时不高不低的语调,轻盈敏捷的身手——回忆这些关于他的片段,成了她对生命唯一的执念。也是这悲剧中的女人所选择的可悲的生存手段。

历经风雨才能让爱情更牢固——这句话对美保代这种命中注定必然要同自己做一番斗争的人非常合适。

不知何时——透过窗户的阳光落到了地上,黄昏的影子悄悄钻到了各个角落。

美保代回过神来,想到花瓶里的水该换了,便走到壁龛前,不经意发现花瓶一旁放着一个十分眼生的小匣子。

——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

随手拿起来正要打开盖子,门口出现两个人影,是院代和明子公主。

美保代慌忙把小匣子放回原处,将两人迎进来。

“这位是——”

院代的话还没说完,明子公主朝屋内看去,带着哭腔叫道:“不在!狂四郎先生不在!”

美保代哑然地看着明子公主。心想这真是个疯女人。然而,当美保代看到院代带着些微困惑的颜色说出接下来的话时,她才突然醒悟。

“眠狂四郎先生已经回去了吗?”

美保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桂宫明子内亲王殿下。眠狂四郎先生将她从西丸御老中的宅邸迎送到这里……老身看狂四郎先生身体欠安,就命下人把他带到了此处,可是……”

院代从武部仙十郎的来信得知了狂四郎与美保代的关系。

“若是方便希望能让他们见一面。”对于仙十郎的这个请托,其实,院代的心里是拒绝的。然而,当看到狂四郎身受重伤的样子时,她突然改了心意。本想不声不响地让他与美保代见上一面……”

“没有看到吗?”

听到院代的询问,美保代拼命抑制住加速的心跳,捂住胸口答道:“是。”

鬓发、嘴唇、手指、膝盖乃至全身都像疟疾发作似的,哆哆嗦嗦地颤抖。

——那个人,他来过这里!

感觉就像做梦一般。

——真的来过!然后没有见我就走了!

美保代绝望的悲伤如怒涛般席卷全身。

这时——明子公主突然“啊”了一声,快步朝壁龛跑去。

“狂四郎先生为什么留下这个就走了呢?”

美保代闻言抬起头来,看到明子公主打开了小匣子的盖子。

是男偶人头和女偶人头——

“啊,那是我的——”美保代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声,端庄姣好的面容上交织着异样的惊愕与欢喜。明子公主紧紧盯着她那煞白的脸问道:

“你就是叫美保代——的那个人?”

“是的——”

然后——在不期而至的沉默中,明子公主极力压抑住胸中澎湃的复杂感情。

“狂四郎先生为什么不见你一面就离开了呢?”

这句话打破了沉默。








狂四郎在梦中。

似乎是秋末时节。

天空被厚厚的高积云覆盖,掩得大地没有一片影子。雁群掠过,寂静无声。

少年狂四郎轻轻地挥动竹扫帚,打扫银杏树的落叶。

似乎是与母亲一同住过的广尾町的祥云寺。不,看着这里高大的公孙树,应该是宫益町的御岳神社之内吧。

不管是哪里,打扫干净的地面上又有落叶沙沙飘落,肃杀的树丛中薄雾弥漫,四周静悄悄的。

大概是黄昏。草木山石一个个全都隐入了黄昏的黑暗中,只能辨出模糊的轮廓,只有潮湿的气味朝狂四郎飘去……

突然——狂四郎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手中挥动的扫帚停了下来。

——像是母亲的声音,但……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这个声音是从现实世界传来的。狂四郎半张开了眼睛。

他还在东庆寺内。

他从美保代住的草庵溜出来,径直拐入了寺院后面的小道,正要离开时,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冲撞,跌下两间开外的悬崖,然后就昏倒在了葎草丛中,失去了意识。

“狂四郎大人——”

这个声音是美保代的,从悬崖上传来。但是,狂四郎知道——这不是发现眼下的他后喊出的声音,而是她在对着傍晚的天空呼喊着幻想中的狂四郎。

——我在这里!

狂四郎在心中回应。

想要站起来,想要大声地喊出:“我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阻止着他。

耳中不经意间响起一个声音。是前几日在茅草屋时静香的声音。

她回答他:“那个人是禽兽。”肯定了左马右近侵犯美保代的事实。

在那之前,狂四郎本想等见到美保代后,就狠狠痛骂她一顿:

“因不可抗的过失而让自己受苦,真是太蠢了!”

但是,当知道美保代就在这里后,却突然想起了静香的话语,因他心中存在着矛盾的业念,他虽同情被因出身凄惨而烙上无用之烙印的男人侵犯过的女人,但还是有着强烈的反感情绪。

——还不到再见的时候!

狂四郎如石块一般一边横身躺下,一边对自己说道。悬崖上美保代远去的微弱足音,重重地敲打着他的心。

不久——摇晃着站起来的狂四郎,拄着无想正宗,宛如受伤的雄狮,披散着头发,拨开茂盛的灌木丛,沿着陡峭的山坡一步一踉跄地朝山下走去。

日暮后的天空,星星开始三三两两地闪烁起来。



* * *



[1]亲不知:位于新澙县境内的一处断崖地带。

[2]塔头:祖师或高僧死后,弟子们敬仰师德,在塔的附近建起的小院。

[3]唐样庵:日本镰仓时代由宋朝传入日本的禅宗寺院建筑风格。





悲愁的山丘





黄昏的街道弥漫着微暖的雾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热闹声响。

……町内的木户口是城门,那里有孩子们打斗时的金属碰撞声,有普化僧[1]的箫声,有卖油[2]郎和卖吉井砚商贩的叫卖声,还有唐人糖[3]商贩的笛声,定斋[4]的药箱上金属环的响声——

一天即将结束,行人步履匆匆地往回赶。立川谈亭却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嘴里哼着小曲,在今川町的小巷里溜达。他唱道:

“欣赏对方的假黑痣,又是拉钩,又是向神发誓……鸡毛蒜皮斗嘴忙,创建家庭喜开怀,心不在焉笑起来——过来了吗?是的,来打扰了!”

突然打开格子[5]窗的,正是文字若的家。

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气。

“哎?真是奇怪啊,里面太安静了——等待情爱的夜晚,诡异的内厅。天还亮着时,我就开始心慌意乱了。她睡衣上的腰带,一丝不乱的下摆,还有那衬裙,那扭扭捏捏的姿态。文字若她到底去哪里了?去二楼了吗?”

起居室和练习场也都没有任何人迹,谈亭咚咚咚地上了二楼。

文字若倚靠在窗户的扶手上,呆呆地仰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

她那洗净的头发不泛油光,随意地盘起,横插在头发上的黄杨木簪摇摇欲坠。没有抹白粉的脸显得苍白,透着凄凉。她向茶弁庆[6]格子的衣襟处伸出一只手,散漫地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这副姿态与常日里文字若畅快而又妖艳的样子迥然不同。

“嗬——你这样子吓我一跳。让我来替你分担苦恼吧……反正下也是下雨,飞起一声鸣叫定是杜鹃,不要不解风情嘛。”

文字若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把坐垫拿过来说道:“有何贵干?”

“就措辞来说,十分文雅——常磐津文字若,你今日改换志向,因为自幼就接受的女今川庭训的严格教导。如今,你应感到耻辱,是改正迷失心智的时候了。”

“心中的破琴[7]和古琴线,露水之命实在可悲,昨日那春天的宫鹰——”

“今日啼声呜咽。”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入乡随俗,不管住在虾夷[8]还是江户,同样的一生,这可是应该好好考虑的关键之处。”

终于,文字若露出了笑容。

“生为女人,实在讨厌,真的令人郁闷啊。还不如死了的好——”

“桑原、桑原——。黄泉路上无老少。不知为何年轻人动不动就想死。到我这般年龄时,若有时间想那种白痴事,就想在脚底黏上饭粒,再黏到地上。”

谈亭说完,就一直盯着文字若。

文字若把身体给了白鸟主膳,导致主膳被眠狂四郎生擒。之后,她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不再教练弟子,也不化妆,百无聊赖地打发着这百无聊赖的一天又一天。谈亭早已知晓此事。

“真的,女人啊!真是麻烦啊。”

“话虽如此。但仅仅靠思量这些来独自生活的话,就会一直沉溺在仇恨之中,落入不该沉溺于此的时候却沉溺了的境地——也就是说,在疾风骤雨到来时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遮挡,您自有您自己的方法来面对这疾风骤雨。所以,您应该沐浴更衣,衣着整洁,盘起你的秀发,好好装扮自己,把衣服从当铺赎出来——”

“顺便,找到直立于心中的正主,对吧?”

“对对。就你现在的情况来说,就让不请自来的鄙人立川谈亭来做你的夫婿吧!”

文字若站起身来,说道:“那么,请饮一杯吧——”

“这眼神真是风情万种啊,真想让金八也见识见识。”

来到茶室,两人由长方形的火盆隔开,相对坐了下来——

格子门开着,外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文字若走出去,只见一个身穿古朴素雅胡麻秆纹样的唐栈留[9]、腰上系着博多带的微胖町人,弯着腰询问道:“在下次郎吉,请恕在下冒昧,眠狂四郎先生是否还留住于此呢?”

“没有,他没有来过。”

警觉的文字若冷淡地摇了摇头。

“那么,现在是哪位客人在里面呢?”

“这个——”

这时,立川谈亭从拉门的阴影里轻轻探出头来,笑着说道:

“怎么了?次郎吉。”

“欸?你们认识?”文字若眉头轻舒,回头问道。

“也不算是认识吧。这位仁兄以上不了台面的行当为生。也就是呢,他是像老鼠一样‘拜访’了日本所有大名的宅邸,名声在外的江洋大盗次郎吉大人呀。”

立川谈亭经常在两国大路上的澡堂柜台读《鼠小僧大闹大名府邸》这本书,听者喝彩不已。








次郎吉从谈亭那里得到消息,前去古寺龙胜寺的别院拜访狂四郎。当时已是次日午后。

——妙哉妙哉。江户有三个我喜欢的女人,但三年后重回此地,最先想见的并非是她们,而是不拘世事的浪人啊,嘿,我鼠小僧也有优点嘛。

他心里自言自语道。

回到江户的话,一定会被逮住——眼前也浮现出了被捕之后,最后会在小冢原的刑场下地狱的场景。实在不愿如此的次郎吉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一直希望着再见一次狂四郎。

次郎吉踏着假山石向着窗户全开的别院走去。不合时宜的是,他连自己的心跳都能感觉到。

当次郎吉想到狂四郎那副看着自己、嘴边刻着冷冷微笑的面容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还活着啊,次郎吉——”

狂四郎的声音,也久违地在耳畔响起。

但是——

次郎吉脱掉鞋子进到屋里的瞬间,神情突然紧张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在那里——在寝具上躺着的狂四郎,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睡颜凄惨又羸弱。枕边的炉子上煎着草药的铁罐喷吐着药气,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这家伙情况不妙啊!狂四郎居然重病在身,我做梦也想不到啊!

次郎吉一个人痛苦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在相隔不到一块榻榻米的地方,凝视着狂四郎的睡颜。

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显出乌黑的阴影,秀挺的鼻梁看起来更加挺拔,脸颊像被削过一般瘦削,毫无血色的嘴唇里发出凌乱的呼吸声。

与病痛的憔悴相比,孤独的虚无之业念在睡梦中渗漏出来的表情,强烈地击打着次郎吉的心。

——为什么,睡颜如此寂寞!这跟先生的本性不符啊,定是遭受了什么不幸。对了,您还说过:“我睁着眼时,总是在自欺欺人。不,或许我还不知自己在自欺欺人。”——像我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当时并不太理解那句话的意思——这么看着您寂寞的睡颜,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那句话了,我觉得好像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半刻多钟,次郎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狂四郎的睡颜。

住持空然僧从库里[10]过来给狂四郎肩上的伤换湿毛巾时,狂四郎曾一度微微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上了,没说一句话。

次郎吉小声地请求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您尽管吩咐。”

“帮我给他的额头降降温吧。”空然说道。次郎吉马上用黑色水桶提来井水,沾湿毛巾后立刻敷在狂四郎的额头上。一直闭着眼睛的狂四郎叫了一声:

“次郎吉——”

“我,我在!”

次郎吉眼神一亮。狂四郎明明没有看自己一眼,但还是注意到了——知道他敏锐的直觉没有衰退,次郎吉的心中就像突然有光了一般,心情也明朗起来。

——果然是眠狂四郎先生啊!即便身体衰弱至此,神经依然敏锐啊!

“怎么从江户回来了?”

“没,也没什么事——”

——是来看望大人您的啊。

这样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会被抓起来哟。”

次郎吉望着闭着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狂四郎,感动得眼角发热。

然而——他还是努力用欢快的声音说道:

“绝对不会被抓的!厌倦了俗世的话,我就自报姓名去。话说回来,大人。您住在这里的消息,那些敌方的家伙,知道吗?”

“嗯——”

“必须从隐居地搬到别处啊。那个淫乱的高姬带着亲不知组的那群人从京都过来了。昨天,他们去了浜御殿。”

狂四郎对此毫无反应。

实际上,亲不知组中放荡不羁的才子白鸟主膳已经被砍倒在这院内了,先回的四人都毙命在镰仓的路上了。即便高姬带着亲不知组的全部成员杀到这里,我也未必会怕。话虽如此,这副病躯也有心无力,高姬不仅企图活捉自己,或许也有期待照料自己而把自己强行带走的意思——狂四郎的心中突然涌出了这样虚无的想法。

“呐,大人,还是先别说坏的情况了。今日之内,最好还是换个地儿住吧。”

“懒得动了。”

“现在可不是这样说的时候啊。”

“别担心。女人在她喜欢的男人得了病时,可是格外怜惜的。另外还藏着你这个高手呢。”

“此一时彼一时啊。”

在京都的时候,次郎吉曾巧妙地把被高姬生擒的狂四郎救了出来。但是,当时也多亏了健壮的狂四郎一下子就用神奇的手法解开了束缚着他的绳子,因此才能悠然地从玄关退了出来。

这次,即便次郎吉能够偷偷潜入切断绳索,以狂四郎如此的病躯,要想逃出去,恐怕难上加难啊——

在次郎吉惶惶不安的看护下,狂四郎再度昏昏入睡,发出凌乱的呼吸声。








……无数诅咒和嘲笑的声音,在虚空的黑暗中迸发出来,波涛汹涌般杀向狂四郎。似乎是他迄今为止所斩杀之人的亡灵声。

这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变成像黑暗暴风雨一般凄凉的轰鸣,紧紧包裹着狂四郎——恐惧变得不堪忍受。狂四郎自喉咙里大叫一声,一下子恢复了意识。

他微微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给他换冷毛巾的手。那不是次郎吉的手,而是一双洁白如蜡、光滑如玉的手。

他满心疑惑地移开视线,看到了静香毫无血色的脸。

四目相对,静香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如泡沫般虚无,一下子又消失了。静香垂下眼睑。

“次郎吉那家伙应该在这里的——”

窗户上映出的树影淡去,他知道已到黄昏时分,于是这般问道。

静香低声回答:“他说要去拿治疗刀伤的良药,出去了。说是明天早上回来——”

静香来到这里已经一刻钟了。望着狂四郎病中憔悴的睡颜,静香和次郎吉一样十分愕然。

静香看上去所受冲击异常激烈,即使是一无所知的次郎吉,也能推断出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可以来看护他吗?”静香突然向次郎吉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次郎吉有些手足无措。

“这,嗯……那就拜托您了。”

次郎吉迅速离开了房间。

“有事吗?”

“是,是——不是……”

静香抬起的眼眸恰好碰上了狂四郎的视线,她显得十分慌张。然后,她细声说道:

“我来告知您,我要去江户了。”

“去哪里?”

“……”

沉默片刻之后,静香回答说在庄内的鹤岗有一位父亲那边的姑姑,想去投奔她。

“那之后,没有收到朝廷让你前往京都的命令吧?”

“不,并没有——”

狂四郎看到微微摇头的静香,从侧面看上去像是刷上了冷冷的寂寞之色,想必那是懊恼带来的结果。突然,他脑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静小姐——”

“唉。”

“如果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出现的话,你或许就不会这样不幸了吧……我迄今为止都没有让女人幸福过……我母亲生了我是不幸。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似乎就背负着使女人不幸的宿命。”

“……”

“我并没有打算向你谢罪,谢罪什么的,没有任何意义。这本是在之前,将双目失明的左马右近强推给你的时候,就该说的话。即使是现在,也能重复同样的话。但是,如果你现在有什么想要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无论何事我都会去做。只要从今往后,你能过上心情明朗的日子,即便只是些许……或许这也是为了我自己。”

狂四郎的声音,是静香至今未曾听过的,稳重而又饱含着温柔。

漫长的沉默。

静香嘟囔着说道:

“也……没什么。”

“是吗——”

狂四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理所当然。时至今日,自己还未曾为这个可怜的女子做过什么。

——最终,我还是拯救不了任何一个不幸的人!

狂四郎在自嘲中,闭上了眼睛。

不知何时,静香的身影消失了。狂四郎注意到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他手边放着一封信,上面写着“狂四郎先生”。打开一看——

“静香希望借由您的手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我的内心充满着鞭笞的痛苦,得知您身体违和,当看到了您病中憔悴的面容时,心下已决定之事一句也没能说出……您大可嘲笑女人的这种浅薄。静香说了谎。我向您保证,美保代小姐是肯定没有受到右近侮辱的。那天晚上我尾随右近去了美保代小姐那里,在他还未做出过分之事时,我出手阻拦了他。美保代小姐一直昏迷至第二天早上,承受本不存在的耻辱,想必她也错想了吧。实际上绝对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请您告诉她,让她安心吧,作为已经皈依上帝的人——静香居然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死后肯定不能上天堂了吧。真是万分抱歉。衷心祝愿您和美保代小姐能够百年好合,永远幸福。

谨上”

狂四郎抓着信纸站起身来,阴郁的眸子凝然望向空中。

——静香!我说过不会向你谢罪的!你有必要向这么冷酷的男人道歉吗!

——好!我不要美保代了!我要娶你为妻!

数分过后,狂四郎恢复了往日的打扮,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山门走去。

“先、先生!不行啊!”

从屋里奔出来的次郎吉脸色大变,追了上来。

“这、这样的身体出门,太乱来了!您有什么要办的事就让我替您去办吧。请您告诉我!”

“这事只有我能办。”

“但是,您现在的身体,我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非要现在去做。大人,求求您了。就让我替您做吧——”

“备马!次郎吉——”

“欸?”

“快去把马牵来!快点!”

狂四郎态度凛然,没有任何余地的神色和语气,让次郎吉一瞬间就咽下了拒绝的话,扭头盯着他,然后一声不吭地突然跑出山门。

狂四郎担心静香自尽,非常焦躁。

信上的泪痕还没有干,静香应该是在天亮之后才离开的。

——现在去追的话,一定能赶上!

狂四郎为了打消心中的恐惧,坚定地对自己说道。








江户早晨的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骑马人风驰电掣般疾驰而过。

与晚上天黑得早不同,早上阳光开始照射大地之时,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经商的町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身兼数职的武士的身影也穿梭其中。这就是当下的江户。

那骑马人不顾来往行人众多,依旧策马狂风般疾驰,被嗒嗒马蹄声吓到的人们刚一闪开,那马儿早已疾驰到数米之外了。

该不会是什么魔鬼在赶路吧,感到毛骨悚然的人不止一个两个。骑马之人那苍白、病态、憔悴面容之凄惨,不由得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狂四郎最终骑马进入的地方,是涉谷宫益町尽头,仍保有武藏野痕迹的杂木林。

乐水楼隐宅与两年前狂四郎第一次造访时并无二致,是一处与世隔绝的闲寂空间。

就在狂四郎轻轻下马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迈着轻轻的步子,穿过冠木门[11]。

木板屋檐深处的玄关,透着古雅之美。但是,这种美却并不能让狂四郎此刻的焦躁之心镇定下来。不,反而招致了他的反感。

听到问路声出现的女佣,看到狂四郎如此凄惨的面容,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想拜见你家老爷,在玄关这里就可以。”

松平主水正立刻出现在狂四郎面前,

“噢——狂四郎,你生病了?”

看着松平主水正瞠目结舌的表情,以及他发自内心所表现出的骨肉至亲的慈爱,狂四郎特意冷淡地问道:

“静香小姐,有没有到您这里拜访?”

“不,不曾来过。”

“她去探望我的时候跟我说,她要前往住在庄内鹤岗的姑姑那里——”

“静香的姑姑五年前就过世了。”

只听到这儿,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已成定局。

“告辞。打扰了——”

狂四郎一下子冲出了大门。

老人慌忙想要叫住他,但他像是没有听到似的,脚步声已然远去。

当狂四郎返回马旁的时候,脑中直觉一闪。

——莫非,是在那里?

载着狂四郎的马如离弦之箭,飞驰在绕着涉谷丘陵山脚的河边小路上。山野上开满了油菜花。微风把那花香吹满了明媚春天的穹宇之下。悠然自得的牛叫声,绿油油的麦田,四周树木环绕的农家院落——这一切显得如此平和而美丽,在这样的风景中,完全没有死亡阴影插入的余地。

狂四郎希望自己所想之事不会发生。

但是——

他的直觉是对的。

狂四郎在栗树林的前面下了马,向着树荫下伐木人的窝棚飞奔而去。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全身如坠冰窖。

静香就在那里。脖子上戴着青铜的十字架,膝盖绑了起来,双手合掌,就那么靠在柴火垛上——

两年前的夏天,为了躲避突然而至的暴雨,他们躲进了这个小屋……风停雨住之时,静香的身心都已经完全属于狂四郎了。在这里,静香第一次知道了女人的快乐,而现在,她把它选作了她人生最终的归宿。

“静香!”

他抱起静香,一股轻微的麻药味向鼻孔袭来。

“静香!你这个笨蛋!”

他使劲地摇晃静香的身体,感到静香已经难逃一死了。但是,哪怕只是再一次恢复意识也好。他让静香仰卧,两只手按压她胸部隆起的下部,想要让她恢复知觉。

已经褪色的嘴唇渐渐张开,有了微微的鼻息。第二次按压之后,静香颤抖的嘴唇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静香!我是狂四郎!听到了吗?”

静香不得不花费一些时间,才能在微微睁开的瞳孔里,映出那个拼命叫喊自己的男人的脸。

“啊……”

“听到了吗?”

“我,我很高兴——”

静香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沾满睫毛,从眼角流了下来。

狂四郎牢牢地抱紧了生命一点一滴逝去的年轻身体。

静香用最后的余力搂住了狂四郎的脖子。

“在,在你……母亲的……”

“嗯?”

“旁边……你亲手……把我……埋在……那里……”

“好,我听到了。”

“……我很幸福……”

几乎没有意识的静香,渴望着狂四郎的嘴唇。

……静静地,长久地,吻在了一起。

当狂四郎离开静香的脸时,她已没有了气息。








狂四郎牵着马,马上面驮着静香的遗体和挖土工具,朝山丘走去。一处林子旁边,七八个武士一直盯着他。他们都蒙着面。

不知狂四郎是否注意到了这些人——他黯然的眼眸只是落在地面。

狂四郎抱着静香的遗体登上山顶。在山顶的漆树下,他将静香轻轻地放在青草上,然后手握锄头,站在母亲的墓前,心中想道:

——母亲大人在上,今后有人跟您聊天了。

他向母亲墓地旁边的地面挖去,忽然停住动作,扭过头来。不知何时,那些蒙面武士已半圆散开,在离他三间远的地方站定。

虽说是如此病躯,但把静香的遗体丢在此处而逃走这样的想法,狂四郎从来不会有。

挖好墓穴,将静香的遗体埋好的话,那么就算是狂四郎,也早已没有了与强敌对决的体力。

——但是,我和静香约好了啊。

“见到亲不知组的各位,在下深表荣幸。我希望各位能本着武士的仁慈之心,让在下将这位死者下葬后再说其他事,可以吗?”

“可以。”

指挥的男子点了点头。

“我们给你帮忙也行。”

“这在下就要谢绝了。我已跟她约定好,要以我一人之力亲手将她埋葬。”

时间过去了半刻——

狂四郎终于挖好了一个五尺余深的长方形墓穴。

他抱起遗体,将其放入墓穴之中。狂四郎居然还有力气来完成这些动作,实在是不可思议。

然后,狂四郎双手捧起泥土,稀稀落落地撒向墓穴中仰卧的遗体上时,忽地仿佛崩溃了一般,趴倒在地。

始终沉默地注视着他的武士们,静静地向他靠近。



* * *



[1]普化僧:普化宗的僧人。

[2]油:灯油。

[3]唐人糖:文政至明治时期,一身唐人的装束吹着唐人笛,边唱边跳的沿街卖糖的人,也指他所卖的糖。

[4]定斋:丰臣氏的时候,药师村田定斋根据明朝人所传来的药方所配的药,对夏季的疾病有很好的功效。

[5]格子:窗户的纵横格子,窗棂。

[6]茶弁庆:蓝紫色与茶色交织的格子纹样。

[7]破琴:将琴毁掉。来源于伯牙与子期的故事,春秋时期善琴者伯牙因知音子期的去世而剪断琴弦,不再弹琴,用以表示知音难求之意。

[8]虾夷:为北海道的古称。

[9]栈留:江户时代木绵的条纹织物的一种。

[10]库里:住持僧及其家属的居室。

[11]冠木门:两根木桩上搭一根横木的门。





地牢里的武士





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眠狂四郎苏醒过来。

就算用他那黑暗中依旧敏锐的视力,还是无法看透黑暗。而黑暗,犹如黄泉之国黄昏的微光一般,在眼前影影绰绰。

狂四郎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看样子他已在这里躺了许久,仿佛连身体的最深处都感觉到已冰凉。

他尝试着站起来,但四肢的关节却不住地疼痛。深深的疲劳感,让勉强站起身来的狂四郎,暂时处于一种茫然和虚脱的状态之中。

狂四郎把静香的遗体埋到母亲的墓旁后就昏倒了。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对了!

突然,狂四郎苦笑起来。

他内心一隅不禁浮起这样的想象:在丘陵上被蒙面人逼近之时,如若他们是受将军女儿高姬唆使的话,那么自己这次定会落得个像上次在阿弥陀峰决斗失败时一样的下场吧。

已经丧失与敌对战的意志之人,就是一根悲惨倚立着的稻草。一击即垮。

——我眠狂四郎竟也沦落到如此田地!

狂四郎自嘲着,抱起胳膊——就在此时,他那敏锐的神经本能地转动起来,猛地察觉到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还有一个人。

没有杀气,看样子对方对自己似乎并没有加害之意。

“喂,那位仁兄——”寂静中,狂四郎向对方招呼,“你也是被抓进来的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稍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如果对我有戒备之心的话,大可不必担心。看在你我同被囚在这里的分上,可以告诉我这是哪里吗?我只知道这是个地牢——”

对狂四郎的问话,对方依旧保持沉默,久久不语。狂四郎等得厌烦,只得随便躺了下来。

他朝着满是昏暗的空间望去,心中想着:

——这样一来,就想着要继续活下去。看样子他们不会就这么轻易就把我埋了的。

狂四郎低声吟唱起谣曲《咸阳宫》:

“……七尺屏风可越过,罗觳[1]衣袂可挣断——”

此时——

传来咔嚓一声。想必是击打火石的声音吧,烛台一下子被点亮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躺在那边的寝具上。

此人看起来相当年长,可能是被关在这里以后才变得如此衰老吧。也许是经受了很多苦难的缘故,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他那深陷的眼窝中仍然带着暗淡的光。话虽如此,拿打火石的手已然骨瘦如柴。

狂四郎从他那秀挺的额头和鼻梁上,看得出此人家世显赫的气度。枕头旁边除了亲鸾[2]所著的《教行信证》[3]六卷本外,只放有寥寥几件日常用品。

那老者一边仰头望着天花板,一边喃喃自语道:

“我觉得您很擅长武术。”

大概是由于喉咙有痰,他的声音瓮声瓮气,而且嘶哑。

狂四郎能够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中,觉察到与他两间之隔的地方,躺着一个没有发出声音的人——那囚犯,就是在说这件事。

狂四郎没有回答,只是环视了一下这座地牢。四周就像是飞散着棉絮一般,尽是白色发霉的石壁。天花板是扁柏木板制的,支撑天花板的则是铁棒,细密组合成龟甲之状,就算是能够跳起越过,也不可能冲出这里。四周没有窗户,石阶上只能单面打开的铁格子门紧闭着。外面的空气大概只能通过那里进来吧。不用说,门的另一边是隧道。可以想象得到,要想到达地面的话,就必须再打开一扇门。

“您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唉——已有两年光景了吧。”

“如果是朝廷的牢房,这处置多少有些不对劲啊——”

朝廷的牢房是不会给囚犯经书典籍的。而且,从这里器皿中的剩饭残渣看,牢饭无疑是十分丰盛的。狂四郎也是如此,不知什么时候他左肩上的刀伤也得到了治疗,伤口上敷的药从味道上就可判定出价格不菲。

“如您所推断的那样,这里不是朝廷的牢房。这个牢房是一个叫备前屋的町人所建。”

“原来如此——”

狂四郎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来,指使亲不知组的不是高姬,而是有着奇妙友情并且彼此惺惺相惜的宿敌。囚犯继续说道:

“您大概也知道吧。原洲崎[4]的日式酒家‘升屋’——”

“听说了,现在新的‘升物’在柳桥的河岸红红火火地经营着……”

“新升屋就在这地牢的上面。”

宽政时期的大海啸中被冲毁的,江户烹饪界首屈一指的酒家——升屋,两年前进行翻天覆地的大规模重建时,关于经营者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也曾有知情人士爆料喧嚣了好一阵。但是最终也没有探究出这主人究竟是谁——

狂四郎告诉自己,这样一来就必须慢慢接受死亡这件事了。

然——

天花板上突然响起了细微的声音。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就像是蝼蛄之类的虫鸣一般。狂四郎探视着发出声响的地方,突然站起来举起了烛台,走在那下面把烛台举高。正在这时——突然扑哧一声,锥子尖儿穿透了天花板,然后又立刻缩了回去。

“先生——”

从那个细小孔洞里,远远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普通人的耳朵一定是听不到这个声音的。可狂四郎的五官何等了得,在此已经没有赘述的必要了吧。

“是次郎吉吗?”

“是的。”

鼠小僧次郎吉听龙胜寺住持说“阿眠大概是去追那位女施主了吧”,就求得了静香的住址,奋力追了上去。在静香的茅草屋中,自然没有看到两位的身影,次郎吉厉声追问下人,知道了静香如若去了别处,应该会去涉谷宫益町尽头的乐水楼。他飞奔到那里的时候,女佣回答他说狂四郎刚刚造访过,又马上离开了。

这样一来,执着的次郎吉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追上狂四郎。已经追红眼的次郎吉,偶然从小路上遇到的村民那里得知,似乎有那么个浪人,牵着载有昏迷女子(村民看到的)的马走去了那个山丘,并且给他指了方向。

后来——当次郎吉找到狂四郎的时候,他已昏倒在亲不知组的包围之下。

“你的忠告似乎是正确的,次郎吉——”

“这个天花板能弄破吗?先生。”

“不能。是铁的龟甲模样。连脑袋也没把握能出去。恐怕只有死掉才能离开这里吧。”

“别开玩笑了!”

“没有其他办法。你现在去水野越前守的宅邸,见一个叫做侧头役武部仙十郎的老爷子。然后把我说的话传达给他,老爷子应该会调制可以杀死我的毒药。”

“先生!”

“快去!在这种地方让我沉默着坐个两三天,完全不合我的性子。”








次郎吉离开了。狂四郎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这位同囚,看样子,我们似乎可以重见天日了。”

那囚犯却纹丝不动,躺在那里闭口不语。

不知为何,狂四郎一瞬间对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叫眠狂四郎,如您所见,是个穷浪人。如若恢复自由,我也并不担心深陷波澜。为了能够摆脱被人骑在头上欺负的窘迫境地,有时似乎也会因一时冲动而不在乎豁出性命来反抗……或许可以说是我多管闲事吧,但是如果您的不幸是由于备前屋的贪欲的话,逃出之时想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狂四郎接下来把逃脱的方法简单地说给他听。

没有任何回应的囚犯,嘴边终于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如果早半年遇到你就好了。那样的话,在下或许会活下去……”

“生的希望,在没有做出努力之前是不能丢掉的。”

“在下的身体,在下自己最清楚。”

囚犯冷冷地答道,慢慢坐了起来。

之后,对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自己放在被子上骨瘦如柴的手上。良久,才静静地把目光移向了狂四郎。

“在下,已经完全丧失了恢复自由的信心……也没有理由拒绝您的好意。反正,在不久的将来,在下也打算在这里终结自己——就听从您的吩咐吧。”

狂四郎颔首,老者这才开始说出自己的身世。

老者是勘定[5]所胜手方的头领兵堂扫部——但那是还曾自由身时的官名。

所谓胜手方,主要是负责金钱谷物的收支,三季切米[6]的支付、行情贴示,金银币铸造厂及其行情,代官所、委托地的还贷通知以及负责万石上下的借款或其他事务的一种职务。

胜手方组的头领按规定是两人,但是兵堂扫部在任二十年间,与他平行的另一职位却一直空缺,因此支配权就完全被掌握在他一人手里。

扫部是一个过于坚持原则、固执己见的人,自从松平定信从加判[7]的位置上退下来以后,掌握主导权的松平信明给予他绝对的信任,敢于不甄选跟他同职位的人。扫部在职期间所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从宝历到天明年间把外国输入的金子藏匿起来,只把银子向外流散。

当时——关东是金勘定,关西是银勘定。定信任职期间,相对于丁银[8],金币贬值,物价不稳,经济发生混乱。而这就是田沼意次[9]时代,随意新铸南镣银[10]的弊害。

扫部在职期间,金银的不平衡状态一直持续着。松平信明为了尽量保持金银的均衡,就让扫部把集聚在金币铸造所的六十余贯进口金藏匿了起来。

但他并未明示怎样处理这些金币。十年前,信明在位上突然去世了。

信明离世后,扫部对那些金币的下落只字不提。

信明之后的继任者是水野忠成,他首先考虑到的,是为解救财政困难所要进行的金银改铸与新货币的流通。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信明藏匿起来的金币。他严刑拷问了扫部,扫部却坚称自己毫不知情。(关于藏匿进口金这件事,除了信明和扫部外便再无人知晓,水野忠成和他手下的胜手组也只能推测是否有这回事。)

对于金银币铸造所屡次提出的改换货币的提议,信明以降低金银品质为国家之耻辱为由,一次也未容许。扫部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毅然决定反叛水野忠成,始终不肯吐露实情。

“嗯——连本丸老中都没有深究到的秘密,那个备前屋居然打探到了。所以就把你囚禁在这里了吧?”

“正是如此。在下似乎已被认定是突然失踪。朝廷的密探,应该也在全力搜寻在下。羽州[11]大人还不知道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这些利欲熏心之徒在丑恶地互相欺骗。推崇金玉以至成为盗寇吗——”

“你打算让那些金币永远腐朽在地下吗?”

“良木被伐,杂木可免,在这样的浊世中,黄金的光辉会渐渐蒙蔽小人们的心啊。但是——”

扫部突然停下不说了,一直盯着狂四郎,目光热烈。

“您对于这批金子的用途,如有什么真知灼见的话,就说给我听听吧,告诉您它的下落也可以——”

“真不凑巧,我只能回答您,我对那么多的金子,没什么兴趣。我既对天下国家之事未存一点儿志向,也没有想要拯救黎民百姓的同情心——在这一点上,您遇见的我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男人。”

狂四郎说完,笑了起来。

扫部忽然开口说道:

“如果能成功逃出去的话,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片刻后,他继续说道:

“在下有个女儿,叫做百合枝。她失明了,现下应该也在备前屋的监视之下。可以拜托您将她救出来,照顾她吗?”

“这是我分内之事。”

“不胜感激!”

不久后,扫部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女儿如果眼睛能看到的话,大概她自己就可判明埋藏金子的地点。”

他自言自语地道出这像谜一般的话语。

“您女儿知道内情?”

“不,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扫部只说到这儿,然后便对此事缄口不提了。狂四郎也没有再追问。

鼠小僧从天花板上的阁楼咔哧咔哧发出了信号,此时,清晨的阳光不知从何处悄悄溜了进来,能够模模糊糊辨认出脸的轮廓。

狂四郎立即点亮熄灭的烛台,站在那个小孔下面。

“大人,我开始了啊。”

“好——”

从那小孔里,突然流下一条似绢丝一般的浅红色液体。

狂四郎把那液体接进口中,咕咚一声咽了下去,然后迅速将扫部扶起到小孔下面。

“次郎吉,再来一次,这次分量少点儿。”

“好,明白了——”

狂四郎让扫部仰躺着,目测到合适的位置,让扫部的口正对着小孔的下方,接住那液体喝了下去。

一瞬间,狂四郎看到,扫部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寥之色,

——也许这会杀了他。

他想道。此时的他,胸口微微作痛。

当天下午,狂四郎和扫部被人发现倒在地上,气息全无。








深夜时分,升屋通往后门的栅门被打开,八名非人[12]抬出两具盖着白布的棺木,悄悄走了出去。

大门外,是被河浪冲洗着的石阶,左右两边是蔓延的芦苇荡。天空中挂着的细细月牙儿,被浓浓的夜雾遮住,没有月光的水面一片漆黑,万分寂静。

非人们沉默着解开石阶下面木桩上绑着的船索,把载着两具棺木的屋形船放离岸边。

船橹在油一般黏糊糊的水中搅动,那单调的嘎吱嘎吱声,是打破这寂静深夜的唯一声音。

船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了两国桥。不久,在正前方,新大桥就如同巨大的黑色彩虹一般浮起。

就在这时,从一旁的水渠里划出一艘猪牙船[13],船的滑行速度相当快,很快就追了上来。

刚好划到新大桥正下方的时候,屋形船和猪牙船并行了。确切地说,猪牙船紧紧地靠近了屋形船。

一个身穿黑衣、身手敏捷的男子,轻巧地从猪牙船跳到了屋形船上。

“喂,诸位仁兄。你们是品川松右卫门家的手下吧?是不是受命将这两具棺木送到佃岛的海面水葬啊?”

浅草的车善七、品川的松右卫门——这是当时江户非人小屋的头领。

其中一个非人回答道“是”。

“俺是鼠小僧。”

鼠小僧直截了当地说道。然后,抓住正在吃惊的对手的手腕,往他的手里塞入一枚切饼[14]。

“这死人我买了!把他们移到猪牙船上!快点!”

不容拒绝的、干脆利落的声音。在这些非人们的眼里,江户首屈一指的江洋大盗飒爽不凡的身姿比奉行大人更值得他们尊敬。

非人们欲把棺木抬起时,次郎吉咂舌道:

“混账东西!只抬棺材里的人!你们要给我把空棺木扔到佃岛的海里去!”

非人们打开棺盖,次郎吉窥探着其中一人,

“原来如此。不愧是备前屋训练有素的手下,无想正宗也随主人一起放进棺木里了。幸好幸好,省得我再去跑一趟了。”

那夜之后过了十天——

饭仓新町挂着“地回米榖经销·备前屋”招牌的一个分店别院里,与年轻的侍妾同枕共寝的主人,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叫“喂,备前屋——”,他猛地睁开眼睛。

但是,他还是保持着睡觉的姿势——一只手放在女人柔软胸部隆起的地方,一只脚夹在满是汗水的大腿之间,一动不动。备前屋屏住了呼吸。

黑暗中,一个比黑暗更为漆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静静地坐了下来。

“你还活着啊,阿眠——”

为了不吵醒睡着的侍妾,备前屋小声说道。

“是真正的尸骸还是假死,居然没有看出来,这不像是您的做派。太草率了吧。”

“刚好那前后四五天时间,我出远门了。回来的时候听说你和兵堂扫部‘暴毙’了,当时我心中也曾感到有点儿不对劲……负责处理此事的人说准确无误地把你们送去水葬了。我相信了他们的话,也就没有再去深究。我从那时起就觉得,如果先把你送到那个世界的话,我一定会倍感寂寞。但是,现在不会了。真的是跟当初的预感一样啊。”

这个时候,侍妾睡梦正酣,说着梦话向备前屋靠了过来。备前屋温柔地抱住了她,说道,

“不——大概,只有你,是我难以对付的对手……话说回来,扫部怎么样了?”

“很可惜,他没醒过来。或者说他本人似乎早已有了觉悟。”

“那他有没有给你留下遗言,说出金子藏匿在什么地方?”

“他还没有信赖我到那个程度……备前屋,我今夜造访,是想让你交出扫部大人的女儿。他的遗言就是让我来照顾他的女儿。”

“但是,他的女儿可是个瞎子哦。我也没怎么怠慢——”

“这是扫部大人的遗言,我不得不这么做。”

“是这样啊。”

备前屋想要摸出暗藏在两条被子之间的短枪,心中挣扎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怕拿出短枪的一刹那,自己的头就会被砍掉。

备前屋洒脱地抛下了敌意,随即,精神也放松下来。

“好吧。我就把那姑娘交给你。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把她弄回来。这一点,请您一定小心提防。”

“知道了。”

“把她送到哪里?”

“烦您送到龙胜寺。”

狂四郎站起身,迅速走出回廊。

一瞬间——暗藏在帐子阴影里的值夜侍卫,受到了无声的袭击。

下一瞬间,狂四郎的身子像风一般,迅速闪到了对面一间开外的地方。

侍卫没有了首级的身躯用刀支着,踉踉跄跄地走了不到两步,就“嘭”的一声栽倒在地。同样被劈成两段的帐子,也歪歪扭扭地“哐当”一声砸在了尸体上面。

狂四郎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咔嚓一声刀入鞘时护手与鞘口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第二天早上,一顶轿子穿过了古寺龙胜寺的山门。

狂四郎怀揣双手站在别院前,叫住轿夫,让他们把轿子抬进来。

轿子落下后,从里面走出一个用手小心试探着路的少女。她继承了父亲扫部的气派,容貌俊美。她那秀气挺拔的鼻梁、形状姣好的嘴唇,让狂四郎突然想起了将军后宫医师室矢醇堂府邸内的雾人亭里,那尊被斩为两截的圣母玛利亚圣像的容貌。

但是,这么美丽的容貌应该拥有的明亮双眼,却是惨不忍睹的一片白浊,里面没有黑色瞳孔。

狂四郎默默握着少女的手,引她前往别院。

“你听备前屋说过我吧?”

“是的。听说您是要代替备前屋照顾我的人。”

“关于令尊的事情呢?”

百合枝一副吃惊的样子,歪着头。

——是吗,看来她不知道父亲被拘禁在地牢的事。大概只以为父亲是失踪了吧。

“那个……您莫非——知道家父的去向?”

“令尊,已经过世了。”

“欸?!”

百合枝瞪着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她那长长的睫毛之间涌出了泪花。狂四郎一直看着她,想起了她父亲扫部那谜一样的话语。

“女儿如果眼睛能看到的话,大概她自己就可判明埋藏金子的地点。”

——咦?

狂四郎等待着百合枝停止哭泣。百合枝大概也已有所觉悟,须臾便又恢复了之前稳重的样子。

“你,天生就看不见吗?”

“不是。大概在两年前,突然看不见了。”

“两年前?那么,就是令尊失踪之时了?”

“是的,在父亲失踪的三天前——”

——我知道了!

狂四郎在心中暗暗叫道。

“你是在一夜之间看不到的。也就是说,早上睁开眼才发现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很痛,是这样吧?”

——这失明,是假的!她的眼中被嵌入了很薄的不透明玻璃!但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两枚玻璃上写着金子的藏匿地址!就是这样!

狂四郎莞尔一笑。

但是,对于拔出玻璃让她重新恢复明眸这件事,狂四郎犹豫了。如果这样做的话,备前屋一定想立刻从这女子的口中知道这个奇迹的真相,而试图把她强行带走。

——复明这件事恐怕要等待时机。

狂四郎这般思量着,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看不见并不一定就是不幸。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五体健全,但心却是残缺的——”



* * *



[1]罗觳:用薄绢所织的布。

[2]亲鸾:镰仓前期的僧人。净土真宗的开宗祖师。

[3]《教行信证》:佛教的书籍,共六卷,亲鸾著。是叙述净土真宗教义的书,分为教行信证真佛土,化身土这六个部分,阐明了自己的教义。正统的名称是《显净土真实教行证文类》。

[4]洲崎:地名,位于东京都江东区东阳一丁目的海岸堆填区。

[5]勘定:鉴定,鉴别,在诉讼问题上为辅助法官而进行的专门调查研究的过程。

[6]切米:江户时代为扶持幕府和诸藩的家臣中没有领地的人所支付的米或金钱。

[7]加判:官职,武家世代位于执政者之列,镰仓幕府的连署,江户幕府的老中。

[8]丁银:江户时代流行的海鼠形的银币。

[9]田沼意次:江户中期的幕府老中。与其子意知共同形成了田沼时代。

[10]南镣银:江户时代银币的一种,长方形,两枚相当于一分的银,八枚可以换一两金。

[11]羽州: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在的山形县秋田县两县。

[12]非人: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处于最下层的被视为贱民的人称之为“非人”,从事牢狱或刑场的杂役工作或者从事卑贱的游艺工作。1871年(明治四年),从法律上废除了这种称呼。

[13]猪牙船:日式船的一种,江户时代有着一个槽或者两个槽的没有顶的小船。

[14]切饼:江户时代把用纸包好的一百个一分银称之为切饼,相当于二十五两。





次郎吉晴日





樱花盛开,空气潮湿的午后——

浴佛节到了。沿着神奈川莲花台座的街道两旁,树木林立。树缝中露出古朴的浴佛堂,屋顶上长着牡丹、芍药、百合和紫藤。

去往伊势神宫参拜的人群、归藩国的武士、出府办事的役人、朝拜的母子、御用的飞脚[1]、问屋[2]的轿子等等——被这明媚的阳光所吸引的游人身影,在街道上络绎不绝。

牵着载货马匹的脚夫,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声唱着小曲一边走着,也可以说是一种悠闲的景致。

哎,哎呀啦嗨



故乡是大和的郡山,月钱是十与五万石



茶钱仅仅两百文,嘿哟



人之恶在锅岛[3],萨摩[4]



酉时的日暮时分,嘿哟



有钱人要数内藤丰后守



衣袖破烂,垂下的藤蔓,嘿哟

脚夫在写着“此处距保土谷一里九丁”的路标旁弯下了腰,看着往烟管里加烟的时髦商人问道:

“大人,用马吗?”

轻轻抬起的明朗面容,正是鼠小僧次郎吉。

“我的情人儿坐了六乡川的下一艘船,我在等她呐。”

“在川崎的立场[5]一边吃着甜点心一边等,不是更安逸吗?”

“我们因为争风吃醋吵架了,不凑巧把钱袋放在她那里了,这个位置便于观望。我正想着一会儿试试跟她和好——”

“和好的话,当然要在四个半榻榻米的小房间里私下交谈咯。您就从这里骑上马,到藤泽的旅馆,慢慢地谈着和好怎么样?”

“真不凑巧,我的情人儿是在海边长大的,她见到海心情才会变好。”

次郎吉这样说着,就像是遇着什么开心事一样,在前方展开的渺茫景色中眯起了眼睛。站在这里,把散布着星星点点渔家的横滨湾尽收眼下,任凭布帆海鸥飞过,隔着晚霞,望着上总[6]房州[7]如眉黛一般的远山——无论哪个,都是仿佛能够勾起广重[8]的画心一般美丽的景致。

脚夫离开后,许久,次郎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次郎吉打算去探望眠狂四郎。眠狂四郎把失明的少女百合枝委托给武部仙十郎来照顾,而他此时正在箱根塔之泽温泉,进行病后的疗养。

然——

一直把目光放在街道对面的次郎吉,眼中突然放出锐利的光。他迅速站起身来,躲到路牌后面。

不久,有一个戴着扁平斗笠的人走了过来,那人穿着向上提起的路考茶[9]色短缩缅[10],江户褄[11]的下面露出加茂川[12]所染的衬衣,还穿着护甲、绑腿带、白袜子。她的足履密实,手中拄着奢华的竹制手杖,看样子像是江户哪家大商人的年轻妻子在汤山赶路呢。次郎吉让她先走了过去,然后迅速从路标的阴影里现身出来,用平稳的声音叫道:

“阿姐——”

那戴斗笠的人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您是在叫我吗?”

她反问的表情,明朗且美艳。

次郎吉慢慢走上前去,说道:

“阿姐知道日本东北地区的巫女吧……半吊子水平,没有那一手的话,就一点儿也让人爱慕不起来……嘿嘿嘿,你可是让我好等啊。”

鼠小僧突然伸出左手,使劲儿抓住了那女子右手的四根手指。女子没有丝毫的胆怯,就这样一直回看着他:

“果然如此啊——”

“什么意思?”

“我也觉得你不像一般的商人。因此不知不觉就动了心思——”

“最后终于从我的怀里偷走了钱袋。的确,下手的地方选得不错。”

次郎吉在六乡川的渡口——船刚到达川崎旅馆,他在登上河原的时候被偷了。

“只是选错了下手的对象。”

说完,次郎吉就抓着女子的手指,走起路来。女人瞥了一下次郎吉的侧脸:

“大人,我是不是选了个同行?”

“你说对了。”

往前走了顶多半条街,次郎吉突然拐进了一条山间小路。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处乔木繁茂之所,这里的乔木都有着浓密的树冠,脚下照不到阳光,在乔木的底下,是长得郁郁葱葱的灌木,匍匐在地表之上。次郎吉找到一块太阳光照得到的草地,慢慢踱步过去。他这才放开了女子的手指,目光骇人。

“我就是货真价实的鼠小僧次郎吉。”

他率先一语道破。趁着对方惊恐之际,他敏捷一踢,将那女子仰面踢翻在地。

红色衣摆被“啪”的一声切落,从柔软丰盈的小腿到膝盖,尽露无遗。

但是,这女子保持着诱人的仰躺姿势并未动弹,而是用像猫一样明亮的眸子抬眼看着次郎吉。

“你分明知道我是鼠小僧,才对我下手的吧。是不是?还说觉得我跟普通的商人不一样,——什么的,真是厚颜无耻的辩白。开什么玩笑!我可是鼠小僧,不管是对一个还是对八个我都能赢。”

“……”

“你已经被抓了,如果你坦率说出实话,我也就笑一笑既往不咎了。我看不透的是,女人真是目光短浅,偷鸡不成蚀把米。喂,你偷我鼠小僧的钱包这是跟谁打的赌呀?”

“……”

“你不想说,我也不想硬听你说……向同行下手,要是没成功的话,即便是刻一寸试五分也不行,你应该知道规矩吧。做好觉悟了吧!”

女子没有回答,突然闭上了眼睛,那容颜就在斗笠之下。次郎吉盯着这白昼之下的艳丽画面看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他将一只脚搭在女子的膝盖上,使劲儿把那洁白的锐角扩大成了钝角。

数分钟过去——

女子依然闭着眼仰躺着,从女子的那个部位,长出了一根纤细的笔头草。

次郎吉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而这名女子却丝毫没有察觉,可见他的轻功之高超。








次日中午,鼠小僧的身影出现在了大矶[13]对面一个叫做梅泽的间宿[14],正坐在立场茶屋的折凳上。

所谓的间宿,就是在官家所设的本宿和本宿之间距离较远的情况下,为了方便来往行人而设立的休息场所。大矶与小田原之间,小田原与箱根之间,见付与浜松之间,间隔都超过四里。无论再怎么强健的旅人,也需要歇歇肩膀和腿脚,换一换草鞋,下一下轿子。如果本宿有几组大名的队伍投宿,就会变得人满为患,这时就会把徒士[15]分配到间宿来。

今天也同样如此。

街道上穿梭着各种各样的人影,十分热闹。松树林荫道的对面,是一片广袤的海洋,出产汁的茑屋的别院,白色的墙壁清晰地显现出来。“打开轿子之窗,可见夜之梅泽,虽不见花却有暗香(与同音:ankou)。”和平的时代,悠闲的春景。

“……风平浪静,街道上松树林荫道的树枝亦无声响,往来的旅人相互让道,吟唱太平的马子歌[16]之小室节[17]十分丰富,来往于驿站的行人不争夺町场[18],脚夫的运费不再耍诈,盲人可以独行,结伴上路的女人们,还有独自去参拜的小儿郎,都不再担心被盗贼诱拐,安心走在道上,正是在这太平盛世上,才可以难得地东行西往,南北遍览,这无尽的云水之乐,可谓是难以名状……”这是《膝栗毛》[19]中的一节。把人们对色欲的狂热隐藏起来,把虚荣看成正义的一面。重复着把反感和羡慕踩在脚下的行为,在这安适的春风里,也仿佛吹来了新生的欲望气息。

就是这样——现在有两顶轿子慢慢地穿过街道,次郎吉正若无其事地看着这一切。他装模作样地假装自己也是大老爷模样,可是那圆润的面容遽然一变。

两顶轿子落地,帘子掀开,坐轿客人的眼睛被海滨的春色深深吸引,前面轿子里女子的侧脸,后面轿子里男子的侧脸——对次郎吉来说,都再熟悉不过了。

说起日本桥本船町的八州屋,那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往来商人们油品的批发店。据说关八州[20]所产的水油(菜种)、白油(绵子)、色油(胡麻、荏[21]、榧子)中有六成都出自这家店。另外,从大阪来的下油[22]也都由这家店负责销售。前面轿子里的女子无疑是八州屋主人的后妻阿浅,她曾是吉原有名的综篱[23]扇屋的花魁。是次郎吉的青梅竹马。

生为堺町中村勘三郎剧场看门人之子的次郎吉,与在歌舞伎扮演马脚的演员所生的女儿阿浅,像兄妹一样一起长大。次郎吉到本船町八州屋任职的时候,阿浅被卖到了吉原。

讽刺的是,那之后过了十年,阿浅居然成为了八州屋的女主人,成为了这座大铺子的御新造[24]。次郎吉难以忍受这样的屈辱,他在年季奉公[25]结束时,离开了八州屋。后来转而成为町方的架子工,因为沾染赌博,就渐渐沉沦下去了……

——嗯。这家伙是走了什么运?八州屋的御新造居然带着吉原游手好闲的混混儿游山玩水,实在是搞不懂。

那个男子,就是经常出没于江户町一带,靠那些嫖客们施舍挣点小钱的没落“贵族”户山直次郎。

——直次郎这个混蛋,什么时候哄骗的阿浅啊!好吧!你们俩!已经不幸被我鼠小僧盯上了。

次郎吉在折凳上扔下零钱,动作轻盈地跑向街道。








箱根七汤——汤本、塔泽、堂岛、宫下、底仓、木贺、芦汤之中,江户的有钱人主要都留宿在汤本。

虽说如此,但这是当时的情况。沿着早川[26]的溪流,林立的杉树之中,用杉树树皮修葺的石质屋顶和红殻[27]窗棂,稀稀落落。可以听到从树梢上传来的猴子的吵闹声。到了晚上,路上还会遇到有悠闲穿过的狐狸。这里是一处未经开发的静谧山谷,八州屋新造阿浅和户山直次郎所到的,是汤本一家叫做福屋的旅店。

“阿直,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很高兴。”

已经年过三十五的半老徐娘以沦为妓女时所练就的娇态,慢慢贴近换了浴衣的直次郎。直次郎也假笑着紧抱住她,两唇相合。

两人就那样一点一点地倒在榻榻米上。不久,四肢便互相缠绕在了一起。

“阿直,听说你做了松叶屋一个叫做三千岁的花魁的情夫,真的么?”

“开什么玩笑呢——三千岁不是吉原最高位的游女吗。只是今年在松内的街上,俺正在那儿游玩,她恰好走在俺前面。那天,她穿着三齿木屐,走着内八字步,一步没走好歪了一下,情急之下我扶了她一把。就这么点事儿。”

“我相信你。如果需要零用钱的话,就跟我说——原谅我吧,不要在意我这个老女人的嫉妒心什么的。来,泡澡吧。”

阿浅站起身,把浴巾递给直次郎。他把浴巾搭在肩上走了出去,阿浅突然面无血色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顺势趴下,她把烟管的烟袋头靠在烟草盆上,一点点拉到身旁。

吸了一口,恍恍惚惚地听着早川流水的声音——

这时,鼠小僧次郎吉慢慢推开旁边房间的拉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由于反复的练习,他走路完全不出声响。他抱着胳膊,正对着阿浅的脚掌一屁股坐了下来。

阿浅正放下烟管,随意地躺着,头枕曲起的手肘——就在那时,阿浅发出小小的惊呼,一跃而起,藏起了凌乱的衣角。

“什,什么!你,你!”

“是我的样子变了还是你的身份变了呢——你要是想不起来的话,我也不会怨你。”

说完,次郎吉笑了起来。那笑容,突然唤起了阿浅的记忆。

“啊——你是……”

“是次郎吉啊。顺便说一下,前面还要加上鼠小僧三个字——”

“欸!”

阿浅更加吃惊,倒吸一口凉气。

“阿浅,我们都变了啊。你成了江户城首屈一指的大铺子的御新造,带着情夫来泡温泉。我呢,与亲人断绝关系被除名,身犯重案,就是泡在温泉里也无法洗去肩上的罪恶了……但是,阿浅,你选情夫怎么偏偏选了那么一个人。虽然说他也算是个小吏,但他更是个臭不可闻的低级奸夫!”

“……”

这个连江户的小孩子们都知道的盗贼居然是自己的发小,而自己的奸情正是被他捉了个正着,阿浅不由得万分呆愕,全身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她喉咙干涩,几度吞咽口水。

“我听说八州屋的老爷年过花甲,得了中风,变得跟小孩一样。对于闺事正盛的阿浅来说,一个人度日想必一定很寂寞吧——我对此也深感同情啊。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这样不检点地调情,我不禁想起了我还是学徒的时候,曾经受过你家老爷的恩惠。”

“次郎!”

阿浅突然像发狂了一般狠狠地抱住了次郎吉。

“求,求求你了!为了我的下半生!饶恕我吧!我,我……不,不管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不管什么,我,我都可以做——”

“不管什么?”

次郎吉的眼睛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

“是,无论什么——”

阿浅握着次郎吉的一只手,想移到自己敞开着的身前。

——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次郎吉的脑中,掠过昨日在神奈川莲花台座林中的景象。

“开什么玩笑!”

他一下子抽出了放在那黏黏糊糊温热的大腿内侧的手,向着阿浅的颧骨打了一巴掌。

次郎吉站起身,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阿浅,我不会道歉的。跟那个叫直的武士断绝关系吧。因为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妹情谊,我才会这么不知趣地劝诫你。那个家伙,就是个人渣。拜他所赐,你也快要变成人渣了。不过,我也是人渣,按说也没有教训这个人渣的资格……虽然试着劝诫,但大概已经晚了。难得的欢愉,被身为发小的次郎吉给毁啦,对于这意外的灾难,你不要生气,趁此机会好好想想吧,能不能让我看看大铺子御新造的气派呢……你如果愿意重新来过,让那个叫直的武士离开这事儿,就交给我吧。”

“次郎!”

阿浅双手伏在榻榻米上。

“我,不能这样了。我已经醒悟了。原谅我吧。”

次郎吉盯着她那温顺的样子,留下一句:

“人,如果能听进去别人的意见,说明还有救。别恨我啊。如若放弃,万事休矣……那么,告辞。”








入夜了。黑压压的山里,雾气向着小溪流动,山顶的树梢间透出朦胧的月色。此时,鼠小僧似乎有什么企图,静静地站在旅店后面的小路上。虽已到阳春,但山里的空气依旧阴寒。

——嘁!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他仰望二楼,正这么想着,那边就仿佛回答似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跨过栏杆,跳上屋檐,抓住老杉树伸出的树枝,扑向树干,又咕噜咕噜滑到地上,站了起来。

然后,打算一溜烟儿地跑出去——次郎吉突然闪出来,挡住了他。

“不做吉原的地痞,改行做入室强盗也能做得很好嘛,直武士老爷——”

这就是打招呼的话。

直次郎大吃一惊,呆立原地,他本能地握住了怀中的匕首,但次郎吉已经牢牢压住了他的那只手。

“别慌嘛。你以为你的对手是谁?是鼠小僧哦……直武士老爷你可要记住了。这就叫做失败。是唆使八州屋的老板娘吗?还是你的轻浮呢?这样偷偷溜出来,往小田原的代官所跑,去举报鼠小僧正留宿在汤本的福屋,这事儿我在劝诫阿浅的时候就预料到了。我就知道,就算我出现,那个打算利用美人计堵住我嘴的荡妇,应该也不会改变想法。所以,我就做好了洗澡后受凉的准备,在这儿等你出来……喂,你真的以为,我鼠小僧会因为你们的浅薄见识而在此山中就地伏法吗!真是可笑!”

刚一出门就受挫的直次郎,出于地痞无赖的卑怯,看见次郎吉那如磐石一般威严沉稳的姿态,已经完全没有了反抗的气势,只顾龟缩自己的身子,低头说道:

“大,大人不记小人过——”

“什么啊,我可不是想听你道歉才来抓你的。你现在还年轻,正正经经找一个男子汉该做的工作多好!当然,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向你提出这样的建议。确实,被饥渴的中年女人包养要点儿零花钱,或许是最适合懒汉的过活了。得意忘形地跑到箱根这么远的地方,却碰上了我这个爱管闲事的人,担心被我三番五次——”

“是。您说得有道理——”

“嘴上这么说,心里恐怕想着,难得的温泉疗养被搞砸了。想必一定很窝心吧。”

“大哥,对不住啊。您就饶了我吧。”

“别那么战战兢兢的嘛。我本来就不是喜欢暴力行为的人。我虽然偷钱,但从没杀过人。我就是杀了你,也不能从八州屋那儿得到一文钱——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

次郎吉对着那张显露出恐惧的脸,送上一个明月般的笑容:

“你听过这样的话吗?元禄时期,京都的都万太夫剧团曾有一位叫做坂田藤十郎的艳情表演大师。他是艺人道的开山始祖,被人誉为俏事[28]和嫖妓的鼻祖,非常有名。有一年,他从近松门左卫门那里得到了阿三茂兵卫[29]的狂言[30]。但是,他怎么也不能很好地表现出茂兵卫与阿三的艳情场面。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他突然想到,可以去追求青梅竹马的戏剧茶屋的老板娘试试。不料正中下怀。戏剧茶屋的老板娘,当真接受了藤十郎的追求。藤十郎就完完全全地盗用了她欢爱时的风情与举止,并将其搬上舞台,受到了人们热烈的喝彩……喂,直武士。你也是擅长艳情表演的高手吧。那你就加把劲儿,好好表演一场,让我鼠小僧看看吧。”

“……”

“就是这样。坂田藤十郎虽然追求别人的老婆,但是你,希望你倒过来甩了她。可以吧,给我表演一场斩断私情的戏。……你就对阿浅这么说:‘你在我去泡澡的那段时间,跟鼠小僧偷情了吧。我已深感自己讨厌你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就今晚,咱们一刀两断。’就这么说,可以吧。这么说完,你就立刻把自己的铺盖抱到隔壁的屋子。我会从屋顶好好欣赏的。”

“……”

“如果你冒冒失失地改了狂言的梗概,那时,我也会改变自己的主意,让我的短刀好好地吸吸你的血!”








不久——

直次郎慢吞吞地回到房间,躺在被子里的阿浅,两眼放光:

“怎样?”

“……”

盘腿坐在枕头旁的直次郎,觉得自己的神经完全被“天花板”吸着,手也动弹不得,像是被眼睛看不见的枷锁束缚住一般,呼吸困难。

“飞脚问屋的年轻人,一听说是鼠小僧,就脸色大变,飞奔到小田原了吗?”

“……”

“你怎么了啊?你是在担心被鼠小僧察觉到吗?”

“……”

“放心吧。我叫旅店的掌柜偷偷去看过了,那个家伙泡完澡,吃晚饭时喝了三瓶酒,立马就睡了……来吧,咱们早点睡吧。”

阿浅空出自己身边的位置,催促他。

到了关键时刻,这女人竟如此有胆量,直武士虽是惊叹不已——

唉,可恶!

已半是自暴自弃了。

“老板娘,你……刚刚,跟鼠小僧——那个了吧?”

被来自屋顶的锐利视线注视的意识,让他在这么说的一刹那,产生了一种快感,真是不可思议。

“什,什么?”

“你,让鼠小僧抱了自己,然后说没事了,是让我安心吧?”

“阿直!”

阿浅推开被子,霍地坐了起来,露出膝盖,死死抱住了直次郎。

“少说蠢话!我就是太想跟你在一起,才这样从江户出来的啊!谁会委身于那么可怕的盗贼呢!”

直武士转过脸去,无情地推开了阿浅。

“我已经觉察出这件事了。你就是想隐瞒,也已经晚了。”

“混蛋!混蛋!……啊啊,这叫什么事儿啊!真的就这么无情吗?算我求你了——阿直,不要那么毫无道理地胡乱猜疑——来,睡吧!请你修好积德,抱着我,高兴点儿吧。”

阿浅不管不顾地把直次郎往床上拽。

“住手!”猛然甩开阿浅的刹那,直次郎的手肘狠狠撞上了阿浅的胸。

“哎呀!”

阿浅哀嚎一声,脚朝天被甩了出去,仰倒在地。

直次郎也不伸手去拉,一脸为难地怄气,心道:

——我不管了。鼠小僧,这么做可以了吧。

阿浅一跃而起,突然朝直次郎的侧脸狠狠掴了一记耳光。

“流氓!地痞!笨蛋!像你这种人,就只配向最下级的游女索要变质的羊羹!我不想再见到你!快点给我滚到隔壁去!”

鼠小僧从天花板的空隙,俯视着这个可怕的夜叉勃然大怒的样子,冷冷笑了。对那冷笑,直武士微微感到脊背发凉。

但是,鼠小僧现在已经离福屋五十米开外了,应该是去探望在塔泽的眠狂四郎。他迅速穿梭在杉树林中。

——嘿嘿嘿,阿浅和那个叫直的家伙,不知道现在是以怎样一种样子相互争吵厌烦呢?

他一个人这么笑着时——

“喂,站住!”

身后传来气势十足的声音。

他停下来转过身去,在树枝间照下来的月光中,一个全身穿着条纹染布的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叫我,有何贵干?”

“有事才叫你。”

次郎吉一眼看见,在那浪人身后差不多两间远的树荫里,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哈哈

他明白了。

那人千真万确是在神奈川台的草地上与他云雨一番的女贼。

“你,是黑元组的保镖吗?”

“正是——”

从江户被驱逐出去的盗贼集团黑元组的头目们,又活跃在东海道一带行窃,次郎吉听说过此事。一定是其中一个认识次郎吉样子的人,同这个女贼打赌,看能不能偷到他的钱包。

“真是抱歉啊,鼠小僧,就让今晚,成为你活在人世的最后一晚吧!”

浪人摆出随时拔刀的姿势,往前迈出一步。

“恕难从命!”

就在次郎吉摆出架势的瞬间——

“这样的对手,看来交给我比较好啊,次郎吉!”

清冷的声音,从近前左侧溪流上的悬崖处传了过来。

是眠狂四郎。他为了解闷儿走出旅店,正坐在这崖边的岩石上赏月。

——我这样的人,连泡药浴的地方,都有修罗追来。

带着些许的自嘲,狂四郎慢慢站起身来。



* * *



[1]飞脚:以递信、运货为业的人。

[2]问屋:批发店。

[3]锅岛:佐贺县佐贺市的地名。

[4]萨摩:旧国名,鹿儿岛县的西部。

[5]立场:人力车,马车的休息所,轿夫等在街头的休息站。

[6]上总: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在千叶县中部地区。

[7]房州:安房国的别名。旧国名之一,相当于千叶县南部地区。

[8]广重:安藤广重。江户后期的浮世绘大师。幼名德太郎,别名歌川广重,俗称重右卫门或德兵卫。号一游斋、一幽斋、一立斋、立斋。

[9]路考茶:带着一点黄色的青茶色。

[10]缩缅:纵向用普通的生丝,横向用捻得比较结实的生丝所织成的平织物,再浸入温水中形成的起皱的绢织物。

[11]江户褄:女士和服的一种,从衣襟到衣服下摆配有斜织的纹样,是女士盛装的一种,始于天保年间江户幕府大奥中的侍女。

[12]加茂川:贯流东京市街东部的河流。发源于京都盆地北方。

[13]大矶:神奈川县中南部滨临相模湾的城镇,是东海道三十五次之一。

[14]间宿:江户时代在正规的官宿之间设立的供旅人休憩的地方。

[15]徒士:江户幕府的官职名。是木付的手下,相当于从事侦查、监察的工作。

[16]马子歌:合着马的铃铛的调子的歌,被称为马子歌。

[17]小室节:民谣,江户初期流行的马子歌的一种。

[18]町场:某个驿站与下个驿站之间的距离。

[19]《膝栗毛》:十返舍一九所著的滑稽本。十返舍一九的代表作也是滑稽本的代表作。共八编十八册。是在东海道徒步旅行的游记。

[20]关八州:关东八国,武藏,相模,安房,上综,下综,常陆,上野,下野。

[21]荏:紫苏的一种,其籽可以榨油。

[22]下油:江户时代从京都送往江户的油。

[23]综篱:江户吉原最高规格的妓院。

[24]御新造:以前对武家,富商等上流人家的女主人的敬称,后来一般情况下也可以用来表示对他人的妻子的敬重。

[25]年季奉公:有工作期限的工作。

[26]早川:山梨县西南部,南巨摩郡的町。

[27]红殻:以酸化铁为主要成分的红色颜料,产于印度的孟加拉。

[28]俏事:歌舞伎的一种,表演的内容是没落的达官贵人的卑贱姿态。

[29]阿三茂兵卫:京都大经师的妻子阿三与该家的手代茂兵卫,1683年因私通败露被处刑。

[30]狂言:日本四大古典戏剧之一,一种兴起于民间,穿插于能剧剧目之间表演的一种即兴简短的笑剧,是猿乐能与田乐能的派生物。





痴情无赖





“政吉——”

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牢房。手持六尺橡木棒的狱卒朝里面望了望,喊了一声。

这里是小田原町代官所[1]的营房。

“出来!”

“是——”

十几个犯人跟动物似的蠕动着,其中一个男人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浅黄色的囚服只及膝盖。

出了牢房,两旁仓库的白墙此刻已被夕阳映成红色。刺眼的阳光让政吉眯起眼睛。领路的狱卒约莫四十岁,政吉问他道,

“老爷——俺是要被斩首呢?还是流放远岛[2]?

他已有所觉悟,声音平稳。

狱卒回过头:

“应该是吧,放心好了。”

“欸?”

“大人像是宽恕你了。”

“为什么?”

“不知道。”

狱卒爱理不理的,但他的表情明明就是知情。其实政吉明白,这个上了点儿年纪的狱卒,是代官所里唯一把犯人当人对待的人。二十两钱五人平分的清贫生活,他已经过了三十年。他心境平和,没有把犯人们当成天生的恶魔,只是觉得他们背负着不幸,运气也不佳罢了。

他对人并不热情,但从不因犯人量刑的轻重而区别对待。这种淡然地迎来送往的态度,对犯人来说也是一种善举。

政吉被带到了一间没铺地板的宽敞审讯室,暂时被一个人丢在这里。

右手边的墙上贴着一张禁制无赖的法令,他无意间浏览了一遍:


现今,关东各地均有下列不法现象:聚集结帮、传播不法思想、雇佣品行不端者以及佩带长腰刀者。如在乡下发现如上所述行为者,请速去领主衙门报告,官府应及时受理。

上述情况,御用地授予代官[3],地俸禄万石以上者,呈交上边的侍从,万石以下者应通报关东知行[4]……


此外,还张贴有这样的法令:近来乡下有平民、商人、浪人逗留,并向其学习武艺者,此等非法的习武训练,或会妨害农商发展,故必须取缔。

——哼!自己鱼肉百姓,倒算到我们头上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政吉在心里骂道。

政吉是个混混。他出生在三石高,那里是一个只产稗子的地方。家里无地,靠佃耕、打短工为生。政吉排行老二,自小不安分守己,脑子好使却不务正业,最终误入歧途混上黑道。宽文年间,农民一年收入只有十石。在政吉的老家,家里的老二、老三根本就养不活。那时,仅能从讲谈艺人[5]口中听到攻伐战争的故事;太平治世,尚武忠义之风早已从武家阶层消失;抑强扶弱、舍生取义的风尚在民间暗然兴起。重情重义,为报一句承诺、知遇之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百年来只有武家阶层才有的这种气概,在市井之中有着无穷的魅力。食不果腹的农家、商家的老二、老三们,走上这条路也在情理之中。

诚然,平民不得不在武士面前下跪,但当他们打扮成头顶发髻向左歪散、随意佩带腰刀的时候,仿佛可以一扫阶级上的抑郁,幻想可以凭借自己的拼命一搏,赚到苦干十年也赚不到的钱财——可这无非是可悲的东施效颦和暗藏贼心的模样罢了。不过这种伪装式的侠客气魄与平民年轻人的期望相吻合,因此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极具吸引力。

但是,若是真的投身进去,就会发现这只不过是帮派的仁义。他们制定的帮规残酷无情,一旦违反绝不可能被原谅。可以说,一旦加入就会慢慢陷入无底沼泽,无赖的末路注定悲惨。

政吉便是一个例子。

他阴郁的视线落在膝头,深深叹了口气。一个还很年轻的总管带着小吏走了进来。

“相模除籍[6]政吉,现在宣判你的罪刑。”

政吉俯身,双手按在水泥地上。

“犯人政吉,除籍人士,在本小田原市区胡作非为,屡教不改,终犯下孽业,致使代官所小吏辰造死亡。罪恶深重,应处以枭首,然出于特殊考虑,现鞭笞一百,处以重流放[7]之刑。”

政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枭首与流放这两种刑罚差别太过悬殊。重流放的地方有武藏、相模、上野、安房、上总、下总、常陆、山城、摄津、和泉、大和、肥前、东海道路、木曾道路、甲斐、骏河——只能在这些地区活动,不许离开。名义上是这样,实际上只要离开三年就可以重返原籍,即使他人看到也会佯装不知。

“多谢大人!”

政吉还意外于这过于宽松的刑罚,直直拜伏在地。不久,一个老狱卒领着他出了后门,来到一处空地上,让政吉跪坐在地上。

老狱卒拿着青竹板象征性地打了政吉的肩膀一百下,“咚”的一声把一个包袱扔到他面前,这是半年前政吉入狱时脱下的衣物。

“换衣服。”

“是!”

政吉手脚麻利地换好衣服。这时,老狱卒左手拿着一把长腰刀递过去。

“给——”

“欸?”

本应收缴的长腰刀竟物归原主,政吉困惑了。但,下一瞬间,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种直觉。

“老爷——辰造,是不是还没死?”

老狱卒没有回答他,只是忠告道:

“你得快点穿过箱根啊,政吉。”

“是。感谢老爷关照。”

政吉眼眶一热,深深低下头朝老狱卒拜了一拜。

政吉本以为已经杀死的万岁辰造还活着。辰造企图向政吉复仇,因此他暗中勾结代官所总管释放政吉,又把政吉拉回俗世凡尘。

老狱卒把腰刀还给政吉,就是因为会有这样的危险。政吉踏出代官所时,老狱卒再一次提醒道,“听好了,政吉。尽快穿过箱根啊。”








政吉抱着胳膊,低着头选了条小巷子。他穿过千曲百折的小径,出了宫前町。此刻已是傍晚,暮霭降临,商店屋檐下点起了灯笼,一片明亮。

政吉考虑连夜赶往箱根,但一个女人的面容却让他犹豫了。

——去见见她再走吧?不见就直接走吗?

政吉拿不定主意,蓦地看到对面有家白马[8]店(小酒馆),稀里糊涂地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老板娘,烫壶酒来!”

说完,他弯腰进了里屋,无意间回头,心中一震。

一个穿黑色便装和服的武士靠着屏风,把酒杯送到嘴边。他那棱角分明略显苍白的侧脸,让政吉印象深刻。对方也感受到了政吉凝视的目光,转过视线望了过来。

“大人——大人,咱们前些日子……”

政吉脱口说道——边说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对方一言不发,有些尴尬地低了低头。

“大人不记得在下也是应该的,不过在下可是记得您啊。俺就是曾去砍杀您的三下,三下政吉。”

眠狂四郎不记得政吉的脸——原来是那时候的无赖啊。

两年前,在小田原,狂四郎曾帮一个怯懦的年轻武士报仇,对手是一个给赌徒做保镖的浪人。年轻武士让自己的妻子做诱饵去勾引浪人,想趁敌人熟睡时偷袭他并砍下他的首级。浪人看穿了他的诡计,反而和他的妻子双双赴死了。这是备前新田池田丰前长官政善的一个家臣的故事。

当时,年轻武士取了敌人首级和妻子遗发正要逃离,一群黑道人士追了过来。狂四郎斩杀了其中两人来示威断后。

政吉就在那帮人中间。

狂四郎的剑法迅疾威猛,政吉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如蝼蚁般倒下。他遥望他们的尸骸,惊觉自己和他们赖以为生的行当竟让他们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丧命。

政吉最后虽说没洗手不干,但那一瞬的冲击改变了他的内心。可以说,狂四郎对于政吉的存在价值,就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观。

“上来坐吧,一个人怪无聊的。”

狂四郎面无表情地邀他过来。政吉到桌子对面坐定。

“你刚从牢里出来?”

“对,是啊,您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臭味儿。”

这句话后——很长一段时间,小房间里都蔓延着沉默。

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话题。狂四郎对政吉如何入狱的毫无兴趣;政吉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心中忍不住怀念起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

那个女人,是他以前老大的老婆。老大前年年底中风猝死。之后,女主人小泽发出告示宣布出山管理帮派,并打算借此做正经生意,这与政吉一派意愿相符。于是,小泽、政吉一派与反对派达成协议,分家各谋生路。

说是做正经生意,不过还是靠帮派的面子好办事。小泽与政吉在这方面意见一致,于是就在出了甲州街道的谷津口开了家当铺,这里人流密集,赌徒众多,位置极佳。

换句话说,这不是那种有十二个月赎回期限,面向一般商人和平民的当铺,而是不需要担保人、一个月当期、面向赌徒的当铺。开业伊始便财源广进,不仅是因为利息高额,还因为有下质、土产业务,即专门给赌徒放款做赌资的买卖。

不知不觉间,小泽和政吉也自然而然地跨越了主仆间的界限。小泽比政吉大五岁,不过在床上她却羞答答地撒着娇,“跟你在一起,人家才真正成为了女人。”

政吉听到这话早忘了他们的年龄差距,只想一生都这么过下去。不过,这所谓的幸福生活却没撑过第二年年末。

去世的头目有个义弟,唤作万岁辰造。他纠集了二十个喽啰从下总国香取郡赶到小田原。

那时,除籍的黑道人士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地方:中仙道路——从鸿巢周边到轶父一带,上野、下野、常陆、下总铫子到佐原一带。因此,这些地方也是八州巡警[9]出警迅速、管理极严之区域,所以辰造他们慢慢地往东海道一带活动。万岁辰造曾在八州巡警那儿吃过苦头,所以早早地捐钱买了个代官所小吏来做,把巡捕用的紫穗子捕棍拿到了手。

下一步,他的目标是小泽的当铺。辰造的手段阴险狡诈,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不过,政吉每次都拼死抵抗,总算扛了过去。

突然有一天,代官所的总管乘车前来,要求查验当铺仓库。然后宣称仓库中四成的抵押品都来自走私犯盗贼,当铺知情不报反而纵容交易,已经触犯律令。他给当铺强安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后,便责令其停止营业。这是去年秋天的事。

终于——政吉忍无可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风狂雨急,政吉义愤填膺,只身一人闯入辰造家中,把正在怀抱侍妾熟睡的辰造乱刀砍死。

自此,他暂时逃往箱根山中躲藏。只是,政吉难舍对小泽的迷恋,偷偷潜回去想见她,却被暗中监视的眼线发现。无奈,政吉冒着此起彼伏的警笛声在街道上张皇逃命,最后还是难逃被抓的厄运。

对啊!我要就这么远走高飞,一辈子都逃不开对小泽的思念了。我要去见她一面!

政吉拿定了主意。








“大人——在下先告辞了。”

政吉把酒杯扣起来,低头示意。

狂四郎无意中看向政吉,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预感,觉得对方脸上笼罩着不祥的阴影。

——反正,也不是我所知之事……

狂四郎打消了想要挽留他听听事情缘由的想法,政吉走到楼下,再一次说道:

“就此别过,保重身体。”

面对政吉郑重的告别,狂四郎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然后,随意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回江户呢?还是去京都?

狂四郎的心里跟刚才的政吉一样,犹豫不决。

回江户的话,就会路过镰仓的东庆寺,意味着可以和美保代在一起。狂四郎又想起美保代遭左马右近非礼一事,他对此深信不疑,却不知是个误会。

“唉……男女之情,犹如浮萍,随波逐流便是宿命吧。”

狂四郎念叨着武部仙十郎的话,思念着美保代的身姿,渐渐沉入梦境。

我睡了多久啊?

忽地,狂四郎觉察到身旁有人,他眯起眼睛。刚才的无赖又悄无声息地坐到对面去了。对方的表情怪异,扭曲僵硬。

狂四郎坐起身,拍拍手招呼酒娘上酒。

外面来往的脚步声变得稀疏,似乎来回转了有四回。

直到酒上桌,政吉都没动,直愣愣盯着桌上一点。

“喂——”

狂四郎把酒铫子伸出去,政吉这才回过神儿,

“抱歉!”

他一边道歉一边拿起酒杯。

“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喝杯酒忘了吧。”

“大人!”

政吉一直回视着狂四郎的眼眸,一瞬间闪过疯狂的光芒。

“在下打算去决斗……您能去做个见证吗?”

“对手很强吗?”

“哪里,是个跟在下差不多的家伙。”

“你要是想让我去看看的话,我去看看也行。”

政吉兴奋极了,一仰脖把酒灌进干得嘎啦嘎啦的喉咙里。

过了小半刻[10],他们走了出来。夜深人静,街道浸在月光里一片雪白。政吉眼神黯淡,望着自己拖得长长的影子慢慢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政吉在牢里听说,辰造夺了当铺之后,小泽流落到谷津村,蜗居在农家偏房。到了辰造家,政吉知道辰造府上戒备森严,就悄悄地钻过他家屋后的密林,偷偷潜了进去。映在拉门上的灯光明亮,像是要唤醒政吉的内心……

他距离外廊半间[11]距离时,听到有人从外面进去。政吉屏气凝神,侧耳观听,和小泽交谈的人是他曾经的结拜兄弟重次。现在,重次已改邪归正,应该在做着蹴上坂一家特产灯笼店的掌柜。

“喂,小泽,政大哥今天出狱,代官所的番太[12]说的。”

“哎!那、那,会、会来这儿吗?”

“嗯,肯定会来。”

“重君!不要嘛!人家已经,离不开你了!”

“可是,政大哥要是来了就……”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要是跟你分开,我宁可去死……虽然很对不起阿政,反正,人家不想让他回来——和你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呀。阿政要是来了,人家就,全部坦白,求他原谅。”

“政大哥不会原谅我们的。”

“不原谅……不原谅人家也要和你——”

对话到这儿,断了。

政吉抑制住剧烈狂躁的心跳,透过拉门的缝隙往里窥视。

一个男人的胳膊拂过小泽敞开的朱红内衣,露出雪白的小腿和丰臀。政吉瞥见这画面的一瞬间,就失去了理智。怒火中烧的政吉,“啪”地拉开拉门,像金刚一般挺立在门槛处。

……政吉讷讷而言,狂四郎想象得到他描述的情形。他忆起当时,静香骗他说美保代被左马右近侵犯,内心如坠地狱般的恶寒——那种感受浮上心头。

政吉跟重次约在亥时下刻[13]决斗,地点为松原神社院内。

突然——

狂四郎直觉到有人跟踪。是在跟踪我吗?还是,在跟踪政吉?

——不管是跟踪谁,都随他吧。

狂四郎不打算告诉政吉,他满不在乎地把手揣在怀里,信步向前。








两人穿过松原明神的大鸟居[14]。政吉透过月光凝神注视,小声说道:“来了吗?”

神社前的御手洗[15]旁边,有一棵参天神木[16],银杏树。一个人影背朝树干,站在那里。

“有种!”政吉斗志昂扬,系上缠头巾,把衣襟掖在腰带上。

男人从树阴下走到月光里,也做好了决斗准备。

“政大哥!你居然找帮手,真是太卑鄙了!”

充满憎恶的声音传了过来。

“放心吧,这位是来见证咱俩决斗的。俺像是会找帮手的人吗!”

两个黑道人士怒目而视,相距不过两间。

他们因交锋而产生的兴奋感,从头到脚都已经如冰柱一般僵硬紧绷。狂四郎看他们这样,忽然想出一个具有讽刺性的计划。

“喂!政吉,别决斗了,试试用别的方法解决,如何?”

“什么方法?”

政吉盯着重次,询问狂四郎。

“稍等片刻。”

狂四郎毫无顾忌地走进神殿,拿了供奉在里面的一把弓和两支箭回来。

“用这个吧——”

“老爷,只有一把弓啊。”

“谁先射?”

“可是,这个——”

“后出手比较吃亏吧?”

“俺无所谓。”

“那好,你第二个。”

听到狂四郎冷冰冰的话,政吉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严峻,但他又马上抑制住了,

“好。喂,重次,你小子先来!”

“不行,这样不公平,抽签吧。”

重次摇头否决。狂四郎却故意一脸严肃地说道:

“决斗规定,被挑战方或者小辈先出招。”

“壮士说得是。重次,上吧!”

“……”

重次犹豫不决,可狂四郎硬把弓箭塞给他。他勉勉强强接受了。狂四郎开始决定两人站立的位置。

——这样的话,就可以了。

射箭者与被射者之间距离看起来很近。可实际上,如果不会射箭的话在这个距离内很难射中目标。

狂四郎想让他们两个人都活着。

政吉抱着胳膊,叉开双腿站定。

“重次!一旦失败你就死定了,你小子做好心理准备!”

狂四郎目不转睛地盯着政吉,心里嘀咕道:

——勇猛硬直的武士道已从武门消失,彪悍野蛮的风尚却在无知的无赖之徒中兴起。真是悲哀得可笑。

重次把箭搭在弓弦上,用力拉紧了弦。

嗖!

弦声响起的瞬间,政吉的态度堪比战国武士的豪气。他猛地瞪大眼睛,扬起下巴,一下子露出了咽喉,简直是在说射这里。箭在他头顶一尺处飞向天空。

“蠢货!”

政吉大骂,他终于从可怕的紧张中得到缓解,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次,换重次抱着胳膊,站定。

“大哥!横竖是死,别让我痛苦,给我个痛快吧!”

“不用你催,正合我意!老子跟你不一样,拉起弓来哆哆嗦嗦的!”

箭离开弓弦的瞬间,重次的胆量丝毫不输给政吉。箭几乎擦着重次的肩膀掠过。

“活该!”

重次大叫一声。此时,狂四郎大喝道,

“政吉!趴下!”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政吉的身子猛地往前倒下。

狂四郎疾风般朝银杏树飞奔而去,眨眼间便挥刀砍上企图从树下逃走的男人。男人拿短枪的手绕了一大圈,直直倒了下去。

狂四郎回到政吉身边,重次正抱着他。狂四郎从他痛苦的表情上已经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

“政吉!辰造那家伙,我眠狂四郎替你去杀了!”

他贴近政吉耳边说道。政吉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哆嗦着嘴唇叫道,

“重次……”

“大哥!”

“……小、小泽就……交、交给、你了……”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清晨——

东海道上正要徒步过酒味川的旅人们突然大吃一惊,因为河边已变成了凄惨的修罗场。他们慌忙逃到堤坝上。

三十多个地痞流氓严阵以待,只有一个身着黑色便装和服的浪人漫不经心、步伐轻松地走进他们的包围圈。

一个人用竹枪朝浪人后背刺去,他连头都不回,横扫血刃后垂立身侧,继续以之前的步速走着。他不断朝数人保护的头目迫近。每前进一间距离,就会有一个喽啰死在他的刀下。

头目一步一步地向后退,面前的尸体越来越多。

最后——

头目大喊一声,妄想一溜烟儿逃命。

只是,刚跑出三间远,他的脑袋就被砍飞到空中,骨碌骨碌地飞舞着,掉进滚滚而来的浪花中,一点一点地被浪潮卷入海里。



* * *



[1]代官所:江户时代代官支配的领地。

[2]远岛:仅次于死罪的刑罚,比流放刑轻。发配到伊豆七岛、佐度、五岛等岛屿。

[3]代官:江户时代从事各藩直辖地行政管理的官员。

[4]知行:将军、大名当作俸禄分给家臣的支配权和土地,亦称呼该职位的人。

[5]讲谈艺人:说书的人。

[6]除籍:江户时代指从人别账(江户时代的)户籍簿上被除籍,亦指被除籍的人。

[7]重流放:江户时代流放有重、中、轻三种。

[8]白马:(未滤过的)浊酒。

[9]八州巡警:关东取缔出役,江户幕府职名,1805年设置,隶属勘定奉行。不论关东八州的公私领地,均可行使警察权。

[10]小半刻:古时候一个时辰的四分之一时间,约30分钟。

[11]间:计算建筑物柱子与柱子之间数的量词。

[12]番太:“番太郎”的简称,市内执勤人员。日本江户时代在城市值夜班和在村镇警戒水闸、防火和监督流浪者的人员。

[13]下刻:江户时代,日本时制将一刻(两小时)三等分的最后一部分。

[14]鸟居:一种类似于中国牌坊的日式建筑,常设于通向神社的大道上或神社周围的木栅栏处。主要用以区分神域与人类所居住的世俗界,算是一种结界,代表神域的入口,可以将它视为一种“门”。

[15]御手洗:是神社寺庙里供参拜者洗手漱口的地方。也叫手水,在手水周围建的台子亭子等建筑叫做手水舍。手水有些类似西方“圣水”的感觉,所以只有神社寺庙的洗手处才能叫做御手洗。同时还代表日本姓氏、地名、点心、动漫人物。

[16]神木:神社境内同神社存在某种因缘并受到特殊保护的树木。周围拉有注连绳等,有的还被视为神体。





犬公方之谋[1]





江户的深夜——

风俗街上是如此的光景:

“天刚入夜,人潮汹涌的路上——以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为中心的街道每晚都人声鼎沸。虽然春秋季各有不同,但夜晚从戌时到亥时这段时间里,两侧的店铺生怕错过时机,争先恐后地收拾着摊铺,然后急匆匆地赶回各自家中。与此同时,曲艺场也散场了,行人们也陆陆续续不见了踪影。随着夜色渐深,才能感觉到两侧商店屋顶的高耸,门口的宽敞,才会知道道路也这般宽阔……通宵贩卖酒菜的店家借用着町内大店的房檐,一年当中每晚都开店,每天都营业到黎明破晓前。这也为旅人们行了方便。店内碗碟的声音叮咣地回响着,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轿夫偶尔来去的身影成了深夜里街道的景致。”

在这万籁俱寂的大路上,出现了一幕奇妙的景象。

一只褐色的巨型犬直直地竖着双耳,向上高高翘着尾巴,甚是嚣张地游荡。它的身旁,有三个陪同的男人。巨犬的项圈上虽有一把铁锁,但看上去牵着它的人反倒是被生拉硬拽着,任由巨犬随处乱窜。

他们都是正统的武士。所以理所当然的,因为不堪做狗的随从,个个都紧闭着双唇,沉默不语。

巨犬经过通宵营业的摊位,却似乎不曾嗅到食物的香味。这正是它受到荣华富贵的主人之恩惠的证明。

“老爷,请看,这有间乱七八糟的茶房。”

店里的大叔一边拿出温酒的长把酒壶,一边向头戴宗十郎头巾的客人小声说道。

狂四郎回头望着嚣张的巨犬问道:“这是谁家养的?”

“此乃本丸御老中大人的心腹土方缝殿助大人之犬。据说它蹲在涂成朱红色的猫式腿饭桌上,品尝着烤鳗鱼串,困了就‘汪’地叫上一声,上房女佣就会急忙前来献上灰蓝色绉绸的坐垫。不过看到那三个武士脚步轻快地紧随其后,倒让人觉得这并非只是个传言了。”

听了大叔气呼呼的话,狂四郎苦笑了一下,

——就在此时。

唔!

随着这声穿破夜空的哀嚎,巨犬猛烈地叫了起来,狂奔而出。手持锁头的武士毫无防备,被狠狠拽倒在地。

“什么人!”

一人拔出刀来,另一人急忙想要抓住绳锁,也狼狈地摔倒在地。

挣开绳锁的巨犬飞奔至一个路口后狂吠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狂四郎对着看起来甚是不安的大叔说道:“狗到了吃鳗鱼串、睡绉绸蒲团的时候,看起来就会招人怨恨的。”

说完,狂四郎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一支瞄准巨犬的箭,射在了折凳腿上。

眠狂四郎掀开绳帘向外走出一步,看到一个在路口紧盯巨犬的弓箭手。这个仆役长模样的男人,手持小刀。月光下,他绝望的神色显得异常清晰。

趁着这种绝望疯狂发作之机,仆役长瞄准巨犬,一跃而起。

作为斗犬训练的巨犬,轻松躲过了毫无修行技艺的小刀,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悲鸣声,小刀掉落在地。

慌忙后退的仆役长后背紧靠在护墙板上。巨犬张开四肢,使劲昂起头,高声叫了一下,像是在嘲笑对方那悲惨恐怖的惨象。

武士们只是从稍稍有些距离的地方沉默地观望着。这未必是向巨犬进献贡品的残忍性所驱使,而是他们不具备控制住杀气腾腾的巨犬并逮捕仆役长的胆量和技能。因为只有这类人,才可以命以连足轻[2]都想要推辞的任务。

巨犬为胜负已决的快感感到愉快,以一副令人生厌的沉着摆出两三次跳跃的姿势,然后又仰向天空,发出低沉的咆哮——终于,摆出了一副瞄准喉咙的可怕迹象。

接着——

狂四郎悄无声息地走到武士背后,然后突然向前,捡起了仆役长掉落的小刀。

巨犬敏感地向狂四郎转过身,它那巨大的身躯化为空中之物,猛然袭来。

狂四郎径直将小刀刺出。巨犬好似咬住喜好的食物一般,深深吞下刀尖。随着它无以名状的呻吟之声,巨犬滚到地上,筋疲力尽地趴下了。

“你、你!”

狂四郎正要走开,呆若木鸡的武士慌忙上前围住他。狂四郎冷冷地向挡住他去路的其中一人说道:

“你们应该是害怕要是狗被杀了的话,你们也要切腹吧——”

“闭嘴!你、把、把这狗——”

“明知是土方缝殿助养的狗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杀了它。对于我这般穷浪人的境遇,难道你们不羡慕吗?”

“你真是恬不知耻!”

只有正对自己的男人展现出了些许勇气,握起了刀。狂四郎面对这个连竹刀都不能完全握住、满是可乘之机之人,苦笑起来。

——完全不懂剑法的懦弱之人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狂四郎心中暗自嘀咕道。

对于不知放下杀气,并且无力拾起斗志之人,他没有使出无想正宗。

“你们就放心吧。应该没有担心切腹的必要。你们回去禀报主君,告诉他杀死巨犬之人是眠狂四郎。”

对于土方缝殿助家中的人来说,这个奇妙的名字读音等同于一个充满恐怖气息的瘟神,没有必要忌讳此事。

武士们慌忙逃散后,仆役长几乎已是虚脱的状态。他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然后摇摇晃晃地靠近巨犬的尸骸。刚将小刀拔了出来,他就发出了犹如悲鸣般的怒骂:

“这,这家伙!混蛋!畜生!畜生!”

然后,如发疯一般乱打一通。

仆役长突然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抽泣了起来。沉默不语地注视着这一切的狂四郎上前问道:

“喂——你的叹息,不也已经难以挽回了吗?”

仆役长无神的目光仰视着狂四郎,可他却什么也没有回答。一阵恶寒袭来,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此时——

沿着世田谷镰仓道的一座古宅,其中一间空旷的客厅内,一个少年沉默地坐着,茫然若失地望着烛台上闪烁的光芒。

他叫吉良源吾,是这家的主人。今年刚刚要迎来十五岁。

眼角冷峻、嘴唇鲜红、五官俊俏,源吾正坐的姿态气度非凡。正是因为这样,方才眉宇间渗出的苦恼神色才令人爱怜。

源吾的房间洋溢着一种略带庄重的古色古香,这让深夜寂静中的孤影看起来更显悲楚。

这间房子被周边的村民们称为千年老宅。黑色的巨大柱子连通着房梁,上面打有固定接口的木片,高高的木器家具彰显出了它的古朴。看似是竹制的驼峰[3]和木鼻[4],佛建筑样式的放射格天花板,什锦菱形透笼板[5]、黑色架子、佛龛、大信箱,以及装饰在壁龛上的小梅串儿铠甲——这一切,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宅子的悠久历史。

吉良家很久以来就将足利义式之子——足利义继(吉良东条左马四郎)视为先祖。足利义继当年赴大唐留学,留学归来即隐世于奥州(藤谷庄)。后历经七代,到了治部大辅治家一代,关东管领足利基氏就将这世田谷乡赐给了他。

治家所建的世田谷城耸立在大寺院豪德寺旁。当时,随着镰仓道的繁华,它隐然的气势被夸耀为武藏野的一部分。

治家后九代,这座城一次也未遭敌人攻击过。即便是到了小田原北条氏的关东八州争霸,它也因被划为直辖领地而得以保留。然而,由于丰臣秀吉攻打小田原,它首次沦陷。户主氏朝放弃了九代相传的城池,奔赴至下总国。但由于家康进入采邑,其领地惨遭没收,城池也因战火而化为灰烬。

从那以后,吉良家在弦卷村变成了一介乡士,一直延续至今。但是两百多年来侍奉于吉良氏九代的家臣、乡民们,即便是到了德川(幕府)时代,也未能忘记此番恩情,施政者也无法无视这一切。

源吾保持着长久以来的威望,被乡民们拥护着。也就是说,他是个成长于名门望族恩泽之下的少年。

到了德川氏的天下后,名副其实的大领主井伊家,领有世田谷领五十九个村之中的二十个村。这之中又有直辖地,又有旗本领,它们互相监督,这便是江户周边的统治方式。

近年以来,吉良宅的有些土地就成为了土方缝殿助的领地。

三日之前,成为领主的缝殿助第一次巡视了弦卷村。

而悲剧恰恰就是在这天发生的。

清晨,源吾与姐姐阿琴跪在长屋门前,迎送缝殿助一行人马经过。

此时,缝殿助停下马向同行的代官[6]问道:“仪表甚是精致,他仅是一名乡士吗?”

“他叫吉良。是原小田原北条的部下,也是世田谷的城主。”

“嗯,原来是吉良治家的后裔啊……是吉良上野介的同族。”

听得此话,源吾立刻抬起了头。

遭到赤穗浪士[7]复仇的吉良上野介义央成了当时奸佞邪恶的卑劣者的代名词。

“非也!本家并非是吉良上野介的同族!”

面对这个信口放言的少年缝殿助紧紧盯了一眼,开口说道:

“我记得是这样的。”

接着就将视线转向姐姐阿琴,嘴边浮现出一丝浅笑。将这表情视为猥琐笑容的源吾像是叫喊一般,加重了自己的语气:

“本家乃是源于三河吉良东条的东条吉良。吉良上野介是源于吉良西条的西条吉良。虽说是出于同一足利家,但今日的两个吉良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如东条吉良家这般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若是怯懦之人,是无法堂堂正正地走出门的!”

然而,缝殿助不知有没有在听这番话,只是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阿琴的俊丽面容。

源吾想要发出更大的声音,凭着这种冲动他不禁单膝站起。于是,阿琴慌忙卷起袖子,并且仰起眼眸祈求宽恕。

缝殿助与阿琴目光交汇,然后微微一笑,并向其点了点头。他向代官说道,

“即便是在大奥也没有这般的美人,她一定是出身名门吧。”

话罢他便驱马前行了。身为一家之主却遭到无视的源吾甚是懊恼,代官靠近过来责备他轻浮无礼,他却仍是气呼呼地不发一言。

到了下午,源吾为了忘记不快,就在里院射起了箭。

源吾在弓道上颇有天赋,他所练习的是日置流,十三岁时在豪德寺的奉纳流镝马中准确射中了被扔到空中的扇子。

与剑道相同,弓道也需要心无旁骛,才算是开始通达技能。首先要在原地保持无念,身体、姿势、手掌、弓的架势、打落、延合、引满、离箭,直至残心[8],这种安静的紧张感一丝都不能被打乱。

终于——

在射出了三十多支箭后,源吾的心平复下来。

突然,门前传来了喧闹的狗吠声。那叫声正是在源吾的精神与身体合一之时响起,是家里的看家狗黑丸所发出的叫声。这是只聪明的狗,源吾若是去河里游泳的话,它就会在脱下来的衣服旁一动不动地守护着。即便外边有人喂它食物,它也会叼过来放在主人面前,没有允许的话就不会吃。

源吾跑出门外,黑丸已经被一只大它三倍的巨犬踩在脚下,嘴里喷出鲜血。

“混蛋!”

源吾不顾一切地从里院拿出箭,跑了回来。

此时,巨犬已随着两个武士,悠然自得地离开了。

“站住!”

源吾叫道。然后张弓搭箭,用力拉紧弓弦,武士们脸色大变,叫道:

“混蛋!这是领主所养的狗,快住手!”

接着赶忙护住巨犬。

得知是领主的狗,源吾的愤怒更是犹如火上浇油。他瞄准挡住去路的两个武士之间的缝隙,放出了箭,想要射穿巨犬……然而,他的心绪已然大乱,手中的动作也变得混乱。

箭射到了其中一个武士的大腿上。








源吾如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动作迟缓地直起沉重的腰,然后拿起烛台,走进佛堂。他点燃明灯,双手合十,默默地沉寂良久。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很是眷恋般地看了一遍父母及祖先们的牌位。少年纯粹的灵魂在心中默念这些法名时,他自己也想要进入那个世界了。

这两日间,源吾没有好好地吃饭,他独自生活在这间宽敞的房间里。

由于代官的周旋,他没有被捕(如今看来,这显然是一个阴谋),而是被责令闭门思过,这反而让少年的心中萌发出寂寥的厌世之情。

代替弟弟随代官前往赔罪的姐姐阿琴没有回来,有传言说她被带到了爱宕下的土方缝殿助宅邸。想要弄清传言真伪的忠仆宗平也同样一去不回。

——父亲大人!

——母亲大人!

源吾无声地呼唤着,接着拔出了腰刀。

刀身在摇曳的灯影下闪着白光,呈现出冷峻的底色,刀尖有一种异样的魅力,吸引着源吾的目光。刀纹、气味、刀棱、重叠、膨胀、翘曲……刀身所有的工艺都激起了潜藏在人类体内的决断力,暗藏着煽惑的不可思议的魅力。

源吾从容得好似为求荣耀赴死的古代武士一般,他解开了和服的前襟。

源吾不知道切腹的礼法。但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村里有位目睹过那惨绝画面的老人曾向他讲述过,而这记忆依旧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用左手将腹部的皮向左拉紧,右手紧握的白刃刀尖凝固在了距离腹部一寸的位置。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是停手了好。”

不知什么时候,眠狂四郎揣着手走了进来,他冷冷地看着少年那张可以说是惊艳的面容。

“你没有必须要切腹的理由。”眠狂四郎说道。

“放肆!”

眠狂四郎也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狂烈的眼光,坐了下来。

“《后汉书》云:‘男儿当死中求生,可坐穷乎。’更何况,你并非进退维谷。这不过只是手持轻飘飘的绿色箭羽伤害自己的小儿科罢了。是将此看作灾难就此罢手,还是不罢手?这要视对手而定。对手若是盛气凌人的土方缝殿助,只有下定决心孤注一掷,不才称得上是名门吉良家的主人吗?鹤之一啄,鹤之一击——这才是年轻的你应该做的。”

这个男人的语气中饱含着罕有的热情。

“听说,你在弓道上技艺甚是高超。若是因此而招致灾祸,那这次则最好凭着此技报一箭之仇。幸好这里有一位无论身葬何处都无怨无悔的男人。对这种冒险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能起作用——因为这是他本人所讲,应该是没错的。”

“以何种手段来做呢?”

“嗯,这要看看对手的态度而随机应变。”

“姐姐被抓起来了吧?”

“若是在救她的同时又能报一箭之仇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吧。”

他毫无畏惧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少年的表情中显露出一副对其话语难以置信的不安神色。

“你的仆从灵巧地杀掉了可恶的巨犬。你也具有仆从的忠义。这一次,你必须要干掉狗的主人。时间和地点就交给我吧。在我的同伴之中,有一个最擅长察知对手动静的男人。他是个奇怪的家伙,说是在潜入大名宅邸的夜晚,才睡得香甜。”








三天过去了——

非正式的简略卤簿[9]悄悄潜入了土方缝殿助的宅邸。尽管如此,有经验之人一看就知道是供奉公家的规制。

身着白麻布的人拿着四支道具(枪)。武器(长刀)的柄上是发散花纹的泥金画,并且举着它们的人还戴着猿田房面具——只是看了这些就明白了。

匍匐拜倒于路边的武士们,一面讶异于将军家把侍从减至半数以下,偷偷出来,一边默默目送着涂红的总纲代的轿子。轿子正穿过土方宅邸正面十间的武器仓库。

不用说,幕府的指令已经遍及整个宅邸,但不知为何这指令附加了严格的禁言令。到正门旁迎接的只有主人缝殿助之下的十几名武士,绝大多数佣人都像是躲在了某处似的默不作声。

因此,被关于宅内一间房中的吉良源吾的姐姐阿琴并不知道有客人到访,只是像木偶般坐在那里。

尽管住进这间没有日照的阴湿房间已有六日,但阿琴一次也未被带到过缝殿助面前。

对她的招待绝不马虎。照顾她的女佣也是态度和善,只要摇响桌上的铃铛,就算是在深夜也会来满足她的需求,一日三餐和沐浴也都是按照上等贵人来对待的。她身上穿着的衣服也华丽耀眼,看起来是由金丝银线精制而成,她从自家出门时所穿的衣物是无法与之比拟的。

在开始的两天,因为太令人生畏,她始终很紧张。但没过多久,心境就舒缓了下来,也有心情去嗅一下女佣燃起的香了。

并且,现在她甚至还想要女佣带来练字的工具。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于是阿琴决定就这么办。

然而,走进来的并非是在身边照顾她的女佣,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老爷召唤您。这边请——”

她郑重其事的口吻甚是冷淡。

突然,身心都紧张得纠在一起的阿琴站了起来。

一个初显老态的人物被人陪同着坐在客厅上段中间。她一看见对方胴服[10]上的花纹,两脚就吓得动弹不得。

配角席上的缝殿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叩拜的阿琴,然后朝将军家齐方向使了个眼色。侍臣心领神会,打开了阿琴背后的拉门。

门从左右两边嗖地被拉开了——在接下来的瞬间,很奇怪,摆上来的是大概两间有余的圆形竹栅栏。

蹲在里面的正是那只褐色巨犬。

两名侍卫向阿琴靠近。

“站起来。”

阿琴从左右两边被抓住手腕,不由得感到惊恐万分,可她一直意识到上座人物正注视着自己,于是深深地低下头,被生拉硬拽着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她认出了竹栅栏中的巨犬,不由得惊悚万分——阿琴丧失了与这惊恐、恐怖抗争的力气,轻而易举地就被扔进了里面。

阿琴的裙摆凌乱不堪,如花瓣般散开,她双手触地背过脸去,巨犬距她仅一间有余,一直盯着她,然后四肢缓缓站起。

就在它前脚慢吞吞地迈出的刹那,阿琴条件反射似的一下站起身子,向竹栏边退去。

狗的动作极为迟缓。就像年纪大了似的,慢吞吞地追赶着沿着栅栏逃跑的阿琴,不过看起来就凭它这愚蠢的迟钝动作,是不可能抓住阿琴的吧。

然而,它绝不是年纪大了。

一瞬间——

那巨犬出人意料地抬起前脚,后腿也霍地站起,以敏捷得让人害怕的速度跳跃起来,向阿琴扑了过去。

惨叫声刺耳欲聋……阿琴仰面倒下,狗巨大的身躯伏在她的身体之上。

衣襟拧在了一起,鲜红的衬裙散开,从被扒开的雪白脖颈到大腿的曲线,夹着这禽兽的身体,清晰地浮现在众人眼前。

然后……

巨犬接下来的表现,完全像是在表露一个畜生的本能,淫猥得让人不忍直视。它竭尽全力地强行分开一个女子双腿的手法,看起来绝非靠畜生的智慧所能做出的。

家齐痴迷地盯着这奇怪的景象,缝殿助狡猾地瞥向他,然后冷笑了起来。

就是这一刹那——

一支箭从院子射出,掠过阳光,穿过走廊,最后射入竹栅栏中间。

“啊——”

狗的脖颈被深深刺中,接着就向后仰去。迸发出的惨叫很明显是人的声音。

“有刺客!”

“上!”

侍卫们向庭院里扑去,缝殿助也奔向了走廊。

于是——

“刺客在这里!”

意外的是,这个声音从上座的中间传了出来。

大吃一惊的缝殿助扭过头去,却因更大的震惊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家齐背后,一个浪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地立在那里。他一身黑衣,相貌超凡,脸上浮着微笑。浪人头顶的天花板开了一个洞,他就是从那里跳下来的。

“这位是何方神圣——我并不知道。既是偷偷潜入,也无需自报家门。着迷于那种奇怪的场景,对于高贵的您来说,是种耻辱,不是什么可夸赞的事。不过,您若是明白这狗是人扮的话,我想您会扫兴,并且生一肚子气……首先,土方大人还是先向您赔个罪为好。在此期间,吉良源吾会带姐姐回去。那么,土方大人,就在那位大人面前两手撑地,低头认罪吧。我就是个不懂礼节的穷浪人,沉不住气就来了。”

狂四郎让缝殿助跪拜在地,从庭院的树荫里走出的源吾接过阿琴的身子,然后朝狂四郎深深地行了感谢之礼后便离去了。狂四郎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冷笑道:

“这位大人请您站起来,我顺便送您到半路吧。”



* * *



[1]公方:前近代日本的一个称呼,即“公”的意思,指的是统治者,体现其对国家的统治权。其起源有多种说法,一说是古代天皇及其朝廷,一说是镰仓时代或室町时代对幕府将军的称呼。

[2]足轻:日本古代最低等的步兵之称呼,他们平常从事劳役,战时成为步卒。在战国时代,接受弓箭、枪炮的训练,编成部队。江户时代成为最下等的武士、杂兵。

[3]驼峰:安置在梁上的顶柱,形似叉开的蛙腿。

[4]木鼻:日本建筑中柱顶横梁突至柱子外的部分。

[5]透笼板:日式建筑中拉窗、隔扇上部的格窗或透花雕刻板。它是传统日式房间里位于门顶与天花板之间的精工细刻的透雕细工镶板。原本是为了房间的通风和采光而设计的,同时也是一种精美的装饰物。

[6]代官:日本中世代行官职的人。

[7]赤穗浪士:赤穗义士别称。日本元禄十五年(1703),原赤穗藩的47名家臣攻入江户本所吉良上野介宅邸,为主君浅野长矩复仇。

[8]残心:剑道中完成击刺动作后,或弓道中射出箭之后,身体架势与精神准备仍不松懈。

[9]卤簿:天子出行的队列。

[10]胴服:室町末—江户初期,上层武士穿作外褂的衣服,是到腰部的短上衣。





异邦之貌





现下——

江户的街道上徘徊着各色流浪艺人。

有捕鸟艺人、普化僧、乞丐僧、耍猴人、乞讨卖唱的、捣黄米年糕的、玩杂耍的、角兵卫舞狮人、葛西舞者、口技表演者、街头说书人等等。女性流浪艺人叫门付[1]。(新年里正月十五之前被称作鸟追[2]。)

这些表演者都是年轻女人。她们身穿粗糙的棉和服,和服的衬领和袖口故意露出火红绉绸,头戴草编的折檐斗笠,手上戴着浅黄色的棉布手套。

她们伫立于门口,弹着三弦,多吟唱略微哀伤的二上新内调。如果有人要求的话,也可以唱长调、常磐津调、清元调、富本调等浄琉璃片段。有时,才艺出色者还会被请进客厅,表演藤间[3]、西川的舞蹈。

今天也是如此——

耀眼的阳光下,一个门付抱着三味线穿行在浅草稻荷町,肌肤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个相貌出众、娇艳美丽的女子。她肌肤白皙,斗笠的绯红绉绸扣绳系在下巴上,显得格外妖冶迷人。

她走过桥后往右拐。

宗元寺、永见寺、威光院等几个寺院的储藏室土墙上,映着午后明亮的阳光,一片亮白。

杳无人烟、寂静安谧的道路。

这时——

女子突然神情紧张地在一棵藤花下停住了脚步。

宗元寺与永见寺的土墙接缝的隐蔽处,五个门付走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女子本想马上逃走,不过又改变了主意,很有胆识地站在那里。五个同行看到她,立刻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住。

“喂,就是你——”

正对面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恶狠狠地开口叫道,看起来像是这帮人的头领。她草笠戴在后脑勺上,后背上蔓延着类似纹身的图案。

“你做鸟追跟谁打过招呼么?”

“没有……并没有跟谁打招呼——”女子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别开玩笑了!哎,装出一副落难女人的模样,在我们这混了十年的地盘上撒野,怎么能容。听好了,咱们鸟追啊,可是将装作正经女人来博得客人同情心的行为,视为奇耻大辱的。你本是显贵家的少奶奶,现在竟然这么不要脸——混账东西!”

“我可是知道的,你的出身——哼,少奶奶听了要吓坏了呢。游手好闲的淫荡女人,生出个见不得人的怪物,连饭都吃不饱吧?”

“照咱们这行的规矩,要切了你双手的大拇指,让你再也弹不了三味线。乖乖等着吧!”

几只手一下子伸向女子。她靠在墙上,沉默但剧烈地挥手反抗着。

“你们这些家伙!离我远点!”

“有意思!把她衣服剥光!”

众人一拥而上——突然,一人发出惨叫,脚步踉跄。她的脸颊冒出鲜血。

女人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高高举着武器。那是一个锋利的圆凿子。

“混蛋!你还真敢动手!”

“打死她!”

她们可不是看到血就畏缩的人。有时候她们就像一群女流氓。于是,有人捡起了石头,有人拔下了簪子。

不过,不管怎样,跟凿子对峙还是得离远点儿。其中一人这么想着,就从一辆停在桥畔的板车上拿来了一个扁担,果然,女子发出低微的呻吟,猛然冲开一角,跑了出去。

“往哪儿跑!”

一人用扁担去绊她的脚。

一人挤到她后面,紧紧抱住她。

凿子从女子手中掉落,滚进沟里。之后,她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挣扎,然而,却不过是将她雪白的肌肤暴露于白日之下罢了。

斗笠被人扯掉,原来如此,女子的确是有着足以招致同行嫉妒的美貌。转眼间,女子的衣带已被解开,扣绳已被扯掉,褶皱的衣服里面,凸起的酥胸、玉腿暴露无遗。丰腴柔美的肉体反而更让女流氓们嫉妒得发昏。

“把她送到两国净身场的戏棚去,跟耍蛇的、陀螺杂技相比,肯定更受欢迎。”

“这个捣一下,那个捣一下,打年糕呢。”

门付们笑得前仰后合——

“到底是你们的嫉妒吧。”

“什么!”

女人们一齐回头,映入她们眼中的,是脸上挂着冷笑的狂四郎。

他把手揣在怀里,心不在焉地站着。








门付们逃也似的四散而去。狂四郎为了让蹲坐在地上的女子听到他的言语,走近前去。

“哎,你——”

女子慌忙掩上衣服遮在自己胸前,站起身来。狂四郎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这个女人,也恨我吗?

狂四郎这样以为。

这么说来,应该是在某时某地见过她。

不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

“啊,那个——”

女子从一刹那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危难中承蒙相救,无以为报。”她恭敬地低头答谢。

狂四郎就这么静静地走开了。

女人抱着三味线追了上去。

新堀道路旁都是寺墙,直到御藏前是一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笔直马路。

狂四郎与门付相隔了一间远,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终于,走到新旅笼町的拐角时,狂四郎面无表情地扭过脸: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问道。

“请告诉我尊姓大名。”

“就是说,你不认识我?”

似乎是说,既然不认识,一直跟着有什么企图。

“是,不认识……只是,不知为何,我感觉很早以前见过您似的,很熟悉的……抱歉,我说的是真的。”

女子的表情和口气都很认真。不仅如此,她的模样看起来很奇怪,好像是不这样说就不自在。

“我也记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虽然想不起来,不过确实是见过的。”

“壮士!”

女子眼神坚定地盯着狂四郎,

“拜托了,一刻——不,半刻也好!请让我问您些话吧?”

“什么话?”

“……”

女子似乎在挣扎,她有话要说,却又犹豫不决。

狂四郎看出女子不像是撒谎,就示意她一起去对面挂着清酒招牌的小饭馆。

不久,两人在小饭馆二楼相对而坐。直到酒菜上桌,都是一股沉闷的死寂。这个小饭馆冷冷清清,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布满灰尘,变成红褐色的榻榻米上布满灼痕。天生异相的浪人和一个门付四目相对倒是很正常,但是二人之间的氛围却很是怪异,就连上菜的年轻女仆都感觉背上隐约爬上一股恶寒。

且不说狂四郎散发出的虚无业念般奇异的气息。女子心中猫抓似的焦躁,她拼命压抑不去发作,但难耐的心痛还是使她肢体僵硬,不听使唤。

狂四郎看到女子倒酒的手微微颤抖,不过仍默默地继续喝酒。沉默一会儿之后,他用毫无感情的眼神静静看着对方,催问道:

“你想问我什么?”

女子低下头,还在踌躇。

“我不擅长说话,不过不打算说谎。只是,不想说的话我不会说。”

女子抬起头,神色哀怜。

“大人!万一,大人您——”只说到这儿,她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再次低下了头。随后,呓语般小声呢喃道,

“万一说错话了,请您原谅……壮士的父亲,是异邦之人吗?”

狂四郎仍旧面无表情。

“你问这个干什么?”

“为此,您是怎样的苦恼……何等的不幸……请告诉我。”

一阵沉默。

“真是不巧,你问的是我最不想提的。”

狂四郎低声作答。

“非常抱歉。”

狂四郎看到女子的双眸溢出泪水。

“你,是天主教徒?”

被直接问到这个,女人拼命摇头否定。然后,她骤然沉下脸,眉眼口鼻疯狂地扭曲变形,显得阴森凄惨。她喊道:

“我恨传教士!”

一瞬间,狂四郎脑海中一个情景复苏了。

——记起来了!是那个姑娘吗!

记忆力好的读者,应该还没忘记前年岁末在小日向原来的天主教堂发生的惨案吧。

来自大洋彼岸的传教士约翰内斯·赛露迪有着惊人的信仰力量,他挑战这个国家禁止天主教的权威。一个姑娘为救身为佛像师的父亲,化身女夜叉,引诱约翰内斯·赛露迪破了色戒,并改宗信佛。最后他死在狂四郎愤怒的白刃之下——就是那场悲剧。

姑娘名唤阿艳。这个门付,就是她。

狂四郎自斟自饮,直到喝光了两壶酒,都不曾开口,他沉思着。

阿艳多半已放下心来,因紧张过后袭来的无边寂寥,凄凄惨惨地垂下肩膀,一动不动。

蓦地,狂四郎开口说道:“人,为了活着而出生。时机未到,求死不得;反之亦然,求生不得。如此,活着便是苦难。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人们的责任。”

这番话似清泉流水般静静回响,注入阿艳的心田。随后,她呜咽出声。

狂四郎拍拍手,招来年轻女招待,付了一锭南镣[4]银子,站起身来。

阿艳泪眼婆娑,望着狂四郎。狂四郎往她膝盖上扔下一个装着小判[5]的包裹,倏地转身准备出门。他一只脚刚踏上走廊,阿艳就像身体被弹起似的站起身,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

“大人!求您帮帮我!拜托了!每月一次,不,半年一次就行。让我见见您!只是这样,仅仅是见见……只是这样,好吗?求您了!”

狂四郎冷冷地看着她狂乱的样子,曾有一瞬的迟疑。不过——

“不行。”

他扔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求您了!……我好害怕!……我害怕我自己……现在如何是好——啊!我要疯了!……拜托了!请您帮帮我吧!”

“在镰仓,有一个叫做东庆寺的尼姑庵。它是为了迎接像你这样的不幸女子而设立的……你记住便是。”

留下这句话,狂四郎走下楼去。








“过分,真是太过分了,这不可能。”

金八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推开常磐津[6]文字若的家门。这是一个阴雨将至的午后,狂四郎与阿艳相遇之后已经过了十日有余。

“什么事过分呢?”

起居室的长方形火盆前,文字若呆呆地拄着拐杖问道。

“这事那事,总之好多事情。而且,一个极可爱的小孩被生生杀死啦。”

“欸?又发生这种事?”

文字若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孩子的心脏被剜了去。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将被杀死,可怜的小手在胸前合十——”

“啊,好啦!不要再说了。”文字若痛苦地皱着眉头挥手说道。

“这已是第四条生命了啦。师傅,您要是有孩子,就把他包进被褥放进长箱藏到壁橱里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无辜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被杀——”

“坊间有这样的传闻,大概是说有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费尽心血仍然寻不得自己的孩子,便憎恨起别人家的孩子,将其杀害——”

老女佣将手放在围裙前。“金八,我不认为是这样。作为母亲,如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看到他人的孩子并不会有所憎恨,反而会更加悲伤。因为我曾经就有过这样的感受。”

“嗯?婆婆,这么说来,您曾经生过孩子啊?”

“这——倒没有啦。我啊,在三十年前也是年轻貌美——”

“因为生活不检点,背着父母勾搭起附近的好色之徒,最终肚子慢慢变大成了馒头……是吗?”

“别胡说。我可是大张旗鼓地请了媒人,入了洞房——不管怎样,我是那深山的红叶,绝非情窦初开的少女,于是以身相许——”

“是从奈良绘中学来的吧?”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正是狂四郎。

“金八,你有没有听说有四个孩子被杀了。”

“先生,您才知道吗?”

“嗯——”

这是从去年开始就接连发生的事。

出门玩耍的五六岁小男孩无故失踪了。被发现之时,小孩的心脏都被锐利的刀子剜去。大家都相信有时候神灵会带走小孩一事,而且被人贩子诱拐之事也并不罕见,所以在第三个孩子被杀害之前,这流言也并未传开。

就在今年,失踪的是在江户首屈一指的兑换商的独子,他家在田原町经营着规模较大的店铺。因此,此事才突然开始被众人议论纷纷。

杀人的手法是相同的,因此很明显,下手之人是同一个人。但是,他(她)因何目的而犯下如此残忍之罪,则完全没有头绪。

一直都没有线索——今天早上,第四个孩子被杀害了。

“金八,你看到那孩子的尸体了吗?”

狂四郎这样问着,苍白的脸上显现出内心的焦急,金八和文字若惊讶地看着他。不论对任何事都麻木无感的狂四郎,显露出自己的心事实属罕见。

金八和文字若如果知道,能使狂四郎的心平静下来的只有天真烂漫的小孩们的身姿,应该就能解开他们内心的疑惑了。

金八点了点头,承认自己是看了之后才回来的:

“伤口极为隐秘。不可思议的是,小小的伤口居然没有流出一滴血——杀人的那个恶魔看来也是心有愧疚,将孩子双手合十,挂上念珠。此前被害的那三个孩子,也都是这样处理的。”

“这么说来并未流血。”

“衣服上并无血渍。而且,做捕吏四十年的玉池的左兵卫老爷子说,一看便知并非匕首,必定是被凿子般的利器所刺。若非如此,无论如何,血都会飞溅出去——假设用小布按压,因为是心脏部位,也绝对不可能止血,这一点怎么也说不通。那位有经验的老爷子抱起胳膊苦思冥想,其他同伴都只是在暗自发呆。”

狂四郎听到凿子的瞬间,双眸中闪烁着凄惨的光芒。更关键的是,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变得阴暗而冷漠。过了一段时间,他只说了一句。

“是要取血吗……你这个恶魔!”

“先生,您觉得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文字若问道。

狂四郎并未回答。

“金八——”

“哎——”

“那个叫做芦部光源的佛像师,他的女儿如今落魄沦为门付。我们去她的住处。”

“啊?”

“她就是杀人犯。”








太阳西沉不久,狂四郎从左手边能够看到吉原的大门之地出发,穿过日本堤[7],在田中绵延的一条小道上。

金八花了三天时间搜查到了阿艳的住处。这晚,狂四郎穿过元吉町后向左转,来到小冢原的处刑所。

狂四郎知道她住在玉姬神社附近,但是与其他住户隔绝。茂密树木的遮挡让他无法远眺。

——他应该将金八带过来。

为此,他有些后悔。

幸运的是,农历十三晚上的月亮穿梭于云间,在小路上摸索也并不感到多么费力。

他摸索着前行,大约走了二町。突然,从很远的地方,怒号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传向这到处洒满月光的天空。

狂四郎听出这怒号声是由数名女子的声音汇合而成,那一瞬间,他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狂四郎朝着怒号声的方向狂奔过去。

他穿越森林,只见前方神社弯曲的屋顶耸立着,瓦片沐浴在月光下,闪烁着白光。

左手边,筑地之中排列着的,是带有大门的社家[8]宅邸。

在松树丛中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有灯光从敞开着的门口处透出来。

他之前就预料到,那个女子的住处是距离邻居家很远的一幢孤零零的房子。他如此推测是有充分理由的。

如风一般来到门口的狂四郎,发现了匍匐在泥地上的女子,他立马抱起她。

只见她的脸上、敞开的胸部以及露出的膝盖上全都布满了拳打脚踢和踩踏过的伤痕。在这些伤痕中大概有一处是致命伤,她的脸上已经泛起了死相。

狂四郎抱起她,上楼来到卧室,让她在灯边仰面躺下。

阿艳在床上慢慢地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

“……壮士!”

“我来迟了一步,对不起。”

“不……反正,我……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是将别人家的孩子,四个孩子……亲手杀死的恶魔……”

“所以,为了帮你,我想将你带到尼姑庵去。”

“壮士……你知道,我是个恶魔,还……”

“我并不讨厌你,你只是不幸罢了……你的孩子,怎么了?”

“……啊,他已经——”

“你把他带来了吗?”

“没有——听说、他要被、卖给杂耍店……”

面临死亡的她,吐露着所有的真相,这可怜的样子让狂四郎喘不过气来。

他从没有听说过诱拐她孩子的是那些门付。

“我去将他要回,你安心地走吧。”

“不……如今……我的罪责,将由那个孩子背负……所以,什么都……”

阿艳像是向这苦难的人生做了最后的告别般,安静下来,微微笑着说道:

“被您拥抱着,我好高兴……”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闭上了眼睛。

这女人为了解救因画了犯禁的圣母玛利亚像而获罪的父亲,用自己白嫩的肌肤勾引约翰内斯·赛露迪……因这仅有一次的秘密,她生下了罪孽之子。对于这种凄惨的遭遇,狂四郎在从新旅笼町的小饭馆二楼走下来时就已经想到了。正是苦于照看这个孩子,阿艳看到狂四郎的面相中有异邦人的血统,所以才告诉他自己的悲痛。

而且——

从金八那里听闻那四个孩子被凿子所害,并未流血这件事之时,狂四郎的脑海里闪现的便是这罪孽之子。

佛像师的女儿使用凿子没什么奇怪的。事实上,当她被门付们袭击之时,阿艳也是高高举起藏在身上的凿子来反抗的。

狂四郎听过这样的传言:很久之前,在长崎,因接受伴天连[9]的情意而生下蓝色瞳孔白色皮肤孩子的女子,让自己的孩子喝自己的鲜血,孩子的瞳孔就会因此变为黑色,皮肤也变为黄色。阿艳也不知从何处听到这传言,她一定试图盗取同邦孩子的鲜血让自己孩子饮用,来清除孩子体内的异邦之血。这是因为执念而犯下的无知罪恶。但是,如果有人耻笑她,那么这人一定是极为冷血之人,不明白做母亲的悲哀。

阿艳赎罪的方式,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卑鄙的,招人憎恨的。

狂四郎结束了充满深深怜悯的默哀,走了出去。

狂四郎知道门付们的休息之处在浅茅原对面的桥场町。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突然,狂四郎感受到了四肢的紧张感,他使用小鹰之术,以敏捷的速度前往田埂。

前草原前边倒映着月光,即使在夜晚水面仍是清澈的镜池。

池畔的两旁耸立着松树,狂四郎看到,在交织着松树影的大街上,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走着,狂四郎的速度更快了。

距离他们快到二间的距离。

“喂,等一下——”

这样喊道,是狂四郎的失算,因为他认为对方尽是女人而轻了敌。他本该无声地飞身进入人群之中,将领头女人所抱的幼儿夺了去的。

“啊!混蛋,你来了!”门付们惊恐地喊叫着,正要逃走。

此时,只听抱着幼儿的女人道:“姐妹们,振作起来!我们这里有人质!喂,浪人,你再向这里迈出一步,我就将这小子扔入池中。”

——糟了!

狂四郎悔之莫及。“拜托了!如果你归还这个孩子,我就不会动手,还会给你们钱。”

但此时狂四郎身上所带的钱不足一两。他没有办法,只得将仅有的这些抛到那女人面前。

“蠢货!仅凭这点小钱,你就想让我把这小子归还吗?回去照照镜子再来吧。”

“求求你了!”

狂四郎将无想正宗从剑鞘拔出,扔向身后,坐到地上。

“这样总行了吧,把孩子交给我吧。”

只见他双手伏地,低着头。

女人们走开了,只留下抱着孩子的那个女人,只见她慢慢靠近狂四郎,不停地骂着,对着狂四郎的头部、肩膀、胸口、膝盖、腰部胡乱踢打着。

任凭那女人如此行为,狂四郎紧咬着牙关,在自己的虚无而犯下的罪孽中,听到了血肉和骨骼的呻吟。

不久——

女人们的脚步声远去,狂四郎强忍住剧烈的疼痛,双手伸向眼前呱呱哭泣着的幼儿。

“孩子,过来——”

狂四郎抱着手中小小的身体。月光下,他长久地凝视着这个与自己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孩子。

第一次——自从长长的故事开始以来,这个将一切置之度外的男人,第一次流下了热泪。



* * *



[1]门付:挨门表演乞讨,挨门念经行乞,挨门说唱乞讨。

[2]鸟追:江户时代,沿街卖艺的女艺人,头戴斗笠,弹着三味线边唱边沿街乞讨要钱。在新年里,她们会站在门口唱驱鸟歌乞讨。

[3]藤间:日本舞蹈的一个流派,宝永年间由藤间勘兵卫所创。后来分为堪十郎派和堪右卫门派。

[4]南镣:江户时代的一种货币。

[5]小判:小判金,是日本江户时期通用金币之一种。薄圆形。为标准金币,一枚为一两。战国时期尤其是安土桃山时期虽有铸造但并未流通。江户时代改变货币的成色、形状、数量,铸造新币,从庆长至万延年间(1596—1860)达11次之多。

[6]常磐津:常磐津调世家的名称。

[7]日本堤:位于日本东京都台东区东北部和浅草北部的地区。

[8]社家:神职世袭家系。

[9]伴天连:基督教传到日本之时随之而来的传教士。





爱母像





江户日本桥,凌晨四时出发,初次进京,成群结队

高轮[1]夜明提灯熄

爱慕的品川女郎,衣袖迷人,骑坐马儿的

铃之森

穿过铃之森,通过大森村的松树林。

清爽的晨风从海面吹来,穿过那斑驳地交织于树林间的光和影——一支大名队伍[2]悄无声息地走在这条大路上。

长矛上的羽毛雪白无瑕,随风飘荡。衣物箱上的金家徽[3]闪闪发光。

大名队伍大概有千余名随从。他们悄无声息,步调一致地向前行进。

到了参府[4]交替的时节,街道上每天都能看到好几批大名的队伍。蹲在路边的男女老少只要望见刀鞘和箱上的家徽,便会知道那是哪家诸侯。

“是会津葵,松平因幡守大人。”

“会津葵为何会在因州啊——真是让人搞不懂。”

“大概是骑着鳄鱼的白兔叼过来的吧。主公可不让他留在会津,衣服下摆当成葵,一打开就变成松平啦。”[5]

“按常理来说,那顶轿子很舒服啊!”

“蠢货!那是衬板内褶的竹箔轿子!我老婆在大奥做工时,就知道那是御台所[6]拜佛时经常乘坐的轿子。”

“你老婆坐的是内裙的穴目轿子吧。就算是大奥,那也是在吉原大奥,客人乘到半路就丢在一边了,一晚上十文钱很便宜啊,哈哈。”

“胡扯什么呢!实际上,我老婆可是那个因州侯的私生女,是出云的巫女——”

“从小就不检点!”

“擅长玩弄男人。”

“嘿,因为我老婆太出色了——羡慕吧,嫉妒吧!从众多的客人中选出我,对神佛起誓——不知道吧,没见识的家伙。听好了,起誓一事很久以前原本叫做盟神探汤[7]。据敬白所说,梵天[8]帝释[9]、四大天王、整个日本国六十余州的大小天神地神,伊豆箱根大权现[10]、三岛大明神、八幡大菩萨——就是向这数不胜数的神灵起誓。”

“最终,为天神河岸(吉原最下等的店)所吸引,成为大工留吉的山神而被人供奉的吗?”

“当家的是贫穷之神,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大名队伍走过之后,街道上一下子涌出来许多人。

而在那人群之中,一个身穿黑色轻便和服、背着幼童的浪人缓缓走过。

所有路人的视线都像是被磁石所吸一般齐刷刷投向幼童的脸。

湛蓝的瞳孔和褐色的头发沐浴在朝阳之下,那天真烂漫的美貌令人惊诧不已。

大概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幼童这精致细腻、轮廓清晰的异国相貌。

就连朝着大名队伍说笑的家伙们都屏气凝神,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走过。

与那洋溢着无心优雅的幼小面容一道引人注目的,是背着他的浪人那苍白黯淡的异相。

——想看的人看就是了。这般美貌,岂是在日本国内可以找到的!为此我感到自豪,而且丝毫不畏惧。

他就是有着这样的气魄。

幼童的父亲在他的国家担任着受人崇敬的神职,并且敢于大摇大摆地闯入这个将基督教定为异教的国度,实在是个罕有的勇者。母亲被人们称为世上罕有的优秀工匠,是位佛像师的千金。那个孩子或许会有所羞愧吧。即使获得生命的瞬间,是因不祥的缘由而来,但获得生命之人本就不应该有罪。

他的内心如此呐喊着。自己也是诞生于同种命运之下,自从懂事以来,在母亲去世的十余年间,自己连一个玩伴都没有,一个人在古老的寺院山上孤独地长大。

——不能让这个孩子变成我这样!

他暗暗下定的决心是何等的炽热,我们难以想象得到。

幸好——

这是个不知道被好奇的视线所射穿之苦痛的幼童。

湛蓝的瞳孔望向飞舞在海洋上的白鸟,满心欢喜似的闪烁着光芒。

“叔叔,那……那是什么?”

小小的手指从他的肩膀伸出,狂四郎的脸上也带了笑意。

“是从海那边飞来的鸟哟。看,说不定是在那朵白云上出生的呢。”








走进大森的旅店,麦秆工艺品与和中散[11]的店面沿道路两端排列,吸引着来往旅客们驻足停留。

曾经,这些小店是与狂四郎无缘的。

今天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些名产对顾客的吸引力。他先是走入了一家麦秆工艺品店,顺着小小枫叶般手指所指的方向,买了几个彩色的动物玩具。接着又顺路走进了和中散的药店内,买了两袋收进袖兜。和中散是汉方药,相传是明朝的沈惟敬带来献给丰臣秀吉的,并且因为治愈了年幼的秀赖的厌食症而扬名。在大森,六地藏和中散久负盛名。它起源于元和元年,津田是斋娶了医师中井卜养之女为妻,并获取了小儿奇妙丸的药方,后于江州草津六地藏开张营业。家有小孩的父母们,一定会在旅途上购买和中散,这已然成了一种惯例。

这些微不足道的体验竟微妙地营造出温馨的气氛。狂四郎刚一踏出店门,那防备一切异常情况的神经就活跃了起来。

就在店门前,站着一行沉默不语的武士,左方三人,右方两人。

狂四郎无视眼前的一切,缓缓地走了十余步,武士们随即紧追上来。

狂四郎忽然停下,冷眼望向其中一人。

“有事吗?”

“是的——”

毫无疑问,那点头示意的正是在运送静香遗体的山丘上突然出现之人。

那时狂四郎想要埋葬遗体,而好心应允他的便是这个指挥者模样的男人。

“若是受备前屋所托的话,就请对他转达说,在我把这个孩子送回到他过去的地方之前,请他等着。备前屋应该会明白的,即便是到了期限也没关系。”

“今日之事与备前屋无关。”

“那就是你们这群人的意思了?”

“不,我们不会只凭自己的意愿行事,托付者另有其人。您若是不拒绝一道同行的话,我们会像对待客人般对待您的。”

狂四郎略加思索道:“地点呢?”

“鸟见[12]宅邸。”

狂四郎答应了,随后便走了出去。

离开住处向右一拐,只见武藏野[13]一如既往地铺在眼前。

雄鹿卧于夜半草丛中,

虽未天明,却是没有归途的武藏野。

正如从二位家隆所唱的那样,四下里一片苍茫,枹栎林和草地已萌发出新绿,一直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在冬日能够看到的连绵群山也融在了艳阳那头。

狂四郎夹于沉默不语的武士之间。在他们踏过的道路尽头与堤坝相连。那是鹤寄土堤。这也就意味着,这一带是将军家的狩猎场。

——在鸟见宅邸等候的是阁老[14]?是将军?

在幕府之中,以将军家齐为首,憎恶狂四郎的人可以说是十根指头都数不过来。

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这情形甚至让人再三地感到不同寻常。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是一定会遭暗杀之人。

——招待客人……哼。单是这从四面八方招来憎恶的话,反倒不如接受这热情的款待。

狂四郎的脸上冷不丁地浮现出一丝微笑,信手摘下路边开放的鸡麻,插在了秸秆制成的小马头上,然后拿给了背后的幼童。

经过鹤寄土堤后,环绕于枹栎林之中的歇山顶[15]浮现在眼前,稻草精美地铺盖在屋顶之上。

那就是鸟见宅邸。平常鸟见官员在这里生活,监视游猎场,有时喂撒鸟食,养成了聚众的习惯。

走进庭院时,有人刚一说出“将孩子寄放于此吧”,就被狂四郎当机立断地拒绝了。

死,也要一起死。

他被引至一间房内,这里大概是将军休息的房间吧,华丽至极。

床柱前的大奉书纸之上放有一香炉,飘出袅袅香烟,送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狂四郎泰然自若地呼吸着这股香气,一种直觉涌上心头。

——嗬!原来如此!

我曾闻过这种香气,是熏香。

与此同时,孤零零一旁的幼童坐立难安,狂四郎低头一看他,他便急忙抬头回望着狂四郎。

狂四郎拍拍他那一拳大小的肩膀,对他说:“别怕。”

门打开了。狂四郎的直觉果然是对的。身披夺人眼眸的豪华长袍轻快入内的,正是将军家齐的千金——高姬。

就于上座后,她宛然一笑说道:“许久未见您那冷峻面容了,所以派人迎接您。劳您大驾了。”

“像在下这样的穷浪人,想必您早已忘却了。”

“这……这令人生厌的口气还真叫人怀念。”

高姬卖弄着风情,目光轻佻地盯着他,接着,视线转向幼童。

“这孩子是?”

“是犬子。”

“长相真是俊俏。过来、过来、来……”

高姬朝他招了招手,可幼童却紧紧地攥着狂四郎的袖子。

“您叫我至此若是仅为此事的话,那么就此别过了。趁天色未黑,我还要赶往镰仓。”

“所去有何事?”

“把这孩子放到东庆寺的妻子处。”

“为何不托付于我?我不会虐待孩子的。他是你的孩子,所以我会悉心照料的。”

“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在下自有在下的想法,不想违背了。”

“这样啊——”

突然,高姬的眉眼之间,露出一丝阴险之色。

“你在京城让我蒙受了女人不堪忍受的羞耻。”

“那是您自作自受——在下只能这样说了。”

“我承认,但我亦无法忘记这份懊恼。你赐予的枪伤现在还留有痕迹。”

高姬单膝站起,手抓住衣服前襟,轻轻地掀起,露出下面那两重白翎的内衣,以及火红色绸缎的内裙。

她胸部的色泽好似剥了皮的春笋般柔和润白,在她那如火般燃烧的鲜红衣衫中,刻画出玲珑有致的曲线。狂四郎不由得紧张凝视着。

高姬脸上浮现出妖艳的微笑,单手放在膝盖上,然后便缓缓地如拧开一般,展开双腿。

在她大腿内侧的雪白肌肤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那是从大津尽头的桥下,连同桥板、船底一同穿破的扎枪所留下的伤痕。

“完美的肌肤可是女人的性命啊。狂四郎,说吧,你要如何补偿我?”

高姬保持着她那娇艳的媚态责问道。而狂四郎只是双臂一抱,默不作答。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幼童一下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靠了过去,天真无邪地大叫一通:

“笨蛋!呆瓜!”

接着便拔掉了怀中麦秆工艺品上的鸡麻,一下子扔向了她的膝盖内侧。然后慌忙逃回狂四郎身边,又骂了一遍:

“笨蛋!呆瓜!”

“殿下,如何?就连犬子都能理解风流之事。池塘春草赏花开。告辞——”

话罢,狂四郎就忽然抱起幼童,如疾风一般走出厢房,飞奔出庭院。

“狂四郎!”

高姬的悲鸣声飘荡开来,而狂四郎的身体似猿猴一般,掠过了原野。








越过鹤寄土堤之时,狂四郎察觉到了背后紧随而来的剑气。

——竟然穷追至此!

狂四郎下定决心,迅速将幼童高举过头顶,然后放在了枹栎树的粗枝上。

“新太郎,抓紧了!你可是个男孩子!”

狂四郎大声喊道。而后猛然转身,跑回斜坡。在堤面上,他与从侧面跳上来的追兵前列撞了个正着。

那气势犹如波涛与怒浪的相撞,两把白刃在天地间闪闪发亮。刹那之间,迸溅而出的鲜血,绘出一条闪耀阳光的彩虹。

对方被无想正宗一刀劈成了两半。狂四郎站在伏于青草间的尸骸之上,摆好圆月杀法架势,静等下一个。

追赶者的人数在十五人以上。

追赶者一横排列于斜坡之上,刀刃成排,沉默无语,步步逼近,慢慢向左右分散开来。看见这一幕,狂四郎意识到情况不妙。

这里是狭窄的堤坝。击退从左右两边相向而来的敌人并非难事,然而伺机突袭的伏兵定会从两面斜坡杀过来的。该如何化解这一险情?

狂四郎已完全暴露在众伏兵的眼前。

然而,他已经错过了从堤坝上撤退的时机了。

杀出一条血路来——这实在太过讽刺。

——好吧!

狂四郎的斗志凝结成了那一瞬间的决心。

“哦!”

“——唔!”

狂四郎化身为一股龙卷,瞬间疾风四起。待到他静止下来时,已有数条性命驾鹤而去了。

狂四郎双手紧握大小两把剑。

这个异相之人的精瘦身躯,像是生了根一般,笔直地伫立在原地,双眸一边向天空散放光辉,一边朝向左右两边的敌人,从下段起缓缓挥舞着那大小双刀,开始使出他的圆月杀法。

两把刀尖指向了半圆的顶点——斜坡上潜伏在他前后的敌人,刹那间宛如飞鸟一般,跳了出来。

狂四郎突然变换了姿势。

突然——

两名伏兵犹如折扇打开一般,倒仰过去。

接下来的瞬间,狂四郎又转为原先的招式。

就在此时。

一匹马像疯了一般,沿着堤岸飞驰而来。

——天助我也!

一股喜悦闪过狂四郎脑海。

“走咯!”

他故意发出骇人的怒吼,踢开了堤坝上染血的青草,佯装要再次化为龙卷,以迫使敌人的阵形后退一步。

狂四郎的身体毫不费力地飞奔起来,朝奔马移动过去。

“糟了!”

“别打了!”

狂四郎朝不断喊叫的人们留下一个嘲讽的微笑,接着便把双刀收于腰间。他手握马缰,飞身跃起,一只手抱下树杈上的新太郎。疾起的马蹄声从地面奔涌而去。

眨眼间,狂四郎已经与他们拉开了一町[16]的距离,来到一条小道的拐角处。

——啊!那是?!

狂四郎的眼眸被一个人影吸引。那人伫立在伐木人居住的窝棚阴影下。

那是个女人,是高姬的侍女——曾经飞过琵琶湖上空,把他的砧手花瓶夺走的纲代。

给他送奔马的,正是这个女人。

狂四郎在阿弥陀峰决战中惨败,沦为高姬的阶下囚之时,纲代突然出现,想要切断捆绑他的棕榈绳,被狂四郎冷冷地拒绝了。她当时面色苍白,打了他一个耳光。

她原来应该对他心存怨恨,没理由帮助他的。

狂四郎怀着复杂的心情,发自内心地朝着那捉摸不透的女子用眼神致意。

纲代亦用眼神回礼,她那苍白的脸上不知为何写满了忧伤。奔马载着这对世间难容的男人和幼童,箭一般驰骋在远去的小道上。








此刻东庆寺妙喜庵的一间屋子里,萦绕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芳香。

听着外面沙沙作响的松涛声,十余名女子演绎着香道[17]。

明子公主和美保代都参与其中。

这项技艺是古组香十品——名所香[18]。将四种香分别包在十二个小包中,分为三组,每组四包。其中每一包试香完毕后,就捣碎混成十包出香,进行焚烧。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使树立的旗帜前进,以此决定胜负。

底盘五行十格,中间为决定胜负之处,这被称为“源平香”。正如底盘所示那样,从前以红白旗分为源氏和平氏两边。宽永年间,因为忌讳源氏与平氏间的战争(源平合战)[19]不吉利,米川常伯就将其由红白旗改为了(樱)花与红叶。

换言之,就是分成了吉野方和龙田方,前者以樱花表示,后者则竖起枫叶旗帜。

当源平香燃至双方旗帜时,输掉的一方向后退行,对方的旗帜则向前行。而名所香走到尽头时,则错开而行。

明子公主是吉野方,美保代则是龙田方——因为有了她们两个人的加入,胜负便成了无法捉摸的游戏。

大家对二人都十分信赖。并且,两人的相视一笑中充满了斗志。

时间不断推移,两者得分相同之时,美保代终于向明子公主轻轻地颔首示意,倒下的棋子一下子树立了起来。

一分之差,龙田方胜出。

“啊啊!真可惜!只差一步就能让樱花盛开了!”

明子公主爽朗地大声叫着。此时,尼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喊道:

“美保代小姐。”

美保代向众人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在庭院之中,她看见侍女背着的孩子,不知为何竟大吃一惊。

不用说,与这个孩子从江户被带到这里时一路上人们的目瞪口呆相比,美保代的惊恐毫不逊色。不过,大概是心有灵犀吧,在那一瞬间,她察觉到了自己已被那圆溜溜的双眸紧紧吸引。

之后想来:

——那时,我成了一个母亲。

“这是信。”

尼姑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将信递给她,然后悄悄离开了。

她只是瞥见正面写着“美保代”一行字,就已是心潮澎湃。果然,里面写着那个连梦中都无法忘却的名字。

美保代将信封塞进怀里,向侍女问道:

“信是放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吗?”

“是的。”

“辛苦了,交给我吧。”

美保代伸出手。

孩子甚是乖巧,被这个未曾谋面的美丽妇人抱入怀中后,就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

“孩子,叔叔对你说了什么?”

如此一问,孩子有些愤愤不平似的,噘起小小的嘴巴,说道:

“他让我说,‘阿姨,您能不能做我的母亲?’”

“哦,他这样说的啊!好,从今天起,阿姨就是你的妈妈了。”

“阿姨。”

“嗯——”

“叔叔去哪儿了?”

“我们读读信,里面一定写了。”

美保代回到观音堂后面,把孩子放在自己膝上,手指微微颤抖着打开了信封。

信中这样写道:

“托付于你的孩子,身负与我相同的宿命。父母也已双亡。孩子的父亲倒在我的兵器之下,而他的母亲也遭遇不测而离世。在她临终之时,我发誓要将其视为我们自己的孩子。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你的身影。我被认定是无赖般的丈夫,然后又给忍受厄运的你再次强加了这沉重的负担。你若是能原谅这份残忍,就请你务必带着这孩子回到江户。武部老人已做好周密安排,应该已经备好你们的容身之处。

你没有理由躲开我后留在东庆寺。这在随信附上的静香遗书中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只将孩子托付于你,没有见面就离开并无他意。因为与我熟络的伙伴正站在门前等我写完这封信。当然,请不用担心。我会保重这身为人父的身体,绝不会不见你们就轻易离开这个世界的。这是我第一次珍惜自己的生命。只有你才能理解我这份依恋吧。那么,择日再会——”

美保代慌忙打开了静香的遗书:

“美保代小姐是必定没有受到右近侮辱的。那晚我尾随右近去了她那里,在他还未做出过分之事时,我出手阻拦了他。美保代小姐一直昏迷至第二天早上,承受本不存在的耻辱,想必她也错想了吧。那种事情,绝对,绝对,没有发生……”看到遗书这般写道,美保代贪婪地读着信,不由得欢呼起来。

之后——

美保代紧紧抱着孩子,过了许久。她一声不响地沉浸在这难以言喻的幸福之中。

或许是因为旅途劳累,不知什么时候,孩子就将脸靠在美保代怀中安然地睡着了。

两日后——

一架轿子穿过镰仓的街道,朝着江户前行。

掀起垂帘,朝阳散发的银光洒在这个怀抱异国孩子的母亲脸上。那张脸上仿佛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一般,光亮、美丽、闪闪夺目。



* * *



[1]高轮:位于日本东京都港区的南端。江户时代有大名的官邸,明治以后为高级住宅区。

[2]大名队伍:日本江户时代,大名因轮流谒见主君而携大队往返于江户和领地之间的长队。

[3]金家徽:金箔或金漆制作的家徽。日本江户时代门第高的大名经幕府许可,可在旅行衣箱的箱盖上使用金家徽。

[4]参府:日本江户时代诸侯到江户谒见将军并留在幕府供职。

[5][注]这里指鸟取藩藩主池田家。因池田辉政娶德川家康之女督姬为妻,于是被赐姓松平。这里讽刺池田家是靠裙带关系而被赐姓。

[6]御台所:日本古代对朝臣、将军、大名等夫人的敬称。

[7]盟神探汤:也称汤誓,日本古代的一种咒术审判。为裁定正邪而让当事人向神起誓,将手放入开水中,手烫伤者被判定为邪。是日本古代颇为盛行的一种神明裁判制度。

[8]梵天:亦称造书天、婆罗贺摩天、净天,华人地区俗称四面佛,是印度教的创造之神,梵文字母的创制者。与毗湿奴、湿婆并称三主神。

[9]帝释:佛教中的守护神。

[10]权现:佛或菩萨为普度众生,以神的姿态出现,也指其化身。

[11]和中散:中药剂,由山药(淮山药)、山楂、薏苡仁、莲子、白扁豆、麦芽、芡实主要成分组成。功效对脾胃虚弱,中气不足者有补脾养胃,消食止泻、活血化淤、收敛止痢、生津益肺、补肾涩精的作用。

[12]鸟见:江户时代官职之一。

[13]武藏野:位于日本关东平原西南部的洪积台地。横跨东京都、埼玉县两地。主要由多摩川冲积而成的扇形地。

[14]阁老:日本江户幕府的老中。

[15]歇山顶:歇山式屋顶,宋朝称九脊殿、曹殿或厦两头造,清朝改称歇山顶,又名九脊顶。为古代汉族建筑屋顶样式之一,在规格上仅次于庑殿顶。歇山顶亦有传入东亚其他地区,日本称为入母屋造(和式建筑的屋顶,上部有山形,下部四角竖有栋柱)。

[16]町:日本度量衡制的距离单位之一。等于60间,约合109m。

[17]香道:按一定方式熏沉香木以供欣赏的技艺之道。香道工具有:香盆、香盒、香札、香匙、香箸、莺针(用于刺香包的针)、火箸、试香盘,割香台、以及闻香炉等。

[18]名所香:为香道中组香的一种,其他组香形式有竞马香、矢数香、源氏香、古今香、十种香等。

[19]源平合战:史称“治承·寿永之乱”,指日本平安时代末期,1180年至1185年的6年间,源氏和平氏两大武士家族集团一系列争夺权力的战争的总称。





假眼文字





“胡、胡扯些什么,妈的!老婆,老婆算什么!老婆什么的,都是应该扔掉的蠢货!”

一个手艺人似的男人喝得酩酊大醉,独自大声喊叫着。

这是穿过永代桥后的第一间酒馆,此时恰好是掌灯时间,只见那门前的灯笼上写着两个大字“酒肴”。

坐在其他酒桶上的伙计笑着说道:

“春公,老婆又跟人跑了吧?”

“都是因为老太婆造的孽呀,大概已经没有女人会来了。这已经是第五个了。是因为拼了命地欺负媳妇吧。”

“春公您也是实在差劲啊。不去正儿八经地挣钱养家糊口,大清早就喝得烂醉,惹人厌恶,大概就因为这样才不招人待见吧。”

春公似乎是听见了这番话,于是抬起了他的醉眼:

“招人待见——别开玩笑了。

将鬓角的毛发梳起,靠在膝前,两眼泪花。

虽说你们所谓的这些静雅乃常事,可却不由分说,便大发雷霆。

请不要着急,将缘由讲明。

莫要怀抱于寝室倾听。

你等可曾听过这番哭泣的时刻?哼,我那女人嫁过来的时候,尚且是个情窦未开的少女呢,还是枚不知苦涩的青柿子的第一段姻缘。可不是你老婆那种吉田町暗娼。”

“什么!别胡扯八道,说我的老婆是下等暗娼!?”

“呦呵,我说了又怎样!你也嫌弃你老婆那将客人载于肚脐之上,两三遍地翻转的危险工作吧!”

“喂!春公,你见过我老婆的肚脐嘛!”

“没见过,不过想想就能知道。”

春公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拿起木盘里的熟章鱼,轻轻地放在头上,然后在灯笼下的泥土房内,胡乱地跳起舞来。

一只白头翁



两只猫头鹰



三只角鸮



四只夜鹰



只要太阳一落山



那头偷偷摸摸



这头也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他打了个趔趄,撞到了在角落台子里低着头的浪人打扮的武士。武士瞬间扬起头,怒骂道:“混蛋!吵死了!给我滚!”接着,就将其一把推开。

那是一副因烂醉而变得苍白不堪的惨象。他样貌尚且年轻,看起来出身也并非贫寒,可不知为何却弥漫着不堪忍受的焦虑神色。

“凭什么!你这个畜生,说什么武士可畏,田乐[1]能吃吗!混蛋!”

工匠们急忙抱住了即将冲过去的春公,硬生生地将其拉走了。

年轻武士看起来像是借酒排遣着难以消散的忧愁,酒醒之后仍面带忧虑地用空酒碗敲着桌子,大声喊道:

“拿酒来!”

此时,年轻的女佣拿着酒壶走了出来,不过却朝着小客厅走去。

“这个,这个给我!”

年轻武士伸出长臂,想要把酒抢过来,忽然在小客厅屏风的阴影下认出了一个浪人,大吃一惊。

那人就是眠狂四郎。他与一个微胖的町人相视而坐,静静地饮着酒。

一瞬间,年轻武士踌躇不定,眉头紧锁,一边目光犀利地凝视着狂四郎的侧脸,一边向狂四郎靠近。

他默不作声地直挺挺站在那里,可狂四郎泰然自若地无视这个紧盯着他的武士,只是将酒杯摞了起来。

从前的町人——鼠小僧次郎吉满脸疑惑地盯着他。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然而,年轻武士丝毫没有转移视线,连眼都不眨一下。

过了一会儿,年轻武士切入了正题,说道:

“我有求于眠狂四郎先生。”

可狂四郎依旧不理不睬,不予回应。

年轻武士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狂四郎冷冷答道:

“如果是你自己的事,你还是自己想办法的好。”

一句话就拒绝了他。狂四郎完全看穿了这个年轻武士的忧愁所在。年轻武士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狂四郎终于望向武士的面容,然后冷不丁地微笑起来:

“我很想这么说,虽说不是行家调高二度的新内调[2],不用急,说说缘由吧——”

“在下是备前屋所雇养的护卫。您也是我的目标之一……不过最近以来,在下开始憎恨备前屋,想要杀了他。杀他是有缘由的!”

“为什么要杀了他?”狂四郎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是我杀不掉他!一出现在他面前,我就变得无法下手,因为那家伙的威严把我震慑住了。他的目光将我挡了回来……我想问您要怎样才能杀掉备前屋?”

“你的这番请求,在下难以办到。到目前为止,对我而言没有想杀就杀掉的对手,只有不得不杀掉的对手……尽管备前屋对你我来说,是必须除掉的共同敌人,但总觉得我们若是变得这般亲近的话,有时彼此会期待相会的。因此,刺杀备前屋一事,对我这个人来说甚是不合适啊!”

“……”

年轻武士似乎想说什么,想了想,说道:

“以您的武功,是可以杀掉备前屋的!”

武士狠狠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准备离开。

“喂——”

狂四郎喊住他,朝着他惨淡的面容说道:

“当你感到无法杀掉他时,还是不要拔刀为好。否则那只能是白白送死!”

“用不着您操心。”

年轻武士说着消失在门帘的对面,次郎吉便轻巧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大人——俺,有点儿……”

“好奇心太强。”

“嘿嘿,我越发地好奇起来,成了天棚上的老鼠。”

狂四郎苦笑着说道:“还是小心为妙。对手可是觊觎着朝廷米仓的硕鼠,若是撕咬起来,你必输无疑。”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初夏的夜风穿过柳桥,桥板踏上去吱吱作响,可年轻武士——岩佐荣太郎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一般,心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去年在琉球[3]刚刚就任的中山王[4]曾派遣使节去将军家。正使丰见城王子,副使泽纸首领带领着讃仪官、仪卫正、掌翰使、乐征、乐师、乐童子等人前去,大致有百余人。那时的贡品有御刀、中央桌、石像、笼饭、芭蕉布、太平布、久米岛棉花、泡盛烧酒等。这艘渔船比使节一行人提早一步到达深川沙洲。

备前屋大胆地与评定所留役大目付以及勘定所吟味役共谋,利用这艘货船进行走私。岩佐荣太郎被勘定所吟味役叫来说道:

“据说沙洲的川船改役——佐久间主殿是你的妹夫?”

这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

吟味役暗示着在琉球使节的贡品船上有走私之物。就在装运盖有印章的河船的时候,他命令荣太郎直接与妹夫主殿交涉,令其妥善处理。不过,荣太郎却一口回绝了。妹夫主殿是位谨慎耿直之士。他若是知晓了走私一事,定会赌上性命阻止的,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不,不要让主殿察觉到,要博取他的信任。还是有办法的……如果能够成功,就约定将主殿提拔为勘定所主管。主殿也许会认为是自己的勤勉得到了认可,而倍感高兴呢。”

荣太郎了解主殿的清贫生活。无论黑夜白昼,妹妹都要为副业辛劳,这一点一滴他都看到眼里。对于自己这样放荡无赖之人而言,这种贫困生活即使看在眼里也都是无法忍受的。

——如果有办法能让主殿察觉不到的话……

荣太郎最终答应了,并且成功完成了这项任务。

然而,主殿也没有被提拔。

更不幸的是,主殿非但没有被提拔,还因失职遭到了责问,而荣太郎并未留意到这一点。因为主殿向妻子和荣太郎隐瞒了这一情况。

身为北町奉行榊原主计头部下的市中取缔诸色调掛[5]的武士,偶然间在日本桥稚子町逮捕了一个手持短枪之人。根据这一线索,人们发现这枪像是从琉球使节的货船上流出的,于是展开了调查,而当日的改役——佐久间主殿则遭到了追究。

在江户方圆十里的区域内,私自携带火枪是明令禁止的。即方圆十里的铁炮审查。除了铁炮主管以外,即便是猎人也都一律不准开枪。在町内若是有寄存的铁炮,那就必须要详细地登记枪支的数量以及子弹的重量,并进行上报。还有法令规定,凡是逮捕到私藏枪炮之人,就可以获得三百两的赏银。因此,朝廷的神经是何等的敏锐,已是显而易见了。

佐久间主殿再次接受了暗中调查,他在被免除职务后回家的当晚,就剖腹自尽了。

如今,在荣太郎怀中的正是主殿的遗书:

……拜托您请务必告诉兄长,不要再贪图私利做奸商备前屋的走狗了!请回到正道之上吧!请遵循主殿这最后的忠告吧。

主殿知道荣太郎成了备前屋的护卫,瞒着自己偷偷走私铁炮,可他却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自己一人担下了所有罪责去赴死。

混蛋!混蛋!我要杀了备前屋!

荣太郎蹑手蹑脚地从料亭屋的后门走了进去。








此时,就在建造于泉中的寝殿式的亭子中——

与备前屋隔桌相对而坐的,是一身着华丽唐装的外国人,一个船夫出身的翻译在一旁侍候。

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让人感到此人并非常人。他的鼻梁如刀削一般细长,加上那几乎等同于没有嘴唇的一字口,都显露出此人的性格异常冷酷。他体型高大,站起来的话,大概有六尺有余吧。其体毛可以遮住两手的指尖,就是看一眼都惹人厌恶。

“就是说,在日本的山上寻找煤炭,然后挖出来运到平户对吧?”备前屋对翻译说道。

“没错。比起任何物品的交易,这是最有利可图的。”

“现在开采煤炭,是在筑前的嘉穗、鞍手、远贺、宗像、粕屋一带。”

备前屋怀抱两臂,聚精会神地凝神思考着,而岩佐荣太郎则朝着他悄悄走了进去。

察觉到这一苗头的备前屋转过头,眉头紧锁,说道:

“我应该说过,若是有事就到饭仓新町的店里去说。”

如果那里只有备前屋一个人的话,荣太郎就会将早就准备好的激烈言辞毫不怯懦地扔向他,也许还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拔刀相对。可现在,备前屋对面坐有一人,且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外国人,并且在这个巨汉面前,身材高大的备前屋竟然看起来像个孩子,这完全是给荣太郎泼了一盆冷水。

然而——就在快要大吼着“砍啊!”冲上去之前,却要退却的话,这屈辱是他无法沉默着忍受的。荣太郎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到了那里。

“还不明白吗?在这家饭馆,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允许出入的。你忘了吗?”

“今日,在下不是您的护卫,而是以佐久间主殿兄长的身份到访的。”

此话一出,荣太郎全身骤然间被锐气包围,备前屋看出了荣太郎沉默不语却散发着敌意的眼眸。

“主殿的遗属希望您能出五百两金判。您应该尽此义务。”

转瞬之间,荣太郎将斩杀此人的意志换为了此等要求。——他若是不同意,那就要在此时动手了!

他心中暗暗怒吼着。然而,备前屋接下来的举动令人意外,他竟镇定地答道:

“那就出吧。”

又道:“别说是五百两了,就是要一千两也说得过去。”

他那一反常态的态度使得荣太郎呆若木鸡。

而备前屋的笑容里丝毫不见阴险之色。他那让人无法探知内心的畅快神色,表明他正是居心叵测之人。

“当然,这不是白给啊,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我是个商人,所以都是为了交易。”

“什么交易?”

备前屋一直紧盯着荣太郎不放,然后令人急躁地嘀咕道:

“你能办成吗?”

“所以我才问你是什么交易。”

“很简单。我想让你把一位姑娘从敌人手里夺回来。”

“姑娘?”

“是的,就是你曾照顾过、安慰过她的……原勘定所[6]胜手方[7]组长——兵堂扫部的女儿百合枝。那个盲女。”

荣太郎并不十分了解她的身世,不过因为她在饭仓新町店内的书房,所以会时不时地去那里安慰这个像是被备前屋绑来的盲女。若是她那浑浊的眼睛能够痊愈的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她的容貌十分动人,让人不由得暗自生怜。而那姑娘,好似也开始不知不觉地期盼着荣太郎的到来。

而距离姑娘突然消失,也已过去了两月有余。

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荣太郎一有机会就会想起她。

“她现在在哪儿?”

“在水野越前守的中屋——西本愿寺内。你若是能偷偷潜入,并顺利地把她带回来,我就如数凑齐一千两给你,怎么样?”

“如果带得回来,你会把那姑娘怎么样?”

备前屋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为了让你拿出潜入水野府的勇气,我就告诉你吧,我总觉得那个姑娘的盲眼是假的。”

“什么?”

“这一位是荷兰人,名叫冯·艾克。他走遍了世界,所以经验丰富,且说话十分风趣。他讲过被宁波的海盗抓住的故事,那种精彩只有我一个人听实在是太可惜了。那时,艾克把体型较大之鱼的鱼鳞嵌到眼珠上,就一下子变成了看似瞎子的模样……听了这个故事,我立刻想起的就是那个姑娘在某个早晨,一觉醒来世界就沦为了一片漆黑。她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就连我都没有察觉到。”

“……”

“首先,我的直觉十有八九是没有错的……如果岩佐先生能把那姑娘带回来,并让她看得见,我就给你千两,怎么样?这可是最需要勇气的了。”

就在此时,荷兰人突然站了起来,连声音都没出,就靠向壁龛,握住了挂在那里的西洋剑,应该是他来时带来的。

他“嗖”地拔出好似缝衣针的细身长剑。荣太郎突然感到一丝恐惧,不知道那剑是否是要指向自己。

没有。

冯·艾克立即跑向房间的一角,也不说话,将剑一下戳进了顶棚。刺穿之处缓缓地渗出鲜血,流出的血沾满了刀刃,然后顺着剑柄滴落而下。

但是——

藏匿在天花板上之人最终还是消失了,一点声音都未发出。








离开内藤新宿,稍稍在成木街道(青梅街道)走上一会儿便来到一处四下不见人影的苍茫荒野。在白天的话青梅的郊区成木,会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从小曾木运送石灰的驿站人马,以及到护城河内参拜的人们,十分热闹。可随着夕阳西下,这热闹的大街也冷清得不见人影。据说这里狐狸横行,到了夜里是不能去淀桥对面的。

星光之下,狂四郎独自一人徘徊在这成木街道。不久,他站在了横跨神田川的淀桥上。它原名面影桥,又名不归桥,这其中有个很有名的传说,说是从前中野长者令男仆身负巨金,并将其藏匿到荒野。在返回途中,中野长者害怕他泄露秘密,便在这桥上将他杀掉,扔入水流之中。

狂四郎一直佯装眺望北方。在黑漆漆地蜿蜒着的树林对面,能看到一座塔的塔尖,在黑暗之中,它的轮廓看起来更加浓厚高耸。此塔就是建于宽永年间,名叫周偏法界塔的三重塔。

——是那里啊!

他点了点头,然后穿过此桥向右拐去。

相传大概是在几年前,一个皈依佛门之人,住在塔边的小庵内,仅靠着每晚造访的狐狸带来的小豆和米艰难度日,实在是个偏僻荒芜之地。

狂四郎走进塔背后的一间房屋。那是间即使在夜里看,也能感受得到的雅致建筑,四周围着草墙。他穿过梅轩门,踩在庭院石阶上。宽敞的庭院内,罗汉松、女青、山茶花、冷杉等常青树郁郁葱葱。透过树间能看到石灯笼、井字窗、石制洗手盆。

这是武部仙十郎为他选的住所。那样子就连从茅草屋顶的正屋内透出的灯光都让人觉得奇怪。它有中门,穿过中门,从数间铺路石的对面,轿舆一旁的采光隔窗恍恍惚惚地闪现出来。

他站在门口,向里传话。很快就察觉到人的动静,门被轻轻地打开了。

狂四郎认出,彬彬有礼地两手伏地在那里的,正是他两年未见的美保代那美丽高贵的身姿。美保代亦是仰望着她在梦里不断刻画着的棱角分明的面庞。

不知不觉中,美保代那胸中满溢的感动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又突然感到羞涩,她垂下了那面红耳赤却美丽动人的脸庞。

“您回来了。”

说罢就低下了头。狂四郎将无想正宗递至美保代那雪白纤细的手上,然后问道:

“这间房里只有你和孩子两个人吗?”

“是的。另外,从水野家过来了一个仆人。”

他走进一间有地炉的房间,望向对面杉板门大敞着的房间,

“也太有情调了吧!”

狂四郎一笑,美保代也微微一笑:

“您不喜欢吗?”

“你的样子看起来和这住所倒是很般配。”

“哦!”

美保代第一次听到狂四郎说这样的恭维话,不禁脸红起来。

两年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两人仿佛是不期而遇,在这样的静夜,对坐于这雅致的房内。

“孩子跟你可还亲近?”

“嗯,还会跟我撒娇呢。”

“以你的身体,抚养孩子大概有些吃力吧!”

“不——反倒是每天干劲十足呢。”

接着,美保代用心地泡起茶来,然后轻轻地递将过来。她陶醉似的凝望着狂四郎的侧脸,小声说道:

“我很幸福。”

狂四郎将乐烧[8]茶碗放回了小方绸巾,然后望着美保代这张好似芙蓉香气的贤淑面庞。

“明日,我就要走了,也许又是两年不能回来。”

然而,此番言语并没有使得美保代脸色黯淡下来。

“好吧。不管去了哪里……无论如何,请回到我这里。当初您离开江户之时,我就是这般深信不疑的,现在也依旧不改这份情怀。”

在她那窈窕的体内,狂四郎看到了这个女人对爱情的坚贞,那是任何东西都夺不走的。他无言以对,只是一动不动地聆听着挂在自在竹上的铁壶所发出的松涛声。

清晨——

狂四郎站在檐廊上,远望着在草地上与小狗嬉戏的蓝眼睛幼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恬静的牛叫声,麻雀也在屋顶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穿过草坪间流经的溪水,撞击到排列着的小石头上,散发着炫目耀眼的光芒。而那潺潺细流声也传入了耳中。

狂四郎带着略微困惑的心情接纳着这清晨和睦且平静的片刻。

背后的榻榻米上发出了衣服摩擦的声音,

“老爷——”

是美保代的声音。

狂四郎扭过头,他忍不住望着那张沐浴在朝阳下的美丽面容。昨夜,灭灯后不久,美保代回应了他的情欲,而那时尽情地扭动着、翻滚着的柔软且炽热的胴体,和现在这高雅、清爽的身姿是同一个身体吗?

“有个叫次郎吉的人来了。”

狂四郎点点头,立即走了进去。次郎吉站在地炉后面,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且诚惶诚恐。他的左手腕上缠着白色的织布。

“受伤了?”

“一点小伤。”

次郎吉笑了笑,粗略地讲述了前晚在升屋亭子顶上偷听到的事情。

狂四郎抱着胳膊听着他的讲述,然后冷冷地说:

“别管了。”

“可是,大人,如果不管,那个百合枝小姐不就太可怜了吗?”

“不,若是别的恶人便罢,可这是备前屋干的事……如果备前屋看不起我,那时再干掉他。也许,根本用不着我拔刀。”








三日后,岩佐荣太郎成功地从水野忠邦的中屋偷偷抢回了百合枝。备前屋随即令荣太郎在升屋的亭子等候,并从百合枝的双眼中取出玻璃。

本应感到狂喜不已的百合枝却出乎意料地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备前屋对此感到怀疑,于是急忙用放大镜查看桌上的两枚玻璃的背面。

然而——

眨眼间,备前屋的面色僵硬起来,荣太郎看见他一边的粗浓眉毛颤抖不已。

其中一枚玻璃上刻着“切莫水中捞月”,另一枚上则刻着“眠狂四郎”四个字。

也就是说,狂四郎已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从百合枝的双眼中取出了标有藏金之处的玻璃。然后又将假的装了回去,他这样做一定是预测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长久的沉默让人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备前屋口中突然发出高亢嘹亮的笑声:

“哈哈哈,我输了。”

然后,备前屋目不转睛地盯着荣太郎说道:

“得利的只有你一人,岩佐先生。我是一诺千金的男人。”

于是他摇响铃铛,令人搬来万宝箱。

果不其然——狂四郎的预感没有错。



* * *



[1]田乐:由武士、贵族装扮成田乐法师,在都城招摇过市。田乐来源于古代的乐舞“田舞”。

[2]新内调:日本传统净琉璃流派名。其特色是说唱里充满着悲哀。

[3]琉球:日本冲绳旧称。

[4]中山王:14—19世纪琉球王的称号。

[5]调掛:江户时代物价暴涨,幕府为了降低物价而绞尽脑汁。江户府内被分为了21组,令各自的名主调查物价,而町奉所的市中取缔诸色调掛就负责其监督。

[6]勘定所:日本江户幕府的重要机关,负责租税征收,幕府财政运营和将军直属领地内的诉讼等,其长官称勘定奉行。

[7]胜手方:江户幕府管制中的分工,专门担当财政职务。

[8]乐烧:粗陶器。“乐烧”可称得上是桃山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茶陶,最初是由千利休定型,京都的陶工长次郎(?—1625)烧制而成。





白鸟主膳





整个五月——有夏至、半夏生[1]、梅雨、竹醉日[2]。空中飘扬着小男孩绘制的鲤鱼幡旗,稻田里是在水里插秧的年轻姑娘们。合欢花在傍晚盛开,朝着葵花似的太阳倾斜。远处传来秧鸡[3]拍打的声音。幕府内正举办庆祝端午节的活动。

这是参照先例,从江户绘本的一篇文章中摘录下来的。

即便是在与市内的喧嚣完全无关的荒废的旗本屋敷内都看得出,今日即是端午节。

正对院子的房间门敞开着,房顶上悬挂着几个五彩绣球。

那是用绉绸和丝线制成的精美香袋,伴随着吹进房间的风悠悠摇晃,淡淡的清香也随之缓缓飘散,散发着药香。端午时节,在武士家族大奥,有一个习俗,就是一定要将五彩绣球挂在有风的路边。

在檐廊边凭栏而坐,紧闭着厚厚眼睑的正是这一家之主,长着一张与这迷人香味甚是相配的貌美脸庞。

此人就是白鸟主膳。

他是个如画中美男子一样的人,是个有如冰块般冷酷的浪漫派剑客。

在他那紧闭的眼底之下,荡漾着桂宫明子公主的清纯容貌。

五彩绣球的香味唤醒了这副容貌。

方才,管家前来告知:

“为了排解无聊,公主殿下做了这些,所以便挂了起来。”

——差不多了就将她从东庆寺带回来吧。

这个念头涌上心头。对于这个男人而言,踏平东庆寺并非需要很大的决心。若是有僧尼前来阻挠,就坦然地杀掉。

将她带回来并不是要对其怎么样。就像往常一样,让明子公主住在这间房内,偶尔能回来看一看她那张脸——仅仅是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公主甚是喜欢萤火虫。然而已经快没有它大放异彩的夜晚了。

睁开眼望着满目萧瑟的庭院时,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了啊。真是太好了。”

话音刚落就相隔一间坐下的,正是备前屋。

因为眠狂四郎而濒死重伤的身体之所以可以这么快治愈,大概都要归功于备前屋给他的西洋药物。

不过,主膳并没有致谢的意思,而是指着挂于房檐下的鸟笼拜托道:

“黄鹂因鸣春过度死掉了。可不可以再赠我一对?”

“好的。我还弄到了音色极佳的绣眼鸟,顺便也送给你吧!”

备前屋这样回答过后,就抱着双臂,目不转睛地注视起主膳那俊秀的侧脸,与此同时还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

“最近又流行起了试刀杀人啊。”

主膳没有回答,连眉毛都一动不动。

——胸怀怜爱小鸟的温柔之心,晚上却经常用刀将别人像稻草一样劈成两半。这个年轻男人生来就不一般……

备前屋心中暗自嘀咕道。

主膳狠狠地瞪着备前屋:“听说一个会西洋剑法的荷兰人暂住于贵府上?”

“呦——您都听说了?”

“不让他和我比试一番吗?”

“这话有点无理取闹啊。那位是我的财神爷。首先,对您来说一定要打败的对手另有其人,不是吗?”

“我虽被眠狂四郎打败了,但并未抱有丝毫的遗憾。”

“此话怎讲?”

“因为我们是堂堂正正地在决斗。胜负乃是时运——这就没有可憎恨的理由了吧。即便是现在,我仍不认为自己在技艺上逊于那个男人。如果此次再度决一死战的话,也许会是我胜,也或者是再次败北。那个男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管怎样,我和那个男人都想钻研透彻剑理的技法,我们心中并非是被炽热念头所燃烧,也并非是想一定要再次一决高下。在这一点上我与密探之流有些许的不同。”

实际上,主膳意识到了自己是中了狂四郎的计谋才失败的。

那一夜——

狂四郎一站在对面就说道:“决战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何事?”

“你将公主从桂离宫中带出,与她一同来到江户,途中又带她去了你的宅院,你为何能压抑住把她占为己有的欲望——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让主膳心里生出了一种蔑视。

“我与你这样性格扭曲的人不同。我有梦。虽然对于下贱的女贼之流我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下流之事,但是在公主面前,我就变成了毫无抵抗力的奴仆。如果公主允许,就算舔她脚掌我也会做的。公主的高贵让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怎么样,即便是你也无法碰公主一根指头吧。我深信,任何想要侵犯公主的恶徒,面对高贵的她都是不能得逞的。所以,公主想要去哪里我从不会阻止。因为任何人都碰不了她。我的梦永远都不会被人夺走。”

直言不讳的主膳已经感到了将对手压倒的快感。

“原来如此——”

这般回答的狂四郎脸上,竟出人意料地浮现了一丝嘲讽似的冷笑。

“不过,若我说……我眠狂四郎已经抱过公主了,如何?”

而那嘲笑正是将骄傲之人从头击垮的晴天霹雳。

刹那间,主膳并未大声喊叫,只是,炫目的激怒让他全身都如火一般燃烧了起来。

——中了他的圈套了!

度过了卧床不起的几日后,他终于醒悟到了这一点。

对于那个算计自己的狂四郎,他并未平添新的愤恨,而是对公主的纯洁有了些许的安心。

“我很明白您所言之事。只是,若能打败眠狂四郎,就能得到六十贯金子,怎么样?”

备前屋满脸洋溢着明朗的微笑,只有眼睛闪着尖锐无比的冷光。

“六十贯?……啊,你说的就是众人在传的田沼时代的进口金吧!”

“嗯,是的。那些标记了埋藏地点的金银都被狂四郎捷足先登了。而在下备前屋毫无察觉。——真是百密一疏啊!那可是藏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备前屋讲起了埋金人——兵堂扫部将玻璃嵌入百合枝姑娘眼中一事。

“那么,一切都为时已晚了。金子不是给了水野越州了吗?”

“不,那还不打紧。因为就在向扫部女儿质问剥落的玻璃一事时,得知眠狂四郎暂且自己保管了。而你是最了解的——他是个物欲淡薄的男人。他并没有那种为达成西丸老中大人的野心而向军费伸手的想法。”

“……”

白鸟主膳沉默良久,他清澈的双眸望着杂草中高高绽放的向日葵,凝望着那或淡红、或深红的花朵。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有意干的话——是这意思吧。”








骤雨伴着雷鸣到来,数日来在阳光下荡起的尘埃都被一扫而净。雷雨很快停歇——此时已是五时[4]半左右了。

穿着单衣也可感到这夜晚寒冷的空气。两个人影跨过了横卧在山谷渠上的今户桥,然后朝着东边摸索而行。

这是一条夹在贫寒商家和庆养寺土墙间的黑暗小路。是个凄凉寂静的地方。它被大雨冲断,因此不见人影,从大河刮来的风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老爷也渐渐病入膏肓了吧。”

说这话的像是个帮闲[5]。

“用富冈的八幡钟清洗那被吉原清弹所搅扰的双耳——这种滋味岂是那些不通情调的乡巴佬可以明白的?”

回答之人看起来是大店的主人。

大店主人可谓是通晓人情世故的圆滑之人。这个时代的大店商人都被称作“通人[6]”,这也被视为无上的荣耀。

在吉原著名的游女屋流连于招来的花魁后,摇摇晃晃从日本堤绕到今户町,直到花川户,然后划着筏子从竹町的渡口划向深川未经官许的烟花巷,与泼辣的艺妓嬉闹——也就是在吃饱了油腻的料理后,再扒拉一顿清淡的茶水泡饭,此番程序被当做是通往圆滑老练的途径。

那些有钱有势之人带着帮闲,两手揣怀,还有些微醺。竹皮草履的响声变成了三味线的声音,然后是低声哼吟着的小曲儿。对他们而言,江户无疑是尘世中的春景。

渔女屈身甩长袖,



浪尖激荡宿泊船,



亦真亦幻逐波涛,



返璞归真才是岸。

然而,在这支歌好似终结又非终结之时,悄无声息地闪现出一个身影挡住去路。

不知何时,一轮明月浮现于流动的云朵之间。

如果对方是身着黑色和服裙裤的浪人,通人和他的随从大概也会大吃一惊吧。

即便是在夜里看,也可明白那人是一副光鲜照人的花俏打扮。他蒙着龟屋头巾[7],外褂,与纤腰搭配的大刀小刀结实地插在刀鞘里。并且,他那单手提起的白花散发出的是栀子花的淡淡香味。

这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旗本高官显宦的次子、三子这样的浪荡之辈。他们讨厌武家大宅风气的土气,偏好町人爱慕虚荣的习气。理所当然的,他们也被沉溺此道的人视作同类。

因此即便是在擦肩而过时,毫不违和地被招呼道:“喂!”

他们也能爽快地说道:“嘿嘿,甚是快活的一晚啊。”

然而,面对这一讽刺性的寒暄,他却给予了如此回敬。

“也不怎么样。”

“这不是我的事,是你们的事。”

“此话怎讲?”

“果然如歌里唱的那样,要去深川的话,还是划筏子为好。”

“这还是因人而异吧。”

——去妓院乘四角轿子,去深川划筏子——这天经地义之事变得毫无趣味。这个武士对这里的大道似乎并不熟悉,还嫩着呢。

通人心中有些蔑视,冷冷地嘲笑着。但在接下来的一瞬间,这笑容的皱纹就一下子凝固了。

“老油子聪明过头的话,会濒临绝境的。”

“……”

通人和他的随从吞了一口吐沫,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有余。

“真可怜,你们已经逃不了啦。”

“大、大、大人!别开玩笑啊!”帮闲咬牙切齿地喊道。

“废话少说,你俩已经难逃一死。”

“别开玩笑啊!”

“就像你们这些人每天晚上不看见烟花巷的灯火就难以入睡一样,我不见鲜血也是睡不着觉的。”

“混,混蛋!你胡扯些什么!”

“我让你们死得利索,看剑!”

这武士突然踏出一步,通人和随从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去。他们两肩颤抖,全身好似在空中遨游一样要挣扎着逃跑。与此同时,一把泛着白光的利刃挥向两个背影。

临终的惨叫声合二为一,散落在空气中——余音还未消散,武士的身影已若无其事地走到了两间之外。








月光下,七十六间长的吾妻桥仿佛一道墨色的彩虹。

桥上有两三人凭栏远望似的一动不动,任凭这冷冷的夜风吹在身上。

河上已经没有了船影,月光被波浪打碎,摇摇摆摆地晃动在水面。

白鸟主膳脚步悠闲地走到了桥中间。

靠在栏杆上的一人突然在主膳背后叫道:

“大人——”

主膳假装没有听见,依旧向前走着。

站在前方栏杆处的人迅速走到桥中间,挡住了主膳的去路。

“将他拿下!”

几个人手持捕棍[8]大喝,从前后两端堵住主膳。

然而,主膳依旧没有改变他的步调。钩绳从背后“嗖”地甩出,在这一瞬间,他如滑行般跳到了一间之外。藏在两旁的桥番[9]小屋内的捕快们突然踏着桥板蜂拥而至。

就在正面——从那逼近到仅有两间距离的人群之中,冲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展现出的气魄展现出久经磨练的气质。

“奉行所明察秋毫,早就盯上了你这个杀人凶手。旗本也好,寄合[10]也罢,都无法容忍你这种行为。白鸟主膳,你快点束手就擒吧,免得受皮肉之苦!”老人痛加指责道。

主膳冷静地回应:“阁下可是玉池的佐兵卫?”

佐兵卫当了四十年的捕吏,在江户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有名捕手。

“知道我是来抓人的,你这个滥杀了十几个无辜之人的恶徒,简直是畜生不如!”

“佐兵卫,您觉得可以抓捕到我吗?”

“少在那儿叫嚣!玉池的佐兵卫从没让猎物从手中逃脱过。”

“那我就是例外了。”

主膳在头巾的阴影下狂笑了起来:

“第一,想用绳子捆住我是没有用的,这其中有你们所不知道的秘密。你们无论怎样着急立功,都不过是白费心机……我没有吹牛,你们还是撤退了吧,这是为了你们这些可爱的爪牙好。我所除掉的人,都是那些荒淫无度、一副唯利是图嘴脸的大奸商,还有黏着他们的蝼蚁之辈。从未杀过那些流着汗水辛勤劳作的贫寒正直之人……听明白了就老老实实退下吧。”

然而,佐卫兵的态度却是毅然决然,然后一声令下:

“给我上,抓住他!”

首先,他使出自己的绝招,如飞箭一般扔出了捕绳。

“愚蠢!”

主膳凭着他神速拔剑的技艺,一下斩断了缠在右手腕上的绳子,随即大笑着继续前行。

这一干捕快都是在佐兵卫的侠骨义胆之下,勇于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江户健儿。他们举起铁尺、丁字钩棒、钢叉等捕具猛地袭来。

捕快通常不允许使用铁尺以外的武器,而佐兵卫敢于打破这一规定,正是表明着他的悲壮决心。

主膳轻率地以为只要有一两人受了伤,他们就会胆怯地撤退。他出人意料地越过趴在桥板上的同伙。

“找死!”

他大声叫道。看见对方以钩棒胡乱打来的架势,他浑身也被强烈的斗志所燃烧。

“无可饶恕!”

随着这怒吼声,主膳的身体掀起一阵疾风。铁手飞向月亮,钩棒坠入河中。被击中的人拖拉着滑倒,桥栏杆被他们的鲜血染红。还有人身受重伤,以钢叉支撑身体,摇摇晃晃地踏上了通向阴间的路。慌乱中还有人将扔出的钩绳勒在了同伴的脖颈之上……

主膳的身影好似鹡鸰一般轻盈,在喷溅的鲜血与悲鸣声中跳跃而去。

之后——他跃上栏杆,转瞬间奔向桥的另一端。

“别跑!”

“快杀了他!”

捕吏们非死即伤,那些浑身沾满同伴鲜血的捕吏仿佛厉鬼一般,向主膳追去。








常磐津文字若一直未能入睡,她掀开绣有华丽花朵的被褥坐起身来,然后将黄底格纹绸外衣披在了薄和服的外面,抽了一袋烟。

她支着一条腿坐着,和服里如火焰般燃烧的火红绸缎被立起的膝盖拉紧。她大腿的线条浮现而出,恰似积落的初雪,娇艳无比。

——那美保代也终于实现了所想所愿,得以幸福美满。

她神情恍惚地想到了这件事。

心窝之处,隐隐作痛。

——最愚蠢的其实是我啊。

她轻声自语。她希望美保代能与狂四郎形影不离,这是毫无虚情假意的。文字若确实打心底里祈盼着,对身边之人也是如此传达,在神龛前也是双手合十地祈祷。

“阿姐,您爱慕着狂四郎先生吧。”

不知何时,立川谈亭这样问道。可她却平静地回答:

“啊,确是喜欢他啊。那些说着莫要沉迷于先生这种男人的人不是蛮不讲理吗——都想些什么呢……好像活着没有什么乐趣……一看到那张无法捉摸的阴沉面容,我这个笨蛋不禁就想快点死于那把刀下吧。所以,还是希望他能快些和美保代小姐在一起,更加像个凡人,然后看到他热爱生活的神情。”

这是她的真心话。在她所遇见的男人之中,从未有一人可以像狂四郎这般强烈地在她心中打上烙印。

——莫非是这个男人在某个时刻,以如火焰般的愤怒,朝着我的身体砍了一刀?

偷偷看看那张阴沉的侧脸,她确实认真地这么想过。就在她想象的瞬间,浑身都酥软了,那不可思议的快感让她不禁长叹:

“先生,请您抱抱我,哪怕只一次就行。”

在这难以入眠的深夜,她凝望着这一片漆黑,独自轻声自叹着。若是他在眼前,自己真的这样祈求他的话,他那冷淡的浅笑大概会浮上嘴角,说道:“真是非同一般的请求啊。”

她认真地思索着,直到东方渐白。

这就是女人。这是个只能想想而无法说出口的奢望。不仅如此,为了帮助那个人,她还做过主动委身于其他男人的不自重之事,而在那之后随即而来的寂寥感,让一切都失去了乐趣,然后她以苍白的素颜恍惚度过了一月有余。这就是文字若。

“……好寂寞啊。”

她将长烟管立在双腿之间,突然感叹起来。如此一来,大腿内侧那烟袋杆凉飕飕的触感缓缓扩散开来,一声不响地体味着那在体内开始微弱抽动的哀女的肉欲。

忽然,胡同里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文字若很快就明白了外面脚步声中隐含的意义。

——好像是被逼入绝境了。若是从前的同伴,也不是不能将他藏起来的……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心中的想法,此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神经都集中在了耳朵。

她缓缓地向爬上来的人问道:

“何人?”

来人在她询问的同时也推开了拉门。

“啊!”

文字若一瞬间吃惊得瞠目结舌。

“我知道这是你家,就逃了进来。”

头巾下清澈的眼眸、柔和地笑了起来。刹那间,就连文字若都说不出话来,甚至忘记了眨眼睛,目不转睛地抬头望着那人。

此时,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

楼下没有一个人。老女佣有些轻微的中风,已经去了千叶的妹妹家。文字若套上外罩走了出去。

白鸟主膳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文字若。

文字若擦肩而过,发现对方眼中的柔情丝毫未变,不禁对此略感疑惑,想要对其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安静地走下楼。打开格扇门。佐兵卫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是你的家吗?”

佐兵卫苦笑着。文字若在黑元结连之时,曾被这个老捕快抓过两次。

“发生什么事了,捕头?”文字若惊讶地问。

佐兵卫向她讲道:“如果你有正义感的话,就应该对我实话实说。看见过一个浑身是血的逃犯吗?你应该对人的气息很是敏感的。”

“这,完全没有——要不您搜搜看。”

“不,不用了——就相信你吧。总觉得我的感觉好像有些迟钝。我刚才认准了是这家就过来看看。打扰了,见谅。”

佐兵卫离开了,可文字若却在那站了许久。不过她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等待刚刚产生的悸动平息下去。

她回到了二楼。

主膳摘下头巾,端正地坐在枕边。文字若刚刚抽吸的长烟管中升起了袅袅的紫烟。

文字若扔下外罩,完全像是受到命令一样仰卧在床上,将被子一直拽到了紧闭的眼睑处。这是她在爬楼时想到的举动。既然并非是能就这样沉默离开的对手,自己就应摆出一副干脆的态度。

一吹灭灯笼,文字若的眼睛就一下睁开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一旁的主膳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这男人的一只手向下延伸之时,她很顺从。

第二天中午,立川谈亭拜访了中野三重塔后面的眠狂四郎的隐蔽住所,他面色凝重,与往常大不相同。

傍晚,白鸟主膳闯入文字若的家中,留下一封书信就走了,递出来的是逆封[11]的战书。

默读战书的狂四郎并未在意这件事,而是毫无反应地将战书收入了袖兜之中。随后轻声说道:

“师傅,如果彼此不是由女人所生就好了。”

然后就起身走出了檐廊。

谈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回想起今早文字若将战书交给他时那令人心疼的孤独模样。

——没错,女人一个人是无法幸福的。

他情不自禁地在心中痛切地说道。

在庭院的另一端,有一个年轻妻子长发及腰的美丽身影。她让年幼的孩子站在一旁,自己去采撷绽放在茂密夏草中的白百合。



* * *



[1]半夏生:日本小节气,夏至后的第十一天。

[2]竹醉日:农历五月十三日,相传这天竹醉,种竹易活。

[3]秧鸡:鹤形目秧鸡科的130多种瘦小的沼泽鸟类。形状稍似鸡,翅短圆,尾短,脚大,趾长。除高纬度地区外,遍布全球。

[4]五时:日本旧时的时刻名称。相当于今20时左右。

[5]帮闲:在宴会上以陪酒说笑助兴的男性艺人。

[6]通人:通晓人情世故与精通游乐之道的人。

[7]龟屋头巾:从头盖住的黑色头巾,仅有眼睛露出。

[8]捕棍:日本江户时代捕吏所用的器械。

[9]桥番:负责监管、清扫、警备桥梁通行的人员。

[10]寄合:日本江户时代在“旗本”中俸禄达3000石以上的非在职人员。

[11]逆封:旧俗以信的封筒倒封表示凶信。





可疑之棺





这里是根岸地区的一个村庄。

这个村庄距上野地区山下町一里开外。不知何故,文人墨客从文化年间[1]开始离开他们原来居住的喧嚣都市,到此幽静之地定居。

据《游历杂记》中记载:

“定居在此的文人,虽多半为隐士,然远离闹市,可随心享受山水之乐。”

前年春,神田佐久间町河岸失火,大火一直蔓延至日本桥、京桥、芝等地区,火势达一里长、二十町[2]宽。火灾过后,人们陆陆续续搬回,所以这里慢慢又热闹了起来。

据说,自从嵯峨天皇设置御所[3]以来,人们便开始大规模建造贵人山庄,其外表均酷似京都嵯峨御所。祇王[4]祇女隐居草堂的若隐若现,小督[5]房间隐约传来的优美弹唱声。那些风雅的画面都丝毫不差地被描绘在了田园、山川、森林的自然画面之中。

音无川穿村而过,御行松就在沿川御隐殿大道的时雨岗上。

松树树干一丈多粗,高十丈有余,树梢直插云中,很有历史年头。

树下建有不动堂。

眠狂四郎带着扒手金八漫无目的地来到御行松时,已是晴朗炎热的午后。两国地区的烟火大会[6]已结束。

他们大步流星地在不动堂后面转了一圈,最后把视线移到地上。

“先生,您到底在找什么呢?”

为什么来这里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金八在心里嘀咕着却没有询问,只是惊讶地注视着狂四郎的样子。

“挖地藏菩萨石像。”

“别开玩笑了。不动佛被装在石柜里埋到地下,已经是建造这座不动堂之前的事情了。您这简直就是白费功夫。如今,佛像不是好好地放在壁龛上供奉着嘛。

秘密爱恋太无常,



用力就能推开窗,



淡妆香味扑鼻来,



菩萨姿势不易摆,



假装石地藏神像确实难,



转眼抱在一起床上缠绵,



鼠叫一样吻声不断,



像是要被夺了命一般。”

金八蹲在地上悠悠哉哉唱歌时,狂四郎捡了根半截木棍,戳戳这里,敲敲那里。

“这里吧。”

狂四郎自言自语嘟哝了一句,随后便挖了起来。

“哎呀,这是我干的活儿。”

金八急忙拿去狂四郎手里的半截木棍开始刨土。

“哦,对了,这里是武藏和相模的边界。”

金八还没挖到一尺深,就看到拳头大小的地藏神像头了。

“不用挖了。重新埋好。”

听到狂四郎的命令,金八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

“六十贯金币确实埋藏在这里。”

“啊?金、金币——六十贯!金八我想要十四贯。”

金八眼珠子咕噜噜来回转了几圈。

勘定所[7]胜手方[8]组头[9]、兵堂扫部[10]受松平信明指示隐匿进口金币的地方,就在这里。

“真的?大人?”

“我担心在天照大神眼皮底下挖的话,金光闪闪的会伤到你的眼睛。晚上再挖吧。”

狂四郎提前查明地方后,就不再急着挖出来了。

不过,金八的心里还是扑通扑通的,他按捺不住激动想要早些见到金币,于是便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弄着已经窥视到的地藏神像头。

“向地藏菩萨石像许个愿吧——言出必践啊,别让人知道了,就这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快埋,快埋。”

金八被狂四郎一催,慌忙往上面盖土。

“吓我一跳。先生,您什么时候成了开花爷爷[11]了。”

“你现在是我旁边的贪婪爷爷。纵使人再怎么贪得无厌,到头来也只需六文钱,便可渡过冥河。”

狂四郎说着,视线顺着音无川向对面望去,送葬队伍正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嘁!太不吉利了。”

金八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前面走来的是一个相当有排场的送葬队伍。

队伍最前面是白纸灯笼做的高悬灯,接着是数名迎僧,然后是龙头六角灯笼、幡、棺材。棺材是带有豪华拉门的肩舆。上面卷着白布、盖着白色衣服,还罩着华盖。

紧随棺材的是手捧牌位的女人。此人三十上下,像是大商铺的贵夫人,长相大方,面容俊秀。她身后是手拿香炉和供品的亲戚,他们全都头戴草笠、身着麻布孝衣、脚穿草鞋。送葬队伍浩浩荡荡。

“哎呀,到底是江户屈指可数的商人啊……不过就这么撇下个半老徐娘,实在是可怜——她是队伍里最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子,三十岁出头,床上功夫正好。是吧,先生?”

金八说完看了下狂四郎的侧脸,顿时愣了。因为狂四郎的脸上冷若冰霜,他对奇怪的东西神经敏锐时总会这样。

——来啦!

金八振奋得抖擞精神。

狂四郎的眼光一直盯着棺材。

“大人,有什么异样吗?”

被金八这么一问,狂四郎嘴里冷不防滑出一句:

“所谓佛不睡在棺材里的送葬仪式,真不愧是风流之地——根岸的村庄。”

“嗯?真的吗?先生?”

金八眼睛睁得溜圆,重新凝视棺材。

“你怎么知道棺材里没有死人呢?”

“你看一下抬棺材的人就知道了。那肩舆轻飘飘的。”

“嗯。这玩意儿,有意思……我跟上去查探一下。先生,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你就假装自己是捕吏,也别不好意思什么的。”

“没什么,那个老字号店铺里面,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你听那稀奇古怪的太鼓伴奏声,混账!净是在调情——举行这种没有死者的葬礼,还让大家在墓场跳什么看看舞[12]。”

金八悄悄地开始尾随其后。

队伍穿过音无川上的水鸡桥,朝橡树林走去。

树枝上,黄莺清脆的叫声悦耳动听。

伴随着黄莺的初唱,春天缓步而来。举办俳谐、品茶会的露天场所就设在这里。

山崖边,黄莺唱,京都在身旁

正好应了这句古川柳[13]的意境。

队伍进入了有名的长满紫藤的圆光寺墓地。

墓地上竖立着一排排墓碑,与这支排场的送葬队伍很是相称,看上去都是相当体面的富有人家墓地。基石上的每块碑都有五尺余高,且围着石墙,挂着灯笼。

金八来到花儿凋零、嫩叶繁茂的藤棚下,耐心地听完了冗长的诵经。

——好啦!

超度亡灵的声音刚一响起,大家都气沉丹田,匆匆奔向了葬礼现场。

突然,白衣束发的贵妇人面前直挺挺地站了一个人。

“打扰了,请问您是逝者的夫人吧?”

“是——”

“逝者生前曾特别照顾我。我从长崎远道而来,本希望能够跟他见上最后一面——不料,听说大人已逝,很是意外。好不容易追赶到此,在下求求您,无论如何请让我看他一眼。”

听上去似乎挺合情理,对方还行礼致意,然而贵夫人的脸上却在眨眼之间浮现出一丝困惑。

站在旁边掌柜模样的男子不客气地斥责道:

“喂喂,我说你这位,你是故意过来找茬儿的吧?”

“找茬儿?您是说俺明知棺材里面是空的,是来找茬儿的?哎呀,如您所言,我是来找茬儿的。掌柜的,跟你说,俺可不是来敲诈勒索的,也不是故意不知趣,只是想稍微打听一下情况。”

“真是愚蠢。我们会故意抬着没有逝者的棺材来到这里吗?逝者确实在里面啊!”

“那,你给俺看一下,俺就信你。”

“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什么理由拜见大人的遗容。”

“这样啊。那么,对不起了。看来俺只好自己动手了。”

四五个人慌忙上前挡住毫不客气猛冲过来的金八。

“想干吗!放手!你们这些蠢货!”

正在金八想要乱闹时——

狂四郎噌地从墓穴边上立着的石碑后面跳了出来,大模大样地走近棺材,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拔出了剑,刀刃闪着耀眼白光。

华盖被挑到了空中。

紧接着,“嘣”的一声,棺材被无想正宗的刀尖刺透并毫不费力地掀起,“咚”地朝贵夫人那边飞出两间的距离。

所有人都屏息凝气,一阵鸦雀无声的寂静。

狂四郎把白刃放回腰间,隔着掀开的棺材站在夫人的对面,问道:

“怎么回事,这是?”

夫人脸色立马变得铁青,低下头细声道歉:

“实在抱歉!”

“就算我多管闲事了,搞个这么排场的假葬礼,还是把理由给我说清楚吧,也好让我今晚睡个好觉。”

“拜托您请一定保密。我们也绝没有丝毫要欺骗世人的想法。”掌柜替夫人解释道。

没有尸体的逝者,是大传马町一丁目棉麻布匹批发商“伊势屋”主人九左卫门。五年前,他卧病在床,当时大家都觉得他没有治好的希望了。不料他从去年春天开始身体日渐好转,到了今年居然还能在别人的搀扶下走路,于是趁机搬到了根岸的别庄。

今年春天,熊野的优婆塞[14]行者为了九左卫门,还特地来别庄的院子里挖炉、劈柴、捡柴、点火,施行护摩修法。不过,符咒作法得到的结果是“假世之后,可死而复生”。

所以,趁着九左卫门还在世的时候,举行了这场盛大葬礼。

狂四郎冷笑道:“那么,死而复生的方法是什么呢?为了慎重起见也说来听听吧。”

“好,事情是这样的——假装九左卫门已经不在世了,幸好他还有个小时候走失了的弟弟勘兵卫,就暂由弟弟继承哥哥当一家之主。”

“原来如此,想不到人为了珍惜生命,居然能做出如此荒唐且浪费功夫的事情。”

“大人,请接受我的请求。一定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求求您了!”

虽说是不会给他人造成什么灾难的事情,但若传到町奉行所[15]那里,可以想象得到假葬礼还是会作为罪过受到惩罚的。为了能让番所[16]视而不见,最好贿赂一下。如此即便有人拿着文书正式控告,也可避免盘查。

狂四郎看都不看一眼管家拿出来的钱袋,丢下一句,

“金八,今日模仿捕吏的经历就此收手吧。”

便移步而去。

此时,一直站在狂四郎身后的女人突然尖叫起来:

“不!不是!老爷……是真的去世了!真的!确实去世了!”

这女人发疯似的跑出来,扭曲的脸庞满是泪水,哆哆嗦嗦地用手指着空棺材想要大叫什么。

“喂!千贺,好好说话。老爷不是好好地在家里待着的嘛。别胡说!”掌柜严厉地责备道。

夫人也过来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冷静点,千贺……老爷那么宠爱你,难道你是真的来参加他葬礼的吗?别怕,老爷稍后会给你道歉的。”

女佣千贺毫无血色的嘴唇剧烈地痉挛着,整个人像是要崩溃了一般。她就地蹲下,用袖子遮着脸,“哇”地恸哭起来。

狂四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千贺,刚想靠近她时又立马快速转身,仿佛不想插手他人事情一般。

金八愤恨地朝空棺材踢了一脚,便随狂四郎而去。








一刻多钟之后,狂四郎一个人在上野山下一间小料理屋的二楼喝起酒来。

一排排茶馆形成一道自然的风景,每家茶馆门前都吊着风铃。夜风吹来,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夜空反而显得更加静寂了。三味线的声音和女人娇媚的唱声犹如波涛作响一般随波传来,倒也不至于打破这片宁静。

时而听到远方燃放焰火的声音。狂四郎靠着楼梯扶手,烟花在他身后的夜空中漂亮地散落。

——跟不跟白鸟主膳决斗?

狂四郎呆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并不担心主膳的剑术,自己也很久都没有把全身心置于生死之间了。狂四郎想着用圆月杀法的不变之位跟那个可怕的主膳决一胜负。

一刀流秘籍中曾写道:“以威压敌,以势胜之”“威,临节不变。不动制敌,谓之威;既动制敌,谓之势。威以静具千变,势以动应万化。”

以威压敌,以势取胜——此乃秘籍也。

狂四郎和主膳之间的决斗,非以武力取胜,乃求以威压敌,以势胜之,在瞬息间的把握,刹那间的变化,稍纵即逝,如电光石火,不容有厘末之差。

的确,双方都是不容对方有丝毫喘息机会的强敌。

总之,看不出谁是一定会被打败的那一方。

——嗬!我这种人,也开始珍惜生命了吗?

狂四郎微微自嘲,酒劲儿在胸中涌动。他刚放下酒杯,就醉得闭上了眼睛。

此时——

“打扰一下——”

伴随着一声高昂的招呼声,门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个胖墩墩的和尚。

和尚完全一副女人模样的装束——藏青底色布料上碎白道花纹的和服,天鹅绒的领子,花色唐塔夫绸带子。脸上的妆容也特别夸张,皮肤抹得像女人一样光滑白皙。然而即便如此,从远处也能明显看出他是男人的相貌。

“眠狂四郎先生——”

他和蔼地打着招呼。坐稳后,继续说道:

“在下河内山宗俊,住在下谷练塀小路,是掌管茶室的僧人——”

“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我们都是臭名远扬之人,能简单寒暄问候是再好不过了。”

“有事也请直言。”

“好。”

河内山宗俊对狂四郎冷酷的态度全然不在乎,落落大方地请托道:

“听说你刚才在根岸揭发伊势屋的假葬礼。我和那家店主一直关系不错。能不能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就当没看到那回事儿,您看,行吗?”

狂四郎很清楚有人一直从根岸尾随自己到这间小酒馆来。因为此人紧急报告,这才有了河内山宗俊的出面说和。

“我像是要去番所告发的人吗?”

狂四郎泛出冷笑,看着河内山。

“哎呀,我不是说您是做那种事的人。只是,为了慎重起见……”

“就为了这个,身为河内山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亲自前来——反而让我怀疑,若是这样,你不是在自寻烦恼吗?”

河内山并非寻常之辈,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从怀中掏出四包金子(每包二十五两),都放到榻榻米上。

“你居然会这么想,那我如果说把这些金子送给疑心重的你,不是更说明我自找麻烦了嘛……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收下的。”

狂四郎沉默不语。

“我会把这些金子存放到眠先生常去的江户町二丁目的半篱[17]‘中店’那里,足够您使用半年——哎呀,我太自作主张了。您要是不满意,我也不坚持。我就是这样的和尚,撤回掏出来的金子会妨碍今后的买卖。来这里的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安置这笔钱呢。”

说完,他又收起那包金子。

“见到我这样俗气之人,大概会让自己心情不快吧。其实我早想和您见上一面。我是受人之托过来求情的,不怎么会说话……今夜,还是趁早散去对彼此比较安全。好歹,日后还可再见。”


金八就气喘吁吁地跑上了二楼。

“先生!不好了!开花爷爷的事情推迟了。”

金八夜里去挖开御行松的根基,想确认六十贯金币还在。

“怎么了?”

“哎呀,你可知道我举起的锄头碰到什么了吗?头上掉在半空的一双脚啊。说实话,这事儿我真的没想到。我试着抱起尸身,可实在是太重了,我就把尸身留在那儿,一个人回来了。”

“是个年轻女人吗?”

“嗯?你怎么知道?”

“若是别人,你也不会那么热心啊。”

“您猜得真准……不过,您知道那女人是谁么……先生,对了——就是在那块墓地里对死去的老爷大声恸哭的那个伊势屋女佣。”

“什么?”

狂四郎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

“奇怪,她为啥上吊自杀呢——还是在我这江户最有名的金——八先生的地盘。”

“探查伊势屋了吗?”

“还没有。”

金八紧锁双眉,摇头回答。

伊势屋做了二十来年的贸易商,是本町纱线批发商的掌柜。不如趁机混进人群拥挤的伊势屋,看治丧者勘兵卫,当场验明正身。

如此一来,就可以确认那个掌柜“确实是彻底康复,而且气色很好,和九左卫门毫无不同”了。

狂四郎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起身。

——也是多亏了河内山宗俊。

狂四郎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当天深夜——

在伊势屋主人夫妇的卧室中,突然不知从哪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异样的惨叫声。

夫人阿德和醒来的丈夫九左卫门有五年没有同衾了,然而——

“不,不是……你,你——不,不是吧!”

面对那恐怖且颤抖的声音,改名为九左卫门的勘兵卫抱紧阿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又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声音:

“我等这句话好久了!”

勘兵卫一下子掀开被褥坐了起来,轻轻摩擦燧石。灯笼里火焰上蹿,照亮了房间。眼前出现的是不知何时潜入进来的眠狂四郎的身影。

勘兵卫难以名状的扭曲面孔,刚好撞上狂四郎冷笑着的眼眸。

“别慌,勘兵卫。好不容易快要变成了双胞胎兄弟九左卫门,可惜啊。你居然想欺骗对丈夫的身体了如指掌的女人,确实有点儿让人难以理解……别动!在假葬礼出人意料的骚乱中,大家都精疲力尽,现已酣然入睡。不会再发生更大的骚动了。你这家伙重返江户,在根岸别庄杀害了自己数十年未见的双胞胎兄弟九左卫门,扮成他本人还不知足,还上演假葬礼,其实是在举办真正的葬礼,公然以自己的名义夺取伊势屋,其行为周密至极、恶毒至极……喂,勘兵卫,你这家伙,是河内山的党羽是吧。这么坏的主意,应该不是你这家伙一个人的脑袋能想得出来的。是河内山设好的圈套吧……现在是献上脑袋的时候了。杀人者,眠狂四郎也。废话少说,此刻取你小命!”



* * *



[1]文化:1804—1818年。在享和之后、文政之前。这个时代的天皇是光格天皇、仁孝天皇。江户幕府的将军是德川家齐。

[2]町:日本度量衡的长度单位。1町等于60间,约合109m。

[3]御所:日本天皇的住处。也用作对天皇的尊称。

[4]祇王:《平家物语》中的人物,京都的白拍子舞女。因失去平清盛的宠爱而出家,与妹祇女和母亲隐居在嵯峨祇王寺。

[5]小督:侍奉高仓天皇的后宫女官。据《平家物语》记载,在平清盛的逼迫下,曾离开公众隐居嵯峨野。

[6]烟火大会:日本初夏为庆祝纳凉季节的开始而在河畔举行。以东京的两国地区举行的活动有名。

[7]勘定所:日本江户幕府的官厅。负责税收、管理幕府财政和直辖领地的诉讼等。

[8]胜手方:江户幕府时期主要管理财政事务的职务名。

[9]组头:日本江户时代村政府三官员之一,名主的助手。

[10]扫部:扫部司略语。日本律令制下隶属宫内省的官厅。主管清洁卫生、会场设备等。

[11]开花爷爷:日本民间传说之一。讲述正直淳厚的老爷爷在小狗的指引下挖出财宝,并使枯木开花的故事。

[12]看看舞: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日本百姓中流行的一种歌舞。

[13]川柳:源自人名“柄井川柳”,日本杂俳的一种。由5、7、5计17字构成,属江户庶民文艺。由俳谐的连句游戏“付句”发展而来自成一体。也称“狂句”。

[14]优婆塞:居士。信士。皈依佛教而在家的男信徒。

[15]奉行所:奉行衙门。日本在镰仓、室町、江户等武士执政的时代,各种在编政务人员执行公务的官署。

[16]番所:日本旧时的江户南町、北町奉行所。

[17]半篱:江户时代游里中仅次于大篱的中等游女屋。





愚钝之妻





“哎呀,好大的雨啊!”

到底还是被淋着了。玉池[1]的捕吏佐兵卫从仲町[2]一路跑进不忍池[3]筑岛茶屋,甩掉伞上的雨滴。

早上的雨时下时停,真是让人讨厌的天气。憋了很久的雨像是一下子猛烈敲打着什么似的,乌云从上野山上重重地压下来,四周光线微暗,豆大的雨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不忍池中雨点飞花四溅,辩才天女[4]祠堂周围的莲叶也跟着手舞足蹈起来。距离盛大的观莲会还有十多日,莲花这一朵那两朵开得稀稀拉拉,不管是红的还是白的,都被雨幕紧紧包围着。

“喂,阿姐——”

佐兵卫环顾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店内喊道,可是那个带着火红色绉绸围裙倒茶的女子并没有出现。

朱红炉灶上盖着盖子的黄铜烧水锅似乎有声响。佐兵卫看了一眼,没人。阿姐兴许是去隔壁闲聊了吧。

佐兵卫穿过房间的长廊,来到视野开阔伸展到池中的客厅,扑通盘腿坐下,欣赏起了雨景。

“这场雨停了之后,莲花就会盛开,到时候配上几碟下酒小菜,从早到晚又喝又唱的,肯定热闹非凡。”佐兵卫自言自语道。

雨越下越大。北边从根津一带到茅町后面、山下那边,全都笼罩在雾蒙蒙的大雨中。放眼望去,只见不忍池面上的白色飞沫在疯狂舞蹈。

突然——

佐兵卫感到屏风后面有人,便若无其事地伸长了脖子去看,不料一个让他眼前一亮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此人随便躺在地上,曲肘为枕,脸色苍白,是个长相与众不同的流浪武士。也正是佐兵卫最近正在寻找的人。

“先生——失礼了……”

眠狂四郎在他打招呼时就眯缝起眼,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在下是供职于玉池的佐兵卫。我们见过面呐。”

佐兵卫礼貌寒暄,对方毫无反应,而他却一点儿也不介意。

“刚好想跟您说点儿事情,您有时间吗?”

狂四郎没有回答,只是不慌不忙起身,无精打采的眸子望着雨中,问道:

“您自从拿了捕棍,干了多少年了?”

“有四十年了。”

“今年高寿?”

“啊,刚好六十。”

狂四郎稍作沉默后笑着把视线转向佐兵卫,显出一副把寂寞故意隐藏起来的神色:

“这是众人都觉得不怎么好的工作。不过,若不是像你这样一直干了四十年,也不会有这张经验丰富的面孔。”

“不敢当。”

“其实,我刚才在这里发呆的时候,是在想用别的铸模重新铸造一下自己的人生……”

“……”

“不过,最终好像也是白费心思。执迷是烦恼,醒悟是菩提——像我这种作恶之徒,不管怎么烦恼,都只是捕风捉影罢了。不过是拭去镰刀上的水,改变水母的方向而已,反正都是白费力气。可是,作为一介凡夫,不能责备神灵。眼下只能得过且过地活着——”

狂四郎难得发牢骚,他没想到这些话会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

“醒悟和思考都是执迷。俺目不识丁,太难的东西也不懂。慢慢上了年纪后,那些痛苦和悲伤也就随着日子淡忘掉了。反正,俺这种朽木一样的家伙再着慌也来不及了。即使瓦房千间,睡也不过七尺。即使掌握了政权也不过两合[5]半,公家也好自己也罢,都是吃吃睡睡,生活上并无多大差异。这么一想,不如设法完成朝廷交代的差事,至少可以寿终正寝,如此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俺就是抱着这样的念想来度过每一天的。”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对了,您要跟我谈什么?”狂四郎懒洋洋地问道。

“呃——”他忍辱应道,“大人应该知道有位名叫白鸟主膳的朝廷密探吧。”

“嗯——”

“那家伙在这两个多月里,半夜伏击杀害了十五六个町人,而且跟这些人并无任何仇恨。这和恶鬼有什么区别啊……像俺这类捕吏之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亲手把他抓捕回来的。俺知道自己无法跟他抗衡,所以派了手下,结果断送了六人的性命。更让人气愤的是,评定所那帮权贵对此不予理睬。诚然,试想一下,贷款给町人,然后慢慢软刀子杀人,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解决掉。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为朝廷效力的人是多么的幸运啊,因为这是一份让人垂涎三尺盼望着想做的差事。当然,也有人是贪婪那些对事情可以置若罔闻的地位。本来下定决心想着若把白鸟主膳抓捕回来,就能彻底为手下报仇了……不过,对方强悍得实在难以对付,比起束手无策,不如干脆——”

“借刀杀人吗?”狂四郎怃然,说出了佐兵卫心里的话。

佐兵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怎么样?您能答应吗?”

“我已经收到那人的决斗挑战书了。”

“啊,那——”

“真抱歉,我并没接受。”

“此话怎讲?”

“我现在很爱惜我的生命。”

“嗯,也是,不管是谁,都会爱惜自己的生命——”

“我不是别人,是眠狂四郎,说爱惜生命之类的话,您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您就当我是个无赖吧。话说回来,自从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就想尽量避免那些如履薄冰的危险。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言之有理……我明白了。我不该想着要拜托大人的。这事儿,我还得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干。”

“放弃了?”

“最多无非是鱼死网破。这次,我就豁出这条老命了。”








狂四郎正慢悠悠地走上汤岛天满宫[6]后面的切通坂时,雨停歇了。这时候,头顶上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空。

黄昏已至,泛红的日光仿佛弓箭一般照射在高过石围墙的各种树木上,被雨水打湿的茂密叶子闪闪发光。微风拂过,很是凉爽。

枝头偶有水珠滴下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这里相当于奥州街道的岔道,平常能看到很多旅人的身影。不过现在都这个时辰了,他们应该只会在上野的山侍[7]或小旗本的宅邸一带,估计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切通坂半道右侧是根生院[8],四郎正要从门前走过时,无数次的经验让他敏感的神经瞬间感受到一股浓郁的杀气袭来。

狂四郎佯装不知,走进去两间多远。

他背后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当一个充满杀气却无声无息的人踩到影子的头部时,狂四郎转过了身。

意外的是,此人既不是他认识的孤儿,也不是备前屋的保镖,而是一个头裹日莲式防寒头巾[9]的武家女子。

女子看上去二十出头。双眸里满是憎恶,但眼角细长,很是漂亮。肤色嫩白,鼻梁高挺,气质尤佳。衣领和肩部透露出来的清纯感觉,仿佛充满了花瓣刚刚盛开时芳香馥郁的味道。

“……”

狂四郎不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女子拔刀出鞘,摆出青眼架势。

——好功夫!

狂四郎感叹。

女子迅速做好了完全的防备架势。

此时,从寺门一下子跑出来三位年轻武士,他们同时拔刀。

狂四郎慢慢靠向左侧,背对石墙。

年轻武士们个个看上去都很有底气的样子,狂四郎能感觉出来他们有一身不同凡响的剑法。

站定后,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纹丝不动。以女子为中心的这个阵形,似是经过慎重布局。

“明知我是眠狂四郎,还要挑战吗?”

狂四郎依然态度平稳,向女子问道。

“我知道你是父亲的敌人——眠狂四郎!你可知神尾清十郎之女千世!出招吧!”

女子上前一步。

“神尾清十郎?没印象。”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右侧的年轻武士喊道。

“说实在的,我没有菩提心,记不住杀了谁,也记不住他们叫什么……至于何时何地杀了你父亲,你们还是给我点儿提示吧。”

“今年正月七日夜,谷中天王寺后门前——别跟我说没印象!”

“正月初七我还没返回江户呢!”

“别说了!将父亲从脸部竖着劈死,然后再用他的鲜血在胸前写上‘狂’字的暴虐无道行径真让人忘不了!不只父亲,松勇良辅、大须弥五郎不也是因为你而死于非命的吗?”

狂四郎明白了她说的话。

这些都是白鸟主膳干的好事。

——听武部老人说,白鸟主膳在狂四郎回江户时,在江户挑选了首屈一指的町道场主试图比剑,结果上演了一出残酷的行凶案……

——是么。死者是这个女子的父亲吗?

“千世小姐,那个凶手并不是我。对我这种男人来说,只要对方不是恶党,我从不主动拔刀杀人。这是我这个无赖之徒唯一不欺骗自己内心的事情。所以,杀死令尊的,一定另有其人。”

狂四郎辩解时就想起方才从老捕吏那里听来的有关主膳的行径。

——主膳忘不了杀死女子父亲等人的血腥味儿,于是继续谋财杀人。

这个我知道。

千世看不到狂四郎眸子里有丝毫的情绪,心中有些不安。

这个长相奇怪的流浪武士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想象的魅力。就是这种魅力,千世在最初和他对视的刹那间,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拥有这么清澈眼睛的人,会是杀害父亲的敌人吗?

话虽如此,但她确实有种无以言表的直觉。

接着,狂四郎当即明确断言自己并非凶手后,千世便认为自己的直觉是对的,所以就放了心。但与此同时,她又意识到狂四郎眸子里映出来的自己有些狼狈。

“千世小姐!不要上他的当!”

“仇敌肯定是这个家伙!”

“别怕!我们在大人亡魂前发誓要拼命刻苦练习剑法,现在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年轻的武士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千世受到他们的鼓励,内心重新振作了起来。

“眠狂四郎,出招吧!”

说话间,他们迅速把与狂四郎之间的距离调整到了一尺多。

确实,他们的刀锋上带着一种只有一流剑客才有的锐气。然而狂四郎的动作无论怎么变换,都潜藏着一股灵活且强大的力量,这架势是他们那些招式所没有的。

“再跟你说一遍,凶手不是我。”

狂四郎依旧低垂着双手说道。

“别狡辩了!”

千世身后的一个人大声喊叫。

“看来要给你们一点儿苦头尝尝了!”

狂四郎把竹皮草履扔到一边。

“啊——”

一股刺鼻的味道袭来,千世一刀砍了过来。

锵的一声,白刃和白刃交锋在了一起。

紧接着,狂四郎向千世膝盖中间踢去,然后顺势斜着向旁边移动了下身子,又给了她右边敌人一击。

千世衣襟乱作一团,熟丝内衣缠住了小腿,一直到大腿内侧隆起的部位都暴露在了外面。右侧武士被刀背砍到脖梗,摇摇晃晃地趴到了地上。

所谓电光石火般的神速剑术,指的就是这个吧。

他们的阵势就这么被摧毁了。

狂四郎将自己的无想正宗刀刃朝上稍稍举过头顶,逐渐开始逼近对方。

不久,这两个人的呼吸也紊乱了。

狂四郎嘴角现出讽刺的微笑,说道:“跟我决斗,还差得远呢。”

那两人脸上满是愤怒、憎恶和屈辱,他们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面色都变了。

狂四郎突然放下了刀。

那两人虽然知道这是引诱,但还是纵身跳入了这个空当。

“呀!”

左侧武士的一声怒吼调动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器官的细胞,朝狂四郎猛冲。

看到奋不顾身喊叫着一刀砍去的同伴,右侧武士则一眼瞄准狂四郎腋下砍来,野兽般的吼声四处传开。结果对方一个转身,他便朝着石墙径直撞了过去。

没有被击晕的只有千世一人,她还在瞪大眼睛仰视着狂四郎。而狂四郎只是看了一眼被自己打掉在一旁的刀剑护手,就两手揣在怀里继续上路了。

千世摇摇晃晃着爬起来,叫道:“等,等一下!”

狂四郎回头,冷笑:“就你那本事,还是不要报仇了。”

“真正的凶手,是谁?”

“幕府密探,白鸟主膳……多亏了您的突袭,让我下定了跟主膳比剑的决心。”

“倘若凶手真的是他,就不要麻烦您了。”

“白鸟主膳和我不相上下,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女人应该有别的活路。比起为死者尽孝,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的幸福比较好。”

狂四郎说完就要走开。他刚要迈步,千世又在叫他,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再次回头。








此刻——

中野隐居处设有地炉的房间里,美保代和武部仙十郎正相对而坐。

“狂四郎还要多久回来啊?”

仙十郎依旧一副慈祥老人的模样,笑容可掬地询问道。

“应该到二月了吧。”

美保代彬彬有礼,低头回答。

“二月啊……到时候你会变得更加漂亮了。我这辈子,没见到过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美人。”

“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不,我说的是实话。狂四郎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有你这样的绝世佳人甘心奉献一生……不过,总觉得他好像哪里不满。真是报应——”

“那个……今日,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美保代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仙十郎,弄得仙十郎有些不自在,赶忙把视线移到了一边。

“好事多磨啊!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的……听说白鸟主膳向狂四郎下了决斗挑战书?”

“嗯?”

“没有听说吗?”

“没有。”

——狂四郎好歹也是有人性的,还会想着不让妻子操心。他若是这样想,那我也不算是说漏嘴了。

仙十郎看着美保代不安的眼神,内心有些后悔自己的疏忽。不过既然说了,也没办法收回来。

仙十郎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美保代。

这是主膳写给仙十郎的信。信里写道:

本打算上个月决一胜负。虽然提前通知了眠狂四郎于十五日当夜戌时上刻前来青山百人町教学院后面的空地,不过始终没看到他懦怯的身影出现。这完全是因他与一女子结为夫妻被夺去了身心自由之故。只有这个理由说得通,真是可笑。杀人偿命犹如车轮一样运转,饮灰洗胃的愚笨办法是行不通的。望尊台速转告当事人,本月十五日当夜,务必前往指定地点。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亲自了断夺取你身心自由的这段姻缘。

美保代看完后把决斗书折好,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这可如何是好呢?狂四郎似乎没有应战的打算。他若是能够改变对命运的看法,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主膳这家伙,如果又被放鸽子的话,会拼了命地找出这个隐居之处的,你还是暂且到我那里躲避一下吧。”

“等狂四郎回来,我先和他商量商量再说吧。”

“最好商量一下。”

不久,仙十郎便要离开。美保代送他到玄关,直到仙十郎身影消失在中门外。美保代又在玄关处坐了一会儿,双眼无神,无精打采地一直盯着膝盖发呆。








半夜,狂四郎突然摇摇晃晃着回来了,美保代像往常一样,看不出有丝毫不同。

狂四郎很晚才吃过晚饭,然后就站在廊下仰望月亮。

“明天就是十五了啊。”他嘴里嘟哝了一句。

——我明早要把决斗挑战书送给主膳吗?

狂四郎这么想着。

接着,房间里传来一声美保代低低的呼唤声:

“官人——”

“……?”

狂四郎刚转过视线,美保代却急忙低下了头,说道:“那个,没……没什么。”

狂四郎回房,稍稍沉默了片刻:“我,若是有什么不测……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嗯——”美保代点头答应。她的表情十分平静。

突然——就在这个瞬间,狂四郎觉得美保代的态度有些不满。

——这个女人不知道自己在忍受着什么。她时而表现出女人的迟钝感,以此来维系着男人的心,让人感觉不到她对幸福的渴求。

那句自言自语不是对她的怜悯,而是狂四郎自己心绪不宁。

他双手抓着美保代的肩膀,厉声斥责道:“傻瓜!你,能不能再傻一点!”

但是,即使狂四郎大声斥责,美保代也不会丢下她的体面而发狂,这种事怎么也不会发生。

狂四郎突然焦躁地起身走到院子里,免得让美保代看出端倪。他出了院子,一直向草道走去。狂四郎在外面游荡了大概两刻多钟都没有回去。

转眼到了三更天——

狂四郎阴沉着脸出现在房间时,美保代却不见了踪迹。

远处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大概那是男仆在洗什么东西。

狂四郎上床不久,拉门被轻轻地打开了。狂四郎目光锐利地仰视着美保代。她的脸色像白蜡一样,阴沉得毫无表情。

突然,狂四郎心中冒出来一股残忍的兽性。他命令道:“喂,过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美保代却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犹豫不决。

狂四郎起身掀开被子,伸出手。美保代整个人冻得跟冰块一样。他刚拉到她白嫩纤细、春草似的五指时,刹那间吓了一大跳。

——那个往身上洒水敬神祈祷的声音是你?!

“美保代——”

“嗯。”

“你怎么知道我要跟白鸟主膳决斗的呢?”

美保代总算是理解了狂四郎为何锐利地凝视着自己,她颤抖着吓得发白的嘴唇想要回答什么。

突然——

从她口中迸出来的不是语言,而是对狂四郎满心思慕的恸哭。

美保代拼命地紧紧搂住了狂四郎。

狂四郎不由得向后躺下。

“……你讨厌!我不想你死!……美保代刚才差一点儿为了你去死……你讨厌!讨厌!我不要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不要!不要!……”

恸哭时,美保代完全顾不得什么礼仪,她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反复央求。

——真是个傻瓜!

狂四郎抱着她那冻僵了的柔软身体,嘴里嘟哝了一句满是爱怜的话。



* * *



[1]玉池: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池子。也指其周边一带。因名叫玉的女子跳水自杀而得名。

[2]仲町:江户深川地区烟花柳巷的地名。

[3]不忍池:位于日本东京都台区上野公园中的天然池。江户时代以来的游乐地。池中央有祭祀辩才天女的辩天堂,栖息着鸭、鹈等许多鸟类。池内生长着大片莲花,夏天一到一齐绽放,整个池面都为莲花所覆盖。

[4]辩才天女:手弹琵琶的财富天女。日本民俗中七福神之一。相传为婆罗室伐底与吉祥天女相混同后的产物。

[5]合:日本土地面积单位。1坪的1/10,约0.33㎡。

[6]汤岛天满宫:日本东京都文京区的神社。通称汤岛天神,旧称汤岛神社。

[7]山侍:历史民俗用语。江户时代,住在乡间的武士。

[8]根生院:寺院名。

[9]日莲式防寒头巾:遮住头部和脸部,只露眼睛。





剑道中人





品川宿本阵[1]一间带有上座房间的大厅里,白鸟主膳一个人静静地端坐着。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有小半刻时辰了。

白鸟主膳是被一封没有署名的加急信件叫过来的,关于信是谁写的,他心里能猜出个大概。至于所为何事,却没有一点儿头绪。

——现在开始数到一百,如果对方还不出现的话,就离开!

主膳这么想着,开始在心里慢慢数了起来。

数到七十七时,廊下(书院)的高腰拉门开了。主膳瞥了一眼,进来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公卿[2]模样的人物。

果然不出主膳所料,此人正是三位[3]权中将久我忠成。

久我家乃清华[4]名门公卿,地位仅次于摄关家[5]。

因为拥有特殊的权利,所以在公家当中,其家世相当富有。换言之,久我家享有授予盲人官职、交通工具、袋杖等特权。琵琶法师、按摩师都得向久我家提出申请,得到许可后,方可成为检校[6]、勾当[7],坐竹箔轿子,使用袋杖。按摩师常常不能随便给自己取名叫什么市的市名[8],叫这样的名字也必须得到久我家的许可。此外,三味线乐师的资格也需要久我家的认可。而且拿到这个资格必须花费大量的金钱,所以久我家的家财不是一般的富有。

久我家世代任源氏长者[9]淳和奖学两院[10]别当[11]一职。据说是德川氏提请委任给他们的,因为他们想得到前文提到的盲人特权。

无论如何,久我家都是幕府最亲信的公家。正是这种特权和富有,让他以户主的身份常常往来于京都和江户之间。

“好久不见了啊!”

忠成朝上座房间的主膳招手轻松愉快地寒暄道。

随便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忠成继续用同样的腔调询问:“桂宫大人现在还在镰仓的尼姑庵吗?”

主膳瞥了一眼忠成若无其事的眸子,算是默认。

忠成虽然知道白鸟主膳私自从桂离宫明子内亲王一起前往江户,却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不送她回去了吗?”那种追问的表情,极其温和。

“公主对东庆寺似乎非常中意。”

“你会把她送回去的吧。”

“可能吧。”主膳白净的脸颊上露出一丝调侃的微笑。

主膳没有想到忠成会专程从京都过来,要求带回明子。明子的庇护役是花山院家,与忠成的关系形同水火。花山院家想让明子继承没有住持的比丘尼御所云华院(竹御所),以便从寺院里获得大量贡品。如此一来,久我家就必须撤回云华院原本拥有的三味线乐师许可权,这对他来说是一项非常大的损失。

其实,忠成私下是希望明子公主出逃的。

“请务必做到。”

此时,忠成才开始认真起来。

“此话怎讲?”

“那个——”

忠成稍显犹豫,只泄露出了“将军家的……”几个字。

主膳立刻领会到了忠成的意思。他已察觉出本丸老中[12]宠臣土方缝殿助企图把明子内亲王介绍给家齐将军一事了。所以主膳没有轻率地把明子公主送回东庆寺。

这个贪得无厌的公卿多半受了土方缝殿助的贿赂,被拉拢过去了。

“大人。”

“什么?”

“我的耳朵可是相当灵通的。近日,听说皇宫里的天皇御玺丢失了,真有此事吗?”

忠成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不,不知道。那种事……不可能吧。”

“是吗。”主膳眉宇间现出揶揄的微笑,轻轻起身。忠成却因不安和困惑缩了缩身子。

“御玺,给我吧。”主膳平静地说道。

“您说,说什么呀!”

面对满脸恐惧的忠成,主膳的身体如疾风般一跃而起。

公卿被猜中后灰心丧气。突然,怀中的古金线小袋子被主膳夺了过去。主膳迅速从小袋子里找到盖有菊花徽章的螺钿泥金画小盒子,打开盖子。

纯金制把手上雕刻着龙的印章出现在了眼前。可以看出“天皇行玺”的字样。所谓“行玺”,是天皇赐书于臣下时使用的说法。

这御玺是久我忠成为了制造土方缝殿助把明子内亲王送给将军的假诏书,而擅自偷拿出来的。

主膳向难堪至极的公卿吐了一口唾沫。

“混蛋!虽说我的目标是将军,但也不能被这么侮辱!”公卿恼羞成怒。

主膳也不答话,悠闲地走出内书院,从铺着榻榻米的宽敞走廊下了台阶,从里院后门悄悄离开了。








此时,眠狂四郎正在水野忠邦的上屋敷[13]内拜访武部仙十郎。

“听说您老人家给美保代看了白鸟主膳的决斗挑战书,真是多管闲事。”

狂四郎没有寒暄,而是用双眼直直地盯着庭前楚楚盛开的玉簪花,眸子里满是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孤寂和悠远。

“是啊,今晚就是十五了。”

仙十郎望着狂四郎阴沉的侧脸——似乎有种生离死别的愁绪。

“放弃和主膳比武的念头吧。”

仙十郎想这么劝告狂四郎。但是仙十郎心里明白,狂四郎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最后终究会是徒劳收场。

仙十郎能感觉出来狂四郎自从旅途回来以后,正在慢慢改变他那虚无的念想,他对这一点还是比较欣慰的。

狂四郎原本就不是温厚笃实之人。至于经过这些变故,他会成为怎样的人,仙十郎还难以预料。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不想让狂四郎白白去送死。

“你还没有给主膳回信吧?”

狂四郎避开他的询问。“我若是死了,美保代和孩子就托付你了。”

“不至于给我交代后事吧……你有办法打败主膳吗?”

“对方和我功夫不相上下——以前和他比剑就是这样的,今晚也是如此吧。”

“可是这样你会有生命危险啊?”

“总之——”

“孙子曰:‘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不过,孙子又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已,可胜在敌。’我的圆月杀法若能做到,则应该可以从无明烦恼中进入不动神妙的境界了。倘若败了,就直接下地狱——这也是我理所当然的末路吧。”

看着狂四郎说完这番话,望着他那清澈帅气的面庞,仙十郎心中暗自佩服——你日子还长着呢。善哉!

“请让我最后再跟大人问候一下。”

狂四郎低头一礼,一个人向本宅里面走去。

忠邦看到狂四郎,很是高兴,让人备好酒肴饭菜。

狂四郎原本打算打个招呼就退下,没想到却在那里待了许久。

狂四郎和主膳相约的时刻差不多了,算上从这里走过去的时间,还需要提前出发。于是,狂四郎起身告辞,返回仙十郎宅邸。

狂四郎没有进去,在玄关处跟仙十郎告别时,发现他满脸不知所措。

“狂四郎,比剑和孩子,到底哪个在你心里更重要?”仙十郎看着与自己四目对视诧异不已的狂四郎,痛心地摇着头问道,“我家男仆急急忙忙从中野区赶来,说你出去不久,孩子在路上玩耍时掉进河里了。”

狂四郎满脸愕然,顿时脸色大变。那个男仆战战兢兢地来到玄关,刚跪下就开始痛苦地呻吟。

“淹死了吗?”狂四郎问道。

“没,没有……还,还活着——”

狂四郎看男仆摇头示意,于是朝仙十郎行了个礼,说了句“失陪——”,便转身离去。

仙十郎只得苦笑,喊道:“牵马!”








仙十郎在相隔三个町的大名宅邸下了马。

那是平户侯松浦静山的上屋敷。

松浦静山是诸大名中剑道造诣超群且古今杰出之人,潜心研究心形刀流的奥秘。他在文学方面师从皆川淇园,号静山,造诣颇高。剑道方面继承了伊庭是心斋秀厚的流派,自称常静子,其著作《剑谈》及《剑攷》,论述了剑道的真髓,堪称杰作。

虽然有些啰嗦,还是摘出这两本著作中一两节简单介绍一下——

其中《剑谈》里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首先,谈一下所谓的裸剑。该如何来理解它呢?所谓裸,可以指赤手空拳者,也可以指赤身。例如,即使赤身,若手中有物,也可取胜。纵然身裹甲胄,却赤手空拳,结果也可想而知。因此,裸剑一般指赤手空拳的情况。练成这种功夫的人,实则就是掌握裸剑技巧之人。”

另外,还有一段是这样的:

“涉及刀刃的技法应该也是剑术上被认为至关重要的地方,是尚未拔剑出手之前的关键所在。这一点必须要理解。例如,要击败火枪和坚甲,其过程中肯定有让人感到可怕的地方,不过击中也就是顺藤摸瓜的事儿。无论怎样,只要击中就算达到了目的。不中则功亏一篑。故,应该认识到火枪可怕之处的关键在于尚未打出之前。不知可否理解?”

《剑攷》中细致入微地讲述了大约二十五种剑法,分别是丸桥刀、阳重剑、波切刀、乱车刀、狮子乱刀、青眼刀、柳雪刀、鹰之羽、三心刀、中道下藤、无拍子等。

当时,剑道学习入门者都争先恐后如饥似渴地饱读常静子这两本著作。

仙十郎和这位剑道大名也关系甚密。

静山发现仙十郎脸上少有的郁闷之色,于是疑惑地询问:“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您既然问了——”仙十郎抬起头,眼睛注视着静山背后壁龛最上边,说道:“今夜,会进行天下无双的比剑。一方是白鸟主膳,一方是眠狂四郎,都是罕见的高手。”

“听说两位以前比过一次,眠狂四郎赢了。”

“再次比剑一事是主膳挑起的。不过,眠狂四郎的小崽子掉进了河里,十分危笃,这场比剑就这么不得已中止的话,真的是太遗憾了……所以,希望您能借给我一个人,作为狂四郎的代理剑客。如何?”

仙十郎言毕,忽然伸长了脖子直直地盯着静山。

静山知道仙十郎自任眠狂四郎的监护人,他偶尔从仙十郎口中听说过狂四郎的行状,也从别处听到过一些传闻。

——老滑头,谋划好的啊。

静山微笑。

狂四郎这边生了意外,也可以商量延期比剑。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仙十郎想着一定要派个和主膳势均力敌的替身前往。

“能代替我这把老骨头的,就是男谷精一郎了吧,老人家?”

“是,是啊——就是这个年轻人了。”

仙十郎心里很清楚,静山在本所龟泽町开办道场,男谷精一郎身为直心影流团野真帆斋的天才弟子,被特许住在这上屋敷内,并由静山亲自传授其剑道秘诀。

“这种真刀比试的场合,很少让他去参加吧……既然您好不容易把他培养成了自己理想的一代剑客,那么,就稍微让他暴露于白刃之下试试身手,如何?百练不如一走啊。”仙十郎厚着脸皮直截了当地说道。

静山沉思了片刻,手一拍把侍女叫了过来,吩咐道:“跟男谷说让他准备去参加比剑。”

“老人家,眠狂四郎这样的男人,是会因为孩子生病之类的事情而放弃比剑的人吗?”

“越不是普通人,有时越会做出更有人情味儿的行为。狂四郎以前常常不拿性命当回事儿,总是走一些有去无回的路。也许正因为这样,反倒让他明白真刀比试并不是那么重要——不,那家伙完全是个愣头愣脑的无赖。所以心中常感到孤苦伶仃,这也是让鄙人感到伤感的原因啊。”

接着,仙十郎简略地说了下孩子的情况。说他并非狂四郎亲生,而是在小日向町原来的切支丹屋敷[14]内发生的悲剧中存活于世的孩子。静山之前已经从仙十郎口中得知了狂四郎的身世秘密,这席话一出口,更是让他心痛得捶胸顿足。

不久,进来一位二十五六岁,相貌勇猛,身材魁梧的年轻人。

“男谷,怎么样,敢去参加真刀比试吗?”

被静山突然这么一说,男谷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着静山“啊”了一声。

“对手是幕臣中首屈一指的高手白鸟主膳。以你的天赋和此前的修炼,即使倾尽全力,到底能否取胜,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如若击败了对方,你就可卓然于当今五百余流派之上,创立真正的剑理。”

数年前,在神道无念流冈田十松吉利的小川町道场,静山见识过白鸟主膳的绝技,当时他同身为道场总指挥的斋藤弥九郎相斗,交锋不到两个回合,便将对方的竹刀劈飞到了天花板上。

如今,弥九郎通过韭山代官[15]江川坦庵的相助,已在饭田町独立开设道场,广召才俊,在当地蔚为壮观。他说“只要不打败白鸟主膳,我就不会悬挂神道无念流的招牌”,还说只在门前挂练兵馆的匾额——

“我听您的吩咐。”

精一郎单手撑地,答道。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

“好。一定要赢,不能输。顺逆太刀的要则我会全都告诉你。”

“是——”

“白鸟主膳剑法快得超乎想象。你需采用与此抗衡的迅猛技术。但是,要留心动作迅速的人反倒懂得让自己放慢速度。若能记住这一点,就算剑法本身再快的对手,都可挫败。”

“任何刀法,都可以所向无敌吗?”精一郎立刻明快地问道。

“主膳若举剑过顶,你就使用忍诚剑;他若使用青眼[16],则灵活使用右旋刀和左转刀。”

“徒儿记住了。”

水野忠邦的侧头役一边用余光注视着精一郎回答的神情,一边在心里满意地自言自语道:

哎呀,俺的谋略又要实现了啊。








圆月当头。

一片日式发髻状的悬浮云飘荡在月亮下面,让人误以为月亮就是从这里升起来的。

在青山百人町的教学院、梅窗院[17]观音、青山大膳亮的下屋敷[18]环绕之下的这块数千坪空地中央,默默地伫立着一个孤影。在皎洁月色的映照下,孤影看上去像是深夜里冒出来的妖怪。

今夜,他左手拿着一束露水般晶莹剔透、盛开着的白色鲜花。

暮色中,白色栀子花沐浴着清风。

象征沉默的栀子花香,的确与幻影似的站姿挺相称。

相约的时刻已过,主膳已经站了很久。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急躁。这功夫是作为密探被锻炼出来的,若是需要,就算从早上一直站在这里,他也不会感到丝毫苦痛。

——如果今晚不来,我就绑了他老婆,玩弄后再杀掉。

主膳在心底如此盘算。

附近寺中亥时的钟声敲响了。和着这钟声的,还有远处大街上的犬吠。

同时,从教学院宅邸一角倏地走出一个黑色人影,站定。

他远远看清了主膳的模样,慢慢朝这片空地走了过来。

——咦?

主膳诧异。

“不对吧——”

他嘀咕了一声。

直到那人行至衣服花纹也清晰可见的位置,四目对视的刹那间,主膳才感到走过来的这个青年武士才是他今夜的敌人。

——又中了武部仙十郎的圈套了!

主膳自嘲着。

今年早春,同是此处,主膳和左马右近交过手。当时,也是武部仙十郎以眠狂四郎的名义,把两人骗到这里一决雌雄的。

“白鸟主膳大人吧?”

“正是在下——”

“鄙人是直心影流团野真帆斋弟子男谷精一郎信友。代替眠狂四郎先生前来应战。”

“久闻大名。”

团野道场人称天下道场。据说到此习武者至今已两万有余。它是最早的府内道场,因打破了当时其他流派内部规定的比赛禁令而闻名。

男谷精一郎年少时剑术就已凌驾于师傅之上,这在很早之前就引起了轰动。二十岁成为远亲男谷彦四郎的养子,生活在近十口之家,去年以其精妙的剑技,在桧间诘当职,收入达五十俵[19],接受御徒士组头[20]差遣。虽说是松浦静山的推荐,不过这在当时确实也是破例提拔的结果。

——这个老滑头,狸猫换太子,又一次错过了我的冤家眠狂四郎。

突然,主膳全身充满了杀气。

精一郎脱掉罗纱碎花外褂扔到一边,用一条皮制带子绑好衣袖。

主膳把栀子花插在了背后的带子上。

两人脱掉草屐,同时左跨一步,刚移动好位置,草丛中的虫叫声便戛然而止。

两把白刃同时从腰间猛然抽出,一晃撞开洒下的月光,和虫子一起屏息凝气的小动物们,都急速拨开了草丛飞快逃去。

间隔九尺。

同是青眼。

虽同是青眼架势,但两人的手法肯定是不同的。

主膳的大刀是相对于敌人青眼的青眼破。换言之,其中隐藏着防止被敌人攻击,且由自己乘机主动闯入敌人阵势的技法。因此,刀身迸发出来的锐心具有异常压迫感的表现力。

不过,这种表现力仅精一郎的慧眼能看得出来,若是第三者观战,看到的则只是青眼而已。

对此,精一郎的大刀谨遵师傅教导,摆出一副忍诚剑的架势。

所谓忍诚剑,出自狮子反敌太刀,是一种可怕的忍耐刀法。对手表面上摆出姿势,实则是在等待自己立于接受此招的中道之位。时机恰当,对方突然进攻,自己则瞬间放下锐气,单膝跪地、弯腰、俯首,将刀身水平举在头顶,刀锋向后,刀柄向前。即刀刃朝上,挡住敌剑——刹那间,以刀柄撞击对方胸膛,然后横砍对方身体。

这就是应对主膳神速剑术的忍耐受太刀之法。

“唔……唔!”

主膳唇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这声呻吟是主膳满身剑魂想要沸腾的一瞬间,敏锐地看破了精一郎的忍诚剑之后打算停止攻击的信号。

主膳后退一步,高高抡起刀来。

精一郎一看,立刻摆出丸桥的架势,他这是想改用右旋刀左转刀的刀法。

心形刀流的口传秘本中曾写道:

“右旋刀左转刀两项技能是马上进攻对手的太刀打法。对手来到自己右侧时使用丸桥,对手来到左侧时使用青眼。”

本来这就是马上剑术。

将此技法用于地面相对峙的交战中,在预防对手迅速进攻的同时,还可改变反击之术,很是奇妙。对手跑到自己左侧袭击的话用丸桥接招,然后右旋大刀反击对手左边。对手来到自己右侧时则采用青眼,继而左转。

一棵被砍倒的巨大古树刚好横在精一郎右侧的草丛里。

当然——精一郎因为看到主膳向左侧奔跑,所以采取了丸桥的剑法。

但是——

主膳两脚张开成右八字,像是踩在棉花上,眼睛望着精一郎的右侧,唰唰唰地开始缩短两人之间的间隔。

——糟了!

精一郎脊缝似是碰到了冰柱一般,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再从丸桥的架势变换成青眼了。若变换架势的话,对方必定有机可乘。

精一郎感到自己成了一只被蜘蛛网拉到跟前的昆虫。

——该怎么逃脱呢?

如果不能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像魔神一样发出事理一体的心刀,定会遭到主膳的致命一击。

令人担心的漫长时刻过去了。

——来了!

精一郎的直觉告诉自己,肉体中的所有器官都被调动起来准备迎接这要命的一击。

……瞬间,精一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主膳凄绝的架势眼看着要产生裂痕时。

——八幡[21]!精一郎失声尖叫,为了把对手劈成两半,突然一下子把大刀高举过了头顶。

此刻——

“住手!”身后传来锐利的一声。是眠狂四郎。

狂四郎站在精一郎旁边时,把大刀当拐杖拄着的主膳正颤抖着下颌,大张着嘴巴,“噗”的一声喷出一口乌黑的鲜血。

狂四郎对精一郎认真地说道:“你虽替我到此决战,但我并无感谢之言……你也看到了,主膳胸前挨了一刀,胜利基本上是你的了,咯血是他自己的报应……你请回吧。”

精一郎行了一礼,刚刚远离。狂四郎就单膝跪地,一只手摸着那棵大树,对颓丧垂头的主膳说道:“我去叫顶轿子,你先在这里躺一下,不要动。”

白鸟主膳缓缓抬起头,看着狂四郎。“眠!你这家伙,上月十五日夜晚没来此地,让我很是丢人。”

白鸟主膳说完,把视线转向一旁的通路,问道:“那匹马,是你的?”

狂四郎刚一得知孩子没有性命之虞,便急忙驱马驰了过来。

“你这身体,不能骑马。”

“我必须得去趟镰仓。”

“……?”

“去东庆寺——去见公主啊。死神,你在那里等着我吧。”

狂四郎从白鸟主膳冷笑着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这世上没有的妖冶。

主膳身上装饰着香气扑鼻的白花,步履蹒跚着朝马走去。很快,他幽灵般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 * *



[1]本阵:日本江户时代供大名等住宿的官方许可的驿站旅馆。

[2]公卿:日本古代在朝廷任职的上层贵族。

[3]三位:日本指勋位的第三位。

[4]清华:清华家。日本朝臣的门第。仅次于摄关家,为兼任大臣、大将的太政大臣。有久我、转法轮三条、西园寺、德大寺、今出川(菊亭)、花山院、大炊御门七家。后又增加广幡、醍醐两家,共九家。

[5]摄关家:摄关门第。日本指被认为摄政、关白的朝臣家的门第。日本整个古代、中世时期藤原北家独霸此任,镰仓时代则分成九条、近卫、一条、二条、鹰司五家。

[6]检校:授予盲人的最高级官名。

[7]勾当:日本盲人的官职名,位在座头之上,检校之下。

[8]市名:日本琵琶法师的名号。后宇多天皇时代的城一检校最早使用,后世一般的盲人也使用。

[9]源氏长者:此称号为源氏一族所有分流氏族的大家长、大总管。一般是源氏所有相关氏族中官职最高的人出任。德川幕府的将军除了德川秀忠以外,在就职同时都会一并得到源氏长者的称号,另外会兼任奖学院、淳和院的别当。

[10]两院:淳和院是退位天皇的居所,奖学院是贵族子弟教育的机构。奖学院的正院长称奖学院别当,副院长称淳和院别当。

[11]别当:(当官的人兼任其他官职)日本古时特殊衙门的长官。

[12]老中:江户幕府的职名。职位大致和镰仓幕府的连署、室町幕府的管领相当。是征夷大将军直属的官员负责统领全国政务、在大老未设置的场合上,是幕府的最高官职。定员四至五名,采取月番制轮番管理不同事务,原则上在二万五千石领地以上的谱代大名之中选任。

[13]上屋敷:日本江户时代,在江户的大名和俸禄较高的旗本平时居住的宅邸。

[14]切支丹屋敷:天主教教徒收容所。日本江户幕府在取缔天主教之后收容不改变宗教信仰的天主教徒的场所。正保三年(1646)设置,地址在小石川小日向的大目付井上郑重的别墅。

[15]代官:日本江户时代管理幕府的直辖地,征收租税的地方官。

[16]青眼:刀尖对准对方眼睛的姿势。

[17]梅窗院:建造在360年前,是迄今为止在东京市内最古老的寺庙之一。

[18]下屋敷:日本指江户诸侯府邸中的郊外别墅。

[19]俵:用于数装有稻米或木炭等的草包的量词。

[20]御徒士组头:日本江户幕府时代的官职。平时在江户城门口、城内执勤,将军外出时负责开道、沿街警备等。

[21]八幡:也被称作八幡大菩萨。自古以来被作为弓箭之神而被广泛信仰。八幡神的起源据说来自彦火火出见尊,一般被当作来源于应神天皇、比卖神、神功皇后这三神。





裸女心变





此时,清澈的天空中繁星开始闪烁。

这是一个典型的夏夜,烟霭湿漉漉沉甸甸地笼罩在大地上,走在路上的狂四郎的视野也就没有那么开阔了。

这里飘浮着空落寂寥的气息,汤岛圣堂高高的屋顶耸立在他右方的烟霭之上,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从长长的围墙里探出树梢,把路面都遮盖在它的树荫之下。

除了左侧悬崖下时而传来水鸟响亮的振翅声以外,这里寂静得连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狂四郎向西而行,登上了一个山坡。

穿过那长长绵延的院墙,映入眼帘的就是毗连的樱花跑马场的堤坝。

——他竟然还在跟踪我啊。

狂四郎苦笑了一声。自从狂四郎自茅町的料亭[1]出来之后,那人就一路尾随而来。若是武艺高超的捕吏,与狂四郎保持一定的间隔也算妥当之举。然而这位跟踪者似乎并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与狂四郎的距离近得几乎能听到他紧张的喘息声。见狂四郎突然拐过街口与自己拉开距离,那人急忙跑了起来。

狂四郎没有捉拿追踪者的兴趣,也没有觉得受到了特别的烦扰。

然而,在经过樱花跑马场的一处地方时,跟踪者突然向右方通往消防人员房屋所在地汤岛五丁目[2]的大街上拐去。一听到那人慌慌张张的脚步声,狂四郎立刻回过头来,只是想透过烟霭张望一下那人跑去的方向。

从那以后——

在来到与水户氏府邸隔水相望的水道桥之前,一直相安无事。

因为这里皆是占地广阔的旗本宅邸,所以在看到数名戴着头巾的武士保护着一辆装饰华丽的轿子,从一个岔道儿上静静地路过时,狂四郎并没有特别在意,与之擦肩而过。

然而狂四郎刚与轿子错身,就听到轿子里传出尖锐的异样叫声。他即刻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那轿子的拉门被打开,一个人影滚落到路面上。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他眉头紧锁。

女子被捆绑着手脚,像从树上掉下来的青虫一般,身躯时而卷缩,时而伸展。远远看去,她那打圈滚动的样子甚是奇怪。

透过层层烟霭的夜光,她雪白的肢体轮廓显得朦胧,这使得她扭动的身姿看起来如同幻影一般。看不出娇艳与妖冶。

武士们慌忙把裸女塞进轿子。其中一个武士毫不客气地走到狂四郎身旁喊道:“都看见了啊,你!”

此人隐藏在头巾阴影里的目光中透出杀气。

狂四郎正要默不作声地离开时,

“休要逃走!”两个人突然跑了过来,挡住狂四郎的去路。

狂四郎仍旧保持着怀揣双手的姿势,说道:“不能看吗?”

“不能!”

“是你们让我看到的,并非是我自己要看,所谓不能看,你们又是在玩什么阴谋诡计?”

“那就跟我们走!”

“恕不从命。”

见狂四郎断然拒绝,武士们一齐拔刀,形成包围之阵,步步紧逼过来。

从桥对面过来的行人被吓得驻足,不敢上前,行人所提的灯笼的光亮紧贴地面映照过来,清清楚楚地勾勒出双方的身姿。

他们看上去皆像是某位大名的值勤武士,个个着装整洁。

——从他们的拙劣身手来看,这帮人却与值勤武士的身份不符……

狂四郎一边这样思索着,一边慢慢地从袖子中抽出双手。

“眼前这位,你做好即便被我杀掉也绝不后悔的准备了吗?”

此话还未说完,狂四郎背后一人已猛然发起了攻击。

狂四郎闪过身,抡剑时带起的风从鬓角边吹过。他觉察到刀风中饱含着强烈剑气,说道:“如果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那我也就陪你们玩上一玩。”

他一下子躲开砍过来的刀,随手将刀夺过,握在右手。

狂四郎把刀锋向下,摆出剑尖对准正面敌人的下段姿势,在烟霭朦胧中缓缓划出圆月杀法的刀光。








眨眼工夫,一干人等全都被打翻在地。狂四郎从呆立在桥边的町人[3]手里借来灯笼,走向轿子。

裸体女子的各个部位都被暴露在红色、柔和的灯光下,她因感到害羞而大口地喘着气。

她的肌肤年轻美丽。她扭转着胴体,竦缩着肩膀,歪斜着脑袋,拼命把面容隐藏起来,这僵硬难堪的姿态使肌肤受到了痛苦的折磨,在肌肤上画出各种各样夸张的曲线和褶皱,让阴影部分看起来越发妖艳,充满诱惑。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合上轿子的拉门,冲着一直蹲在对面的轿夫喊了一声:“喂,穿黑衣服的。”

轿夫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狂四郎用手轻轻地拍着轿子顶问道:“小姐,你要去哪里?”

“求求您把我送回原来的宅院。”让人意外的是,女子回答的声音格外有力。

“走吧——”狂四郎跟在轿子一旁,迈开了脚步。

——他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狂四郎心中涌现出好奇之心。

从跟踪者跑向汤岛五丁目方向这一紧急情形来看,那帮人是故意抬出这个塞有裸女的轿子,并且在自己眼前让她从其中滚落出来的。此外,他们对自己发起的突然攻击虽说不可饶恕,但也许只是为了试探一下自己身手吧。

他们的做法个个都十分拙劣,但却是拼尽了全力。

——既然已经决定将计就计,那就不能让对方策划的这场戏上演到中途就落下帷幕。

轿夫默默地抬着轿子前行,从春日町一路走来,经过下级官吏居住的街区后又爬上菊花坡,但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狂四郎因此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为了抑制自己无聊的情绪,小声地自言自语。

轿子被抬进了一座相当宽阔宏伟的深宅大院。经过加贺宅邸长长的围墙来到这里,总觉得此地仿佛是根津权现的背面。

从大门到玄关之间的路颇有一段距离。道路两旁的树丛修剪得仔细而得当,路面上的沙子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似乎是一座中等大名的别院。

在与玄关相距数间[4]距离之处,狂四郎指着右手边的院门对轿夫说道:

“喂,从那里走。”

打开柴门,一座假山便立刻映入眼帘,高大的树冠遮住了星空,一条羊肠小径从假山的背后穿过。这是古代为防御敌人偷袭而设计建造的,表明这座宅院拥有相当长的历史。与其说竹林、松树及灯笼等的配置尽显风雅别致,倒不如说都是为了防御敌人的匠心设计。

那条小径蜿蜒进入竹林,穿过竹林后来到正房前面。即便是在夜晚,也能看出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窗户上没有雨搭,宽廊的尽头正对着洁白而整齐的拉门。

让轿夫们退下后,狂四郎立刻打开轿子的拉门,解开捆绑在女子身上的绳索。

从轿子中出来后,女子迅速站起身来,向背对着自己的狂四郎说道:“请随我来。”紧接着,她就大模大样地从换鞋处向宽廊走去。

眺望着女子裸体行走姿态中表现出来的压抑着羞耻感的强大意志力,狂四郎在此又一次对自己的角色感到厌恶。

确实,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场面。

他竟然默然无声地被一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引着走入一个没有人迹的宽敞屋子。

屋内有一盏烛台,蜡烛的火焰摇曳舞动。铺在屋子正中间位置的被褥上的花草图案,在烛光的照耀下鲜艳亮丽地展现在眼前。虽然周围也有光亮不及之处,但笼罩在淡淡的黑暗中的墙壁和格子拉门,无不显示出古色古香的韵味。

女子在烛台旁坐下,低着头。

眼前的她虽称不上美艳绝伦,但也生得眉目清秀,睫毛细长如弯弯柳叶,品貌气质优雅。肌肤的洁白、玉润和柔滑之美,不知不觉中吸引住了狂四郎的眼球。

“冒昧相问,您打算让我做什么?”

“如何对待我,悉听尊便。”

她这个事先准备好的回答不带有任何感情。

一段沉默过后,狂四郎轻声说道:“可以睡觉了吗?”

女子径直起身走近,躺了下来。

她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狂四郎怃然地注视着她依旧冷漠僵硬的睡脸,从容地依次扫视过拉门、屏风、楣窗、拉窗、壁龛,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快速思量着什么。

接着,他从腰间取下无想正宗和短腰刀放在枕边,掀起被褥,一下子把身子压向女子那伸展开的雪白胴体。

就在这一瞬间,女子突然张开四肢,立刻缠住了狂四郎的身体。

她奋力将手臂伸向狂四郎的头,脚勾着脚——女子竭尽全力,宛若水蛭般将自己的身体缠绕在狂四郎身上。

正当此时,拉门和拉窗突然被啪一下打开,紧接着跳进来四名手持短枪的武士。

然——

狂四郎仍旧泰然地让女子紧紧地搂着,纹丝不动。

“眠狂四郎,这次你死到临头了,还能金蝉脱壳吗?”

狂四郎没有回应他们的厉声叱责,假装把自己的脸颊贴着这女子的脸庞,双目紧闭,安静得仿佛没有了呼吸。

遭到突袭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对他那俯卧的姿势,武士们反倒觉得不可思议起来。狂四郎绝非一般的高手,这点他们也曾听说过。

四支枪尖,饱含着四人全部的注意力,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朝着狂四郎的背后逼近。靠近狂四郎后,四人逐渐聚拢起来。

但是——

狂四郎那纹丝不动,如磐石一般的睡姿,反而让杀手们从内心失去了占据有利地位的确信。

不必说,这四个武士在枪术方面的素养一定达到了师父认可的程度。

在宝藏院流高田派的武术秘籍中记载有悦眼、水月、五月雨等十一项最为了得的招数。但归根结底,关于“不求而至,睡中搔痒,随心所欲,不越法规”这一心法,师父告诫弟子若被追至绝境之时,求胜心切而急于出招必会因生出破绽而失败。他们并没有忘记这些劝诫,之所以在此留下充足的余地,是为了刺杀能够成功。如若狂四郎露出哪怕一点儿反击的迹象,他们就能如愿以偿。

但是——

狂四郎一步步把自己置身在了绝境。该如何使出圆月杀法呢?此刻的自己不仅眼睛被挡、双手被困,而且身体的躯干被女子像蛇一般缠绕而动弹不得——他做出了惊人的悲壮决定。

圆月杀法并非仅是持剑在空间中划过的技艺,也是心情在刀剑挥舞的一刹那间的转化。

无论是伊藤一刀斋所说的“体中之剑——无形之准备”,还是常静子谈剑时讲到的“达到剑道之奥义的三法之一乃心形刀”,都阐释了一心抵万刀的道理。

狂四郎敢于把无想正宗丢在一边,将自己置于穷途末路的险境,就足以说明他已有斩断虚无的善恶情缘以及参悟是非顺逆的强烈心意,着实可敬可佩。

如果圆月杀法是由背光处摆开的架势变换为光亮处出刀的刀法,那么它就和刚一洞察到敌人动机时便能用鞘中之刀杀敌的刀法具有同样的道理。也就是说,此刀法凭借的是精气的聚集和爆发。由此看来,徒手并不意味着无法使出圆月杀法。

因此——

狂四郎使自己的五体回归到完全的虚无状态。

刺客对于狂四郎过于安静的睡姿困惑不已,这也在情理之中。

终于——

“呀!”

随着一声呐喊,刺客闪电般出击,快速朝着狂四郎背部的四个地方袭来。

接下来一刹那间——来不及作出反应的刺客们狼狈得一塌糊涂,只见一个被雪白胴体缠绕住的黑衣身影在眼前大肆飞舞,其形之奇其状之怪,令他们头晕目眩。

当刺客们突然清醒过来之时,狂四郎已经以目不能及的速度把无想正宗提在了右手,瞬间站在了壁龛处。

女子的裸身砸倒了两间开外的屏风,面朝下俯卧其上。

原来,四支枪尖在刺中狂四郎背部之前——虽然枪尖与狂四郎的背部仅仅相隔五尺[5]多点的距离——但就在这几十分之一秒的瞬间,狂四郎浑身的肌肉仿佛上足了强韧的发条,以钢铁薄片被弹起般的爆发力,双脚蹬地一跃而起,身体倒立着在空中回旋。接着,狂四郎在身体落向榻榻米的瞬间,已经将女子的身体抛飞。同时,他一把抓住无想正宗,立刻跳向壁龛,站在了那里。

一片茫然——四名武士失魂落魄。

狂四郎心情爽快,目光清澈、明亮。

“你们的角色任务结束了,还不退下舞台?”他飒爽地信口说道。

武士们神色郁闷,刚要心有不甘地退出去时,狂四郎用手指向昏倒的女子说道:

“忘东西了。”

接下来登场的是一位年龄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从他对礼节的讲究程度来看,似乎把毕生心血都倾注在了接人待物的形式礼仪上。








夜色中,老者的脸色看上去虽然极其苍白,但可以看出他心中已经做好了非同寻常的觉悟。

虽然如此,他并没有立刻说出接待的目的和要务,只是按照接待客人的礼节与狂四郎应酬,他严谨的做法让狂四郎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感到甚是不自在。

即便是一贯自由散漫、放浪形骸的狂四郎也明白,老人对他的接待方式是对待最尊贵的客人时才有的做法。

顺便在此交代一句——

当时,有礼仪三千威仪三百这种说法。

元禄时代,自从一个名叫水岛卜也的人从京都前往江户,普及室町家的武家式礼仪——所谓的小笠原流礼仪以来,它就作为一种制约社会的形式,极端束缚了上下各个阶层的自由。到了江户幕府中晚期,其死板繁琐之状更是非今日所能想象。

譬如,宫中哪怕是想把袜子系带的长度从二寸五分改为三寸,也必须要得到内务官的许可后方能进行。

言归正传——

在说出具体事情前,老者圆满做完规矩礼节后再次叩拜之时,狂四郎先开口了:

“老人家,我要事先声明一下,如果您要对关系到一方诸侯领地存亡的重大事件发牢骚,恕我不能奉陪。另外,即便您要劝我秉承您保卫君主安危的赤胆忠心,我也不感兴趣……假如您要说的就是这些,那就还请讲给他人听吧。”

被狂四郎如此干脆地断然拒绝,老人的表情转眼间变得不知如何是好,说道:“请恕小老儿的屡次无礼之举,让您越发愤怒,但……”

“老人家言重了,我早已看破您和家里众人煞费苦心商量出来的这个计策,于是将计就计来到了这里。能够摆脱此次危机,我多少也有所感悟。所以,我应该感谢您给了我这次受教的机会,但……您所托事宜不论何事以及应承与否,还望能让我自己决定吧。”

“拜托,拜托您了!”

老人撕心裂肺地大声说着,跪拜在榻榻米上,恳求狂四郎接受自己的请求。

“大人,如果您弃之不顾,那本藩就,就要——”

“我事先已经声明,不会听您诉苦。”

“眠先生!求求您了!您的对手并不是本国的剑客,而是荷兰国之人!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堪称魔剑,比鬼神都要胜上三分。就连本藩已经有五名青年武士倒在他的剑下。”

狂四郎听到对手是荷兰人,心里第一次动了一下。

“那个荷兰人,是叫做叫冯·艾克吧!”

“啊!您竟然都已知道他!”

“我不曾见过此人……不过,如果被我言中了的话,那他好像是我一个商人朋友的生意伙伴。”

鼠小僧[6]藏在料亭升屋的亭式天井后窃听时,曾被这个冯·艾克用西洋剑刺伤了手臂。

据鼠小僧探听到的结果来看,此人已与备前屋[7]勾结,正在秘密进行大规模的煤炭贩运。

根据烛台上的藤巴纹[8]图案,狂四郎已经认出这座宅院的主人乃筑前国四十七万石[9]的黑田长顺一门。

在观察这位老者的举止期间,狂四郎突然心生一念——

——莫非,这位老者就是黑田家位于江户城内的府邸中当值的家老不成!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么身为大藩黑田家,竟然向我这区区一介穷浪人寻求一剑之助——对黑田家这份窝囊劲儿的鄙视,突然在狂四郎的心中强烈地升腾起来。

但是,假如对手真是备前屋的那个外国人同伙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就算是对黑田家来说,他都无疑是一个不可等闲视之的强敌。

尽管如此,他仍旧认为不能把和冯·艾克交手之事与黑田家的家事混为一谈。

如果筑前国正处于生死攸关的危险境地,那么他们配备武力以备与秘密贸易者发生纠纷时的不测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向我这个与之毫无关联的穷浪人寻求援助,那就未免有点过于滑稽了。

“今日之事的具体缘由我不再过问……不过,我事先并没有想到会与冯·艾克交手——我只能说到这一步了。”

言罢,狂四郎起身离开了。








然而……

正要向走廊下迈出步子时,狂四郎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家——”

狂四郎转过头来,语速极快地拜托老人道:“拜托您立即带我去见那个作为诱饵的女子。”

看到老人表情诧异地看着自己,狂四郎又以近乎命令的口气不容分辩地对老人说道:“十万火急!”

果然,狂四郎的预感应验了。

刚一打开那个房间的门,狂四郎就看到女子的膝边放着一把用未婚女子穿着的长袖和服裹着的短剑,双腿用和服的宽腰带紧紧捆着,深深地低垂着头。

那女子一看到狂四郎,立刻就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拿起短剑,刺向自己的咽喉。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一个箭步跳上前去,将那把短剑击落。

女子“哇”的一声哭俯在地。

接着,狂四郎对站在身后的老人说道:“把她交给我吧,您看如何?”

“您要怎么处置她?”

“想办法让她活下去。”

老人虽有片刻的犹豫,之后便径直走到那个女子身边低声说道:“须美,你跟随眠狂四郎先生去吧。”

几分钟之后,狂四郎带着那位一直深埋着头,名叫须美的女子穿过加贺大院的赤门门前,继续向前行去。

两人下了妻恋坡,来到神田明神神社下面的街道上时,狂四郎停下脚步,第一次对须美开口说话:“我决定马上雇一顶轿子,以最快的速度连夜把你送往镰仓——”

须美把一侧的脸颊浸润在神社牌坊旁边的长明灯柔和的光亮下,说道:“要把我送到镰仓的什么地方?”

“一个叫做东庆寺的尼姑庵,你也听说过吧。无力顾及的女子,我都会把她送到那里去。”

须美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男人,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不停地用力摇头。

“不要!我不想到什么尼姑庵去!与其那样,您还不如干脆杀了我吧!”

“对于没有死的理由却一心向死的女人来说,东庆寺可以说是最好的去处了。”

“不!我被命令执行那项任务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作为一个女人,蒙受了最大的羞耻,怎么还能够恬不知耻地活下去。已故的父亲很早以前就曾告诉我说,与其蒙羞地苟活,还不如痛快地去死。”

“身体被人看到了,这就是必须要死的耻辱吗?”

“虽说是奉主人之命执行任务,但终归会成为家人的笑柄。”

“并非只有黑田藩主家才是你继续活下去的全部世界。”

“您是因为鄙视我,所以就把我当作物品一样送来送去吧?像您这般冷酷的人,怎么会懂得女人心呢!只要一想到在你的心中,我将永远是一个出了丑的女人形象时,我就不想活下去了!”

须美情绪激动的语调中,有一种像剃刀把自己割伤般的锋芒。

沉默不语、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须美的狂四郎,突然攥住了她的一只手。接着,他使劲儿拽着须美向明神神社院内走去。他们穿过神社的院子,转过右手边的游戏射箭场,走向种着成排樱花树林的神社院墙。

这里有一个供人临时歇脚的露天茶棚,临近悬崖。若是在白天,负责照管茶棚的人会把行人和游客招揽到这里,给他们提供望远镜欣赏远处的美景,甚是热闹。但随着日落西山,在茶棚内休息的行人也纷纷走出神社大院,这里就变成了完全没有人气儿的寂寥冷清之地。

狂四郎轻松地打开一扇小茶棚的防雨板窗,来到这间铺有草席的空荡荡的房间内。

靠近悬崖的一侧,没有安装拉门之类的什物。从这边远远望去,只见江户城的影像在星空笼罩下的朦胧夜色中依稀可辨,广袤无垠。

由于远处高低起伏的黑色屋顶的片片影斑,使得浸润在雾霭之中的灯光,把它那沉静而柔和的光四散开来。

狂四郎一言不发,只是任凭须美面朝着夜景伫立在那里。

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移走,须美的心也慢慢从沉重中释放出来,整个身体如同逐渐溶解在凉爽的夜晚气息中一般,心绪渐渐开朗起来。

不知不觉中……须美将视线转向了狂四郎,彼此的视线刚一正面相交,须美的脸颊上顷刻泛起一丝红晕。

等待着这一刻的狂四郎摊开双手,一把将须美拉入怀中。

须美闭上双眼,身体霎时松软了下来。

这次,任凭狂四郎这个男人压到自己身上,须美没有了用四肢缠绕他的勇气了。

嘴唇与嘴唇交叠的恍惚感中,处女的身体已经精疲力竭,没有了抵抗力。她微微掀起贴身内衣,在柔软的肌肤与夜晚的气息相互触碰的瞬间,突然一阵痉挛袭来,一直从大腿传到小腿根儿。

半刻多钟过后——

狂四郎仍旧坐在原地,抱着手腕,用自嘲的眼神望着夜空。须美安静地依偎在他的背后,轻声呜咽着。她已经决定前往尼姑庵,并要将今晚在这间空荡荡的茶室里发生的梦魇般的一切,作为一个女人唯一的记忆,永远地封存起来——她的眼泪就是此番决意的证明。



* * *



[1]料亭:指一种高级的传统日本料理餐厅。特点在于提供包厢、通常会请艺妓来助兴。

[2]丁目:日本的街区划分单位,用来分割町中的小区域,比“番地”范围要大。

[3]町人:日本江户时代一种人民的称呼,他们主要是商人,町伎,部分人是工匠以及从事工业的工作。

[4]间:日本长度单位,一间约为1.8182米。

[5]尺:日本的一尺约为30.3厘米。

[6]鼠小僧:江户末期的盗贼,本名次吉郎。据说身手敏捷,专门潜入大名宅院行窃,把盗取的金钱分给贫民。天保三年被处死。在小说、评书、歌舞伎中多有提及。

[7]备前屋:现为爱知县冈崎内的一个糕点店铺的名字。在此为人名。

[8]藤巴纹:“藤”为多花紫藤,“巴”为“巴”字图案、螺旋状图形。

[9]石:为日本容量单位,一“石”约为现在的一百八十升。也为大名、武家领地的表示单位。





荷兰剑法





黎明前漆黑一片,狂四郎和须美此刻已踏上离开江户的旅程。他们穿过高轮[1]的城门,来到朱引外(市外地),四周的景色终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城门内外的景色随即改变,旅行之人的心境也发生了改变。终于离开了江户——心情因为周围的风景而一下子安定下来。

大街变为了单行道,海边排列着牛町、车町和带有马车的旅馆,海风夹杂着海潮的芳香迎面吹来。

朝霞洒在芝浦港和马车上

这一句话就能将这一切表达出来。

这里以前被称作高绳手,是从伊皿子通往二本朴的高台,除了泉岳寺和五智如来,还有浮巢的森林。很久很久以前,水鸟在渚洲筑窝浮巢,是诗人和画师的好素材……

在这浮巢森林之外的立脚茶馆的长凳上,一个女子无精打采地坐着,目光呆滞地望着黎明将至时的茫茫大海。她就是黑田藩江户家老江藤赖母的侍女须美。

眠狂四郎乘着轿子,来到问屋场[2]。

须美将被送往镰仓的东庆寺,她自己也不知道将在那里住多久。

须美像丢了魂似的——这个形容很贴切,面色苍白,身体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气力全无,她似乎忘记了手指还可以动一动。

但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有着微微疼痛的羞耻痕迹——须美紧紧地闭合自己的双腿,将这疼痛隐藏起来。

她的脑子里好像填满了东西,完全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一位旅行装束的武士正以急速的步伐走过须美的面前。

茫然地不由自主投射的目光浮现在一文字笠遮盖下的脸上,须美反射性地从长凳上站起身来。

“诹访大人,是您呐!”须美喊道。

声音并不大。武士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只见他看着须美的眼中突然发出严峻的光芒,这证明他的内心相当混乱。

他也是黑田藩这名门家世的后代,代代定居江户。当时,定居江户的人是不允许回到故乡的。

但是,须美知道,曾与诹访俊吾定了娃娃亲的城代家老的女儿琴路,三个月前离开江户来到这里。听说这是两人时隔七年的重逢。

本应梦幻般的幸福就要来临,但是这位抛下娃娃亲定居江户之人如今却要回归故国,一定有所缘由。

须美踉跄着走近俊吾,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她越着急,嘴巴就越像黏着胶带似的开不了口。

俊吾用侮蔑的目光看着须美那悲痛的脸,一言不发,突然就要转身离开。

“诹访大人!为,为什么,您要回去?”

须美想要追过去,俊吾决绝地说道:

“你,现在与黑田藩没有任何关系。是要送给眠狂四郎那个浪人的女子。不要再说什么了!”

“但,但是……”

须美喘了口气。虽然俊吾放弃了娃娃亲,但是她曾经爱慕过俊吾。

向前走了七八步之后,俊吾突然回过头来,发狂似的盯着须美。

“或者,你可以唆使眠狂四郎,使他有与冯·艾克决斗的自信。”

听着他语气凄惨的话,须美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没死?你这个白痴!贱人!”

俊吾的右手一巴掌拍过去,须美吃痛地闭上眼睛,一个踉跄。

俊吾以前那压抑着的激情全部爆发,他觉得只是用巴掌打还不够,抬起脚踢向须美的腰。然后一边往回走,一边大口大口地叫骂。

不知什么时候,狂四郎已站在他的面前。

因害怕而全身僵直的俊吾,瞬间面容变得绝望而又扭曲,突然——

“呀——!”

俊吾一声大叫,向狂四郎拔刀斩去。

狂四郎身体微微一闪,让这一击掠过他的肩头,随后一把抓住俊吾的右手。

他并未施加多大力气,俊吾已是手指麻木,刀柄从手中掉落。

“我要杀了你!”

俊吾怄着气,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狂四郎直直地盯着俊吾那面无血色的脸,道:

“我要听听你践踏生命的理由。”

俊吾在做这一击时肯定意识到狂四郎会躲闪开。

在江藤赖宅邸,第一个用短矛刺向狂四郎的俊吾应该没有挑战狂四郎的自信。

俊吾面部的肌肉颤抖地痉挛着,没有回答。

“是因为我没答应与冯·艾克比武而愤怒吗?”

“……”

“还是说仅仅因为恨我,才如此愤怒么?”

狂四郎只是自问自答,眼见并未消除对方顽固的态度,于是干脆放弃,朝着须美使了个眼色,让她过来。

须美被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兴奋驱使着,“眠先生,我有一事相求!这位诹访俊吾大人与琴路小姐定了娃娃亲,如今离开江户来此。请您听他解释!拜托了!”须美拼命地恳求道。

此时,俊吾喃喃地自嘲:“已经晚了!琴路已经去了那里,不会再回来了。”

“什么?她,她去了哪里?”

“她去了冯·艾克那里。去做牺牲品!去寻死了!”

闻听此言,狂四郎那冷峻的脸上浮起一层异样的紧张。








在这个闭关锁国的年代,对于外国船往来的处置时而公布严令,时而放宽政策。

宽正三年对外国船的处理方法,是尽量以稳妥的态度,晓以传教交易是不可能的旨意,使其离开。

但是,在三十五年之后的文政八年,因为坂的同心高桥作左卫门的建议,在日本的浦方[3],若有英国等信奉基督教的国家的船靠近,都不容分说地一律驱逐,又回到了宽永时的法令。

众所周知,当时在日本只有荷兰一个国家可以在长崎出岛[4]设商馆,允许商贸往来。

因此,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进入日本,外国人通常会冒充荷兰人,装作荷兰商馆甲比丹的随行人员。德国人西博尔特[5]冒充荷兰人,就是这个原因。

另外,想要通过秘密贸易获取巨利的外国人,因为无法从长崎入港,不得已就装扮成漂流者,到达陌生的海滨,采用这种避开被囚禁监狱的手法。

冯·艾克就是其中一个。

但是,冯·艾克的做法更为巧妙。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

在筑前远贺郡偏东边的海湾洞海(大渡川),深夜,一条小船漂浮到这里。船上坐着的是一个前额剃光、梳着辫子的中国人。

很快,他被带到村役人所在处,用给的纸笔写道:

“大清乾隆广东省广州府新宁县大澳港渔船,随大风漂流来到此国,不知上下(东西),求国王肯引到正国回家之路上,以便与父母妻子相会。”

而且,他声明自己祭拜的是玄仙老爷、天后圣母、水仙老爷三神,绝非基督教徒。

这个名叫陈江德的清国人,被护送到福冈城,接受当月值勤家老的盘问。但是他刚刚穿过正门,态度就发生了改变,露出如同外国人一般意气风发的威仪,很明显可以看出他并非等闲之辈。

他请求与城代家老直接面谈,此事被允许后,他便请求众人回避,从他那长袍中取出一个不知何时捡到的黑石,放在膝盖前,用流利的日语说道:

“您可知,此燃石是可使御当家的财富翻至二倍甚至数倍的宝物?”

他开始谈起了生意。

这个名叫陈江德的清国人是为了掘取筑前地下所埋藏的煤,秘密来到日本的大胆生意人。但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雇佣者,幕后则是一名叫冯·艾克的荷兰人,下个月应该会秘密地将船靠近袖凑[6]西北四海里的大岛。在那之前,准备好煤运送过去的话,会给大人贡献奇珍异宝——他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走私贸易对于各藩来说,确实有着特殊的魅力。

宽永十三年,实施禁令以来,主要的走私贸易者,在此背景下只能仰仗大藩。如宽文的伊藤小左卫门、延宝的末次平蔵、享保的先生金石卫门——

幕府也认为走私买卖与禁制宗教的性质不同,不至于构成死罪。但是,享保之后,出台了没收财产、流放远岛以及老中联署的政策,法度如同空文。

城代家老宗像乡左卫门刚愎自用,黑田藩的财政与其他藩相同,绝非乐观。

这件事的结果是,黑田藩接连不断地大量收受贿赂,有缎子、子、天鹅绒的纺织品、呢绒、猩猩皮、豹子老虎的皮、南京的陶瓷器、表、玻璃、珊瑚树、玛瑙、象牙、麝香、伽罗、沉香、白檀、黑檀等。

从那以来,冯·艾克指挥的船只,每三个月一次出现在大岛。

宗像乡左卫门与冯·艾克二人会面是在此一年之后的事。

冯·艾克乘着轻舟来到博多袖凑,将镶满珍珠的梳妆台和洋酒作为土特产运至宗像家别苑。

也许因为他是个身高六尺有余的家伙,酒量大得惊人,一次喝掉二升酒依然面不改色。

不久,只见冯·艾克突然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走到壁龛,毫不费力地抓起放在刀架上的令乡左卫门引以自豪的快刀,将其拔出,不停地玩弄着,露出露骨的冷笑,然后回到原位。

那之后,通事役陈江德说道:

“我家大人说日本的刀不实用,不过是腰里的配饰罢了。各位如果有异议的话,就与大人比试一下,如何?”








在座的年轻武士们扬起眉头,凝视着冯·艾克。

艾克将一大杯酒一口气喝完之后,爆发出夸张的大笑,指着一个一个的年轻武士,大声说着什么。

很明显,他这是在嘲笑他们。

陈江德冷笑道:“大人说如果谁能赢了他,我们将会奉上船中的二函二贯银两。”

幕府铸造的五分银,不管市价如何,十二枚均可代替金一两。而且,在大阪以西有银子交易市场。两银贯可是惊人的数目。

“好吧……怎么样,有想要得到两银贯的有志之士吗?报上名来。”

在乡左卫门的催促下,在座之人中有五人自报姓名。

与艾克窃窃私语后,陈江德非常认真地说道:“启禀御家老大人。艾克如果能将报名参加的五人全部打倒的话,虽然很是失礼,但是——”

说着,只见他指着乡左卫门身旁的小女儿琴路。

“请您将令爱奉上。”

“放肆!”只听五名有志之士中至少三名异口同声道。

“我们这里出两银贯来做赌注,我想您也应该用与此相当的物品来做筹码。”陈江德冷笑着说道。

“我明白了。”乡左卫门回答得如此干脆,无非是面对外国人那骄傲的态度,一时燃起的武士之心。正好,幕府的当主长顺命令他铸造大炮,银二贯对于他来说,早已是垂涎三尺。

琴路不愧是乡左卫门的女儿,只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眉头也没皱一下。

“大田主马,上吧。”

听到乡左卫门的命令,江户勤番中站了起来,他被特别选中去举世无双的户崎熊太郎的道场训练过,是取得神道无念流资格的非凡少年。

比武在与宽檐廊相连且铺有白砂的庭院中进行。

陈江德将运来的长剑“嗖”地一下拔出之时,只听众人之中传来讥笑。

那是竹杖一般的两刃细身长剑。

在认为剑是杀人兵器的众人眼中,这种洋剑确实看上去没有威力。

艾克走到庭院里,捻起剑尖,使它像弓一般弯曲,众人见状暗笑,认为此物不过是一个玩具。

冯·艾克拨动剑尖,这剑尖如同秋风吹拂着的稻穗,缓缓地抖动。

“来吧。”

主马摆出青眼姿势,冯·艾克则夸张地施了一礼,一前一后大大地分开双脚,并将刀尖举至与眼睛平行的位置,右臂前伸,左臂弯曲,与头同高。这是西洋击剑的架势。

“这不是漏洞百出嘛。”

廊檐之下有人低声说道,也有人随声附和着。

主马本人对此姿势,也是极为轻蔑。

——这是棍术严格锻炼的表现……跟棍术倾斜的招式很相似,但是只出一只手,实在可笑。

他这样想着,做好了对付棍术的准备,选择了最佳距离。

但是,冯·艾克却在原先的位置,将剑尖左右晃动,又不时旋转,在空中画出圆形。

诸位已经通过眠狂四郎的圆月杀法对于刀尖画圆有所熟悉,而冯·艾克所展示的刀尖旋转,与之完全不同的一点是,冯·艾克的刀法速度极快,而且所画之圆渐渐变大,这种旋转的剑招是法国剑士奈浪所创,对手会被其迷惑。

——这简直是儿戏!

主马对于以很快的速度旋转的洋刀,一寸寸地谨慎靠近。

“看剑!”

主马准备给他震慑的一击。

但是,冯·艾克却以飞快的速度,飞身退后。

主马不断追击,而冯·艾克三次以同样的方式飞身退后。他的身体如同长着无形的翅膀一般轻快敏捷。

当主马用刀横砍过去时,冯·艾克如同被风吹起般横着跃起,主马一刀斜劈下去,冯·艾克仿佛在冰面上滑行似的,瞬间闪开。

冯·艾克没有任何的反击。

主马感到受辱,情绪中夹杂着焦急,消耗着大量体力。空气中响起剑气带起的风,向着艾克正面追击而去。

走廊之中的人们,看着主马的姿势如同中了巫者的不动术般停滞在空中,不禁惊诧起来。

只见主马的胸口被洋剑的剑尖深深插入。

随着冯·艾克“嗤”一声将剑拔出,主马的身体如同朽木一般,倒在了草丛中。

“让我第二个上!”

剩余的四人之中,有人站起来这样叫嚷。对此,乡左卫门制止道:

“今日,到此为止。”

冯·艾克从陈江德那里听到此话,愤怒地抗议着。

但是,乡左卫门却拒绝道:“我可没有跟您约定过今日要在此地决出五回合的胜负。”

“好!那每当我把船停靠在大岛之时,就会来此拜访,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打倒,而且,我发誓,您的女儿一定是我的。”

冯·艾克撂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第二天半夜时分,艾克和陈江德欲从凑袖乘轻舟出发之时,只见四名蒙面人匆匆赶到。

天亮以后,住在附近的渔夫发现了趴在海滩上的四具尸体。

每一具尸体的胸口处都受到巧妙的一击。

乡左卫门在这一天收到冯·艾克的一封信。

“真是出人意料,一下子就能决出五局的胜负,真是让我非常高兴。我想要立马得到您的女儿,但是我为我选了不堪一击的对手而感到遗憾。因此,请您照顾好您的女儿一直到来年春天,在这期间,请您寻找日本无双的剑士。通过比武,如果我方输了,就呈上两银贯,如果赢了就请您履行约定。比武的场所,我想要定在江户。并且,我与幕府当权者一位叫做备前屋的商人,达成了正式的交易,以后就准备定居在江户。在来年春天之前,我希望将您的女儿带到江户,如果违反这些条约,那我们就将与黑田藩为敌,我们决定与你方一战,我可以跟您说明我有这个信心。备前屋是我方之人,请您别忘了本丸御老中的宠臣土方缝殿助就是我们的后盾。”

诹访俊吾向狂四郎讲述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冯·艾克三天前终于提交了第六次比武的事项。

江户的黑田宅邸因狂四郎拒绝了冯·艾克的比武而陷入了失望的谷底。

而且,昨晚突然不见了琴路的身影。她留下一封信,信上面写着她决定牺牲自己来保黑田藩的安全。

俊吾为了向宗像乡左卫门报告这件事,才回到了故国。








那一天的黄昏。

狂四郎让金八摇着橹,船顺着大川而下,一直驶向大海。

绕过石川岛,进入佃岛中渔船的避风港的码头,停靠在住吉神社下面的石坝上。

“在这里等着。”

狂四郎说着,沿着码头的小道朝着海的对岸走去。

他走向左边,站在能够望到挑夫场广阔空地的码头出口处,看见千石有余的帆船慢慢靠近码头,在船橹与石坝间架起了脚踏板。

船两边横刻着:

“广州府新宁县大澳港”。

狂四郎毫不踌躇,快速踏着脚踏板上了岸。

清国水手好像在叫嚷着什么,晃动着双手,提醒着不要到船这边来,但是狂四郎并不理会。

走了两步,到达船舷,使狂四郎停下来的,是水手背后的一支枪,枪口正对准狂四郎的胸口。

握着枪的是穿着长袍的清国人。

“您有事的话,在这里说就可以了。”

听着对方说着流畅的日语,“你是陈江德吗?”狂四郎问道。看到对方点头,狂四郎立马像风一样飞身闪开。

枪声传来的瞬间,狂四郎低姿态,放枪声从他头上掠过,他曲单膝迅速拔出无想正宗,劈入陈江德的身体。

只见陈江德按住小腹跪下,面貌凄惨扭曲,缓缓向前倒下。

狂四郎朝着吃惊的水手打个手势,命令他们向船内禀报自己来此。

不到三分钟,穿着黄领衬衣、黑色天鹅绒上衣,下着柔软呢绒裤子的大汉,一只手拿着洋剑出现在了船上。

狂四郎朝跟在大汉身后的水手们说道:“如果有要去禀报之人,就说我从黑田藩而来,参加第六次比武。”

冯·艾克明白狂四郎来意之后,抿嘴一笑,接着毕恭毕敬地拔出长剑,将剑柄抬至鼻尖,直立剑身,滑出一只脚,弯下上半身,将剑尖移至脚下。

狂四郎将血迹斑斑的无想正宗悬至腰间,等待冯·艾克动手。

艾克也等待狂四郎出招,但是过了很长时间,狂四郎仍然一动不动。冯·艾克用扭曲的眼神怒视着狂四郎,突然出手,开始令人目不暇接地旋转剑尖。

但是,狂四郎却一动不动,一直无精打采地半睁着眼,接下了艾克那熊熊燃烧的目光。

当然——与冯·艾克同大田主马交战之时相反,这次是艾克用如同闪电般的剑法向狂四郎刺去。

在用目光交战的间隙,只听剑气划破长空,狂四郎避开了所有的攻击。

最终——

如同袭击猛兽的隼褪去崭新的锐气,一时间停下了翅膀一般,冯·艾克又回到原本的状态,瞪着狂四郎。一击刺空却消耗了体力,他的鼻腔之中喘着粗气。

狂四郎此时才向前迈出一步,将无想正宗从下段举起。

如果说敌人画出的圆是水面上扩散的波纹,那么狂四郎画出的圆就如同它的名字,是映照在水面上温和平稳的月。

在无想正宗画出完美圆月的一刹那,艾克如同阿修罗一般,褐色的头发竖起,如飞箭一般敏捷的白光向狂四郎袭去。

与此同时,狂四郎突然翻转前臂,又重新在圆端画出一个崭新的圆,洋剑在距离护手一寸有余的地方被斩断,在空中闪闪发亮地弹起。

接着——在上段挥舞着的狂四郎的白刃,使出燕子翻身斩,朝艾克的脖颈劈去。

首领被打倒,水手们立时如同青蛙般跪倒在地,狂四郎不屑地看了一眼不停地磕头的水手们,走进船舱——

被有着庞大身躯并且满是胸毛的外国人蹂躏了一夜的黑田藩城代家老的女儿琴路,早已挥剑自刎,在床上断了气。



* * *



[1]高轮:日本江户时代有大名的官邸,明治以后为高级住宅区。

[2]问屋场:江户时代更换马匹的场所。

[3]浦方:日本江户时代对于渔村的称呼。

[4]出岛:长崎市地名,1634年为收容葡萄牙商人而建的扇形人工岛,禁止葡萄牙船到来后,成为荷兰人的居住地,是闭关锁国时代唯一的外贸地。

[5]西博尔特:德国医生,博物学家。

[6]袖凑:博多入海的古称,因唐朝船只的入港而繁荣起来。





狂四郎告白





较为罕见的是,玉池的佐兵卫这位捕吏以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穿过了雷神门。与其说他是走过去,还不如说他是被人海给冲了过去更为合适。

今日是观世音菩萨千日祭——四万六千日[1]。

据说在这一日参拜观世音,就相当于参拜四万六千日的功德。在江户,除这座金龙山正观世音之外,还有本所[2]回向院[3]的一言观音、三田的鱼篮观音、四谷的倒灌观音、青山梅窗院的太平观音以及牛込[4]神乐坂[5]的挂襟观音等地。今天所有这些地方也都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据说在这几处观音中,金龙山的观音功德数第一。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地摊上的作为避雷护身符的红玉米,被前来参拜的人们带到了江户的每个角落。

佐兵卫并不是因为今日是四万六千日,才失去了作为一名捕吏的敏锐感觉的。

只是不知何故,他心里空落落的。他今天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

不知何时,佐兵卫一直拼命想捉拿的白鸟主膳已从江户消失了影踪,他也清楚地知道评定所[6]的大人们正在搜寻主膳的下落。真是令人沮丧啊!他现在的心情用这种温吞的语言是无法形容的。那之后,他对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

——我也老了啊。

他心里痛切无力地低语着。

到去年为止,即便是在进行这种参拜的时候,与祈求恩惠之心相比,佐兵卫的脑子里一直想着要从人群中抓出几个恶棍来……

不经意间——

佐兵卫忽然回过神来,向四周张望。

很快,从后面传来了呻吟般的沙哑声音:“真、真巧啊,混账眠狂四郎!”

那是一个看起来即满七十,前腰带上插着一把腰刀的武家老妇人。大概是因为长期在外游走的缘故吧,她茶刷发型[7]的白发上落满尘埃,刻在脸上的皱纹晒得黝黑。

她骨瘦如柴,脸颊与脖子没有多余的脂肪,枯手抓着拐杖,维持着她衰老生命的血液似乎也难以顺畅地流动。

但是,她眼窝塌陷的双眸却炯炯发亮,表明她体内燃烧着某种强烈的念想,拒绝死亡。这双眼睛发出令壮年人也感到畏惧的凄惨之光。她的视线穿过拥挤的人们的头肩之间的缝隙,紧紧地射在前方两间开外的一个背影上。

佐兵卫已确认那就是狂四郎的背影,想道:

——这个老太婆,是为了给被眠先生杀死的儿子报仇,才不远千里地来到江户的吗?

突然,老妇人正要奋不顾身地拨开前面的众人时,人们斥责道:

“干什么呢,烦人!”

“喂——又不是去买彩票,祈福也不是着急的事儿吧!”

前面的人们骂着把她推了回去。

“求、求求你们!让我过去吧!那、那家伙——那个浪人,我一定要抓到他!”

老妇人表情骇人地大声叫嚷道。

狂四郎随着众人回过头,发现了盯在自己身上那充满憎恶的视线。他微微皱起眉头,自己似乎并不曾见过,于是马上走开了。

“等、等等!眠狂四郎!”

人们口中嘟囔着什么,为那个半癫狂的老太婆让开了一条通道。

老妇人的姿势如同浮在半空中一般,看上去十分别扭。可速度却意外的快,她追上了狂四郎,猛地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袖。

“狂四郎!你、你不要说你已忘了我!”

狂四郎头也不回地沉默着。突然,他在仁王门的前面改变方向,向二十间茶馆旁边拐去。

“各位!你们看好了!谢天谢地,多亏了观世音菩萨,我、我这个古稀之年的老太婆苦苦寻找了十年,终于抓住了这个跟我儿媳妇私通的下流浪人。我这个老太婆,要替我那气死的儿子伸冤报仇!”

老妇人在勃然大怒之际,仍不忘狡猾地算计着将众人拉到自己的一边来,为自己助威。

随着老太太的大声喊叫,狂四郎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他一直被老妇人抓着衣袖,但他却步调不变地经过平内像的前面,背对池子站住。老妇人不断叫嚷着,看客一个接一个地围过来。佐兵卫当然也混在人群中。

“眠狂四郎,你受死吧!”

老妇人“唰”的一声拔出了藏在拐杖里的白刃。

“南无……大慈大悲……也请八百万大神明鉴!”

老妇人将刀尖正对狂四郎,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这阵势与普通剑客的剑法不可同日而语。

老妇人先后退了两步,嗖嗖地转了两回利刃,接着前进两步,大叫一声:

“呀!”








人群随之“哇——”地喊叫起来。

“老婆婆,挺住!有我们替你做主呐!”

“乱说什么呀,婆婆跟儿媳妇的关系难以相处啊——即使外人看起来满意实际上也可能不满意,我家老娘就欺负我媳妇。”

“唉,我可是个都四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的没出息的人——”

“说什么呢,媳妇什么的——女性有三美:月黑头、离得远、斗笠下。但是,君子不近危啊。”

“你们烦死人了!看那个老婆婆灵巧的姿势,像是中条流珍景刀的剑法。”

“诸位——所谓中条流,是太阁秀吉以前的家臣中条带刀创出的月水早流之法——”

“据说这种剑法还另有称谓。”

“那个叫眠狂四郎的家伙,使用的是圆月杀法吧。中条流的话,月亮就是掌中之物。我一个月都被老婆缠着,一年到头都受到中条流的照顾。”

“此时老太太会一下子转过身来。”

在人们随性的吵嚷声中,老妇人使出曾经练习过的组太刀招式,威势逼人。的确,那刀锋绝对无比犀利,招招是陷阱,令人难以招架。

现在,如果狂四郎回击老妇人攻击的招数,她就会随之展开必杀技法来:

转两回刀,前进两步,刺戳咽喉,攻击面部,后退作下段姿势,掠过面颊,打落击胸之刀,从腰部向肩部斜砍,示大刀做左下段姿势,躲开面部攻击,随之攻击面部,弯下膝盖做下段姿势,面受鸟居状,站起刺左胸,擦向右首,退后一步站定,挥起指向头部的手臂,再猛地从肩部斜砍取胜。

这种剑法的招数大致如此。但很不凑巧,对手也不好对付。

狂四郎没有拔剑,一动不动。

正如谚语“螳螂举臂招毒蛇,蜘蛛张网袭飞鸟”所言,老妇人目光骇人,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刺戳了一下。但她双肩急促地颤抖,不得不向后退去。

狂四郎一动不动站立着的姿势,让她没有丝毫可乘之机。

知道这一点,老妇人应该就不会莽撞行事。

“老婆婆!快上啊!朝他肚子上狠狠刺过去!”

“我们陪着您呐!”

数颗石子瞄准狂四郎砸了过来。

老妇人得了气势,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八幡大菩萨!”

她不顾一切地猛攻起来。

狂四郎躲避着攻击,欲抓住老妇人的手腕。但为了躲避瞬间飞来的石子,狂四郎没能得手。

老妇人将刀刃直直地伸向空中,朝池中快速运步。


一刻钟之后——

狂四郎独自在吉原一间花柳巷茶馆二楼的小屋子里,一边弹拨着三味线,一边小声地唱着:

依依惜别的早晨



冷雨令人愁



美人要离去



这哭泣就是别离吗



百般思慕奈若何



往昔柔情不可知

这时,佐兵卫在门外打过招呼后走进来:

“看起来,那个老太婆这四五天不能随意走动了。”

狂四郎救起掉入池中灌了大口水的老妇人,交给了佐兵卫。佐兵卫将她送到了马道的一个医生朋友那里。

“辛苦了。”狂四郎一脸怅然,给佐兵卫满上一杯酒。

两人少言寡语地相互敬酒一阵子,狂四郎低声说道:“那位老人所言之事是真的。是我夺走了她儿子的老婆。”

“……”佐兵卫目不转睛地盯着狂四郎。

狂四郎表情平静,好像是在回忆遥远过去的事情。

“你已调查过我的身份地位和出身了吧。”

“……是、是啊。嗯,我知道个大概——”

“荷兰的基督教叛教徒,侵犯了大目付[8]松平主水正的女儿才生下了我,就是我这个……”

“先生!”

佐兵卫抬起手制止了:“我并不是想要打听这些。先生也最好不要再说了。”

“不,我也不是要说给别人听。因为是你,所以才想说。有关我的身世,仿佛是在伤口上撒盐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不知为何总觉得你与我很投缘,所以就坦率告诉你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子。

“我洗耳恭听,先生。”

佐兵卫喉咙发干,憋出了这句话来。








……二十岁的时候,我去了长崎。那时我对自己体内流着基督教改宗之人的一半血液这件事已经确信无疑。那种想要将自己的身体撕得粉碎般的痛苦,现在说起来好像如谎言一般。

我选择从海上回家,因为我当时连走路都觉得麻烦。

我搭乘的那艘船是大阪的酒桶驳船,它将滩目、伊丹、池田等地的酒运往九州,再载着空酒桶返回。我混在行动不灵便的乘客中,里面只有我一个年轻的男人。

尽管是年轻男人,但却是一脸非常阴郁的表情,同船的人觉得瘆得慌,总是远远躲着我。对我来说,那反而正合我意。

第一个跟我说话的——没错,就是那位老太太。

“你还不到二十岁,却一脸的忧郁,怎么了?”

老太太那傲慢的说话方式,让我不想回应。

老人却执拗地催促着要我开口,我固执地拒绝。结果,老人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咂了咂嘴道:“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反正你是打算在途中跳海的吧……就当是让我为你祈冥福吧——”

此时,我的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名字:

“眠狂四郎——”

就是这个。

“什么啊,一派胡言。胡闹也要适可而止啊,乖僻的家伙。”老人气恼地摆了摆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一缕视线。

那是一个还只有十七八岁的姑娘。她从上船开始就一直躺着。也是在注意到她的视线一直停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认真地看了看她那生病时的美丽脸庞。

我突然感到很惊讶。虽说她有罕见的美丽眉目,但仅仅如此是不会那般吸引我的吧。她病态的忧郁,让那种美看起来很是神秘。

因发热而湿润的眼睛,让我感到炫目、神圣和清澈。

如果普通的姑娘盯着别人看时被发现的话,会因害羞而垂下眼吧。那个姑娘却没有。我移过视线,她毫不胆怯地目不转睛地回望着我。先移开视线的是我。那天晚饭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姑娘是跟老人一起的。








次日拂晓,狂风暴雨突然袭来。船长慌张万分,本打算将船停靠到赞州高松的岸边。但那时已经几乎来不及了,风雨愈来愈猛烈。

船夫想将船帆降下来,但已无能为力。不久就听到船夫喊道“三根缆线被刮断了”,此时大浪挟着海水涌上甲板。船上铺着草苫,但越过草苫的大浪“咚”地冲进船中央时,从栏杆的空隙中排山倒海地涌过来,让人无从抵挡。

就这样,船上的人都陷入了半疯狂状态,哀叹着将要葬身大海的不幸,大家围成一圈不停地口念阿弥陀佛,祈求神灵保佑。每当遭受逆浪袭击,船体发出异样的吱嘎吱嘎声,水一下子涌进来的时候,大家念佛之声就愈发高昂——

只有我和那个姑娘什么也不做,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那婆婆在全神贯注地念佛,那姑娘一直向我投来目光。我也回看着她。

船老大走了下来,船上所有的人都掸掸头发,抽取纸签,祈求伊势大神宫的神谕。然后船老大要求大家去中部船舱,于是人们都立刻站了起来。

没有站起来的,只有我和那个姑娘。

“喂,你为何不站起来?”老婆婆瞪着眼责问道。

我没有回答。

“你大概是瘟神吧。跟你这样作孽的人同乘一条船的后果,就是这场暴风雨。本是要在千人所指之地无疾而终的,既然都得死,不如跳进海里。”

被人这样极其厌恶地说道,我禁不住火冒三丈,有一种想要拔刀的冲动。如果她不是跟那姑娘一起的话,我也许忍不住真会那样做。

只有那个姑娘和我两个人被留了下来,我闭上眼睛,抱着胳膊。

当有人在我们身边时,我与姑娘就相互对视一下。

不久——

让我惊讶地睁开眼睛的,是从姑娘口中听到的一句话:“干脆……让船沉了好了。”

我凝视着姑娘,只见她怅然地直直仰望天空。

“想死?”我大胆地问道。

“是的——”

“为何?因为有病?”

“不是。”姑娘微微地摇了摇头。沉默了一阵子,她又说道,“我不得不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让我生不如死。”

我看到从她的眼角落下一串泪珠。她三言两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真是令人伤感。

她是萨摩岛津家的小纳户[9]头领的次女,自幼体弱多病,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的。如果在烈日下行走的话,立刻就会发低烧。萨摩存在极端的男尊女卑的风俗,因此那姑娘丝毫没有得到能让身体恢复健康的条件。姑娘努力使发热、头晕和心悸不表现在脸上和举止上,才活到了今天。

但这些尚可忍受。不可忍受的,是她未婚夫这件事。

未婚夫年方二十五六,平时住在大阪宅邸。他是一名才子,是调所笑左卫门[10]的心腹,他辅佐想要竭尽全力整治萨摩财政的笑左卫门,果断地与大阪的财主们断交,并取得成功。可对这样一个男人,虽然两人幼时青梅竹马,但如今每次见到时总是心生厌恶,连脸都不想多看一眼。去年她与从大阪回来的未婚夫碰了面,此前他们已有七年未见了,可重逢之时,她的厌恶之情却更加强烈,甚至到了痛苦得起鸡皮疙瘩的地步。

然而男方见到姑娘时,却迫切地想要早日娶她为妻。

未婚夫回到大阪后,就屡屡向老家的生母写信表达自己的意愿,他母亲也就频频跑到姑娘家催婚。

终于,借调所笑左卫门去往大阪之机,将那桩媒妁的书信送到,姑娘家里也认为婚事已不宜再往后拖延了。姑娘真正的病情,连她的父亲母亲都不大清楚。

姑娘被男人的生母带走,来到鹿儿岛……

好不容易到达熊本之后,她就病倒了,已难以继续前行。在客栈的床上躺了十天,姑娘因高烧而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祈祷着自己可以就这样死去。

可自己连死都不被允许,就这样被迫用船送往大阪。“我已是身不由己了。”她补充道,双手掩面。

我一直沉默地等着呜咽声平息下来,才问道:“为何一直看着我?”

姑娘用湿润的眼睛凝神注视着我,答道:“您……我知道您也很不幸。”

那时——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是从长崎回来,我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意。

“一起死吧?”我若无其事地说道。

“嗯!”姑娘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好!”我信誓旦旦地站起身来,来到船舱外,取过一把刀,回到船舱。

姑娘瞪大了她那本就很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在船舱里转了一圈后,突然将刀朝着“我认为就是这里”的船板(从船横梁稍微往上一点,侧面的壁板)上,“喀——”的一声劈了过去。

还没劈够十下,海水就以骇人的气势“哗——”地喷涌进来。

我如同疯了一般不断地挥刀。

“你、你在干什么!”

从身后传来了惊愕的怒吼,我又劈了两刀。喷涌而出的海水化成了奔流,我已无法再继续劈下去。

我回头看着船长、水手、船客那丑陋扭曲的面容,突然感到全身都充满了异常强烈的意志。

——这些人都去死吧!只有这个姑娘,要活下去!

下一瞬间,我猛然拔刀,大声发出不成句子的喊叫,纵身一跃,抓起姑娘的一只手,向着船舱出口迅猛前进。

我胡乱地挥刀前行。离开出口的瞬间,我的耳中留下了老人声嘶力竭的呐喊。








说到这里,狂四郎忽地停住。

佐兵卫端坐在桌子一侧,一直低着头,丝毫不见催促狂四郎讲下去的神色。佐兵卫觉察到,因为狂四郎接下来脑中回忆起的画面过于凄惨,所以他不得不噤了声。

的确,佐兵卫的推测是对的。

倚靠着床柱,沉默地望着空中的狂四郎,在他的眼中再次浮现的,是在这个男人的一生中,再也不会遇到的美丽而又悲伤的异样景象。

万里无云的苍穹之下,波浪汹涌,暴风雨的余威已渐渐平息。狂四郎紧紧地抓着摇摇欲倾的小船,姑娘软弱无力地趴在小船里。

此前——他奋力跳到桥上,顶着狂风暴雨,割断了小船的绳子。然后把船推落到海上,抱着那姑娘,纵身跳到海浪之中——这段记忆,已变得非常遥远。

他没有确认船到底沉了没有。

犹如梦幻一般,暴风雨过后,明亮的光线洒满天空。静静的海面上,狂四郎只是茫然地将精疲力竭的身体浸在冰冷的海水中,随着起起伏伏的风浪,任凭它将自己带到何处。

连那姑娘是否已停止了呼吸,狂四郎都已不再去想。无论是生是死都已不重要。如果还有一口气,也不过是转瞬之间。我不久也定会随之而去——这种想法已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

然而……狂四郎看到姑娘已经浸湿的凌乱的头发微微一动,他猛然清醒:

“喂、喂!”

狂四郎伸出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姑娘为剩下的生命而做着努力,她转过头,看着狂四郎的脸。

狂四郎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些什么。

就这样……两人一动不动地相互对望了许久。

这段时间感觉非常短暂,又像是有几个时辰那么长。

姑娘颤抖着张开她那苍白的嘴唇。“我……很……幸运。”

声音十分微弱,几乎听不见。可狂四郎从她嘴唇的翕动上读出了这样的意思。

姑娘慢慢地爬动,伸出一只手,触向狂四郎的手。她已连握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狂四郎用尽力气,从水中提起自己的身体,准备拥抱那姑娘。

她等待着狂四郎嘴唇的嘴唇,似有似无地温柔地微笑着。

……忽然,巨大的海浪涌了过来,吞噬了两唇将要相触的年轻男女。然后,他们永远地分离了。

再次恢复意识之时,狂四郎已被冲上了白色沙滩。

那座孤岛上住着一位绝世的老剑客,他让狂四郎的剑法达到了禀赋的最高峰。



* * *



[1]四万六千日:浅草寺的一个重要节庆,非常热闹。它在每年的7月9日和10日举行,在此期间参拜的功德等同于参拜四万六千日的功德,并有灯笼花市相应生辉。

[2]本所:位于日本东京都墨田区西南部、隅田川东岸的一个地区。

[3]回向院:位于东京都墨田区两国的净土宗的寺院,号诸宗山无缘寺。

[4]牛込:地名,位于东京都新宿区东部。

[5]神乐坂:地名,东京都新宿区东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为有名的花街柳巷。

[6]评定所:日本幕府(时期)的诉讼裁决机关。

[7]茶刷发型:日本女性的发型之一。江户时代京坂一带寡妇的梳结。

[8]大目付: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在老中的手下监察大名及幕府政治。从旗本中选任,享受大名的待遇。

[9]小纳户:江户幕府的职务名,为若年寄的属下,负责将军的理发、膳食、庭院卫生等日常杂务。

[10]调所笑左卫门:调所广乡(1776—1848)。日本江户后期萨摩藩的家老。积极从事藩财政的改革。





奇迹幻灭





“船客闻之,皆兴高采烈拍手叫好,大声喝彩;疯女闻之则会回头。啊,真是令人发疯的小曲,怎会只我一人疯狂,连那钟上的樱花,风雨中的浪花,油菜花中的蝴蝶都会闻之疯狂……”

阳伞下面咿咿呀呀传出来的这首曲子,正是两年前江户举行山王祭[1]时,为祭礼奏乐的杵屋[2]三郎助(后来的十代六左卫门)所创作的《贱机》[3]。

此处——吴服桥御门通往锻冶桥御门的护城河边上,松平丹波守、林肥后守、松平越后守高耸的围墙紧连着奉行所,宏伟壮观的宅邸鳞次栉比。

骄阳似火,仿佛要将云彩熔化一般,炙烤着大地。马路上,有一个撑着遮阳伞、哼着小曲的老者及其同伴,他们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

老人看上去六十岁上下,鼻梁异常高挺,煞是引人注目,观之风度非凡。他身着薄纱外褂,脚蹬竹皮草履,白布袜,步履从容,神色平和。嘴里哼着小曲儿,丝毫不受这盛夏的炎热影响。

与他结伴同行的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相貌平平,身穿一件十分朴素的棉织衣服,头戴一顶淡茶色手巾做成的吉原帽[4],起来十分滑稽。想来他可能是为了避暑才不得不戴在头上的吧。

“……绣三个花样,给我爱子穿,孩子不似绫濑川名,离开家乡,沿着桥场[5]河堤,来来回回,这里那里……”

突然,老人止住歌声,高举阳伞,朝着一个方向望去。那里,一群水鸟正从护城河畔徐徐飞起。

“放仙——”

“在!”

“刚才水面上共有多少只鸟?”

“不是十三只吗?”年轻男子立即回答道。

“不,是十五只。朝前面飞去的的确是十三只,但是,还有两只离开鸟群朝后面飞去了。你只看到前面而没有看到后面,只能说还不够格。”

“我会谨遵您的教诲,留心后面的。后面,好像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呵呵呵,你左手不是拿着平贺源内[6]的西洋镜吗?而且,不用那个照就不知道被人尾随了,你真是令人担心啊。”

“师傅总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年轻男子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离后面尾随之人仅有半町[7]远的地方,年轻男子走着走着,若无其事地用右手遮住额头,此时,他使用了藏在左手掌中的西洋镜。他举起右手,把别人正看着自己的目光和注意力吸引到右手上,声东击西。同时,无论左手做什么动作,右手都灵活地吸引着对方,根本不需要转动眼珠,就能看清映在左手镜子中的一切。

……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正是魔术师。

师傅名叫蝴蝶斋。蝴蝶斋这个名字早已誉满京都。在西两国[8]的高小屋[9],其他杂技、曲独乐[10]和射飞镖表演相比,蝴蝶斋那轻松洒脱、妙趣横生的魔术表演更为精彩,十分受欢迎。现如今,师傅蝴蝶斋已经引退,把心爱的舞台留给了他年轻的徒弟。然而,他曾于先将军御前表演过的神技《蝴蝶梦》,其技法之绝妙高超至今仍令人们津津乐道。

在大奥的御座所[11]的两处房屋中央,摆满了栽种着牡丹的大花盆,牡丹花朵绚烂怒放。蝴蝶斋手持一折白扇和一张白纸,首先改变白纸的正反两面,用指尖折成一只蝴蝶的形状,“啪!”地打开白扇,呼呼地对着这个纸蝴蝶吹气。于是,蝴蝶的翅膀缓缓地上下飘动,正当人们以为它马上就要飞向空中时,它却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从这朵花飞向另一朵花。

突然,它停歇在花瓣上,那样态仿若一只真正的蝴蝶。然而蝴蝶的绝妙之处远非如此,不久后它再次翩翩起飞,似乎是被列坐一旁的侍女们身上的香气所吸引,一路循着芳香飞到侍女们的身边,一名侍女见状,不由想要挥袖拂开,而它竟极其灵巧地翩然躲开,接着在空中描画出一个圆弧,最后轻轻地停落在侍女伸出发外的一截发簪上,正要抬手取它下来时,它又轻盈地飞离开来。

最终,它飞到上座的将军面前,落了下来。待拿起来细看,发现它依然只是一张白纸所做的蝴蝶而已,蝴蝶斋此名,是将军当即赐下的。

蝴蝶斋的弟子,即那个年轻男子,名叫放仙。放仙不仅会魔术,还凭借自身那柔软且富有弹性的肢体而擅长缩骨大法(缩骨大法就是能够自由自在地使身上所有关节错位,并能使错位的关节复原。)前些日子,他表演的绝技“百两赌”堪称奇迹,令观众无不惊叹于他那纯熟精湛的技艺。

日本桥小网町[12]的酒楼请他去表演魔术时,其中有一位客人是浅草御蔵[13]的札差[14],对放仙说:

“用本绳法[15]将你捆住,然后投入江中,你还能脱离绳子出来吗?咱们赌一百两,怎么样?”

本绳是牢狱里捆绑犯人时使用的绳子,约有五庹[16]。

“我试试,一言为定。”

放仙应下这一赌约,他让人用本绳捆紧自己,这是捆绑受刑之人的方法,其厉害之处就是在被捆之人的浑身上下绑下许多死结。此刻的放仙,四肢、全身皆被捆绑得严严实实,无法动弹,然而他的神态依旧从容淡定。人们来到酒楼前的思案桥,将五花大绑的放仙投进江中。

然而——

不到三分钟工夫,放仙就从落水处缓缓浮出水面,更令人惊奇的是他踩着水,拿出不知何时从酒桌上顺手拿走的酒壶和酒盅,喝了一杯。此时,围观的众人早已惊得瞠目结舌、哑然失色。众人检查了酒壶,发现酒壶中的确是装了满满的一壶酒。

此时此刻,这师徒二人正前往何处呢?——这对有名的师徒走过锻冶桥御门前,突然拐向一条直穿马场先御门的大路。

距他们十间远的后面,一个背着黑漆桶的卖油郎急忙追了上去。

然而——

“哎!”

奇怪啊,自己明明一直紧跟在这师徒二人的后面,怎么眨眼工夫,两人就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呢?

“他娘的!”

卖油郎满脸悔恨地咂着嘴。可是刚骂完,他似乎察觉到藏于暗处的师徒正在嘲笑自己的愚蠢,于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同一时刻——

金八掖着下摆,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地走过两国桥,口中大声唱着世态词话的伊字接龙歌:

“伊吕波[17]的伊字、生命的伊字、说的就是——奋勇争先急向前,一生一世一心不乱,从一到十从头到尾——十分努力拼理想,而今一家一门、一身一生一大事,一片漆黑、一事万事、一粒万倍、有一就有二。啊,真诚地祈祷,一寸之虫也有五分魂,养活后又杀死,生身成尸骸。有生命之万物,沙丁鱼头也有信念。不期而至事繁多,事与愿违无例外。石部金吉无情趣,英吉利人放荡荒淫。左右勉强难沟通,不管喜欢不喜欢,说了祝贺来三杯。死得一文不值啊,一切淫乱女,此后勿违法——喂!有人吗!”

他冲进了连成排的茶屋——“东屋”。

“呀,是金八啊,好久不见啦!”

“要来的话,袖兜里得有钱呢,别扭扭捏捏的。伊吕波的波字,十分羞愧,你知道吗?”

“上当受骗,令人作呕,捧腹大笑,哈哈哈!!!是这样吗?”

“别笑了,开始的喃喃细语后来变成一片黑暗。知耻后敞开心胸,卖弄风情地入睡,房间里的弹奏慢慢变成了陪衬。黄杨木梳凌乱地摆放,八幡钟[18]声下依依惜别,突然醒来真令人惋惜。你是不懂这种情趣的,唠叨虫。”

金八推开女人,朝房间走去。

屏风里侧,眠狂四郎正恣意地躺在那里。

“先生,幽灵这种东西,只是在戏院才会出现吧。但令人震惊的是,世上真的出现幽灵了!”

狂四郎闻言依旧闭着双眼,道:“要是世上真有幽灵的话,肯定每晚都会出现在我这种杀人无数的人的枕头边上。要是真出现了,念个上百万遍经,敲一敲钲鼓就行了。”

“但是,是真的有幽灵唉。只有先生你自己不知道。吉野来了一个名叫念念堂的山伏[19],可是真的能呼唤出幽灵呢。昨天晚上,他就在浅草猿屋町[20]的町年寄[21]家里作法了,我当时也偷偷地混在人群里亲眼观看了呢。”

“不会是像阿岩[22]那样,玩的蛇山[23]的漏灯笼之类的把戏吧。还是说,在灌顶[24]仪式上出现了姑获鸟呢?”

“不是的,他不是用什么手提灯笼、落地灯笼的,而是在漆黑的夜里,枕着手臂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消失在梦浮桥。当大家一直在纠结是否已经渡桥时,此时神灵笛声响起,神佛降临了。他就是这么做的。”

“在一片黑暗中作法,应该什么把戏都能搞吧!”

“但是,他作的法实在是离奇古怪呢。”

昨夜,幽灵真的被唤出来了。

房屋的中间围了一大幅帷幔,里面放了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盆。待蜡在玻璃盆里溶解后,念念堂围上帷幕。他结了一个印,然后就唤出了幽灵。当然了,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后来帷幕打开,往里一看,发现装水的玻璃盆中漂浮着一个人手形状的蜡手套。

“怎么样,先生,纵然是大活人偷偷事先做好的手套,他能在不毁坏蜡的情况下抽走手腕子吗?”

“那个幽灵,前世肯定是你的同行。等以后你死了,肯定也会变成只有手的幽灵,你不是总爱瞄别人的钱袋子么?”

“先生,等你亲眼看过之后,你肯定也会相信的。我就是亲眼目睹之后才过来跟您说的。”

“一片黑暗里,你也能什么都看清楚吗?”

“那倒是看不见,只看到一个面容有点模糊的巫女被绳子死死地捆着,她身前摆着一个笛子。围坐在她四周的观众都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当然,念念堂是在圈外面……灯灭了之后不久,就响起了笛声。然后幽灵附身到巫女身上,巫女嘴里开始神神叨叨地呓语起来。”

“那笛子是自己响起来的?”

狂四郎问完,睁开双眼,直直盯着屋顶。

“这个嘛,您也觉得奇怪吧?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晚上,念念堂要去大目付[25]小笠原带刀[26]的府邸作法,听说他要为带刀的亡妻招魂,我们一同去看看,行吗?”

眠狂四郎曾听武部仙十郎提起过小笠原带刀,他深得水野忠邦的信赖器重,据说人品也十分清廉质朴,一直致力于研究太平盛世的武士道精神。他是一位学识之士,据说能把江户城内富士见亭[27]图书馆馆藏的自镰仓幕府以来的所有武家典章全部背诵下来。

前些年,在佐渡[28]的金矿,由于奉行和船舶代理商相互勾结,曾发生过金子被大量隐匿的事件。虽然清楚这一事件的幕后操控人是林肥后守和土方缝殿助,但带刀依然毫不畏惧地到佐渡奉行处查处这一不法行为。佐渡奉行切腹自尽,且跟这一事件相关联的所有金矿官员全部被缉拿归案。据说,因为这一事件,带刀本人也屡次遭到暗杀,所以他能平安回到江户,简直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这些都是后来人们传说的。

佐渡是属于治外法权的奉行独裁的幕府直辖地。

那么,像小笠原带刀这样的人,为何会无缘无故找这种蒙骗人的修验道呢?是年老昏聩了吗?还是有人在暗中设了什么阴谋?

想到这里,狂四郎折起身子,对着金八道:“去一趟武部老人那里,就说眠狂四郎想要同他一起去小笠原府邸。”

“好嘞!不去的话,今晚的舞台就没有演员了。”








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大厅里,拉门、窗户皆被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空间充斥着一股暑气。

府邸的主人带刀空着上座,独自坐在隔断两间房子的拉门前面。而他的对面,坐着武部仙十郎和眠狂四郎,二人身后是大套廊的窗户。

中长廊[29]下的拉门前面,有十几名仆人和送货商人,严严实实地挤在那里。

而大厅的中间——

因为密行如法[30]可以带发修行,所以山伏念念堂头发披散在肩上,半边脸上残留着烧伤后溃烂的伤痕,如同摔烂的熟柿子趴在脸上一般,面相极其狰狞丑陋。此时的他正肃穆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充满威严。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年轻但却令人感到虚无的巫女。她皮肤白皙,安静地垂首立在那里。距离他们一间之处,站着一个像是念念堂随从一类的男子,正是白日里尾随在蝴蝶斋师徒二人后面的那个卖油郎。

这么说来,挤在下座看热闹的人群中,两副面无表情、若无其事的面孔互相对视一眼,他们正是带刀秘密请来的蝴蝶斋和放仙师徒二人。由此可见带刀一点也没有年老昏聩。

且说——

只见念念堂从容不迫地拂去铃掛[31]的袖子,站起身来,一边捻着大玉百八珠[32]做的伊良太加数珠,一边熟练地念叨着众人听不懂的教义:

“这就是,修验道就是诸佛已证的法曼陀罗,不识缃绢,没有笔迹之处——大日如来意密的显现,风儿在枝头吟唱,波涛在拍打着砂石,法界众声众音皆梵音,依正的二法是永远的妙法……佛曰,六大无碍常常成为瑜伽,四种曼陀罗互不分离,三密加持加速显现,现身唤作重重帝纲……”接着,他又高声诵唱起《观普贤行法经》:

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



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



众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

然后,以凌厉的目光环顾四周。

“此乃三十年前我经吉野山发心门,完成了修行门、等觉门、妙觉门的入峰修业,到达佛界,体验了自身成佛后的成果。现在,我就把它展示给你们看。或许有人会指责说这是邪术,还有人会将这个视作和魔术一样,但是,我会证明这不是暗设有机关或一般的小把戏。那么,我先在灯下给诸位展示一下。”

念念堂抬起下巴对卖油郎示意一下,卖油郎立即从背篓中拿出一个方形莲花台座。这台座四个脚,五寸大小,一面是玻璃,一面是木板。卖油郎把木板的那一面朝下放好后,又递给念念堂一个蒙着白布的东西。

念念堂接了过去,伸手掀开白布,露出一个黑色的、已经干瘪的神秘物。

“这就是在葛木山上侍奉役行者的大猿的右手,真真切切的右手。我结完印,一呼唤灵力,这只右手就会宛如活物般自发地动起来。”

所谓役行者,就是一种被尊为修验道始祖的神秘存在。《续日本纪文武纪》中曾有过记载,说役行者擅长巫术,在文武天皇下诏捉拿他的时候,他腾空而逃,并叱责诸神,在葛木山和金峰山之间架了一座桥,等等。然而,他并不完全是传说中的一个虚构人物。从唐土的连广足拜他为师的记载就能证明,他应该是一位有着特别优秀的知识和技艺的文人。

姑且不论这些。此时,被称作役行者的侍从大猿的右手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事正放置在玻璃板上。

念念堂刚一结完印,“哒哒——!”,令人惊奇的是,那只右手竟真的极其自然地敲起玻璃来。接着,念念堂对那只右手说,下面回答我的问题,若我说得对,就敲两下玻璃;若我说得不对,就敲三下玻璃。结果,

当问到“山伏有妻子吧”,那只右手敲了三下。

当问到“锡杖的轮是六轮的吧”,那只手敲了两下。

坐在一旁的武部仙十郎,始终笑眯眯地看着山伏的表演。突然,他俯在狂四郎的耳朵边,悄声问道: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清楚。”

“先在干尸手指里注入铁,然后在木板里面装上磁石。磁石会自动去吸手指中的铁。这么一来,手指就会活动自如地去敲玻璃了。”

仙十郎在长崎时曾上过洋学堂,对于此等程度的科学知识自然是十分了解的。

正在此时,念念堂突然瞪大眼睛,睥睨着下座众人:

“我看见那里坐着著名的魔术大师蝴蝶斋先生。先生,您对刚刚我所展现出来的法力有什么异议吗?我的法术可是跟手捯丝线之类的简单把戏全然不同,我这是真正感应到空中的满满灵力才做出的表演。”他趾高气扬地大声说道。

然而,带刀当即对蝴蝶斋劝道:“蝴蝶斋,也给我们大家露一手能够匹敌尸臂复活的魔术,可以吧?”








听到这话,蝴蝶斋依旧是面带笑容,他走到大厅中央,右手拿着一杆渔竿。渔竿是斑竹所制,上面配着赤铜色的金属配件,十分精美。(当时由于垂钓盛行,所以垂钓用具的奢华程度也发展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渔竿用的是鲸鱼须,钓丝若单用莎草丝会显得无趣,所以要用白马尾巴上的毛。若是赶时髦的人,还会跑到柳桥[33]艺人那里要她们美丽的头发,还必须得是从发根处剪断的一整根长头发才好。)

“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召唤出人类幽灵的灵力。不过,我会给你看看我是如何从半空中钓出金鱼来的。”

蝴蝶斋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解开缠在渔竿上的钓丝,然后“嗖——!”的一声抛出渔钩,在半空中旋了一个来回。

然而,令人不可置信的是,渔钩上赫然钓着一尾金红色的小鱼。

接着,放仙把那个盛水的玻璃盆端了过去。蝴蝶斋把小鱼从渔钩上取下,“嘭——!”地扔进水盆里,触到水的金鱼立马欢快地甩着鱼尾,优哉游哉游动起来。

下座传来众人赞不绝耳的惊叹声。

接着,蝴蝶斋又将渔钩放到大屏风上绘着的吼月虎的嘴边。他缓缓拉着渔竿上下摇动,在挑起渔竿的瞬间,渔钩上就挂起一尾活生生的漂亮金鱼。众人皆无法相信他竟能从画面上的老虎口中钓出金鱼来。

然后,蝴蝶斋又从床铺的香炉里面,从拉门的门闩里面,从女官高岛田头顶上面,不断钓出活生生的金鱼来。

狂四郎俯在仙十郎的耳边,悄声问道:“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这我倒是真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那渔钩上挂的金鱼是用绢布做成的假金鱼,假金鱼是从渔钩最顶端挂着的铅坠儿里跳出来的。”

“但是水盆里的金鱼不是活的吗?还游来游去的。”

“蝴蝶斋手握的渔竿处暗藏着大机关呢。他在抓渔竿上勾着的假金鱼时,看似是从渔钩上取下来,实则他又把这个假金鱼藏进了铅坠儿里。同时,他又迅速取出藏在渔竿里的活金鱼,然后放进水盆里,活金鱼自然会游来游去了。因为观众们的眼睛大都盯着那个假金鱼,所以蝴蝶斋有充足的时间把活金鱼从渔竿里取出来。而且,根据金鱼的种类不同,据说有的金鱼即使在没水的情况下,也能平安地活上半个时辰。”

“原来如此呀!”

听完后,仙十郎对蝴蝶斋精湛的魔术表演以及狂四郎的慧眼如炬自是愈加佩服。

助兴节目结束,接下来开始正式召唤带刀亡妻的魂魄。

此刻大厅只余一盏烛台。念念堂走到下座,两手被小笠原家的侍从抓着,坐了下来。白衣巫女请带刀帮忙把她的双手牢牢绑住后,坐在了圈子中间。她膝盖前面,一管长笛静静地放在方木盘中。下座的仆人和送货商们手拉手在四周围成一个圈。

“那么,拜托了。如化作如法暗夜,立即燃起妄执地狱,修罗愤恨的业火,畜生愚痴的身根复活。饿鬼生饿念,人执品惑生……起!”

念念堂正要去吹灭大厅唯一的一盏灯时,突然有人说:

“请等一下!”

是放仙,此刻他正围圈而坐。接着,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看她的绳扣稍微有点松呢。”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把巫女背在身后手上的绳结牢牢绑紧。

随后,灯灭了。

黑暗中,狂四郎环着双臂,睁大眼睛,眼神锐利,全神贯注地盯着周遭的一切。他听着念念堂越来越狂放激昂的诵咒声,突然十分意外地想起在松平主水正府邸内,他曾看到的那个被强行改宗的基督徒凄惨地祷告安息日的光景。

……不过奇怪的是,尽管已经过了很久,黑暗中期待的笛声却并未响起,巫女的口中也没有响起亡灵魂魄的声音。

“混账!”

突然,念念堂停止念咒,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句:“在此法座上,三恶道[34]的饿鬼畜生竟敢潜入妨碍亡灵忏悔灭罪!点灯!”

大厅复又一派明亮。众人发现,巫女屈膝面朝天倒在地上,因痛苦而昏迷不醒了。

念念堂急忙上前抱起巫女,大声唱起《心地观经》。

狂四郎发现蝴蝶斋和放仙二人相视一笑,于是自己也不由微微一笑。狂四郎知道,对于解绳能手放仙来说,为了不让巫女挣开绳子,他有的是办法在她的绳扣上做手脚。

“既然如此……再来一次十界一如法力!”

念念堂不再嘟嘟囔囔,回到之前的下座处。

大厅再次陷入一派黑暗之中。

这次,念念堂的咒文仅过数分钟,宁静的夜里竟然响起了笛声,同时也响起一阵凄惨嘶哑的声音:

“……小笠原带刀,我就是……前些年被你害死的佐渡奉行……等等力主税……无尽烦恼在中有……给你下咒……就能报仇雪恨……正是此时!”

最后一句凄厉无比的叫声刚一喊完,“嗤——!”一声异样的声响划破黑暗中的空气。

继而,“咔嚓——!”又响起一声打火石的刺耳声响。

不知是谁又把灯火点亮,大厅再次明亮如昼,然厅内光景已是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巫女“霍——”地站了起来,此刻的她,嘴边放着长笛,正在做吹矢[35]的准备。

带刀座位的旁边,正是狂四郎,而他左手正夹着一个巫女刚射过来的吹矢。

蝴蝶斋和放仙正拿着匕首,分别对准念念堂和卖油郎。

“念念堂!现如今你的所有骗术皆已被识破!你的真实身份就是曾经以棍术闻名天下的神马将斋!……既然这样,你敢拿上金刚杖堂堂正正地和这位眠狂四郎先生一较高下吗?”

烛台的旁边,仙十郎依旧是一副慈祥老爷爷的笑容,大声说道。大厅的灯火正是这位老人点亮的。








庭院里,火把噼啪作响,熊熊燃烧的火苗把铺满白砂的地面映成了赤色。狂四郎和念念堂也就是神马将斋的较量正在进行。观看二人厮杀的众人神情紧张,全都凝神屏息。半刻钟的时间就感觉好似已经过了一万年。

无想正宗是地摺下段的招式,金刚杖是右青眼的招式,他们俩就这样像是入画般纹丝不动。

狂四郎心中明白,要对决金刚杖,使用圆月杀法会有不利之处。和剑不同的是,杖是一种无论哪个部分都能攻击的千变万化的武器。也就是说,剑犹如随意变幻的大长刀,但是如果不能把刀刃对准敌人,就无法杀死敌人,这一点也算是剑的弊端吧。但是,杖却无刀背、无刀刃、无刀把,只要手持五尺之长的杖,就可以自如地使用攻击、横扫、直捅等招数。这也就是说,杖同时兼备了剑、砍刀和花枪这三种武器的长处于一体。

神马将斋身怀此种绝技,若他纵横无阻地攻将过来,狂四郎自知仅防守就已经颇费力气,十分棘手了。所以,既然圆月杀法是佯攻的招式,狂四郎下定决心这次不用这招来对付神马将斋。

神马将斋之所以也保持姿势不动,是因为他识破了狂四郎的心思,知道狂四郎正在寻找一个瞬间制胜的空当。于是,他决定先发制人,一击一捅地吼叫着,仿佛要拼了身家性命。

仅过半刻。

“着!”

随着神马将斋口中发出一声吼叫,他手中的金刚杖已然在夜色里呼啸着击向狂四郎的左肩。

——剑必败!

当时,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因为,狂四郎的身体已经向前跌去。

然而——

在电光石火之间,竟然发生了一幕令众人难以置信的情景。狂四郎那直直推出去的刀像被吸引着一般抡向对方,寒光闪过,竟是横斩了将斋的下肢。这瞬间的乾坤逆转,实在是太令人出乎意料了!

两人皆是以如同滑冰的姿势倾斜着,似乎交叠在一起。

过招后的两人已经相隔三间距离。不同的是,狂四郎没有倒下,重新站直了身体;神马将斋却“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一动不动。

两人中间的空地上遗落着神马将斋的一只脚。



* * *



[1]山王祭:东京的日枝神社。日本著名的三大祭之一的山王祭,是在东京的日枝神社举行的盛大祭典。日枝神社的山王祭,以“天下祭”而闻名日本。到了6月13日或14日这一天,各种华丽的山车、神舆排成长长的行列,挤满街道,人群抬着神舆、山车,在悦耳的音乐声中化装游行,围观者人山人海。根据传说,山王是古代武藏野的祖神,也是江户的守护神,从江户城建成的时候起,山王便受江户的统治者和平民供奉。

[2]杵屋:日本长叭的艺名。

[3]《贱机》:歌舞伎舞蹈的曲子。

[4]吉原帽:把手巾对折盖住头,两端绑在头后,游里的人常常这么戴。

[5]桥场:地名,位于东京都台东区。

[6]平贺源内:江户中期本草学者,戏剧作家。

[7]半町:大约55米。

[8]西两国:两国是日本东京都墨田区的一个町名,西两国是位于两国桥的西边,是江户时代著名的欢乐街。

[9]高小屋:表演节目的戏棚。

[10]曲独乐:使用陀螺表演的杂技。

[11]御座所:天皇居所。

[12]小网町:日本侨位于东京站附近,从江户时代开始就是东海道的起点,十分繁华。

[13]御蔵:幕府米仓。

[14]札差:是江户时代中介买卖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从幕府所领俸米的人。这些人在浅草的藏前设店、不但在俸米买卖中赚取差价,还提供用俸米作为担保的高利贷获利。札差的“札”本来是俸米发放的时候排队用的牌子。当时把经常出入演剧场和吉原等声色场所的一掷千金的人称为“通人”,最大多数是札差。

[15]本绳法:一种捆绑犯人的结绳方法。

[16]庹:计量单位,一庹约合五市尺长。

[17]伊吕波:“いろは”,或作“色葉”,是一种将日语假名排列次序的方法。由于内容有实质意义,可视为全字母句的一种。它来自日本平安时代(794—1179)的《伊吕波歌》。这首诗歌最早见于1079年。“いろは”是该诗歌的首三个音。大致相当于英语的“ABC”一样,指最基本的意思。

[18]八幡钟:江户深川富岗八幡宫的时钟。

[19]山伏:日本修验道的修行者。

[20]猿屋町:现今东京台东区浅草桥3丁目附近。

[21]町年寄:町长。

[22]阿岩:歌舞伎《东海道四谷怪谈》中的女主人公。

[23]蛇山:因幡国巨浓郡。

[24]灌顶:主要是密教进行的一种仪式,在继承者的头顶注水,以示其为正统继承者。

[25]大目付:幕府所设职位之一,主管监察之职。

[26]小笠原带刀:负责皇室成员安全的武官。

[27]富士见亭:德川家康在江户城内建的图书馆。

[28]佐渡:现今的新潟县,过去盛产金银等。

[29]中长廊:两边是房屋,夹在中间的走廊。

[30]如法:佛教术语。符合经典,符合佛陀的正法,符合佛所制定的戒律和规矩。

[31]铃掛:修验者穿的垂直型的麻衣。

[32]大玉百八珠:108颗大玉珠做成的百八珠,108象征着人的烦恼。

[33]柳桥:江户时代有名的花街。

[34]三恶道:地狱、畜生、饿鬼称三恶道,或三涂。

[35]吹矢:毒针,忍者使用的利器,外形像一支竹笛,内含毒箭。通常藏在笛子内或特制的竹管内。





追慕小巷





“咚!咚咚咚!四更啦!”

凉凉夜色中,远处传来了更夫的报时声和敲更的梆子声。

御成大道附近的新黑门町小巷两旁,高大壮观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夜已经深了。此时,倘若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二楼,会感觉到静寂本身“唰唰——”地从底下鸣叫着钻出来。

经案旁,一名女子正埋首誊写手抄本。听到打更声,她忽然抬起头来,透过竹帘朝夜空望去。

明月恰好升到竹帘的正中间的位置,皎洁而美丽。此时,覆盖在半空的云雾已经全然散去,夜空如同大海般澄澈无垠,仅一轮明月悬于其中,幽远而神秘。

今夜正值二十六夜[1]。据说在这一夜,月亮上会同时出现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势至菩萨这三尊菩萨的身姿。依照习俗,在这天夜里,人们会聚集于江户城的高地或海边等处,来参拜这三尊菩萨。

原本,这只不过是妓院茶楼为增添人气、吸引顾客而使用的名目。发展到后来,一些武家宅邸和寺院等也渐渐于这夜的月初之时,举办诗歌俳句等诗会。

而且——

这天夜里,即使是没有去外面凑热闹的人们,也会独自一人静静立于窗前,怀着淡淡的愁思赏月。因此,对人们来说,赏月本身实际上也具有典雅优美的情调。

眼前的这名女子,尤其具备这种孤独赏月的情怀。

观其年龄,大致在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庞笼罩在一层暗影中,显得十分柔和。但她脸庞隐约可见青白之色,那正是身患疾病之人所特有的。细长清秀的眼眸散发出恬静淡然的光泽,令人不禁疑惑,难不成这女子就是为了保持冰清玉洁才活到今天的吗?

哪怕是仅看过她一眼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折服于她那秀长美眸所流露出来的高贵脱俗的美丽气质。而这等气质,远非那些刻意装扮出来的美丽所能比拟的。由内至外,皆无陋处,这就是她留给对方的印象。

就是这样一个旷世少有的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正在此时,楼下响起一阵开门声,紧接着响起老女佣的声音,走上楼梯,在屋外说道:

“我回来了。”

刚说完,老女佣就走进了屋内。

“参拜完了吗?”

“是的,托您的福,我总算是参拜完了。不过,今天晚上,实在是人山人海……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挤倒,不过,夜景实在是太美了——”

老女佣说了筑地[2]海边的情况,又汇报了她顺路去了神田的女儿婆家一事。说着说着,她突然发现了经案上的手抄本,责备道:

“哎呀!您怎么又这样!要是您再因为做这种费神的事而伤及身体的话,老爷知道了肯定又要训斥我这老婆子了!”

经案上的手抄本,是小说家柳亭种彦所著的《偐紫田舍源氏》。这本书近年来才出版发行,备受大众欢迎。为了打发时间,她教附近的小孩子们学习书法。不料她那漂亮的笔迹无意中被租书屋老板发现,于是老板央求她誊写手抄本。

由于当时的租书屋若一本本地购入雕刻版小说的话,花费高,很不划算,于是手抄本就流行起来。理由之一就是,与花费四十八文钱借来一本满是蝇头小字的刻本相比,那种可以抄写成十本且一本仅花八文钱的手抄本显然更为划算。而租这些小说的多是诸大名的勤番长屋[3],身于旗本御家人[4]的次子、三子,商户家里生活舒适的老者以及吉原、深川等地的青楼楚馆、艺伎屋和四宿[5]的私娼窑里的人。

大名的勤番长屋因为一年需觐见一次,所以家臣们全是把妻儿留在老家独身出来。他们平日里没有什么工作,所以早上起床吃过早饭后,要么无所事事地和人闲聊,要么去借书读书,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消磨时间的方法。因为出府的话必须要获得许可才行,即便想去繁华场所游玩也会为囊中羞涩而作罢。

因此,租书潮犹如长了翅膀般迅速流行起来。

这个女子受租书屋老板所托,迄今为止已经抄写很多本了。原本这些抄写费也很微不足道,所以老女佣一看到她抄书,就立即阻止。

女子从下午起就有些低烧,此时她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老女佣絮叨了半刻左右才退了出去。老女佣下楼后不久,女子又再次悄悄起身,坐在经案旁遥望夜空,眼神落寞。

但是——突然,不经意垂首的女子看到了自己簌簌下落的眼泪正落在手抄本上。

明明已经是久远的回忆,却总令女子时不时地默默流泪。

女子用红丝袖口揩净脸上的泪花,准备上床休息了。正要起身时——

“打扰了……请问,您是阿园小姐吗?”

只听到了说话声,却四处看不到人影。

“您是哪位?”

女子表情僵硬,迅速走到灯笼旁。因为,一旦有事发生,她可以立即吹灭灯笼,趁黑逃跑。

“十分抱歉!”

紧连着北面下屋[6]房顶的高窗被掀开,一名男子从上面飞身跃下。

这男子身着棉布衣,上面用一条花色软缎带子打了一个贝口结[7],打扮应该是商铺小厮。他目光锐利,脸颊瘦削,气色不太好——若是从开头读这本故事的读者们,肯定对这名男子很熟悉。

他正是小春吉五郎。

这个为了眠狂四郎而不惜多次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男子,在前年眠狂四郎出去漫游时,他也离开了江户。

此时的吉五郎并未去看女子的脸,而是直接屈膝跪下,微微垂头。他报上自己的姓名,并对自己深夜贸然闯进女子房间一事道歉,然后说道:

“是这样的,我刚一回到江户,就被以前的伙伴盯上了,若把这个家伙卷进来事情就麻烦了,所以……只好这么贸然跑到您家房顶,从窗户里跳下来,如此失礼,实在抱歉……实在是为了以防万一,才不得已这么做。”

“您来有什么事?”

女子正襟危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是受相模屋大人所托。”

吉五郎这才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女子。

“相模屋大人已经回江户了吗?”阿园不由得探身向前,对着吉五郎问道。

这十年来,正是这位叫做相模屋的男人,让她不需付出任何报酬便可以安心住在这处宅邸。不得不说,相模屋的这种慈善行为,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相模屋一年当中回这个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大概不过两三次,而且每次都是因顺路才回来的,每次回来他都不会住下,总在入夜前离去。但每次都会留给阿园和老女佣两人花不完的生活费。

当年掉进濑户内海,在波浪中挣扎的阿园,被一艘载重量在五百石左右的大船所救。而大船的船主正是相模屋,阿园多年来对相模屋仅有这些了解。至于在江户或大阪是否有家,是做什么生意的,是否有家室,阿园却一概不知。

吉五郎稍微犹豫了一下,道:“他让我对你说,估计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女子——阿园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茫然地盯着吉五郎。

吉五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阿园面前,“这是相模屋托我保管的东西,说一定要交给您!”

阿园接过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张银票。

备忘

金额 三千两整

实收上述之钱币数额,若持此票据可兑换同等金钱、以上

年 月 日

本货币兑换 骏河屋

相模屋殿


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形同如今银行汇票的票据。这种票据不论何时,只要拿到货币兑换商处就能取出钱来,十分方便。所以当时它和兑换券一样在市场上流通。并且,这种票据当时不需要付利息,它的目的仅是能够安全保管,并不是理财。作为票据主人,商人们往往会存入高额的存款,以获取货币兑换商的信任,以便他日贷款时顺当些。

所以,这张支票显然就是相模屋留给阿园的一笔存款。

“那个,我能不能再去见一次相模屋大人?”阿园神情坚决地请求道。

吉五郎有些沉痛地摇头道:“他,大概……已经,无法满足你的愿望了。”

“为、为什么?”

“我也无法告诉您,相模屋不让我告诉您。他让您明日就去骏河屋把钱取出来。这事越快越好。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件事极有可能会被对方察觉。由你去取钱的话,没什么人会怀疑的。最近这段时间,我或者对方认识的相模屋的亲属之类的人,实在不宜在街上露面。……幸好,骏河屋也应该不清楚相模屋的真实面目。”

“哎?什么真实面目?”

被这么一问,吉五郎有些疑惑地盯着阿园。

——这个女子,难道不知道相模屋是什么样的男人吗?这倒让人惊讶了……他现在十分后悔,是自己的嘴太快。

“是这样的,因为他做那么大生意,所以肯定也会得罪很多人吧。”

好不容易搪塞过去,吉五郎站起身来。

“那么,我这就告辞了。”

吉五郎想要再次从窗户里出去,阿园见状急忙拦住他。








第二天清晨,六更天一过,阿园就在附近雇了一顶轿子,去了骏河屋那里。

楼下的客厅里,吉五郎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真是奇怪的缘分呢。

时隔两年,他再次回到江户,渡过富士川。当走到左富山那条有名的中吉原上坡大道时,一个由数名官兵押送的唐丸囚笼[8]走了过来。

突然,囚笼里竟悄悄扔出来了一样东西,正落在他脚边,吉五郎迅速地用脚踩住。侥幸的是,这一幕并没有被官兵察觉到。囚笼里的那个犯人认定一副正直模样的吉五郎和他是同类人,而且他看出吉五郎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对于他的这种信任,吉五郎也做出了回应。

待囚笼一行走远后,吉五郎若无其事地捡起踩在脚底的东西,打开一看,油纸里面包着的是昨夜刚刚交给阿园的支票,还有一张潦草的便条。便条上面写着,若帮他把支票送往阿园处,自会给他五百两的酬金。

依照吉五郎的秉性,这种情况他肯定要去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天夜里,吉五郎就潜入了沼津的胁本阵[9],丸囚笼正被关押在那里。待黎明时分,吉五郎找到了囚车里的犯人,和他进行了简短的密谈。

这个人犯就是相模屋,他用菱垣回船[10]船主相模屋的身份掩人耳目。其实,他真名叫做吕宋作兵卫,是一个海盗。

而逮捕相模屋的人表面上是官兵,其实却是迄今为止已经多次利用相模屋,并且要吸干他最后一滴血的大奸商备前屋。也就是说,是备前屋把相模屋囚禁起来,企图侵吞他隐藏起来的全部财产。但是,备前屋想要得逞,还没那么容易。相模屋说哪怕是指甲被拔、眼睛被挖,他也不会给备前屋一个钱子儿。相模屋如今唯一的牵挂就是自己一直当作养女照顾的阿园。为了使她将来的生活无虞,相模屋在被押送的途中一直在寻找着侠义之士,终于很高兴能够遇到吉五郎这样有侠义心肠的人。吕宋作兵卫说着说着就两眼含泪,声音更是哽咽不已。

那时,吉五郎本打算破了囚笼救出作兵卫,然而作兵卫不同意,他不希望吉五郎做这些徒劳的事,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吉五郎丢了性命。因为押送他的人是伪装的官兵,实际上是备前屋请的叫做亲不知组的公仪庭番连[11],个个都是高手,他们两个人的话根本无法逃脱。

吉五郎也曾受雇于备前屋。备前屋让他去夺眠狂四郎手里的小直衣偶人头。因此,他十分清楚备前屋所拥有的可怕的隐藏势力。

自那日后的第二天开始——一直到囚笼进入江户,吉五郎都一直悄悄尾随在后。

结果,关押着作兵卫的囚笼并未被押送进传马町的大牢,而是被悄悄从后门抬进原属于本丸老中水野出羽守的大宅院内——此宅院而今已归若年寄林肥后守所有。

——吕宋作兵卫说这个女子是他的养女呢……

想到这里,吉五郎侧首环顾这间客厅,然后又站起身来,拉开拉门朝里面那间望去。

不管是二楼也好,一楼也罢,家具摆设皆是上等精品且摆放雅致,自然而然透着一股高雅的品味,确实是与一般的外室不同。看来阿园这个女子并非出身商人家庭,这一点吉五郎还是能准确判断出来的。

突然——

吉五郎的目光定格在一个小佛龛上,瞬间惊得脸色骤变。

佛龛上只摆着一个祭祀的牌位,上面写着“眠狂四郎灵位”。

——开什么玩笑!

吉五郎神情愤然,不由怒道:“眠狂四郎先生怎么可能去世了呢!怎么会如此愚蠢!”

就在此时,后门开了,是出去办事的老女佣回来了。

吉五郎火冒三丈,闯入厨房,劈头盖脸地朝老女佣质问道:“喂!阿婆,那个牌位算怎么回事呢!?”

老女佣被吉五郎杀气腾腾的气势给吓住了,怯懦道:“什么牌位?”

“眠狂四郎灵位!你都知道些什么?”

“是、是……那个,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十年前代替夫人跳海而死的那位先生……”

“开什么玩笑!眠狂四郎先生还活得好好的呢,日子过得惬意痛快着呢!实在是太可笑了!难道那个阿园真的是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在这江户城过了十年吗?就是再愚蠢,也应该有个限度啊!”

就在吉五郎满脸怒色,滔滔不绝地质问时——

正门的格子门开了,来了一个语气严肃的人。

老女佣急忙出去看,只见一个尚且年少的武士,对方表情严肃,上来就问:“阿园夫人在家吗?”

“夫人有事刚刚出去了……请问您是哪位?等夫人回来我会替您转告的。”

于是,站在正门前的另一人吼道:“明明在家却说不在,想蒙骗我,没门!”

对方神情厌恶地说完,贸然闯进屋内。

来人原来是前些时日——在四万六千日热闹非凡的浅草金龙山境内,要砍死眠狂四郎的那个老婆婆。

租书屋老板躲在她身后,不时探头探脑。

租书屋老板昨天下午去三田的萨摩府邸送新小说时,这个老婆婆跑出来把小说放在他面前,问道:“这本小说是何人誊抄的?”

当她听到是一位叫做阿园的夫人抄写的后,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凶狠残忍的欢喜之色,厉声说道:“她竟然还活着!这个千刀万剐的!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我老婆子手把手教出来的书法,竟然被特意送到这里让我发现,真是上天开眼,因果报应啊!”

然后,租书屋老板就被她扣在了萨摩府邸,今天早上让他带路来到了这里。

“没、没说谎,夫人此刻真的不在家!”她看也不看那个被吓得战战兢兢的老女佣,

“冈岛大人!给我看住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那弯着的腰突然站直,拿着藏刀手杖,穿着草鞋,就这么直接踩上了室内的榻榻米。

萨摩藩侧头役小森内善之妻辰野——这就是这个老婆婆的身份。现如今,她的丈夫和唯一的儿子都已经死去,只余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支撑着她拖着这副干瘦躯体活在世上的唯一支柱就是要杀了眠狂四郎,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

她以为自己儿子的那个跟着狂四郎逃走的未婚妻阿园早就死了,却不料再次听到了她还存活于世的消息。辰野婆婆冷笑一声——如今她要送往那个世界的人头又多了一颗呢。

“哗啦!”一声拉开拉门的辰野婆婆,一眼就看到町人打扮的男子正盘腿坐在客厅的火炉旁,辰野婆婆居高临下地斜视着他,问道:“你是阿园现在的丈夫?”

吉五郎锐利的眼神瞪着这个气势汹汹的老婆子,反唇相讥道:“不知是哪里来的昏婆子,你家的规矩就是可以拿着手杖、穿着草鞋这么无礼地闯进别人家里的吗?”

“这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败类的草窝,我穿着鞋进来有什么不对!你若是阿园的丈夫,就应该乖乖地跪地求饶!”

她厉声责问完,眼神狠厉地冲到里间。

突然——

“哼!怎么回事!那个牌位!”

她大声嚷叫着,冲向佛龛抓起牌位摔到地上。

然而仅是这样还不足以泄愤,她又使劲儿用草鞋踩踏,仿佛这样才能一解心头之快。

“混蛋!杂种!畜生!畜生!”

辰野老太婆早已愤怒得无法遏制,浑身发狂不已。

“你这是干什么!这人现在还活着,这只是个牌位!你这个老太婆也太可恶了!”

吉五郎勃然大怒,冲进去一把将她从背后撞开。

然而,辰野老婆婆可不是个普通的老婆婆。

“接招!”

只见她迅速转身过来,双脚立稳,拔出了藏在手杖里的利刃。

“呔!找死!”

利刃瞬间抵在了吉五郎的喉咙处,若再近一毫,恐怕他就一命呜呼了。吉五郎惊得飞身退后一间,才勉强躲过了这一招威力十足的横劈,然而他已是全身冷汗淋漓。

“真是个疯子!”

“闭嘴!平庸町人!有本事别跟我这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婆斗,有能耐去惩治那对奸夫淫妇!这才算是武士该有的刚强志气!像你这种下流坯子,真是邪恶透顶的家伙!哪里有半分武士的气概!”

辰野老婆婆一边扯着皱皱巴巴的喉咙叫喊,一边冲吉五郎挥着锋利的刀尖。

吉五郎不敢有丝毫大意,紧张迎敌,“你这个该死的可恶的老太婆!即使这样,我也留下你这老太婆一条命!我不知道到底这其中都有什么缘由,但是你发疯般地狂踩牌位,难道这种行为就是有情有义的武士之道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像你这种罪孽深重的老太婆教养出来的儿子,大概从表至里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歪瓜裂枣吧!歪瓜被阿园小姐甩了也是理所当然,不足为怪的!都说因果四国、梅毒四国、恶意山上、懒汉六部[12],你这种人,就属于恶意山上!快从两国桥上跳下去好好洗洗身心,好去大山里顶礼膜拜去吧!”

吉五郎疾声厉语,如竹筒倒豆般滔滔不绝。

“赶紧给我闭嘴!——你这个家伙!”

辰野老婆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手上,全都暴起杀气腾腾的青筋。“嚯!”的一声,她把刀高高抡过头顶,那干瘪的嘴里冒出一声毫不逊色于壮士的暴喝:

“一刀两截!”

正当此时——

“啪!”吉五郎踢翻长火钵,瞬间飞灰四起,迎面扑来的飞灰惹得辰野老婆婆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就趁着这个空当儿,吉五郎翻身上楼,从二楼的高窗里一跃而出,消失不见了。








吉五郎全然不顾来自备前屋手下和以前伙伴黑元结连这两方面追杀的危险,找遍了江户城。五日后,他终于找到了眠狂四郎的栖身之所。

狂四郎正待在一家位于深川的冈场所[13]大新地的青楼——五明楼的一处偏院里,他已经在这里流连多日了。

陪伴他的是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少女。

五明楼的楼主是一个性情古怪的男子,对久居于此的狂四郎不仅分文不收,而且还打发今春新买的一个御家人的孤儿陪侍在侧,一切任凭狂四郎吩咐。

“若是你能把那个性情异常孤僻的老爷自始至终地侍奉好,你就一定会成为深川第一艺妓。”

楼主教导这个少女,让她有这个心理准备。

这里有出手阔绰的官吏,他们头戴玳瑁、身着锦衣、脚蹬低齿木屐;还有手持价值七两多的烟管的町人,这些铜烟管外面镶着三十六个金唐人。这地方,是物欲横流,是纷华靡丽,是灯红酒绿。

在这个推崇奢侈的风潮中,若想要成为雅士游侠所青睐的艺伎,那不知得付出多少超乎常人的辛苦努力呀!

所以——

今日也是如此,眠狂四郎大咧咧地仰躺在榻榻米上。他的旁边,一位少女楚楚可怜地拼命弹着三味线,唱着小曲儿。

正在这时,吉五郎被领了进来。

“真是好久不见了!”

眠狂四郎睁开眼睛,看着满是想念之情的那张脸:

“是吉五郎呐!”

少女忽地折起身,递过去一杯酒。吉五郎恭敬地接过酒杯,饮了一口,俯身坐在饭桌旁,肃然道:

“您还记得一位叫做阿园的女子吗?”

“阿园?不记得了。”

“十年前,您坐船从九州回来的途中,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相互拥抱着一同跳入海中的那个人。”

狂四郎并未回答,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吉五郎。

“阿园小姐供奉了一个您的牌位,这十年来朝夕祭拜呢。”吉五郎说完后一直盯着眠狂四郎的脸,不放过他面部出现的一丝变化。

狂四郎却忽然避开吉五郎的眼睛,转而看向屋顶,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喃喃道:“她还活着?”

“您要见她吗?”

“……”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多事了,但我可以用轿子把她抬到外面……尤其是不能把您在这里的事告诉她。不过阿园做梦也不会想到您还活着……这确实比较意外,我是受人之托才得知阿园下榻之处。若是拜托一下来这里消遣的风流客人,或许可以蒙骗着把她带来。”

吉五郎说完,又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狂四郎这才静静地对着吉五郎,道:“对不起了,还是希望她认为我早已死去为好。”

“明白了。”

其实,吉五郎已经预测到狂四郎会这么回答的。

“把她带到龙胜寺吧,那里的偏院应该还空着。你能去帮我跟住持大师说说吗?”

“明白了。”

待吉五郎出去之后,狂四郎再次随意仰躺下来,闭上双眼,催促少女继续给他唱小曲儿。

——是么?还活着?

狂四郎又自言自语了一遍。不知为何,他感觉这事实在玄妙,心情又沉重起来。



* * *



[1]二十六夜:阴历的正月、七月的26日这天半夜,人们要等待月亮升起并对月参拜。

[2]筑地:东京都中央区的一个地名。

[3]勤番长屋:江户时代,大名的家臣因参觐交代而在江户、大阪等地就职时居住的房屋。

[4]旗本御家人:江户时代,直属将军的一万石以下的家臣。

[5]四宿:江户时代随着五街道的设置一起出现的四个宿场。四宿是各街道离原点江户(日本桥)最近的宿场,皆设有被称为冈场所的私娼窑。

[6]下屋:连着主屋所建的偏房。

[7]贝口结:男子常用的打腰带的方式之一。

[8]唐丸囚笼:江户时期押送犯人的圆形囚笼。

[9]胁本阵:江户时期为了官差在出差途中投宿而设立的公立旅馆。

[10]菱垣回船:江户时期定期来往于江户和大阪间的商船。

[11]公仪庭番连:密探的一种,躲在幕府将军、大名城里或居家附近,负责保护、警戒、侦查的工作,由一群武术比其他密探高强的人组成。

[12]因果四国、梅毒四国、恶意山上、懒汉六部:因果罪孽深重的人洗掉罪孽,去四国朝圣,梅毒患者拜遍四国,坏心肠的人上山参拜、懒惰的人必须去日本六十六所灵地参拜。

[13]冈场所:官方许可的吉原以外的私娼欢乐街,多位于深川、筑地、品川、新宿等地。





恶缘记





夕阳的余晖笼罩在山上,阵雨哗啦啦地下着。

这浸透草鞋的晚秋阵雨应该快要停了吧。西边的天际,远远地能看到微微透出来的红黄色云影。天大概就快要放晴了吧。

然而,刚这么想着,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骤雨又从半空中“唰——唰——”地砸下,路上的行人只能无奈地加快步伐,匆匆向前赶路。

在那样的年月,人在旅途的境况,完全可以用以下这几句妥帖的话来描写。

人生在世就如同天气——时而晴空万里,时而乌云密布,时而阳光灿烂,时而阴雨绵绵;也可以说,污泥可以长出净莲,乱世可以造就英雄,困境可以成就伟人。苦难可以酝酿甘甜,烦恼可以转为菩提。旅途也暗示着处世境界的凶吉祸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此乃李太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的诗句。

把它换成日本人的理解方式,就变成这样了:

“所谓人生常理,不过是吃、穿、睡、醒、见、闻、说、行等种种乐趣——”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旅人们,仅是携带随身用品就已是十分不易了。

草鞋、绑腿带、防雨斗篷、草帽、钱兜子、手巾、应急纸、腰包、钱袋、荷包、头巾、雨伞、药盒、应急药、护身符、姓名牌、记事本、火具袋、火绒、手杖、烟草袋、箭筒、小蜡烛、小引火木条、眼镜、帐篷、小刀、火石等等……

然而——

在漫漫旅途中,长期栉风沐雨,风餐露宿,不仅外形上会不知不觉地变成悲惨的怪人。更惨的是,当时还有这么一类人,他们不得不毫无目的地徘徊流浪在旅途中。

这类人就是必须找仇家复仇的人。

此处——在离外城门的小客栈不远处,本坂越的大路旁——过了气贺的关卡、三日市、出了依吹濑山而建的御油的大路,旁边建有一个祈雨堂的窄走廊里,坐着一个茫然的年轻武士,正属于那类人。

武士名叫影松库之助,自打离开家乡已过五载有余。而此时他身上所剩之物,仅余一把大刀而已,短刀已于二十多天前无奈卖掉。客栈一晚上的住宿费仅区区一百五十文,他现在也只能叹息了,当初为何不借宿在百姓家中或是寺院这些地方呢!现在真是追悔莫及啊!

盘缠一用完,他就马上给家乡的亲戚寄去红纸加急信,向他们借钱。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他催借三次才有人家给他寄一次。而且,所寄金额已经不到最初的十分之一。不但如此,在盘缠未寄到的那段时间,他也只能过着朝不保夕的悲惨日子。然而,自从一年前开始,无论他再怎么写信催促,亲戚们也不回应他了。

——他妈的!全是些无情无义的鬼亲戚!我这么走遍全日本又不是我自愿的!还不是你们这些亲戚硬让我出来报仇的吗!这都怨我那被人杀害的老爹。

库之助不断地发着牢骚,已经觉得报仇什么的都无所谓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哪怕是去做个谋财害命的强盗也好,抢些钱,还能去过几天逍遥自在的好日子,哪怕只有一个月也无所谓,他真的想去过过那种日子。

如今盘缠用尽,库之助已经连续两天都只能饮水果腹。

尽管阵雨已经停歇,但他还是站不起身来,因为实在是腹内空空,没力气了。

“哒——哒——哒——!”三度信使正迈着精神抖擞的步伐从客栈前经过。(三度笠这个词便来自一个月三次往返于江户和大阪间送信的三度信使所戴的草帽。)

就在此时——

库之助的眼神突然透出一丝凶狠的光芒。

——杀了这家伙!把他的钱抢过来!

冲动之下,他想要起身,继而却只能自嘲般地喘了口气。因为现在他连起身追人的气力都没有了。

……四周暗了下来,库之助走进外城门的小客栈。经过休息站的茶棚时,他发现了一个旅人打扮的女人,正吃着一碗特色荞麦面。

——无论如何一定要吃上这个!

现在的他已经决定破罐子破摔,于是晃晃悠悠地走进茶棚。

仅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已经吃光了两大碗荞麦面和三盘糖糕。

里面那个旅人打扮的女子正坐在马扎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用那细长的眼睛看着狼吞虎咽的库之助。女子时不时也会瞪上几眼。

“掌柜的!”最终,库之助带着因屈辱和绝望而扭曲的表情朝里面嘶声喊道,“我身无分文……但我并不想吃霸王餐,您看能否让我干些力气活,例如劈柴什么的,什么活儿都行,来抵饭钱?”

“你开什么玩笑!”掌柜的满脸怒色,瞪着眼围他走了一圈说道,“你那把刀……拿去换些钱吧!那边有当铺!”

“刀,实在不能卖掉。”

“都落魄到这般地步了,武士什么的都见鬼去吧!”

“不行,我必须得去找仇人报仇!”

“想要博取我的同情心?鬼才会上你的当呢!”

“没有骗你……尽管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我也必须得去报仇。虽然这很愚蠢,但现下我的确是在四处找寻仇人的下落,并没有骗你。”

“你那些事我没兴趣知道,我只要你付饭钱!”

于是,正在此时——

“我来替他付!”

这是口齿清晰的江户口音,说话人正是那个旅人打扮的女人。








……酒足饭饱后,库之助带着微微醉意洗澡净身,洁面修脸,然后穿着浆得笔直的和服回到了房间里。而此时,那个女人正靠着栏杆,看着下面因深夜参拜秋叶权现[1]而十分热闹的大道。

听见动静,她扭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果然……如我所料呐!”

“如你所料什么?”

“美男。你完全就是半四郎[2]扮演的白井权八呢——”

女子抬起妩媚的眼眸,轻轻拍着膝盖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唱道:

白井权八在铃森



杀退无赖轿夫们的重重包围



真是英姿飒爽!

库之助闻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库之助作为藩国第一美少年,由于得到主君的极度宠爱,他的父亲渐渐变得骄傲自负起来,认为破格增加俸禄是理所当然的。就因为这个原因,他父亲被人杀死了。

也就是说,库之助现在之所以不得不寻敌报仇,还是缘于他自己的美貌。

有人能毫不犹豫地在他饿死之前,出手救助他,也是因为他这张应遭诅咒的脸。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库之助也只能苦笑。

然而,女子在库之助如此穷途末路、落魄潦倒的时候,竟还能看穿库之助拥有着勾引女人的绝世魅力。这种女人怎么看都是一个能力超凡的骗子。

在迄今为止还未近过女色的库之助看来,这个女人是略有些不正经的。

“箱根的关卡,不准女子只身一人通过,请你陪我过去吧,一直陪我到小田原。作为保镖费,我会付你五两金子。”

库之助听女人说完,便跟着她来到了这个小客栈。库之助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做梦,这真是桃花运砸在了自己头上。

忽地,女人离开栏杆,神态亲昵地伸出双手,缠在库之助的脖子上。

然后,女子闭上眼睛,微微地朝他努了努洁白的下巴,道:“我喜欢你——”

库之助闻言,如同雷击,心脏瞬间猛跳不止,仿佛听不到对方说了些什么。他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女子朱唇缓缓凑近库之助的脸,眼看着就要触到库之助嘴唇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库之助十分慌乱。

“看,你脸都红了!”

说完,女人抽身离开,瞬间又恢复成之前的冷漠表情,迅速转过身去。

“保镖,来给我揉揉肩!”

她半蹲半坐着,一边撒着红色的东西,一边举起长烟斗,用烟袋锅敲着烟具盘。

两人过了大井川,住到岛田的一家客栈里。这个叫做小里的女人,才第一次让库之助亲了亲她的嘴唇。

而两人是在沼津的一家客栈初次的同床共枕。

那时,小里一溜烟地溜进库之助的床上,央求库之助道:“抱抱我——”

库之助惊喜得有些忘我,他紧紧抱住怀中这个微凉却舒适柔软的躯体,贪婪地吻着女子的朱唇。

然而,小里绝不允许库之助突破她最后一道防线。

两人过了箱根后,在没人的时候,小里会缠着库之助背着她走。而且,一爬到库之助的背上,她就开始亲吻库之助的脖子,时不时双腿紧紧缠绕着库之助的身体。库之助产生过无数次的冲动,一心想要闯进山中把这个女人据为己有。

在小田原的客栈里也是如此。小里把库之助勾引到自己床上,但却不让他得逞。

“为什么不让我得到你?”

面对库之助怒气冲冲的责问,小里嗓音柔美地回答道:“你一旦得到我,肯定很快就把我抛在脑后,只想着报仇了,所以……我不!”

然后,她用柔软的嘴唇咬着库之助的耳垂。

不解女人心的库之助被小里这样恣意捉弄着,变得十分焦躁,简直像中了邪似的神情恍惚。他满脑子里净想着小里那洁白的身体。

终于,在品川的一家客栈里,小里首次把自己献给了库之助。








深夜——

土屋采女正[3]的仆役长的房间里设了一个赌场。眠狂四郎没什么赢钱的心思,所以揣着五十多两金子走出赌场。

皓月当空,他映在地面上的身影像是被水浸湿般黝黑。

离他身后十间远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朝着和他相同的方向走着,但是那人却隐去了脚步声。原来对方是个和狂四郎一样的浪人。

宽阔的大道上人影全无,空气中水汽氤氲但潮湿闷热。月光仿佛也染上了地面上的暑热,泛着怪异的红光。

离开表猿乐町[4],向锦小路[5]大道,道路两边的房屋就都变小了一圈。但是,旗本大官家的官邸依旧随处可见。

直到道路的尽头神田川边,才感到微风吹过带来的丝丝凉意。

此时处于旅途中的狂四郎,竟有些罕见的魂不守舍。虽然早已察觉到后面有人尾随,但是在他没有对自己暴露出恶意之前,狂四郎还懒得动用他那无比敏锐的直觉。

若是平时,仅是察觉到对方隐去脚步声,出于敏锐的本能,狂四郎肯定也已经完全做好应对的准备了。他是一个天生就具备了异于常人,甚至不需经过大脑的敏锐感应能力之人,这在前文中已经提到过。

今夜不知是何原因,竟然会如此心不在焉。

穿过了数条街,他的脑海中竟然只有一个念头,

——真热啊,真想用冰凉的井水冲个痛快澡。

所以,他此刻没有时间来全力应对身后突如其来的杀气。“唰!”凌厉的剑气冲至左肩,狂四郎虽拼命躲开可还是差点被砍。然而尚未后退一步,就马上感觉到自己一只胳膊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被剑风击麻了。

敌人刀尖指着狂四郎的眼睛,步步逼近,狂四郎也稍稍向后退了退,然而他心中明了:

——自己搞得定这家伙!

因为这次与以往不同,他是因为粗心大意而被暗袭,所以狂四郎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家伙和平常的刺客并不一样。

令他觉得奇怪的是,总觉得这人和幕府密探或备前屋所派的刺客有些不一样。他虽然着装简陋,但姿势挺拔,自然而然透着一种高雅的气派。

“找我复仇的?”

狂四郎手按刀柄,沉声问道。

“不是!”

“那是为什么?”

“要你在赌场赢的钱!”

狂四郎早就知道这个浪人当时也在赌场,然而那时只觉得他很普通,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留意的地方。

“不知道我是眠狂四郎吗?”

“什么!眠狂四郎!就是你?!”

即使在夜色中,狂四郎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男人脸上露出的极度惊恐的神情。但是,紧接着下一刻——

“呀——!”

对方响起一声狠厉的暴喝,仿佛要冲破月空般,“唰!”地一招左斜切,劈向狂四郎。

狂四郎只是闪开一步,就躲开了。然而,此时他还不想拔出无想正宗。

男子摆出“大霞”架势,露出胁下的空当,然后大声冲狂四郎嚷道:

“为什么不杀了我!混蛋!”

是的,凭眠狂四郎的本领,肯定是直接朝他的空当一刀横劈过去。

“我看出来了,你是在故意寻死。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就这么杀了你可不是我的风格。”狂四郎语气冰冷地说道。

“哼——”

男子像是自嘲一般,无力地放下手中刀。

“还是被你识破了,怪我自己艺不如人。我不会勉强你杀我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收起手中大刀,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喂!”

狂四郎在他身后喊道:“你不要钱了?”

男子回过头来,“你会把钱给我?”

“那得视情况而定。说说你的理由,说不定会给你。”

“理由很简单,我有一年多没和家人联系了,现在想回去,但两手空空,不太好意思进家门,所以想带些钱给妻子。比起看到我,她更喜欢我带回去的钱,这就是我那老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虽然言语不中听,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十分明快的。

“可是,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可是,无论如何,你能否请我去那边的酒馆喝一杯?”

“走吧。”

四轩町有一家狂四郎经常光顾的小饭馆。

狂四郎和男子到了小饭馆,唤醒已经睡下的老板。然后两人上到二楼的小单间,开始对饮。

男子只说了自己叫本多武一郎,之后就缄口不言。他带有浓重的九州口音,相貌看起来有些土气。

大概酒量很好吧,他十分豪爽地就着一碗酒,咕咚咕咚一个劲儿地喝着。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武一郎也只是突然冒出一句,“你真的是眠狂四郎?——你杀我明明是绰绰有余!”

狂四郎靠着壁龛的柱子,静静地望着武一郎脸上的表情。

这确实是个一脸的阴郁、自暴自弃的家伙。尽管如此,这个家伙那平凡的眉眼唇角却无形中流露着一种朴素的善良气质。他问话的方式,他的举止做派,都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不对,这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虽然狂四郎很想要弄清楚这家伙要寻死的理由,但是又懒得张口问他,所以只是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那副豪迈喝酒的样子。

最后,武一郎拿起刀,东倒西歪地站起身来。

“给您添麻烦了,无以为报,我先告辞了。”

狂四郎把五十两放到桌子上。

“拿走吧。”

武一郎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不能拿,但很感激您的好意……对于之前的莽撞,我再次向您道歉,请原谅我。”

深深地鞠了一躬后,他首次露出久违的笑脸,问道:“这家饭馆的老板娘长得那么漂亮,是你的相好吗?”

“不是。”

“沉迷于水性杨花的女人,像我这种男人,我自己都觉得丢人。”说着就开始感慨。

“——再会!”

武一郎离开了。

虽然自始至终彼此都沉默寡言,两人也仅只是相互随意地喝了一会儿酒,但是武一郎离开后,狂四郎却突然感到一丝寂寥。

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已经厌倦生活,但给狂四郎的印象,却不知为何,反而倒显得十分开朗乐观。








武一郎走后就一直待在小单间里休息的狂四郎,猛然从梦中惊醒。此时的窗外已经微微透出亮光,已经过了寅时[6]上刻。

狂四郎睁开半眯的眼睛,看到本多武一郎正呆呆地站在昨夜散乱摆着的食桌对面。狂四郎眉头微皱。

黎明时分,微凉的空气中,那张脸竟满是落寞的神色。

狂四郎刚一起身,武一郎就弯腰朝他鞠了一躬。

“这时候吵醒您,真的很抱歉……我有一事相求。”

“……”

“我就要去和人决斗了,我想请您做见证人。”

“是你要去复仇吗?”

“不,我是被讨伐的一方……复仇的人此刻正在外面等着。我一回到家,发现妻子正和一个年轻男人睡在一起,而那个男人正是为了寻找杀死他父亲的在下,在全国游荡五年多的家伙,这还真是验了那句因果报应的话啊!”

“若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也没什么必要去做见证人了。”

“不,请您一定要来做见证人。”

武一郎神情十分严肃,却让狂四郎觉得有些好笑。

并没有在当时就拔剑决斗,而是带着寻仇的人来到这里,还真是符合这个男人的做派呢。

“你这么希望我去的话——”

狂四郎站起身来。

“真是不胜感激!”

武一郎一边下楼一边低声自语,“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7]。”

狂四郎闻之,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对于这个人来说,他确实会对曾子的这一劝诫有极深刻的感悟。可是,看他还能在如此紧张的此刻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实在是有些可笑。但是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无论身陷何种迫不得已的窘境,都会把这些当作是前世恶业的报应来独自咀嚼。然而在别人看来,却全然不是如此。不得不承认,这都是由于天生性格的不同而造成的。

黎明的街道上干净通畅,还未被任何杂音渲染。正如武一郎所言,一个年轻武士此刻正站在那里。

武士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眸散发着阴鸷、痛苦的光芒。

“这位是眠狂四郎先生……这位是久留米藩[8]有马上总介[9]马回役[10]影松库之助。”

武一郎介绍完毕,狂四郎和库之助相视一礼。

正当三人沉默地走着,他们后方十间距离远的胡同口,有一个女人跟在他们后边来了。

武一郎不经意间回头发现了那个女人时,他们已经走过了一条街。武一郎瞪着她,大骂道:

“你这个淫妇!不准跟来!”

然而,即使被他厉声怒骂,女人那白净的脸却十分镇定,没有一丝胆怯和畏惧。

接着,又走过一条街后,武一郎再次恶狠狠地回头瞪着那个女人,怒骂道:

“再跟着我就杀了你!”

威胁反而没有半分作用,女人如同聋哑白痴一般站在那里,只等着他们三人再次出发。

无意间,狂四郎发现一旁走着的影松库之助苍白的脸上那种无法承受的懊恼之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虚的茫然之色。

两人决斗的场地是一个驯养野马的马场,从马场能望见远方的一桥御门[11]。

天光微白,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在清晨露珠的映衬下,树木花草的颜色鲜艳到了极点,仿佛呼之欲出。

一幅多么宁静的清晨美景图啊。

离两个人的对峙地点有七八间距离远的草坡上,狂四郎就站在那里。在这个凉爽的夏日清晨,对着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狂四郎产生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伤。而武一郎和库之助早已拔刀相向了。

——可是,二人的实力相差悬殊。

而且,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人之间的这种悬殊更为明显。

库之助的鬓角汗珠不断,气喘吁吁,两唇发白,血色尽失。

反观武一郎的表情,他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平静如初。

最后——库之助率先坚持不住,他猛地把刀高高抡过头顶,

“呀——!”

他绝望般地纵身跃起,挥刀砍向武一郎。刹那间——

“啊!”

狂四郎惊呼一声,目眦欲裂。

武一郎竟自动放下手中的刀,对着迎面袭来的利刃,主动伸头迎上。这一瞬间,“啪!”的一声,他的脖颈处血花四溅。

以刀为杖的武一郎,极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望向对面的库之助。他嘴唇微张,仿佛极力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因支撑不住而跪倒在地,头一下子歪倒在一边。

库之助满脸茫然,怔怔地低头看着面前自己寻找多年,而如今已经倒地的敌人。库之助没有给他最后一击,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阿库!”

小里待在草坡的一棵梧桐树下,从头至尾看两人决斗。此时她拉起裙摆,追在库之助后面大喊。

然而,还未等她跑下草坡,她的头发就被狂四郎死死揪住了。

狂四郎粗暴地拽着这个拼死挣扎的女人,强行把她拖至武一郎身旁,问道:

“喂,这个女人你想怎么处理?”

武一郎的头无力地垂在伤口一侧。听闻此言,他缓缓转动了一下眼睛,费力地抬眼望了望满脸惊恐之色的小里,继而挣扎着将自己手中的刀朝前边挪了一挪,把刀刃对准小里。

狂四郎把手中的女人用力推向了武一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举起的利刃。

小里从心窝到后背都被刀刺穿,她在临死之前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叫喊,震得狂四郎耳膜直响,弥久不绝。

狂四郎把女人的尸体静静地平放在地上,弯腰蹲在武一郎面前,轻声问道:

“为什么,你要故意输给那个家伙?”

此时的武一郎早已无力张嘴,只是把颤颤巍巍的手指向自己敞开的胸口处。那里是世人避讳的孽病的象征,武一郎以此阐释了他经历的因果报应。



* * *



[1]秋叶权现:日本静冈县秋叶山的山岳信仰与修验道融合、神佛习合下的神祇,又称秋叶三尺坊大权现。其本地佛为观世音菩萨,共有75尊跟随的眷属神。

[2]半四郎:江户后期歌舞伎演员第五代岩井半四郎。

[3]采女正:采女司长官,采女司是负责挑选、教育采女的机构,采女是服侍天皇、皇后日常生活的女官。

[4]表猿乐町:位于东京千代田区,江户时期这一带为武家屋敷。

[5]锦小路:位于京都市中京区。

[6]寅时:凌晨的3~5点。

[7]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出自《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下》。原指你怎样对付人家;人家就会怎样对待你。现多指自己说了或做了后,又自己反悔。比喻言行前后自相矛盾;反复无常。说话不算数。

[8]久留米藩:今福冈县久留米市。

[9]马上总介:久留米藩藩主的名字。

[10]马回役:产生于战国时代的武家官职之一,骑马的武士在骑马的主公四周护卫,平时是主公的贴身侍卫。

[11]一桥御门:是位于江户城外城门处的一架桥。





鼠小僧参上





初秋的太阳早已西沉。护城河上的白墙、甍宇、老松树梢上残留的余晖也终于消失殆尽的时候,西丸御帘中[1]的代理人乘坐的红纲代[2],女官、添番、下等婢女、伊贺者、小人[3]、下仆等十余人护卫下,寂然无声地穿过了坂下城门。

穿过御里御门后,他们朝御切手御门走去——

江户城中幕府将军的后宫女佣只能经此门出入。换句话说,要持有手牌才能出入。所以,随行的男人们要从腰间的皮口袋中拿出通行证出示给守门人。

虽说如此,实际上这个规则并未被严格遵守。上野宽永寺、芝增上寺的代参拜者,或者御台所、御帘中的代理人等人可以不打招呼地随意进出。这已经成了惯例。

然而今日,门卫长志贺源八郎不知怎么想的,他大摇大摆地往门前一站,高喊一声“站住!”,挡了他们的去路。

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同行的队伍紧张了起来。

“为何拦下队伍?”轿子一旁的女官表情变得严峻,反问道。

志贺源八郎这个青年刚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门卫长一职。门卫长是由六人交替的世袭职位,每一个都充其量是个小旗本,与女佣身份相当。

但是,唯独志贺父子两人不同。父亲源十郎是个不懂得通融的老顽固,深受女佣们的嫌恶。有一次,中山智泉院的一个僧人藏在盛衣箱中,正要偷偷潜入后宫时被他抓了正着。但是源十郎反被定了个滥用职权之罪,最后愤懑而死。

智泉院不是一般的日莲宗寺院,它的前任住持日道是将军家齐的宠妾美代的父亲。此寺中蓄着许多美貌的僧人,他们与后宫女佣的来往已是公开的秘密。而且,僧人悄悄潜入后宫也都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智泉院的貌美僧人笼络后宫的高级女佣,目的是为了智泉院能升格为将军家御祈祷所[4]。但是,因智泉院乃中山法华经寺中的子院,寺格很低,所以无法越过总寺成为御祈祷所。于是当时就有僧人开始谋划在法华经寺寺内迎请德冈八幡神,等一跃成为法华经寺中的客席后,进而上升到与宽永寺、增上寺同格的级别。

智泉院的僧人偷偷进大奥这件事若是张扬出去,他们的这个野心立刻就会化为泡影。因此,此事被志贺源十郎发现时,就说他是疯了,勒令他退隐。但源十郎在辞官退休那夜切腹自尽了。

源十郎之子源八郎决定将心中的仇怒全部报复到后宫女佣们身上,就接了父亲的班。

——抓住潜入者的话,就五花大绑送到水野越前守老爷跟前,打乱本丸御老中那边的阵脚。

他是这么打算的,也是这么做的。

为此,首先要抓到潜入西丸大奥的人。然后趁此机会,把那些将男人带入后宫的女佣们全部抓起来审问,扩大事件的影响,最终迫使寺社奉行插手调查智泉院——他是这么计划的。

所以——源八郎凛然道:“作为御切手御门守卫长,请求您出示手牌是职责所在。请您打开轿门出示手牌。”

“轿中坐的是西丸御帘中的代理人月岛大人。”女佣气急败坏地拒绝道。

这时,其中一个门卫急忙走到源八郎旁边,附耳悄声说道:“志贺大人,月岛大人的脸……”

对西丸家中有一个因天花而容貌极其丑陋的女管家一事,源八郎早有耳闻。

“若是其他人倒也算了,对月岛大人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被这么一提醒,源八郎反而更加固执了。他一声不吭地从仆役手中夺过提灯,拿在手中,一步步踱到轿旁,啪一下打开了轿门。

“手牌——”

源八郎把提灯提上前去,眼中溢满怒火和怨恨的老女人满脸痘痕,狠狠瞪着他。他冷淡地回视着她。

哆哆嗦嗦的手出示了一个手牌给他。

“请。”

他一关上门,里面就传出一句恶狠狠的诅咒:

“等你们变成糟老头,都去切腹死吧!”

源八郎皱了皱眉,一边对自己说“这样的恶言恶语自然早已料到了”,一边退到了一旁。

但是,当目送着队伍穿过城门快要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处时,源八郎突然像是直觉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糟了!”

然而,一旦通过就不可以再叫他们回来了。








“子时到了。”

巡夜女佣从屋外廊下经过,手提纸罩蜡灯,踩着竹皮草屐,鞋底的三片竹皮咔哒咔哒踏出响声。在她报过时刻离开之后,刚过去不大一会儿——

从一个屋子里走出一个上年纪的女佣,身后带着个身穿平纹丝绸和服的女仆,那和服像是这两日刚做好的。

最后,在接连打开并关上好几扇拉门之后,两人进到一个宽敞的外廊客室。这里是中臈[5]的居处。

女佣朝拉门后面的化妆室唤了一声:

“大人……人给您带来了。”

“进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回道。

女佣对女仆使了个眼色,悄悄地退至廊下,离开了。

女仆拉开拉门,在常明灯的灯光下,织有花纹图案的丝绸料子的寝具铺在榻榻米上,十分妖艳。

女仆哧溜溜滑进被窝,突然她涂着厚厚一层白色颜料的脸上浮现出局促的微笑,说:“你,想死我了。”

这个娇媚的声音,毫无疑问正是在舞台上磨炼出来的,是男旦所特有的一种声音。

被窝阴影里的寰髻动了动,发出一声叹息:“啊!粂之助。”

市村座的男旦坂东粂之助——正是这女仆的真实身份。有五世菊之丞、五世半四郎这一对耀眼的美人在舞台上时,他没有什么存在感,而那双带有颓废之色的眼眸却很奇妙地让一部分女人深为着迷。他被茶屋邀请来的次数可是数一数二的。

粂之助挪到枕边。中臈眉眼十分端正,并且看起来像还未满二十岁。她绯红绉绸的袖子滑下手臂,露出两段雪白的玉臂,接着搂过粂之助的脖子,娇喘着:“好想你啊!”

眸子中流露着初尝恋情的人一心一意的热情。

“通过城门时,我觉得一下减了十年的寿。被御门守卫长怀疑了呢,他觉得轿中坐的不是代理人,而是藏了个男人——”

粂之助一面说着,一只手已从中臈白色纺绸的衣襟伸了进去,摆弄着她那柔软的隆起部位。

中臈眼睛一闭,朱唇半启,吐着炙热的喘息,等待男人的嘴贴上来。

粂之助踢开被褥,另一只手一边解着她身上的腰带,一边将自己身上八丈绸下衣松解开来,露出小腿,一只脚探向女人两膝之间。

然后……过了有半小时吧。中臈像死去一般软倒在被褥中,粂之助从她身上直起身,表情立刻跟刚才不一样了,有些狡猾又有些自私地打量了一圈屋子。

唯有为中臈遮上敞开衣衫的动作像是女人的样子。他一下站起,“噌噌”挪到角落里的那张细腿镜台前,装作补妆,从桌子上的那些饰物中物色东西。不经意间打开头饰匣子时,粂之助的眼睛突然不怀好意地亮了一下。

里面有个镶着金饰、玳瑁和珍珠的花笄。

“大人。”

粂之助拿起那个花笄递给她看道:“能不能把这个借我一用?”

“啊——那个不可以。”

中臈慌忙起身,想要从他手里抢过来。粂之助立刻藏到了身后,说道:

“这次演出,我要演御守殿[6]小姐这事,您不知道吗?求求您了。后天初演,就让我插着这支花笄上台吧……好不好嘛。”

“但是,那个是大纳言[7]大人(世子家庆)赏赐的。并吩咐说,要在这次举行町人能[8]演出中插到发髻上……唯独这个不可以——”

中臈内心十分为难,摇着头拒绝。

“町人能演出不是在五日之后吗?我只用初演那天,用完立马还你……我粂之助一辈子就只请求您这一次,借我用用吧。”

粂之助一下推倒中臈,疯狂地抱住她,嘴巴用力压上她的眼睛、脸颊、嘴唇、下颌、耳朵、喉咙。

终于,中臈不得不松口了。

“那只能借给你在第一天使用……”








次日,同样是黄昏,走出坂下门的两人分别是为后宫房间整理物什的御用商人——碇屋藤右卫门的二掌柜,以及抱着一个黑漆御手牌箱子的跑腿模样的女佣。

出城门后走了不到一町远,女佣对二掌柜的道了一声谢:“承蒙关照。”然后就各自离去了。

那人正是坂东粂之助。他装作要去碇屋跑腿的样子,溜出了城。

后来——

他沿着井伊扫部头的上宅,走到了人们俗谓的皂荚河岸,想要穿过霞关。高墙与一半路面在夕阳的映照下红彤彤的一片,一直延伸到很远,这就更难以看清人影了。

“站住!”出乎意料地,粂之助背后传来一声厉喝。

他肩头猛地一缩,回头一看,立刻倒抽了口凉气。

不当值的志贺源八郎朝他看了过来,目光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粂之助两膝簌簌地抖着,不自觉地跌坐到了地上。

于是,源八郎快速走上前,抓住他一条手臂命令道:“跟我走!”

源八郎连拖带拽似的把他带至壕沟边的低洼处,一把将他推倒在草地上,说:“昨天在下真是完全被你蒙骗过去了啊,等我发觉你化妆成下婢时已经太晚了。今天又刚好不是我当值,不能在城门处将你捕拿。在这里将你生擒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我不会生擒你,而是直接杀了你!”

“还、还、还请放过我吧!钱、钱能解决的话,不、不、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放过我吧!”

“混账!”

源八郎本就憎恨这些偷偷潜入后宫的奸夫们,把他们大卸八块都无法解心头之恨。

“真可惜你不是个和尚。不过,既然是戏子,依样学样念佛超度会吧。快念!”

粂之助听到这话,本能地跳起来想要逃走。

源八郎一脚将他踹倒,噌地拔出了刀,刀影一闪朝他后背砍了过去。

一面恶狠狠地骂着“虫豸!”,一面揪着他衣领一路拖到堤坝上,朝护城河一把丢了进去。

但是,却没有听到落水的声音,源八郎料想到他可能被挂在了斜坡上,心中不免焦虑。然而因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便只得快步离去了。尸体并没有挂在任何东西上,而是中途被一个男人牢牢接住了。

自源八郎把粂之助抓到堤坝上来之时,那个男人就已躲在松树后的阴影处观察着这一切。

这个男人就是鼠小僧次郎吉。

——先潜入将军府邸收点“租子”吧。

他起了这大胆的贪念时,正好下到堤坝的半腰。

次郎吉无意中接到沿着堤坝斜坡快速跌落下来的尸体,一直等到上面的凶手离开之后,才仔细端详起这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这不是坂东粂之助嘛……哼。真可怜,明明这种风流事只在舞台上和茶屋做就不会有事的,就因为你还把腿伸到了后宫之中,才会有今天这样下场啊。”

次郎吉自言自语地说着,视线不经意间移到粂之助叉得不像样子的下肢,看到他大腿内侧,不禁“哦”了一声。

那里浮现着雕刻的红字“於佐久方命”。

“於佐久方大人——哦,好像是中臈吧。居然跟将军之妾私通,有本事啊。落得这步田地也是因果必然,没办法的事啊。”

次郎吉摇摇头,慢慢地让尸首滑到水中,然后自己爬上了堤坝。

突然,他发现掉落在地上的御手牌箱,什么也没想就随手捡起来拿走了……这东西后来派上了大用场。








“桑弧蓬矢之功,真是可喜可贺!啊,可喜啊,可贺啊!来吧,我们也向大来目命祈愿吧!弦月弯弯月光温柔,声名远扬云端,守护弓矢之家,守护弓矢之家啊。一直流到武士的八十宇治川,水面清澈,倒映着一弯弦月……”

大纳言家庆在西丸家大厅中的能剧舞台上一个人排练着弓矢立合[9]这出戏。

正在看戏的有坐在廊檐下榻榻米上的观世座、宝生座、喜多座的七八名能剧演员,还有在他们身后侍立的御殿女中数人。同时,猿头院墙上、法眼休息处、传消息的瞭望楼上,每处都有两到三名负责警卫的黑锹[10]待命。

在这期间,御殿女中的一人——於佐久方,唯独她苍白着一张脸,垂着侍立一旁,没有看家庆舞蹈的舞姿。

情人粂之助被杀事件,第二天早上就传到了於佐久方耳中。她一面为他的死悲叹万分,一面又手足无措,不知她交给粂之助的花笄落到了何处。现在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眼看明晚就是在本丸家大厅举办的町人能演出了。於佐久方坐在这观戏的席位上,就必须插上那支花笄了……

所谓町人能(剧)演出——

是御谣初(正月三日夜)、嘉祥御祝仪(六月十六日)、玄猪御祝仪(十月初的亥日之夜)这三个祭典,以及御大礼之后临时举行的能剧。此乃祝仪能,将军御览时,不仅使诸大名和差役陪同观看,还让町人也一同观赏。町人可以进入场地得见天颜,故称之为町人能。

得到观看能剧资格的町人,在演出当日从大手门入城,到中之门后,按照惯例,差役会给每人发一把雨伞。因为这把伞之后可以带回家去,所以成了集市上异常贵重的商品。

此次的町人能演出是为祝贺家齐升官加爵。

世子家庆先前为了今日的祝仪学习了弓矢立合,并希望亲自舞来助兴。弓矢立合由观世、宝生、喜多三人伴舞,演出前不用事先商议,也就是俗称的相互扭打着跳舞。因为家庆也加入了进来,所以这三座大夫特意排演了一出以家庆为中心的舞蹈。

而且,只有家庆一人戴着童子的面具。这个面具并非普普通通的童子,而是在室町时代前期所制作的面具,表现出了神秘而又梦幻,拥有永恒生命力的风貌,算得上是德川家的传家宝之一。

“释尊释尊,以大悲弓射发大智箭,震惊三毒之眠,爱染明王[11]手持弓箭,以阴阳之姿现世。五十明王的文殊菩萨悠然现身……”

突然,家庆停下了舞步,下令道:

“不戴面具舞技不好记上心……来人,去把我的童子面具拿来。”

俗话有说——面相显示地位。也就是说面相上是什么样的气度就会反映到心中。戴上面具表演的人,从数日之前就已开始不时地观察这面具,必须领会其所代表的地位。与舞艺高超而面具不好导致不能演出精髓一样,面具好却不能打动人心也不算称职。因此,能乐中面具拥有绝对重要的价值。

“我去拿。”

答话者是喜多左近。

这时,於佐久方第一次抬起她苍白的面庞,瞅了一眼喜多左近。

她的眼眸中不知为何溢满了非常热烈的神色。

不一会儿,喜多左近恭敬地捧着一个泥金画匣,从御桥甬道走过去,置于后座[12],俯伏在地上了。

“打开。”

“是——”

喜多左近解开淡黄色的细绳,取下了盖子。

突然——

“啊啊!”剧烈的惊叫声从左近口中迸出,家庆忙走上前去看。

“……?”他严肃地皱起了眉头。

童子的面具如烟一般从匣子中消失了。

而家庆只从里面拈出一张小纸片。

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几个字——“鼠小僧参上”。

家庆忙吩咐侍臣:“传唤水野越前!”








“次郎吉。”

听到黑暗中有人唤自己的名字,鼠小僧踢开煎饼破棉被坐了起来。

“啊——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派个人来传个话,我马上就去了。”

这里是在四谷和市谷之间的洼地,背靠悬崖而建的赤贫长屋。

次郎吉急忙点灯。他刚点好,抱臂而坐的眠狂四郎立刻问道:

“你偷偷潜入江户城了吗?”

“咦?没——还没去呢。”

次郎吉一脸惊讶,看着狂四郎说道:“我倒是想过潜入金库去收点‘年租’的,但这勾当可不是贸然出手就能得手的啊。”

狂四郎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片说道:“这东西是在西丸的规式小屋中的能面具匣子里发现的。但能面具消失不见了。”

狂四郎受武部仙十郎所托,来向次郎吉确认。

“绝没有的事。不是我做的。我的书法只能算信笔涂鸦,这点老爷您也是知道的啊。”

“确实……我还奇怪呢,你这家伙什么时候练得这么一手好书法了?”狂四郎笑道。

原来不是次郎吉搞的鬼,事先弄明白了他也就放心了。随后狂四郎抛开这件事,换了话题聊了会儿,在他正欲起身离开时,次郎吉突然想起一事。

“其实,这件事可能跟你查的案子没啥关系——”

他把三日前自己在壕沟岸边目击了坂东粂之助被杀一事讲了出来,并拿出当时捡到的御手牌箱。

箱上有用朱漆写的“西丸”两字。里面没有装手牌,倒是有一支花笄。花笄做工极其精美,还镶嵌有葵纹。狂四郎略一思索,叮问道:

“粂之助大腿内侧确实有‘於佐久方’这几个字的刺青吧?”

“对,绝对不会错。”

狂四郎站起来说道:“次郎吉,你名声都赶上唱戏的了,连后宫女中都认得你。”

“啥?”

“下次就要去留下真正的涂鸦书法吧。”

翌日清晨,晨雾未散之时。在后苑之中,於佐久方一人快步穿过中庭的白色石子路。

仆人悄悄向她报信,说喜多左近在泉水对面假山旁的亭子里等她。喜多左近正是她的父亲。

穿过土桥,登上陡峭的斜坡,映入眼帘的是丛生的胡枝子、球形的洗手钵和点缀着水萤灯笼的亭子。这里好比山口的茶馆。

於佐久方走上前立于御手洗[13]一旁之时,心中突然一惊,呆住了。

父亲确实在亭中等着她,可是,他双手却被紧缚在身后。

“请进吧。”冷不丁地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转过头发现,不知何时,一个身着黑色便衣和服的浪人已悄无声息地站立在假山石上。

於佐久方一下脚步凌乱如牵线木偶般下到了土间[14]。

“把这东西还你吧。”

眠狂四郎开门见山,把花笄拿了出来。

於佐久方那褪去血色的面容,在如此强烈的冲击下,又褪去了一层血色。

“作为交换,还请你把童子面具送回去。你让令尊帮你盗出后,又藏到何处了?”

“…………”

“再不说,就割下你父亲的头!”

被狂四郎低沉却穿透肺腑的叱喝猛地一惊,於佐久方怯懦地小声说出了它的所在。面具就放在她住处妆台上的镜台抽屉里。

於佐久方考虑着,若将童子面具藏起来,家庆在演出当日或许就称病不演了。因此,自己也不必一起陪同他前往本丸家了。换言之,为了掩饰自身犯下的小小过失,她最终犯下了巨大的过错。

不知何时,遮着面微服出行的家庆来到了亭外。侍立一旁的是武部仙十郎。

狂四郎回头问仙十郎道:“可否允许来点余兴节目?”

仙十郎一点头,狂四郎又回头看着於佐久方,将无想正宗从剑鞘中拔出。

“呀!”

於佐久方全身一下麻木了。感觉被劈到时身体慌忙后退,两手慌乱地向虚空抓去,寻找着支撑。就在那一刹那,她身上所有的衣裳哧啦一下在身前分作了两半。

被割断的是她系在胸前的腰带和身上的捋腰带及细绳。

她一声悲鸣的同时,雪白的胸脯、肚腩和大腿一齐袒露了出来,她拼命地想遮住,正欲蹲下身子……在此之前,狂四郎再次挥来的白刃嗖地一下迅速插进她两条大腿之间。而且是刃在上——

狂四郎冷然地慢慢转动刀身。随着他的动作,她柔软丰满的大腿分了开来。

在她大腿内侧,有用鲜红颜料文着的“粂之助命”几个字。



* * *



[1]帘中:在日本为贵人妻子的敬称。

[2]纲代:外表为竹箔的轿子。

[3]小人:江户幕府设置的五役之一,在江户城的女中和内侍人员出入江户城时主要负责侍奉或警备以及物品的搬运等职。

[4]御祈祷所:将军、大名或天皇、公家各自指定的祈祷的寺院。

[5]中臈:江户幕府大内的女官。亦指诸侯的内宅女仆。

[6]御守殿:日本江户时代,对出嫁到官职或功勋等级三品以上大名家中的将军女儿的尊称。

[7]大纳言:日本律令制下太政官的次官。

[8]町人能:每逢祭日或大型节日,幕府举办供城里百姓观赏的猿乐演出,称为“町人能”。

[9]弓矢立合:将能乐的《翁》改编成歌舞伎舞蹈的表演形式。

[10]黑锹:日本江户时代,在江户城里从事清洁等杂役的人。

[11]爱染明王:金刚萨埵的大乐、大欲、大忿怒教令轮身,最常见的具象乃六臂三眼的大忿怒火焰身,左手执持金刚铃、金刚弓、莲花,右手执持五股杵、金刚箭、忿怒拳。此法的利益就是亲朋好友和合敬爱,尤其是夫妻关系和睦相亲。对于姻缘、改善人际关系以及积聚人气等都有很大助益。

[12]后座:御桥甬道和后座都是能乐舞台的舞台设置。

[13]御手洗:是神社寺庙里供参拜者洗手漱口的地方。也叫手水。

[14]土间:在日本的传统民家或仓库的室内空间里,人类生活起居的空间被柱区分成高于地面并铺设木板等板材的地板“床(ゆか)”,以及与地面同高的土间两个部分。土间的制作上,通常使用三合土(涂敷灰泥的地板)、硅藻土、混凝土与瓷砖等几种工法。





必死刀





“有什么好笑的!”

伴随着这一声愤然的叫喊,有人从天水桶[1]中汲了满满一桶水,朝古着铺门前哗啦倒了过去。

说到古着铺,就会马上浮现出午后发生在牛込改代町的后街的情景。街道一侧林立着数十间古着铺,可以说这条街上没有买不到的衣裳。

看当时的地图就明白,古着铺街周围皆是武家地界。所谓武家地界指的是旗本御家人的住宅地。换句话说,这个地图证明了武士阶层从盛转衰,直至他们身上的特权被悉数剥夺,陷入穷困窘迫的地步这个事实。

因此,古着铺的町人们对武士是持完全轻蔑的态度。

于是——

刚好,前带中插着短刀的武家老婆子,急急忙忙地从街上走过。这在当时的江户街道上已经几乎看不到的景象了,店里的伙计中便传出了大胆且露骨的嘲笑。

她是退隐的辰野老婆婆。与其说她性子急,倒不如说她那瘦弱的身躯是使枪的好手,是具有凛然气魄的老太婆。在江户,原先处于农工商阶层地位之上的武士早已没了威风。随着时势的推移,他们的威风已化为了尘土,但她对此却毫不理解。

“看什么看,区区町人之辈!住在将军脚下就自命不凡,断不可饶恕。若是咽不下被泼水这口恶气,不管是谁,来打啊!让我这古稀老太婆把你长歪了的脊梁骨给你掰正咯!”辰野老婆婆一下子挺直腰板叫骂道。

真的是,在老婆婆眼中,这个名为江户的城市让她没一处看得顺眼。

什么江户人的性情啦、不通情达理啦——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他们为了杂技神魂颠倒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不下去。町人和手艺人这些市井匹夫被虚荣心驱使,以奢侈为荣。虽然可以看做是他们骨子里就有的低贱在作怪,然而身为武家人,不论直参[2]、陪臣[3]、定府[4]、勤番[5],模仿町家风气,穿着华丽的绸缎缝制的长摆衣裳,松松垮垮地佩着细长的大小刀鞘,模仿戏子的腔调和言语。说些什么“愚蠢至极”“岂敢岂敢”“多有得罪”的戏话,他们这样子岂止恶心两字形容得了。

除了公馆街,来往的大道上遍布牛马犬的粪便。手艺人们若是看到年轻女人,就会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嘲笑她们,即使看到堂堂的武士经过,也在旁边无所谓地撒尿。若有武士进店,就把他们当乡下人看,连理都不理。大白天无论哪条街巷都会传出三味线的声音。看到下级武士为生活所迫,缩着肩膀在路边捡东西的样子,辰野老婆婆就抑制不住冲动上前叱责他们。

在老婆婆的故土,武士就是武士,町人就是町人,百姓就是百姓,各司其职,各安其命,日常生计才得以井井有条,整然有序。町人、百姓见到武士需让开道路,恭敬地行礼。在他们旁边撒尿这种事根本无法想象。虽说武士身份显贵,但也只穿棉布或茧绸裁制的带家徽的和服。更何况町人,他们不管多么富有,都不会用绸缎。作为一个武家人而没有听过三味线这种靡靡之音,一点儿都不奇怪。

——整个江户宛如一个臭气熏天的大垃圾场。

辰野老婆婆每天都对臭气嗤之以鼻。

她拄着拐杖昂首阔步的样子,只是徒增了店员们对她的侮辱和轻蔑。

“比沿街乞讨和一人杂耍那些更有意思啊。怎么样,你也给来段开场白吧——”,或者说道:

“掌柜的,看赏钱的多少,婆婆可能还会来段街头杂耍哦。”

连小学徒都咯咯嘲笑她,一副打发无聊的样子。

“混账——说什么江户人侠肝义胆,放屁!连一个有胆敢向我这老太婆挑战的小子都没有吗?一群窝囊废,你们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吃屎去吧’,今天我这个老太婆就来喂给你们!”

说罢,辰野老婆婆就将脚边的马粪踢进了店中。

“喂,老太婆!”

从背后缓步走来一个工匠打扮的男人。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正要抓住她的肩膀,但他想错了。

被拐杖猛地一下敲中胫骨的工匠,惨叫一声,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辰野老婆婆并未罢休。

她骂了一声“混账东西!”,就朝他时髦地散落着两缕刷子头儿[6]头发的圆额头噼里啪啦一阵痛打。工匠被打得抱着头趴到了地上。

“下一个混蛋,上来啊!”

现在,再也没人嗤笑老太婆那睥睨一切的架势了。她的眼光、口吻,以及她瘦小的身板所散发的气魄令人憎恶,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死老太婆!一起上!”

一人怒吼道,看热闹的一齐起哄。一个刚于四万六千日功德那天去过浅草金龙山参拜的人加入其中,说道:

“哦!那不是前几日砍了眠狂四郎的老婆婆吗?这可不是好惹的老太婆啊。是合巴御前[7]与板额[8]二人之勇的,上了年纪的女中豪杰。可不是三五人一起上能敌得过的啊。”

“哦哦,你这小子,很向着老太婆说话啊。”

“我啊,喜欢女中豪杰。”

“就算是豪杰,你喜欢的也是屁股[9]吧——”

“所以,我在暗中相助[10]啊。不管怎样,板额是个丑女,从前面攻击的话,杀不死她。所以敌军的大将藤原清亲公悄悄溜到她的后方刺出长枪。板额输了,她十分有气节地‘咚’的一声倒了下去。《吾妻镜》[11]就是这么写的吧。”

说话间——三四个年轻人手持扁担跑了过来。

辰野老婆婆一声“好嘞”刚出口,就将拐杖连续挥动两下,天水桶往背上一撂,睁大眼睛准备随时接招。

这时,一个町人缓缓走上前来。

他朝那几个年轻人说道:“在下是备前屋,敢问现下的局势可否交给在下处理?一群人围攻一个七十高龄的老婆婆,也不会给江户人脸上添光的。”

他一面和气地笑着,一面从怀纸里拈出一分银子,递到了一人手中。听到说这是要杀眠狂四郎的老婆婆,备前屋不禁对她多了几分敬意。








短夜连日吵不休



猪牙小舟来相迎



流连忘返至今朝



你情我愿情意浓



良日难遣愿你陪

深川的花柳巷,大新地的扬屋[12]五明楼的别院中,今日也有与那词句相去甚远的少女,弹着三味线卖力地唱着曲子。而躺卧一旁的眠狂四郎又是惘然地毫无表情,一副没有昨日也没有明日的样子。

把美保代和小男孩安置在中野三重塔后的家中,已过了许久。

他有时会归心如箭。然不知何故,却又不朝那个方向挪动脚步。

本想昨日要回去的。但出了楼后,狂四郎却走到了涩谷的山坡上。在母亲的墓旁沉睡的静香,还没有墓碑。

狂四郎虚脱一般在坟墓前站了一刻多钟。

——死去的人因何这样安静?

这莫名的感慨在他脑海横穿而过,狂四郎心中一片空虚。

突然——狂四郎腾地站了起来,少女不由得住了声,胆怯地看着他。

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祥预感袭上心头,狂四郎才站了起来……转念一想,又不禁苦笑起来。

他的预感是——母亲的墓的另一边会不会是美保代将长眠在那里呢?

——怎么可能!将长眠在那里的肯定是我啦。

正要重新躺下时,门开了。

“是吉五郎君。”一个声音说道。

重新站起的狂四郎,说了句“烦劳你了”。说的是把阿园安置在押上的龙胜寺之事。

“客气了……只是,看到先生您的灵牌,好像心情不是很好。空然住持这人也使坏,前些天的忌辰那天,听说非常认真地念了经——”

“也好。我这个人,应该早就死了的,能活着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哪里的话。您还有美保代夫人呢,好不容易幸福地走到了一起。请不要再让她有不幸了。”

“但是,就在刚才,我有种美保代活不了多久的预感。”

“您不要开玩笑了!”吉五郎恼怒地瞪着眼。

“与我这个男人扯上关系的女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得到幸福的。我的出生首先就伴随着母亲的不幸。也许这样的宿命会伴随着我一直到死去。”

“老爷!不要说了。我是绝不相信宿命的。对了,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管,那种事肯定不会发生在美保代夫人身上,而且那种事也绝不会有……老爷,似乎您仅有的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您考虑事情总爱往坏处想。”

狂四郎只是无声地微微一笑。

“听说,是你说过吧,这段时间一个叫吕宋作兵卫的男人被关在了林肥后守的中宅?”

“是,正是如此。”吉五郎脸色突然紧张起来,“好像还活着……我想动手,今夜要潜进去探一探。”

“不会让他得偿所愿地死去吧?”

“这是我的一点小癖好。”

“那个宅子眼下已成了亲不知组这个精英庭番众的巢穴。不然的话,根本用不着你下这样的决心,我就潜进去把作兵卫给救出来了。”

“呃——”吉五郎一阵困惑,低下了头。

“交给我来吧。也许会有不用武力就能将他救出的办法。”

狂四郎说着向吉五郎递过了酒杯。








辰野老婆婆绷着一张十分不合时宜的脸,坐在料亭升屋寝殿造[13]的亭子中。

不过,她心情倒是不坏。服侍的女佣们也都礼貌有节,端出来的料理也十分美味。既没有人说一句怨言,更听不到三味线的声音。

推开后门,映入眼中的是幽邃的池泉回游式的别致庭院,让人忘却市井中发生的一切。

——修建出这样一个料亭的那个备前屋,并非普通的町人吧。他是何人?

辰野老婆婆在古着铺街见到这个把工匠小师傅们震得哑口无言的备前屋,被他的气势所折服,于是就应他的邀请一起跟来了。就在他们正要进入料亭的时候,一个像是黑道上的人走上前小声跟他说了些什么。听到那些后,备前屋细长的眼睛“唰”地亮了一下,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芒让老太婆直觉地感到他不是个一般人。

——算了,不管他是何人都没有关系。冠虽敝,礼加之于首;履虽新,法践行于地。这么说来,正是有如此心得的男人才会拥有那样的气势。

兀自想通了的老太婆,眺望着一只安静地伫立于池畔的天鹅,看着看着就曲肱睡着了。或许连着几日赶路确实疲惫了。

她正在打盹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叫道“老婆婆……老婆婆……”。

听到声音,她不禁羞愧难当,竟让人看到了自己如此失态的样子,于是一下睁开眼站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浪人拉开了隔板上的拉门,站在了门槛上。

“您还记得我吗?——婆婆,是纹部啊。我是纹部三郎太啊。”

“哦——”

老婆婆一脸呆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通,脱口而出道:

“你小子是这个料亭的保镖吗?连竹刀怎么拿都不懂的你——”

“哎呀,婆婆不要这么小看人嘛。”

纹部三郎太低三下四地谄媚一笑,坐了下来。

纹部在萨摩藩也算得上名门之列的家世,每年可得三百石的俸禄。数年前,这个纹部三郎太企图利用大阪的菱垣船,与进入长崎港中挂着荷兰旗的英国走私船做笔大交易,却因事情败露而逃之夭夭。

“哎呀,真可悲啊。身为纹部家的家主,没想到竟沦落为料理屋的食客。你祖宗们可要为你叹气啊。”辰野老婆婆扭过脸去,生气地大骂道。

“婆婆——我也不想就这样子一直颓废下去。其实啊,婆婆,备前屋这个男人很有势力。他直接与御胜手挂若年寄林肥后守大人、及御纳户头取美浓部筑前守大人密谋,参与商谈向江户大阪的大町人传达征收御用金一事。近日,在备前屋的周旋下,在下可能就任会计审定的见习一职。这绝不骗你。”

“你从鹿儿岛潜逃之罪,可还没有洗脱呢。为何幕府会征用你这种有前科的家伙?不要想蒙骗我老太婆,耍些小聪明的勾当。”

“唉,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是,事到如今,纵然在下向婆婆你撒谎,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是不是?……婆婆,在下这次想要报备前屋的知遇之恩,为他做事。而且这也能让婆婆达到你的目的。”

“所指何事?”

“想让婆婆你杀了眠狂四郎。”

“当你的帮凶吗?少说蠢话!你那只握过糊弄账簿的笔杆的细胳膊,还想对付眠狂四郎吗?真是荒唐可笑——”

“我有计策,婆婆。”

“你那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蹲在鹿儿岛罢了。”

“那么,婆婆——婆婆你呢,凭你那单薄的力量,你以为你杀得了眠狂四郎?你那才叫荒唐可笑呢!”

“老太婆我有神明加护。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当然,你说得没错。但眠狂四郎使的那把凶刀有如魔剑,想要杀他需要计谋,多完美的计谋都不为过——婆婆,在下有一策,必可将眠狂四郎置于死地!”

“快说!你有何计?”

“嗯,你相信我了吧!”

纹部三郎太冷笑着说。








那日黄昏——

在那个升屋最靠里的一间屋子中,备前屋独自一人坐着。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正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算盘。突然,他感觉背后似乎有人,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过头一看,不禁愣住了。

可是,他又立刻满脸堆笑,道:“稀客,稀客啊,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欢迎——请上座。”

眠狂四郎盘膝而坐,抱着手臂,说道:“备前屋,恶运亨通的我们都还活着哪。”

这句话作为了久未见面的开场白。

“不错——我有时会想,放下敌意前去拜访你。说这话或许有点抬高自己的身份了,但上杉谦信赠予武田信玄食盐的心情,我是非常理解的。相互会面、笑着交谈,然后从明天开始我就来取你性命——这是其他人所不能理解的气概吧。”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就好说话了……听说,你抓到一个叫吕宋作兵卫的海盗,将他拘禁在林肥后守的宅邸之中?”

“您消息真灵通啊。确实如您所言。”

“能否将那个男人交给我?”狂四郎直接提了出来。

“您要作兵卫有何用处?”

“也没什么事。”

“此话怎讲?”

“十年前,我从长崎回来的船上抢了一个女孩,把她投入了狂风暴雨的大海中。那个女孩有病,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没想到他被救了,一直到现在还活着。救他的人就是吕宋作兵卫……听说作兵卫照顾了她十年,却没有碰她一根手指。面对他那宽大慈悲的情怀,身为始作俑者的我,想要多少报答一下他。”

备前屋沉默片刻,然后语调平静地说:“我是个商人,这件事您应该不会忘记吧。”

“自然记得。”

“您出多少钱带走作兵卫?”

狂四郎微笑着说:“兵堂扫部受松平信明之命藏匿的进口金六十贯,在根岸御行松[14]的树下埋着。”

“哦?”

就连备前屋也难掩吃惊的神色,他那双细小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当他发觉嵌在扫部的女儿百合枝双眼中两枚记录着那个地方的玻璃薄片时,藏宝点已被狂四郎捷足先登了。他当时懊悔不已,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因为挖出来很麻烦,就扔在那儿没管。你去挖出来就行。”

“您是说我可以挖出来?”

“但是,你挖出来后,我可能还会来将它带走。所以小心看护好哦。”

“自然,您这样做,它才值得我一挖啊……成交。我答应你,这就让作兵卫恢复自由。”

交涉成功后,备前屋摇响桌上的银铃。酒菜端上来,备前屋说道:

“不过,萨摩藩有个隐居的老人正在找你寻仇吧?”

“是我从船上带走的那个女孩未婚夫的母亲。”

“嗯。也是巧。我今日把她带到了这里。她现在就在别院里。”

闻听此言,狂四郎略作沉思,接着说道:“可否让我们一见?”

“没问题。”备前屋颔首道。

这时,刚才斟酒的女佣说:“那个老人未时半刻就和纹部先生一起出门了。”

“纹部?他们去哪里了?”

“啊?走出玄关时,纹部先生问我,这里离中野路程相当远吧,所以可能是——”

话没听完,狂四郎已经站了起来。

“备前屋!借马一用!”








辰野老婆婆和纹部三郎太踏入眠狂四郎隐居在中野三重塔附近的家里时,正是申时末刻。美保代正在让混血儿新太郎做他的习字日课。

外面有人请求带路,于是下人出门迎接。突然听到一声惨叫,美保代猛然一惊,迅速把新太郎带到了里间,对他说:

“待在这里不要动。”

嘱咐完这句话她就回了客厅。

这时,走廊下杂乱粗鲁的脚步声已经来到近前。美保代背对壁龛正襟危坐,两个从未见过的人影闯入她澄澈的眼眸。一个是浪人,一个是老婆婆。

“你是眠狂四郎的内人吧?”

“是的。”

“跟我们走。”

“没有丈夫的允许,我不能离开家。”

“老子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才来的!”

三郎太骂骂咧咧地怒吼道。他突然一下子拔出刀来,冒冒失失地逼上前去。

辰野老婆婆一边观察着美保代的态度,一边低声“哼”了一下。老婆婆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即使到了现在这种情形,神态如此平静的同时,还能将手置于膝上。她坐姿优雅端庄得无可挑剔。

——三郎太这样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这么一来,这个性情刚烈的老婆婆立刻燃起了斗志,要将自己的本事尽情使出来,于是她不由得自满地哼哼了两声。

“站起来!”三郎太剑尖直指美保代的胸口,威吓道。

可美保代犹如能剧用的面具般依然面不改色,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还不站起来?!”三郎太又愤怒地大声吼道。

他把刀尖逼得更近的时候,左边的拉门打开了。

“坏蛋!坏蛋!”一个可爱的声音叫喊着,手中的刀闪着白光。

可悲的是,纹部三郎太没有武艺的修行,拔出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他冲昏头脑了。

因此——当刀刃的白光一下跳入他视野时,他已经无暇顾及拿刀的是个四岁多的幼儿了,而是忘我地咻一刀砍了下去。

美保代实在没有想到一个大男人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她来不及冲到他手边夺下刀,只能条件反射地去护新太郎,用自己的后背接下了那凶猛的一刀。

“嘿!蠢货!”

看到这意外的事态,辰野老婆婆不由低吼一声骂道。三郎太被手中强烈的触感惊得一下回过了神,立刻悔道:“糟、糟糕!”茫然地呆立原地。

这时,新太郎小步跑了过来,他一声不吭,瞄准三郎太侧腹,将小腰刀“嗤”地插了进去。

饱含愤怒的刀尖“嗤”一下插入二寸见长,直戳脏腑。这动作仿佛不是幼儿的力气能够做出来的。

“唔、唔!……混、混蛋!”

三郎太的面相一下子化为恶鬼,他抡起刀,咚咚地踉跄两步。新太郎的一双小手也还紧紧抓着刀柄,被往前拖倒。

辰野老婆婆把三郎太跟新太郎扯开了。

老太婆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幼儿,只见他又重新抓紧沾满血的小腰刀,摆好架势,圆溜溜的眸子中燃烧着敌意,显露着他与众不同的神情。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我心服口服。”

她丢下这句话,一面恶言恶语地骂道,一面拽起难看地蹲在地上呻吟的三郎太,骂骂咧咧地把他拖走了。

美保代撑起疼痛的身体,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丢下小刀飞奔过来的新太郎。

然后她低低地“啊”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睫毛间涌出,泉涌般止也止不住,滑落到失去血色的脸颊上。

——这个孩子为我报仇了!这个孩子没有放过伤害母亲的可恨敌人!

背上重伤所带来的疼痛,在这个感动的情绪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保代的意识渐渐模糊,沉浸在了甜美的幸福里。

狂四郎快马加鞭赶回来时,半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



* * *



[1]天水桶:日本江户时代用于储存防火用雨水的桶。

[2]直参: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的武士中,俸禄在一万石以下的人。旗本、御家人的总称。

[3]陪臣:江户时代,相对于旗本、御家人而言,指大名的家臣。

[4]定府:江户时代大名及其家臣定居江户。

[5]勤番:江户时代,各诸侯的家臣轮流在江户、大阪的藩邸或远方要地执勤。

[6]刷子头儿:日本式发髻的前端。

[7]巴御前:平安时代后期的女子,日本源义仲之妾,武艺强,作为源义仲的部将屡立战功。

[8]板额:日本镰仓初期的勇妇,越后城一族之女。

[9]屁股:日语中屁股和豪杰读音相似。

[10]相助:日语中这个词里也有“屁股”这个字。

[11]《吾妻镜》:十三世纪末—十四世纪初编纂的记录了镰仓幕府历史的编年体史书,又称《东鉴》。共52卷,用变体汉文写成,作者不详,记述内容从治承四年(1180)源赖政举兵到文永三年(1266)宗尊亲王回京。“吾妻”——古代逢坂关以东诸国的总称;中世时用来指代镰仓幕府。“镜”——以史为鉴之意。

[12]扬屋:江户时代,可招“太夫”“格子”等高级妓女冶游之处。

[13]寝殿造:日本平安时代至室町时代贵族住宅的建筑形式。以寝殿为中心,东西北建对屋,南侧东西两面建水榭,分别用穿廊连接。

[14]御行松:东京都台东区根岸的西藏院不动堂前的松树的名字。





火焰船





路旁木槿花,马儿一口吃掉它。——松尾芭蕉

秋日的白昼晴空万里,和风煦暖。眠狂四郎小心谨慎地在大道上行走,盛开于路边的生命短暂的花儿映入眼帘。

——朝生暮死啊。

狂四郎胸中不禁溢满无限感慨。一来到这里,就能将武藏野和旷野的景色尽收眼底。

枹栎、麻栎及竹林渐渐换成了等待过冬的颜色,茫茫无边的胡枝子和旗芒草纤纤弱弱。在那里,自昔日的新田义贞掷骰子渡过多摩川以来,拨开原野奔驰而过的千军万马都好似化作幻影一掠而过。

并且——

遥远的原野尽头若隐若现的连山蜿蜒起伏,将回忆的思绪扩张得更加无边无际。自然,也有可能会把从山峡中直直升起的一缕细细白烟,错当作武藏七党[1]武士的烽火。

狂四郎从这里——穿过石神井的石神井城旧址,来到三宝寺湖北岸,沿着起伏的山丘绕湖一周。最后,他在对岸找到了一处枫树环绕着的娴静院落。

——看着不像普通魔术师的家啊,

眺望着掩抰在树间的木瓦板屋面的歇山顶房屋,狂四郎在心中自语道。

这是魔术师蝴蝶斋的隐居之所。

这洼地夹在两座丘陵之间,是适合任何一个有名的武藏武士的后裔隐居的地方。

穿过间隔半间距离整齐生长着的、不知什么种类的粗大角竹丛走近一看,冠木门上生出一层蘑菇。

门开着。狂四郎走进玄关,不禁苦笑了起来。拉门屏风前面,两手张开穿着武士礼服的福助偶人,用嘹亮的声音招呼道“欢迎光临”。

这些偶人的表情和手都做得十分精巧,活灵活现。他们抬起叩拜的头时,动作也没有不自然。偶人眼皮忽闪忽闪地眨着,放在榻榻米上的双手移到膝盖上的动作也可爱极了。

“蝴蝶斋先生可在家?”

狂四郎像对着一个人说话似的朝这张滑稽的脸问道。

“是,在家。”

“请麻烦转达,说眠狂四郎前来打扰。”

于是,福助偶人非常善解人意地上下点点头,回答道:

“眠先生啊,久仰。请进。”

狂四郎正欲迈上玄关,察觉到拉门屏风后面蹲着个人。

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皮肤白皙,长着一副神似宝来[2]能面的古风面孔。

狂四郎被带进客厅,这客厅中无论是柱子还是天花板,甚至摆设的日常用具,都保持着一种协调的淡雅恬静的色调。

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央铺着张虎皮,只见那张虎皮上的眼睛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狂四郎立刻看到了蝴蝶斋的身影。

只见他穿着墨绿色的棉布筒袖和服和收腿式裙裤。他这打扮与这古朴的家十分相称。

“欢迎光临寒舍。”

蝴蝶斋看上去对狂四郎的到访十分开心。

一听到狂四郎夸赞姑娘的腹语术,他笑着说:

“她那魔术师才华可是天生的啊。厉害得很呢,竟连我都被她骗得心服口服过。”

然后笑着把收小姑娘为徒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那是去年秋天,蝴蝶斋去杂司谷感应寺的御会式参拜,归途中突遇小雨,便连忙到灌木丛旁的稻荷堂廊檐下躲雨。他正想要作一首俳句,不断摇头苦思着。

这时,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冷不丁地一屁股坐在了铺路石上,双手合十朝着他叩拜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问了一下,谁知她一脸哀愁,眸子里噙满泪水,倔强地一句话不说,只一个劲地叩拜,像是在求救的样子。

蝴蝶斋欲靠近前一些。刚迈了一步,小姑娘弹也似的从地上站起来,一溜烟跑得不见了踪影。

不多会儿,雨住了,他就开始沿着田间小路走。这时从树林中走出来四五个村民,他们肩头扛着个细长的草席卷。

猛一看,只见一只野兽的脚从草席一端露了出来。蝴蝶斋脑中瞬间掠过刚才的小姑娘的身影。

他问道:“那是只狐狸吗?”

村民们回答说终于抓到这破坏农田的野畜生了。

“能不能把它卖给我?”

蝴蝶斋央求道,说着大方地给每人分了二分金。这些钱对村民们来说是足够他们三个月使用的一笔大钱。

村民们一阵狂喜,抛下草席卷就四散而去了。

“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只赤犬,摆着好看的姿势……装成狐狸的就是那小姑娘,这都不用我说了。她说知道我是蝴蝶斋而故意来诳我一下,还说就算我知道是她捣的鬼,也只能吃下这哑巴亏了啊。”

说完,蝴蝶斋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蝴蝶斋对狂四郎讲述了他倾尽毕生精力苦心钻研的魔术。魔术原本是由木偶师、放下师[3]等等卑贱的街头杂耍表演演变而来。蝴蝶斋的夙愿是让这种技艺开出高贵的花来。而他的得意弟子放仙所表演的魔术,是欲将魔术回归为用种种迷惑人的华丽手法的街头杂耍,他对此十分不满。

眼下,他对传授小姑娘腹语术这件事正兴味盎然。那孩子天赋异禀,进步神速,他还意犹未尽地引用世阿弥《风姿花传》中的一节,说“年轻时学艺会开出自然的花,十分美丽”。








狂四郎等着老爷子终于停下了话匣子,才开口问道:

“你有意观看外国的魔术吗?”

“那当然,这么有幸的事,千载难逢啊——”

“但是,上了贼船就要有赌上性命的准备——”

“此话怎讲?”

“在我看来,这似乎不是普通的魔术那么简单。”

然后狂四郎将今日造访所为的要事告诉了他。

狂四郎为给受重伤的美保代弄到外国的特效药,于前日策马去了神奈川港。神奈川港在南方本牧湾至神奈川的出崎之间斜插入海,船路一里有余。因西北有高山为天然屏障,无大风之忧,是天然的良港。因陆路不畅,只成了个勉强供装卸肥料及杂粮谷物的小港,各国的大商船都未停靠过。

当时神奈川海滨的景色就如一幅《名胜图绘》——随处可见的海滨松树上高高挂着晾晒的渔网,裸着古铜色上身的渔民在专心地修补渔具,三五成排的苫屋后连着成片的麦田菜圃,披蓑戴笠的身影在小海湾另一边开垦新田。就在不久前,一艘朝鲜船在这里抛锚了。

朝鲜通信使船来访是在前年春,当时有一艘船随行。原本他们已经离开回国了,却不知是为何事,都走到九州了却又折返回来进入了神奈川港,然后就悠闲地停在这里不走了。

追溯起来,朝鲜派通信使来日是从庆长十二年开始,一直持续至今。

德川家康一统天下之后,欲谋求与朝鲜和解。他下旨命宗对马守义智前去交涉,经过数年的艰苦谈判终于达成一致。朝鲜派出正使通政太夫吕祐吉、副使通训太夫庆暹、从事通训太夫妙宪三名使臣,由对马守陪同进京,当时款待他们的场面相当盛大。

家康以此为先例留下一道遗旨:

“今后,朝鲜及琉球使者来访,须以最高礼节款待。”

自那时以来,每遇朝中举办庆典仪式,朝鲜必遣贺使渡海而来。然而,与朝鲜之间的贸易船只数量仅限定额五十艘。而且,诸国派出的遣朝船只都必须办好这一套手续,先绕道对马,求得宗家的手印文书然后再通关。因这手续实在过于严格、繁琐,因此商船逐年减少,到了近年贸易往来几乎等同于中断。

与此相对,走私贸易的船只却猖獗起来——

即以走私为目的的人混入国宾一行之中,这在当时算是最安全的途径了。而且,朝鲜政府本身对此持默许态度。

翻阅当时的记录可知,正副使的随从人员数量相当庞大。

例如,文化八年访日的使团一行有——

正使通政太夫吏曹参议知制散金履乔的随从人员有上上官十名、上官二十四名,以及其他以船长为代表的使者合计三百三十六名。有一至两艘走私船加入其中实乃轻而易举。

狂四郎发觉停靠在神奈川港的那艘船就是其中之一,便悄悄溜了进去。

船长是一个叫李相玄的男子,他友好地接见了狂四郎。也不知他在作何打算,竟承诺给狂四郎特效药,并拜托了他一件事。

“听闻阁下与日本第一的魔术师蝴蝶斋交情深厚。不瞒你说,在下也对魔术十分感兴趣。想务必与他见上一面,切磋一下技艺,不知可否劳烦阁下近日将他请到我这里来?”

并答应到时便将特效药双手奉上。

“这场比赛背后定有人在从中做鬼。明知如此,却还要来邀你前去实在是……”

“有意思。”

蝴蝶斋满不在乎地答应了。

“怎能不去?为了日后之用,把她也一起带去吧。”








两日后的阴沉午后,狂四郎、蝴蝶斋与叫阿千的姑娘三人一起,从横滨村北方青木村的海滨骑着驿马出发了。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威严地停泊海湾中的一艘千石船。

“形状真是奇怪啊。”蝴蝶斋说道。

这时,阿千小声嘟囔道:“许多像豆子一样的小船堆积在了一起。”

“那是从美国买的捕鲸用的母船。走私船里速度最快的当属捕鲸船了。”狂四郎解释道。

不多会儿——

狂四郎一行人就坐在了宽敞的中舱里面。与船长李相玄隔着张桌子,他们坐在了对面的交椅上。

李相玄这个男人其貌不扬,鼓鼓囊囊的眼皮阴沉地垂在眸子上,瘦削的脸颊向里凹陷着。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装成一副豁达沉着的模样,但紧闭着的厚厚红嘴唇,以及细微的举止,都显露着他精悍的年轻朝气。头上系着白棉布头巾,身上的衣服及细筒裤也都是白棉布质地,脚蹬一双黑皮靴,没有佩剑。

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

简单寒暄过后,李相玄说道:“那么,恕在下贸然,请观看我的魔术吧。”

说罢,他让家丁将两个玻璃茶碗中分别倒满红酒和水,说他将不使用任何别的容器,而把它们换掉。

他先将一张白纸置于装满水的茶碗之上,把茶碗颠倒过来,正好放于盛酒的茶碗之上。然后,他将纸稍稍抽出一点,露出一条缝来。于是,通过缝隙,密度大的水向下,密度小的酒向上——慢慢地流动起来,却没有融合在一起。整个过程根本没用任何机关和道具。

接着轮到蝴蝶斋表演。他向主人借了五只茶碗和五粒豆子,将豆子逐一置于茶碗之中,盖在桌上。然后,他从一端一个一个揭开茶碗,前面四个茶碗全都空了,而最后一个茶碗中五粒豆子全在里面。

李相玄夸张地表达了敬佩之意,然后缓缓站起,走到角落里的一个又大又圆的笼子旁。笼子是用棕榈制的,他拿下盖子,确定了里面没有东西后,就让家丁钻了进去。接着,一尺四五寸长的双刃剑一下接一下从四面八方插进了笼子中,每插一下都伴随着家丁凄惨的悲号。但是,当他把剑拔出来,打开盖子后,家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吭哧吭哧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那么……在下也变个稍微惊险的吧。”

蝴蝶斋拿出结实的细麻绳,把阿千手脚绑在了椅子上。

“能请您准备一把短枪吗?”

李相玄闻言颔首,从白上衣里面拿出一把镶嵌金银的精致短枪。

“请瞄准她的胸口。”

蝴蝶斋指了指阿千的心脏,枪口隔着桌子锁定了那里。

蝴蝶斋看来兴致极高,一面笑着,一面将两手举至眼前,来回搓了搓手掌,“啪”一大块白绢布伸展开来,把阿千从头到脚全蒙住了。

“请开枪。”

听到指令,李相玄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

轰然枪响,白绢轻盈地飘舞在空中,下面已不见了阿千的身影。桌子下传来“嘻嘻嘻嘻”的清脆笑声。

“哦!”

李相玄往桌子下一看,不由得发出异样的呻吟。

暴露在李相玄视野中的是个一丝不挂的赤身裸体。纯洁得足以用月中白雪来形容。那温润的肌肤被她内在热烈的天性所激发,毫不吝惜地编织出了妖艳的媚态。

李相玄与其说被她清纯丰满的柔肌所迷住,不如说对蝴蝶斋更胜一筹的神技嫉妒得更上火。他丝毫不掩饰眼底燃烧着的敌意,紧紧盯了一眼蝴蝶斋,然后转向狂四郎说道:

“眠先生,这次轮到你来展示日本第一的剑术了。”

狂四郎沉默地抱着手臂。

桌上的钲被叩响了。

门开后,一个以黑亮的钢铁铠甲护住全身的中世纪打扮武士缓缓走来。

他右手持宽剑,左手携盾牌。

“眠先生,怎么样,你能杀了他吗?”李相玄笑问道。

生平第一次遇上西洋铠甲的武士,狂四郎一面冷眼望着对手,一面平静地低声道:

“只要不是魔神,便没有杀不死一说。”

“请动手吧。”

听到催促,狂四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武士喀嚓喀嚓向前迈了五步,然后右脚“咚”一声踏上前,将圆形盾牌挡在面前,剑直刺向前,从钢铁铠甲中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喝。

看到他那架势中到处都是破绽,狂四郎露出了苦笑。

原来如此。若是剑术一般,要做到将钢铁一刀两断可能并不容易。但狂四郎身怀居合拔刀斩的玄妙绝技。

居合是在觉察到敌人动向的瞬间自鞘中拔刀斩杀敌人的技巧。敌人把刀高高举起,“铮”一声撕裂着空气砍下的刹那,其招式已被扼杀。因此,无论对手用多么威风的武器,保护自己都不成问题。正如斩断岩石、隔空击物一般——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这些都可谓此一心法之极致。

眼前这西洋铠甲武士几乎就等同于一个稻草人。

不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因为他自己拥有不可端倪的神速绝妙的气势,狂四郎才抱有如此疑问。但是,这疑惑如果没有细心体察,结果必是粗心失误。那样一来,狂四郎就不算是个通晓剑术的人了。

当狂四郎正在满心疑惑的当口,对方一点点逼近前来。

忽然他猛地一惊,无想正宗竟然自己脱鞘而出,朝着敌人的盾牌“啪”地撞了上去。原来盾牌上有强大的磁力。

——糟糕!

武士将他的剑吸走后又轻巧地向后跳了一段距离,看到此番情景,狂四郎心下自嘲道。

——哼。武器居然是电,没有想到。

“哈哈哈……”

李相玄哄然大笑。他右手中的短枪一点也不疏忽,已瞄上了狂四郎的下一个动作。

“你输了,眠先生。实话跟你说,我跟被你杀死的冯·艾克是一伙的。这是艘海盗船。我们不仅掠夺货物,也会抢人。把日本的女人带走,到国外高价卖给那些有钱人。而且,日本的艺妓大都技艺娴熟,可以带回去交给职业人员管理。至于蝴蝶斋先生,也会被带到外国,让他表演像刚才一样精彩的魔术……但是,眠先生,你这个人很危险,不能带到国外。不过,在日本有人想以高价买你的人头。虽然我是打算给冯·艾克报仇的,但我也是商人。不如把你卖给备前屋大赚一笔好了。哈哈哈。”

这时,响起了蝴蝶斋平静的声音,他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说道:

“哈,这可不太好说啊。”

“你有什么不满吗,蝴蝶斋?”

“阁下刚才说过,眠先生乃日本第一的剑客,本人是日本第一的魔术师,对吧。”

“说了。”

“日本第一的两人同在此处,被当作瞎眼的鲸鱼,被阁下这种不过尔尔的朝鲜防人[4](叉)扎到,不能喷水呼吸,只吹了个泡泡,还真是对不住先祖太阁大人啊。阁下凭借的只是一把短枪。但那玩意儿真的靠得住吗?阁下刚才窥视桌下,被姑娘赤裸的身体迷得目瞪口呆之时,在下作为日本第一的魔术师,手上可会没过动作?若早已将阁下短枪中的子弹悉数卸除,你还能如何?”

“什么!?”

这一瞬间——

狂四郎整个身体如风一般飞速向铠甲武士袭了过去。

武士在空中翻转一周,轰隆一声被摔到地板上时,无想正宗已回到了狂四郎手中。

“李相玄!这次不要耍任何花招,堂堂正正地决一胜负吧!若你是冯·艾克的兄弟,想必你是一流的剑客,为了表示敬意,那就等你穿好那身铠甲。这点宽容我还是有的。”








风土记中记载有:

“神奈川台位于地势颇高之处,从此望去,东南方眼界开阔,是为胜景之地。自久良岐郡洲干港可遥望步行十二天距离之森林,更远可至横滨弁天神社。皆因此处多断崖峭壁,如屏风竖立,故文人骚客以‘锦屏海’之雅号称之。逐一数去共分四屏,其上多古松虬蟠纠结云云……”

狂四郎在这眺望绝景的袖浦的一个山口的断崖边,悠然地坐了下来。

眼下,之前那艘朝鲜船被拖拉到这奇岩耸立的野毛浦海滨。

“真慢啊。”

他低声说完,缓缓站起身。这时,金八沿着已成坡道的大路,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先生!来啦!

金平船荡漾



随后扬起帆



咻咻咻



哎呀呀”

他高高举起双手,滑稽地扭着腰,唱道:

“贩卖人的船啊真可恨啊



俺这身子万万卖不得呀



专心地划你的船吧



弄湿俺的身子真是讨厌



翻滚的波浪,睡不稳的梦



一回想啊,心里就着急



擦干眼泪的袖浦



哟哟、哟嘿哟、嘿哟”

他边唱边跳一通之后,扑通一屁股坐到了草丛里,呼哧吐了口气。

狂四郎慢悠悠地走向了大道。

哟呵、嘿哟

哟呵、嘿哟

伴随着充满气势的吆喝声,四顶四人抬的快轿排成一排,沿着坡道向上爬来。

狂四郎一声不吭地往路上一站,挡住了去路。前杠轿夫卷着舌头大声骂道:

“快让开!再磨磨叽叽,把你从悬崖上踢下去!”

当他视线撞上狂四郎的眸子时,本能地感到一股让脊背发麻的压迫感,顿时骇得双腿发软。

狂四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喊了声“备前屋”。

备前屋从最后一顶轿中走下来时,稍微落后一段距离的浪人护卫们突然脸色一变,跑了上来。

备前屋稳住他们,微微笑道:“竟然被阁下伏击了,真是意外啊。”

狂四郎也冷笑道:“前几日我应该说过,你从御行松树根旁挖出来的进口金六十贯,早晚我会来取走的。”

“您来晚了一步。这轿中宝贝自然有,但没有金子。”

“我知道。里面是要卖给朝鲜船的女人吧。金子么,我已经拿到了。”

“你说什么?!”

备前屋双眼迸发出蛇一般狠毒的光芒。

“你把金子交给李相玄,应该是让他从外国给你偷偷采办各种奇珍异宝吧……不巧的是,他死了。”

“是你干的?眠先生!”

备前屋脸上的神情变得难以捉摸。

这时,断崖上的金八给插在草丛中的白烟管点上了火。

“备前屋,你就慢慢欣赏吧。”

追着狂四郎的视线看过去,备前屋呻吟一声。

在剧烈的火势下,浓烟被高高地吹向天空。与那烟柱相对的红色旗帜眼看着被从船头吹落下来。

然后,按今天的时间算,还不到五分钟,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朝鲜船高耸入云的桅杆一折两段,眼看着就被滚滚的黑烟完全吞没了。

浓烈的黑烟每次被海风吹到,下面的红色火舌就熊熊燃烧着升起来,将平静的海面染成一面血色。

船体倾斜得厉害,波浪向海湾中一圈圈扩散开去时,山口已不见了备前屋的身影。他没有留下一句话,连句懊恼的台词都没丢下,甩甩手就撤了。就这点来说,他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恶人。

“金八,给那些女人松绑。”

狂四郎下完命令,就揣着手迈着平静的步子,沿着坡道一步步往下走去。

“嘿嘿,女御、女御、女御的女护岛[5],哪里带来的美人,大饱眼福。谁是梅来谁是竹呀,有松才有这福。哇哇哇呀……挑挑选选、随意挑选、任意抓呀,红鲤黑鲤和锦鲤,扛着抱着到玉床。游啊游,游啊游。”

金八一边扯着嗓子唱着,一边朝被丢弃在路上的三顶轿子走了过去。

那些轿中关着的都是已被赎身的吉原花魁。



* * *



[1]武藏七党:平安末期至室町初期,以武藏国为根据地活动的小规模武士团。

[2]宝来:室町时代的能面师。

[3]放下师:日本中世至近世在街头表演的魔术、杂技等的人,相当于现代的街头艺人。

[4]防人:在律令制下,为防止来自大陆的入侵,而被派往九州北部沿岸、壹岐、对马等地的士兵。

[5]日语中“女御”和“女护”读音相同,此处用的是谐音。





猿神异变





这里是两国斋戒场的曲艺场,眠狂四郎一边听着立川谈亭洒脱的讲解,一边尽情地在河岸边散着步。

秋日的午后,或许是空气比较清澈吧。不知何故,他的孤独感更加强烈了。

他沉默寡言,嘴巴绷成一条直线。那轮廓清晰的面容与往常一样,展现出难以接近的暗影。附近茶馆的女子即使给他打了招呼,他也是连瞥都没瞥她一眼。

“喂——这位武士。”

在一个拐角处,他被一名算卦之人叫住。东张西望的狂四郎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看到此人凝视自己的目光带着异样。

当然,他本可以视若无睹地走过。

“有事吗?”

“是的,我有一言相告,不收任何费用。”

来到两国的算卦先生,显出很有见识的严肃语调和神态,这是捉弄乡下土老帽的把式。不过这位算卦先生全身都散发着此道中人的气派,无论是眼色还是拿着卜签的动作都毫无漏洞。狂四郎突然对此事起了好奇心,走了过去。

算卦先生拿起天眼镜,就像是要将眼前之人吞下似的观察着狂四郎的脸。

狂四郎在天眼镜离开他的脸时,淡淡地微笑,说道:

“我知道我自己面露凶相。”

“确实是——”算卦先生重重地点点头,“我劝你离开江户一段时间……我入此道三十余年,从未见过你这样提前将近期凶事显露在脸上的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只要迅速离开江户就行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按照别人的忠告做过事。”

“你这种要强的性格,不自觉便会形成令人恐惧的凶相……人的智慧是有限的。强于行己,弱于受谏,怵于待禄,慎于持身[1]——圣人的教诲,如今在此细细品味,绝不是无用之言。因为您有着出类拔萃之相,所以想要给您忠告。”

“天鹅即使不洗澡也是天鹅,我的天性就是这样浑身是泥。事到如今,我还用恪守五戒[2],修什么来生么?”

狂四郎大方地掷给他二朱银[3],离开了。

“武士!听我说!我绝不会胡言乱语的,”算卦之人大声叫道,“我并不是让你永远离开江户。只是,离去一段时间就好了。也不用去很远的地方,去戌亥方向就好。”

走了三间多的距离之后,狂四郎回过头去,冷冷说道:“你是受谁指使来做此事的?”

“蠢,蠢货!无可救药的家伙!”算卦之人看着他狠狠地说道。

狂四郎穿过药研堀,走上幽静的大名小路,自嘲正在心情大好之时,却被说面露生命危机的凶相,真是岂有此理。

——我只按照我的活法,每天谨慎地活下去……任何时候,随时迎接挑战!








接下来一刻过后——

狂四郎将要回到中野三重塔后的隐宅。这时他正行走在市谷的谷町到番众町的道路上。

这一带坐落着珠宝寺、药王寺、俢行寺、道林寺、善庆寺,还有俗称瘤寺的自证院,是座耸立着宏伟山门的寂静之地,陈旧的土瓦墙连绵不绝。从这里伸出的参天大树的树枝,将头顶的天空掩盖起来,树根处已成暗色。

夕阳映照着树冠和寺庙的顶端,成群的红蜻蜓拍着翅膀飞动,景象非常美丽。瓦楞墙角的水沟中传来青蛙的叫声,草丛中传来虫鸣。

狂四郎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只听得附近传来了笛声。

在清爽的秋空中,这悠远的笛声猛地抽动着他的神经。

“——好奇怪!”

在回想起曾经听到的这笛声的时间和地点之前,狂四郎突然本能地感到紧张,觉得附近有一股杀气。

笛声从围墙的内侧传来。

虽说是围墙,但是已经坍塌了,可以自由跨越。

墙内是药王寺与修行寺夹杂着的一片空地。

这里俗称馒头谷,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废弃了。杂草丛生的谷中,仅有一间陈旧的庵室,名为素性庵。它大概与三十六歌仙[4]的素性法师[5]歌有一些关系。

狂四郎后退几步,从坍塌的围墙中窥视庵室。

在这片如同退潮般慢慢变暗的空地上,建有一幢充满着远古梦幻传说的房子,它隐约流露出高雅的氛围。

狂四郎看到树荫中影影绰绰地浮现一个白衣人,想必就是吹笛之人。他穿过杂草丛生之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庵室。最后,狂四郎伫立在庵室前流动着的宽约一间有余的小河边,抄着手呆呆地没有再向前。

只要懂一些笛子乐理的人,就可以感受到这支曲调序破急[6]的韵律中笼罩着难以名状的哀伤。这是创作于很久以前的曲子。

敢问曲子主题到底在何方?



不若查阅悲苦愁闷的世间,



艳阳下亦真亦幻实为虚幻。

可以说这首歌中的哀愁被美妙的笛声生动地描绘了出来。

但是,这妙音之所以能引得狂四郎一动也不动,并非是因为它那悲伤哀愁的曲调。

而是因为四年前,他遇到的一个异常情况现今仍历历在目。

曲调突然停止,狂四郎开口道:“冒昧,打扰一下。”

门打开了,出现的是一位白绢遮面的尼姑。

在黑暗之中,如同芙蓉般微微浮现的面容,带着她与这破旧庵室甚为相衬的妖艳。她显已是初显老相,却周身散发着高雅的香味。

“让您听到如此拙劣的曲子,请原谅。”她的一只手优雅地伏在榻榻米上,低头施礼说道。

“我想问问你,这首曲子叫什么?”

“忧喜门。您一定有所耳闻吧。”

“曲子是哪个时代所作?”

“平家,丢弃京城之时——”

“你为何在这无人的空房子中吹笛?”

“因为在这素性庵中,有很久以前平重盛[7]大人所建造的五重塔[8]。逃到远方的平家的年轻武士尊崇此塔,他来到这里后肝肠寸断,在塔下自尽而死。为了祭奠武士的灵魂,我吹奏了忧喜门这首曲子。”

“原来是这样。”

狂四郎行一礼,转身离开。他踩在杂草上,口中喃喃道:

“戌亥方向吗——”

那是先前在两国河岸被叫住时,算卦人所指示的方向。这位算卦人待狂四郎消失在墙外后,慢腾腾地从庵室后面出现,让人有些意外:

“眠狂四郎,去山那边了吧。”

听着算卦先生说着,尼姑充满自信地答道:

“他一定会去那里。”








四年前的盛夏——

狂四郎为抑制住体内的狂躁,便出门游走,不知不觉登上了能看到浅间山[9]的信州[10]高原。

从沓挂到追分先是走了一里多的山路,后来途中变为几乎无路可走的樵夫路。他漫无目的地在樵夫路上行走着,渐渐深入山坳,突然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周围是苍郁的落叶松密林。只有这个地方,原野绵延,不论是凌乱的冷杉树,还是结满红色有毒果实的接骨木[11],非常清爽。

前方层峦叠嶂,处处悬崖绝壁,褐色的浅间山薄雾缭绕,划破碧空,连接天际。狂四郎选了一个孔雀蕨茂密之处,随意躺下。

阳光很是刺眼,凉风习习。

在这一尘不染的光辉中,在这清澈的虚空中,身心都融入其中。除了风的声音之外,还有各种小鸟的啼叫声。

狂四郎闭上眼睛,茫然地听着鸟啼。

他前夜宿在伐木人的小屋内,从樵夫那里了解了各式各样鸟鸣的声音。

低声“唧唧”叫着的是小啄木鸟,高声“哒哒”叫着的是青啄木鸟,快速清澈地高声“叮叮”叫着的是煤山雀。山雀拉长着声音“叮——叮——”叫着。“嘎嘎”叫着的是桄榔。在高高的唐松顶端,一边摇动着尾巴,一边安静啼叫着的是木云雀。

还有以美音而自豪的黄莺,以及声音粗浊的山鸠。

这鲜有人迹的山谷,完全是鸟儿们自由自在的世界。这是与武部仙十郎、美保代还有静香都不相识之时,孤身浪迹天涯的狂四郎。

这孤独之身在这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境,大约过了小半刻。不知不觉间,在虚脱无力之后,袭来的是难以承受的寂寥。

不知何时,夹杂着小鸟的叫声中,狂四郎的耳边传来了横笛的声音。狂四郎的心中并不认为这是现实中的声音。

这是以前从未听过的充满哀伤悲愁的古典旋律。

狂四郎任由自己置身于白日梦中,意识好像分散成了许多块,飘在虚空之中。狂四郎认为笛声是一种幻觉。不知不觉间,压迫着全身的寂寥感随着笛声渐渐淡去。他突然睁开了双眼。

一瞬间——如同箭一般掠过的鸟影,距离他的眼睛数尺之遥。

——杀!

他全身感觉到了剑气。

狂四郎意识到这笛声与鸟鸣是在同一个现实世界中。

与此同时——狂四郎意识到了身旁所发生的变化,如同被针扎一般猛然惊醒。

只见无想正宗如同活了一般,从剑鞘之中渐渐滑入草丛,从狂四郎身边离去。笛声由破格调转为急调,剑非常迅速地被移动到灌木荫中。

就在这一刹那,狂四郎的身体如同猛兽般轻快地跳起,一把抓住无想正宗的剑柄。

他手按刀柄,猛然抽刀,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白光——整个过程不过一瞬间,但是狂四郎游刃有余地做到了。

啊!

伴随着异样的悲鸣声,只见那个地方飞起热浪一般的血烟。

狂四郎缓缓地提起剑鞘,望着这只紧紧握着剑鞘的满是皱纹的毛茸小手。他拨开灌木,只见对面一间有余之处,一头抱着孔雀蕨的大猿重伤昏迷。它被砍断的手腕上,鲜血汩汩地流着——

狂四郎放下剑鞘收起剑身,随意地捉起猿的后颈,急匆匆地朝着绝壁走去。

在绝壁上突然出现一个大洞,洞前立着一位年轻女子,她一只手拿着横笛——

狂四郎走到距女子二间距离后站定,眼神锐利地凝视着女子的面容。

真美!

只见她的眉眼中透着高雅的气质,白桃般柔软而丰满光滑的皮肤,是只有下凡的仙女才具有的特质。她并不浮华,洋溢着楚楚动人的清纯和美丽,对于狂四郎这个孤独的人来说极有魅力。

她身着天蚕纱制成的小袖和服,一尘不染的乳白色反而给她那古典的面庞蒙上了一层神秘感。

“我想听听你用笛声操纵猿猴盗走宝刀的原因。”狂四郎故意用阴险的语气问道。

女子低头回答:“不知尊驾来此。”

“所以,就可以随意偷盗吗?”

“……”

“吹起笛子,指使猿盗走刀或是其他的物品的就是你吧。”

女子并未回答,相反却跪下来乞求道:“请您原谅。这只猿是我的守护神。我并未说谎,无论如何,请您把他还给我。”

狂四郎记得来此地途中,在遥远的下方有一小片盆地。茅草的房顶很陡,奇怪形状的房子稀稀落落地散落在树间。

——这是平家避难者的部落吗?

——这位女子是那里的居民吧。

狂四郎凭直觉推测。

“人将猿作为守护神——原来是这样!”

他不逊地说道,继而想起一个传言,说的是很久以前在某国的山间,一年一度的祭礼之上,人类让猿舞剑。

女子神情严肃地抬起头来。

她眼中带着冷光,表明了她对于自己族外之人的极端排斥。狂四郎认为这是令人愤怒的顶撞。

“无论如何,如果你想要回猿,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您说。”女子道。

“拿你的贞操来换。”狂四郎直截了当地说。

女子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仰视着这位与众不同的武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很快背过脸去。

如果这女子表现出悲哀或是羞耻之心的话,狂四郎或许会改变这残酷的决定。但女子的脸上,明显地表露出的轻蔑神色,使狂四郎下定决心要这样做。

“既然你如此崇拜神灵,就用贵重的东西来交换吧。神与名声并不合我的胃口,我只能清楚地告诉你,遇到我这样的男人是你的不幸。”

那女子一直盯着狂四郎,她黑色的瞳孔中充满了深深的憎恶。

这紧张的气氛沉默持续了数秒后,只见这女子迅速走进洞穴。

狂四郎将昏厥的猿放在原地,慢吞吞地站在入口观望。

这是一个钟乳洞,洞里如同涂了墨似的黑暗无比。

女子在距洞口二间远的地方,浑身雪白地仰面躺下。

狂四郎拔出无想正宗,慢慢接近她,用鞘尾拨开她的和服前襟。就连浅蓝色的腰带也被毫不留情地拨开。狂四郎与女子白色的肌肤合为一体,在阴影深处未开垦的土壤里生长着生命的萌芽。

狂四郎无情地摘下萌芽,毫无留恋地抽身而起。突然,入口处受伤的野兽咧着嘴露着大白牙,双手在头顶挥舞,朝他猛扑上去。

狂四郎俯下身子如风一般从洞口滑出。他对背后的光景看也不看,只是用青叶拂去刀身的血腥,将刀纳入剑鞘,大踏步走了出去。

如同死人般仰面躺着的雪白胴体上溅满了热血,野兽的头颅远远地飞进了黑暗之中。








秋风起而白云飞——

算卦先生与尼姑的私语应验了。

狂四郎时隔四年忽然出现在能望见钟乳洞的草原上。

狂四郎站在曾经斩下猿的手腕之地,感到凉气刺骨。他默默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里,似乎连阳光都有些冰冷,有薄雾遮挡着这冷冷的阳光,从一片芒草地上飘过,这里寂静得吓人。小鸟仿佛也厌恶冷气,不知飞往何处去了,四周的景色变得萧瑟起来。

狂四郎行走在雾中,他的内心与湿漉漉的衣服一样,也是湿漉漉的。

这并非是因为他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此刻站在此处,狂四郎开始感觉到,四年前的孤独感远比如今的孤独感强烈。

——我也变成了一介俗人。

这种感慨也是湿漉漉的。

狂四郎从江户启程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是被诱骗过来的。虽然早已看破,但他还是执着地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到此处。

——我只能这样做,必须满足他们的期待。

狂四郎这样对自己说着,实际上可以说是荒唐可笑的。

但他在此之前的所作所为中,有哪一件不是荒唐可笑的呢?这一切都与现实中自己的梦想相差甚远,与为节操而死的领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在不违背自己的意志这方面,他无法避免遁入死地。

但是——

如今千里迢迢来到高山深处,狂四郎罕见地将自己的意志放置一边,令那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对方遂了心愿。他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执着多少有些令人费解。

因此发出了自己也变成一介俗人的感慨……

只听洞穴之中传来笛声。

狂四郎就如同被操控着一样迈着静静的步伐走了进去。

黑暗之中吹来的风,渗透于他的五脏六腑。

吹笛人潜伏在黑暗之中,随着狂四郎慢慢走近而渐渐远去。

突然,背后入口处,凄惨的音乐响起,他回过头去,入口被坍塌的岩石完全封死。

狂四郎也不吃惊,依然平静地向前走了几间远,来到弯成钩形的角落处。

此时,笛声早已停止。突然,瀑布的流水声从高处飘来。转过拐角,大约走了十间的距离,突然出现一个洞口,洞口前是瀑布。

站在出口处的狂四郎,透过瀑布,看到对面二间距离远的断崖之上有两个人影。

那确实是算卦先生与尼姑。算卦人手持短枪。尼姑是穿越瀑布而来的,全身都湿透了。

脚下,水雾层层叠加,掩盖住深渊。

——原来如此,他们早有预谋啊。

背后飘来奇怪的恶臭,狂四郎早已注意到这是一种剧毒。好像在岩石坍塌封住入口之时,已有这样的埋伏。

“眠狂四郎!受死吧!”

卦仙的叫喊声隔着瀑布传来。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狂四郎大声问道。

“她对于被你侵犯深感羞愧,当时就抱起猿神跳入了万丈深渊!”

为了复仇,四年间,女子的父母一直在寻找狂四郎。如今终于成功将他诱骗至此,两人的脸上露出了发疯似的兴奋。

“跳过来!眠狂四郎!”

“即使你是冒牌货,会占卜的您,难道不知道穷寇莫追这个道理吗?”

“废话少说!过来呀!”

狂四郎看到敌人使用的招式是属于无边流里霞斩,这是盲人山田无边斋所创的秘术。在同二天一流的宫本武藏[12]比武的过程中,两人激战数十回合后,无边斋的枪打掉了武藏二刀中的左刀。武藏立刻挥右刀将枪斩断。只见枪从枪柄前端“咔嚓”一声折断,与此同时,武藏飞身跃起,站在背后四坡屋顶的厢房之上,藏青色和服下摆已被枪尖刺破。武藏在砍断枪的同时,如同飞鸟般蹬地而逃。这是正确的做法,如果他一直保持原来的姿势,腹部一定会从正面被刺穿。也就是说,无边流里霞斩的诀窍就是,待对方砍断枪柄后,运气使枪尖犹如短刀般飞起刺入敌人的体内。

——啊!

狂四郎痛苦地呻吟。

这真可以说是到了穷途末路。毒药已烟雾缭绕地在他的背后扩散。

——无想正宗的圆月杀法难以施展,只能尽微薄之力。要破无边流,就必须让他尝尝鞍马八流[13]!

做出这个悲壮决定的同时,狂四郎将拔出的无想正宗竖在头顶。如果他用刀尖对准对方的眼睛后跳入瀑布,落下去的水的压力会让轻捷的气势颓废,导致无法使用闪电攻击之术而成为枪的猎物。

狂四郎借用瀑布之力,挥刀径直砍将下去,用浑身之力突然踢向岩角。

“啊!”

只听算卦人目眦尽裂,口吐呻吟。

意外的是,狂四郎他那瘦瘦的黑色身躯如鲤鱼般径直飞起,消失在瀑布之后。

接下来的瞬间,算卦人看到头顶六尺之处,划开水幕而出的狂四郎。他狼狈地叫喊着,慌忙出枪,但为时已晚。

狂四郎伴随着瀑布一同落下,一只脚蹬在枪头和枪杆连接的部分,高高举起的无想正宗朝着算卦人的头颅砍下,只见对方头顶到脖颈处断为两截。狂四郎从喷射着血沫的敌人上方轻轻飞起,移身到断崖之上。

与此同时,那尼姑也尖叫起来。她拿起短剑刺向狂四郎,却被狂四郎轻易地反扭住了她的胳膊。

怀着必死之心的尼姑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追随着丈夫,纵身跃入弥漫着蒙蒙雾气的瀑布潭。

狂四郎为他们默哀一段时间后准备离开。这时,他突然发现了掉落在脚边的横笛,便将其拾起。

悲剧的原因就在于这支横笛。

横笛被“啪”的一声扔了出去。它在空中翻滚飞舞,最终也一起消失于吹笛人沉睡的深潭之中。



* * *



[1]出自《孔子家语·颜回》君子的四种道德,即:实行德义时坚定,接受劝谏时柔顺,得到官禄时戒惧,修养自身时谨慎。

[2]五戒:佛教语,在家信徒必须遵守的五条戒律。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3]二朱银:江户时代的货币之一。一两的八分之一。

[4]三十六歌仙:日本平安中期,藤原公认遴选的三十六位歌人的总称。

[5]素性法师:生卒年不详,据史料推测为9世纪后半期至10世纪初人物。擅长对歌和屏风绘,歌风被评价为“轻妙洒脱”。三十六歌仙之一,有60多首和歌入选《古今集》和其他敕撰集,并有家集《素性集》。

[6]序破急:日本音乐、舞蹈、戏剧等中,就乐曲构成、演奏与速度设想为三部分或三阶段的理论用语。

[7]平重盛:平安末期的武将,清盛的长子。

[8]五重塔:由意为地、水、火、风、空的五层屋檐构成的佛塔。

[9]浅间山:位于长野县与群马县交界处的三重式活火山,海拔2568米,每数百年反复出现一次大喷发。

[10]信州:日本旧时的信浓国。

[11]接骨木:忍冬科的落叶灌木,生于山野。

[12]宫本武藏:日本战国末期至江户时代初期的剑术家、兵法家、艺术家。因与佐佐木小次郎决战而一举成名。晚年出仕于细川家。被称为双刀流的师祖。留有剑术书《兵道镜》,兵法理论著作《五轮书》、《五方之太刀道序》、《兵法三十五固条》。

[13]鞍马八流:又称京八流,剑术的一派。





妖异碓冰岭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眠狂四郎打算翻过碓冰岭时却迷了路。

浓雾中伴着小雨,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行。他在古老的道祖神祠堂的供品石上坐下来,茫然地发了会儿呆。

终于,雾散了。忽地出现在狂四郎眼前的,是正前方麦浪中的一座石塔。

法界万灵的文字下面,刻着一句偈语:

浅间山下 溪水津津 若供一杓 便是至仁

——供奉什么?

人们相信在深山里,必会流传着阴险怪异的传说。这座供奉塔,大概是为那些被妖怪幻化成的赏花客给害死的人所建的吧。

由于怯懦与无能,人类划定出怪异的区域,创造出妖魔鬼怪,对它们充满畏惧而被慑服。若将这种愚昧看作是人类的善良的话,那么我似乎也产生了傍晚时分的幻觉——狂四郎如此想道。

从险恶的小道下方,传来登山者的脚步声,狂四郎期待走来的是一个妖怪。

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普普通通、长着一张好人脸的半老樵夫。

对方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狂四郎。

“老师傅,这附近出没的妖怪,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啊?”

被这般询问,樵夫松了口气,眨巴着惺忪的细眼儿:

“迷路了吗,武士大人?”

“嗯——”

“你被饿鬼缠住了。”

“饿鬼?”

“嗯——专门缠住那些没进过山的人的恶神。”

在深山中行走的人,有时会突然感到强烈的饥渴疲劳而寸步难行。若没有人来搭救,便会饿死在山里。这个人死后又会变成饿鬼,缠住下一个路过之人将其害死。整个日本的山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怨念故事。

狂四郎觉得樵夫的话还是迷信之语,不禁有些失望,站起身来。

“出了这座山,会到哪个村子?”

“如果从这里出发前往安中就走不通,因为你进山的道路与安中所在的方向相反……而且,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了,不管去哪儿都是不行的啊。”

樵夫劝狂四郎到自己砍柴的小屋里留宿一夜。

听说那里还有温泉,狂四郎就跟在了那人的后面。

砍柴的小屋,隐藏在一处溪水哗哗回响的山谷中茂密的松树林里。

樵夫名叫总兵卫,家在三里外山谷间的一个村落。因为要砍些造宫殿的木材,所以他从春天到秋天一直住在山里。

总兵卫往地炉里扔了些柴火,一边请狂四郎喝浊酒,一边张开了因长久在山里而变得寡言的嘴,将话题转到了妖怪上面。

他说起了溪流里河童打鼓声的传说,深夜的山中等着人来从它头上跳过去的迎客狗的故事,出现在沓挂驿站哑市上七尺有余的深山男妖的传说,还有各种各样的山中女妖的旧话。

狂四郎并没有特意去附和,而是沉醉在浊酒的美味中,连总兵卫最后告诉他的“这件事,希望你一定要知道”这些话,也迷迷糊糊地没有放在心上。

这件事就是——

在这个山谷里,有两处流出温泉水的岩石缝。上游被屏风岩包围的那一处是绝对不可进入的。如果进去的话,四肢必会麻痹,心智也会模糊。巨大山神会随之出现,并且带来灾难。下游的河童岩之泉则非常温和,山对面暴动村的孕妇们,为了顺利分娩还会专门前来泡泡温泉,是安全的。

狂四郎对山神之事丝毫不感兴趣,转而问起了暴动村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总兵卫一边回忆,一边道出了村名的由来。

天明三年,也是著名的饥荒之年。

当时,即便是在这个大米能够自给自足的信州,村民们也都无一例外地吃起了掺入松树皮和麦秆而做成的饼,且吃光了所有的树叶、树皮。尽管如此,与上州相比,信州佐久地区田地较多的地方还没有饿死人。到了秋季,上州碓冰郡地区的暴动团突然冲破横川的关卡,向信州一拥而入,因为他们认为这里还有粮食。

暴动团如怒涛一般,从岩村田开始,一路抢夺了志贺村、内山、平贺、中込、野泽、三冢、樱井等地,最后冲破了小诸城下,侵入小县郡。因小诸藩目光短浅地视若无睹,暴动团沿着东山前进,逐渐显露出了从长村地区袭击上田的气势。据说总人数达到了一千八百人。

伊势山(神科)的名主庄右卫门,是以一刀流高手著称的乡士[1],拥有道场和众多弟子。他率领二十余名弟子,御敌于加贺川的桥头之上。

举着八杆驱邪幡的一千八百人,大声呐喊着,正欲从长村的曲尾组渡河突入伊势山时,庄右卫门使出家传的一刀,猛然杀了进去。眨眼间,数人倒下。弟子们也都显示出了不畏死的精神。上田藩的捕吏匆忙赶到,从桥的一头将想要逃跑的暴徒逮住绑上了。

与岩村田、小诸、上田各藩相比,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村子的名主,却仅率领二十余名弟子,就击退了一千八百人的暴徒。他的勇猛成为信州人的骄傲,口口相传。

事已至此,当时幸免于抓捕的暴徒已无颜再回上州,于是就在这座高原的山谷间建了一处村落,暴动村因此得名。所以,那里是完全被孤立于世的。也就是说,他们与平家的余党、土蜘蛛族[2]、恶路王[3]的后裔是一样的。据说他们即便与本地人在路上遇见也会背过脸去,不与外人接触。

但是近些年,怨恨渐轻,也有人来到哑市上进行交易,毁村的无礼之徒也几乎不复存在。据说这种情况是因为在数年前,暴动村的年轻人中,有三个最为残暴的兄弟,因他们过分毁村而恼怒不堪的各个村子,选出代表冲进暴动村,抓住了这三兄弟,在人前挖出他们的双眼,又将他们驱逐到山里。此事之后,才有了在哑市上卖草编篮子和蓑衣的约定。

“……在信州,败逃者不能待在他乡人的育林木区小屋。因有这样的地方风俗,所以暴动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排斥,生活艰苦。”

樵夫自身似乎也是他乡人一般,感慨颇深地结束了话题。








翌日清晨,晴空万里,周围山岭的脊线清晰鲜明。树林映照在阳光下,浓淡截然分明,山里充满着清凉的灵气。

狂四郎沿着溅着白色水沫淙淙流淌的溪流,走到了悬崖边。

水老鸦“哔——”地发出响亮的叫声,挨着狂四郎脚边游过了岩石。头顶的树梢上,猴子和松鼠闹闹哄哄,将狂四郎的孤独感化为了舒畅。

终于——

下到总兵卫所说的河童岩(很像河童蹲下来的姿势的巨大岩石)处一看,三坪有余的天然浴池上飘荡着淡淡的热蒸气。

涌出的热水汩汩流出,从岩石两面溢流而下,形成瀑布。在数尺之下的浅滩上,能够看到聚集在苔藓上的雅罗鱼敏捷游动的姿态。

狂四郎一只脚踩在滑溜溜的岩石上,伸出手摸了摸,很是失望。

江户长大的狂四郎无论如何也无意去泡这温吞吞的热水。

此时——

远处传来说话声,狂四郎下意识地躲到了岩石的后面。

只见从长满掌叶铁线蕨的斜坡上走下来三个年轻女人。她们操着乡音浓重的方言大声说着话,下到浅滩边的岩石上。她们一齐一层层地解开束带,将草木染的布棉袄“嗖”地脱下来往旁边随手一扔。三个人的裸体都非常健康,四肢健硕,腹部都高高隆起。

她们相互丈量着隆起的肚子,哈哈哈大笑大闹过后,灵巧地滑过滑溜溜的岩石,哗啦哗啦地走到温泉里。

她们之间的对话很难听懂。不过在听了一阵子后,狂四郎终于听出这几个女人肚子中的孩子都是同一个男人的,不禁哑然。

那个男人,似乎是村子的首领。

——这与山操木客的行为差不多啊。

她们对这种不伦的关系不以为然,真的将这当做是女人自然的生理现象而欢喜地照顾着自己的身体。她们朴实微笑的样子,已足以令狂四郎感到吃惊。

的确,她们丝毫没有忌惮,各自说着与那个男人的原始行为,发出爽朗的笑声。看样子,村子的首领真的是非常公平地将官能的喜悦分配给了这些女人们。

……当母亲知道夜里来到女儿闺房、早上回去的奇怪女婿的原形是住在深山洞穴中的一条大蛇时,她就用菖蒲和艾叶做成了堕胎药让女儿喝下去,结果在盆子里生下了几枚蛇卵;山姥与神的使者(狼)相爱,生下了白发童子,几年后她被长大的白发童子挑逗,在被爱抚的时候,怀孕生下了狼崽;雪妖被樵夫驯服,生下了力大无穷的鬼童……生活在对朴实的妖魅传说深信不疑的深山中,人们的行为也与此相近吧。

狂四郎此时又回想起了自己凄惨的出身,突然就对那些泡在温泉中的女人们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他慢慢地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女人们发出尖叫,连头都沉到了水里。瞬间,水花四溅,她们以一种狼狈的姿势争先恐后地滑下浅滩,抓起衣服逃跑了。

狂四郎用阴沉的目光看着她们,低声骂道:

“一群臭不要脸的!”








狂四郎忽地想起那个总兵卫强烈告诫他不要跨入的温泉,于是出发朝着上游的屏风岩温泉走去。此时,正值黄昏时分,远处飘来乌云,大山在浓雾中朦朦胧胧。

狂四郎特意选在黄昏时分前去。

远远望去,只见那座天然温泉蒙蒙般的白色水汽袅袅飘起。

与下游的温水不同,这里滚烫的泉水从屏风岩的裂缝中喷涌而出。

——有瘴气呐。

这种臭气,给接触到的指尖带来酥麻的刺激,狂四郎虽然感觉到了,但还是坦然将自己脱光,融入雾气中。

泉水很浅,盘腿坐下,水只到胸口。他惬意地迷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时间在此凝固。

突然,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已被黑暗包围。

长年累月的疲劳,像是一下子迸发出来一般。狂四郎觉得全身极度倦怠。这也只是一种恍惚感。

——瘴气厉害啊。

他明白自己长期使剑所锻炼出来的身体的强壮程度,刚打算从水中快速站起时,不禁愕然。

四肢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摁住一般,完全被剥夺了自由。连一根手指也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可恶!

狂四郎第一次感到惊慌,气得咬牙切齿,浑身想运气发力。这反而产生了反作用,阵阵晕眩袭来,他的呼吸变为无意识的呻吟。

狂四郎把后脑勺一下子靠在屏风岩上,所有的肌肉麻痹无力。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似乎感觉到树木向自己压迫下来,眼前的一切景物都飘飘然融入黑暗、浓雾与热气中。

狂四郎产生了幻觉,似乎看见无数如萤火一般的小小绿光点在黑暗中交相飞舞。这让人想到俘获人类的魍魉的欢喜之舞。

那时候——

狂四郎发现了在前方突然出现的三个可怕的高大怪物,个个七尺有余。核桃大的眼珠在黑暗中炯炯发光。而且,那眼珠骨碌骨碌地,看起来似乎很狡猾地迅速转动着——

狂四郎隐隐约约辨认出,每个怪物的手上都抱着个女人。他凭直觉感到,那些女人就是早晨在河童岩的温泉中泡澡的孕妇们——与此同时,他想到这一定又是衰弱的五官所产生的幻觉。因为女人们的事情无意识地留在了脑中,所以才会出现在自己的幻觉中。

幻觉中怪物们的行为很是残忍。它们将痛得打滚的女人的头突然摁到热水里,提上来,挣扎,再摁到水里……然后将死去一般精疲力竭的女人们夹在腋下,消失在黑暗中。

那之后,狂四郎就失去了意识。当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时,看到了总兵卫盯着自己的那张不安的脸。

他正躺在砍柴的小屋中。

“总算逃过一劫啊。”

总兵卫并未责备狂四郎,尽管自己已那般忠告过他,但狂四郎还是下到了迷汤里。

“您看到了吧,大眼珠的山神。”

“嗯——”

狂四郎坐起身来,试着捏了捏两只手,却完全使不上力。

“毒气完全从身体里消失,大概要花四五天时间。好好休息吧。”

但是翌日,狂四郎已经基本恢复了体力。

傍晚,狂四郎坐在地炉边,对着担心他的总兵卫一笑,请他给自己一碗浊酒。

总兵卫看着咕咚咕咚灌酒的狂四郎,感叹道:“不死之身啊。”

“老人家,不好意思,我想让您帮个忙。”

狂四郎似是忽然想起来,开口说道。

“什么忙?”

“我想让您去趟暴动村,看看怀着村子首领孩子的那三个女人,有没有从河童岩的温泉回去。”

“您看到她们被山神抢走了吗?”

“嗯——”

那到底是不是幻觉呢,狂四郎疑惑起来。

第二天大清早,总兵卫就翻山走了,午后一回来,就说道:

“村子里一片骚乱啊!”

“是吗。那果然不是我的幻觉啊。”

狂四郎突然对那些消失在黑暗中的怪物燃起了强烈的斗志,默默想了一会儿,问道:

“老人家也见到过那些怪物吧?”

“见到过。村子里也有两个人见到过,听说他们还请来了修验道来祈祷消灾——”

“最近,有突然失踪的女人吗?”

“去年春天,倒是有一人——”

据说那家人为了送女儿出嫁,让她坐在饰马上。出了门口,在将要点上火把之时,她却忽然从马背上消失了。虽多方寻觅,但终是不知去向。然而,今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其母干完仓库的活,准备回到正屋时,发现了如幽灵一般伫立在门口的女儿的身影。她大吃一惊,赶忙跑近,但身影转瞬之间就被吸到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与总兵卫所在的村子相隔一座山的驿站客栈家女儿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个人。四处游走的卖油小贩的老婆,在横川的关卡处突然消失了。可是第二天,她就被砍柴人发现了,衣冠不整地被勒死在附近山上的山白竹林里。

狂四郎听完,用满不在乎的腔调说道“看我惩治一下那些妖怪”。总兵卫用一脸骇人的表情摇头婉拒。

“劳烦您老人家将我带到那些家伙的栖身之处吧。”

“带到栖身之处,你知道在哪儿?”

“这附近,应该有大家都畏惧而不敢靠近的山。从很久以前妖魔鬼怪就盘踞的山——”

“这,这,有是有这样的山啊——”

“那里有古老的洞穴和枯木林吧。肯定有像猫头鹰那样的夜禽栖息的地方。”

“如您所知。在不能进的山里,的确有大量猫头鹰栖息的枯木林。”

“劳您带我到那里。”

“什、什么时候?”

“现在。”








云海之中挂着一轮满月,下面飘浮着薄棉般的云彩。

原本——总兵卫和狂四郎一边拨开灌木丛一边攀登的伐木小道,被包裹在漆黑一片的树下阴影中。总兵卫提着的小田原灯笼,将草木映照出奇异的红色影子。

总兵卫走在前面,他背着竹子编成的笈,里面放着装满了三升多油的油壶。

伐木小道绕着山脊一上一下,蜿蜒曲折,通往那座神秘的山。总兵卫自己也几度迷路。道路被草木遮掩,红灯笼的作用有限,于是不得不依靠树木刚被砍下的痕迹、草被踩踏的痕迹以及不知何人走过的痕迹摸索着前进。

就这样——两人默默地行进了大约一刻钟。

总兵卫直起弯下的腰,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

“您累吗?”

“习惯走夜路了。就是有点儿冷。”

狂四穿着单衣,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阵阵凉意。

“惩治山神……能行吗?”

总兵卫似乎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他的声音非常沉闷。

“夺走那些女人的,不是山神。”

“那是谁?”

“老人家您曾这么说过吧,几年前,暴动村出来的那几个坏事做绝的恶棍兄弟,被赶到了深山里。他们就是犯人。”

“可、可是,那几个兄弟,眼珠都被挖去了呀——”

“但是,老人家您见到的那些家伙和我瞅见的那些家伙,大眼珠都发着光……”

“是、是啊。如果那些家伙是假山神的话,那眼珠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就是妖怪之所以为妖怪吧。”

狂四郎轻笑一声。

突然——

总兵卫“噢”地叫了一声,呆若木鸡。狂四郎迅速挡在了他的前面。

黑暗中——一棵枯萎的树上,两个炯炯发光的大眼珠。

视线移动——

那里、这里,无数的大眼珠在空中散乱着——

“老人家,假山神的眼珠,就是这个哟。”

“哎?”

总兵卫还是没有明白过来的样子。

“人类这种生物,一旦变得残缺不全,就会想方设法来弥补缺陷。没有眼珠的话,就利用其他生物的眼珠,将其变成自己的东西一般。如果狗的眼睛可以的话就用狗的眼睛,猫头鹰的眼睛可以的话就用猫头鹰的眼睛。这需要非常艰难的训练,才能造出自己的眼珠。这不是很拼命吗?他们向我们展示了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狂四郎将总兵卫背着的笈取下来,拿出油壶,放在左手上,吩咐道:

“老人家你在这里,如果看到信号的话就点火。”

他一边走一边将油一点一点地洒在地上。

走了不到两间远,青白色的火球从树上无声无息地朝着他的脸直直俯冲下来。

无想正宗劈开黑暗——

啪!

猛禽落在脚边。

走一间远出现一只,走五步同时出现两只——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尖锐的鸟嘴的袭击,狂四郎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斩杀掉。走了有一町有余,枯木林里已经撒下了一条油迹带,终于在月色朦胧中发现了目标栖息之处。

那是一个建造得结结实实的原木小屋。

狂四郎匆匆走近,将还余有很多油的油壶“咣”的一声摔在了门板上。

这就是信号。在林子入口等着的总兵卫,将灯笼里的火移到了地面的油带上。

熊熊燃烧的火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顺着狂四郎留下的痕迹烧了过去。猛禽发出奇怪的叫声,恐慌地扇动着翅膀。这时——

从小屋中猛地冲出来的,是狂四郎在屏风岩温泉那儿误以为是幻觉的三个怪物。

狂四郎正冷笑着看着他们。

每一个男子的头上,都停着一只猫头鹰。他们将经过训练的猫头鹰当做自己的眼睛,在夜晚的山野中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你是谁?”

“暴动村那些混蛋!”

狂四郎仔细看着他们手举砍刀、从三个方向一点一点逼近做出迎击的姿势,不禁佩服:

——原来如此,这可是了不起的训练。

在熊熊大火蔓延的枯木林中战斗,实在很没劲儿。

狂四郎一挥无想正宗,他们头上的眼珠就逃掉了。

回归盲人状态的三兄弟,身上沾满了纷纷扬扬的火星,痛苦得胡乱挣扎。狂四郎无视这令人唏嘘的场面,进入被通红的火焰啃噬的小屋中。在里面,横躺着三个孕妇,已没有了呼吸。

夜空渐渐发白之时,总兵卫为狂四郎送行。狂四郎站在碓冰岭的那个供养塔旁边,远远望着从深山中升起的薄烟,那是尚未燃尽的余火。

“承蒙关照……老人家讲的妖怪故事,时时萦绕脑际,令人难以忘怀。”狂四郎笑着说。

总兵卫眨巴着他那细眼,道:“您今天所做的事情,在村子里,早晚会变成天狗传说一样的传奇故事。”



* * *



[1]乡士:日本近世在农村经营农业的武士。或享受武士待遇的农民。

[2]土蜘蛛族:日本神话传说中指古代不臣服于大和朝廷的土著人。据传个子矮、四肢长。

[3]恶路王(Akuroou):于桓武天皇(781—806)时代兴兵作乱的传说人物。为板上田村麻吕所败。别名「大丈丸」。





家康骚动[1]





“这不是眠先生吗?”

不经意间听到有人叫喊自己的名字,狂四郎回过头去。

“是田岛屋呀——”狂四郎笑道。

这里是甲府[2]连接着城勤番役[3]所的长土墙的锦町的大街。

背后,甲府城高高耸立的城楼,将这寂寥澄澈的秋空截为两段。

“想不到,居然在这儿能遇到您。”

“你是来做什么的?是来抚慰流放至深山的那些人们吗?”

当时,对于旗本,有一种被称作甲府胜手的放逐处分。在江户,如果旗本有了过失,就会被发配到甲府城戍守。与流放到海岛相同,他们无望活着回到江户。因此如果从支配头领那里接到甲府胜手的命令,一家人就会陷入悲痛的谷底。这被称为“山流放”,即流放到深山的意思。

“这是……奇妙的拍卖呀。”

田岛屋上着罗纹短外套,下着茶宇绢平和服短裙正装,在一旁冷笑着。站在他身后侍奉的小吏,小心翼翼地抱着细长的包裹,看起来好像是竞拍的物品。

众所周知,田岛屋是个木料批发商,拥有深川市十八大通的这个贮木场。狂四郎在福岛县大新地町的五明楼这个娱乐场所里和他结识。两人相谈甚欢,在一起流连五六日也没有让人丝毫不快。田岛屋的这种风流人物的做派真是让人感叹。

如今,这位男子年轻时的轶事仍然为人津津乐道。据说有一天,风流雅士们在一起聚会之时,田岛屋金丝绾发现身。朋友们戏谑称他是只戴这金丝一天。他意气用事,那以后三年始终戴着这金丝——而且,有一天,去吉原的引手[4]屋游玩之时,艺人和艺妓也来到这里,田岛屋不顾这是夏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支起一个火盆。他还对众人说今天天气寒冷,请大家到火盆旁边来。但众人全都畏缩不前。一位晚来的上了年纪的艺人解其用意,走近火盆,烤着火看着,看起来是灰的东西其实是白砂糖,烧得旺的炭火其实是小金币。这位艺人得到了火盆里全部的金币,高兴得手舞足蹈。

年过花甲之后,他并未再在如此挥金如土的游玩中显露身姿,而是尽可能不引人注目。这时候的他看起来性情淡泊,自愿选择与狂四郎这样难以接近的人结交为朋,花心思逗他们开心,并以此作为自己的乐趣。总之,田岛屋真正成了通晓世故之人。

就是这样的一位男人,今天刻意来到甲府,带了令人艳羡的珍贵之物来竞拍。

但是,狂四郎并没有说想要看看这个名品,只是与田岛屋肩并肩一边走一边交谈。

“好久不见啊。我盘坐打禅已有五天左右,直坐得腿脚发麻”,狂四郎说道。

从信州回来的路上,狂四郎突然想起甲府爱宕山下长禅寺的住持,于是离开高崎[5],越三峰山[6]来到此处。数年前,狂四郎偶然间与以名僧著称的住持在东海道[7]结识。

田岛屋看着狂四郎的脸,愉快地邀请道:

“来我住的地方坐坐吧。”








田岛屋和狂四郎一起去的是旅店的预备房间,其他房间住着的是有身份的人,这从正门边停靠的华丽轿子即可看出。其中还混杂着漆成黑色并画有金家徽[8]的唐草莳绘[9]的豪华女轿。或许,田岛屋获得了运送重要物品的御用送货商人的资格,才住在这里的。

房子是一上等客房,面向模仿假山溪流构造,建有夜之岩桥的庭院。

沐浴之后,两人接着你一杯我一杯地相互敬着浓稠甘甜的本地酒。其间,田岛屋好像想起了什么,说道:

“稍等一下,我拿一样东西给您看。”

说罢,他解开放在床上的包裹,从古色古香的桐木箱子中拿出一件挂物,移走墙上的山水画,将此挂物滑溜地从上向下展开。

狂四郎若无其事地看着这幅画问道:

“——这是何物?”

说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图上画的是神话时代一位貌似女子的武者,两腮较宽,面色温和。用力拉弓,将一支箭射向天空。

狂四郎想起了以前读过的《神代纪》。

“田岛屋,这是全副武装的天照大御神[10]吧?”

“是的。”

……束发为髻,系裳为袴,持八坂琼之五百御统,鬓发缠于其上,背负千箭之嚢,腹有五百箭之筒,肘戴威严皮鞆,用力弯弓满月,手持剑柄,脚踏坚庭,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幅画与神代纪中描写的天照大御神极为相似……

只是一瞥,就能发现这幅画极为幼稚拙劣。

不过,画上写着的一句话确实是极好的笔迹:

“何人三箭定天山[11]。”

这句话歌颂的是中国唐朝的骁将薛仁贵只三箭就射杀三虏,虏军因恐惧而投降的故事。

在戎装的女神画幅上附上这么一句诗,虽妙趣横生,画技却很是拙劣。

“恕我直言,田岛屋,这幅画你打算拍卖多少钱?”

“一千八百两。”

“这样啊——”

狂四郎十分吃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哈哈哈,眠兄,我田岛屋也不是个老糊涂。如果这幅画货真价实的话,那才是怪事呢。”

田岛屋将长明灯移至壁龛。“请您看一下此画的落款。”

听他说着,将脸移近的狂四郎突然间眼睛亮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着“家康”,印章盖有“静胜轩二代”之内容。

静胜轩是太田道灌[12]在千代田城红叶山修建的宅邸。

文明八年秋,道灌在此举办和歌会,招待著名的心敬[13]僧都[14]。作诗之时,他在建长寺[15]的竺云写有诗句:

静自胜时心自闲,



钟天下秀寸眸间;



沧波倒浸士峰雪,



一朵芙蓉百亿山。

天正[16]十八年八月一日,移居江户的家康住进了未作修缮的静胜轩原馆,先对诸大名、旗本以及町屋进行了地区管理和修建的分配。很久之后,在庆长十一年春,才命藤堂高虎修建江户城。天正十九年的秋季新城竣工。家康将建在红叶山的外城用为隐居之所,静胜轩之名就此保留。后来家康隐居到骏府,静胜轩的号也随之移了过去。

因此,这幅画是家康隐居骏府之后打发时日的消遣之作。

如此说来,画质拙劣是情有可原,但据此索要一千八百两,实乃天价。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可是东照权现亲笔,而且画的是天照大御神,可谓珍品中的珍品。也是值得花街行家——田岛屋专门来一趟甲府的。

需要提醒的是,这是不可公然买卖的秘宝。如果事情败露,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都会被逮捕,流放至远岛。稍一不小心的话就会锒铛入狱。

不过,正因为如此,才引起了田岛屋的兴趣。

“话说回来,眠兄——我知道您能够识别此物是正品还是赝品。东照权现被称为东海道第一的武士。绘画技法是拙劣了点,如果此物为正品,我认为这御像中包含着统一天下的气魄——我这下贱的浪荡公子很难看出其中的微妙之处。请您告诉我您的判断好吗?”

“好。”

狂四郎抱起胳膊,再一次凝视着眼前这幅女神像。








几秒钟过去,狂四郎将目光移至田岛屋,低声道:

“我认为这不是真迹。”

“是吗?”

奇怪的是,田岛屋并未显现出失望的样子,只是微微苦笑,摇了摇头。

田岛屋虽说是晓事之人,但一下子扔掉一千八百两还能泰然自若,也是令人生疑。

“是谁卖给你的?”

“勤番御支配的松冈大内藏大人。”

享保[17]年间,柳泽吉里转封郡山以来,甲府城被轮流监管。卫士统领衙役四五年变更一次。

松冈大内藏在今年春天,刚刚成为管辖者来到江户。

“支配竟连赝品也看不出来吗?”

“让您见笑了。管辖大人那里,共有三幅画完全分辨不出真假。”田岛屋用平稳的语调说道。

松冈大内藏的家中,有德川家列祖所画的天照大御神的戎装像。这话题在文人骚客与富豪之间已被流传十余年了,有许多人请求一见,但是大内藏坚决不同意。

不过,去年夏天,山形城主水野大监物的江户家老拜访了松冈家,说他最近在修缮天守阁时,发现了附有家康“静胜轩二代”落款的天照大御神像,想要比较一下看看是否与大内藏家中的是同一物。这件事一经传出,好事者皆蠢蠢欲动。

松冈大内藏向水野家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说是这幅画与自己所藏之物丝毫不差,但想要代为保管再加以鉴别。听说这件事的好事者们终于按捺不住,一起拜访松冈家乞求一见,但是让主人点头是不可能的。今年春天,松冈大内藏成为了甲府管辖者,离开了江户。

不过——

大约十日之前,大内藏突然从甲府向江户的富豪们寄去了内容相同的信:

实际上,尽管前些年屡次要求,但我仍未让您观看列祖亲笔的天照大神御像,我想了想,决定将其拍卖。但是,关于此御像,我必须通知您一个新的事实。那就是发现了另一幅丝毫不差的御像。是从甲府勤番的宍户左近家发现的。宍户家曾经是交替寄合[18]五千石的大家,其父因过失成为咎小普请,处以甲府胜手的处罚。上个月,因为隐居的父亲去世,在整理房间时发现此御像。也就是说,这样一来完全相同的御像共有三幅。在这三幅之中,到底哪一幅是真,哪一幅是假,完全分辨不出,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在竞拍之时,我想以相同价格出售这三幅画,这是拍卖的条件。如您所知,水野家也为生计窘迫,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的钱。宍户家也是这样。既然两家都来拍卖此物,除去您府上所藏的御像,都是不可能竞拍的。也就是说,可能您府上所藏的御像是真品。因此,三幅画公平地以同一价格出售给想要得到此物之人。我想请您在知道其中两幅肯定是赝品的基础上,再来这里。

“收到信的共有九个人,没有一个人弃权,全都准时来到江户……这真是让我吃惊。我瞪大眼睛比较松冈大人书院的壁龛上悬挂的三幅御像,发现并无一分一毫的差距。我实在是敬佩居然有如此精妙的仿制品,对于这种努力,我觉得可以以同样的价格竞拍,那九个人也这样认为。松冈大人重新作了说明,会告知哪幅是本家的,哪幅是水野家的,从右向左分别是一号、二号、三号,然后竞拍。这时,我心里冒出了三幅画都想要拍到的野心。同时我也感觉到,其他的人也有和我同样的野心。因此,书院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首先,是一号,佐久间町的大地主和泉屋一下子出到一千两。我立刻对二号出一千二百两。对于三号,浅草平右卫门町的札差浜名屋出一千三百两……当价格抬高到一千五百两时,三个人全都作罢。但余后他人在心里已经决定无论价格飙到多高,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买到。最终抬高到一千八百两的高价之时,松冈大人已经无法忍受,制止:‘好了,大家想一个方法怎么样。’最终决定通过抽签来决定。有意思的是,中签的是最先出价的和泉屋大人、我、以及浜名屋大人……这个就是二号画像,但是到最后,松冈大人也没有说明哪一幅是哪一家的所藏……哎,既然这是我半发狂拍到的,即使知道是赝品,也只能是自作自受,无可奈何了。”

田岛屋坦然地笑着说道。

“你要是这样想的话也可以。”

狂四郎冷冰冰地回答道。

“剩下的两幅画中不知道哪一幅是真品。浜名屋大人因为有急事,今天已返回江户,和泉屋就住在对面的房间里。让他将画拿来,咱们比较一下如何?”

“不,不必这样。”

狂四郎毫无兴趣地摇着头,随意仰面躺下,睡起觉来。








突然——

就在田岛屋的房间里传来剧烈的响声和尖叫声的瞬间,在另一个房间休息的狂四郎一把抓起无想正宗,一阵风似的跳到院子里。

只见一个蒙面的贼人将女神画像的包裹夹在腋下,如同飞鸟一般从田岛屋的房间中飞身而出,一口气跑到岩桥上。狂四郎站在假山山脚的树丛中,悄无声息地挡住了窃贼的去路。

那贼人是一名武士。

此时已过了四更。天上没有月亮,只剩下漫天的星光。

狂四郎一言不发,那贼人也一言不发。

田岛屋来到走廊,制止跑过来看热闹之人。

一瞬间,贼人将包裹投向空中,同时拔出刀来,紧紧地盯着狂四郎。

包裹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落入溪流下的水潭,激起很大的水声。

“你知道吗,喂——有三幅相同的画这个谜团——”狂四郎直截了当地说道。

“呀——!”

两人拼杀的喊声响彻空中,相互交错的身影眼花缭乱。待两人距离数尺有余时,狂四郎地说道:

“太轻率了,年轻人。好不容易夺来之物,毫不留恋地丢掉,这足以证明你已招认明知道是赝品却来抢夺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田岛屋竞拍的是赝品?”

只听声嘶力竭的喊叫从窃贼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只见他右脚猛踏地面,用大上段剑法朝狂四郎砍去。

见招接招——狂四郎剑去下段——久违的圆月杀法的妖气从刀尖处挥洒出去。

贼人在世上只留下了短暂、浑浊的声音,便从高野槙[19]的树干上慢慢跌落到地面。狂四郎对走近岩桥的田岛屋说道:

“你让下人去和泉屋入住的房间,看看情况。他那里应该也有贼人潜入。”

确实是这样。

气喘吁吁赶回来的下人报告,和泉屋不仅物品被夺了去,因用随身携带的短刀抵抗,肩膀也受了重伤。

后来——

正在吃早饭的时候,番头匆匆忙忙地跑来告知,彻夜从江户赶回来的飞脚[20],黎明时分到达筱子山口时,发现一位富人装扮的商人被杀,可能是浜名屋。

他们将飞脚叫过来,询问了被杀之人的面貌和服装,证明正是浜名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连田岛屋也面无血色,神色不安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着狂四郎。

“好事如果过度的话,就会陷入这样的困境。田岛屋,别有失体面啊。”

“确实如您所说。”

“饮酒多了不醉都不行。”

狂四郎笑道,带上无想正宗,走出房间。








甲府城勤番支配松冈大内藏坐在位于支配宅邸南端凉亭的竹廊中。他虽已年过半百,但依然仪表堂堂,气度非凡,确实是有着旗本大身风貌的人物。

树木葱葱郁郁将四周包围,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给万籁俱寂的空气染上或明或暗的斑点。

在通往凉亭苑路的桥上,有一个人影在移动。大内藏的嘴角突然闪现出与他仪表堂堂的风貌完全不相称的淫靡微笑,眼中闪烁着嗜血野兽般的光泽。

只见从对面走来了一位身穿平安时代壶装束[21]的奇怪女子。

在《源氏孟津抄》中记载有,壶装束是当时女子外出时的装束。

将衣服从头上披下,头戴市女笠[22],摆左右两端束在腰间。唐绫和服的粗糙绘画带有复古的古色古香。被斗笠的红色丝带所系的下巴白白嫩嫩……

穿着粗带草鞋,跨着细碎小步,徐徐走来的风情,给人一种时光倒流回到遥远的平安时代的错觉。苑路两边的树丛,都是数百年的乔木,也深藏着这种幽邃的风情。

从乔木荫中突然出现的是与壶装束相搭配,戴着揉鸟帽,穿着水干[23]的牛童。他是个容貌秀美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毛拔形的括袖中露出的手腕和脚都如女子一般白嫩。

少年大模大样地朝女子走过去,张开双手,突然抱住她。

市女笠被撞飞,上衣飘落,女子那纤细的美丽面容,避开慢慢逼近的少年的唇,仰起脸。

坐在亭子内的大内藏立刻拿起放在身旁的宣纸和画笔,如狼似虎般地盯着这香艳的情景。

这就是大内藏的非人嗜好。

让小姓[24]和侍女装扮成各种各样的风格,尽量按他所想的表演男女之间的房事,并将场景画于宣纸之上。

小姓和侍女演技熟练地抱在一起,倒在路上,为了让大内藏作画而缓慢地展示着娇态。

小姓一只手将侍女的外衣、中衣、内衣层层掀开,露出她白嫩的大腿,将脸埋入侍女私密的衣褶中。侍女缓缓伸开双腿,好像不堪忍受这种陶醉感似的后仰,双手向后抓住垂下的树枝。

画笔捕捉到这种房事的画面,在宣纸上疾走……

眠狂四郎不知不觉地在凉亭的暗影中出现,他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悄悄靠近,虽然他看到了宣纸上的内容,但是正在狂热创作的大内藏并未意识到狂四郎在向他走来。

“这幅比天照大御神好那么一点。”

突然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般响起。大内藏像弹簧一样站起身,惊愕得颤抖起来,丑陋的脸庞开始僵硬。狂四郎咧嘴冷笑。

“在下眠狂四郎,既然你是御纳户头取的人,就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我拜访你是为了取回三幅赝品的钱,五千四百两。我想告诉你的是,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钱已经被田岛屋运走了。”

大内藏张开哆嗦着的嘴,嘴里干巴巴地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真是费尽心思地欺诈呀,大内藏!筹划了十几年,散布出像真的一样的谎言,你还真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啊。既然你太激动说不出话来,我来把你做这件事的伎俩抖出来吧。我不会说错的……你有一个下流的爱好,从年轻的时候不知怎的对画春画产生了兴趣。那时候,你想着利用这一天赋,赚一大笔钱。因此——你画了附有东照权现落款的天照大御神像。而且,这幅画宛如先祖传下来的家传之宝,你用它勾起好事者们的兴趣。让你得意的是,好事者们轻而易举地就上钩了。这样一来,只有一幅画不足以赚大钱,就如贪得无厌这一成语所言,你又画了两幅。你拉拢江户家老和咎小普请,在焦急的好事者之中选择了有万贯家财的九个人,让他们来到甲府。在这九人之中,没有一个人具备相当的鉴赏能力,足以看破这画像根本没有画出东照权现的气魄。然而,当三幅画放在一起展示之时,九人都被一个人同时占有三幅画这一欲望所驱使。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三幅画都是赝品。人的内心真是不可思议。竞争者齐聚,你煽动着占有欲,买家光着想这三幅画中哪一幅是真品,而变得焦躁而失去判断力。因此,一个人占有三幅画的话,真品就到手了。如果无法实现,他们就会为选择哪一个而红了眼。也就是说,直到最后,他们也不会有三幅画都是赝品的疑惑……你轻易地就能将五千四百两收入囊中。要是事情仅到此为止倒也罢了。但是将好事者送走之后,你又起了胆怯之心,这是不应当的。如果你不夺回三幅赝品,毁灭证据的话,町人就会拿着画洋洋得意地四处显摆。这样下去的话,朝廷或许会公开此事。即使是赝品,买卖附有东照权现落款的物品,必定不会这么草草了事。因此,你未雨绸缪,就要再将它们夺回。就因为这样,你命令手下干将来做这件事……怎么样,我推测的有什么不对吗?如果有,你给我纠正一下。你的兴趣顶多是让少年与小女子调情,将这种场面描绘出来罢了。既然只是这种程度,就不要再劳民伤财了,如果以后还有此等事,就请你小心点。”

狂四郎说完,抄着手缓缓走过。大内藏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突然本能地抓起短腰刀。

这在这时,狂四郎突然转过头来,冷笑着讽刺道:

“你使剑的水平还比不上画画。”



* * *



[1]家康:德川家康(1542—1616)。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

[2]甲府:山梨县甲府盆地北部的市,为县厅所在地。江户时代一度为柳泽氏的领地,后为天皇领地。

[3]番役:轮班执勤。

[4]引手:纤夫。

[5]高崎:位于日本群马县南部。

[6]三峰山:位于日本琦玉县西部秩父山地的妙法岳、白岩山和云取山的总称。

[7]东海道:江户时期的五条大道之一,东起江户西至京都,延太平洋海岸线的道路,沿途设有53处驿站。

[8]金家徽:金箔或金漆制作的家徽。日本江户时代,门第高的大名经幕府许可,可在旅行衣箱的箱盖上使用金家徽。

[9]莳绘:用漆画出的纹样。

[10]天照大御神:记纪神话中的神,女神。

[11]三箭定天山:郑仁泰、薛仁贵率军赴天山后,九姓铁勒拥众十余万相拒,并令骁勇骑士数十人前来挑战。薛仁贵临阵发三箭射死三人,其余骑士慑于薛仁贵神威都下马请降。

[12]太田道灌:日本市町中期武将。名资长。长禄元年建筑江户城。扇谷上杉氏的执事。后被误解,遭主公定正的暗杀。

[13]心敬:室町中期的连歌师,歌人,初名心惠,纪伊人,京都十住心院的住持。

[14]僧都:日本僧官之一。

[15]建长寺:位于镰仓市山之内的临济宗建长寺派的本山,山号巨福山。

[16]天正:日本正亲町天皇年号,1573—1586。

[17]享保:(1716—1735)在正德之后、元文之前。这个时代的天皇是中御门天皇、樱町天皇。

[18]寄合:日本江户时代,在“旗本”中俸禄达3000石以上的非在职人员。

[19]高野槙:日本金松。

[20]飞脚:传递紧急文件、金银等小件货物的搬运工,源于律令制的驿马,镰仓时代在京都曾有快马。

[21]壶装束: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女装之一,戴市女笠,着袿,是贵族女子外出或远行时穿的服装。壶装束从内到外包括:小袖—长袴—单—袿—打袿(打衣)—小袿。

[22]市女笠:帽顶有高巾子的苔草斗笠,原来曾为市女用的斗笠。

[23]水干:日本“狩衣”礼服的一种,衣领部有两根长带,穿着时将带系上。

[24]小姓:武家的职务名,江户幕府在“若年寄”的管理下,在将军身边担负杂役。





遗言赌注





说实在话,这是一位不可思议的浪人。

我从甲府出来,踏上通往江户的大道。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为何总想和他搭话。如今想来,这个武士带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或许,我这一生都不会再遇见这般的人物了吧——不经意间,灵感之类的东西开始涌动起来。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是那样。当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的一瞬间,我就不寒而栗,后悔跟他搭话。对方就是那样冰冷的眼神。

这好像是在经过胜沼町时发生的事情。我也十分惊讶,自己竟然选在前后无人的山坡树丛深处向他搭话。作为在日本各地行走的卖药人,我见过各色人等,但目光这般冷峻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不仅仅是冷酷的眼光。他那轮廓清晰的面孔,渗透着阴暗的颜色,显露出难以言说的孤独。

和他搭话之前,我能够感觉到的是,男子和服便装里面缠绕着孤寂的影子。

现在,我闭上眼睛,就不由得想起他冰冷的目光、血气方刚的肤色、矫健的肩膀等等。

只是,就像刚才所说,我刚被恶狠狠地盯着时,就不寒而栗,做出了这等出乎意料的举动,我吓得缩成一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想使僵硬的表情缓解一些,反而把脸扭成了一团。

但是,既然搭话了,就别无他法。

“如果是回江户的话,请让我和你同行吧。”

说了那样的话之后,我谨慎地向他躬腰致意。对方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迈步前行。

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由于平时职业使然,我本来能说会道,可那时不知怎么回事,跟着他走了两步,却完全说不出话来。本准备索性向他的背影说点话,却感觉从他的肩膀附近开始冒起了蒙蒙的妖气,于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一直这样走过了两个町,对方慢慢地转头对我说道:

“药商,既然结伴同行,就不要神经过敏啊。”

我却“啊”的叫了一声,十分慌乱,说道:“实在不好意思。”

我一边道歉,一边擦拭着脸上的冷汗。两人并肩行走,他沉默的举止,却有另外一种亲切感,使我惊慌不已。

之后……我喋喋不休地对他拉扯着闲话,而对方却完全没有随声附和。但是那之后,说不出来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心底里的温暖也不知不觉涌到我的胸中。

我忘不了他揣着手,目不斜视走路的速度,即使是习惯了长途跋涉的我,也仍是气喘吁吁地,追赶不上。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笹子峠[1]有矢立杉这种大树。往昔,武士们经过这里的时候,都向这种杉树射箭以作为对山神的敬奉。

大树的旁边有一块天然的石头,上面雕刻有这样一首歌:

武士供奉的箭簇满是痕迹

寂寞山神前耸立一棵杉树

恰巧,正要从这里经过时——

“留步!”

一个尖厉的声音喊过来。

昏暗的树丛中,阴沉沉的天空下,一个可疑的人从一块石碑后面探出半个身子。他的体态和手上拿着的东西,在昏暗中难以立刻分辨出来。

透过微光仔细观察,此人好像是一个混混,他正当中年,身材消瘦,凹陷的眼睛不停地闪着光。他把弓拉满,瞄准这边的浪人。

浪人不慌不忙,平静地问道:

“怎么了?”

“我估计你怀里有四五十两金子,把那些金子都交出来!”

面对威胁,浪人微微一笑,还口道:

“如果是打劫,为什么迟迟不射箭呢?或者,你认为我是会在威胁面前发抖的穷浪人吗?”

于是,那个男人信口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

“你的命运一点儿也不确定呢。”

“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如果不让你站住,箭射出去的话,你的生命就飞到另一个世界了。也就是说,你的生命掌控在我的手中。我以你的生命为赌注,你以身上所有的钱为赌注,掷骰子决胜负。”

“弱者的冠冕堂皇的歪理啊。”

“在矢立杉前面的石头上放上骰子和罩碗。与你同行的小子去拿起来掷。如果骰子出现的是偶数,你就放下手头的钱走开。如果骰子出现的是奇数,你们就可以全身而退。”

“太会耍花招了吧。”浪人揣着手,依然平静地说道。

“我是依靠骰子生活的人。今晚猿桥[2]的赌场需要本钱,那里也是掷骰子。明白的话,就快点!”

“这个方案是有意思,不巧的是,屈服于威胁不符合我的性格……这不是谈判吗?如果我赢了的话,就取你的性命。这样就公平了。”

“好,好的!”

那个男人答应了。

我至今已浪迹天涯二十五年,不知何时也掌握了赌博技巧。

浪人命令我开始,我也毫不踌躇,用火点着提灯,放在矢立杉前面,把骰子扔进罩碗里,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转动罩碗,然后一下子扣在平坦的石头上,并且还轻轻晃动了两三下。

“胜败!”

几乎与男人的叫喊声重叠,我迅速拿开了罩碗,喊道:

“奇数!”

那一瞬间——

箭“嗖”的一声飞了过来,我猛然回头,那箭在我的眼前被劈成两半掉了下去。

几乎同时,黑色的身影滑入草丛。那个男的血像雾气一样飞溅到石碑上。他缓慢地踉踉跄跄走到路上,两膝合拢瘫坐下去。

“啪”的一声,剑入了鞘。

“走吧,药商——”

浪人催促道,我看着浪人若无其事的脸,目瞪口呆。

浪人走出三间远的地方时,俯首向地的男子,一只痉挛的手抓摸着土,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叫喊着:

“武士……喂,稍等。”

但是,浪人头也不回,依旧不停地赶路,我转过脸代他询问道:

“是否有遗言?”

“……今晚猿桥的釜屋的、文藏的……胜负、我明白了。如果是先奇数后偶数的情况则是偶数,一定没错。我算是明白了。看得清清楚楚。代我去……先偶数后奇数的情况还是偶数……”

留下这样的遗言后,那个男人突然无力地垂下身体。

我迅速追上了浪人,把那个男人的遗言告诉了他。

“真是执着的信念啊……遗言赌博也颇有意思。”

浪人低声嘀咕着,扔下了这么一句。








著名的猿桥据说是由成群的猿猴像大雁排列飞行那样,沿着桂川两岸的大树,一个接一个搭起横梁而架成的。那天夜里六刻,我们到达了那附近一个比较简陋的客栈。

我们在这个客栈住下,洗澡后安静舒适地喝着当地酒,已经是五时半刻了。我以为浪人没有真的听进男人的遗言。

但是,浪人突然拍手,招来了女佣人,询问道:

“釜屋的文藏开设的赌场在哪里?”

——这么说,是想赌博呢,我顿时兴奋起来。

在稍下面的藤崎,赌场就在那里很有来历的一座破旧宅子里的大厅里。

在去赌场的路上,我说道:“人们如果热衷于某件事情,到死的那一刻,会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吧。”

闻听此言,浪人笑道:“比如说,你在临终的床上知道了长生不老药的制作方法,一定会悔恨吧。”

依据客栈老板的话,所谓釜屋的文藏,就是以都留郡一带为势力范围的大庄家。蜂拥到赌场的三十多个人也尽是些富裕的主儿,无业游民只不过三四个人。

进入赌场的时候,一场赌博似乎胜负已定,房间里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文藏的首领好像在等着浪人一样,高声招呼道:

“喂喂,那么——向大家问好。”

待众人平静下来之后,首领接着说:

“今夜接下来请先允许我打断一下……庄家将会为这场赌博献上世间少有的赌注。现在,请看向这里。如果喜欢的话,就豁出来赌一把。”

庄家就这样事先打了一个招呼,用下巴向手下暗中示意。

从外屋出来一名美貌女郎。她有着众人皆没有料想到的容貌,光彩夺目,艳丽多姿。

这名女郎好像刚从被褥里出来一样,穿着一件绯红绉绸长衬衣,胸脯与和服下摆一片凌乱,显露着丰满的白色肌肤,媚态十足。

女郎双手被捆绑在身后,表明她就是庄家的赌注。她显得浑身难受,扑通坐下,可即便如此,也仍藏不住大腿内侧的春色。这对所有的人来说,无疑起到了诱使赌博的效果。

眉眼中有些不和善。可她的确有着即使在繁华的江户也毫不逊色的美貌。

突然,我回过神来,悄悄地观察浪人。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关心女郎,看那侧脸依然浮现着冰冷的神情。我再次被那边的景象所吸引。

文藏头领对众人眼神的游移很是满意,喜笑颜开:

“正如大家所见,这是超凡脱俗的美人。大家应该也听说过园弥,知道她在甲府的渡月楼里三年都是花魁吧。大家看到的眼前这位就是园弥。首先,请听一下她的来历。我以前关照过一个叫半三郎的无业游民,这家伙好像喜欢园弥,对她痴迷,有了为园弥赎身的野心。他急于想要筹措到一百二十两的大钱,于是在我的地盘中最重要的谷村的赌场内,蒙蔽了外行们的眼睛,使用了轰鸣骰子的伎俩巧妙地骗取了一百五十两。他直奔甲府,为园弥赎了身,二人携手逃往身延时,被我的手下连夜给追上了,半三郎被打死,女郎被领了回来。渡月楼里,由于不能让有了不吉之事的名妓回去工作,所以把她卖到哪里呢?这些都不近情理。由于实在没有办法,就把她带到了我这里。正如大家所知,我上个月刚娶了年轻的妻子。我这把年纪,要是对两个人都很疼爱的话,身体承受不了。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把这名女郎当作赌注。幸运的是,今夜聚集在一起的先生们都是有三妻四妾的主子。首先,要情绪高涨起来。不管金币堆多高,只要一百五十两就可以。赌场的礼物里有柔软温暖的血肉之躯的女菩萨,还是别有风味的。”

要是以为在庄家说这些话的时候,女郎会因为让一个年轻人丧了命,而难为情,想找个洞就钻进去的话,那就完全错了,事情完全相反。

女郎为了尽量抬高自己的身价,扭动着纤细的胴体,支起一条腿,白嫩柔软的肌肤丰满地隆起。她大幅摇晃着,好像对文藏首领的介绍不耐烦,就说到:

“各位主顾,我是渡月楼的招牌名妓,如果被贱卖就会感到羞耻,即使为了祭奠为我而死的半三郎,一百五十两也不多。大家都听着,作为对首领的回礼,请大家慷慨地参与吧。”

主动地强行推销,提高自己的价钱,众人都有点退缩了。








浪人突然打破沉寂的氛围,把小金币投入盆形蒲团里,一共十枚小金币叮当作响。

“哎呀,高价!”

中盆立刻发出了一声喊叫。

接着往里投小金币的是光着一只臂膀的年轻无业游民,他面目狰狞、举止粗鲁、态度严肃。

眼看盆形蒲团里金黄色的小金币越来越多,就像花一样盛开。三十二个人每人十两,结果一下子聚集了三百二十两。

取得下次比赛的资格的话,不仅有望往卧室里添上一位冰肌玉肤、国色天香的尤物,还能得到一百七十两金子。每个人的脸上自然也都显出紧张的神色。只有一个人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随着中盆尖锐的吆喝声,摇骰子的人一下子掀开罩碗,显示的是偶数,于是十六个人退下。

接下来一局的结果又是偶数,八个人又被刷下了。

第三局是奇数,于是只剩下四个人。

已经到了这种关头,作为旁观者的我也看得热血沸腾。

确实,死在矢立杉的无赖的遗言一一应验了。一生和骰子打交道的赌徒的执信念让我兴奋异常。好像是那个幽灵出现了,在观看着这场赌局。我不由得环视四周。

只有连战连胜的浪人面不改色,依旧十分镇定。他站得笔直,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他那副样子,好像说:“这事毫无悬念,我只是按部就班——不过就是如此,并无趣味可言。”

最后对决的是浪人和凶狠丑陋的无业游民,两人相对而坐,面前分别放着堆积如山的一百六十两金子。大家屏气凝神,场内鸦雀无声。

“罩碗!”

中盆的吆喝声响起。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浪人仰起头,用低沉但清澈的语调说道:

“偶数。”

无业游民像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浪人,回答说:

“好啊,奇数!”

——一定会赢的,赢……

我在心里叫喊着,但是也怀着强烈的不安,说不定到了最后关头遗言也有可能会失算。

“胜负!”

罩碗一下子被掀开了,划破了令人窒息的空气,两个骰子点儿暴露在三十多双发红的眼睛下。

“混蛋!”

无业游民发出了悲痛的叫喊声。

骰子点儿是五和三,合计是偶数。

“墓地的偶数!”

不知是谁,嘟囔出了一句非常可怕的话。

赌博的时候,五和三构成的偶数被称为墓地的偶数。骰子点儿的三的正下方是四,五的下面是二。也就是说,三和五的下方是四二[3]这种说法,作为凶兆而遭人忌讳。获胜的那一方有时候也会要求重新赌一局。

“武士,恭喜恭喜。请把女郎带走吧。”

文藏首领好像是为了驱散凶气,用开朗的声调说道。这时,园弥突然像歌舞伎闭幕时那样,发出了低沉的悲鸣声:

“时次郎!”

园弥呼喊着,缓慢地向无业游民的方向靠近,脸上呈现出无以言表的绝望表情。

时次郎忌惮于四周的讶异目光,慌忙站起,脱口而出:

“我赌输了!没办法啊!”

“时次郎!……我,我怎么办呢?我——”

园弥发疯了一般,裸露着膝盖,踉踉跄跄地想跨过盆形蒲团。

“你胡闹什么呢!”

中盆气愤地把园弥拽倒。

“时次郎——”

文藏首领严厉地看着时次郎:

“你既然那么没用,就快点给我退下。”

“是——”

无业游民向园弥瞥了一眼,转了一下脚后跟,在“时次郎!”的尖叫声中,抖了一下肩膀,一溜烟逃跑了。








小半刻之后——

我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园弥和浪人在后面并排走着,一同回客栈。

这是一个满天繁星,异常明亮的夜晚,不用灯笼也能看得清楚。

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猿桥时,浪人开口询问:

“你和那个男人已有约定了吗?”

“是——”

“半三郎为你赎身之后,那个男人想在途中抢夺。是吧?”

“正是这样。”

女郎用阴郁的语调,坦率地说着。

“时次郎也为了给我赎身,拼命地挣钱。只差一步,被半三郎抢了先。虽然也毫不隐瞒地向半三郎道出了实情,请他成全我和时次郎,可半三郎却不答应,于是索性诉诸暴力——悄悄地事先商量之后,首领的喽啰们追上来了……于是就——”

“也就是说除了用骰子决定命运之外别无他法了?”

“是——”

谈话中断,正好走到了猿桥中间。

突然,园弥发出一声尖锐的声音,桥板跺得咚咚响……我大吃一惊,刚转过身去,就看见园弥已经从桥上飞身跃下。

“哎呀。”

我忘记了害怕,探出身子往下看去,只看到了飞舞翻滚的和服下摆。园弥的身体像一条直线一样坠入河中。河流被黑暗笼罩,水声也被对岸飞驰而下的瀑布声淹没,一点儿也听不到。

“太粗心大意了。”

二次过桥时,我如此说道。但浪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实际上,他决不是粗心。

进入客栈的土台时,我突然看到那只手里握住的东西,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是浓密的长长黑发,在女郎纵身跃下的一刹那,浪人并没有抱住她,而是用刀切下了她的秀发。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并没有特意去问浪人,只是认为这实在是他的一贯行为。

第二天早上,秋高气爽,连心情都无比舒畅。

桂川沿岸的甲州大道风景别致宜人,在树林中穿行,自身也好像要被染上颜色。

自然地,我的聊天劲头高涨,看到浪人的嘴角数次浮现出笑容,我十分高兴。

经过小筱后,来到了立野。

从树丛的影子下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他挡住我们的去路,此人就是时次郎。

浪人刻意沉默着,面对凶狠地怒目而视的对手,一动不动地迎接对方的目光。时次郎拼命用奇怪的沙哑声叫道:

“把园弥的头发给我!”

浪人沉默片刻后,说道:

“你也是赌徒,赌一把如何?”

“好,同意。”

“我赌园弥的头发,你赌自己的性命就行。”

“一言为定!”

浪人不慌不忙地靠近断崖。

“请看下面的溪流。底下的岩石排列在一起,如果落在上面就会粉身碎骨。但是,如果落到岩石之间的水流上,只不过会浸湿衣服。正如眼前所见,岩石与水的面积均等。我现在就要把头发扔下去。如果你想要园弥的头发,就跳下去取吧。怎么样?”

时次郎望了下溪流,太阳穴上血管绷紧,嘴紧紧地抿着,神情严肃地转过头来,叫道:

“扔吧!”

浪人右手扔出那一把黑发,抛向距离断崖数尺的空中。这时,时次郎年轻的身躯对准那团黑发,像鼯鼠一般扑了过去。

刚看到他顺利地抓住了黑发,浪人忽地往大道上走了。落往深渊的时次郎怎么样了?浪人看也不看,就此离开。

我吗?我也匆匆忙忙地赶向浪人。直到现在,我自己也一直十分诧异,为什么不确认一下呢?那时候,我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向下俯视。



* * *



[1]笹子峠:地名,大月市·甲州市。“峠”表示山路最高处。

[2]猿桥:位于山梨县大月市,是江户时代“日本三奇桥”之一。

[3]四二:其日语发音和“死(し)に”相同。即“死”之意。





奇怪茶屋





——哎呀?

狂四郎沿着茂密的罗汉柏林中的伐木小道前行,立在一处颇宽的大路上,略一歪头。

眼前的杂草间竖着一个新路标,墨迹还很新,上面写着“右,至高山五里八町”,左方却没有任何指示。

他一眼就看出此路古来有之,不禁有了奇妙的想法。

从甲府返回江户的时候,狂四郎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便绕道诹访湖,出松本,一路行至这飞騨山中。

他随性地沿着大白川到达白山脚下,从地狱谷穿越御母衣,徘徊着来到了奥飞騨的深山之中。

将日本“表里”一分为二的分水岭便横亘在飞騨境内。南面称为“口飞騨”,河水落下山峡便成了益田川;北面为“奥飞騨”,高原川、宫川、庄川三河并流。因此,即便他是信步而行,只要沿着河道走就不成问题,正是料到这一点,狂四郎才一路徘徊至此。确实,要进入飞騨,沿河的道路只此三条……

果然不出所料,现在他正站在前往高山的大路之上。潺潺的水声自密林之下幽幽传来。

然而,狂四郎却看向相反的方向。

——为何这个方向没有路标?

他心头不由得涌起疑惑,路标如此之新,该不会是故意写下的吧?

太阳还挂在东方。自进入飞騨之后,狂四郎还未遇上一件奇怪事,这种无聊感驱使着他毫不犹豫地将脚迈向了没有指示的那个方向。

罗汉柏树林到了尽头,道路朝山岩裸露的悬崖半腰蜿蜒着。

不久,走到一片稀疏地长着些松树和灌木的平地,狂四郎停下了脚步。路在这里突然间断了。

前面一大片茂盛的芒草、艾蒿和开着小花的虎杖,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曳。

不过,这次狂四郎不再是一脸疑惑,转而露出了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

他这一路行来,只需目测一下前方,就知这一路上没有一棵参天大树。换言之,这是有人故意种上灌木杂草将道路抹去的,这么想来自是没错了。

狂四郎没有犹豫,拨开齐胸的草丛向前走去。

穿过平地,又是一片罗汉柏林。林中刚好有一条小道穿过。

穿过林子的时候,狂四郎再次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路变成了极其凹凸不平的裸岩山地,在明亮阳光的照射下,一大群蜈蚣爬出来,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挤了满满一片,看上去有上千只。

饶是狂四郎,也感到背后传来一阵恶寒。

狂四郎慢慢踏出一步,踩烂不少蜈蚣,也让他脚下哧溜打滑。一大群毒虫缓慢但开始成群结队地蠕动,想必是贪恋岩表的温度,狂四郎刚一走过,它们就又爬回了原来的地方。

狂四郎忍受着脚下传来的“噗唧、噗唧”这难以名状的不快感,就这样走了几丈远,身后留下一串褐色的足迹。








“哦!”

第三次停下脚步时,狂四郎抱起手臂,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

在游人罕至的山隘之上,一间茶屋出现在了狂四郎视野中,它的出现用“忽然”一词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而且,不管是茅草棚,还是柱子、墙壁,连悬挂在屋檐下写着“小憩处”三个白字的藏青色旗子也都是全新的。

这可比东海道驿站边上的茶屋要气派得多了。

——刻意将道路抹去,却又在此建一屋茶屋,怎么回事?

即便不抹去道路,但在这条没有竖一个里程碑,也称不上大道的路上也不该有间茶屋啊。

顺便一提,在当时,幕府对于大道的配置有详细的规定,比如街道上需设里程碑,种行道树,还规定了路宽等等,井然有序。大道宽幅为六间,小道也有三间宽。

这条路宽不到一间。以前还通行的时候,充其量不过是峡谷中的村民向高山运送年贡时所用的小道罢了。

除了奇怪还是奇怪。

当然狂四郎并非被狐妖迷惑。不过他自言自语道,若有人企图让他以为这是狐妖的诡计,那么这趟倒是来值了。

他往茶屋前一站,一个像是狐妖幻化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露出浅浅的苦笑说道:

——真是太巧了。

她肌肤白皙,脸颊微胖,表情稳重大方,与藏青色棉布衣十分相配。她这个样子随便带去哪个驿站都一定能受到欢迎。连常规的红色束袖带和围裙也过于在意,这点值得怀疑。

“请进。”

她微笑着低头施了一礼,身影便立刻消失在了里间。

狂四郎坐上矮凳,视线沿着险峻的山道一路看去,在远远的下方发现了一座村落。

几重颜色浓淡鲜明的茂密树林层层叠叠。一半峡谷虽然被遮挡住了,不过从树间可窥见远处用厚厚的茅草葺成的悬山双坡顶式屋顶、耕种的土地以及河道等等。

令他吃惊的是水田中未种水稻,河水干涸河床开裂,呈现出一片惨淡光景。

虽不敢断言今年定是丰收年,然而狂四郎一路经过的这些村庄的田间无一不是金黄一片。

唯独这峡谷中河水干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像是水稻全部枯死的样子,倒像根本就没有种过。在山坡上一块草席那么大的田里也没有一点绿色生命的迹象,荒废的样子让人不禁想象,村民是因为饥荒全都逃到别处去了吗?

狂四郎转过视线,看着里面蹲在烟囱前烧火的女子。

她躲避烟雾的身形妖媚多姿……

——不像是在山里长大的啊!

他直觉如此。

之后,女子端来茶和荞麦馒头,置于狂四郎跟前,一边说道:

“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今年也还算风调雨顺,那个村落是遭遇了什么灾难吗?”

“是的——”

女子表情无甚变化,答道:“因为河水停了……”

狂四郎正欲纠正她的说法,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女子平静的样子着实令人生疑。

“你是那个村子的人?”

“嗯,正是。”

既然是那样,脸上自然该流露些许忧郁之色吧。

狂四郎没有再问,伸手端起茶杯。

瞬间,女子眼眸中闪过一道锋利的光芒。

狂四郎读出这其中别有意味,他想使对方放松警惕,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看向屋檐下吊着的斗笠大小的蘑菇。

“这个叫什么名字?”狂四郎问道。

女子抬眼一看,说:“这个地方叫它香菇。听说是在深山中的熊小便之后长出来的。白天在太阳下晒,夜晚放在炉架上烘干,所以才变成你现在看到的这样黑乎乎的样子,很好吃的。”

她一面解释一面用眼瞟了一下狂四郎手边。

茶杯已经变空,放回到了托盘上。

“再来一杯吧?”

“不用,我想先躺一下。”

“您不常走山路,定是累了。请慢慢休息。”

女子兴冲冲地从壁橱内取出枕头和铺盖,请他躺到炉子边上。

狂四郎骨碌躺下后,立刻合上了眼帘。

那之后,不知过了几时几刻。女子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了出去。狂四郎除了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她溜出去外,自始至终连身都没翻过,她走后狂四郎继续迷迷糊糊地装睡。女子叫什么人来了——他已算准她要用的时间。

背后一间远,充满杀气的气息刚一靠近,狂四郎的神经紧张起来,精神一阵抖擞。

白刃在无言的气势下直直朝他后背砍来的刹那,狂四郎犹如插上翅膀一般飞身而起。

狂四郎右脚朝来人握刀的手一踢,左脚朝另一边的上臂踢去,然后用无想正宗的鞘尾重重抵上来人咽喉——只在一个呼吸之间,狂四郎便完成了这一连串动作。他看清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健壮小伙后,便朝站在土间被吓呆了的女子投去了一个微笑。

“茶杯变空不一定就是喝完了啊,小姑娘。”

说着轻轻一跳,到了她面前。

昏倒在地的年轻人四肢摆成难看的大字,一动不动。

“怎么?你不是那种会害怕的人吧。看你脸生得倒还端正,可不是这山里的人,曾在风尘堆里爬过一遭吧。你虽故意用方言说话,但你口齿清晰,是江户人吧,我可有猜错?”

女子凶恶的眼角抽搐着,一点点向后退去。突然间她一个翻身,“嗖”地从门口逃了出去。

她一口气横穿大路,正欲逃往树林中时,忽然感到臀部一凉,像是被冰块击中似的。就在这时她一下子慌了神,朝着一棵松树拼命抱了上去。

正当她想离开树干时,下体的秘部一阵疼痛。

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把刀刃朝上的刀自她臀部险险地蹭着两条大腿间的柔襞直穿而过,刀尖深深地钉入树干。

原来是狂四郎一把抓过年轻人手中握的刀,冷笑着投了出去,手法之快堪称神技。

女子踮着脚尖,紧紧抱着树干,肩膀急促地颤动。

狂四郎缓步走到她面前,笑道:

“如何?这松树抱起来感觉可好?不过松树也分好多种哪,有歌谣是这么唱的——第一棵是池松,第二棵是庭松,第三棵是下松,第四棵是志贺松,第五棵是五叶松,第六棵是高砂松、尾上松和曾根松,第七棵是姬小松,第八棵是滨松,第九棵是成排种的小松,第十棵是丰国的伊势松。总而言之,你抱的这棵是强忍离别不舍之痛,再(股间)相逢急不得,等待你的(松)枝啊,白刃倒立,轻拂而过的秋风中,随风伸展枝叶的扇松。这个很吉利吧。”

嘲笑了她一通后,狂四郎突然语气一变,说道:

“又是抹去道路,又是建茶屋,又是给我喝蒙汗药的……你耍这些花招究竟意欲何为?说来听听吧!”

“杀,杀了他!”

女子惨叫一声。

狂四郎立刻明白她这是想让晕倒在茶屋的年轻人听到。

苏醒过来的年轻人翻身跳起,如脱兔般从后门逃了出去。看见他逃走,狂四郎并无意去追。

他慢慢向前走近一步,猛一下踩上女子踮着脚尖的一只脚。

伴随着一声惨叫,女子又不顾一切地抱紧树干,想要往上爬去。

然而,穿过和服、贴身单衣和内裙前后的雪白刀刃不容许她动弹一下。

最终——

从女子口中迸出绝望的一句话:

“你去问独脚修行僧吧。”








让垂头丧气的女子在前面带路,狂四郎下到村落之中。刚一下来,村子入口道祖神石庙前的一个路口上,一个看似村长模样的,穿着带家徽和服的老者已带着数人等在了那里。一旁是那个从茶屋逃出去的年轻人,被五花大绑——

太阳耀眼的光辉已经褪去,正要往西山沉下。烧成火红的山帽云下飞过几只归鸦,嘎嘎的叫声听着有几分瘆人。

狂四郎刚在他们面前站住,老者便带领众人齐齐跪了下去。

“……如您所见,今年大旱,我们村穷得叮当响,连稗子、粟米都吃不上。仅靠着箭竹竹笋、款冬、干蕨菜、紫萁果腹,艰难度日。像往年那样误闯陷阱的小鸟今年也不飞来了;野猪、野鹿也不见踪迹;偶尔跑出来只猴子,村里的年轻人也没力气捉住它。所以,这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才会串通她,打您怀中钱袋的主意。这也是舍车保卒迫不得已才起的恶念。还恳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他们吧。”

老者啰里啰嗦说了这一通辩解的话后,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显而易见都是谎话,因为他们个个脸色红润。显然众人没挨过饿。

河水干涸必然是他们为了某种目的而人为阻断的。因担心被其他领国的人探查到他们的秘密,所以把道路也抹去了。但正因如此他们才心神不宁,放心不下,于是乎动了不该有的邪念,考虑到会有人大胆地冒险进来,就事先准备了阻止的手段,造出这间给人看来像是狐妖变出的茶屋来。

——看来是把我当成幕府派来的密探了啊。

狂四郎这么想道。

自元禄[1]五年后,飞騨这里便纳入到了幕府管辖之下。故而年贡的收取变得很宽大,代官、郡代也基本上不来此地视察民情。比如说白川乡,据《斐太后风土记》记载:

“以山脚下道路上的国境为界,东为本州境内,西为越前,将越前的两郡划归加贺国。之后年代不详,因存在上述两种国境无法决断。根据德川家的处置并未确定边界,权将越前加贺白山山麓十六村,加上越前本保阵屋,归于飞騨县令管辖。”

因为有这么一回事,故而无论幕府还是加贺藩对这些峡谷村落几乎都是弃之不顾的状态。

四面八方山岳耸立,山势险峻。除去宫川外,益田川、白川、高原川皆为湍急的河流,除了用舟筏进行黑市交易外别无他用,境内皆是石块众多的贫瘠土地,可以说这个地方每一寸土地都遍布砂砾,没有一片沃土。幕府将之收入直辖之内是因为在金森赖时改封出羽上山之后,没有一个大名愿意将这里收归自己领地。

换句话说,正因为这里是一个被执政者抛弃的峡谷,那么河水干涸、不追收年贡就说得通了。

狂四郎重新审视一遍整个村落。粗略数了一下坡度略陡的双坡屋顶样式的大屋檐,有十余幢。比盆地的面积少,这一幢幢的大宅子一定是为大户人家所有。其中,规模最大最气派的一家背靠南面的栗树林,威严地盘踞在那里。天棚就有四层。

“那是你的家吗?”狂四郎指着问老者道。

“正是。”

“让我借住一宿。”狂四郎迈步走了过去。








文武天皇[2]时代开始,飞騨匠人就声名远扬。《今昔物语》[3]中也曾写道,飞騨匠人在建筑雕刻方面造诣极高,跟百济的天才画师河成相比也毫不逊色。他们靠着自己精湛的手艺在日本周游全国。

来到村长家,往茶室的炉边一坐,狂四郎不禁感叹——名不虚传,果然气派。

木锛细刨过的顶梁柱,雕刻着精致浮雕的楣,格子顶棚,模仿扇面做成的自在钩的把手,一整块扁柏木雕刻的屏风——每一样东西都闪烁着一种高雅之美,让人迟迟不愿移开目光。

三个精心打扮的姑娘端来的晚膳食案、木碗和碟子,也俱是由树木纹理和色泽极美的紫杉精制而成。

“这就为您试毒。”

村长双手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先尝了一口酒,接着夹过牛蒡、豆腐、腐竹、山药汁、干紫萁等各类素菜一一试吃。

酒菜都极其美味。

狂四郎始终一言不发,一杯杯喝着他们满上的酒。

只是,像是突然想起似的,他开口说道:

“我想见独脚修行僧一面——”

“今天十分不巧,他去高山那边了。”

这句回答倒不见得是说谎。

最后——

不知何意,撤下晚膳的三个姑娘再度走了出来,隔着炉子在狂四郎对面拘谨地齐齐坐好,低垂着头。

“那么——”

嘴里咕咕囔囔自言自语着什么的老村长,伸长他的驼背,从神龛上取下一只白瓷罐,放在狂四郎跟前。

“请用——”

狂四郎揭开盖子一看,三个用树叶包着的什么东西在里面,叶子颜色各异。

“可否请你试毒?”狂四郎说。

老村长眨了眨他那爬满皱纹的眼皮,请求似的说道:

“还望您海涵,唯独这个没有试毒的仪式……但绝非什么奇怪的食物。此乃腌枣,请您挑一个吃下。”

狂四郎略一犹豫,随即将手探入罐中捏了一个出来。这时,三个女孩一齐抬头,视线仿佛吸上去一般齐齐看向狂四郎的指尖。

突然右边的姑娘脸颊绯红低下了头,看到她这神情,狂四郎立刻恍然大悟。他剥开树叶,一派泰然地将枣放入口中。

枣子酸甜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开来。右边的姑娘起身绕过炉子,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张纸,把枣核接了过去。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老村长一边晃着头,一边面无表情地小声说道。

那个姑娘领着狂四郎进了里面一间卧房。

对于这一套的行事规矩,狂四郎早有耳闻。

不知此为何时传下的旧习。大概是从选拔国造[4],命各领国的郡长官、郡次长时开始的吧。在那些穷乡僻壤,因无力置办招待大人物的酒席和歌舞,便想到了这奇妙的对策。说来便是把有壮阳功用的枣子置于处女阴门处暖二十一日,然后再拿出来一字排开,任视察官员挑选,被吃掉果子的姑娘则须当夜陪床。

这个村子也是如此。若有巡查的官员从高山阵屋来到这里,就如此这般备出枣来。

姑娘先服侍狂四郎就寝,退至一旁解下腰带,褪去衣衫,身上只留件绯红的长襦衣,战战兢兢地进了被窝。

……这陪床姑娘确实是个处女。

刚过四更,宅子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土窑仓库……土窑仓库被盗了!……金子,金袋被、被偷了!”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姑娘在里间卧房醒来时,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已没了客人的踪影,便大叫了起来。








黎明前的薄雾隐隐约约地遮挡着视线。狂四郎孤零零一人来到山隘口,独自坐在空荡昏暗的茶屋门前。

渗入肌肤的凉气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冻住了。

黎明好像就要从视野尽头的那片瘦骨嶙峋的山脊附近开始吧,高原上的早晨来得这么快。

不多会儿,淡淡的晨光如潮水般漫上了一整片山地。

狂四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脚步声沿着险峻的山路传了上来。“咯噔、咯噔”声音清脆响亮,因为有一只脚是用木头做的。

狂四郎算准离他两间远后,突然来到了路上。

“唔!”

带发修行的山中修行僧低吟一声,停下脚步。只见他散发披肩,半边脸庞有一块因烧灼而留下的丑陋疤痕,犹如被摔上了一颗烂熟的柿子般难看至极。山中修行僧背后跟着之前在这个茶屋的女子。

“世间真是有趣,兜兜转转我们又见面了啊,念念堂。”

狂四郎微笑说道。

今年夏天,以招灵的修验道[5]之名在江户名声大噪,在大目付小笠原带刀的府邸与魔术师蝴蝶斋较量,结果被识破真面目,与狂四郎一对一单挑却被砍掉一只脚。这个巨汉念念堂——神马将斋便离开江户,来到了飞騨山中隐藏了起来。

“你小子竟闲逛到这里来了……可恶!”

将斋眼球充血,闪着凶光,手中金刚杖一横。

狂四郎依然揣着双手。

“缘分这东西真让人猜不透啊……莫急!两只脚都没赢过我的你,何以见得变成稻草人了就能赢过我?……我不杀你。只要你乖乖从那缘笈[6]中把砂金袋交出来给我,便放你一马……你知道在那个峡谷河流的上游有砂金矿,便唆使村民将河流截断。然后打捞了大量砂金藏在了村长家的仓库中。而你,则在伺机将其夺走。这时我突然出现了。你从暗处望见我挟持着你的情妇下到村落,当时的惊讶之情可想而知。你不再犹豫,闯进仓库,盗出金袋,狂奔到了这里,但是……”

说到这里,狂四郎停顿一下,向前走了半间远。

“将斋,你夫妇二人重新洗心革面,在这里继续开这间茶屋,如何?我回到江户把砂金一事大肆宣扬一番,如此一来那些痴恋黄金之人必如蝼蚁般蜂拥而至。你们生意必然红红火火。先问一句,你干吗?”

将斋用浑身迸发出的骇人杀气作了回答。之后,他的喊叫声远远回荡在山谷,最终完全消失在清晨澄澈的天空。他巨大的身躯已经倒在地上,遍地的鲜血正慢慢地往泥土中渗去。



* * *



[1]元禄:日本的年号之一。在贞享之后、宝永之前。指1688年到1703年的期间。这个时代的天皇是东山天皇。

[2]文武天皇:日本第42代天皇,在位年自697年8月22日(文武天皇元年8月1日)至707年7月18日(庆云4年6月15日)。

[3]今昔物语:平安朝末期的民间传说故事集,以前称《宇治大纳言物语》,相传编者为源隆国,共31卷。

[4]国造:古代日本对臣服于大和王权的地方首领的身份之称呼。

[5]修验道:修行于山林以期感悟灵验的宗教,据称开祖为役小角。

[6]缘笈:修验者、行脚僧等背的有腿和启闭门的箱子,用于盛放佛具、衣物等物品。





花儿赌徒





关于那个奇怪的浪人,我还有一些故事想要告诉大家。

是的,之前我给大家讲了一个遗言赌注的沉重故事。这次,我要给大家讲一个时下流行的欢快故事。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会忍不住偷偷笑出声来。那位浑身一股妖气的浪人,竟然也有那么幽默的一面。一想到这一点,就亟不可待地想要再和他一同旅行。

我们一大早就离开了八王子驿站,渡过多摩川,在靠近对面谷保天满宫的鸟居附近时。

“先生!”

我指着走在我们前方仅有三间之遥的一个人。只见那人身披连帽防雨斗篷,一副赌徒打扮、身形娇小。

“那人,是个女人吧?”

“嗯”。浪人轻轻地应了一声。

第一次见到那个赌徒打扮的人时,我们正要过小佛岭。日暮西垂,我们步履匆匆地穿过深色的杉树林,被她超过去,也并没有十分留意。但是第二次在八王子驿站,我们寻找歇脚的客栈时,无意中撞见那人掀开了头上的斗篷。

——欸?

十分讶异。

她面部肤色虽然黝黑,但眼睛水灵灵的,唇形也十分秀美,下巴圆润,很明显是女扮男装。

——也不是没有女流浪赌徒,但特意装扮成如此模样,到底是为何呢?

望着她,我有些呆愣地思考着。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凝视,她转头盯着我,目光锐利。

看来她是想要彻底装成一个男人,故意使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十分严肃,盛气凌人。

此时,浪人已经走进客栈,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客人们一起待在八王子驿站。被她这么瞪了一眼,我急忙转过脸走了出来。

第三次见到她时,是我们刚过了多摩川大堤不久。抱着对她的兴趣,我一直注意着身后走在同一条路上的她。

在小佛岭,她超过我们走远的时候,浪人肯定就已经识破她是女扮男装了。

“为什么她要女扮男装呢?”

我歪着头思索,而浪人依旧什么也没说。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面前是多么稀奇的事物,他也面不改色,一副毫不关心的冷漠态度。即使这件事已经激起自己的好奇心,到了让自己采取行动的地步,他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甚至连一丝好奇的神色都没有。

当我们走过鸟居的时候,浪人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

“卖药的,这个世上,连神仙也有走凡人常走的大道的时候呢。女扮男装,也不是什么错吧。”

大家应该知道的,谷保天满宫在大路的南边,穿过鸟居,顺坡而下,侧面立于神殿前方。神殿朝南,而鸟居朝北。——不得不说,这真是奇怪的格局。总之,就是为了修建甲州大道,把鸟居的入口设在了北面。

对此,浪人大概会从心底嘲讽吧。

仅有一町远的前方,有一个破落的茶摊。浪人要了碗酿酒,因为我不喝酒,所以要了黄豆面团子。吃完一盘的时候,她也来到了这个小茶摊,坐在了小马扎上。我看着她走过鸟居时,不知为何就总觉得她参拜完后,肯定也会来这个小茶摊的。

虽然斗笠罩着脸,但是她的行为举止十分像一个赌徒无赖。她抬起一只脚,压在另一边膝盖上。和我一样要了黄豆面团子,开始吃了起来。但是,她吃东西的样子,无论如何看起来还是个女子。看着她,我不由得露出笑容。眼睛刚一眯上——

“喂!有什么可笑的!”

她突然冲我喊道,我吃了一惊。

我缩着脖子,浪人神情严肃认真,代我回道:

“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只是有些不伦不类。”

“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怎么能被这个身材瘦削的浪人小视呢!她厉声叫道:“去对面的梅林!”接着耸起肩膀,底气十足地要走。

浪人对着我摇摇头:“药商,这位小哥儿好像功夫不错呀,我可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的呀。”

“啊——”

连我都一副无法置信的表情,不知浪人为何会这么说。

“小哥儿,你也听到了这位浪人说他不太会比武。不管怎么说,可能是我的职业病吧,总是一副讨人笑的模样,给你造成不便,我深表歉意,还望谅解。”

我一个劲地对她道歉,忍住内心的可笑,忍得颇有些辛苦呢。








然后,我叫来了茶摊的阿婆,让她上酒。

“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劝道,女子望着我手中的酒,稍作踌躇。大概是打定主意把这当作修行的一部分,她默默地接了过去,豪爽地一饮而尽,我反而担心她到底有没有事。

她呼出一口热气,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膛,“喂!武士!你不是把我当成傻瓜在耍吧!”

斗笠下面,她那像猫一样明亮的目光射了过来。

浪人那副冷峻孤傲的神色,淡定从容的样子,无论是谁,怎么看都能想象得出他绝对杀过人。

“是啊,要是三年前,即使无聊也会去拼个你死我活的。”

“现在,为什么不愿意打了呢!”

“真是可怜啊!我是江户人,总是衣衫单薄。因为喜欢泡热水澡,所以变得迟钝了。”

“变迟钝了?”

“松平、稻荷、伊势屋疮,迟钝,蹒跚,吉原小剧、屏风、勇气、寄居、纸糊的松口菇、狗屎等等,这些都成了如今江户的名产了呢。”

这么说着,浪人模仿幽灵的手的姿势,伸了出来,上下挥动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她可能觉得浪人的举动比较好笑吧,脸上没有了之前的严肃戒备,身体微晃,打了一个哈欠。她这副样子,孩子气十足,毫不设防,让我不由得想笑出声来,眼睛赶紧看向别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一人骑马疾驰而来,大路上尘土飞扬,正好一位老农拉着一辆载满货物的车费力走到茶摊前面。见状,老农慌忙想要躲开马,瞬间脚一打滑摔倒在地。

“混蛋!让开!”

马上之人厉声骂道,同时抽出鞭子狠狠地抽向倒在地上的老农,又策马而去。

那人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武士,霸道至极。

老农被鞭子抽打,凄声惨叫,双手掩面躺倒在地,靠着车辕一动不动。

“哪来的畜生!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欺负老人!”

女子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扶起倒地的老农,把他搀到茶摊里面。

我凑近查看老农身上的伤,只见他一只眼睛血肉模糊,大概已经瞎了。我赶紧掏出药,给老农敷上。茶摊儿的阿婆说:“那人是府中地方官家的二少爷,是个十分残暴蛮横的家伙,被他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

听了阿婆的话,她愤然怒道:“妈的!地方官就了不起了!”

浪人接口道:“小哥儿,那个二公子又回来了。”

那语气像是在激她。

“好极了!给我等着瞧吧!”

她立马冲到大路中间,拔出寒芒四射的长刀。阿婆连忙前去阻止,她压根儿就不听。大概是酒精的使然,她勇气倍增。

说话间,马蹄声临近,她举起手中长刀,对着马上之人暴喝: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完全是一副同人拼命的架势,但在我看来,她的这副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那么浪人会怎么做呢?我对此十分好奇。所以一直注意着浪人,只见他随手捡起了脚边的两颗石子。

武士骑着马旁若无人地飞驰而来,看到一人举刀挡在前面,不禁厉声怒喝,也丝毫不放慢速度,立即拔出腰间长剑砍了过来。

瞬间,女子那隐在斗笠里的脸比路面都白,吓得面如土灰,像个怪物似的吼了一声,向前冲去。

真是个有勇无谋的人啊。

那个年轻武士看来马术了得,并不勒缰,而是巧妙地驾驭着马,躲过女子乱刺过来的刀锋,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看来他轻而易举就能杀了她。

突然,就在马即将接近她的时候,站在我身旁的浪人,“啪!啪!”掷出手中的两颗石子。

飞石像流星划过太空一般,我没看清到底是掷向那个年轻武士的什么地方,只听马上之人惨叫一声俯在马背上,马也狂躁地嘶鸣,竖立身体。女子对准马的下腹,一刀狠狠地刺了进去。

年轻的武士和马一起栽进了一片待收割的金黄色稻田里,随即昏死过去,一动不动。

“我真是厉害!”

女子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骂骂咧咧,神气地坦然说道,把这全当做是自己一人之功,在那里沾沾自喜,十分兴奋。

浪人突然走到路中间,她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耸了耸肩膀。

浪人什么也没有说,揣着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赶紧跟了上去。

“你还不赶紧离开这里?”我催促女子。

然而,“慌什么!我要是怕他一个地方官,还做什么赌徒!”

她装作不在乎地说着逞强的话,却也突然露出不安的神色,慌忙把刀别在腰间,和我一起并肩迅速离开了。








就这样,我们和这个女子又一起上路了。从之前她鲁莽的举动就能看出来,她真是个倔强有趣的女孩子。

途中,从她对浪人回答的只言片语中,仔细推断的话,就不难想象她为何要这副男子打扮了。

只知道江户的诸位,可能是不知道助乡[1]这一事情的。我先在这里跟大家说明一下,大家应该知道大名的参觐交替的季节是春天的三个月和秋天的三个月。也就是正值收获的季节。在参觐途中的驿站里,要有大名队伍,也就是所谓的助乡,即从驿站方圆一里至两里的村子里征出人马,凑成排场。这一现象发展到如今,竟然把征收范围扩大到方圆五里乃至十里的村子,并规定这些村子必须为路过大名提供助乡。可以看出大名参觐途中,排场得有多么大呀。

我曾听过这样的话,说是百姓就是被“不让你生,也不让你死”般统治着。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如此繁重的徭役,哪怕在农忙期,一旦有命令,也只能忍气吞声。

一旦被指为临时助乡,就要从十里远的地方赶来。当一天劳役,来往路程就得花费三天时间,正是人手不够的繁忙时节,这无疑是雪上添霜。虽说如此,要是找个人代替自己服役,在问屋场[2]雇个轿夫什么的,那么,一个人至少花费七百文,一匹马至少花费一贯钱,必须支付如此高额的费用。当然,问屋场花四成的钱去雇轿夫,剩下的六成会和驿站的官员们对半分。

民众被沉重的助乡之役压迫得苦不堪言,村庄里发生的凄惨故事不胜枚举。有的家庭被迫卖掉亲生女儿,有的家庭为了减少吃饭人口而出现老人自绝上吊,还有夫妇泣别、深夜逃乡等等惨事。若这是因为饥荒,那么还能忍受,但若这只是因为大名从封地到江户城参觐途中的排场所做的牺牲,那么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女子叫阿良,她们村就饱受助乡这一徭役之害。多年来,村子由原来的一百五十户人家减少至七十户;田地也是,本高八百石、新高三百石,然而可耕地减至二十多町。全村男女老少共有三百人,其中五十人因为必须去服助乡役,所以只能整日待在驿站,情景之凄凉悲惨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原本在产值高达千石的村子里,要是平均住有八百人的话,也不至于荒废稻田。然而,五百人都不到的话,那么一个人所要担负的农活就会重到令人无法承受。况且,其中还有五十个青壮年被征去服役。被逼到如此境地,肯定会激起民愤。

若是不想服徭役,就必须掏钱雇佣劳力代替,一般是每年共计一万四千人次、马四百匹,所需费用算下来就是一千两。那么贫瘠的村子上哪儿拿得出如此庞大的费用呢!除此之外,村子里荒废的八十户人家共三十多町的田地赋税全都被摊到剩下的七十户人家的头上了。于是,村民们不得不揭竿而起。

起义村民袭击了问屋场,杀掉那里的所有官员,抢了所有金钱。起义首领以此为筹码,去找道中奉行谈判,并提交了民愿书。然而道中奉行虽接受了民愿书,却把一行十七人的起义者全绑在十字架上给刺死了。

阿良在村民们揭竿起义的时候就是女扮男装,在袭击问屋场的时候,勇敢地冲在最前方,杀死了一名官员和两名驿站轿夫。自那时起,阿良就摒弃女装,一直作男子打扮,扮成赌徒模样四处游走。

我应该要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不能用这么悲惨的语调诉说这种凄惨的农民起义。然而这不是编造的谎言,而是确实发生的事实。虽说近年来,农民家里的次子、三子堕落成赌徒无赖的不在少数,然而我还是想说,他们并非全是讨厌满身臭汗的农活,羡慕那些在赌场上撞运气的赌徒们。

——这些姑且不论,阿良做好起义杀人的思想准备后,扮成赌徒模样四处游荡。其实早在村民暴动之前,我认为她就已经做好了扮成赌徒四处游历的打算。

话说——有一天夜里,府中的驿站、神户的茂兵卫家里设了赌局,去参加这次赌博,对阿良来说,这不是她第一次当赌徒呢。

而且,阿良用我们能够轻易就能识破的故作老练的语气对我们说:

“你们要跟我一起来么?”

仿佛她经常参与赌博呢,我差点笑出声来。

浪人却是一副十分严肃的神情,道:

“还望小哥儿你能带我去见识一下这种场合,我还从未去过呢。多谢了。不知是否能当场教一教我。”

我后来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狂笑。

是夜,聚集在赌场的有无业赌徒和问屋场的那帮家伙,可以说没有一个门外汉,全是老手。

当然,不可能会有像阿良这样的新手。不到半刻,她就输得精光。空有一身胆量,没有钱却一个劲儿逞强的话,就是个错误。

站在后面观看的浪人和我,对于眼前这一幕,其实在我们出客栈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我心里很好奇,想知道阿良输得身无分文后,会做出何反应。

“他大爷的!今儿晚上真是倒霉!”

阿良愤愤地骂着。

“喂,年轻人!”

打招呼的是本次的庄家,神户的茂兵卫。

“你要想继续玩儿的话,我可以借给你钱。”

“谢了,五两就够了。”

“什么!怎么说也得十两呀!”

“唉?”

“但是,你得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作抵押。”

不必说,一身男子打扮的阿良一进入赌场,就受到众人好奇的打量。她却毫无畏惧,一副赌徒做派,众人也无从调戏她。

庄家突然这么说,一伙人复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起她来。

——这庄家做的也太绝了吧!

我心中疑虑着,目光不经意扫向浪人,发现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浪人。浪人走到走廊,转头用眼神示意我待在这里看着就好。








“阿嚏!阿嚏!”

阿良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她身上没穿什么衣服,冻得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出现在路灯下,又奇怪又可怜。我正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穿时——

“我不穿!”

她一口回绝道,脸上一副逞强的模样。

“从这里到客栈,一路亮堂堂的哟。”

“无所谓!”

确实,她自胸部以下用白色粗布紧紧包裹着,双肩和双脚裸露在外,肌肤光滑细嫩,散发着幽香,无法掩盖她还是个单纯少女的事实。

在此处——经过以例大祭出名的六所神明的寺院时,刚过十点,大街上只有街两旁店铺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发出亮光,并没有什么人影。

——随她去也罢。

我不再管她,两人一起过了随身门,朝鸟居走去。

大约有一町半宽的参拜大道上,路两边长满松树和杉树,全是两人合抱、三人合抱那么粗的参天大树,茂密的枝叶把道路上空遮掩得密密实实,走在路上会令人产生一种步入深山老林的感觉。树上栖息着鹭、乌鸦等鸟类,能清楚听到它们抖动翅膀的声音,令人不由觉得这条路更加幽静可怕。

正待我们要穿过鸟居的时候,突然从阴暗处呼呼喝喝跳出来四五个人,前后堵住我们。

“你们想要干什么!”

阿良见状没有丝毫畏惧,十分戒备地看着来人。我因为事先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形,所以十分谨慎地溜到大树后面。

路上微弱的灯光照射在这几个人身上,看打扮装束,正是神户茂兵卫手下的喽啰们。其实,我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肯定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就在阿良豪爽地脱掉身上的衣服时,我瞥见茂兵卫那酱红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狞笑。既然他已经对阿良的身体产生兴趣,肯定不会就那么轻易放阿良离开。

这些喽啰们每人手中攥着一把太竹或是圆木棒。

“你们想要干什么!”阿良拔出腰间长刀,大声质问道。

“我们老大很欣赏你的胆色呢。请你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回去做我们尊贵的大嫂吧!哈哈!”

“休想!”

阿良突然朝一人刺去,只是她手中的长刀被人轻易弹掉。一击落空,她捡起长刀朝着喽啰们发疯般地一顿乱砍。

然而,喽啰们并不动手,他们像逗弄笼中之鸟一般,看着阿良拼命乱砍一气,想要等着她精疲力尽的时候,一举将她拿下。

然而——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啊!”

只见一个喽啰站在阿良面前,正要甩棒把她撂倒的时候,突然不知为何,就好像是有人让他摔倒一般,他的头突然朝阿良耷拉下来。

“该死的!”

阿良拼尽力气,对着那家伙的脑袋就是狠狠一刀。

看着这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摔倒、被砍死,无论是砍人的阿良还是那帮喽啰都觉得有些奇怪。然而,接下来又有一个人,想从阿良的侧面悄悄袭击她,还未得逞,突然跟游泳似的趴在地上,他的同伴们又吃了一惊。当然阿良也并未轻饶趴倒在她面前的败将,对着自己眼前的那人的背部,“哗”地砍了一刀,鲜血顿时汩汩地往外冒。

“不想活的,来呀!”

阿良像个威风凛凛的武士一般,对着剩余两人,站立着大声朝他们嚷道。

面对眼前这一情景,两个喽啰确实有点茫然,然而转瞬间他们又出乎意料地勃然大怒。

“该死的家伙!”

“混蛋!”

他们像恶魔一般冲了过来。

但是——

他俩挥着手中木棒朝阿良砸去,也没能逃脱被阿良轻而易举地用刀劈死的命运。

杀了四人的阿良,累得一屁股摔倒在地,毫不顾忌形象,像个风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药商,帮个忙,带她回客栈。”

树荫里,对我轻声说话的,正是浪人。

也不知从何时起,浪人就已经在这里了。原来是他用串秤砣用的细麻绳缠住那帮喽啰的脚,绊倒了他们。

之后,浪人好像又去了什么地方,待他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第二天早上,趁阿良离开的当儿,浪人突然把一个钱袋扔到我面前。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去趟阿良的村子,就说这些银子是阿良带回来的。”

我拎了拎钱袋,大约四五百两的样子。这肯定是从神户的茂兵卫那里夺过来的。

“知道了。……大人,您是打算与阿良同行么?”

“嗯,也许她还能变回女装呢。”

浪人说完,露出一抹冷淡的笑意,那副神情令人至今难忘。



* * *



[1]助乡:江户时代,当驿站常备人马不足的情况下,政府会命令附近的村庄上缴人马,是一种沉重的徭役。

[2]问屋场:此处指专门负责助乡事宜的机构,设于大路驿站旁。





毒与虚无僧





有诗云:“菊香晚节好,梅应小阳春”,又有诗曰:“斗杓指北方,日影复南斜”。描写秋天的诗句还真不少。四方山缤纷红叶染上深红色,小鹿开始初次啼叫。山路中会式樱[1]温柔地盛开着,小阳春似的天气和煦明媚。闲寂幽静的茶室里,两三位宾客泡上一壶清茶,悠然地品尝着这淡泊清雅的茶之味道。时至月末,阵雨初降,白昼明显变短。手工艺人晚上在家中劳作时,晚秋的夜深寒意渐增。频繁的火灾也算是江户一大特产,听来着实可笑。

……不知不觉,街道都笼罩在了淡淡的晚秋之色中,有十昼夜念佛[2]啦、讲法事啦、祭财神爷啦,热闹的时候也变得香火味十足——一年四季,这算是最安静的季节。

在剃头铺、浴室的二楼、警备所[3]这些地方,一波又一波来此打发时间的家伙络绎不绝。

这里——深川仙台堀沿岸的今川町,在一个剃头铺店里聚着四五个年轻人,他们围着一张棋盘,吵吵嚷嚷地死不认输。

下棋的一方是金八。

形势不容乐观。

“虽说‘相逢乃是离别始’,小巷的角落里,条纹和服上有菱形家徽吗?嘿嘿嘿,将军。相见恨晚的两个人啊。”

“竟然出那一手,被吃掉了啊。慢着,慢着,用步卒吃掉。”

“哎哟,大哥,两步[4]了哦。贞女不事二夫哟[5]。俺家婆娘天天挂嘴边的。”

“不过,当家的还活着时,是不是到附近钓小白脸吧。这家当的也太窝囊了些,是吧。角被吃掉也是此身的因果,怎样?”

“稍等——那儿刚才不是有飞车?”

“毗沙门是弁才天女的守军。”

“好了!……这里就毫不留情[6]——金、金、金将大败大熊[7]。他手拿板斧,嘿呀!一决胜负啊。花菖蒲颜色越来越浓,让人想起紫色的恋爱这个字,甚至想有纵身跳入明渠任水流走的冲动。看你要怎么办。”

“哼。”

金八得意地“啪”一下打入了桂马这个棋子。

“拦下桂马就拦住棋了。下雪了,停下车,想要抖去衣袖上的雪却找不到避雪处。放眼望去,佐野白茫茫一片——窗格上也有雪花,打个比方说就是银世界。是银将哦,银子就这么落了下来——想藏起穿短外罩也要趁早准备。哈哈,走不动了吧。”

这个时候——

大路上走来一个喝醉的手艺人,踉踉跄跄的,大声唱着歌:

“……风流的深川,英俊的神田,牢骚满腹的饭田町,谁说的啊,混蛋!为啥啊!混账东西!”

一人从油纸拉门探出头去看。

“哦,是阿政那个混蛋,看来又在饭田町的赌场被人骗了。”

“奇怪,剩最后两步了吗?”

“逼近将军门。”

“那我就建高台,坚守城池咯。”

“不会让你如愿,长枪香车刺高台。”

大路上,阿政正摇摇晃晃走着,突然“咚”一下撞上迎面走过来的武士。那武士身穿带家徽的和服。

“咋,咋,咋——咋回事?你说这咋回事,就这么倒霉。刚要出门就被老婆说了一顿。俺是当家的都要烦死了。喝醉了就乱说胡话,一出门不是打架就是找女人。要打吗?要打吗!”

一下耍起赖的阿政吓唬起对方来。

“阿政,不要惹事!”

俩人一下窜出来抱住他,不让他上前。

武士目光锐利,他盯着阿政看了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露出了笑意。

“心情不错啊。今日要办喜事,要不你在喜宴上跳个活惚舞[8]吧。今儿也是个好日子。”

他大方地往地上扔了几个小钱,催促着同行的人一起错身走了过去。

跟他同行的虽说是个长相平平的年轻男子,但也是身着黑色纺绸和服,上有家徽,打扮入时。

握着将棋棋子走到门口的金八目送着二人,不禁诧异地思索着。

——哎呀?

“那家伙,不就是在牛込的无量寺门前开破烂道场的增子市之丞嘛。”

那还是三年前。

金八加入的扒手组织黑元结连中,有个手法一流的,刚在开江纳凉焰火大会上掏了个有钱的町人的钱包,就被一个武士发现,不由分说就打断了他的手腕。

几个同伙一齐扑上去,也被顺手丢进了隅田川[9]。

当知道他就是牛込无量寺门前开道场的那个名叫增子市之丞的浪人后,黑元结连就放弃了复仇。

据说他武功非常了得,却是个急性子的主儿。在剑术练习上不愿花费心思,故而道场门可罗雀。事实上,听说只过了不到半年,他就草草关了道场,不知所踪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非但没有落得穷困潦倒,反而一身气派地卷土重来。而且,也不知他出于何心,竟饶了酒徒的疯言疯语,甚至还施舍了他几个铜板。

——呵,一下子变成七面鸟了吗?

金八不住地摇着头。








增子市之丞两人最后走进了位于小名木川沿岸的名叫宇野屋的造船批发商铺。这间商铺位于海边大工町上,以店面奢华为傲。

虽说是造船批发商铺,它跟一般的造船厂可不一样,而是总管神田川、竖川通以及其他河道上茶船和驳船之类的商铺。

原本,茶船和驳船这一船组是独立的。随着小名木川运河的开凿,航船就从北武藏、常陆、下野、上总、下总等这些所谓的“内河道”向江户运输物资,茶船向市内的运输变得十分繁忙。自此以后,承担官船安宅丸[10]系留的造船厂宇野屋就被任命为以上事项的总管。

也就是说,这是没有竞争者的半官半民的生意。还不到一代,他就已成为深川屈指可数的财主之一。

不仅如此,在那个大兴土木的年代,永代岛烧牡蛎壳制作牡蛎壳灰[11]的工厂经营规模愈来愈大,宇野屋的身价一个劲儿地膨胀起来。

依照大商家的惯例,增子市之丞一行走进的店里,四周安安静静,全天人影。

这时——

一个虚无僧穿着有些脏的鼠灰色无家纹的和服,悄悄走来,站在店头吹起了尺八[12]。

他脖子上挂着装有三种袈裟的袋子,系在前面的腰带里塞着装尺八的空袋子,穿着五层厚的草鞋。这是京阪一带僧侣的打扮。江户的虚无僧一般不挂三衣袋,不塞空袋子,穿的是黑色木屐。

在江户流浪的虚无僧一般多为有钱的富人,或者武家的浪荡子。他们穿着女式的绯红绉绸长襦袢[13],着蓝色纺绸下摆褶皱很多的厚衣服,极尽奢华。因此,他们不需要往脖子里挂三衣袋装施舍的米钱。

说白了,即便是虚无僧也是分作两类的。

这个虚无僧大大的斗笠上布满了旅途的风尘。

嘹亮的调子持续了好一会儿。

终于走出来一个小伙计,说了句“不要吹了——”又立刻转头回去了。

但虚无僧依然站在那儿继续吹着,一点也没要走的意思。

“今日是入五荷五种[14]的日子,也施舍些给虚无僧吧。”

听着像是掌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五荷五种指的是彩礼,再添上丝绸小袄(红白两领)和腰带,送入女方家。

看来,增子市之丞陪同的这年轻男子是新郎。

女佣踏着木屐“哒哒”地小跑出来,说了声“给”,将一个包着几文钱的白纸包递给虚无僧,又马上转身走了。

“哎呀——恕我冒昧。”虚无僧用平静的声音叫住了她,然后对回过头的女佣说道,“这家中有凶相,还请多加小心。”

十分平静地说出了这些不吉利的话,而且当着今天这个好日子给人家的喜事泼冷水。

女佣眼中含怒,咬着牙骂道:“闭嘴吧!这么不吉利,我撒盐了啊!”

“之后可就追悔莫及了。所以我再忠告一次,对今日入口的东西要特别留心为好。”

言罢,就转身离去了。

“哼,摆什么臭架子,吓唬人啊。我看你这个人最可疑了。”

女佣急急忙忙回去取来盐撒在了门前,略一疑惑,没有把事儿窝在心里,而是进到店里悄悄告诉了大掌柜的。

大掌柜急忙责备女佣,让她不要声张。








精心打磨管弦竹



横看尺八中为笛



末端附上毛笔轴



思念无不随风起



鸿雁传书察花月



曲调转折鸟轻啼

金八一边大声唱着歌,一边推开了常磐津文字若家的格子门。

“师傅,我进来了。”

他打了声招呼,里面却鸦雀无声。悄悄走进去,从纸扇门缝里往客厅一看。

“嘿。在和衣小憩呢。衣袂凌乱,深山红叶似落非落——”

文字若正在长火盆旁枕着手臂打瞌睡。

“咳咳。”金八往她对面一坐,咳了两下。

文字若眼睛睁开一条缝,骨碌一下坐了起来。

“起床了,师傅。”

“要你管。”

“睡着的样子实在太有味道了,不禁看迷了。那里的神明佛祖啊,梆梆——”

他拍手道:“许愿求神,主人却不来,于是一个人喝闷酒喝倒了——”

“主人已经来了,在二楼。”

“哦,先生从江户回来了?”

“哎,我瞪着眼质问他丢下美保代一人又去哪儿闲逛了。他嫌我讨厌,说不要我这么多心,让我也去找个苦心等待的主。”

“陷进淤泥里的车有水才会转,我猜你是在嫉妒。”

“你说什么!连你也取笑我——”

轻松躲过飞来的茶碗,金八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您回来了。”

他急忙低头说道:“先生,事出有急,我不废话了——宇野屋的老爹归西了。”

“宇野屋死了?”

狂四郎腾地坐起,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与他颇有交情的大町人。宇野屋体格魁伟,还常常得意地说自己从没得过感冒。

“怎么回事?”

“被毒杀了,用毒点心——”

金八把三日前发生的事情跟他讲了一遍。

增子市之丞带着名叫与吉的年轻新郎去了宇野屋,进屋后马上呈送了聘礼,然后去了别院的茶席——就在那里出的事。

吃着从永代寺门前的长崎屋送来的蛋糕,一群人其乐融融地交谈着。过了小半刻,新郎与吉突然捂着胸口,第一个难受起来。接下来东家宇野屋数右卫门、增子市之丞、新娘阿静、新娘母亲千加,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瞬间,别院化作了一幅地狱图。

“不过——到头来只有宇野屋一命呜呼了。尽管想尽办法救治,仍然没有一人能救活他。”

“这样就知道是毒杀了?蛋糕里有灭鼠药不成?”

“不知道是灭鼠药还是别的什么药——总之,给狗吃了后,一下就口吐白沫死了。所以一定是下毒了,不会有错。”

“向长崎屋定蛋糕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三河屋的人。呐,先生,当初东照大权现[15]入江户时,三河屋的人就从骏河一个接一个跟过去。现在整个江户遍地都是,有几百家了吧。总觉得他们最可疑。”

“你还真具慧眼啊。”

“鸡眼就是肉刺。那玩意是从脚底板长出来的,我还是知道的。为了抓住那杀人凶手,我这三日是到处奔走啊。”

“为何要到处奔走?”

“那是因为……听说,那天有个京阪一带打扮的虚无僧,站在宇野屋门口说这家里有凶相,还告诉女佣要特别当心吃的东西。”

狂四郎抱着胳膊思索了片刻。

“增子市之丞是那个在牛込无量寺门前开道场的男人吧。”

“就是他。不知道啥时候做起了永代桥旁的船宿家的保镖。”

那家的儿子就是与吉。今年中秋十五之夜,富冈八幡宫中举办祭祀活动,在寺院里搭了舞台,姑娘和小伙们分别表演了徒手舞和神乐杂子。那时,阿静才和与吉认识的,然后两人就开始相互倾慕了。

“先生,你能一下就把凶手抓住吗?”

“那要看心情。”

“我一定会找到虚无僧那混蛋的住处的。”

“没有那个必要吧。”

“咦?”

“如果需要觅食,他自然就会出来。不需要用烟熏。”








深夜——

十三夜的月光透过鳞云早早洒落下来,使得地面上的明暗不断变换。地面的空气干冷,街道似乎被不平静的静寂包裹。

面向宇野屋粪坑的后街小路上,一个人影紧贴着漆黑的墙壁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是那个虚无僧。

他突然停下脚步,躲在一棵松树下,将带着鹰嘴钩的细绳“咻”一下扔出去,“叮”一下拉紧。

调整完毕后,虚无僧一只脚踩上了墙板——突然,一个声音叫了声“喂”。

他心中一惊,连忙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和服便装、揣着手的孤单身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般,伫立在离他两间开外的地方。

他一把掀掉斗笠,显露出敌意——狂四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摆出的架势,不屑地想:

——这什么架势……

简直比小混混的大胆剑法还要拙劣,松松垮垮的招式到处都是破绽。

“把毒蛋糕送到这家的可是你?”他直截了当问道。

“不、不是!”

“那为什么你会知道有毒蛋糕要送来?”

“那是……”

虚无僧嗓子被火烧般,想发出声音回答些什么,却只看见他胸口起伏,喘着粗重的气息。

狂四郎不等他回答,“噌”地一步上前。瞬间,虚无僧像被撞飞一般纵身逃去。

那逃走的样子可以说是恐惧到了极点。

本来,狂四郎不会抓不住他的,但看到这种为了保全性命而本能地露出惨相的人,他都会变得不可思议地宽容,这就是他的天性。

狂四郎慢慢走到墙根,抓住虚无僧丢下的那根垂在墙边的细绳,飞身一跃,咻地轻轻落入宅子里。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稻荷神社的延段小路上鳞次栉比的鸟居。

——听闻每增加一个千两箱就建一个鸟居。但似乎并没得到什么好处。

狂四郎苦笑,他踏着台阶一步步走过去。

不久,他走进了与正房之间隔着一条游廊的别院的进门脱鞋处。

墙上是一面细格窗。他在窗门上点开一个小洞,往里一看。

从那阴影里可以看见,缎被鼓鼓隆起,顶着松松垮垮的结绵髻[16]仰面而睡的半边白色脸庞。

虽然夜明灯红色的光芒照在了脸上,但皮肤上的憔悴之色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她嘴唇上浓艳的口红,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奇异印象。本是张清秀的脸庞,唯独这个颜色看来非常突兀,奇妙地浮动着淫靡之色。

这个叫阿静的姑娘独自一人睡在别院的这个屋子里,是金八从这家下人口中打听出的。

这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在狂四郎看来,却突然有了疑点。

——看起来不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姑娘……

刚一这么想,游廊上突然响起了压着步子的脚步声。

那人走到门口处时,狂四郎的身影已从那里消失。

是与吉。

他轻轻拉开拉门,走进房间。他走到枕边,把手搁在被上摇了摇。

“阿静——”

与吉的表情非常僵硬,睁开惺忪睡眼的阿静脸上,一瞬间也露出了难以名状的为难之色。

“阿静!我们俩的婚事,就因为那、那种事情就作罢,真是太岂有此理了!”

“……”

“呐?你想想!我们在八幡神大人面前发过誓的!……如果不能在一起,我们就殉、殉情——”

“……”

“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阿静!逃吧!一起逃吧!再、再待在这个家里很危险!我、我知道的!我、我全都知道!”

与吉再三央求着,不知是没了耐心还是怎的,他一把拉起阿静,紧紧抱住了她。

“不、不要这样……”

阿静悲伤地挣扎着,终究还是柔弱地倒在了与吉怀中,只将脸别向一边。

“我们要逃!呐,你想想!我们必须要逃!那、那是最好的办法!不、不,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阿静,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下、下次,该你被杀了!”

阿静听到他这些话后,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她在与吉怀抱中哆哆嗦嗦地颤抖着,想要逃走般挣扎着。

“阿静!只有我才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与吉发疯似的叫喊着,把阿静扭在一边的脖子硬拉回来朝着自己,使劲压制着她不让她回避。终于,他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朱唇。

“唔……唔、唔、唔……”

阿静依然不能承受似的拒绝着他,或许是敌不过与吉执拗的力气,突然,她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这个吻又持续了一会儿。

突然——与吉的头像是陷进肩膀中似的,姿势变得十分奇怪。刚一这么想,像是有电流通过一般,与吉突然撑起身子,把阿静推开了。

他脸上现出可怕的痛苦表情。

“啊!”

倒在一边的阿静,惊愕地惨叫一声,一下跳了起来。

“与吉!”

一面喊着他的名字,一面忘乎所以地想要抱住他……

但是,与吉歪斜的嘴角流下一道涎水,眼球似要飞出眼眶般,眼眸中燃烧着憎恶一切的光芒。看到他双眸,阿静不禁反射性地战栗着倒退了一下。

“扑通”一声,与吉俯身倒了下去。阿静似乎连脑子和心脏都冻僵了一般,她呆呆地望着与吉,身子完全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狂四郎拉开拉门走进屋子。

阿静仿佛已经没有更多的恐惧了似的,表情茫然,愣愣地仰头望着这个从没见过的人。

狂四郎语气冷冷地问她:“让你涂上毒口红的那个人,是谁?”

猛然间,这之前一度停止的大脑,在这个声音的突然刺激下,一下又开始转动起来。受到这一冲击,她全身猛地一震。

“怎么?看你的样子,似乎不知道口红有毒啊。”

“说、说是辟邪……母、母亲她……”

“被迫的吗?……母亲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吧?”

“是、是的——”

“把杀你父亲的罪名嫁祸到与吉身上,再让你报仇吗?这番设计固然煞费苦心,却稍稍有些不近人情……反正,为了不让这一带的町方衙役们嗅到端倪,必然先行施了点恩惠做好万全准备了。本人接下这一案子,将其收拾干净,也算是对宇野屋在天之灵的告慰吧。”

正房二楼的里间,增子市之丞和阿静的继母千加躺在一张铺上睡着。狂四郎一脚踢开他们的枕头,给了增子市之丞捡起刀的时间。待刀刃挥来前,狂四郎一刀刺穿千加的身体,然后缓缓使出他的超然剑技——圆月杀法,收拾完增子市之丞后迅速跳进院子里。

这时——

不知何时溜进院子,石像一般站在院子里的,正是虚无僧。

狂四郎瞥了他一眼,正要悄然离开。

“请、请留步!”

虚无僧叫住他后,突然一下坐在地上,双手合掌。

“不、不胜感激……为在下报了杀、杀父之仇!”

狂四郎回过头,问道:“你盯上增子市之丞,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不足五年……因身单力微,终究没能给、给他一刀——”

因此,他在目击增子市之丞与宇野屋的老婆私通之后,才想出送毒蛋糕这一计吧。

“不管怎么说,即使无能之辈也可以砍下死人的首级。你把它当做献给家乡的礼物吧。”

狂四郎留下这句话,转身消失于小巷深处。



* * *



[1]会式樱:日莲宗寺院中每逢十月十三日莲忌日当天开放的樱花。

[2]十昼夜念佛:净土宗寺院由阴历十月六日至十五日举行的特别念佛法会。

[3]警备所:江户时代,为警备江户市区而设的衙门。

[4]步:日本将棋中“步兵”简称“步”。“角行”简称“角”。“金将”简称“金”。

[5]二夫:日语中“二夫”与前面的“二步”同音,是双关语。

[6]此日语发音同“毗沙门”。

[7]注:金时这句源自资本金太郎的传说。

[8]活惚舞:一种合着大众歌谣拍子起舞、轻快而滑稽的舞蹈。

[9]隅田川:东京都的河流,于东京都北区的新岩渊水门与荒川分流,注入东京湾。全长23.5km,古称墨田川、角田川。支流有新河岸川、石神井川、神田川、日本桥川等。运河纵横交错,水运较便利。江东地区工业发达,沿岸多仓库和工厂。有风景秀丽的隅田、滨町等公园。

[10]安宅丸:日本江户幕府拥有的和洋合璧结构的大型兵船。

[11]牡蛎壳灰:可替代石灰使用。

[12]尺八:中国吴地和日本传统乐器名。竹制,外切口,五孔(前四后一),属边棱振动气鸣吹管乐器,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其音色苍凉辽阔,又能表现空灵、恬静的意境。

[13]长襦袢:和服长衬衣。

[14]五荷五种:柳樽、昆布、乌贼干、鲷鱼、鲍鱼、觎鱼干。

[15]东照大权现:又称“东照神君”,是日本最后一代幕府——江户幕府的开府将军德川家康的神号。

[16]结绵髻:未婚女子的发型,在岛田髻的正中用红色鹿点花纹扎染发带扎束起来。





能面头巾





那一夜——担任南町奉行所的加役(火付盗贼改方[1])同心[2]服部政右卫门带着捕吏久藏,穿过了锻冶桥。此时夜已深沉,大概已经接近四时了吧。

自傍晚时分下起了晚秋小雨,结束了这一天的好天气,夜雾的另一边洒着月光。被打湿的路面上到处都闪着光。

这时,两个人影一边避开这光线,一边缓缓前行。除了他们外,大街之上渺无人踪,万籁无声。

“好冷啊。”

“嗯——”

在经过玉池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说了这几句话。

进入小柳町时,久藏突然想到了什么,

“老爷……听说您最近请愿卸职,这事是真的吗?”

“嗯,来年我也是花甲之年了。反正我送进地狱的人已经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所以也不指望来生了,但至少想要用余生来赎罪。”

政右卫门想趁着儿子成人之际申请辞去官职,并在奉行所的前面开间茶馆。他的请求随后便得到了恩准。

两奉行所的前面分别有三间提供小憩的茶馆,它们和如今监狱前的慰问品收纳屋的作用大抵相同。当地有这样一个习俗,就是当民事诉讼人亲自出面之时,会从这些茶馆借来草席用其短暂休息。而租金就是一张二十四文,除此之外还要付一部分茶钱。

从前,茶馆会提供风味绝佳的石板烧豆腐等午餐,大大地提升了利润。因此,若是接手它们的经营权,则需要掏百两的高价。而在宽政的法规中,该制度被重新修订,草席的租金由幕府供给,并且禁止将酒菜带到临时栖身所。但是,依然只对客人留下的茶钱宽大处理。

政右卫门盘算着在新开的茶馆内免费上茶,为贫穷的诉讼人谋一些方便。

“就是铁石心肠的鬼怪也会动情的……说起鬼怪,有这样一个传说。大概是在宝历年间,在番町的金田某位与力[3]家中,有一位从主人小时候起就一直在他家操劳的奶妈。这个老婆婆已经七十一岁了,看起来像是患上了什么病,并且,奇怪的是她好像出现了孕吐的迹象,看了医生后发现果然是怀了身孕。”

“诶!真令人吃惊啊。七十一岁的老婆婆竟然怀孕了!”

“老婆婆坚持说不可能。可即便让其他医生诊断,结果还是怀孕。历经了十个月还是没有生出来。到了第二十六个月,她万分痛苦,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不过她也因为生这孩子一命归西了。据说孩子刚生下来时,身体就已经有三四岁的大小了……到处都传说,将来他长大成人后,定能成为像坂田金时[4]那样的人物……”

平常沉默寡言的政右卫门很少见地说起话来。因此,久藏也是一边耐心地倾听他的讲述,一边向前走着。

“过了三年后,他就长成了十岁左右的孩子。主人金田也期待着他的将来,精心地培养着他。……然而,某日主人在读书之时,那孩子蹑手蹑脚地踏着竹廊而来,从拉门外偷窥里面的情况。主人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就站起身拉开了拉门。那孩子的形象就像小册子上的某位罗生门的鬼怪一样骇人,那神色好似眼看就要将人吃掉一般。因此,主人就用腰刀斩杀他……杀他时,他后脑勺长出犄角来……在江户有传说说是做了火付盗贼改方后,将很多罪人都送上了西天,因为这恶果,就让金田家生下了恶鬼之子。”

“……”

久藏使劲咽了口吐沫,好像有点冷似的摇了摇头。

“都是些无稽之谈,不能相信。大概金田多少变得有些奇怪,就杀了孩子吧。……久藏,干这行三十年了,总觉得年纪越大,就越害怕遭报应啊。”

“唉,话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斜对面的大门前。

晚秋小雨后的阴云已经退散,像是冻结成冰的月亮挂在了八辻原南角的杉木树梢上。

月光洒下,将大门的屋脊和路面照得又白又亮,宛如铺满秋霜。

一束灯笼的红光从对面逐渐靠近过来,在相隔两间的前方停下,然后一下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久藏他们也试着将灯笼举起。

“哦!”

一瞬间,久藏的口中发出强烈的错愕声。在他身后半间的政右卫门也发不出声音,但在月光之下却是瞠目结舌,眼角像是快要撕裂一般。

就在刚才还在说着一些奇怪的作祟之事——而此时两人就要直面这毫无可能且无法解释的现象。

尽管如此,站在面前的人也并非是什么妖魔鬼怪。

对方是个用头巾包着脸的武士。

不过,他的头巾上染印着能乐中的老翁[5](尉),两层黑羽毛的和服上浮现出硕大的三个军扇图案。并且,他的腰间配有大刀小刀的纯白软皮鲨鱼刀鞘——对于这身打扮,他们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不错,杀害七名町人的凶手正是作此打扮。从春到夏苦心追捕这凶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服部政右卫门。

不过,这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凶手被关在传马町的大牢之内。如果说是越狱了,奉行所应该会送来急报的,然而没有急报。实际上久藏因有公务要办,傍晚时分也顺路去过牢房。

他觉得不会是同一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还有一个如此打扮之人吗?或者说是被关入大牢的并不是凶手?

三天前,政右卫门闯入那户人家时,凶手正穿着普通人家的衣服。但是,搜了一遍院子后却发现了凶手杀人时所用的头巾、衣物以及大刀小刀,这些就成了他逃不掉的证据。

不管怎样,这挡住去路的对手身上散发着浓浓杀气,可以看出他那复仇的决心。政右卫门拔出捕棍,摆好了架势。久藏也扔掉灯笼,紧紧抓住带钩的绳索。

“阁下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吧?”

政右卫门厉声责问,可对手依旧是举着灯笼,默不作声。

“老实点!”

政右卫门一步一步地缩短着距离。久藏绕到一旁,瞄准着扔出绳索的时机。

“扔!”

政右卫门大喝一声,那融为一体的呼吸配合着他那向前大跨的一步。绳索也从久藏的手中飞出。

钩子挂在了敌人衣服的底襟上,对方似乎没有躲开。就在这一刹那,政右卫门一跃而起,痛击向他——这是捕快的招式。

然而——

飘浮在黑暗中的灯笼看起来并没有变换位置,可不知他是如何躲开的。钩子抛向了空中,而且“咬”在了政右卫门的脚踝上。

紧接着,武士腰间白刃出鞘。

政右卫门朝着夜空发出惨痛的悲鸣后就仰身倒下了。

武士晃动一下染血的刀,对着逃到两间外的久藏说道:

“回到奉行所报信!之后我应该每晚都会在某个十字路口现身的。”

之后他便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连灯笼都没有晃动就一下击倒了政右卫门,这招式真可谓非同一般。








就在此时——

在面向浅草宫门的柳原同朋町尽头有一间酒馆,在最里面的小房间里,眠狂四郎将酒醉的身体靠在那满是污渍的墙上。斜躺在他一旁的金八,也同样烂醉如泥,鼾声四起。

——回到美保代那里吧。

恍惚之间,那张面容浮上心头。与此同时,一种无法排解的倦怠沉积在了这个男人的心底。

正因为精力与力量对人类有着无上的价值,所以两者产生的倦怠很容易让这个男人的心境与行为不一致。在此之前是如此,在此之后也定会如此。

话虽如此,但这却并非表明自身无能为力。

——我是有意不期冀寻常幸福之人。

从二十岁那天起,这个男人就是凭借着这种悲壮的决心来阻止一切天性的表露,并以这种方法来压制自己。

也就是说,只有当期待的行为被自己的预言言中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心里才第一次涌出异样的热情。

如果说热情的本质是包含着对其他事物的倦怠的话——好比赌博的狂热就是高度的倦怠所寻求的治疗一样——不妨说这个男人无所事事的状态,不过是在期待新事物的刺激,而其余所有现实都是倦怠的对象。

自回到江户,狂四郎至今没有回到美保代身边。

泥地房间里回响着方言和木屐的声音,屏风旁露出了一张十分可爱的脸庞。她问道:

“先生,还要温酒吗?”

金八的鼾声戛然而止,霍地站了起来。

“哦,是阿民啊!”

“要啊——”

“这酒真是差劲,才三个回合,就让俺金八就醉得不像样了?”

他用手抹了抹口水,将下巴伸了出去,连眼皮子都还不能彻底张开。

“抱歉……那么,金八就请自己到别的店里再喝吧。”

“胡说什么呢。因为我喝醉了,没有给你跳扭臀舞,这还真是懊恼啊。”

金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自己扭着腰跳起舞来。

“巫女摇着铃,奴才摇着枪,吉原的女郎召唤着客人,狗儿摆着尾巴,轿夫扭着屁股,呦吼,呦吼,呦吼!”

阿民害怕他会踢到小钵和空酒壶,就急忙捡起来,想要拿回厨房。

此时——不知为何,这些器物从阿民双手中掉落在了水泥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怎么了?吓我一跳。”

在屏风处偷看的金八将视线转向了花容失色、呆若木鸡的阿民,只见她紧盯着恍恍惚惚伫立在门口的客人。

虽说他所戴的能乐的老翁面具有些吓人,但并没有奇怪到能让人掉落手中之物的程度。

“把酒给我。”

那人声音低沉地说道,就连坐到长凳的举止都是悄然无声的。

阿民像是寻求救助似的回头望去,目光与金八讶异的表情撞到一起。她用别有意味的目光向金八求救。

金八笃定地拍了拍胸脯,向她点头示意:

——放心吧,有我们在。

这才终于让她安下心,走进了厨房。阿民把饭端了过来,放在了客人面前,金八清楚地看出她那端饭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阿民马上逃回了小房间,紧挨着狂四郎的身边坐下,全身就如石头一般僵硬。她胆怯的双眸凝视着天花板,说不出一句话来。

狂四郎稍稍伸长了脖子,望向泥地房间。然而,他只是略微皱了皱眉,举起酒杯送到嘴边。

“阿民,怎么回事?那家伙是?若是迷恋你的人的话,却摆出一副让人讨厌的冷淡模样。”

“嘘!”

阿民制止了金八的耳语,将两手合在胸前,摆出一副祈祷的样子。

“诶!这么狠狠拒绝啊。”

“才,才不是呢!”

“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要是有事使你操劳担心,那一定都是咎由自取。’怎么样,让我们替你去交涉吧!”

“我不是说了吗,不是这回事。”

“露水说与芒穗共眠,芒穗说没有与露水共眠——纠结于睡了还是没睡,看见了幽灵的芒草花,没有生出穗子,而是露出了尾巴。”

“请不要再说了。”

阿民制止了金八的胡扯,那表情竟认真得让人害怕。

大概过了小半刻——

泥地房里的客人仅要了两壶酒,悠闲地独饮着打发时间。

阿民将酒壶一端上,就赶忙逃回到狂四郎身边。

过了一会儿,那人叫道:

“结账——”

阿民松了一口气,朝着泥地房走了下去。

客人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金线织的钱包,阿民条件反射似的用手堵上了自己差一点就要发出小声悲鸣的嘴。客人将小金币扔在了台子上,此时他才第一次目露凶色,冷冷地瞥了阿民一眼。

“女仆——”

“是,是……”

“今后,与我亲近一些吧。要对我好点。”

他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就走了出去。

阿民像是崩溃了一般,瘫坐在长凳上,呼吸困难。

“喂!喂!阿民——不要啊,阿民!”

金八大声呼喊着她,趔趄地从上面跑了下来,抓住阿民的肩膀。

“人世间所有的人心都更容易被爱恋所感染,这种可爱的白线染上了深紫色。这是江户华丽的鹿皮斑点花纹的扎染,象征着欲言又止的恩情与义理,连接着深厚的感情。愁苦之身不算什么,金八与阿民天生一对……”

金八一边轻吟着清元调[6],边握起阿民的手挟于腋下。

“……尚是拂晓时分的街道,朦胧的朝霞明亮却寂寥。它越过本町的卖线屋,轻轻跨越隅田川……”

他叹了口气,就盘腿坐到了横框上。

“哎,不想听吗?远望包含着世间缘分的浅草寺[7],与五重或是三重的观音塔一样容纳忏悔之身。”

“不!”

阿民甩开金八的手,赶紧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了狂四郎面前。

“先生!帮帮我。”








阿民她那干燥的口中咽了口吐沫,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是五天前的一个深夜,当时就要打烊了。刚放下绳帘,熄灭灯笼之时,一个脸包着头巾,身着黑衣的武士突然进来,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油纸拉门。他面露不同寻常的凶色,要酒喝。阿民蜷缩着不敢动弹,以打烊为由拒绝了他,而他却说不温酒也没有关系。话罢就坐到了长凳上。然而此时,他用怀纸[8]擦拭打湿的袖口,怀纸被染红了。看到这一幕,阿民吓得不寒而栗。但见那武士连气都没喘一下,仰头连饮了三碗酒,就立刻站起身来了。他敏锐地探视了一下门外面的动静后,悄悄地打开门,如疾风一般消失在了黑夜中。

而此后没多大会儿,南町奉行所的火付盗贼改的同心服部政右卫门就带着捕吏久藏来到了这里。

他们向阿民详细打探了武士的打扮,接着就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而说起这个武士的打扮:染有能乐尉面的头巾、带有三军扇图案的黑羽毛双层外罩衣,白皮鲨鱼刀鞘的大刀小刀——也就是和刚才的客人完全一模一样。

然而,就在前天,捕吏久藏前来说到:“多亏您看清了那人的装束,我们才得以捕到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并非是武士,而是在本町一丁目的和服店“大黑屋”的长子。大黑屋是在京城的室町的采购店,在大阪今桥筋开设兑换店的著名大店,就连后宫御用和服都是他们来制作。

这个名叫久太郎的男子,身为长子,从少年时代起就钟爱武艺,时常来往于本所[9]龟泽町的直心影流团野真帆斋练武场。久太郎天资聪慧,到了二十岁时,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了。他自恃本事过人,最后终于沦为了以武士打扮试刀杀人的地步。

据说服部政右卫门带了十余名捕手,包围了大黑屋,想要逮捕久太郎。就在此时,久太郎夺过钢叉,将八人都打倒在地。之后又有二十余人不得不前来援助,差一点就让他逃脱了。

不管怎样,久太郎已经被逮捕入狱了。

“先生,刚刚的武士是幽、幽灵吧?”

阿民被自己所讲的话吓到了,不禁缩起了肩膀。

金八被这奇怪的话语唤醒了醉意,老老实实地并起膝盖,摸着下巴。

“连钱袋都是一样的吗?”

狂四郎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面向阿民,确认道。他语气中好像并没有很大兴趣似的。

“是的,确实是金线所织。”

“方才的男子是不是故意把它露给你看的?”

“这,这又是为何呢?”

狂四郎没有回答,只是嘟囔了一句:

“他那眼神里好像残留着杀气。”

就在此时,捕吏久藏带着一个刚刚成年、还未适应八丁堀[10]风俗的年轻人闯了进来。

“阿民!一个头裹能面头巾的家伙来过这里吗?”他突然咬牙切齿般地喊道。

面对勃然变色的久藏,阿民不敢吱声,只是使劲地点着头。

“真是气死我了,来晚了一步!少爷——你要振作,给老父亲报仇!”

久藏一边鼓励着年轻人,一边怀疑地朝里面的小房间了看过去。

“头儿!那、那个武士……和之、之前的人是同一人?”

“不是。是别的怪物。娘的!竟然敢杀害服部的老爷!”

“欸!”

阿民倒吸了一口凉气。

“啊!”

久藏认出坐在小房里的是眠狂四郎,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原来是相识之人。

狂四郎拿起无想正宗,摇摇晃晃着站了起来。

“先生,您看到刚刚那个家伙了吗?”

“嗯,他是假的。”

“诶?”

“跟我走吧,我帮你报那年轻人的杀父之仇。”








这可谓是狂四郎与生俱来的灵感般的判断力。

他头也不回地朝向本町一丁目的“大黑屋”。

主人出现了,低着头——此时,他的发髻散落在了撑在草席上的双手之间。

那人大吃一惊抬起头时,狂四郎抱着胳膊,而无想正宗已经收入了刀鞘之内。

“您,您这是在干什么呀?”主人久兵卫整理好披散的头发,面露难色地责问道。

狂四郎微微一笑,说道:

“这是要化为僧人,来西国做朝圣者吧?”

“平白无故的,朝圣什么的——”

“为了不长白发,在问答前就先将发髻散开了。自以为消除了小儿的罪孽,你就可以吊唁还没出手就被杀掉的服部政右卫门了。”

“混、混账……不合时宜地在这找茬儿,是什么企图——”

“大黑屋。先打断一下,我不喜欢在看得见结果的事上费功夫。难道不是你主动计划着无罪赦免你儿子,雇佣个来历不明之人,让他打扮得和你儿子一样,假意劝诫其西国朝拜,然后故意出卖其行踪吧。你的末日到了!”

结束时的斥责充满惊人的气势。

次日夜里——大概在四时左右,戴着能面头巾的武士从大黑屋的后门悄悄出去,步履匆忙地走在大路之上。

在布满商家的大道上,有本町、石町、大传马町。而这些店家一到夜幕六时,就会关上大门。这时候不见行人往来,一改白天热闹景象,四处一片寂静。从斜对面宫门内通向南边的京桥的大路上,两侧的商店也只会在山王神田祭祀时才响起小曲乐器的声音。他们会一掷千金,强制让子女学习技能。不过,为了不让世人知道,会让他们在土仓和土仓包围的里屋内练习,以免声音传到店内,这已经成了商人之女的必会艺礼。

夜晚的大路上只剩下狗在远处吼吠。

放眼望去,视野的尽头,没有一个人影。严冬的寒风像要将一切撕裂一般,呼呼地怒吼着,掠过这被月光照得雪白的深夜大路。

头巾武士的影子被长长地拉在身前,他大步地踏在大路上,仅仅向前行进一町的距离。走着走着,从一条胡同中,突然走出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直直地站在了三间外的头巾武士的对面。

“……”

“……”

两人都一言不发,沉默着对视了片刻。

而厮杀已在顷刻间爆发了。

率先踏出一步、缩短两人距离的是那戴头巾武士。

待到了拔刀相峙的最佳距离时,头巾武士声音低沉地说:“昨晚我就在酒馆了,您——”

“真有缘啊。”眠狂四郎沉着地答道。

此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对峙。

沉默中,两把白刃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拔出,摆好招式后又突然静止。但到此就进入了胶着状态,难以估料何时才能打破这深夜的寂静。

接着——

时机一到,无想正宗的刀尖就从地上三寸之处缓缓移动开来。就在刀尖眼看就要划到圆形顶端的刹那,敌方的剑那好似闪电的白光让夜晚的空气咆哮起来,无法平静。

与此同时,狂四郎的身体降得很低,就像在冰上滑行一般,右脚以脚后跟移位,奔向了斜横面一间之外。

头巾武士握着剑的右手随着四溅的黑血飞向了月亮。

在右手掉落在地上之前,敌人用左手拔出腰刀朝着狂四郎头上砍去——不得不说,这真是无法形容的武艺。

若是寻常的剑客,恐怕脸面已经被砍成两半了。可狂四郎早已闯过了无数修罗场,他那敏感的神经本能地将这猛击化为额头上的轻伤。

狂四郎接着用无想正宗反击,头巾武士的左手也同时飞向了月空。

久藏与服部政右卫门之子从巷子中跃出。待他们走到躺在地上的黑衣人旁边时,狂四郎已是两手揣在怀里,只留给他们一个远去的背影。

——好险呐!

狂四郎在心中冷冰冰地自言自语。一个无名浪人竟有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对于此事,一种难以名状的慨叹涌上心头:

——好像砍掉了自己的分身一样。

这凄凉之念恐怕要使得狂四郎今夜买醉了。



* * *



[1]火付盗贼改方:日本江户幕府时期的职务名称。隶属于老中,负责江户城区和城郊的巡逻,捉拿并审判盗贼和纵火犯人。

[2]同心:日本江户某官吏职名的一种。负责警察、庶务。

[3]与力:日本中世以来,大名及上层武士属下的下级武士,战国时期常与“家子”同意。江户时期正式成为幕政下的职务。以江户町奉行属下的该职较为有名,他们主要协助町奉行,执行江户城的行政、警备任务。其下属有“同心”。

[4]坂田金时:平安后期武将。源赖光的四大天王之一。幼名金太郎,相传在足柄山受妖女养育,与动物共同生活,力大无穷。

[5]老翁:日本能乐中老翁所戴的各种假面的称呼。有白式尉、父尉和黑式尉。

[6]清元调:日本净琉璃的流派之一。净琉璃是日本传统音乐的一种说唱故事。在三味线的伴奏下说唱。包括义大夫调、常磐津调、清元调、新内调等。

[7]浅草寺:位于东京台东区,是日本现存的具有“江户风格”的民众游乐之地。浅草寺是东京都内最古老的寺庙。

[8]怀纸:叠起来放在怀里备用的和纸,吃点心时用。

[9]本所:日本庄园制下名义上最高级别的庄园领主。

[10]八丁堀:日本东京都中央区的一个地区。





血笑的下场





今日也是这样——

在两国大路的沐浴场的高座[1]上,立川谈亭一边用纸扇敲着讲台,一边讲道:

“哎呀,好时机大概是什么时候呢——五代将军元禄年间,至今已有十五年了。当时是阴历十二月十四日,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屏风显示着爱恋的气氛,屋内有三个印有蝴蝶和千鸟的坐垫,还有两个带有巴字形家徽和藏蓝缎子的臂甲、铠甲以及黑呢绒外褂配上散开的瘦腿裙裤。与此同时,戴上用黑色和白色皮革包边的头巾,如此便得到天下的拥戴。他以单手指挥,将牌位挂于胸前——仿佛是火警钟都没鸣,却一身火灾时的打扮。”

“嘿嘿,没有火灾的话,就不用鸣警钟。烧着的是情色之事吧。”一位客人嘲弄了起来。

谈亭冷笑了起来。

“喝倒彩就是想离席。火灾警钟以及贿赂猖獗事关重大,让人恨之入骨。这把刀被打落而惊慌失措,像要奄奄一息似的半死不活——他在松徽图案的走廊里连滚带爬,拼死才取得义央大人的项上首级。今宵一生的盛装打扮实在隆重。君恩重于万山,我命轻于丝发——”

“啪”的一声——他敲了敲台面,然后脱掉了和服外褂。

“微雪消散,自己心怀爱慕而无法入睡。身处厌倦流言蜚语的爱恋之中,鬓发散乱,义理一词也是不容选择的,不知是梦是真,在右边看见了晓鸦沿着大川端的河岸,朝向本所松坂町啼鸣而过——一共四十七人,四十八手是房中之技,他们巡视西国六十六郡,发现弘法大师八十八处场所,骨折的有九十九折。”

“喂喂,师父!您说的藤条箱,四十七名武士将袭击工具放入藤条箱,然后搬到松坂町的吗?”

“是的,相当之重。大石的重量有四十七贯[2]重。用扎枪配扛着长柄宽刃大刀、竹梯子、钺、用玄能大锤扛着弓箭、孔明灯、火把、钲取锁——使劲发出‘嘿呦’的声音,扛着这些工具。”

“您认为是谁扛着这些的呢,初公?”

“这还用说吗!是大石主税啊!小曲儿中有唱道,看上去很可怜似的——靠在暖炉边哭哭啼啼,在仓库的角落里抑制住心痛。”

“混蛋,这不是什么暖炉的话题,是藤条箱的问题!”

“煞费苦心被误解为割舍雀[3],成了方才话题的源头,谈亭师傅的话题就是忠臣蔵[4]。”

此时,烂醉如泥、曲肱为枕的工匠缓缓起身,大声喊道:

“为什么?那是什么?若是女人之口,那就是半小时;若是美酒之口,那就是小半日。无论如何都要说的话,那就买酒来喝啊。”

然后,他又再次躺下俯卧下去。

看见他这梦游似的举动,三十余位宾客都大笑不止。

然而——

讲坛堂内唯有两个例外之人,他们沉默不语,一声不发。

其中一人正是眠狂四郎。

而另外一人是个未成年的年轻小伙子,总觉得好似大名的侍童。他身穿的衣服是有些过时的黑七子家徽的和服,系着京都条纹布的和服裙裤。不过这朴素的打扮隐约透露出他那雪白的肌肤,文静的面庞反而想让人想起清香的花朵。他气质优雅,即便是在那美丽之中牵扯进黑暗的东西,也能看得出他那享有尊贵血统者的稳重风情。

然而与此相比,狂四郎更加感兴趣的,是年轻人从谈亭的讲演以及整个场所氛围完全独立出来的端坐姿态——表情如能面一般,纹丝不动。好像无论是怎样的谐谑,也丝毫影响不了年轻人的五官。

狂四郎已经注视着年轻人有一刻之久了。高座之上妙语连珠的讲坛技巧与客人小坐席上的呼吸浑然融为一体,这种氛围不断持续着,而爆笑声也接连不断。尽管如此,唯有这个年轻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迷路而来似的,嘴角始终不肯张开一下。

尤其是狂四郎,他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才在今天来到讲演场的,而期待是不能被辜负的。

恰巧从前面经过时,狂四郎突然想起谈亭曾告诉过他,这个娇嫩欲滴的俊俏年轻人每天都来这里,但绝对不会笑。于是狂四郎突然向其靠近过去。

金八与他一道。金八也听说过此事,有时一边嘴里冒出活泼的俏皮话,逗场内的人笑,一边注意起这位俊俏的年轻人。

“先生,这个呆瓜如果不是聋子的话,那就是脑子也不好使吧!”

金八好像恨得牙痒痒似的咂舌。

然而,狂四郎已经看透了这个年轻人岂会是痴呆,而是在众人一齐大笑不止的瞬间使出了异于常人的意志力。表情和姿势的僵硬正如已经描述的一样。但狂四郎敏锐的神经所察觉到的是,每当笑声的漩涡涌起之时,为了抵抗它,其身体就会释放出类似于杀气的紧张气氛。

谈亭一边时不时地对比着狂四郎和年轻人的特点,一边讲着:

“……不久就到了吉良府邸,目标只是上野一人,于是抽掉他满是白发的首级。咸菜饭,茶泡饭——咚咚打进的低级,这正是山鹿流(派)的阵前太鼓。这个说法纯粹是胡说八道。大将内藏之助,哗啦一声发号施令的是黑色的长尾山雀。众说纷纭,雪纷纷地下着,忽地分离开的‘表和里’——有着表(和)里两重的世间只有忠义一条路,赤诚之心之日的恩情和立即弄碎的厚冰——即使严肃看待也是主人,厚冰还是原本的水。水的流动和人之身躯是等待明日的宝船。歌中留下的苍鹰把隔开源吾的巨大锤子挥舞在头顶上,嗨哟,扑通一声摔到前门上。接着,相比照耀着小野寺、矢田、吉田、神崎、近松、武林、不破等地的关口的值班小屋的月亮,地下恋情也很容易泄露。泄露的话,绯红绉绸的束带会紧绷绷地挺直然后重新系紧,红颜可爱的主税帮助吉田忠左卫门,那里是间、潮田、千叶、前原、中村、木村、间濑、茅野等地。特别是一位显眼的武士模样的人,他身穿带有家徽的黑色袖子短和服,领子和袖子有白色镶边,整齐的头发上系着浅黄色的缠头巾,肩上斜挂着十字形的束衣袖带子。他一下拔出利刃,拿出关之孙六一本杉和念流锤炼的本事以及高田马场里面的拿手好戏。有关拿手戏的歌中的中山,现在又重新变为堀部安兵卫武庸。”

终于到了高潮部分,谈亭预告了明晚的讲演内容后便鞠了一躬。此时金八怒气冲冲地喊道:“先生,咱们一定要让那张苍白瘦弱的脸笑一次,否则无论如何也会睡不好的!”

“估计有些勉强。若稍有不慎,则会出人命的啊!”

“什么话,笑脸相对有什么不好呢。哈哈,我今天算是了解了这哄人开心的把戏了。”








他们穿过吾妻桥向左转去,经过架在堀川之上的源兵卫桥,再走出通往小梅村的大路,此时已是不见人影。

左边是水户家屋檐下连绵不绝的高墙,枫叶延伸到了路上,它们与火烧似的夕阳照相辉映,高墙和路面被染得越发红火。

年轻人轻手轻脚地走在其中。那罕有的美貌即便是幅画,看起来也太像件工艺品。

风已完全静止,天空之上没有一丝云彩,这正是秋季明朗的暮色。

年轻人思索着什么,在这夕阳辉映的道路上移动着自己的身影……

此时,一曲轻快的歌声飘了过来:

一见钟情缘萍水



此地乃是日本桥



鸿雁传书思念深



恋爱之路品川笑



哎呀呀哎呀呀



圆点花布半掩面



两袖飘动如风筝



领先男子诙谐演



扭腰摆尾还摇头



川崎夫妇可爱笑



桥边说话乐开怀



想法层叠神奈川



保土谷区话迷恋



哎呀呀哎呀呀

那人回旋舞蹈着,无意间扭过了头。他脸上戴着丑角面具。

此时——

年轻人的面容并未浮现出笑容,而是摆出了一副凶狠的样子。

他沉默着向前走了一步。

他并未注意到那架势中满溢着刃具的锋芒,正如描述的一般,丑角以一副小丑的模样唱着:

这个世间全成了红色,



女儿的头绳配上妻子的衬裙



丈夫喜欢涂红黑漆的帽子



女官的裙裤上黏着红豆饭



每月七日的客人



面色甚是羞愧



久远的软弱啊,忧伤的红色并非是丹顶鹤。

“胡闹!”

随着这一声呵斥,年轻人的手也慌乱了。

丑角面具被砍成了两半,出现在下面的是金八的脸。他面露怯色地向后仰倒。

溅起的水花飞得很高,年轻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落至堀川的滑稽小丑,打算匆匆从这里过去。

“喂,年轻人!”

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叫住他。年轻人回过头,只见一个浪人两手揣兜,恍恍悠悠地站在那里。年轻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冷淡地对他说道:“拜托您最好停止那无聊的玩笑。”

狂四郎笑道:“既然知道是玩笑,那为何不一笑了之,而要大发脾气呢——这着实让我疑惑吧。你具有那边练武场主无法比拟的本领,你这身衣装可能另有目的。”

“……”

狂四郎向前走出一步,年轻人就向后退一步。

就在年轻人退至讲释场那一刻,狂四郎瞥了一眼她的姿态就看出那是个姑娘身。

“能问一句话吗?”

狂四郎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年轻人,不,是姑娘。她已经不再后退,也不再警惕,细长的眼眸清澈开朗。

她充分地领悟到,这个未曾谋面的浪人袖手旁观的站姿是经过了怎样一番令人敬畏的磨练!

如冰一般的寒冷游走在姑娘的背脊之后。

“给我听着!”

狂四郎又催促了一遍。

“高座就是说书先生的身家性命。对于逗乐的艺能而言,努力克制笑声是无法忍受的。话虽如此,令人发笑的也许是艺能本身,但你的努力似乎总让人觉得是另有企图。这对艺人来讲,是极为困扰的问题。若是将理由讲明的话,立川谈亭也能接受。别无他意,我只是多管闲事。”

就在他平静讲述之时,落汤鸡似的金八从墙头爬了上来,然后打了一个大喷嚏。

之后,大家沉默了一阵后,姑娘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之所以忍耐笑声,是为了给父亲报仇。”

她的回答让人出乎意料。








就在延命寺门前的小饭馆二楼,姑娘向狂四郎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姑娘名叫由利,父亲是越后长冈七万四千石牧野备前守家臣,是剑道师范。他是直心影流的高手,说起黑边武太夫,就是在江户也尽人皆知。

长沼四郎左卫门一生传扬直心影流,他的嫡传弟子藤川弥司郎右卫门经常与武太夫切磋武艺。武太夫与赤石郡司兵卫、井上传兵卫是并称作直心影流的“三羽鸟[5]”的高徒。

顺带地说一下——

直心影流是新阴流[6]的正支,到了六世的时候就改了名字。新影改变成了神影,遗憾的是,这反而抹煞了影流古称尊严的形式,所以六世传人山田平左卫门就做了折中,选用“直心影流”这几个文字作为流派的名称。其三子就是长沼四郎左卫门,发明面具、护腕、竹剑作为练习用具的也正是此人。

藤川弥司郎右卫门继承了直心影流的真传,他规定了法定四本的名称。第一本叫八相,第二本叫一刀两断,第三本是右转左转,第四本则是长短一味。

剑术的套路有龙尾、面影、铁破、松风、快船、曲尺。小刀中有风势、水势、切先返、锷取、突非押非、圆快。

在把它切磋琢磨到精通之际,就将传授的经书规定为云剑传、穷理卷、目录、免许笈、命剑传之顺序。

仅有为数不多的几名弟子得到了命剑传,由利的父亲黑边武太夫就是其中之一。

由于在天明年间,其师藤川弥司右卫门担当着老中月番牧野备前守家内练习一职。出于这层关系,武太夫被推荐为此地的剑术指导。

就这样,武太夫一举获得了高手之名,不过,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去年年底,他和妻子一起被一名连入籍资格都没有获得的住家弟子一刀杀死。这个名叫海老名要的住家弟子就此潜逃,其他住家弟子也未能追上。

去年春天,由利为了寻敌而上京进城。父亲的朋友井上传兵卫在下谷车坂町开了一家很大的练武场,于是她寄身此处,拼命练习武技。

她极具天赋,就连传兵卫都为她生为女儿身而感到可惜。

传兵卫专门教授其法定四本中的第二本——一刀两断的秘诀。经过一年有余的苦练,练武场中已经无人可以躲过由利一击。

正好此时,她弄清了敌人海老名要在中仙道首站下板桥的中途旅馆担任人马中转场的护卫。

一天,由利坚定地拒绝了井上武场人们的主动帮忙,独自一人直奔下板桥而去。

海老名要在一间叫做东光寺的古寺里屋内孤独度日。不过,由利一出现,他就展现出一副已经预感到的沉着,两人在院内庭院中对峙。由利尽管举着刀,可海老名要也并未将手伸向腰上的剑。由利怒目圆睁,大喊着令其拔刀相对。然而,海老名要只是将头转向了一边。由利熟知海老名要的温厚人格。不难想象他之所以做出那般残忍之事,无非是因为激发了父亲的急性子,而这也是她父亲唯一的缺点,一定是父亲用让人不堪忍受的话语谩骂了他将满腹的谩骂之语向他砸来。

由利此时并不憎恨海老名要。

由利本人也非常清楚,在练武场时海老名要对自己是怀有好感的。

因此,由利领会到海老名要是想不做抵抗地接受报仇。由利大声喊向他,不许他这样。她自信可以凭一己之力为父报仇。

于是,海老名要微笑着回绝道:“我一点也不觉得,凭你能打败我。”

由利浑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受死吧!”

她全身集中精神,突然将刀高举过头。

海老名要此时仍然呆若木鸡,丝毫未动。

一刀两断的诀窍就是将刀剑高举过头顶,不正视招架的刀锋,然后万念皆空地以摩利支天[7]滑翔的敏锐和速度击下。抛弃自身力量的气势乃是关键所在。也就是说,击打的力量要以蜻蜓点水般的力度为好。

然而,对手手中没有剑,这样一来由利面前延伸开来的空间就过于宽阔,让人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海老名要的招数便是,在敌人瞬间击来之时,将其视而不见,进入无心的状态。这,就是修行。

由利没有料到对方竟赤手空拳地来应战,因此她在无法清除心中困惑的情况下,挥手画出一道弧线。

一瞬间,海老名要苍白阴郁的脸色犹如投石的水面一般突然泛起波澜。

“哈哈哈……”

他张开大嘴,喷发出嘹亮的哄笑声。

攻其不备说的正是此番境况。

由利忽然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海老名要用手刀打中手臂,刀也从手中掉落,自己的身体也陷入了海老名要魁梧的双臂之中。

由利连挣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只是回头凝视着向视野内慢慢地笼罩而来的男人那阴暗面相。

“由利小姐,你真是功夫了得啊。如果我没有习得心形刀空手之术,大概你就能完美地将我一刀两断了吧……今日是你败了。现在就再次努力,下次重新再来吧。”

如此低声耳语一番后,海老名要敏捷地将脸蹭了上去,接着迅速将由利放开,退避到了一间开外。

此后……二人再度相见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由利废寝忘食地练习武技。她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羞耻,因此,没有将惨败于无刀之术一事告诉任何人,她放弃了一刀两断的法形,全身心专攻于刺吼的气相。从她这番状态中,井上传兵卫看出敌人已经掌握了心形刀的秘诀。

传兵卫又重新向由利传授了立居合太刀。这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在此之间,据练武场门人调查,海老名要成为护卫已一年有余。但无论是如何混乱的场面,他都不曾拔过一次刀。传说他悬于腰间的长刀仅仅成了外表上的装饰,实际上里面好像只是一根木柄,这似乎也是有可信之处的。

听了这件事,由利难以克制那极其强烈的耻辱感。就算复仇不成反被杀死,也要向海老名要讨教一下真正的剑道。

就在通报再度决战的书信中,也附上了这一要旨。

然而,与由利相对而立的海老名要,连木刀都没有挂在腰间。面对真刀真剑的决斗,对手却故意空手出现。对于这一切,由利无法遏制的愤怒涌上心头。

由利逼近到四尺的最佳距离,配合着呼吸,正要将右手伸向刀柄之时——海老名要抓住时机喊道:“刺吧!”

接着两手一下张开。

由利的气势一下凝固了。

海老名要的胸膛绘有一幅奇异的女丑角面具画。

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由利的刀再度被他的手刀劈掉,并被抱住动弹不得。

“由利小姐。所谓剑道,无论耍弄怎样出奇的手段也不能丧失平常之心。而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他这番低语之后,一下子吻住了由利的双唇。

接着,海老名要犹如长了翅膀一般遁逃而走。走之前,他说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当你觉得你一定可以战胜我的时候。只不过——”

他双眼中闪烁着鬼火似的光芒,

“你若是再次失败,那时就请将贞操给我。请做好心理准备。”

冷冷地说完这番话后,他就如疾风般离开了。

听完此话,狂四郎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由利。由利也毫不害羞,坦率地仰着头。

“您明白海老名要第三次使用的手段吗?”

“不明白。”

“我可以告诉你。”

“不——”

由利默默地摇头拒绝,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报仇。”

“这样啊……但是面对这种善用奇招的敌人,你仿佛过于天真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去说书先生那里练习‘不笑’的修行。”

“这个没用的。”

“为什么呀?”

“你刚刚不是说不想让我教你吗?”

“……”狂四郎笑着说道。

“你第三次大概也会输的。”

由利一动不动,向他望去。

“《左传》中说过: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8]。兵法看似有轨迹,关键在于创造胜机。失败是好事。失败乃成功之母。就这样,常胜之人会越来越容易胜利。——孙子的训诫在这种情况下甚是受益。”

说完,狂四郎就缓缓起身离开了房间。

由利久久地凝视着榻榻米的一点,身体一动未动。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早晨,由利和海老名要第三次对峙于东光寺院内。微弱的阳光从杉木丛中斜照进来,海老名要大步向由利走来。这次,他并非空手。

恬静的地面上弥漫着乳色的烟霭,两个长长的人影趴在地面上。就这样,大概有几秒钟都没有动弹。

“动手吧!”

伴着这尖锐高亢的一声,由利将白刃从刀鞘中拔出,右半身摆出了中段架势[9]。海老名要两手随意地垂在两边,不慌不忙地说:

“在比试之前请听我说句话……由利小姐,我并不是主动要杀了您父亲的。”

“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想听你假惺惺的辩解!”

“我是不是一个善于编造谎言的人,您应该是很清楚的。这是一个不能公开辩解之人的独语,请您聆听……某日,您母亲曾命令我悄悄地来到起居室。她对我说,来年女儿节要挑选练武场的继承人,那个人将会成为由利的夫婿。在师父心中,你和青山光次郎都是合适的人选。我想让你来做由利的夫婿。青山光次郎已经获得了秘诀的传授,并领会了法定四本的奥秘。要想战胜他就必须深谙小太刀的秘诀。他还说,因为有三个月充裕时间,还是抽空去趟江户,在赤石郡司兵卫的练武场修行为好。于是要拿些盘缠给我。就在得到盘缠以后,膝行[10]之时,师父不经意地闯入,并呵斥道‘不仁不义的家伙!’转眼之间就将师母杀害,然后翻转的刀刃向我杀来……面对手持血刀的师父,我完全是无能为力。并且,会背负着无可辩解的不义之名被杀。面对此景,我本该是气不可遏的。但不知为何,我却仰慕起恩师那恶鬼般的样子,对于这无法言喻的荒唐人世,打心眼里感到荒诞无稽,于是就大声笑了起来。师父想要出手……可是,因为我出人意料的样子,师父的招式出现了漏洞。我本能地没有放过这漏洞,跳了起来,打向师父的胳膊,然后捡起掉落的刀,一下子劈下了师父的脑袋。”

在阴惨的黑影中,那副面貌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正经地讲,就是被即将成为妻子的人当做敌人,并挑起决斗。真是太荒谬了。哈哈哈哈哈!”

那冷淡无情的笑声还未平息,由利就喊着“嘿!”,同时砍了过去。

与此同时,海老名要拔出刀,腰间闪出白光将由利的刀一刀击落。他佩带的并不是木刀。

由利的身体第三次被海老名要的双手抓住。海老名要一边向由利的脸上呼着热气,一边低声耳语着。

“你以为我绝对不会拔刀。这太大意了。你输了。正如之前约定的那样,你是我的人了。”

由利闭上眼,全身都没了力气。她筋疲力尽,失去了重心。年轻女子柔软温和的肢体让男人的气血为之汹涌起来。

“由利小姐!”

他大喊着,声音激动得起了异样。他用尽所有力气抱紧由利。就在这一刹那——

“呃、呃、呃……!”

海老名要那欢悦的表情一下变成了痛苦之貌,缓缓地倒在了由利的脚下。他的侧腹被一把匕首深深刺入。由利出色地完成了狂四郎所给的暗示。



* * *



[1]高座:说书场中为了让观众看到演出而设的,比客席高出一截的台子。相当于剧场中的舞台。

[2]贯:重量单位,1贯等于1000文目。

[3]割舍雀:日本传说故事之一。内容大概讲述诚实爷爷得益,虚伪婆婆受损。爷爷拜访雀巢时,麻雀送他藤条箱,他选择了轻的一个,回家后发现里面都是宝物。而婆婆选择了重的一个,里面出来的都是蛇、蜈蚣之类的怪物。

[4]忠臣蔵:日本以赤穗义士事件为题材的净琉璃和歌舞伎等的剧本总称。这里立川谈亭说的,就是忠臣藏的故事。

[5]三羽鸟:日文习语,出自日本曲艺形式“漫才”,后被广泛应用,泛指各个领域当中水平较高且彼此不相上下的三者,略同于汉语的“三杰”,亦称三雄。

[6]新阴流:在日本与一刀流、神道流并称为剑道三大流派。

[7]摩利支天:印度的神,表现为三头六臂或八臂的天女形象。在日本被视为武士的守护神。摩利支女神为佛教护法菩萨,梵文"摩利支"(Marīcī)意为光明,所以在藏地被称为“光明天母”,具有广大自在神通,念其名号能速离灾厄,诵其咒语能够隐身免受诸难,尤其受武士阶层崇拜供奉,在西藏、日本较有声望,可谓家喻户晓。

[8]注:出自《左传·宣公十二年》。意即胜利不能永远保有,纣得到一百次胜利而终究没有好结果。

[9]中段架势:把剑尖对准对方眼睛的架势。

[10]膝行:日本指走到身份高贵者前的礼法。





醉鬼名人





“啊……有、有人吗——救、救命啊!”

一个面无血色的和尚在大声惨叫。他不知被什么事吓得变了脸色,扔掉清扫落叶的竹扫帚,一溜烟地跑去了很远。

这一幕发生在谷中[1]墓地。墓地对面是感应寺五重塔,在初冬时节的苍穹下显得轮廓分明。

墓地的后面,是一条与古色古香的寺院土墙相连的大道。一墙之隔的松树沐浴在微弱的阳光下,影子静静地匍匐在路面上。

方才那位惊慌失措的杂役僧从寺院内跑出来,赶巧看到一位身着黑色和服便装的浪人从此处经过,于是他立刻拼了命地大声喊叫道:

“求您了,求求您呀!武士先生,救救命啊!”并双手合十,施以僧人礼。

眠狂四郎不作声色地停下脚步,朝墓地方向望去。

这番场景中似乎并未出现紧逼而来的杀气。

对于浪人不慌不忙的沉着态度,杂役僧不免有几分急躁,于是抓着眠狂四郎的衣袖说道:

“请您等一下啊!有人要切、切腹自杀!”

狂四郎微微皱眉,冷冰冰地甩出这么一句:

“想死之人就让他去死好了,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消失了而已。”

“您怎么能说出这、这般无情的话——”

“给死者指明西行之路,就是你的职责所在。独生独死,独来独去——在早晨的勤行中,你不是刚刚念诵过这句佛家之语吗?”

“求,求求您呀!那人看似并非下定决心赴死,他一直在哭泣!一边哭着一边把刀——”

“……”

狂四郎的眸子里,开始有东西在闪动。对于眼前这个通过眼泪来慰藉自己无能为力的心情的僧人,这个男人意外地涌出了温柔的怜悯之情——

杂役僧抓着狂四郎衣袖的手被甩开了。他慌忙想要再次抓住之时,狂四郎已经无比迅速地踏入了墓地。

五间距离之外的对面……一位年轻的武士端坐在那里,右手握着一把翻卷着杉原纸[2]的短腰刀,准备切开自己的腹部。看到这一幕的狂四郎觉得事不宜迟,于是拔出身上的短刀。

短刀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填满了墓碑与墓碑之间的空隙。

“啊!”

武士的手背被刺伤,短腰刀掉落下来。他转过苍白的脸庞,圆睁双目,怒气冲冲地瞪着呆立一旁的狂四郎说道:

“少管闲事!”

这位武士看上去年龄不过二十有五,容貌英俊,气质高雅,一眼便可以看出他是个与武艺什么没有渊源、感情过于细腻之人。事实上,他那只鲜血喷涌的手又白又嫩,似乎并没有切腹自杀的力气。

狂四郎缓缓地走近武士,轻而易举地从武士的手背上拔下短刀,说道:

“你的手痊愈,需要五六天吧。在这期间,就由我来保护你的生命安全。”

武士嘴角颤抖了一下,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他低下了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膝盖上。

通过武士面前的墓碑的气派程度,狂四郎看出了他优越的家世。








从谷中到根岸[3],途经芋坂,此处有一个小巧别致的料亭。在这个料亭里,年轻武士向狂四郎讲述了这么一个诡异的事件:

这英俊武士名叫濑川图书,是俸禄为十人一百草袋糙米的小十人组[4]。小十人组是御番方[5],居御目见[6]之上,是家族地位高贵的旗本。但是,十人一百草袋糙米为御番方中最低等的俸禄。虽说是百袋糙米的俸禄,但生活十分艰苦。所以,一般来说,这种旗本家庭都非常贫穷。(附带说一下,旗本位居御目见之上,御家人为御目见之下)

……旗本的生活是如何的凄惨和窘迫,无需我在此多言了,我家自然也不例外。我们一家如同亡灵附体般迷恋着除了一支长矛外别无长物的家世——就连这支长矛后来也被偷偷拿去典当了。自从我懂事以来,这种悲惨的光景就没有出现过一丝的好转。

说父亲的一生都在苦于无力偿还利息的痛苦中度过也不为过。即便如此,在他最后卧床不起之时,他仍为身为儿子的我考虑,为了让我摆脱高利贷的地狱,他喊来了在亲戚当中以最富有者自居、官拜大御番头[7]之职的守屋四郎左卫门,让他买走我们的家传之宝——雪舟[8]画作《寒江独钓图[9]》。

这幅画作父亲要价为六百两黄金。但是,据说守屋四郎左卫门在担任二条城御门番头[10]期间,与大阪商人暗地里串通一气,广泛笼络皇宫内御膳房的官员,一手独揽宫内御用米采购的大权,大肆中饱私囊。无怪乎他立即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立刻命人从家里送来金子,拿回了《寒江独钓图》。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还清了作了他一辈子债主的古董铺“怀风堂”的所有欠款,并告诉我不必担忧。

听到此话,我深受打击,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这话自己说起来虽羞于启齿,但我从幼年时期就已下定决心,将来要依靠自己些许的绘画才能,维持家计。我并未拜到现存的画师门下学习绘画,而是潜心钻研中国古画,并希望在此基础上运用西洋画中的阴影法、远近法、着色技巧,以使我的画作更加气韵生动。抱着这天大的奢望,也是为了彻底实现我成为一流画家的决心。

因此,可以说,目前我的师傅就是雪舟。

虽说难以达到他那雄浑的笔法、秀润的墨色与刚柔交相辉映所成的配合之美——新奇的笔法,古雅的墨色,但至少要接近其构图排列的巧妙境地,为此我日夜刻苦钻研。

幸运的是,我家中保存有泼墨画法的山水画。当刻苦钻研带来的痛苦达到极限之时,我就把《寒江独钓图》挂在壁龛处,这样就能够让心情得以平静。

可父亲最终卖掉了这幅画帖。父亲并非不知道我是多么痴迷于《寒江独钓图》,这一点自不必说。但是,父亲也许是为了让我从负债累累中解放出来,专心研究画道,才做出此等不得已之举。不过,这件事情的前提是,父亲让我与守屋四郎左卫门事先约定,将来我如果能够成为技艺一流的画师,要再度赎回那幅《寒江独钓图》——

然而——不管如何被债务折磨,我都不想把《寒江独钓图》拱手让给他人。这件事可以说是让我悲恸万分。

虽说如此,也不能憎恨临死前的父亲的慈悲之心,所以我选择了饮泣吞声。

在父亲死后头七的那天早晨,年轻的侍从武士传话说古董铺“怀风堂”老板来了,就是这个黑心肠的家伙间接杀死了我的父亲。古董铺老板刚一站在玄关的式台[11]上,我就叱责他说:

“你来此何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但是,我不能不来啊——”

怀风堂目中无人地大笑着,竟然出乎意料地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张五百两的借据。

我为此吃惊不已,生气地斥责道:

“父亲在临终遗言中说已经还清了你家的债务!”

“恕我失礼,但令尊自生病以来,脑子的状况,也有些——”

“休得无礼!父亲临终嘱咐我葬礼诸事不能有丝毫纰漏,甚至连草鞋都要让他倒着穿都说到了,又怎能会忘了五百两的借款一事!”

“如此看来,你是说这张借据是伪造之物吗?令尊的笔迹您最清楚不过,还请您验证一下。”

接过借据一看,我陷入了茫然。

借据上确实是父亲的笔迹,并且还盖有家里的印章。

但是,我记得从父亲那里拿到过一张同样的借据,并且在院子里烧掉了。

——难道父亲写了两张五百两的借据?……他绝不会做出这么傻的事。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七年前父亲借五百两时的事情,那五百两金子我也亲眼看到了。那些钱当天就从我家分散到了四面八方……

面对心慌意乱的我,怀风堂格外恭恭敬敬地说道:

“少爷,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就把借据归还给你。”

与书院交往甚密的怀风堂提出的请求就是,让我从守屋四郎左卫门那里借来雪舟的《寒江独钓图》,并分毫不差地临摹下来。

“你是想要用这幅赝品欺骗哪位一夜暴富的财主吗?”

“这不是欺骗。有相当多的客人明知道是赝品但仍想得到此画。在下知道尚且年轻的您对此类事情还不够了解,虽说书画古董中赝品颇多,但也不能一概将罪过归咎于我等身上。自古以来名笔名品的数量都有限,但与之相反,追求它们的客人却数不胜数,如此一来……譬如,某位大商人在毛利氏[12]的府邸中看到了雪舟的作品《山水绘卷》,回到家后就恨不得马上得到这幅画,但《山水绘卷》在日本仅此一幅,于是他就想至少得到一幅赝品,暂时满足一下心愿。又或者,某位大名命人来寻雪舟的作品,他的家臣就会把我找去,并命令在下拿出他主人想要的画作。在下直接回答说大名家臣的要求不合情理,雪州的作品被保存在收藏它的地方,即便我敲锣打鼓地去找也无法找到。听在下这么一说,那位家臣也就提出了这么一个通达世故的要求——这件事您方才已经知道了,不,这是我家老爷的命令——只要是雪舟的作品,什么样的雪舟作品都行,我家想要的是价值百两的雪舟,那你就从价值百两的雪舟作品当中仔细挑选上乘之作拿来便是。买家既然知道是赝品但仍旧想买,那在下就必须准备好从价值十两、五十两、百两、三百两各种各样价格不等的雪舟作品……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

这就是怀风堂恬不知耻地说出的一番话。

“请原谅我学艺不精,实乃无法临摹出价值五百两的雪舟。”

被我严厉拒绝后,怀风堂抿嘴一笑说道:

“定价的是我,少爷您只要倾注精力临摹下来就可以了,这等小事对您来说岂不是易如反掌吗?承蒙令尊老爷长久以来错爱有加,至少也给在下一个报恩的机会吧。此外,就请把这当作少爷您踏上画师之旅的践行,让在下为您尽点绵薄之心吧。”

他这一番话大体上倒也合情合理。

最终,我还是落入了怀风堂花言巧语编制出的圈套。








我以十日为限,从守屋家借来了《寒江独钓图》,废寝忘食地临摹,全力以赴与雪舟一比高下。

您也许知道,雪舟曾赴中国明朝,进入太白山麓的天童寺[13]专修禅学,不足一年时间就独占禅班鳌头。可以说,这幅画卓绝的磅礴气势正与他的学禅经历有莫大的关系。

不过,画中使用的设色[14]和泼墨技法,只有在这种不可多得的珍品中才能得见。就连其中的作画技巧我都如坠五里雾中。像我这样一个不过二十四岁的毛头小子,根本不可能把这幅画完美地临摹出来。

我十分懊恼、绝望,奋力把笔摔到一边,不知有多少次想就这样放弃,就此踏上漫无目的的旅途。

截止日期的前一晚,我扔掉了数十张临摹得不满意的作品,最后只留下了一张,并不是因为这是一张自己可以勉强接受的作品,而是由于考虑到与其惹怒怀风堂,倒不如受到他的冷嘲热讽。我已经下定了日后忍受屈辱的决心。

在对比真假两幅画的时候,我担心自己会想把临摹的赝品撕掉,所以慌忙把画卷了起来。

但是——

我前往怀风堂家中,在内宅把真假两幅画并排挂在了一起,没想到怀风堂立刻满面笑容地赞叹道:

“哦,画得漂亮,简直能够以假乱真了。”

“老板,你果真这么认为吗?”

我在疑惑的驱使下,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的确完成得甚是出色。在下既然是个经商之人,那就不再恭维奉承了。”

怀风堂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他以犒劳我之名,把我请到了吉原。

在为妓馆作向导的引手茶屋,他叫来了十多名吉原艺妓,一番大肆喧闹过后,又把我带到了位于江户町二丁目的大篱玉屋这个当地规格最高的妓院,唤来花魁为我们陪酒作乐。看到怀风堂为我大肆挥霍金钱的样子,不知不觉中我竟然也愚蠢地飘飘然起来——怀风堂是真的赏识我的绘画天赋,自己前途也就有了希望。

翌日,我们结伴返回怀风堂家中之时,看到真伪两幅画仍旧像昨天那样挂在内宅客厅的壁龛上。

酒醒之后,我依然觉得映入眼帘中的那幅自己的临摹作品技法极其不娴熟。身为古董铺老板的怀风堂也算得上是极富鉴赏力之人,但何故要过度赞誉这幅拙劣的临摹画作呢——一瞬间,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把真画包裹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怀风堂的宅院,途中顺便去守屋家还回画作,然后回到了自己家里。烧掉怀风堂拿来的借据后,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坚决要与这个狡猾阴险的古董商断绝来往。

我的不祥预感还是应验了。

那事过后的两个月——也就是前天。

守屋四郎左卫门,突然粗暴地闯进我家,脸色发青连招呼都没打就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

“图书,你小子,竟敢诓骗你大伯父!”

看到他夹在腋下的包裹是《寒江独钓图》,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僵硬。

“你小子,欺骗我说为了学习绘画,没想到从我这借走雪舟后却偷偷地临摹了一幅,竟然还若无其事地把这幅赝品给我还了回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目瞪口呆,于是急忙还口说:

“这不可能,这幅画才是真品,确凿无疑。”

“你这个家伙,事到如今还想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画挂在书院总管大西惣左卫门大人的书斋里!否则就是这世上存在两幅《寒江独钓图》!混账东西!昨天,我偶然受大西大人之邀前往他府上,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惊愕不已,于是问其来路,他说是从一个叫‘怀风堂’的古董铺花了一千三百两重金买来的……与此同时,当日与我同去的还有来自田原的藩士、守卫江户城一桥的护卫头目渡边华山,他们保证那幅画是千真万确的真品!”

“不,那幅画绝对是赝品!”

我在心中大声呐喊,但没有说出口来。那幅临摹的画作,我的确已经卖给了怀风堂。我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耷拉着头,不得不无奈地忍受这番辱骂。

接着,四郎左卫门不耐烦地一下子把《寒江独钓图》扔到一边,包袱皮刚一绽开,他就大声嚷嚷道:

“居然还我一幅拙劣的赝品——”

然后就哧啦一声把画撕碎了。

大吃一惊的我猛扑上去想要阻止他的行为,却被卖弄武艺、身材高大的他用尽全力重重地一拳打倒在地。

守屋四郎左卫门把画撕得粉碎后说道:

“图书,我限你五天时间,无论如何给我凑齐六百两金子抵债。如果你敢不遵守约定,我就把这件事情呈报给村吏,哪怕是告到江户幕府的评定所,我也要申诉对你的胡作非为做出裁决!”

一番盛气凌人的怒吼过后,他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我小心翼翼地把撕得粉碎的画重新粘在了一起。

确实——这幅画不是真迹吗?对于四郎左卫门的草率行为,我从心底感到无比愤怒。但是,说什么都已经只是马后炮,无济于事了。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又前往怀风堂的住处,确认他是否真的卖掉了我的临摹画作。

怀风堂嗤嗤笑着煽风点火地说道:

“就连渡边华山先生都认定那是幅真迹,事到如今,难道你对自己还没有十足的自信吗?”

事已至此,只有怀风堂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所以,我战战兢兢地问他能否借给我六百两。

然而,怀风堂立刻露出了一副冷漠至极的神情,冷冰冰地把我拒绝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着耻辱,继续低三下四地在向他哀求……








濑川图书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深深地低下了头,狂四郎微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既然你无法识破怀风堂狡猾的小戏法,可以想象得出你的绘画技巧还不值一提啊。”

这话说得真是讽刺。

图书抬起苍白的面孔,问道:

“您说的小戏法是?”

“我决定让怀风堂把那个戏法亲自上演一次。”

说完站起身来的狂四郎又补充了一句:

“把你粘好的真画借我一用。”

那天傍晚时分,狂四郎拜访了住在位于半藏门外的田原藩府邸内的渡边华山,向他询问大西惣左卫门所藏的《寒江独钓图》是否确实为真迹。

渡边华山胸有成竹地回答说确定无疑。

“那么——”

狂四郎轻轻一笑,敏捷地打开随身带来的那幅被图书粘好的作品,说道:

“这幅画,应该也是确定无疑的真迹,但我想请问,这幅画和您看到的那幅之间有没有哪怕些许的不同之处呢?”

渡边华山惊讶得目瞪口呆,一眨不眨地圆睁双目凝视着这幅画,过了一会,哼哼唧唧地回答道:

“不同之处,只有装裱。”

那天深夜——熟睡中的怀风堂枕头突然被一脚踢飞,惊得他从上床上跳了起来。

“之前见过你啊,怀风堂。”

怀风堂抬起头来,看到狂四郎被映照在拂晓灯光下的侧脸上轻蔑的笑意,表情怪异,直吓得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眠老爷——”

“今夜,我是化作小偷潜入进来的。”

“您是在开、开玩笑……”

“不,是真的。不过,我想得到的东西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唉?那您究、究竟想要什、什么?”

“是濑川图书临摹的雪舟画作《寒江独钓图》。”

“那个,已经……”

“你是要说卖给了大西惣左卫门对吗?”

“是、是的。”

“如此说来,我偷偷潜入府内,岂不是徒劳之举嘛。”

“的确如、如此。”

“不巧得很,眠狂四郎这个男人绝不做无用之功。如果拿不到画,那我就把你的颈上人头取走好了。”

怀风堂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之后,走到一个角落里的佛龛架子旁,从带有较大图案的箱子里取出一幅挂轴。

“挂到那边。”

狂四郎冷冷地瞅了一眼垂挂在壁龛上的《寒江独钓图》,苦笑着说道:

“想要做到以假乱真,还要再练三十年。你还一本正经地称赞这等货色,简直就是对雪舟的侮辱。由于你的过错,给我造成了两千两的损失。”

“老爷,求您饶、饶恕——”

“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吧。……这天有些冷了呀。离天亮还有一刻钟的工夫。拿些酒来吧。对了,你把在别院用酒养着的疯老爹也叫来,偶尔也让他畅饮一番吧。一边欣赏着这幅拙劣的赝品,一边设宴与此俗世告别,也别有一番风味。”








翌日午后——

与此事件相关之人,都被狂四郎召集到了大西惣左卫门府邸的书斋里。

这些人分别是主人大西惣左卫门、守屋四郎左卫门、渡边华山、濑川图书、怀风堂。

此外,怀风堂的旁边还蹲着一位蓬头垢面、六十岁上下的老头儿。老头儿放在膝盖上的土褐色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也许是酒精中毒的缘故吧。

在壁龛处并排挂着的除了本家主人收藏的《寒江独钓图》以外,还有被四郎左卫门撕碎的那幅作品。

狂四郎抱着双臂坐在末席,让大家共同对两幅真品比较一番之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原本仅有一幅的名作,现在变成了两幅——其中的谜团,诸位能否解开?”

惣左卫门、四郎左卫门、华山、图书都是一脸狐疑,不解地看着狂四郎。

“现在,就让大家看看他的戏法。——喂,藤兵卫!”

狂四郎用犀利的眼神看着那个老头儿说道:

“把你的本事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吧。”

“哎、哎——”

老头儿胆战心惊地看着狂四郎说道:

“请给我拿些酒来。”

狂四郎点了点头,让惣左卫门拿来了老头儿要的东西。

老头儿一口气连喝了三大碗,之后,他脸上痴呆的神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手的颤抖也突然停止了。

老头儿走到屋子中央,打开图书临摹的《寒江独钓图》,铺在绯红色毛毡上。

只见他把小刀和竹剑放在膝盖一旁,十指交叉,相互揉搓了一会儿。然后,他首先拿起小刀,保留装裱的天头和地头不动,剥下夹在两层装裱纸之间的内层,揭下画布。其手法之精湛,动作之娴熟,叹为观止。

紧接着,他抄起竹剑,顺势用一只膝盖压住画布的中间部位,抓住上方一字的一端,猛然展开。

在座诸位,无不紧张得屏息静气。唯独怀风堂,蜷缩着肩膀,耷拉着脑袋。

老头儿的神情与姿态中,弥漫着剑客一招一式中才有的锐气,这种锐气像是羽毛丰满之鸟般无隙可乘。他的双眸中放射出不同寻常的炯炯光芒,甚至可以说是凄怆之光。看上去他那皱皱巴巴的条纹棉布衣下的枯瘦五体已经抛开了一切世俗之念,由于接下来将要展示的技艺,他的头脑无比清晰。

然后……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工夫。

赝品《寒江独钓图》被竹剑分成了上下两张,其手法堪称鬼斧神工。

把上下两张排在一起仔细观察,下面那张除了墨色有些许浅淡之外,其他各处完全一般无二。等到大家异口同声地发出深深的感叹之后,狂四郎对该事件给出了明快的解决方案。

“怀风堂痛改前非,现有如下请求:归还大西老爷买画费用一千三百两,除此之外,另加谢罪之资三百两。并把真迹交于濑川图书少爷——然后,代替图书少爷归还守屋老爷本金六百两及利息两百两……喂,怀风堂,是这样吗?……怀风堂已经前来跪拜请求,敬请各位务必应允——利息他已经备好呈上来了。”



* * *



[1]谷中:位于东京台东区,上野公园的西北域,寺院多坐落在谷中墓地内。

[2]杉原纸:镰仓时代以后,播磨过杉原谷村生产的一种纸张,稍薄,多为武家公用,也可作为赠答品。江户时代时日本各地都有制造,成为人们广泛使用的一般纸张。

[3]根岸:东京都台东区的地名。江户时代多有黄莺在此栖息,素有“初音之乡”的美誉。

[4]小十人组:江户幕府的职名,直属于若年寄,每二十人一组,担当将军的护卫、先锋之职责。

[5]御番方:江户幕府的职位制度之一。交替担任杂务、幕府营房的守备工作,在将军身边充当护卫之人,有大番组、小番组、书院番组等几种。

[6]御目见:特指江户时代直接晋见将军,也指这种身份。

[7]大御番头:江户幕府的官职名,大番组的队长。大番组为江户幕府的军事组织之一,任务为轮流警备江户城、京都二条城、大坂城。

[8]雪舟:(1420—1506)日本室町时代后期的画僧,名等杨,又称雪舟等杨。曾到中国留学,作品广泛吸收中国宋元及唐代绘画风范。善作山水画,笔致独特,对日本水墨画产生了较大影响。后世公认他为世界文化名人。

[9]寒江独钓图:一般指宋朝马远所画。这幅画作者以严谨的铁线描,画一叶扁舟,上有一位老翁俯身垂钓,船旁以淡墨寥寥数笔勾出水纹,四周都是空白。画家画得很少,但画面并不空。反而令人觉得江水浩渺,寒气逼人。而且还觉得空白之处有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意趣,是空疏寂静,还是萧条淡泊,真令人思之不尽。这种诗一般耐人寻味的境界,是画家的心灵与自然结合的产物,在艺术上则是利用虚实结合而产生的结果。

[10]御门番头:江户时代担任守备江户城门之职者。

[11]式台:一般建筑物的正式进出口被称为“玄关”。在访问传统民宅时,客人先在稍带庄严感的“玄关”前止步并告知来意,然后拉开拉门,进入被称为“三合土”的平地。家人在面对平地的小房间迎接客人。相互寒暄后,客人这时才脱去鞋子,走上高一台阶的板地(日语称“式台”),并被带引进入里面的房间。

[12]毛利氏:武家之一,本姓大江氏。镰仓幕府政所首脑大江广元之子季光担任了相模国毛利庄地头一职以后,这一族世世代代都改姓毛利氏。毛利氏家系众多,主要有大江系毛利氏(代表人物毛利元就、毛利辉元)和尾张系毛利氏(代表人物:毛利胜信、毛利胜永)。

[13]天童寺:位于浙江省宁波市东25公里的太白山麓,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300),佛教禅宗五大名刹之一,号称“东南佛国”。

[14]设色:涂色;着色。





甲贺忍者





湛蓝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骤雨突降。

在天边西侧的一角,雨云的边缘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呈现出无比美丽的暗红色。而密集地泼洒在下谷广德寺[1]狭小大门顶端的大雨,犹如瀑布般猛烈倾下。

这团乌云大概是从广德寺背后的上野[2]山内方向而来,最终坠落在入谷[3]田间,它像是给屋顶蒙上了一层黑幕,直到深夜也没有一丝消散的迹象,显得深邃而凝重。

一位武士从寺院正殿方向一溜烟地狂奔而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铺着石子的路上,溅起层层水沫。他慌忙跳到寺门之下。

“呀,这雨太大了!”

他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声,完全被这可怕的雨势惊呆了。

武士大概刚过二十岁,身体结实而健硕,仪表堂堂。或许是因为勤于习武,皮肤被阳光灼成小麦色。他卷起袖子,露出两只胳膊上健壮的肌肉。更为重要的是,他圆睁的双眸中闪烁着光芒,显示出他此刻的愉悦心情,这让他浑身上下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朝气蓬勃自然是青年武士应有的形象,但在举手投足皆要合乎规矩、束于礼节的当今形势下,他们却尽失畅达之气、大气之风。许多青年由于无法忍受家中过于严格,无法享受和乐之美,便索性流连于花街柳巷。在此种懦弱情绪蔓延方酣的世风下,这般充满活力的豪爽青年,实在是凤毛麟角。

年轻人移动目光,仰望着格窗上的海马,嘴里念念有词:

“左甚五郎所画的就是这个吗?”

这座寺庙的正门,因这个海马画像而闻名遐迩。据说它的正门由浅草诹访町[4]一位名叫政五郎的栋梁木匠所建,而作此画之人是其弟子左甚五郎。甚五郎因病暂时回乡之后,另外的弟子误把柱子多削了一尺,结果大门落成之后极其低矮。政五郎因此被问责,但他为了袒护弟子,于是回答:

“这是我的精心设计,无论遭遇多大火灾,都可确保此大门一定会安然无恙。”

事后,政五郎吩咐左甚五郎,雕刻一个精致的海马像悬挂于此,以作向火神祝融祈祷消灾避难之用。

事实上,虽多次经历火灾,这座大门却果然总能逃过被烧的劫难,至今依然矗立于此。在享保五年春天日本桥箱屋町的大火、享保六年春天神田三河町的大火以及元文二年夏天下谷八轩町的大火之中,广德寺包括正殿、住持室在内几乎所有建筑物悉数被烧毁,只有这个正门躲过了灾难。

“哎呀,真不明白,这个海马到底是哪里蕴藏着神秘的力量呢——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个雕刻物件而已,名匠手艺的精湛之处究竟体现在何处?”

年轻人坦率地表达出了自己的质疑。

就在这时——

“拜见榊原政之助阁下。”

有一个声音冷不防地从武士背后传来。

年轻人本能地全身警觉,重新打开大门。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入大门而自己却浑然不觉,他不由得惭愧不已,脸不自觉地羞红起来。

方才,年轻人拜祭了广德寺中剑圣柳生宗矩[5]的坟墓,祈求他保佑自己的剑术更加精湛。

两间距离对面的柱子一旁伫立着一名武士,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从头到脚没有任何新奇之处,毫无风采。从他没有撑伞,但身上却没有被淋湿来看,应该比榊原政之助更早来到这里。就算事实如此,可他为何没有什么任何动静,悄无声息呢?

政之助再次为自己的疏忽感到羞愧。

“有何贵干?”政之助目光锐利地问道。

“在下乃土方缝殿助的家臣。敢问可否打扰阁下片刻?”

对方用平淡的、干巴巴的声音,请求道。

“若是公事就请进屋来谈,私事的话就在此处说吧。”政之助斩钉截铁道。

然而,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反复说:“只需片刻便好。”

看样子倒也没有敌意。不过,政之助却对他的木讷态度产生了一种不悦,觉得其中隐藏着某种极其不纯的意图。政之助渐渐怀疑,当时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或许不是自己的过失使然,而是由于对方已经练就阻断痕迹外泄的本领。








二人之间展开了短暂的争论。

政之助变得有些不耐烦。

“那好吧。”

他之所以答应对方的请求,也是因为此时乌云散去,阳光明亮地射进门来,照耀在对方的半张脸上。眼前的这位,怎么看都觉得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政之助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从潮湿的石阶上下来,跨过积满雨水的小沟,朝广场走去。

此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前方道路上的积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经过幡随院门前向右一拐,就是一条通往浅草方向的笔直的宽阔大马路。从这条大道上再向左拐,沿着古色古香的寺庙土墙走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望无垠的水田。

不知何时,蔚蓝的天空已经干净得如用抹布擦拭过一般,晴彻苍穹。

在到达一个叫做庚申堂[6]门前的时候,政之助转头问道:

“你这是要带我前往何处?”

而对方的回答却满是瞧不起的样子:

“我想就在这附近啦。”

“什么?”

政之助心里猛然意识到他是特意选择了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前方和右侧都是荒野,背后是寺庙,左边环绕着出云郡守松平郊外别院的高墙。

“你想干什么?”

政之助全身弥漫着锐气,凝视着对方。

与此相反,对方依然面无表情,答话更加目中无人。

“我要把你当做人质。”

“休得胡言乱语!”

年轻武士勃然大怒,大喝一声。与此同时,从庚申堂的后面走出来三名武士,如影子鬼魅般悄无声息。

此三人皆与同政之助一路前来的男子一样,看起来都是一帮毫无特点的家伙……

政之助看出,对方沉默不语包抄过来的阵形其实经过了非同寻常的严格训练。他们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杀气,远观就像是站在一起说话时的平静之态,这反而是敌人十分可怕的征象。

“为何这般蛮不讲理,说吧!”

政之助一边手按刀柄,摆开架势准备拔刀应战,一边冲着对方这样喊道。

“少费口舌,我等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那好,出招吧!”

政之助猛然血脉贲张,拔刀出鞘,把剑尖对准对方的眼睛。

然而,对方却连一个拔刀的都没有。

只是,站在正面那人竟然如幻术一般,凭空手里多了一柄分铜锁[7]的镰刀。

年轻的政之助尚且没能搞清楚对方的真实身份。他暗自忖度到:

——尔等虽自作聪明,但休想擒拿我!

恰巧就在此刻。

突然,有两个人从夹在大约一町[8]之外的海禅寺和曹源寺的土墙之间的小路上走过来。

“先生!”

他们看到了这边的阵势,其中体态略微发福的店员打扮的人慌忙抓住了身着黑色和服的浪人的袖兜。眠狂四郎转过头去,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要马上采取行动。

“先生,他们就是甲贺众[9]。”

迄今为止,鼠小僧次郎吉曾多次被侍从忍者从其潜入的大名府邸内驱赶出来,险些丧命。

“嗯,的确有忍者的风范,与笄镇居民似乎有所不同啊。”

麻布笄镇因一座名叫笄桥的小桥而得名,所以笄桥由甲贺伊贺桥转化而来——也就是说,以此桥为界,甲贺众和伊贺众的忍者们被分别赐给宅地。

即便到了这个时代,忍者依然存在。芜村有诗“甲贺忍者赌兴欢,深秋夜半不知寒”便是极好的佐证。

“那些年轻人聚在一起,该发生的事情眼看着就要发生了……这岂不是很危险吗?”

“既然被盯上了要取其性命,那他马上就要遭殃了吧。”

“唉?”

“他们正盘算着如何生擒此人。”

狂四郎说着,一边揣着手,一边朝着那边慢慢走去。

在这期间,政之助发起了攻击。他两三次都差点喷发出全身气息,却被对方沉默的威势给无形地压制住了。他不得不承认对手绝对非等闲之辈。

选拔兼具冷静沉着、机敏灵活的心理素质和坚韧迅捷的身体素质这两方面素养的人才,并施以严酷的锤炼,使其身心得以经受任何苦难,以忍术和战斗为目的,磨炼其完美的头脑与技艺,这样训练出来的人才可以称为忍者。

政之助虽说深得马庭念流[10]的真传,但出乎意料地遭到有着异常修炼经历的四名忍者的围攻,被困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下而无计可施,只好凝聚起五体的精力,别无他法。

他采取的招术是把剑尖对准对方的眼睛的架势急速消耗了他的大量体力,悲惨的是他已经满头大汗,大口喘息,以至于肩膀剧烈颤抖。

虽说如此,反抗的力量尚且蕴含在政之助的四肢之内,使得忍者们无法轻易猛扑上来……

狂四郎朝着这个凄惨对峙的现场又走近了七八步的距离。

突然,四人当中的一人从包围阵中跳出,站到狂四郎面前。

“若无他事,莫要插手!”

他的声音如芒刺般阴郁而低沉。

而狂四郎却仅仅回之以冷冷的浅笑。

就在这一瞬间——

忍者挥舞起右手,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伴随着呼啸声朝狂四郎袭来。

紧接着,只见狂四郎右手握着无想正宗,但发出银光之物已经掉落在他的脚边。这原来是叫做飞镖的远射暗器,是一个能容纳于手掌内的铁圆环,边缘镶满锋利的钢针。

狂四郎的身手之快,绝非肉眼所能觉察。忍者的脸上开始闪现出惊人的杀气。

只见对方左右两手刚一开始像水车翻转般让人眼花缭乱地交相挥舞,飞镖却已经排成两列飞出,闪烁着光芒划过空中。

狂四郎把十五六个暗器悉数弹落在地。

政之助见有人相助,身体里喷涌出新的力量,猛然间朝着正面的敌人砍去,结果却扑了个空。

——南无!

他喊了一声,就在要收回刀锋再度劈杀之时,刀身中段却被从其右侧划过一道弧线飞来的分铜锁咕噜咕噜地缠了个正着。

“呼!”

他即刻满脸通红。为了不被击倒,他用力叉开双腿稳住身体,但转眼间另一只分铜锁趁势从其左侧飞来,像毒蛇一般缠绕住在他的脚踝之上。

“该死!”

伴随着一声呻吟,政之助一只脚向空中腾起,仰面八叉重重摔倒下去,直砸得地面咕咚作响。

狂四郎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像风一样飞奔过去,简直如同削断草绳般轻而易举地将绷紧的铁索斩断。

狂四郎随意地提着无想正宗刀,讽刺对方道:

“我听说忍者灰溜溜撤退可是鲜有之事啊,不过——”

“你就是眠狂四郎呀。”

“我也知道自己名声在外。即便你等要把我记在心中的冥簿里,我也不会介意。”

紧接着是数秒可怕的沉默。

“撤!”

忍者中有一人发出了指令。他们迅速退出数间距离之后,另有一人留下这么一句后就消失不见了。

“榊原政之助阁下,请您转告令尊,近日我等必定会登门拜谒,拿到天皇玉玺——”








“您救我于危难之中,不胜感激。在下榊原政之助,乃榊原左近将监[11]的嗣子。”

见政之助恭谨致谢,狂四郎恢复了双手揣在胸前的姿势,说道:

“如此说来,你应该就是北町奉行榊原主计头阁下的贤侄喽。”

“正是。您认识在下的伯父?”

“严格说来,我是在白州[12]多次被令伯父审判的屡屡犯科之人……但因机缘巧合,我们这些无赖的流氓伎俩也曾派上过用场。且说他们临走时威胁要去取天皇玉玺一事,您可知晓背后唆使他们之人是谁吗?”

“自称是御本丸老中[13]的老臣土方缝殿助大人的家臣……”

“啊,是这样啊。”

狂四郎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听到天皇的玉玺,狂四郎的脑海里忽然闪现一种直觉,似乎果真被他猜中了。

土方缝殿助企图把擅自从桂离宫[14]出走至江户的桂宫明子内宗王献给征夷大将军德川家齐[15]。为了编造虚假诏书,他让三品权中将久我忠成偷窃天皇的玉玺。就在诏书带到品川宿本阵[16]的时候,却被崇拜明子的白鸟主膳夺取——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狂四郎从武部仙十郎那里听来的。

“再问一句,您可曾听说令尊是从哪里得到的天皇玉玺吗?”

“在下连玉玺在家父处这件事都不曾知道,那帮家伙又因何要袭击我呢?真是不可思议。”

“也许他们是想活捉你,然后以你交换玉玺。从他们的贸然行动来看,是以为您肯定知道令尊秘藏玉玺的地点。”

狂四郎无比喜欢这个像新生嫩竹般茁壮成长的青年身上所持有的爽朗朝气。

——同样生于旗本[17]之家,他与自己的成长境遇竟然如此迥异!

曾经犯下的罪孽凄绝且见不得人,由此产生的记忆带来了阴影,在自己的心中挥之不去。遇到政之助这个爽朗英俊且充满活力的青年,狂四郎对自己的厌恶变得越发难以忍受。

“那个忍组多半是土方缝殿助在江州的山谷中特意隐秘训练的一批武士,非技艺精湛的剑客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你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失误感到羞耻……对于敌人诡异多变的招数,我也只能采取出乎意料的手段。但你一定不能忘记此事,要时刻提防他们的突袭。”

狂四郎如此沉着而友善地劝告政之助。

塙保己一在其著作《故实丛书·武家名目抄》的《忍目付[18]》一条中有如下描述:

盖忍目付,素非一固定职名。无论目付,抑或步卒、中间[19]、杂役目付及近臣、忍组等,皆有奉主家之命,潜伏于地方,探得当地形势以相告者。即便亲信近臣被委派此任,亦需主人直接向其授命。闻其以便隐藏身份,故而扮商贾之像,做普化僧、解脱世俗者之形等,赴任于他国。因此,悉数既已担当目付职位之人,被委以此任者甚少,大体由步卒之辈代之。时至后世,亦名曰隐目付、隐密云云,皆为此流。

此话虽不说为妙,但在此仍旧赘言一句:目付别称横目,其职责为监察他人的行动并向主子密报,可分为大横目、宗横木、步卒横目、中间横木、小人横目、忍目付等级别。

狂四郎已经看出,土方缝殿助一方面操纵着在江户担任此职务的团伙,同时一定又另外筹备了完全独立的宗派。

或许,这是一个比狂四郎曾与之交手的幕府隐密团“亲不知组”更为可怕的党徒。

“就此别过。”

狂四郎拱手施礼,与政之助告辞。

政之助再三恭谨致谢,眸子中满含着深深的敬意,目送狂四郎离去。

走出十步开外之后,狂四郎突然觉察到了什么,于是扭过头来提醒政之助:

“他们虽说近日会到府上造访,但也许可以解释为就在今夜行动。”

这个忍组和若年寄管辖的庭番[20]不同,他们似乎拥有一种特殊的骄傲。

若非如此,他们绝不会堂而皇之地表明闯入别人府邸之意。

——这也是对自己公然的挑衅啊。

狂四郎读出了他们狂妄行为背后的意图,于是想道:

——我的出场之日,也许马上就要到来了。在此之前,先试探一下这位年轻人是否能够保住天皇玉玺的安全吧。

既然集父爱的恩宠于一身,那就让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狂四郎故意冷漠地撇下政之助走了。

“次郎吉——”

来到田间小路上时,狂四郎看着前方,喊了随从次郎吉一声。

“我要潜入榊原家府邸,去一探究竟。”

“不用您说,我就猜您会这么做的。”

次郎吉咧嘴嘿嘿笑着说道。








狂四郎告别了次郎吉,穿过浅草寺护摩堂的后边,来到北马道。此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掩映在灌木丛中的这一带,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传法院的下院三十余座。猿寺屋顶的脊顶上高高擎立着猴子的塑像,鸟寺房檐下的楣窗上雕刻着木雕的凤凰图案。

狂四郎听着灌木丛中供人歇脚的简易茶屋内远远传来猿若町歌舞伎三座[21]热闹的鼓乐声。半刻钟过后,突然从中走出一位女子,迅速来到跟前说道:

“进来坐一会儿吧。”

女子身材苗条,手中拿着一张带有飘带的白手帕,那婀娜的身姿在黑暗中看起来格外美丽。然而,她有些凌乱地穿着没有家徽的黑色和服,风韵中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复仇欲望。

出落得如此妖冶婀娜却沦为暗娼,着实令人可惜,但更重要的是,她绝美的容貌中没有任何因职业卑贱而产生的自甘堕落的表情。

“好吧——”

狂四郎立刻回应了一句,迈开脚步。

在女子的带领下,狂四郎来到了位于花川户的户泽村人居住的长屋[22]胡同后面。

这座长屋被分隔成了几户,外面看起来破破烂烂,屋檐歪斜,连格子门也断掉了,但屋里却被收拾得洁净别致,像是只有女子一人居住在此。

女子铺好床铺后说道:“请您更衣吧。”接着就拿来了浴衣。就在她要回避到后面的时候,狂四郎说道:

“我喝醉了,这样就好。”

只取下了身上的刀具后刚一躺下,狂四郎又嘟囔了一句:

“这是沉香的味道吗?你很是用心啊。”

被褥隐隐约约地散发出此种香料熏染过的味道。

女子退到隔壁房间,在那里待了好大一会工夫。等她从中出来的时候,面色却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般绯红。

“打扰了。”

然后她就掀起被褥的末端,轻快地钻进被窝。狂四郎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于该女子的谦虚谨慎、进退有度、颇有教养的举止,作为客人自然应该夸赞几句。

然而,狂四郎却没有这么做,也没有对女子的动作加以迎合。

过了一会儿,女子有些忍耐不住了,

“大人,您果真醉了吗?”

她一边低声呢喃,一边伸出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衣襟,说着就要将那丰满的酥胸贴向狂四郎。

狂四郎并没有去触摸她靠过来的双乳,而是伸手向下,伸向下体,伸向她那紧紧夹住的阴户。

突然——狂四郎嘴边浮现出讽刺的冷笑。

他迅速嗅了嗅拔出的手指说:“你是为了消除这个味道才熏染沉香的吧?”

立刻——女子的脸色为之一变。

狂四郎推开那个女子,旋即盘腿坐起。

“喂,那边那位!”狂四郎平静地对着拉门边喊道。

隐藏在门里之人,其动静可以说是细微到若隐若无,却仍刺激到了狂四郎敏锐的神经。

“你以为我狂四郎沉迷于女色,故而才施展这等小伎俩的吧,但男女偷情寻欢作乐也是要讲究时间和地点的啊……你藏毒于阴穴,企图使我五体麻痹,这手段的确是煞费苦心。不过,久经情色之地,自然知晓其中奥秘。”

哈哈大笑之后,狂四郎的语气即刻锐气逼人,他不容分说地质问那人:

“看来你就是甲贺忍组的头目,对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算你厉害,眠狂四郎!”那人像是呻吟般地回答狂四郎的问话,声音低沉且嘶哑。

“今晚,的确被你打败了。我坦然承认败北的事实。……既然胜负已定,你就安心地享用那个女人的身体吧,她可以让你进入羽化登仙之境。就把这作为你胜利的纪念吧。”

说完此话,那人嘎吱嘎吱地踩着榻榻米走了出去。但好像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狂四郎不慌不忙地从容站起身来,把无想正宗挂在了腰上。

女子一副难以名状的惭愧和哀怨掺杂交织的表情,躺在那里仰视着狂四郎。

狂四郎像冰一样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见他就要快速离开,女子即刻像被弹起来一样“噌”一声坐起身来。

“喂——”

就在她膝行着想要掀开被褥下端时,却被狂四郎一脚踢倒在地。

门打开又关上,女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听着狂四郎那低沉而有磁性的歌声在胡同中渐渐远去,女子在室内茫然若失。

——人生何其短,情色沉迷深;风花可留恋,终成无常物;花间蝴蝶飞,梦中嬉戏欢……



* * *



[1]广德寺:位于东京都练马区樱台六丁目的临济宗大德寺派的寺院,由希叟于天正十八年所建。江户时代是加贺藩、会津藩等藩大名的墓地,柳生但马守宗矩等的坟墓就在此处。

[2]上野:东京都台东区西部地名,公园地区、商店街的总称。江户以来成为繁华街和娱乐场的集中区域。

[3]入谷:东京都台东区地名。朝颜市的真源寺因供奉有鬼子母神像而颇有名气。

[4]诹访町:山梨县东山梨郡的一个町。

[5]柳生宗矩:(1571—1646)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兵法大家,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武将和剑道家。德川将军家的剑术教练。大和国柳生藩的第一代藩主。德川幕府初期的情报头子。

[6]庚申堂:供奉青面金刚的祠堂。

[7]分铜锁:一种锁链两端带锤的武器,正确叫法是“铜分锁”。根据武术流派的不同,其锁和锤的形状也有所差异,小型铜分锁也被当作暗器使用。

[8]町:日本距离单位,一町大约为109米。

[9]甲贺众:江户时代,近江国(滋贺县)甲贺郡原住武士、豪族、实力派的总称。多以忍者身份从事活动。

[10]马庭念流:以樋口家第17代当主樋口定次师从友松氏宗所学的念流为基础而确立的古武道流派,以剑术为主要传授内容,也教授长刀术和枪术。

[11]榊左近将监:又称左近卫将监,是左近卫府的三等官,相当于纵六位上,定员四名。

[12]白州:江户时代奉行所法庭的部门之一,是对百姓、町人以及镇里医生、最低级武士、工商业联合团体、普通浪人等进行审判的最下等场所。

[13]御本丸老中:江户幕府中直属将军的最高官员。

[14]桂离宫:位于京都市西京区的离宫,是元和六年创建的正亲町天皇的皇孙八条宫(桂宫)的别院。

[15]德川家齐:(1773—1841)江户幕府第11代征夷将军,一桥治齐的长子,家治的养子,幼名丰千代。

[16]宿本阵:江户时代的兵器库营地,通常叫做本阵。

[17]旗本:江户时代幕府将军家的直属武士。

[18]忍目付:武家的职位名称之一,忍者监察官,即秘密调查、监察某事,并向主子报告详情。

[19]中间:日本武家的仆役,地位介于侍卫和仆人之间。

[20]庭番:御庭番,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直属将军的密探,从旗本中选任,其职责为秘密隐藏在诸大名的领地内,窃取军事、政治等的情报。接受命令和上报情报都是与将军直接交涉,出发和返回之时均是极其隐秘地从后庭出入,由此而得名。

[21]座:为剧场、剧团的名字。

[22]长屋:许多户合住在一起的长条形房屋。





血汐歌麿





不大一会儿,傍晚暗红色的天空渐渐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富士山的轮廓反而又清晰地浮现出来。灵峰[1]染上了蓝紫色,神秘异常。

榊原左近将监[2]伫立于檐廊,一直望着眼前的风景。

在榊原家族中,他可以说是与始祖榊原式部少辅康政[3]的相貌最为相似的一位。然而,榊原家在康政的嫡子忠政二十七岁英年早逝之后就无世子,于是从外祖大须贺家过继一人,所以他并非是直系子孙。

嫡派本家拥有越后高田郡十五万石,与酒井、本多、井伊一起作为家系创业的四大天王,是帝鉴之间[4]的佼佼者。左近将监一直到前年都任大目付一职,负责审理政务的利害得失、向全国颁布法令告示、监督改正皇宫中诸侯的班习等,是位手握重权的人物。

他虽辞去官职,但如今仍作大目付们的顾问,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因此,他有“康政再生”之称。

先祖康政确实是位杰出的足智多谋将领。天正十二年跟随家康进京之时,他被授予从五位,任式部少辅,这是德川家臣出任官职的开端。

庆长[5]四年,康政听闻石田三成与小西行长将要突袭伏见城的家康,于是仅率数百骑昼夜兼行,越过东海道,立即在去往京都的交通要冲的入口处围上带有家徽的大幕,以秀赖公之名,严禁行人通行。因此,在势多、野路、草津、大角、赤山、野州、土山、石部、水口,被禁止通行的人有数万名。神社佛阁自不必说,就连大树的树荫之下、屋檐下也全都是人。第三天,康政打开关口,行人一下子如同雪崩一般蜂拥而出。

京都、伏见、大阪的人看到从醍醐、山科、狼谷、大津蹴上蜂拥而来的人流,以为德川的势力从关东扩张至京都,所以行人们才那样的慌慌张张大吵大闹地赶路。于是大家都感到害怕。

为了扩散此谣言,康政摇动着两个重叠着的水车家徽的马标[6],黑色的盔甲上猩红色的披风随风飘动,用白色头巾包着乱发,一副处于危机之中的武士装扮。他率领着数百骑兵,扯着嗓子呐喊着,如疾风般奔赴伏见城。

康政见家康平安无事,立马赶往御藏奉行的地方,让他拿出数千贯钱后便出城去,只要见到身份卑微之人,便给他们钱,且命令道:

“因为内府大人的御人六万余骑,从关东来此,御宅邸没有收到兵粮的津贴,不得不全部买下店内的物品。你们赶快往大阪逃吧。”

处于社会底层的人预料到物价会飞涨,于是由淀城奔赴大阪,四处奔波收购粮食。而且还添油加醋,到处描述德川的势力云集赶往京都的情形。

据说,石田三成这一方因此不得不放弃突袭伏见城的计划。

如今,在江户,如果各地出现反对势力,能以奇策破之的武将除了榊原左近将监外将别无他人。在江户城内人人都在谈论这样的话题,由此可见他的声望。但是在这太平盛世,反而招致本丸老中的不满。就在前年,他不得不自愿辞去大目付[7]一职,整日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就这样呆呆地眺望着慢慢变暗的初冬的天空,左近将监的心中是何等空虚。

——菊花开得正当时。

在檐廊下待了小半刻,他的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些。

廊檐的地面上摆着的盆栽中盛开着大朵的花。

这时,衣服摩擦的微弱声响从后面靠近。

“少主回来了。”

这样说着,侍女正要退下。

“小夜——”

左近将监叫住她,只见侍女恭敬地跪下,低着头听候主人吩咐。

从主人口中传出的却是“你,今年多大了?”这样的问题。小夜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

“十九岁了。”

与其说是几乎,其实迄今为止也就这一次,左近将监问仆人们私人问题。

“在这里做事,辛苦吗?”

“啊?……不——”

不知何故,左近将监在黑暗之中目光尖锐地望着俯身摇头的侍女。

“你父亲,确实是南町奉行组的同心[8]吧?”

“是的,大人。”

“你母亲可还好?”

“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

左近将监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细心观察着对这意料之外的问题感到迷惑的侍女的所有细微反应,突然,他转过头,平静地说道:

“好了,下去吧。”








左近将监走进房内,打开赵子昂[9]的兰亭十三跋,看了一会儿。书法是此人唯一的爱好。

在深沉而有韵味的天王寺墙壁边,古文书、字帖堆积如山。

左近将监最爱惜的是这十三跋,这是赵子昂从江南去往大都(今北京)之时从独孤长老那里得到的定武兰亭。在船上的三十天无聊时光中,赵子昂写了十三篇跋,另外还附加了兰亭的临帖。

打开此帖之时,左近将监能够忘却一切的世间俗事,沉醉于寂静的春昼的梦境中。非要形容的话,这墨迹仿佛映照着透明的天空和太阳,宛如春湖微波荡漾的旋律。它高贵的品格及细腻的感情——理智与情趣交融的美越看越让他百看不厌、陶醉其中。

但是——

今宵,不知为何,左近将监的心思并不在此帖上。

左近将监“啪”的一声将帖合起,突然起身走向另一个书架,拿起放在这里的古铜壶。这是尧[10]时代用于倒酒的方壶,出土于明代,后来漂洋过海到了他的手上。

左近将监将其颠倒过来,只见一个金缎的小袋悄无声息地掉在了地上。

打开小袋,抽出印有菊花徽章的螺钿[11]莳绘[12]的小匣子,他打开小匣子的盖子,取出纯金制成的龙爪印章。

上面刻着“天皇行玺”。

所谓行玺是只有在赏赐臣下书信之时才采用的语言。

——这个男子,从何处得到此物?姬宫大人好像也不知道。

左近将监将视线从印章之上移开,望向远方。

这是今年夏天的事——

新的将军座船(三十桅杆)完工,左近将监令其试航至相模湾。

这一天酷暑难耐,连皮肤也被晒得火辣辣的。

从船后吹来的风鼓满船帆,船速很快。左近将监站在船橹之上,眺望着掠过船帆的白鸟。

这时只见一徒士目付[13]跑过来报告道:

“前方发现有一奇怪的小船。”

向右边眺望七里浜一带,能够看到一艘白弧线小船。海面上阳光耀眼,必须凝视一段时间才能看到那小船。

左近将监看到碧波间漂浮着的那条小船如同幻影,并且已经明显地停止了摇橹。他站在船头,命令靠近小船。

在适当的距离,左近将监立于船舷高举着望远镜。

“啊!”

他不经意间发出了惊讶之声。

只见小船之中一动不动坐着的是,一个梳着总发[14]、穿着帷子[15]和罗纹裤子的武士。左近将监记得这张脸。

——白鸟主膳!

他是幕府隐密中首屈一指的高手,如果不合他的意,就连若年寄[16]的命令他都会冷冰冰地回绝。他原本并不是出身低微的庭番,而是平民之上的达官贵人。他被幕府强行邀请而做起隐密组织之事,因此也没法责备他那反复无常的性格。

不知何时,他在江户销声匿迹,从此杳无音信。

——太意外了,原来是他啊。

左近将监从这边无法看清楚他。主膳好像抱着个女子,歪着头。

——他不是那种会殉情的人啊……

“放下小船。”

“是——要将他带过来吗?”

“不,我乘船过去。”

左近将监并未让徒士目付和小人目付跟随,而是独自一个人划着船,去靠近那艘小船。

即使在两船相隔二间的距离、船橹声清晰可闻时,主膳也并未转过头来。

“主膳——”

白鸟主膳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缓缓回过头来。他的神态虽然憔悴,但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美。不,正是因为憔悴,反而增加了一种凄美之感。滑石一般白嫩的肌肤沐浴着阳光,有一种超脱人世的妖艳。

“发生了什么事?”左近将监平静地问道。

随即,他灵机一动,向着船尾方向划去。这样一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主膳所抱女子的容颜。这女子同样也是年轻貌美,但好像失去了知觉。

白鸟主膳微微笑道:“请别管我。”

“殉情,不是你的做事风格……”

“反正,这种事并不少见。”

“因为我看到了,所以必须阻止你。”

这时,只听到主膳“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

“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难道不明白吗?”

“当然知道。虽然,想要阻止这件事是我太过执意妄为,不过我不想看到你杀死这位本不想死的姑娘。这种无理的殉情,在你活下来之后,不用说你一定会后悔。”

“你怎么知道这位姑娘不想死?”

主膳的眼眸里闪现出尖锐的光芒。

“如果她想死的话,为何会吞下安眠药,是你让她吃的吧?”

他单刀直入地说道。








白鸟主膳承受着左近将监的直视,突然说道:

“我做梦都没想到,左近将监大人您会出来。”

这句话意味着他的妥协。

当左近将监在船头命令下属用网拖拽小船时,主膳拒绝道:

“不必这样。”

“那么,到这里可好。”

“不,请您只收留这位姑娘。”

“你,要做什么?”

“如果您不管我的话,不久,我会在江户见到您的。”

这样说着,主膳将女子软弱无力的身子抱起,交给站在船头将小舟滑近的将监的手上。

“我有一事相求——”

“如果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会去做。”

“请您将这位姑娘安排在避开人耳目的地方。理由是……这位姑娘是桂宫明子内亲王。”

“什么?!”

左近将监竟也大吃了一惊,变了脸色。

主膳偷偷潜入东庆寺的塔头,让明子服下安眠药,将她抱出之时,突然受到曾经的“同伙”幕府隐密团“亲不知组”的袭击。他拼死厮杀出来,最后来到海上。

“幕臣之中能够信赖之人只有您啦,请您照看好明子内亲王。如果你失约的话,我会杀了你。”

主膳妖艳的笑容和说出如此坚决话语的身影,落在左近将监眼里,竟显得如此鲜艳。

“你,不是生病了吧?”

小船正要离开,左近将监问道。主膳并未作答,低头鞠了一躬之后,像是突然间想起什么事一样,从怀中取出“天皇行玺”交给左近将监。

明子眼下由左近将监安然无恙地安置在了秘密之处。

——主膳这个小子,难道真的已经死了吗?

妖艳美貌的剑魔突然成为往事——左近将监浮起这个念头。

正在此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父亲。”

有人喊道。

左近将监将印章收入小匣子中,放在桌上。

进来的政之助全身散发着急迫的气息,突然急匆匆地说道:

“父亲,今夜甲贺忍者会袭击我们家!”

“冷静——”

被父亲责备的政之助,老实地闭上眼持续了数秒。接着,他瞪大眼睛回报了今日在下谷受到忍者们袭击一事。还说被一位叫做眠狂四郎的浪人所救,而且撤退的忍者们扬言将要来取天皇行玺。

父亲沉默地听着,对于儿子急切的眼眸,回以极为冷静的视线。

“眠狂四郎是想试探你是否会好好保护行玺。”

左近将监虽然与狂四郎素未谋面,却熟悉眠狂四郎这位做事怪异之浪人的行事方式,抱着想要见他一面的愿望。

“父亲!我一定会保全它的!”

“你能保护得了吗?”左近将监微笑着说。

“用我的性命担保!”政之助扬眉,举起拳头起誓道。

像是要打断他的起誓一般,父亲毫不费力地从桌上的小匣子里取出印章,然后“嘭”地扔给了他。

“那么,就把行玺交给你了。”

“小儿明白——”

让儿子观看此物的同时,左近将监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卷轴。然后,卷着用象牙做成的卷轴的一侧,边松手边用若无其事的语调问道:

“是小夜吗?”

“是,是的。我是来奉茶的——”

隔着拉门传来的侍女的声音中明显带有狼狈之色。

政之助表情阴森,正要起身,却被左近将监无言制止了。

小夜过来倒了茶。

父亲如同故意让小夜看到似的将御玺从卷轴口插到画卷中,政之助着急地看着这一幕。

“政之助,此物由你保管。”

听闻此话,小夜起身退下。

“父亲!”

政之助正要责备,左近将监开始说道:

“很好,去迎接敌人的挑战吧!手段你随便定——”

但是,虽然左近将监觉察到了偷偷接近的小夜,可他并未意识到,还有一个人在偷窥着这间屋子里的一举一动。

此人正躲在屋顶,正是鼠小僧次郎吉。








过了五刻,侍女小夜被叫到政之助的房间。

政之助早已换上寝衣,坐在被褥中。

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卷轴之后,小夜询问有何事吩咐。

“你来侍寝。”

“……”

政之助用严肃的表情和语调说道。

小夜像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一般,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讨厌我?”

政之助如同震慑般盯着她。

“不,不是……不过,您说侍寝……”

“你不知怎样侍寝。好,我来教你,脱掉衣服!”

“……”

“脱掉!”

小夜低着头,身体一动也不动,突然一下子站起来,退到一个角落里,解开腰带。

她脱得只剩下京友禅花儿纹样的长衬衫,收起肩,在政之助面前蹲下。

“过来!”政之助命令道。

只见她扭扭捏捏踌躇了一段时间后,无助地靠近政之助。突然,她好像受到了冲击,身子变得僵硬。

不知什么时候,政之助打开了卷轴。

只见卷轴上浮现的是喜多川歌麿[17]描绘的妓院的秘戏。

政之助起身走过去将双颊通红、呆立不动的小夜强行抱起放在床上。

“不要害羞,好好看着。”

这样说着,政之助也因必须抛弃自身的洁癖,而在眉宇间显露出了苦闷之色,他用蛮力戏弄般地抱着小夜的双臂。

上半身被剥夺了自由的小夜,并无任何遮盖之物,丰满而又白嫩的大腿内侧从绯色纱宽浴衣中露出了出来,躲在天花板上的鼠小僧情不自禁地吞咽着口水。

过了小半刻。

只见挂饰之下的两具年轻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

长明灯熄灭,屋内一片黑暗,如同被涂上了黑色。在这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移动着的幻影如同梦幻般浮现。不知何时,拉门被打开,微微的光亮投了进来。

忍者为了掌握隐身遁术。首先,必须掌握无色、无臭、无声这三项。这是兵法修业者必不可少的条件,与猎人捕猎鸟兽的练习相似。

三无之中,无声即走路无声最为重要,也是最难的。走路无声之术必须使气息调节与步伐调整合二为一。调息就是为将呼吸变得极为稳定,平日里在鼻头挂上鸿毛,在鼻尖处吊起羽毛,即使呼气也能使其不动。这就是所谓的用丹田呼吸,在肚脐之下调息。吸气时,下腹胀开,吸气尽量短暂,吐气时慢慢收缩小腹,使气息缓慢细长地从鼻孔流出。

古代中国道家中“真人之息以踵”这句话与其道理相同。

整步的秘诀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脚前进之时,反弓脚趾,踮着脚跟。另一种方法是脚心与脚趾间的肌肉轻轻压住地面,柔软地向前滑动。

蹑手蹑脚首先是一边吸气,一边向前伸出一只脚。当脚落至地面、彻底平静下来之后,就开始吐气。接下来再次吸气,伸出另外一只脚。呼吸与脚步完全一致。而且,走路是横着走,张大双腿,如同蟹一样横行。也就是两脚以X形交叉行走。必须要用这种方法,一日行走三十里以上。

现在——

忍者连影子也没有,以无足之术,如烟一般躲在枕屏风的阴影下。当时小夜与政之助包在层层被褥中。

只见从屏风的空隙中伸出一只手臂,这是肉眼很难看到的。这只手在黑暗中偷偷地移动着,抓住打开一半的画卷,然后悄无声息地将其悄悄拉近,稍作休息后继续拉近。

突然——“飚”的一声,只见从被褥中闪现出一条比黑夜更为黑暗的弧线。

低沉、迟缓的肉骨寸断的声音从刀风中传来。

但是——政之助掀开被褥,一下子站起来的刹那,敌人已经奇怪地消失,他只感到了拉门已被关闭。

点上长明灯,只见枕屏风与地板上都溅满了血沫,被斩下的手臂与画卷都不见了。

大约过了三更,鼠小僧次郎吉离开了深川大新地的扬屋五明楼,前去拜访眠狂四郎,将今夜发生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狂四郎枕手仰卧,一直闭着眼睛,话也不接地听着。但是,当次郎吉闭上嘴后,

“是吗,还是被抢了啊。”

只听狂四郎像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道。

“公子,令我敬佩的与其说是带着被斩断的手臂逃脱的甲贺众的迅捷动作,还不如说是在床上抱着美丽的姑娘却什么也没做的左近少爷的忍耐力。”

次郎吉歇了一歇,像是无限感慨似的摇着头。狂四郎的睡颜上浮现出暗暗苦笑的神色。

“这就是家庭教养好与坏的区别。”

狂四郎这样说着,脑海中又清晰地浮想起当初他在水野忠邦的上宅邸内依靠武部仙十郎的帮助而占有间谍美保代的那一夜春景。



* * *



[1]灵峰:神山,仙山。供奉有神、佛的山。

[2]将监:近卫府的判官。

[3]康政:指榊原康政,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三河人。德川四天王之一。

[4]帝鉴之间:江户城的值班室,城主格之上及交代寄合的值班室。

[5]庆长:日本年号,(1596—1615)接在文禄之后,元和之前。这时代的天皇是后阳成天皇、后水尾天皇。江户幕府的将军是德川家康、德川秀忠。

[6]马标:在战场上,武将为了识别敌我以及显示自我的存在而使用的标志。

[7]目付:武家社会的职务。

[8]同心:江户时代幕府的下级官员,在与力之下,主要负责庶务、警察等工作。

[9]赵子昂: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汉族,号松雪道人,又号水精宫道人、鸥波,中年曾署孟俯。

[10]尧:姓伊祁,名放勋,古唐国(今山西临汾尧都区)人,中国上古时期部落联盟首领。

[11]螺钿:漆工艺技法的一种,指将贝壳有珍珠光泽的部分磨平后切碎,并在漆器或木质器皿上镶嵌出一定的图案做装饰。

[12]莳绘:(Maki-e)漆工艺技法之一,产生于奈良时代,以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做推光处理,显示出金银色泽,极尽华贵,时以螺钿、银丝嵌出花鸟草虫或吉祥图案。以淡雅而优美的表现形式,不拘泥于自然景象的描写,将其归纳为纹样,以比较自由的莳绘形式来表现绘画一般的效果。在技法上,出现了研出莳绘、平尘、沃悬地等。

[13]徒士目付:江户幕府时期的官员。

[14]总发:男子束发发型的一种,额头不剃成半月形,而是把全部头发束结在头顶。

[15]帷子:日本和服里没有里子的单层服装的总称。

[16]若年寄:江户幕府的职名之一,是仅次于老中的重职。管理老中职权范围以外的诸如旗本、御家人等官员。由谱代大名中俸禄较少者充任。

[17]喜多川歌麿:(1753—1806)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与葛饰北斋、安藤广重有浮世绘三大家之称,他也是第一位在欧洲受欢迎的日本木版画家。以描绘从事日常生活或娱乐的妇女以及妇女半身像见长。著名的有《妇人相学十体》和《青楼美女》。





珍珠贼





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上,画着用浓郁的红色、蓝色涂染的人体解剖图。

那些内脏筋脉上,都用箭头一一标注出名称:肺、心脏、胃、脾、神经……

这是荷兰著作Tabula anatomica[1]的译本《新译解剖新书》。

关于此译本,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故事。以前由野良泽担任会主,联合杉田玄白、桂川甫州、中川淳庵、石川玄常等人,请求官府对在小冢原处决的死刑犯尸体交给他们解剖,以验证Tabula anatomica一书中所述的内容。他们对解剖结果与书中完全一致感到惊叹和兴奋,并经过长达四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完成了此译著。正是由于日本出现了格但斯克[2]的中学教科书荷兰语译本Tabula anatomica,才使得迄今为止和汉间诸说被抛却,到了如今的时代,即使汉学医师,也再无一人相信五脏六腑的医论。

他一直凝视着这张人体解剖图。三十年前,仅仅只因一瞥,他就将这世间的一切全部抛于脑后,全身心地投入学术研究中。他已有多日蓬头垢面,胡子邋遢,皱巴巴的和服甚至带有难闻的臭味。

桌子上散落的,全是兰学[3]书。其中大部分都是杉田玄白的著作,像外科备考、日荷医事问答、日荷医说、兰学入门、养发七不可、形影夜话、天真楼漫录、后见草等。除此之外,还有高良斋、二宫敬作、石井宗贤三人合著的《外科西博尔德[4]讲义》及《加比丹[5]药法》等……。

终于——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离开了那幅解剖图,目光刚一碰到横躺在壁龛上的黏土制等身大人体模型时,便叹息般小声自语道:

“我想看看真正的人体!……想对刚死之人的尸体进行解剖——”

他叫曾田良介。一个举目无亲的青年医师。

……太阳落山后,良介像是突然想去做什么似的,将《新译解剖新书》放在怀里,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位于千驮木坂下町的家。

走到水野越前守的宅邸,见到武部仙十郎,询问了眠狂四郎的住处。

“他可能在深川的冈场所[6],新地一个叫做五明楼的妓院里躺着吧。”

听到这样的回答,良介急忙离开,大约一刻钟后的酉时左右,他从表茅场町穿过南新堀。

穿过丰海桥,从御舟手宅邸[7]旁边的黑暗处走出来时——

“喂——”

随着这揽客声,一个人影倏地靠了过来。

永代桥对面的这附近,下等妓女通常是不会出现的。番所的灯笼就在左手边飘着,如果被抓住的话,额头上就会被刺墨,送到浅草的非人[8]拘留所里。

如果知道那些仍出来拽自己的袖子,一定是因为在规定区域的本所吉田町和御厩川岸处,不能进行这种交易吧。

“来玩儿嘛——好人。”

对方伴着刺鼻的脂粉味儿刚靠过来,良介就“啪”地一下甩开被揪住的袖子。

“走开!”

女人夸张地惨叫着,用骇人的声音高声骂道:“混蛋!木头人、傻瓜、笨蛋、蠢货!”

这时——良介突然回过头来。对这高亢的声音,他有记忆。

静静地,透过黑暗的夜色,他试着喊了一声幼时玩伴的名字,

“阿萱?”

良介故乡的家,隔壁是一家大酒馆,有个跟自己同岁的女孩。她任性又泼辣,经常把良介欺负得大哭。十三岁的时候,酒馆倒闭,女孩被卖到了品川的妓院。

良介看着对方忽然僵硬的样子。

“果然,果然是这样。……是我啊,良介。”

说完,良介走近她。

女人反射性地准备转身,忽地放弃了。如果小时候,她狠狠欺负对方的优越感,还残存在某处的话,已然堕落的羞耻感,就会被这种优越感唤醒。

在飘起的手帕阴影中,她那被涂得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挑逗的笑容:

“良介的话,不要钱也可以哦。”

“……”

“如您所见,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被人们看不起的女人。我家也不是茅草小屋,而是那边的一栋房。要不要去坐一坐。”

受到邀请,良介稀里糊涂地跟着她走了。

出乎意料的是,阿萱的家正对着北新崛町的大街,是一个小而整洁的店铺。店门上依然挂着良介记忆中的“酒屋”旧招牌。

面对呆如木鸡的良介,阿萱像是有点儿冷似的,双手揣在胸前:

“我并不是在开酒店。二十四文钱的买卖能得一百文钱,因为与其口头告诉他们,我不是个普通的下等妓女,原本是出身名门的大商铺家的千金。还不如挂上这个招牌来钱更快。老爷子在九泉之下,想必正苦笑着吧。也有一些被招牌吸引而前来拜访的愚蠢客人,他们一来,可就是逃不掉的咯。人靠衣裳马靠鞍,妓女也要靠招牌啊——哈哈哈哈。”

说完,她发出一阵笑声。

这空洞的笑声让良介突然清醒过来。

“我还有急事,今夜失陪了。”良介如逃走般离开了。

阿萱急忙说:“等一下——”待要叫住他,但为时已晚。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哼——随便你。”她恼恨地唾弃道。








几乎与此同时——

离此不远处,就在富岛町一丁目龟岛桥旁一处雅致的住宅里,发生了一件惨案。

我们熟知的备前屋,最近赎出了一个吉原艺妓,并为她置办了一处外宅。之所以选择了这个地方,是因为考虑到此处方便将从海上偷运来的走私品迅速藏匿起来。

一个贼人探听得此处,悄悄潜了进来。他身着黑衣,头戴宗十郎头巾[9]。

年轻漂亮的女子正在二楼,将三味线放在盘着的腿上弹奏,嘴里哼唱着。正在这时,从她的背后,一个黑影如风一般盖了上来,这一刹那,她连发出悲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撞倒在地。

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穿着红底白点的贴身长衫,双手被反绑,嘴也被堵上了。在她的周围,茶绿色的和服带子如蛇般盘曲在一起,扔出去的带有青梅花纹的丝绸织物,如波浪般蜿蜒。

贼人解下两层盔下护颈,露出一张不胖不瘦的脸。

他立单膝坐着,叼着银质烟管,注视着女人妖娆的睡姿,静静地抽着烟。

女子像要把眼角撑开般圆睁眸子,满是恐惧之色。贼人满含笑意,用烟袋锅将烟草盆拉到他跟前,轻轻地往吹灰筒上弹去烟灰,将烟管收入金唐革[10]的烟草袋子,放在腰间。他那慢悠悠的动作,俨然像是在预告下面的残忍手段一般,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夫人,你知道这种川柳吧。小妾能咬得动的只有梳子……不,慢着,还有一个东西。”

说完,他冷笑着裂开了嘴。

女子全身战栗。

贼人口中——上下两排皓齿,每一颗都像是被打磨过的锋利箭头。

突然——贼人猛地站了起来。女子出于本能,翻身匍匐在地。

他伸出长臂,拽着女子的白色缎子衬领。

女子呻吟着扭动身体,反而自己将自己的柔嫩肌肤暴露出来。

他的牙齿,先是狠狠地咬在女子略施薄粉的脖颈上。

“噫!”

如同从叶子上掉落的青虫一般,她四肢瑟缩着痉挛起来。

贼人将女子随意地翻身仰躺,将因喘息而上下起伏如光绫一般透亮的乳房,选为第二个攻击之处。

于是,她的身体因不堪疼痛,剧烈摇晃着向后弯去。

下一瞬间,长臂已伸到长衫前面,连同白色绉绸围腰布一起卷了起来,他的牙齿渴求着女子那如滑石一般泛着美丽光泽的大腿,在大腿上飞移着——

贼人的目的似乎是要在她的全身都留下齿痕。

狠狠地咬住柔嫩肌肤,再突然松口。这个动作惊人地迅速。松口之后,牙齿又咬向下一个地方,就这样重复着。这个地方刚一渗出鲜血,牙齿就已经咬过数个其他地方了。

在女子已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贼人也终于停止了他那残忍的暴行,抬起头来。

“太残忍了吧。”

他厚颜无耻地自言自语道,取出女子嘴里的东西,松绑了她的双手。

女人如死去一般筋疲力尽,连盖住敞开的胸襟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姐,备前屋藏在这个家里要敬奉给伊势神宫的珍珠,能给我拿来吗?”

贼人再次叼起烟管,说出了这样的要求。

女子“啊”了一声,反应激烈地看着贼人。

“很惊讶吧。我得谢谢你。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的。备前屋受幕府之命,从海对岸得来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珍珠。他谎称要敬奉给伊势神宫,献上赝品,而将真品带到你这里据为己有。这事儿我可是非常清楚的哦。”

“……”

“那颗珍珠就藏在这个家里,看看你现在的脸色,我就知道了……趁我还没咬断你的喉咙,还是快快拿出来的好!”

贼人吼道。然后似乎很满意地吐出一口紫烟。

根据伊势山皇大神宫的文献,关于皇大神宫装饰物的记载中,延历皇大神宫仪式账中有这样的记述“收存白玉囊两口,白玉一两三分”,另外,长历送官符中亦有如此记载“白玉八十一颗,重两三分。一分为二后,各用二尺白绢包裹”,因此,敬奉珍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白玉即是珍珠,倭名抄中就有明确记载“珠、明珠、真珠、白珠”。

从那以后,每逢二十年举行迁宫仪式之时,当时的掌权者必定会献上珍珠。

但是,到了室町时代,全国内乱不断,京都亦成为战乱之地,因此,珍珠的取得便困难起来,遂用水晶球代替珍珠,充当皇大神宫的献奉物。应永时期的画卷上写有“白玉八十一颗,重一两三分,以水晶制之”。

这成为一种惯例,水晶献奉被代代沿袭下来。

但是,今年迁宫仪式之际,幕府为祈祷德川家恢复威势,内阁决定献奉日本所没有的大颗珍珠,并将此事任命于备前屋。

备前屋受命,从英国船上得到了一件直径六分、重三匁[11]六分的茄子形佳品。

之后,他将此物安全地献奉给了神宫——表面上是这样的。

贼人是在何处、如何探知备前屋的密谋的呢?他为了夺取那颗珍珠,而出现在了这里。

“我这牙齿有多可怕,你应该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吧,大姐。不要着急,把泥巴——不是,把珍珠给我拿出来吧。备前屋看到你这身子,就能理解你把珍珠给我是理所当然的吧。……快,拿出来吧!”








“啊啊——失礼了,失礼了。”

两顶轿子被抬入妓院五明楼的玄关前,金八在旁边劲头十足地喊叫着。今天,与平日的流氓样儿不同,他身穿阴文印染的浅黄底白色龙胆纹短外褂,腿穿同样花色的细筒裤,脚穿白袜,背后插着一个黑色涂漆红色泥金画的勺子。

一个跟他相熟的侍女跑了出来,

“唉哟——”地叫了一声,瞪圆双目。

“喂,你别摆出一副蜻蜓挨了豆枪一样的表情啊。”

“但是但是,阿金,你这身打扮,是怎么了?”

“笨蛋,你以为今天是几号?”

“十五号啊——不是七五三[12]节吗?你,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旗本团的马倌了,是不是要去供奉少爷的守护神啊?”

“嘿嘿——怎么样,虽说是为了七五三做的兜裆布,但有点不合身,坐下时还会露出膝盖,不过这是俺一贯的潇洒装束哦。今天的话,就把这潇洒让给孩子们了。男女三岁束发中,男孩五岁穿裙裤,女孩七岁贺解带。你就是到了三十岁,每天晚上,都还是得过解带的庆祝日吧。”

“真是——嘴巴真坏。阿金,你有事要找眠先生吧。那你跟我来吧。”

“哎呀——我说,‘来吧’这话可不能冒冒失失地用啊。别急别急,我又没求你给我传话。顺便告诉你啊,小玉你这家伙每次站起来的时候,总是左边的膝盖先起来。所以,你裙子的下摆就变宽啦。迈步的时候,男左女右,这叫做阴阳有别。操曲入门里面也有哦。怎么样,我有学问吧,学问——”

金八自顾自地胡乱说着,回到了轿子边。

“猫是小球呢,小球是猫呢,嘴巴馋得一骨碌躺下,敞开衣摆就发财——吗。哎,到咯。”

金八掀开帘子,略鞠一躬。

从轿子里面走出来的,是美保代。金八从另外一顶轿子中抱出了新太郎。

美保代身穿下摆印有和歌浦[13]花样的紫茶色盛装,新太郎身着麻布长袖和服。

站在玄关台阶板处的侍女,看到美保代的美貌和小男孩那神秘的异相,不禁呆然。

金八得意地把新太郎高高抱起,

“七、七、七的七福神,快快初乘的宝船,在彼岸能看见,五叶之松,还有对面耸立的,举世无双富士山。都是可喜可贺的七五三,令尊为着这开支真真辛苦。”

他这么胡乱地唱着,一步一步走回家。

旁厅里的眠狂四郎,发现了盛装打扮的新太郎,然后,又看了看恭谨地坐在新太郎身后的美保代,“嗬——”地微笑起来。

“新太郎,快来请安。”美保代催促道。

新太郎把一双小手放在榻榻米上,

“今日,是束发的庆祝仪式,我按时完成了对神田明神的参拜。对您一直以来的疼爱,深表谢意。”

新太郎语速极慢地说道。

狂四郎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新太郎立马站了起来,迈着小步跑到狂四郎面前。

狂四郎抱起他,放在膝盖上。

新太郎圆圆的蓝色瞳孔,一眨不眨地向上看着。

他在等待温柔的话语——

但是,狂四郎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新太郎。”

听到美保代的喊声,新太郎从狂四郎膝盖上面下来。他跑了三四步,又迅速回过头来,对着狂四郎笑了一下。

狂四郎深深地点头致意。

“我们告辞了。”

美保代一说完,金八就着急地瞪着眼叫道:

“先生!”

“金八——”

美保代责备道。这次带新太郎过来这里只是为了致意,因此——美保代反反复复叮嘱了金八多次。

“父亲大人,再见。”

新太郎非常可爱地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急忙低下头来行礼。狂四郎答道:

“再见。”

他的心里隐隐感到一阵刺痛。

“先生——”

金八将要出门时,一脸非常认真地留下这么句话,

“今天我就老老实实地回去了,下次我一定带着绳子来,那种能挂在脖子上的绳子——三世[14]牵线,二世结为夫妻,实为珍贵。快快觉悟吧。”

再次回归孤独,狂四郎仰卧着,茫然若失。就在他体会着自己体内的黑暗虚无之时,曾田良介来拜访他了。

他匆匆向狂四郎打了声招呼,以满脸疑惑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想解剖尸体。如果最近您杀了人的话,能把尸体给我吗?”

就是这样的请求。

就在刚才,因为一种富有人情味的寂寥感,将要将他那因五官、大脑、脊髓和肌肉的反作用而犯下的宿业罪恶,从那种可怕的黑暗和深重中向远处推去之时,便出现了一个自认为是冷血残酷的杀人魔,并提出想要牺牲品的人。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而且,尽管狂四郎瞬间迸出了骇人的愤怒目光,但是对方却是一副固执己念、对其他事物毫无感觉的死皮赖脸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害怕。

数秒后——忽地,狂四郎的嘴角露出苦笑。

“那么,接下来,你会出去找尸体吧?”








月挂中天,寒气袭人,光落满地。地面如撒了盐一般雪白。

直到通过永代桥之前,狂四郎和良介都一直保持着沉默,两个如被淋湿一般的浓重影子,以固定的步幅向前走着。

“啊——”

突然,曾田良介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右手,指着那边一处临近北新堀町的地方。

“我的发小,就住在那个挂着‘酒屋’招牌的屋子里,她是个妓女。也许,她会知道一些可以杀掉后弃之不顾的人。”

——真不凑巧,那些跟下等妓女相熟的人,我可不想杀。

狂四郎在心里这般说道。突然,他转向丰海桥的方向。

就在这时。

从左边的番所处,突然走出一个挑着灯笼的仪表堂堂之人。

“这不是眠先生吗?”

听见声音,狂四郎皱着眉说道:

“备前屋吗——”

——备前屋这样的男人,为何会在番所这种地方呢?自秋初时节在野毛浦的岸上,烧毁了朝鲜船只,顿挫了备前屋的大规模走私计划后,这还是狂四郎与备前屋首次遭遇。

“你在干什么?”

“呼呼呼呼,正要搜捕不合身份的犯人。咱们是缘分深厚的老熟人了,如果能借助您的力量,实在是万幸,但我也不会强求您的。”

“这要看对方是谁了。”

“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一个叫狮子头的贼人。最近,他流窜于各个街区,为所欲为。”

“是那个在女人身上留下齿痕的无耻之徒吗?”

“正是。今天晚上,他咬伤了我的女人,还顺便抢走了价值五千两的珍珠……我已经调动了手下来这一带搜捕,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把他熏出来呢。”

“嗯——”

狂四郎又重新看了一下四周。正如备前屋所说,各个小巷里都埋伏着他的手下。

“如果杀了那家伙的话,能把尸体给我吗?”

冷不防听到狂四郎说出这话,备前屋一愣,道:

“您要做什么?”

“这位仁兄,要解剖尸体。”

狂四郎与曾田良介一道走入番所,喝下备前屋置备好的酒。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期间,有几个过往行人被埋伏在黑暗处的备前屋手下抓住,又被释放。

此时——

狂四郎看见从一户人家,走出了一个戴着圆斗笠的化缘和尚。

“曾田,你说那家酒屋是妓女的家,对吧!”

“是的。”

“化缘和尚,也找妓女吗?”

听到狂四郎像是自言自语的话时,备前屋“嗒嗒嗒”地跑了出去。

就如对待其他行人一样,备前屋的手下前后堵着僧人,准备进行盘问。就在这时,备前屋大喊一声:

“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在喊声还未落之际,挡在那人前面的手下,就已向后仰倒在地。僧人从手杖中抽出白刃,在月光下挥舞着。

黑影从各个小巷一齐跳出来,蜂拥着杀了过去。僧人飞起袈裟,跑进刚刚走出来的那家“酒屋”里。








酒屋中发出了刺耳的哀鸣声,接着,迸出了临死前的绝叫。

备前屋的手下们蜂拥冲进屋内,只见一个女人倒在地板上,身上被砍了一刀,寝衣已被染成暗红色。

“那人逃到房顶上了!”一个人大声叫道。

贼人的身影的确在屋顶上。但是,他却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

不知何时,在距贼人一间开外处,狂四郎背对着月亮,漫不经心地伫立在那里。

战斗,在一瞬间就决定了。

贼人劈开夜晚的寒气,猛然踏着瓦片举刀砍来。就在这一刹那,狂四郎的身体轻盈地滑上斜面,移到屋脊瓦上方。

未见拔刀动作,无想正宗却已握在狂四郎的右手中了。

贼人并未发出呻吟,吐出一口如风箱一般浑浊的气息,猛地屈起膝盖,慢慢将头埋入胸口,不动了。

狂四郎从天窗轻巧地落到厨房里,对一直在此等候的备前屋说道:

“他身上没有带珍珠。”

“您辛苦了。……喂,你们快去搜搜屋里!”

就在众人一起拼命地搜寻时,狂四郎突然注视起倒在地上的女人尸体。女人裙摆不乱,规规矩矩地仰躺着。只是面相非常恐怖罢了。

——女人被他砍倒,为什么在那一瞬间,贼人会大发慈悲地将她凌乱的裙摆整理好呢?虽说打扮成了和尚,但我不认为他会动了菩萨心肠。

——我知道了!

他有一种直觉。

“喂,曾田——”

狂四郎叫唤待在泥地房里的曾田良介。

良介刚一走过去,狂四郎就微笑着说道:

“这里有个正合适的尸体供你解剖,不仅不会被别人盘问,而且你还要好好儿谢谢站在那里的备前屋。这可是内藏价值五千两珍珠的尸体。而且,听说还是你的发小。天亮之前,你还有足够的时间——”



* * *



[1]德国医生JohannAdamKulmus(库鲁姆斯)(1689—1745)的著作。我国译作《解剖学图谱》。

[2]格但斯克:地图格但斯克(波兰语:Gdańsk),德语称但泽(Danzig),是波兰波美拉尼亚省的省会,也是该国北部沿海地区的最大城市和最重要的海港。

[3]经荷兰传入日本的西洋科学。

[4]菲利普·弗兰兹·冯·西博尔德(PhilippFranzvonSiebold, 1796—1866),德国内科医生、植物学家、旅行家、日本学家和日本器物收藏家。

[5]加比丹一词源于《明史·佛郎机传》中“加必丹末”,即葡萄牙语Capitao-mor音译。该词的原意是指大船长,但在16世纪之后的大航海时代,“加比丹”制度演变成为王室垄断的贸易专营制度。即王室指定的贵族有权进行每年一度由里斯本出发,绕经非洲至印度果阿,再向东前往马六甲、澳门,最后至日本长崎折返的贸易航行。由于船队首领有权节制沿途海域的本国商船与商人,并在停留各地港口时处理当地的行政事务,所以他又被称为“海上巡抚”或“移动总督”。

[6]冈场所:在江户,吉原以外未经官许的烟花巷的名称,如深川、品川、新宿等都很有名。

[7]御舟手宅邸:江户初期从隅田川到龟岛川的下流左岸,江户幕府设置了舟手府邸,作为战时幕府的水军,平时管理天地丸及幕府的御用船只。

[8]非人:江户时代对贱民的总称。

[9]宗十郎头巾:江户时代歌舞伎表演者泽村宗十郎最先使用的头巾。

[10]金唐革:鞣好的皮子上面贴上银等合金箔纸,然后涂上特殊的颜料。

[11]三匁:约11.25克。

[12]七五三:七五三儿童节,每年的11月15日是日本的传统节日七五三节,这一天3岁和5岁的男孩以及3岁和7岁的女孩穿上和服,跟父母到神社参拜,祈愿身体健康,顺利成长。

[13]和歌浦:和歌山市南部的海岸风景胜地。

[14]三世:前世、现世、来世。另佛教道教以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



眠狂四郎无赖控(下)






目录


假狂四郎

忍者独白

孤影两断

旁观者

密室地狱

幽灵松

麻药姬

梅花谱的阴谋

无想双刀术

忍组觉书

春夜之贼

异变千两券

夜袭新房

游士有情

春雪之谜

桃花无明剑

遗书

机关门

天国悲愿

何处去

青铜之颜

月光下的冰肌玉肤

血汐花

淡路人偶

审问恶妇

神殿之谜

白刃翻飞

父子孤独

血染镜湖

芳香异变

骷髅府邸

花人鸟语

幻像记

快乐寺

绝望之刀

隐藏在暗处的男人

府邸决斗

武士道异闻

忠义父子

狐狸嫁女

夜盗桥

鼠小僧诞生记

倒立祭奠

武士帖

发狂的屋子

美人计的破灭

恋慕幽灵

鹰鹤之战

追捕鼠小僧次郎吉

白色黑暗中的决斗







假狂四郎





两国广小路,是江户首屈一指、最为繁华的娱乐场所。此地清早时是蔬菜交易市场,等到早市散后的正午时刻,就开始异常热闹起来,让外差武士以及进城的乡下人感到眼花缭乱。

本所[1]旁的东两国是曲艺杂耍表演拉客叫卖的地方,广小路上有很多戏台、剧场。聚集着百日歌舞伎、女歌舞伎、杂技、曲独乐、说书场以及撂地艺人[2]和露天表演艺人。所谓撂地艺人,就是围出一片场地,一段节目表演结束,就向听众收取场地钱。露天艺人则是在路边表演杂耍,随机收取观众赏钱。

从米沢町进入吉川町,便是各色小吃摊和杂货摊儿,大小商贩高声叫卖着,声音此起彼伏,可着劲儿招揽客人。

什么山雀曲艺、万能胶、捕鼠器、卖武鉴[3]、五脏膏药贴、算命的、路边卖干货、卖薄荷糖、卖读卖报[4]等等,各种声音交相掺杂,不一而足。

今天也是热闹非凡。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乏侠气冲天、豪情万丈的小伙们,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街头。

其中,最为神气活现的便是金八,他摇头晃脑地一路高歌,犹如得了水的鱼儿般活蹦乱跳:

“开始时你我还相离,怎耐雪夜寒冷,不觉彼此相靠,枕儿碰着枕儿,脸儿挨着脸儿哪——

“哎呀!从那恼人的缝儿中吹来夜晚多事的冷风,嘿嘿,它撩开二人的衣衫呦,让他们皮儿挨着皮儿哪。

“喔,这位大姐,不至于不理我吧!你就是再装傻充愣,昨晚床上你的小身体舒服得扭得一个欢啊!挣扎时抽抽搭搭的哭声,别人怎么会听不到呢?不可能的呀!咋样,让我来帮你想一想吧?”

他突然背对那个姑娘,站到她面前,一边唱着“篱笆墙上的丝瓜缠的真是密呦,结的果实垂下来呀,垂的程度真正好哎,被风吹落的红手巾包一圈啊,恰似那个吉原冠呀,这个造型格外美嘿,呼啦,呼啦……”一边猛一转身,掀起衣服的下摆,露出裹着红色绉绸兜裆布的屁股,滑稽地扭动着跳起舞来。

姑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慌忙扭身向回跑,逃向相反的方向。

金八满不在乎地放下衣服下摆,嘴里小声嘟囔着:“不再见我了吗?胡同小茶馆,黑色和服龙胆纹,无想正宗插入鞘——”他探头探脑地向林立的茶馆儿一一看去。

还真给他找到了。终于在一家茶馆长凳上找到眠狂四郎,一丝暗笑浮上金八的脸颊。他快步走进来,对在眠狂四郎一旁奉茶的女子调侃:

“眼下你是迷得颠三倒四,七荤八素哪,我可是最明白这番滋味,趁着还没有成为笑柄,早点死心吧!”

“喂!金八,我对眠先生迷恋,怎么就成了笑柄?”

“嘿嘿。虽然神魂颠倒,情意绵绵,但咧嘴一笑就露真馅哪,你想,你那边‘呵呵呵’笑得多高雅,我这边厢‘嘎嘎嘎’笑得多低俗——这岂不是笑话嘛!”

女子“噌”地站起来,起身就走。

“先生,咱是不是该回中野了?美保代夫人前些时日似乎身子不舒坦呢,她发烧,还老咳嗽,自个儿在那难受哪。”

然而,眠狂四郎默不作声,阴郁的眼神凝视着空中的一点。他这种表情,立刻引起了金八敏感的神经反应。

——哎哟,咋回事呢?

金八明白了,狂四郎绝不只是在这个茶馆儿里发呆消磨时间。

金八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者。别的只有一个客人——一个外出打杂模样的男人,在那干巴巴地吃着便当。

狂四郎突然站起身来。

金八急随其后,再次环顾四周——他们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任何异样的动静。

狂四郎双手插在胸前和服里,大步前行,忽然又停下脚步。就在这一瞬间,从他背影中透射出一股无形的锐气,让金八不禁心里一惊。

狂四郎随即又迈开了脚步,但金八却感到有点害怕:不会是他发狂的前兆吧?金八心里生起不安,又慌忙摇摇头否定这一想法,他甚至在心底冒出一种模糊的、近似预感的恐惧和悲哀:他就是突然发狂,也是他命里该哪,我等人也只能接受他悲惨的英雄末路哪。








穿过布满一排排剃头铺的小巷,以町内自身番[5]为界,就是鳞次栉比的杨弓店[6]。

不消说,这里当然会有女人,但并不像后来的浅草射箭场那样猥亵,而是被认为是有品位的游玩之地,行家里手也会出入这里。

狂四郎似乎若有所思,忽然就迈进了其中一家杨弓店。

——这可真是稀罕。金八歪着脑袋,纳闷不已。狂四郎可是从来都不玩射箭的。

宽敞的箭场木板地上,当班武士模样的三四个人,似乎是刚刚结束一场角逐,正安静地饮茶休息。

狂四郎到了右侧一处,立即随手操起一张弓,搭上箭。

他站在离靶子十五间开外,并且选了一个靶心标识最小的目标,仅有一寸八分光景。如是技术一般的话,射中的可能性很小。

一旁的武士和女人都有些吃惊,看着这个一上来就选了个最小靶心的高鼻凹眼的浪人。

日本弓道自不必说,其他武术亦是如此,都有各自的规则,从踏足、摆身姿、预备、开掌、搭弓、举箭、拉弓、定距、松手、把箭射出,到最后把箭射出后身体所保持的姿势(叫做取悬、手之内、弓构、打起、延合、矢顷、离到残心),都有一整套动作,不容有分毫之差。

比如——踏足:在射位上面向标靶,两脚踏开;胴造:调整好步伐后作出的稳定上半身的动作;取悬:着手准备;手之内:打开手掌;弓构:搭箭在弓;打起:两手分别把搭好位置的弓和箭高举过头顶;延合:拉弓;矢顷:找到射箭的恰好距离;离:松开持箭之手,把箭射出;残心:把箭射出后身体所保持的姿势。

搭弓,在自己身体前面三角区域,拉弓推箭到三分之一,确定标靶,脸朝标靶不得偏离,并调整头的位置,保持姿势到最后。在举弓时,轻呼一口气,把弓拿正,直直举起。此时,应做出像是举起重约一贯目[7]左右物品的思想准备,这个动作初始时徐徐,中间稍微加快,瞄准后再次恢复静止。箭头略微低于箭尾,作流水之态。此外,弓悬[8]要停留在超过耳朵高度的部位,箭与眉高齐平。延合时,如同把丝线向两边扯拽一样最终把弓拉开,最后拉开整个箭长。这时,必须保证拳头对准靶心、箭支挨上脸颊、箭弦挨着胸部三者的时间完全一致。此刻,箭与脸部形成十字交叉。进而,像两手持丝线两端使其不断延长一样,逐渐把弓拉开,直到丝线即将被扯断的刹那间,弓就被拉满。

顺便提及一下各动作的所需时间。弓构时,张弓锁定标靶,一气呵成,用时二秒;从弓构到打起的持续时间为二秒;从打起到回复静止用时二秒;从打起到把箭停留在与眉毛等高水平之间的时间为二秒;从这开始到箭与脸部形成十字交叉之前为一秒;到把弓拉满直至把箭射出的时间为五秒——这些时间尺度都务必要正确把握。

然而,这些规则,狂四郎全都熟视无睹。

他两足岔开的宽度,与箭长等同,角度如同完全打开的扇子一般。不仅如此,他站立的姿态也与平常一般无二。

他不仅错误地先拿弓,再搭箭,而且干脆跳过取姿、预备的步骤,一下子就紧紧拉开箭弦,毫无章法。

——是不是对箭法一窍不通啊。观望的武士们,毫不掩饰不屑之色。

学习日本箭术,练习拉弓须三年、稻草标靶练卷藁[9]须三年,要达到射中靶心的水平,就必须要练上六年。

对箭法一窍不通,却要射中一寸八分的靶心,在经验丰富的射箭高手眼里当然是可笑至极了。

值班武士们想,箭一定会飞向九霄云外。

嗖!随着一声弦响,箭飞出十五间。

值班武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箭,不偏不倚打中靶心,只留下杉木箭杆在微微颤动。

狂四郎,紧接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这第二支如被第一支箭吸附过去一般,紧随而去,也正中靶心。

“哎嘿嘿,被一支箭儿(夜)射穿胸,弓(梦)[10]中枕着胳膊睡的人儿发髻乱蓬蓬,忽然惊醒真羞愧呀!拂晓时候的一声叫,靶子也成了爱宕山的杜鹃鸟。哎嘿呦!”

金八大声助兴,嘲笑那群看呆了的人。

狂四郎又搭上了第三支箭。

嘎吱吱……用力把弓拉满——就在那一刹那间——

突然,“嗖”的一声,从靶子的正上方飞来一支箭,比那支将要离弦的箭先一步,直逼狂四郎。

啊!……众人大吃一惊!

不慌不忙的唯有一人,就是被瞄准的狂四郎本人。

他将弓一挥,冷箭“啪”一声打在弓两端的藤条处,跌落在地。

“混蛋!”

金八一跃而起,风一般奔出靶场十五间之外,消失在靶场后面。

狂四郎在休息室榻榻米上坐下,一个侍女赶紧端来水盆和手巾,连连赔礼道歉:

“实在抱歉,竟有如此不怀好意之人在此故意闹事……我们会严加调查,并把他押到衙门的。”

狂四郎的回答让侍女大惑不解:“无妨。在下也是想着会有这等情况,才进来看看。”

不大工夫,金八折了回来。但他的表情说不上来的古怪。

“哎呀,哎呀,早野勘平[11]乘坐肩舆直驱赤穗城啊。先生,我有急报!”他大声嚷嚷着,然后用手抹一把脸,“哎呀,吓我一跳!啊,我这心啊,扑通通哪!”

狂四郎轻轻笑着:“追去一看,逃跑的人却是我吧?”

“啊?您都知道啊。就是,身量打扮和您一样一样的!就连他稍稍回头的面孔都和您分毫不差呀,我都呆在原地,不知咋办了!”

“呵呵……眠狂四郎把眠狂四郎射出的箭又射回去,变着法玩?”

“可不是呢,这到底咋回事呀?没听说您有双胞胎兄弟呀!”

“恶作剧而已。只是玩得不免有点过火了。”

“也真是像啊,竟能像到那般程度,脸、眉毛都一般无二,走路姿势也一样——啊,想起来了,不同的是……”

“刀插在右边吧。”

“呵呵,既然您看得如此精准——为啥不干脆一刀剁了他呢?”

“不,其实,我还从未见过他。只是知道他在不停地纠缠……目的就是要激怒我,逼我采取行动。”

“如此说来,您知道是谁干的?”

“大体上有些眉目了……”








在这十多天里——眠狂四郎的身边频频发生恶意挑衅。

……他投宿在根津门前町小吃店的二楼,一早醒来走到窗边,在推窗的一刹那,“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一个侧身躲开袭击,东西飞向身后的隔扇发出一声闷响掉落在地,竟然是根漆黑干瘪的人臂。

他下楼循着手臂飞来的方向,快速走向小巷口,那里正有几个孩童在嬉戏,狂四郎向他们询问。

被问的孩子一脸诧异和不解,眨巴着眼睛:“难道不是叔叔你自己扔的吗?”

狂四郎被此话惊得目瞪口呆。

小孩说他们见过的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样,穿的也是一样的黑色和服。

“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呢?”狂四郎对小脑袋瓜儿的记忆抱有希望。

“啊——想起来了。那个人的刀是反着插的。”

这么说,难道是甲贺忍者的同伙之一,把被榊原政之助斩落的手臂扔过来,作为挑战吗?如果失去右手,自然会把刀插到右边吧。可为何非要扮成我的模样呢?

次日午后,眠狂四郎走在仙台河边的路上。突然,远处传来女子的惨叫,他走近去看,只见一位町人姑娘,和服的腰带被割断,趴倒在地面上。

狂四郎正要扶她起来,孰料姑娘一看到他的脸,惨叫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恐怖,顾不上胸前四下敞开的衣衫,拼命逃走了。

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他经过位于和泉桥右边的柳原堤,突然,星光璀璨的夜空大雨如注。一股气味让他猛吃一惊,一个箭步跑出三米开外。与此同时,从右侧谷仓的屋顶上飞下一支火箭,顿时刚才的路面烧成一片火海,原来倾盆而下的是油。假如他当时对那“雨”的判断有所迟疑,驻足仰天查看的话,此刻一定早已变成了一个火球。

昨天,在扬屋[12]五明楼的偏间,他如往常一样,欣赏着少女的三味弦,端起酒杯。在直觉的驱动下,他把酒泼向院里让狗舔食。那狗果然吱吱呻吟着打转儿,然后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如果自己一怒而起,那就正中对方下怀。但狂四郎心里的怒气实在是越积越多了。

忍者身怀隐身遁形等绝技,前去追赶是愚蠢之举,除了等待对手主动现身,别无他法。他对自己等待的耐心倒充满自信。不去胡乱猜测徒增烦恼,而是假想存在这样一个对手,本能地调动敏锐的神经。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活过来的。在得出准确无误的判断的一瞬间,这个男人就能发挥出惊人的能力和速度。可以说,在冷冰的孤独感中孕育出来的暴力,与恐惧或愤怒之下的激情,完全是不同的性质。

现在的对手却是忍者,虚实变换、敏捷狡黠。狂四郎必须做出前所未有的最冷静的判断。

“先生,怎么办?”

金八一脸严肃地问,眠狂四郎却回答:“不用管它。”好像事不关己。

正是这种时候,人才会知道自己是否看清自己。所以,这话也是郑重地说给他自己听。他明白,目前看来,无能为力——自己不轻举妄动,才是最明智之举。








然而,对方损招频出,执拗地纠缠不休,就是想让狂四郎的头脑被满腔怒火冲昏。

射箭场事件四日后的一个黄昏。

狂四郎正欲赶往位于押上的龙胜寺,因为龙胜寺的住持方丈空然派人通知狂四郎,说寄住在寺院偏房里的妇人阿园病重,希望狂四郎能前去探望一次。

他穿过南本所出村町,沿着空寂的大道前行,路边,法恩寺的高墙延绵数町之远。

阿园,这个可怜的女人,认定狂四郎已经不在人世,每天执着地守着他的牌位,一个人寂寥度日。

若是过去,狂四郎根本不会考虑前去探病,但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他想起美保代也在受着同一种病症的折磨,忽然担心起来。

——似乎,凡是他认识的女人,他都背负着为她们送葬的职责。

他自嘲着起身出发。

秋后的落日溜得很快,脚下的影子刚一消失,四周就猛地暗了下来,月亮和星星也已经在天上冒出了头。

突然,一名武士拦住了去路。他身上透出的强烈杀气,让狂四郎不由自主地抽出了揣在怀里的双手。

“可是眠狂四郎?”

“正是——”

狂四郎回答道——看出对方貌似哪里的道场主。

此人四十岁上下,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一副俊朗模样。

正因为他是狂四郎,才能觉察到对方杀气的可怖。换做普通人,估计就连杀气也察觉不到吧。因为对方表情寻常,也没有任何拔剑挑战的身姿。

“北本所番场町,神道无念流道场,黑崎源八郎是也!……来吧!”

他左手放上刀的栗形,轻轻脱下草鞋,扔到身后。

——原来是冈田击剑馆的高徒。

狂四郎已经有所察觉。

身为神道无念流传人,在江户炙手可热,威名远播的正是冈田十松吉利。他在神田猿乐田设有击剑馆,门下弟子三千,在竞技剑术上无有比肩。十松吉利秉性醇厚,对弟子教育宽严得宜,崇礼尚仪,非正装佩刀绝不出门,十分重视进退仪容。他的门徒自然也都继承了他的门风。

当时,据说如若见到仪表得当、讲究礼仪的剑客,大半可认为是神道无念流门下。其威望之高,可见一斑。

十松吉利的遗志,眼下由斋藤弥九郎继承。而这个黑崎源八郎,从年龄来看,估计是弥九郎的兄弟辈。

“眠狂四郎!拔刀!”源八郎右手搭在剑柄上,底力十足地喝道。看来他是打算如平常决斗那样,与对手同时拔刀出剑。

但是,狂四郎还是耷拉着双手,说道:

“若是报仇雪耻,我倒想听听理由。”

“盗贼尚且如此厚颜无耻!报上在下姓名就够了吧!拔刀!”

顷刻之间,剑气从源八郎全身喷涌而出。

“不可。为何一定要与你一决高低——在下实在不明。”

“你还装糊涂!”

迄今为止积累的难以抑制的愤怒,在源八郎的脸色和声音上炸裂开来。

“你还是人吗!”

随着一声怒吼,他旱地拔葱般一跃而起,恶狠狠持刀向狂四郎直刺而去。狂四郎像被呼呼刀风吹起一般,全身向后跳出一间有余。

“嗯哼!”

刀风拍击空中,源八郎感觉到无边的空旷,不禁一声呻吟。

狂四郎仍旧两手空空,回头看着重整攻势的对手,

——原来如此!他忽然明白了。

一定是假冒者的所作所为,让眼前这个剑客如此狂怒。

狂四郎迅速转身,向远处奔去。

“站住!”

对方竟然想逃走!这卑怯之举更让源八郎怒发冲冠。他急忙跃起,紧追而去。但是,始终保持冷静之人与极度亢奋之人之间的体力消耗差别显而易见,很快二人就拉出了一段距离。

源八郎停下脚步,望着仍旧奔跑的敌人的背影,眼神中充满疯狂和绝望。

原地只剩源八郎一人,寂寥的月光瞬间向他冷飕飕地包围过来。

“……让他跑了!”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把刀收回腰间。方才那迸发全身的愤怒与杀气,像附体的妖魔抽身了一般,一下子消失殆尽,他沮丧地迈开步伐。路两边已经没有了寺院的高墙,他来到了通往横川法恩寺桥的大路。路面宽阔,显得月光更冷更亮。

源八郎踩着地面上自己浓重的影子,无力地慢慢地走着——

与月亮和星星一起,有个人正从高处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这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狂四郎已经站在了法恩寺高墙内阿弥陀殿的屋顶之上。








源八郎的武馆位于北本所番场町的土井能登守的别院对面,不算太宽敞。他刚进玄关,一个住家弟子惊慌失色地跑了出来,

“师父!师母她——”

只说出这一句,后面就说不出来了,痛苦万分地僵立在那里。

似乎已有所预感,源八郎无言地点点头,径直去了妻子的起居室。起居室内,香炉里插着几炷香,经台前面,一个素装妇人匍匐在地,双膝被绯红色腰带捆住,散梳的黑发和脸部浸在一片血泊之中。

源八郎表情僵硬地俯视着妻子的尸体,脸部筋肉一阵阵地痉挛、抽动,他紧咬牙关,压制着浑身激烈的颤抖,逃到廊下,奔向自己的书房。

小半刻之后,狂四郎伫立在书房后的小路上,透过书房墙上的窗子格,目睹了源八郎悲壮地将腰刀划向自己的腹部。

悄悄离开武馆时,狂四郎从侍者与女佣的小声嘀咕中,知晓了这一悲剧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源八郎外出的昨天夜里,他的妻子被剥得赤身裸体,五花大绑地扔在武馆地板的中央。并且,在她洁白如玉的腹部,用黑乎乎的墨汁赫然写着:“眠狂四郎侵犯!”

……狂四郎抱臂走在夜路上。对假冒者的满腔怒火,也已冷却,即使被嫁祸如此的恶行,现在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接受。他心下一片暗淡,审视着自己过去的种种凄惨场景,如同窥见了地狱之底一般。



* * *



[1]本所:中世时以手艺人、商人名义上的统治者身份向他们收取部分费用的贵族和寺院。或是执行警卫职责的武士值班室。

[2]撂地艺人:在路边等地方演出的艺人,也叫大道艺人。

[3]武鉴:江户时代记载武家姓名、家徽、住所、家人姓名等的年鉴风绅士录。

[4]读卖报:江户时代一种沿街叫卖的小报。

[5]自身番:江户时代个町内设置的市镇衙门,担当警卫职能。

[6]杨弓店:向客人收取费用的射箭游戏场,一般雇有女性捡回射出的箭,暗地从事卖淫。

[7]贯目:大约为3.75公斤。

[8]弓悬:(射箭时保护手指用的)皮手套。

[9]卷藁:把稻草和麦秆捆扎成捆,用作练箭的标靶。

[10]日语中箭和夜,弓和梦,发音相同。

[11]早野勘平:木偶净琉璃《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人物,以赤穗城浪士萱野三平重实等为原型。

[12]扬屋:江户时代,叫来太夫、格子等级别较高的游女一起玩乐的地方。





忍者独白





俺无名无姓,只是一个被叫作“甲贺忍组十七号”的男人。俺死了,马上还会有一个新的“甲贺忍组十七号”。

虽然是蜉蝣一般无常的存在,但忍组的全体成员,都不会对自己的命运有丝毫的怀疑。俺只满足于自己长年累月练就的忍术绝技,为达成目标哪怕赌上生命,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惋惜。换言之,难以言喻的魔鬼训练造就了俺们这类人。

拿俺自身来说,原本也并非生于甲贺众[1]之家。

俺老爹是佃岛[2]的渔民。很久以前的庆长[3]年间,幕府衙门从摄州佃岛迁居到位于隅田川入海口处的小岛上,而随之前来的渔民便是俺的先祖,所以,俺身体的每个毛孔中都渗透出鱼的腥臭味。

俺后来被带到近江国北部甲贺的某个穷乡僻壤,在那山谷里无奈地过着像猴子一样的生活,这真是一个讽刺。

正因为如此,孩提时代在海边的生活,在俺的一生当中,成为了唯一值得怀念的记忆。

每天夜晚,俺老爹一边看守江户城护城河内的钱瓶桥,一边往桥下撒网,捕捉小虾虎鱼,做成酱腌煮菜——佃煮售卖,以维持生计。小虾虎鱼不是普通常见的刺虾虎鱼,而是俗称为美虾虎鱼的小东西,身长一寸,只能孵化米粒般大小的卵四五十个。

佃煮是江户特产之一,藏前驿站检查行李的札差[4]打包票说俺老爹做的绝对是江户第一美味。日本桥的料理茶屋伊势屋是首家开始在江户城内卖佃煮的,而且只有在行家来时,才会拿出俺老爹亲自料理的这道美味。

佃岛居民信奉住吉明神[5],依据这里祖辈相传的习俗,每年做的第一道菜必先供奉给神灵。第一份佃煮送给神灵,是俺的光荣任务,回来时神官会赏赐给俺一个装有神酒的小木桶。老爹已经在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接过小木桶,迫不及待地拔掉塞子,贪婪地嗅着酒的芳香——看着他那满心欢喜的样子,俺也很高兴。我们父子俩就这样相依为命。

可是,俺十四岁那年,俺老爹被杀了。

当时,老爹被叫到伊势屋,老板说:“藏前地方札差的头号大爷说想吃到今年江户初夏上市的第一条鲣鱼,咱们有幸接到这个订单了。”

有诗云:“初夏鲣鱼飞出水,达官贵人竞相追。江户日本桥之上,只见人来不见鱼。”

每到满眼翠绿,杜鹃啼叫的季节,为了吃上一口初夏最早上市的鲣鱼,人们不惜一掷千金,即便是卖掉老婆,也在所不惜。富豪们争先恐后地多方寻找,先于他人吃到鲣鱼,也是自豪夸耀的资本。虽是一文不值的虚荣,但在俺的幼年时期,这种风气很是严重。

所以——俺老爹划船前往品川深处,等待从镰仓返回的鲣鱼船,一等就是四天四夜。终于看见了最早返回的一艘押运船,他赶紧把船划过去,拿出十两重金,弄到了初夏最早上市的鲣鱼。

然而,无独有偶。有一艘华丽的贵族顶篷游船出海夜钓,在佃岛海面上拦住了那艘押运船。船夫如实相告,说他要买的话只能是今年第二条鲣鱼了。顶篷游船的主人是某个姓桑山的旗本[6],阙所物奉行[7]。所谓阙所物奉行,职权是没收因犯罪而被贬为平民的幕府家臣或江户城内的武家人的财产。因此,他们平时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本性也贪婪无度。

桑山听罢船夫之言,立刻对俺老爹的小船穷追不舍,从丰海桥穿过海沟河流,最终在小网町的铠之渡口附近抓住了他老人家。已是黎明时分。俺老爹当然不可能答应他的无理要求。双方互不相让,桑山恐吓威逼,俺老爹也回敬以粗口。结果可想而知。

俺老爹的尸体被扔在了佃岛的海边。说是桑山所杀,却没有任何证据。

但是,一年之后,俺从那艘顶篷游船的船夫口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杀人凶手的名字。这之后的又一年,俺悄悄驾驶小船靠近桑山出海夜钓的顶篷游船,潜到水中,在他的船底凿出一个大洞,并用老爹心爱的菜刀深深插入惊慌逃窜的桑山的脊背,精彩地完成了复仇大业。但是,俺被桑山的随从看到了面孔,数日之后俺被官府抓获。

札差、料理店老板以及渔民们联名签署请愿书,力保饶俺一命,但最终俺还是被判处磔刑[8]。

那天,俺被拉出监狱后门,绑到裸马马背上,在城内游行一圈,到达刑场。俺以为等待俺的当然就是磔刑。

然而,当俺最终被绑在罪人柱上时,头戴笠形头盔,身穿骑马和服外褂的差役却靠近来,对俺耳语道:“听着,被枪扎中后,你要装死,就那样闭着眼,新的命令到达之前不要睁开。”

俺当时想,这说的什么话,岂有被枪扎中还不死的?

罪人柱刚被立在地面,俺就朝着身穿白衣的行刑非人[9]吼道:

“使劲儿扎啊!你要是慌了手脚刺不中老子的要害,俺做鬼也要找你算账!”

系上束袖绳的非人们,脸上泛出莫名其妙的微笑,持枪分左右两列站开。扎枪是有一定的程式的。

首先,他们在俺眼前一尺的地方,一边交替着亮着两支枪的枪尖,一边“哎、哎、吼!”地大声吆喝着。这叫做亮枪。

接着,要做五次左右的试扎。试扎完,右侧一人从犯人侧腹“扑哧”一下刺穿到肩头,拧一下枪柄后“唰”地拔出。左侧之人立即也同样扎下。

俺目眦尽裂,高高挺起胸脯。

右侧非人“嗖”地朝俺刺来,俺本能地紧缩起浑身所有的肌肉。但是,枪尖擦过俺小腹,一下子插入俺后背与罪人柱之间的空隙。此时,俺才理解那位差役对俺耳语的意思。

俺闭上双眼,耷拉下脑袋。

最后那致命一枪看似刺穿了俺的咽喉,之后俺被扔在了那里。

不久,天黑以后,俺被从罪人柱上解了下来,塞进了肩舆。

俺被送到一座宏伟的大名的官邸之内。

通过了大约三进庭院后,俺被按坐在最里面一栋屋子的檐下。等了一会儿,一位身材矮小,相貌平平的人物出现在俺面前,他脸上挤出一丝冷笑,说道:

“听说你被绑着游城一圈,面不改色哪。”

他就是本丸御老中[10]的宠臣土方缝殿助。

山鹿素行[11]为越中国郡守松平定纲所著的《武教全书》中,记述了有关忍者的定义。土方缝殿助按照这个定义,暗地寻觅具有忍者潜力之人,并把选出者送往甲贺深山之中。








从那以后,十余年来,俺都是在甲贺山中度过。

修炼忍术,需要付出多么艰苦卓绝的努力,那简直罄竹难书、多不尽言。脑力方面的诸多科目不计其数,技术方面的习得,更是哪一样都挑战人类承受能力的极限。剑术、拔刀术、空手捕物、炮术、骑马、游泳、乔装、隐身(五遁之术)、催眠、气力、飞跃、攀登、快走、潜伏、断食、不眠、简易疗法、模仿诸国方言、模仿鸟兽啼声以及虚实转换——随便一数,就已经这么多了,而且每一项都必须精通。

掉队也就意味着死。只有能够经受所有残酷训练者,才以一名称职的忍者身份,被允许走出甲贺山。

俺经受住了考验,返回江户,成为“甲贺忍组十七号”。

俺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秘密潜入榊原左近将监的官邸,夺回天皇玉玺!”

当俺接受这个命令时,心里闪过一丝波澜。不是因为任务的困难和责任重大,而是因为俺想起了小夜。她作为卧底,已经住进了榊原的官邸之内。俺从甲贺山到江户之初,就寄身在小夜的家中。那时,她还没有进入官邸,对俺多有关照。她是俺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密接触过的年轻女子。不知不觉,小夜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扎根于俺的心底,挥之不去。

俺踊跃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或许,眠狂四郎已经插进一脚,等待着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首领的提醒,让俺充分了解到一个叫眠狂四郎的男人是俺们最可怕的直面敌人。但俺对自己的成功丝毫不怀疑。

——因为小夜在那里!只要俺和小夜同心协力,定会马到成功!俺对此深信不疑。

一天深夜,俺果敢地潜伏榊原官邸。正如俺期待的那样,天皇玉玺已从左近将监之处转移到了他的儿子政之助那里,被隐藏在书画卷轴的轴孔之中。这些情报小夜已经通过纸团告诉了俺。

——左近将监老贼!接受了小爷的挑战!俺就估计他会的。

没想到接下来,俺竟然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钻进了对手精心设计的圈套。

在此,我们甲贺忍组与由幕府庭番[12]组成的“亲不知组”等性质有所不同。

与其让对手疏忽,俺方乘虚而入,不如先让对手的警戒滴水不漏,然后一举戳中其绷紧的杀气要害——这才称得上是甲贺忍组完美无缺的本领。

像榊原左近将监这种人物,不会识不破小夜的卧底身份。所以,虽说让小夜独自一人摸到了天皇玉玺的藏匿地点,却不能让她追究到底。

不如先让左近将监识破小夜的卧底身份,而后俺再堂堂正正地发起挑战。如若左近将监为一介凡夫,定会有所畏惧,不来应战。正因为他是出类拔萃的贤士,反倒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做出应战的决断。

于是——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政之助的起居室。

当看到黑暗中的被褥里,政之助抱着小夜,俺第一次发出了无声的呻吟。用这一招来接受挑战,实在是高招、妙招——至少,对俺是这样。

政之助似乎早已看透了俺对小夜的爱恋之心,这样等着俺呢。

此时,凭借三无之术躲在枕边屏风后的俺,心中乱如麻,浑身颤抖。作为忍者这是绝不应该有的。俺不得不调整身心,浪费掉了一些时间。

俺不认为小夜已经被侵犯,也不认为政之助竟然还有闲余侵犯小夜。政之助只是为了让俺明白他早已知晓小夜是卧底,只是为了对俺构成无言的威吓,才这样做的。

即便是别的意图,对于他的威吓,哪怕俺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俺就输了。

但是,俺毕竟还是人。俺动摇了。看着心爱的女人赤身裸体地被青春健壮的男人抱着,俺无法像冰块一样冷静得无动于衷。

就在那一瞬间,俺下决心豁上自己的一只左手。

于是,俺伸出左臂,抓住那幅书画的卷轴。从被褥之中,一条白刃一闪而过。俺的左臂应声而掉。

接下来的刹那间,俺用口衔起已经永远与俺的身体分离的左臂,风一般疾驰而去,溜进另一间房屋。就那样,俺如同过路煞神,飞速掠过庭院,逃出官邸之外。比起伤口的钻心剧痛,俺想起了小夜,对她的担心与挂念,更是让俺心如刀绞。

——小夜,她会怎么样?








俺躲藏在这里——羽田渔民町郊外,浦守弁天后面一破庙里度过了十日。多亏了这几日专心疗伤,伤口几乎已经不再疼痛。

这里是事先选好的藏身之地,备有忍者的给养。有干饭团、梅干、小米糕、咸腌田螺、干鲍鱼片、干松鱼、干味噌、胡椒等——即便蛰伏一月之久,储备也绰绰有余。

把地点选在这里,仍然还是源于俺对大海难以割舍的乡愁。夜幕降临,月儿爬上天空,多摩川的土沙筑起的沙洲的彼岸,可以看到黑压压退去潮汐的水平线。神社龙灯的灯光映照在鳞波间,景色亦是美不胜收,以它为标记渐渐驶离的船影也恰似另一个虚幻的世界,抚慰着俺的心灵。

腥咸的海风送来的潮汐的香味,让流淌着渔民血液的俺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对了——

忍者之间使用一种叫做忍香的东西。点燃忍香,它的香味可以飘散到一町[13]开外。而且,普通人只会觉得是一般市集之物的气味。唯有忍者才能闻出它的独特意味,通过辨别风向,便可知道同伴的所在位置。这并非因为它使用了特殊的材料,只不过是把涂抹刀口的蟾蜍油浸入葡蟠木内,然后点燃而已。一物多用,正是忍者的做法。

俺今天才第一次使用了忍香。

之所以自己不外出寻找同伴,而是召唤同伴前来,是因为只要忍者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是不能走出藏身之所的。而且,俺还想多在这里眺望一会儿大海。

太阳落山之后不大工夫。从地底冒出的忍笛之声缭绕而来,飘进俺的耳朵。

——同伴来啦!

俺马上曲起食指,放在嘴边来回应。所谓忍笛,就是吹口哨,使用独特的吹法,能发出近似虫鸣、风声、鸟羽的声响。也就是说,对方用蟋蟀叫声呼喊,俺就用金铃子的叫声回应,这是规定好的。

悄悄地,有脚步声过来。

隔着木板横门,俺认出了来人的身影,不由得猛吃一惊。

——是小夜!

俺做梦也没有想到。俺藏身于此,是事先告诉了小夜的,但俺绝没有想到她能安全无恙地离开榊原的官邸,并会到这里来寻俺。俺本以为,或许她已经遭遇不幸,不在人世了,只剩俺一人忍受这无尽的孤寂。

俺迅速仰卧在地,装出病入膏肓的样子。横条木板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小夜与一股冷风同时进来。她沉默了一会,盯着俺的睡姿,在相隔近两米的地方坐了下来。

“您的状况很不好吗?”

“俺失败了。”

俺望着布满蜘蛛网的顶棚,这样回答。

“不,您干得很漂亮。”

俺瞥了小夜一眼,她低下了头。月光透过木板横条,在小夜的身上织出明暗有别的条纹。朦胧浮现出她饱满的耳垂、下巴以及脖颈,那纤细柔美的肤色,瞬间让俺屏住了呼吸。俺冲动了。同时,俺作为忍者第一次感觉到一丝无法抑制的焦躁。

“既然我已经来了,就请您好好休息吧。”小夜柔声道。

俺正想问她是如何安全无恙地逃了出来,但转念一想,又闭上了眼睛。大约一刻钟过后。俺一动不动,继续装作熟睡的样子。小夜也在原来的位置,纹丝不动。俺眯缝着眼睛,看到小夜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小夜的眼睛,落在了放在角落处的一个装食物的器具上面。

“……喂……喂……”

她轻轻地喊了俺几下,即便是确认俺还在熟睡之中,小夜仍旧高度警惕,好久一会儿都没有进一步行动。过了一会儿,小夜静悄悄地站起身来,向外面挪动脚步。她毫不犹豫地一下从器具当中拿起泡桐制造的水壶,真是慧眼识货。她把水壶藏在和服的袖兜里,回过头来,冷峻地瞅了俺一眼。

——就在那一瞬间,小夜突然吓呆了。

因为,俺忽然一跃而起,圆瞪着怒火中烧的双眼。

“你要把天皇玉玺拿到哪里?”

“……”

“你答不上来,那我来说吧。你打算把玉玺还给榊原政之助吧。”

“……”

——这个姑娘,在一丝不挂地被政之助抱在被窝里时,变心了!

——看来,事实果真如此!

这是俺在小夜出现的那一瞬间,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直觉,不幸的是猜中了。小夜迅速转身,想要逃走!俺如野兽一般,猛地向她扑去。








俺把小夜按倒在地,迅即用双脚踩住她的双手,不容分说扯开她和服的上襟、下摆,手掌直接紧紧地扣在她柔软丰满的、富有弹性的小腹。

俺的动作之快,让她失去了任何挣扎的余地。小夜咬着嘴唇,对于这最大的耻辱,她不得不死心就范。

对背叛者的愤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俺的体内,只剩下沸腾翻滚的欲火。并且,正从俺五指之中徐徐地、火辣辣地迸发着。……突然,小夜的身体瘫软下来,如同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一般。就在那一刹那——俺“噌”地从小夜身上弹起,抓住了一把刀。

外面站着一个人。

口中衔着刀鞘,一副快速拔刀的姿态,一脚踢开木板横门。

月光下,他英姿飒爽的身影清俊明朗。光彩被阴影掩盖着,仍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妖艳气息。他的左手,拿着一朵盛开的白色山茶花,如月光下的水珠般晶莹剔透。白色绉绸的龟屋头巾[14]下,双眸月影留驻,美丽而清澈。

俺明白了。俺的面前是江湖上久闻其名的“亲不知组”,首屈一指的头号杀手。

“可是白鸟主膳?”

“正是——”

“真厉害,你闻出了忍香!”

俺斗志昂扬地喊道,主膳眼里扫过一丝微笑。

“并非是闻到了什么。今宵造访榊原左近将监的官邸之时,碰巧看到这个女子悄然溜出,只是尾随其后来到了这里而已——”

“好极!那你就把天皇玉玺完好地拿回去吧!”

“它本来就是在下的。让你白费气力,实在抱歉。”

“你胡说!”

熊熊欲火被这突如其来之人中断,俺发疯一般激昂得难以自已。俺跨过勾栏,刚一跳入草丛,一条白刃就从头上“嗖”一声飞过。

俺抛出分铜锁,它如毒蛇狂舞一般飞出一间之外,张开大口,直逼主膳而去。它锋利的锋芒发出响声,恰似几万只蜜蜂炸窝一般喷涌而出。俺所持分铜锁并非普通之物,它带有锋利的钩尖。

在这间不容发的危险时刻,主膳一声大吼,使出全力双脚蹬地,腾空向后跳出,躲过此劫。俺咬紧牙关,低声怒吼,遂在空中耍开分铜锁,虎虎生风,挺身逼近对手近旁。主膳向后跳出的同时,拖着拔出的剑,一步步向后退去。

终于——

俺把他逼到了即将坍塌的土墙边际。俺看到主膳亮出中段高位的反击姿势,就在心中发出了狂喜的呐喊。

——赢定了!

实际上,俺的分铜锁旋转缠绕在了主膳的剑柄护手前端二寸有余的地方。俺忘记了一点——在白刃相交,真刀真枪的交锋中,最终决出胜负之前的骄傲自满,也就意味着自取灭亡。

俺以为胜利在望而沾沾自喜,把分铜锁拉成一条紧紧绷直的直线。就在这一刹那间,主膳的双手迅即撒开剑柄,分秒不差。

——糟糕!

俺一个踉跄,一切为时已晚,仅在那一瞬间。主膳迅即抽出一把短刀,深深刺进了俺的胸膛。

……俺一下子“咚”地四仰八叉,重重摔倒在地,并装出气绝身亡的样子。作为忍者,这也算是俺日后的安慰了。主膳拔出短刀后,俺还害怕他会不会还要在俺咽喉上补上一刀。俺并不清楚主膳是否识破了俺的假死——他没有再补上一刀,而是静静地迈步向破庙中走去。

俺解下腰间的药盒,取出密药,涂抹在胸膛上的伤口处。这种密药只有甲贺忍组才有,由毒蛇的血和草药的汁液混合提炼而成。保持不动才最适合疗伤。主膳以为俺必死无疑,所以俺只需那样躺着就好了。

除此之外,俺一边仰望着高挂中天的清冷明澈的月亮,同时用另一只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破庙中的情形。

主膳在小夜身上,做完了俺想做但没有成功的事情。

一败涂地者的凄惨的谦卑,把俺从疯狂中挽救了出来。

主膳出来了。

俺闭着眼睛,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俺一定要杀掉白鸟主膳!在这个世上,除俺之外,别无他人能做此事!俺在心中坚定地发誓。

这个时候,把俺训练成一位称职忍者的“甲贺忍组三号”,在另一个地方,乔装成了眠狂四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恶行不断,就为了激怒真的眠狂四郎。



* * *



[1]甲贺众:江户时代对近江国(今滋贺县)甲贺郡土著武士的总称,多为忍者。

[2]佃岛:东京都中央区隅田川河口的地名,江户时代渔民多居住在此,现在的中央区佃周边。

[3]庆长:日本年号,指公元1596—1615年间。

[4]札差:在驿站办事处检查货物重量的人。

[5]住吉明神:神道信奉之神,即住吉三神,分别为底筒男命、中筒男命、表筒男命,也叫住吉大神。

[6]旗本:石高未满1万石的江户幕府时期武士,为德川军的直属家臣,拥有自己的军队,即使薪酬只有100石的家臣,都视为旗本。

[7]阙所物奉行:官职名,负责没收犯罪之人的财产。

[8]磔刑:古时将人绑在柱子上刺死的刑罚。

[9]非人:江户时代从事刑场杂务工作的贱民。

[10]御老中:江户幕府中直属将军的最高地位和资格的官员,定员四五人,在江户城的办公署统辖幕府日常政务。

[11]山鹿素行:(1622—1685),日本江户前期学者、儒学家、兵法家。名高佑,字子敬,号素行,通称甚五右卫门。

[12]庭番:江户幕府职务之一,若年寄的属下,充当里院清扫和将军散步时的护卫,也担任密探,向将军提供藩国的情报。

[13]町:旧时距离单位,约合109米。

[14]龟屋头巾:一种从头部开始蒙起,只露出双眼的头巾。





孤影两断





针对眠狂四郎,假狂四郎依旧恶行不断。

其中,他对丹波筱山藩主和泉守青山忠成的野蛮粗暴行为更是荒谬绝伦,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甚嚣尘上。

那是十二月十三日,也就是将军府御营中[1]例行的年末大扫除的日子。青山家也全家总动员进行了大扫除。当代家主忠成接受了从伊势大神宫请来的神符,按照惯例,在他饮酒微醺之时,贴身侍女把他高高抛起,口中喊着“万事顺达的幼松[2]呦,枝也繁来叶也茂呦”。闹乐的兴头上,他突发奇想,决定去参拜菩提寺家庙。

菩提寺家庙坐落于下谷初音之森的灵梅院内。

初音之森又唤作黄莺谷。如名所示,从立春时二十日前后开始,黄莺就在此婉转鸣啾,不绝于耳。

那日,天气温暖,阳光和煦,几乎让人忘了眼下还是乍暖还寒之时。参拜结束之后,和泉郡守漫步在院内的石子路,听到了一声黄莺的鸣叫。

于是,和泉郡守也不坐肩舆了,就那样悠闲地在林间小路上溜达着,期待着再听到几声动听的鸟鸣。

就在那时——

有人向林中驱马而来。听蹄声可知来者为一人。

左右随从想当然地以为有人在此驯马。他们想可千万不能惊吓到黄莺,以免打扰了郡守的雅兴,就急忙堵在路中,拦住来人的去路。

拐角处有一座茅草顶的稻荷神庙[3],突然从庙后出来一个身着黑色和服的浪人。

“哎,站住——”

岂知,他驱马直冲过来,且突然“啪”地一鞭抽向举着双手,示意停下的随从,真是疯狂的举动。其他藩士纷纷喝道:

“不得无礼!”

“无耻混蛋!”

正当众人满怀愤怒,声声叫骂之时,来人已从眼前一闪而过,如同一支离弦之箭。

转瞬之间,来者如风驰电掣般,从分列两旁的持枪举杖的护卫军、伙房厨子、步卒武士、低等武士、侍从、轿夫、长柄伞夫、提箱者[4]等一干人的队列中疾驰穿过。

“多有得罪!”

随着一声尖锐的喊叫,明晃晃一道白刃从空中挥舞而过。白刃之下,和泉守惊恐万分,吓瘫在地上。

这个不速之客,好似一阵旋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然后,家臣们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凄惨景象:主君身上仅剩一条兜裆布,浑身颤抖着,如木偶一般地转着头左顾右盼。和服裤裙与束带散落在脚边,条纹礼服以及衬衣都被高高挂在树枝之上。

众人哑然失色。

原来,那个不速之客,从马上挥舞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导演了这场恶作剧。其手法之娴熟、动作之快,众人虽亲眼目睹,也难以置信。

此外,主君的腰刀,悬挂在前方五十米开外的树枝之上,且附有一张纸条:

“大名之祖先,藏于原野,匿于山林。”

这首讽刺的川柳[5]之下,赫然署名“眠狂四郎”。








青山郡守事件之后三日,也就是昨日下午,武部仙十郎来到五明楼的书房,前来造访眠狂四郎。

“听说了吗?”

久未谋面,他说这句算是问候。

眠狂四郎苦笑着答道:

“在下不会作那般蹩脚的川柳。”

青山和泉守与水野越前守是远门亲戚。

水野忠邦耳闻坊间传言,问及此事,虽然仙十郎立即回答这肯定是假狂四郎所为,但心中仍有一丝悬念,于是到这里来探听事情原委。

仙十郎对狂四郎的迅速否认笑眯眯地点头认可,并说道:

“武家杀伐之风没落二百来年,大名也成了比男色还要低贱的窝囊废哪。恐怕他们的祖宗都要摇动墓穴,痛哭流涕呀——”

青山家为三河谱代[6],祖播磨守忠成,德川家康的领地移居关东之时,就官居江户町奉行[7],兼任关东总奉行,成为一代俊杰。二代伯耆守忠俊从十四岁开始为德川秀忠效力,官拜书院番[8]头,在大阪战役[9]中亦立下赫赫战功,到了德川三代将军之时,与土井利胜、酒井忠世共同奉命任其师傅。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还是竹千代[10]之时,忠俊就担当他的教辅之责,每天清晨教授其千字文,不允许有一点一画的差错。哪怕家光忘记一句,也要罚其跪坐于小书桌之前,想起之前不得起身。据说竹千代常常为此垂头面下,泪湿草纸。因为当时竹千代的弟弟国松(骏河大纳言[11]忠长)颇受秀忠的偏爱,甚至有其兄长会被废嫡的传言。所以,忠俊的教育才会格外严格。

忠俊之子因幡守宗俊亦是罕见的出类拔萃之人,素有铮铮气骨。

父亲死后,年轻的宗俊被任命为新一任书院番。那一日他第一次来到江户城。加判执政[12]、老中加贺守堀田正盛经过执勤办公所之时,不经意间看到了宗俊,就问身旁之人:

“那人是谁?”

“乃是青山因幡守。”

听到身边之人的回答,正盛点头说:“是伯耆守家的小子吧?”

于是,恭敬接受着正盛傲慢巡视的宗俊回头向旁边的同伴大声问道:

“这是哪位?”

“是加贺守大人。”

同伴小声告知,宗俊却越发提高嗓门,说道:“啊,是勘左卫门的儿子吧?”

在场所有人等愕然失色,只有宗俊一人泰然自若地应对着正盛的睥睨。

正盛突然笑起来,然后走了过去,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翌日,正盛一举提拔宗俊为书院番头。正盛举世无双的宰相气度让世人对其赞誉不绝于口。

珍惜家名,威武不屈,以刚毅清廉为旨,不随意屈枉意志,通达义理,终生只为体味武士之道。这就是武家时代的大名。

祖宗拥有此等勇气,其后代和泉守忠成,却被一个不明来历的浪人袭击,吓得手足无措,浑身哆嗦,任人剥得赤身裸体。

和泉守也不能任由世人嘲骂。

“只是,和泉守正好和我家主君是堂兄弟,这有点难堪啊……还得你找出这不是你所为的证据。”

仙十郎留下此话,扬长而去。

……那假冒之人,狂四郎一次也未见过。

狂四郎只知道,此人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位强敌都要棘手,是必须要杀之而后快的对手。

——差不多该是他现身的时候了。

不管敌人做出多么让人意外的恶劣行为,他都能丝毫不为所惊,始终保持冷静,这就是狂四郎。尽管如此,这忍耐也有点过久了。

他在书房躺下,有点发愣,等待敌人主动出现也太单调无聊了吧。

突然,他站起身来——对啦,我要去探望阿园。这个想法让他扔开刚才所想的一切。

他想到了躺在押上龙胜寺中狂四郎旧居里的那个女子,又一个薄命红颜。狂四郎接到住持的来信,曾要前往,无奈被以为妻子被狂四郎侵犯前来寻仇的剑客黑崎源八郎拦住了去路,探望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他从壁龛拿起无想正宗正要出去,侍女报告说田嶋屋老板来访。

田嶋屋是储木场的木材商人,在甲府被当差长官松冈大内藏强卖了一幅德川家康所作“天照大御神”的赝品画作。那之后,两人没再见过面。

田嶋屋老板依旧是一副雅致素净的打扮。他十分委婉谦和地寒暄之后,说道:“不胜冒昧,那就恳请阁下赐您的影子于我——”

“影子?”

“正是。收到您的书信……虽沉思两日之久,其中意味,仍不得其解,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索性直接拜访您本人——请恕我失礼冒昧。”

狂四郎苦笑——又来了!他要求看一下那封信。

信上仅有一行字,笔迹挥洒豪放:“近日,将呈上鄙人‘影子’。眠狂四郎。”

“我对此也毫不知情。”狂四郎冷冷说道,扔掉书信,站起身来。

“这是恶作剧吗?”田嶋屋老板皱起眉,抬头看着狂四郎。

“并非一般的恶作剧。估计是会从我这里给您我的影子吧。但在这之前,影子到底是怎样一种物件,你我对此都毫无头绪。虽然这样有些无能,但这次的敌人,算计能力远远在我之上。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激怒我。他如愿以偿了,我就怒给他看……您就等着看笑话吧!”








暮色苍茫,景色萧条。只有一条路在荒野中向前延伸。狂四郎沿路而行,不觉间,心里满是阴郁的感慨。

暮霭中,前方朦胧而潮湿。那是一片白鹭的栖息地和矮竹林,与龙胜寺的屋檐遥遥相望。随着这些熟悉的景物越来越近,曾经的几桩往事,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历历在目。

四年前的秋季,静香知道了美保代的存在。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突如其来的打击,她被彻底击蒙。就是在这附近,他撞上了失魂落魄的她。

静香悲切地凝视着他,表情异常僵硬,突然风一般地迅速跑走了。

也就是在那时,左马右近趁机侵犯了静香并据为己有。哀怨痛苦之极而失了心智的她,终至走上了悲惨的自决之路。

苍然的暮色中,一缕白烟徐徐升起,轻轻摇曳。狂四郎眼神黯淡,一种无以名状的对生活的倦怠,逐渐让他脑海变成一片虚无的空白。

就在此时,从竹林后大步迅速地出来了一名武士。三岔路口有一尊石头地藏菩萨,系着红色围裙。狂四郎正巧从大道上拐过来,两人在这里擦肩而过。如突然惊醒了一般,狂四郎双眸射出两道锐光,看向那位武士的背影。

“喂,这位仁兄!”

武士回过头来,表情若无其事,讶然道:

“什么事?”

“你是甲贺忍组的吧。”

狂四郎冷不丁说道,直截了当。

他一身不起眼的武士装扮,但如果真是普通武士,一般会畏惧狂四郎的奇异相貌,理应会匆匆偷看一眼的。但他不仅没有看,反而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快步走了过去——这让狂四郎沉睡的神经“唰”地醒了过来。

“正是。”

对方平静地承认,狂四郎的脸上浮出了苦笑:

“你知道我要去龙胜寺,已经先行一步了吧?”

“正如你所言。”

“针对我做了什么手脚?!”

“被你识破了。确实做了——”对方恬不知耻地回答。

瞬间,狂四郎揣在怀里的双手,放射出无形的可怕的剑气。

忍者赶紧跳开,逃出一间开外,立即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挑战阁下的并非俺。假扮阁下的,是我们中的头号高手——”

哼——狂四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笑,迈开脚步。

忍者紧盯着狂四郎远去的背影,低声嘀咕道:“……好险!”危险过后,他才发觉全身都是冷汗,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场灾难。方才自己竟能那般泰然自若,真是不可思议。等狂四郎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中,他才迈开步子,口中冒出一句自语:

“三号那小子,命不保哪——”

大约小半刻之前,在龙胜寺的茶室里。住持空然和小春吉五郎守候着阿园,陪伴她人生的最后一程。

十八岁那年春天,她和狂四郎有了肌肤之亲。跳入濑户内海的波涛中时,她已经死了一回了。被一个名叫吕宋作兵卫的倭寇头目搭救后,十多年以来,她每天都对着狂四郎的牌位祈祷。

终于,这位薄命的女子生命走到了尽头。

突然,她看向吉五郎——吉五郎明白她已是弥留之际,对她点了下头,起身拿来供奉在壁龛上的狂四郎的牌位。

“空然师父——”吉五郎突然表情严肃,低声说道:“还是得告诉她实情吧。”

“……”

“告诉她实情,说不定她还能留口气等他来到这里——”

空然心痛地低头看着阿园气若游丝的面孔,无奈地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呀,已经——”

“能来得及的!”

吉五郎仍旧不死心,是不是传来了狂四郎的脚步声?他回头向庭院望去。

空然也是同样心情。他们多么希望他还活着的消息能够让这个生命重新燃起火焰啊!她的身体太冰凉了。但是,只要狂四郎没有出现,从别人口中说出他还活着的消息,也不能让这个可怜的人起死回生。生命之火,正在以用秒计算的速度渐渐熄灭,终于迎来了和自己苦多乐少的凄惨人生告别的时刻,她沉睡的面孔竟然现出了一种无上的安稳与平静。

空然轻轻地拉起她那如春葱般白皙纤细的十指,让她握住牌位。

她的眼睑若有若无地颤动着。片刻之后,已褪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一直看守着她的空然和吉五郎,看到她的面孔上扫过一丝淡淡的微笑。那丝微笑就那样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吉五郎颓然垂头,哽咽不已。空然轻声诵经为她超度。然后缓缓站起,说了一句:“我去准备后事吧。”就走了出去。

——可怜呀……阿园,你的狂四郎还活着啊。你若能再稍等一会,就一定能够与他相见!

吉五郎在心中呻吟着,悲切地用两个拳头在膝盖上用力地摩擦着。

就在这时,吉五郎突然感觉到背后的拉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他无意中扫视了周围一圈,还没看清对手的面貌,肋下就重重地吃了一击,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

“吉五郎!喂,醒醒!”

吉五郎猛地醒来,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既而一声怒吼,翻身跳起。

虽然认出眼前就是狂四郎,但刹那间他还以为是错觉,握住了怀里的匕首。终于,确认眼前之人是狂四郎无疑,他叫了一声:“老爷!”喘了一大口气。

“我来迟一步。”狂四郎说着,看向阿园的脸。

“老爷!我,到底怎么了?谁把我打晕了?”

“是我的一个敌人。有你在,他不便行事,就把你放倒,做了些小把戏。”

“哎?什么?!”吉五郎仍旧不明就里。

也就是说,有人溜进这个不幸逝去的女子的房间,做了手脚?!就差那么一点,可怜的阿园就能见上她日思夜想的人一面了。吉五郎好不容易才让心情平复下来,他遗憾而又悲痛地咬着嘴唇,点着了灯盏。

狂四郎抱臂坐在阿园枕边,一直沉默不语。忽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放下双臂,掀起盖在阿园身上的被子。

“吉五郎,把灯拿近!”

“是——”

阿园的双手握着自己的牌位,狂四郎把她的手拿开,立刻解开她的衣襟。

“啊!”吉五郎不禁惊愕得大叫。

在她惨白如蜡般的胸脯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墨汁赫然写下了如下文字:右边乳房上“眠狂四郎阁下”左边乳房上“眠狂四郎亲笔”。隆起的乳房之间写着“今宵子时上刻,上野山内忍冈稻荷神社前,决斗”。这就是忍者耍的小伎俩。

“妈的!畜生!为什么要冒充呢!真是让佛祖蒙羞!”吉五郎气得变了脸色,大声骂道。

狂四郎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冷漠,但内心第一次,对假冒者的愤怒勃然生起。








钟楼传来悠长的钟声,钟楼的西南边地势较低之处,就是忍冈稻荷神社,也叫穴稻荷或者净云稻荷。

这座神社广受江户城人们的供奉,白天来参拜的人数蔚然可观。不过,夜半三更的此刻,四周一片寂静,树枝沐浴在寒月的光辉之中,像被冻僵了一般纹丝不动,连远山也被包裹在这萧寥的寒气里。

一个黑影穿过神社的牌坊,静静地停在牌坊左侧的石狐旁边,像另一尊石像,这就是假狂四郎。他纹丝不动,静等对手的到来。他的装扮和眠狂四郎分毫不差,只是刀插在右侧腰间。

一个人沿着不忍池畔走来,老远就能听到他嘹亮的歌声:

你的衣袖闪过,如雪般洁白的臂膊,迷人的身姿让我怀想。杨柳依依,飞雪绵绵,载不动许多情意,压弯了枝丫,又引来了美丽的白鹭……

歌声在折叠门前戛然而止,黑影也在牌坊后突然动了一下。狂四郎打开折叠门,不慌不忙地走进来,在那里稍稍站立片刻,剑一般的目光,直逼那边的假冒者。

——果然扮得很像!

他几乎要出声夸赞假冒者乔装技巧的高超了。

他迅速碎步移动,选好了决斗的位置,很自然地宣称:

“真如闪电呀,昨日东来今日西是吧?这忍者的营生也真辛苦你了。拜你所赐,我背了一身的黑锅。看来,今晚总算可以把这黑锅卸给你了。我给你说,你的行为让我很不快。”

“……”

“怎么了?声音不能模仿吗?我还想顺便欣赏一下自己的声音呢!不知道从别人口中听来是什么感觉呢,这还是我今晚来此的期待之一呢。”

“……”

“明白了。你若是个哑巴,那就没法了。下次投胎时,记得带着鸫鸟的声音来!”

二人对峙不动,杀气腾腾,目光如炬,在明月下碰撞在一起,一阵死一般的静默。几乎是同时,两人的剑从剑鞘中迸发而出。又同时摆出完全相同的下段[13]招式。地上映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两个浸润了月光的黑衣瘦躯,纹丝不动,连呼吸都似乎停止了。剑尖快要交锋之时,却又突然划出一个钝角,两道白刃紧紧胶着在空中,时而发出耀眼的光亮,原来是月亮在徐徐移动。

月移中天,中有老松。

月亮忽然躲到了树梢后面。

刹那间——狂四郎双足蹬地而起。双方同时爆发出全身的气势。剑从假狂四郎手中弹起,划出一道白弧,向他背后飞去。与此同时,他如同长出双翅一般,“嗖”一声向后跳开飘落。不仅如此,他又再次握住了自己那把落下的剑。

接下来的一瞬间,假狂四郎五体翻转,风一般疾登石阶而去。看到这一幕,狂四郎高喊一声:“无耻!站住!”猛然紧追不舍。

假狂四郎迅速跳上台阶,消失在台阶上的神殿中。狂四郎紧跟着飞身跃上,站定身形。在格子横门被撞开的地方——与他相隔半间距离的正对面,敌人正对面站在那里。狂四郎全身的杀气如火焰般熊熊燃烧,他直觉会与对方打个平手,在肃然中他抽出无想正宗,正对面斩了下去。敌人也同样向狂四郎挥下了一剑。

奇怪!随着“当啷”一声脆响,敌人的身影突然消失。狂四郎自己则毫发无伤,仍然站在那里。短暂的失神过后,狂四郎的脸自嘲地扭曲了一下。被狂四郎一劈两半的是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子。也就是说,对手正是他自己,狂四郎可悲地砍向了映在镜子上的自己。

破成两半的镜面,由于背后有支撑,只是向左右倾倒,并没有掉在地上摔碎,也是因为事先有所布置。

“……他胜了!”

第一次,狂四郎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么悲痛的一句。

那么,假狂四郎说要送给富商田嶋屋的“影子”,无疑就是这面巨大的镜子。



* * *



[1]御营中:将军的居所,亦称“柳营中”。

[2]幼松:日本新年之时有在门旁装饰小松树的习俗。

[3]稻荷神庙:供奉五谷神的神庙,祠堂。

[4]提箱者:携带装有替换衣物用品的人。

[5]川柳:日本的由17个假名组成的诙谐讽刺短诗。

[6]三河谱代:三河为日本古代小国之一,相当于爱知县中东部地区,即三州。谱代指世袭身份,世世臣事德川家族。

[7]町奉行:为平安时代到江户时代的武家职名之一,主要是按照上级命令,担当、执行或监督部分行政事务。

[8]书院番:江户幕府时期德川将军直属的亲卫队。

[9]大阪之役(庆长19年—庆长20年,即1614年—1615年):江户幕府消灭丰臣宗家的战役,是“大阪冬之阵”和“大阪夏之阵”的总称,也叫“大阪之阵”。

[10]竹千代:安祥松平家、德川将军府世子的幼名。

[11]大纳言:(明治以前的官名)太政官的副职,副首相。

[12]加判执政:对公文有批阅权利之人,相当于镰仓时期的连署、江户幕府的老中等职位的人。老中为江户幕府中直属将军的最高官员。

[13]下段:剑道姿势之一,剑尖对准对手左膝盖处。





旁观者





时近四更,寒风嗥啸着从深夜的街道中吹过。

仔细倾听,这风竟然也有诸般不同:有从远处喧嚣而来,在空中盘旋而过的疾风;还有像水等一样从大地中急剧喷出,快速在近旁拔地而起,猛烈地拍打着家家户户的院门而去的旋风;以及响声如波浪般起伏,却能巧妙且悄悄地经过的冷风。

一家小酒馆,位于日本桥南诘东侧的罪犯示众场,狂四郎在这里已经喝完了好几壶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外面不同的风声。

除去这风声,周围的世界鸦雀无声。小酒馆之外,天空中悬着一弯清冷的上弦寒月,照得四周如白昼般通明。然而,今夜却连一声远处的犬叫都听不到,这与此刻明亮的夜晚形成鲜明的对照。

酒馆的绳帘使劲拍打着被烟熏黑的木板套窗和拉门。从两刻钟前开始,屋内都是一片寂静无声。

说是寂静,但也并非只有眠狂四郎一个客人。另一处座位上还有一人在独自饮酒,那是一位町人[1]打扮的年轻男子。此外,在酒馆靠里的地方,老板娘穿着不带翻领的夹棉短外衣,衣领是黑色缎子制成,她缩着脖子,拱着腰,一动不动地蹲在火盆旁。

这三人就这样,从响起人的脚步声开始,保持着深深的沉默,在这种寂寥的底层陷入沉思。与那种着急于寻欢作乐、追逐名利的人们迥然不同。这期间,竟然连一位客人都不曾增加,真是不可思议。

不久——

“……喂”

狂四郎转过头去冲着老板娘喊了一声。老板娘也不答话,拿来酒壶,放在他的桌上。就在她依旧一声不吭地要回去时,微弱的呻吟声随风飘进屋来,她一下子面目僵硬,吓呆在那里。

老板娘回头看向狂四郎:

“客官。客官,您看过晒场[2]的布告牌了吗?”

“嗯。”

“是锯刑吧?”

“嗯——是的。”

这是罕见的刑罚。

那里总是空着,只有在有人被示众的情况下才搭建一些苫席小屋,屋内铺上草席,四周打上桩子固定外面的苫席。所谓锯刑,顾名思义即是用锯子锯掉犯人头颅的刑罚,残酷至极。德川家康时代,此刑盛极一时。后来由于世事泰平,社会秩序井然,就废止了按字面意义执行该刑罚的做法,改为只在犯人脖子上切开一个小口,把血涂抹在锯口之后放在犯人一旁。时至今日,就连切开小口的做法也废除了,只是象征性地把锯放在犯人身旁。该刑罚用来惩处犯下弑主等大罪的犯人。

“也还是对主君做了什么事吧?”

“嗯。”

狂四郎点了一下头,并没有耐心向她详细解释布告牌上记录的来龙去脉。

接着,另一名客人回过头来,

“老板娘——”

“唉!”

客人向这边转过脸,露出一丝窃笑,眼神阴森、恐怖。他冷冷地讽刺道:

“你偏偏选择在这里开酒馆卖浊酒,莫非是你家小子被游街示众了不成?”

老板娘的脸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看来是我说中了呀!”

他“嘿嘿嘿”低声笑着,正要端起酒杯,狂四郎语气沉静地说道:

“揭别人的伤疤对您有何益处?”

客官恶狠狠地瞥了狂四郎一眼:“眠狂四郎阁下,难道您就未曾揭过他人的伤疤吗?”

虽然被人冷不防叫出名字,狂四郎也并不动声色。因为他早已知晓这人从三日前就开始跟踪自己了。截至今日傍晚时分,他都一直小心谨慎地隐蔽跟踪,却忽然进了这家酒馆,这反倒让狂四郎好奇了,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曾有意揭过他人的伤疤。”

“……”

那男子目光如炬,犀利地盯住狂四郎,突然又低下目光,看着桌子,深深低下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在跟踪您的时候,你的,那种……怎么说才好呢,可恨的、阴沉的妖气,渐渐让我受不了……我决定放弃自己的任务。吸引我的,你的那种魅力不正是从前世的报应这一老伤中渗透出来的吗?”

狂四郎冷冷地回应:

“甲贺忍组中竟然也有你这样具有人情味的仁义之士?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自从劈开照出自己影子的大镜子以来,他深知是难以无怒无惧地涉身险地的。他重新认识到,忍者就是一种极端的、难以预测的异类,难以以任何流派来预测,他们头脑中枢的核心意识就是冷酷无情,以此来应对外界的一切。他们不具备自由意志,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又冷静无比的疯子。曾经和“亲不知组”较量时的盘算和方案也根本派不上用场。他决定再次丢掉过去与忍者较量中所积累的全部经验。

狂四郎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忍者就出现,又说出这般人情味十足的话,无疑让他相当困惑。

——如果这也是忍者的诈骗手段之一的话,我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狂四郎这般思量时,对方再次抬起头来,

“请随我来,让您看看我决心不再做忍者的证据。”

“在此之前,我想问一下。在尾随我期间,你为何竟然改变了本性?真实理由是什么?”

男子摇头断然拒绝:“这个我不能相告!”








小半刻工夫过后,狂四郎与忍者走在从室町一丁目[3]通往须田町的江户最宽阔的大街上。

月倾半空,一侧是阴暗的背光处,另一侧的民宅在皎洁的月光下,白花花地浮现出来。在过今川桥之前,视野中移动的只有像魔物一样在胡同小巷间穿越而过的黑猫。

不知何时,风停了。

“……我们要去的宅院中保存有甲贺忍组的名单。”

长久的沉默过后,忍者冒出了这么一句。忍组名单记录着忍组全体成员的经历、特技等,所有情况事无巨细,一应记录在案,是一个秘密名单。有了它,不仅可以掌握忍组的全貌,还可以依据每个成员的行动,对幕阁[4]、三百诸侯大名、旗本以及江户大阪的富豪们之间围绕政权的暗斗、金融上的谋划等了如指掌。

见狂四郎不做声,忍者翻动眼球,向其侧面偷偷瞄了一眼道:

“我把那个名单夺过来送给你。”

狂四郎仍旧三缄其口,不言片语。

忍者也不再言语。

从锻冶町向右拐,沿着河坝,顺着绛屋町[5]向前走就会发现,在这个生活着不同职业者的街道上,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宏伟的大名宅院,这宅院房屋众多,墙壁带有凸棱,让周围建筑顿时因之逊色。

忍者在墙根处停住了脚步。一棵挺拔的橡树展开它宽大的树冠,把二人的身影从月光下隐藏起来。

狂四郎眺望着突出在石墙外的窗户格子,以及高高耸立的黑色大门,疑惑不解,这是哪位大名的住宅呢?

大名府邸的正面,按照家庭与地位的不同,建筑排场也不同。有着严格的规定。只是一瞥,便可知这是一位俸禄在十万石以上的谱代。如果真是如此,那应该能马上想到是谁,但未曾听说有哪位谱代的名门国主在这条街道上建有府邸啊。

忍者察觉到了狂四郎的疑惑,但并不向他说明,只是说了一声:“那,行动吧——”对他发出潜入该府邸的手势信号。

虽然府邸戒备森严,但丝毫阻挡不了两人的入侵。

墙壁内侧是一片苍郁繁茂的树林。一条小河引来对面河堤上游的水,水面上树影映照,水势缓缓。沿着小河一条小草径向前延伸,上面落满树叶。

忍者毫不犹豫地踩着落叶,潜入树林。

转过若干个弯之后,来到了人造小山的山顶。一棵不及人高的老松卧龙一般盘踞在山顶的一面。

从山顶望去,前面是一口偌大的池塘。对面岸上,黑乎乎的雄伟屋顶在月空下耸立。

狂四郎立即觉察到忍者身上鼓胀起来的逼人的杀气。事情不一般哪。他心中嘟囔了这样一句,完全是事不关己的心态。

迄今为止,他虽然也曾屡次偷偷潜入别人家里,但都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而今夜却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而是完全置身于旁观者的立场。因为他丝毫不想得到甲贺忍组名单什么的。

忍者回过头来说:“万不得已之时,请你自己一人逃出去。”

“你会死吗?”

“不——”

忍者摇了摇头,胸有成竹地迈出脚步。








一潜入殿内,狂四郎就宣告他要自由行动。忍者踌躇片刻,并没有制止。

“撤离暗号是用忍笛吹出黄莺的叫声。”

忍者丢下这么一句后就消失在廊下的黑暗中。狂四郎目送他走后,双手置怀,走向对面的中廊下。

这个时刻,当然到处都是一片寂静。但神经敏锐的人,自然能觉察出大多数人正在熟睡和空无一人的这两种寂静的不同。奇怪的是,狂四郎做出了此屋内几乎没人居住的判断。他决定自由行动,也是这个原因。

——怎么了,这是?

虽说是悄无声息地进来,但却似乎没有必要过于注意蹑手蹑脚。在中廊下几经回转之中,狂四郎越发觉得奇怪。他所经过的每一间房屋,都丝毫没有人睡在其中的迹象。

中廊的尽头便是渡廊[6],走进偏殿风格的另一栋建筑之时,狂四郎这才预感到:

——这里好像有人居住吧。

沿着墙壁,拐过一个弯,他触摸到一扇拉门,停住脚步,屏息凝神。

——有人!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那就瞧一眼沉睡之人的面容吧。

他无声地推开拉门——一股甘甜的乳汁气味直冲鼻息。

狂四郎的紧张的神经一下子就溶解在了那气味之中。嗅到这种早已忘却的、令人怀念的气味,出人意料地是他感觉到自己虚无孤独的内心竟然隐隐作痛。

他的目光穿过黑暗,看向床铺,又把视线转向壁龛,单膝跪在方形纸罩坐灯旁。

飘浮在黑暗中的,除了乳香之外,还有化妆品的气味。这是一间年轻的母亲和幼儿的起居室。

咔嚓一声,火石被打亮。

与此同时,被褥掀开,一个人霍地起身,手里“砰”地发出一声枪响。

然后……射击者一动不动,被击中者亦是一动不动。

数秒之后火石再次打亮。光亮从那里逐渐向黑暗中渗透、扩散开来。

狂四郎一边用怀纸[7]按压着从左手臂中喷涌而出的血流,一边坐在地板上,注视着握着手枪的女子。

她乌黑的瞳孔里没有一丁点儿的恐惧,眼睛深邃清澈,面容美丽动人。纤细挺直的鼻梁和精致的嘴角透出非凡的气度,但让人感觉到的却不是柔情,而是冰一样的冷漠。从她的表情上甚至看不出对擅自侵入者的恼怒。

她身着浅紫色寝衣,一动不动的姿态,还让人感到有一丝神秘。

躺在她身边的可爱的婴儿,并没有被枪声惊醒,而是举着红彤彤的两只小手儿在头边,像在高呼“万岁!”甜甜地睡着。

狂四郎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道歉说:“多有失礼!”然后准备离开。

“等一下!”

她的声音也很美妙动听。

“今日无礼之举,原因何为?”

“不过是,无意之举——”

狂四郎浅浅地笑着回应,向廊下迈出了一步。

“仅此而已的话,那就对不住了!”

女子举起枪口,瞄准他。她眸子里透出的目光始终是冷漠的、轻蔑的。

狂四郎迎着她的目光,回答道:

“我的同伴倒是有求而来,正在主屋内。”

女子的眸子说明了如下事实:这个宅院就是存放有甲贺忍组名单之地,其中所住之人也非寻常之人。她虽是一介女流,竟然也具有此等无畏的勇气。

如果向她言明同伴的目的后,她会有何反应呢?——狂四郎来了兴趣。

“我的同伴是甲贺忍组的成员之一。不,前不久还是。不知是何种心情让他下定决心放弃了忍者的身份。不仅如此,他还要从这座府邸中夺走忍组名单,把它送给作为他敌人的我。噢,忘了自报家门了,在下眠狂四郎,是个居无定所的浪人——”

狂四郎把这些实情和盘托出,他察觉到女子的表情中出现了超出期待的强烈变化。这更加激起了他的兴趣。

女子问:“那个人——”她话说到一半,屏了一口气,来抑制心中强烈的冲动,“是不是两眉之间有一颗黑痣……?”

“听说被称作忍组三十二号——”

狂四郎的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就呼地站起,走近安放壁炉的壁龛旁,伸开双手,挪开一个低矮的亭式顶棚处的镶板,取出一本装订的册子。

——莫非这就是忍组名单?就这样就拿出来了?这么简单容易?狂四郎冷眼看着女子的行为,在心里嘟囔:——看来这里根本用不着我哪。作为自始至终的旁观者,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悠然自得的满足感。








一位武士被反剪双手紧紧地捆绑在壁龛的柱子上,年龄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魁梧,器宇轩昂,显示出无比坚强的意志力。虽然被剥夺了自由,他依旧坦然自若,面无表情,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倒是绑人的人一脸凶相,神色可怖,两者形成了极具讽刺意味的对照。

这正是忍者。他右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你他妈的应该想到老子会来报仇吧!你算什么狗屁——这么容易就如此狼狈不堪。你要是还知道羞耻,就知道您这副看似冷静的尊容只不过是滑稽的假威风!……这两年多来,你的傲慢嘴脸我一刻也不曾忘记,每时每刻都在诅咒你!我为我之前身为忍者的行为感到骄傲!我请求头领分配给我最危险的、需要极度技巧的任务,我都出色地完成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报仇!为了报仇绝不失败,为了锤炼我的技艺。我本以为你小子是比忍者更可怕的高手哪!”

说到这里,忍者“呸”地朝俘虏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真是何等可笑!原来你就是这等废物,连拔刀都不能让人满意!你就那样摆着一副妄自尊大的嘴脸,用你诡计多端的脑筋对我们甲贺忍组颐指气使!真是死有余辜!”

忍者的一字一句里都充满了无比的憎恶。他的脑海中,两年以来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迅速回转,记忆一一苏醒过来。

实际上,被捆之人与忍者是发小,他们同为旗本中身份低微人家的儿子。

忍者因为父亲犯下罪过,被官府命令充任甲府城在番[8],十一岁时离开江户。十八岁时,他被选入甲贺忍组送往甲贺山中,接受了十年极度残酷的魔鬼训练,如今终于回归江户故土。

然而,在他拜谒江户城中负责向忍者分派政府公务的总头领时,却不禁愕然。总头领竟然是他儿时的玩伴,不知经过什么破格提拔,到了这个位置。

如今,二人之间产生了意料之外的巨大差距,再也不能促膝亲密谈笑。忍者抑制着心中的惊愕,匆匆回忆了一下过往,总头领却完全一副无视的态度,似乎根本没有认出儿时的玩伴。原本当时,忍者身旁还有另外八名同伴,一起列队接受总头领的训令……

酒宴设在别的房间,但忍者也只是和别人一样,跪行至总头领跟前接过酒杯。最终,二人之间没有一句其他的话语。

总头领回到里间之后,房间内仅剩忍者一人。他为了平复心中的感慨,来到庭院之中。

此刻已至深夜,暮秋时节十六日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他走下草坪的斜坡,池畔的雾气如薄绢般叆叇缭绕,透过薄雾,倒映在水面上的月影,如银子般的明亮柔美。

池畔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树下坐着一名女子。一时间,忍者直觉到——那不是总头领的妹妹登重吗?

的确是她。她一声不响地站起,转过身来,美丽的容颜如白色的花朵。她看见他,微笑着说道:“是修之助哥哥吧。”

与哥哥不同,妹妹天真直率地用他以前的名字叫他。忍者的心里震颤了一下,犹如获得了新生。

记得她性格要强,每次与她玩耍时,都被她缠得束手无策。初午祭[9]的那天夜里,也不分什么武家町家的,附近的旗本大人的府邸也对外开放,在美女樱掩映的门口成排地挂满地口绘龙灯[10],到处都举办手舞大会。两个小玩伴手拉着手,逛进了树丛里的树荫之下,不知不觉中已经拥抱在了一起,笨手笨脚地亲吻。

两人并肩在月下从池畔登上假山,忍者与姑娘都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假山半山腰竹林繁茂的树阴下,有一间临时休息室。他们走进了那间小屋。在静静对坐着的时候,对往昔的追忆,在二人心中同时产生了一种新的欲求与冲动,使得二人强烈地兴奋起来。

……当忍者抱着登重,缓缓地把她放到铺有榻榻米的地板上时,登重两手捂住脸,避开从圆窗里倾泻而入的月光,也掩盖自己的羞涩。最后,她用和服的袖兜遮掩住面孔,安静得像个偶人娃娃一样,把身体完全交给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她咬住男子的衣领,以忍受身体的疼痛。

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幕被忍者的一个同伴从竹林一端偷窥到了。忍者因此被秘密处以了难以启齿的刑罚。

“喂!”

忍者上前紧逼一步,把匕首指着俘虏的鼻尖:

“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今天我要以牙还牙!事到如今,我一定要看看你的哭着求我的丑态!明白吗!”

然而,被绑之人依旧表情沉静,瞅着对方那简直像是恶鬼般的凄厉面容。前者更加怒不可遏:

“你就受着吧!”








已近天亮时刻,月亮已经下沉,但空中仍然留有一抹朦胧的光亮。在一切都几乎要被冻结的黎明前的黑暗中,地面上响起了脚步声。

是眠狂四郎和忍者,以及稍稍落后的一顶肩舆,里面坐着登重,她怀里抱着婴儿。

就在忍者正要向他的俘虏下手的时候,登重怀抱婴儿,带着忍组名单到了,整个事态为之一变。

俘虏这才现出狼狈之色,大声呵斥妹妹。但是,登重却对哥哥视而不见,径直把忍组名单交给忍者,请求他饶恕哥哥,并拜托他带走他们母子二人。

忍者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个世上竟然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看着熟睡的婴儿,无法掩饰满脸难以名状的困惑。

紧张的对峙令人窒息。突然,清亮低沉的歌声打破了这种僵持。是伫立在廊下,眺望着庭院的狂四郎吟唱起了谣曲[11]·熊野。

“……草木得阳光雨露恩惠,尚且以花果报之以恩情,更何况于人哉……”

忍者终于把匕首收入怀中,带着登重母子走出府邸。

一行人来到了十字路口,狂四郎站住了:“就此别过吧。”

“这个交还给你吧。”他说着,拿出了忍组名单。

“不——我答应要把此物送给你的。”

“我自身并不想主动与甲贺忍组决斗。所以,也没有兴趣翻阅忍组名单。……但是,此物估计可成为你的护身符吧。”

忍者低垂着头,低声表示感谢,接过忍组名单。

狂四郎向西,忍者和肩舆向东。

走过半町距离,狂四郎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的身影已经消融在了烟霭之中。

——那二人结成夫妇,究竟能幸福和睦吗?

狂四郎神情黯然,想象着他们二人的将来。

因为狂四郎明白,忍者如果犯了女色之戒,按规定就要遭受斩断男根的残酷刑罚,这位忍者当然也不能例外。



* * *



[1]町人:日本封建时代住在城市的商人和工匠。

[2]晒场:江户时代把罪人绑缚街头示众的场所,当时被设在日本桥、吉原大门口、两国桥、赤坂御门外等地。把罪人捆绑在柱子上,一旁的布告牌上记载着该人的罪状。

[3]丁目:町中被划分得更小的区域,一般指小规模城市或都市中的一个狭小区域。

[4]幕阁:幕府的最高首脑部。

[5]绛屋町:由于在日本近世的城下町中导入按照职业不同而分别集中居住的制度,所以该词指印染商聚集的区域。

[6]渡廊:寝殿建筑中连接殿舍与殿舍的过渡性走廊。

[7]怀纸:茶道中用来擦拭杯口或放点心的白纸,或是书写诗歌的纸片,一般叠起来放在怀里。

[8]在番:执勤。特指江户时代,幕府官吏前往二条、大阪、骏府、甲府城等地的勤务(警备)赴任。

[9]初午祭:每年二月第一个午日的祭祀活动,为稻荷神社的庙会。

[10]绘龙灯:写有“地口”的龙灯,多画有滑稽画、讽刺画,祭祀活动时一般挂在路旁或房前。“地口”为一种利用谐音的文字游戏,即双关语、俏皮话。

[11]谣曲:日本古典戏剧“熊乐”的唱词或剧本。





密室地狱





大街小巷都回响着捣年糕的声音。

大路边和街道上,打短工的扯开嗓子大声吆喝着,高高挥舞着捣杵,帮人打制年糕。孩子们围观着,眼里发出亮晶晶的光芒。由此,忙忙碌碌的一年告近尾声,热闹的年末活动拉开了帷幕。

这一天,各个路口支起了制作门上或神前装饰用稻草绳的棚摊。外围的护城河河岸各处还有松枝卖场。

将军府御城三十六处目付[1]门前,御用商人负责开始装饰。诸侯、旗本、大神社、大寺院也都雇佣临时杂役,效仿将军府的做法。

来来往往的人们脚步匆匆,或为了筹款、或为了配送年末礼品、或为了自家生意做最后的冲刺,忙得不亦乐乎。

乞丐们也在草笠上贴上红白蓝三色纸条装扮起来,似乎也要在这忙乱中凑热闹,敲打着破竹片,喊唱着季节候[2],穿梭其中——

唯独狂四郎一人,一副与芸芸众生的四季营生毫不相干的沉郁表情,任凭夹杂着潮水气息的寒风吹打着他那奇异的相貌,双手揣在怀中,不紧不慢地往永代桥走去。

“喂……”

有人从背后喊他,他也不回头。因为他知道此人从茅场町附近就已经开始跟踪他。令人不解的是,尾随而来的竟然是一位用头巾蒙面的尼姑。狂四郎看出她稍上年岁,品貌清雅。

“哎……喂——”

她再次叫他,狂四郎仍旧眼睛直视前方,说道:

“若有事,边走边说吧。”

尼姑与狂四郎并肩走起:

“拜托务必归还被您偷走的大镜子。”

尼姑的声音沉着冷静,狂四郎这才瞥了她一眼。

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像戴着能乐面具一样。狂四郎立刻明白,她能够把内心隐藏得如此滴水不漏,反而证明了取回大镜这一事情的重要性。

狂四郎没有表示否定,而是问道:“您怎么知道是我偷走的?”

“我们有目击证人。”

——是假冒我之人,故意让人看到的吧?

“我可以归还,但它已经成两半了。”

“是为您所劈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您斩断了藏于自身之中的恶魔……”

她的声音很低但无比清晰,狂四郎又一次目光锐利地向她看去。皈依佛门的尼姑说出了天主教的用语,显然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历,故意说这话引诱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引诱呢?看着她冰冷如大理石般的侧脸,狂四郎噗地轻笑:

“如果您存心让我忏悔而接近我,那您是枉费心机。”

尼姑无言回答,只是与狂四郎并排过了桥。狂四郎朝佐贺町走去,她理所当然地跟过来。通过了下之桥、中之桥、上之桥——佐贺町,又沿着仙台河拐过了几条道路,尼姑依然没有撤离的迹象。来到伊势崎町的时候,狂四郎有点不耐烦,停住了脚步:

“问一下,把镜子归还到何处?”

“您果真要归还吗?”

“想还的话就会还,但是……”

尼姑略微踌躇了片刻,轻轻说道:“麻烦送到车善七先生那里。”

车善七是浅草的非人小屋[3]的头目,监督管理整个关东区域的非人。与品川的松右卫门[4]一同,指挥安排非人执行犯人的押送游街问斩、执行死刑等杂役。另外,转移生病的囚犯,并对其实施看护与监视,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非人头目与尼姑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虽然觉得这二者牵连在一起很是蹊跷,但狂四郎并不细究。他略施一礼,与尼姑别过。








半刻钟之后,狂四郎出现在向岛(地名)田嶋屋老板的别墅。田嶋屋老板笑呵呵地前来迎接,说道:

“您的影子和大镜之事,真是令人吃惊啊。……听家里下人说您把镜子中自己的影子劈为两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我一时犯了糊涂——”

“此话怎讲?”

“假冒者装扮与我一模一样,唯独把刀插在右边,也是考虑到了镜子中的情形才耍的小把戏。我完全上了他的当,还与自己决斗。恐怕假冒者当时就躲在某处,偷偷嘲笑我呢。”

“原来如此啊!”

“并且,我总觉得这镜子与自己有着某种渊源。假冒者非常清楚这一点,才把镜子偷出来的吧。”

“镜子就放在茶室。”

狂四郎起身离开客厅,随同田嶋屋老板来到茶室。

六尺有余的玻璃镜子,靠在墙边。镜面上一条黑线,如同飞騨国的木工师傅打出的,只是走向稍有歪斜。这就是狂四郎把镜子一劈为二的痕迹,田嶋屋老板已经用胶水把镜子重新粘在了一起。

狂四郎走到镜子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田嶋屋老板以为他是在查看他自己留下的痕迹,不禁又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叹:

“您真是武功了得啊。”

然而,狂四郎既不是在查看痕迹,也不是在凝视镜子中的自己。几分钟后,狂四郎要求田嶋屋老板:

“烦请把防雨门窗都关上。还有,拿来蜡烛——”

田嶋屋老板立即拉响银铃,唤来女佣,吩咐下去。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蜡烛点起,人与家具物什的影子被红色的烛光放大,投射在榻榻米和墙壁上,火光跳动,影子摇曳。

狂四郎把烛台放到镜子后,为了不让自己的影子被模糊地映照出来,他从镜子正面走开。田嶋屋老板一直远远地端坐在一边。

“田嶋老板,你看到了什么?”

听到狂四郎问自己话,一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镜子的田嶋屋老板“啊哦!”一声发出强烈的惊叫。

从镜子中央,徐徐浮现出来一个奇异、妖艳、幽玄的立像。正是怀抱幼小的耶稣基督的圣母玛利亚像。镜子后的摇曳的烛光让圣像显得更加神圣庄严。

圣母那微微俯首的慈母般的优雅面容出自哪位画师之手呢?翠羽般美丽的眉毛、水光灵动的明眸、精巧挺直的鼻梁、形状精致的红唇——这一切都显示出画师倾尽全力只为表现出圣母的高贵和美丽。

无论是狂四郎还是田嶋屋老板,好大一会儿都一动不动地屏息静气地看着。圣母高雅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两人。

终于,狂四郎站起身来,打开门窗。白昼的阳光一进入屋内,圣像便从镜面上消失了,如同被擦掉了一样了无痕迹。

“你可听说,近年来,不知何种原因有尼姑院获罪被取缔?”

狂四郎突然有几分唐突地问田嶋屋。

“呀,不太清楚——”

田嶋屋老板有些拿不准:“如此说来,是不是去年巢鸭的御药园[5]旁边的尼姑院被拆除这回事呢?”

“罪名是什么?”

“还不都是老一套的罪名,什么散布蛊惑世人的咒语、神符的。据说多半是因为水户的御守殿[6]、越前国侯的御簾中[7]等,感恩于祈祷我佛普降恩惠,利益众生的夙愿得以达成,频繁出入寺院和尼姑们密切来往有关。所以,寺社奉行所[8]连公开审讯也不了,偷偷地就取缔了这座比丘尼院。”

水户御守殿和越前簾中都是将军德川家齐[9]的女儿,分别是峰姬和浅姬。

“原来如此。将军府的子女竟也成了天主教信徒,真是讽刺啊。”

田嶋屋老板目瞪口呆,惊不成言:

“哎?天、天主教教徒?这,这,这是实情吗?”

“也许不是吧,只不过是我的臆测而已。……你可曾听说院主(住持)有否被杀害?”

“呀,这个嘛,还没听说。水户公主和越前公主应该会求情,好歹保住院主一条命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院主尚且还活着了。”

狂四郎刚刚咕哝了这么一句,脑海里就突然闪过一种直觉。他挑了一下眉毛,眸子里泛起深邃的神色。








天空阴沉,似乎马上就要飘下雪花。一挺肩舆飞驰在俗称为日出的吉原田圃的一条道路上。

这挺金太郎式肩舆来往于野广小路到吉原大门之间。过了大音寺前的茶水屋[10]大街,一直到日本堤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黄昏降临,空气气温骤然降低,肩舆轿夫“欸嘿欸嘿”地喊着号子,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

正要从太郎神社门前通过时,肩舆中的人对轿夫指示道:

“喂,右边。”

“客官,您不去吉原啊?”后面的轿夫问。

肩舆中的人答道:“不,去收容病犯的牢房。”

“唉?去那里?……好不吉利啊。”

“没听说过那里有一位绝世美人吗?”

“您开笑话吧?”

“不过,是一位比丘尼。”

这时,前面的轿夫说道:

“噢噢,这个听说过!病犯收容牢房的打更人老八,喝醉了酒胡言乱语,胡扯说有头戴黑色条纹布头巾的美貌尼姑哪,真是让人笑破肚皮。他还大模大样地说,咱也有过在薰香的屋子里铺上红缎子被窝,朗诵着祭文,搂着雪白大花纹绫子的神圣尼姑的经历呢。真能有这事儿的话,我就倒立着爬上富士山的山顶去,也为他们来个小插曲助助兴不是——”

听了这话,肩舆中的狂四郎已经明白了几分。

狂四郎在大棚神社附近下了肩舆,在野地小路上走了不过二町远,四周已经一片漆黑。由于这一带不安全,一直以来,一到夜里这条小路就人迹罕至。偶尔有来回走动的武士,都是徒步武士町一带的人,不满足于武馆练习,期待在此能够遇上些事儿,以便试试身手。

病犯收容所一带都是一排排东倒西歪的简陋住所,狂四郎思量片刻之后,立即朝南边迈开脚步。只有那里,用高高的板子围了起来,仿佛是最近刚建成的。里边似乎没有什么建筑,但值得看一眼。围板相当厚重,狂四郎立即毫不犹豫地跃身而入。

这里大约有三百坪大小,应该是久远以前的建筑遗迹。北边一角只留下一处土仓,四面全是又高又深的茂密草丛。云彩散开后,一弯冰冷的下弦月清清冷冷地俯瞰着大地,月光在土仓屋顶的瓦砾上撒下霜一样的白光。

狂四郎踩着杂草,径直向土仓走去。突然,土仓门口出现了一个黑影,幽灵一般地没有一丝声响。

在与之相隔二间远处,狂四郎停住了脚步。头巾蒙面的黑影声音沙哑地问道:

“来这里作甚?”

“看看。”

狂四郎回答。对方身材高大,雕像一般立在石阶上,具有异常的自信。让这么一位精明强壮的武士守门,这足以说明这座土仓中一定暗藏着重大秘密。

对方并没有呵斥狂四郎“走开”,因为他担负着让来者有来无回的使命。

然而,不幸的是,这位门神并不知晓眼前所站之人正是眠狂四郎,这一世间稀有的武林高手。狂四郎双手揣在怀中,消瘦的身躯呆立在月光下,在他眼里简直就如稻草人一般不堪一击,这也使他判断失误。

原本,狂四郎就是那种只要刀不出鞘,无论自己怎样被包围在一种可怕的剑气之中,也丝毫不会显示出腾腾杀气的人。像他这样能够把意志与气色完全分开的剑客也实在是凤毛麟角。

守门男子从容悠然地走下石阶。

狂四郎依然双手插在胸前和服里,纹丝不动。

此时,从土仓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正是先前那位尼姑。

“啊——”

她瞅见守门人逼近狂四郎,充满了凶狠劲儿稍稍前屈的架势,禁不住惊诧地喊叫:

“须藤先生!且慢动手!”

她的意思应该是,你不是他的对手。

但一切为时已晚。

只看到狂四郎突然后退一步,刹那间,这位姓须藤的腰部回转,从草上滑过,刀身出鞘,一条白光好似流星划过,紧贴着狂四郎的面部闪过,落在地上。然后,须藤保持着拔刀砍下的姿态,两眼圆瞪,对着狂四郎一动也不动。

立在门口的老尼瞬间觉得这个月明的世界似乎突然静止了。而且,静止的时间是如此之久,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躯体,缓缓地倾斜,终于“噗通”一声面朝下倒在草地上。老尼屏住了半天的气息这才呼了出来。

仅一下,须藤就被一刀斩断,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一动不动了。

狂四郎提着滴血的刀,默然静立,老尼看着他,如同在观望一个不可思议的离奇怪物。

狂四郎如何拔刀出鞘,又是怎样砍到须藤,老尼全然没有看到。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狂四郎就已经是那样一动不动的姿态了。

砍死了一个人,他竟然还能保持如此的冷漠与平静!

老尼发出一阵近乎沉醉似的战栗,全身像被抽取了所有的力气般瘫软无比。

狂四郎掏出怀纸,擦掉刀身上的血迹后把刀收回腰间,从容地走下石阶。说道:

“我看到了镜子中的玛利亚圣像。这次是来查看安置镜子的场所。请您带路。”

老尼这才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立刻在原地跪拜,并在胸前画着十字:

“……全能的天主,仁慈的耶稣天主啊,恳求您普降圣宠,把恶者从我们身边祛除。圣母玛利亚,守护众人的天使啊,曾生活于吾辈中的圣徒啊,以及其他所有的圣徒、天使啊,恳求你们齐心合力,驱散恶魔。”








土仓的一面墙壁是个机关,墙体可以推开,从那里有通向地下的石阶。

狂四郎跟在手捧蜡烛的老尼身后,一步一步往下走,脑海中浮现出曾经潜入大奥[11]医师室矢醇堂院内的雾人(基督)亭地下时的情形。

——那是天主教复活节的前夜。

狂四郎突然想到,那晚集结起来的三十余名信徒,或许就是把集会地点转移到了这里,并在这里叩拜圣母玛利亚。

记得在雾人亭的地下,顺着台阶往下走,宣讲天主慈悲的天主教徒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但是,这里却一片寂静无声。而且,飘荡着微微的香气。

狂四郎想起了刚才前头轿夫的话。

老尼忽然回过头来,神色严肃地盯着他,狂四郎果断地先发制人:

“请您放心,我不会拔刀。”

老尼点头,然后用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强烈语气说道:

“在这个地下,您将看到现世之身不得不接受的无间地狱的一幕,这是悲惨的无边苦海的情形。如若追根溯源,这也是对我们的元祖亚当与夏娃二神的报应。……如此一想,天主所定之法度之可怕,令浑身的血液都为之彻底冰冷。”

老尼再次手捧十字架,仰头祈祷:

“为如此广大无边的珍贵善德之源头的天主啊,但愿圣子耶稣基督流下宝血,功德能够缓和您身上的愤怒吧!无比慈悲哀怜,给众生更多甘露的童贞圣母玛利亚啊,我等流放之人夏娃的子民在泪水的山谷中痛哭哀嚎,只能向您虔诚地祷告。祈求耶稣蒙受的苦难之功力能够赶走邪恶的魔鬼的嘲笑,请设法达成我等的夙愿吧,把我们从无间地狱的苛责中拯救出去吧!阿门!”

但是,对于她妖魔附体般一心不乱的祷告之状,狂四郎带有些许不恭之意,看都没看一眼。

老尼带领狂四郎来的这个地方,是在厚厚的石墙上凿出的一个斗形角落。一定是为了藏身,防备敌人突然闯入才建造了这么个地方。

在与胸等高的位置有一个拉门,里面就是壁龛边的窗洞。狂四郎在拉门上抠出一个小孔,窥视内部情形。

那里是一个风格考究、具有草庵式幽雅情致的小客厅。简直让人想象,是不是幕阁要人为了召开秘密会议,特意在非人病犯收容所的地下建造了这间茶室。

顶棚和墙壁都贴有白色鸟子纸,成组布置的格子拉门。和隔壁之间的分界是带有七宝[12]图案的镂空雕花楣窗和拉门,上面都绘有笔致精巧的枯淡山水画。客座席位、茶具架、物品陈列架等无不独具匠心。

一位与这间清雅别致的小客厅十分相称的年轻貌美的尼姑,独自一人安静地端坐在茶炉一旁。

狂四郎立即看出这位尼姑就是大镜中浮现的圣母玛利亚的原型。毫无疑问那幅圣像就是仿照该尼姑的面容所画的。

突然,尼姑好像从冥思中醒悟过来了一样,抬起脸庞,轻盈地站起身来。她手中挂有一串念珠。

然后她面向固定在背后竹子立柱上的十字架跪下,开始了向圣母玛利亚的虔诚祷告。

她的祷告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久之后——

门外传来人声,头顶上响起了脚步声。

这些人边走下台阶,边高声说话。话语粗俗,可知来者为非人。

“嘿嘿——晚上好,玛利亚信秀尼。”

一个粗鲁洪亮的声音从隔扇后传来。

“今晚一共来了四人。分别是弗罗斯政太、安德烈茂七、西门彼特作五郎和受按[13]久兵卫。拜托你多多关照啦。”

尼姑声音动听且响亮地回应:“好的,我这就作准备。”

只见尼姑从立在一个角落里的两副屏风后取出印有花卉图案的寝具,铺展在房间里。看到这一幕,狂四郎不觉凝然,紧张地屏住呼吸。








大约过了两刻多钟之后。月已落,狂四郎近乎踉跄地走在一片漆黑的田间小道上。

——这怎么可能?

亲眼目睹的地下茶室的场景,像一团火焰在他的眼底鲜活地跳动,内心一处不免开始怀疑自己。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无间地狱?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穿着沾满了泥巴的褴褛衣衫的丑陋非人,煞有介事地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唱诵着祈祷的赞歌,一边却剥掉仰卧于褥子中的尼姑纯白色的缎子衣裳,慢吞吞地压在她的身体上。

骨节粗大的粗糙乌黑的大手把尼姑腰间的浅蓝色绫罗,顺着小腿拉下,又缠绕揉搓在她的小腹上,然后到双乳。望着这一情形的瞬间,狂四郎差一点发出惊恐的喊叫声。最高贵之人与最卑贱之人的身体合二为一,这一难以名状的奇怪行为,让狂四郎痛彻骨髓。

那洁白得近乎透明的、丰满柔软的胴体承载着馊臭的、污秽不堪的兽欲肉体,奄奄一息地表现着官能的愉悦,有意识地蠕动着。并且,还是四个人!她要轮番满足四个人的情欲!

——这怎么可能?

回想起来,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能忍住没闯进屋内,没让无想正宗沾上鲜血。

四个非人离开后,那洁白的裸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省人事地一动不动,好似被丢弃在褥子上的什么东西一样。那静静地闭着眼睛的脸庞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苦恼和悲叹,依旧美丽而高贵。这让狂四郎茫然不解,困惑不已。

看到尼姑慢腾腾地站起来,穿上衣衫,再次在十字架前开始祷告,狂四郎离开了那里。

如果这就是官府对秘密天主教徒的处罚,那么与其他的刑罚比起来这还称不上残暴吧。尼姑可能把这作为天主赐予的试炼而接受,并且下定决心为天主教的苦难殉死,所以才忍受着这一切。原本,非人之所以一本正经地低垂着脑袋,用棕榈叶沾上祝福和清洁的圣水洒向十字架,唱诵祈祷的赞歌,也根本不是因为他们归依了天主教宗门,而是如果他们不这样做的话,就不能得到尼姑美丽的身体。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狂四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呻吟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前方的夜空中只有一丝光亮。此时,一丝孤独的星光对于狂四郎来说,也似乎就是一颗救星。一阵沉重的疲劳感直向他的肩膀压来。



* * *



[1]目付:江户时代官职名,负责监视旗本以及下级武士。

[2]季节候:江户时代,岁末在人家门口卖艺乞讨的一种。从一、二月初到二十七、二十八日左右,头戴插有蕨类叶子的斗笠,用红布蒙面只露出双目,三两人一组敲打着割竹,边唱“啊风调雨顺风调雨顺,恭喜恭喜”边走进市民家中,索要柴米钱。

[3]非人小屋:非人起居的小屋,是幕府、诸藩中收容非人、乞丐等,对其进行职业辅导的设施。“非人”为江户时代负责刑场杂役的身份低贱之人。

[4]松右卫门:以江户的新桥到品川一带为管辖范围的非人头目的通称。

[5]御药园:朝廷御用的药草园,宽永年间设有南北两所。现今相当于京都市北区鹰峰藤林町附近。

[6]御守殿:江户时代对嫁给三位以上大名的将军女儿的敬称,亦指其居所。

[7]御簾中:对大臣、公卿等身份高贵之人的妻子的敬称,江户时代为对将军、三家、三卿之妻的敬称。

[8]寺社奉行所: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的武家政权中设置的官职之一,即宗教行政机关。

[9]德川家齐:德川幕府第十一代将军,乳名是丰千代。德川家齐的官职升到正一位太政大臣,是自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以来的第一次。有侧室四十人,儿女五十五人。

[10]茶水屋:江户时代,位于吉原的娱乐场所和私娼街内,把游客带至或送出妓女房间的茶屋。

[11]大奥:江户时代或江户城中大臣及将军夫人的住所。

[12]七宝:佛教的七种宝玉:金、银、琉璃、玻璃、砗磲、玛瑙、珊瑚。

[13]弗罗斯、安德烈、西门彼特、受按皆为基督教信徒或耶稣弟子。





幽灵松





“雇匹马吧。马匹出租啦——”

揽不来生意的马夫牵着一匹瘦马,有点不耐烦地大声叫嚷着:

“喂,那边的小两口,是徒步旅行才累得步伐不稳的吧。早上从大矶出发,晚上在程谷住宿,然后去花都藤泽,白天再住客栈——你们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吧。嘿嘿,翻过箱根山之前,恐怕着实要出把子力气啊。所以,你们还是雇匹马吧。”

接着,他走近那对年轻夫妇道:

“在木曾御岳最有名,甲州要数御岳,往西去就得说乘鞍山、枪岳了。而我嘛却为你着迷——哎呦呦。嘿嘿呵,可真是让人艳羡啊……。小两口这么恩爱,还是雇匹马骑吧。”

马夫纠缠不休,一个劲儿想做成这单生意。年轻夫妻却有点害怕起来了,小跑着走开了。

“等,等下,怎么还跑了呀——只剩下我了。”

马夫用比先前还要嘶哑的声音唱起歌来:

“小袖和服最好挂在和式衣架上呦,不要丢下我呀,你这薄情人。”

此时,身穿黑色和服便装,双手插在胸前和服里的浪人从马夫的身旁赶超过去。脚步说不上着急,但却格外迅速。

“老板哪——”

马夫向浪人招呼了一声,却本能地感受到了其背影中显露出来的可怕,禁不住身体哆嗦了一下。

“哎,等一下。昨夜被大磯不懂礼貌的女郎甩掉是失败的开始呀。以前她们可都是眉目传情,低眉顺眼,点头哈腰的,现在却全变了,对客人嗤之以鼻,冷淡对待。这帮畜生!真是无趣呀。”

左边是水已干涸露出粗大岩石块的河滩,这条路可以去往箱根。

几缕薄云飘浮在天空中,在早春的烟霭中,双子山霍然迎面浮现出来。

“人脚踏来人脚踩,走不破这箱根山。”

眠狂四郎因为突然想感受这座山中的云霭,信步走到了这里。当他来到三昧桥对面的时候,与三个町人打扮的人擦肩而过。

相离数间之后,其中一人猛然目光犀利地尖叫道:“是那个家伙!”

“跟上,风早——”走在最前面的年长者喝住他。

被唤作风早的男子面色苍白,向同伴转过头去低声吼叫道:“小森、龙造寺、须藤、矢仓……都是被他所杀!我们怎能视而不见?!”

这三人乃是幕府密探组织“亲不知组”,此刻正在从京都返回江户的途中。

“亲不知组”曾在东山一峰阿弥陀峰和淀之川的堤坝上,与狂四郎展开了殊死的搏斗,这三个侥幸活了下来。他们对狂四郎出类拔萃的精湛技艺了如指掌,虽然心里非常清楚仅凭他们三人根本不可能打倒狂四郎,但,既然在此遇上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就这样让敌人扬长而去。

“我来对付他!就算是我一人也要与他较量一番!”风早语气激动,不容分说地向其余两人说道。

那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又无言地望着风早,算是同意了他的决定。

风早猛地狂奔起来。

“站住!眠狂四郎!”

不久之后——

河滩上,左右两边是悬崖峭壁,槭树、野漆树、枹树、麻栎树、榉树等霜叶树林的枝丫和树冠掩映相间。三个人对眠狂四郎抽刀相向,后者则用无想正宗摆出下段姿势。

一阵沉默。在逼人的杀气和凄怆中,只听见溪流在单调地、无意识地流淌着。四人各自站定脚跟后就纹丝不动,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种静止状态是不是会永远继续下去?

包抄过来的三个人,眼眸发出异常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

阴云移动,隐隐露出几束阳光,加重了眠狂四郎苍白面容上高鼻深目的阴影,在他凹凸有致的轮廓浮现出的一瞬间,他的冷漠和面无表情让站在正面的风早不禁怒从心头起,他发出一声低沉犀利的吼叫,把刀尖扬起来。但是,也就这么一下。对方仍然无懈可击,他只好也不动了。

历经无数险境的修炼,早已让狂四郎明白哪一位才是他必须要首先打倒的敌人。

他已经看出左前方年长者男子的身上充满非比寻常的锐气。虽说他只是最安静无奇地抽刀在身,但一瞥之下他便知,其出刀停刀中蕴含着异常凶悍的强大力量,若是触及他的刀锋,必定是筋骨断裂。此人无疑是“亲不知组”中一等一的高手。

所以,他将全部的神经集中在了被老者锋利的刀刃逼着的左半身。对于这样的强敌,该如何展示无想正宗刀之快呢——为了呈现他刀身一体的绝招,狂四郎需要些许时间。

——好!走!

山中的空气无比清新。狂四郎身体中沉淀着惊人的剑气,静静地把无想正宗刀的锋芒划出。

该男子独创的绝密杀法,自然要求站在正面的风早用尽全部的精神与力量加以应付。

风早目龇尽裂,颞颥鼓胀,额头上冒出无数的汗珠。终于还是没能躲开飞舞于空中的妖剑之魔力,因为这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如同被拉满的弓弦“砰”的一声断开一般,他迎来了绝望的刹那间。

“啊!”

风早的身体如弹簧般向敌人弹出。

如若在以往,无想正宗定会散发着金属的气息,把风早打出的一击接过之后,即刻刀锋一闪,让敌人的血肉重重地吃上一招。

然而——

狂四郎远远躲开风早手起刀落时的呼呼风声,化作一股旋风,直奔其左前方而去。在与风早相隔二间距离的对面,狂四郎稳稳停住,提溜着刀,鲜血从刀锋上一滴一滴滴下来,落在他脚边清冽的溪流中,瞬间那红色扩展开来。

年长男子以刀为杖,仰面朝天。脸色稍有苦闷之色,因为他胸部吃了一刀,但由于手法高明,他似乎已经浑然不觉了。

风早空蹬一脚,仅仅是没有跌倒。狂四郎右侧的,还摆着架势尚未出招的另一个敌人,都茫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前辈,拥有过硬的精湛技艺,交锋尚不足一个回合,竟然就被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劈倒在地,简直就如砍一个稻草人一般。

实在难以置信。

狂四郎已经“咔嚓”一声把刀收回刀鞘,双手又揣在了怀中。那两人也仍旧呆在原地没有动静。他们已经完全气势受挫,无精打采。

“接下来,你们要做的是,”狂四郎补充道,“医治他,或许还有救。总比都死在一起好吧。”

说完,他大步流星而去。








逆流而上走了半町多的距离,刚要踏上狭窄险峻的栈道,狂四郎突然回过头来,因为他察觉到有人。

在一块硕大的岩石后,有一个人盯着他,赤身裸体。

那里是一个水潭。一个姑娘,腰部以下浸在水中,上半身暴露在淡淡的阳光里,肌肤洁白美丽,令人惊叹。虽说只能看见她的部分面容,但她大大的双眸闪烁着野性的魅力,犹如一只令人爱怜的小兽。她藏在岩石后,被人发现后也不跑开,而是目不转睛地盯过来。当然,她也做好了一旦对方有所行动,就立刻溅起水花敏捷逃开的准备。

这是有温泉水源的水潭。她悄悄地入浴,却发现下流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决斗。而且,胜利者正向这边一路走来。她惊讶得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个人。对方的神经还在戒备状态中,立即觉察到了她的视线。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似乎并没有羞涩之色——狂四郎当时只是这么感觉。他留下一丝无奈的苦笑,登上了狭窄险峻的栈道。

过了三昧桥,进入了汤本[1]。

“世人皆知,最美不过秋雨投宿时。”

宗祇法师的这句俳句,从狂四郎的脑海里掠过。法师就是在此地客栈过世的。

过了因保存有北条早云[2]和今大路道三[3]等人的古墓遗址而闻名遐迩的早云寺之后,须云川岸边的坡道,一下子变得险峻起来。坡道上挤满了一排排劳工脚夫的小屋,接下来便是郁郁葱葱的千年老杉林,树冠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空。狂四郎听到背后传来马蹄声,心想:难道八百里加急的信使连此等艰难险阻之地也要经过吗?

顷刻间,快马已逼背后,狂四郎闪到道路一旁,不经意间仰头向马上看了一眼——咦?马上之人并非传信武士,而是方才在河滩的水潭露天入浴的那位姑娘。她身穿藏青色棉袄,一副马夫打扮。

她轻盈一跳,下马来,紧紧盯着狂四郎说道:“武士先生,请骑马吧。”

“我习惯于步行。”

“不,我不要钱的。”

“这是为何?”

“武士先生反正是要住宿的吧?”

“噢?那又怎样?”

“如果可以的话……请住到芦之汤的我家吧。”

“你家经营客栈?”

姑娘点了点头。

所谓箱根七汤,指的就是汤本、塔之泽、堂堂岛、宫之下、底仓、木贺、芦之汤这七个温泉浴场。这些地方,不论是江户富豪下榻之地的汤本还是宫之下,都只有几间粗糙简陋的草顶房小旅馆。这是因为,当时,对江户人而言,来箱根享受温泉疗养是一辈子难得一次的机会,有也是仅有一次的美好回忆。

更何况,来芦之汤等地进行温泉疗养的客人本来就为数不多,更何况眼下是早春时节,客人更是寥寥。那么,倒也不难理解这位姑娘一边做马夫,一边招揽客人了。

狂四郎骑到了马背上。

姑娘满脸欢喜地说道:“武士先生,我给您唱首歌吧。”

于是,她唱起了不知从哪学来的仙台地方民谣《洒洒秋雨》,曲调还挺抑扬优美。

“洒洒秋秋雨,茫茫茅原雨,唰唰齐声,淋湿众人衣服。”

唱完之后,姑娘仰头望着狂四郎:“武士先生,像您这样武艺高强之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来了幽灵,也不会害怕吧?”

“如果这个世上确有幽灵,我倒想见上一见。”

“您真的这么想吗?”

姑娘脸上立马洋溢起兴奋的光芒。

“你家里有幽灵出没吗?”

“您能替我驱赶它吗?”

狂四郎这下明白了。这就是她驱马追来的原因所在。

雾气渐渐厚重,阻碍了视线。寒气直逼肌肤。

那之后,姑娘不再开口,默默地牵着马,爬上坡道。

云开雾散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鹰之巢山的圆形山顶上,山顶长满了茅草,还保存有北条城的遗迹。启明星以及明神神社在北方影影绰绰,白银山陡峭如削的断面阻断了南边,高山仰止,风景壮美,这让狂四郎郁郁寡欢的心情得到了纾解。








幽灵果真出现了。

清早——防雨门的节孔被朝阳涂成血一样的红色时,狂四郎霍地从床铺上起身,拍手叫人。

那位叫加津的姑娘立刻小跑着赶过来,打开防雨门。之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大睁着,等着狂四郎讲述昨晚有无异常。

狂四郎面无表情地指着挂在壁龛上的水墨画问道:

“这画,是谁所画?”

“是去年在此留宿多时的旅人画师所画。”

秋风吹过萧萧草原,一片芒草中,站着一棵孤单凄凉的细弱瘦松,这就是画面构图。画师缘何选择这样了无情趣的景色,实在令人费解。若是仅仅画上一棵松树,在其枝丫上添驻一只乌鸦或旁的什么也许还要好些。但他画的松树只是从树干的中间部位突出了一根水平延伸的横枝而已。

此画完全不是寒山拾得[4]式的枯淡之风。然而,仔细审视,反而觉得有一股难以名状的阴郁之气,从淡墨描画的冷飕飕的萧索空间之中徐徐渗透出来。画者的笔法卓拔,的确达到了他要表达的效果。不曾着意描绘的空白中却充斥着惊人的张力,震撼人心。昨天进入这个房间之时,狂四郎就感受到了这一点。

尽管如此,画中图案仍旧让人觉得不自然。画者并非要通过天空的颜色,松树枝条的形状,长长的、顺风倾倒的芒草来表现秋天的寂寥之感,而是另有意图,他有意让整个画面弥漫着可怕的令人费解的氛围。

在这里睡了一夜的狂四郎,明白了其中缘由。

昨夜,狂四郎连着三次做了同样的梦。他梦见与这幅画一模一样的景色中,一个女人,耷拉着身子,吊死在那棵松树横枝上。

狂四郎一下子惊醒,全身都是湿淋淋的盗汗。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幽灵吧!

他在黑暗中苦笑着。至此之前,由于犯下了无数的业孽,他也曾屡屡被噩梦魇住。但是,对于昨晚的梦境,他意识到分明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东西。虽说如此,他不能不奇怪自己怎么对那紧紧逼来的可怕氛围逐渐丧失了从容?因为梦中的情形是那么真切、清晰。就连那缢亡女子的青黑色面容、垂落下来的手足之形等都看得一清二楚。

完完全全相同的情形第二次、第三次在梦中出现的时候,他心想着怎么又来了,却又再次被拉入了相同的梦境。

“武士先生!求您想个法子驱赶幽灵吧。”

狂四郎好像没听见加津的哀求似的,自顾自地来到院子里洗脸。管中的水势头迅猛,他两手捧起冰冷刺骨的凉水。忽然,这个男人所独有的直觉在脑海中“啪”的一声闪过。

加津坐在屋内,看着狂四郎提着装满凉水的提桶走回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脸疑惑不解。

狂四郎提桶进屋,毫不客气地向壁龛走去,“哗”的一声把提桶中的冷水泼向那幅挂轴。

加津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水流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濡湿的画布上黑黢黢地渗透出一个物件形状来,犹如从水底徐徐显露出来的一样。

显现出来的正是松树横枝下的部分。

在看出这无疑是一个缢死女子的一瞬间,加津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可怕的惨叫,用双手掩住脸庞。

——原来如此,这才是这幅画的全部构图。注视着与梦中的幽灵分毫不差的吊死女尸,狂四郎不禁在心中嘟囔。

“喂——”

“在,我在!”

加津猛然回过神儿来,从脸上拿开双手,表情惊恐万状。

“作此画的旅人画师死了吗?”

“没,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走了,走了……”

“他为何画了这么个东西,又把它留在这走了?”

“……”

加津哆嗦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其中理由,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我知道——”

“这幅画是照着真正的上吊死尸所画吗?”

“是,是的。”

“这个幽灵,是谁?”

加津低着头,小声回答说是自己的继母。

在加津尚且年幼之时,就失去了亲生母亲,父亲独自一人把她抚养长大。在她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去江户办事,在回来的路上去大磯的花街柳巷叫了一名女子。父亲对该女子甚是喜爱,立即替她赎身并带回家中。这就是加津的继母。她虽说生活不甚检点,但人品还算忠厚,也不曾虐待加津。

三年前,父亲中风全身瘫痪后,继母自己无力接管客栈,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客人更是人迹罕至,来箱根观光的旅客悉数被其他客栈招揽了去。如此一来,加津家的客栈虽然开门营业,却无生意可做。去年的早春时节,有一位年轻的旅人画师投宿于此。无怪乎他选择这家客栈,该男子形迹古怪,几乎都不与人搭话,整天在山中转来转去,把搜集而来的珍奇花卉制成标本。他似乎经济相当宽裕,加津一家不知不觉和他形成了依赖关系。

去年秋天箱根神佛化身祭祀结束后数日的一个夜里,继母突然不见了踪影。

次日午后,一名樵夫来报,他在鹰之巢山与浅间山之间的山坳发现继母吊死在那里。

不知怎么回事,旅人画师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可怕起来,抓起画册和装有绘画用具的盒子,第一个跑了出去。跟在后面的加津赶到现场,只见旅人画师眼神可怕地盯着挂在那棵松树横枝上的吊死女尸,发疯了似的拼命在画册上作画。而且,画完之后,他连帮忙放下死尸都没有,立刻迅速返回了客栈。

三日之后,旅人画师不辞而别。那天清早,加津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他的房间打扫卫生,却发现人连同行李都不见了,只留下这幅画挂在壁龛上。








加津说完,狂四郎缓缓起身,说道:“带我去看那棵松树。”

加津从客栈后门转过去,狂四郎一人随意地推开玄关的拉门,走到外边——就在这一瞬间——

“呀——!”

全身的斗志随着这一声呐喊迸发出来,同时,一把刀也“嗖”一声刺了过来。只有经历了不计其数的伏击、偷袭、刺杀之人,才能在刹那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躲开袭击和对对手还击的动作合二为一。狂四郎不偏不倚,一拳击中敌人心窝。

敌人呼吸不畅地栽倒在地。狂四郎认出脸朝地仆倒之人正是昨天在河滩上与之决斗过的“亲不知组”成员之一。——看来,那个年长男子不治身亡了。

——可惜了他的一身绝技。……他暗自有些惋惜。一边朝着惊愕地呆立在对面数间之外的加津走去:

“放心,他就是站起来,也不会再杀过来了。”

狂四郎这么说着,一边催促加津继续前行。

万里无云,今天真是难得一见的冬日晴空。

“青青草之露,素为聚合物。翻越箱根山,凝作矮竹珠。”

踏着歌人源显仲所咏的草露,仅走出五町多的路程,就来到了一条倾斜狭长的小径之上。不久,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狂四郎找到了画中那棵一模一样的孤零零的松树。所不同的是,这棵松树的根部有一块高二尺有余的石头。

这块石头虽说是天然石头,但它椭圆的形状,让人觉得应该是个墓石。只是,石头上没有刻字。

“那是个坟墓吧。”狂四郎对加津说。

“是的——”

“是你埋的吗?”

“是的——”

加津磕头跪拜。狂四郎瞄了她一眼,转到那棵松树对面。

突然——隐没在枯草丛中的墓石的背面吸引了狂四郎的视线。他奋力踩开草丛,发现墓石的背面赫然刻有佛教徒的法号。狂四郎看向加津,他的目光锐利,加津抬起双目,不禁瞬间全身僵硬。

“你为何反过来建造坟墓?”

“……”

加津表情僵硬,只有乌黑的瞳仁闪着小兽一样的光芒。

“你的继母与旅人画师私通吧?”

“……”

“你憎恨他们二人。是为瘫痪的父亲而憎恨,还是因为你迷恋那画师?”

“……”

“你杀死了继母,然后把她吊在这棵松树上?”

“……”

“她的坟墓,也是由于你为了让她无颜面见世人才故意反过来建的?”

“……”

“既然你憎恨她到把其坟墓反过来建的程度,干脆不给她建坟岂不是更解气?何必还特意为她祈祷冥福,真是可笑——”

他有些冷嘲热讽地一一言中,加津低垂着头,悲伤地说道:

“可是,毕竟她还是我继母——”

狂四郎腰间的无想正宗,在晴朗的空中“嗖”一声划过一道弧线。松树的树干从地上三尺有余之处“咕咚”一声掉在了墓石之上。狂四郎已经走出了十来步之外。



* * *



[1]汤本:涌出温泉的源头,或有温泉之地,多为地名。

[2]北条早云:(1432—1519)室町后期的武将,后北条氏的先祖。

[3]今大路道三:江户时期幕府医官。

[4]寒山拾得:中国唐代的两位诗僧。二人皆过着诗禅一体的生活,举止言行奇特。后世,成为禅画、文艺、艺能的题材。





麻药姬





我曾经到府上久坐,承蒙您美味佳肴相待。今年亦准备在贵地逗留四五日招揽生意,因此也将多有叨扰。

您说想听听有关那位奇异的浪人之事,那咱闲话少说,就开讲吧——

我想您对那位浪人的言行举止也颇为钟爱。……不,我自己,也如之前我所言,从那以后也一直期待着能再度与那浪人相逢,做他旅途的伙伴哪。

不过,说来也真是,信念这东西,真是奇妙啊。

今年春天——虽说是春天,但箱根路[1]上还是一片冬天景象,一朵梅花也没有。走到关卡口之时,似乎有一支队伍与关卡官吏之间有争议,一时间禁止通行。

如您所悉,关卡制定有相关的“条例规定”:

通入关卡之辈,应摘掉斗笠头巾通行。

乘坐交通工具者,应打开门窗才可放行。

经由关卡外出之女子,应由哨所委派女性人员对其实施检查。

负伤死人及可疑分子,无证明不可通行。

公卿及诸大名之通关,若声誉良好可不予检查,若有可疑之事,一概要加以盘查。

以上各条,须严格遵守是也。

如此规定,也就是说即便是大名,若有可疑之处,也应毫不客气地实施盘查。

那个队伍看似是微服出行,多半没有事先向关卡下达通告。队列中多为妇女,除长矛之外,另有长刀两把,盛纳换洗衣物的箱子不计其数。由此看来,肩舆中所坐之人应为贵妇。家徽是一个稀奇少有的聚宝槌[2],在东海道和中仙道[3]从未见过。

等了一刻钟多,队伍终于被放行,开始对一般旅人盘查。

“药老板!”

刚一走出关卡,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回过头,竟然就是他!

“啊!——是您哪!这真是,真是——”

我喜不自禁,瞠目结舌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那高鼻深目的清晰面容,即便是混杂在万人丛中,我也绝不可能看错的。现在竟然微笑着,出现在我的眼前哪。

“您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他若要去京城,那我就跟他一起!我是怀着这样的期待问的。

他直率轻松地答道:

“没有目标。”

从本宿到三岛,共有三里二十八町的距离——一路上,我那个愉快劲儿啊,脚步轻盈得有用不完的劲儿。我一直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他对此几乎不作回应,和之前和他一起走路情形一样。但是,我知道他在听着呢。

经过三岛大明神社前的时候,浪人武士突然问我:

“药老板,你可曾去过修禅寺[4]?”

“去过。前年前往下田途中经过那里,就去参拜了一下,还祭拜了赖家公[5]和范赖公[6]呢。”

然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于是继续说道:

“先生,您是要去那里吗?听说那个村子有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很有意思呢。就在本月十七日——也就是后天。说是祭祀仪式热闹又淫乱污秽不堪哪。您要去的话,那我也去瞧瞧热闹。”

“莫非是修禅寺举办的吗?”

“不是的,穿过修禅寺门前的虎溪桥,再走大约一町上下的路程,有一个小山丘,名叫指月冈,赖家公的墓地就在那里。是指月殿的尼将军[7]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赖家公祈修冥福建的,藏经堂等也一应俱全。据说祭祀仪式是在指月冈院内举办。……说是为了奉慰死于非命的赖家公的亡灵,但附近乡村的年轻人却瞎胡闹。”

“……哦,是么。”

浪人先生点头,嘴角闪过某种意味深长的讽刺神色。

我们从田方平原上沿着狩野川向南走去。也巧了,之前在关卡处引起纠纷的那支队伍就在我们前方,一行人静静地走着。








确实——漫游全日本,会发现各地都有自己的奇风异俗、传说以及迷信,屡屡让人惊愕不已。

在此试择二三,加以讲述……

在信浓国埴科郡的某个村落有这么一个习俗:新婚新人刚入洞房,村里的年轻后生们就一窝蜂而入,七手八脚地扒掉新郎新娘的衣服,连新娘的内裙也不放过,接着这帮年轻人就大声地欢呼喝彩。新娘子惊慌失措、无地自容,躲在屏风后,蜷缩着赤裸的身子。新郎官也狼狈不堪一个劲儿地再三致歉。真是让人看不下去的奇风异俗。

在四国的伊予和土佐等地,酒席宴会中若有人突发腹痛,众人就叫嚷叫着说他是犬神附体,狠狠地对其施以拳脚,可怜那人被打得半死不活。……据说很久以前,一个残忍的家伙把一条赤毛狗活埋在土中,只露头部在外面,并在它嘴巴够不到的地方放着一满盆香喷喷的吃食。饥饿难耐的狗,耷拉着口水哀嚎了七天七夜。一位路过的武家之人,看着它可怜,拔刀砍掉了狗头。没想到狗头刚一落地,那可怕的执念,竟然让它猛然张开大口,死死咬住那盆吃食。看到这一幕,武士拿起那盆吃食,找到那个家伙的住处,不容分说就让他把那些食物一粒不剩地吃了精光。犬的执念即刻附体到这人身上,只把他折磨得七颠八倒,出尽了癫狂的丑态。犬神的这个由来深深扎根在众村民心里,所以引起他们的恐惧。实际上,我也去看过那个被称为犬神之家的、被村民嫌弃疏远的男子哪。

出云国八束郡内有一个叫做美保神社的神庙,供奉着美保津姬的夫神事代主命[8]。人们坚信,欲前往那里的祭拜者一旦在动身前后之日吃下鸡蛋,定会遭到鬼神作祟。……从前,事代主命泛一叶小舟,每夜都要往来于位于大海彼岸的揖夜村内妻子女神的住所,翌日清晨,再以鸡鸣为号划舟返回。然而,有一次打鸣鸡搞错了时辰,竟然在半夜啼叫起来。因此,事代主命手忙脚乱地拉起小船,但不料慌忙中忘记了拿橹。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游泳返回。没想到半路上却碰上了鳄鱼,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腕。从那以后,事代主命对鸡的憎恶非同一般,于是全郡各地的鸡被杀得一只不剩。即便如今,当地仍旧无养鸡之人。

说起这些传说来,那是没完没了啊。

在修禅寺村的指月冈举办的祭祀仪式上,也有这类因迷信而生的奇风异俗。

不过,关于这点我稍后再叙。虽说是迷信,也不是源于犬神之说等那般不着边际的传说,而是在人类血腥的情欲作用下的行为。并且,那么做,自然也就有那么做的根据。

且说,在修禅寺前的桂川中,有一个用木板围起,凿穿磐石而为浴盆的温泉洗浴处,叫做镯钴汤。据说是弘法大师留宿此地时以镯钴开掘而成,并告诉当地乡里,让众人来此处洗浴。

午后六时左右,我与浪人先生一同从客栈溜达出来,看见街道上一队赤裸的年轻人,手里正举着火把,高声吆喝着,犹如敌我双方交战时的呐喊,他们一溜烟跑过来,跳入镯钴汤中,激起一片水花飞溅,之后又从水中一跃而出,直奔指月冈而去。

那群年轻人头上的斗笠,一看便知是仿照男子的那个东西。他们按照各自的喜好,给斗笠涂上或红或蓝或紫等颜色,真是说不上来有多奇妙的印象。

在北条掌权的时代,修禅寺委任一位叫做隆溪禅师的僧侣为住持,香火兴旺。但是,自从小田原城陷落之后,该寺全面衰落,不再有往昔的风光。虽然从幕府那里领受相当于三十石收入的官方寺院领地,但远不足以维持古刹的壮丽风光。赖家公的墓地等更是无人照看,于是,任由指月冈逐渐荒废。

就连指月殿所在的释迦堂的屋檐也崩溃掉落,木板横门破破烂烂,刻着“征夷大将军左源赖朝家尊灵”字样的石碑周围一片杂草丛生,其后的五轮塔也东倒西歪。

然而,唯独今宵,一年一度,却是另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石阶左右篝火熊熊燃烧,冷杉、日本铁杉、榉树等高大树木在火光照耀下像奇怪的生物一样群影跳跃,墓前供奉的年糕、红小豆米饭堆积如小山。此外,指月殿前还悬挂起画有释迦牟尼御像的旗幡,据说该御像是用在一万座弘法大师塑像前进行护摩法事时焚烧的护摩木[9]的灰所画。

年轻后生们用镯钴汤净身后,裸着身子光着脚丫和身着盛装的姑娘们站满了墓前、石阶上、树林间的每一处空隙,他们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唱着,一边用奇怪的手势和身姿,不厌其烦地跳着荒唐至极的舞蹈,由此开始了疯狂的节日活动。

“唱吧唱吧,唱出日日的相思。



今天就是吉日啊,我要拥抱你。



可喜可贺哟,来吧、来吧,快来吧。”

笛子、大鼓和撞钟伴奏,男男女女们和着曲子节拍,反反复复地吆喝着这首庆典歌曲。

在一片喧闹的鼓乐声中,数名男子“嘿吆嘿吆”地喊着号子声,从指月殿中抬出了一个用大木头制作的男根,足有一人环抱之粗,着实让人目瞪口呆,惊讶万分。

于是乎,姑娘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娇媚的尖叫,一窝蜂地向前拥去。

她们发疯了一般挤作一团,你推我搡,争前恐后地伸手去摸那个巨型男根。样子实在是下流至极,但既然是一年仅有一次的欢愉,为了在下一年的狂欢到来之前不留下任何遗憾,什么羞涩与难堪也就全顾不上了。








突然,一个身影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在右边的树间,在那仅有的一处空地,一个女子正欣赏着眼前这意乱情迷的狂欢之夜。毫无疑问这是一位身份高贵之人,她身着富士见西行[10]的高裾花纹[11]衣衫,那么娇艳,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觉,真是不可思议。她头裹高祖头巾[12],无法看到面容,但从那苗条婀娜的身姿上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推测,必定是一位美艳绝伦让人心跳不止的人儿吧。蒙面的警卫武士围着她,间接地透露出了她的身份信息。

——她,莫非?

刹那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一种直觉,于是下意识地对浪人先生低声耳语:

“先生!那位妇人就是今日队伍中的吧——”

浪人先生早已敏锐地觉察到了那人,他轻轻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们一路跟来的就是这位。”

我后来知道,在箱根的关卡处,浪人先生从仆从的交谈中听到了阻碍了通行的那支队伍的去向。他一定是那个时候就已经认出了肩舆中所坐之人的身份。于是心血来潮,跟踪其后来到此地,一探究竟。

浪人先生再也没有表示出对这位贵妇的在意,只是盯着以那根荒唐可笑的木柱为中心而拧成漩涡的那群男女,冲我喊了一声:

“药老板。”

“在。您有何吩咐?”

“你可曾听说在这一带能采到用作催情剂的草药?”

“什么?……啊,说起来,有一种叫做‘黑箱’什么的茜草倒是对治疗阳痿有效——这是客栈的掌柜告诉我的。”

“哦——”

我从一旁看到浪人先生的脸上泛起一丝冷漠的微笑,便问道:“怎么了呢?”

“那里——紧紧搂着那个大原木的人群中,只有他没有戴斗笠——”

“哦——是的呢。”

“那人我认识。叫做曾田良介,是个怪家伙,正学习荷兰医学。”

“哦——”

“刚才我就在想,他为何来到这么个地方参加活动呢?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啊!”浪人先生轻轻笑起来。

正在这时,人群的漩涡轰然间汇成一股滚滚的洪流,涌向石阶。从山丘下来,向东走大约三町左右的距离,可以看到一个叫做御庵洞的所在。那里建有十三座石塔,据说是为惨遭横祸的赖家公殉死的家臣们的古塚。在御庵洞的旁边,在峭立的悬崖绝壁上,有一条温泉从岩脉的裂缝中泄出。

那群结队而来的裸身青年小伙,扯着嘶哑的嗓音,“嘿吆嘿吆”地高喊着号子,一齐发出可怕的欢呼声,把木柱用力插入那条裂缝。

我依稀记得以前曾经在一本草纸[13]上读过,据该书所记载:“从前,天地混沌为开之时,伊弉诺尊[14]从御神天的浮桥俯瞰雾海,见有一似岛屿之物。遂以驻鹰横木探之,悉其为一国,乃留痕迹于此。”

并且,书中所记内容有如下注释:

“伊弉诺尊即为天之逆矛[15],弉冉尊乃为沧海原。以矛探入海中搅动海水。将矛提起,称从矛尖所滴海水为阿浮云。此为父之精子。遂称男根为天之逆矛,又名天之琼矛。歌舞伎者阿国所跳两仪舞之歌曰:生有天之逆矛,滴落海水珠,人之生命乃为露……”

也就是说,这个久远时代的传说,如今仍旧以此种方式发挥着作用……

哎呀,我这个江湖卖药人胡吹海侃了,在这卖弄一知半解的知识,真是抱歉。

这一点姑且不说——

表面看来这活动豪爽粗朴,丝毫没有什么下流猥琐的,只是让人不禁会意一笑。如果就此结束,也是值得向他处推介的活动了。但是,之后发生的实在是放浪无状,让人难以原谅。

把木柱插入岩脉的裂纹之后,年轻男女又跑回指月冈,一齐扑灭了篝火,即刻便化身为饥不择食的野兽,摸到暗处,抓住一个就缠绕一处,倒入草丛中。








返回客栈的时候,或许已过亥时。

掌柜立刻走上前来,请求为浪人先生找一个按摩女。在遭到浪人先生冷冷拒绝后,掌柜立即说道:

“观赏了修禅寺裸祭后,旅客按惯例要接受女按摩师的服务。请您务必答应。”表情认真得几乎有些可怕。

浪人先生看到掌柜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明就里地微微颤抖,于是轻轻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叫来吧。”

“多谢您的谅解和合作。”

掌柜刚一跪行退下,浪人先生就说道:

“药老板,你假装前往岩石间浴池入浴,悄悄藏到那个隔扇对面的储藏室里去,或许需要你也担当一角。”

“明白!”

一定是浪人先生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个客栈里有人要策划什么!我也开始激动起来。与这位浪人先生结伴同行,连我这等庸人也觉得感觉敏锐起来了。

我悄悄躲到储藏室,不一会儿,女按摩师进来了。

我从隔扇的缝隙偷看了一下,女按摩师是个乡下盲女,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客官,在给您按摩之前,请喝下这个镯钴汤。”

言罢,她拿出一个装水的葫芦。

“这也是惯例吗?”

浪人先生轻轻嗅了一下,很自然地把水倒入茶碗,仰头喝下。

女按摩师手一碰仰面躺在床铺之上的浪人先生的肩膀,立刻嘟囔似的说道:

“您的身体真是奇怪啊。”

“我还是头一次摸到这么柔软的肌肤。这是怎么回事呢?……恕我冒昧啊,应该有不少女子因为您而伤心哭啼吧。”

女按摩师自己在那喋喋不休,浪人先生好像没气了一样毫不回应,连手指头都不曾动一下。

大约过了四刻半多的工夫。

女按摩师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真是让人惊讶不已。她一边多嘴多舌,一边卖力地按摩着。浪人先生依然默不作声,紧闭双目。不过,我屏息凝神,捕捉到的变化,就是他原本苍白的面容上有了些许红晕。

又过了四刻半,毫无疑问,他正在不动声色地压抑着某种从体内沸腾起来的强大力量,这从他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可以看出。

忽然,浪人先生霍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女按摩师旋即以不似盲人的敏捷身法,噌噌噌,从榻榻米向廊外逃去。

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的拉门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清脆嗓音:

“眠狂四郎阁下,公主殿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容我把灯熄灭吧。”浪人先生回答道。

这边房间内变成了漆黑一片。之后,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储藏室,在我耳边小声道:

“你这替身可当得值哟,对方可是个天下第一的美人。好好干,药老板!”








让您见笑了。此事过后十多日,我还一天到晚脑子晕晕乎乎的,完全是痴呆状态。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正因为看不见,身处馥郁芳香的被褥中的刺激,最大程度地让我的嗅觉、触觉更加敏感膨胀,甚至让我变得癫狂。

头发的香味、妆容的香味、肌肤的香味与香料的香味相互交织掺杂——仅这香味就足以让我的五官几乎麻痹。

我拼命抑制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就在我把双手双脚绕向躺着之人的一瞬间,我手指触摸到绉绸的感觉和她肢体的柔软、温热的质感,以及对方压过来的红唇的气息,一下子“呼”地点燃了我体内滚烫的热血。

我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正当我痴傻了一般要把脸埋向她那被香汗濡湿的娇嫩的大腿内侧时,突然,我的后脖领被人强力攥住,猛地被拽拉开了。

灯被点亮……我看到猛然间从被褥中坐起之人是一位比在黑暗中看上去更加妖艳、美丽的贵妇。但我还以为是在幻觉中,从头到脚,包括五脏六腑都完全处于麻痹状态中。您可以想象一下我当时有多晕三倒四、筋疲力尽。

她那因愤怒而平添几分凄美的面容,以及掀开赤色绉绸衣物而裸露出来的洁白大腿等,在我的脑海里那么鲜活,数日之后又开始煎熬我了。

当时,漫不经心地伫立在灯盏一旁的浪人先生冷冷地说:

“虽多次将与您相遇,但命中注定我们不会有交集啊,高姬公主。”

他说着这些话,在我听来,声音如同从地狱之底传来的。

这个叫做高姬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始终没有勇气打听。我想,即便我问,浪人先生也不会相告吧。

与之相比,我更想说的是浪人先生惊人的意志力。那个葫芦中所装之水,是催发癫狂性欲的春药。此药一旦在五体内循环开来,转眼间便可奏效,但他却出色地抵抗住了春药的刺激,不得不说实在是厉害。

浪人先生带着我走进弥漫着晨雾的街道。他的背影是那么平静,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空洞、恍惚的我也不禁用心感受着他的这份平静。

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雾霭中出现了一个幽灵般的男子。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头发凌乱不堪,和服前襟随随便便敞开着,怎么看都觉得像个疯子。

“喂——曾田。”

浪人先生停下脚步叫他。那男子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是眠先生吗?——本来是去拿木乃伊,自己却成了木乃伊。叫别人回来,没想到自己却一去不回。……俺到此是为了采到让神经完全麻痹的草药。……我知道与西博德[16]所说的育亨宾[17]有相同功效的草药产于这一带,所以前来采药。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乎——哈哈哈,就是您看到的这副狼狈之态了。俺,一时,从这里出不去了。……中招了。中招了……”

说完以后,男子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雾霭之中。

浪人先生迈步前行,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古时名言:

“这就是,哀乐无时,灾祸必至。”



* * *



[1]箱根路:从小田原经过箱根峰通往三岛的道路,里程约32千米。近世以后,成为主要干道。

[2]聚宝槌:日本童话中的幸运小槌。传说一边念着想要的东西的名字一边敲打摇动该小槌,所想之物不论什么都能立即出现。

[3]中仙道:或叫“中山道”,为纵贯东山道中央的街道。江户时代为五街道之一,从江户日本桥经由上野、信浓、美浓诸国通往草津,汇于东海道。由于途经木曾十一宿,所以也叫做木曾路、木曾街道。

[4]修禅寺:位于静冈县伊豆市修善寺的曹洞宗的寺院。

[5]赖家公:源赖家。镰仓时代前期的镰仓幕府第二代将军,为开创镰仓幕府的源赖朝的长子,其母为北条政子。

[6]范赖公:从平安时代末期到镰仓时代初期的武将,为继承了河内源氏血统的源义朝之第六子,源赖朝的异母弟,源义经的异母兄。

[7]尼将军:源范赖。(虽出家为尼,仍旧掌握与将军同等的实权者之意)源赖朝死后,虽出家为尼但仍对幕府政治发挥实权的北条政子的别名。

[8]事代主命:日本神话中的神,又被称为八重言代主神、八重事代主神。

[9]护摩木:护摩是密教修法之一,护摩木有檀木和桑树等多汁液树木。

[10]富士见西行:画题之一,西行法师把斗笠和旅行包袱放在身旁,眺望富士山的背影。

[11]高裾花纹:未婚女性在重大仪式等场合所穿的第一礼服衣物上的花纹。

[12]高祖头巾:除双目之外,面部其他部位都被覆盖的一种头巾戴法。古时女性用于防寒。

[13]草纸:江户时代带图的大众读物。

[14]伊弉诺尊:据日本神话记载,伊弉诺尊(伊邪那歧)受天神之命,与伊弉冉尊(伊邪那美)共同衍生了日本国土和众神,是掌管山山河湖海、草木的男神,也是天照大神、素盏鸣尊的父神,神代第七代的最后之神。

[15]天之逆矛:日本中世神话中的矛,多被认为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出现的田沼矛的别名。

[16]西博德:菲利普·法兰茲·冯·西博德(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1796—1866),德国内科医生、植物学家、旅行家、日本学和日本器物收藏家。

[17]育亨宾:是从原产于非洲的茜科植物、一种天然树种“yonimbe”——育亨宾的树皮中提取的活性物质,是一种增强男性性功能的药物。





梅花谱的阴谋





春寒料峭,风卷起沙尘,吹过街道。

眠狂四郎走在街道上。天空完全放晴,路面上的树影,清晰而浓重。清风拂面,吹过衣袖和和服下摆,带着丝丝的凉意。

从树隙间可以眺望到浩瀚的大海,也还未被凛冽的冬色浸染。只有白色的浪头,似乎泛着寒意。

狂四郎依旧双手置怀,不紧不慢地向着江户走着,带着黑暗宿念,他又回来了。

穿过国府新宿村的中央,将要进入伊势原向北的岔道时,一个头戴三度笠的飞脚[1]快步超越了他。

——咦?

狂四郎猛地眼中炯然放光,盯住那人远去的背影。

若是一般行客,可能原本就不会在意,只是个飞脚而已,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旅途中,一天里遇到三四个飞脚那是不足为奇的。

但,狂四郎的眼睛绝不会被糊弄。

在梅泽的间宿[2],那个飞脚就曾超过狂四郎一次。

当时越过他身边时,狂四郎就不禁赞叹:“神速!”因此,他对此人有印象。

飞脚赶路速度的快慢,是有精确标准的。一个时辰内,“快脚”可以行走一里三町三十间,“超快脚”则可以行走二里九町。

但那个飞脚的脚速,比“超快脚”更快。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也有比这标准更快的。只不过当时,狂四郎觉得似乎这个要快得多。

从梅泽到国府新宿村,不足一里。途中,狂四郎只进了一回茶棚,一刻都不曾耽搁。

但——

出乎意料的是,同一个飞脚,又一次以他的神速,超过了狂四郎。尽管狂四郎并没有看到他返回。

只凭神奇的步速,并不能判断是同一个人。但这个貌不起眼的飞脚,在长年的送信生计中奔跑的身形和步法,在狂四郎看来,应该也是具备某种不一般的特长的。

刚才已经交代,并非他有意要注意这人并留驻脑中,而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身心具备敏锐的神经,对于一瞥之下并无特别之处的事物,立即就能警惕应对,时刻防备。这和有意置于感觉、智谋等的状态毫不相干,而是一种直觉反应。

——绝对是同一个人!

既然这点毫无疑问,那疑问来了,为何会发生这种怪事?狂四郎立即来了兴趣。

——有第二回,就有第三回。

狂四郎忽然微笑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果然——

到了小矶村,保留有因西行法师[3]的三夕名歌[4]之一而著名的鴫立泽[5]古迹的鴫立庵旁,狂四郎刚在一棵枯松的树桩上坐下,那个飞脚,又和前两次一样,以同样的速度从西往东飞奔而过。

狂四郎猛地站起来,尾随其后。

那边是跑,这边在走。但两人之间的距离绝对不超过半町。

兵法有小鹰之术,即如隼般快速行走。狂四郎就是用了这一秘术。








大矶驿站——

狂四郎坐在驿站外头茶棚的长凳上。

在对面人马换驿的问屋场[6]里,可以看到慌里慌张、杂乱拥挤的行列人群。看来是有大名[7]奉命出行。

狂四郎向端来苦茶的老妇人问道:

“似乎有大名要在此处留宿啊。”

太阳还很高,就已准备住宿,实在是奇怪。

“是啊,是细川大人——”

老妇人回答,笑容意味深长。

“细川,出什么事了吗?”

“您不知道吗?细川大人在谒见将军的途中,一定会去那边的——”

老妇人指着高丽山的方向道,“会去唐人林中,过上一夜的。”

“唐人林,是赏梅胜地吧。”

“是啊。林子里有一座古寺,传说是曾我十郎和虎御前[8]相会的地方。细川大人应该是在那儿的茶堂里,看大矶的姑娘和二宫的姑娘对弈将棋吧。”

“将棋?”

“这是每三年一次的对弈啊……”

老妇人还准备继续解释,狂四郎突然离开长凳,走到大路上。

因为他看到有一个苦力从对面的货物批发站走出来,向着化妆坡[9]的方向快步跑去。

狂四郎认出此人,正是之前的那个飞脚,换了身装束。他进了批发站又出来,用了三分钟。

狂四郎刚才一直在等着他出来。

乔装成搬运工的飞脚,突然拐向街道的左边,进入稀疏的松林中,从围腰前兜里拿出一根黑色的细长筒,紧紧贴在一只眼睛上,不停地上下左右晃动。

是望远镜。

这片松林尽头,就是唐人林的梅花胜地。

在早梅的粉白的点缀中,掩映着一处雅致的草庵。

望远镜正朝着那里。

走廊上,出现了一个武士的身影,高举两手做着什么暗号。

飞脚迅速收起望远镜,一溜烟儿地穿过街道,向着海边跑去。然后,跃过了那里的防洪堤。

——原来如此。

从树后目睹一切的狂四郎,微微苦笑了一下。

那个防洪堤,从平冢驿站的海滨一直延伸至南东小矶——小淘绫的海岸。走在堤岸后面,从街道上是看不见的。

飞脚乔装成苦力,沿着荒岩滩,向西一口气飞奔而去。然后又恢复为原来的装扮,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比“特快脚”的脚速快几倍的强健脚力,返回于街道之上。

查明了原因,此事竟是如此简单至极。狂四郎三次被同一个飞脚赶超过去,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飞脚往返的范围,肯定是从梅泽附近开始的。因此,才能使用飞快的步速。

狂四郎毫不犹豫地向着唐人林奔去。

枝头零零星星地开着花儿,可以嗅到淡淡的花香,穿过林间,可以看到一座古老的建筑,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中,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据说这里颇有些传说旧事,例如曾我十郎和虎御前曾在此幽会,还有建仁[10]旧主源赖家[11]拜访江岛[12]之时,曾顺便邀来一群游女,在此吟歌唱曲等。

寺院以梅树为墙,庭院是禅宗庭院。这也是静空禅师受源赖朝之托所建造的,可以说充满着美妙风韵和幽雅的景致。

上院设置为山石庭院,下院配以池泉溪流,再建以殿堂、宝塔、亭子用以调和风景。

——不愧是喜好风雅的大名,仅从没有围上煞风景的九曜星[13]的幔帐这一点就能看出。

这样想着,狂四郎向一个茅顶殿堂走去,那里似乎是方丈室。

这里没有戒备森严的如临大敌的徒士[14],所以感觉还不错。

狂四郎站在玄关处请求通报,一个侍童出来了。

“劳烦向侧头役诸住七郎左卫门大人通报一声,一个叫眠狂四郎的浪人前来拜会。”

侍童应下后进到院里,很快又小跑出来,邀请狂四郎进去。

狂四郎被引入一处简朴的书院里,正当他抱臂等候时,一只黄莺叫了几声。稚嫩的调子,还未经训练,倒与这枯淡的幽居很是相宜。

“呵呵——这真是稀客啊。”

一位鹤发童颜和蔼慈祥的老人,呼啦一下拉开门,很随意地坐了下来。

这位老人,与水野忠邦的侧头役武部仙十郎私交甚好,因着这层关系,狂四郎也曾在酒席上与其见过两三次。此人没有仙十郎那般的老江湖,但也气量过人,言行举止中透着敏锐和潇洒,与狂四郎这样的男人相处甚欢。

狂四郎打过招呼后,开门见山:

“在下来到此地,是想参与细川侯的风雅。我想,能否请您来帮我递几句话?”








细川家的每一代家主,都颇解风雅,或致力于风雅之事。据说是其祖上在足利时代是管领[15],袭了宫中贵族传统的缘故。不论是身份还是品位,自然都有别于由民间武士发迹的大名。

尤其是第十一代将军足利义澄的儿子玄旨法印[16]细川藤孝,天赋异禀,才华横溢,既为当世著名武将,又在和歌创作上举世无双。

庆长五年秋,上杉景胜[17]高举反旗。德川家康出京讨伐,细川藤孝的长子细川忠兴也率手下大半兵将随行。忠兴率兵在外期间,其妻室伽罗奢因拒绝成为石田三成的俘虏,刺杀两儿两女后自杀,此事颇为著名。忠兴之父藤孝也被石田三成手下的小野木缝殿助公乡等诸将攻入领地丹后国。

而此时,细川家的勇士们都驻守在丰后的杵筑城,丹后国只剩下了老弱病残。

但藤孝丝毫不显惊慌,他撤离宫津城,据守丹后国本据点田边城内,指挥残兵剩勇,劈开峡谷,扎起鹿砦[18],用天堑地势部署兵力,静等敌军的到来。

大阪方的一万五千精锐,以为对手不堪一击,几次三番地进攻突破,田边城却岿然不动。

田边城内,藤孝泰然自若地在书写《古今集[19]奥义集注》。成书之时,他又加了一首:

古今不变世间中



留存真心之语言

并让使者手捧这本和歌集注赶往皇宫,并直接交到乌丸大纳言头弁光广手中。后阳成天皇翻阅后,感慨此等精通古今集奥妙之武将却要被人所杀,当机立断派遣宣勅使快马加鞭赶往田边城,向小野木缝殿助公乡传达了“如果幽斋不幸丧命,那么古今集的秘传将会永久断绝。故速速解除对该城的包围”的敕命。石田三成也因圣旨不得不派出急使,下令解除对田边城的包围。

其后,也不知藤孝怎么想的,他命部下将城内彻底打扫一番,把敌方大将小野木缝殿助请入城内,并将一切交接给他,只身一人飘然离去。

此事令其子忠兴颇为愤慨,藤孝却毫不介意,索性在洛西仁和寺旁一隅结庵而居,自号幽斋,过起了吟风弄月、悠闲自在的隐居生活。

一日,一个老臣来此探望,将家中情形告知藤孝。藤孝一言不发地听着,徐徐掀起桌上的砚台盖,取来文几[20]上的诗笺,“唰唰唰”几笔写完,交给老臣。只见两页诗笺上,写着两首和歌。

偶遇坂道关,狂风寒。



如若知去路,恬静远。

茭白亦野草,泽畔斑鸫过。



马驹无缰绳,不曾离群走。

藤孝对老臣道:

“方才听您所云,越中(忠兴)治军过于苛刻,家臣难以心服。……不是夸我儿,越中的武学建功均胜于我,又善于交际,上至将军下至大名,都能相处甚好。细川一族能坐上丹后的领主之位,越中功不可没。不过,越中既已是三十七万石的持国大名[21],以修身养德为第一要务。”

老臣应下,读罢两首和歌,思索其意。

“可看得明白?”

“这——多少有点儿……”

“狂风之歌,为古今集中一位轶名歌人所作。茭白之歌,则是词花集[22]中俊惠法师[23]所作。这两首和歌,若能够深读,其意自明。为了自己立身出世,而置家人、手下于不顾,此为威服。即以威制服,虽能一时驯服,一旦我方战败,或面临严峻形势之时,将士们恐不能将自身性命奉于主上。想要将士们追随主上,德为关键,即内心仰慕,自愿归顺。孔子有云,温良二字——即为此。只有具备如玉般的涵养,方可保国立身。回去之后,可将这番话传与越中。”

此番教诲,使忠兴的内心深受感动。忠兴虽在气量上稍逊其父一筹,但作为优秀的武将,仍为诸大名所敬仰。

一次,忠兴从江户返回属地,途中在京城落脚,留宿在乌丸大纳言的邸宅。

五畿内[24]的某个大名,想利用这个机会,给忠兴造一个头盔,就派使者打探他的想法。忠兴略作思考,在纸上写下了对头盔的要求,交给使者。

使者读后疑惑不解,询问道,“请您见谅……头盔前面的饰物用水牛角,材质用桐木,您是不是写错了?用桐木制作,碰到东西不是极易折断吗?”

忠兴笑曰:“这种大的饰物,越容易被折断越好。打斗之时,即便被敌方绊住,也可当即折断,不会妨碍打斗。”

“请原谅属下多嘴,属下想,倘若被折断,那以后将如何是好啊?”

“武士出战,怎能只想着能回来还是回不来?只有抱着视死如归之心,才能战无不胜,因而只需造出易折之饰物即可。日后之事也无须担心。”

据说,使者面红耳赤,跪伏叩拜。

忠兴的嫡长子与一郎忠隆是一个年轻的武士,在关原之战中,也立下了赫赫战功。在母亲伽罗奢自杀之时,他的妻子(前田利长之女)不知情,出了大阪的玉雕师宅地。忠隆因此受到父亲的责罚,他立马抛下妻子,成为浪人,在离京城不远处的嵯峨野离群索居,自称休梦居士,终日以风鸟花月为友,再未出世。

概因细川一族的血脉中,勇武兼备,又喜好风雅的情趣之浓吧。

到了当代家主细川兹树,其风雅之名,也传遍三百诸侯。他是茶道、花道集会中必不可缺的大名,还喜好将棋,传言在情色风流上,他也是洒脱自如。

他总是会顺道谒见途中的名胜古迹并住宿逗留,并留下几首和歌,以资消遣娱乐。

细川兹树第一次到这唐人林中休息,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他听闻被选上的二宫出身的町女中,有会将棋的,这在女人中实属罕见。于是将其叫来对弈,对方毫不客气地大败兹树,兹树觉得有趣,就吩咐此女当夜侍寝。

此女的头发和身体,都散发着淡淡的梅香,连床铺都染香了。兹树愈发喜爱此女,次日早上离去之时,赐予此女名品虎斑楢木棋子。不幸的是,两年后此女因风寒久病不愈而离世。

兹树再次来到此地时,二宫和大矶两地,早已挑选出各自的美女并让她们研习将棋,静等兹树的到来。侧头役诸住七郎左卫门,应下了两地的请求,将这些姑娘们带到兹树面前,让她们彼此对弈将棋。

这样,胜出的姑娘就可以当夜侍寝,并得到巨额赏赐,这一习俗就此产生。

对于风雅大名来说,闻着梅花香,听着黄莺的啼叫声,看着貌美如花的女子们在棋盘上对弈,陶醉在这悠然乐趣中的确不错。但对于这些姑娘们来说,身上背负着各自属地的荣耀和使命,则是拼了命竭尽全力。

前两次,大矶的姑娘连战连胜,获得了虎斑楢木棋子。

据说二宫一方抱着此次必胜的决心从江户请来棋艺高手训练姑娘们。

狂四郎赶到时,棋盘上的厮杀已经迎来了激战时刻。








狂四郎说道:“现如今在茶堂里的对弈,让我来猜猜,看哪方会胜吧。”

“嗯……有意思。那就猜猜看吧。”

七郎左卫门脸上浮起笑意。

“不过,我要与诸住阁下打赌。”

“喔——”

“猜中的话,赢了的姑娘给在下侍寝。猜错的话,就奉上在下的项上人头,阁下意下如何?”

七郎左卫门一时没有作答,注视着狂四郎苍白的奇异相貌。

狂四郎并未观战,却下了这般狂妄的赌注。——其中必有缘由。七郎左卫门感觉。

“在下想,以风雅著称的细川侯,应当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关于你这样的人物,我已经早就禀报给主公那里了……——好!就与你赌上一赌。你说哪一方胜?”

“二宫的姑娘。”狂四郎直截了当地答道。

七郎左卫门有些犹豫不决,绷紧了脸。

从刚刚观战的情况来看,很明显地,局势正在朝着对大矶姑娘一方有利的方向发展。

“你,不要命了吗?”

“我自己的葬身之地,我很清楚。像您这般的老江湖,我怕是无法奉上这项上人头。”

“哈哈哈哈哈——”

七郎左卫门站起身来,出了书院。


两刻过后。

七郎左卫门再次出现在书院之时,屋里已点上灯,狂四郎正卧在一边儿打盹儿。

狂四郎被叫醒,他不慌不忙地起身,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老人。

“你赢了。”

七郎左卫门目不转睛地盯着狂四郎,催促道:“告诉我原因。”

狂四郎并不直接回答,却说:“估计二宫的姑娘比较合我胃口吧。”








利休[25]的语录里有这样一句话:

“享受闲寂即为善,舞弄闲寂则为恶。”

茶庭里,历经久远岁月的树木、岩石、以及院落,确实弥漫着闲寂的幽趣。

从遮光造影的树荫间透露出些许光亮,浮现出山石、枝干、茶亭的山墙、坐具、净房等,带着浓浓的阴影,一切都富有古雅的余韵,装点着春宴的闲寂。

狂四郎,把草席铺在苑路上坐下,背向中门,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朱漆双角酒樽和点心盒对面坐着的,是在将棋对弈中获胜的二宫的姑娘。灯光映照出她的半边侧影,和旁边树梢上开着的白梅一起,可以说是唯一打破这枯淡庭院的娇艳色彩。

这一男一女,已对坐半刻多钟,一句话都没说。在这期间,女子一动不动,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都没动。姣好的面容努力保持着平静如水,时不时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困惑的焦躁之色,除此之外,一直都像人偶般一动不动,着实让人佩服。既是被选上学将棋的,估计秉性也较为刚烈吧。

在将棋对弈中漂亮地赢了对手,满以为可以为熊本城五十余万石的太守侍寝,却没想到要委身于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奇异相貌的浪人。

不过,这样的打击也在她的预料之中。自己所做之事,如若败露,即便被杀死,也心甘情愿。

她已做好了即刻赴死的思想准备,而且始终努力保持着这样的沉静态度,或许因着这份气度还会得到嘉许呢。

“佳野——你是叫佳野吧?”

忽然,狂四郎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是——”

“这个茶庭里,没有一样是无用之物。即便是一根树枝,也是起到或多或少的掩映作用。……你也将自身无用之物丢掉吧。”

“……”

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狂四郎。

“将身上之物脱掉吧,全部——”

当然,对于这种要求,多少是会出现抗拒神情的。

狂四郎既没有再度催促,也没有变脸,依旧温和地等待着。

女子站起来,背过身去,解开衣带,衣衫一件一件滑落在地。

一丝不挂的雪肌上,描绘出流畅的阴影,当全部暴露在春夜的空气中时,狂四郎“唰”地站起身来,折下一枝梅花,抛给女子。

“用这枝花遮掩,在这站一会吧。……你就权当这就是我这充满血腥气的卑贱浪人的风雅,姑且忍耐一下吧。”

话未说完,突然从栅栏后刺出一杆长矛,瞄准狂四郎的后背,嗖地飞了过来。

狂四郎躲开了那一击,迅速抓住差一点刺破双角酒桶的枪头,冷笑一声,责备道:

“真是煞风景啊,这位家臣。”狂四郎说道,“我可正准备效仿您家主公的风雅,准备春宵一刻后老老实实地撤退呢。此处为黄莺啼叫地,并非野鸡打鸣处!既已打了鸣,就休怪我不客气……。通过望远镜,利用手势将棋子的动向告诉飞脚的——就是你吧?飞脚理解后,飞速沿着荒岩滩跑到梅泽。那里,有二宫驿站从江户请来的高手在等着吧。飞脚问过下一步棋如何走之后,这次则取道街道。通过上下左右地挥动望远镜,将此消息传达给你。是这样的吧?然后再通过黄莺啼叫传到女子的耳中。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二宫驿的贿赂,真是让你动了不少心思啊。不过,发现计谋被人看穿后,将长矛等凶器带入如此风雅的庭院之中,果然只能是受贿之人所有的卑贱德行。你没有资格侍奉细川家!”

说出其中内幕,是为了让藏在某处看守着的侧头役明白事实的经过。

而后,过了片刻——。梅树底下,一对裸身男女背靠背,被紧紧地绑在一起。

逐渐远去的一首俏皮小曲儿,倒是与唐人林这一闭幕结尾很相配。

檐头梅花,香气漫。鸟儿迷失,待相逢。待天明,喜展情书,仿如鸟儿初展喉,心悸动,薄冰未融……



* * *



[1]飞脚:日本旧时将信件、金钱或小货物等送到远方的运输工。

[2]间宿:日本江户时代,在主要大道的驿站之间设置的、有茶棚等休息设施及飞脚歇脚处的场所。

[3]西行法师:日本平安末期、镰仓初期歌人。

[4]三夕名歌:日本指三首结句为“秋の夕暮”的和歌。即《新古今和歌集》中,寂莲、西行、定家的三首和歌。

[5]鴫立泽:神奈川县大矶町所在的俳谐道场。

[6]问屋场:江户时代在街道的宿驿处从事人马交换等诸事务的场所。

[7]大名:江户时代,直接供职于将军、俸禄在一万石以上的领主。

[8]虎御前:传说是镰仓时代初期相模国大矶的一名妓女,在《曾我物语》中被描写为曾我十郎祐成的情人,在曾我兄弟死后出家,巡回各地为其亡灵祈祷。

[9]化妆坡:现从镰仓市扇谷往西去的坡道。

[10]建仁:日本镰仓初期的土御门天皇时代的年号(1201—1204)。

[11]源赖家:日本镰仓幕府的第二代将军。

[12]江岛:日本江户七代将军家继时代的将军内宅侍女长。因与歌舞伎艺人生岛新五郎私下作乐被发觉,于正德四年(1714)被流放至信州高远。

[13]九曜星:阴阳道根据生年判断吉凶运气的九星的总称。

[14]徒士:武士身份之一,江户时代无资格直接参见幕府、诸藩,不许骑马的下级武士。

[15]管领:室町幕府的第一要职,辅佐将军,总辖政务。初称执事,后改成管领。由足利氏一门的细川、斯波、畠山三氏轮流担任,世称三管领。

[16]法印:僧位的最高位,在法眼、法桥之上。

[17]上杉景胜:(1555—1623)安土桃山及江户时代初期的武将,为丰臣家五大老之一。

[18]鹿砦:为防御敌人,将削尖的树或枝竖立起来建造的栅栏。

[19]古今集:即《古今和歌集》。编于日本平安初期的日本第一本敕撰和歌集。

[20]文几:日本人作连歌、和歌、俳谐等时用于放置纸和诗笺,亦用于写东西的长方形小桌子。

[21]持国大名:即拥有领属国一个以上领地的大名。

[22]词花集:即《词花和歌集》。第六本敕撰和歌集,1151年前后完成,收入和歌约410首。

[23]俊惠法师:平安末期的僧人、歌人。源俊赖之子。

[24]五畿内:指畿内的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五国。

[25]利休:即千利休(1522—1591),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千家派茶道的始祖。





无想双刀术





时值仲春。

阳春三月,晴空明媚。积雪融化,冬草萌芽,梅香更加幽雅,樱树枝头渐增色。此时正是,马兰花采嫩芽,蒲公英摘花朵。云霄间归雁啼鸣,原野上野鸡振翅。午日,有稻荷[1]祭典,有涅槃法会,游人日日提着酒壶,通报近郊花讯。

这个时节,工商农民们都有空闲。人们一窝蜂地拥到了郊外。

尤其对江户人来说,终日行乐之地,除厄大师所在的川崎附近最为合适——在品川二里半开外。离灵场[2]、堀内山王权现堂等都很近,还有梅林、桃花胜地、洲河原等。

安静的春天正午,连一丝风也没有,湛蓝的晴空上,轻轻飘浮着一两片白云。大师河原上人头攒动,像是撒上了无数的黑芝麻。

其中,有一处地方,宛若从一个大大的四方酒具中溢出了几粒黑芝麻。喊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那里正举行相扑比赛。

然而,立起的旗子上,却不见江户大相扑三大力士的名字,而是一个位居中间靠前的关取,他的名字占据了旗子以及数缕飘带,看来他是出身本地,正为他举行欢迎仪式。

放眼望去,成堆的酒桶、华丽的摆设,行司[3]手拿红穗儿扇子,身穿条纹麻布武士礼服,应该是有热衷于相扑的有钱人赞助的吧。

堤坝上的一个小茶馆里,坐着眠狂四郎。正好能俯瞰这一热闹景象。

一旁的小碟子里,放着当地的特产稻米包子。当然,狂四郎一口也没有尝。对于业孽沉重的他来说,这种悠闲行乐的景象,有些太过炫目——可谓是,一副遗世独立、自求孤寂的阴郁脸色,任凭春日气息如何浓郁,阳光如何明媚,也丝毫不为所动。

狂四郎旁边坐着同样穿着黑衣的一个浪人。他与狂四郎形成有趣的对比,一边不停地吃着稻米包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关注着相扑场上的胜负,兀自一人频频发出声音。看到相扑场上的人以奇怪的腰姿摆好架势时,他就大笑出声;看到大个子输给小个子时,他就咂舌叹息,气恼对方的力气不足;看到一方巧妙地赢了比赛时,他就大声喝彩,夸赞对方——他那自然爽朗甚至天真生动的表情变化,引来了来往旅人的微笑。

这时——

人群更加沸腾起来,呼喊声哗然一片。

原来是一个高个儿女人,脱掉了和服,全身只剩下一片红色的围腰布。女人晃荡着藤条斗笠般隆起的胸脯,走上了相扑场。

显然这个女人的登场是在预料之中的。

“呜哇——等好久了!天下无敌的阿仓大关[4]!女日下开山[5]!

“不是日下开山,是日下开帐吧!”

“她啊,已经四十了,都有六个小孩儿了。”

“而且这六个小孩儿的爹啊,都不一样。这次还看上我了。今早上还逮着我哪,早上我还想着四十四十,三十九不也是一朵花儿么——”

“哼,就你!干一天吃一天,瘦弱干瘪样儿?想要讨她做老婆,那得身强力壮家财万贯才行!一顿饭就得三十碗荞麦面见底儿!”

“不是还有这一说,比起穿金戴银,比不上见你欢喜吗?”

“阿哟喂,越说越起劲儿了啊,你——头晃啥晃的!”

“头伸那么长,我都看不见她屁股了!小曲里说咋唱的?可爱屁股呀不爱发髻——把头挪开!你的头!”

在一片笑声和叫嚷声中,阿仓已经轻轻松松将四个健壮小伙扔了出去,洋洋自得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荒岩滩上抵海浪,来一个甩一个,来两个扔两个哪。”

“现如今,杨柳细腰可不吃香啦。厚厚的,像这样——磨盘型的,手劲好。”

“鬼捣饼,阎王揉,旁边地藏口水流。你小子口水也出来了!”

阿仓接连不断地将跑上台子的自夸大力士之人打飞出去,喝彩声愈来愈大,她也更加得意洋洋。

不久,一个六尺有余似赌徒样的大汉,带着四五个喽啰走近,大叫一声,劈开人群,踩上台子。

“嘁,稻光这货,刚还想着好在他去江户城了,没想到居然又回来了。”

“稻光,是他诨名吧,那个王八蛋的——”

“对。他上场踏脚时,总会‘噗’地放个屁。叫做稻光(日语中为闪电意)一响,电闪雷鸣。”

“电闪雷鸣,大粪右卫门——那时候,还等着云州侯来雇用呢。本来那家伙,就是个盖茅房的。”

“阿仓,不要输啊!打得他屁滚尿流!”

“但不管怎么说,稻光可是五大力[6]啊。”

“喂喂,别在那儿说些没学问的话了啊。五大力啊,说的可是《五大力恋缄》[7],是在向五大力菩萨祷念,是艺妓在情书的封口处写的话。……将日日的相思之情一笔呵成……相思独眠……草草敬具,心痒难耐,何人能解情思。这样的信,我那儿成堆的,都当厕所纸用呢。”

叫稻光定右卫门的无赖,晃晃悠悠地走到相扑场上,阿仓果然脸色有些发白,不过,不愧是玩相扑的女人,她很快就将斗志显现在裸露的身子上。

稻光身上带着酒气,脸色泛着淫笑,狠狠地踏了踏脚。

他半弯下腰,比阿仓重二十七八贯[8]的巨大身躯,截住了阿仓猛然突进的身体。

四肢一交接,稻光就一点一点地将阿仓逼向了台子的边缘,他猛地一使力,满脸通红憋足了劲,将阿仓高高举起。

阿仓骑在稻光肥硕的肚子上,两脚乱蹬,足以引来人们下流的喊叫声。

稻光没有将阿仓拦腰抱摔在地,而是转过脚后跟,“咚”的一声把她扔到了台子中间。而后,对着已经丧失斗志的阿仓,像预谋好了的那样,双手解开了兜裆布,霍地抱住了阿仓丰满的屁股,低下头,咬住她的乳房。

阿仓发出惨叫,拼命撕扯着稻光的发髻,后者却毫不在意,就那样将阿仓推倒在地。

台下爆发出哄笑声和叫喊声,远处的人们想着“发生了什么事?”也纷纷向这里涌来,围观的人数瞬间膨胀了数倍。








“喂!快停下!住手!快住手!”

人群中,一个身穿旅者装束的武士冲了上来,大声呵斥,向稻光的腰间猛踢过去。看上去是个健壮的外差武士。

稻光以不似巨汉的敏捷身手,猛地起身,从猛跑上来的手下手里接住了一柄长腰刀。

“真是扫了大家的雅兴,你算哪根葱!给我滚!”

“休得无礼!居然敢骂我,饶不了你!”

“胡扯八道!这次初参拜,我刚祓掉四十二晦气!我要怕你这浑身是土的外差家伙,在东海道这地儿就没有自己的地盘了。接招吧,菜鸟!”

稻光突然“锵”的一声抽出长腰刀。

“你!”

外差武士按捺不住了,手放在了刀柄之上。

突然,风一般出现在台子上的,是刚刚堤坝茶摊里的年轻浪人。

“混账!”

他对着稻光狠骂一声。随后,看了外差侍卫一眼,举起左手制止了他。就在那一刹那,稻光猛然发出了野兽般异样的嗥叫,向后倒去。他的双目血沫横飞,在场的千余人,倒吸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并没有人看到有刀光出现。外差侍卫的手仍然放在刀柄上。拔刀斩,不见刀子出鞘,就已经白刃横扫入鞘。似乎像是那位外差侍卫用拔刀斩将对方的双眼刺瞎的。只能说是武艺精湛。

连茶馆里坐着的狂四郎也不禁“嗯!”地发出一声赞叹。

上来说和的浪人,忽然靠近外差侍卫,小声催促道:

“此地不宜久留,趁主君之名尚未被问起之时,快些离开。剩下的我来。”

外差侍卫似乎不像是刚刚使了神刀术的人,脸上泛起了奇怪的困惑之色。








“二十五、四十二,人多船少挤得慌。”

这是描绘六乡渡船景象的一句话。厄年的男人们争相前来参拜大师,拥挤不堪,因而有了这首川柳[9]。因为,贞享以后才架了桥,很久以前一直都是渡船过河的。

这里顺便提一下。不论是大井川,还是六乡川,不架桥是德川幕府的警备策略之一。因为,架了桥会给敌方的攻击提供便利,为了避免这点干脆不架桥算了。当时的道路交通设施,并不是为了一般庶民阶层而修建的,而是为了一部分统治阶层(主要是特权者以及上级的武士阶层)。就连船费,武士也是全免的。

狂四郎从渡口走到街道,依旧双手置怀,不紧不慢地穿过杂色村、新宿和蒲田。

到了大森驿站,看到卖麦秆工艺品和和中散[10]糕点的铺子,狂四郎想起去年带着新太郎经过这里时的情景。

为人父母途经东海道,必定会在这里给自家孩子买这两种特产。那时候,眠狂四郎也仿效别人给新太郎买了这两样东西。

那小小的、初为人父的经历,让他内心感到一种奇妙的暖意,那种感觉,到现在他也记得。

他突然走进卖和中散的铺子,买了两三袋,一出铺门,就有人爽朗地笑着打招呼:

“喂,这位兄台——”

正是那个在六乡茶馆喝茶的年轻浪人。

——果然追过来了啊。

刚刚乘渡船之时他就有这种预感。

狂四郎冷冷瞥了他一眼,迈开脚步。浪人与他并肩前行,说道:“旅行很久了吧,眠狂四郎阁下。”

果然,他对自己的姓名都一清二楚。

狂四郎也不回答,眼睛盯着前方,直截了当地说道:“刚刚那个拔刀斩,你是有意让我看的?”

浪人瞬间像变了个人,目光凛然一闪,锐利地看了狂四郎一眼。在相扑场上,用拔刀斩刺瞎了无赖稻光的双眼。出手的,不是那个外差侍卫,而是这个浪人。

他向稻光大喝一声,并看了外差侍卫一眼,抬起左手制止他的那一刹那间,右手已经拔出腰刀,连看也未看稻光一眼,就刺瞎了他的双眼,并迅速将刀收回了刀鞘中。

恐怕,能看破那个拔刀斩的,只有在远处堤坝上的狂四郎一人吧。

“不愧是眠先生。果然如我所料。被您识破了。”

浪人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开朗表情。

“你很是谨慎。”

“正是,我做事一向谨慎。因为我的师父是常静子。”

常静子——出现了平户侯松浦静山之名,狂四郎瞥了浪人一眼。

常静子的《剑谈》和《剑考》等书,狂四郎在修炼时也反复读过。后来在白刃场里,这一教义可是给了他相当大的启示。

比如——

一切用表技而至有破绽之时,便会重新修改使用,此为表形之举。进一步来讲,此心非剑术真实之心。故,当为应变自在,因表有各变,若非知此,不在学剑之术。人之手足有不思进退之变者,必可预感到此变数,然无者甚多,彼时当随己心而动,认为此应对之技非流派之形而觉耻者,反似不知流派之义。应对起于本形之变,于不可预计之变,胜以不定之刀,甚为推崇。然以误使形为耻,应领悟,重新使用比之修整使用,用无法之刀不及应对才为耻,即时应变非为耻,须知表皆为胜负。

这一段话,准确地揭示出,狂四郎迄今为止在无数的危急时刻,使用的随机应变之杀法。

常静子还曾说过——

剑术奥义并无他。看似酩酊大醉之时,免印之上,也未必落败。虽这般所想,然首先就吾而言,吾才疏学浅,虽拙于此术,但受吾师常稽子印证,如若这般,则不应与平庸之徒混同,人不知,吾心却应知,饮酒昏荡之时,手足进退实难速,甚而神去气散敌我不分,及至此时,岂能无得胜之术?

狂四郎平日里喝酒时,总是在将要喝醉前扣起酒杯,就是受此教义教诲。这个浪人,恐怕也不是直接受教于常静子的,一定也是将《剑谈》和《剑考》作为金玉良言践行学习剑法的。

不过,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浪人与自己不同。估计是自己全没有他那种一日三省吾身,直至终了的这种努力与谨慎吧。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走了一町有余,忽然微笑起来。如此与这个浪人并肩而行,似乎他身上那种天生的开朗氛围,不知不觉间也传染给了自己,心情也轻松愉悦起来。这个人性格好,又阳光外向,无论谁都会对他抱有好感的。

“你受何人所托,要来取我性命?”

狂四郎忽然发问,脸上却仍然微笑着。

“以在下的本事,是杀不了眠先生的,在下已经明白这一点,所以放弃了。原本也没受谁人所托。”

浪人的声音清亮,回答自然流利,然后报上了自己的名讳——下曾我典马。

“像你这般,心中全无阴霾之人,居然起了要刺杀我的念头,着实让人诧异。”

“人都是贪婪的。我也曾努力心志诚实地生活,却终究输给了贫穷。请容我不道其姓名,我向某西国大名的侧头役提出入仕申请,他对我说,你要是有本事让眠狂四郎挨上一刀,我就给你五十俵[11]。我就当真了……现在看来,他只不过逗我玩的。”

狂四郎立刻估计到是细川家的诸住七郎左卫门。

“说不定你能杀死我。可以比试一下。”

“不可能。您也知道,我做事一向谨慎。我本想着,如果您发现不了是我用拔刀斩刺瞎那个乡下力士的话,我就提出与您交手。但若是被您看穿了,那就绝不是我能对付的人,我就放弃。”

“从后面追上来,就是为了确认吧。同时,若还有机会,就拔刀试试?”

“……”

典马的脸上第一次浮上了窘迫的表情。

狂四郎低声笑起来:“那也无妨。不管你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杀来,我都不会有意见。一直以来我就这样过来的,而且早晚也会死于这种刀下。”

说罢,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左手边小路的岔道口,道:

“现在,连墓碑都已经有人为我立好了。”








确实,——草丛中,一根粗壮的樱树树干,一处被削掉,上面写着:

“左三丁眠狂四郎之墓”。

“这是?”典马目瞪口呆,看向狂四郎,“您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也不是一点不知。”

狂四郎的脑海里,掠过了甲贺忍组黑衣人的身影。

这条小路一直通往武藏野的林中。

这里,好像是上代的东海道。文明十二年,太田道灌[12]从江户出发前往京都之时,途中经过大森,在树荫下,他咏下了一首诗:

大森树下,树影微凉,不论知与不知,都已立于树下。

恐怕就是这附近吧。

狂四郎迈着随意的步子,走进了小路。典马当然也紧随其后。蜿蜒的小路,曲曲折折,穿过林子。林子之外是一片茫茫的旷野,还看不见一朵春花。

狂四郎意识到,这片广阔的旷野,是将军的游猎场。依稀能看到另一边的鹤寄土堤。对面的枹栎林里,应该有鸟见宅邸。

——那么,就不是甲贺忍组所为。

前年初夏,狂四郎背着新太郎,被亲不知组的人包围,并诱至鸟见宅邸,又被强迫坐在将军家齐的女儿高姬面前。

——高姬从伊豆回到那座鸟见宅邸了吧。

狂四郎却在修禅寺的旅店里,利用同行的江湖卖药郎,再次给了高姬巨大的耻辱。这一次,高姬肯定从心底里对眠狂四郎这个穷浪人无比憎恨。——原来如此。这是高姬的诡计啊。狂四郎冷笑一声,继续朝着那个地方走去。

似乎很久之前这里是芝塘湖遗迹所在,草丛里,竖立着一座白木墓碑,上面写着“浪人眠狂四郎灵”,墨迹还很鲜亮。

墓碑的后面,是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往鹤寄土堤方向绵延起伏。

“此处作为我的休焉之地,确也再合适不过,不过——”

狂四郎喃喃自语,眯起锐利无比的眼眸,目光投向旷野的尽头。迎面,富士山恰巧在碧空清晰无比浮现,美不胜收。

半日闲游,扫除尘世之埃,心境如洗。富士雪晴,洁白无边。此时此景,尚有生命之感。

武藏之野,芒草踩出无尽路。富士远山,知往何处。

现在,眺望着远山旷野,这些游记都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狂四郎将视线收回到自己的墓碑上,说道:

“下曾我兄,你可知道风心刀中,有一招叫做拔刀斩双刀术?”

常静子的《剑谈》中记载,风心刀,乃秘中之秘的刀法。为刹那间出自无形,又归于无形的绝密刀法。即便是心形刀流的嫡传弟子中,也少有人知晓。

原本典马就一直想要见识此招,却一直未能如愿。

狂四郎经历过一击,也并不是确定无疑就是风心刀。曾经有一次,在大阪曾根崎新地的高级料理亭院子里,看到一个叫笈川良范的聋哑人静如止水的招式,——当下心中有所疑惑:莫非这就是风心刀?到底是不是,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

“眠先生知道风心刀?”

“不,不知道。……但,也许,所谓的风心刀拔刀斩双刀术就是——”

他似在自言自语,突然,他身体一跃而起,却又悄无声息。

典马首先听到的是——

“哇啊——”灌木丛中传出喉咙被割裂的临死前的惨叫。

接下来还看到——

白木墓碑从中间被齐刷刷砍成两截,一个蒙面人仆倒在草丛中,右手抓着手枪,左手抱着灌木,从脑门被劈成了两截。

狂四郎左手拿短刀,右手持无想正宗,站在墓碑和歹人的中间。

他伫立在那里,身上那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让典马不禁屏住气息,呆立不动。

春日的阳光,仿佛并不知晓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依旧明亮,普照大地。



* * *



[1]稻荷:宇迦之御魂神。为掌管五谷之神。

[2]灵场:神社、寺院、坟墓等所在的神圣土地。

[3]行司:在相扑运动中,负责组织管理赛场上的各场比赛、并判定胜负的职务,亦指担任该职务的人。

[4]大关:相扑力士级别之一。过去曾为最高级别,现为次于横纲的前三位力士中的最高位。

[5]日下开山:指相扑、武艺等的本领高强,天下无双。

[6]五大力:即五大力菩萨,金刚吼、龙王吼、无畏十力吼、雷电吼和无量力吼。此处指人力气非常大。

[7]《五大力恋缄》:歌舞伎狂言剧目之一。将萨摩武士杀死大坂曾根崎的樱花浴场五个女人的事件和五大力菩萨咒结合起来编写的剧本。该剧确立了从感情冷淡到杀人这种男女绝情的狂言模式。

[8]贯:日本尺贯法中的重量单位,一贯为3.75千克。

[9]川柳:日本杂俳的一种。由5、7、5计17字构成,属江户庶民文艺。

[10]和中散:江户时代的一种中成药。

[11]俵:日本的重量单位。一俵为一袋,日本古代用以计算收入的单位。中级以上武士用“石”,下级无封地的武士使用“俵、扶持”。

[12]太田道灌:(1432—1486),室町时代后期的武将。





忍组觉书





受将军的女儿高姬之命,将军府的侍卫们在临近大森的武藏野一处草丛中,立了一座眠狂四郎的墓碑,谋划将其本人引诱至此,并暗杀之。我们忍者组中的一人,躲在附近的灌木后,一丝不漏地看了整个过程。

眠狂四郎所使用的拔刀斩双刀术,的确是令人叹为观止。

得到这一汇报,好一阵子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陷入了沉思。

我们本不是受总管之命将眠狂四郎视作敌人的。一切皆源于他帮助榊原政之助,这让我们起了试探其强弱的念头。说起来,让眠狂四郎来不断检验我们甲贺忍组所练就的忍术,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的攻击全部被眠狂四郎所击退,也只能说太新鲜了。

如今,听闻他在瞬息之间练就秘刀,我们所有人都不得不这么想,再挑衅下去有多愚蠢。孙子在其兵法《虚实篇》中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像眠狂四郎这等人物,实在是无懈可击。

坐在上座的头领打破了沉默,自言自语似的轻笑道:

“看来,已到了对眠狂四郎停止干戈之时了啊。”

“您是说已失去了时机吗?”

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问道。是从头到尾窥看过眠狂四郎风采的忍者三号。

“大概吧——”

头领点头承认,一副深深领教了眠狂四郎的强大并一一铭记于心的神色。

“正因为他是不可多得的强敌,现在才不可错失良机。”

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忍者三号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没用的。”头领淡然否定道。

“没用?——不,我们还未丧失对眠的斗志!断不可有迟疑!”

“果真如此吗?”

头领久久地环视着我们。

“狂四郎不以巧获胜,也不以谋反击。想必这些你们已非常清楚。可以说没有比他更难对付的敌人了。他就像水,不论你是拿棍杖打,还是用石子儿投,结果必定是徒劳之举。我们拼命地挑衅,一旦事情结束,对方又会再次恢复到平静的状态。对于我们设下的机关,他既不愤怒也不耻笑。脱离危机后,就会忘得干干净净。这般态度,实在令人佩服。……怎么说呢?现在不正是脱身的好时机吗?”

“不,俺不这般认为!”

忍者三号倔强地摇头道。

头领并未严厉地出声制止,而是平静地说道:

“你是说你还有计略能将他置于死地?”

“有!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眠狂四郎也不是神魔鬼怪,一定有其弱点!攻其弱点,定可得手!”

忍者三号以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

即是说——忍者三号认为,迄今为止对眠狂四郎过多使用了看似为实实则为虚的计谋,所以才导致一次次的失败。他提出,这次要改变计策,放弃诉诸直接的武力,而是利用对方隐匿于内心的慈悲情怀,设置陷阱诱其上钩再消灭之。

大多数认识他的人,都畏惧他阴郁沉重的样子,都以为他的内心也冰冷刺骨。而我知道并非如此,眠狂四郎的心中一直都流着一腔热血。

这一点,从这件事就能看出。那就是,佛像师芦部光源的女儿被破了色戒的传道士约翰内斯·赛鲁迪尼侵犯,并生下一个混血儿。为了从卖艺乞讨的女滑头手中夺回孩子,他放下屠刀,跪拜在地,情愿接受暴打。

眠狂四郎也是凡人之子——如若剥下他虚无的面皮,隐藏在面皮之下的,怕是比谁都脆弱的温情——这无疑正是我们要瞄准的他唯一的弱点。

头领闭着眼睛听了忍者三号的话,不置可否。后者已闭口不言,他还依旧保持着那种姿态,过了好一阵子,终于,他撂下一句“为了眠狂四郎,我祝愿你们的计谋失败吧”,然后离开了座位。

有五人加入忍者三号的阵营,他负责指挥。

协议一刻钟后,我们一致决定,定下利用他人的计策。即在我们六人都不接近眠狂四郎的情况下,使用意外的手段制服他。

意外的手段——就是将点燃的炸药递到他的手中。

那么,要让谁将点燃的炸药递到他的手中呢?那个人必须是不会让他产生一丝一毫怀疑的人。将炸药递到他手中之人,其自身也必须不知晓那是炸药,必须是发自心底出于善意之举。眠狂四郎才会对此人抱有好感,轻松愉快地接受炸药。

因此,这个计谋,必须从一开始就是利用善意而进行的。而且,在计划实行中间,如果眠狂四郎忽然产生怀疑,就立刻中止行动。

这样的话——

事情从一开始,就必须是我们所设计的陷阱。

我们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事出偶然、非常平常的、能够动摇眠狂四郎意志的事发生,这事情能够自然而然顺应我方计划的进行——必须如此。








甲贺忍组寻找着设计这种陷阱的机会,开始尾随眠狂四郎,他们万万没想到,眠狂四郎竟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只身出现在了品川驿站。

初午[1]到来,每家每户的栅栏上都竖着一对彩旗,屋顶上挂着绘有武士画的大灯笼,稻荷神社里传来当地孩子们热热闹闹打大鼓的声音。

当时,江户城内,到处都有稻荷神社,只要有地皮的地方就会安置一座稻荷神社,来作为这片土地的保护神。因此,初午祭搞得非常盛大,也只有在这一天,那些吝啬的地主们,会悉数负担祭典的费用,还会按照习俗给所有的孩子们发放花斗笠和短和服上衣。

从一个小巷里,一辆杂艺车载着临时搭建的手舞台子缓缓行出,人们退到左右两边的屋檐下,观看孩子们活力十足的表演。

打太鼓的,跳舞的,拿金杖的,表演的孩子们穿着跟大人一样的装束。据说地主们花大量金钱来负担这些,看来并非传言。

杂艺车走远,人群散去。准备离开的狂四郎突然注意到,在酒屋的土仓前放置的铜制天水桶[2]上,一个老巡礼看似很痛苦地捂着胸口蹲在那里。

“怎么了,老人家?”

眠狂四郎走近,将手放在老人的肩上问道。老人发出了低声的呻吟,就那样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被杂艺车撞了吧。

狂四郎扶起老人上半身,拍了拍老人的背,将腰间的印笼[3]解下,拿出三四粒药丸放入老人口中。

老人已年过七十,要恢复平常的呼吸,还要再花一段时间。

终于,老人有了开口说话的精神,向狂四郎道谢。

此时,狂四郎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背后偷偷靠近,伸出胳膊拿走了放在天水桶盖子上的印笼。他回过头来呵斥道:

“小鬼!”

虽说是压低了语气,但也足以让小贼定住脚步了。一个还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光着脚,既没有戴花斗笠,也没有穿短和服上衣,还是一身寒酸的平常装束。对狂四郎的呵斥,他虽脸上充满恐惧之色,但小小的肩膀倔强地表现出抗拒和不服。

“还给我。”

狂四郎伸出手。少年将印笼藏到身后,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想要的话,先把它还给我,然后再说原因。我不会生气,也不会舍不得。但是,你不能一声不吭地偷走。”

狂四郎温和地劝说少年。

少年的相貌非常端正,与他寒酸的装束极为不符,他一个人被排除在今天的祭典之外,看起来也很可怜。

然而,眠狂四郎温和的态度,不仅没让少年脸上的恐惧之色消失,反而代之以对大人的不信任和不以为然,他突然转身就跑。

狂四郎并没有动摇逮住他的想法。

——可能是被排除在祭典之外,感到不甘心、不高兴,才促使他偷窃的吧。

狂四郎心里同情着他,跟着少年追过去。他看到,刚刚才逃了半町的少年,被一个从背阴处跑出来的少女抓住了。争吵之后,少女从少年手中夺下了印笼,直直看着这边,走了过来。

背后的少年已经满脸泪痕,大声地叫着:“姐姐是个笨蛋!傻瓜!”

少女不过十五六岁。

一副姣好面容似是出身大户人家,好好装扮起来一定美丽异常。姐姐身上的装束,比弟弟的更为寒酸。

狂四郎看出,少女拿出印笼并伏地谢罪的举止动作,非常合乎礼仪。应该是落魄武士家的姐弟俩。

“请您原谅。我愿代弟弟受罚。”

道歉的态度,决然而决绝,既不畏惧也不胆怯,大方而磊落甚至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狂四郎接过印笼,问道:“你弟弟,是想要印笼呢,还是因为想要里面的药?”

“家父上个月,被一匹快马撞伤,胸部受伤,之后,病情不见好转。我想,我弟弟是看到您为巡礼大人疗伤,突然想到了家父的病情,才……”

少女的回答,不卑不亢,流利明快。

“原来如此——”

狂四郎将印笼“嘭”地扔到少女脚边,疾步走开。

“啊……那,那个,请等一等!”

少女慌忙在身后使劲喊道。狂四郎头也不回。








虽然品川游廓模仿吉原[4],子门里不断飘出弹唱声,但原本这里就是面向刚到江户的外差侍卫和游览江户的町人百姓的,所以连招揽客人的茶酒屋等也不设置,直接就是卖笑生意。格子门内并排站立的妓女,穿着印花棉布和服,掀动黑色棉布的内衬下摆,尽可能地装扮成太夫[5]的打扮,一有客人看过来,就媚笑着卖弄风情。

此时正是木制灯笼上灯时分。

狂四郎信步走来,本来打算在此过上一夜,但是,触目所见净是些搔首弄姿的丑女们,让他渐渐地也没了兴致。就要走过最后一家店时,却无意间突然看到一个女人,他不禁停下了脚步。完全是偶然。他想:长得真像!

那张有些落寞又眉目楚楚的娇小脸庞,很像美保代。

她果然也与众不同,看到狂四郎看着她,既不媚笑,也不搔首弄姿,而是冷若冰霜,视若无睹。狂四郎移近脚步,站在她的面前,女人却反倒背过脸去。

“能让我上去吗?”

对于狂四郎的问话,女人依旧看着榻榻米,用旁边同伴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回答道:“您想要上去,作为妓女我无权拒绝……如果您知道会被拒绝的话——”

狂四郎微笑起来:“无妨。我只上去喝酒。”

狂四郎的身影消失在那个叫松华楼的店里。这一幕被相隔几间远的一个挑着金山寺大箱的卖酱郎看在眼里。

卖酱郎从小巷拐到这家妓院的后门,找到一个女仆,请她把老鸨叫来。出来的老鸨是个老太婆,卖酱郎从怀里拿出红穗的捕棍[6],在她眼前一晃,让她到里屋说话。

老太婆以为此人真是捕吏,战战兢兢地有问必答,说了现在正在服侍浪人的那名女子的情况。

此女名叫小花,前年年底为止,一直是京城岛原区天神梅位的花魁,据说她赚的钱多到可以把整个妓院重新装修一遍。如今沦落成品川驿站妓女,据说都是因为也不知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和一个宫中供职的六品侍从官关系甚为亲密。六品侍从官,只从位阶来看,确如官名一样,居于六品,但俸禄不过一百石,怎么说也不具备包养岛原太夫的财力。

在岛原玩乐的客人,都是谒见途中偷偷来此地逛玩的大名,或者是收受官仓贿赂的留守居役[7],有被称作官商的大商人。可是,也不知道那个六品侍从官给小花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固执己见,最后竟然决定和他一起殉情。幸好被人发现得早,两人都保住了命,妓院对这件事秘不外宣,但为了以儆效尤,将小花调到了品川。

小花虽沦落为站街女,但仍然对自己的美貌和品位十分骄傲自负。因此,对客人也是挑三拣四,听说,有时即便让对方上楼了,但一不合意,哪怕客人出上吉原花魁那样的价钱,她也决不点头,而且非常固执,态度傲慢。不过,这里到底与吉原不同,客人大半是偶然路过的旅人,被小花的美貌吸引,晕晕乎乎地进店,即便被拒绝了,也能将就别的妓女,况且小花也确实能招揽客人,所以妓院也就没有严厉惩罚于她。

“……好像还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哪。还有书信的什么送来,似乎她也往外勤寄信呢。”

老鸨一边嘲笑着一边又补充道。卖酱郎心里一动,有了主意。








“夏日黄昏,最相思,娇艳牡丹,心中思恋。不辞而别,朝露沾衣。也羡也忧,世间情爱。知或不知燕子花开。坐卧不宁,起身难行,思君颜,相逢切莫泪成行。菖蒲未开,空悲切。骨碎补、旋覆花、玉藻岩边繁茂。日日盼君不见君……”

狂四郎闭着眼睛仰卧着,仔细品味着小花弹唱的上方歌谣,听得出了神。

去年春天,在京城高濑川一带的小路上,地方歌舞师傅阿春的家里,狂四郎听过几首这种古老典雅的上方歌谣。

——那个女人,不知如今怎样了?

想不到竟从品川妓院的站街妓女这里又听到了那样一味抒情的上方歌谣。狂四郎想起了阿春,那个被他不告而别抛弃的女人。与江户那些泼辣风情的女人不同,阿春长着一张落落大方的面庞,言行举止成熟稳重,是那种只在暗淡的京城街头上才会让人眼前一亮的少妇美女。如果带出京城去,不久就会褪色。狂四郎的脑海里描绘着阿春的模样,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让人怀念她的那种风情了。

“官人——”

女人唤道,狂四郎微微睁眼,问道:

“你,是京城女人?”

“是哪——”

小花点头,能面[8]一般不动声色的娇小脸庞,似乎温柔了一些。

“对江户的水土不服吧。”狂四郎眼睛看着屋顶,问道。

小花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官人可曾被女人疯了一般想过?”

“也不是没有。”

“可是因为恋情破裂,脸色才变得这般阴郁?”

“那是你吧?”

小花被说中了心思,那张通透白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微笑。

“官人,现在想必是在想那个离别的女人吧。”

“你的歌让我想起了她。”

“……”

小花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狂四郎,提议道:“咱去歇息吧。”

狂四郎瞥了她一眼,“可没说这项。”

“因歌生缘呀。”小花突然靠过来,在狂四郎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站起身来。

“我去准备一下,在那边的房间等您来。”小花离开了,狂四郎还仍然那样躺着不动,过了有一会儿。

在狂四郎的记忆中,自己在京城里相识的女子们,除了阿春之外,都是红颜薄命,在可怜的命运的巧合下,悲惨地死去。

在祇园后街邂逅的小姑娘,他被带到她鹿谷的家里,她的母亲病入膏肓,却为了卖身,穿上绯红绉绸的长和服,衬衣里是骨瘦如柴的身体。令人意外的是,他发现她竟是美保代同父异母的姐姐。然而从所司代[9]宅邸的地牢中救出她的丈夫朱子学者松尾内记后,母女俩却都已不在人世。

——母女二人如果不是见了我,也不会遭此厄运!

狂四郎认为正是自己害死了她们,痛悔之情撕咬着他的内心,他消失在雨幕中。

还有——

伏见京桥船场地狱驿的女人,一个人贩子朋友带来一个要卖妻的潦倒武士,她发现那个武士正是当年背叛自己的可恶男人。而这个男人现在要卖掉自己妻子!她非但没有燃起报复的火焰,反而沉浸在对自己悲惨命运的悲伤中不能自拔。之后,她请求狂四郎救救那对武士夫妇,自己则在拂晓之时纵身跳入了淀川中。

说不定,阿春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呢,狂四郎预感。他赶紧驱散自己心中这种沉重的感触,站起身来。

走到回廊,拉开对面的拉门,卧房里,灯火被调到如萤火般微弱,印着花纹图案的被子,微微隆起,显然有佳人在卧。

妓女,是不允许比客人先上床的。

狂四郎疑惑地上前查看,在视线落到小花的睡颜上的瞬间,吃了一惊。他单膝跪在枕边,伸手到她的鼻下探看——已经没有了呼吸。

掀开被子,在她交叉放于胸前的双手下,有一封信。

狂四郎调亮灯光,抽出了那封信。是京城那个男人写来的。

“……从你的信中得知,你对我越发思念,对我的爱意丝毫未减,我是多么高兴啊……不,事到如今,我感到很痛苦,已无法忍受。我们两人不幸的命运终究是无可奈何的。既然在这个世界我们无法相伴,那么我就接受你的请求,决定只能是和你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初午之日,戌时头一刻,我会在与你初次云雨的一文字屋[10]的房间里自尽。也请你莫要误了时辰——”

看罢这样的内容,狂四郎再次看向女人的遗容——没有一丝苦痛,依旧美丽。








江户与京城相距一百二十余里,他们相信对方一定会在约定时刻殉情自绝,因而自己也甘愿赴死——这种真情非寻常思慕而不能产生。我们确信,眠狂四郎的内心一定会被深深震撼。

是的,从眠狂四郎将印笼送给潦倒武士家的姐弟后进入深川游廓,看上一个叫小花的女人,一直到他和那个小花进去,我们甲贺忍组都只是抱膊远观,静观其变。

直到扮作卖酱郎的一个成员,调查到了那个女人的来历之后,我们才决定采取积极的行动设下陷阱。

一人伪造一封从京城男人那儿寄来的信,另一人则让那个女人喝下一种无痛赴死的毒药。

我们想要利用眠狂四郎内心所潜藏的善念,不断勾起他的伤感情愫,最后将其引到夜晚的街道上。

果不其然,之后,眠狂四郎从松华楼门口现身,走上街道。

月满中天,宽阔的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孤身行走的身影,即便是隔着老远,也不会跟丢。

在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地方,两旁的树影也更加深沉,一抹灯笼的红光出现了,是之前的那个少女。她将药喂给父亲后,为了归还印笼,从太阳落山之前,就一直伫立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眠狂四郎。

眠狂四郎走近,少女小跑着到了他的面前。

两人有短暂的问答,似乎眠狂四郎不仅没有取回印笼,反而又将一些钱用怀纸包起来,递给了少女。

之后,他接过那盏稍稍污垢的灯笼,继续迈步走。

我们打扮成修验道[11]的修行者尾随其后。我们确信,事到如今,计划基本上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

劝那个少女将印笼归还给眠狂四郎,并让她拿着灯笼等在那里,这都是陷阱。点亮的蜡烛,在四刻半之后,就会将眠狂四郎的身体在月空下炸得四分五裂。

我们的心跳突然加快。

一分分一秒秒过去,那一瞬间即将来临,我们也不自觉地拉近了与眠狂四郎的距离。

终于——强敌的生命,只剩下了数以秒计。

我们突然停在了那里。一起肃然而立,屏气凝神:

——这个能使稀世之剑的好手,将会在这里断送他的一生吗?

但,眠狂四郎,突然向我们回转身来。

“啊!”

我们大吃一惊。

蜡烛已被他从灯笼里拔了出来,握在手中。

眠狂四郎轻轻地将蜡烛放在地上,立即向后跃开三四米。

轰隆的爆炸声响起,与此同时,一条火柱也向空中高高喷出。

我们冲破浓浓的白烟,对着像风一般疾驰而来的眠狂四郎,一齐拔出了佩刀。

难道这都是巧合?

眠狂四郎飞奔着,一声暴喝。被当头一刀两断的,是冒名顶替者——忍者三号。



* * *



[1]初午:2月最初的午日。或指这天的例行活动。日本许多地方自古以来将此日作为农神的祭祀日。

[2]天水桶:为防火用而贮存雨水的桶。

[3]印笼:日本江户时代武士吊在衣带上的装饰品。三层或五层的平顶长圆筒形盒子,内放急救药等。

[4]吉原:日本江户时代的官准妓院区。

[5]太夫:江户吉原等官方许可的妓院区对最高等级妓女的称呼。

[6]捕棍:日本江户时代捕吏所用器械。柄端系有表示所辖区域的不同颜色穗子。用于捕捉罪犯,也可用来证明身份。

[7]留守居役:江户时代大名在领地居住时被派往江户代表藩国处理事务的官员。

[8]能面:即能乐面具。日本传统技艺能乐中使用的面具。

[9]所司代:京都所司代,幕府职称,一般由谱代大名担任,是幕府在京都的代表。

[10]一文字屋:京都岛原的游女屋。

[11]修验道:在高山中修行,以体验、领会咒力为目的的日本宗教。





春夜之贼





夜晚。似乎有什么声响,但又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进入房中。

纲代在被子里睁开眼睛的刹那,倏然绷紧了身心。

——谁?

她的感觉敏锐似灵感,瞬间捕捉到了隐藏在黑暗中的某种存在。

自幼就被痴迷于武术的父亲严加训练,再加上自身天资聪颖,纲代打小就常让周围人感到可惜:怎么就没生成个男孩身呢?

即便是沉睡,她的神经也定会保持敏锐,一旦碰触到什么,意识就会突然苏醒过来。清醒到心机运转也确定无误。

这不,她又感觉到了——有人躲在屋里!

觉察到这一点,纲代年轻的身体深处燃起了熊熊烈火般的斗志。她一动不动地裹着被子,甚至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

她生来就不知何为恐惧。

记性好的读者,应该能够想得起来。三年前,她在琵琶湖上演了一出好戏。从湖面上空飞过,并从眠狂四郎手中夺走万古烧[1]砧手花瓶的,就是这个纲代。这是个连眠狂四郎的神速刀法都不怕的姑娘。

……祥和宁静的春夜,浓厚,安静。几间屋子之隔的书房里,时钟的钟摆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除此之外,宅邸里一片寂静。

可疑的人藏在哪里?纲代纹丝不动,全神贯注地感觉着。

敌人确实很擅长隐藏,让人觉察不到他的所在位置。

如果双方都不动,那么就打不破这紧迫而又可怕的静默的平衡。

纲代预计,对方图谋潜来,当然会先动。她等待着那个瞬间。

大概过了四刻半钟吧——

纲代突然疑惑起来。

自己现在已经清醒。但是通过修炼,自己的呼吸节奏等应该与睡着时毫无二致。究竟敌人是如何察觉到自己已经清醒了呢?不仅如此,敌人没有丝毫行动的征兆,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

——奇怪。

纲代疑惑了,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疑惑,终于让纲代倏地坐起身来。

刹那间——她看到了,黑暗之中,有一个比黑暗更黑的敏捷身影。

与此同时,纲代灵巧地四肢跃起,拿起横木条板上架着的薙刀,向黑暗中高四尺处“嗖——”地横扫而过。

一击未中,刀风打在空中——刹那间,纲代听到了一种异样的金属声,掠过她的耳边。

出于危机的本能,纲代猛地蜷起身体,她又看到了一个东西,像小鸟一般,从壁龛处向着紧紧吸附在拉门上的黑影飞去——

这就是说,黑衣人自己并未靠近,手也未伸出,他想要的东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自己飞了过去。

纲代实在是怪讶。黑衣人趁着她茫然呆立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滑到了走廊上。

可恶!

等纲代回过神来,追到走廊上时,黑影已在对面三四米处。

两人都不发一言,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到一间有余。纲代又纵身跃起从空中斜劈下来,就在那一瞬间,黑衣人回头,防雨门的玻璃窗中透出的光亮里,他手中一条网状的东西泛着微光,向纲代飞来。纲代刚才听到的金属声,正是这东西发出来的。

这意外的武器,让纲代躲避不及,她扫踢过那武器的尾部,却反而被上端骨碌碌地卷了起来。纲代乱了阵势,不觉跪倒在地。

正当那时,黑衣人一用力,将那武器拉了回去,薙刀从纲代手中脱落。蒙面黑衣人“咚”的一声将长刀甩向了天花板。

“我赢了!”

他快活地说完这句话,立即移转身形,消失在走廊的另一边。

纲代呆了一般伫立在那里,看着黑衣人消失在阴暗处,又突然回过神来,拔出薙刀,回到了屋里。

点上灯,纲代在被子上坐了下来。

——鼠小僧!

肯定是他,纲代想。在京城时,与眠狂四郎一起的那个町人,是一个叫鼠小僧的怪贼。纲代也是之后才知道的。刚刚的那个黑衣人,肯定是鼠小僧。

纲代转过头来,看着壁龛。

在那儿放着的密陀涂漆信匣,不见了。

——为何要偷此物呢?

里面没放钱,放的是代为主人高姬保管的东西,还有纲代自己的私人物品,那可是羞于为人所知的东西。高姬托付的东西是什么,纲代并不知道。从随手交给自己这点来看,估摸着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与此相比,自己的私密之物到了鼠小僧的手里,这点让纲代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耻。

纲代脸上发热。

……万幸的是,宅子里的人谁也没有觉察到此事。纲代悄悄地坐在被子上,久久地一动不动。








哔,哔,哔!

哔,哔,哔!

尖锐的哨子声,从大名家的小路,向城里商户集中的街道移动。

黑影越过宏伟宅邸的高墙,跳到了宽敞的大道上,不意间被巡逻的下级衙役发现,他们就开始追赶。这两个下级衙役,正是玉池的捕快佐兵卫的部下。

两人一同追赶,其中一人指着那黑影,道:“那,那是——”

另一人凭直觉喊道:“好家伙!不是鼠小僧吗?”说着已经拔腿追了过去。

那个黑衣人,轻盈地立在地上,向这边稍稍看了一眼,就跑了起来。不管是那种沉着镇定的样子也好,还是在眨眼之间悄无声息地拉开距离的速度也好,足以让人确认,他无疑就是鼠小僧。

两个下级衙役,紧握捕棍,一边吹响哨子,一边发疯似的在后面追着。

传言逃往上方的鼠小僧,再次回到了江户,又开始侵扰大名宅邸。大名宅邸被盗事件,尽管已严加保密,但不知何时已传遍大街小巷,巡逻的同心[2]、御用耳目都再一次绷紧了神经。

——让鼠小僧在我们手里落网!

这样想着,两个下级衙役,一下子全身都激动起来。

距离不断被拉开,这条路通向商户集中的街道。黑暗中,看到道路入口处警备所小屋的长形灯笼的微光,两人都期望着会不会从那里出来几个巡逻的同心呢?

的确——虽然左右高墙上向外伸出的大树冠遮住了星光,但两人自认为不会看丢那个在淡淡夜霭笼罩着的小路上飞掠而行的身影。

然而,不走运的是,某个宅邸后门忽然幽灵般地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武士,瞥了他们一眼。两人都一下子心头凛然,犹如被使了定身法,动也动不了。

华丽的长和服外褂,严严实实地戴着头巾,这副打扮,看着像是这座宅邸的浪荡公子要去夜出游玩。然而让两人全身都战栗的,却是因为他右手拿着一枝绽开大朵白花瓣的花枝。

——白鸟主膳!

毫无疑问,这个嗅着当季白色鲜花,在夜路上漫步的华丽身影,正是去年为止,主子佐兵卫以及他手下拼命追寻的人。而且,数次对其进行袭击,均以失败告终。

抓捕鼠小僧的激昂,像是突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完全冷却。两人面若死灰,眼睛一动不动,任由对方走近自己。

主膳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问道:“找我有事?”

“……”

两人吓得喘不过气,眼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视线也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了。

“吹哨子,是盯上我了?”

“不,不是的……是鼠、鼠小僧……”其中一人终于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鼠小僧?……那个小贼?他还在这里出没吗——”

主膳低声冷笑一声,走开了。








借用某个街口大店的檐下位置,有一个深夜不打烊的小摊位。不知何时,次郎吉脸上包着圆点扎染面巾,打扮得挺像小商贩那么回事儿,一动不动地蹲在小摊后面。

——真是啊,那个变戏法的家伙,想出了这么个前所未闻的好用的飞行武器。

刚刚在纲代的房间里用过的武器让他在这里暗自偷笑,佩服无比。

狂四郎派次郎吉去拜会奇术师蝴蝶斋的隐宅,他由此有缘在那儿滞留一阵子。他得到了一个蝴蝶斋独创的奇妙武器。

那是一个螺旋状的钢铁制发条。一端是锋利的刀刃。就是说,在刀身一层一层收拢的情况下,抓住刀柄,嗖地一挥,就能伸开一丈有余。另外,对使用者来说,这武器毫无危险,能迅速地卷回到手中。还有,刀尖碰到的地方,可以变成钩状,远距离钩住目标。

次郎吉就是使用了这一武器,夺走了纲代的信匣,还缠住了她的长刀。

——但是,对不喜杀生的本大爷来说,这飞行武器,稍有些吓人啊。刚可差一点儿就把那美人儿的脑袋给打飞了呢。这东西,还是还给蝴蝶斋老爷子的好。

次郎吉独自摇了摇头,悄悄地向靠近街口的三条小道上看了看。

——接下来……

“噗”,次郎吉窃笑一声,从碗架上取出信匣,打开朱红色的盖子。放下盖子,就着微弱的灯光凑近一看,“找到了!就是这个——”

他拿出四五封书信,故意装作非常高兴的样子将其郑重其事地装入怀中。

此时,次郎吉已觉察到,在前方数间远处有人影在晃动。他迅速地将信匣藏到原来的位置,像个老大爷似的站起了身。

那个人影嗖地一下,已站到了小摊前。一个衣着华丽的浪荡公子,看起来像是刚从游廓玩回来。

“嘿!要喝一杯吗?”

次郎吉说着,随意地抬眼看了一下,从蒙面巾的阴影中流露出来的目光,让他的身体猛地产生了一种锐利的感应。次郎吉并不知道,此人正是眠狂四郎的宿敌——白鸟主膳。主膳与次郎吉两人,此时是初次遇上。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他只是凭直觉感到:——敌人!

对方不做声,他若无其事地应对着:“果然天一黑,就冷得厉害啊。”次郎吉一边说着,一边温酒。

主膳从怀中伸出手,拿过酒杯,从茶碗倒入酒,静静地喝了。

“客官可要再来一杯?”主膳的双眸,用瘆人的浅笑迎着劝酒的次郎吉的目光:“你,就是鼠小僧?”

次郎吉似乎早已料到对方会这般发问,丝毫不显惊慌胆怯之色。他迎着目光反问道:

“是,又怎么着?”

“逮捕你!”

“您看起来可不像差役啊。而且,也不像是想要用俺脑袋拿赏金的那种人。”

“逮捕你,送给我的上头作礼。我上头的门槛儿有些高,一只老鼠是有些贱,不过,你很有名,姑且也算做礼物吧。”

“您开玩笑了——哈哈哈哈。”

次郎吉笑了起来——下一个瞬间,他就突然掀翻了小摊,逃开了一间有余。

此时,主膳手中的刀已然刀背朝下,亮出了白刃。

“开什么玩笑,没化好形的白狐狸!”

次郎吉将右手放在怀中,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

主膳也跟着一步一步地逼近。确确实实,像猫捉老鼠那般,从容安静的步子。

一瞬间——

看到老鼠转过身去,猫也悄无声无息地跳了起来。让对方看到他转过身子,其实是老鼠的虚招。

毒蛇一般泛着黑光袭来的奇怪凶器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

“啊!”

一声痛呼,主膳躲了过去,凶器紧贴胸部而过。他的确有两下子。

“——被一只穷途之鼠给咬了啊。”

主膳目送那个一溜烟儿跑远了的身影,苦笑着喃喃自语道。一只袖子被切断,胳膊肘一阵刺痛。

收刀入鞘,转身往回走时,他忽然看到,翻倒的小摊旁边,一个在夜色中也能看得出非常精致的信匣滚落在地。主膳将信匣拾了起来。

——从某个大名的宅邸偷出来的吧?

他一只手拿着信匣,信步往前走了起来,去寻找今晚的投宿地儿。

次郎吉再次回到此处,已经是四刻半之后了。

他在小摊周围找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咂咂嘴说道:“嘁!被那只白狐狸捡走了吗——”

次郎吉准备离开时,突然打了个激灵,眼睛迅速地扫向周围:对方不会再折回来吧?这种恐惧感,让他的后背一阵发凉。

——真是武功奇高而又可怕的家伙啊。

次郎吉回想起遭遇危机的那一刹那,后背又阵阵发凉,自然又一次意识到了眠狂四郎的强大。

——能与那家伙势均力敌的,怕是只有眠大哥了吧。

瞬间,一个感觉一闪而过:“就是那家伙吧,那个叫白鸟主膳的。对,就是他,一定是他!”

次郎吉的身体再次微微颤抖起来,他想到此地不宜久留,立即迈着他最为擅长的快步,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1]万古烧:日本江户中期在伊势桑名的沼浪弄山首创的陶瓷器。

[2]同心:日本江户幕府的下级官员,主要负责庶务、警察等工作。





异变千两券





一座非常漂亮的茶庭。

据说这里真实地再现了京城孤篷庵忘筌的园林。

孤篷庵忘筌是小堀远州[1]于宽永年末到正保年初建造的,被称为达到了茶禅一味的境界,是他晚年的杰作。可惜的是,宽政五年毁于火灾,其后,虽然进行了修缮,但完全已经变了样。

然而这座茶庭,却原封不动地再现了旧图。也就是说,它完美地把近江八景移进了庭院。

春日午后的阳光,将树木、石组、石灯笼的影子清晰地映照在青苔小路、苑路和沙洲上,那种浓浓的安静与枯山水的景趣相得益彰。

明亮的客房弥漫着花香。墙外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开满了油菜花。

六帖(六张榻榻米)(直入轩)大小的拉门打开了,出现在双层门里的苗条身影,竟然是武家女孩装束的内亲王——桂宫明子。

她被白鸟主膳从镰仓东庆寺带出,又被亲不知组追赶,逃到海上,在小船里颠簸在生死的边界。当明子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榊原左近将监指挥的将军御座船的居室里。

次日,她就被带到了这座以古雅景趣为夸的宅邸。也不清楚这宅子归何人所有。一个老女佣精心服侍着,她也习惯了在陌生宅子里的生活,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了七个多月的时光。

圆圆的脸蛋儿,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美丽色泽,充满了优雅端庄的气质。只是,那双又大又长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似乎不自觉带些寂寞的忧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明子悄悄蹲了下来,远远地,目光追着影子映在石头上轻盈移动的麻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在这一片寂静中,明子两手交叉抵在胸前,像是在怜悯自己的孤独寂寞一般,一动也不动。

有人踩着苑路的踏脚石来了,明子也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只会是那个老女佣。无意间,她抬眼看了一下,脸色一变,吃惊地站了起来。

站在眼前三四米处的人是白鸟主膳。

他手里没有拿花,而是一个白绸的包袱。

看着明子那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他的目光明亮清澈:

“我想,您是去年年底开始住在这里的吧。”

这句话,算是问候。








明子将主膳带到了一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茶室——“绳枢”。她跪在炉子旁边的点茶座位上,动作优美地点茶,然后递给主膳。

主膳也不开口,接过茶碗。

点茶结束后,主膳解开包袱,说道:

“内亲王公主殿下,您以前好像说过想要古时的密陀涂漆吧。”

他将包袱解开,把里面的信匣递过来。明子的脸上毫不掩饰惊喜之色:

“啊啊,好精致呀——”

随着莳绘技术的发展,这种密陀涂漆技术早已不时兴,但这个信匣一点也不失久远时代的精美色彩。明子轻轻地将信匣置于腿上,打开盖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她从信匣中拿出来几张纸片,满脸疑惑:“这是什么?”

主膳微笑着说:“这是彩券。”

“彩券?”

“是的——这一张,如果中了的话,就可变成一千两。”

主膳接下来解释说,神社和寺院会假借修缮名目举行摇奖活动。最初是享保十五年在京都皇家寺院仁和寺中举行的,其后一年比一年盛大。当时,江户有三十所神社和寺院都举行这种活动。其中,谷中的感应寺、目黑的泷泉寺、汤岛的天神——被称作江户三富的,摇奖活动最为有名。

寺院神社先做出几千张彩券,将它们按照松竹梅或春夏秋冬或十二支分别起名,再编上号,当然还要盖上寺院神社的印戳。把这些彩券拿到城里的钱庄,赚个毛利,让钱庄代为兜售。规定一人只能买一张,当然对于贫穷人家来说,也有几个人凑钱买一张的。三富的彩券,总是买家蜂拥而至,因此价钱就会比卖价更高。另外,一种以中奖号码为准决定输赢的赌博也应运而生,叫做阴富。

抽奖当日,将写着与彩券同样编号、钱数的小木牌放入一个大的六方形箱子中,并把箱子放置于主殿或拜殿的厢房内,充分摇匀后,用锥子从箱子上方的孔洞伸进去,刺木牌。即,刺彩。

“真有趣啊。这是哪里的活动?”拿着彩券,明子率直地显示她想去一看的好奇心,问道。

“这不是寺院的东西,是水户家做的彩券。”主膳回答道。

“大名也发行彩券?”

“虽是大名,家计困难的话,也是不得不赚钱吧。即便是宫家[2]和门迹[3],会假借名目金,向武家町人出借钱款,用以赚取利润。这些事,内亲王公主殿下都不知道吗?”

主膳口吻有些讽刺。然后轻咳了几声,似乎是顽症。

这些彩券,是水户家送给高姬的东西。主膳捡了信匣,回来打开一看,见里面放着一个纸包,正面写着“高姬公主”,背面盖着水户家的印记。纸包里是几张彩券。

身为将军女儿,居然买彩券——主膳苦笑。之后,他突然想到,把这东西拿给明子看,应该多少会感兴趣的吧,于是就来到了这里。

果然如主膳所料,明子对彩券活动很感兴趣。拜它所赐,久违的相对而坐,看来气氛还不错。但没多久,明子突然将彩券收入信匣中,盯着主膳,正色道:

“主膳,我要住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也可以带您到别的住处。”

“不——”

明子使劲摇了摇头:“我,想要见一个人。”

“您说的是眠狂四郎么。”

“嗯——请让我见他。”

明子抬起头,脸上既不胆怯也不羞涩。主膳的目光冰冷,盯着她:

“如果这张彩券,中了一千两,我就让您见他。算是明子公主与我的赌注吧。”








同一天的同一时刻——

在深川的烟花巷,大新地的五明楼茶室,高姬的侍女纲代来拜访眠狂四郎。

女佣告知此事时,眠狂四郎还想:高姬这次又要耍什么花招?但是,当他瞅了纲代一眼,立即就放下了疑虑。——纲代掩饰不住的羞涩和窘迫。再也没有人像眠狂四郎这般能慧眼识破女人可爱温顺的伪装了吧。

纲代竭力忍住羞耻,这让她脸上更增加了痛苦之色。狂四郎温和地说道:

“有事的话,我去拜访您也无妨的。”

这个女人,在京城所司代宅邸,让狂四郎受到了巨大的屈辱,甚至还被她打了一记耳光。尽管如此,在狂四郎带着新太郎从大森的鸟见宅邸逃走之时,却又从她那里得到了马匹。那时,狂四郎就觉得,这女人心就像海底针,捉摸不透。

纲代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低着头,眼睛盯着腿上交叉的双手,一动不动。

“我欠你一个人情,不要客气。”

听到这话,纲代还是低着头,小声说道:

“请把信匣还给我。”

“信匣?”

狂四郎惊讶地看着她,反问道:“什么东西?”

纲代抬起了头,似乎放下了心:

“一个叫鼠小僧的,从我房间里夺走了信匣。”

“你怀疑他受命于我?我没有。何时的事?”

“前天夜里。”

“我最近没有见过他。……他这个人,应该不会盯上金钱以外的东西。信匣里有什么贵重之物吗?”

“……”

纲代不回答,只是表情激动地说:

“明天之前,我一定要取回那个信匣!”

“这恐怕有些困难。那个男人,最近又换了藏身地点。他有时倒是会出现在我这儿,但未必是今晚。要找他,简直是大海捞针。”

这样一说,纲代像是死心了,低下了头:

“您能不能答应我,如果今天晚上看到他的话,让他归还。到时,请不要看信匣里面——”

“可以。”

纲代站起身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我还是告诉您吧。信匣里面,放着高姬公主保管在我这里的东西,还有我自己的东西。”

“……”

“明天之前,一定要拿到的,是高姬公主的东西。”

于是,本来犹豫不决说是不说的纲代,终于下定了决心:

“因信匣被夺走,我向高姬公主道歉时,她说,那东西明天之前必须要归还到水户家,所以务必要拿回。……但是,如果连您也拿不回来,那也没办法了。”

“你是说,会以死谢罪?”

“不。高姬公主说,她准备明天抓住鼠小僧。”

“哦。也就是说,鼠小僧,拿了那东西,一定会出现在水户家咯。”

“我想是的。”

“这有点意思……好吧,如果你的失误不会受到责罚,那,明天我就有必要露个面了。逮不住鼠小僧,只要将那物品还到你主子的手里就行了吧。”

纲代点了点头,有些手足无措地叮嘱道:

“那些我自己的东西,请您不要看——”

纲代离去后,过了半刻多钟,狂四郎走上街,向两国的浴堂走去。他想或许在那附近会遇见次郎吉也说不定。最后,感觉没有希望了,就走进一家梳发店。正当他抱着胳膊、闭着眼睛让人刮脸时,四五个手艺人一起闯了进来。

“——阿政,说好了啊,给我四成!你要是中彩后说我只垫付了三人份,敢不答应,我可是会用刨子把你那蒜头鼻子给削平的!”

“放心,放心,俺天生就很大方。俺知道不中你们是不愿意花钱买的。”

在里头下棋的一人,听到这些问道:“喂喂,哪家的彩券?”

“水户大人举行的。”

“嘿,又乱花钱了吧。论语有云,贫而乐道。真是不长记性。”

“孔子,空子,就是下注不准哪。”

“混蛋,胡扯什么呢!咱们明天走着瞧,我们四个人,一个人二百五十两,到时候抬过来让你开开眼界。……我们找那边的道安先生算过卦了。这次的兆头很好,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我们可是画过九字[4]的——”

“俺昨天晚上在吉原,梦见中了一千两啊。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哪……”

此时,一个坐在屋子一角抽着烟的闲赋老人,道:“这事儿可不能大声说啊。有传言说,水户大人家的彩券,似乎有什么机关,钱庄里头卖的彩券呀,是绝对不会被抽中的。”

“喂喂,老头,好不容易的好兆头,可不要泼冷水啊。”

“不,那传言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有个叫大久保今助的仁兄,熟悉水户家的内情。他可是从帮土方缝殿助大人提鞋的仆从做起的,真正是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彩券上动个手脚,那可不是小菜一碟?”

狂四郎也不开口,听着这些对话,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春日,微风习习。晴朗的天空下,一张纸片凝聚了人们欲望的祈愿,数千名男女老少,都挤在向岛水户家别院的大院子里。

抽奖的地方,设在前面书斋的宽走廊上。每当锥子刺入六方形箱子里时,现场的骚动,就会突然平息下来。

“第七十八回中奖的是!秋,六千六百九十一号!”

屏息凝神的人们听到这高高的宣读声,一齐叫嚷起来。

“喂——不要往前挤!”

“安静!”

人潮不断向前拥挤,几乎要挤断阻隔的绳子。手持六尺长棍的下级武士们维持着治安。

与寺院神社不同,御三家[5]之首的水户家举行的活动,因是町奉行[6]和寺社奉行[7]默认的彩券,在此聚集的民众,开始时还压抑着兴奋,保持肃静。然而随着抽奖的进行,人们的脸上和声音都露出了膨胀的欲望。

抽中的彩券数,有一百张。因此,要用锥子刺一百回木牌。头奖是一千两的彩券。之后金额较高的,通常是第一回二百两或三百两。水户家的第一张彩券,是一百两。还有叫做五节十节的,就是每五回和每十回抽中的彩券奖金,从十两到二十两不等。除此之外还有中间奖,奖金最多只有二两;两袖,是指中了中奖号码的前后两个号;印不同,是指其他分类中有相同的号码,多少会有些钱,叫做花券。

眠狂四郎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一切。

摇晃六方形箱子的,用锥子刺一百回的,拿起木牌的,宣读中奖号码的,全都是水户家的家臣。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想做多少手脚都可以。狂四郎看得很清楚。

一刻钟过去了——

“接下来是,头奖——”

话音未落,院子里立即沸腾起来,成了喧闹的热潮。

只有狂四郎一人,依旧静若止水地注视着站在六方形箱子后方的高个儿武士。

——那就是大久保今助?

此人本是常陆龟作村的一个穷小子,十七岁时来到江户,到土方缝殿助的宅邸做了仆役长。他在效力期间,捡到了一份钱,买了彩券,一下子中了八十两,之后,好运接踵而至,迅速积攒了一批钱财。现在在京桥建了座大宅子,是中村座[8]的出资人,从水户家领取五百石的俸禄。

估计他已年过六十五,面容却像剃刀一般锐利而阴险。

抽奖人一拿起锥子,园子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将近一万双眼睛,炯炯发亮,死死盯着那块高高举起的木牌。

“一千两彩券!”

宣读人先喊了一声,然后宣布道:“冬,九千二百三十四号!”

叫嚷声一下子沸腾起来。失望的人们,或将彩券撕破,或将其践踏。到底是哪个家伙中了呢,人们眼里闪着好奇、羡慕和嫉妒,环视四周。

“没人吗?”

“中奖的家伙,肯定是昨个晚上吃了河豚,去西天了吧。好运气数已尽了哪。”

“我运气也太差了吧。就是喝染牙水,我眉头也不皱一下哪。”

“还说哪,你又打老婆了吧!手气当然差!死矬子矮冬瓜,还近视眼,一年到头能有什么狗屎运!”

奇怪的是,中奖的人没有马上露面。

人潮散去,正当人们开始向大门徐徐移动的时候——

一个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老妇人,静静地向宽走廊走去。一看就知道是在大名宅邸服侍的人。

就是她,表情举止也难掩兴奋之情,

“我是,冬,九千二百三十四号。”

她的手微微颤抖,拿出了彩券。大久保今助看了一眼,对旁边的家臣低声私语起来。

——咦?狂四郎起了疑心。

——那个老妇人,似乎不像是次郎吉派来的。

一顶轿子载着千两箱和老妇人,旁边跟着一个仆役长,沿着大河的河岸小道静静地前行。距离轿子七八间远,五六个戴着深草帽的武士偷偷地跟在后面。再往后面,则是狂四郎,揣着双手走着。








明子正在一门心思地弹琴,“公主——”从拉门对面传来了老女佣的呼唤声。

“啊——”

明子眼睛一亮,从白皙的手指上摘掉指套。看到老女佣笑吟吟地进来,不禁兴奋地问道:

“中了吗!”

“是啊。中奖了。一千两。”

老女佣将背后放着的千两箱拉过来,推到前面。

“真的中了啊!太好了——主膳一定会遵守约定的。”

可以见到眠狂四郎阁下了——她嘴里偷偷地呢喃着这句话。

这时,主仆二人听到数人纷沓而来的脚步声,面面相觑。

也没人通告一声,拉门就突然被人拉开了。

前头一个体格高壮的武士,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盯着明子:

“彩券是从哪弄到的?告诉我。”

“你们又是何人?”明子虽然出身高贵养尊处优,但态度凛然,反问道。

“我们是谁不重要。我们也没问你的身份来历。你那彩券来路不正。我们要收回一千两!”

“放肆!”

明子柳眉紧锁,呵斥道。指挥的人毫不在意,用眼神示意部下抢夺箱子。

她们毫无抵抗能力。这座宅子里根本没有以防万一的警卫人士。

一人背着千两箱,其余的人簇拥而行。水户家的家臣们正打算迅速离开院子,从院落的临时休憩处,忽然不经意间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轻便和服的浪人,两手揣在怀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真不凑巧啊,各位。千两箱是我的了。”

对方立刻变得杀气腾腾,摆出了攻击的阵形。狂四郎冷冷地微笑:

“你们的主子大久保今助,将中奖的彩券献给高姬来讨好她,拜托她向将军府为他美言,还打算再大赚一笔的吧。前些年,在土方缝殿助那儿溜须拍马,向齐修公请求迎娶大御所[9]的女儿为妻,光是脂粉钱每年就要一万两,强取豪夺得了不少好处。这次还想再从中渔利,可真是妄想。……就用这钱来报答高姬吧。将这一千两,以高姬的名义,分给江户的穷人们。算是大久保今助终于积了一份德了。”

一人瞅准狂四郎身体的空当,冷不丁砍了过来。但他还没看清,就被刀背砍中,一声惨叫倒在地上,预告他后半生将是个残废了。

两日之后的深夜,鼠小僧来拜访狂四郎。

狂四郎给他说了信匣引起的一系列之后,问道:“你为何要潜进去偷那信匣?”

次郎吉有些不好意思:“完全因为俺的一时兴起,把您也给卷了进去,真是抱歉。……怎么说呢。俺听说那个高姬公主烦人得很,总是对您使坏,俺就想代您去捉弄捉弄她。俺在她家宅子的屋顶上藏了三天三夜,看到那个叫纲代的女人经常在晚上写信什么的。仔细偷看了一下,真是可怜啊。写的都是情书。随想所书,每晚一封,写完后就放在信匣里。都是不打算寄出的情书哪。”

说着,次郎吉从怀里掏出了数封信,放到了狂四郎的面前。

上面写着:“致眠狂四郎大人”。

眠狂四郎既不开口也不拿书信,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衣袖,从里面拿出一个香包。那是以前从祖父乐水楼老人那里得到的十炷香。

“次郎吉,能麻烦你再潜进去吗?把这个交给纲代,告诉她我收到了她的书信,没有读就扔到火里了。”

“包在俺身上!”次郎吉接过香包。

次郎吉走后,狂四郎拿起三味线,一边拨弦,一边低低地唱起来:

“书信踏出爱恋路,生野之乡处处,折枝为标篱笆木,咦,雄鹿引伴互爱慕,来去无声山风顾。”



* * *



[1]小堀远州:(1579—1647)日本江户初期茶道家、庭园建筑家。茶道远州派创始人。

[2]宫家:赐予宫号的皇族家庭。

[3]门迹:平安末期以后,皇族、公家的子弟等主持的特定寺院。

[4]画九字:一边念九字真言,一边用手指在空中画交叉的四条纵线和五条横线以求保佑。

[5]御三家:日本德川将军家族中尾张、纪伊、水户三家直系分支。

[6]町奉行:近世武家职制之一,特指在江户幕府直辖下的主要城市设置的直属老中的行政官。

[7]寺社奉行:江户幕府的职务名,主管寺社及其领地的人众,并处理其诉讼。

[8]中村座:日本的歌舞伎剧场。江户时代三大剧场之一。

[9]大御所:日本镰仓时代以后,隐居的亲王、公卿、将军等的住所,也指对他们的尊称。





夜袭新房





庄严的出征景象。

壁龛围着梅花纹饰的幔帐。

壁龛前面庄严地摆着盔甲,一位老武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

他身穿丸小札草盔甲,螺钿锁钗,蝴蝶散护腿,金丝缎无袖披风,腰上横挎黄金制军用长刀,胸膛挺得笔直,双目圆睁,一眨不眨地盯着空中。

他的左侧放着打造成云形的镐状头盔,右脚前面堆着红白色菱形、镜形年糕的三宝——即摆设着甲胄镜饼装饰。

幔帐边上,陈列着扎枪、马标和弓箭,盔甲箱上,放着奇形怪状的面具和镶嵌着金象的赤铜制军扇。

随便哪一件,都古朴陈旧,但都是有来历的上好兵器。坐拥这些兵器,端坐在出征之位的老武士的容貌,也继承了古代武士之相,仪表堂堂又威风凛凛。

只是——

他投向空中的目光里,却有着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虚无,令人心酸。

回廊里,响起衣服的窸窣声。

一个女子双手捧着祈祷出征所用的式三献[1]肴组三宝,走了进来。她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肤色晶莹通透却稍稍有些苍白,似乎笼罩着淡淡的忧郁。

她将三宝放在固定位置,向后退了几尺,双手触地,说道:“祝贺父亲大人此次出征。接下来,请您进行征前三式献礼。”

“嗯——”

老武士郑重颔首后,从座椅上站起,拿起盔甲,将其呈八字形放于三宝之前。

三宝之上,摆放着剥好的栗子[2]、鲍鱼片[3]、海带,还有酒杯,杯下铺着栲树叶子。

老武士慢慢伸手,准备拿起酒杯,突然,他眼睛一瞪,厉声喝道:

“织江!”

“在!”

“这币帛[4]是怎么回事儿!”

他一拍币帛,推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

老武士对仰头疑惑不解的织江大声呵斥道:

“混账!看!这纸被虫给咬了……你以为币帛是什么!这可是起源于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5]的神器啊!天照大神[6]躲在山洞之时,诸神叹息,将木棉绳挂在天香久山[7]的杨桐叶子上,进行祈祷。青币白币就是这个!换言之,可以伏恶消灾,结友讨敌!竟能让虫给咬了?你怎么搞的!”

“女儿罪该万死,恳请父亲原谅!”

已经历经数百年的古物,不被虫咬才怪呢。

老武士抱怨完了,就若无其事地拿起了酒杯。

式三献的仪式,必须遵循严格的礼法。据《扶桑流军学》所记,不论是饮酒方法,还是鲍鱼片、去皮栗子、海带的食用方法,都要遵循武内大臣自古以来的记录进行。

老武士神色庄重,一笔一画地进行着仪式。他的女儿也是不出丝毫差池。

这意味着这位发疯的父亲和他心地善良的女儿,重复进行这种出征的仪式已经很久了。

老武士站起来,在坐椅上坐下。

“父亲大人。遥祝您战事告捷。”

“嗯。”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另外,尉缭子云,机在于应事,战在于治勇。此次应战,我大久保右近定规,定要看看,是不是兵义者当属王者之胜!”

织江看着一脸昂然的父亲,然后捧着三宝静静地退了出去。不久,织江再次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古地图。她默默地将古地图在父亲脚下展开,递过提灯。

是一张桶狭间[8]的地图。

老武士接过提灯说道:

“嗯!平日未受旁人欺瞒,大地都庐铁一团,守卫璧珠国寸土不在,三更天亮黑夜漫漫……今川义元这厮,不听雪斋和尚的临终之偈,不自量力,动用了西上之军。……好!我就担任织田信长的军师,在这田乐峡谷对他们发出奇袭,叫他们有去无回,践踏为泥!”

老武士目光炯炯,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只用三千兵士便可挫败四万兵力的作战计划。

凡是涉及战时形势、敌我兵力、今川、织田军情的,老武士的头脑都清晰无比。

织江远远地坐在下座,双手交叉恭谨地置于膝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父亲结束军谈。

半刻钟的时间,信长的精锐部队,已经冒着暴风猛雨,从太子振山,突入田乐峡谷。老武士已宛如化作了信长,拔出长刀,怒吼着上下左右地在空中大砍大杀。那套长刀路数,只有一流的兵法者才能使得如此精湛。不仅如此,歼灭今川军队后,收兵入清洲城——老武士一脸满足地坐回到椅上时,呼吸也丝毫未乱,可见他的非凡体力,非大量修行而不能练就的。

织江立刻将回营的肴组端了过来。

老武士微笑着,满脸都是洒脱,结束了三三九度[9]。

之后,非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织江。你也快二十了。借此大捷之机,为你选个好夫婿。可好?”

“女儿全听父亲安排。”

她低着头,脸上沉淀着一些凄凉。

“明晚,你的夫婿就来了。做好迎接准备吧。”








“眠先生——”

安静的晌午,一丝风也没有,天空晴朗,鲜花盛开。柳桥的桥上,一个人正大声对着一叶扁舟大喊。小船伴着桨声慢慢划来。

狂四郎全身沐浴在懒洋洋的春日阳光中,正惘然地望着映出天空倒影的河面。无意间抬起眼,看到了从栏杆上探出身子的男人。

——曾田良介吗?看来从修禅寺[10]回来了,并没有真的变成木乃伊啊。

这是一个年轻的兰学大夫,头发和胡子如乱草般茂盛而蓬乱,为了采集能让神经完全麻痹的药草——育亨草,他去了修禅寺,并被卷入一个奇怪淫靡的祭礼旋涡中,变成了快乐的俘虏。他一如既往地不修边幅,笑嘻嘻地出现在江户的春光中。

“我有一事相求,眠先生——”

狂四郎点了点头,吩咐船夫将小船划过桥洞,停靠在前面码头处。

曾田良介立即从桥上跑下,又下了台阶,先等在那里。

“真是春光无限呀!”

良介一坐上小船,就先说了这么一句。又眺望起周围明朗的风景来。

的确——岸旁柳树吐新的小道上,木屐声踏响,走过云鬓雾髻的艺妓,她们手按和服下摆,巧妙地抚弄住红色的和服衣角,无限风情的影子映照在土墙上,再加上争芳斗艳的早樱美景等,这太平盛世的悠然自得,让人真想将其移于绘本草纸[11]之上。

不过,只有狂四郎高鼻深目的面貌,刷着一抹和这明媚春色难以融合的阴冷之色。

“前些日子真是失礼。”

良介有些不自然地稍稍低头,像是不愿提及在修禅寺的异常经历,立即开宗明义:

“虽然很冒昧,想请你做入赘女婿。”

“入赘女婿?”

“正是。务请一定答应。”

这种不容拒绝、一厢情愿的神色,如果换做他人,肯定会让狂四郎发火。但这个偏执的青年大夫这样,狂四郎只有报以苦笑。

两人初次见面,他就突然请求自己,把砍死的尸体给他拿去解剖。

“理由说来听听吧!”

“据一个在原西丸奥右笔[12]那儿做组头[13]的仁兄说,有一个叫大久保右近的老人。旗本[14]中的本多姓氏和大久保姓氏,都历史悠久。大久保右近的家族,是继承了大久保相模守忠邻血统的名门。右近大人,是像相模守那般忠烈的勇士,具备一个当世罕见的古武士风格的人物。不错,三年前为止确是如此。然而,因相模守崇尚节义、坚守武士之道,与本多家产生了不快,被其诬陷,身陷囹圄。右近大人又与上司若年寄[15]生了龃龉,被卸了职,愤怒忧闷之情愈发严重,终于还是失心疯了。”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在秀忠因为关白秀次的缘故做人质时给予了帮助。另外,在德川家康欲定嫡嗣之时,本多佐渡守拥立结城秀康,井伊扫部头[16]拥立下野守忠吉,在诸侯们众说纷纭之时,毅然提出不乱嫡庶之分,将秀忠定为世子的,只有他一员武将。为此,与本多家发生争执,终致浮云疾风之祸,只能在彦根仰望流放地之月了。虽有井伊直孝为他辩解冤罪,几次进谏,却最终又因为指摘主君之过而被拒,封地被没收,与妻儿生离死别,过了十五年的幽禁生活,晚景凄凉。

大久保相模守忠邻的后代大久保右近,也因其富有知廉耻的气概,重蹈覆辙,成为幽禁之身,虽然门第未被废除,他却因此发了疯。若年寄赶走右近后,也因过失被命切腹自尽。那时,右近早已迷失在战国的幻想世界中,一切都为时已晚。

“我被请去给右近大人看病,已有两年。他早已无康复希望。他的独女织江小姐也已完全放弃,对父亲听之任之,每天都陪着父亲演对战的戏。本是花季年龄,却要因为看护一个疯子而日渐枯萎,实在令人痛心、不忍目睹……但是,昨天右近大人突然说要给织江小姐招夫婿。他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只有这点秉性丝毫未变,所以织江小姐就偷偷找我商量。”

“你千挑万选,怎么就偏选中了我?”

狂四郎问道,眼里完全是不感兴趣。他慵懒地看向顺流而下的画舫,那里的三味线听来朝气蓬勃。

良介死死盯着狂四郎冷漠的侧脸:

“非您不可!右近大人师承正统的无住心剑流,为世间少有的高手。虽说疯了,但他每天早上都要抡刀一千回,功力丝毫未减。在我所知的兵法者中,除您之外,无一人能与右近大人的刀法抗衡……因为,右近大人肯定会试炼女婿的!”

“……”

“今日就是招赘的日子。眠先生,拜托了!”

良介双手支地,低头恳求。

狂四郎的嘴边忽然浮起嘲弄的微笑。

“曾田,那个叫织江的姑娘,有思想准备吗?”

“思想准备?”

“你,已经将我的事告知于她了吧?”

“是的。”

“我可是个居无定所的穷浪人。要是赢了老人家的话,今晚可是会住在大久保家的——这样也无所谓吗?”

“这还用说?新郎当然要和新娘同寝——”兰学医师很平静地回答。

狂四郎把视线收回来,看向他。真是怪事!狂四郎自己反倒感到有些别扭。

“明日,我可能会撇下新娘而去。不,肯定会离去的。”

“那也无碍。”

“为何?”

“因为,若不那样,可能织江小姐最终会在不知男人滋味中容颜渐逝,终至老去。那就太可怜了。哪怕一晚也好,与被她所认定的丈夫同床共枕,成为妇人之身之后,今后一个人她也能爱护自己坚持下去。丈夫是父亲认可的,她就能光明正大、无怨无悔地委身于您。这是武家女儿能够选择的唯一办法。除此之外,名门旗本布衣的女儿,在那种悲惨的境遇中,究竟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她成为女人呢?”

良介加重语气,直言不讳道。








那之后过了一刻多钟。

狂四郎已穿过小石川柳町,来到了传通院[17]院内。不知何时,天空已乌云遍布,院内老树苍郁,犹如在深山老林中一般,四下一片阴暗,仿佛夜幕已经降临。

感觉树梢上几乎要“吧嗒吧嗒”往下滴水了。树冠上也起了风,开始发出声响。

足有一搂粗的黑色树干,在狂四郎两边,排列开来。

——突然,狂四郎掩去了自己的脚步声,步履依旧如常。本来他走路就不太带声,他下意识地感觉着前后方,这种感觉完全异于常人。从察觉到危险的瞬间开始,他敏锐的神经就去探知袭击者的位置和本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产生了相应的紧张。迄今为止,这个男人多次处于这般境地,我也多次说过这一点。

掩去脚步声,是因为他心念一闪,本能地感觉到埋伏着的对手是个非同寻常的强敌。敌人藏身树后,并非用眼而是凭着敏锐的感觉感知着正在走近的自己。这只有强敌才能做到。

对方从树后紧紧盯着自己,狂四郎却丝毫不为所动,步伐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因为对方送来目光,就是要告诉他自己的位置和本事。

然而,对方却在瞬间像一个幽灵一样消失了气息,不能不说是个相当的高手。

当然,狂四郎也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没有一丝脚步声,狂四郎前进了十五步,

他感觉到——来了!

然而,对方没有来。

他又退开两步,一阵冷战似的冰冷感觉划过他的背脊——他以一种凝聚可怕气势的意识展开防备,怎么回事?风一般的袭击,却没有从树干后刮出。

狂四郎回头,冷冰冰地看着树干,低声叫道:

“喂——”

“为何不出手?”

没有回应。四下更加静寂,更加诡异。以至于回想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绝不是错觉!就在那里!

狂四郎对此确信不疑,又安静地迈出脚步。

——会跟来吗?虽然已失去了突袭的时机。

他毫不畏惧,冷冷鄙视着那无影无踪的敌人。








大久保右近的宅邸,位于菊坂町一座叫长泉寺的古寺旁的高地一角。

狂四郎站在年久失修的玄关处通报后,一个年过七十、佝偻着背的佣人走出来,立刻将他请到了书房。曾田良介来和织江商量了婚事后刚刚离开。

织江并未露面。狂四郎抱臂等了片刻,就听到走廊里佣人一边大声说着什么一边走向这边。门被拉开,一人站在那里,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一眼就可看出是这里的主人。

“你就是夫婿?”

那人在上座就座,立即问道,声如洪钟。狂四郎无声地低头行礼。

“嗯。面相不讨人厌,坐姿也无疏漏。作为大久保家的继承人,也还算过得去。作为织江夫婿,并无异议吧?”

“如果是您的意思,我也——”

“我知道你今天要来。婚礼诸事都已准备妥当。不过,在婚礼之前,我必须先要试炼你。可以吧!”

疯了的老旗本,命佣人拿来两把木刀。狂四郎跟在他身后,走出宽廊,将到院子里时,狂四郎发现最头上的房间拉门拉开了一丝缝隙,门里有人影。

肯定是织江无疑。

“来,出招吧!”

右近站在砂石铺就的院子中央,“唰”的一下以木刀成青眼之势: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即便是吐血而死,你也不能后悔!”

他气势凛然,逼视着狂四郎。

两人相隔一间开外,狂四郎采取指向地面的下段,他看得出来,此人正如良介所说,是个让人难以轻视的使刀高手。他开始盘算,该采用何种刀法,攻破对方又不让对方受伤。

无住心剑流,由小笠原源信斋的门人针谷夕云所创。

据其弟子小田切一云所记——

夕云,在隐居于东福寺的虎伯和尚处皈依,从禅学的角度钻研兵法,以鼻祖上泉为始,源信斋的八寸刀剑,也都存于幻想虚无之中,不接受天理当然之性,一旦豁然大悟,就丢弃之前习得的诸流,将其概括为本然受用之法,自得其乐。虎伯和尚称其为无住心剑术,一云又加以修炼,终于将奥义定为对攻。

已经发疯的老旗本缓缓浮沉的刀尖上,的确饱含着对攻的无我无心的气魄。

疾风迅起,对方攻来,即便是狂四郎,想要从容地躲避并将对手的刀打落,也是极其困难的。可是,必须要避免打伤老人。狂四郎脚步滑地,不断向左边退,开始绕圈子。

右近步步紧逼。

终于,剑拔弩张的时刻到了!

紧紧逼近的右近“哒哒哒”踢起砂石,高高抡起的木刀连同一股惊人的气势劈了下来。

“嗨!”

似鸟影掠过一般,狂四郎的身影已不在那里,

“唔!”

右近发出呻吟,双手麻木不堪,木刀“咚”地掉落。刀尖重重打在走廊边的袖形洗手盆上,激起火花。

狂四郎已然站在走廊上。

“厉、厉害!”

右近大大地喘了口气,重重点头称赞道。

“大久保家接纳你,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今晚,我也终于可以安心地离去了。哈哈哈哈……都说人生五十年,我已多活了十几年。兵法者不可不知天命。死而瞑目之日终于到来了。”

狂四郎望着他的样子,忽然产生疑惑。这果真是发疯的自言自语吗?

“您预感到今晚要死吗?”

“嗯,是啊。今晚四更,明智光秀那厮会倒戈,向我们攻来。我会和信长一起,化为阿修罗去奋战,武士的临终是怎样的呢,你可以来看看——”








上野的寺钟响了四声。狂四郎仰卧在寝房的褥子上,一脸茫然地盯着房顶。

半刻钟前,在客房里举行了婚礼,一点也不拖泥带水。隔着蓬莱山盆景,狂四郎望着身着白无垢、头戴丝绵帽的新娘。已经做好准备了吧。织江非常沉着地将三三九度的酒杯端到嘴边。疯父亲则声音嘹亮、喜庆无比地唱着谣曲《高砂》,无比欢欣。

因有改穿便服的献酬仪式,狂四郎被佣人引到寝房。鸳鸯屏风遮围着火一般的大红寝具,上面摆放着象征天地生万物的北枕。狂四郎就躺在那里……

——到这里,是不是该抽身了?

狂四郎嘟囔一句,独自苦笑起来。

与偏房之间的隔扇,刺溜刺溜地拉开。狂四郎立即闭上了眼睛。织江跪到被角处,双手扶地,行礼道谢,声音悦耳动人。然后,她到屏风后面去,尽量不发出声音,开始脱她那红色的小袖和服。

静静的脱衣声,隐隐约约飘来的淡香,狂四郎有些忘我,感到了一丝狼狈。

——我,居然在惊慌!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不得不自我嘲笑一番。

“打扰您了。”

狂四郎睁开眼睛,对轻轻掀起被子、身着双层白羽和服内衣的柔美身姿说道:

“我先说明一下。”

“是。”

织江迎着狂四郎的目光,毫不羞怯。

“如你所知,我是一个居无定所来历不明的浪人。女人的贞操什么的也不太看重。现在身边有一个作为妻子的女人,却心平气和地受人拜托,接下夫婿这一角色。就是说,你也可以认为,我只是出于一种卑鄙下流的企图罢了——要品尝那可怜纯净的处子之身。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会碰你一根手指,我会忍耐到天亮。……不管怎样,明天我都会离去。至于会不会再次出现在这里,我无法做出答复。”

织江低下了头,一动不动,片刻后,朱唇启动,吐露出这样的回答:

“您是父亲为我选的丈夫。您如果不讨厌我的话……”

狂四郎默默腾出身旁的位置。

……唇齿相接,当和服内衣被男人的手轻轻地掀起时,织江为了忍耐全身的战栗,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男人的寝衣下摆。

忽然——惊醒的同时,狂四郎将腿从柔软温润的身子下抽出,悄悄滑出被褥。

他手握无想正宗,如风一般迅速跑出走廊的瞬间——

“有人夜袭!女婿,快出来!”

右近最后的大喊刺破暗夜。

狂四郎来势迅疾,好似在冰上滑行一般赶到了右近的卧房。右近已经浑身是血,一手扶在壁柱,一手以刀为杖,身体慢慢往下滑落。一个黑影撞破圆形花纹的细格窗,往后院逃去。

数秒后——建仁寺的围墙处,狂四郎将歹人拦下。他认出这也是在之前传通院院内伺机对自己下手的家伙。许久都未挥洒圆月杀法的威力了,他缓缓地将刀尖在朦胧的月夜下划出弧线。



* * *



[1]式三献:日本中世以后的酒宴礼法之一。先上附以简单下酒菜和汤的菜肴,再三次献上大、中、小杯酒各一杯,并调换菜肴三次。

[2]栗子:日语中字音通“胜利”,用于庆贺典礼。

[3]鲍鱼片:日本古代用于仪式上的酒肴,后演变为含有祝贺之意。

[4]币帛:献给神的供物,亦指用作除灾求福的钱,古时使用麻、木棉等,后来用织成的布或纸。

[5]伊邪那岐命、伊邪那美命:日本神话中的男神和女神。奉天神之命,他们一起从高天原下凡,缔造了日本国,生下诸神。

[6]天照大神:日本皇室的祖先神。高天原的主神,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的女儿。被尊为日神。

[7]天香久山:日本神话中位于高天原的山。

[8]桶狭间:织田信长与今川义元交战的古战场。位于日本今爱知县丰明市荣町与名古屋市绿区一带。

[9]三三九度:仪式献杯的礼仪,用三只一套的杯子各敬酒3次,现多见于日本式结婚仪式中。

[10]修禅寺:位于日本静冈县田方郡修善寺町。曹洞宗寺院。

[11]绘本草纸:即草纸文学,也叫草子,日本文学中的一种体裁。日本中世和近世文学中的一种群众读物,一种带插图的小说,多为短篇。

[12]右笔:秘书、录事。在日本武家担当文书、记录的人。也指其职务。

[13]组头:日本江户时代由大名的家臣担任的枪炮组、弓组等军制单位的长官。

[14]旗本:日本江户时代俸禄在1万石以下、5000石以上的直属将军的武士。有拜谒将军的资格。

[15]若年寄: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之一。辅佐老中,参与幕府政治。

[16]扫部司:日本律令制下隶属宫内省的官厅。主管清洁卫生、会场设备等。

[17]传通院:位于东京文京区小石川的净土宗寺庙。





游士有情





江户首屈一指、以豪华著称的料亭[1]升屋的茶亭——一座寝殿式的亭子里,备前屋与白鸟主膳,久违地再次相对而坐。

“您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太好,不要紧吧?”

“不,没什么……”

主膳轻轻摇头。他白皙的面庞在华服的映衬下益发俊美,笼罩着一种近似妖冶的气氛。

不过,以前他出现在这里时,那冷酷无情的内心被优雅、俊美的外表掩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宁静高雅,让人有一种觉得他为人谨慎、性格柔和的错觉。然而现在,他的身姿上似乎投射着一道散发着阴暗血腥味的阴影。难道这只是备前屋的错觉?

正因为如此,他的俊美里又蕴含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峻。

——他的气质在损磨!

备前屋暗暗在心里嘀咕。

果然,打过招呼后,主膳开口就问:“给我的三百两黄金准备好了吗?”

他从未这般不客气地自己开口要过钱。

以前,就算他默不作声,对方也会有眼力见地把钱包好了递过来,这是一定的。即使放在了面前,他也不会言谢,还佯装不知。这就是主膳。而且,这种态度才符合他,也才是最自然的。

然而,今天,备前屋刚把包着小方绸巾的桑名盆[2]拿出来,主膳立即迅速拿过,放入怀中。

——看来,随着性命变短,人是会逐渐没规矩的。

备前屋丝毫未将这种轻蔑之色显露出来,仍然豪爽地笑道:“话说,现在正是好时机。……白鸟兄见过眠狂四郎的妻子吗?”

“还未见过。听说是个美人。”

“确实……那般的佳人,可不多见。在主城大奥时,似乎将军大人就非常迷恋她。如果她有意的话,现在恐怕早已成为了权倾一时的侧室了吧。白河乐翁大人派人保护她,虽说摆脱了沦为妾室,但又被密探追踪,到头来她成了眠狂四郎的妻子——”

“你要怎样那个女人?”

曾经,主膳在狂四郎不接受决斗时,也曾想过干脆绑架他的妻子,先淫后弃。备前屋突然对他讲起,那心境好似一度欣赏关心的花儿,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忘记,现在又听说这花依旧美丽绽放着。

“她住在中野的三重塔后,一处风雅的宅子里。”

“我知道地方。”

“那您应该也知道,她收养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弃婴吧?”

“嗯。听说过。”

“出于一些原因,我想将那孩子寄养到我这儿。”

“诱拐?”

“正是如此——”

“你不像是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的人……”

“当然,这并非我的本意。只是现在需要那个弃婴。将孩子还回去时,我会给一份相当丰厚的借用费,这也绝不是出于我的一己之私。据实而言,是想让高姬大人与眠狂四郎重归于好——我担当了这中间的调停人。”

“异想天开。”

“确如您所言——”

备前屋冷笑。

命令自己养的那些无赖之徒诱拐混血儿新太郎,这是备前屋不愿意的。如果这些无赖之徒们闯入之时,刚巧狂四郎也回来了的话,可能会一个不剩地将他们全都杀掉。即便狂四郎不在家,如果这件事让他知道了的话,那么迄今为止他备前屋夸下海口的脸面,就保不住了。

白鸟主膳横竖是要与狂四郎一决雌雄的。如果让这个男人来充当绑架者,若狂四郎在家,双方自然会刀剑相交;若不在家,那么狂四郎的愤怒也会一直延续到两人决斗之日吧。无论如何,商人的如意算盘打得可是叮当响。备前屋把这件事拜托给主膳,这中间的狡猾算计实在是他的作风。

问题是,主膳是否真的会接受呢?反倒是主膳接受之爽快,令备前屋感到有些意外。

备前屋欲为主膳招来美妓,于是摇响了桌上的银铃。








主膳在那座宅子的走廊现身时,美保代才刚拨暗了油灯,躺到床上。旁边的小被子里,一个孩子正睡得香甜,举着两只小手,仿佛投降。

主膳“嗖”地拉开拉门。与此同时,美保代也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神色戒备。

——的确是佳人!

主膳从容地赞叹,风一般迅速移动了两张榻榻米的距离。几乎同时,美保代也翻转衣袖、裙摆,往后跳向壁龛。

主膳的右手总是拿着一枝绽开的白色山茶花。面对美保代腰刀劈来的刀风,他突然将花枝伸了出去。

高高飞起的山茶花枝,碰上拉门,“呼啦”落地时,美保代的右胸口已受了一击,她一时闭了气,颓然倒在地上。

“喂——”

主膳呼叫躲在走廊上的男人。

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备前屋的手下跑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堵上孩子的嘴,抱了起来。

“你先走!”

“是——”

主膳将油灯挑亮,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已丧失意识、衣着凌乱的婀娜身姿。

——真美!

他在心里再次自言自语。

借句老话,汉惠帝册封张皇后之时,将身穿翠蛾罗衣的女体横放于榻上,欣赏之后记下:

“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又娟秀无瑕,肌理腻洁,肥瘠合度,蛾眉而凤眼,龙准而蝉鬓,厥颡广圆,而光可鉴人,厥胸平满,厥肩圆正,厥背微厚,厥腰纤柔,欺玲珑玉,温淑之气溢于言表,为绝代无二之佳人。”

主膳的脑中,映现出了这本古书的数行。

主膳少年时期读过此书,才第一次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兴趣。十余年后的此时,眼前绝色佳丽玉体横陈,他猛然意识到那些形容的确是真实写照。

主膳苍白的脸上,涌起血色,目光变得炽热。

他缓缓屈膝,将精疲力竭、软弱无力的身体置于双臂中。他感到心跳加速,不禁轻咳了两三声。

从仰起的纤细下巴、喉咙,再到如桃子般圆润丰满的胸部,他贪婪地凝视着柔嫩肌肤和优美的曲线,左手本能地蠢蠢欲动,滑入包裹着细腰的寝衣中,在被弄皱的绯色内衣里面摸索起来。

皮肤与皮肤紧紧相贴的大腿间,让主膳冰凉的手指如烧伤一般的灼热。他无意识地呻吟起来,快感如火花般游走全身。

就在此时——

美保代在昏迷中突然弓起腰,一只手捂住胸脯。

“啊……啊!……啊啊——”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突然闭上半张着的嘴巴,喉咙眼儿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下一瞬间——主膳看到,鲜血从她的口中汩汩地喷涌而出。

主膳立刻抱起她,将自己的嘴压在她的嘴上。

美保代口中溢出的鲜血,带着喘息的呻吟一同进入主膳的口中。主膳并未将其吐掉,而是咽了下去。然后,更加用力地吮吸,将剩下的鲜血也喝了下去。

……主膳轻轻地将还依然昏迷着的伤重身体放回被子中,黯然地自言自语道:

“我欠了眠狂四郎一份情!”

他指的是那件事。

去年夏天,青山百人町的空地上,在与男谷精一郎进行惨烈的决斗之际,很不走运,他的咳血之症复发,眼看就要倒在精一郎的豪剑之下时,狂四郎救了他。

主膳发现狂四郎的妻子也和自己患有同样疾病,身体受到强烈的攻击就会咳血。他猛然想起自己欠的人情,并在她窒息之际救了她。

主膳留下纸条,称婴儿的性命无碍,然后逃向春夜的小路,他在心里自语道——欠的人情必须还。








之后过了一天,午后。

根岸的乡下,御隐殿大路上,看来似乎是某个大商人的别宅,从里面传出了爽朗的谈笑声。

《江户名所花历》中有云:

山中黄莺叫声颇为动听,人们为闻初啼,去往结风雅之庐的文人墨客家中,遍访知己,作诗吟歌,或召集俳谐歌会、茶会等,春日虽长亦觉短。

今日是江户座[3]召集的聚会。

芭蕉风的俳谐没落后,从其角、沾德,经存义、纪逸[4],到了当世,俳句变得主要讲究诙谐和轻妙,俳谐师们成为帮闲文人[5],起尽情享受当今盛世,所到之处,随口吟来,信口胡诌。

以潇洒和内行为炫耀的藏前风[6]啊、深川通[7]啊,穿着青茶碎花底上印着鹰羽的八丈绢[8]和服外褂,团团围坐在帮闲俳谐师们身边。真是吴越同舟——的确,无论是备前屋还是立川谈亭,这些人的脸都混在一处。还有,在这地方,竟还出现了与此光景根本不搭调的眠狂四郎的异域相貌。

当然,狂四郎现身此处,并非他自己要来。昨夜,他突然被武部仙十郎叫去,让他来这里。

“不明所以然,你才会去吧?”仙十郎非常少见地绷着脸说道。

狂四郎让谈亭引路,漫不经心地走了进来,一看见备前屋的身影,他马上凭直觉感到——这个男人会解开谜底吧。

“您露一手瞧瞧呀,谈亭师傅。最近,听闻您会观面相——”

一个穿着条纹茧绸的窄袖和服,露出黄色的上田八丈绢内衬的町医[9],笑着一边问道。谈亭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答道:

“没什么,敝人所观的,主要是女人的面相。仔细看来,女人有八种面相。害羞之相、逞能之相、被骗之相、帮佣之相、虚伪之相、离去之相、吵闹之相和哭泣之相。”

“那我周围的都是聪明之相、出色之相——”

“是啊,是啊,正想马上睡觉呢,跟猫一样,衔着附近的年轻人进来,这就叫做通奸。”

人们在相互回敬无聊的玩笑话之后,话题移向了作俳句。

一刻钟过后——

“花前,蝴蝶飞舞,露水拂去”啊,“春野,蝴蝶飞舞,戏谑妙哉”啊之类的,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佳句。

狂四郎也做了一句:“即便凋落,果实亦在,花之雨。”

“妙啊!是哪位师傅的——?”俳谐师问道。

谈亭回道:“肯定是这位老兄了。其角、沾德都见鬼去吧。全无高雅之趣。还是芭蕉流的厉害。如今,七部集竟然都被弃之如粪土!说什么芭蕉流的句风繁琐难以附和,真是胡扯。其角式的诙谐之句,那是谁都可以信口胡诌。且慢,灵机一动发挥出来的句子,才是天生之才。……在场的,限于芭蕉之域,才能有凛然之气,存有风韵。喂,眠先生,您最早创作的俳句,是什么来着?”

狂四郎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谈亭反复思量着,突然,他“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子。

“是这个!我想起来了。实在是高!浪人的肩膀,警觉敏锐,秋日黄昏——怎么样,各位?”

人们瞬间都看向狂四郎,没有一个人说话。

“浪人的肩膀,警觉敏锐,秋日黄昏。”

这首俳句,的确非常符合狂四郎。一个将秋天冷森森的空气带进春风之座的男人——他的身姿不折不扣地显示出了与众不同。

备前屋也创作了一首俳句:“黄莺的颜色,麻雀的舞蹈,笛子。”

听到这首俳句,狂四郎似乎直觉到了什么,嘴边泛起了微微的讽刺的笑意。

之后是余兴节目,人们用吉原的主题来滑稽地模仿玩弄百人一首,一片笑语欢声。

“走出吉原一看,白色窄袖和服,煎茶妓院的长袖和服。”

“向我道歉问你何事,我想是要花光我的钱。”

“无情被拒,独睡到明,教我如何不遗憾。”

“急急忙忙提早睡觉,即便如此也想到最后。”

“我的恋人藏在大斗笠里,没有一日不惦记买卖。”

等等——这类的戏谑之句,就是这些家伙们所谓的潇洒和内行。方才谈亭辛辣的讽刺,他们丝毫未加理睬。

过了一会儿,备前屋突然走到了狂四郎面前:“眠兄,有事想与您商量,不知可否赏个脸?”

“嗯——”

狂四郎爽快地答应下来,在谈亭不安的视线注视下,站了起来。

走到外面,一辆轿子在门口等着。两人都没有坐,而是并肩沿着音无川的小路信步而行。

原德斋“道标”上,列举着此乡村四季的十二种景物:——梅花、黄莺、樱花、紫藤、萤火虫、秧鸡、月亮、大雁、红叶、白雪、山茶花、枯野。这里是江户最为秀美的乡下。两人看起来很像是醉心于风雅、拜访完某个文人墨客后归来的样子。

但其实,两人都各自平静地看着前方,对话也心不在焉的,完全无关风雅。

“前一阵子,您斩杀朝鲜的海贼,炸毁船只,抢夺走的那六十贯金子——如何了?”备前屋问道。

狂四郎漫不经心地回答:“给武部老人了。用途嘛,不知。”

“如果还在什么地方搁置不用的话,就请给我吧。”

“你最好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狂四郎说完这句话,沉默着走了一阵,穿过了秧鸡桥。这次则是狂四郎开口问道:

“曾田良介从妓女尸体肚子里掏出来的珍珠,如何了?”

“那个啊。难得我备前屋其志可嘉了一回,供奉给了伊势神宫哪,真的哟。不,这可不是期望着能得到什么护佑哦……。我是想着,这珍珠能祈祷德川大人的威望恢复哪,因为多亏了德川大人,我才发了大财呀。唉,要是因为我骗了伊势神灵而害得德川大人垮台,这笔账我可就亏了啊……”

这样答道,备前屋豪放地大笑起来。








升屋别间的茶亭里,两人隔了一间有余相对而坐,狂四郎突然想起来,问道:

“辰野大娘,怎么样了?”

“啊,您说那位刚烈的隐者啊。我用船把她送到鹿儿岛了。让您的夫人遭遇那样的不幸,我感到非常抱歉。似乎并非出自那位大娘的本意……碰巧我养的一群狗中有跟大娘关系亲密的浪人,花言巧语蒙骗了大娘,才做出了那般无礼之举。……大娘吵着闹着,说若不能刺杀眠狂四郎,还有何脸面回家乡啊。真是的,实在是个有意思的隐者啊——”

“今日,有何事要谈?”

“我已事先向武部大人递过话了……”

“武部老人没告诉我任何事。”

“啊,这样啊——什么都没说就让您来俳谐聚会了啊。哎,这可真是武部大人的做派。”

似乎故意要吊狂四郎的胃口,备前屋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请狂四郎尝灶河岸的手握裹叶寿司,自己则叼着镶金的烟袋,美滋滋地吐出一缕紫烟。

狂四郎抱膊而坐,直直地盯着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突然,冷笑着一语道破:“隔壁房间里,有机关吧。”

但是,备前屋丝毫未显惊慌——不,他一脸无畏表情,似是早已知道狂四郎会有这般敏锐的感知能力:

“在您看之前,可否先听我把话说完。……不管运气还是本事,您都实在是强啊。让我心服口服。甲贺忍组那伙人,最终还是敌不过您哪。我听说他们已经打算对您收手了。但是,这里就还有一人,非要找您复仇,到了此仇不报誓不休的地步了。”

“你吗?”

“那怎么会!是高姬殿下啊。佛经里还有‘女人是地狱的使者’、‘宁见大蛇勿见女人’之类的话。这女人的执念,实在是可怕啊——”

狂四郎笑道:“据佛教说法,女人额头上有十二只角,如果不生十二个孩子的话,就不会掉[10]。真不巧,高姬连一个孩子都没生。”

“可不是开玩笑的啊。……我决定从中调停,也是因为高姬殿下怒火中烧的样子实在太骇人了。”

“你大可不用管她,我完全不在意。”

“那可不行。因为高姬的美言,我才得以给大奥进献了许多贡品。而您又是我仰慕之人,对方要见您,咋样我也得助她一臂之力啊。就此,您让一步,两人重归于好,您看如何?”

“你想让我写道歉信?”

“您反应真是快!的确如此——”

“若是我拒绝呢?”

备前屋缄口不言,向后看去。

隔间的拉门被徐徐向左右拉开。狂四郎扭过头,瞬间双眼炯然。

在那间屋子的壁龛深处,备前屋的手下拿着匕首,抓着被捂着嘴的新太郎。

“备前屋,你也太卑鄙了吧!”

狂四郎一边紧盯着新太郎,一边语气严厉地大声呵斥。在他注意这边的刹那间,觉察到备前屋迅速从怀中掏出手枪瞄准了他的背后。

“我确是卑鄙了些。……也是凑巧,白鸟主膳把这孩子带了过来,我就忽然想到了这个主意。不这样,可是很难让您点头哪。偶尔一次,能否向我备前屋认输一下呢?”

片刻的沉默。紧张得令人窒息。备前屋正要再次催促他做出决定,刚把嘴巴张开,狂四郎比他更快,以他独有的低沉嗓音,断然拒绝道:

“我拒绝。”

备前屋的表情顿时变得狰狞。

——南无阿弥陀佛!

他放在手枪扳机上的手指开始用力。

就在那一瞬——

一直摁着新太郎的手下,突然迸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

狂四郎身体翻转,踢向备前屋的右手。手枪轰隆作响,向着屋顶弹飞过去。

这一始料未及的突变让备前屋目瞪口呆,他看着从壁龛的隔扇后慢慢出现的人,呆住了。

是白鸟主膳刺杀了他的手下。

备前屋蓦地目眦尽裂,吼叫道:“为何背叛我?”

主膳没有回答他。他注视着狂四郎,眼眸澄澈,道:“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发现如果不还了这份人情,就无法提出决斗。因此才有此举。那么,他日再见——”

他略施一礼,随即走向走廊。

狂四郎从容走近新太郎,将他抱了起来,转过头去:

“备前屋。难得你有求于我,那我就写封道歉信吧。”

他这样说着,少见地展颜开朗一笑。








“……美保代!”

四下浓雾弥漫,遮住了视野,美保代徘徊在这无边的浓雾中,突然听到了远处有人呼唤自己,她猛地恢复了意识。

“美保代!”

又一声——这一次,声音清清楚楚,就在耳边,她睁开了眼睛。她不得不花费了数秒的时间,才能看清楚并真切意识到注视着自己的一大一小两张脸。因为,即便恢复了意识,发着高烧的头脑,还似迷失在浓雾中一般,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官人……”

她喉间干渴,口中轻轻呢喃一句,这才“啊!”的一声,露出欢喜之色。

“官人!……您,把新太郎,带回来了……”

美保代任凭泪水喷涌而出。泪眼中,狂四郎的脸蒙眬起来,这让她感到恐惧:他还会不会像梦中那样离去?本能地,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狂四郎凝视着她那不似人间的、美丽绝伦的面孔,她连这明媚春日正午的太阳都已难以承受了!狂四郎心下一片哀愁,令人心痛的预感:她,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 * *



[1]料亭:饭馆,主要指供应日本式菜肴的饭馆。

[2]桑名盆:日本三重县桑名盛产的黑色涂漆盆。

[3]江户座:芭蕉去世后,在江户创作都市趣味俳句的俳人们的总称。

[4]其角:榎本其角(1661—1707),或称宝井其角。日本江户前期俳人。传为江户座的创始人。沾德,水间沾德(1662—1726),日本江户前期俳人。存义,马场存义(1703—1782),日本江户中期俳人。纪逸,庆纪逸(1695—1762),日本江户中期俳人。

[5]帮闲:以在宴席等场合侍候客人、演出小节目助兴等满座应酬周旋为职业的男人。

[6]藏前风:江户浅草地方的禄米豪商们的奢华之风。

[7]深川通:指深谙深川地区的青楼文化。

[8]八丈绢:日本八丈岛特产的平纹绢织品。

[9]町医:江户时代,相对于藩医和御医而言,在市内开业的医生。

[10]日语中头上长角的说法是生气的意思。





春雪之谜





当时——

上野山下这一带有许多佛具店、灯笼店,上野町、大马路附近还有许多叫做“蹴转”的窑子。只是进来玩乐付二百文,过夜则不含饭费二朱钱(一两钱的八分之一)。

“山下新谈”中这么说:

女人们外着丝绸或青梅(地名)丝光棉条纹和服上罩黑缎衬领,里面穿印花八丈丝绸,内着绯色绉纱……应召女们为招揽生意,衣着上争芳斗艳。

店面有两间房那么大,前门是格子门,女人们坐成一排,前面再围上小屏风,女人们红色的衬裙和羊脂般的脚脖在后面时隐时现,挑逗着客人。

太阳西沉,屋檐下的灯笼愈发明亮,小路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从茶艺馆和料亭里直接穿过就是“蹴转”,像今天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再加上又有庙会,女人们全都拉到了客,那些醉酒的嫖客就都被拒之于门外。

眠狂四郎估摸这条路是一条通往三枚桥的近道,双手置怀准备通过。这时,从一家店里出来一个脸色苍白的手艺人模样的年轻男子,差一点撞上狂四郎,也不道歉,虎着脸快步急走。

一位半老徐娘追着他跑出来,高声叫道:“阿新哪,可不要意气用事!”

男子连头也不回。奇怪的是,走到拐角处时,男子忽然步履踉跄起来,装作烂醉如泥的样子,高声唱起来。

“哎,秋风吹起摇啊摇,攀登梯子蹴转桥,明月千金人二百,千金一刻值今宵。嗯哼。真是畜生!说得好听,净胡扯,蜀山人[1]这个臭小子,阿、阿嚏!”

擦肩而过的町人,被他唾沫星子喷了一脸,皱着眉道:“脏死了!”

“什么?蜀山人脏死了?”

“不是说蜀山人,说你呢!”

“我是蜀山人之后。小子!你可知道望蜀[2]?

町人笑着道:“我只知逛窑子叫望色。拉肚子叫做暴食。”

“胡扯什么,臭小子!”

新吉要抓对方,却被对方一闪身躲过,“扑通”一声,一屁股跌坐地上。正好一个捕快路过:“呦,这不是新吉嘛,不能喝还喝成这样,真是混账!”说着拍了下他的背,走了。

新吉摇晃着起身,嘴里又胡言乱语着向前走去。狂四郎若无其事地跟在他后面。

过了三枚桥,顺着和泉桥大道向右拐,空落落的大道一侧是高高的大名官邸的瓦楞墙。那里有一间挂着白马门帘的干净小酒馆。

新吉摇晃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呀,各位都来了呀。”

新吉靠着油纸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笑道。

桌子上摆着酒壶,四五个看似常客的客人一起看向新吉。

“喂,看你可脸生哪!”

“嘿嘿,马上不就成朋友了吗。”

新吉一屁股坐在了其中一人身边。

“别腻歪了,酒都被你弄泼了!”

“你可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吗?”

“真不凑巧,寺子屋[3]的老师,不是半老徐娘。”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喂,老兄,关于虞兮虞兮,在此还有更详细的说法。汉兵夺去大部分的土地,四面楚歌声,新吉意气尽失,我该怎么办呢?”

“喂,你小子让人不爽,去,那边坐去!”

“不要这么刻薄嘛,勘平[4]不是说过‘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嘛!心爱的女人到吉原卖身了?”

“还单就情事和赌博不称心。你还是住嘴吧!”

坐在一个角落里的狂四郎,瞥了一眼伏在桌子上的新吉,马上又恢复了自己的孤独,开始喝酒。他模糊想起刚才新吉讲的项羽和虞美人的故事。

力拔山气盖世的楚国英杰项羽,携绝世美姬虞氏,在四面楚歌身陷重围的垓下,设惜别之宴,那且吟且舞的场面,余韵犹存,千年之后,仍留青史。

项羽名籍,身高七尺,容貌魁伟,如同须髯神,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叔父项梁怒之,项羽意气风发地回答说,“书记名足以,剑不过敌一人,不足学,我要学敌万人之功。”

大战七十,小战八十,未曾败北,遂霸天下,使汉王胆寒,最后一战失利,只剩残兵八百余人。闻四面皆汉军楚歌,项羽与众将士永诀。

爱妾虞氏自梳其发,遂取刀割玉颈,自刎。

项羽抱其尸体,痛苦不已。其悲伤之情,完全不顾一切,如幼儿丧母一般。

“虞姬死,余亦死矣。”

项羽说罢,遂跨上名马乌骓,率领麾下壮士,一举突破重围,向南驰走。渡江淮之时,仅剩百余骑。于险陵迷道,受一农夫蒙骗,陷入沼泽,及至东城,仅剩残兵二十八骑。

“未曾想如今竟至这步田地。”

项羽调转马头,急驰入追兵五千骑之中,斩一将,一都尉,杀士兵数十人,后至乌江。亭长停船相迎,劝项羽说:“江东千里,有民众数十万余,可东山再起。”项羽叹道:“我出江东时,率子弟八千,今却无一人归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遂自刎而死。

狂四郎轻声吟诵千古绝唱:

“三军散尽旌旗倒,



玉帐佳人坐中老,



香魂夜逐剑光飞,



轻血化为原上草,



芳心寂寞寒枝寄,



……



旧曲闻来似敛眉,



滔滔逝水流今古,



楚汉兴亡两丘土。”[5]

突然——不知从何处随风传来女子的悲鸣。

“嘁,弥太兵卫这个混蛋,又在搞了!”坐在前边的男子恨恨地说。

“怎么回事,那是?”狂四郎听着断断续续的哀鸣,一边问道。

“这后面呀,有处藏前札差[6]的宅邸旧址,还剩个土仓,被个叫弥太兵卫的刺青师借用做工作间。您或许听说过吧,他可是江户数得着的名人哪,还是奉行所的雇佣刺青师呢。……这刺青师么,一般来说,奇人怪人的多,这弥太兵卫嘛,更是个另类,就没人见他笑过,也没人听他开过口!”

旁边的男子接着他的话说道:“这家伙要是瞄上了中意的漂亮的白嫩女人,那就是蛇缠住了青蛙。甭管人家是大姑娘、小媳妇,跟在屁股后头要人家去做刺青。……去年年终,他缠上一个两国斋戒地的小女子,最后还是把人拽进了土仓,刺了一个欢喜天[7]才了事。那时,可也是惨叫连声哪,足有十日!……弥太兵卫这货一刺完,就对女人啥兴趣也没了,就往外一推,完事啦!那被扔在外面的小女人,跑回了两国,一路上哭喊着要杀了弥太兵卫哪。”

另一个地痞模样的男人插嘴说道:“那个会使短剑的阿艳,可是有了刺青人气大涨噢。投剑之时,一边臂膀一脱,就露出了欢喜天——”

“总之,甭管是诱拐的,还是受人托的——哪一个都要惨叫。这货,真叫人没招。”

“不过,弥太兵卫可攒了数百两哪,听说把女人推出时都给了不少的钱哪。我要是个女人,也要让他刺上个试试。”








此时,土仓里,数根百目蜡烛[8]的光焰中,巨大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着,一幕怪异而又残忍的光景。

双手被反缚在柱子上的年轻女子,绯色的衬衣从前面敞开,两腿大大分开,成大字形。容貌并非绝美,但丰满的肌肤,无论是肤色,还是光泽,都无可挑剔,美丽无比。难怪刺青师会选中她。

而且刺的图案十分新奇。

一只河童,在整个肚子上游泳。两脚正好蹬着女子丰满的乳房,两手伸出老长,紧紧抓住女人大腿,尖尖的嘴巴衔着掩盖女子隐秘处的疏毛。

女子早已失掉反抗的力气,头发凌乱,无力地靠在柱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刺青是用捆着的一把细针的针筒向皮肤中注入墨水,中途是不能退缩的。反正皮肤已经被弄污,倒不如忍受到刺完成品,何况对方又是名刺青师。他那倾注全身心去刺刻的令人恐惧的投入状态,也渐渐打动了她,而且,身上逐渐出现的图案,也不知不觉吸引了她。

现在,这个年约四十的刺青师,蹲在女人双腿间,在进行最后的扫尾工作。他两眼眼窝深陷却炯炯发光,盯着河童的脸。那仿佛着了魔一样的相貌,充分显示了为这件作品他是如何用尽全身心的。

“呀……嗞嗞……”

虽然每一次刺针扑哧扑哧地刺入,女子都腹部翕动,发出嘶嘶的哀鸣。但那显然却是这样一种风情——一种忍受痛苦的受虐的陶醉感。她腹部一翕动,河童也妖冶地扭动着身体游动起来。终于,弥太兵卫抬起大汗淋漓的脸,再一次仔细审视自己绝技之下的成果。

“……”

弥太兵卫一边十分满意地嘴里嘟囔着什么,一边伸出一只手,缓缓地、充满爱怜地抚摸着河童。这只虚构的鬼怪暖暖的,软软的,一种无比愉悦的感触传入他的掌心。

终于,弥太兵卫缓缓起身,吹灭百目蜡烛,走下陡峭的楼梯。

黑暗中,女人如死人般一动不动。

弥太兵卫走出门外,关上沉重的大门,锁上大锁,脚步声和锁门声穿透寂静的夜空,也从天窗传入女子的耳中。

女子近乎痉挛般地四肢颤抖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弥太兵卫是个瘸子。他每走一步,上半身便可怜地歪一下,他不仅一条腿短,而且不能向前自由迈出,只好这样拖着腿拉着地趔趄前行。

弥太兵卫就这样一摇一晃地进了小酒馆。

客人们进进出出换了半数,没挪窝没动势的是狂四郎与新吉两人。狂四郎面前摆了几壶酒,默不作声地吃着酒。新吉则一直趴在那里不动。

弥太兵卫每天都会出现在这个酒馆。他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坐下,女佣便立马端上酒和小菜。

好像那酒有毒似的,弥太兵卫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寒碜的老头子加上哆嗦的手,怎么能创作出那样绚烂的刺青呢?客人们都有些怪讶地注视着。

只有狂四郎一人阴郁沉静地望着空中。——美保代,会死吧。这不祥的预感一直停滞在他的脑海中。

他想起了涩谷丘陵中母亲和静香的墓。母亲,为了生下自己,忍受了难以言喻的悲惨境遇,最后人死灯灭般悄无声息地逝去。她旁边睡着的静香,因为自己这样一个男人的出现,在女人的悲哀中苦苦挣扎,妄自断送了性命。——母亲墓旁右侧还空着,为又一位不幸的女子空着。

曾经多少次,他想要摆脱这种预感,如今,狂四郎静静地认同了,这就是上天安排给美保代的宿命。

——为美保代,我都做了些什么?不带一丝爱意地侵犯了她,任凭她爱慕自己却抛弃她、对她不管不顾……她入了尼姑庵却又把她带回来,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儿推给她,要她养,她不断咳血发高烧,遭受病痛煎熬,却也不去照顾她,而在这里喝闷酒!








“噢噢,昼日樱花落,夜晚牡丹降。托词于缘日,沉醉江户中。大师,又与人为难了吧。”

新来一位客人,一边抖着身体上的雪花,一边拍着腰间的白色的短和服工作衣。

一人看了看屋外道:“唉?飘雪花了呀……淡雪消融,此身日思夜想,浮名之恋——若此时,飞奔到吉原,想来那娼妓定会重新爱上我吧。”

这时,弥太兵卫将三壶酒喝得一滴不剩,品味完后,便摇摇晃晃地歪着上半身,走入雪中。然后——是的,两分钟还不到,突然就传来的异样呻吟声顿时划破了雪空。

“咋啦?咋啦?”地痞模样的男子大喊。

趴在桌子上的新吉痉挛一般肩膀抽动了一下,抬起头。

“估计被杀了。”狂四郎打破厚重的沉默说道。

“哎?真的?”

“嗯,听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是弥太兵卫吧。”

众人一同起身,面面相觑,又马上争先恐后地跑出酒屋。

宽阔的宅院遗址,收拾得干净整齐,上面一层薄薄的白雪。从打开的门扉外面一条直线地到达土仓,清楚地留下弥太兵卫那独特的点点脚印。

脚印大约有一町多的距离。众人提心吊胆地靠近土仓。

弥太兵卫趴在土仓的门前,手里拿着大锁的虾形钥匙。

他的后背,深深地插入了一柄短剑。

一人飞快地跑去叫捕快,新吉一声不吭地从死人手中拔出钥匙,打开门进去了。正想着楼上是不是点上灯了,新吉很快就出来了,恨恨道:

“这名女子是佛具店‘蹴转’里的。弥太兵卫这个孬货,干的好事,终于受到了惩罚,真是报应!”

捕快很快就来了,问了大家一些问题,应该是有一个人藏身院中,趁着弥太兵卫弯腰开门之时,从背后向他投掷短剑——都只能这么想。所以,捕快马上对土仓的周围展开调查。

奇怪的是,土仓前,宽广的平地上铺满白雪,就像盖了层白布似的,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真是怪事,各位站在门前之时,真的只看到了弥太兵卫的脚印吗?”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是。

“眠先生——”

捕快朝走近尸体旁并查看短剑刀口的狂四郎招呼道。似乎他知道狂四郎。

“能否借用您的智慧帮个忙哪?”

“我?我也不知啊。这雪下得及时,似乎也帮下手人一起嘲弄官老爷哪!”

狂四郎撂下这句话大步而去。








第二天午后,狂四郎坐在两国[9]河边的一间叫“东屋”的茶屋里。

忽然外边骚动起来,众人都开始向一个方向跑去。

倒茶的女子问熟人:“发生什么事了呀?”

那人回答“使短剑的阿艳被绑走啦”,说罢一溜烟跑去了。

狂四郎站起身,似乎想到了什么:“喂,这茶碗我拿走啦。”

说罢,拿起一只茶碗,朝女子示意了一下,装入袖兜之中,快速走向大街。狂四郎不慌不忙地追上人群,拨开众人,向拿绳子捆绑女子的捕快道:

“官差大人,凶手并非此女子。”

捕快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不是她?你怎么知道?昨晚事发时,这女人可是既不在小屋,也不在家!”

“大概是去会情夫,给人看她的刺青去了吧。……这位女子并非凶手,我来证明给你看。”

半刻之后——

狂四郎与捕快一同站在土仓前面,狂四郎道:“等我进入之后,你锁上锁。”

“明白!”

“数到一百后你再打开门。”

狂四郎一进入屋,捕快便关上门,挂上大锁,只听“咔嚓”一声上了锁。捕快完全不明就里,他瞪大眼睛盯着门,开始数数。

终于数到一百,捕快弯下腰,将钥匙插入锁中。正在这时,只听“啊”的一声,捕快双膝跪地,“噗通”趴到了地上。他的背部被狠狠击中,几乎晕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站起来,捕快一只手按压着痛处,四下张望着。只见一盏茶碗滚在地上。击中他的就是这东西。

狂四郎从土仓出来,轻轻笑道:“怎么样,官差大人,明白了吧。”

“什么?”捕快还是一脸茫然。

狂四郎举起一只手指了指高处的格子窗,“就是它。”

“哦!”捕快目瞪口呆。从嵌着铁栅子的高窗之中,伸出头来是不可能的,但伸出手来却是非常容易的。茶碗就是从那里扔出来的。如果投出的是短剑,那么捕快就和弥太兵卫一样死于非命。

“那您是说,杀死老头子的是被刺青的佛具店‘蹴转’的妓女!”

“对。”

“但是,昨晚我进入屋内时,那女子可是双手被绑在柱上的呀。或许她可以自行解开绳子,但不可能把自己绑起来吧?这不奇怪吗?”

“有共犯。”

“共犯?”

“就是新吉。”

“什,什么,那个懦弱小子?”捕快一脸怀疑。

“官差大人,你在佛具店路上碰到他时,他醉醺醺的吧?那是装的。……他发现弥太兵卫被杀,第一个开门进去,就是为了把女人绑在柱子上。”

“喔,原来如此。”

捕快心服口服,又一次望了望高窗。狂四郎已经双手置怀,走出来了。

捕快慌忙叫道:“为何您昨晚没有告诉我呢?现在那对狗男女早就远走高飞了!”

狂四郎回头,嘴角一抹讽刺的微笑:

“我就是因此才故意不说的。那两人不是一对痴情男女吗?就让他们拿了弥太兵卫攒下的钱,找个好地儿,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弥太兵卫也会死而瞑目了吧。”



* * *



[1]蜀山人:大田南亩(1749—1823)的别号。幕臣,狂歌师,剧作者。

[2]望蜀:此处的“望蜀”与下一句中的“望色”以及“暴食”在日语中的读音相同。

[3]寺子屋:江户时代为庶民开设的初等教育机构,由武士、僧侣、医生和神职人员等任教。

[4]勘平:早野勘平。木偶净琉璃《假名手本忠臣藏》的人物。

[5]出自北宋《魏夫人·虞美人草行》。

[6]札差:江户时代承包为旗本、御家人领取禄米并将其换成现金的住在浅草藏前的商人。

[7]欢喜天:佛教守护神之一,人身象首,多做二天相拥抱状。

[8]百目蜡烛:每只重约100文目的日本大蜡烛。

[9]两国:地名,位于日本东京东部。





桃花无明剑





风和日丽好天气。

眠狂四郎伫立在檐廊下,望着庭院南端盛开近七分的樱花,忽地露出浅浅的笑容。

晴空万里,如同摊开了一匹蔚蓝的丝绸。满园春光挡不住,云雀不知藏身何处,叫声婉转呢哝,不绝入耳。

今天是女儿节。

上至大奥下至平民杂院,都要摆偶人宴席并赠谢礼。学生给老师,武家给上级,手艺人给师傅,商人给主顾,僧人给方丈,房客给房东——这些平日里有恩义交往的,都要去拜访并带去节日之礼致谢,这是惯例。

灌木篱笆的对面,如同剪影般静静地穿行而过的人影,全都身着盛装。

——我的死期,竟在如此佳日,真是可惜。

狂四郎如此想着。

白鸟主膳寄来了决斗挑战书,决斗时间就是在今日。

想来——一年前的今天,狂四郎捉住了主膳,与桂宫明子一起,出现在将军家齐面前。

他同意主膳将复仇之日定为今日。

虽然两人多次有过决斗,却都没有造成死伤的结局,难道是因为命运之神要选择今天吗?就在今日,必有一方会葬身血海。这早已是自己的宿命,无法逃脱的宿命。狂四郎在内心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去年夏天,收到主膳的挑战书时,他多少还有所踌躇。如今想来,应该是时机并未成熟的缘故吧。

沐浴着恬静的春光,狂四郎犹如完全领悟了兵法中所说的“真我之我”,很满意于淡定沉着的自己。虽说如此,却并不觉得得到了灵魂的静澈。他从来没有过“一剑拂无明”的心境。虽说是一种在刀刃相接的瞬间,以不动智神妙[1]之心,领悟事理一体的结果,但他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只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舍身忘我而已。

在他看来即是本心[2]妄心。若本心是水,则妄心为冰。冰与水本是同物,但冰并不能洗脸洗手,冰化了,成为水,随物无形,流至随处,这就是随心所欲之状态。而剑的精髓当为水心。

可是,狂四郎却大胆地选择了冰心,面临危机之时,不容间发地将危机巧妙地散入虚空之中,再化为水。

说到底,他的剑就是杀生。和生杀自在的三昧[3]之境在本和源上都绝对不同。亮出剑,则必杀之。

原本,领悟禅中所谓的拈花微笑[4]之意的,兵法者万人中也未必有一人,而他以杀人剑法的轮回之妄心,本欲将自己送入地狱,反倒穷究领悟了事理,总是死里逃生。这个男人的人生,也实在是世间少有。如此类似于禅心的沉静状态,也的确是不可思议。

他仰望天空,再一次自言自语道:

“——真是好天好景。”

这时,背后传来了衣裙的窸窸窣窣声,

“官人!”美保代在唤他。

狂四郎回过头,皱起了眉头。本来睡在卧室的美保代,不知什么时候,已精心梳洗打扮好,拿着给他新做的黑羽夹和服走了过来。

“请您换衣服吧。”

她双手托着衣服,娴静端庄,静静地仰视着狂四郎。卧床时的冰肌雪肤之感褪去了,化了淡妆的容貌,眉目楚楚,清丽美艳。像是理智把高烧也压下去了,她的双眸清澈而宁静。

——她知道今天决斗哪。

狂四郎胸口隐隐作痛。

去年夏天,在他下定决心接受主膳挑战的那个夜晚,美保代沐浴净身,为他祈祷胜利。然后,她突然疯了一般,紧紧地抱住狂四郎,浑身颤抖,痛哭失声:“不要,我不要你死!”

今日,她若无其事地、温柔地请他换衣服。好像只是送别要外出送礼的丈夫。死期将至之人,就用这样沉静的方式来表达深深的爱意。

——我知道死在我的怀里,是她唯一的心愿……

狂四郎想着,默默地,伸臂套上美保代拖着病体为他精心缝制的和服。

美保代一边帮忙,一边问道:“新太郎在哪里?”

“就在这附近。”

方才,还看到戴着浅黄色头巾的捕鸟者,扛着粘鸟杆路过此处,男仆背着新太郎跟在后面。

狂四郎原本不打算做什么郑重告别就走的。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即便送到了大门,美保代也依然娴静温柔,低头道:“路上小心。”

美保代相信他。她相信自己临终之时,狂四郎一定会到她的身边的。








同一时间,白鸟主膳蹲在荒芜的庭院中,给摆放在庭院石头上笼子里的小鸟喂饵料。

备前屋坐在廊檐下,看着这一幕。

备前屋一副早已将先前背叛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样子,赶来寒暄道:“听说今日您就要与眠狂四郎决斗了。”

主膳所选的决斗场地,是高姬所住宅邸的庭院。备前屋是想要他保密先前自己对狂四郎的暗算,才来到了这里。虽然他把狂四郎的谢罪信,交给了高姬,但万一主膳说出了事情的原委,那一直在高姬面前表明比狂四郎技高一筹的自己,就颜面扫地了。

备前屋想到了一个拐弯抹角的怀柔政策,他说,您胜出之时,我给您备下一艘走私船请您到海外游玩。主膳没有回应,喂起了鸟。

“备前屋,我记得这只绣眼鸟,是你送给我的哪。”

“是,我想您一定喜欢它的声音——”

备前屋回答,却见主膳突然打开了笼门,惊诧得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小鸟四处看了看,从笼里轻盈地跳出来,娇巧可爱地歪着头瞧了瞧,“呼啦”地展翅向天空飞去。

主膳一个接一个打开了笼门。黄莺、云雀、红雀……根据驯养时间长短不同,一只接一只出来的鸟儿们,各自表现也不同,或者稍稍犹豫,或者在草坪上跳跃,或者愉快地在树枝上啼叫,但最终,无一例外全都飞向了自由广阔的天空。

备前屋默默无语,注视着这一切,看到主膳就要打开最后一个笼门,他不由叫道:

“啊,那只是——”

这只鸟,主膳一直夸耀是自己唯一的宝物。是他让备前屋参加鸟声选拔赛选出的一等名鸟。

“就留下它吧,我来照看!放走太可惜啦。”

主膳稍有迟疑,但马上又不改初衷,打开了笼门。

鸟儿从笼门出来,先停在苔藓台阶上的石灯笼上,然后飞到栋树枝上,叫了一声算是与主人告别,“唰”地拍打翅膀飞了起来。然后愈飞愈远,越飞越高,就像被天空吸走了似的,变成一条白线。主膳与备前屋一直目送着它。

突然,白色的鸟影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重重地拍打了下翅膀,直线跌落。

“啊!”

两人同时发出惊叫。

主膳匆忙跑向鸟儿落下的方向,土墙下,他看到鸟儿胸前蓬松的绒毛中,插着一只吹箭,瞬间,主膳俊美的脸,异常地拧了起来。

不知是何人所为,这实在是个不祥的前兆。不过——。回到廊檐之时,主膳的脸色已恢复正常。

“备前屋,我本来想要黄金千两卖给你哪。”

说罢他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穿过采女原,走过万年桥,是一排排旗本显贵的宅邸。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就是西本愿寺[5]。

高姬目前的住处是在本愿寺的后面。

宽阔的旗本小路平常行人寥寥,今日则因为佳节送礼这一习俗,人来人往。一年之中难得出门一次的旗本公子小姐们身着盛装,花枝招展,与路边盛开的花竞相争艳。

在这良辰美景中,身着绚丽服饰头戴龟屋头巾的俊美游士悠然自得地走着,的确也很般配。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豆蔻年华,莫要错过。这聪慧,淘气的微风啊,要邀我要去何处,风中花瓣,美梦吹散……

他低声吟唱着清元[6]的“京女郎”,不久来到了宅邸的门前。

正巧,从反方向来了一支好像大奥中出来参拜的队伍,背箱的杂役,女官、服侍的老妈子、女佣、还有警卫的伊贺者,以及打杂的下人们簇拥着一顶鎏金描花的女轿,静静地走了过来。

队列正朝着主膳要进去的前门走来。

主膳不管不顾,仍然大步流星地走在队列的前边。

“前方何人?”一名女官斥责道,“你竟然不摘下头巾回避吗?”

主膳冷冷地转动着澄明的眼眸,回答:“如果贵方是宾客,那在下也是受邀而来,没有分别。”

“放肆,你看不到这轿子吗?”

鎏金描花的女轿,只有御台所[7]、御帘中或者公主才能乘坐。

主膳看到了轿子窗户上的葵花纹样,却并不摘下头巾,只是后退了两步。

女官生气了,命令伊贺者:“摘下他的头巾!”

这时,轿子的窗户突然打开。一个美妙的声音传来:“无妨,这位公子是我的熟人。”

轿子中坐着的是内亲王桂宫明子。

主膳吃了一惊,问道:“明子殿下,您怎么来这里了?”

明子微笑道:“应高姬公主的邀请,来参加女儿节的宴会。”

“……”

主膳一时没能揣测出高姬的真正用意。

与眠狂四郎决斗的场所选在这里,其实是高姬的建议。

原本,主膳接受讨伐狂四郎的任务,是因为听说京城中高姬属下的密探无人能与之抗衡。主膳对高姬斩钉截铁地许诺,他会死在我手里,这才回到了江户。

因此,高姬将决斗场所选在自己的宅邸也理所当然。

——难道她要让明子公主观看这场对决吗?

主膳心里有些波动。

“您也被邀请了哪?”明子问道。

看着明子一无所知单纯天真的样子,主膳心中涌出对高姬的愤怒。他想,无论是我被杀死,还是狂四郎倒下,都绝不能让明子看到!

“那,再会!”

他行了一礼,让轿子先行。








高姬的心情非常好。

客厅里,装饰着小直衣[8]偶人、次郎左卫门偶人[9]等,美丽异常,高姬如同迎接自己的亲妹妹般兴冲冲地招待着明子。

明子是第一次接触女儿节,她稀罕地欣赏着画有小桥流水的金屏风,以及屏风前装饰的一个一个的偶人,啧啧惊叹。御膳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样,盛放着当地的特色料理,这也让明子欢欣不已。

本膳[10]是浅碗、壶、烧烤菜肴、酱汤、小酒盅、腌菜、羊羹、白烤鳝鱼、青菜。二膳是生鱼片、涂汁烧烤、高汤。三膳是腌菜、醋拌凉菜、烤龙虾。都是当地的特色菜。——例如烤鲷鱼、食指大小的可爱食物。

偶人坛前铺着的猩绯色的毛毯上,高高堆积着御用商人送来的各种贡品。其中有绢花与卷绉绸、大奥赏赐的贝壳做成的大盘石、本丸老中送来的用陶瓷盖子的容器所盛的伽罗油。

高姬向明子承诺,这些东西,喜欢哪个就送她哪个。

不久,侍女端上了糯米点心、杯状粽子还有什锦寿司什么的。

“来,姬宫殿下,敬您一杯。”

高姬举起刻有描金画的玻璃酒壶给明子斟酒。

明子双手端起酒杯让高姬倒酒,突然目光停留在偶人坛两侧的黑漆花桶上。

“那个,偶人节不是要装饰桃花的吗?”

这花桶内,盛开着樱花与隶樘,最关键的桃花却没有插。

“呵呵呵,——您注意到了呀——姬宫殿下,您知道桃花必须要请男子采摘这一惯例吗?”

“不知。”

“花桶内故意没插桃花,是因为我有了一个有趣的主意……今日,我家,将有两位优秀的剑客光临。”

“……”

明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高姬。

高姬十分开心地说:“在白书院的是白鸟主膳。”

“……”

“在黑书院的是眠狂四郎。”

“啊?”

明子吃惊得变了脸色,高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姬宫殿下,请您命令白鸟主膳将庭院中盛开的桃花折一枝来。”

……

“我也会这样命令眠狂四郎。”








“麻烦请折一枝庭院中盛开的桃花。”受到侍女嘱咐,狂四郎出了黑书院,踩着石子路走着。

穿过隔墙的中门,有一座茶亭,其中树丛、草地、山石的配置极为精致。

光影交织的春日庭院,洋溢着浓浓的幽玄和高雅的意境。龙胆与春兰已萌芽,青苔日渐增厚,枫树、冷杉、卫矛、马醉木、栀子、茱萸、空水等树木静静地在阳光的照射下,叶影闪烁。

院里引来的溪水静静地流动着,穿过脚踏石的缝隙,轻轻抚摸着水底的小石头。

水流汇入小池泉,上面驾着八字桥,正要过桥,狂四郎忽然迟疑了一下。视线投向对面的净房。直觉告诉他,有人藏身那里。

自己的神经感觉到有一道紧紧盯着自己的锐利的目光,回头之时,那人当然早已隐身之后,但绝不单单只是偷看。

——应该不是警戒的伊贺者,杀气太重。

虽这样想,却并不想去追究那人,他穿过八字桥,沿着斜堤去往外庭。一排杉木皮钉制的篱笆,穿过木瓦板门,有一座宽阔的庭院。院子里铺着从伊予的八幡滨川运来的青色砂子,扫帚扫出蜿蜒的波纹,非常美丽。

桃树,只有一棵,差不多在中央位置,花开得绚烂夺目。

狂四郎站在第一个踏脚石上时,他看到,对面涂漆的花纹土墙后,一个妖艳的孤影突然出现。对方也看着这里,停下了脚步。

过了数秒,两人几乎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两人向着桃树以同样的步幅和速度,迈出同样的距离。太阳照着桃树的南端,沙石上平行地映出两条向桃树靠近的人影。距离相隔一间,狂四郎与主膳都突然停下了脚步。

四周安静无比。一丝风也没有,桃花的花瓣在和煦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只有香气弥漫在明亮的空中。

两人都闭口不言,何时开口不得而知,然而想来这不过两分多的时间。——决斗却已经在这一瞬间开始。

两人目光如炬,染上深沉的色彩。惊人之力却在深处燃烧,身心的一切都被发动起来去战斗。

“你是受高姬公主之托?”主膳先开口问道。

“正是。你呢?”

“桂宫殿下之托。”

“?”

狂四郎的一条眉头抖了一下。——这一切都是高姬的机关啊。狂四郎嘴角浮起冷冷的微笑。

又过去了几秒钟。

只见头巾之下主膳的眼睛猛然瞪大,迸发出吓人的炯然的光芒。

“眠狂四郎,看招!”

所有的斗志在叫声中迸发,没见他拔刀,已经举刀摆成正左半身中段架势。

同时沙子上映出无想正宗淡淡的剑影。

号称出自泽庵[11]之手的《太阿记》的第一卷第一节中写有“大用现则规则不存,顺行逆行,天也变幻无测”。

大用适用于世间万物,不会有丝毫偏差。在大用面前,人类创造出的法度哪有存在之处?

因此,欲成大事,顺行逆行,都可自由决定,毫无障碍。也无法预测天意。此禅语所诉说的剑理,确实符合此次壮烈决斗。极端地来说,两剑早已技巧全无。什么独门秘籍,都不起任何作用。

剑有许多种剑法。有丸桥刀、波切刀、乱车刀、狮子乱刀、清眼破、柳雪刀、鹰之羽、三心刀、剑忍诚、水月刀、中眼刀、无拍子等。

原本这些剑诀是从事理之中精炼而来的秘术,并不那么容易使出。但是,此时此景,无论选择哪种剑法,狂四郎和主膳两人都能在打斗的千钧一发中,迸发意外的本领。换句话说,假设想要使用波切刀,斜刀以排山倒海之势砍过去,翻转身体转动刀身,攻击敌人右手——在这一刹那,看破此刀法的敌人,一定会将计就计,先发制人,在其转身的位置给对方出其不意的一击。

选择一定的剑法这种行为本身,会让自己陷入危机之中,那么还不如在对峙时舍弃剑法。

时间好像停滞不前了。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狂四郎从主膳的青眼之势中看到细丝般的微小混乱。

狂四郎没有趁虚而入,是因为他自己圆月杀法的出剑也受到了阻碍。也就是说,两人都感觉到了别处放射过来的杀气。

涂漆花纹土墙的长方形瓦砾上,出现了一名黑衣男子,他紧贴瓦砾趴着,嘴对着吹箭筒。

他瞄准的目标是主膳。

这是在羽田鱼师町郊外的浦守弁天废弃庵堂前,被主膳抢走了天皇玉玺的“甲贺忍组十七号”。他发誓要复仇,终于在半年之后,抓住了这次机会。

“主膳,闪开!”狂四郎叫道。

就在那一瞬间,吹箭穿越空气发出呼啸——主膳却未闪躲,而是闪电般地迅速折下了一枝桃花。

狂四郎见状,翻身跃起,向土墙疾驰而去。

忍者无暇隐身,立即将第二支吹箭“嗖”的一声,射向狂四郎。

狂四郎毫不费力地将箭一刀两断,同时跳前一间之远,一刀下去,深深穿透了忍者的喉咙。

狂四郎折回之时,主膳靠在桃树下。一支吹箭刺入他的左肩,他并不拔出,因为他知道吹箭上涂有毒药。毒液已遍及他的全身,他的眼眸变得浑浊起来。

“……在下……赢了吧。”

主膳使出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颤抖着伸出左手,手里握着那枝桃花。

“请帮我交……交给……姬宫殿下。”

狂四郎点了点头,接过桃花,一直看着他,头巾下那双眼眸微微颤抖着,颤抖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总是喜爱白花,随身也携带着一朵白花的俊美潇洒的游士,为取此花,绚烂之极地凋谢了自己的生命。

此时,他倚着桃树树干的样子就像中午小睡一般,呈现出一种温柔俊雅,宁静无比的风情。



* * *



[1]《不动智神妙录》的思想就如少林寺把禅和武术紧密结合在一起一样,日本武道也是通过禅形成了武道哲学。禅同武道在精神上融为一体,可以说这同中国少林武术完全一样。

[2]所谓本心是不停留于一处而无限扩张之心,就像所说的那样是不停在一处而遍及全身的心。

[3]三昧:又名三摩提,或三摩地,梵语。翻译为正定的意思,就是说离诸邪乱、摄心不散。

[4]拈花微笑:禅宗中指法师不用语言,以心传心,将佛法真谛传于弟子。

[5]西本愿寺:位于京都市下京区堀川的净土真宗本愿寺。

[6]清元:江户净琉璃的一个流派,风格华丽。

[7]御台所:对将军正室的尊称。御帘中是指大名妻妾等身份尊贵的贵妇人。

[8]小直衣:亲王所穿的装束。

[9]次郎左卫门偶人:源自作者雏屋次郎左卫门的名字。

[10]本膳:(日本料理)的主菜,放在客人正面的菜。

[11]泽庵:江户初期临济宗的僧人,但马国人,名宗彭,泽庵为道号,大德寺住持。





遗书





上野的樱花已凋落,王子飞鸟山的樱花正盛开之时,美保代突然来拜访武部仙十郎。

这个季节,即使是下宅邸[1]也要四处寻访樱花,御殿女佣人也心情激动,因为能请假回家,观赏戏剧,上宅邸也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听说美保代一直卧病在床,若是被这赏花的氛围所吸引出来逛逛也没什么大碍。

这样想着,仙十郎走进书院,瞥了一眼把新太郎带在身旁端坐着的美保代。

——哎呀,这万万使不得!

这一眼立即让他觉得大事不妙。

美保代的肤色如同刚出生的蝉翼般透明娇弱,显然是一副病重的气色,连这春天的阳气都无法承受。

她那娟秀细长的眉毛和睫毛在白蜡般的肤色中,显得清丽黛黑,反而让人怜惜得无法直视。高挺的鼻梁,光滑的脖颈,以及交叉在膝盖之上的十指,瘦得惹人心痛。

“出来走走,不要紧吧。”

这样说着,仙十郎坐下,美保代娴静优雅地问候了,又让新太郎也对仙十郎规规矩矩地施礼。

“听说狂四郎与白鸟主膳的对战结束了哪。”

“嗯。他平安回来了,心事重重地对我说,白鸟取胜,他活下来了。”

“哎,看看,这叫什么事,主膳为了花,丢了命。谚语有云,花早开早谢哪!”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自己说错了话,猛然住口,心里骂自己:

“——阿弥陀佛!一把年纪了,说话都不注意!”

然后他不停地“哈哈哈哈”笑着掩饰过去。招手叫道:“新太郎,三日不见,你就又长大了哪。来来来,到爷爷这边来。”

新太郎抬头望了望母亲,在母亲温柔的首肯下,他走到老人那里。

“咋样?长大之后,想要成为像你父亲那样厉害的武士吗?”

新太郎瞪大了他那碧绿清澈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摇了摇头。这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噢……不喜欢武士啊?”

美保代微笑着代新太郎回答道:“只要给他一支画笔,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一个人玩。所以,他父亲也说希望他成为一名画师。”

“噢?”

狂四郎知道这个少年的祖父是日本屈指可数的佛像画师,他的身体里果然流动着创造美的血液。成为画师他也一定觉得很欣慰吧。

“一会儿,给我这个老爷爷画个什么吧?你擅长画什么哪?”

新太郎却莞尔一笑,指了指仙十郎的脸。

“什么?我,我怎么啦?”

“画你的脸,你的脸好玩。”

美保代正要慌忙训斥,仙十郎爆出一阵大笑,摆摆手。新太郎又回到母亲身边。

仙十郎用手背抚脸,好不容易止住大笑不止的自己,道:“不,这孩子逗我哪。不错,不错。能被我这张老脸勾起绘画的欲望,真是有着后生可畏的天赋哪。记得谷文晁[2]曾说过未满三十不画人像,他才三岁,就有意画我七十岁老脸,才华可想而知哪。丹可磨不可夺其赤——嗯,太好了,太好了,早晚能培养出一名享誉天下的画师啊。”

他笑眯了眼,满意得不断点头。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事相求。”

美保代双手伏榻行礼道。

“希望您将这孩子带在身边,瞅时机,给他找个绘画师傅,好吗?”

“……噢!”

仙十郎像变了个人,表情紧张起来,紧紧盯住美保代。

美保代仍然低着头,她那沉静的姿态充满坚定,不禁深深打动了仙十郎的心。

——她是在交代后事吗!

他黯然颔首,默默地领会了她的真意。

“好,把他搁在老夫这里吧。”








江户市街的不远处,有一片油菜花田,美保代乘坐的轿子行走在田间小道上。不一会儿,她下了轿子。眼前出现一道平缓的斜坡,春天的花儿在明媚的阳光下呈现出绚丽的色彩,招来了蝴蝶引来了蜜蜂,在花儿旁飞舞着。

四周宁静,天空中弥漫着花香。但是,对于美保代来说,下轿缓步前行,是那么的艰难,春日和花香也增加了呼吸的负担。从中野到外樱田的水野忠邦上宅邸,再从那里到这涩谷,她拖着病体忍受着一路上轿子的颠簸。现在她一步步地向前走着,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强忍永别的悲伤和泪水,与新太郎道了别——现在强撑的力气在一点点崩溃,眼前满是和煦的春景,也让她数次感到眩晕。不远处老牛的哞叫以及空中云雀的叽喳声似乎要从耳边溜走了,每到这时她都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调整呼吸。

斜坡的半山腰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正开得热闹。美保代走到树下,靠在树干上,大口地吐出被高烧灼热的气息。

她不由得抬起头,看着满树烂漫的花儿,想起了刚才武部老人的话:——花,早开早谢。——是啊,与其丑陋地衰老,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不如……她在心中自言道。

原本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在狂四郎的怀中,如今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要选择一种作为狂四郎的妻子最为合适的终结方式。——我不想把我死去的丑陋容颜留给他。美保代轻轻地对自己说。这个决定赋予了她强大的力量,足以支撑她一直攀至山顶。

终于,美保代踏着青草,走近一棵高大的栌树下。那里静静地立着两块墓石。

她知道狂四郎的母亲的墓石是块小小的天然石。与其并排的是静香的墓石,也是同样形状的天然石。而且两块墓石都只刻着一个“灵”字。一定是狂四郎独自一人悄悄地刻上去的。

两座墓前的水瓶中插着的毒八角,仍然青翠活泼,吸收着水分。表明祭拜过的人就在不远处。

美保代先在静香的墓前跪下,祈祷着和她在另一个世界中能像姐妹般和睦相处。接着她移身母亲墓前,合掌祭拜。她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似乎要坠入万丈深渊,一阵眩晕袭来。她睁开眼,靠在墓石上,那个字“灵”变得清晰神圣起来。

——母亲大人!美保代无声地呼喊。

我知道就算我不说,狂四郎的事情,您也一定什么都知道吧……不管理由如何,狂四郎杀死了许多人,罪孽深重,……作为他妻子的我,是否能代他背负这些罪名呢?……即使无法背负这些罪名,我也想多少减轻一些他的罪业。……就让我暴尸于这荒野杂林中,由此来承担狂四郎所杀之人的怨恨吧……

当然,墓碑不会回答她。

只是——美保代注视着静默着的墓碑,悲伤和痛苦渐渐地消散,如同被洗涤过一般,她的身心变得澄明清澈起来。这意味着她的意识正在迅速薄弱起来。

浓雾悄无声息地将她包围起来,恍惚的瞬间——在她意识模糊时,突然听到远处微微传来清澈、温柔的声音:

——你来承担狂四郎的罪业,我非常感谢。你来这里吧。我想给你温暖和抚慰。……你的父亲母亲也在这里……

美保代少女般地听话地认真地点头,歪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缓步来到了山顶。








一座四坡屋顶[3]的茶堂,堂前挂着的木匾上写着“乐水”二字。乐水楼老人——松平主水端坐于茶室圆炉前的坐席上,一个人默默地点着茶。

南天竹的影子映在华灯窗上,透进来春日午后的点点光亮,老人端正、典雅的身姿在点茶时实在是一副万事皆空的姿态。截至昨天,他确实是这样的。

但是今天,他的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端起茶杯的手停在空中,双眼出神,似乎陷入了沉思。

——茶室入口,一位老女佣走近,叫道:

“老爷!”

“进来。”

“打扰您了。”

进来的老女佣手里托着托盘,盘中放着一封信。

“给那名女子更衣之时,在她的心口处发现了这个——”

老人点点头拿起信。

上面写着“遗书”二字。

“气息如何?”

“虽然还没有睁开眼睛,但看上去应该好多了。”

“药喝下去了吗?”

“我喂她喝下了。”

老人看着“遗书”这两个不吉利的字,低声道:“就算恢复了意识……估计我也救不了她了啊。”

老女佣默默无语,此时她跟主人是一样的心情。这位昏迷不醒的年轻女子被老爷背回来时,她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她脸上死神将至,她把她安置在堂屋悉心照料,那令人心酸的睡颜,越看越难过,简直不忍目睹。

“老爷!”

“何事?”

“她是倒在那两座墓碑前的,那可能是狂四郎的……”

“嗯。”

“要不要马上告诉他?”

老人略微沉思了一下,

“先看看这封信再说吧。”

“是。”

女佣退下后,老人将信封在圆尖顶的炉子上烤了烤,揭开信封。

“我的沙耶香”

信从“沙耶香”这一称呼开始。

我的沙耶香,现在娘的耳中隐约好像听到清脆的风铃声,娘就在这春天的寂静的深夜,给你写这封信。四周真的是好静啊。在这寂静的深夜,给你提笔写信,对于娘来说很合适,但是拿起笔,不知怎么的,便掉下眼泪,半天都写不出来一个字。但就是躺在床上娘也睡不着。娘想写这封信,姑且算是一种慰藉,因为卧病以来,娘的心里就一直想着你。若说娘想着你,只加重了内心的悲伤,那提笔泪流,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沙耶香

娘太累了。眼眸不再明亮,不断黯淡下去,脸颊和嘴唇也不再美丽,渐渐褪去了血色,身体也越来越瘦。四年前娘还那么美丽,如今美丽容颜已不再。对镜自赏的日子早已远去。疲病交加的素颜上,剩下的只是等待死亡的暗淡凄惨的面相。娘原本也不是那种活泼外向、神采飞扬、年轻貌美的人,但这样死神的阴影渐近,让娘甚至害怕洗脸,害怕水里映照出自己。我的沙耶香,你也一定不愿意有如此凄惨容貌的娘吧。

是的,通过给你写信,至少我能忘记病痛的折磨,哪怕变得更加悲伤,也能用这悲伤之泪洗刷痛苦。也或者,就在今夜,在这寂静深处,不祥的使者,突然来临——那么明日清晨,娘的睡颜虽然已不再美丽,也会充满了一些安详之色吧……仅此一点,娘就觉得很幸福。

娘的心全都倾注在了对你爹的爱慕之上。娘好幸福,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幸福。深深地爱一个人,而且内心的快乐火焰从来没有暗淡、熄灭过,一直燃烧到了今日。身为女人,能够有这种快乐和幸福,夫复何求呢?

娘在你爹身边的日子很短,短到屈指可数。相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数十年的夫妇来说,从这个意义上,绝不能说娘是幸福的。但在这短暂的时日中,娘全身心地感受到了快乐,死而无憾。而且,你爹不在时,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那冷峻透彻的目光,他那安静严肃的侧脸,他那穿透力很强的声音,或者他无懈可击的敏锐的举手投足……无论何时,只要我去想,这些画面马上就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伴我左右。

娘跟你说过,娘累了。直接说吧,娘因为太爱你爹,忘记了自己身体有病。因为生病,我的生命消耗了更多更多的精力,身体渐渐衰弱,最终精疲力竭。这世间温柔的女子要燃烧几年的爱情火焰,娘可能四年就燃尽了。不,爱情之火从来就没有衰减消弱过,一直在熊熊燃烧。只是,身体……我的身体,为这强烈的爱情之火,耗尽了活下去的精力。

女人一旦知道了爱一个人的美好,同时也必须领悟到这是多么悲伤的事情。当我知道爱上你父亲的时候——从那一瞬间开始,我感到心中剧烈的疼痛,一夜未睡,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那种痛一直持续到今日。就这样,拿着笔,心中仍剧烈地痛着。上天并未赐予我健康的身体,娘无法忍受这种痛。

娘已经吐了好几次血。仅从吐血量来看,娘比其他的人,爱情要更强烈,更剧烈吧。

我的沙耶香。

只有你能懂娘的喜悦和悲伤。……但是,你什么都不能跟娘说。……你到底是谁呢?你是娘的孩子。但是娘却看不到你的样子,不,别说看到了,甚至连想都想不出来。是,你是娘根本不可能出生的孩子。娘曾经问过你爹,如果生个女儿,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他回答:“沙耶香”如何?

沙耶香……沙耶香……

从那以后,这个名字不知道在娘心中念了有几百次了。

沙耶香。

你是娘梦里的孩子。狂四郎与美保代如果生下孩子——那就是你。所以……你是永远无法出生的孩子。

沙耶香。娘好伤心。……娘好想生下你,好想抱你,好想抱紧你,亲吻你的脸颊,与你耳鬓厮磨。……而娘却没有这样的福分,娘想,至少有权利给你写封信吧,就拿起笔给你写信。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娘也写累了。娘要回到新太郎身边了。……永别了,我的沙耶香。








乐水楼老人将信折起来,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可怜哪!

老人读着信,好几次都因为深深的感动,热泪盈眶。

等到平静下来,老人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不幸的往事。

当听到女仆禀报说千津好像怀孕时,那种惊愕和愤怒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然刻骨铭心。现在想来,那时我真是化作了恶鬼。我竟然踢打那纤弱的身体十天之久!最后,当得知她腹中之子的父亲是逗留在我家的荷兰医师儒昂·哈鲁南德时,打击之大真是难以名状。我茫然自失,把自己关在书屋中一月之余,半步不出。

看透儒昂·哈鲁南德天主教徒的身份,将他抓住,加以拷问,通过踩圣像[4]逼迫他放弃信仰的,就是身为大目付[5]的我自己。哈鲁南德发誓一放弃天主信仰,就只专心做医生,埋头于荷兰医术,事实上,就是他热情的传授医术和义诊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废寝忘食,身体力行医者仁术打动了我,我才向幕府朝廷提出申请,让他住在我家。

而这只是他巧妙的伪装罢了。面具之下隐藏的是可怕的复仇者。

哈鲁南德侵犯千津之时,他已经私下掌握有将军府的人脉,同时他还是大奥医师的顾问,已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他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

杀了千津,剖开她的肚子,拽出婴儿,扔在哈鲁南德面前——好几次我都有这样的冲动。

我没有这样做,不是因为担心我的疯狂会毁了三河以来都是名门的松平家的名声,而是难以承受割断与失去母亲的女儿之间的父女之情。

我嘲笑着自己,原谅了千津,宣布与她断绝父女关系,把她赶到广尾町山内祥云寺的别院。……我偷偷命一老婢照顾她。通过老婢得知,她顺利生产,母子平安,孩子也渐渐长大。虽然我一直克制着想要偷偷看他们母子俩一眼的冲动,但是这种愿望一日也不曾消失过。

少年十五岁那年,千津去世。听到消息,我该如何是好,这苦恼让我彻夜不眠啊。当下人禀报说少年在先祖是贵族引以为荣的涩谷的丘陵中,独自一人将其母亲埋葬,我泪如滂沱,不能自已。那之后不久,我辞去大目付的职务,在距离丘陵不远的杂木林中,寻下一处终栖之处。我原本是想将少年接回一同居住的。然而那时,少年已从祥云寺消失。

多方寻找未果……十余年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浑身充满血气和剑气的放荡不羁的浪人。

我却偶然间救了我这异端孙子不幸的妻子。真是讽刺啊,真是太具有讽刺的轮回了。

——狂四郎厌恶女人到了对自己妻子的爱慕都不管不顾的地步!把这样一个异端的灵魂送到世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呀。如果我没有引狼入室,这个世上就不会有狂四郎!

撕心裂肺的悔恨充斥他的内心……

就这样想着——过了一段时间,乐水楼老人意识到茶堂内夜幕已经悄悄降临,这才站起身来。

穿过庭院,他来到堂屋,坐在美保代枕边,好一段时间就那样默默地注视着这张白蜡般苍白的脸,然后又将遗书放回她怀里。一旁的老女佣,屏住气息等待主人发话。老人却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向廊下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老人口中不由得吐露的是这一句充满无限祈祷,无限心痛的独语:

“我想让她活下去,无论如何都想让她活下去啊!”



* * *



[1]下宅邸:在江户的大名宅邸,另外建于郊外等地备用的邸宅。

[2]谷文晁:江户后期画家,江户人,名正安,别号写山楼、画学斋。

[3]四坡屋顶:屋顶的样式,屋顶大梁的两端伸向四角的结构。

[4]踩圣像: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命令被怀疑为天主教徒者用脚践踏基督和玛利亚等圣像的一种制度。

[5]大目付: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





机关门





某月某日晴,



某月某日阴,



官居四位的少将,



想起那美丽的姑娘,



泪飞作雨。



这九十九个夜晚。

以摇橹声当三味线,金八在船尾唱着歌。小船从汐留桥出来,沿着被宏大的大名宅邸隔开的堀川顺流而下。

明月当空,微风徐徐,和着晚春的柔和与温暖,让人沉醉其中,感觉十分舒服。狂四郎仰卧在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薄云间穿梭的月影。

此刻,占据他内心的是,将新太郎托付给武部老人,不知消失在何处的美保代。

他没有拼命去找她。他知道她是那种即使被弃之不顾数年仍能忍受等待之苦的女子。如果她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自己决意离去,那她不会希望他来找她。只是,她的离开再一次让狂四郎明白,对于自己来说,美保代是多么的重要,是他多么不可或缺的伴侣。

他静静地比较着自己因为美保代产生的变化。与美保代相遇前,他是一个放浪形骸的浪人,与美保代相识之后,他变成了一个能完全遵循自我秩序的人。原本虚无的内心,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控制自如的分寸,即便在置身死地的瞬间,也不会忘记保持生命的均衡。可以说,因为接纳了美保代的爱情,他自己产生了一种自我约束的羁绊。狂四郎的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

——美保代是不是想替我背负种种罪名,要暴尸荒野吧。

这种直觉让他几乎全身心都要发出痛苦的呻吟了,这直觉之准更让他意识到自己与美保代的羁绊之强,他在心底起誓,不会去找她的行踪。

这个孤独虚无地生活着的男人只能采取这种态度。

……小船来到御滨御殿[1]和尾张侯的下宅邸对面,狂四郎从刻骨铭心的想念中抽出意识,回到现实来,霍然站起来:

“金八,有人落水了吧!”

“哎?在,在哪里啊?”

金八吃了一惊,四下张望着,借着月光搜寻着水面。

此时已是潮来之时,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映照着细碎的月影,水流迅速,看来之后会有大的动静。

金八却什么都没看到。

“先生,是不是鱼在游动啊?”

“不,沿着这边的石坝划!”

“得令!”

金八使劲摇着船橹。

大约划了二十间的距离,狂四郎抓过船篙,“哗”的一声插入水中。

一个摇摇荡荡的如同水藻一般的黑影浮出水面。

金八伸长了脖子盯着,他一边叫着“哦,女的!还很年轻!这要是来了个美人,就是个水獭,我也要脱她衣服之前让她给我变一个!”一边伸手帮忙打捞。

狂四郎发现她的衣服既不是武家的也不是町家的,急忙命令道:

“金八,快点!”

因为,石坝上——从御滨御殿中,传来了一阵慌乱奔走的脚步声。








在码头旅店二层,狂四郎靠在窗户扶手上,茫然地望着微微发白的大河景色。有脚步声上楼来了。他缓缓站起,回到了酒席前。对面的座位上,金八横躺着,鼾声连连。

上来的老板娘是熟人。

“先生,您起来了呀。……那位姑娘身体已经无大碍了。”

“多有麻烦。”

狂四郎将冷酒倒入茶碗,一口喝干,起身下楼去了。

女子穿着老板娘好意借给她的衣服,在如轮木的长方形火盆旁,低着头。刚洗过的头发披散着。

并非绝顶的美人,但她大方稳重的面容中充满传统文化熏陶出的纯和清丽,气质十分高雅。看来是京城女子。

女子优雅地双手伏地施礼,感谢狂四郎的搭救之恩。她的举手投足和言行举止完全与众不同,狂四郎轻轻问道:“小姐,您是为皇宫办事,来到江户的吧。”

“是的,我是长桥局——勾当掌侍小夜。”

勾当掌侍在宫廷的女官之中,职位仅次于典侍,是掌侍之首。皇宫之中,大典侍权利最高,但最能慑服外部人的却是勾当掌侍。当然,只有堂上名家[2]出身之人才能担当。

“您既是局中之人,那是去将军府办事吗?”

“不,这次受命要去上野的轮王寺宫大人处。”

掌侍小夜沉着冷静地抬起眼,开始说起整件事的经过。

好多年前,上野东睿山宽永寺的御门主自在心院准三后一品舜仁亲王,就想要将京御所御宝藏中的唐朝舶来的吕调[3]的铎[4]赐予他,如今终获恩准,这次小夜就是千里迢迢将其从京都运至江户。

轮王寺宫提出请求,只是借口,实际上是财政陷入窘境的皇宫想要从上野的御府库金得到经济援助。也就是说,把唐铎作为抵押品送过来。

当时有狂歌唱:“贫穷也是下谷长者町,上野的金银数不清。”

如狂歌中所说,上野黑门内存蓄了大量银两。证据之一就是,从文化六年开始,就以职权御救济为借口,开始贷款给大名。五分的利息从大商人那里借来,再以一成的利息贷给大名,做的就是所谓的钱庄业务。

前面已经说过,当时大名的生计处于极度的窘状。在曲町十三丁目[5],有许多大名专用当铺。所以,东睿山御府库金借贷对于大名来说,可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在上野山内,有各个大名的斋馆。就是将军朝拜之时,跟随而来的大名们休息、更衣的寺院。大名通过斋馆的联名签署来借钱。然而还钱并不容易。期限到了,未交利息的话,联名的斋馆就被下令关门。这样一来,大名跟随将军来到上野,就没有了落脚休憩处。不得已,苦心经营再多方筹款带来本金,也仅够支付了利息,立马又得去借钱。还钱的日子是每年的12月1日到10日,在此期间,担物架上装着金币箱,上面盖着油布,频繁从黑门搬入,再穿过谷中门,蔚为奇观。(大名们只在一天之内,从大町人那里租借充当支付金的金币箱,运至上野,再运回来。)

御府库金当然会越来越多。皇宫不可能不盯上这笔钱。

当然,作为抵押品,吕调的唐铎是极为有名的乐器。

传闻这只铎是在天平胜宝元年,也就是奈良大佛铸成那年,从中国运来的,高四尺,重六贯[6],宫廷内长时间作为时钟来使用。其后在平家败走西国之际,沉入兵库[7]的海底,秀吉建造大阪城之时,因搬运城石的船,偶然获取了此物,秀吉将其收入了京城御所的御宝藏之中。

铎是只在唐代才有的乐器。吕调是其基本音色。发出这种音色的铎在日本绝无仅有。因在海底沉睡数百年,音色也更加清脆。

从勾当掌侍中,小夜被选出担当敬奉唐铎的正史。

昨天下午,装有唐铎的白色柏木箱被顺利运至江户,放置在御滨御殿的贵宾厅,本应该在本丸老中在场的情况下接受寺社奉行[8]的验看。

土方缝殿助作为本丸老中的代理出现,跟小夜一番客套之后,说道:

“在验看之前,请先舒缓一下您长途跋涉的旅途之苦吧。”

说着,他邀请小夜去往茶亭,并亲自点茶,为小夜解渴。

在茶亭停留了四半刻,他们回到贵宾厅。寺社奉行掀开箱盖,意外出现了,箱子里唐铎不翼而飞。

小夜没有失神晕倒,只是惊愕到不可思议。从京城随行而来的六个壮丁一致证明,运至这里为止,唐铎的的确确都在这个箱子里。就在一刻前,在品川的传奏[9]宅邸内小夜还亲自确认过的。

无论如何这事发生得匪夷所思,如同白日做梦般不可思议。

从贵宾厅到茶亭,走过大约半町的茶庭,是笔直的石子路,中途有一座茅草门,左右敞开着门扉。

也就是说,从小夜所处的茶亭的客座能一直看到对面堂屋的贵宾厅。实际上,在缝殿助点茶之时,贵宾厅的白木箱一直在小夜的视野之内。

小夜的目光离开白木箱,只有跟在缝殿助的身后去往茶亭之时,也不过一分钟的时间。期间,小夜还记得空气中淡淡的花香,这时,贵宾厅里也没有人。

……缝殿助目不转睛地望着茫然若失、虚脱无力的小夜,支开了奉行,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此事绝不能让你一人负责。敬奉仪式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现在只能暂时先找一个赝品装入,运到宽永寺去。”

“……”

小夜什么也回答不上来,身心都在颤抖。

“先编个理由,暂时想方设法不让日门大人观赏。在这期间,我会吩咐我的手下全力以赴去寻找,一切就交给我吧。”

缝殿助这样安慰着小夜,抱住她的肩膀,让她站起来,带着她一起到隔壁的房间。

那里已铺好了被褥。

小夜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量。小夜还是处女。








小夜说完之后,狂四郎仍然抱着臂膊,有一会儿都没说话。然后他打破沉思,向老板娘索要纸和笔,并询问起小夜其他的事情。

“你觉得宫中的桂宫大人会处置你吗?”

“现在还没有。”小夜摇摇头。

“也就是说,就是回到京城,主上也不会责罚?”

“是的,是这样的。”

“那么。……你回京之时,能否把桂宫大人带来?”

“哎?”

小夜无比惊讶地看着一脸平静的狂四郎——这位武士以为我将唐铎弄丢,还能恬不知耻地回京吗?

她正是因为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才能不顾耻辱,冷静地向他诉说这件事的始末。

小夜正暗自悔恨自己不该将这件事说出之时,老板娘送来了纸和笔。

狂四郎将纸和笔放在小夜面前道:

“请给我画一下贵宾厅和茶亭的草图。”

小夜拿起笔,尽可能地把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都画出来,一边画一边解释。狂四郎一言不发地听着,冷峻的目光落在图纸上。小夜画完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很巧妙的机关!”

小夜绘图之时,狂四郎正在调动他特有的敏锐的直觉力。

大约一年前,藏前的一个札差[10],因为奢侈放纵,被处以没收财产,流放远岛之刑。最主要的罪状是“擅自仿造柳营(指幕府将军)的御庭,有震主示威之嫌”。就是说,这位札差在小梅里建造豪华别墅时,建了一座和江户城西丸松的廊前一模一样的庭院。园艺师被拉到日本桥东侧的示众场示众,狂四郎碰巧路过,无意间听到聚集在罪名牌前人群的交谈——现在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这位园艺师是称姓带刀的朝廷的御用名人,白河乐翁[11]曾称赞御浜御殿的庭院是流传后世的一代杰作。

“我这小声给你说呀,这座城的庭院设计哪,早晚是让人不能善终啊。逃走的秘密通道啦,藏身之处啦,全都有哪。他既然接了这活,肯定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

有一位知情人这样说道。

狂四郎看着小夜描绘的草图,忽然想起这件事来,立即将其与唐铎遗失之事联系了起来。

狂四郎一下子站起,向忐忑不安的小夜微微一笑。

“最晚,后天之前,您就能亲手将唐铎运往上野。”

狂四郎自信满满的话与其说是让小夜高兴,不如说是让她目瞪口呆。

狂四郎迅速回到二层,将金八摇醒道:

“接下来,我们要赶快去往御浜御殿,瞪大眼睛盯着它看有什么动静。看看运出的是盛衣箱还是轿子——应该会抬出来一个六十贯的物件。”

金八一下子睡意全无,两眼放光问道:“是金子吗?”

“这次,是铜。”

“哎?!”

“不要那么失望嘛,就是这铜也是值十万两的铜。”

“哇,运去金变成铜,时来运转铜变金,道路虽近,不行也难至——嘿嘿嘿,这是前两天刚从谈亭师傅那里听来的。金子、女人和幽灵,闪电、蜉蝣、水中月,这些东西都溜得快,赶紧,赶紧——”

他赶紧快跑,下到一半楼梯,又慌忙跳上来两步,探头问道:“先生,那您干吗?”

“我嘛——我在这等你归来喝酒。”

“将不动,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嘿,这玩意儿也是刚从谈亭老爷子那里听来的,您就听信儿吧。”








这天午后——

备前屋从御浜御殿出来,一副高位之人微服私巡的模样,指挥几个雇来的年轻小伙把一个大白木箱用豪华轿子运出御殿,又背到他的别院:

“将里面的东西,放到壁龛。”

年轻小伙们喊着“嘿呦嘿呦”的号子,将这个奇重无比的,形状奇妙的铜制品运至壁龛中。

屋里只剩下备前屋一人,他立即满脸堆笑地仔细端详着这件物什,如同要抚摸美女肌肤一般试图抚摸它。

这件物品自问世以来,经历千余年的治乱兴亡,也或者是因为埋在土中,又沉入水底,遭遇许多不幸,反而才更加古色古香,成为了绝世珍品。所谓铜器则必须历经千年,才能成真色。

备前屋记得好像在哪里的古书中看到过这话:

埋在土中数百年的铜器,其成色会成为纯青,上午颜色淡,到了午后,阴气下翠绿欲滴。表面被土腐蚀,锈迹脱落或形成小孔,宛如蜗牛篆书般凸凹不平,就完全褪去了人工斧凿的痕迹。又浸入水中数百年,生成纯绿色,光彩、色泽如美玉般艳丽无比。

从此唐铎的质地看来,确实是先前埋入土中,之后又沉入水底的,有的地方变为绿色,有的地方碧绿青翠,表面凸凹不平,又充满润滑的光彩和色泽。

“嗯,三千两都太便宜了!”

备前屋不禁自言道,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使劲地点着头。他背后的隔门就是在这时悄无声息地打开的。

备前屋感到有人出现,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头时已经是数秒后。他完全迷醉在了古铜器上。狂四郎已将无想正宗放置身侧,抱膊端坐着,这第一声算是打招呼:

“不错的真品啊,备前屋。”

“原来是您啊。”

备前屋试图往僵硬的脸上挂上磊落的笑容,但实在是勉为其难。

“今日拜访,并无他事,就想跟您商量一下唐铎之事。”

“哦,是吗?”

“把它让给我吧?不过,是白给。”

狂四郎一本正经地说道。

“您这说的叫什么话呀,这可是我刚花了三千两弄到手的!”

备前屋恢复了镇定,看着他,作惊诧样。

“你从土方缝殿助那里买来此物,知道这是京都御所送往上野的御宝之物吧?”

“当然知道。”

“土方使用何种手段弄到此物的,你不知道吗?”

“那就是土方大人的自由了,岂是我能知道的?”

“土方当然是空手套白狼得来的。”

“这个嘛,我也估计到了。”

“你还没有向土方支付三千两吧?”

“我答应他明天送过去。”

“那就是说,你将此物让给我,谁也不会损失什么。……不过,并非让你立马给我。你只消安排将箱子运回原处——即御浜御殿的贵宾厅,我演一出让此物不翼而飞的戏给你看。你意下如何,备前屋?”

“有意思!我倒想看看您怎么变戏法!”








御浜御殿平日无人居住,备前屋给了警卫一些甜头,不费功夫又把白木箱运入了屋内。

白木箱被放在贵宾厅的中央,只剩下备前屋与狂四郎两人时。

“说是正史的女官在对面茶亭接受土方点茶期间,唐铎从箱中消失的。我们也如法炮制吧。”

“好!”

太阳西沉,两人出了屋子,沿茶庭的鹅卵石步道而行,树木、灯笼等长长的影子落在路上。

备前屋走过茅草顶的茶亭门时,回头看了一下,确认了贵宾席之中并无任何变化。到茶亭时,他又一次回头确认。白木箱被红彤彤的夕阳照耀着,静静地放在那里。在茶室坐下,备前屋也一直盯着白木箱。狂四郎坐在茶室炉子旁,十分平静地看着阴影渐浓的茶庭。

“回去吧?”

听到这句催促,备前屋紧紧盯住狂四郎:

——难道你是说,你已经让东西从箱子里消失了吗?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戏弄了。

无论如何此事也不可能。我可是自始至终紧绷神经的。背对白木箱不足三十秒,何人能将六十贯的重物从箱中拿出,并运走呢?这绝不可能。

然而,狂四郎悠然自得地回到贵宾厅,在原先的座位坐下:

“你打开箱子吧。”

备前屋突然感到脊背冒起了冷气,他把手放在盖子上:

“如果没有消失,怎么办?”

“我以人头担保。”狂四郎的回答明确而干脆。

盖子打开了。

备前屋一下子变了脸色,箱里空空如也。

狂四郎低声笑起来,备前屋这才回过神,抬起头。但是,几秒钟后才说出话来:

“您使用了魔法——”

“有机关的话,三岁小孩也会。……备前屋,你一直被这白木箱牵动着神经,你不记得到茶室有几条步道吧?”

“……”

“共有八条步道。我们来的时候走的是从北边数的第四条,回去的时候走的是从南边数第四条。”

“什么?!”

“哈哈哈,不是同一条路。”

“这,这不可能!”

“但是,确实是这样,我给你看证据。”

狂四郎朝庭院叫道:“喂,金八,把它转过来。”

奇怪——茅草顶的茶亭门与杉木板墙一起,悄无声息地移动了。很快,对面的茶室改变了景色的位置。

“怎么样,备前屋。在此御殿之中,有两个结构、陈设丝毫不差的贵宾厅,还有两座完全相同的茶亭。通过移动茶亭门,在去茶室的来回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客人引到了另一个厅。

备前屋叹了口气。

“对了,备前屋,”狂四郎带着讽刺而又冷冷的微笑看着他:

“建造江户城庭院以及这两个茶庭的园艺师,已于去年被判处流放之刑,好像你也让他造了一个向岛本宅的庭院?”

“确有此事。”

“好像那个庭院就是江户城本丸后花园的一部分。”

“什么?!”

这位刚愎自用的大商人,惊愕得脸上血色全无。

“公家对你,能利用的就利用,完了再找个时机抓起来,所以才让那位庭院师给你造园——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备前屋!该收手了!你不是要坐船去海外吗?咱们俩打交道时间不短了,我眠狂四郎才会给你此提醒。希望你认真考虑。”

说完,狂四郎起身,去邻近的贵宾厅运唐铎去了。



* * *



[1]御殿:府第,豪宅。身份高贵之人居住的房屋。

[2]名家:名门,高贵的家世。

[3]吕调:古乐羽声七调的第一韵。

[4]铎:大铃,形如铙、钲而有舌,略似于甬钟,但比钟小,古代宣布政教法令用的,亦为古代汉族乐器。

[5]丁目:日本将町区划分成若干部分的单位。

[6]贯:日本旧度量衡的重量单位。一贯的基准为1000枚开元宝钱的重量。

[7]兵库:地名。

[8]寺社奉行: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三奉行之一,主要职责是管理寺院和神社、神官和僧侣等。

[9]传奏:日本古时朝臣的官职名称之一。

[10]札差:江户时代,承包为旗本御家人领取禄米并将其换成现金,住在浅草藏前的商人。

[11]白河乐翁:松平定信的异名。





天国悲愿





昨日开始下雨,到了黄昏,雨停了。狂风赶走了雨,呼啸着吹过田野。

田野中唯一的一条路上。狂四郎的身影出现时,夜空中一轮明月迅速在云朵间穿行。

这条大路从鹫神社通往非人[1]居住区。

他步伐急促,同时下意识地避着映出月影的水洼。他的孤影让人觉得似乎不同于往常,带有一种紧绷的敏锐和警觉。他的怀里,揣着乐水楼老人寄来的美保代的遗书。

还附有一封信,信中写美保代所剩时日已经不多。

狂四郎读完这封写给想象中的孩子“沙耶香”的遗书,久久地呆在原地,陷入痴呆的虚脱之中。

中野的隐宅里,没有了美保代,也没有了新太郎,他和自己的影子相伴。不过,多年的孤独生活形成的虚空感,使他在沉默的起居中,并没有产生多大的痛苦。但当他从遗书带来的虚脱状态中回过神来,一种莫名的寂寥感却席卷了他的内心。

狂四郎突然跳将起来,出了家门。

但是,目标却不是乐水楼老人的隐宅。

这个男子的心中,从来就未曾对神有过一丝一毫的恐惧感,而现在,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似乎被神灵下了严肃的审判。因此,他决定采取卑谦的态度,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了。

进入溜(非人居住地)的地界,他朝南端的挡板围墙走去,这时,脑中突然掠过一丝对于自己怯弱的不齿。

——我做的这叫什么事啊。

一时间,他停下了脚步,但立刻又舍弃了这种自嘲。按现代的说法就是,就像自由意志是信仰的固有对象一样,神也是人感情的固有对象,他的思维也一定建立在这之上。狂四郎并未舍弃自己那出乎意料的、心中涌动的自然思维之美。

这个放荡不羁的男人心中生出一种虔敬之感,准备顺从万能的秩序和规则。

就在去年腊月,在这挡板土仓的地下室里,狂四郎亲眼目睹了这世上奇怪而又淫靡、惨不忍睹的景象。

一个拥有圣母玛利亚般高贵的容貌的年轻尼姑,说她是圣母转世也不为过——她迎接着衣衫褴褛,面容丑陋的非人,任由他们在自己白嫩而又饱满的身体上释放欲望。

尼姑无疑是将其作为天主赐予的试炼,抱着为天主教殉难一样的决心坚持着。

推开土仓的一面墙,他一步一步地从石阶上走下,看到从地下漏出的点点光亮,狂四郎的内心突然不安起来。

下到地下,与之前一样,飘来了香味。

狂四郎毫不犹豫地朝着尼姑的住处,一处讲究风雅的小房间走去。

打开板门——狂四郎倒吸了一口气。

在炉子旁边确实有一位尼姑,但并非是那位清丽美貌的尼姑,而是一位黝黑、干瘪的老婆子。她瘦骨嶙峋,看起来简直不像是活人。

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才能辨认出她就是在永代桥上将自己叫住,拜托自己归还大镜的那位尼姑。

——她是决心要饿死自己吧。

狂四郎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隔着炉子坐下。

一息尚存的老婆子那皱巴巴的眼睑微微颤动,眼眸向狂四郎中放出微光,真是不可思议。

“我是狂四郎,你知道的吧?”

“……”

老婆子并未作答,但她嘴角似有似无的表情似乎代表了肯定。

“信秀尼,她怎样了?”

听了这样的询问,老尼停顿了数秒,伸出微微颤动的右手,拿起炉边一把火钳在炉灰里写下了一个“火”字。

“火?火是什么?”

老尼想要对惊讶的狂四郎说些什么,却只是颤抖着发白干裂的嘴唇,出不来声音。

狂四郎屏住气息,看着她的上半身缓缓地倾斜。他靠近她,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已经气绝身亡。

他黯然地穿过地下道,出去的那一瞬间,来了直觉。

“火,是啊,原来是这样!”








第二天,铅灰色的乌云低垂,强风刺骨,如同回到了冬日般寒冷。

这里——邻接巢鸭御乐园的地方,去年为止,还修建有宏伟壮观的尼姑庵,水户侯的御守殿、越前侯的御簾中等,许多有身份的贵妇、小姐都来这里祈祷求佛,进进出出异常热闹。突然间就遭到了拆除,如今,这里只剩下高高的土墙。

庵里还有尼姑的幽灵出没等谣传,于是更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便一味荒芜下去……

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天亮不久,这里便出现了许多差役,戒备森严,如临大敌。附近的人惊诧万分,议论纷纷。

巳刻到时,虽是忍者[2]的队列,但显然是公家的高位之人所乘的轿辇,悄悄地进入了门内。

轿子中出来的人戴着山冈头巾,从和服上的家徽纹样可以看出此人便是本丸老中水野出羽守。

已经提前到达的土方缝殿助走过来,低声对他耳语着什么,一边笑着,把他迎入座席。

这里以前应该是正殿,地面微微高出。现在场地中央铺着红色地毯,放着几只床凳。

出羽守忠成就座,指着干涸的水池道:

“就是那里?”

“您老圣明。”缝殿助点头说道。

池子不大但极深,池底打扫得干净平坦,池中央立起一个原木十字架。距离十字架三尺多的周围挖了一条沟,沟中堆满了柴火。

“在本官的记忆中,天主教的火刑,只在永安年间年初有过哪,那与牢房里的火刑是不同的吗?”忠成问道。

“当然是不同的,大人,牢房中的火刑您也没看过吗?”

“没看过。”

“牢房的火刑,称为灶刑,在罪人柱下面以及四面放入柴火,犯人全身覆盖茅草和柴薪。因此,在被烧死前,罪人会先窒息。”

从上风头引火,非人们使劲地用草席扇风,所以罪人不用承受皮焦肉糊这种地狱般的痛苦,先被浓烟笼罩失去了意识。

但是——如今,眼前这个池底火刑场的设计,可以说是极为残酷。把柴火堆在远离罪柱的沟壑中,罪人被火炙烤而不死,痛苦挣扎的时间会很长。

将行刑地选到池底是为了避免风吹,免得罪人很快因为烟雾而窒息。完全都是出于极端残忍的意图。

“让人觉得不太好吧?”

就连来观赏的忠成,也感觉多少有些难为情。

虽说罪人确定无疑是天主教徒,应当处以火刑,但这样一来,就应当公开行刑以儆效尤。

针对天主教的刑律,归根结底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而设置的威吓民众的章程,所有法度、文书、布告等禁教条例都是必须公示的。秘密行刑的话,就毫无意义了。

作为改造信徒的一个手段,朝廷还制定了天主教的类族,即株连九族,也是为了恐吓的目的。所谓类族,就是曾经是信徒的子孙或家眷。类族的范围是男子到七世,女子到四世,在此之后的人如何成为一般民众,都有着极为残酷的规章程序。幕府几乎是用尽一切手段来威慑民众对于天主教的态度。

虽说如此,今日执行的火刑,却完全是秘密进行的。看不到一个奉行所派来的检使武士,担任警卫的清一色都是土方缝殿助手下的无俸禄的家丁。

为点火带来的十余人非人,也都不受宰领横目(非人小屋头目)的指挥。

所以,身为本丸老中的忠成,不能不多少有些扭捏。

土方缝殿助则态度冷漠,他施了一礼,向池子对面恭候的手下挥了下扇子。

“那么,开始!”

那边树荫下的一个小棚子里拉出了一个人,正是昨天狂四郎在非人溜的地下,苦苦寻找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尼姑。

只见她的光头微微低着,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忧郁和苦闷,白衣飘飘,赤脚走在地上,迈着楚楚动人的莲步。

忠成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直了。

她被拉入池底,站在罪柱之前,立即传来了缝殿助残酷无情的声音:

“剥下她的衣服!”

听到此话,忠成急忙说道:“不,等一下。在行刑之前,你还有什么遗言想说,本官倒想听一听,如果你能说出幡然悔悟,放弃信仰这类的话,那是最好不过了。”

“那时候,就把她送去大人身边侍奉您,怎么样啊。光头的侍妾也还凑合吧。”

缝殿助冷笑着,表达了他的意思。

尼姑用她那清澈的目光看着忠成,请求道:“如果您能让我读一下我在牢房里写下的忏悔,我会感激不尽。”








得到许可后,尼姑静静地从怀中拿出一卷纸。虽然双手被缚,因为是活结,所以双手可以活动。

清澈美妙的声音从池底传来,她开始宣读那用鲜血和生命写就的忏悔文。

“……三年前,上主复活之日,世间万物将遵照天主慈悲的旨意,尊崇天主无边的智慧和安排,尊崇永远安乐、哀怜、柔和的圣体,接受洗礼之日,信仰基督救世主的光芒,请赐予我们天国的召唤,唯有以此卑微之身,全都奉献给天主。想到天主之子救主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正是此身所受的试炼,才有三位一体的恩宠,宏大无边的仁慈,赐予我们天主的荣耀。我们的救主耶稣,从犹太人那里受难之时,承受了一切的苦难,而殉教者、信徒也被关入可怕的地牢之中。与此相比,我们所承受的苦难,如同到达了天国的花路……全部人类都要背负亚当所犯下的罪行,失去天国的光荣,天主慈悲地包容了人类所有的罪孽,对此充满深深的敬意,深深的,深深的……”

横穿空中的强风,非但没有妨碍那美妙动人的声音,反而增添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谐效果。这两种声音,回荡在这废弃的寺院,让一切变得更加萧条和悲壮。这让旁听的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在不知不觉中似乎都忧郁哀愁了起来。

“够了!”缝殿助一脸烦躁,厉声呵斥道。

“妖言惑众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如果真那么想去往天国,那就赶快让大慈大悲之花开满十恶之界吧!”

正在这时,恭候在忠成背后的持刀小姓[3],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高声说道:“天主耶稣救世主,在诞生之日,通过给世界救助,接受苦难的膜拜,请原谅我们的罪过吧!阿门!”

说罢,扔掉主人的长刀,像是被附体了似的,摇摇晃晃地朝着池子走下去。

这位隐教徒的突然出现,让众人目瞪口呆。这位小姓是个美少年。他竟然什么时候皈依了天主教!他清澈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尼姑,眼里闪着为殉教而喜悦的光芒。

缝殿助狠狠地瞪着忠成。

忠成不快地命令道:“杀了他!”

一庭番(家丁)逼近他,小姓条件反射般地一跃而起,飞快地跑往了池底。紧紧地抱住尼姑的脚。用尽全力叫道:“天主耶稣,请赐予我荣光——”

庭番气恼地绷住了嘴,脸都扭曲了,“嗖”地拔出佩刀。

这一瞬间——又发生了更加意外的事情。有三个非人如野兽般动作敏捷地跳出人群,挺身挡在庭番之前,护着小姓,嘴里大声祈祷着,同时双手在胸前画着十字。

尼姑在非人溜的地下室中,牺牲自己的肉体,对非人们讲述神的教诲,这努力并没有白费。在抱着她那美丽白嫩的身躯,祷告的非人中,就出现了这样真正的信徒。

缝殿助有些狼狈,发出愤怒的嚎叫: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说时迟那时快,庭番的刀刃已向空中划去。

四名男子身上的鲜血染红了尼姑的白衣,她抬头仰望天空,继续唱诵,不断做着祷告。

“剥下她的衣服,点火!”

声嘶力竭的缝殿助,在尼姑的眼中俨然成了地狱的恶魔。

很快——白衣被无情地剥下,柱子上绑缚的是一丝不挂的雪白的胴体。充满了神秘感和玲珑曲线的身体,在黑色的池底浮现出来。看在眼里的缝殿助,脸上也没有了猥琐施虐的愉悦感,他恶狠狠地叫道:

“烧死她!”

然而,要让这个恶魔大吃一惊的又一次突然袭击,神明也安排好了。

忠成突然发出悲鸣,狼狈不堪地从长凳上摔了个狗吃屎。

下一个瞬间——

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忠成,站在红色地毯上的狂四郎,将无想正宗贴在匍匐在地的忠成的脖子上,命令道:

“站起来!”

并冷冷地瞥了一眼缝殿助:

“土方大人,老汉不知不中用,砍柴不破生大气,这句话你可知道?还有,自身不知自身臭,说的也是你。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毫无自知之明。就在最近,你该受到处决了。赶快练习练习念佛求保佑吧!”

又朝站起来的忠成道:

“御老中,这就是所谓的尾大不掉吧。你这尾巴,不久的将来,就由我帮你将其截掉吧!”








毛毛细雨被寒风挟裹着,洒落下来。人和马箭一般地疾驰在大街上——

也幸好下雨和寒冷,大街上人影稀少,飞奔着的人马如入无人之境,有人听到“嗒嗒”的马蹄声,好奇地从家里探出头来察看之时,也只能看到骑马之人的背影。

斜撑了伞站立在屋檐下的路人,收伞看到的马上之人,也只是武士那严肃的奇异面容,不会注意到前边的白物是个尼姑。

……进入涩谷的宫益町的杂木林,狂四郎停下来,扶着尼姑下马,一言不发地牵着尼姑的手,走在蒙蒙细雨笼罩着的小路上,经过冠木门,进入乐水楼的隐宅。

他站在木板墙屋檐的玄关前敲门,对出来的老女仆道:“请你带她去换衣服。”

然后,他自己绕过庭院,去往书房。不见老人的踪影。

不久——

尼姑身着红梅色花缎留口小袖和服,在老女仆的带领下进来了,她的清丽优雅又加入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娇艳动人。

尼姑要对狂四郎重新施礼道谢,他拒绝道:

“不用,我救你,是因为我有事求于你。”

“看到我的样貌,想必你也想到了吧。……我是叛教的天主教徒奸淫他人所产之子。”

他的声音平平,低声对她坦白自己的身世。

只见尼姑的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说道:“这件事,我听说过。”

“是吗?那你应该可以想象,一直以来,我对天主教抱有怎样的心态。现在我也仍然可以断言对什么神灵天主丝毫不加理会。不得不把完全背叛自己内心的心愿,由您来完成。”

“什么事呢,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

“在那个屋子中,我的妻子卧病在床。可能只剩下今明两天了。”

“……”

“让我的妻子接受洗礼吧。”狂四郎好像从肚子里挤出苦水似的说道。

顺从万能的秩序和规则。这个男人选择的唯一谦虚的态度——就是这样。

尼姑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温柔地看着他那难受得扭曲的奇异容颜。

狂四郎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声又加上了一句:

“如果我请求您,我的妻子就可以接受洗礼吗?”

“我懂了。”尼姑起身,建议道,“您也一起来吧。”

“我……就算了吧。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这个人对于神灵之类,向来毫无兴趣。我有我自己的了结方式。”

他的话语非常果断。

尼姑正要离开,狂四郎突然想起,问道:“我的一个熟人,叫备前屋,是一个商人。最近,他正筹划着乘船去往海外。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让他送您去罗马。”

“不必的。”

狂四郎朝着摇头的尼姑微笑道:“您不必客气。备前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却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绝对可以放心。”

“您的心意我领了。我为自己的使命而生,我的使命就是为自己的国家种下哪怕一粒信仰的种子。因此,我才有被钉在十字架上也欣喜赴死的决心。”

“我明白了,那就不勉强了。”

尼姑向着美保代躺着的卧室走去。

之后过了四刻半,狂四郎还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很快——他带着无想正宗,走出书房,看到了沿着茶庭走过来的乐水楼老人。

狂四郎轻轻一默礼,准备走出去,只听老人唤他:

“狂四郎!”

老人的表情沉郁,走向他:“我必须向你道歉。”

狂四郎冷冷地道:“当我第一次遇见您时,您就说过只要记住您的名字是乐水楼就行了。所以,那不是挺好吗?”

“……”

狂四郎做了一揖,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

狂四郎回过头,微笑着回答:“去死。”



* * *



[1]非人:江户时代作为幕藩体制统治民众的一环,位于最下层并被视为贱民的众人。

[2]忍者:日本战国时代各大家族所豢养的使用忍术从事秘密侦查、扰乱后方、暗杀等活动的人。

[3]小姓:武家的职务名,在将军身边担任杂役。





何处去





这天——

眠狂四郎向土方缝殿助送去了决斗的战书:

“腐木不可为柱,卑人不可为主。放浪孤单的庸夫,此生只有一次,为了天下,拿起刀斧,志在打倒腐木。以杀戮治杀戮——不知有他善死之法。非抱有狼子野心,而是狐死丘首。不问阁下兵马人数,武器随便取。

日期,明天早上——卯时

场所,西原御殿山。”

一介穷武士,将除奸令摆在本丸老中的宠臣面前,这真是前所未闻。

雾气渐渐涌向武藏野。刮了一夜的狂风已停,黎明犹如幻境般地渐渐来临。眠狂四郎在雾气中不紧不慢地走着。视野朦胧,他凭着直觉踏着被雨淋湿的草地前行。据说那一起一伏的北郊原野,截至正保年间,都一直是将军府的狩猎之地。那边远处,被雾气笼罩的丘陵称为御殿山,在三代将军家光[1]年间,还建有宏伟的御殿。

根据记录,正保四年秋,举行了盛大的骑马射犬表演。所谓的骑马射犬就是骑马之人在马上将放出的猛犬用弓箭射倒的武技,是武家的一个大仪式。以镰仓幕府为代表,在足利时代多有举行。到了战国时代,武将们已无暇顾及这种仪式,只有萨摩岛津家延续了下来。家光曾对岛津家有所求。为此,真田幸政与多贺家长在此丘陵建造殿堂亭舍,迎接家光。美丽宏伟的看台一搭建起,射手三十六骑,放犬十匹,竟然一下射中八匹。据说连家光都打破先例,高高卷起竹帘,饶有兴趣地观赏着。

到了庆安年间,更是在洼地上挖池蓄水,并在里面放养野鸭、白鹭、鱼类,还在池畔建造亭堂,称为寿宁轩,后来又在对面高地建造望远亭。亭如其名,以富士、日光、筑波等山脉,一直到千住大桥都尽收眼底——

如今,昔日繁华都已成过眼云烟,只剩下松山杂木掩映下的小池遗迹以及丘陵顶端的空地,姑且可以凭吊往事。

雾气不停移动,从树梢逐渐流至天空,犹如被高空吸走了似的。雾气消散殆尽,生机勃勃又青翠欲滴的丘陵斜坡,立马浮现在狂四郎的面前。

他在一株老杉下停下,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冷漠沉静的眼眸看向丘陵的山顶。

四下一片寂静。高高的树梢之上,除了早醒的鸟儿扑棱翅膀之外,一片静谧。

天空是无边的牙白色,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片云彩。

——好吧,都藏得挺严实。

狂四郎的唇边浮现出笑意,完全是无所畏惧的微笑。

隐藏在树荫下的,趴在草丛中的,伏在洼地上的,无数的敌人,浑身充满了狰狞的杀气,咄咄逼人地向狂四郎的五感传达而来——

这里就是我的死地。他望着沉寂不动的丘陵,心情如同这晨空一般澄明、清冽。

——永别了!所有认识我的人!还有赐予我三十年生命的世界!

他在心里告别。然后,猛然从树后迈出一步。

“噌噌噌”几下,他横穿荆棘杂草,游走一般地从树间滑出,奔过草地,接着又一气冲刺进了下一个树林,在此途中,有一棵粗大的松树,树干枝叶高高伸向天空,似乎是被他特意绕了过去。他从树旁飞速蹿过,同时右手已闪电般地拔出了无想正宗。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松树树干被刺穿,刀尖直直向前,他自己则跳跃一间之远,扑在了草丛中。

在他的背后——只听“扑通”一声,松树树干倾倒,无数雨滴落下,一声凄厉的惨叫,好像大树发出了悲鸣。原来是隐藏在树梢上的手持火枪的敌人口中发出的。树上之人紧抱树梢,与树干一同掉在了地上,在可怕的轰鸣中送了命。

狂四郎消瘦的身躯完全被草上朝露浸湿,他也不回头看一眼,只是一动不动地目测着前方将要奔赴的死地路线。








左右两旁的草丛有了动静,传出了枪声。一颗子弹“嗖”的一声射在他眼前二尺远的地上,又一颗子弹贴着他的脊背掠过。前方的树林中,对面的斜坡上,黑影涌动,敌人像潮水一般涌了下来。接下来的数秒,狂四郎如同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两边手持火枪的敌人,现身出来,正要去确认是否射中目标,就在那一瞬间,狂四郎双臂化羽,身体腾空,一柄短刀插入左边的敌人喉咙深处,同时,右边的敌人对飞身而来的狂四郎也根本无暇反抗,已经头顶喷出血柱,瘆人的惨叫声划破了晨空。

下一个刹那——

狂四郎黑色的身躯化为疾风,飞向敌人的白刃阵。无想正宗如同闪电,在丛林的入口处,一闪而下,顿时两人毙命。

十多柄寒光闪闪的刀和枪,形成了一个半月阵,狂四郎身上燃烧着凄怆的妖气,却又游刃有余,将自己置身于刀光剑影的阵形中,高声喊道:

“土方缝殿助,躲藏暗处算什么好汉!若稳操胜券的话,就现身出来!我眠狂四郎,如约,单身匹马来了!”

山顶上传来回应:

“禽兽,有本事,你就到山顶来吧!”

“嗖!”一支飞枪朝着狂四郎冷笑的奇异面容扎来。但枪尖只是徒劳地刺穿了狂四郎的幻影。敌人的首级却已弹飞出去,“骨碌碌”滚到了同伴的脚下,狂四郎本人已在两间之外。

“啊哈!”

“畜,畜生!”

“该死的!”

“啊!”

敌人口中响起短促的,尖锐的本能的叫声,纷纷将白刃朝已飞身近前的狂四郎砍去……然而,敌人还未能有一瞬失败的气愤和后悔,就已经如同玩弄般地被斩杀于虚空之中。有满脸是血向后仰倒的;有被刺穿心脏嘴里涌出血块的;有头部到肋骨被斩掉,颓然倒下,躯干却又向前走了四五步的。

就这样……狂四郎突破了林间的重重包围,眼看着就要往丘陵的斜坡之上飞身奔去了。

躲在山腰上的二十余人,如同决堤的湍流倾泻而下。

狂四郎翻身而起,“哒哒哒”朝着左边方位侧身疾走。

“别让他跑了!”

“快追!”

众人尖叫着,紧追其后,舞着刀,拿着枪……

穷凶极恶的人群,如同地狱里的恶鬼,越是追击距离拉长,越是成为无想正宗的祭品,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尽管如此,他们也丝毫没有停止追击的意思。同伴的鲜血和惨叫,早已麻痹了他们的神经,完全就是一群嗜血如痴的狂人。而且,人数足有五十人以上。

狂四郎就是再有着神力魔法般的武艺,嗜血发狂的刀刃如同怒涛般蜂拥而至,他的战斗力也是有极限的吧。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狂四郎自己一心求死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到达山顶,或许早已倒下了。自求一死让他成为所向披靡的战神,冰一般锐利冷静的气魄,把他有限的战斗力,发挥到了超出想象的极致。








狂四郎的精气神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受挫。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将全身鼓涨的阴森之气,展现在他那雷霆般敏捷的身姿上。

佯装要逃走,突然又翻身跃起,接下来的刹那中又斜刺里跃出,疾驰在数间之外。

无想正宗的剑光,如同燕子掠过一般——每当白色的剑光闪过,只听“啊!”“哦!”这里那里惨叫声连连,随即空中画出一道道鲜艳的血虹。

如同悲鸣会带来回声一般,一声接着一声。一道鲜红色的血虹,还未消失,就又招来了新的血沫。

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袭击者们终于咆哮起来,犹如恶鬼一般,全身心都发起了总攻。他们完全没有转瞬间自己就会被杀死的恐惧。也是因为狂四郎的神技任谁都无法预测。迎面冲过来的人,未必就会被杀死。

“啊!”

迎面袭击之人大叫一声,徒劳地将刀砍向草丛,面对失败,他本能地颤抖着,一时间,意外地听到在距离狂四郎二间远的地方,一个持刀之人“啊”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呻吟,踉跄几步。

几乎在同一时间,旁边之人只看到无想正宗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形,刀尖已砍向他的脖颈,他的眼睛、嘴巴、手和脚全都扭曲痉挛起来。

刀起刀落的速度,不足以斩一人,再应对下一人。

剑光扑倒一个躯体,直接砍向另一个人头,游走在空中。而且,一刻不停地,又扑向第三个活祭品。因为这不是在重重包围中趁虚选弱的战斗,所以狂四郎自己也是全身上下都挂了彩。

接下来——

到达半山腰之时,潜伏在此的数人一齐射击,狂四郎如同上了弹簧的野兽一般,翻身滚入了草丛之中。

“打中他了吧?!”

“这个臭小子!”

猎犬之群瞪着眼睛咧着嘴,如同捕获到猎物一般,朝着那里蜂拥而上。

就在这一刹那——狂四郎利用弯曲灌木的反弹之力,蹬地而起。一间之外是个洼地,他纵身一跃,跳入了那片洼地。

“呀!”

“这小子!”

十几人摩肩接踵,肩膀相撞,刀刃相擦,在一片混乱之中,奋起追逼过来。

狂四郎又如同一头小鹿般跳起,跃上了洼地的对面,七八名追击的敌人收势不住,一下子你压我我压你地跌倒在洼地里。

就这样……沾满鲜血的身影如同鸟影掠过,向着山顶勇猛奔进。

“快追!”

“火枪呢?火枪!”

“手里拿着的吧!打他!打他!”

一时挤在一处的追击者们,又各自散开,举刀持枪,在草地上拼命奔跑,踩过灌木丛,一起涌向丘陵的斜坡,如同发生了地震一般……

狂四郎飞身疾驰,体力非凡。

土方缝殿助站在山顶的御殿遗址的空地上,看着山下这极为凄惨的修罗场[2],来以为就快要斩获胜利了,现在却因为观战的紧张一下子变得狼狈不堪。

他身旁的三四名侍卫,一齐拔刀向狂四郎走去,只剩下缝殿助自己,怯弱一下占据了他的内心,他后退四五步,四下张望,寻找逃脱的方向。

但不知怎么回事,出面迎击的属下,眨眼间都变得血肉模糊,在血雾喷射中瘫倒在草丛中。这下,恐惧让缝殿助全身都僵直起来,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终于,狂四郎站立在了缝殿助的面前。

他的面容已经不像一个活人,深陷的双眸瞪得大大的,瞳孔一动不动,苍白的轮廓闪着磷火般充满妖气的微光。

全身沾满血汗和泥土,这个如同幽鬼一般的身姿,迅速向前迈进一步。

“……”

缝殿助面部的肌肉一阵阵地抽搐,他想要喊出什么,喉咙却极为干涩,一声也叫不出来。

“……我胜了!土方——”

狂四郎低低地、如同呻吟般地从口中送出这句话,同时将刀尖在空中缓缓划出,开始施展将敌人送向地狱的圆月杀法。

怒号从背后传来的瞬间,沾有数十人鲜血的无想正宗,“嗖”的一声朝着本丸老中宠臣的头上砍去。

但是——最后当畅快淋漓的手感传至他时,眠狂四郎自己也失去了意识,膝盖一歪,颓然倒在了地上。








……在黏糊糊,黑得吓人的泥潭之中,狂四郎仰面漂浮着。四周好像弥漫着灰色的浓雾,除了泥泞和浓雾之外,这个世界还有的,就只是永远的静谧。

——这里是地狱吗?

他轻轻询问自己。狂四郎又一次浸在泥潭之中,许久地一动不动。

终于,他想要稍稍挪动四肢,这才感到可怕的疼痛。这疼痛帮把他意识清楚地拉回到了现实。

他微微睁眼,首先看到的是烟熏房梁的阁楼。然后,看到的是身旁悠悠升起来的热气,热气从炉子上的铁壶之中喷出。

——我,没有死成啊。……怎么又活了下来?

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他低沉而又疲惫不堪地对自己嘟囔。

狂四郎缓缓转头,看到了坐在炉子旁边的人,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位五十岁前后,素朴的,很有古代武士风貌的人。

“是您救了我?”

“是的——”

这个既不像武士也不像乡士的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没用的,您不该救我。”

“不,我有我救你的理由。”

“……”

“我方的强敌,岂能轻易让他被别的密探组杀死?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怒不可遏哪。”

——原来是这样。狂四郎明白了:

“您是甲贺忍组的头领吗?”

对方微笑着继续说道:“在与你交战的过程中,我渐渐厌恶起做忍者头领这件事了,最终,放弃对你的攻击后,我隐居在了这里。托你的福,我也首次尝到了救人性命的喜悦。”

“我必须要说,您的好意是添麻烦。”

“我明白您想死,但我不能坐视不管。”

忍组头领说罢,心无芥蒂地笑了起来。

狂四郎忍住疼痛,坐起身子。感觉全身上下的伤,都已被巧妙地处理过。

“既蒙您所救,那我再求一事,能给我备匹马吗?”

“你得静养至少五日才可——”

“来接我妻子走的死神,不会等我的。”








半刻之后,狂四郎已走进乐水楼的隐宅。

骑马之时,他几度陷入失神状态。在乐水楼门前下马时,也感到极度的眩晕,必须蹲下休息片刻。虽然如此,一进入屋内,就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气支撑着他的身体。

——两年前,来此地寻找静香时,也是这样。一进门,就给他挺起腰迈出步的力量。

走过庭院,迈步登上走廊,老人从书房出来,立即被他不忍目睹的凄惨面貌惊呆在原地。

“狂四郎!”

老人叫着,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狂四郎微微笑着:“我,活着、回来了……我想,是因为我还要埋葬美保代吧,所以老天让我活了下来。”

病室里,焚着香。狂四郎一坐在她枕边,美保代就感觉到他的气息,睁开了眼。

……

……

就那样,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相互凝视着对方,一动也不动。

这对在特殊情况下结为夫妇的男女,无暇构建一个安静和谐的家庭,他们的未来不断地被无尽的阴暗预兆所否定。经过四年的日日月月,如今在此迎来了永别的时刻。一直以来,美保代心中燃烧的纯粹的思慕之焰,以及,只有她才能理解的、狂四郎回报给她的熊熊爱火,都被宿命这一无情的审判者那冷酷的预言阻碍,最终未能升华为完全的热情,终至到了今天。

只是,在即将永别的此时此刻,两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任何言语、手势、身姿都是多余的,只有互相凝视才是最真实的心灵相通。

……

……

几秒钟,不,几分钟,时间静静地流逝。

美保代——微微颤动着她那苍白的双唇:

“请带我去您母亲的墓地吧。”

声音微弱,但清澈而清楚。狂四郎点了点头。

“我背你去。”

“……我真高兴。”

美保代已经意识不到狂四郎身负重伤。

狂四郎背着美保代,一步一步地脚踏大地,沿着堀川旁边的道路蹒跚而行,经过青青的麦田,登上丘陵。……他往上爬坡,脚步一次也没有停下。

没有任何痛苦。可以说,一种超越了痛苦的东西,让狂四郎完成了这项奇迹。

在山顶的栌树旁,他将美保代的身躯轻轻放下,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视线落在美保代那白蜡般的瘦削的脸上。

她早已气息全无。

狂四郎抱起她的尸体,好像她还活着一般,温柔地在她耳边说:

“美保代,咱们到了。”

然后,他看向母亲的墓穴,无声地说——娘,如今又有一个人陪您老说话了。

随即,他感觉意识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就那样抱着美保代,靠着栌树的树干。

忽然,狂四郎又苏醒过来,他看到了丘陵半山腰正往下走的乐水楼老人的背影。

眼前的草地上,已经放好了一把铁锹、自然石、凿子和锤子。

夕风骤起,夜幕降临之时,丘陵上已不见了狂四郎的身影。

刻有“灵”字的三个墓碑,静静地排列在那里。右端的墓碑前,供奉着一对男女偶人,他们美丽的面容微微发白,残留着落日的余晖。



* * *



[1]家光:这里指德川家光,江户幕府的第三代将军。

[2]修罗场:原指阿修罗与帝释天战斗的场所,这里指因打斗而造成的极其悲惨的场所。





青铜之颜





早春。

武藏野的茫茫荒野,冷风从远处呼啸而来,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北方丘陵,如今笼罩在烟雾朦胧之中。这里正是镰仓古道。曾经,从镰仓横跨武藏野中部,直至西上州、信越地方,响彻武藏七党武士的马蹄声。如今,路人都已转至东海道,只有一里之外种下的两棵标志性的高大朴树,顽皮地眺望着萧瑟的原野。天亮后只有寥寥数名农夫走过大路。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纺绸和服的浪人从长路尽头走来。他身形消瘦,步伐平静,越走越近。

一别江户已有一年——如今又飘然而至。眠狂四郎绕开东海道,取道镰仓古道归来,这与这个虚无的男人倒是很相宜。

天空阴沉,似乎要坍塌。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使他本无血色的脸颊更增添了一份苍白和沉郁。

刚刚擦肩而过的农夫,虽慌忙让道,回家仍难掩惧怯,给家人诉说自己刚遇见了荒郊野鬼,这也不算夸张。

沿着鹤见河,穿过十日市场的山沟,以及缓缓的斜坡,不觉间已爬上了丘陵。

林木稀疏,时有时无,四周几乎不见人家。

突然,狂四郎双手入怀不动,目光投向左边茂密的灌木丛。

那里分明有人。

忽然,“呼啦”一声响,闪出一个人的头部,竟然是一个女子,这倒让人有些意外。

女子俏丽如花,柳眉杏眼,高高的鼻梁微微翘起,肤色白皙,更显明眸善睐,美颜如玉。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狂四郎,犹如蝴蝶扑闪翅膀般地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眼睫毛。

“您真失礼!”她毫不客气地责怪道。

“刚才在作甚?”狂四郎怪讶地反问。

回答清楚无比:“当然是方便啊!还能干啥!”

“哦!”狂四郎苦笑一下,迈开步子。

女子叫道:“哦,真是好像啊!”

然后走出灌木丛小步急趋,追上前来。

狂四郎只管自己迈开大步往前走。女子紧紧跟着,并从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走了仅仅一町,他不胜其烦:“我跟谁很像?”问话之下,目光仍然直视前方。

女子却缄口不答。

狂四郎扭过头来。

女子一身浅蓝色的外出旅行的短装打扮,却无任何行李。

“那些见惯了妖魔鬼怪的农民都害怕我,你不怕我吗?”

女子摇摇头,“我才不怕。你可是跟他很像哦!”她双眼闪闪发光,说道。

“……”

狂四郎并没有追问和谁像,而是恢复了原来的姿态,冷冷地命令道:

“若要跟着,最好眼睛向前看!”

女子乖乖听从了命令。

“这位武士,您是要去江户吗?”

“哦!”

“那,咱们结伴去好不好?”

“随你便。”

“那多谢啦!”

女子道了谢,马上双手放在胸前,小声自语:“啊,太好了!”那银铃般的声音,在狂四郎耳边余音缭绕。








“啊,快看,仙鹤哎!”

跟在狂四郎身后四五步的女子,突然如发现新大陆般指着高声叫起来。

天边,被雨层追赶的三只白鹤,擦过厚重的乌云,展翅翱翔。仰望那矫捷的鹤影,狂四郎心中这才涌起归来的感动。

当时——

乡下人作为江户特产带回的锦画中,一定会有白鹤亮翅图。幕府朝廷在江户近郊安排人,专门负责布下诱饵,引仙鹤降落。如果将军前来狩猎,捕到仙鹤的话,就把它献给朝廷,这是惯例。

无论是离开还是归来,在远离江户市中心的原野,仰望高空盘旋的仙鹤,正是这时代的一大美景。

女子一边俏笑,一边仰脸张望,目送着仙鹤的身姿。突然她似乎想起什么,“噌噌噌”迈出两三步,“啪”地甩开两袖,灵活地晃了两下头,然后“嗵”迈出右脚。

她定住身形,背影妩媚妖娆,嘴里哼唱着,跳起舞来。

“寿永年间,祇王祇女两女子,歌舞为生,背系锦带,女扮男装……也叫男人舞。”

狂四郎从她伸臂收手以及和服衣襟摆动的一招一式中,看到了她研习舞蹈非同一般的功夫。

“初次见君面,青青五叶松……龟游御前池,鹤聚千年空。羽袖移转前,舞扇十色灿。几度回眸看——”

身形旋转之时,白皙的面容,神情极为认真。

女子以这原野为舞台,其连贯而美妙的翩翩舞姿,让这个虚无的男人心肠悄悄柔软了下来。白鹤成就了女子的起舞,女子的舞姿又让它们显得更加祥瑞。

就在此时,雨开始落在了这翩翩舞姿上。

几乎是同一时刻,从丘陵到山谷的V形山坡上的杉树林里,埋伏着一队阴险的人马,个个野外驰骋的短打装扮。从他们的笠形盔上的五三桐徽号,以及头目——一个年长武士的马鞍上的圆形卍字形徽记来看,肯定是阿波藩蜂须贺家定府的人马。

“快!快!”

年长武士性子比较急,眉头紧锁,斥责并催促着其他人。

“您放心,时辰还早。”有人回答。

“哦?万一田所那小子不经此道呢?”头目不快地反问,言语间难掩焦躁。

“确定会走此道,这是拷问田所的妻子得到的确切消息。”

“这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最要紧的是,田所到底来还是不来!”

话音未落,有人疾呼:

“来了!”

所有人立时屏息竖耳。

确实,隐隐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下了这个山坡,就是开阔田野,以及足以通过大队人马的田垄。马蹄声似乎来自于前面的鹤见河边。

雨水打在树枝树叶上四散飞溅。年长武士时不时烦躁地咂嘴或狠狠地望向天空。

“已过矢之桥!”

报告之人没骑马,是在后面警戒的唯一一个徒士。这是一个毫不起眼、其貌不扬的男人。如要搜寻他的特征,那就是眼睑肥大下垂,眼神忧郁,这让他更加显得贫寒低贱。衣服也极为粗鄙简陋,衣襟束起,赤脚穿着草鞋,纯灰棉布外褂上,连个徽记都没有,这意味着地位非常之低。

然而这个下等武士,绝非等闲之辈。证据就是其腰间所插长刀。刀长四尺有余,与其身高也算匹配。若非会一手相当的拔刀术,难以使用这么长的刀。

拔刀术起于使长刀,用于战场厮杀。快速拔刀术起于何时不明,据说在文禄、庆长时朝鲜战役的修罗战场上,拔刀术的快慢能迅速改变攻防局面,所以拔刀术开始受到练武之人的重视。朝鲜或明朝士兵常常是长剑斜背,左手一摸便长剑出鞘,向下斩出,是为兵法。而日本武士则是在瞬间抽出腰间长刀,闪电般斩去他们的手臂。这种战法,在战场上手中长枪被折断时,则在刹那间,手中剑光闪耀,不给敌人可乘之机。由此发展出拔刀术。加藤清正就练就一手出类拔萃的拔刀术,驰骋于朝鲜山野,杀敌二百多名。

斗转星移,拔刀术不断演变,开始不限于长刀。在刀剑出鞘的一瞬间,胜败已见分晓,阴阳变化也在于武士手按刀柄之际。因此,当代精进此道中,很少见用于长刀的。倒是有街头卖艺表演拔刀术的。但作为冲锋杀敌决定胜负的本领,还另当别论。

因此,腰挎四余尺长刀,现已十分罕见。更何况他也不是刀剑流派的师傅,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头目下面的话进一步证明了此人本领非同小可,深得信赖。

“听着,甚内!若田所那厮见了你,知道无处可逃,或许会弃文书于路边,你也要注意!”

“属下明白!”

因为有雨滴从树枝上落下,掉在了这个叫做甚内的男人的眼睛上,他不停地眨巴着下垂的眼帘,实在是表情呆滞,怎么也看不出像是身怀绝技之人。

似乎已进入开阔之地,马蹄声一点点逼近。连头目也早已紧张地紧闭双唇,再也不发一言。

那边田所拼了命地往领国赶路,这边藩士们也铆足了劲要阻拦他们。想来二十五万石阿波藩的兴衰与田所怀中封函的几句话密切相关。

……已经逼近山坡!所有人都集中精力在耳朵上,屏息凝神。

但,不知为何,马蹄声突然消失了。正怪讶间,马蹄声再度响起,却似乎是渐行渐远。

“掉头了!发现我们了?!”

头目不禁脸色大变,脱口而出。几乎是同时,甚内说道:

“并未折回,走小路了!”语气沉着冷静。

“什么?”

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投向甚内。他迎着众人目光,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属下以为,一定是田所发现这边丘陵地带易有伏兵,故取道小路绕山下而行。”

田所不愧是被选中的密使,不仅富有才能,而且头脑机敏。纵马到此期间,一定是明察暗访,了然于心。

“甚内,给我追!……追上斩杀!”

头目喊声未落,甚内已风一般从杉树林跃过大道,冲上刚砍伐过的丘陵,奔驰攀越至山顶,然后消失不见。








完全是偶然。甚内从丘陵北面陡坡乱草中如一只兔子般迅速奔下,恰好被狂四郎看个正着。他那时正在对面丘陵山腰的弥勒佛堂内,隔着一条核桃林边的浅浅小溪,看到了一切。

为了避雨,他刚刚和年轻女子来到弥勒佛堂屋檐下。

女子名阿吉,是淡路木偶一座的,到江户来演出。不用人问,她自己就说开了。狂四郎也不回应,只漠然地把目光从一只在屋檐垂下的绳子上吸取雨水的蜗牛,又移到屋檐下如注的雨帘上。突然,透过雨帘,他看到远处一个身影在乱草中快速闪过。刹那间他的神经如突然惊醒般变得敏锐无比。

“此人绝非一般脚力……”

“哪怕一次也行,我就想做一下木偶剧操纵师。可是不管我怎么请求,父亲就是不答应……结果,在小田原我们大吵起来,他让我滚,我才不愿意待下去呢。他骂我死丫头片子,我说死老头——”

阿吉也不管狂四郎有没有在听,只管絮絮叨叨。

狂四郎的目光紧追那个身影,早已没在听了。

山麓树林中,一骑人马箭一般地跃出。那个身影立即冲着那骑人马奔去。看着雨中这一幕,狂四郎突然有预感,回到江户的自己,命运将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密切相关。

这就叫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还有这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命运这东西始终摆脱不了。在多年的放荡不羁的生涯中,这个男人不知不觉间明白了这些古语中包含的残酷道理。正因为知道残酷性,这个男人才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凭自己刹那间的直觉行事。一场他人的争斗,仿佛并不事关自己,在他冷漠的心里,一瞬间直觉到的分量也千差万别。悟道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特别意识。

狂四郎目光追随如老鹰捕食般敏捷迅猛的黑影,其中胜败早已了然胸中。

因为,马上之人面对面迎战,却早已抽刀在手。

对于徒步来袭的人,既然腰挎可怕的长刀,那定然是拔刀术相当了得。对付此类对手,还没近前就已拔刀,足见其狼狈之相。

刀剑的极致在于,先迫使对手拔刀,自己虽置身于刀光剑影,却并不拔刀,只用刀柄抵挡对方来袭,在敌人第二回合高高抡起刀剑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拦腰斩断。此乃为,未及抽刀,胜败已在鞘内。

对付此类进攻,必须始终有一种完全忘我的沉着冷静。

骑马人当然也早有预测。但或许是一时焦躁,与对方尚隔十余间远,却已拔出刀来。

“这下逃不掉了。”

狂四郎在心里漠然低语一声。

两者在同一时间发生。甚内立于平地,田所纵马冲来。

田所怒目切齿:“混蛋!无礼!”

一声暴喝,挥刀砍下,一道剑芒掠过甚内矮小的身材。

然而——

田所刀锋掠过,离甚内耳垂几乎一线之差。后者却面无表情,纹丝不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让田所眼里生起一丝恐惧。狂乱之下,田所拼命催马前行。驱马狂奔大约有三十间远,觉得如此距离才算安全,给浑身战栗的自己以些许安心。

然而讽刺的是,田所犹如等待别人先发制人似的,一声嘹亮的声音突然从震耳的马蹄声中喷射而出,炸响在他耳边。

“得罪!”

“……”

田所张口结舌,惊不成言,慌乱中高高挥起了刀。

正如前面所言,甚内是拥有神速脚力的下层徒步武士,功力非同一般,一直都是随马而驰的。

喊出这一句话,是为了让田所的身体空出位置来。

田所将刀高举头顶的同时,甚内也抽出他四尺长刀,挥至马上。

田所含混不清的呻吟声被堵在口腔内,身体犹如一具布袋栽倒下来,此时甚内已离马十余间之遥。

甚内停下脚步,是因为发现田所伏倒之时曾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包,投进了路边的小溪。








“啊!啊!”

阿吉表现出极端的吃惊,是在几匹马阻住田所去路时。

也正在此时,雨突然大了起来。转瞬间,山野笼罩在一片烟雨之间,所有的轮廓都模糊了。勉强能看清雨幕中所发生的一切。山脚下,被追击之人已经跌落马下,被一片刀光剑影围住。

“武士大人!”

阿吉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狂四郎的手臂,急切地请求:“求求您,救救那个人吧!求您了!”

“被包围的未必是正义一方。”

虽这么回答,那个身负重伤的人表情悲怆仍不屈挣扎,让他感觉此人定然是身负重任。

但为时已晚矣。

多年征战沙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狂四郎对这一点了如指掌,呈青眼之势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战斗力。

“求求您!您一定能救得了他的!没有您办不到的!求求您!请让我见证一下奇迹吧!”

奇迹?

这奇怪的话让狂四郎眉宇间稍稍一动。

阿吉猛地跪到湿漉漉的地面上,双手合十:“请让我见证奇迹!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我的心、我的身都可以奉献给您!”

狂四郎突然有些疑惑,将要在那里丧命的是不是她的亲人,才导致她一时头脑发热,发出如此誓愿。

不过,他并未说出口。人已蓦然横斜里跨出。原本便不是寻常人步伐,此时更是沉重异常。前文已表,狂四郎已经预感回到江户的自己,命运将和这场争斗扯上关联。可以说,这种预感更加重了他脚上的重量。

一个人正要对如枯木倒地一般瘫倒在地的人刺出。狂四郎已在行走中抛出一枚短刀将其击倒。

“都退下!”

如此远的距离,如此非凡的飞刀手法。甚内已看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已飞奔禀报头目。驱马前来的头目一声令下,几匹人马退了下去。

甚内则站在离田所四五丈远的地方,紧紧盯着狂四郎的一举一动。

狂四郎只瞥了他一眼,立即走近田所并扶他起来。

“可有何遗言?”

听到这样的问话,田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哆嗦着嘴唇:“丝、丝、丝带送到,送到领国……”

丝带送回领国?

什么意思?再看田所,已经没了声音,只剩下嘴唇在翕动,还是说着那句话,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嘴。已断气的田所,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小背包的解扣。狂四郎心中一动,解开小背包仔细查看。当然,做这一切的时候,丝毫没有放松对那个小个子的警惕。

小背包里,完全是外出旅行常备之物:打火石、取火绳、便携蜡烛、便携引火木、备用药袋、磁铁、名帖、手帕、护身符等,并无什么异样。

失望之余,狂四郎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备用药袋里好像是夹着什么东西,便拿来仔细查看。是一个写着“为兄赠贤妹”的纸包。

撕开口一看,是一条江户特产的红底白点的发带。不由生起怜悯之心,突然间也明白那句遗言了。

“喂!”他不慌不忙地转向甚内,对他微微一笑:“你捡了死者抛出之物,可是密信之类?”

“……”

甚内没答话,回看了一下,眼睛透射出细如尖针的光芒,依旧木无表情。

“如是密信,可转告你家头领,当为赝品。”

甚内的态度令人意外:“此事俺并不理会。俺只不过依令行事而已。”

“呃。那为何仍留在此地?”

“死于俺手之人,必当也葬于俺手。”

语气真挚。

狂四郎很自然地把发带放入怀中。又对茫然立在一边的阿吉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过了前方(入马)一直到过矢之桥,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进入野津田树林,雨停了。山野间雾霭弥漫。

前方出现了小野路客栈,狂四郎到这里才忽然问了一句:

“你说我和谁像?”

阿吉白皙的面孔逐渐显出一片为难之色,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

“和我相像之人——你是说那个人,能够创造奇迹?”

阿吉低着头咬住嘴唇,走了十来步后,悄悄伸手入怀摸出一个东西,快步走到狂四郎面前递给他。

是件舶来品,形状是玻璃小镜盒。

狂四郎漠然看了一眼表情激动的阿吉,接过东西,“啪嗒”一声打开了盖子。

一个刻在青铜上背负着十字架的半裸男人。

浮雕精致地刻出那消瘦而毫无生气的侧脸,确实和狂四郎沉郁的眉目有几分相像。





月光下的冰肌玉肤





朗朗晴空,晨起就万里无云。此时日头已落,冷清灰暗的天空,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洒下清冽宁静的光辉。地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映照的月光和逼人的寒气。

街道远处是连绵的树林和田地,江户外出到这一带的,除了要收工的马夫或轿夫,已是万径人踪灭。

街道边,一处宏伟壮大的大名府邸被高墙围着,矗立在一片明明暗暗、影影绰绰的树林中。月光冷冷洒下,衬得府邸鬼影幢幢,犹如一座寂寞而怪异的魑魅魍魉之所。光秃秃的树枝上伸出城墙外,挂着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破风筝,更增添了几分阴郁的气氛。

一个黑影打破了这深夜的宁静。不,倒是像黑夜欢迎着这个黑影。他不慌不忙地迈着脚步,由远而近,然后恰好就在破风筝底下停了下来。月光下浮现的怪异面貌,似乎令魍魉也却步。一只黑鸦怪叫一声,惊飞而起。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黑影自己倒忽然无声地笑了。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低语道:“这样迎接我,也不错。”

什么命运的暗示或预言,狂四郎从来都不去理会,只是完全根据自己的直觉来观内修身。来到这里也是犹如受到了一种冥冥中空间上的牵引。

他轻轻纵身跳跃,跃过高墙立于一片茂林,不禁脱口而出:

“如此住所,未免太奢侈了吧?”

缓步向前,是一片人工树林,看来是庭院,但放眼望去极为宽阔,似乎看不到尽头。

这正是阿波二十五万石的蜂须贺家的下府邸。

元和二年,四代家主忠英六岁继承祖上领地,谢封之时,在将军府御前成人式上,被重新赐讳字为忠镇,叙任从四位阿波守,赐姓松平。在当时实属无上荣誉。这座府邸即依当时规制建造。在大名中,这样宏伟的建筑,无疑是首屈一指的。

狂四郎走出树林,沿着河流岸边的苑路前行,他知道,到河对岸并非易事,非舟船不能过。眼前又出现一片宽广的湖面。对面是人工造山,足有自然的丘陵高大。从所在地方连府邸建筑的顶部都无法看到。

——我做事,皆因偶然,更是出于直觉,故而不合乎常理,我也厌恶借助神力。现在我所做之事,完全和自己毫不相关。

当主正四位左少将齐昌卧病在床后一直住在这座下府邸。因此,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也又一次夜间造访。狂四郎就是听到这个消息才来到此地。

这样想着,狂四郎突然心里涌起对自己的无限厌恶,许久都驻步不前。突然,他目光锐利,看向右手边的常磐树的树荫处。

有白色不明物在树影间影影绰绰,悄悄飘移。狂四郎迅速渡过扇形拱桥,隐身在矩形灯笼的阴影里,一动不动,目光紧追那团白色。脚步声不断接近,一度藏身繁枝茂叶间的白色夜行人,转眼间犹如一朵花一般悄悄绽放在苑路上,只和狂四郎相距不到两间。

此人身姿装扮足以让人备感怀疑。身穿白色和服双层睡衣,外罩同样的白色双层外褂,裙摆长及地面,拖曳而行。垂腰发髻,用细绳编结几处,披散身后,显然不是一般侍女装扮。更令狂四郎眉头皱起的是,此人竟然赤脚行走。对于一个早已预知会有变故的人来说,这更是求之不得要发生的事。

狂四郎不禁苦笑。








一座假山横卧水中,阻住去路。

诡异的白色身影跃过了覆满山白竹的假山坡道。一般来说,过了围着丝柏篱笆墙、山形屋顶的中门,便是茶亭设施,但意外的是,另一面山坡脚下,铺着白沙的庭院深处,是一座黑乎乎的神殿,鱼尾形脊瓦静静地伸展在夜空。

几座小小的鸟居自中门起相间排列。白衣人走过了鸟居。从背后看,赤脚踩在铺设的白色石子上,有些疼痛。奇怪的是,到了神殿前,她既不合掌,也不低头,却不管不顾地径直登上台阶,迅速地消失在了里面。

是何状况?尾随而来的狂四郎,站在中门这边稍稍有些疑惑。

过了一刻,狂四郎正要进神殿一探究竟,白衣女子又出现了。以为她会直接出来这边,正要躲开,却又看见了令人意外的举动。她走过鸟居,突然中途转向左边,往净手的水井边去了。

她把外褂扔在地上,抓起吊桶,从水井里“咕噜咕噜”往上提水。提上的水很重,女子深吸一口气,突然蹲在地上,把冷水从自己头上“哗”地浇了下去。狂四郎不禁哑然失笑。

沾满泥土的赤脚走在神殿里,已是对神灵大不敬,现在却又来净身,是何用意?看来,已经不用隐身观看了。

他故意发出脚步声,踩着白沙走出来。

女人吓了一跳,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扭过头来,扔下辘轳,立即两腕翻转。

两枚手里剑从她的双手同时飞出,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拉出两道白线,向狂四郎的双眼袭来。

双手同时放出手里剑,从而使人致盲,这曾是一柳一刀的绝技。一柳一刀曾是一个小和尚,供职于参州冈崎水野监物忠善,在那里习得这一神功。

从水野家辞官后,一柳一刀在江户开设町内道场期间,武功受到一个东国大名的高度赞赏,出仕担任定府[1]。但此人性格稍显乖张,常常腰间并不佩刀,而是挎着竹光[2]。

后来,这一行径为同僚发现,报告到主君那里。主君下令:“身为剑术师表,轻武士之魂,怀不敬之心,当早日捕杀以惩戒之。”

此次行动不单为惩戒,还必须要在全藩以儆效尤。重臣们聚首密谋,定下一计。他们一定要一柳一刀因为佩带木刀而死无葬身之地。

奉命讨伐一柳一刀的人手拔刀在手,在室内等待。然后突然主君下令,说有人谋反,必须斩杀之。

面对突如其来的命令,一柳一刀眉宇间毫不动容。其实他已从重臣态度中有了怀疑。他领命而去,然后被带领到那间屋前。拉门紧闭,里面没有丝毫动静。

带路之人说了一句:“愿马到成功。”就退下了。

走廊左右,埋伏着数名家丁,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刀。一柳一刀或许已感知到了逼人的杀气。他轻轻脱下和服外褂,取下木刀,卷成一包,背在身后。

“一柳,武士无刀当如何?”

远处,传来重臣的怒喝声。

“对乱臣贼子,杀无赦,属下明白。”

一柳一刀回答,语气不改往日。突然,他猛地推开拉门。

一柳一刀看到屋里藩士背靠壁龛柱子持刀以待,已知端倪。他向前靠近,两人相隔两间之远。

一柳一刀凛然宣告:

“仁兄当为错意蒙责,不顾身负重罪之仪,诚若冒犯,则吾一柳一刀当依命惩戒不饶。”

“徒手无刀,何谈惩戒?”

在对方突然怒喝高举挥刀之时,一柳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翻转,嗖的一声,从怀中发出两枚手里剑。

“啊!”

对方两眼被射,仰面倒下。一柳一刀一跃近前,夺刀斩下其头颅。然后手提滴着鲜血的刀走出,坦然自若。藩士们眼睁睁看着,却无懈可乘,一步也近身不了。

翌年,一柳一刀供职于秋田藩佐竹家,获得比以往多一倍的领地和俸禄。

其绝技“一柳一刀射眼术”也作为秘传,传承后世。但不知何时,这项绝技被定为女子防身术,被排除于诸流派之外。

这秘术失传已久,鲜为人用。现在,却在这里出现了。








狂四郎无想正宗轻轻一闪,两枚手里剑跌落在地。他也不怕女子再拔短刀,靠前近身。

“话先说前头,在下与该府邸无冤无仇。以我为敌抑或为友,悉听尊便。在下好多管闲事,以为神殿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你之所以洒水净身,概也因秘密事关人命吧?在下并非对此有兴趣。只是昨夜,贵府一送信武士死于非命,恰为在下所见,既已行至此地,卷入此事,便一探究竟。你可认为在下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只是个丢掉性命也不打紧之人也罢!”

语气真诚毫无欺瞒之意。

没有任何应答,一柄短刀当胸刺来。

狂四郎拉近半步,抓住女子手腕,使其动弹不得,冷笑道:“这么说,你是要与在下为敌?”

一时间,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狂四郎瞬间有些看呆。月光下,妇人冰肌雪肤美貌绝伦,是一种几代传承的高贵优雅以及纯洁的洗练精致。

孰料对方也被狂四郎的奇异面貌瞬间惊呆,不禁发出一声轻轻的悲鸣。她双唇颤抖,吐出的话还未及传到狂四郎的耳边,忽然就一下子浑身绵软,一声深深的叹息后吐露的又一句话,让狂四郎也猛然吃了一惊。他清楚地听到:

“愿主恩赐……”

她是天主教徒?

女子又一次忽然睁大双目,继续一边喘息一边喃喃自语:“愿主的恩典,愿主助我……”

刹那间,他脑中闪过一种直觉。他冷不丁伸出一只手,动作粗鲁,在她怀中探索,碰触到冰雪一般光滑的肌肤,隆起的丰满乳房下,一个硬硬的圆形物。

就是这个!他抓在手里拿到眼前。和前天武藏野所遇的阿吉姑娘拿的东西一模一样。貌似镜子,打开盖子就能看到青铜耶稣雕像。

和阿吉一样,这位女子也是为狂四郎的容貌和自己胸前所挂的护身符天主像极为相像而惊愕不已。同一地方的人,同为天主徒,所持信仰用品也肯定一样。那么都被狂四郎的奇异容貌所打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可思议的是,最高身份和最低地位之人,所持的信仰用品完全相同,都是禁教令之下的耶稣护身符。伴随着人们的厌恶猜疑和不安,天主教如今本应早已绝迹,理应唯恐避之不及,只能留在记忆。而事实却是这宗教信仰仍然潜伏于阿波一国并不断顽强地生根发芽,这样推测,应该不会错吧?

连宗门改[3]这个特设部门也早已废弃,此时已是宽政四年。自庆长禁教令以来,二百年间都大门紧闭。然而,近年来,在长崎浦上村一带,潜伏二百多年的天主教信仰又慢慢复苏,出现了信徒被捕的事件。在这阿波国的御府内竟然也有天主教徒暗中进行祈祷活动。虽然狂四郎已经亲眼发现了一个,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全国内的天主教信仰如此根深蒂固。

“你是说在下这张脸和你们膜拜的耶稣基督那厮相像吗?”

“……”

“在下乃是行为异端者。传教士所谓的什么良心之类我才不管,亵渎神灵的恶行,于我都是常事。”

“……”

“对着邪恶之相,仍要膜拜祷告?”

“……”

女子痛苦地喘息着。但是双眸恍惚,充盈着对耶稣基督的向往和膜拜。

“罢了!”

这个狂放不羁的男人,体内涌起久违的狂暴之力,他要触犯神的戒条。

“那在下就让你见识一下,你们这些教徒俯首低眉谨遵的清规戒律是些什么玩意。好好受着,权当忏悔的缘由吧!”

傲慢,贪婪,嫉妒,暴怒,懒惰,饕餮,欲望——这些就是所谓的不可饶恕的清规戒律吧。

只有深夜的圆月见证这赤裸裸的原罪。白沙上展开的白色双层外罩衣即为褥子。

月光下,白皙而光滑的大腿张开。狂四郎忽然反弹一样从那里站起身来。突然停止动作,是因为他很意外地感觉到了极度湿润,白睡衣下的女人冷冰冰的身体深处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女子毫无抵抗,如死人般任凭他把她放倒在地面外衣上,剥掉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衣物,毫无怨言地接受着亚当的原罪,似乎还一个劲儿在祷告着什么。……而狂四郎只是把冒犯这女子当做傲慢残忍的异端者的复仇行为来做……

然而,且慢,本来女人似乎沉浸在悲哀的祈祷中。但那冰冷雪白的身体深处,渐渐地萌发出本能的嫩芽,且慢慢蔓延至全身,似乎要开出快乐迷醉的花苞来了。

始终无比冷静敏锐的狂四郎,忽然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到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败在了女人这种动物上。狂四郎要通过突然终止行为来给这女人加以侮辱。

突如其来的快速抽身,让女人猝不及防。一时间,月光下,她仰卧在地,完全暴露,姿态不堪入目。

狂四郎捡起无想正宗。女人这才终于慢慢站起身来,赶紧整理胸前身上的衣物。

无声奔出几步远,狂四郎突然觉得心中刺痛,停下脚步。

他想起了那一夜。曾经,他在西丸老中水野忠邦的上府邸,看穿了侧头役(官职名)武部仙十郎的计谋,冒犯了美保代。如今这情景犹如历历在目般苏醒过来。结果,一连串不幸之事接踵而来,明知有难,却在劫难逃,不得不在宿命的黑暗中前行。这就是他狂四郎。

现在,是不是这个宿命又要重演?

狂四郎回头,看向那个深深低着头的牺牲品:

“在下贫寒浪人眠狂四郎。当然,你忘记最好。如有夙缘,或许还会相见!”








没过多久,在这所府邸上屋里间卧房,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一脸怃然,端坐卧具之上,不得不和素不相识的黑衣浪人面谈。

八郎右卫门根本没有熟睡。他身负全藩重责,只是稍稍闭目养神。忽然,拉门无声地打开了。他马上意识到“有刺客!”立即跳将起来去取壁龛间挂着的佩刀。黑暗中,一阵风近身,手腕已被人按住。

“莫要惊慌,在下并无恶意!”

来人语调冷静,然后迅速抽身坐下。

“烦请掌灯。”

黑暗中的黑影,态度无比威严。

灯光照亮屋子。狂四郎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八郎右卫门面前。是一张银票。上有“蜂须贺阿波守家中田所源次郎”字样。

“足下可知晓,这位仁兄作为密使被派回领国?”

听到问询,八郎右卫门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狂四郎,点了下头。

狂四郎一到江户,即到水野忠邦府邸拜访了武部仙十郎,打听到蜂须贺家权高位重人品高洁的,就是这位。

“在下不问是否是你派出的密使。……只是旅途间目睹此仁兄被追杀毙命,且得知落入敌手的密信为赝品,真正要送回领国的密信为女子发带,并选取此物为证。”

“……”

八郎右卫门沉默不语地看着狂四郎,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狂四郎继续道:“恰遇行至江户表演的淡路人偶一座的女子同路,在下已将发带交于此女子,并嘱其挂于人偶头角之上。如此,发带自然通过人偶座送至领国。交付对象即为密使之妹。”

“……”

“另,由于在下个人看法,也对追杀方明言密信乃赝品。务请清楚这一点。”

“……”

“在下并不想与任何一方称敌论友,故不得已出此下策。望足下能有万全之策,则不胜感谢。”

“……”

“在下告辞。”

对方一句回应也没有,狂四郎也没有丝毫不满,他举止淡定,轻施一礼站起身来。

八郎右卫门这才说了一句:“让人带你出去,从上屋通用门(大门)出去吧。”

出了府邸,是寂寞冷清的街道。还没走出两町路,一个人悄然无声地追赶上来,突然挥刀向他砍去。狂四郎稍一闪身,刀刃紧贴左肩削过,同时对方也成了刀下之鬼。一时间他感觉左肩隐隐有些麻。实在是厉害的对手。

这杀手是来自之前冒犯的女人,还是江户家老派来的,不得而知。又必须置身于险地一段时间才能知晓了。

接下来,狂四郎必须要做的是,找一个地方栖身一晚。



* * *



[1]定府:官职名,常驻江户之勤务等。

[2]竹光:木刀。

[3]宗门改:负责镇压管理基督信仰信徒的部门。





血汐花





如弹丸之地般狭小的院子。午后的阳光微煦,几枝黄色腊梅静静地绽放,散发着幽幽的香气。

显然主人喜好腊梅。正对院子的堂屋壁龛上挂着一幅挂轴,是黄庭坚的《戏咏腊梅》:

金蓓锁春寒,恼人香未展。



虽无桃李颜,风味极不浅。


院子里的汲水池以及错落有致的草木石径,无不精心修剪,巧妙铺设,彰显着主人极具风流才情的品位。袖形的汲水钵,也是主人精雕细琢手工制作,更显雅情韵致。

然而,屋里却家徒四壁,没有任何摆设。一副社会最底层人家的清贫景象。唯一大放异彩的是壁龛刀架上横放的四尺有余的长刀。

这正是野野吕甚内——一个阿波藩蜂须贺家平御长屋大杂院里最下级武士的住所。

屋里一片寂静。玄关格子门被打开,响起甚内的声音。甚内办事归来了。屋里却依旧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

甚内走进屋里,卸下佩刀,立即细眯起眼,看着院子里的黄色腊梅。他轻嗅花香,表情微动。只有在这种孤独的时候,这个毫无特征呆头呆脑的男人,才会略微流露出些许表情,而且,仍是十分节制的。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处变不惊,无论是亲友还是上司面前。从来没有人看见他有所动容过。

甚内看着院里,刚坐下来。后面的推拉门打开了。

原来屋里有人。是妻子杉江。

如此美艳的妻子!

初次见到她的人,定然错愕不已。如此不匹配的夫妇,实在是世间少有。

杉江绝非仅仅姿容秀丽,而是在她那天生丽质的美貌中,有着蛊惑男人心智的妖艳魅力。

而且,如此绝色佳人却与甚内过活,在这底层长屋大杂院里终其一生,那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无限幽怨和郁闷,更增添了她几分的病态美。

男人一见她,定会涌起无限的怜惜和好奇吧。

而在夫君甚内这里,她却是不得不赶紧转移视线,让他备感沉重的存在。


“可否给俺倒杯茶?”甚内道,眼睛看着院子。

“没茶叶了!”语气冷冰冰,犹如刀刃在人的脖颈上掠过。

“那,白水也中。”

“灶间烧有,你不会拿?”

甚内坐着,半晌没动。终于,他一言不发地走向灶间。

有时,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竟然有如此的忍耐力,而且,一忍就是三年!

偶尔也会有因为日积月累的不快压得喘不过气来,长叹一口气的时候。但这个男人拥有蛴螬虫般罕见的忍耐力,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一举摧毁这个封在冰窖里的家庭,连起心动念都没有。也正是因此,他也从来没动过妻子杉江一个手指头。

然而没想到,他的毫无抵抗,反而更让杉江燃起浓浓的敌意。

甚内没有找到茶具,看见旧橱柜上放着杉江带来的乐烧陶器,就想拿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杉江毫不客气地一口拒绝:

“不能用那个!”

甚内回头。妻子的目光里满是轻蔑,态度决然而明确:

“那是长八郎大人用过的东西,你,不能碰它!”

长八郎是杉江前夫的名字。瞬间,一股寒流涌过甚内的后背。甚内默默地把那件乐烧陶器放回橱柜。杉江冷眼看着,然后迅速移动衣裙,靠近来,一把拿过陶器,用手帕擦拭着。

“……一股血腥气。恶心!”

听到杉江嘴里咕哝的,正要离开的甚内不禁驻足回头,问:

“你说什么?”

杉江抛来的是冷笑:

“您,前几天取了田所源次郎大人的性命,对么?”

甚内没想到被她说个正着,不由心里一咯噔,低声解释:

“我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

杉江朝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低声喊道:

“满身血腥气!啊,啊,恶心死了!”








甚内返回屋内,目光黯然。他看着院子里的腊梅,一动不动。

——那一天,腊梅也开了。俺,无意间嗅到了花香,然后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那是三年前的一天,刚打春。甚内跟随城代家老[1]堀田采女正驱马到野外。

城代家老从城内一气纵马到城外的大龙山。甚内虽然徒步,却始终不离寸步。

回来时,采女正似乎想起什么,既不回城里,也不到城代府邸,而是到了武士小路,在寺岛长八郎(他是保护主将的骑马武士)的住所下了马,然后命令甚内把马牵到院子里等着。就直接从玄关长驱直入,也不要通报。

甚内奉命站在院内一边。正站着,忽然从远处飘来一股腊梅的香味,直钻鼻息。

“好香啊!”他对端来茶水的侍女说。

“茶室院子里开得很美,您可以从那个小门进去瞧瞧哪。”

听到侍女这么说,甚内客气着,蹑手蹑脚地走过柴扉。苑路上波纹优美的白色砂石间,一条踏脚石铺就的小径向前延伸。石径尽头,四方形茶室前,一朵朵腊梅闪着蜡油般的光泽,绽放在枝头。早春的阳光下,一丝风也没有,真是花如其名,腊梅确有蜡的质感。

原本,如非主人邀请,绝不能擅入茶亭小门。

若非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的呻吟声,甚内绝不会移动半步。

呻吟声正是从茶室传来。

及至日后,耻笑俺的有两样。一样是,那呻吟声普通耳力定然听不到,但就是难逃俺这超常敏锐的耳力。另一样是,俺竟然愚蠢到不知道那样的呻吟声是何类型!

甚内稍稍查看一下四周,屏了气息,悄悄靠近茶室。拉门关得紧紧的,看不到里面。

甚内站在腊梅旁数秒间,竖起神经。瞬间,呻吟声一声高似一声。确定女人声音无疑。

甚内不再犹豫,悄悄掀起茶室猫口[2]一角,从缝隙往里查看。

啊?何种状况!

茶室内茶炉旁的青色草席上,缠裹的衣物完全敞开,绯色腰带散乱一地,一个男人俯身向下,壮硕的下肢下霍然是白皙丰硕的女人腿脚,两者缠搅在一起。

甚内猛然醒悟,颤抖着赶紧抽身离开。

扔在地上的和服外褂和裙裤,正是命他在外等待的城代家老的衣物。甚内拼命蹑手蹑脚,退到柴扉边,舒出一口气——

异样的刺激波及他的五感,犹如饱尝苦药一般。

“这都什么事啊!”

他嘟囔一句,打开柴扉,赶紧悄声逃匿。

正在这时,甚内一下子呆若木鸡!

因为,走进门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院落的主人,寺岛长八郎。

甚内条件反射地闪身柴扉旁的篱笆后。

长八郎看了一眼拴在院里的马,脸上并未表现任何可怕神色。他大步流星,走进玄关。

要看见御城代了!

甚内只是这么想想而已。他心提得老高,暗暗祈祷茶室内秘事赶紧了事。

紧张的几分钟过去了。

突然,茶亭内怒吼喷薄而出,还有打翻东西的声音。甚内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心里叫道:糟糕!完了!完了!万事休矣!

面对残局,甚内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处境以及将要发生的事情。

求救声传来,甚内箭一般奔过苑路。

城代家老整个身体撞到格子窗以及拉门上,从茶室滚落到院子里,其丑态惨不忍睹。

追出来的长八郎,完全是一副早已有心理准备的悲怆脸色,没有一丝怒容。应该是在茶亭内长八郎逼迫采女正剖腹自杀。而采女正却佯装剖腹,伺机逃了出来。他手里拿着的短剑便是明证。

“敬请住手!”

甚内猛然跳出,阻挡在高高举刀的长八郎面前。

“让开!否则性命难保!”

长八郎并不知晓甚内的身手。应该说,知道甚内身手的只有采女正一人。

而长八郎精习一刀流刀法,且是水平远在目录[3]之上的好手。

地上的采女正,连滚带爬,逃至六尺之远,发疯一般咆哮:

“甚内!此乃乱臣贼子!……快快斩之!此乃上命!否则,算你抗命必当自决!”








如今,甚内眼前清楚地浮现出那一幕:长八郎颈部血流喷射飞溅,踉踉跄跄地跌倒在腊梅边。

这就是那株腊梅。不远千里从长八郎的住所移植过来,为的是天天对着它为长八郎祈祷冥福。

巧的是,在腊梅植株等身高的地方有几处黑色斑点。在甚内看来,这定然是溅上的血滴渗入,留下了怨恨的印记。原本幼时起便喜欢轻嗅梅香。而只有这株腊梅,并不是因为喜爱才种植。

不久告示贴出,长八郎意图谋反,被甚内一刀斩杀。世人也相信了这个说法。

与其追究长八郎的死因,人们更热衷于议论斩杀了刀法精湛的长八郎的甚内的绝密武功。

甚内是城代家老数年前到长崎出游之际带回的。当时,人们对采女正特意带回如此一个其貌不扬,似乎一无是处的男人,一直心存疑窦。现在终于恍然大悟。

甚内从一个无名小卒晋升为拥有二十石俸禄的近习。同时,采女正下达命令,命他娶长八郎的妻子杉江为妻。

甚内听闻,不寒而栗,坚决请辞。然而,未被准允。

在甚内这里,采女正对他有一种极度的秘密的恩义,采女正下的指令,哪怕一头撞到南墙,他也说一不二地去执行。

婚礼席间,甚内简直是如坐针毡,无限煎熬。

新婚之夜,两人背对背,一动不动。在沉重的静默里,不觉间打了个盹,天就亮了。

两天后,甚内受大名之命,携有名无实的妻子杉江离开阿波。

有了夫妻之实是在出府一个多月后。那晚之事,在甚内的记忆里实在是无聊透顶。

睡至半夜,杉江突然悄然钻进甚内被褥,冷冷地说:“您可以抱我。”

甚内正在犹豫,杉江接下来的话更加冰冷生硬:“这是城代大人之命。”

采女正恰在此时出府到这里来了。一定是他秘密召见杉江,得知两人至今没有同房,就劝说她务必做夫妻之事。

连与妻子交合都要听上命,不得已而为之。

杉江的身体石头般冰冷坚硬,毫无反应。

——血!血腥气!血……

突然,甚内耷拉的眼帘猛地睁开,眼神凄惨地看向腊梅。但转瞬间,他眼里就褪了光亮,又黯淡下去。

——或许,我的身体,我这双手,都已经沾了污血,洗不干净了。我天生就是这样。原本就别指望“妖孽当道当慎行,多难方能得道悟”了。上天惩罚的鞭子早晚会挥舞下来,那就乖乖受刑吧!

正低头如此默念。玄关门外,有人问话。出去一看,是侧用人[4]奈良池濑左卫门,此次追讨田所之头领。

进堂屋一坐下,濑左卫门就说:“数田在岔路口的下府邸前被人一刀杀死了。”

甚内面目冷静,内心却受到很大的冲击。

数田可是江户藩邸内数一数二武功了得的主儿。甚内曾和数田过招。

数田属直心影流,使一柄小太刀,其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法,咄咄逼人的阵势,甚内的长刀对阵也几乎只有招架之力。而且,直心影流振兴于长沼四郎左卫门,最为尊崇精准和正统。非经年久月精炼不得其精髓。数田本身也是自七岁起习武,二十余年孜孜不倦,从无懈怠,当属出类拔萃的剑客。当然也不能否认,甚内仅凭天赋自创一流的长刀法,且并非生死之战,因而欠缺对阵短刀刀法的圆转滑脱。

无论如何,甚内在拔刀术上是算得上身怀绝技的。

尽管如此,当之无愧称得上一流刀术的数田,却被人一刀斩杀,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变数。

“你以为究竟何人所为?”

濑左卫门额头上青筋暴突,焦躁不安,眼睛死死盯着甚内。

“……”

甚内低下头,直觉袭来。难道是他?

一个人影在甚内脑海掠过。一个阴郁的奇异面孔。追讨田所源次郎之时,一人正要置其于死地,突然从半山腰飞来匕首。浪人武士出手如此之快之准,正中那人咽喉。

“乃一自称眠狂四郎之人。据查,此人使圆月杀法的邪门刀法,已致数人丧命。去年,本丸御老中的宠臣土方缝殿助横尸于西原御殿山前,据传也是此人所为。且不多说,总之,既是致数田死命之人。甚内,此人绝非寻常对战能轻易解决之辈。”

甚内一直低头不语。那个浪人就是眠狂四郎?他心里涌起一种类似感动的情愫。因为,他已经知晓谁是眠狂四郎了。

那双眸射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奇异静谧的动作,富于穿透力的冰冷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甚内心里活泛起来。

——是吗,那就是眠狂四郎——

甚内又一次说给自己听,在心里找到了契合点。

“听着,甚内!此次决不容失手!此乃御家老死命!”

果不其然。数田是奉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之命讨伐眠狂四郎的!

“御家老恐怕眠狂四郎插手本藩秘事,如不能为己用,则必除之!切切!”

濑左卫门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甚内反复叮嘱。正要离席,看到端茶进来的杉江,立即堆出一脸笑容:

“小娘子,你家官人啊,不久又可加封赏啰。”








眠狂四郎梦到了亡妻。

他正在庭院边眺望着含苞欲放的樱花。真是个好天!淡淡的微笑浮现在他脸上。这时,背后响起衣裙的窸窸窣窣声,美保代的声音传来:

“我把您要换的衣服拿来了。”

本来卧病在床的美保代,不知什么时候已穿戴齐整,两手擎着他的黑色夹和服,仰头凝视着他,温柔娴静。

她楚楚的眉目,美丽动人,素描淡妆,驱散了久卧被褥的冰肌玉骨之感。明眸善睐,闪着蕙心兰质的情意。

狂四郎情不自禁伸出手。梦,醒了。

这是和白鸟主膳约好决斗的那天早上的情景。

梦里情景如昨日再现。

在我心里,美保代永远活着!

他又一次自语。

突然,瞬间有东西把他从伤感中猛地拉了出来,这东西在黑暗里,隔着纸拉门,传了过来。

既非什么物体发出的声音,也非搅动夜晚动静的气息。是多次经历了千钧一发时刻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松懈半分的极端敏锐的本能感觉到的,一种近似舒爽的灵感。

有人!

几乎要称赞对方有如此销声匿迹之术了。

且看如何。

对方仍然毫无动静。

又等一刻。“喂!”他喊道,“为何不出手?”

回应证明确实有人,对方先这样宣告:

“……在下,是前几日在镰仓古道相遇之人。”

狂四郎微微一笑。

“也并非在等阁下。然早料到,如有不速之客,必足下无他。”

“……”

“如要过招,后面草原相宜。其宽广不会妨碍阁下耍长刀。况且今夜月明。”

“不了……俺想改日讨教。”

“因为失去了拔刀砍杀的时机?”

“并非如此。”

对方沉默片刻后,却说了一个奇怪的理由。

“院子里梅香实在刺鼻。”

“……”

狂四郎从雨窗望去,这才注意到古寺院子里的梅花和四散飘溢的香气。

他正想一看究竟,却感觉到隔壁房间的人,已经迅速转移到了院子里。

没过多久。

狂四郎起身,掀起一枚雨帘看去。

正是那个时候。

犹如做梦一般,月光下,石头灯笼旁的蜡梅树从地面三尺之处断为两截,悄无声息地倾斜下去……然后发出巨大的声响,倒在地上——

那里却已没有了让其身首异处的人的身影。



* * *



[1]城代家老:江户时代城持大名不在期间,在大名家中负责居城的守护并统管执掌所有领地内政务的重臣家老。

[2]供主客躬身钻进的小门洞。

[3]目录:日本剑术门派中达一定水平的证书。

[4]侧用人:将军或大名身边重臣。





淡路人偶





初三的月牙儿呀,打眼看呀,豆蔻年华。残花败柳呀,风韵犹存。衣襟下摆呀,红衬衣。路上洒水呀,莫使湿了衣呀。谨言慎行啊,浮名先传出了呀!

金八双手插进和服,架膀挺胸,摆出一副好汉架势,带着醉意,晃进了两国岸的一家叫做“东屋”的茶店。

他摸着自己下巴,抬起脸让扎着红围裙的女招待看:

“咋样?我唱得好吧?深川烟花巷打了正月第一桶水,一直到正月十五撤了松枝装饰。都是枕着女人膝盖酣睡流连忘返哪!你瞅瞅,我这脸!”

“啊,真是呀。虽说好睡的孩子长得快。可你鼻子下可真长,真是好色啊。”

“胡扯什么!花[1]下春莺咕咕叫,约会延期,终于等来春宵一刻,不开花不结果的恋情哪,红唇融化、宽衣解带、床边情书散落,如胶似漆,此种风情,你这塌鼻子,恐怕一辈子也无缘见到吧!”

这时,坐在房间角落的案几边的一位熟知金八的隐者笑道:

“六根清净,金子儿,你那一根不净的,在若水边好好洗了吗?”

“说啥呀,哪轮到老萝卜出场的份儿!”

“哦?非也非也!现如今还寻思着若年轻一岁,就把这小娘子娶回家呢。”

“开什么白痴玩笑!赶紧年前就备好棺材板吧!”

“非也非也,新年新气象。谁说不能晚来艳福?而立之年明日始,水不漏来脑不痴,不增寿来增新妇。小女子,做我娘子如何?”

沏茶女笑着,正要往里走,忽然想起什么,在金八耳边耳语几句。金八立即瞠目结舌,猛地当胸抓住沏茶女摇晃:

“此话当真?喂!你要是哄我,仔细俺一把推翻你,用我那棒槌捅你那处!”

“你要不信,去问老板娘好了。”

“罢了,罢了。的的确确,昨夜梦里,他身穿黑色和服,拖着无想正宗,突然现身哪。还问我,金八无恙乎?啊,啊。就是啊!要回来了!”

说着,横冲直撞地出了茶屋,向着高小屋的西两国去了。








“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山野笼罩烟雾。恰逢建久四年五月夜。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不动声色,声色不动,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向着军帐进发,帐前三叶家纹,正是工藤左卫门佑经就寝处。”

立川谈亭用折扇“吧唧”一声敲打了讲台一下,唱道:

“十八年的辛苦,只在一梦之间,煮一碗粟米粥的当口,今朝即是华装丽服,五月雨不沾衣,原野风诉说命运无常。时辰沉暮,钟声敲响,报仇之心,坚如磐石。宿命在天,富贵在运。铠甲在肩,肚脐在腹。男看胸襟,女在娇媚。牛头朝西则牛尾向东。君蒙羞则臣殉死,亲被杀则子报仇。兄十郎,弟五郎,兄弟双双登上场。”

“吧唧吧唧”,折扇又敲打两下,立川谈亭脱了外褂,擦一下额头的汗:

“兄长右成,二十有一,竖衣扎带,泪沾衣襟,头戴红帽,脚蹬黑靴,容貌俊美,天下第一。兄弟时致,二十有整,乌靴宝镫,玉带束围,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身高七尺,铮铮男儿,勇敢强健,一马当先。我的兄呀我的弟,兄弟俩齐上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只取佑经一人头。”

谈亭正要说到苏我兄弟夜袭寻仇的惨烈场面,他擦一把红头圆鼻子上的汗,使劲挺起胸膛,这时,门口暖帘突然被撩起,“啊呀呀”跳进来金八。

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师傅,红豆米饭外加整条鲷鱼哦!”

“嗯哼!嗯哼!(假咳嗽音)接下来的一节是,多年夙愿终成真,一朝报得多年仇。——红豆饭还早哪。”

“别说笑了!说出来吓你一跳!”

“说出来吓一跳,看到了吃一惊。桃树三年柿树八年,苏我兄弟十八年,深仇大恨终得报,富士山下原野——”

“裙摆[2]宽,浆黑沟下看大腿,站街女连肚脐眼都给看哪!”

有客人扭头喝道:“莫吵!六指!”

金八嘲讽道:“你这货,定是买了快活使光了钱吧!一边去!麻溜的!”

他走近高座:“师傅!眠先生回来了!”

“哦——哇!”

谈亭夸张地用折扇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现在何处?金公,狂四郎在何处?”

“这,还不得知……”

“什么?还不得知?我说狂四郎啊!”

“师傅,那谁呀?”

一个客人问,谈亭回头:“狂四郎——说到今日,嗯。今日不为,明日亡货,诚如管子名言。今日各奔忙,可怜苏我兄弟。各位看官,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谈亭也不管背后的一片不满的嘘声,迅速下来走到狭窄的走廊,对跟来的金八道:

“听好了,金八。眠先生问起来,就说我要用纸绳上吊,你呢,要找块豆腐撞死或吐血而死,实在是罪该万死,不死不足以表达愧意。”

武部仙十郎把一个可怜孤儿新太郎寄养在谈亭和金八那里,但今年正月,不知被何人所拐,挖地三尺,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新太郎——佛像师芦部光源制作了童贞女圣母玛利亚像,其女阿艳救父心切,将自己洁白无瑕的处女之身奉献于从大洋彼岸远渡而来的传教士约翰奈斯,以为他敢于挑战这个国家的禁教令,定然拥有信仰的强大力量。仅那一次的密会,这个混血儿被带到了世上。狂四郎收养了他,视为己出,交付美保代抚养。然而许是命里亲缘浅薄,不久母亲美保代撒手人寰。

传承着日本首屈一指的佛像师的祖父的血脉,这个少年天生拥有超常的绘画才能,一拿起画笔,就大放异彩。

美保代临死前拜托武部仙十郎一定要给孩子请一个绘画名师。谈亭和金八接受了这个任务,把新太郎带到了那间背街小屋。然而不到一月,却不幸被人劫走。








讲经场斜对面的地方,有一座表演杂技、人偶剧等的小剧场。几天前,淡路人偶一座在戏台上高高挂起真人大小的独角龙佐藤正清[3]、小生胜赖[4]、青衣阿初等的脸谱,一位足有四斗大小的巨型酒吞童子[5]端坐在木门前,吸引着来往行人的注意。

狂四郎独自一人站在剧场观众席角落。不可思议的是,剧场很快热闹起来,一下子挤得水泄不通。

精致的江户艺术,有河东节和野吕松人偶[6],是那些大富商、御用大商人、大诸侯们才能欣赏到的,所谓上流社会老爷们的专属艺术,且在当时十分兴盛。一般老百姓感兴趣的却是那些粗糙蒙昧、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乡村人偶的表演。也可以说是一种抗衡,他们对人偶剧的火热上演,送上热烈的喝彩。

狂四郎偶然间入座观看,不觉间从那天然拙朴的人偶表演中发现了不可思议的精彩灵动的美。

和野吕松人偶以及称作文乐的人形净琉璃不同,这些大个的人偶,凭一己之力难以操纵,必须有非凡的臂力才能操动。正因为如此,特别是在表演古代剧的粗鄙之人时,那些动作反倒在纤细的技巧中有一种呼之欲出的魅力。

在《七枝枪》里,马都有八个头,《先代萩》中,舞台迅速变换,《假名手本忠臣藏》中,人偶操纵手和早野勘平一起走花道[7],吓了观众一大跳。

太夫[8]配合着人偶操弄手,脸上淌着汗,敲击着谱架,捏着喉咙,摇头晃脑,肩膀耸动,只看这些就觉得有趣。

超凡脱俗的,精透练达的,精雕细琢的,世间丑恶,粉墨登场,如此粗笨拙朴之人偶剧,泼辣天真的真我流露,看过来吧。原汁原味的乡村风味!快意美妙的活力,生气勃勃的味道!

狂四郎不由得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爽快。

确实,淡路人偶剧散发着一种乡土气息,无论是人偶剧剧组长还是人偶操弄手都是农家人。他们带着泥土的清香,脱下耕作服穿上宽坎肩就成了表演的艺人,也许操作人偶的手上还留有肥料的印迹呢。

据说,很久以前,西宫七福神[9]之惠比寿神官森丹后,和同社家森兼太夫发生争执,败诉后获得赦免,来到与他有因缘关系的淡州产所村,以做人偶为消遣,并教给当地农民玩乐。这就是淡路人偶的起源。

穷苦人家的农夫们,时不时获得城主恩准,在农闲时组织四十八座的木偶戏,渐渐地传遍各地。也就是说,这完全是一种乡土传统滋生出来的农民艺术形式。看客坐席上也都是些贫穷人家,都是头一次听说净琉璃。

当然,观众们全然不知看戏礼节,在舞台边又吃又喝,小孩子吵吵闹闹跑来跑去的,也全然不知管教。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表演不乏刺激观众耳目的台词和动作。那些被文乐认为是残忍淫靡的部分,在这里也稀松平常地表演给大家。

比如,玉藻前[10]一幕,九尾狐咬开玉藻前的肚子,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伊势音头一幕,舞台上十个人被斩,断手断脚散落一地。大江山一幕,酒吞童子四斗大的巨型头颅被割断,痛得满地打滚。

而且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蛮和妖怪的原始农民艺术形式,在原本不会有粗俗和怪物的箱根以东的将军脚下的大江户,却大获好评。

坐席上还贴满了写着什么黄金一封、白米一车的红色宣传单,可不单单是捧场的。

除了血腥的器械打斗,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木偶戏动作,莫名地撩拨着这个从灵魂深处已虚无孤独到无药可救的男人。

况且,在狂四郎的心里,一直还有另外的期待。

“武士大人!”

身后有人唤,回头一看,是阿吉,正笑嘻嘻地走近前来。那个认为自己的面容和那个死在十字架上的半裸男人相似的女子。

“接下来是酒屋段。阿园的头上系着您送的发带哦。”

“哦。”狂四郎点点头。

阿吉站到狂四郎旁边,两袖在胸前一合,上半身一扭,做出演戏高潮动作的造型,小声说:

“……去年秋天索性病死好了,就不会有现在的烦心……。明知君无意,妾心犹留恋,但得再轮回,哪怕哺乳人,愿陪身边忍。只为伴君,忍耐至今。如此大恨,等待时机。心死一年前……”

她口里吟唱着,然后很快说了一句:“我最讨厌阿园了,哭哭啼啼,畏畏缩缩,傻瓜一样!”

狂四郎不禁苦笑,扭头看了一眼阿吉。

阿吉若无其事地嘴里哼着三味线,开始哼唱起了端歌[11]。估计是来江户后断断续续记住的。

“初见君夜,胡枝开颜。越洋过海,窄窄衣袖,松山前后,百夜草,有无改变?”

这就是一旦被捕必被绞死的暗藏的天主教徒?狂四郎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奇怪感觉。








突然,狂四郎的双眼燃起了光亮。

舞台上出现的阿园人偶,面孔妖娆,散发着异样的光辉,令别的人偶顿时黯然失色。

戏剧人偶头饰各有区别。旦角的老巫婆安达原的头上有老旦标记,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户无濑等泼妇是强女人标记,先代秋的政纲是中年女人标记,阿古屋呀夕雾等则带有青楼女子的标记。

还有,管原传授手习鉴[12]的八重以及野崎村的阿染都是年轻姑娘的标记。

阿园人偶的头饰也必然是年轻女子的标志。然而,那个白色面孔上,却没有天真烂漫的纯情美,而是笼罩着一抹哀愁和幽玄的阴郁。让人怀疑是不是和白狐,妖怪的或者充满幽气的老妇人面具搞错了。

这淡路一座是不是本来就用这个作为年轻女子的头饰?还是年轻女子头饰出了故障,临时借用一下妖怪头饰?身边的阿吉早已不知去向,想问也无从问起。

不过狂四郎也并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那个妖娆的面具,活脱脱就是几天前夜晚在蜂须贺家的下府邸所遇的美妇人模样。月光下那个冰肌雪肤的高贵优雅的妇人。难道是照着那个妇人做的面具吗?

阿园扭动着身体:“只为伴君,忍耐至今。如此大恨,等待时机。”

她一只手后伸,做了一个优美动人的造型。刹那间,狂四郎似乎又看见白纱轻曳,那个美妇人身躯扭动,娇喘微微,喃喃自语的模样:

“求主恩赐,主啊,愿得恩典。”

即使面具是阿波的木偶师仿照蜂须贺家的贵妇人面貌制作的,也不足为奇。只要足够精妙堪称出神入化就行了。

只是这偶然发现,无意中触动了他的心。不仅那样粗暴地侵犯了那个取水净身后的冰肌雪肤,而且一发现她身体深处产生了微妙的本能反应,又立即故意突然弃之如敝屣。自己如此粗暴残忍的行为在记忆里又鲜活如昨,在心里如药酒般苦涩沉淀。

“真是猴子捞月,不是不报,时辰不到。”他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就在此时,左侧席位上一个手巾包脸的下人模样的人,突然悄声站起,使劲挥舞了一下右臂。从他手里飞出来一件黑色物事,撞击在舞台前的勾栏上,“啪”的一声裂开,冒出一股白烟。与此同时,右边坐席上,一名腰间别着一柄四尺长刀的武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鸟一般掠过和观众席隔开的舞台前台。白烟突突冒着,犹如几条白色丝带,在舞台上跳动,霎时包裹住了人偶和人偶操弄师。白烟中,野野吕甚内一跃跳进舞台,撂下一句“多有得罪!”已从舞台中央茫然不知所措的人偶操弄师手里“唰”地夺走了阿园人偶。

这时狂四郎也如梦初醒,迅速采取了行动。








从浅草桥到筋违桥,是大约十町的柳原堤。随着日暮降临,一个人影也没有,也不见灯火。北边是神田川河,南边是一座座的武家府邸。这里,一到夜幕降临,连轿夫都要加快脚步。

甚内箭一般地从小剧场奔出,准备从这条路逃走。狂四郎在剧场前面跟丢了甚内,便立即抄小道,横穿柳园同朋町,在浅草御门前,看见了夜幕遮掩下的甚内的背影。

甚内脚力了得,狂四郎早已领教。但这不足惧。长距离也许够呛,但仅仅这个长堤,缩短和甚内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在话下。过了新桥前,到和泉桥时,两人相距已剩两间多。接下来的交手才是关键。

甚内腰间长刀四尺有余,他的无想正宗二尺三寸。甚内使用拔刀术,他这里在其背后画一个圆,双方兵刃相接,刀尖之间相差两尺。

如果对方拔刀稍有迟疑,这一刀下去,定会将其后背一分为二。从背后画圆应对甚内拔刀,无想正宗更得出手要快。

狂四郎闪过一个念头。

“好,就用乱车刀!”

这里要稍稍啰嗦一下世间绝技“乱车刀”。

据说很久以前,宫本武藏[13]在数十次的真剑比试中,常常一刀在手,单手用剑。丹治奉均笔记记载,武藏用剑招式或上段或中段或下段,总之就是随心所欲。单手用剑,不定招式,就是乱车刀。

这一点,在常静子松浦静山的剑书上也有明确记载。

乱车乃单手大刀也。以木剑攻起剑左,亦单手所为。车,即为运刀招势,乱,乃言其无定。故区别使用中,彼佯击者,我单手以应击,双手及束衣带,左下右下至于乱击。此乱车为心形刀流诸目录所记八招之一。其外,实乱车为乱击也,然视为秘籍。乱车刀之形,攻于彼以刀相对未动之时,两三回攻其左手,再快速攻其左右上盘下盘。使其种未出招而终战。此不过言其教义之一,绝非其真理。乱车为乱击也,无有定形。若言有定形,则因人各有异,用心亦不同。刀家亦多流派,敌方亦无定。因时宜地而变,应对各流派不同敌人,此乃乱车之真义。其实质,以乱击无形应万变乃为明。

如幻影相随,如风驰电掣,乱车刀法的无影无踪,逍遥自在,在狂四郎手里更是能运用自如。

“看招!”

狂四郎全力怒喝一声,一蹴而起。

甚内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必杀的气势,长刀一声呼啸,带着寒气,向背后的狂四郎砍杀下来。

而那里,早已没有了狂四郎的身影。

双袖化翼,五体腾空,狂四郎一跃而起的同时,刀走出鞘,无想正宗由斜下方出刺,划过夜空。

多年修炼的功力,让甚内本能地一低头。

这正中狂四郎下怀,他要的并非甚内人头,而是其手里所擎人偶面具。南无阿弥陀佛!

现在那面具高高飞出,似乎要追慕天空的寒星。

强劲的刀锋震慑住了甚内,他身体僵直,呆立在原地。

狂四郎身影出现在河堤斜面,连瞥都没瞥甚内一眼,翻身跃起,接住飞过河堤的面具,沿着河堤奔越而上。

远处,响起了沉闷的水声。

“咦?”谈亭和金八两个人停下了脚步。他们赶着要去水野忠邦的府邸以确认狂四郎是否归来。

正好到了清水山,这里一年四季清泉涌流。传说这清水山里住着种种妖魔鬼怪。谈亭和金八两人不禁感觉毛骨悚然,面面相觑。

“嗨!一定是水獭这东西!变出来唬人!”

“水獭,水獭,哪会变出来?”

嘴里这么说着,两人却一下子都觉得心惊胆战,拼命加紧脚步。越是这么说,越是出了鬼了。几分钟后,一个浑身湿淋淋的黑影,夹着个妖媚可疑的白面具,从清水山的茂密树林中,迈着静静的步伐,走了出来。



* * *



[1]日语中鼻子和花发音一样。

[2]日语中原野和裙摆发音一样。

[3]佐藤正清:战国名将,加藤清正的化名,是丰臣秀吉时代征韩时的先锋大将。

[4]胜赖:武田胜赖,武田信玄之子。

[5]酒吞童子:古时,装成鬼怪掠夺财物和妇女的盗贼,净琉璃、歌舞伎中常用的题材人物。

[6]野吕松人偶:源自江户人偶师野吕松勘兵卫所制作的一个滑稽人偶“野吕间人形”。

[7]花道:设在观众席中的用于演员上下场的通道。

[8]太夫:说唱师艺人。

[9]七福神:日本人广为信奉的七个福德之神。有大黑天、慧比须、毗沙门天、辩财天、福禄寿、吉祥天(或寿老人)和布袋和尚。源自佛教的七灾七难思想。

[10]玉藻前:日本神话传说中的妖怪,传说其妖身为九尾狐,专门幻化成绝世美女迷惑君王。

[11]端歌:日本江户时代三味线音乐的种类名称。

[12]安达原、假名手本忠臣藏、先代秋、管原传授手习鉴都是日本人偶戏剧净琉璃作品名。

[13]宫本武藏:日本战国末期至江户时代初期的剑术家、兵法家、艺术家。因与佐佐木小次郎决战而一举成名。晚年出仕于细川家。留有剑术书《兵道镜》,兵法理论著作《五轮书》、《五方之太刀道序》、《兵法三十五固条》。





审问恶妇





清晨,晴空万里,无风无云。虽阳光普照却寒气逼人。昨晚不知几时降了小雪,地面上还没有堆积,只有树枝背阴处,挂了薄薄白白的一层,这倒是给腊梅等增添了不少风情。树梢上,许是错把雪花当真花了,黄莺在其间嬉戏歌唱。这春寒料峭的清晨也有情趣无限哪。

隅田村堤脚下的梅柳山木母寺。

这是一座有着久远因缘的古寺,据说本尊是五智如来,里面安置的阿弥陀佛像是圣德太子时的。寺门上挂的木母寺匾额,则是近卫关白信尹在庆长十二年下关东时,题名并挥毫写就的。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去年还待在穷寺破庙的龙胜寺的云水空然,竟成了这里的住持。因此,如今狂四郎两手入怀,腰间空空,从寺院膳食房出来,也并无奇怪之处。

走过本堂,下了石阶,右手就是一座松柏环绕的坟冢,坟前有一座小小的祭祠。这就是梅若冢。

关于这梅若冢,有一首近卫信尹的诗:

忆浮世,悲情古冢,都城松涛声。

狂四郎一到这个小祠前,就想起那个年代远久的悲剧。

那是堀川院宽治年间。一个叫做吉田少将惟房的赴任陆奥国司,他在赴任途中,借住美浓国野上乡,在里长家逗留数日。里长家有一少女,容貌秀丽,名唤花子。惟房向里长求亲,娶花子为妾,并为她改名为班女前,带往奥州宫城郡,后育有一子,名唤梅若丸。

三年后,惟房任期一满,便携班女前和梅若丸回京。之后的十余年,生活倒也过得平静安稳。

梅若丸十三岁时,到睿山的月林寺做了童男。当时寺院里的童男均为有身份人家的子弟,都是到寺院来研修学问的。

一年后,不幸降临了这个家庭。

惟房勤勉忠心,兢兢业业,却因为所守护的夕告御剑不知为何人所盗,和检非违使(官职名)赤石盛景起了争斗,他斩杀了后者,自己也切腹自杀。

听到父亲死于非命的消息,梅若丸也无法再继续逗留在寺院中,他匆匆离开睿山。快到大津街道时,俊美优雅的梅若丸遭遇奥州南部的人贩子信夫藤太,一番花言巧语,他被拐骗到了千里之外的武藏国越野里。这时,梅若丸已患肺炎,再也难以往前迈走一步。藤太无情地把他弃之路边逃之夭夭。

路人发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带至家中小心看护。但为时已晚。梅若丸留下了一句啼血文字:“若有人询问我何处在,就答都鸟隅田川野如露消”,离开了人世。

乡里人对这个美少年的无辜之死深觉无限悲悯,一起把他精心埋葬,并修筑了坟冢,就是这梅若冢。

梅若丸的母亲班女前,听说爱子被人贩在大津街道所掳,拐带到东国,发疯般日夜追赶寻找,风餐露宿一路打听,到了鸟越乡里,只看到了一座坟冢,以及乡人们聚集念佛超度亡灵的情景。她在不祥的预感中,慢慢走近坟冢,果然里面埋葬的是自己日想夜梦的儿子。

乡人们看到昏厥在坟前的妇人,发现面容和逝去少年十分相像,猜想这是其母亲。

几天后,班女前在乡里人的好心帮助下,削发为尼,称为妙龟尼,在总泉寺前搭建尼姑庵。

然而,即使削发为尼,也丝毫减轻不了对其子死于非命的伤痛,朝朝暮暮走到庵前水边,顾自影即思其子。终有一日,伤痛难忍下她失了心智,扔下袈裟,投水自尽。

不知何时起,有咏吟之心的歌者,听到木母寺的缘起,总会到坟前祭拜,奉歌一首。而且成了惯例。

狂四郎面前的小祠前,有几页敬献的小册子。说明这习俗延续至今。

这个男人的内心,原本早已不起一丝涟漪。年代久远的传说,那对母子的悲哀,又能引起他什么感慨?

只是感觉“古冢久远,伤怀依旧”而已。

追忆浮世事,古冢为家,坐迎松涛风。



古冢隅田水流不止,时光流转衣袖仍湿。

这些歌者直抒胸怀,狂四郎将这些歌情和自己干枯无明的剑气相对照。而且,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好像自己无处可逃的宿命,在这里也被知晓。因为他感到祠后有一股杀气正冲他而来。








狂四郎脸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意欲如何?他岿然不动,静静地站着,犹如画中人一般。敌人无声无影,如果瞬间一动则预告对手也动了。几分钟后,杀气消失了。寺内响起了脚步声。

“噢。您在啊!”

知道声音是在说自己,狂四郎回头。是淡路人偶一座的木偶操弄师三轮市——一个老年男人。狂四郎从阿吉处得知,这个人颇值得信赖,所以,狂四郎把发带交给他,并告知自己在这里。和三轮市一起来的是个武士,貌似谨慎正直,也是个老者。狂四郎走下来,一出鸟居就对三轮市说:

“给您添麻烦了。虽拿回面具,但已在神田川碰伤,想必已不能再用。正想问你看能否让给我。”

“这个……”

三轮市表情僵硬地看向武士。武士自报家名,说是阿波藩邸留守居[1]间濑幸兵卫。

狂四郎把他们两人带回膳食房。

壁龛里放着阿园面具。面具头发散乱,眼睑闭着,远远望去像是被斩掉的头颅,鲜血淋漓,满是伤痕。三轮市皱紧了眉头。

间濑幸兵卫一就座,就顿首恳求:

“我受藩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特别恳求,请一定把面具给我们……”

——派来刺客抢夺的同时,再派来说客吗?

狂四郎明白了,密使并不是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派往领国的。发带是另一敌对方之物。

狂四郎潜入下府邸与稻田八郎会见之时,还以为是不是他派出的密使被敌对方所讨伐呢,看来并非如此。

稻田八郎右卫门为何不开诚布公地直言相告,反倒意欲暗地除掉特意来告知消息的人?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追杀?那个拔刀术了得的人,不就是不取他的性命不罢休吗?

显然,这里隐藏着重大秘密,而这也是导致蜂须贺家起纷争的重要原因,所以他们格外小心,生怕泄露出去。在保守秘密这一点上,敌对双方都表现得无比一致。

结果倒是狂四郎引起了两国的高小屋的骚乱。

而这也将狂四郎置于无法抽身之境地。

狂四郎冷冷地看着间濑:“贵家老真乃多疑之人。他并不曾认为你来要,我就轻易交付的。恐怕是让你顿首恳求,看看在下会如何吧?”

“……”

间濑顿时语塞。

“在下一只脚已经迈上船,既然如此,在下就彻底上船!”

他清楚而直截了当地扔下这句话,然后,看了一眼一直在后面等候的三轮市:

“出事前一天,藩邸有人到你处要求把我交付于你的发带交出来吧?”

“是,确有此事。”

“你和阿吉都装糊涂,推说不知道。”

“正是。”

“可是此人?”

“非也。是一个自称侧用人奈良池濑左卫门的人。”

“那也是个看不出你们佯装糊涂的侧用人。倒是这位貌似恭谨正直的留守居。……为对付对手,贵家老真是到了无棋可走,良苦用心的地步哪。”

间濑低头承受羞辱。

沉默片刻,狂四郎道:“转告贵家老,明早在下会把面具带去下府邸。”

间濑一下子抬头,眼睛发亮:“您?您会给我们?”

“在下并未说给,说的是带去。”

狂四郎冷冷撂出话,站了起来,似乎要送客。

间濑走出,三轮市也准备告辞。狂四郎突然想起,问他:

“那个面具相貌极像藩邸中夫人,这,你可否听说过?”

三轮市稍稍犹豫了下:“其实,是一个叫做天狗政的匠人从远处连续几日瞻得藩主夫人面容,费尽心思做成的……”

狂四郎点了点头,心里却激起极大波澜。

三轮市他们走后,狂四郎独自走到屋檐边。

石头织部灯笼下,被砍倒的腊梅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他远远看着,心里暗暗嘟囔:我侵犯的那个女人竟然是蜂须贺阿波守的贵妇!








蜂须贺家上府邸的平御长屋大杂院内,野野吕甚内的住所。

堂屋地板上摆满了各式各色的腰带,杉江面带微笑,一脸沉醉。这个阴沉的女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时代的和服腰带,获得珍品即如获至宝,似乎这才感到生存的意义。

竟然弄到如此之多的腰带,也真让人吃惊。室町时烟花女子的组带,平带,黑底松梅樱木带,锦澜、今织、缎子、绫绢、天鹅绒、绫子、龙文、回回织、纱绫……花色多姿多彩,材质各色各样,令人眼花缭乱。

置身于葵花、石阶、唐草、七宝花等绚烂的花鸟美景世界中,任思绪在其间徜徉飞翔。这时,杉江才露出少见的温柔面容。但这种愉悦和温柔没能持续太久。玄关格子门被打开了。

有人轻轻地走进来,看来是夫君甚内。

杉江白皙的面孔瞬间变得冷冰冰、硬邦邦,身体和眼神一动不动,犹如一头戒备、狡猾而又敏捷的小兽,暗暗绷紧了神经。

昨晚,甚内很晚回来了一趟。这个小个子很少见地阴沉着脸。很快他又走了,直到今早才回来。

甚内有这样一个习惯,一旦领命杀人,回来时,总要把长刀拔出一尺余,在明晃晃的刀面上照一下自己的面容。这时的甚内,表情犹如他人,充满威严和沧桑,连杉江都觉得难以接近。

杉江已经从奈良池濑左卫门那里得知甚内杀了什么人。半年前开始,杉江和濑左卫门不再是一般关系。所以,甚内的一切行动,杉江都了如指掌。昨夜,甚内一回藩邸,立即向濑左卫门一五一十汇报了抢夺面首失手的情况。在小剧场成功地夺走了系有丝带的阿园人偶,但在柳原堤却被狂四郎追上并被削去头颅。

濑左卫门表现出满脸的不快。但听完甚内的叙述,却并无斥责,倒是有意轻声地说:“明日清早,阿园面具和武士人头务必都要给我拿来!能否办到?”

因此,甚内后来回家一趟,立即又走了。

然后,濑左卫门又趁着这当口悄悄造访杉江,两人行苟且之事。

杉江悄然站起,靠近拉门,拉开一条缝,往里窥探。

长刀挂在壁龛刀架上。甚内背靠推拉门,盘腿而坐。一夜未合眼,他脸颊浮肿,低着头,茫然地看着坐席一处。这个男人,即使独处,也从未失态,现在却一脸倦容,敞着衣襟,肩膀松垮,一副虚脱且失魂落魄的样子。

“哼!”杉江心里发出嘲讽的冷笑。

“没杀得了吧!”

但是,这种轻蔑在下一个瞬间被一个可怕的念头代替了。——他有一个怎么也对付不了的对手!也就是说,那个人出手的话,就可以杀死甚内!

杉江拉开门进来:“我看您好像累了——”

她一反常态地温柔招呼。甚内一脸惊诧地看向妻子,然后慌忙坐正身体:

“没说一声就走了,真是抱歉。”

“妾身想夫君定有要事。”

杉江表现出兴冲冲的样子,捧来了茶。

“多谢娘子。”

妻子竟然如此贤惠。对于现在的甚内来说,实在是无上的安慰。

和前夜一样,甚内昨夜又领命偷袭狂四郎,却始终未能如愿。甚内已是少见的高手,而对方更胜一筹。他潜入木母寺膳食坊,伺机下手,却迟迟未能出手。是否也和前夜一样,狂四郎也早已察知有人暗中窥伺?还是,只是甚内自己一人独舞?

甚内一直潜伏在狂四郎卧房外,狂四郎究竟睡了还是醒着,到拂晓他也不得而和。绷紧全身心的神经,纹丝不动,实在是需要相当的精气和体力。甚内曾几度觉得体力不支,想要起身放弃算了,但似乎总有不可名状的感觉阻止他,犹如手脚被缚一样,动弹不得。卧室内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正是那死一般的寂静让甚内感觉无法动弹。

清晨,狂四郎走出膳食坊。甚内试图从他的背影窥得一丝破绽,也未能如愿。他隐身在梅若丸的祠堂后,只能绝望地送去杀气。事到如今,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他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人!对方已在卧室睁眼静待来袭,没有和前夜一样搭话,是因为胜负早已在心中吧。

甚内不禁叹了口气。妻子杉江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他扭头看向妻子。

杉江低着头又问了一遍:“那个名作眠狂四郎的浪人武士,连您也对付不了他吗?”

“……嗯,”甚内看着院子里,似乎是自语,

“世间,总有,想象不到的高手。”








“眠先生,有客来访。”

黄昏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住持的声音。

“在书房等着您哪。……我看来者不善,大侠可要多加小心哦。”

后面的话很小声,然后走远了。

果然,狂四郎一跨入书房,直觉便告诉他这是一朵罂粟花,散发着毒性的复仇之气。

女人行为谨慎,只称自己是阿波藩底下野野吕甚内之妻。

见狂四郎不做声。杉江毫不迟疑,继续道:“他就是要三番几次要取你性命的那个人,您明白是何人了吧。”

那个丑陋男人竟然有如此美貌的妻子!

初次见面,无一例外谁都会吃惊于这对夫妇的如此不般配。进而,狂四郎猛地预感到这桩婚姻必然掺杂有其他不纯的因素。

杉江抬起眼,迎着狂四郎,对他的冷冷凝视,丝毫没有胆怯之意:

“小女子有一事相求。除您之外,无人能担。请为我除掉他!除掉我丈夫甚内!”

她流畅而毫不掩饰地说着这一杀人请求,声音美妙动听,沉着又冷静。

狂四郎好像早有预感。如此天生的美貌和冷静的态度,定然充盈了妖冶的毒液。

他也不询问理由,仍然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杉江毫不示弱,目光炯炯,她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说:

“甚内是我亡夫的仇人!”

狂四郎仍然沉默不语。杉江只好继续叙说下去。

亡夫寺岛长八郎乃廉洁正直之士,由于无法对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对偶尔来访的城代家老动了武士意气,无礼冒犯,欲将其一刀斩杀,并自己决定剖腹自尽。不想,野野吕甚内在此当口闯入,背后猛劈一刀。我夫猝不及防,死于非命。

城代家老却对甚内大加赞赏,向城主进言,硬把我许配甚内。如今想来,定是那甚内早已垂涎于我。妾身曾想自行了断随亡夫而去,然又想不能仇未报身先死,于是舍了贞洁,苟延残喘,听命城代家老,委身于甚内。孰料,我对甚内竟丝毫无可乘之机,造化弄人,转眼已过三载。本以为复仇无望,心灰意冷之际,不经意听闻甚内竟与武功盖世的大侠为敌,终于妾意已决,斗胆央求大侠助我。烦请无论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谎言决不能听起来虚情假意。不,叙说间,杉江已泪眼婆娑,情不自禁。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听完了她的叙述。慢腾腾开了口,第一句是:

“你是要拿自己的贞操换取你丈夫的性命?”

杉江低头答:“实属无奈之举。”

狂四郎哼出一笑,直言不讳:“在下从来不管世间道德习俗。拿走女人贞操也不挑选地点。躺下吧。”

榻榻米上,杉江衣袂掩面,仰面卧下。狂四郎立即近前,花点白色内衣,绯色缩绸腰绢,只轻轻几下,便三下五除二地抽开剥除。然后,他分开她两腿。

突然感觉到大腿内侧冰凉的刀刃,杉江猛地掀开衣袂,睁大双眼,但为时已晚。

刀尖插在榻榻米上,直立在她白色大腿间,刀刃正对着女人的隐秘处。

狂四郎端坐,一只手捏杉江的一只脚腕,微笑着:

“我只消轻轻一划,你就会被劈成两半。是否要我仿效劈柴的樵夫,一切由你定。说多少实话多少虚言,你只管用自己身体试试。在下也无要紧事。这样看着一个美女也不觉无聊。先从与城代家老通奸那段开始吧。一一从实说来!”



* * *



[1]留守居:官职名,负责守卫江户城夫人的住所,将军不在时,负责城中警备。





神殿之谜





“听说阿波藩邸第一杀手给斩杀了,可是阁下所为?”

清早,西丸老中水野忠邦的上府邸正屋大门刚打开,眠狂四郎就突然造访。侧头役[1]武部仙十郎和狂四郎在书房里刚一相对坐下,就问了这个问题。

狂四郎微微一笑,没有作答,反问道:

“武部老儿,是您说人传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为清廉刚正之人吧?”

“不错,老夫说过此话。老夫与他有一面之缘,看似为值得信赖之人。”

“和稻田相比,听闻城代家老堀田采女正确属卑鄙小人之辈——”

他拷问野野吕甚内之妻杉江得知了这一点。

“燕雀处屋,不知祸之将至也。各处城代都大差不差,半斤八两而已。稻田和堀田之间,可是在暗中争斗吗?”

狂四郎从袖中摸出一个女子头上装饰用的发带,递给仙十郎。

仙十郎好生奇怪,但马上意识到不是一般发带。他抓住发带两端,使劲往两边一拉。

“哦!”

发带上清晰地出现了以下字句:“下府邸病榻上主君乃顶替之人。”

狂四郎也是偶然发现这字句的。

甚内夺走阿园人偶,被狂四郎追上并削掉头颅。头颅高高飞起,掉进神田川。狂四郎从水里捞起头颅,解开其发髻间缠裹的发带,便发现了这字句。显然,字用明矾写就,沾水后即显现出来。

“嗯,若此话当真,此乃大事也。阿波守患肺病,柳营之大小政务概不露面,已有两年之久啊。究竟何时起,已为替身呢?”

“阿波守,有无子嗣?”

“还未有。唉,如此说来,暗中斗争的原因为……”

仙十郎两臂交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一阵沉默后,仙十郎似乎在独语:

“说是领国一方(城代家老)打算迎接将军府的公子殿下入府,而定府(定居江户的人员)一方想从阿波守姻亲中册封一位新守,或许真是这样?”

“可否认为,阿波守早已不在人世?”

“稻田八郎右卫门不会如此谋逆。”

“然使人顶替者乃定府所为,探听虚实者乃领国一方。定府方恐怕此事败露,故派人追杀赶回领国的密使。”

“那,这就不得而知了。稻田竟是身披君子之衣,实则虎狼之心,实在是无法相信哪。”

仙十郎百思不得其解。

狂四郎的态度平静如水。原本他就决定凭一己之力揭开这一秘密。只不过,他需要参考仙十郎的信息和意见,以确保接下来的孤身夜闯蜂须贺家下府邸的行动万无一失。








大约半刻后,路上阳光明媚,行人多了起来。狂四郎信步行走,接下来要去高墙严壁里涉险,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紧张,仍旧迈着稳当安静的步伐。

他心里已经对那些必须迎娶或招赘将军子女的大名们的悲惨境遇一清二楚了。

当代将军家齐的子女有五十多人。随着这些公主、公子的成长,大名们的迎娶和招赘也就接连不断。

仙十郎给他看了一个一览表。

淑姬(镇子)——尾张藩第十代藩主德川中将齐朝室

家庆(敏次郎)——迎娶有栖川帜仁亲王女

峰(美子)——水户少将齐修室

齐顺(菊千代)——纪伊藩第十代藩主大纳言德川治宝养子

齐朋(乙五郎)——伏见贞敬亲王女

齐众(保之丞)——因幡少将齐稗养子

齐民(银之助)——津山侍从康孝养子

浅姬(家子)——福井藩第十四代藩主松平齐承侯嫡子仁之助室

齐温(直七郎)——尾张中纳言齐朝养子

齐良(德之佐)——馆林侯武厚养子

盛姬(国子)——佐贺侍从嗣子齐正室

齐庄(要之丞)——田安石卫门督齐匡养子

文姬(结子)——高松侯孙赖胤室

高姬(修子)——越后村松崛丹波守室

齐疆(恒之丞)——清水中纳言重好遗迹

熔姬(偕子)——佳贺中将齐泰室

齐省(纪五郎)——川越侯距典养子

而且,这些之后,还有齐禧(松菊)、齐宣(周丸)、和姬(操子)、喜代姬(都子)、末姬(贵子),齐善(民之助)、泰姬(益子)等子女黑压压一堆。

按照仙十郎的想法,阿波藩要招赘的应该是松菊殿下。无论是招赘还是迎娶,大名们都是疲惫不堪,财力捉襟见肘。

前年,佐贺侯锅岛齐正迎娶盛姬公主,为三十五万七千石的内府开支所困,甚至不得不动用了参勤费用。

坊间传闻如“迎娶完毕,当早日入府参拜。再三命令之下,却称病迟迟不东行”。

而且,因为迎娶的是将军之女,要称作御守殿下,丈夫必须每日清早前去请安。加贺前田家为迎娶七岁的溶姬公主,建造了“御守殿门”(现在的东大的红门),并重新修建主殿,还接收了大奥八十六人的服侍随从。最后,堂堂百万石的大名,不得不被那些大奥宫女直呼为“加贺守”、“加贺守”。市内传言说,那些宫女负责溶姬公主的衣物,却不管加贺守衣服破不破。

招赘将军之子,则必须废掉自己亲生儿子的嫡出地位。难免又会引起一番骚动不安。少主成才,家门才能兴旺和延续下去,这也和家臣们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因此他们对少主寄予厚望,对幕府的残酷做法也厌恶至极。

不必说,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和纸醉金迷中的将军和其二十一妾们随意生养的子女中,当然有很多脑子不好,身体虚弱,完全不成材的。

仙十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对狂四郎说道:

“也不便公开明言,阿波藩要迎立的松菊殿下,好像还是个拖着鼻涕的七岁孩童。……或许,那正给了城代之流可乘之机?”

淫人妻女的城代家老企图迎立痴傻公子垄断藩政,这尚可理解。不明白的是,为何江户家老要找替身。难道是阿波守已不在人世?那为何不在其亡故之前,劝其隐居,在血亲一族之间寻找后继者,并拥立新主呢?

狂四郎对这一点心存疑窦。市井一介浪人的狂四郎反倒是旁观者清。当今世道为藩家时代。誓死效命主公的武士,为了家国,有时不得不断然牺牲主公性命。至于忠义,效命下届主公即可。封建制度并非为了维护某一君主,而是维护一藩之利益。出生的早晚,决定一个人是否有绝对的继承权。哪怕兄长再愚笨,弟弟再聪明,只要有这个继承法在,则无人会承认弟弟的继承权。也就不会引起藩内纷争。血统论能防患于未然。不必说强弱愚笨之说,无论任何说辞,在血统论面前都是不可辩驳的。将血统置于压倒一切纷争的中心地位,就是为了确保一藩之稳定。

供职于主君获得俸禄的武士,只要有君有国,则生活无忧。从个人的利益攸关这点上,如果对某一主君尽忠殉节,反倒会导致自己丧失领地俸禄,不得已之下就会采取铲除当代君主的办法,以谋求对下代主君效忠来维护一藩一家之利益。

说不定,江户家老已将阿波守铲除了也未可知。

武士的人生,真是扭曲。狂四郎不禁暗中冷笑。








蜂须贺家下府邸里,早已做好了迎接眠狂四郎的准备。

狂四郎行至长屋一侧拱门前,还没做声,门就开了。一进去,就有一个年长下人,毕恭毕敬地带路前行。

狂四郎被请到一间庄严肃穆的书房里。他在膝前把所携包袱解开。包袱内是阿园人偶,头上系着发带。

等了没多久,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就进来了,脸上竟然满是柔和的神色。

“多有劳驾。”

他说了这么一句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偶。

狂四郎开门见山:“在下听闻此人偶仿照贵城主尊夫人而做,是否属实?”

八郎右卫门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狂四郎,目光并没有什么改变。

“如情况属实,则在下前夜擅闯贵府之际,曾见过城主夫人。……到假山对面的神殿里拜谒后取水净身。善使一柳两刀刺眼手里剑术,乃一敢作敢为的奇女子。应该就是她吧。”

“……”

“顺带道明,在下对此奇女子做了放浪冒犯之事。”

狂四郎态度平静,直截了当。

果然,八郎右卫门脸色大变:

“此话当真?”

“在下不避羞耻,明言告知。”

“……”

八郎右卫门又把视线转回人偶,良久不发一言。狂四郎一直注视着他,在那表情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之后,他凭直觉确信:

——这个人物,有头脑!

终于八郎右卫门正视狂四郎道:

“足下可是存心将我藩内之秘事公之天下?”

“想必阁下早已派人调查过,在下区区一介浪人,和幕府密探无任何瓜葛。”

“那不怕风险、勇踏险地试图一探究竟,难道只是一时好奇?究竟足下用意何在?”

眠狂四郎的回答直截了当:

“在下已对昨日派来之人说过,既被卷入则彻底参与。隔岸观火,妄加推断,不是在下秉性。别无他意。”

但八郎右卫门目光锐利,摇头否认,进一步逼问:

“阁下插手此事,目的绝非只为满足好奇心。不然,怎会直言宣告冒犯了与此人偶相像的妇人?难道不是吗?”

狂四郎闻言,爽朗地微微一笑算是回答。然后,也没见他出手,转瞬间一道白光闪过,背后的无想正宗,已在空中划过。前后不过一秒钟,狂四郎的动作戛然而止,刀已入鞘,放回背后,人也坐回对面,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把八郎右卫门惊得目瞪口呆。

而八郎右卫门面前的阿园人偶,从额头一分为二,无声无息地倒向两边。一个青铜异教神像出现在眼前。

狂四郎继续微笑着说道:

“阁下请看此雕像,再与在下比较来看。你就会明白,为何那些天主宗门者看到在下这不明来历之浪人,无不大吃一惊。天狗政人偶工匠仿尊藩夫人面貌制作了人偶头,可能本人面貌也被仿制为此雕像并悄悄分发与阿波国一带暗藏之信徒。这给在下带来极大麻烦。……原本,与贵主家之后嗣问题毫无渊源。只是,事出偶然,牵涉了进来,知道了此事,因而想把将此事弄清楚,这并无难解之处。”

“……”

狂四郎说话间,八郎右卫门一直盯着雕像。看来已没有必要再行问答,他低声说:

“足下能否活着离开,或横尸搬离,全凭足下手中之剑。”

说着,他指了一下拉门外的院子:

“足下的对手正在等候。”








院子里,地面铺满青色沙子,宽敞平整。院子一边,静静地站着野野吕甚内。

青色砂石被梳理出菊花形的纹路,阳光照耀下犹如海面的波纹,美丽无比。其间的山石,犹如水中小岛,浮现出两处,令人倍感爽心悦目。景观简单但也折射出夏阴冬暖的季节变化,情趣无尽。

甚内不禁被这美景吸引。既无斗志,也无恐惧。有一种悠然自得的安宁。自刚才起,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休养生息。

狂四郎出现在中门。

甚内仍然沉稳安静。

两人踩着青砂,慢慢走近。

太阳高照。地上的两人的影子都很短。

甚内停在十步远的地方。下垂的眼帘下,双目微眯,盯着狂四郎。

自从在镰仓古道异常情况下相遇之后,多次要兵刃相接,都未遂人意,实在是强劲的对手。现在却是初次自报家名:

“在下野野吕甚内。因领主上之命,不得已多次伺机袭击阁下,多有得罪,还望赎罪。”

态度无比郑重恭敬。然后他轻轻脱下草鞋,摆放在身后。

狂四郎盯着他,目光冷峻:

“在比试之前,在下有一条件——”

“请讲。”

“在下想看你用拔刀之斩术。”

“……”

甚内穷酸的脸上浮上一抹类似害羞的神色。他知道,正式比武之时,拔刀术是不被允许的。传说,曾经,拔刀高手三间与一左卫门和宝山流师父浅田九郎兵卫准备比武。然而,九郎兵卫对门人说:“比武要想胜出,只能让对方先出剑,除此之外无他。”与一左卫门听到后说:“浅田已有心得,胜负已明”,然后取消了比武。关于胜负已在刀鞘中这一点,津轻信政也多次下结论说拔刀斩术非武艺。

《玉话集》里也记载:

拔刀斩非武艺也。乃言过招之时,亮剑一刻最为关键。即,刀未出鞘胜负已知。对方刀已出鞘再欲拔刀去斩,则已败。再被先方斩杀岂非更大耻辱?拔刀斩比试历来有诸多批评。当为同时拔刀一决胜负。其出鞘之际定高下,既非武道亦非武艺,切记切记。

因此,当今江湖,无论你拔刀斩之术再出类拔萃,在正式比武中,也必须和对手同时拔刀。狂四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求甚内展示拔刀斩术。甚内并没有认为他是在轻视自己的本领。

既然对手架刀以对,那么理所当然,如果不置身于四尺长砍杀范围之内,就难分胜负。这不单需要具备视死如归的勇气,还要能够在舍命的同时发挥出惊人的技艺,否则,怎么也难以抵挡神速的拔刀斩招式。

甚内认为狂四郎定然具备常人无法想象的神速反击力。他也不清楚其圆月杀法究竟为何物。

“献丑了!”甚内答道。

狂四郎缓缓地抽出刀,动作十分缓慢,很随意地迈步上前,刀尖落在离脚尖三尺的地上。

久违了——无想正宗的刀尖从地面下段开始,向天穹画出一个圆。

……风停了,只剩下明亮耀眼的阳光。寂静的地面,两个身影一动不动。似乎一切的存在都失去了意义。

可以说,两人都处在完全的真空中。

只有流动的时间才是真空世界以外。

无想正宗和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一起开始缓缓移动。抽出的刀身划在这真空世界里,宛如幻想中的奇迹一般。

二尺三寸的冰刃闪着幻影划下一个圆满的圆圈。甚内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以其出色的气量和胆识对抗着这魔幻般的剑气。

无想正宗又一次燃起魅惑悬疑的剑光,开始沿着刚才的轨迹划出,刀尖划至头顶的一瞬间,

“呀——”

甚内将人之所能的精神和肉体合二为一的极致化为惊天地泣鬼神的猛烈一击。狂四郎要想躲过这一击根本不可能。他使出全身气力,凝聚所有气合,对头顶一闪而来的白光,横扫过去。

要想击碎四尺长刀的猛烈势头和强劲杀气,无想正宗必须要有一份狂气。

“嘣!”

长刀从距刀柄一尺处断开,跌落地面。

狂四郎退后一步,将刀收回刀鞘,对着茫然自失的甚内,轻轻地低声说道:

“接下来,阁下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你的老婆。”








狂四郎拔脚回身,快步穿过宽阔的庭院,又越过假山。

他要去竹林山墙后的神殿。他走过鸟居,期待着能从暗处飞来两枚袭击双眼的手里剑。但是手里剑没有飞来。

狂四郎直接走上台阶,走进内屋,看到的只是如此景象:一间密室,只在高处开了一方竹帘的窗户。花状门扉,一张铁丝网遮盖着四瓣花的图案。

狂四郎从缝隙往里窥探。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黑影蹲在地上。他立即扭锁开门。

如一具木乃伊般呆立不动的黑影,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声,迎面扑了过来。

狂四郎未敢试图制服黑影。毫无疑问,这人已发疯。难道这就是阿波守?

突然得以重见天日,这个人高兴地举起双臂挥舞,双层白色羽衣翻飞,如一只蝴蝶,翩翩飞过鸟居。狂四郎无限哀怜地看着他的背影。

为保一藩安泰,不得不囚禁藩主,拥立一个替身。大名们的这种命运,真是可怜可悲。

时隔不久。

狂四郎走上街道,早已不再思索刚才高处密室的秘密。他目无表情,一脸冷漠地迈着步子。

刚走了四五町远。背后一阵脚步声急追而来。狂四郎扭头。是一个女子。蒙着紫色头巾。

头巾下一双大大的明眸。狂四郎认出这是那个神殿前的贵妇。就是自己冒犯过的那个美丽绝伦的妇人,不禁觉得有些微微战栗。他佯装冷淡:

“有何要事?”

“请带我走吧。”

她语气肯定,言语清晰。显然是早已想好的话语,

“我已经无处可去。只能求您带我走,让我跟着您吧。”



* * *



[1]侧头役:江户时代官职名。位于老中之下,在将军和老中之间起传达作用。





白刃翻飞





那一天,在一个有些肮脏的舟船歇脚店里,狂四郎醒来时,已是傍晚。这家旅店在今户桥附近,面向山谷小河。他在榻榻米上躺下,倒头即睡。身上盖着的和服外褂,是茶几对面歇息的艺妓给盖上的。

现在,他掀开外褂,站起身来。有些迷糊,他立即打开窗户的小隔扇。早春之暮,天空仍然晴朗,几只赤味鸥缓缓地飞过。窗户边就是观望台,放着用以防火的水桶。狂四郎拿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昨日,从日中开始喝酒,喝了一夜,直到窗户发白,然后倒在榻榻米上。

不能不说,他遇到了奇事。本来他选的这家酒家,即使在舟船歇脚处也算是最下等的。可是抿了一口酒,却吃了一惊。实在是上等好酒!而且,这还只是开始。不等他开口点菜,美味佳肴一味一味地端了上来,不仅诱人还很考究。下筷一尝,好家伙,可是平清[1]的手艺?

一问侍女,果不其然。当时,深川土桥的平清屋,在烹饪界可是首屈一指。

《狂诗选》:“会席风流辰巳夸,坐铺近对水之崖。尾花梅本山本客,驯染连来此地奢。”

开店时,蜀山人的狂歌写在印刷的传单上用芙蓉花装点着:“养老菊下露,香气中渊此。”据说料理屋还经营浴场也是这家店开的头。

端出来的,无论是平盘上的去头鱼,还是蛤蜊汤、浦叶鳗鱼烧以及船载海鲜,都是精心制作,考究至极。

究竟是谁送来的?

他不知道这些菜的底细,却似乎并不在意,只管往嘴里送。这就是这个男人的风格。

入夜不久,伴随着衣裙的窸窸窣窣,一个美妙的声音传来。一位漂亮的艺妓花一般绽放在眼前。打量一眼,似乎是江户烟花巷头牌艺妓。身穿青色细丝两层扎染外罩衣,盐濑袱纱腰带,和服下摆微微提起,可以看见里面妖艳性感的鹿皮花纹长衬衣,是当时最时兴和讲究的女子装扮。

女子在他旁边微笑着坐下。狂四郎注意到,她身上哪怕只一条绢织腰带,也价值百两银子左右。高高的发髻上随意插上的梳子,上面是一流画师的作品。如今的世道,一个梳子就是卖到五十两也不足为奇。

“小女子名叫阿玲。”

她嫣然一笑,脸庞白里透红,脸型精巧细致,天生丽质再加上精雕细琢的修养,真是沉鱼落雁之貌。

如此绝色美人出现在眼前,狂四郎苍白的脸也依然面不改色,态度依旧,继续斟酒、喝酒。不为所动并非完全心如止水,也并非心中疑惑这女子来历不明。而是因为他心在别处。

对于阿玲来说,这也是位相当怪异的客人吧。当然,送她来的人也一定告知她这一点了。

快过去一夜了,狂四郎对她说的话只有这么一句:

“你呀,太过漂亮了。是从一般的穷人家挑来的?”

阿玲后来回想,当时自己之所以如实告知父亲被流放到伊豆,自己坐赦免船被带出的身世,可能是因为狂四郎的奇异相貌和另类态度以及身上笼罩的那种孤独和寂寥,在不知不觉间感染了她吧。

听说是流放犯人的女儿,狂四郎这才看了阿玲一眼。不言内心的感慨,目光仍然平静,只微微颔首一下,继续喝酒。这个样子让阿玲不由得心里感觉:这也是个天涯孤独人儿哪!

后来,他的容貌给她心里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这个冷漠的男人,即使自己真心靠近他,他也不会接受吧。

清晨,传来乌鸦的鸣叫。狂四郎先倒在了榻榻米上。阿玲轻轻靠近,给他盖上外褂。自己也在一旁假寐。

傍晚的雾气从窗户泻入,寒意倍增。

娇艳的和服下摆下露出女人的赤足。脚型很美,肤色白皙,指甲精心修剪过,涂着红色。狂四郎从茶几下面茫然地看着。终于,他从壁龛间取来刀别在腰间,打算悄悄离开。

这时,阿玲醒了,慌忙起身:

“您,您要去哪里?”

客人竟然碰也没碰她就要走。阿玲仰望着他,目光中有些不甘。

狂四郎回头,表情冷漠:“把我留在此处并非你的任务。酒也罢,女人也罢,只不过是试探我是否酒色之徒罢了。并非不喜欢送到嘴边的,只是不好被安排。当然,可能你要被笑话技艺不精,那你就报告说,我抱过你了。”








过了芝居三座[2]的猿若町,一条羊肠小路蜿蜒前伸,俗称草丛中[3]。就是从这里,狂四郎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踪。他两手入怀,慢慢走着。被跟踪也是早在意料当中。

穿过羊肠小道,便是传法心院的三十多座寺院,山门一座接一座。猿寺的屋檐有猿形的屋瓦,鸟寺屋檐天窗上则雕着飞舞的凤凰。

日落西山,一个人影也没有。

狂四郎特意选了一处极为荒凉之处——姥姥池边。

他心下想,这偶然选下的地方,若是有人来袭,就用那人的血把池水给染红吧。

一处断垣边,一顶大斗笠高高支起,那是路边算命先生的装扮。难得这个男人突然涌起这个念头:看一看有无血光之剑气吧。

围着的芦苇帘内,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坐在长板凳上,板凳上面放着一盏灯。他走进去,对老者说道:“劳烦你。”

老头点点头,并不言语,只从板凳上拿起五十支竹签。五十支竹签内刨除一支,剩下的四十九支打乱并等分两份,左手一份两回各抽取四支,根据最后剩下的签数立卦判断吉凶。

“客官的佩刀呈凶相啊。”

“在下的佩刀?”

“嗯,初步看来是如此。”

“为何看佩刀?”

算命先生摇摇头:“很不妙啊。客官的佩刀杀人无数,必定有不少伤痕。若是下下签的话,则最好弃之不用。”

要我扔掉无想正宗?狂四郎苦笑着,扔下银两走出芦苇席。

姥姥池边是一处树林。几颗寒星,带着深夜特有的静谧和情趣,高高悬挂在黑色的树梢之上。他已经感到黑暗中的埋伏,但仍然不改步伐,继续前行。

尾随之人似乎是完成任务了,从后面消失了。

穿过树林时,一股杀气袭来。毫无疑问,黑色树干后埋伏着一班人马。

一边预防着背后的袭击,一边迈出步子。奇怪的是,一步、两步、到了第四步,杀气消失了。

他回过头,略有嘲讽地喊:“喂!”

没有回答。

“害怕了?”

若是那样,就不去管它了。

狂四郎走出树林。外面开阔的草地上,既没有高大的树木也无低矮的灌木,几个黑影严阵以待。他苦笑了一下。站在六尺之外的地方:“送酒菜和女人的,可是诸位?”

仍然没有回答。

“多谢,多谢!在下都受领了!这下,可以好好施展一下身手了。若是诸位期望,在下可以给你们耍一通圆月刀法以表谢意。”

一个人走出来,答道:“不必。阁下刀法无人能敌,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抵挡不了。”

“那,各位究竟有何贵干?”

“阁下可曾有一个名唤新太郎的养子?”

“不错。”

“那孩子如今在我处。”

狂四郎并没有从仙十郎那里听说新太郎被拐骗之事。他立即怒从心头起:

“竟然用一个孩子来作诱饵!在下决不原谅此事!”

他语气有所控制,声音里仍然有一种令对手五脏六腑发抖的力量。

“不,我们要取的并非阁下性命,而是更大的东西。那孩子我们好生照顾,阁下不用担心。”

“你们要什么?”

“那要阁下答应我们的条件后再说。”

“把孩子还来!”

“当然会还,所以我们才一直等待。”

“不指定日期和地方,如何答应你?”

“明日辰时,请到芝伊皿子的修道御岳坊。”

“好!”








之后过了不到一刻,狂四郎去了神田玉池的捕快[4]佐兵卫家里。

下人一见狂四郎,立即慌忙大声喊道:“老爷,老爷,眠先生来了!”显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狂四郎被引进客房。佐兵卫坐在鱼鳞木的长火盆对面,面容沉痛,他看了一眼狂四郎,立即移开目光,默默地倒茶。

狂四郎坐下,立即低头致谢:“多有麻烦。”

他说的是昨夜一起来的妇人的事情。确认蜂须贺家藩主发疯之后,他被那个他冒犯过的贵妇追上,要求他带她走。无奈之下,暂时把她寄放在了这里。

狂四郎和佐兵卫相识于两年前,彼此感觉意气相投,因此成了忘年之交。

知道妇人的身份是阿波守夫人还愿意帮他藏匿的,在狂四郎的至交中,恐怕只有佐兵卫了。

狂四郎和佐兵卫两人初次见面时,有过以下对话“你干这一行,有多少年头了?”

“四十年。”

“别人和自己都不觉得是什么好营生,你却一干就是四十年,还似乎干得有滋有味,乐在其中。”

“诚惶诚恐。”

“刚才我还在想,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是用别的材质锻造的吧。总归是些无用之想。看不透则尽是烦恼,悟透了则豁然开朗。像我这样造业过多的人,即使怎样苦恼,也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更何况凡夫俗子所惧怕崇拜的,我都毫不理会完全做得来。”

“不是说欲悟道反迷惘吗?咱这样的草民,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年纪越老越不把那世间琐事放在心上。苦也罢悲也罢,都渐渐在当日尽量忘掉。反正我们这样的贱命草民,就是再折腾,又能怎样。站起来三尺天,躺下来一张席,得了天下又怎样,不过五斗米。天皇也是一日三餐一张席,和我有什么分别。这么想想,我就对自己说:只要把交代的差事对付过去,有个寿终正寝,那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狂四郎现在还时不时想起这些话。这是他所认识的无数人里悟性最好的。

“眠先生,”佐兵卫给狂四郎倒了一杯茶,低声问:“那个妇人,您今后作何打算?

狂四郎看着自己的膝盖:“不知。”

两人沉默了一会,佐兵卫冒了一句:“昨晚她准备自尽呢。”

“什么?”狂四郎愕然地看着佐兵卫。

“幸亏我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

“抱歉!”

“您这就是见外了。这更让我深深觉得这人世真是虚幻啊!”

前天晚上,眠狂四郎要离去之时,她用凄楚的目光紧紧盯着他,问:“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您?”

他却别过脸:“那说不准。”

狂四郎双手抱臂,黯然地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他终于猛然站起身来,上了楼梯。

崭新的被褥里,她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好像没有一丝气息,脸庞细腻如瓷却苍白如雪。

狂四郎在她的枕边悄悄坐下,无限怜悯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忍受着内心的刺痛和遗憾。

一切的罪责都在我。

离奇凄惨的身世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虚无的烙印。对自己所冒犯的女子无限怜悯的同时,爱莫能助的业报感也在他的心里沉重淤积。现在,又这样不得不守候在一个仰卧在此一心求死的薄命红颜的身边。

静香是这样。美保代是这样。如今,又面对这样一个场景。如今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守着她了。

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

紧闭的双眼中,涌出透明的泪珠,浸湿了睫毛,滚落两鬓间,留下两线泪痕。饱含悲伤的泪水。

狂四郎内心又痛了一下。

在冒犯这个贵妇的时候。他说过:“那在下就让你见识一下,你们这些教徒谨遵的清规戒律是些什么玩意。好好受着,权当忏悔的缘由吧!”

傲慢,贪婪,嫉妒,暴怒,懒惰,饕餮,欲望。那时候狂四郎残忍地想:让我这个身负这所有七宗罪的男人侵犯她,以此让她的信仰破灭。

而女人的身体却实实在在被催生出了快感的花苞,绽放了陶醉的花朵。这个拥有疯丈夫的女人,在感受受难信仰的陶醉中,不知不觉间女人的快感代替了被侵犯这件事。

女人的悲哀正在于此。

这个偷偷信仰着异端宗教的女人,守护着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多年以来就这样生活着,却在感受到女人的快乐的那一瞬间开始,发现了活着的目的。

再也没有比让这样一个毫不顾忌地践踏一切清规戒律的浪人抛弃更难于忍受了。连被耶稣基督抛弃都比不上。

原本,以正妻之位守着疯丈夫,确保一藩安泰,其中的酸楚和辛苦还能用信仰来坚持,希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的悲惨也能想象得出来。

又几颗泪珠滚落下来。最终,狂四郎还是悄悄靠近她,未发一言地吻了她的脸颊一下,站起身来。








芝,伊皿子。

伊皿子是一个明朝归化人的名字。伊皿子在江户做什么已不得而知。在天主教被严禁的幕府时代,一些外国人从事些眼线的营生。伊皿子或许也是那种人。

高轮台地有他的墓,墓前既无香花也无水瓶,荒草遮盖,寒烟尽锁,除了秋虫春禽,无人造访。

但是,一年前,这个台地上建起了宏伟的房屋,称做修道御岳坊,一年两次开展御岳讲经,前来听讲的民众,人山人海,景象无比热闹繁荣。

平常则似乎无人居住,大门紧闭,一个人影也没有。

时间为辰时,除了早春的风声,丘陵上一片明亮和寂静。狂四郎带着一顶小轿,出现了。

两个年轻侍从打开正门两侧的小门,把他迎进来,带进一个宽敞的柏树木板铺就的道场。

正面壁龛上挂着普贤经中的一节:

一切孽障海,皆从妄想生。



若欲忏悔者,端坐思实相。

这句说的和天主教一样。

狂四郎正坐坐下,双手抱臂,冷眼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士进来,他包着山冈头巾,在上座坐下。语调深沉粗重:“辛苦阁下了。”

他的一双眼睛奇大,目光内敛,闪着非同一般的光芒。看来此人不同寻常,狂四郎心想。

身后两个年轻侍从悄悄走近:“还请交出刀剑……。”

眠狂四郎先督促道:“我带来一顶小轿等候在门外,烦把新太郎送至西丸老中府邸。”

头巾武士点了下头,一个老年下女背着被喂了药昏睡着的新太郎进来。

才一年不见,他又长大了。狂四郎感慨地看着,然后对侍从说:“给。”他把长刀腰刀都放在面前。

头巾武士嗖的一声抽出长刀,细细查看,然后问狂四郎:“听说这刀名为无想正宗?”

“正是。”

“杀人无数,仍是光洁如新哪!”

对于这句赞叹,狂四郎只是微微一笑。

这时,一个侍从上前递过一个小铁锤。

头巾武士接过来,把无想正宗放置膝前,

“眠狂四郎,人说名刀择主,但名刀嗜血无数则已为凶器,也不值得研磨。何不再在腰间佩戴一柄新刀以明心志?”

“若是阁下所望,也只好如此。”他语气表情依旧平静如故。

这是武士和武士的约定。既然对方依约归还了新太郎,那就任凭处置也毫无抵抗。

对方在头巾下暗笑一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几乎响彻整个道场,小铁锤高举头顶,奋力劈了下去,“嘿!”

一声刀刃相击的金属哀鸣,在道场里余音缭绕。

刀刃折断,刀尖飞出,飞向墙上的挂卷,深深扎在了“若欲忏悔者”的“忏”字上。

奇怪的是,狂四郎依旧不为所动,沧桑青白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水,毫无反应。



* * *



[1]平清:指平清饭店。日本江户时代的化政年间,与“大音寺前的田川屋”齐名而流行起来的饭店。

[2]芝居三座:江户时期的三座小剧场。

[3]草丛中:有扑朔迷离、不明真相之意。

[4]捕快:江户时期警察机构里的一个职位,在奉行、与力、同心之下。





父子孤独





狭窄灰暗的屋子,细弱的灯光。新太郎在被褥中睁开了他圆圆的蓝色眼睛。侍女为他掖好被褥便离开了,已经过了许久。喝了药昏睡后,从芝伊皿子的修道院御岳坊被一顶小轿送回的新太郎,睁开眼已是武部仙十郎的这间屋子。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绝不在人前流一滴泪。

即使拐骗后被关在一个陌生地方,他也没说一句“我要回家”的话。一个多月里只是默默地拿着画笔画着。负责监护他的侍女对他的画技啧啧咋舌,不觉间开始犹如照顾自己亲人般悉心地照顾他。但他却从未因此有什么亲昵撒娇的态度和举动。

侍女被交代要好生照顾这个孩子。不过,就是没被交代,似乎也不得不这样做。在美保代的言传身教下,新太郎的举止言行是那么地礼貌规矩。那种与生俱来的斯文和优雅,反倒让侍女不胜困扰。有时侍女从少年那里感受到一种和他年龄不相符的冷淡,这种距离感让她不禁有些来气。

但对于新太郎来说,生活依然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侍女的心思他似乎也一清二楚。

分别时,侍女流下了泪。新太郎却眼里连湿都没湿,接过药喝下,然后睡下。

侍女对他说:“请把这个喝了吧。醒来时您就回到原来的家里了。”

新太郎也只是稍稍睁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接过碗。好像早就预知这一天会到来似的,完全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这反倒让侍女心里更难过。

睁开眼,他知道侍女并没有骗他。但也没表现出什么。只是对看守他的武部仙十郎笑了一笑。

“吃了不少苦吧,孩子。”

新太郎摇摇头。

“是你爹救了你。”

“真的?”他马上问。

“是啊,你很快就能见到他。”武部仙十郎点点头。

他立即看着远处,咕哝了一句:“我好想他。”

然而,五天过去了,仍然不见狂四郎的身影。

新太郎一直仰面盯着屋顶,从被褥中伸出两手,小声扳着指头数:“一、二、三……”

他认认真真数到了一百后,“呼啦”一下掀开被子,爬了出来。就是见了爹,也不要紧,因为我没有毁约啊。一年前和爹分别时,他说:“我回来之前,要能数到一百。说好了啊?”

新太郎使劲点了下头,下定决心:我要去见爹,我已经能数到一百了,我要数给他看。

新太郎想:爹一定回到深川仙台沟畔的今川町小巷子里了。因为那里住着谈亭呀金八呀还有文字若,在新太郎看来,他们都是些无比亲切的人。

从这个家里被带到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新太郎幼小的心里决定,自己应该住在那个地方才对。

开朗自在又热情、不拘小节、不慌不忙的氛围,对于新太郎来说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倒是新太郎,他成了那里最规矩最冷静的人儿,他的礼貌和沉着常常让周围的人一惊一乍的。

不过,他不是那种容易蹬鼻子上脸的孩子。他不会一呼吸到自由空气,就马上放肆任性。

他不加入那些伙伴,只是喜欢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些男孩女孩们玩耍,怎么看也一点不感到厌烦。看着他们放风筝、打陀螺、滚铁环、扔蹴鞠、挤香油、打面包、跳绳、捉迷藏、开火车、军师拳、手影戏、猜谜语等等。

还有,大一点的孩子和临街的孩子以町内木门为城门,拿着木棒、长杆、石块玩攻城游戏,那激烈的阵势,让远远观看的新太郎也不禁手心紧捏了一把汗。

现在,他决定去见爹,心里还描绘着那些许久不见的场面。他感觉自己还清楚地记得金八背着他走过的路。

一条大河上有一座大桥,过了那座桥,向右再向右,再过两座小桥,应该就到今川町了。

在他小小的心里,鼓起满满的信心和勇气。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前往。

新太郎开始换衣服。








不可思议的是,他离开长屋大门。悄悄走到大路上,也没有被人注意到。而他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连头也不回,快步走出去。小小的腋下,夹着的是仔细包着的画笔和画纸。

他走在排列着高大的菱纹墙的大名小路上也不害怕,走过小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一顶轿子,立即喊叫:“轿夫!”

前后两个轿夫还以为是什么狐狸化身出来了。他看到他们,要求道:“请把我送到大桥边。”

前头轿夫提着灯笼走近来,看见是一个小孩子,并不是鬼魂,放了心:“大桥?小少爷,您要去哪里啊?”

“过了桥,我就知道地方了。一个很热闹的地方,一座很大的桥。请把我送到那里。”

“很热闹的地方?那是两国吗?”

好心的轿夫们,看这个武家孩子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赶夜路,心想就这份勇气自己家的小子怎么都赶不上。他们无限佩服,接了这份活计。

两个轿夫配合着号子迈动步伐,不到半刻,就到了两国。

“小少爷,大桥到啰。”

新太郎下了轿,四下一看,觉得有点疑惑。因为他记忆里的大桥是新大桥。

但是他知道过了桥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马上莞尔一笑,礼貌地鞠了一躬:“谢谢两位。”然后,拔下腰里别着的小刀,递过去:

“我没有钱,这个当轿钱。”

“哎呀,这哪成?我们就没打算收您的轿钱。只不过,接下来您能自己找到地方吗?”

“能,我能走到。再会!”

然后,他迈开大步往前走。

过了大桥,就是两国,氛围和刚才的大路截然不同,表演场地热闹拥挤,喧闹的叫卖声、招呼声,还有伴有三味线和大鼓的声音,当地名吃的斗鸡鸡肉店呀野味火锅店里,灯火通明,不断地飘出香味。

新太郎在人缝里钻出挤过,目不斜视,只管往前走。

这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啊!”声音高亢响亮,一时引得众人回头瞩目。

只有新太郎好像没有听见,只管迈开大步往前走。一个年轻女子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是淡路人偶的阿吉,刚才也是她发出的声音。因为猛地看见新太郎,实在是吃了一惊。

她跑过来,喘着气,手搭在新太郎肩上:“小兄弟!”

然后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新太郎用他那清澈的蓝眼睛看着她,阿吉全身颤抖。

这是一种遇见奇迹的感动。

旁边驻足的人看见新太郎的面貌,都不禁一阵骚动,阿吉慌忙用衣袖遮住,把他拉到僻静处。

“小兄弟,你家是哪里?”

墙板缝隙间透出的光里,新太郎看着激动不已的阿吉,目无表情。

“我没有家。”

“没有家?也对,你怎么可能有家呢?就你自己?是不是?”

新太郎摇摇头:“我有爹。”

“爹?你有爹?你爹是谁?”

新太郎面对对方不厌其烦的询问,忽然有些不高兴:

“你管呢!”

“求你了,告诉我!”阿吉双手合一哀求道,

“你爹是谁?快说啊!他在哪里?求你了,快告诉我!”

新太郎沉默了一下,对阿吉哀求的样子有些不忍:“眠狂四郎。”

阿吉好像早有预料会是这个回答,顿时两眼放光:“果然是这样!啊,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阿吉忘乎所以,高兴地紧紧抱住新太郎。新太郎使劲挣脱,她两臂才松动了些:“你和你爹好久没见了吧?”

新太郎使劲点了下头。

“你要去见他吧?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新太郎用手指着东边。

“不对,不对。正好相反,他在相反的隅田堤的木母寺。我带你去找他。走,咱们去找他!”








阿吉和新太郎白白在木母寺等到了天亮。

那天早上,马蹄声响起,狂四郎驱马走过町家大路。

但不只他自己,前后还跟着六名蒙面武士。

狂四郎手无寸铁。

在修道院御岳坊逗留五日,不是对方强制,而是他自己的选择。

当然,屋里屋外以及他的一举一动,时刻都有无数双眼睛监视着。

确定无疑的是,这个修道院绝对不是一般的修道之所,而是酝酿着什么对社会将有重大影响的巨大阴谋。修道院只是幌子罢了。

很久以前,修道者受贵族拜托祈祷念经,室町时代以后终于固定下来,结成一种寺檀[1]关系。到了德川时代,进一步和民众接触,在实用主义的风潮中,开始有了固定的寺院建筑。

山岳修道者向民间渗透有两个途径。其一,担任山岳崇拜、神社参拜的先导。其二。不仅充当参拜者的领路人,还在诸国的名山道场信仰基础上,向民众分发护身符,治疗民众的不幸。说到底,在当今社会,寺院之外的人,哪怕在宗教信仰上再有心得,也是被严禁在葬礼法会之外的。因此,百姓只能在丧事之时,向僧侣寻求,病灾之时,向修道者寻求。

这个时代,迷信具有强大的力量,与其去打破还不如尽量去避讳减免。

一切的生老病死、天灾人祸,都是受到灵验神、灶王爷、幽冥怨鬼等的诅咒。为了避免受到诅咒,就必须通过占卜追本溯源,采取相应的祈祷念咒等活动去化解。

密教做法更是带有神秘色彩,越神秘越让民众感到难得。

比如,设定方位有惠方神,不仅要搭建神棚拜祭惠方,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的祭祀方法。比如让一个丑年出生的姑娘全裸躺在神的方向,在姑娘腹部画上消灾除难、得福转瑞的惠方字样。

自然而然,基于信仰组建了团体,并有了讲社、集会。

政府也对这种讲社、集会不愿多言。讲社讲习本来是佛家子弟聚集讲经之义,慢慢发展成为祖先歌功颂德的集会,乃至发展为结社,后来又演变为以参拜神社寺院为目的的团体组织,而且负责融通集资修建修缮神社寺院。如此,官方也不得不站在鼓励的立场。

看来,在骗取百姓的目的上,阴谋和山岳修道者是一样的。似乎做着与夺取天下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而醉翁之意不在酒,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投其所好,骗取其心。所有的政治野心,一开始都是这样。

狂四郎一眼看穿他们的鬼把戏。安之若素地度过了五天。

昨夜,他提出要和那个头领谈一谈。即那个折断无想正宗的头目。一就座,他就开门见山:“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估计这也是对方耐着性子等待许久的问题。

头领微笑着说道:“听说松平信明[2]藏匿的那笔钱,你据为己有了。如今藏在何处?”

上一朝,松平信明手握大权,将松平定信[3]从加判[4]之列驱除,为抑制金价下落,物价飞涨,命兵堂扫部藏匿了六十余贯黄金储备。

松平信明在位时并未明示这笔钱最终何处。后继者水野忠成为挽救财政经济困难,以及金银改铸,保证新币流通,必须要找出这笔钱。但是,无论怎么拷打兵堂扫部,他到死都是左右一个不知道。

被卷入这场明争暗斗漩涡中的狂四郎,偶然间在跟岸里御行松的堂屋后地里挖出了这笔钱。

“你们就是要那笔钱?”

“不错。”对方点头。

狂四郎微微一笑,简单明了:“可以给你们。”

但是,条件是今后绝对不能再用诱骗新太郎此类卑鄙手段。

头领答应了。

现在狂四郎带领他们去找那笔钱。








丘陵上,还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寒风呼啸而过,尖厉而刺骨。山脚下的树林中,一行人下马而行,将狂四郎包围其中。众人都一言不发,往斜坡上爬去。

狂四郎看见那棵大栌树下并排摆放的三块石头,心里一阵痛苦。如今只剩下我自己孤零零一人,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

那里睡着三位薄命红颜。

中间是母亲,左边是静香,右边是美保代。

三块墓碑都刻着一个灵字,都是狂四郎亲手所立。

母亲被那个天主教传教士侵犯生下他,十五年带发修行,在广尾町的祥云寺山内,过着凄惨悲哀的生活,之后寂寞冷清地离世,犹如灯火消灭一般。

举目无亲的少年狂四郎独自一人背着母亲遗骸在这里掘坑埋葬。从那以后,他决定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静香超越了兄长被杀的恩怨情仇,决意解开狂四郎异端者的痛苦,却反倒被他的孤独和寂寥深深吸引,奉上了处女之身,最后又因过度烦恼断送了自己性命。她选择在自己奉献处女之身的山场小屋自决。狂四郎飞奔赶来,她在他的怀抱中留下遗言:“请把我葬在您母亲旁边。”

美保代,因为被狂四郎沾染而知道了男欢女爱,四年来一边担心会不会因为不断出现的不祥征兆而失去未来,一边又心甘情愿地一心奉献着自己亲人般的爱情,终于所有的热情燃烧殆尽,再一次卧病不起。

死神临近之际,美保代请求狂四郎:“请把我带到您母亲的墓前。”

狂四郎不顾当时身负重伤,背着美保代爬到这个丘陵上。

她被放到栌树下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这三个不幸的人,就这样由这个她们唯一爱过的男人,亲手埋葬在这里。

肃杀的寒风刮过墓碑。永远消失的回忆,在墓碑前只会让他的内心一阵阵地刺痛。

狂四郎伫立在墓碑前,静静地逐个看过,忍受着心里的刺痛,轻轻拂去上面的覆土。

“那笔钱,在这里。”他指着美保代的墓,“我妻子埋葬在这里。”

十二名武士没有做声。

“起我妻子的墓室,我要一个人做。”

他的请求让人无法拒绝。

铁锨递了过来。

墓碑被放置一边。一锹,两锹……,只有钝器掘土的声音。

蒙面武士们,在相距近三间远的地方监视着他。

意外的是,狂四郎很快就结束了工作。

他扔下铁锨,屈膝跪下,左手伸入墓穴中探寻。

狂四郎迅速站起时,屏息凝神紧盯着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脊背上寒意袭来。

他的左手上,赫然一柄大刀!

是的,挖出的不是六十贯的金块,而是一柄刀。他轻轻笑道:“对不住各位,很遗憾的是,你们头领折断的无想正宗是假的。”

埋葬美保代时,他期望今后少点这些异行业报,就把无想正宗一起埋了进去。这一年里,腰间所佩大刀,其实是一柄很常见很普通的无名刀剑。他下定了决心,所以,那把刀被折断时,他平静如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本来我决定不再动用这把凶器,是你们的头领非要逼我再次拿起它。那么,就用他手下的血喂饱这利刃吧。”

狂四郎缓缓迈出三步:“冤有头债有主,不想当冤死鬼者,退下旁观即可。在我不幸逝去的母亲和妻子灵前,血洗此地,也并非在下乐意看到的。若诸位执意要做冤死鬼,那就休怪在下不客气。”

他冷冷地从各人脸上一一环视而过。

那天下午,武部仙十郎住处,狂四郎飘然而至。刚开始听说新太郎又不见了,脸色突变,但一听说是他自己偷偷溜走的,又马上浮起满意的笑容,说:“不愧是我的孩子。不管他了。这表明他已经能自己生活下去。我可以放心了。”



* * *



[1]寺檀关系:一种依附关系。加入寺院的人称为“檀家信徒”,负有维持寺院费用及住持生活的责任。寺院则掌有证明其人确为该寺信徒而非基督徒的权利。

[2]松平信明:家齐执政时宽政改革的老中。

[3]松平定信:江户时代的大名、政治家。陆奥国白河藩第3代藩主。江户幕府第8代将军德川吉宗的孙子。定纲系久松松平家第9代当主。

[4]加判:有权在公文书上盖章的人。





血染镜湖





久疏问候啦。恭祝贵府上上下下平平安安,增福增寿,消灾除难;也祝愿您商铺繁荣昌盛,招财进宝。我这样的人哪,赶回家大扫除、打年糕,打几斤屠苏酒,再煮点年夜杂煮饭,什么都是匆匆忙忙,梳好头把斗笠往头上一戴就出去旅行啦。真是连做梦都羡慕那些住在贵人脚下,开着大店铺的人呀。

没错,路上扔满了丢弃的草鞋,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不管怎么说,哪里都比不上贵人脚下呀。

四里八方八百八十丁,到处都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公方大人的城池四周,府邸町、寺院町、巡捕房,还有商人町,走到哪里都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观哪。寂静的大名小路上出现的武士,从他头上的发髻形状,佩刀的饰物、衣服的质地和颜色,衣袖的长短、外褂衣带打结的样式,都能判断出是哪一藩的家臣,这风土人情煞是有趣。旗本呀武士家臣们,都根据自己身份,竞相展现自己独特的潇洒风姿。也只有贵人脚下,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观哪。

町家们的生意蒸蒸日上,以提供公方官家、大名们的用度及排场讲究为傲。家庭营业者和小业主们也都有江户人的特性,那就是追求手艺的洗练和精致,那心无旁骛、愉快享受的工作劲头,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不管是府邸内的步行武士、后卫、打杂的还是做苦力的,哪怕语言粗俗也都安分守己,绝不矫情,不能不赞叹其真是懂得谨言慎行各安其分。地下赌场的赌徒们,纠集一帮无业游民,戴着头巾,穿着华丽的绢绸衣料,趾高气扬地带着本是应召女郎的小老婆,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实在是难以入眼。就是江户郊外的乡下,也和江户城完全不一样,官员呀大富豪们的生活情形,那简直就是暴发户,奢侈无度得实在是没法说。

姑娘、媳妇们,女眷、大嫂、老板娘们,保姆、侍女、老妈子,都各有各的服饰和发型,一看都一目了然。茶店女招待也不愿打扮得和艺妓一样。这都是一种心气啊!

武家人决不迈进什么小胡同小背街。大商人呀有身份的人也不会去手艺人家里瞧一眼。什么大货车、小三轮呀各有各的路,而那些大路呢,则早晚都洒水清扫,让游山玩水、烧香还愿的游客走起来倍感舒适。这份亲切也给江户加了不少分哪。

啊呀,真是对不住,我是不是扯得太多了。

是呀,俺来江户还有一个享受哪。

您猜对了!对,还有一份快乐之处,就是见到那个不可思议的浪人武士。那是我最大的快乐。说实话,要是见不到那位浪人武士,我还不会说这么多这将军脚下大都市的好话哪。

……来到江户的第七天,就是昨天,过了午时,我终于和那位浪人武士相遇。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信念这东西就是可怕!我终于在浅草奥山的人潮中看见了他。

和那家射箭场并排的地方有一块场地,木门敞开着。里面挤满了撂天地儿的艺人,都忙活着生计。我随便走进去看看。有钻飞刀蜡烛笼圈的,荷兰手工艺品表演,女唱师拉琴卖唱,长崎人的耍蛇,踩高跷的,猿狂言[1]等等。我边走边看,不知不觉间被人群挤到了一个耍暗器的摊前,圈里圈外全是人,我也抽身不得。

那个耍手里剑的,春寒料峭却穿着磨白的白色萨摩和服,一副落魄的家臣模样,头上既没有扎头带身上也没有束袖带,有些颤巍巍地站立着,然而眼光所视之处,却有一种可怕的威力,让人不禁有些悚然,我也就被吸引下来观看了。

他青白肤色,脸颊消瘦,和那位浪人武士多少有些相似,这也是我驻足观看的原因。不同的是,那位浪人武士的高鼻梁、深眼窝的面容,渗透出来的阴郁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和孤独,而此人眉宇间笼罩的则是阴暗、凄惨和恐怖,说白了,似乎是死神将至,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毛骨悚然。

场景解说由一个打扮入时、心直口快的姑娘配上夸张的动作来叙述。其间暗器手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空中一点,一动不动。

看客们纷纷递来赏钱,姑娘在人群里转来转去,用扇子一一接过。然后站在立起的门板前,叉开两手两脚。她故意用一种很害怕的语气接着解说,接下来要用二十枚手里剑打出一个人型。

这手艺实在是新鲜得很。

枪头样的手里剑,从两丈远处飞向姑娘的耳垂、脖颈、手腕、身体和脚。在距离身体毫厘之处钉在门板上。扔手里剑者轻轻松松,似乎是随意扔出,却丝毫不乱。姑娘轻轻离开门板,门板上留下一个漂亮的人形手里剑阵。众人齐声喝彩。不用说,姑娘的扇子上又是赏钱无数。

然后,暗器手从姑娘手里接过来门板上拔下的一把手里剑,终于开了口:

“接下来,请诸位观看脑后扔暗器。不过,我可没有百发百中的自信。有哪位仁兄愿意赏给十两金子,我在这里多谢了。或许这钱也就成了我妹子的丧葬费。”








他这么一说,数十个观众顿时感到莫名的阴森之气,都立即闭上了嘴。只有一个人打破了这种安静。他从人堆后扔进来一枚小判:

“愿观其详。”

暗器手也不看是谁扔的,拾起枚小判交给姑娘,昂首挺胸朗声说道:

“明朝博学家方以智《物理小识》中言,兰学之士弄七剑,交替投掷,五剑常在空中。人皆称奇,然只是手熟尔,并非技艺。……到我日本国,铁炮达人稻富一梦百步穿杨,居茅草屋,屋顶有鸟惊飞,查其群集之处,闭眼射之,则无有空发。然朝鲜沙场,面对敌人却不中一弹。……如此,诸位看官,刚才看到的本领,不是本事,而是表演。接下来要请大家观看的,却不是表演。也不是靠手头灵巧而取胜。这要静心明神,靠感觉来扔。也就是和剑术的极致一般无二,乃技术也。……既然是凭感觉扔,那就是一个字——快!一气五剑,吸一口气扔五剑。各位可要瞧仔细了,说不定日后可当谈资哪。”

众人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姑娘则完全换了副表情,一脸严肃地站在门板前,暗器手则叉开两脚,稳稳地站在三间远的地方。

就是面对面睁大两眼,也未必投得准确,更何况背对着反手扔,即使不伤着人,这把式也是十两、百两金子都嫌便宜吧。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心里暗暗祈祷,如果可以的话,别扔了,赶紧停下吧。

暗器手深吸一口气,凝神聚力,似乎全身都要化为刀刃,样子非常可怕。

突然,一瞬间左手手里剑已转至右手,并从左肩往后迅猛投掷出去。我才刚看见第一枚手里剑射中姑娘脑门之上的头发之上,第二枚手里剑也已经飞出。

嗖嗖嗖嗖嗖,五枚手里剑划破空气,发出尖厉的声音,分别钉在姑娘脸颊两旁、两肩膀之上、两腋下的门板上,实在是漂亮,又有惊无险。

确实是一气扔毕五枚。

如果到此为止,那就啥事没有。

暗器手又从腰间拿出一枚,高声道:“这一枚要命中的是家妹胸膛。看是我某人攻击得快,还是家妹躲避得快。诸位可要瞧仔细了!”

众人屏住呼吸。“嘿!”一声吆喝打破寂静。与此同时,他右手翻转,一道白光从左肩闪过,飞向活靶子。结果,惨不忍睹的事情发生了。姑娘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是临死前最后的悲鸣。

真是太奇怪了,不知什么原因,姑娘竟然一点也没躲避。就像是被人定住了似的,只是睁大双眼,任凭手里剑射入自己的胸膛。不,更奇怪的是那个暗器手。听到妹妹的惨叫声,那刹那间的态度太让人意外了。表演出了意外,一般人不都是会惊愕万分,马上回头来看吗?这也是本能啊!

但暗器手没有。他仍然站在那里,瞋目裂眦,目光越过自己面前拥挤的人群,死死盯着一点,似乎要生吞活剥对方。

我不由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然后,我看到,稍离人群的地方,那个浪人武士,手里空无一物,心不在焉地伫立着。要说是灵感吧,有点夸张了。我明白了,肯定是浪人武士扔的十两金子!








不到半刻之后,我和他离开今户,桥场闹市顺路而行,往浅茂原走去。浪人武士也没说让我跟着来,是我自己想陪着他。

对我的絮絮叨叨,浪人武士仍旧是不做任何回应。不过,我觉得他背影里留下的那种孤独的阴霾,似乎比以前更浓重了。我这心里啊,不由得一阵阵地刺痛。我理解他内心深处的寂寥,我就更要不停地说话了。

终于,沿着长满芦苇的小溪,我们走过浅茂原,到了镜池边。浪人武士突然停下脚步。我这才住了嘴,悄悄看了下他的脸色。浪人武士看着镜湖。真是湖如其名,深绿色的水面如镜子般平静明亮。

他叫我:“药老板——”

“那个姑娘是不是被我杀死的?”

对这个问题,我实在是回答不上来。

见我不说话,他声音低沉,嘟囔了一句:“果然还是我杀死的。”

“可是,那是您多想了吧?”

“药老板!”

“是!”

“你有没有觉得,我这眼神,可有什么魔力?”

“魔,魔力?那个,我从来没有感觉到。”

“你大可以说实话。迄今为止,莫名其妙地,人们就害怕我,见了我就躲。我想,那都是因为我身上沾了太多污血,散发着尸臭味儿吧。有时候,我也觉得受冤魂所咒,肩膀沉重。……但是,我从来没有想把厄运强加给对方,也绝不喜欢那样做。那些心里膈应我的人,我也愿意马上躲开。哪怕那些害怕遭殃而对我辟邪除魔的人,我也不会因此而生气。……但是,到底为什么,我只是看了那姑娘一眼,怎么就把她给害死了!”

“……”

我只有屏着气息听他说的份儿。

“我什么恶意也没有,只是看了她一眼。她看我,我也看了她一眼而已。如果那姑娘只要流露出一丁点害怕,我就会转过脸不看她的。可是,那姑娘只是迎着我的目光,平静地看着我。我一点也没有要用自己的目光钉住她,射杀她的意思,没有。可是,那个姑娘就那样迎着我的目光,迎着手里剑,竟然躲也不躲。我实在是不懂。”

他的侧影沉郁而悲哀。我不由得闭上眼,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浪人武士又迈开步了,他说:“药老板,你说,能死于情爱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这话很突然,但我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很久远的以前,一个在镜湖自尽的名叫才女的游女[2]。她墓旁的那棵松树,据说是投水前把短外衣挂在上面的。现在已经枯死了。

年轻的时候,旅行时曾捡到几页小画册,无聊消遣时读到这个故事。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游女的模样。

好像有这么几句吧:

“吉原青楼雁金屋的名妓才女,天生丽质,与葛饰郡饭塚村中山院的年轻僧人林山两情相悦。妓院知道后担心会影响生意,对两人的接触严加控制。再加上林山又是出家人,终于被逼到了绝路。一天夜里,林山来到雁金屋的隔扇门前,拔出短刀,插入自己咽喉,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妓院也不管他是何处僧人,竟将尸体运到日本堤,弃之不管。从此,开了日本堤被抛弃无主尸体的先河。八月十三晚上,才女悄悄离开青楼,投进浅茂原镜湖,结束了十七岁的花季年龄。”

松枝上挂着的小袖和服外褂里,记着那个女子辞世之时留下的诗词,也是我喜欢的词句。

“纵身镜池意难平,猿泽才女当知名。”

浪人武士听见我小声念着那首诗,问我:“药老板,你中意的女人有几个?”

“我是个粗人,吃馍不计数。只记得睡过的女人的数字,别的嘛……”

“能想起模样的,一个也没有吗?”

“您肯定要笑话我了。我连九年前死去的老婆,都不记得长什么样了,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她。”

我这么回答,同时忽然想到,肯定是他有怎么也忘不了的女人。

“眠先生!”

“……”

“这么问您,真是失礼了。您是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人,没了啊?”

他没有回答。

又走了几步,“我这个人,过了今天,不去想明天。就是这德行活了下来。真是荒唐啊。”

他如此自嘲。








我和浪人武士往西边行走,一轮红彤彤的巨大落日正在缓缓下沉。一个人忽然出现,遮住了落日的余晖。正是那个暗器手。他伫立着,低着头,阴影中看不清脸,浑身充满了一种可怕的诡异氛围。

他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远远近近的树林笼罩在蒙蒙雾霭中,冬日的萧条景色,似乎让他的出现更像一个幽灵或者鬼魂。他距离我们三间多远。

浪人武士停下脚步,依然袖着双手,并没有去摸腰间的刀。

暗器手右手里提着重重的包袱。他把包袱放到草地上,然后一步步走近,在一间远的地方停下了。

我很担心看都没看清对方如何出手,就会飞来手里剑,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早已让我魂飞魄散。虽然我知道浪人武士武功超群,但他袖着双手的悠然劲儿,又让我不禁暗暗焦急。

“在下阿波浪人,叫做吉野乡三郎。”暗器手先自报家名。

“阿波啊……”浪人武士低声自语。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稀世剑客眠狂四郎,今天终于见着了。你用邪恶目光,使我妹妹无法动弹,在你只是一时兴起随意而为,而我妹妹却因此命丧黄泉。实在是罪无可赦!”

吉野乡三郎说着右手入怀,我在远处看着,不禁害怕得瑟瑟发抖。

但,扔出来的却是小判。

“我们来一决高下!”他狂喊着,斗志昂扬。

浪人武士仍然伫立,面不改色。

我一时冲动,几乎要大喊:“不是的!眠先生绝没有让令妹不动啊!”

但,哪里还容我插嘴解释?一种可怕的紧张气氛,已经弥漫过来。

“接招,眠狂四郎!”

吉野乡三郎嗖地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刀,刀尖直指狂四郎的脸。

浪人武士这才静静地回答:“你是否患了肺病?”

“那又怎样?”

“你是料想自己来日不多,打算在这对决中死个痛快?若是那样,恕不奉陪。”

“少给我啰唆!”他已经声色俱厉,面目狰狞,

“俺的病不是因为乱神入魔招致祸事的!而是刻苦钻研剑术的结果!若是把你这样的邪恶之徒一刀两断,定会令我精神倍增!”

话音未落,吉野乡三郎“嗖嗖”几下跳上前来,拉开决一死战的架势。

浪人武士不紧不慢地放下两袖,抽出双手。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刀光已经闪电般劈来,却只是斩住了他的影子,人却毫发未伤。而吉野乡三郎本来认定浪人武士必死无疑。

发现自己失手,愤怒、屈辱、绝望及疯狂立即席卷乡三郎身心,宛如狂怒好战的阿修罗一般:“啊!啊!”他气势汹汹地拿着刀,横冲直撞。

浪人武士的身影似乎变淡了,如梦似幻,在缓缓移动中,和对手周旋交错。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右手多了一把刀。夕阳下刀光闪耀,刀尖拖曳着一道红线。

再看吉野乡三郎。他奔出一间之远,以刀拄地,似乎恋恋不舍似的,脸慢慢后仰,突然嘴大张,伴随着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然后靠着一丝本能,他用刀支撑着身体,却还是慢慢下滑,犹如一节朽木,“噗通”一声倒在草地上。那里正好是个陡峭的斜坡,接着他的身体“骨碌碌”滚了下去。

吉野乡三郎沉重的身体沉入水底,留下一个大大的漩涡。很快,水面上浮现出鲜艳的红色,犹如风起云涌般的夕照晚霞,迅速扩大。那一幕无可名状的悲怆而美丽的景色,如今还记忆犹新。

等我回过神来,扭过头再看那位浪人武士。他已经走近草丛,拾起丢弃的包袱,打开来看。

包袱里是那个姑娘的头颅,乱蓬蓬的头发,面色如白蜡一般。浪人武士拿起和姑娘头颅放在一起的小物件。那是一个小镜子般的东西。打开盖子,浪人武士,嘟哝了这么一句话:这个女子也把我看成耶稣了?

他沧桑的脸上刻着一抹难以言说的自嘲的笑容,把那个小物件递给我:“药老板,你看看。那些留着鲇鱼须的江湖郎中和你药袋上的神农氏的风采相比,有这个青铜雕像和我那么相像吗?”



* * *



[1]猿狂言:是一种兴起于民间,穿插于能剧剧目之间表演的一种即兴简短的笑剧,是猿乐能与田乐能的派生物。

[2]游女:日本幕府时代开始的日本妓女的统称,因为从业人员在同一个地方呆得时间很短而得名。





芳香异变





三月三,桃花开,室町御所花枝站。姑娘背箱人偶市,贫贱富贵俱节日。遥想宫中御杯碰,良宵节来探亲梦。

三月三的偶人节要到了。

从大奥到诸侯各方的各种用度已从去年开始订购,并多方催促。平日静悄悄的大名小路,如今人来人往,人们夹着包袱匆匆忙忙。到处都能看到卖花郎、卖花女,他们折断棣堂花、桃花、樱花花枝,盛放在篮子里,一边用剪子“咔嚓咔嚓”地剪,一边叫卖。江户已是春意浓浓。

西丸老中水野越前守府邸,上房自不必说,连下院角落都是一片忙碌。处处人声鼎沸、东西响动,忙着迎接元宵节。

狂四郎因为武部仙十郎说有要紧之事,从通用门进来。他的身姿忧郁而昏暗,与这一片沸腾景象格格不入。

仙十郎已经在书房相候。狂四郎一进来,他就若有所思地笑道:“还记得四年前的那场大戏吗?”

四年前,他让狂四郎盗取将军赐予的小直衣人偶,致使两个人偶的头颅都被主君忠邦砍掉。也是在那一次冒险之夜,他侵犯了美保代。那一幕鲜活如昨日一般铭刻在他的脑海中,至今仍隐隐作痛。

如今,狂四郎还是挺胸抱臂端坐,对面的仙十郎也仍然是微微驼背,一副慈祥老翁的样子。一切都如四年前一样。真是令人觉得讽刺。

“今晚对你可有重托啊。”

“在下可不要再背女人。”

“哈哈哈,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这次是要防女间谍盗取东西。”

“……?”

“你的任务是抓住她。”

武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放在狂四郎面前。

上写“大纳言人偶道具册”。

翻开来看,记着御束带、小直衣、御直衣、御狩衣(以上为皇宫御用人偶九对)、御所人偶、管弦乐御人偶、御屏风、御烛台、御厨子棚、御黑棚、御台火钵、御辇、御伞、御长刀、御饭桶、御三宝等等,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人偶及其他摆设用品的名字。

“西丸赐予的?”

“不,借来的。明天大纳言(德川家庆)要来,在这里举办偶人节活动。仪式有点麻烦,不过没办法。”

“你是说皇宫的东西会被盗?”

“不,不是皇宫的。”

武部突然用扇子指了指一处人偶。那是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以及童子一组三人偶。

“这个。”

“为何它会被盯上?”

“这组人偶中童子的手持之玉乃汉代玉,为稀世珍宝。”

古往今来,都说金银有价玉无价。周礼中记载,一为苍碧,二为黄琮,三为青珪,四为赤璋,五为白琥,六为玄黄。都是祭祀天地四方时用的东西。还有称为六瑞的六种割符玉。王、公、侯、伯、子、男六种爵位都各自有专用佩玉,分别为镇圭、恒圭、信圭、躬圭、壳圭、蒲璧,十分讲究。这些都是天子之下王、公、侯、伯或镇守四方统治国家,或安上抚下,或慎行保身,或取祈祷五谷丰登之义所取的名字。

“这块玉,传说名叫‘日轮璧(天子用于供奉祭日用的玉石)’,形状奇特,如日轮悬挂一般,还有,最令人称奇的是有几处镂空……你在看什么?”

狂四郎一直看着那个图案。仙十郎这么一问,他嘟哝一句:“我还以为是香炉呢。”

“模样确实和香炉一样……这稀世珍宝曾是御本丸(江户城最中心建筑)大奥(将军妻妾们居住处)里一直想要的。因为是大纳言从皇宫那里得到的东西,才不能随便给人拿了去呐。”

肯定是家齐将军的哪个爱妾想吧。

“要我彻夜守着摆放偶人的屋子?”

“啊,就是那么回事。”

“有一事不明。”

“何事?”

“为何胸大无脑的大奥女人那么想要这东西,以至于派遣间谍偷盗。如是古董收藏家,还尚可理解这种迫切愿望。至于年轻女人,会是古董爱好者吗?”

“嗯,言之有理。……你不妨顺带也将此谜解开?”








晚饭后,在严密的监视下,正面堂屋里开始了女儿节的人偶装饰。先在人偶坛座上铺一张红白色的缩绸布,最上面一层再围一圈金色屏风。铺着猩红色绸布的人偶坛座共三层,高约一间,宽约八间。从底部算大约有两间高。

第一层的锦澜镜蒲团上摆放束带、小直衣、御直衣、御狩衣,第二层中央摆放宫廷人偶,左右两边分别站立着三组七人乐伶,前面都供奉有御膳,第三层齐刷刷站着一排能人偶。每一层都间插摆放着五盏用吉野纸做成的、牵牛花形状的复古圆灯笼,上面描画有樱花图案。灯笼点明之后,营造出一种如影如幻的梦幻世界,更显得人偶们美丽而妖冶。人偶坛座下有三对黑漆器的花桶,插满了盛开的桃花、樱花、山茶花等。按照惯例,一般是一切工作结束后,下女们立即端来真正的菜肴作为本膳、二膳、三膳来供奉。但这次,仙十郎下令取消了这一步。另外,江户商人以及用度品收纳人所进献的东西本也应该摆出来,但这次也只是堆积在别处,没让运过来。

从家丁中选出四名年轻武士,安排在坛座旁严密看护并彻夜执勤。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狂四郎在这时悠然出现,他仔细观察着那组宫廷人偶童子所捧的玉石。那块玉淡黄色,鸡蛋大小,好似蒸熟的栗子,一面透着红色斑纹。

玉的颜色有两种,一种是天然色,另一种是外沁之色,即俗称的沁色或外沁,就是土中的水银渗透到玉质里,然后玉石接触到旁边的有色物质,便随之沁上其颜色。

这种玉叫甘黄,是受黄土所浸。而那红色斑纹则是受棺木中血色浸染,即和尸体接触浸入血色。

这些知识狂四郎后来才知道,之前他还一直以为是香薰器或者什么呢。就是薰香,似乎也不像只是用火来熏的。

有了这个疑问,他立即离开,接下来迈进了藏书楼。得益于仙十郎的安排,他进了这个只有府邸的主人才能进来的地方。这里有儒家各学派的注解书、圣贤之书、日本的古书及解注等,幕府初年以来的汉学、和学等的泰斗们誊写刊行的书籍应有尽有。但是,狂四郎要找的并不是孔子家语、武经七书以及大藏一览、古事记、贞观格政事要略之类。

为了寻找想要的东西,他在那里逗留足有一刻多。

接近二更时,仙十郎到正堂屋查看了一下,发现狂四郎还没有从藏书楼返回。他略有惊讶不解,但也并未去寻,而是返回了自家。

之后,不到半刻时间,狂四郎悄然无息地出现了。他和守卫打了声招呼,就退到两间远的地方,独自靠墙坐下,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所寻之物是否得手的迹象。








又过了半刻。狂四郎还是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不觉间,他忽然感到全身神经松弛,一阵睡意袭来。

怎么回事?如果是平常,一旦发觉,他会在瞬间清醒头脑,恢复意识。可现在不知怎的,却感觉很是不畅。和堂屋的距离仍是两间多远,四周一片寂静,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有烛台上烛光摇曳跳跃,间或发出“嗞嗞嗞”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夜色的寒冷和阴沉。

“各位……”他向值班武士叫道。

武士们齐刷刷转过头。

狂四郎明白了。四名看守武士,眼神都有些发直,显然都在极力驱赶着睡魔的侵袭。狂四郎悄悄提刀站起,他有些气恼自己竟然也丧失了敏锐和清醒。悄无声息地,他走向堂屋,目光在角角落落缓缓审视而过。四名看守也跟着看着。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了最上面壁龛间关着的行灯格子窗窗口。那里有人!

“喂,不要躲了,仁兄!”他语气平和地打着招呼,“明知我狂四郎在此,却还是躲在那里,看来是早有决心哪!出来吧!”

狂四郎打开拉门往走廊走。一个看守叫道:“别让他跑了!”

“刀不是白带的。”狂四郎冷冷地说道。

可以说是他的直觉。他知道潜伏之人正等着这边查知其踪迹呢。狂四郎走出廊下,一扇雨窗已经打开。他平静地走过去。

月光下,一个黑衣人径直站在白砂石的院子里,手里的刀刃闪着寒光。他的背后既没有假山,也没有泉水,只有几处奇石山影隐隐浮现出来,宽阔平整的庭院白砂上投下他长长的背影。狂四郎忽然从他的孤影上看出了一种临终前浓浓的孤单和寂寥。他缓步走到脚踏石上:

“你是若年寄手下的庭番,还是受雇的忍者?”

对方没有回答。

“如是前者,那就等着家人来为你收尸吧。”

黑衣人似乎笑了。而且,既不凄惨也不绝望。是一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笑,还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笑。他站在那里,既不像是潜心于剑学武术而修炼到一定境界的无心无念,也不像是穷究事理而有所得之人。尽管如此,他却镇定自若,纹丝不动。面对咄咄逼人的责问,展开了粲然一笑。狂四郎实在不明白。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句话讲的是人对世俗、对物质的留恋程度。人应该对世俗物质无所留恋,才可能有深刻的领悟。心不行则身不动、事不成。反之,心动则心留。如此,则应心行而不留于事。心生则心留,心不生则行不动。反之,行动则心留。行事却不留于心,则诸道之谓名人。佛法谓,心留则易执着,生轮回。心留则连生死之苦。赏花观景,却不留心于花、景,此乃关键。杀人却不留杀心。忘记对手忘记自我去杀人。不动其心则行动不受限制,生其心则心留此处。人空我亦空,人剑俱空,不使心留。

原本狂四郎的剑法,既不能治愈灵魂的虚无之感,也没有事理一致的真我澄清之感。和孔子说的“我心如水”这样的妙理真谛相差很远,和剑圣的境界也是完全不同的层次,故而发挥出超常的战斗力。所以,当他看到对方完全是一种如明镜般无心无欲的状态时,自己则有些乱了心气。他告诉自己,迄今为止自己的胜利都是偶然。眼前的敌手,显然并未领悟任何神秘剑法,却能处于一种全身澄明的无心境地。这是怎么回事?狂四郎感到了极度的屈辱。因此他没有抽刀就快速近前。

对方也没有喊“拔刀!”

狂四郎在距离其三步之处,一言不发地用尽全力斩下去。怀着对其迟钝剑术的怜悯,挥出无想正宗。

“啊……啊!”

伴随着一声含混的呻吟,对方踉踉跄跄地奔出两步,两膝颓然跪下,头也慢慢低下,然后倒在地上。脸埋在白砂里,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铃香”。

狂四郎低头,黯然看着,他的耳朵当然没有漏掉这个人名。








狂四郎回到堂屋,发现四位看守全都背靠墙,低垂着头,鼾声如雷。宫廷人偶童子手里的玉则不翼而飞。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仙十郎也不期而至。

“你刚才杀掉的好像是庭番密探。”

他看着人偶坛座,眉头紧锁。狂四郎微微一笑:

“他用自己作诱饵,好让别人盗走玉。正如他所预谋的那样。”

“噢?”

仙十郎看了看东倒西歪的守卫:

“这些人怎么会昏睡不醒?”

“我到藏书楼时,人偶坛上的蜡烛已被人调换。中间换蜡烛并不稀奇,可疑的是这换上的蜡烛。本可以燃一刻之多,却连半刻都撑不到。显然是特殊制品,内有蒙汗药。”

这么多的蜡烛要换,绝非一人能为。要先把烛台上蜡油清理干净,再换上新的蜡烛,需要十多人。下女们肯定没有料到新的蜡烛里有什么名堂。

“把人都带到这里,一个都不剩!”狂四郎说道,然后又补充,“刻不容缓,穿着睡衣也无妨。”

“要搜查她们房间吗?”

“不必那么麻烦。”

“哦?那为何?”

狂四郎没有回答。

“但要让她们以为要搜查。”

虽然有点摸不透狂四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武部老爷子还是立即走到院子里,大声下令:

“紧急集合!所有值夜班的人,赶快包围下女房间!”

集中到堂屋的下女们有六十七名,仍然穿着艳丽外衣的有七八名,其余都身着白色夹睡衣,腰间系粉色缩绸腰带。

狂四郎让她们排成一排坐在隔扇旁,他自己则端坐屋子中间,命令道:

“从右开始,每人念一首自己喜欢的万叶集诗歌。不用慌,慢慢念。”

这调查方式实在是奇特。没人知道个中缘由。

最右端的下女,不知道是否会因为自己所选诗歌,而背上什么罪名,战战兢兢,半天都张不开嘴。其他人也都是胆战心惊的样子。

“嗨!念不了吗!”狂四郎催促,语气平和。

“必须是万叶集吗?”下女胆怯地问。

“有其他喜欢的也无妨。”

“是。”

下女低声念了一句《千载集》里的成寻法师[1]入唐[2]时,他母亲所作的诗歌。

“不忍离别路,难掩泪沾襟。”

下一个念的是高僧慈元的“咏妙经法师功德品悉见三千界文和歌”里的一句。

“御法故,身如浮草晴。四方空,无处不月明。”

第三个念的是明慧的“夜听松涛声,心如明镜。纵使无情,亦有三德”。

第四个念的是最澄的咏比叡山。

接下来的几个都念的是某一位高僧的诗句。似乎都觉得高僧的诗句才保险。

狂四郎微微闭目,两手抱臂端坐着,不动声色地听着下女们的念诵。

终于,进行到了一半人数,念的都是高僧之作。狂四郎突然睁开眼,目光冷峻,对下女们逐个看过去,然后盯住了一个人。灯光下,这个下女屏息瞑目,显然是在拼命忍耐着什么。再有三四个人就轮到她了。两侧的同伴都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和担忧才这样,都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希望她再忍耐一会儿。

但狂四郎一眼看穿。那分明是一种怎么也掩盖不了的欲仙欲死的欢愉和淫靡之色。

狂四郎霍然站起,看着她:“武部老爷子!”他叫道,“拿绳子来,找到盗贼了!”

“噢?这么快?”

接过绳子,狂四郎轻轻走到那个下女面前,猛然喝道:“铃香!”

众下女吃了一惊,悄声私语。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这个叫做铃香的下女猛地睁眼,张口结舌,惊魂未定。

“你男人就倒在院子里,是我所杀。”

“……”

“他毫不吃惊,安然就死。为了你他甘愿赴死,而你对他却无丝毫情意。这个男人死得干净漂亮,临死还叫着你的名字。”

“……”

“为你这样的冷血女人,他实在是不值!”

铃香如电击般跳将起来,扭身想跑。

如何能逃得了?她被逮个正着。狂四郎把绳子套上她的一只脚腕,准确无误地打了结,抽紧了,然后抓住绳子的另一头,扔上横梁上的长枪柄上,并扎个结实。

铃香毫无反抗余地。她的睡衣从腰带处犹如倒拉的渔网般,掀了下来。

狂四郎毫不怜惜,右手拉绳,左手抓住她乱蹬的一只脚,毫不怜悯地将她的两脚大大分开。

“老儿,您看接下来该如何?”

“……”

这光景实在是目不忍睹,仙十郎双唇紧绷,眉头紧锁,脸皱成一团。

“闻到香味了吗。那香炉虽和一般香炉一样,却非用火来熏,而是浸润女人私处汁水发出香味。这个下女以身试用,让我们知道了正确用法。……幸好咱们藏书楼有这本汉代的《杂事秘辛》。书中记载:‘天子长枕下藏日轮璧,选年方十六美女,放入大床,悄悄用之。玉润则发幽香,细腰美肤之美人,为之迷醉疯狂,娇痴泣语。’武部老爷子,幽谷取玉,这活儿就劳烦您老了!莫要害羞,麻烦取一下吧!”



* * *



[1]成寻法师:日本平安时期的著名僧人。

[2]唐:指中国,时为北宋。





骷髅府邸





春日正午,正是樱花盛开之际。赏花外出的人群陡然增加。柳桥之上,眠狂四郎不慌不忙地悠然走着。突然,前面一个老者引起了他的注意。老者距离他有两间之远,身穿十德灰布袍,头戴匠师头巾[1]。粗看之下,长须飘飘,仙风道骨,似乎是江户座的哪位匠师,在晚年时离群索居,过着悠然自得的隐居生活。他看着河中下行屋形船的侧脸满布皱纹,应该是年过七旬了。让狂四郎备感怀疑的却是他的步态,完全是和年龄不相符的青年人的矫健和有力。

一个人无论如何保养,背影也能透出真实年龄。另外,职业特征也会随着年龄渗透在背影中,成为值得玩味的东西。这个老者身上却没有刻下漫长岁月的痕迹。他有着年轻人的风采。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点。即使注意到也只会稍稍惊讶一下,不去多想。但狂四郎不是一般人。这立即引起了他格外的兴趣。而且,老者的面貌也绝不像是一辈子好运不断而豁达潇洒的样子。倒不如说,那满脸的皱纹刻着经过无限艰辛和大苦大难的记忆。狂四郎毫不怀疑自己的眼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当然会有这种疑惑。狂四郎知道,自己的背影也会有与年龄不符的忧郁悲惨之氛围。

他不禁尾随老者而行。

河堤两岸杨柳吐新。老者过了桥往左拐,沿着岸边小路大步前行。

对面过来了一群赏花客,化妆扮相,热热闹闹。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忽然喊叫着从队伍中跑了过来。他和老者擦肩而过,挡在了狂四郎面前,摊开两臂。

狂四郎哭笑不得:“何事,金八!”

金八把面具往鼻子上一推,露出龅牙:“啊呀,我的先生啊!”

他很生气,后面却接不出来,只是喉咙一起一伏。

“各位可好?”

“怎么可能好!他妈的,元龟天正(日本年号)以来,穷人光喝水都活蹦乱跳。喝着珍珠翡翠汤还上吊的,那是有钱人玩的把戏。先生,求求您了。一声不吭就从江户没了影儿,都一年了,回来也不跟金八打声招呼。您太会开玩笑了。我这边生再大的气,您那边都跟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好玩。为您,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怨哪。我金八不会拍马屁讨好人哪。先生,您倒是回答我啊!”

金八气势激扬,不断追问。狂四郎微笑着:“啊,先不说这个,你把面具摘下来吧。”

“我这心里苦啊,想您哪!一抹都是泪啊。太难看了,您还是不要看为好。”说着,金八用手背擦了擦流下的鼻涕眼泪。

狂四郎目光追着渐行渐远的老者。

“金八,你现在就为我粉身碎骨吧?”

“干啥?”

“那个老者,你能把他怀中之物盗取来吗?”

“那个糟老头子啊,好对付!”

“不可大意。此人非等闲之辈。你如若做得干净利索,我让吉原二黑星(妓院头牌)好好伺候你。如失了手,你那手艺就废了,只能去接骨疗伤。你可想好了。”

“您说见外话了。先生,莲花台我也愿意给您掰一半!我就想您对我说,金八,去为我出生入死吧!”








“边穿外褂边探听,推人出去关上门。使性子呀,闹脾气,我的人儿呀,尔乃罪人也。盼着一句呀——”

小路上突然出现了金八的身影。他双手握拳,昂首挺胸,却步伐不稳,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嘴里还哼唱着。他迂回走到前面,在这里等着老者。

先生说他不是一般人,这老不死的确实不那么容易死,你看他满脸皱纹,眼窝深陷,眼睛却溜圆贼亮,真真是一只老狐狸。偷他可不能露出破绽,让人笑话。

一有了目标,那猎物就像是活的了,在对他招手呢!金八跃跃欲试,对自己的身手也充满了自信。越接近目标,越手痒难耐,心中的兴奋和激动难以言表。

好嘞,看我的!

他和老者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方脖子上挂着的绳子被他右手暗藏的小剪子剪断,同时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夹住对方怀中之物,飞速抽出。但,正要抽出的一瞬间,金八的右手腕被对方紧紧地抓住了。“糟糕!”竟然栽在一个年过七十的糟老头子手上。太屈辱了!金八一下子血往头上涌。

他手被抓着,眼睛却瞪着对方,咄咄逼人地先发制人:

“赏花时节街上乱,老年人走路要小心!”

老者不言,只是冷笑。

瞬间,金八不禁“唉哟!”一声。手腕剧烈疼痛,及至全身。不好!骨头要断了!妈呀,以后咋干营生啊。头脑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金八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对着攥着他的那只手,使劲一口咬下去。接着,只听见一声怒吼:“混账东西!”金八猝不及防,整个身体悬空翻转,狼狈不堪地掉下河岸。

狂四郎在四丈之外,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果不出所料!

河面上晴空白云,堤岸映照。一时间,浪花高高飞溅四散,水面上画出大大的波纹。老者看也不看,继续快步疾走。好像刚才把金八抓住扔水里的根本就不是他。那动作干净利落,简直让人可恨。

好!值得继续尾随!








沿着仙台沟渠一直下到木材搁置场,在要桥往左一拐,顺着本所各町的借用地直走,就到了小名木河。上面架着一座拱形桥。桥对面一排鳞次栉比的是本多丰前守、大久保佐渡守、阿布播磨守、松平肥后守等大名的别所。春日的午后很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夕阳把路边的物影拉得很长。黄昏的暮霭正悄悄降临。

尾随和被尾随的,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前者一次也没有回头,但肯定早已知道自己被跟踪了。狂四郎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

过了大名们的别所,就是一片八右卫门的新田。河对岸是零星的村落。除了几处树林和竹林摇曳生姿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微风下,青青的麦苗波纹起伏。只有老者和狂四郎两个人影在这条笔直延伸的路上移动,还有就是河堤上日影下树枝在轻摇晃动。

一棵高大的榉树下是十字路口,老者忽然在那里往右一拐,走到一条小路上,然后往南走去。狂四郎也跟了上去。不到两町远,就是一条林间小道。光线从枝叶间撒落下来,在两人的脸上织出忽明忽暗的斑纹,更让这两个行进的人显得诡异而奇妙。他会不会在这里转过身来?狂四郎想。

没有转身。老者继续不紧不慢地从小道往左,走上一条草地上踩出来的小路。

狂四郎站在拐角处,看见了老者的所往之处。

越过一片树林,可以看见一处茅草门扉及木屋茅草顶。屋顶用茅草修葺得简朴素雅,实在是一处具有茶禅一味况味的隐者居所。

老者进了柴门,便不见了身影。狂四郎没有马上追进去。恰在刚才,小路对面的一个农夫停下脚步,一直在往这里观望。本来农夫正在行走,但一看到老者,就马上面露怯色,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往前。老者走后,农夫看见随后跟来的狂四郎仍驻足不前,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缩着头,走近前来。

狂四郎问他:“那房屋住着什么人?”

农夫抬起头,满脸写着害怕:

“我,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见了那老者,那么害怕?”

“老爷,那是因为,因为,这一带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不是人哪,是无常哪。……您,这是要去哪呢?”

“我也是觉得奇怪,才跟过来的。”狂四郎笑着回答道。

“哎呀,您不要命啦!”

狂四郎的奇异相貌也让农夫备觉怪异,他满脸戒备。

“你说不是人,是怎么一回事?”

“可能是无常、魍魉哪。那一带,在享保年以前是战场指挥营,后来成空地啦。但是三年前,那个老先生却搬过来在那里住下了。从那时开始就总有怪事出现。吓人得很哪。”

“什么怪事?”

“小孩子到那里的树林里逮知了玩,就没了。”

“被杀死了?”

“那,不清楚咋回事。身上也没有伤,死得也很安详。而且随后不久,还有狗也死在那个地方。去年年底,还死有仙鹤呢。官家还派人调查了,也没调查出什么,最后也没了下文。那个老头态度很坚决,说自己和这些事没有牵扯。那就一点辙也没有。官家人说那里还有乌鸦、麻雀的死尸呢。……就这样,慢慢传开了,大家都说那里有无常、魍魉出来哪。”

“老者一人住在那里?”

“是。”

狂四郎谢过农夫,立即抬脚往小草径走去。农夫吓了一跳,在后面喊他。他也充耳不闻,只管大步向前。

房屋周边的几棵树木,显然是后来栽种的。有松树、枫树、锦树、马醉木、小栎树、胡秃子树、黄杨树等,都是一些常绿树,能看出每棵都是精心选种。而且,还种了一些灌木丛。不知为何,树丛和灌木丛之间却有六尺多远空着,上面只长满了细密的青草。踩着这草坪才可以到达柴门。

才刚踏上一步,狂四郎“唰”地抽出了无想正宗,呈青眼之势,严阵以待。旁人看来,只当是他发疯了。因为他面前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狂四郎才能看见敌人。不,绝不能说“看见”。几天后,在狂四郎的描述里,肯定不会说“看见”的。然而,就在数步之远,且非肉眼能见。只有身经百战的狂四郎,才能在瞬间感知对方的存在,犹如亲眼所见,而且这个存在非常可怕怪异。同时理性感知又告诉他这是一种天然存在的自然现象。好像是一种大气凝聚而成的巨大的漩涡,非常迅猛地旋转着。

奇怪的是,漩涡的周围没有一丝微风,完全是一副安静、祥和又明亮的春日晚景。如果是龙卷风,至少会卷起树叶或尘土。而这个,明显是完全不同的怪物。以狂四郎现有的知识很难判明这现象。他只知道,一旦被卷进去,眨眼工夫就会被绞死气绝。

原来夺走小孩、狗鸟之类的就是这东西!

他的刀刃缓缓的方向显示了漩涡气流移动之处。这也大大消耗了狂四郎的精气神和体力。斩之则连人带刀几乎要被吸进去,撤刀回身则又感到强大气流直逼而来。

一瞬间,他心中一声长啸“看招!”没有拼猛力,而是五体化为虚空,沉下刀身,刀尖在地面划出。狂四郎双手紧握无想正宗,刀光在阳光下烁烁生光,在空中划下圆形。旋转速度迅猛,划下白光的圆形。突然,嘴里一声“嘿——!”将全身的气势劈向空中,一道寒光闪过,无形的敌手被劈为两半。没有任何对抗的感应。虚幻,一切只是虚幻。

夕阳西斜,燃烧一片晚霞。犹如终于甩掉了缠身的妖魔,狂四郎伫立在霞光中,独自一人,茫然若失,肩膀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接下来,狂四郎依旧是双手置怀,走进茅顶门,然后进了院子。

小院子算得上精致。书院式布局的院落里,错落有致的石块形成石径。景观的中心是黑松枝干盘旋,还有委婉俏丽的五叶松。

他不慌不忙地踩着石块走上前去。正房的雨帘全都拉下来。

正屋屋檐下,沿着落雨槽摆着的数十盆盆栽十分醒目。走近后,他发现都是些十分讲究的珍品。而且形态各异,绝无雷同。带有石头的虾夷松、五棵连根的五叶松、躯干斜逸的锦松、笔直的柏树、筏木样的红松、悬崖边的小松树等等。若说只是将矮小的古树收集,倒也罢了。关键是这盆栽不足一尺长,却用的是本该参天入云的高大乔木,还要有潺潺流水及跋山涉水的情趣,不能不说这下的功夫实在了得。

其中一个盆栽吸引了狂四郎的目光。一块岩石上稍稍隆起一个土包,上面矮竹荒草掩映,似乎再现了荒野一隅的情趣。又仔细一看,似乎是有人曾在古战场遗迹上筑墓凭吊,后来却逐渐弃之不用,只留下这坟冢在瑟瑟秋风中诉说着许多寂寥和荒凉。

喔,原来如此。

狂四郎眼里锐光一闪。这时,数间远的影壁之后,传来了责问:

“有何贵干?”

至此,两人这才目光交锋。

“在下只是迷路了。别无他意。”

狂四郎回答,态度自然而从容。他又看向那盆景观。

“这盆,叫什么名字?”

老者双眸闪过一丝亮光。

“名为风萧萧。”

“何处得来?”

“上天所赐。”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但,狂四郎轻轻冷笑:

“我看像亡灵幽魂。”

狂四郎一针见血,毫不客气。老者一时有些语塞。但马上转为笑颜:

“真乃慧眼!”

他走近盆栽,攥住一把矮竹乱草,猛地拔起。坟冢里面赫然露出一个骷髅。

“请问这位浪人武士,受何人所托尾随我?”

“并未受人所托。”狂四郎盯着老者面容,目光冷峻,“阁下年岁几何?”

“……”

“依我看,可是三十左右?”

“真乃明察秋毫——”老者低下了头。

老者名叫都筑嘉十郎,先祖为阙所物奉行,宅邸宏伟,十分风光。享保十年却因过错被罚贬谪削籍,处以没收财产。但是阙所物奉行直属于大目付[2],身就负责财物没收事宜,权限被限于幕臣以及江户市内的武家案件。也就是说,虽有罪,但在没收财产之前,这位奉行就竭尽所能,上下打点,实际上余财仍然不少。

阙所物奉行原本由留守居[3]管辖,元禄二年改为由大目付统领,一百俵五人扶持,俸禄是相当低的。但让都筑家富甲一方的却是那些职务之便的额外之财。所以,虽然沦为浪人,到了嘉十郎这一代,也并不愁生计。靠着变卖积攒下来的古董,他们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

三年前的某一天,嘉十郎对古董分门别类,想看看哪些可以卖,哪些先放着。他发现了一张古绘图。那是一处废弃居所的平面图。图的南面一角,画着一处自流井,上写“地下一丈处,黄金八百两”。嘉十郎半信半疑,把图拿给弟弟兵马看。两人商量着一块去寻宝,很快就找到了这个遗址。

但是那里并没有自流井。兄弟俩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最后累得筋疲力尽,倒在草地上。这时,嘉十郎头下的土地,突然轰隆一声塌了下去。两人吓了一跳,慌忙跳将起来,然后,他们发现了一个骷髅。骷髅嘴里有东西在闪光,捏出来一看,是一枚金币。

“是这里!井在这里!”两人欣喜若狂。

那枚金币是战国时代的东西。嘉十郎明白了,这骷髅肯定是一个大将的。因为这里是古战场。一定是埋葬战死的大将时,一批金币也一起被埋入,以此来隐藏军用资金。

嘉十郎和兵马立即挥动铁锹忘我地挖起来。

古井被挖出来了。

嘉十郎身上捆绑着绳子带着网,下到井里。井底确实有一个金柜。他狂喜万分,把金柜套上网绳让弟弟兵马拉上去,然后等着他再放下绳子拉自己上去。突然,一块巨石滚了下来。万幸的是,他只受了一点轻伤,实在是老天爷长眼。金柜放置的地方在数尺横向挖掘的地方,他自然地藏身在那里,这救了他一命。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嘉十郎未敢发声。兵马以为后患已除,所以只是又加进去一块大石,就离开了。

嘉十郎能捡回来一条命也纯属偶然。三天三夜后的一个夜晚,起了大风,风把扔在井边的绳子吹了下来。幸好绳子的一头挂在了树上,他才得以抓住绳子并爬了上来。

他不知道这充满恐怖和绝望的三天三夜,已经让他一夜白头,面容也苍老如古稀的老人。他对弟弟的背叛怒不可遏,满腔燃烧着复仇之火,犹如一个鬼魂一般,踉踉跄跄地迈出脚步。这时,他发现不远处倒着弟弟兵马,身上还背着金柜。

小路上笼罩着薄薄的暮霭,狂四郎往江户市中心走去。

他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畅感。都筑嘉十郎把金柜和弟弟的尸体一起埋在那里。聪明的嘉十郎认为弟弟应该是死于金柜中泄露的毒气。将剧毒和军用物资一起封存曾经是古时的战略性做法。而狂四郎挥剑驱除的“怪物”就是埋在那里的金柜里泄露的毒气在作祟。对了。他那白发和几乎枯竭的衰老面貌,并非因为困于井下的绝望和恐惧,亦是因为井底毒气所害。

一笔巨大的财富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不可得。这让一个壮年男子化为行将就木的老人。狂四郎摇摇头,怀着对这个男人的一丝怜悯和对自己此行徒劳的自嘲。



* * *



[1]匠师头巾:十德灰布袍和头巾都是江户时代郎中或汉学家常穿的服装,为茶道、医术等师傅的常见装扮。

[2]大目付:又称大名目付,监视幕府高官行为,尤其监察大名的幕府官职。从旗本中选任,待遇等同于大名。

[3]留守居:大名留守居,是各藩设立在江户的留守居,主要负责关注幕府动态,代表各藩与幕府以及其他各藩进行联络沟通,负责传递各类幕府颁布的法令等等。





花人鸟语





这个人实在是一副古怪模样。

他身穿佛家弟子最后入棺时的白麻布,上面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光天化日下旁若无人地在大路上昂首阔步。头发用稻草挽成发髻,红色刀鞘的大小佩刀,完全是一副旧时加贺爪甲斐或水野十郎左卫门[1]等的土匪头子的装扮,让人还以为是横行市井的六法组、白炳组或大小神祇组的旗本奴[2]又出现了呢。

此人身形高大,相貌堂堂,双目炯然犀利如利剑出鞘,鼻梁高挺,嘴唇肥厚,额头和唇边的皱纹宛如刀刻,更显其精悍彪壮。“啪啪啪”荡开的衣襟下隐约看见大红的缩绸长衬衣,实在是蔚为奇观。

而且,此人左肩上赫然站着一只漆黑的大鸟。似乎像乌鸦,但尾巴比乌鸦短。

一丝风也没有,早春的午后微微潮湿。路上人来人往。犹如引航领路一般,这个男人的前后,人潮随之涌动,这让他更加鹤立鸡群。

“哦呀,那是啥呀!”

“噢,浪人都该有五代了,这家伙,都到这份上了,还哗众取宠,愚弄老百姓。楚辞里说的‘群犬疑而吠之’,就是这号人,没有生意还兜售。不过,这时节嘛,有好事者赏识也说不定呢。”

“早上讨饭晚上当和尚,大白天撞见死人,你说是好兆头还是赖兆头?”

“嗯,说的没错。您哪,信的是法华宗,这行不通哪。法华宗和念佛宗,水火不容哪。你看,那浪人的眼神贼亮贼亮,那么有神,要是被他盯个一眼,那就现了原形,动也不能动咯。可怜呐,今天晚上就卧床不起啰!”

“胡扯什么,你这死老头!净在那里胡溜八扯!”

“哈哈哈哈!慌神的老鼠别找洞钻啊!留神哪,您!”

“你是不是鼻尖开始变凉了[3]?”

“年事高则鼻子高,高处不胜寒哪。经历过七十年风雨,一切都是浮云。原本老年人和猫的鼻子以及妓女的心都是冷的呀!”

“呵呵呵。有首小调唱得好,使眼色,努努嘴,不比往昔。冷淡轻蔑逢场作戏。恨也罢怒也罢,钱能推动妓女心。说的可不是理儿?你这笨蛋!”

浪人毫不理会周围的吵闹,只管昂首阔步地往前走,木屐踏响在新大桥的桥板上。

这时,对面来了一队人马,似乎是远门归来,到了这里,马蹄放缓,队伍缓缓过来。领头的武士相貌堂堂,有人从他身上的徽号判断是“艺州侯”。人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人马和怪武士的距离在拉近。

浪人武士仍然在桥中央旁若无人地走着,根本无视马队的存在。一个随从驱马越过主君赶上前来,逼视着浪人。

浪人面不改色,在马前站住。

“还不回避!”

浪人望着斥责他的藩士,不发一言。

“你想造反不成?不知这是松平安艺守?”

就在这一瞬间,浪人肩上的大鸟尖厉地叫了一声:“呆子!”

“什,什么?”

藩士变了脸色。

浪人张开大嘴,高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可不是俺说的哦,是这个笨鸟失了口——”

“难道不是你故意让它说的?罪不可赦!”

浪人把目光从傲慢嚣张的藩士身上移到后面的安艺守,毫不客气地说:

“听闻浅野家代代夫人皆骑术了得,当代家主是不是唯恐落后女流,练习骑马术哪?还算骁勇嘛!”

“大胆!”

藩士怒斥一声挥下鞭子。

浪人似乎不像是有意躲开,只那么稍稍一转身,藩士的鞭子便抽了个空。

“早有这份心,夫人也不会切腹自杀了。真是可喜可贺又可惜可叹啊!”

浪人继续讥讽嘲笑。








浅野家确实出现过非常事件。堂堂大名夫人一刀划向自己雪白的腹部,切腹自杀。加贺藩士记录的《续加贺宰相纲纪卿》可以看到这样记录:

“松平安艺守内室为加贺宰相纲纪卿之女。生来为勇武之女子,坐骑打斗样样精通,尤其善使长刀。侍女随从皆对其勇健称奇,赞为一马当前万人莫当的女中丈夫”。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女子却切腹自杀。

她的丈夫为第七世艺州藩主松平吉长,在当时还被誉为诸侯七贤之一。时为享保年间,元禄之后的日本,人们逐渐习惯了和平安逸的生活,什么武士道精神早已被置之脑后,武家的血气方刚也显得滑稽起来。连尾张中纳言宗春[4]也沉溺于秦楼楚馆,以至于过度放纵,被勒命闭门思过。那底下大名们的挥霍放纵,更是一个赛一个。

人称七贤之一的松平吉长在四十过半时,也尝到了烟花柳巷的滋味。俗话说,七月的雨、四十多岁大叔的好色,那劲头来了,挡也挡不住。能剧演员金刚座的协作师高安彦太郎充当了他出入烟花柳巷的领门人,最后他不仅为三浦屋四郎右卫门的太夫、花紫以及格子、歌野赎了身,安家置院,还包养了芝神明前的两个美少年。据说,当时没有一个老部下或臣子出面劝谏。

不仅如此,回乡之时,他还决定把这些女色、男色都带回去。夫人终于下定决心,要直面这件事。她一见面就恳切进言:

“夫君身为政道之表率,却过度痴迷于游玩,竟要将这些游玩之人招至府邸,实在是不妥。且不说带回领国会遭世人侧目,若为公家听闻尤为不当。此事万万不可,还请夫君再三思量。”

然而,吉长不置一词,置若罔闻。到了回乡之际,本应向夫人辞行,他却连通报都没有,就下令列队出发。

夫人在窗口默默地看着女色男色们衣着华丽,笑语喧闹地整装待发,然后对身后的贴身侍女凄然笑道:

“我,算是妒妇么?”

那晚,上灯时分,夫人在客厅灯下给弟弟加贺中将吉治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一封信,然后非常利索地在自己腹部切下笔直的一刀,倒在地上。她被婢女发现,顿时府中大乱。局外山、泽井,侍女丰田等,抱着夫人,连呼快传大夫。夫人却强忍着痛楚,要求道:

“你们如此慌乱,真是失了体统!剖腹之人难以继生才敢手持利刃!何须惊慌张扬!丰田,快,唤来介错(帮助剖腹自杀之人一刀斩下头颅之人)便是!”

吉长在藤泽旅馆听闻讣告。但是按规定不能因为夫人去世而返回江户。吉长就在那里遣散了众伶人,向夫人灵位谢罪。这件惨案也成为浅野家的忌讳。

而现在这位浪人,却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说出这样的话。一藩上下全都变了脸色。

“无礼之徒!”

“胆敢造反!”

“休想逃走!”

众藩士口中怒喝,纷纷跳下马来。围观的人群哗啦一下退到了桥下。就在一刹那间,浪人身体腾空跃起,翻到了桥栏杆之上。

藩士们手持利刃,一起杀将过来。

浪人微微一笑,那是会心而满意的笑。接下来的瞬间,他犹如生了翅一样从空中飞过,然后直接落在了相距快一间远的安艺守所骑的马背上。

“混,混蛋!”

众藩士目瞪口呆,惊慌失色,却无计可施。

“呆子!”

偏在这时,浪人肩膀上的黑鸟又骂了这么一句。真是会挑时候,实在是讽刺。

浪人迅速拉过马头:“得罪了!”

马蹄声“嘚嘚”高扬,疾驰而去。

其来势迅猛,如入无人之境,众人“哗啦”一下赶紧躲开。过了桥,他往左一拐,在不到两町远处,将四十二万石的太守像扔垃圾一样抛到地上。然后,这生着一副古怪模样的浪人骑着骏马,眼睁睁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远方。








——遗骸上装扮,只为赏樱花。

樱花已开大半,眠狂四郎仰卧树下,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怪异的词句。

这一棵树,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开着满树的小花瓣。对面隅田堤,街道两边两排樱花树,也开得正旺。寺岛村和须田村这一片,到底是寺院旧址,一片孤寂。寺院毁于明历大火,只剩下山门和一片废墟空地。

其余的树木都已枯死,只剩下这株樱花树,年年开花,不能不让人称奇。

垂枝樱花的枝条如柳树般柔软低垂,犹如天女羽衣,轻轻包裹轻抚着狂四郎消瘦的身躯。

漂亮!

并不是陶醉这春光美景,而是春光美景中的美丽花瓣,在他眼里是那么虚无飘渺。离“花下半日客,月下一夜友”的风雅和悠然自得,还远着呢。

狂四郎昨天有少量的咳血。

下午总是有些发烧。从回江户之前就开始了。但这几天,连续数日都是高烧。以至于现在四肢无力。等到下午,滚烫的身体又让他产生一种类似安息的感觉。这实在是这个放浪形骸的男人的所作所为。伴随着发烧,以前始终敏锐冷静的神经也开始变得迟钝,觉得倦怠一切,痴呆茫然,随时都想把身体横躺下来。

这样一种状态的身体,卧于樱花下,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

四周是灿烂无比的无边油菜花田。高空中,燕雀不停地婉转呢哝。远处,传来耕牛醇厚悠远的一声“哞——”

——就这样,就在这里,静静地死去,也不错……

想象着自己悄无声息地化为一具尸骸,然后成为这棵树的养料……

如果真是这样,这棵树的花儿,会不会因此而变成血色?

就这样痴痴地想着,反倒让他的内心得到了片刻休憩。因为又恢复了把孤独化为一种寂寥萧索的真我。

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从街道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离狂四郎很近,但他仍然闭目不动。

脚步声走近了。

“你,可是寄身木母寺的眠狂四郎?”

声音内力深厚。狂四郎微微睁开眼,看到来人的奇怪装扮,微微皱了下眉。

对方将黑鸟置于肩上,爽朗地展颜一笑:“在下,肥后藩浪人,远藤龙三郎。”

狂四郎从花间望着铺着淡淡白云的天空:

“有何贵干?”

龙三郎望着他懒懒的、却也并不无礼的卧姿。虽说身形慵懒,却是无懈可击。

“听闻阁下使一不可思议之流派圆月杀法。在下研习云弘流,稍有所得。……可否见识一下阁下的圆月杀法?”

声如洪钟,又爽朗响亮。

“云弘流……”

狂四郎嘟哝了一句,慢慢起身。

“只是听说过是天真正传神道流分出来的一个分支……”

“正是。不过到我这代,已是不为人知的剑术了。”

远藤忽然把肩上大鸟移至手心,接着又让它飞停到樱树枝上,催促道:

“来吧,请过招!”

所谓云弘流,是奥州伊达家武士中有一个叫做樋口七郎右卫门不堪的剑客,学了天真正传神道流,之后另起炉灶,称弘流一派。宣讲“参气传、静和传、活眼传、活剑传、未发传——我消本然心”以得物之中和为所得。同藩中有一个叫氏家八十郎的,从七郎右卫门这里接受了这套学说,后年到江户,相遇无住心剑的小田切一云,敬服于其非凡剑术,拜入门下,获得印可。从此自号巨云,以弘流为经,无住心剑为纬,开创了云弘流。

巨云有一个叫做直右卫门景云的儿子,生来体弱多病,过了二十岁才开始研习剑术。因此,巨云想他并不能传承秘技,就传授给了自己天分异常的外甥铃木宏次郎定长。这倒激发了直右卫门景云的上进心。不久父亲去世,他以宏次郎为竞争对手,目无旁骛、一心钻研传承流派,终于练得一身超群技艺。后来,他供职细川家,在肥后熊本开办讲习馆,教习剑道,然而没有一人能堪当传家秘籍的后继,失望之余辞职剃发隐居。膝下无子,追慕于熊谷莲生坊,终日诵经,度过晚年。看来名人一生都是多有波折。

其实这个远藤龙三郎是景云去世前几年发现的神童。








狂四郎面无表情,缓缓站起身,沉静地低声回绝道:

“在下对挥剑斩妄念、穷极剑术真意悟道开眼之类毫无想法。且深觉比武过后,剩下的只不过虚无而已。在下乃生于无明也将死于无明的一介武夫。望阁下清楚这一点,即便如此还……”

龙三郎“哈哈哈”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昂扬的斗志:

“兵法龙之卷不是记载有吗?观剑德,阴阳两气定胜负。阴胜则阳衰,阳盛则阴退。阴阳本为一体。阁下属阴,在下为阳。你我两人实在是对战的宿命,因此才前来造访。原本,剑术之道在于阴阳相接,电光石火之际,才得真我之愉悦。来之则应,去之则送。应则和,察虚实,识隐伏,大绝处方,细如微尘,在杀活机,不应变化。阁下之姿态,确实深藏精妙之气。心想此道之士,必然起挑战之心。”

对方昂然侃侃而论。狂四郎觉得不无好意,不禁微笑起来。

“既然如此——”

“来吧!”

两人距离九尺。

龙三郎迅速握住刀柄,狂四郎却仍然垂手站立。身后是绚烂的樱花树荫,权当比武的背景。黑色大鸟,对于骤然高涨的杀气毫无知觉,滴溜溜转着小眼珠,四下张望着身边四处的樱花。龙三郎双目圆睁似要喷火,狂四郎则细眯眼帘,双眸深邃而冷澈。显然,仅从双眼来看,两人对剑法的领悟该是如何不同。

“噢!”

伴随着一声气势惊人的怒喝,六尺身躯腾空而起,利剑出鞘发出电光石火般光亮,瞬间从上段开始攻击。但这上段却并非一般架势。龙三郎两手紧紧握刀,左拳抵在额头上,刀身直立于头上。自己局限自己的视野,实在是罕见的上段招式。如说空当的话,那只能是双臂之外侧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胎内刀”这个说法。狂四郎也从未见识过。据说对下段的敌手使用上段招式,力求一刀解决的神速之刀,就叫做胎内刀。难道,这就是传言中的胎内刀?狂四郎已经从地面划动无想正宗,刀尖静如止水又暗流涌动、蓄势待发。不得不承认,对方这一招式的确可以对圆月杀法构成威胁。因此刀尖徐徐滑行,划出圆月,必须越出对方狭窄的视野。在越出的瞬间,对方如果突然攻击而来,无论左旋还是右拨,都易如反掌。

上段刀剑袭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其快刀手法里蕴含着攻击至敌方腹部之势。也就是胎内刀的猛力一定是攻击刺穿对方腹部的一击。之所以称为“胎内”就是引而不发。限制自己的视野,即是在蓄势待发。狂四郎的刀犹如生了根,再也无法动一下。只能移至中段,这确实不是他的风格。青眼之势为明攻,以锐锋气势压制对手,产生威慑之力。迄今为止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斩杀过对手。常常都是对方来攻,不得已应对而杀之,这也是他聊以自慰之处。

“……”

“……”

春日迟迟,两把刀一动不动,犹如凝固了一般。龙三郎双拳所抵之处,即额头渐渐渗出汗滴。狂四郎面色如死人般苍白,笼罩着更加浓重的阴霾。

突然,“呆子!”狂四郎头顶的大鸟声音尖锐而短促。刹那间龙三郎猛地炸裂,用尽全身心挥刀而下,一道白光闪过,樱树颤动,无数花瓣飘落。纷纷落下的樱花似乎拉长、放慢了一切。

直径八寸多的树干被龙三郎一刀穿透,露出三寸刀尖。狂四郎倒在树下。他只能倒下身体躲开这一击。毫无意义的比试结束。他呆呆地看着枝头的大黑鸟,嘟哝了一句“我们是呆子啊——”然后闭上了眼睛。



* * *



[1]江户初期的旗本,名成之,出云守水野成贞的长子。旗本奴白炳组的头领,横行江户城内,与町奴头领幡随院长兵卫相争杀了后者,后因行为粗野被勒命切腹。

[2]当时在城市里的帮会,参加者有两类人,一类是直属“旗本”(德川家的直辖武士)的家奴——“旗本奴”,有六法组、白炳组、大小神祇组等帮会,另一类就是城市的无业阶层——“町奴”。

[3]意为该死了。

[4]尾张中纳言宗春:尾张德川家第七代家主宗春。





幻像记





曾有一个二十岁英年早逝的才女,十八岁时写下以下一段:

不知何时起,武藏野也有了迥异于农家风格的高墙大院。木槿花开得正旺,我们边走边赏风景,打算在这里住一晚。最后宿在了一个叫做大井的地方。黎明时分,耳边响起马铃声,我心里也涌起兴奋和激动。或许是我的瞎猜罢,昔时幕府恩赐的马铃如今竟然响在寻常马的马颈上。随着东方欲晓,春日野外的草木朝露,也逐渐映照出一片霞光,浅绿加淡红,美不胜收。无人注意的墙根边,樱花寂寞绽放。我不禁驻足观望,一个人,或许是那里的主人,脸上写着“可不要碰触哦”。然而,即使他不愿人攀折,即使我惋惜花谢,山风欲起无人能挡。樱花如雨,随风飘落,我伸出手,对那些花瓣无声地请求:“请不要飞走罢!”

眠狂四郎信步走来,不觉间已到武藏野。走在被春草掩盖的小路上,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一节文字。眼前似乎浮起那位素昧平生的才女的白皙面孔,挂着淡淡的微笑。当年她漫步过的小路就是这里吧。不幸两年后她就离开了人世。

……狂四郎发着烧,还略带着些醉意。

走着走着就到了埋葬母亲、美保代和静香的山坡。这脚步不知怎的就往武藏野移动了。他刚喝完了一大壶酒,把酒壶扔到路边。过了有半刻吧?不知怎的脑子里有这么一个意识:我这是转悠着寻找葬身之所呢。他将两手置于怀中,任风吹过脸庞,轻飘飘地前行。现在这个男人眼神浑浊,肩膀消瘦,浑身充满了无尽的孤独和寂寥,三步一晃,五步一喘。

天空阴沉,已近黄昏,只有地平线近处的树梢上,留下一抹亮色。脚下的小路,土石草木,都散发着一股湿湿的潮气。他的全身被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倦怠之感浓浓地笼罩着。一切的一切,都觉得麻烦。连活着也是麻烦。唯一的动作就是往前挪动着自己困顿的身躯,却没有目的地。

走出小树林,终于从潮湿阴暗的气味中解放出来。醉眼朦胧的狂四郎面前出现一棵高高耸立的栌树。铅灰色的天空下,这棵树静静地高耸直立,肃穆而庄重,营造出一种奇妙的气氛来。一时间,狂四郎的眼眸闪过亮光,但马上唇边浮起自嘲的微笑,他摇摇头,走出了小路。

一道长长的堤岸出现在眼前,过了堤岸就是沼泽。

突然,沼泽岸边响起水鸟拍打翅膀的声音。一种颜色接近沼泽水草色的灰色水鸟,犹如从远古时代就栖居在这里似的,它们安然地、静静地游弋生息着。这情景突然让他萌生出了一种类似乡愁的感慨,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








终于,狂四郎进入了林间的一户人家。虽然是古色古香的考究门厅,也难掩一片荒废之感。

难道是主人知道他讨厌草木吐新的季节及各色花朵,有意把这房屋装扮成暗淡模样?

虽然门内树木的新叶之间笼罩着一种如炎炎烈日般的光芒,可狂四郎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妖气的,和草庵的寂寞完全不同的可怕。他走进遮掩在照壁墙后的玄关。

“有人吗?”

没有回应,四周只回响着自己的声音。屋里不像是有人。

“有人吗?”

他又喊了一遍。并伸出一只手拉开拉门。

意外的是,屋里榻榻米上已然坐着一个女人。狂四郎竟然没有觉察出来。

“您来了。”

女人衣着朴素,似乎是离职武士的妻子,她双手扶地,声音清澈,问候之后,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

“想在此借宿一晚。……原本在下是那种早已习惯风餐露宿之人。只是,无意中看见贵宅,所以不请自来。还请不必费心。若主人不首肯,在下也决不强求。”

“您稍等片刻。”女人轻盈起身走进里面,很快又回来。“如此寒舍,若不嫌弃,就请留宿吧。”

“多谢!”

沿着回廊,他被带到一间有低矮天井的茶室。八叠大小的房间,炉子已经生好。

壁龛里挂着一幅和纸(日本纸)的挂轴,上面写道:

离别之际,稻田飞雁也惜别。思念不断,情寄故乡难忘怀。

狂四郎记得曾读过这诗句。却一时没有想起是谁的,过一会他又读一遍,想起恰好就是那位才女的诗句。挂轴下插着一枝迎春花,幽幽地散发着怡人的风情。女人在地炉对面坐下,开始点茶。动作很优美,显然是精于此道。

狂四郎背靠着茶室立柱,看着女人点茶。她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到无懈可击,连动一下手指都堪称讲究。奇怪的是,女人先在狂四郎面前放下一个黑色茶碗:

“粗茶请慢用。”

又在他旁边坐席的前面也放下了一个红茶碗,并说了同样一句话。

不,同时她还在自己身边放下一个乐烧的茶碗,好像那里也有她的伴侣似的。那么狂四郎对面正坐着的应该是这家的男主人了。

她小心地端起碗一饮而尽。难道古法茶道里有这些讲究?狂四郎想,但也并不追究这个问题。茶很香很提神。狂四郎听说过从不上肥的野生茶叶才会这样,恐怕这就是吧。

点完茶,两人再也没有交谈。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但也并不沉重。彼此之间平静如水,谨慎而又纹丝不动。也或许是这茶让人的身心感到通透和安宁吧。

“来了!”

女人忽然答应一声,站了起来。似乎外面有人喊她。但狂四郎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不过他依旧平静,也不怀疑,目送着女人被叫走。








没过多久,女人过来说被褥准备好了。

睡魔一下子侵袭过来。

四叠半大的房间,墙壁上贴着质地上乘的怀旧和纸。狂四郎皱起了眉头,被褥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一个黑色,一个红色。

“我一个人休息,用不着两个枕头吧?”

还是这个女人要侍寝?

面对狂四郎的注视,女人微微笑道:

“用这对夫妇鸳鸯枕,就会在梦里看到充满幸福的未来。”

这回答并不能解释他的疑问。狂四郎想张口,却又一寻思,便不再说什么,连看也不看搁在盛衣箱里的睡衣,把大小两把佩刀放在枕头边,枕着黑色枕头和衣而睡。睡意像浓雾一样席卷了全身。

……过了没多久吧。

忽然,他觉得身边有女人微微的香气,睁开了眼。

——美保代!

身边的红色枕头上雾鬓云鬟、冰肌玉骨,一脸爱恋地凝视着自己的,不正是亡妻美保代吗?她似乎在看着自己,又似乎看的并不是自己。她清澈见底的黑色眸子,充盈着一种神秘的光芒,似乎穿透了自己又看向遥远的地方。

狂四郎犹豫着去揽她的纤腰,却猛吃一惊,因为触到的是冰冷的身体。难道她为我洒水净身了?

他说出这个疑问。美保代暗无血色的嘴唇哆嗦着,突然喷薄而出的是无尽思慕下的恸哭。

“……不要!我不要死!不要!……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丢下去死!不要!我不要把你一个人丢下!不要!不要!……”

她一边恸哭,一边不顾一切地扭动着身体反反复复地哀求。

他静静抱住美保代冰冷的身体。

真是傻瓜!狂四郎一边抱紧她冰冷纤细的身体,一边无限爱恋地嘟哝了一句。

然后,就那样抱紧她一动不动。终于他感觉美保代的身体有了点暖意。

可是,美保代稍稍动了一下,轻轻说:

“我的手……”

“手?手怎么了?”

狂四郎稍稍松开身体,但美保代仍然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不肯抬起头。

“手怎么了?”

“……动,动不了。”

“动不了?”

他赶紧把那纤纤十指握在手里,果然发现她的手指僵硬,既不能弯曲也不能伸开。他抱得太紧,美保代就那样任由他紧紧抱着,以致手指麻木完全失血。

狂四郎开始给她搓揉手指,但是那手指怎么也恢复不到从前那般柔弱无骨。

拼命揉搓时,他感觉到异样的视线,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美保代的,不禁浑身一阵战栗。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人已经幻化成了静香。

是的,四年前那个暴风雨下的山间小屋里,狂四郎紧紧抱着静香,以至于抱得太紧,让她的手指都失去了知觉。他平生第一次被少女的这种带着娇羞的忍耐深深触动了。

狂四郎茫然若失地看着从美保代幻化成的静香。然而,看着看着,她脸上呈现出了明显的死人面相。紧闭的眼里涌出来的大颗眼泪,挂在睫毛上。

狂四郎立即把她逐渐消失生命印记的、虚幻的、年轻的身体拉近身来。

静香最后的努力是把手臂环在狂四郎脖子上。

“你,你母亲旁边……你,你亲手埋葬我……把,把我带到你母亲的墓前……”

声音细若游丝又清晰无比。噢,又是美保代的声音了。

“我把你背过去!”

“我,我真高兴……”

狂四郎站起来准备背起就要香消玉殒的她。

就在这时,黑暗中响起了冷冷的笑声。








真是令人无比愕然。双手抱臂、漫不经心地端坐在那里的,分明就是狂四郎自己。

“你能杀得了我吗?眠狂四郎?”对面的狂四郎问道。

“你要杀我的话,我就会杀你。”狂四郎回答。

“哼!看来,你是把这里看做鬼屋了。还在心里念叨手里没有降妖除魔之刀呢。”

这话确实说中了他的心思。对方继续说,语气不无讽刺:

“你把这里看做鬼屋,其实就是意味着你自己心里有鬼。”

影子眠狂四郎站起来:

“如果心里有鬼,就一定会呈现出来。而凭你是杀不了这种鬼的。”他迅速跨出一步:“拔刀!眠狂四郎!”

话音未落,狂四郎已经抓过了枕边的无想正宗,抽刀在手。

刀光闪过,只是劈过黑暗而已。

影子退到了一间之远。

“呵呵呵,恼怒了?你当然不乐意还有一个眠狂四郎。你并不认为我就是眠狂四郎。你认为是假象。想揭开我的真面目。”

这也被他说中了。

妖魔鬼怪借自己形体,又能读懂自己内心所想,不就是妖魔鬼怪吗?

狂四郎静静站立:“我要杀了你。”

“你能杀得了吗?”

“我要杀了你。”

他迅速滑走几步,摆出青眼之势。

影子空手以待。

黑暗中,狂四郎的眸子浮现出影子,似乎从背后照来了微微的光亮。

“嘿!”

他倾尽全身气力,从上挥刀斩下。

影子被一劈两半。

接下的瞬间,狂四郎跳退到褥子上,无想正宗从地面挥起。已变为两半的影子又分成了四个、八个……十六个自己的身影排成一排站在那里。

狂四郎闭上了眼。在完全的黑暗中,他凝神静气,在身心完全归于空灵和无我的瞬间,开始静静地转动刀尖。无想正宗在黑暗里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形。

耳边响起柔和的呼喊也正是在此时。

“客人!客人!”

不知什么时候,这家女主人进来坐在他枕边。

“您似乎做噩梦了。……本想让您用这鸳鸯枕做个好梦,不承想反倒招来怨怼。实在是抱歉。”

犹如经历了千难万苦,难以名状的极度疲倦,让狂四郎懒得睁开眼也懒得开口。

“作为道歉,我陪您睡吧!”

狂四郎一听这才微微睁开眼,问道:

“这个家里,就住着你一个人?”

“是的。”

女人低头,好像忏悔一样诉说起来:

“刚看到您时,我就觉得您就是我要找的人,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预感在此时此地和您相遇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两年前,我也是有丈夫的。我想您也一定有过夫人吧?为了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我就当做您的妻子和我的丈夫都还在,请您谅解我做了那么奇怪的茶礼。只是,点茶时,我内心一直难以抑制命运的召唤。求求您,怜悯一下我吧!”

女人化着淡妆的脸上浮起微笑,然后拉动衣裙,婀娜地转过身体,背对向他。

她解开黑缎腰带,素色小灰格小袖和服从肩膀悄然滑落。底下却是火红的鹿皮花纹衬衣。也毫不顾惜地被脱下丢在地上,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翼的淡蓝色贴身内衣。然后她慢慢转过身体,面向他。

丰满成熟的雪白肌肤,在微微透进的夕阳光照下,犹如水底的美人鱼,隐约勾画出玲珑妖媚的曲线。

“请原谅我。”

她毫不犹豫地揭开狂四郎的被子,在钻入他身旁的瞬间,故意衣襟散乱,完全敞开自己,丰满的大腿也充分伸开,暴露在狂四郎的面前。

她迅速钻进被褥里,一边低语:

“……不要鄙视我这么可怜下贱吧!”

一边把脸往他胸前紧紧贴来。柔软温暖的女人胴体也紧紧缠绕了过来。狂四郎呼出一口气,他咬紧牙关,对自己的迂腐低哼了一声,抱住她。女人的身体忽然变得和巨石一般冰冷坚硬,几乎要把他挤碎。肌肉被扭曲,骨头也咯咯作响似乎要断裂了。他竭尽全力想要掀开女人,却徒劳无功。

他喘着气,却还残存有一丝自嘲的意识。

突如其来的大笑打破了这种意识。

“哈哈哈,哈哈哈,狂四郎,你知道了吗?”

“如何?猪狗尚不食嗟来之食。你那污秽之态,真是可恶可憎。简直就是猪狗不如!蠢材!”

什么?混账!生平第一次他怒不可遏。他用尽全力怒吼一声,使劲挣扎试图挣脱羁绊。

噩梦到这里,他醒了。

迷茫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棵大朴树,迎着朝阳张开大大的树冠,姿态庄严。

原来,我倒在了这里,睡了一夜!

阳光普照,微风习习,树叶轻摇,野外的早晨极为美好。狂四郎想要回想梦里女人的容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半分。噩梦的感觉还在脑海中,似乎预示着自己的将来。狂四郎身上又慢慢恢复了生气。这个虚无的男人,厌倦了活着,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下去——





快乐寺





也许是一种预感吧!进了寺院的山门,他就感觉到了一种沉闷。

山门很新,门前铺的石子以及大殿、三重塔、方丈室都像是建后时间不长,连树木都还不大呢。在仙台沟渠过了相生桥,到了松平和泉守的别所背后,就是町家街道中心,也是这所寺院所在之地。万年町对面,古寺鳞次栉比。唯有这所寺院,是深川地区近几年所建。

这所寺院是有一番来历的。二十年前,发生了永代桥坠落事故。八百余人从断桥上跌落水中,四百余人溺死。这座寺院就是为这惨祸所建。

深川富冈八幡宫的神事是仅次于山王、神田两祭的盛事。永安以后,因为要重建神社,曾一度终止。文化四年春,新神殿落成,正值三十四周年的祭礼,各町各方人士意气风发地,拉出了花车、神轿等,大有誓超山王、神田两祭的劲头。

适时恰逢深川灵岸町净身寺身延山大菩萨开眼仪式。因此,整个江户城男女老少几乎倾巢出动,人潮汹涌地涌向永代桥。然而,这天上午十点,因为将军府参拜的船队要通过桥下,就在桥两边拉起绳子,禁止通行。于是人潮更是汹涌,呈现出可怕的景象。

绳子一解除,人潮立即如开闸的潮水般扑了过来,永代桥是隅田川上的临时桥,也是最细最长的,一下子难以经受,突然间,十二间长的桥面“嘎嘣”断为两截,落入水中,只剩东边一间长的一截。眼前明明惨叫连声,可是后面拥挤的人潮,让前面的人根本无法后退。于是活生生上演一幕人间地狱图。

为祭奠这些无辜溺死的亡灵,各町族人们建一所寺院供奉超度亡灵往生的如来菩萨也是理所当然。

幕府又在寺院大殿旁边建造了佛堂,安置阿弥陀佛、释迦牟尼佛、大日如来佛三座佛像,为病死牢中的和处以死刑的囚犯祈祷冥福。这和当初建造这座寺院的原意多少有些出入,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慢慢把这里看做和安葬惨遭横祸的人的两国桥回向院一样的地方了。

进入山门,狂四郎就蓦然觉得心情极为郁闷,却并非是因为在意寺院的这些情况。而是,他本来闲来无事地信步走来,不意间却感觉到了暗处隐藏的杀气。

这次他有同伴。下谷御城街道的刀铺老板长船屋。和久松町、芝日阴町等处的刀铺不同,他的店从来不会有不论新旧的廉价货,进出的均为有来头的、精工细作的上等刀具。店老板的见识也非同一般。

今日,狂四郎接到店铺人捎信说送去的无想正宗已经研磨停当,就拐到铺里。老板立即拿出一柄长刀。

是一柄长曾弥虎徹。

“这应该是后期的作品。有真锻之作的铭文。”

真锻就是刀心和刀面一样精心浇铸的意思。这样浇铸的刀剑质量上乘,光泽精美,锋利无比。

“据说是掺有古铁锻造而成,这刀面的黑色光泽,就是证据。确实是上好的刀具。”

“这把虎徹,有何问题?”

“小的曾见过一次。据南町奉行所的与力[1]说,为渡边小右卫门所有。”

那次的永代桥坠落事件中,渡边小右卫门当时被夹裹于汹涌的人潮中,人声嘈杂,声势浩大,根本无法阻止,他意识到此时此景下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于是抽出佩刀虎徹,斩去一人首级,高高举起,大声呵斥:

“都不要挤!”

这确实起到了巨大的震慑作用。

若非渡边小右卫门这一招,定然还会有更多的人跌落水中。

“渡边先生前年去世,在那之前见到他时,曾请求让小的开一下眼界,看看虎徹,他笑说那把刀已经放到阿弥陀佛的肚子里了。并说,那时我牺牲了一个无辜之人,深感自责,发誓再也不让这把凶器重见日光,并从此隐退。”

而今早,一个其貌不扬的浪人来到店里,以一百两金子卖掉了这把虎徹。

“真是奇怪,这把虎徹怎么就到了那浪人的手里,可是小的担心,一问他,他会不会突然又不想卖了。就赶紧依照他开的价买了下来。”

但是怎么也还是心有疑虑,就让伙计去了趟渡边家,打听的结果,说是并没有从亡主那里听说过虎徹。渡边先生去世时,家里也没有虎徹。

“渡边先生不可能把它卖给别人的呀。究竟怎么回事,实在是捉摸不透。”

狂四郎听完后,立即问:“长船屋,你刚才说渡边小右卫门说那把虎徹放在了阿弥陀佛腹内?”

“正是。”

“那咱们跑一趟溺死寺吧?”

就这样,两人来到了这座寺院。








“长船屋,你到方丈室见一下住持,摆出这样的态度,就说知道渡边小右卫门将虎徹供奉于寺院,想要确认一下。”

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态度。刀铺老板虽不明其意,但立即应声而去。

狂四郎绕过大殿,往后堂的里院走去。

“喂!”

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从左边的大师堂后面传来。

一个年轻事务僧紧盯着他,目光锐利。

“我到后院去一下。”

他故意老老实实地回答。

“施主开什么玩笑!”

对方飞快奔来,堵住狂四郎去路,怒喝一声:“擅闯佛门,当心佛法惩戒!”

狂四郎冷冷地微笑一下:“在下纵有不当之处,你的反应岂非过头了?”

“胆敢胡言?”

瞬间,狂四郎已风一般一跃而起,事务僧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倒了下去。

他一步跨过事务僧,飞快向后堂走去。登上回廊,四下一看,立即找到了目标。他向着一处侧面的拉门走去,上面严严实实挂着一把大锁。狂四郎用小刀一拨,毫不费力就捅开了锁,然后跨进有些昏暗的堂内。

一丈来高的木质弥勒佛,从头顶被一劈两半,一边横倒地上。弥勒佛腹中是空的。

虎徹应该就是藏在这里吧。当然,这原本是渡边小右卫门所希望的。

狂四郎走近查看,发现能如此一劈两段,刀法定然是相当了得。但是,刀法再出类拔萃,如此之高,竟然一刀劈断?一般的佩刀,即使从地面一跃而起,也断无可能。但,四尺多长的长刀的话,以快速拔刀术来劈,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他在心中独语,猛然间,“啊!”一个人影在头脑中一闪而过。——野野吕甚内。

刀铺老板不是说,卖刀的人其貌不扬,似乎很清贫,但却忠厚老实吗?

难道是他把如来佛一劈两半,盗去虎徹并卖掉?真是难以置信,但这干净利索的一劈两段的手法,如说是甚内所为,他会赞同。难道是从蜂须贺家退职,终至沦落到以盗贼为生的地步?

拥有如此武艺,虽说今世长刀无用,但也并非不能度日。哪怕是街道卖艺,也定能令不少看客驻足吧。怎么也不觉得他是那种能干盗贼的人哪。

一连串的疑问。他看出佛像身上一大摊黏糊糊的,是血。仿佛佛像自己喷射出来似的。

显然是有人被斩杀在此。连带佛像一起斩杀?








狂四郎走出后堂。

地上已不见了被他打翻在地的事务僧。狂四郎从容地向方丈室走去。他察觉到在暗处监视自己的不止一双两双眼睛。寺院雇人护院实属少见。

他两手入怀,将那些目光置之脑后,走到大殿前,径直向方丈室走去。一到门前,就又有事务僧露面,同样满脸戒备,然后马上退下。不等事务僧再次露面,他就走上台阶,进了房间内。房内,刀铺老板一个人呆坐着,一看见狂四郎进屋,马上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

“真是过分啊!”他笑着说。

“住持没有出现吗?”

“不,见倒是见到了住持,只不过——”

他说依照吩咐对住持说了那番话,结果对方听完后,蓦然站起一言不发地走了。

狂四郎拉开拉门。

外面是枯井辘轳,假山石、以及小桥流水,院子很讲究。太阳西斜,暗影浓浓。

“黄昏时刻正是他们赚钱的好时候。”

他低语了这么一句,扭头对刀铺老板说:

“出售虎徹的浪人是不是眼帘低垂而神情阴郁?”

“您认识那位仁兄?”刀铺老板吃了一惊,反问道。

果然是他。

“他是阿波藩的,叫做野野吕甚内。使四尺长长刀。我曾折断过他的长刀。”

“……”

“只是,不明为何他要来后院砍断如来佛,盗取佛像腹内藏刀。”

“佛像腹内藏刀?您说的是虎徹吗?”

“不错。”

狂四郎颔首时,听到远处传来女人的欢声笑语。

“长船屋!”

“是!”

“这个溺死寺似乎和回向院不同,暗地里做着什么副业吗?”

“啥?”

刀铺老板眨巴着眼睛,“这么说来,在等您的时候,好像是哪里内宅的女眷乘坐的红丝柏轿过来了。从窗户缝隙看去,好像也没有下轿。直接进里院去了。”

“那笑声就是她们吧!”

狂四郎随即站起,鞋也不穿,走到廊下,沿着院子里的石径走去。过了日式中门,有一座富有风雅的茶社,掩映在密密的灌木丛后面。狂四郎看见贵宾入口处有女用木屐。他立即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小门处。

“……呵呵呵,呵呵呵。”又传出女人笑声。从木屐来看,应该是大奥里的女官。

“藤江夫人不都已经三十七岁了吗?四个月上拿掉,也难怪她会哭天抢地了!都那把年纪了,竟然不知道已经有孕四个月了!哎呀,真是……呵呵呵,呵呵呵。”

接下来的男人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楚。

原来如此。狂四郎明白这里的副业是什么了。

这所原本为那些惨遭横祸没有善终的人所建的寺院,还有一个别名——快乐寺。这一名字很有当地深川人洒脱戏谑的风格。但不知何时起,一些女人按寺名字面意思理解,开始偷偷出入这里。

狂四郎折回。走在石径上,他又一次感觉到了来自灌木丛后的监视。对方想放长线钓大鱼呢。感觉到这一点,他倒觉得有趣了。最好是个强敌,他希望。

回到书房,他对刀铺老板笑道:“弄清楚了,长船屋。山门上挂上暖帘,就更适合做生意了。”

“暖帘?”

“嗯。挂上个送子图配上钥匙的暖帘。”

“您说什么呀?”

当时,仲条流妇科疗法的店门前,就挂有那样的门帘。

“可是堕胎的营生?”

“嗯。”

“这可真是,真是……”

“而且,怎么看也像是公家默许的。大奥的女眷们,似乎都是在这里打胎。”

刀铺老板厌恼地咂着舌:“眠老爷,咱赶紧走吧,赶紧离开。”

“既然已被识破,他们是断不肯放走活口的。恐怕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了。”

“不放您走?”刀铺老板深知眠狂四郎身手:“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是要自取其辱!”

“不,对方似乎早已知晓在下是眠狂四郎,并有周密部署,似乎稳操胜券。”

“开什么玩笑!您哪能轻易败给他们!”

嘴里虽这么说着,但刀铺老板意识到自己可不能成为这个不惜命的随时都会有危险的男人的陪葬,他一下子沉不住气了。

狂四郎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双手抱臂,不动声色。








妈妈呀,保佑保佑吧!

终于,刀铺老板定下了神,不再言语。半刻过去了。

暮色悄悄降临,书房里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院子里的景物也罩在一片浓浓淡淡的朦胧中。夜风习习,阵阵凉意。

“长船屋,咱走吧。”

好像一直在等待黄昏的降临。狂四郎蓦然站起。

“您要多加小心哪。”

“你只管远处作壁上观即可。”

出了书房门不到十步,大殿旁、钟楼后各闪出一人,寺院山门还闪进一人。三名蒙面武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

眠狂四郎静静地逐个巡视了他们一遍,眼眸沉着冷静。然后他说:

“长船屋。你到那边的无缘祠前吧。那里比较适合你观看。”

刀铺老板如筛糠般战栗不已,赶紧从狂四郎身边,躲到无缘祠前。

“眠狂四郎!”

一声暴喝从方丈室走廊传来,内力深厚。又一个蒙面武士。

狂四郎后面及左右的对手都已经逼近前来,距离不足两间。

真可谓,桑榆渐迫——

每一个都是一副高手之下量你插翅难飞的安然态度。

“吾辈代本寺住持渡你往生。此处做你的葬身之地再合适不过!”最后出现的蒙面武士咆哮着。

“这话在下就原原本本返还给你们吧。”狂四郎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回答道。

“诸位当是公差吧?如是受命保护大奥侍妾们的秘密堕胎,那作为孤魂野鬼供养在此寺也相当适合。”

“做了公差,才有机会斩取汝等擅闯禁地者的性命,不也快哉!为以往无数丧命于你手的同党们报仇!”

“此类话语,在下早已听过无数遍。不过,胜利总是属于在下这放浪之徒,又是为何?”

“别高兴得太早!犯上作乱有何值得夸耀?真是可悲可笑!”

左右、身后的敌手都已拔刀,狂四郎稳如泰山,一直看着正面相向的那个。他想,甚内盗走虎徹时,应该没有遭遇这些人。不然,纵然是他也不可能在团团包围中全身而退的。

这绝对是劲敌,丝毫不劣于以往任何一个强敌,杀气冲天地向他紧紧逼来。正面的那个敌手,虽未拔刀,却能感觉到他定然会暗中使出杀手锏。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场,狂四郎知道,对付偷袭,只能是聚一时的精气神,在刹那间躲开。

首先,看出对方要偷袭才是关键。

自识破其手段的瞬间开始,狂四郎全身心都已进入如电光石火般迅捷而又敏锐的状态。

犹如动物会预知地震提早避难一样,狂四郎的身体也在瞬间闪出一种本能,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而且,和动物的本能不同,他是坦然应对危机,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锻炼自己的能力,不会出丝毫差错。

不仅如此,只有在对方以非常手段进攻之时,他才会主动诱敌,以攻为守。

狂四郎虽刀未出鞘,却陡然全身心锐气鼓涨,脚步贴着地面迅捷迈出两步。

啪!

暮色中,敌人左手跃动,掌中飞出三个小石块。划破了夜色、拖曳着光芒,如流星一般,绚烂之极。犹如受到牵引一般,流星直飞狂四郎的双眸。在缩低身体让这些飞石飞过头顶后,狂四郎眼前一片眩晕,暂时处于目盲状态。

但他有着不同于其他高手的超常直觉。犹如对目盲早有思想准备,他瞬间明白接下来敌人右手要发的暗器才是真正可怕的。两声呼啸,他听出来是手里剑,于是挥动无想正宗,砰!砰!将其击落在地。

以前在甲贺忍者那里领教过手里剑。大小可以握在掌中,铁环状,前端布满针状铁钉。虽目不能视,但他毫不畏惧,已打落六个,并向走廊接近,距离有一间多远。

狂四郎处于防守,却守中有攻。这让咄咄逼人的对方不禁后背发凉,一阵阵恐惧。主动进攻倒起了灭自己威风的效果,真是讽刺。

“嗯,哈!”

敌手从廊板上如猛兽般一跃而起,抽刀砍杀下来。为了驱散恐惧他采取了猛烈过激的爆发之势。然而来势凶猛反倒易现破绽。

果然如此。在他身体越过狂四郎头顶再落至地面之时,已失了魂魄。狂四郎双眸如水,澄明冷静地看着敌手颓然倒地,他对无缘祠前紧张观看的刀铺老板说道:

“长船屋,你的磨刀手艺确实一流,这刀快如削泥,势如破竹,不留痕迹。剩下的这三位,在下也会让他们无痛到彼岸的。你好好观看吧!”



* * *



[1]幕府奉行下一官职名,相当于警察署下的人员。





绝望之刀





拂晓,微微的曙光悄悄地钻进了女人的闺房。房间里散发着微微的花香。壁龛间,一枝白色木兰张着肥嘟嘟的花瓣。昨晚还是花骨朵呢。铁炉里的樱木炭发出温软的柔光,上面坐着已有隐约声响的茶壶。这温暖催生了花开。野野吕甚内在锦被中看着这别样世界的温柔乡艳丽风情。——他是在侍女来添炭时醒的。

吉原角町一带烧毁以后,搬到了现在的今户桥,叫借宅,意为临时住宅。吉原遭到火灾并不稀奇,在别町设立借宅也是常事,仍然叫角町。町家街道过往一般行人,借宅也和吉原游廓有着不一样的情趣,反倒生意兴隆。

甚内登上这今户桥,已经有十多天了。他进的是角町最大的游廓,点的还是头牌花魁,一进门就掏出一百两金子,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滞留至今。

这个客人沉默寡言阴郁低沉,连首歌也不会唱。花魁感觉就连他抱着自己的时候,似乎心里也在想着别的。她不由得害怕起来,悄悄向老鸨求救,但未被首肯,只好忍到他钱用完那一刻吧。

留恋于烟花柳巷确实也无法让甚内忘却一切。经年累月沉积在心里的印痕,只要活着就永远无法净化干净。在微弱的光线中,他呆呆地望着木兰,五脏六腑犹如烂掉了一样,感觉身体沉重而不适,他把身体摊平躺倒。

身边的花魁安睡着,发出均匀的鼻息,这更让他觉得心里烦闷。十多天的同床共枕,和这个女人却没有丝毫心性相通的感觉。

“呵呵呵。”女人在梦里发出痴笑,翻了个身。

为了驱散孤独和烦闷,甚内把一只手慢慢伸进她的锦被里。目光还在木兰上。在手心碰触到暖烘烘的柔软大腿瞬间,那花瓣忽然变得无比妖冶色情。他正要把手滑进女人大腿内侧,花魁忽然似醒非醒地翻了个身,躲过他的手,背对他。这时,一个雕花木梳从她的岛田髻滑落下来。那是甚内送给她的,一个昂贵的玳瑁木梳。

“傍人不知梦中事,唯见玉钗时坠枕。”

杨衡诗里有这么一节香艳无比的描写。甚内看向跌落的木梳,眼里泛起无限的阴惨和黯然。——因为这木梳,我终于沦为了滥杀无辜的强盗,堕落到了这般田地。

这把木梳原本是为妻子杉江买的。








从蜂须贺家退职后,甚内的生活相当艰苦。生活的艰苦对他完全不在话下,他承受不了的是来自妻子的蔑视和侮辱。

在蜂须贺家的别所,和狂四郎战败之时,狂四郎就对他说过“接下来,你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然而,甚内怎能下得了手?虽然,他忍受杉江对他的冷漠无情已有三年。三年里日日夜夜积累的难过记忆,让他时时刻刻都备感沉重。尽管如此,不知从何时起,甚内却也习惯了这种生活。他无法想象没有杉江的日子。杉江那种愁杀所有男人的充满妖冶、性感的美貌,让甚内觉得,哪怕牺牲一切,忍受再多屈辱,也比失去她要好。

甚内退职后,杉江把他的心理摸得一清二楚,她比以往更加刻薄,再也不让他碰她一下。有一天晚上,甚内终于忍耐不住,试图钻进她的被子里。杉江冷冷地拒绝,并嘲笑他连给她买把玳瑁梳子的钱都没有,凭什么她要答应他的要求。

甚内立即默默穿好衣服,走出去到了街上。第二天中午时分,甚内回来了。怀里揣着价值五十两金子的玳瑁梳子。拐过一条横街,就看见了自己家门,正在这时,杉江出现了。她匆匆地出门,脚步急促,行色匆忙。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什么事。于是迅速藏身一处,让她过去,然后开始尾随她。杉江走到大道上,叫了一乘轿子。这反倒方便了他在后面盯梢。

不到半刻,轿子过了大川,沿着仙台河下行,到了万年町,进了位于町家大道中间的一个寺院。甚内知道那寺院是溺死寺,心里更是充满疑惑。精通忍术的甚内不费吹灰之力就躲过了寺院守备进了后院。

藏身暗处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他看到妻子和住持一起从方丈室出来,进了后面的大殿。甚内尾随其后进了大殿,却不见两人身影。他立即毫不犹豫地往后堂去。透过镂雕,他悄悄往里窥探。瞬间,他惊呆了。

榻榻米上,杉江粉色腰带松开,衣襟大敞,白皙丰润的两脚大大分开,两腿间,一个男人俯身下去。分明是三年前在领国杉江前夫寺岛八郎住所茶屋那一幕的再现!不同的是,那时候的男人是城代家老堀田采女正,而这次是个蓝袍和尚!

甚内看着,浑身颤抖,这时,住持还又用手再次分开杉江两腿,脸又埋下去。

畜生!

三年以来的忍耐和积攒,瞬间爆发。甚内的五脏六腑几乎要被烧成灰了。

……

甚内凝视着花魁发髻间跌落的梳子,脑海间又清晰地浮现起那淫靡的一幕。

身旁,花魁扭动了下身子:

“哎呀,官人,您都醒了呀!”

然后她又嘟哝了一句“好冷!”立即拉紧了衣襟。

《春日》里有这么一句:“肌寒消骨世倾城,酥胸半掩天微明。”

甚内体内旋即燃起熊熊欲火。是那一幕让他永远不堪回首的回忆煽起的欲火。

他伸手去揽女人的身体,却一下子被甩开了:

“不要了!”

“早有人告诉我,昨晚亥时后,您的钱就已经使完了。奴家看你睡得香甜,就让你安睡至今早,完全是本姑娘可怜你哦。呵呵呵,呵呵呵。”

花魁迅速从被褥中站起,懒懒地活动了下身体,扭了扭腰,拍手叫来下女。

对待屈辱,甚内早已经习惯了。他默默起身,开始穿衣服。花魁连搭把手也不搭。

他走下楼梯,一切还笼罩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出了大门,空荡荡的街道上,晨霭流动,一个人影也没有。

欲往何处?甚内漫无目的地迈出脚步。








虽说还不到中午,向岛的樱花林也谢去了大半樱花,但仍然不耽误人们来凑热闹。今天还是那般,放眼望去,人群拥挤,熙熙攘攘。人们不远千里从郊外赶到名樱树下,往树上挂诗笺,小酌一杯来惋惜花谢,表达风花雪月之情。向岛、道灌山、飞鸟山、御殿山等地,全体出动的町人们,三味线歌舞的师徒几人一道,游山拜佛的喧闹人群,都是成群结队地穿戴整齐,华丽的赏花装扮一个胜于一个。这不,从数十艘游艇、扁舟、筏子、茶船上,下来一拨一拨盛装打扮的人群,那奢华的规模,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前不久,有一场模仿市村座田舍源氏狂言的表演,光源氏、奥家老、女小姓、侧女中的装扮全都是殷实町人的家主模样。深川艺妓们统一的信夫缩绸面料着装,表演席间的男艺人以及跑堂也都清一色黑灰外褂。扮演光源氏的町人身穿纯白和服,佩戴攒金腰刀,男艺人则一个个昂首挺胸,洋洋得意。游客们私下谈论,说招这些人来,半天下来少不了三百两。

那边的堤岸上,三味线师傅带着一排豆蔻年华的姑娘,统一的头巾、统一的阳伞,翩翩起舞……

这边的堤岸上,一个醉醺醺的匠人抓着初来江户的执勤武士,脏话连篇。如今,武士早已不能随便抽刀杀人了。幕府默许赏花时人们可以言行随意些,所以藩邸也不敢抗命,严命规诫武士不可和市民之间发生纠纷。于是江户町人钻这空子,伺机挑衅侮辱武士。在赏花地逗弄武士,倒成了一大乐事。年轻的执勤武士终于挣脱匠人的胡搅蛮缠,醉汉“扑通”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又撒起尿来。

一个貌不出众、腰间挂着四尺余长刀的小个子武士走近,醉汉突然把他放的水向武士那边喷洒过去。甚内赶紧后退数尺,耷拉着眼角,盯着醉汉的醉态:町人们都过得多快活轻松啊,他想。

“哟!这家伙!弄啥哩?到向岛的堤岸上弄啥哩!赏花带长刀!你小子有种哪!混蛋王八蛋!”

醉汉摇摇晃晃站起来,往上卷着衣袖,睁着醉眼:

“嗨!什么花中樱花,人中武士,尽胡扯,还比不上个妓女!武士的价钱,还不如黄棉旧衣服值钱哪!你就是号称一千石俸禄,一石六十目大米换算,还不到六十贯的身家!六十贯!就是那脏里吧唧的当铺也不稀罕!现在五百贯、一千贯家产都称不上有钱!你充其量不过十石五人扶持吧?就这身家,还来赏花,真是自不量力!赶紧的,麻溜回家去,和老婆合计修个伞补个鞋啥的吧!”

他指手画脚,喋喋不休,逼近前来。

甚内轻轻在他胸前撞了一下。

“你,你,你,你想干啥?”

醉汉目眦尽裂,摇晃着,好容易站稳了。甚内已从他身旁迅速走过,他身形敏捷,如影子般掠了过去。醉汉扑了个空,脚也差点蹬空。甚内走出两间多远时,醉汉头上的发髻“噌”地掉了下来。齐刷刷断掉的头发落在面前,醉汉一下子呆在原地。周围人也哑然失笑,目瞪口呆地看着甚内的背影。谁也没看到他刚才是怎么在瞬间拔刀切发又收刀的。

甚内走了不到两町远,看到一组姐弟俩戴着面具,跳着当地的盂兰盆舞。他驻足观看起来。

姐姐的面具是个胖墩墩的丑女,弟弟的面具则是尖嘴小脸。两人和着古风的滑稽歌谣,动作整齐,舞姿巧妙而有趣,歌词唱道:

喜欢时候笑眯眯,嫉妒起来眼杀人。

挺着肚子牙雪白,一问丈夫在旅外。

牡丹花开羞于看,只因鼻塌脸难看。

不如意时扔盒饭,满地都是白米饭。

小鬼舂米阎王捣蒜,地藏一旁在尝鲜。

昨夜做了梦呀,梦中蚂蚁拖大佛。店面坐着大太太,里面藏着小妾……

姐弟俩收住舞姿,鞠躬谢幕,周围观看的人群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

姐姐取下面具。正是淡路人偶座的阿吉。少年则仍然戴着面具,定然是新太郎。

阿吉把花斗笠翻过来,转着一一接过人群的赏钱。“当啷当啷”一阵响,一枚枚零钱扔了进来。

无意中,阿吉看到了站立的甚内。她的视线一看见他,笑容立即消失,狠狠瞪了他一眼。

甚内却并不记得她。

姑娘淳朴清纯的舞蹈洗刷了甚内几天以来的郁闷,却冷不丁被她狠狠剜了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

阿吉捏起甚内扔进来的钱:“才不要你的钱!”她劈头来了这么一句,“啪!”丢了回去。

“啊哟喂,姑娘!你可是和这位武士有什么冤仇啊?”

“要是杀父仇人的话,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哦!”

“吹牛吧,你!前几天,你为你家小子出头跟人打架,不是被一个十岁小儿绊个扫堂腿,惨叫连连吗?”

“那,那是邻町清元女师傅的小子,所以我才故意让着他的呀!”

“噢,对女师傅就让给私房钱,对她的小子让给扫堂腿?看你那熊样吧!”

“那你呢?还不是怕老婆的货色?你老板给你戴了绿帽子知道不?”

“你说啥?”

“浪速[1]乞丐站街女,京都做鸡的,江户卖淫女,你小子的老婆呀,还有应召女,都老老实实地张着大腿等着呢!”

“去你妈的!”

两人扭打在一处。

甚内赶紧走开。刚走有五六步远,他止步转头,因为听到刺耳的一句“刽子手甚内!”又一次和阿吉冷冷的目光相遇。终于,他嘴角稍稍痉挛了。

刽子手甚内!

阿波藩的人就这么背后叫自己。一种暗无天日的绝望席卷他的全身。








甚内茫然无神地沿着往桥场码头的路走着,心里空荡荡的,一遍遍嘟囔着自己的绰号。

以前听到别人嘴里说出这个字眼,他还能听之任之,觉得说的并不是自己。现在却是一种真实无比的感觉,还不得不接受。

好吧!我就是刽子手甚内!我就按照这绰号活吧!他心里涌起狂暴的意念。

“喂!”

忽然,旁边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只要听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眠狂四郎!

甚内骤然驻足,凝目回视过来。右边是一座寺院遗址。只剩山门,其余的已在明历大火中化为乌有。

原寺院空地上,恰在正中间有一棵樱树,已经枝繁叶茂,树下仰卧着狂四郎。是的,这里正是前几天和架鸟浪人远藤龙三郎进行生死决斗的地方。今天他又来到这里,消磨春日时光。

身上被龙三郎刺伤的地方还未愈合。

甚内走过山门,站在了一间远处。狂四郎立即缓缓起身:

“看来,卖虎徹的钱,今天终于挥霍完了啊。”

“……”

“我放浪形骸,也见过无数奇形异状,怎会看不出?你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有了邪剑之气。”

“……”

“你卖虎徹的那家刀铺与我相熟,因为老板心有疑虑,所以我们一起去了溺死寺。进了后院大殿,看到弥勒佛被人一刀两断,我就知道非你所不能为。刀法真是利落。就是被斩佛盗刀,寺院方也无话可说啊。”

“俺,俺不是为盗取虎徹去那里的!”他呻吟般嗫嚅辩解。

狂四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阵沉默后,问:“和佛像一起被斩杀的可是你老婆?”

“是,是她——”甚内点头承认。

“这么晚你才杀她!”

“……”

“不过,杀她是对的吧?”

“……她竟然想逃走,我才……”

甚内低垂着眼,犹如饮下无比的苦酒,痛苦地答道。

确实,如果当时杉江不那么惊慌失措地试图逃走,他一定会放过她那雪白的身体。就是放到现在,他也会放过她的。

如果甚内闯进来时,惊起的杉江立即坐直身体,依旧一副冷若冰霜、镇定自若的样子:“要杀就杀,犹豫什么!”估计他连一点杀意都不会起。这一对不同于一般夫妇的男女,旁人无法窥知他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似乎是一种奇怪的心理羁绊,将两人连起来,放到一个门里去。

然而,成亲以来从来没见过杉江如此狼狈不堪的丑态,她第一次对丈夫甚内表现出了恐惧之色,衣衫不整地爬起来,慌忙就要逃走。

犹如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拽了过去,甚内紧追其后,对紧紧躲在阿弥陀佛坐像后拼命哀呼不已的杉江,从背后一刀砍了下去。

等甚内头脑清醒时已是几秒后了,映入眼帘里的是杉江尸体上的一把剑。等到他意识到那是佛像腹中的藏剑时,已经是手里提剑出了山门,走了一截路了。

也就是,甚内根本没有自己盗取虎徹的自觉。

狂四郎内心感慨,静静地看着甚内,接着问:“你是不是意识到她要堕胎的是别人的孩子?”

“堕胎?”甚内愕然,脸色大变。

那,原来是在堕胎!

并不是通奸现场!

“……”

狂四郎无限怜悯地望着苦闷凄惨而又绝望无比的甚内。

然而,看着看着,甚内下垂的眼帘下,突然涌出大滴的眼泪。这一变化,说明甚内心中完全理不清头绪了。

如果是被捉了奸,估计她会镇定自若并马上恢复以往的刻薄样吧!正因为堕胎被发现,才会有负罪感,因而才狼狈不堪地逃走!

那么,孩子一定是我的!甚内这么直觉。

突然,犹如春雷一声炸响,甚内发出一声痛苦沉闷的低吼,四尺长的长刀猛地劈向狂四郎。

千钧一发时刻,狂四郎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立在树干后。接下来第二刀、第三刀又砍了下来,他继续敏捷而游刃有余地躲闪着。

第四刀劈头砍下时,狂四郎这才大声呵斥道:“够了!在下从不杀上门送死之人!”



* * *



[1]浪速:大阪古称。





隐藏在暗处的男人





春雨蒙蒙的夜晚,院子里散发着微微花香。黑暗中,只有这花朵的白色,犹如吸取了地面的光亮似的,微微浮现出来。三名蒙面武士翻墙越壁,悄然靠近院落。潜行通过花木时,衣角拂动花儿,一两瓣花瓣悄然飘落。三人都神经绷紧,对绽放的花儿熟视无睹,对花香也充鼻不闻。如此高度紧张,飘落地面的花瓣似乎也暗示了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院子不算很大,房子也不大。蒙面武士们立在墙壁侧面,紧紧盯着堂屋。堂屋没有雨窗,拉门在雨夜中呈现出朦胧的白色。而且,正好有一扇开着,里面漆黑一片。

这时候,为何开着门?

三个人不禁有些疑惑。这家人应该不知道今夜有人会潜进来。这也不像是陷阱。

一个人突然有不祥之感,正要对另一个人说什么,立即被示意不可多言,又闭了嘴。两个人毫不犹豫地迈上前来,想一探究竟。沿着屋檐下,一到那个黑黢黢的入口,两人都已拨动刀柄。

两人小心翼翼地严密防范着,准备一跃而进。然而,突然发现黑暗的拉门里,赫然立着一个人影,比夜色更浓更黑,正俯视着自己。陡然间俩人汗毛倒竖,浑身战栗。两人及身后一丈远处的另一人,都拔出了刀。

然而,足有几秒钟,屋里的黑影都悚然地一动不动。这对峙几乎令人窒息,三个入侵者备觉时间的恐怖和漫长。

右边站立的人跳了起来,另一扇拉门被他拉开,发出巨大的声音。

黑影这才跨出一步:“你们可是阿波藩的?”

声音冷寂,内力深厚。

“替天行道!”

入侵者大吼一声,跳近前来,另一人紧跟其后,也奔了进来。剩下一人,立在廊下。

黑暗中,刀剑生风,可以微微看见刀身。与此同时,黑影却消失了。动作之快,这些攻击者根本没看到。

第一个攻击者一脚踏空,撞到了隔扇上,然后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第二个攻击者从喉咙里挤出异样的含混的声音,也慢慢往前扑倒下去。随后,一切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死寂之中。走廊下剩下的那一个,已经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两个同伴都在瞬间命归黄泉,倒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

黑影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移动,其手段超凡利落,犹如鬼魂一般,悄悄立在房间里。其存在的证据就是右手提着的寒刃。

剩下的那个,已经完全虚脱。对方慢慢向自己走来。

“只你一个活下来,也难为情吧?”

距离他不足一丈时,对方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如梦初醒,本能地赶紧从廊下退至院子里,身形翻起,赶紧逃命。却感觉对方似乎并没有追来,这倒让他背后有一种空虚的急躁感,几乎要发出恐惧的惨叫。逃到了来时放下的梯子和绳子前,这才回头看了一下,确认没有追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意识到,对方如此手到擒来,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大概是因为逃走时的极端恐惧,相对来说松懈也就较明显吧。他慌忙爬上梯子,一边翻越墙头,一边暗中安慰自己没事了。

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一柄短剑从树荫下飞来。

“啊!啊——”

短剑深深没入后背,他的身体顿时向后反弓成虾一般。然后身体慢慢往下,跌落在宽阔的大路上。

真是巧合。一声沉闷的响声,这人正好摔在眠狂四郎前面一间之处。狂四郎没有打伞,有些微醺,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狂四郎立即近前扶起他,此人已是气若游丝。狂四郎在他耳边叫道:

“你醒醒,可有遗言留下?我愿听闻。”

“月,月桂,月桂寺的——”

“月桂寺,说的可是牛入河田的秀吉寺?”

对方微弱地点了点头。

“那个月桂寺,怎么了?”

“砍,砍掉天女像!”

“砍掉?可是切断?”

“正,正是——”

然后一命归西。

雨中,狂四郎把尸体放平,静静站起,四下回顾。

雨夜中,有人正在暗中窥探着刚才的一切。

未见其形,也不闻其声,却能感觉到。他不用有意感知,就自然感觉到。这是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敏锐感觉。像本能一样牵引着他,让他注意于一处,并感觉到那里必定隐藏有人。

知道对方不会动,他也就双手入怀,悠然迈出步子。

斩杀月桂寺的天女像?什么意思?只能到那里一探究竟了。








“让我来,我就来。脚步轻盈,心情愉快。”

狂四郎后面跟着金八,架臂甩膀,一副好汉姿态。好久都没有被狂四郎叫来作陪了,他十分兴奋地哼着小曲。

宽广的大路两边,尾张、松平等大名府邸高大的院墙相连,沿着这条路就到了月桂寺。

“哦呀,山门关着的呀!这寺院嘛,平常可不都是和妓院一样,一年四季都大门敞开吗?”

“只有这家寺院不一样吧!”

在江户城中唯一供奉丰太阁秀吉的地方,就是这月桂寺。江户名胜图上对这里避而不谈,不做任何标记。德川家康成就霸业后,连朝廷都废除了丰国大明神的神号。在这德川时代,哪里会有供奉丰臣秀吉的地方?德川家族治下的江户,唯有这所寺院被默许放置秀吉的牌位,是有原因的。

天正十八年,秀吉攻破小田原,进一步进攻奥羽时,纳左兵卫督足利义明[1]以及下总国守成田氏长[2]的女儿为妾室。凯旋回京之前,他送还了氏长的女儿,只带走了义明的女儿。秀吉去世后,义明的女儿落发为尼,称月桂院。

二代将军秀忠的夫人阿江,是淀君(秀吉侧室)的妹妹。阿江和月桂尼从小就很要好,她将月桂尼邀来江户,并为其建了一座寺院——平安寺供其居住。也就是月桂院。寺内供奉有三座牌位,中间是足利将军尊氏,左边是义父古河公方义氏,右边是丰太阁秀吉。月桂尼终日念经修业为这三位祈求冥福。

月桂院在八十八岁高寿时圆寂,寺院改名为月桂寺。后来,三座牌位也就那样保留了下来,继续被后代供奉。但是公然参拜供奉丰臣秀吉灵位的寺院毕竟还有顾忌。寺院方似乎也避讳于当朝政权,总是紧闭寺门,四下一片静谧悄然。

不过,据说寺院里有足利尊氏御台所(将军夫人尊称)当年所拥有的顺产宝珠,若得以祭拜这个灵珠,生产时则不会有难产之虞。所以经常有女子偷偷出入后门。

“咱们走后门吧!”

狂四郎催促金八,他们穿过旗本府邸町,从药王寺门前,进入袋寺町大街。

意外的是,本以为很安静的路上却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全都是出入于月桂寺后门的人。

“呀!没想到啊。今年是怀子大年吗?怎样,连那个抱着猫的半老徐娘都一脸虔诚在拜谒呢。”

“猫摔一跤,喵!半老徐娘摔一跤,怎么叫?要可劲哭叫吧?这样就怀上了吗?”

他声音很大,肆无忌惮,半老徐娘不快地回过头。

看见狂四郎的瞬间,她一下子瞠目结舌,张大了嘴,死死盯着他的脸。

这惊愕的表情狂四郎并不陌生,淡路人偶座阿吉以及松平阿波守夫人脸上就有过。难道这个女人也是天主教徒?

“金八——”

“唉!什么事?”

“你去掏一掏那个半老徐娘的胸前!”

“胸,胸前?”

“一定有一个小镜子一样的东西。”

“您要它做什么?”

“那上面如果刻有我的面容,那就有好戏看了!”

虽然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金八立即领命而去。

“女人心,忧思难解。一见钟情,望穿秋水,日夜思君不见君。及见君面,轻轻脱下您外褂,怎奈如何难穿戴?”

狂四郎对这几句打油诗充耳不闻,径直进了后门。








挨着钟楼建了一座新祠堂。镂空雕花的门窗向两边敞开着,参拜的人如食甘的蚁群一般,列队等候,连绵不断。狂四郎走近前去,看了一眼挂着的画像,刹那间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画像画的是东方净土的理想美女。

佛教里的极乐世界,大概分为四种。一是弥勒菩萨的净土,二是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净琉璃世界的净土,三是西方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净土,四是大日如来的密严净土。

其中净琉璃世界的女人最受到人们的向往和推崇。

据说,那里的女人既没有生产时的身心痛苦,也无苦无忧。所以,净琉璃世界的女人画像就成为送子保子的女菩萨。

也就是说,悬挂这幅画像是为了祈祷顺产宝珠更加灵验?

好漂亮的伪装!

心里震动之后,狂四郎冷笑一声。他已经看出,祈祷安产绝非其信仰的目的。

画像画的似乎是东方净土女人。但其实不就是圣母玛利亚吗?右手抱着的婴儿,不就是幼小的耶稣基督吗?

而且,画像就是阿波守夫人面貌的再现。

然而接下来,又有一个疑惑来了。

这真是暗藏的天主教徒们为信仰实践所为吗?

顾忌幕府的秀吉寺挂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将暗藏的天主教徒聚集一起,这行为也太大胆,野心也太明目张胆了。

完全可以看做是对幕府的公然挑战。这可不像是隐藏于民间的天主教徒会做的事情。

他预感,一定有别的、更大的阴谋。而且是政治上的阴谋。

“哎呀呀,这里,不得了呀!”

不知什么时候,金八站在了狂四郎的身旁,眼睛瞪得溜圆。

“说是观音菩萨,也太活灵活现了吧!说它难得吧,又让人觉得费心思,有啥不可告人之处吧?我这么猜测是不是小人心了?”

“你看的很准,确实如此。”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接过金八递来的东西,是一个小镜子。和阿波守夫人以及阿吉戴的东西分毫不差。里面暗藏有基督铜像。

突然,狂四郎径直走上台阶。

端坐在勾栏内的两位僧人,吃了一惊:“施主想干什么?”

对方怒目圆睁,正要阻拦。可狂四郎动作更快。

几乎没看清他是怎么拔刀的,无想正宗一闪,画像发出“呼啦”一声悲鸣,从胸部到腰部被切断了。

狂四郎的手中拿着切断的画布已经下了台阶。

“如此大逆不道!”

“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完全无视脸色大变涌上前来的僧人,大步走出殿门。当然,人群中情不自禁发出的“愿主保佑”等的祈祷声也没能逃脱他的耳朵。








记忆好的读者,一定还记得,在一个叫做濑川图书的年轻旗本家里,狂四郎发现了一件怪事:两幅《寒江独钓》都是雪舟(江户时代著名画家)真迹。

一个叫做怀风堂的古董铺利用醉仙名匠藤兵卫将一幅画剥离成了两幅画。

出了月桂寺,狂四郎直奔怀风堂。

从怀风堂老板那里得知,藤兵卫还活着,依旧是日日不断酒。他从怀中拿出那幅撕下的画布,说:“在下想让他把这幅画剥离开。”

店老板把他带到藤兵卫家里。

画布展开,藤兵卫立即眼眸发亮,一种许久未能一展身手的兴奋,使他腰板绷直,浑身充满锐气。

他一手拿着竹子做成的刀片,单膝压住画布中间,手执一头,自信稳健,未有丝毫犹豫。

名匠的手艺没得说的,不到半刻,没有手脚的画像,被剥离成两张。

狂四郎拿起底下的一张。

一具丰满而美丽的裸体清楚地浮现出来,脖子上挂着十字架。

果然不出所料。

画像不是一般的笔法画出来的。

画师先画一幅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裸女画像,再在上面用颜料涂上净琉璃世界的女人衣服。

当天,狂四郎又去了一趟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阿波藩邸,以确认阿波守夫人是否回来。

早在之前,他从佐兵卫那里得到消息,说藩邸派人接走了夫人。

美千代——夫人的名字,这个为确保一藩安泰,守着疯子丈夫,依靠着信仰,忍受着重重苦难的女人,被这个放浪形骸的浪人武士肆无忌惮地破戒侵犯,第一次体会到了女人的欢乐,而在那一瞬间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但她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早晚还是被抛弃的命,因而心如死灰。自杀未果后,拖着宛然已如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回到那个牢笼般的府邸。

面对狂四郎的问询,稻田八郎右卫门竟然第一次脸上浮起了苦涩:

“夫人并未返回府邸。她以为你会保护她,却不知何时又落到了敌方手中。”

“敌方?”

“只能叫做敌方了。”

八郎右卫门却避不解释。

“那我从敌方把她夺回来吧!”

狂四郎说道,脸上浮起嘲讽,微微笑道:

“您不就是在等我说出这句话吗?”

“……”

八郎右卫门没有回答。

“至于夺回来之后,是否将夫人送还,那就不劳您操心了。”








从藩邸正门出来之时,狂四郎手里多了一盏八郎右卫门递来的灯笼。

来的时候还有月影。但三月的天空,说变就变,此时残月已隐藏于乌云中,街道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起风了,树梢在风中摇摆作响。

要来场雨吗?(要发生点什么吧?)他只有这种感觉。

事实上,他也处于时刻戒备中。八郎右卫门送到门口,说:

“敌方估计已经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出去时,注意有埋伏。”

“在下也是这般想的。”狂四郎回答。

八郎右卫门面貌沉痛:“千万不可小觑。此番对手,在强敌中只强不弱。”

“那才是在下之流生存之意义所在。”

八郎右卫门从佣人手里接过灯笼递过来,说话另有其意:

“恐怕你走不过三町,就要弃掉此灯笼了。”

狂四郎道过谢,走出街道,步子依旧安稳平静,没有丝毫临阵的紧张。

走了两町远,两边已是茂密的树林。如有埋伏,定在此处。他平静地走着。

有微弱的声音。

什么声音?

狂四郎立马领悟出来,那是短铳拉上枪栓的声音。

而且,他感觉到了,枪口准确无误地悄然瞄准的,就是自己的后背。

本来准备立即扑倒在地,又马上放弃这种想法,是因为突然想起八郎右卫门的话。

哦!他看着灯笼中渗出的红光,蓦然笑了。

狂四郎扭转身体,把灯笼对着右边的树下暗影扔了过去。

灯笼撞到树干,发出一声巨响,轰然爆炸。

蜡烛里暗藏有炸药,投掷则是启动炸药的机关。

爆炸声中,四下亮如白昼。一个身影,犹如被四下扩散的白烟赶跑一样,轻盈敏捷地向后退去。

其右手握着一把短铳。

狂四郎咧嘴一笑:“你有飞行暗器,我有此类机关。咱们两人都暗藏杀人武器,如此行径实在应当感到羞耻。下次比试,不妨就用各自惯用手段吧!”

说完,头也不回,走远了。



* * *



[1]足利义明:(?—天文7年(1538)),足利氏一门室町时代后期武将。

[2]成田氏长:日本战国时期北条将领。参与了北条攻打金山城的战役。其正妻为金山城城主由良成繁之女,长女甲斐姬,人称“东国第一美女”,为著名姬武者。





府邸决斗





“谚语这玩意,说的比唱的好听!真是的!”

早上,大概是刚从吉野游玩出来,金八宿醉未醒,摇摇晃晃地往木母寺走去,一边嘴里还嘟囔着:

“牛喝水产牛奶,蛇喝水产毒液。我金八喝水,怎么不醒酒哪!”

他穿过大殿前面,走到一口被一株粗大的百日红树掩盖着的水井边,攥住井绳,摇上来一桶水,“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也不管撒到胸前和脖子上有多少。

“啊啊,舒服!”

话音未落,头顶响起一声:

“呆子!”

奇怪无比的声音。

“啥?”

金八怒目圆睁,仰起头来。却见一只黑色大鸟兀然停在辘轳柱子顶端。

金八以为是乌鸦:“真是晦气,碰见你这么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快给我滚开!”

他扭身四下寻找石子什么的。背后传来狂四郎的声音:“金八,黑色可是吉祥色哦!”

“开什么玩笑呢。妒忌也罢,上刀山下火海也好,哪个不都是为财为色奔忙受累。那九郎判官义经[1],千辛万苦打了胜仗,还落个被兄长杀死的下场。”

“窃贼祖师爷可是大伴黑主[2]哦。福神是惠比须(财神)大黑天,像你这样的小偷三只手不是也叫做玄人[3]吗?”

“嘿嘿,黑暗中下劲,手和手相碰,彼此坦诚相见,乌黑一片也不错。不管怎么说,这鬼乌鸦突然开口,吓我一跳。”

“这不是乌鸦。比乌鸦尾巴短,嘴巴形状也不一样。这鸟叫做秦吉了[4]。”

“噢?”

狂四郎伸出左手,那鸟轻盈地跳到他的手背上,然后蹦跳几下,停到他的肩膀上。

金八望着鸟,目光中有几分厌弃:

“这家伙哪来的啊?”

“昨日半夜,和死人一起来的。”

“死人?看吧,您还说吉祥呢!”

“往寺院送死人并不新奇。这只鸟就是为了探明主人死因才跟来的。”狂四郎笑道。

一回到住处,狂四郎冷不丁郑重地下令:“接下来,你就带着这鸟在江户市里转一圈。”

昨夜三更时分,事务僧发现一顶小轿被弃于梅若冢前,近前掀开帘子一看,吓了一跳。里面的人头颈低垂,歪在轿子里,显然已死去多时。身上穿着印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六字白麻经纬衣。

接到空然住持的通报,狂四郎赶来。看到那另类的装扮,心里“咯噔”了一下。分明是樱花树下向他挑战圆月杀法,并打成平手的云弘流剑客远藤龙三郎。

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是那从颈部到胸部,干净利落的剑法。竟然有人能将此人一刀砍倒!

这一手法,必然是直面相对,从大上段豪气冲天地一刀砍下,面对善使上段胎内刀法的远藤龙三郎,如非有非同一般的自信,则不敢使出。而且,这人还一举夺得了胜利。

远藤龙三郎怀中有一封书信,是写给眠狂四郎的。

“饿狼已伏法。狂狗莫蹈前车之辙。”

狂四郎看着和死尸一起坐轿而来的、在死去的主人身边愣头愣脑的黑鸟,心中冷笑:看来我是被看作了三窟的狡兔啊。他决意一定要给这个素昧平生的劲敌一点厉害看看。








三天后,金八肩上擎着黑鸟回来了。他转遍了整个江户城,脸上也丝毫不现倦容,回来便直奔木母寺。

“这家伙就是茶壶里煮饺子,说不出来呀。张口就是‘呆子’。可叹可悲肩上鸟啊!”

住所处,眠狂四郎仰卧于榻上,有些惘然。他缓缓起身:

“辛苦辛苦!”

“不说辛苦。只是有没有白跑还不知哪。总之,引起我注意的只有一次。”

“一次足矣。是在何处?”

“樱田,那个叫做什么来着?御用府邸?一个从长屋出来的武士看到这呆鸟,立即眼睛亮了一下。我就上前问是否知道它的主人,对方却非常冷漠,爱搭不理地回答说,谁知道什么鸟主人。就那一次而已。”

“看那脸色,应该是知道这鸟一些什么吧?”

“我是这么觉得的。”

“不错,不错,没白跑。”

狂四郎直觉锐利,立即预感到了什么。

日比谷门外的御用府邸,位于锅岛家圈地区域内,是朝廷将军府庭番[5]居住之地。

这些密探直接受命于将军府,出入受到严密管制,为防止泄露行动计划,都不许在外居住,只能居住于御用府邸,断绝和外界的一切交往。

身为庭番,就注定了一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这一部门在第八代将军吉宗时建立,职责范围不经御用取次[6],内廷直接下令。庭番左手拿着竹扫帚,坐在大奥和中奥中间的下座,等候谕旨。左手拿着扫帚,是因为本来官如其名,负责里院的清扫和将军散步时的护卫,也是为了监视内廷所设的闲职。八代将军吉宗突然想起用他们来偷偷监视打探诸国大名的动静,从此,这个部门就有了密探这一任务。

他们直接从将军府领取薪水,也从管财务的勘定所领取路费。从大丸裁缝店出来,就摇身一变,扮作农工商或僧侣或货郎,奔往某处了。这一差事时刻命悬一线。中途被发现而死于非命的也为数不少。也有长期潜入一地,并有了家室的,十年、二十年也不回来的。但是不管怎样,都不能和妻子家属通信联络。因为只要手持一定金额的委托条,即可从勘定所指定的附近的长官处领取银两,所以不用担心费用。

那个密探注意到黑鸟,那么让金八在江户城转悠三天的工夫就没有白费。

狂四郎决定静观其变。








一天傍晚,一位客人造访木母寺。是一位武家妻子模样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她和狂四郎在方丈室相对坐下,表情寻常,声音沉静:

“是您杀了我丈夫吗?”

这句话揭示了远藤龙三郎的真实身份。

也就是说有庭番密探尾随金八到木母寺,并将此处告知了妻子。也就是说,远藤龙三郎自己就是一名密探。

当然了,如此那般奇装异服,肩托奇鸟招摇过市,定然已经不在御用府邸的长屋居住了。

那么,挑战狂四郎,破圆月杀法,也并非穷究剑法真谛。而是讨伐狂四郎就是其任务之一。

“并非为我所杀,而是有人杀了他,运往木母寺的。请务必相信这一点。”

狂四郎静静地回答,然后站起身来。

“我带您到他墓前吧。”

到了墓地,在一边看着她叩首默拜的背影,狂四郎突然心情有些郁闷,感慨着:

该怎样对她说?

丈夫死于非命,也不能诉至公堂,连提都不能提,而且去墓地祭拜也要选在夜色中避人耳目,偷偷祭拜。

就是找到这里来,若非一般的决心和勇气,恐怕也做不到吧!

长久的默祷。女人终于站起身来。身后,狂四郎走过来:

“您丈夫的仇,在下会帮您报。”

“……”

女人低着头,没有回答。

“您丈夫的尸体运到这里就是要恐吓在下,如再多管闲事,也定当如此下场。但在下并不会因为吓唬就收手,这不合在下秉性。以前是这样,今后到死也不会变。在下绝无虚言,您大可相信我。夫人的回答,可以让我早日替您丈夫报仇雪恨。”

“……”

“作为庭番密探之妻,难以回答立场相对的孤僻游侠,这也难怪。”

“不!不是的!”

女人突然摇头,回过头来,

“我丝毫不觉得丈夫的差事高于一切,恰巧相反,我觉得生而为人,他的差事是这世界上最悲惨的营生了。”

“……”

这次狂四郎沉默了。

“可能我的丈夫以他的差事为生存意义之所在,从而奉献全身心。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作为他的妻子活着有什么意义。……十年前,我嫁给他的第十天,他就离家而去,从此杳无音信。”

“……”

“去年年末才回到江户,那也只是听御所长屋的人说的。最终,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轻轻的叹息,打动了狂四郎的内心深处。

有一段时间,墓地一阵沉重的寂静。吹过高处树梢的风声,似乎更加剧了这种沉寂。

忽然,女人清晰地告知:“我丈夫十年都潜伏在萨摩。”

原来如此!

犹如拨开了迷雾,狂四郎眼前一下子清晰无比。

一刀攻破胎内刀法的,原来是自源流。自源流是一种只在萨摩流传的豪爽无比的剑法。

“那您丈夫有可能在铁树根部插下一枚笈条咯?”夜色中,狂四郎轻轻地说笑道。

铁树问答,这一轶事,在幕府已是尽人皆知。

某一日,岛津齐兴[7]向将军家齐问安。两人唠着家常话,家齐突然想起什么,“听说你们家有一株很好的铁树?”

齐兴问:“您说的是三田府邸院子里的铁树,还是——”

家齐嘎嘎嘎笑起来,“不,说的是萨摩院子里的铁树。”

齐兴苦笑着摇头:“您说笑了!”

因为,目前为止幕府朝廷没有一人踏上萨摩,将军怎么可能知道那里有铁树?

可是,家齐忽然正色道:“不是说笑。”并明言,“回去你可以挖一挖最大的那棵铁树。看看里面是否埋着一支雕有葵花样的发笈。”

不胜吃惊的齐兴,返回三田府邸,立即又快马加鞭赶回领国。

果然挖到了发笈。家齐所言不虚,实在是让他暗暗吓了一跳。

再怎么严防边界,无视幕府,也还是会有幕府密探潜入。真是处处有耳目,处处被调查啊。

对幕府独裁政权的批判和国学研究相结合,天下大势渐渐开始倾向于尊皇主义。虽然还未发展为倒幕运动。但幕府方面已经急欲防患于未然了。

在江户,表面看似乎并无什么不安定因素,但在京都,已经开始严厉控制民间人士议论时政,搜查人心不稳的浪人野士,简直无一日消停。

而且,搜查出来的浪人野士中,必定会有出身萨摩的。

于是,幕府对萨摩藩的警惕日日加重。

远藤龙三郎就是刺探在萨摩藩渐成气候的尊皇思想的密探。

突然,黑黝黝的树梢上又传来了鸟语“呆子!”

狂四郎心里念叨了一句:人和人之间相互残杀。在鸟儿看来只是可笑至极的呆子。而我这就去做这无聊可笑的行径。








今夜,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有风,雨滴牵引成线,直落地面,分外冰凉。

沿着小石川大下水的大路,左手可以看到传通院的树林。

先手组[8]、大御番组[9]等的旗本府邸町上处处都和寺院的院墙相隔,分外安静的大路上,缓步走来狂四郎,他伞也不打,孤独的身影,在十字路口岗哨所灯光的映照下,浮现出一种类似道中恶魔般的恐怖氛围。登时扫除了当班人的睡意。

很快,他从大下水拐往南边的大路,进入久保町,又走了一段路后,终于停住了脚步。

“应该是这里吧。”

他确认之后,仰头看墙板。

几天前的晚上,正是在这里遭遇那个背后中刀从墙头跌落之人。此人为阿波藩藩士,其余还有两名被杀于府邸内。他从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那里得知这一切。

狂四郎推测远藤龙三郎也是潜入此院被杀的。

一伙以萨摩出身者为首的人打着尊皇旗号,聚集党羽,利用暗藏的天主教徒,暗暗谋划着什么。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难解之谜也就迎刃而解。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稻田八郎右卫门明明知道这些人的真面目却不敢明言告知。

这些人的据点当然不可能只是这么小规模的地方。

不过,只要知道自源流的高手就是在这里就行了。

今晚,狂四郎要做的就是打败这个强敌,把被控制在这里的阿波守夫人美千代夺回来。

越墙而入的狂四郎并没有刻意不留痕迹,而是以平常的脚步走近房屋。夜色正浓,与阿波藩士潜入那一夜不同,那丛白色花朵,完全融入了夜色,难以分辨。也或许是已在雨夜中凋零了。

尽管四周一片漆黑,狂四郎仍然能看出堂屋没有支起雨帘,白色的拉门在朦胧中若隐若现。

走近屋檐,他面对拉门,一动不动,全身心都集中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睛上。拉门关得紧紧的。

他敏锐地感觉到,虽然没有丝毫声息,但有人潜藏于那里。他会怎么出手呢?

狂四郎已经准备好怎样让对方先发出手了。他在雨中纹丝不动,沉下剑气,静待其变。只有这种时刻和状态下,这个男人才能确确实实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到底谁会成为幽灵野鬼,不要着急,慢慢来。说白了,就是大无畏和冷静沉着的比试。

突然,打火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狂四郎的沉静。隔扇里亮起朦胧的灯光。

对手先一步映出自己身影。

随着火光跳跃,隔扇上映出的人影晃动,形状开始变大。那是手执灯笼在面前并往拉门走近的缘故。

好像能透视似的,正对着狂四郎的方向。

“来了,眠狂四郎!”

狂四郎没有应答对方的招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

黑影并没有拉开拉门,而是立即自腰间拔出刀,高高举起。

“来吧!”对方大喊一声,声音震得拉门发颤。

狂四郎突然淡淡一笑,冷冷反问:“自源流就是善于藏身暗处吗?”

对方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看来这边不动他是不会动的。

有几秒钟,狂四郎兀然站立。雨已经将他淋湿。

只有火苗的跳跃。

突然间,雨下大了,倾注般哗哗而降。就在那一瞬间,

“看招!”狂四郎嘴里吐出这句宣告之时,身体已跃上屋檐廊下,疾风劲雨般敏捷。

但他猛然飞跃袭击的不是正对着的黑影。而是左边一丈多远的灯影照不到的黑暗的隔扇处。

正对着的黑影“嗖”的一声猛力斩下隔扇之时,狂四郎已身在彼处。因此对方砍下的那一刀,就显得滑稽可笑。

而且,暗处隔扇后隐藏的人突然被狂四郎发现,狼狈之下发出一声低吼,立即举刀对着隔扇横砍过来。

正对面的黑影其实是用作幌子的替身。

狂四郎身形一闪,躲过那一横斩,躲闪之时,无想正宗出鞘。“当——”一声尖锐的刀剑折断声,划破黑暗的雨夜。

敌手在刹那间扔掉断刀,跳离并退后。显然手臂也被震麻。胜利已经完全属于狂四郎这方。

“在下无意知道阁下真面目。只是,既然已有胜负,就请不要挡道。”

对方没有回应。狂四郎权当沉默即许可。

“那位替身仁兄带路即可。阿波守夫人现在何处?”

一个阴暗的仓库里,美千代被绑在一根大柱子上,一丝不挂,头歪在一边,已经奄奄一息。

面前的地上,散乱着满地的绘图绢纸,一个画师手拿画笔,双眼充血,眼眸贼亮,是那种生命中只知画画,已达癫狂状态的人眼里才会有的光亮。



* * *



[1]九郎判官义经:源义经,幼名“牛若丸”或称“牛若”,出身于名门河内源氏,为源氏领袖源义朝的第九子(异说)。于平治之乱源氏败亡之年出生,战国三大悲情战神之一。

[2]大伴黑主:六歌仙之一,指的是日本平安时代前期(794—894)的六位杰出的和歌诗人在原业平、小野小町、大伴黑主、喜撰法师、文屋康秀、僧正遍昭。

[3]玄人:意为专业人士。

[4]秦吉了:又称吉了、了哥、八哥,是一种常见的观赏鸟。智商很高,可学人语。因产于秦中,故名秦吉了。

[5]庭番(御庭番众):密探的一种,躲在幕府将军、大名城里或居家附近,负责保护、警戒、侦查的工作。由一群武术比其他密探高强的人组成。

[6]御用取次:江户幕府官职名。为将军近侍,在将军与老中之间传达信息等。

[7]岛津齐兴:(1791—1859),岛津主家第27代当主,萨摩藩10代藩主。

[8]先手组:江户幕府的职务名。由若年寄统领,负责江户城的警卫,以及将军出行时的护卫。有弓箭队和枪炮队。

[9]大御番组:江户幕府的职务名。





武士道异闻





“前辈的圆月杀法,恳请让我见识一下吧!”

年轻人刚满二十,还没剃掉额发,浑身散发着一种天然的野性和率真,丝毫没有沾染江户人的圆滑世故。在狂四郎这样的人看来,颇觉得新鲜和愉悦。

狂四郎当时正坐在西丸老中水野忠邦府邸外长屋的武部仙十郎的书房里。好久都没有造访武部老爷子了,下人说他晚上才能回来,他就等着,正要端起酒杯时,这孩子进来了。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隔壁使番[1]夏目金十郎的弟弟,名唤数马。然后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乡下小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破坏这独自饮酒的孤独氛围。只是想到自己可以利用狂四郎等人的空当学两手,就急不可耐,兴奋异常。他几天前才来到江户,估计早在领国就已经耳闻狂四郎的剑法了。

“我的剑法被称为邪剑剑术,算不得武艺,不值得一看。”狂四郎冷淡地拒绝。

数马听不进去:“真剑也行,哪怕被您杀死我也无怨无悔!”

他一副大无畏的表情,断言请求。

狂四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朝气蓬勃、少年英姿的面孔。

“好!那就接招吧!”

“您答应了?太感谢了!”

“如你所愿,用真剑。”

“好!”

数马起身飞奔而去。不久,他沿着院中石路走来。头缠白色布带,和服袖子用软皮带十字交叉束起,裙裤下摆也扎起,足穿白色布袜,手中持刀。他选好地点站定,“唰”地抽出刀,“嗖嗖嗖”挥舞几下之后,又“唰”地收入腰间。

狂四郎从书房沿着走廊走近,望着少年的姿态,消瘦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抹微笑。

数马回转眼神,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狂四郎并未拿刀。

狂四郎换上院子里的木屐,走近花丛,很随意地摘了一朵粉白带红的盛开的辛夷花。然后,缓缓面向数马,低声说:

“来吧!”

数马脸上泛起受到侮辱的激愤之色。

在领国,他可是被称为奇才,与师傅过招都难分高低哪。

好!我的剑法可不是花架子!就让你见识下!他全身心涌起定让对方持花之手见血的斗志,伸出一足微微蹲下,双腿成八字,呈一触即发的青眼之势。

而狂四郎右手拿花,在胸前伸出,左手则仍然置于怀中,也不摆架势,静静伫立着。

数马目光炯炯,盯着那被花儿半遮半掩的奇异面貌,一点一点慢慢逼近。

现在的狂四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算无懈可击。微微眯起的蓝色眼眸里,没有丝毫锐气的光芒。和刚才书房里把盏独饮时完全一样,表情里有的只是倦怠和阴郁的黯然之色。

数马突然感到不妙时,已是将对方置于自己刀光中的瞬间。他这里神经绷紧,而对方却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气势和魄力。于是,刹那间他有些踌躇。怎么回事?全身电流一般地一阵战栗。狂四郎的姿态并未有任何变化啊!他纹丝不动,双眸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数马。

哼!就好像浑身被钢丝紧缚要努力挣脱一样,数马使出浑身力气,高高挥起刀。

就在此时,隔壁数马家里突然传来了瘆人的惨叫声和东西打翻的声音。








犹如突然间被解了魔咒,数马脸色大变,说了一句:“得罪!”拔腿就向自家飞奔而去。

棋盘打翻在地上,棋子散落一地,兄长金十郎满脸是血挣扎着,而和他下棋的室琦修之进,背靠立柱,两手还握着杀人凶器,一脸狂乱的凶相,肩部和喉头剧烈地起伏。

数马去找狂四郎比试之前,看到他们两人还是谈笑风生,棋子你来我往的。是不是下着下着,一方认为另一方态度无礼,争吵起来,终至如此惨状?

“怎么会这样!”

数马无比惊愕,同时感到了无边的绝望。因为,数马已和室琦修之进的妹妹订婚,并作为养子,夫妻一起进入大阪的藩邸留守居役[2]金谷葱左卫门府邸。为此才从领国来到江户的。现在,自己的兄长却被未婚妻的兄长杀了。

作为次子他无权继承家督之位,却受到命运如此眷顾,因此成为家中年轻武士艳羡和嫉妒的对象。现在,兄长们竟然上演了这么一出惨无人道的纷争事件。数马忘记了自己刚才挑战眠狂四郎的愚蠢行为,面孔由绝望变为愤怒,怒目瞪视修之进:愚蠢透顶!无聊透顶!

几乎有些虚脱的修之进,在数马的逼视下,猛然恢复了意识,看着手里的血刃,眼里生起了恐惧,悄悄地往一侧移动脚步,试图逃跑。数马刚向他迈步,他立即弹跳起来,往走廊逃窜。

“站住,你这卑鄙小人!”

数马猛然追赶。府内、周围都哗然骚动起来。外面长屋各家各户都人声嘈杂,人们慌里慌张奔出来。

数马在院子北边牲口棚处堵到了修之进,接下来只消一刀劈下。数马举刀,从中段到上段缓缓移动。修之进瞠目咧嘴,眼珠几乎要蹦出,由于极度的恐惧脸都变形扭曲了。

“数马大人!”

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打乱了数马几欲爆发的杀气。

完了!完了!万事休矣!

数马发出一声悲鸣,已被女人从身后扯住了袖子,高举的刀停在了半空中。

“数马大人,求求您!”

“你放开!”

“求求您,不要杀我哥哥!”

“我要为兄长报仇!”

“不,不能!兄长们的纷争是他们之间的事!他们并非仇杀!您杀了我哥哥并非明智之举!”

“你放开!如果我不报仇,作为弟弟,面目何在?”

“不,是非裁定,可由大人定夺——”

“不要说了!”

撕扯之间,修之进趁机脱兔般逃走了。

“哼!卑鄙小人!”数马还要追,却被女人紧紧缠住,脚下一滑摔在青苔上。








数马坐在房间中间,眼睛盯着上空一处,一动不动。他关紧隔扇拉门,对走廊人们的问询,也一概不理。兄长遗体被移到客厅,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数马也厌烦了再看那遗容。

前来吊唁的藩士络绎不绝,走过走廊,并不知道数马就在里间。

“听说,数马故意放走了修之进……”

“嗯,被修之进的妹妹拦住了呢。”

“这叫什么?女人的眼泪顶得上千军万马哪。哈哈哈哈!”

有的话里怀着对别人不幸的幸灾乐祸。

数马牙齿咬得咯咯响,两手紧紧攥着裙裤,几乎都要撕烂了。

后来,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数马大人!饭仓大人来了!”

数马还是没有动。

留守居役饭仓嘉右卫门是修之进兄妹的伯父,也是主张把小夜许配给数马并入住大阪金谷葱左卫门门下的媒人。

“数马!你在这里!”

推门进来的嘉右卫门,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者,一看就知道在家中是一个爱说教、好批评的角色。他声音阴沉,进门先说:

“数马,敌人不可宽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史记上的这句话,你知道吗?”

然后紧紧盯着数马。

数马低着头不吭气。

“小夜哭求你,你就放走她哥哥。可是一时忘了武士道之精神?你为何精修剑术?真正的武士道当义为先,谨遵道义,知廉耻,有泰山不移之气概,才算为臣之道!你可是害怕杀了修之进,和小夜的亲事就会告吹,难以继承金谷家业?害怕六百石化为泡影?对不对?真是愚蠢透顶!”

“……”

“数马,回答我!为什么放走了明明不是自己对手的仇敌?”

数马回答不上来。

右卫门转身:“小夜!”

跪坐在外面走廊的小夜,低垂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你是担心数马杀了你兄长,亲事会破裂,才阻拦他的吧?”

小夜头低得越发低。

“真是那样?真乃妇人之见!你想想看,你让数马蒙受耻辱,这亲事还能成吗?”

小夜受到严厉斥责,以袖掩面,俯身在榻榻米上恸哭起来,身体剧烈地起伏着。

嘉右卫门又转向数马:

“听着!数马!不管小夜如何哭求,你漂漂亮亮地为兄报仇,身为媒人的老夫我才会有万全之策!扔掉儿女情长,扔掉六百石的荣华,践行武士道之精神,老夫怎会对此弃之不顾?杀了修之进,纵令小夜对你怀恨在心,作为伯父,作为媒人,老夫也会舍上老脸,给你和小夜隆重举办亲事,让你继承金谷家业的!若是你嫌弃小夜,老夫会给你找比她更好的女子,说什么也要让你得到六百石的俸禄!……这耻辱,并非你一人的!如被他藩得知,沦为笑柄,将俸禄给了如此心中无数之人,岂不成为水野家的耻辱!这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

“数马!!作为媒人,老夫在此明言!取消你和小夜的婚事!”

“那只能如此了!”

“什么?什么叫只能如此?你那是什么态度?!装什么糊涂!如此出丑,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会说?毫无悔改之意?如此不成器,如何能继承家业?哪怕上面意欲宽大处理,也不得不忌惮他藩言论。老夫断然不会让你继承家业的!……只有讨伐了修之进,虽不能进入金谷家,也可以继承我们家业。老夫本还有这样的安排,你和小夜所生之子,也可立为继承人。真是不成器——”

嘉右卫门然后转向小夜:“小夜,你可对伯父所言不服?”

小夜起身,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不能理解你救兄心切。但是放走早晚须剖腹以谢罪之人,让你的未婚夫蒙受耻辱,此举有多欠考虑有多愚蠢,你自己好好想想!”

“是,是!是我欠考虑犯了错,请伯父原谅!”

小夜两手扶地,伏身请罪。

嘉右卫门站起来:“小夜,我们走!”带着小夜立即走了出去。

数马全身心都感觉到了,跟着伯父迅速离去的小夜对自己没有丝毫的留恋。

屋里只剩下了数马一个人。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眼神凄惨而又可怕。难以忍受的孤独席卷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所有人的唾弃。哪怕只有小夜一人,对伯父反抗一下,那他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然而,小夜也离他而去,毫不留恋地。数马就那样坐着,坐着。坐在惨淡、孤独的谷底,毫无头绪。

一个人影进来,打破了他的孤独和痛苦。数马抬眼,无助而失神地望着随意站着并不打算坐下的眠狂四郎。

“刚才的老者,可是给你讲了一课,武士道道义的?”

“……”

“问题是,你有没有接受它,它是不是正确的。”

“……”

“在下一介浪人,不懂什么武士道道义,什么为人之第一要义。但在下清楚的是,那些口口声声言必称武道称道义之人,究竟是否光明磊落,还很难说。”

狂四郎说着,唇边浮起讽刺的冷笑:“你想不想我证明给你看?”








饭仓嘉右卫门返回自家,一听到下人禀报修之进来了,立即命令:“带过来!”修之进进了屋,面如土色却异常亢奋,头发蓬乱,身上还是那身溅有血迹的衣服。显然他害怕数马追击,也不敢逃回自家,而是一直躲在别处。

嘉右卫门无限厌恶而又气恼地看了下他那狼狈样,低声骂道:“蠢货!”

修之进瘫倒在地,哀求地偷看了一眼伯父,马上又低下头。

“修之助,你有勇气切腹自尽吗?”

修之助闻言,登时打了个冷战,放在两膝上的双手也筛糠般颤抖起来。

“看来哪有什么气魄!没有此等气魄,却砍杀朋党!你没有想过自己切腹自杀,会断了家业吗?只不过棋艺输赢而已,却作乱杀人!真是气短心急得让人可恨!谨言慎行当时刻铭记心头,下棋就是下棋,为何要带刀?真是糊涂透顶!”

“伯父!”修之进可怜巴巴地拼命哀求嘉右卫门,“请伯父救我!求您发慈悲想办法救我呀!”

嘉右卫门两手抱臂,吐露真言:“刚才我就一直在想对策。”

“伯父!求、求您了!”修之进以头抵地,哀求不起。

沉默了一会,嘉右卫门说:“口角之争的理由要重新修正。”

“什么?”

“金十郎从你这里哄骗按印借去公款,却全用在了柳桥什么的艺妓身上。你知道了内幕,但碍于小夜和其弟数马的婚约,想私下解决了事,就用自己的存款去填补漏缺,并告知金十郎事情紧急,要他赶紧周转。不料在督促他还款之时发生口角导致争斗。这样说如何?”

修之助犹如死尸回魂一般,脸上放出了光彩。

“伯父,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嘘!声音太大了!”

嘉右卫门刚厉声阻止,忽然剧烈一声响,旁边的屏风隔扇被拉开了。

两人俱大惊,回身看时,只见出现的正是数马,苍白的脸上满是轻蔑之色。两个人一下子都如石化一般,表情僵硬,呆在原地。

数马跨上一大步走近前来,声讨道:“原来伯父大人说的武士道道义就是,为了挽救自己外甥性命,往死者身上安上莫须有的污名!”

嘉右卫门当然无言可对。

双方逼视着。修之进突然如狂病发作一般发出恐怖不成言的叫声,打破了这紧张的沉默。

修之进口鼻歪斜,用膝盖悄悄蹭行,想从中廊后的拉门边逃走,数马看着他,脸上浮起冷酷的笑容:

“修之进!平常比试也不敢吗?”

“……”

修之进充血的眼睛里满是丑陋的哀求之色。

“那就别无选择了!”

数马缓缓走上三步。

“伯父!”修之进发出求救的哀嚎。

嘉右卫门叫道:“慢着!数马!”

他话音未落,数马已经“噌噌噌”几步从榻榻米上滑近,拔刀出鞘,迎面砍下。伴随着沉闷的骨肉断裂声,血流如注并喷射四溅,染红了整面隔扇。

“数马!”

嘉右卫门惨叫着,猛地站起,奔到壁龛拿刀在手。

“伯父大人的武功,可没有您的言论那么高深!”

扔下这么一句,数马拉开满是鲜血的隔扇,毫不客气地往内庭走去。

“你疯了!疯了!你给我出来!出来!”

嘉右卫门一边狂叫,一边拉开拉门,准备逃到院子里。

猛然间,他全身冻在那里。

屋檐下,背对着兀然站立的,是消瘦颀长的眠狂四郎。

那一动不动的背影,让嘉右卫门感受到一种令人恐惧的威压,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回头给自己一刀。他战栗着喉咙里“咕噜”吞下一口唾沫。然后慢慢后退,一转过身,立即往另一个房间跑去。

“数马,你疯了!出来!”

嘉右卫门逃至玄关,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同时还害怕狂四郎从后面追来,只穿着袜子就惊魂未定地往外跑。不知什么时候,狂四郎的背影又出现在冠木门处,漠然站立着。这时,里面传来女人临死前的惨叫声。

数马,杀了小夜!嘉右卫门感到一阵眩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门外,聚集过来了众多藩士。但狂四郎关上了门,并亲自把守。数马已经把杀过兄妹两人的刀别回腰间,恢复了沉着冷静。他看着嘉右卫门在他面前摆出青眼之势,冷冷地说:

“不必惊慌,斩杀昏庸老狗的刀,在下并未携带。”

狂四郎打开大门,面对乌压压、紧张惊惧的众人,声音冷峻:

“夏目数马,因为领悟武士道真义,为兄长报仇雪恨完毕,要从贵府离开。若有人胆敢阻拦,那就是与我眠狂四郎为敌,我将代他与其较量。”



* * *



[1]江户幕府的职务名称。属于若年寄,战时传达将军的命令,平时执行监察地方官员的工作。

[2]留守居役:官职名。幕府设在诸藩的职位。





忠义父子





五月五日——端午节。

从端午开始,武家人的礼服换成单层,或棉麻或绢绸,市民们也换为单衣。哪怕天气又稍稍转凉,也不会随便改变这个习俗。其实也是为了改变一下冬日以来笨重和郁闷的气氛。

这一天,全市上下,无论再怎么贫穷,也要吃松饼,手艺人过端午还要休息,孩子们则到私塾拜谢师傅。

武家大奥府内,到处悬挂着缩绸和绢丝制作的香囊。在五月初夏的微风里,散发着幽幽的药香味。大路上,怀抱礼品的人熙熙攘攘,还有人高声叫卖菖蒲。家家户户的屋前檐上挂着或铺着菖蒲。从山下到下谷广德寺前的大路,两边都是旗本府邸,平常静悄悄地,此时却人来人往,穿着礼服的人络绎不绝,热闹劲不亚于正月。

行人中出现了眠狂四郎。他缓步行走,身形消瘦,只着黑色单和服,身上依旧笼罩着孤独和寂寥之感,似乎一点都没感染到节日的气氛。身后的金八昂首挺胸,左顾右盼,两眼放光,在盛装的武家女子身上转来转去。两人的姿态形成有趣的对比。

“嗨嗨嗨!五月配梅雨,艾草加菖蒲



鲤鱼旗竖起来,你有我也有



鲤鱼风里游



颜色那个红



武士人偶加弓箭



还有铠甲刀青龙



钟馗、金太郎怀抱松柏饼



远望处处杜鹃挂菖蒲”

金八胡诌乱编着歌词唱着,一看到武家女子,就故意滑稽地摇头晃脑,耸肩摇胯,让人忍俊不禁。

狂四郎头也不回,叫道:“金八!”

“来了。来了!啥事啊?”

“不要只看呆了菖蒲杜鹃,还有佛前草(上坟用的)的,也瞅下吧!”

“佛前草?那也太不吉利了吧?……在哪里?”

他走上前来,伸长了脖子。

狂四郎点了点下巴示意,前面二十步左右走着一个武家女子。

“那呀,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家寡妇吗?”

“她已死神附体,命不久矣。”

“先生,您啥时学会算卦了?”

“她要寻短见。地点嘛,大概就是亡夫墓前。”

“哦呀,这下有趣。武家寡妇的殉死,该是很讲究吧。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呢,这下好好看看。要是您说的不对呢?”

“那就当白天看到萤火虫了(没看见)。”

“难得难得。晚上玩累,白天草叶上喝露水休息——”

狂四郎为什么看一眼那个垂发女子的背影,就知道她意欲何为呢。前面已经说过,他有超强敏锐的直觉。金八登时紧张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追上了那个女子,并以小偷特有的快速敏锐从旁边偷偷看了一眼,却见女人清丽的面容上只有沉静和清爽之色。








夕阳西斜,墓碑只有一面浮现出些许亮色。墓地特有的寂静在黄昏浓郁的阴霾下显得更加肃穆庄严。安葬在这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武家人士,远远望去一排排的墓碑,古雅而冷峻,显得景色优美。

那位武家女子在南端一座墓碑前跪拜,然后石化了一般,久久都没有起身。

尾随的狂四郎和金八在一棵树冠巨大茂密旺盛的樟树下站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金八几次窥视狂四郎的脸色。但后者始终面无表情,神情冷漠。

女子终于动了一下。

金八远远看到女子拿出紫色腰带绑在膝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被狂四郎说中了。

她要行动了!

金八正要给狂四郎耳语,后者却依旧冷静不为所动,他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女子在地面端坐,静静从怀中掏出短刀,抽刀出鞘,用杉原纸紧紧把刀裹起来。

狂四郎他们站立的地方离女子大约十余间。

女子闭上眼睛,仰起脸,夕阳下刀刃烁烁发光,刀尖缓缓对准胸膛。金八一心以为狂四郎会阻止,心里大喊一声:不可!

他不禁喊道:“先生!……怎,怎么办?”

“不过自尽而已。”

狂四郎毫不犹豫地回答。蓝色的眼睛冷峻清亮,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您怎么……”

金八万没想到狂四郎会坐视不管,慌忙从树后跳出。瞬间,女子已经熟练地将短刀刺入了自己的脖子,登时血溅四处。金八呆立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子把短刀从喉间拔出,又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腹部,然后倒下。

回过神来的金八,怒气冲冲地转身对狂四郎叫道:

“先生!”

后者却已经离开樟树,走出数间远。

过了许久,幡随院门前町的一家料理店二楼,坐着狂四郎和金八。金八没有了平日的说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金八心里有怨恨。自己为了这个人拼上命也不足惜。他交代的事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折不扣地去完成。因为,他觉得虽然狂四郎似乎过着一种世俗道德之外的生活,但是总是在最关键时刻,用活生生的例子和事实告诉他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他一直都仰慕他、信赖他。对于大字不识混迹江湖的金八来说,狂四郎的言行才是他心目中的典范,也是他的愉悦所在。而今天,他却背叛了自己。这种郁闷让金八不堪忍受。茶几上已经上了好几壶酒了,金八也不醉。

背倚立柱,眼睛微闭的狂四郎,终于开口了:“金八,你在怨恨我。”

“我觉得,您太狠心了!”金八闷闷不乐地回答。

“如果是由于烦恼或悲伤寻短见,我会阻止。”

“那,那您是说那个寡妇是欢欢喜喜地去死了?”

“她是不是欢喜去死,我倒不知。不过,我很清楚的是,如果我不让她死,她定会怨恨我。那个女人,只剩下端午节寻短见这件事了!”








已经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了。

我走过三田的有马上总介的上府邸后面的大路时,忽然注意到一件事,不禁驻足观望。你也知道,我对孩童心的天真游戏比对大人之间的打打杀杀更有兴趣。虽如此,也只是看看而已,本不至于让我停下脚步。

之所以引起我的兴趣,是因为那游戏似乎赌上了生死的分量。乍一看,只是悠闲安宁的初夏风情。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投蹴鞠。少年眉目清秀,留着额发,应该是小姓(官职)。蹴鞠用五色绳线缠绕而成,很漂亮。远远望去,似乎是一幕温馨的场景,可能也就看过去了。

但是,少年脸上却充满了一种异样的神情,一次又一次地投,认真得以至于有些拼命和狂乱了。他计算好距离后扎起架势,使出浑身的气力向前投去。蹴鞠在空中画着弧线,向前飞去,击落在山坡上一棵松树下。估计他的目标是树干。

我就那么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年不断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足有四刻钟。

终于,他似乎累了,手里的动作也开始不受控制,方向也偏离了。一次蹴鞠滚落在了我的脚下。我捡起来,这蹴鞠比一般的稍微轻一点。我对过来拿蹴鞠的少年笑道:

“你这么练习,是不是准备往里面装上火药,到时候扔向仇人呢?”

“我没有什么仇人。”

“那,是要装情书,扔给意中人?”

我是逗他的,没想到倒说中了。少年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

“我猜中了?”

“嗯。”少年爽直承认了。

“然后,然后我自己会切腹自尽!”他昂着头,凛然道。

“切腹?可不是好玩哪!”

“但这是武士的尊严!”

“你说什么?”

我把蹴鞠朝着山坡上扔去,击中了一棵松树树干。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就像河水突然决堤一样。

少年名叫真神佳之助。原本为有马上总介的表小姓[1]。佳之助的父亲义八郎是一位行得端坐得正的正直廉洁之人。由于先代主君上总介迷上了烟花柳巷,他多次谏言都不为所动,最后留下一封血书,切腹自尽,而上总介还是游兴不减,终至上头下令令其隐居。这一代上总介并非一般人物,为回报义八郎的忠诚,他召见佳之助,令他担任小姓[2]。

你一定听说过,大名府邸有前门和后门,除了主君进出时按铃开锁之外,平常都是铁将军把门。佳之助跟随主君经过门口时,就把所拿的主君佩刀交给门口的侍女。慢慢地,他和一个比他大三岁的侍女澄江熟悉了。有一天,用绢帛裹着的佩刀交还过来时,里面藏了一封情书。接连收到了四封,佳之助都佯装不知。到了第五封时,他回了一封。后来,收三封他回一封,收两封他回一封,最后,每收一封他都回信。而且,情书里两人的言辞也越来越热切。

什么“只要你言语,我飞过高山,越过大海,也要与你共眠,我的情爱如破浪击岩,不顾风雪还是冰雨……”

三个月后,还有这样的誓言:“如生不能相伴,但求死能同穴吧!”

不用说,你也领教过女人的绝情吧!那真是女人的心说变就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有一天,佳之助又把佩刀交给澄江时,她脸扭向一边接过来。第二天早上,主君出门时,绢帛中并没有澄江的回信。两人的联系就此中断。而十五岁少年的热情,一旦被点燃,怎么能一时消灭?

不久,佳之助被撤换掉了拿佩刀的职务。佳之助不仅知道了是澄江向老女进谗言捣的鬼,而且知道了澄江已经由主君赐婚,将要嫁给一位近习[3]。

你肯定非常清楚被女人背叛后的那种愤怒和羞辱。去年,你的一个年轻同行几乎把山下茶水店的女人杀死。爱有多浓,恨就有多深。不管是干哪一行,在情爱这一点上都一样。不,初尝爱恋滋味的童贞少年疯狂起来,比久经女色的盗贼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出身不同,选择的发泄方式自然也不同。三教九流之类的,可能会饿虎扑食般扭打在一处。小姓人家则是用蹴鞠来发泄啊。他要把侍女给他的情书封在蹴鞠里,当着主君以及众女眷的面,扔到她脸上。然后自己再当场剖腹自尽。真是能想啊。年轻气盛的作为,自己来收拾残局,还真有点意思。

“你,知道如何切腹吗?”

“我父亲死时我也在场。”

一定是亲眼目睹父亲壮烈就死,那悲壮场景铭记心中,自己也想选择同样的方式。

“你母亲可健在?”

“在。”

“那她不会悲伤吗?”

我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没想到少年回答:

“不会。我母亲知道我的决心,她准许我这么做。”

我不禁愕然。一般情况下,有哪个母亲会愿意自己的孩子死于非命?哪怕拼上性命,也会阻止吧?当然,也会有为了自家名誉和武士道精神,将眼泪流在心里,成就孩子作为的母亲。但我不相信,有哪个武家母亲会允许自己孩子仅仅因为一个女人的背叛而冲动赴死。她的丈夫不就是以死进谏死于非命吗?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再为一起不值当的恋情而轻易自裁?我心里产生一种不畅的疑惑。

“恕我多言,你母亲确确实实准许你这样做吗?”

“您若不信,可以向我母亲当面确认。”

“难道你母亲就没有劝你三思而行吗?”

“她并无斥责。只说如此可保男人颜面,则别无他法。”

“毫不惊慌失策?”

“我母亲是那种无论遭受任何灾难不幸,都不会慌乱失度的女性。”

这样的回答,让我更加奇怪。

如此一个严守妇道的母亲,为何对自己尚未成人的儿子做出武士不该有的行为却不加阻止?然而,此乃别人家事,岂容我一个外人置喙?我能做的就是教给他扔蹴鞠的诀窍。然后,我离开了。走在路上,我脑海里忽然想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儿和娘啊,心连着心。



东边窗户里啊,传来音信。



没到儿啊,到娘亲。



娘亲看我啊,



水中的月亮心里悲。

最后一句的“水中的月亮”让我豁然开朗。

都以为影子是暗淡的,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映在水里的月影。月影在水中闪闪发光。我对少年的话充满疑惑真是愚蠢至极。就像影子里有发光的影子一样,母亲里也有希望自己儿子死的。








四天后,我到上府邸前面长屋里见了真神佳之助的母亲。

实在是一处贫寒的住所,显示了有马家家计的窘迫。书房也只是徒有其名,榻榻米和隔扇等家具,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不过,所有的柱子和廊板都被擦得乌黑锃亮,说明主人一直继承了良好的家风。不过,这更显得屋子里阴冷、幽暗。

少年的母亲出现了。样子和态度和我想象的一样,很适合这阴冷幽暗的氛围。举手投足之间纹丝不乱,严格遵守着武家礼仪的一招一式。

寒暄之后,我立即开宗明义:

“……令郎将所收情书封于蹴鞠内,意欲投于负心女子,作为母亲您不仅不阻止,还准许他那样做。在下不才,不解何意,还请告知。”

那位母亲眉宇间毫不动容:“这也是为了这个家的荣誉。”

果然正如我的推测。我推断,儿子将封有情书的蹴鞠投掷于负心女子将成为忠义之行,这位母亲才会任他赴死而不加阻止。但是,究竟为何能成为忠义之行,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也就是,当藩先代侯沉迷烟花巷,这一代也有沉迷淫事之征兆吗?”

这位武家母亲俯首不言。沉默当是承认了吧。

“您丈夫为先代主君尽忠而死,您决定要您的儿子也成忠义之行?”

“对。”她颔首承认,“孟子言,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我无意间看到犬子留下遗书,感觉他沾染了上头的放浪不端,实在是不成器。如是世间一般母亲,定然会严厉阻止自己儿子。而我则有其他考虑。”

“……”

“我告诉儿子我偷看了他的遗书,但我不仅不斥责,反倒对他说既然心意已决,就要做得干脆漂亮,以维护男人的尊严。并亲手用五色线帮他缝制蹴鞠,将那女子的书信封在其内。”

说到此,她倏然站起,出了书房。

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蹴鞠。

“就是这个。”

我明白了。

“如此说来,令郎所拿蹴鞠里封的是对主君的谏言信?”

“正是。”

母亲做了同样一个蹴鞠。儿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蹴鞠早已被替换,还在拼命练习。

远处传来傍晚的钟声。

这个母亲仰脸看着苍穹,眼眸安静清澈,没有丝毫感情,说道:

“吾儿有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出色地切腹,向主尽忠,现在该知道结果了。”



* * *



[1]表小姓:官职名,中奥的勤杂工。服侍大名或将军。

[2]小姓:意为“侍童”,除了在大名会见访客时持剑护卫,更多的职责是料理大名的日常起居,包括倒茶喂饭、陪读待客等。

[3]近习:职位名,兼任小姓头领,为将军贴身侍从。





狐狸嫁女





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的时候,天文学开始盛行于江户。德川吉宗曾屡次召见历法学家,享保三年,浑天仪和测午仪被制作出来,放在吹上御苑中。另外,他还密切关注学术发展,对宗教以外的书籍的流入限制也松了下来。

天文台的建立也始于此时。最初建于神田牢狱旁边,后来移至高轮台地,再后来,天文学家利用天文台测量日出时间和高度,调查群星的运行规律。到家治时代,麻田刚立[1]已经完全阐明了地动说。

再加上当时已有《穷理通》这本书,不仅天文学得到了系统的论述,还出现了太阳系、黑洞、日食月食等的理论。书里揭示了恒星和银河系的存在,阐明太阳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恒星而已。也就是,科学发展已走在封建时代的最前面。

端午后进入霖雨期的一个闷热的夏天,狂四郎怀揣武部仙十郎的引荐信,踱到了高轮台地的天文观测所。

他并非来问天文历法。一个叫做杜部欣次郎的年轻人接待了他。这个人说起天文历法便热情高涨,滔滔不绝,狂四郎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

杜部欣次郎从历法的历史讲起,刚开始用的是宣明历,后来经宝井春海修正,又改为了宝历历、宽政历。他不厌其烦,精神饱满,似乎以为狂四郎也和自己一样对这方面抱有极大的热情。

“……但现在的宽政历也不行。是以清国的实宪历为模板,通过实地检测京都的子午线修正的。清国历法原本就是错误百出,还是得学习西方。……我现在正在读拉朗德的历书。这本书教的才是真正的历法。……从月缺月圆以及太阳运行来看,两三年必有一次闰月。真是太不像话。根据拉朗德的历书,季节没有早晚的变化。每四年闰月一次。这样,七千年才会有一天的误差。”

狂四郎一声不吭,听着这些对他来说似乎有些无聊的内容,然后要求看一下望远镜。欣次朗还要继续宣讲,狂四郎先站了起来。他只好带他去去屋顶。

一个四方玻璃箱,别说是江户全景,就是武藏野尽头隐隐的蜿蜒起伏的山脉,以及犹如刷了一层淡墨的房总远山,都能看见。茫茫的大海上,帆船、海鸥触手可及,再往别处看,常年积雪的富士山山顶,似乎也近在眼前。

但是,狂四郎想看的,既不是高空也不是天边或海面。而是和这里只有五町远的修道院御岳坊屋顶。

这一伙形迹可疑的人,他们绑架新太郎迫使狂四郎就范,并把他的佩刀一折两段,逼迫他交出六十贯储备金的下落。他想看看这伙人老巢的屋顶。

狂四郎断定,他们表面上经营修道院,只不过是为了避人耳目,不给政府衙门以置喙之处。在骗财谋利这点上和山岳信仰一样,实际上背后进行的却是阴谋夺取天下的勾当。

估计是一伙萨摩藩出身的人,打着尊皇倒幕的旗号,甚至还利用了暗藏的天主教徒,建立了一个组织。狂四郎在救出阿波守夫人美千代时,联系所有事实,忽然意识到其老巢就是修验院御岳坊。

一切尽收眼底。他仔细查看了院落内部,好像是看到了什么。狂四郎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来自己的预感是对的。早点确认这一点就好了。

这时,同样用纸胎漆器望远镜看着什么的杜部欣次郎忽然“哈哈哈哈”大声笑了起来。

“眠先生,您看看。那条街道——袖浦前那里,安倍晴明这个蠢材阴阳家造出来的日历白痴的亡灵,还在招摇过市呢。真是无聊至极!将一年的天数,划分吉凶,什么黄道吉日,什么凶灾不宜出行的,净胡扯。只是说什么凶吉的还不够,最后人还模仿起狐狸来了,真是愚昧无知到了极点!”








确实是奇特的景象。

三十余人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全都一身素裹,戴着狐狸面具。

最前面的人,白日里手持灯笼。后面跟着的人抬着三宝盘,上面的油炸食品堆成了小山。队伍中间的辇上,一个身着纹服小袖礼服的男子低头端坐,脸上戴着面具。辇后,上面盖着油布的大衣柜足有十个,用竹竿背着排在后面。队伍最后的人右手高擎松明灯,赤黑色的火焰卷腾。

这就是所谓的狐狸嫁女。那么辇中本应该是身着白色婚服和头冠的新娘才对,这辇里面却是新郎。让人有些费解。

路两旁一下子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过全都像看西洋镜一样,好奇无比,并无轻蔑嘲笑之色。

“咋回事啊,这是!”人们交头接耳。

“越前屋招赘女婿呢!根据许下的誓愿,女婿得到高山稻荷寺祭拜狐仙呢。”一个人这样说明。

“哦,原来如此。过后要是不如意,被赶出来,就推说是被狐仙骗了,也能说得过去嘛!”另一个人点头称是。

“你也去哪个寡妇家,入赘为狐狸女婿,咋样?”

“嘿嘿,我哪,一门心思只想找个狐狸女呢。”

“啊,怪不得你生就一副老狐狸脸哪,你要是现形,就是那可怕老狐狸哪——”

“算了吧!别在这嘚瑟!这么看来,建造建仁寺的真算得上天下名人哪!这样一来,工作报酬也增加了,每天晚上,肚子都吃个溜圆哪。”

“胡扯什么!园艺匠二十文,那是行情!啥都是一定的,什么增加不增加的!捏脚按摩十六文,多闻天王用蜈蚣,黑天福神用老鼠,庚申神是猴子,稻荷神是狐狸,八幡信使是鸽子——猫洗脸就会有雨,纸窗上有鸟影飞过预示有客来访。你打喷嚏时,就是你媳妇在偷汉子了吧!”

“滚你妈的蛋!”

迷信这东西从来都有。特别是在泰平世道,老百姓惯于安逸惰弱,迷信更是在形式上越来越趋于繁琐。防盗防火求妙义社,防水消灾信水天宫,听说哪里的观音、地藏很灵验,十八里地也不嫌远。钻一钻浅草寺观音胯下,癞疮就会好,龟户天神的护身符能免雷劈,四万六千天的青酸浆能治好孩子的百日咳。到京城的四条京极街区的官者殿祭拜财神、参拜神灵的话,之前再谎话连篇、坑蒙拐骗,也能得到赦免。因此,一年四季哄骗客人的妓女络绎不绝。除誓(赎罪参拜)这个词,也由此而来。

日食月食为日、月生了病灾,全家上下都噤若寒蝉不敢做声。雷鸣是雷公所为,要撑蚊帐,点蚊香,烧正月松香去避雷。天气干旱则作法唱诵求雨。不少人说自己见过灵魂,也没有人怀疑幽灵的存在。

看风水、命理、解梦。还有,客人久坐不走,想送客,就把笤帚立起来,给他的木屐针灸。把笊篱吊在井边,以此希望能治愈眼病,相信把皮革木屐夹在石头垛中,能治愈咳嗽。往朴树上涂抹糖,身上的癣就会转移。

裁剪、洗涤、出门、会客,连解开裙裤纽扣,眼皮跳动,生活中的一举一动,无不和凶吉扯上关系。

这么一来,这一本正经、安静行进的狐狸娶亲队伍,在人们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了。

这是小网町一丁目的服装店越前屋依祖上家规所做的祭祀活动。

第一代店主七郎右卫门,明历时,身无分文形同乞丐地来到江户,干过各种买卖,最后都血本无归。穷途末路时打算一死了之,他走进高山稻荷寺,转来转去想找一棵适合上吊的树。没想到,找到的一棵松树枝上挂着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取下一看,是十多两银子。原来天上掉馅饼了。

当时,服装店一般都是代售,不用立马支付所有费用。不过要加价二三成。七郎右卫门打破了这个习惯,所有商品都按明码标价,按正价出售,不加一分钱。当场钱款两清。这做法让他的生意一帆风顺。

没过多久,他扩大了铺面,店里也增加了人手。

到了今天的第五代,店面有六间,里面还有十间大屋,四十多个伙计各负其责。不管是一条头巾还是一双足袋(可以直接走路的分两脚趾的厚袜子),顾客都可以自由挑选。而且,还能加急订做,让顾客等候一段时间,就能赶制出来。

第一代店主七郎右卫门遗言里规定:

“吾曾向高山稻荷寺大明神许愿要护佑我一世安享子孙七代之好运。故吾后子孙各代也必要发此誓愿,祈祷自己一代好运。若不幸有背弃此誓愿者,当承担历代累计之灾祸。当切记于心,万不可疏忽。”

实在是奇怪的道理。哪怕是第二代席卷了子孙七代的好运,因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七代好运都已经被第一代夺取,所以只能获得一点点第八代子孙的好运。第三代也同样。就这样,让这个信仰代代相传,永不绝后。

然而,到了第四代,继承家业的儿子迷上了兰学(荷兰学,通过荷兰语学习西方的学术和文化),不愿参拜供奉狐仙的神灵。

当家的慌了手脚,和儿子断绝父子关系,给女儿招赘了女婿,把店铺传给了他们。并立下家规,向稻荷寺大明神起誓,以后越前屋生儿当送养,代代招赘女婿以传家业。想必女儿一般都会坚定不移地贯彻这信仰吧。而且招赘女婿时,要组成狐狸迎亲队伍,参拜高山稻荷寺,宣誓忠于这一信仰。

不过,到了这一代只有一个独生女。已经到了适龄,就在今日招赘女婿。

眠狂四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天文台出现在稻荷寺院内。他站在一根神木下,一直看着狐狸女婿下了辇,迈着小碎步端庄娴静地往神殿走去。

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的冷笑。

对呀,人类的贪欲和无知造出的信仰到这地步已经有些疯狂了,于是产生了新的矛盾。为了坚持信仰,必须欺骗自己的神灵。

狂四郎厌恶地看着,不由得向狐狸女婿迈近了两三步。

他有一种想上前按住他的脖子揭开这位新郎真面目的冲动。

这时,忽然听到女人强烈的呜咽声,于是停下了脚步。

转过头,神木后,一个十七八岁侍女模样的姑娘在掩面抽泣。








小传马町的大丸屋、骏河町的越后屋和日本桥通一丁目的白木屋都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店铺。

那天的婚礼,宾客三百多人。后来人们传言,这豪华酒宴划每人十二两。举一例来说,酒席中间的蓬莱岛台,洲崎砂为银,三山松竹梅为金,银仙鹤,玳瑁龟,珊瑚高砂,鲤鱼也是金砂做成的,鱼眼用珍珠做成。

媒人收下喜庆谢礼,新郎从坐席间站起,终于新娘也换上了红色短袖和服,在别的房间,喝了换服酒,由两位喜娘引入洞房。这时已是二更。

洞房装饰着鸳鸯屏风,青松肴台,朝北摆放的被褥绣着红梅七宝,代表天生万物从一始。各个柱子下放着小香炉,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和喜庆的夜色融为一体。被褥上摆放的两对枕头,绣着大和锦缎,无比风情和妖艳。

然而,刚进入洞房的新人,和一般的新郎、新娘的表现迥异,发生了意外的变化。站在屏风前的新娘,一摘掉帽子,也不等新郎为她解开腰带衣物等,就马上毫不害羞地自己把红色小袖和服褪到脚边,只留下火红的衬衣,迅速钻进了被窝。

倒是新郎隐身于屏风后,悄悄脱下了家纹婚服。一身白色衬衣走出来时,害羞地缩着肩膀,用袖子遮着胸前,绕到被褥一边坐下,两手置地,行了一礼后,怯生生地靠近新娘身边。

先伸手去搂抱对方的也是新娘。新郎闭着眼睛,温柔无比地去迎接新娘盖过来的亲吻。两个年轻的身体如胶似漆地贴在了一起,不动了。

终于,新郎纤细的腰身受不了新娘的挤压,开始扭动起来。

由此,新娘的四肢猛地开始动作,搂住新娘肩膀的一只手也滑进新郎胸前摸索,同时用一只膝盖,分开新郎的白羽两层衬衣,往炽热隐秘处探索。本来只是相接的双唇,也都本能地张开了。

接吻,有齿吻、口吻等,只是接触唇部,就像两者唇部相接那样相合,叫做吻合。张开了嘴,碰到牙齿,那就是舌吻。郭舍人有一句诗:“咬妃女唇,甘如蜜”。这欲求出自自然的本能。

新郎新娘都是十多岁的年轻人,两人顿时热血沸腾,大胆动作起来。彼此都恨不得把对方吞掉融化。间或离嘴喘口气,身体扭动,分开缠绕的四肢,除掉缠在身上的衣物,让燃烧的身体赤裸摩擦挤压。

稍有犹豫,新娘一只手从新郎胸前抽开,滑下身子,两人大腿之间密接让她欲火中烧,她痉挛着,正要进一步摸索玩弄。

正在这时,联接前厅和卧房的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前面是主人七郎右卫门,六七名蒙面武士跟在后面。

浮现在走廊里的金网行灯光中的七郎右卫门的脸,面色如土。

将新娘新郎两人送入洞房,夫妇俩正在堂屋休息之际,这伙人忽然闯了进来。

一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刀背砍了女主人一下,命令惊慌失色的女主人:

“新房在哪里!快说!”

真不愧是大户人家,见过世面。她反驳道:“如此不通人情世故,不怕日后成为笑柄吗?”

对方冷笑着斥责道:“我们可不是一般的入室强盗!乃为天下公义而来!当称御用盗!不过,无理由不强拿。确认今天的婚礼是否有诈之后,我们再拿走钱财。你们自己心里应当有数!站起来!”

七郎右卫门不得不领他们前去。

屏风被踢倒了。

被褥被无情揭开,两个紧紧搂抱的身体,暴露在众人目光下。

接下来,两具身体被分开仰按在地,脚腕也被捏在侵入者的手里。

“哎呀!”

“啊啊啊!”

两人都魂飞魄散,失声尖叫,拼命挣扎,但丝毫动弹不得。

两人的下肢被毫不客气地使劲拉开,腰间缠裹的布被揪掉。新郎是女,新娘是男。

“越前屋!”

头领用嘲笑的口吻叫道:

“果然如我所想。先代规定生男要送养。拜这规定所赐,你不得不把儿子当闺女养。既然是闺女,到了年龄就得招赘。因此就把选好的媳妇打扮成男子,用狐狸队伍掩盖,骗过了世人。看来稻荷寺大明神也因为你的香火钱多默许你了啊。你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却看穿了你!我们一党为天下苍生而舍生取义,图谋政道改革,从尔等人手里夺取钱财属正当之举。日月无私,天下万民皆有享福共荣之权利。尔等一小撮商人却攫取天下如此多之财富,实在是罪无可赦!”

威逼之下,要求的数量是三千两。

这一伙号称御用盗的人,他们打算从背街出来沿着照降町大路直行,把千两箱扛进系在荒布桥边的船上。

七郎右卫门被押做人质,一行人走到了桥边。

深夜的月光更加明亮,空中只有风声。

“船家!”一个人走下石阶喊道。

船边蹲着的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月影下的面容,对着严厉斥责他的人,似乎笑了。

“各位真会赚钱,想赚三千就立马到手了啊。”

“你,你是眠狂四郎?!”

“我本来也打算做一下夜闯洞房那样的不知趣之事,你们替我做了,倒省了事。我就在这里等着咯。”

狂四郎移转视线:“你是越前屋吧?知不知道你儿子让侍女怀孕了的事?要是知道,还搞这一场奇怪的婚礼,那这三千两就给她做分手费了。若是不知,那你最好祈祷生下的孩子是女儿吧。这三千两我眠狂四郎就收下了。”

话音未落,刀光从空中闪过。

一声巨大的水声,有人掉在水里,狂四郎连看都不看一眼,提着滴血的无想正宗缓缓登上石阶。

“各位都是藏于修道院御岳坊的人吧。皆为背井离乡别亲离子之人,那我就不必顾虑,杀个痛快吧。”

纯熟洗练的圆月杀法在这六个人身上得到了尽情的挥洒。



* * *



[1]麻田刚立(1734—1799),天文学者、解剖学者。





夜盗桥





两国的运河开通后,几天后的一个早晨。

虽说江户人起得早,但太阳斜照时刻,若说有人聚集的地方,也就是井边而已。大路上,充其量就是卖豆腐、卖纳豆的,拉着长音叫卖着走过。更何况大府邸的路上,只是被洒扫得很干净,许久都不见人影,一片寂静。

然而,今天早上,这里——芝口的河岸边路上,聚集了很多脸都没洗就跑出来看热闹的人,热闹非凡。

江户人爱看热闹,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一听见慌乱的脚步声,就赶紧跟着跑去。

“咋回事?哦?土左卫门[1]吗?”

“土左卫门的话,应该是百桩桥边吧。就是个土左卫门,哪能聚集这么多人?”

“那,你,不知道咋回事吗?”

“这不来瞧瞧嘛!”

河面上有几艘筏子,一群年轻人用带钩的竹竿不停地在水底探索打捞。潮汐退了,岸边的石堆和木桩浮现出来,竹竿也能到底。这时的河水很干净,清澈见底。据说过了潮汐桥,还能逮到逆流而上的银鱼。天还不明,这项费心费时的工作就开始了。

吸引了人们注意力的是这些年轻人身上穿的号坎,背上的标记是一个圆圈中间有个“佐”字。这是骏河町“佐仓屋”钱庄的标记。

说起佐仓屋,那可是江户数得着的大富豪。说起钱庄,那就是金银和钱币市场。钱庄的业务分为金银交易和兑换零钱两个部分。前者叫做主要兑换。后者叫做辅助兑换。正儿八经的钱庄主要经营金银兑换,资金数目之大,连亲儿子都不会告诉真正数目。根据资金数目以及本家、分家的关系,又分为总兑换和零兑换。零兑换是零存整取的形式。若遭遇紧急提取,零存则向总兑换发行支票。因为总兑换拥有稳若磐石的经济实力。

和今天的银行一样,钱庄才是决定商人生死存亡的隐形力量。而且,他们比银行更赚钱。因为存钱无利息。只对活期存款开出支票。当然,这支票可以随时随地到钱庄兑换成钱,所以和兑换券一样可流通。

拿着佐仓屋的支票那就等同于拿着金币。当时存钱最重要是为了安全,而不是为了吃利息,而且尽量存更多的钱能从钱庄赢得信用,以便日后贷款时获得更多的优惠。所以,通过有业务来往的钱庄,店铺被确保诚实有信,作为商人的信用也就雷打不动了。

在金银兑换上也是大头的佐仓屋,如此兴师动众地打捞河底,众人当然好奇,想一探究竟了。

其中,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传开的。说是昨夜十余名盗贼,强行闯入佐仓屋,抢去了装满了千两箱的大箱,用车运走时,被巡夜的同心(捕快)看到,报给官府,匆忙中扔进河里逃走了。

“说是大箱里哪,都有百十个千两箱哪!”

“净胡扯!十万两堆起来有多少有多重都不知道吧?比我们的屋子都要大呢。他们是怎么抬出来的呢?就是抬了出来,扑通一下撂进这河里,都把河底塞满了,现在,蓄水池都满了,爱宕下一代都要遭灾了呢。”

“你就吹吧!大箱里装的千两箱只不过五个而已!”

“只不过?!亏你说得出口!你连一两金币长啥样都不知道,还语气轻松地说什么只不过!”

“小曲里不唱的嘛!只是浮名流暗娼,留鸟尚羡对鸳鸯。呵呵呵,不劳而获的五千两哪,谁不想好事呢!”

“哎呀呀,你口水流出来了吧?”








不可思议。也不见官府的人。按说,佐仓屋被强盗洗劫,定会有不少同心、捕快、手先[2]什么的。不能不让人心有疑窦。

其实,人群中有一个同心。只有一个,穿得和普通武士一样,掺杂在人群中。同心一般很醒目,头梳银杏发髻,身穿三纹徽记黑和服,不穿外褂。

这位同心年龄不到三十,习武练就一身魁梧体格。他根据上头指令装扮成穷家丁,用灰布包着脸。

洗劫佐仓屋的不是一般强盗,抢去的也不是金银,而是更加贵重的东西。奉行衙门当然要采取秘密行动。

受到洗劫的并不是骏河町的总店,而是离日比谷稻荷寺很近的日阴町路上的别墅。

路的另一面是大名府邸,这一代白天也少见人影。

主人仙右卫门五天里有一夜住在这别墅。最近,一名吉原的当红艺妓从良跟了他,也住在这里。

看来贼人动手前早已调查好,专选仙右卫门在的一晚。黑暗中,这伙人悄无声息潜入了。

抱着女人睡觉的仙右卫门猛地睁开眼,屋里已经立着几个蒙面的武士。不愧是佐仓屋的顶梁柱,很有大商人的威仪,仙右卫门丝毫没有掉价的惊慌跳窜和错愕害怕,他从枕头上抬起头,镇定自若地环视着:

“有事的话,请在那里的堂屋稍事等候。”

对方也不作答。

一个人掀起被褥,女人睁开眼惊叫一声,正要跳将起来,被仙右卫门使劲按住。仙右卫门从容不迫地起身,用被子给女人掩上腿和雪白的胸脯,然后坐到榻榻米上。

“什么事?说吧!”

“大名借贷的文书以及和大阪钱庄商业往来的票据支票,我们知道你就藏在这里,全部交出来!”对方威胁道。

听到这里,仙右卫门直觉这伙人并非一般盗贼。

钱庄的借贷分为大名借贷和商人借贷两部分。大名借贷属于一种信用借贷,约定从秋季的俸米销售额里返还。当时的情况常常是两三年后的俸米都被抵挡了。商人借贷,不用说要有担保,全部都是高利息。

佐仓屋的大名借贷件数非常之多。这些大商人实际上已经手握天下经济命脉。

《尘冢谈》里记载:

“武家治人,商人治于人,而如今之世,已如町人治人。”

如果,佐仓屋的大名借贷凭证交到这伙人手里的话,可以夸张地说,那么全国大名都要遭殃。

很难判断,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夺取这些东西。仙右卫门就是死也不会交出的。

“金银的话,想要多少都可以。”

仙右卫门说,寸步不让。

遭到拒绝也是预料当中,强盗们已准备好拷问。

桌子上,立着十根蜡烛,仙右卫门的双手被放上去炙烤手指。

虽然极端痛苦,声嘶力竭,但仙右卫门死不吐口。

忍受不了的是看着这一切的小妾。

“在文书库里面的三层夹层里!”

仙右卫门回头看向说漏嘴的女人,面容非常可怕。

“好!”

贼人放开了仙右卫门。他似乎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反倒不慌不忙,毫不反抗。

强盗们打烂了文书库门上的锁,又砸开了里面的夹层。

里面有一个铁质的大箱。

仙右卫门一言不发,看着强盗们的动作。大箱被运出来时,他要求:

“请借我用一下刀。”

一个人递给他刀,仙右卫门返回堂屋,一刀杀了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女人,然后又刺穿了自己的喉咙,倒在地上。做这些的时候,他沉稳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其间,整个府邸一片寂静。因为所有的佣工都被绑了起来,嘴也被贴住了。

强盗们疏忽了的是,他们不知道有一个伙计,偷偷去柳桥码头茶水店和女人幽会去了。这个漏网之鱼悄悄回来一看,发现了佣工们的惨样,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玩女人反倒躲过一难,他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一溜烟跑到警备所去报告。

同心守边恭次郎恰巧在警备所休息。现在他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

机敏的青年同心出手很快,立即布下罗网。无奈,强盗们人手太多,一个人无法对付。幸好,由于大箱异常沉重,他们没能带走。强盗们把大箱投进水里,然后销声匿迹了。

既然投进了河里,那么一定还会瞅机会再来窥探情况。守边恭次郎就在人群中寻找这样的可疑之人。他眼光敏锐地四下查看。








到辰时,河底打捞工作已经进行了约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终于,人们耐不住性子,陆续返回。但是中途还有人不断又加进来,所以河岸边仍旧是人群拥挤,熙熙攘攘。

这时,出现了突发事件,所有的看客齐刷刷回头。

“弥太,站住!”

一个出来游玩模样的年轻男人大喊。

一个三间远走着的人,突然被人喊了名字,回头看了一下。虽然穿得很正经,但肯定是个无业游民,证据就是其眉宇间有一条吓人的刀疤。

“哼!”

叫做弥太的痞子,看见对方手伸进怀里去掏,显然是拿匕首之类的,也不为所动,唇边浮起一抹厚颜无耻的笑容:

“是你呀,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你还好意思问?别装蒜了!”

年轻男人的眼里杀气腾腾,绝不像只是威胁。

但是,弥太似乎像是夸耀给围观的人似的,态度仍然是不屑一顾。对方步步紧逼,他也并不摆阵应对。完全是一副见多不怪的架势,似乎对这黄口小儿的匕首什么的,不放在眼里。

估计,这年轻男人是因为弥太才被送进岛上的。

“新吉,人多眼杂,有话说,咱找个地方。”

“放你的狗屁!在这里碰上我就是你的末日!这三年我在岛上,每天做梦都想着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你别想逃走!”

“我不会逃也不会躲。你说个日期和地点吧!我肯定去。”

“不会再上你当了!弥太,你等着受死吧!”新吉步步紧逼。

估计弥太身上没带什么刀具,他两手耷拉身旁,眼神变得警觉起来,提防着对方的进攻。

两人距离有一间时,新吉从怀里连刀鞘抽出匕首,然后两手紧握,吼道:

“你这毒蛇蝎!”

要是一般场合的话,守边恭次郎肯定会介入。但现在,自己也没穿同心的衣服,而且必须避免亮出十铁[3],所以只能是和其他人一样紧张地观看。

新吉又迈出了两步,弥太也立即摆出了迎战的架势。两人四目对峙,剑拔弩张的数秒间。

“混账王八蛋!”

新吉怒骂着“唰”地扬起了右手。弥太反射性地脚一跺地,被其右手吸引了注意力。

“小心!”守边恭次郎忍不住说出了口。

年轻的同心知道这一招。这只是新吉巧妙的攻击手段。

新吉高高扬起的右手攥着的其实是刀鞘。

这是打架时的绝招。从怀中掏出匕首时,就左手持刀柄,右手握刀鞘。

所谓剑术时机最关键,刹那间,握住刀鞘的右手高高扬起,对方本能地以为那是刀刃,迅速躲避的瞬间,左手握着的白刃趁机刺向对方腹部。

这是不学武艺的流氓无赖们想出来的虚晃一招。估计是新吉在岛上跟着哪个犯人学了这一手吧。

本该对此轻车熟路的弥太却不知有诈,正好上了当。

新吉的左手径直刺向弥太小腹,眼看着九寸五分的短刀就要刺进去。

就在刹那间,新吉“噢!”叫了一声,左手被一柄小刀击中,匕首飞向空中。

弥太翻转身形,犹如脱兔般瞬间没了踪影。

新吉一脸凶相,怒视着小刀飞来的方向。一个相貌奇异的浪人站在那里。

他大叫:“你是谁?干什么?”

眠狂四郎微微一笑:“再怎么是仇敌,对手无寸铁的人下毒手,也太卑鄙了吧。可以下次再见时,堂堂正正地决战。”说完,径直向守边恭次郎走去。

新吉一看见跟在狂四郎后面的老者,马上扭身跑掉了。那是神田玉池的捕快佐兵卫。

看来是佐兵卫指点的,狂四郎看到恭次郎就说:

“你是同心吧!”

恭次郎已经知道这位奇异相貌的浪人是谁了。

“恕我多嘴,你在这里四处观察只是徒劳。”

“何故此言?”

不知为何,恭次郎有点畏惧,又有点逆反,回视着狂四郎。

“刚才那两位无赖的争执你也看了,想必已经明白。一切的深意,在于虚即是实,实即是虚。想必已不用我多言。”

“那,您是说,他们在这河底搜寻,就相当于是在寻找右手拿着的刀鞘?”

“首先——”

这位青年同心的头脑确实灵活敏捷。狂四郎对他报以微笑。

“那么,白刃在哪里呢?”

“那就在河底找找看吧!”狂四郎说了这么一句谜一样的话,回头道:“佐兵卫,是不是该让他们结束这徒劳无益的打捞了?”

“好!”

佐兵卫点头同意。恭次郎有点来气,感觉他们好像无视自己的存在似的,他用责难的语气问道:

“阁下是说要为我们夺回来吗?”

“正是。可能吧。”

“何时?”

“深夜抢走的东西,也必然是在深夜夺回。”








夜里二更——

大河上风很大,波涛汹涌。一艘屋形船,正在此时乘着夜色,逆风破浪,从河口驶出。船里一片漆黑,只有两杆桅杆显示出船行的迅速。

进入御滨御殿和尾张侯的下府邸对着的豁口时,船不再逆风破浪,更是加快了速度。

天空中虽有星星,但河面一片黑暗,远远看去,辨不清哪里是船哪里是水面。只有橹杆划水的响声。

风划过空中,声音尖锐,响在人的耳边,地面一个人也没有。

那里,两个黑影伫立着。

透过黑夜,他们从那里辨认出了屋形船钻过桥洞,往右拐,进入了这边的豁口。

“来了。”

狂四郎的声音。旁边是守边恭次郎。

半刻前,佐仓屋的大箱从河里被偷偷打捞起,送往了骏河町的总店。大箱就是被这个潮汐桥下的井字形横木组成的桩子截住的。

贼人们是在难波桥前面把大箱扔进河里的,冲到下游过了芝口桥,就被这里的桩子绊住了。

奇妙的是,大箱似乎很轻,两个船夫轻轻松松就捞起来放船里了。

怎么回事!

恭次郎吃惊地看着。狂四郎对他道:“大箱中有分量的东西没了,自然就会变轻。”

“您是说?”

“佐仓屋做事一向缜密周到,为防不测,他把放有贵重文书的文书柜又放进大箱,四周用盐封住,使其异常沉重,不便随意搬运。这样,即使遭受火灾,有盐保护也不怕。如是遇到水灾,盐化后,箱子就浮了上来。不管哪种情况,盐都有利无害。这是战国时代的智慧。能识破这一点,那些夜盗也真够行。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扔进水里拔腿就走。盐融化后,大箱顺流而下,在这潮汐桥下被卡住,再去打捞就如囊中探物。他们一边在远处嘲笑着佐仓屋的学徒们徒劳地打捞,一边只等夜幕降临。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会横插一脚,所以,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也是无用之功。”

说白了,只是无聊至极的小把戏。

……屋形船渐渐靠近,距离两人只有几间远。狂四郎对青年同心道:

“这伙人,活捉了也不会坦白。我就一个不剩地都砍了吧!”



* * *



[1]土左卫门:指溺水人的尸体。

[2]同心、捕快、手先,都是江户时代警察机构体系中的人员。

[3]十铁:十手捕棍,一种捕具。在铁棍或木棍处安有钩等,柄末端拴缨穗,长度30cm到1cm不等。





鼠小僧诞生记





“……眠先生!”

有人在身后喊叫,眠狂四郎回过头——夕阳下,暮霭浮动的岸边路上,一个人站在那里,圆点扎染布包脸,身上挑着卖金鱼的木桶。

“噢,次郎吉啊!”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整整一年都没见,鼠小僧发自肺腑地、无比怀念地望着狂四郎,走近前来:

“这世道越来越乱,不得不乔装打扮啊!”

“不错——什么时候回江户的?”

“上个月。我混迹于富士参拜团中,白缠头、白衣裤重返旧地。虽说我不是那种受过灵山佛祖降福之身,算不上六根清净,但念珠身上戴,背上铃声响,拄着金刚杖,老老实实地安分守己,慢慢地感觉也变得迟钝了,最后怎么也找不到眠先生在的地方了。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这点出息。”

“咱们两人一样,都不受佛灵护佑哪!”

“鼻涕虫一代,虾虎鱼飞两代。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嘛!”

包头布下的次郎吉,笑了起来。

“呵呵呵,……泥鳅一辈子泥里打滚。咱来盘泥鳅,喝一杯吧?”

两人来到柳桥小胡同里一家河鱼店二楼,店面不是太干净,但店老板是个很具有名匠气质的怪癖老头。他从桶里抓起鱼的瞬间就知道这鱼是不是肥厚,摸出没有油脂的,毫不怜惜就扔掉。这也导致他盈利很少,但真正的吃家都知道这里。

确实,不到片刻,蒲田烧端了上来,入口即化,美味极了。两人酒也就多喝了几杯。

次郎吉拿着牙签剔着牙,忽然感慨万千地说:“嗯,这下……我对这婆娑世界,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准备当良民吗?”

“这次回来就一直在考虑这个。”

“也不用自己拱手乖乖束手就擒吧……”

狂四郎靠着壁龛立柱,懒洋洋地望着空中,嘟哝了一句,脸上忽然浮起虚无的笑容:

“那也不错。”

然后,他看向次郎吉:“你成为盗贼,该是有些缘由吧?”

“也并无什么由头。只是和别人想法不一样而已。”

“不过,你可是大名鼎鼎啊。”

“也是出于偶然。”次郎吉回答,脸上露出回忆往事的笑容,说:“眠大哥要不要听听鼠小僧的故事,聊以解闷?”

也算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忏悔录吧。








次郎吉是界町中村座木户番定七的长子,十六岁之前,做松平赞岐守的御建具师十兵卫的徒弟。回到老家后,成为城里的小工,与一群赌徒交往,完全不务正业,最后被断绝父子关系。文政五年时候成了江洋大盗,三年后受到刺墨流放。

一个秋天的下午。

二十五岁的次郎吉,腰系缎子花色腰带,留着流行的半月头,一身英俊的工作师风打扮,头上顶着浅黄色手巾的吉原冠,在吉原街道晃晃荡荡地走着,时不时咽下一个哈欠。

连续五天夜不归宿,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扔在了扬物町的丁子屋里头牌游女的身上。

在马道喝一杯时,口袋里只有零星一点小钱。

“车到山前必有路,又过去一天——”

次郎吉摆出一副好汉架势,索性满不在乎,唱起小曲。

我的人儿哪



你走后



空房孤影



两个枕头一个身



如今,君在驹形[1]登船去



杜鹃啼血,



比不上妾心苦

“卖寿司啦!寿司——”

远处,传来悠长的叫卖声。

路边的樱花树下,一个穿着走样的白领和服的茶屋艺妓,似乎是在哪里喝醉了酒,迈着不稳的脚步走了过去。

“喂,那边的小哥,过来下!”

对面有声音叫他。次郎吉抬眼一看,是讲谈师(说书艺人)神田伯师,和他关系还不错。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仪表堂堂,身穿上田小袖和服,龙文外褂,清元银杏发髻梳得整整齐齐。

“你是次郎吉吧!”

“是……神田师傅,您可安好……”

次郎吉施了礼,对方说:“真是越发潇洒了嘛。”然后走近来,邀请他到那边稍微坐一会。

这个神田山伯本来是一名落语[2]家。一炷香讲三场,在下谷小路广德寺前的孔雀茶店开讲,场场爆满。后来他改说讲谈,他通晓历史、军事,还精通戏文,有气节,又有汉和典籍的造诣。

原本在当时,讲谈师在老百姓之间就是非常受人尊敬的。举一个例子来说,讲军事演义的日间坐席上,短册形的盆里装着用于发放的点心,客人也可随意自取。一个八文钱,没有一个人会在价钱上糊弄。这也是讲谈场和落语以及其他滑稽表演等曲艺场截然不同的地方。

也就是说,江户的年轻人以及混江湖的都是通过讲谈师获得教养。鱼市或者菜市等的商贩们,上午忙碌,下午不忙的时候,或者去澡堂二楼或者理发屋里面,下个围棋、象棋,如不然,就是去了讲谈日间场,成为那里的常客。听一段甲越军记、太阁记、真田三代记或者家族纷争、武士勇武传、义士名人录等等,从这些故事中感受意气,崇尚气节,受到激励,熏染江户儿的人情世故。

后来,两人进了雷神门那边的一家茶屋。一坐下来,伯山劈头就问:

“次郎吉,你被清理出门户后,以赌博为生?”

“啊,那种地方——”

“真是没用。老夫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就私下觉得你这孩子聪明伶俐,敲打锻炼一番,将来必成大器。……次郎吉,你睁眼好好看看,好好看看现在这世道。这可是我们町人的大好世道啊。真正享受这浮世繁华的,不是皇族人,也不是什么大名旗本。而是藏前的那些禄米商人,骏河町的钱庄老板、批发商这些名扬天下的人!”

“您说的是。”

“府内亏空,却讲究华丽排场,什么金银家徽香车随从,只不过靠清路肃静的呵斥声,让市民百姓们卑躬屈膝俯首称臣罢了。这些大名、王公贵族们,只想着虚华浮礼,其实都已经是纸扎的老虎虚张声势。连吉原的老鸨们都不愿搭理他们。进大门的三人轿夫的轻轿以及声势赫赫的客人,都开始只是市民了。

“这样的世道,你还光想着靠手气赌几个小钱,再被婊子骗走,还自鸣得意。真是枉费才能而不自知啊,可惜啊!我一直认为你会成为个人物,没想到,就你让我看走眼了。”

“噼里啪啦”一番话。次郎吉低着头听着数落,过了一会,他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正色道:

“师傅!”

“何事?”

“给您说实话吧!……我,我是专门偷大名府邸的盗贼。这样,这,您满意吗?”

“盗贼?!”

“正是。那个什么鼠小僧,就是俺。”

最近,街头小巷都在疯传有个叫做鼠小僧的盗贼,专门潜入大名府邸,盗取大量金钱而去。

三四间远的篱笆都不知怎么过来的,丈余高的墙飞跃而过,高墙屋顶上身轻如燕、如履平地、悄无声息,爬柱子,钻天井也来去自如,对值夜的不屑一顾,轻而易举就偷走他们怀里的银两。他说这有些被夸大的鼠小僧,就是他次郎吉。

“噢?”伯山叫道,“你就是鼠小僧啊!”

“小声点,师傅!”

“原来如此,你终于发现自己的才能,用在了盗贼这行上了啊。……那,为何要专以大名府邸为目标?”

“那,那是因为,刚才师傅您也说了,大名们其实徒有其表,实则中干。进门一看,看门的是个中风的老太太,真是不成样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大名的后庭,什么女官啊,差人啊都不愿进去,万一被发现了,趁着那些托裙摆的侍女呀,脸上油亮的茶道和尚转来转去乱作一团的间隙,我就哼着小曲溜走了。而市民家,因为都有钱,所以防范严得很,实在是无从下手哪。”

说着,次郎吉故作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认输。次郎吉。”

伯山两手放在膝前,低头,然后说:

“老夫也不是什么君子。盗贼也好,坑蒙拐骗也好,只要有信念,我都不会说什么。……但是,次郎吉,你反正是要入狱的,既然有这个决心,那至少要有后方。”

“后方?”

“让江户八百八町的市民们成为你的大后方!”

“您不是开玩笑吧?那怎么可能?”

“呵呵呵……就是,不要把偷盗所得全都放浪挥霍掉,把其中一部分多少施舍给一些穷人。”

“哦,原来这样。我倒没想到。”

“我伯山就在高座上给你当军师。……到时候你被抓住拉去游街时,全町的市民都会给你喝彩叫好。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大戏好戏。就是团十郎[3]都没有你那般有人气。……生为男儿,当有这样的心劲意气,才不枉人生。”








说到这里,次郎吉苦笑着,眼神变得悠远,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真是愚蠢可笑啊!”

“……”

狂四郎把新送上来的酒往酒盏里倒,一面倾听着次郎吉感慨万千的讲述。

“一个月后,伯山在下谷池边的本牧亭屋檐下的格子里,贴上‘鼠小僧义侠谭长讲相’的天地红传单。”

之前,我往八丁沟或深川的贫民窟里扔个红包什么的,偷来的钱,只有一小部分这么做,还不够小孩子买糖吃。大部分都还让我扔到酒和女人那里了。

但是,乘着伯山的东风,鼠小僧慢慢地在江户町内一带博得义贼称号,人气高涨。

伯山塑造的鼠小僧次郎吉是个弃儿。住在神田江川町的诨名老鼠的赌徒吉兵卫在大河边捡到了一个弃儿。吉兵卫夫妇没有孩子,就将弃儿视如己出,抚养他长大。十三岁时,想着他早晚可能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告诉他:

“其实你是个弃儿。”

并把当时别在婴儿身上的信读给他听。

信上说,父亲是藤堂家的藩士,由于小事触怒了主公,受到驱逐来到江户,却度日无门穷困落魄,最后不得已只好抛弃自己的孩子。

之前一直都是町中模范,诚实聪明的次郎吉,这个真相,在他幼小的心里起了巨大的波澜,心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变得目中无人,天不怕地不怕,偷偷学起了养父严禁的赌博。他连本带息地压上全部家当,手气却前所未有的好。到了十六岁,他又对烟花柳巷流连忘返。

终于到了十八岁,一个春天,他在两国大道的外间独自发呆。一伙赌徒样的人“咚咚咚”走进来,开始商量着什么勾当。其中一个止住同伴:

“哪个头儿都比不上大阪的淀辰。手下有百十号人,人人都道他是赌博,其实他是日本头号大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在管理严密的地方逃走的。白天满不在乎地在京都、大阪大模大样地走,那些饭桶差人根本近不了他身。真是威风得很哪。”

一个人一副了解内情的样子吹嘘着。

次郎吉听到这里——

好!忽然间他下定了决心。

次郎吉在知道生父被藤堂藩赶出,最终沦落到不得不扔掉自己的孩子之后,幼小的心里,就对这世间严格区分的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愤然不平。而且,他暗暗发誓要凭自己一己之力报复藤堂家及诸大名。

武士大名们耀武扬威,斩杀市民农民就像杀只小狗小猫,还不会被追究责任。这样的世道何谈公平?那我们为什么不能给那些所谓的恶人喝彩叫好?总而言之,贫富不均,且世袭不变,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甚至饿死路旁。世道如此不合情理、不合比例,那么出来一个从那些冷酷无情的大名呀大富豪那里偷来钱财,散给贫苦老百姓的江洋大盗不也是一大快事?

就这样,十三岁孩子的一时起念,心里怀着对养父母的养育之恩,他身上逐渐开始有了黑道侠客的味道。

“……于是,不远万里穿过东海道,去了大阪日本第一大盗的淀辰家,在那里安顿下来,经过三年潜心钻研,终于学业有成重返故地。练手的第一家就是藤堂府的上府邸。”

“那么,实际上,你也确实从藤堂家盗走过东西吧?”

“只有藤堂家潜进去过三次。不过,也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复仇,是因为那家后庭最混乱不堪,疏于防范罢了。”

次郎吉说着,摇摇头感慨着,自己也真是能搞,把那么多大名府搞得鸡犬不宁。

“不过,你干这一行,人情味增加了……是不是,被伯山供着供着,慢慢地也就有了义贼的心性了?”

狂四郎这么一问,次郎吉稍稍想了一下:

“说来也怪,讲谈师给我造时机,我开工做义贼,事情进展的那叫一个顺啊。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不多点人情味哪。”

次郎吉被伯山树立起义贼的名声,为了证明这一点,还不得不耍了一个花招。

这次他潜入的不是大名府,而是一家位于菊町三丁目的叫做三河屋的酒家。他从里间装钱的抽屉里把分别放好的钱一起卷走,绝尘而去。

之所以选这家,是调查了这家的不幸状况,最适合证明他义贼的名声。去年店主去世之后,女主人依靠着十五岁的长子,下面拉扯着三个幼子,不辞辛劳,日夜劳作,想重新开张店铺。只把店面外面重新粉刷了一下,门口还摞酒桶图吉利,好不容易熬到即将开张的一步,就在万事俱备之际——

偷走的九十两是要付给批发商和用于营业的钱,现在一分也没了,母子俩再也没有力气东山再起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次郎吉晃荡到店前一看,店门紧闭,仍然是休业中。他佯装不知,到隔壁的烟草店,似乎是无意间问起了情况。刚刚赶去安慰母子五个的老太太可算逮住了一个听众,把前前后后都说了。和预想的一样。母子几个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这就对了。不然,就失去了来这里偷盗的意义了。

那天晚上,次郎吉又一次潜入三河屋,隔着纸窗拉门偷听,只听儿子说:

“娘,我还是去帮工吧。骏河屋说是可以垫付五年的工钱呢。”

“……可是,你要是走了……”

母亲的泪流了下来。

次郎吉瞅准时机,“唰”地拉开了拉门。

“喂,不许声张!昨夜被贼偷了吧?”

次郎吉止住吓了一跳的母子俩,浅黄头巾下的脸上,送出亲切诚恳的笑容,走进堂屋:

“老板娘,少掌柜,让你们遭受如此苦难,在此深表歉意。昨夜的贼就是俺。今日听说因为那笔钱被俺拿走,导致好不容易要开张的店又要关门,所以,今儿个来还你们钱来了。若是早知道你们这种情况,也就不会有那事了。”

说着,把一个包钱的纸包递给母子俩。

“俺拿走的是九十三两二分,仔细确认好收下吧。虽说时日不多,却让你们经受了大惊吓,敬请原谅。”

低头道过歉,次郎吉迅速站起,轻轻地关上了拉门,影子一样出了走廊。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人已经走了。

母子俩像做梦一样,屏住了呼吸,面面相觑。终于,打开纸包一看,确实,钱原封不动地回来了。而且,还多了五两。纸包里还有一封“还钱认定书”,大笔挥毫写着:

三河屋阁下

昨夜潜入贵府,擅取金钱九十三两二分,本欲借用时日,不想致家业休店,深感抱歉。略表歉意。附利息五两,返本金。返金证明书。

江户居无定所鼠小僧

不用说,这信件出自伯山之手。

这件小小的事件,通过木板小报,传遍了江户全市。就这样,鼠小僧的人气,从此雷打不动。

夜深了,狂四郎和次郎吉走出河鱼店,沿着岸边信步而行。落后一步的次郎吉,望着弯月月光下狂四郎的背影,想——真是一位寂寞的人哪,活得孤独。

我也倦怠了偷盗这行,干脆就在这一带,清亮干净地在小冢原被枭首吧。他觉得,相对于这个孤独的游侠浪人,做好死的准备的自己倒是轻松多了。

而他,生来就自己死不了,只能是默默地看着别人死去,漫无目的地继续活在这个世界。

次郎吉胸中隐隐作疼,狂四郎回过头:

“次郎吉,你要是想投案,就投到玉池的佐兵卫手里吧。那也是他最后的差事,然后老头子就挂印不干了!”



* * *



[1]驹形:地名,到吉原去的码头附近。

[2]落语:日本大众曲艺之一,由小笑话发展而成的日本独特的说话艺术。类似于中国的单口相声。

[3]日本一个从江户时代初期开始歌舞伎世家,到2013年已经传承12代,历代座主袭名市川团十郎。





倒立祭奠





晨雾流动,黑黝黝的、缓缓起伏的丘陵和树林逐渐浮现出来。太阳也悄悄露脸,天边现出美丽的晨曦。原野里的雾气被朝阳追赶着,不久便消失殆尽,大地上阳光普照。

不经意间,丘陵上稀疏的树林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多月来,除了下雨天,这个人都会雷打不动地出来。

这是一个武士,没有带刀,身穿皱巴巴的藏青色棉布衣裤。

他飘然出现在镰仓古街道旅店驿站的十日市场,经旅店店主指点,他暂住一处,那是一所旧宅,位于两个丘陵之间的小溪边,掩映在杂林和竹林间。

他眼帘下垂,显得有些脂肪过多,眼神阴郁,不仅容貌贫寒,除了有事开口,其余时候都像哑巴一样闭口不言,而且他身上笼罩的阴气实在是给人落魄潦倒的印象。

若是看的人注意的话,他拎着鱼篓,在晨风中飘然前行的身姿,藏着严谨不苟的武道修炼,估计又会有点小疑惑,啊呀?还挺……?在农夫和孩子眼里,只不过轻蔑地觉得是个来历不明的浪人而已。

这个人搬过来后,他的所作所为成了人们的一个谈资。

他在丘陵到溪边的坡路上,立了一块石头地藏。一个农夫问他原因,他只是笑了笑,不回答。

另外关于这个人最大的谈资,就是他徒手在鹤见川里抓鲶鱼。这一手实在是常人不能及。据观看的人说,他抓鲶鱼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技巧,就那么若无其事地,慢腾腾地。

但是再一看鱼篓,又着实吃了一惊,竟然有那么多。看来目前是靠给十日市场的旅店抓鲶鱼过活的。

……野野吕甚内还是到这个地方来寻求最后归宿了。

在阿波藩的江户方和领国方的纷争中,甚内受命在镰仓古道上截杀归途中的密使田所源次郎。那是厄运的开始,最后他不得不转职,然后又杀了不忠的妻子。

甚内在路边立一个地藏石头,就是为了祭奠田所源次郎。

在向岛堤上,他只求一死,挥刀斩向狂四郎,却被后者看穿心思,当头棒喝。从那时开始,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行尸走肉。

昨天、今天、还有明天,孤独、单调,在沉默中一天天度过。除此之外,自己的余生要如何度过,甚内似乎已经无法可想。

现在,他沿着长长的河堤行走,前后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看向河面,然后微笑了。他预感:今天上午,应该能抓不少!

今年雨水少,河水清澈见底。原本从河堤上是不可能看见鱼影的。但是,甚内的感觉总是很准。

他下了河脱掉和服,阳光下结实强健的身体,显得他好像成了另一个人,也一改那总是茫然冷漠的表情。

阳光透进清澈的水底,他细眯的眼眸已经捕捉到了一掠而过的鱼影。

但是,甚内就那样一动不动,石化了一般,足有四刻半。随着太阳上升,河面反射也在变化,他凝视着这变化,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如果用工具的话,就不需要这样的忍耐。但甚内放弃了工具。他想,手能抓住的鱼,实在是运气不好,那就让它死心吧。

突然,甚内双手快速入水。

他上半身缓缓起来时,手里也多了一条大鲶鱼。他很自然地将鱼投入身后的鱼篓,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姿势……

在抓到第三条的时候。

突然,对面传来女子尖锐的呼救声,打扰了甚内的忘我状态。他抬起眼,看到屏风一样的断崖上,几个人影在炫目的阳光下激烈争斗。

一个女子,几个男人在围攻她。

甚内立刻扔掉鱼,手里已多了三四个小石子。右手刚飞出一个的瞬间,左手又掷出两个。

石子准确无误地接连击中几个男子。

女子终于挣脱包围,却没有注意到救命恩人就在河里。她大喊了一声什么,突然就从崖上跳了下来。

她的裙摆“哗”一下在空中飘浮翻卷,裙脚下两条白色的大腿完全暴露——在甚内眼里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幸亏她落下的地方是深绿色的静潭。高高的水花四溅飞起,沉入水中的女子,在数间外的下游又咕咚一下子浮了上来。

甚内早已向着那里踩着水迅速奔去,行至深处,立即采用蛙泳快速游进。








十年前,这里是一个怪人画师的居所。那个画师因为有麻风病,生前人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死后也没有一个人来。房屋就被废弃了。

虽说废弃了,也是画师隐居的草堂。多少还残留着雅致的风貌。好像是在这个穷乡僻壤里模仿哪个文人墨客的居所建造的。屋里的装饰品,拜这个恶疾所赐,都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还可以用来想象和怀缅一下前任主人的风雅。

屋里是茶亭布局,好像是模仿古代禅宗书院的装饰。壁龛里挂着叫做押板饰[1]的祖师开示的挂轴,前面放着三佛具——花瓶、香炉、烛台。汲水棚里,茶具一应俱全,有香炉、茶碗、花瓶,还有画笔、砚台等等。

甚内刚到这里时,甚至觉得这里给自己这么个粗劣人居住,真是太可惜了,都有些不自在。

第一次迎来这么一个昏迷不醒浑身湿透的客人,他不由得苦笑:这个草堂的主人就是自己这个无资格居住的粗鄙之人呀。

由于常年熏香,房间的墙壁和柱子都已侵染了雅致的颜色和香味。甚内默默地坐着,抱着臂膀,面前躺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姑娘。

真是巧,他认识这个女子。

向岛堤遇到眠狂四郎之前,他夹杂在赏花客里观看一组姐弟俩跳古谣。这个姑娘就是那个姐姐,绝对没错。

那时,和扔钱的甚内目光相接,姑娘突然绷了脸:“才不要你的钱!”又给他扔了回来。还对正离去的甚内背影丢下一句:“刽子手甚内!”

背她到岸边,让她吐了水,又帮她脱了湿衣,并用自己的衣服裹住她,甚内这才吃了一惊:啊啊,这,这不是那个姑娘嘛!

姑娘仍然沉睡着,容颜很美。象牙色的肌肤有些苍白,反倒让她的五官显得更加分明,那漂亮的眉形,紧闭的双眼,鼻子和双唇精巧有致,完全丧失意识又让她的表情浮现出一种天真单纯。

如果说有一点扰乱他的冷静的,那就是露出被子外的一点圆润柔软的肌肤吧。把她湿淋淋的衣物全部剥掉,都没有受到任何刺激,那时只是拼了命地想救她,想唤醒她身上温暖的血色。

甚内当然不知道这个姑娘是淡路人偶一座的人,也不知道她和狂四郎很熟。

阳光移转,洒落在她的睡颜上。她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这表明她还活着。甚内松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很饿。

必须赶紧做点粥之类准备着!

甚内站起身。忽然,阿吉水灵灵的双眼睁开,湿润的美丽眸子盯着甚内,看来她早已恢复意识。

“哦,你醒了?”他又坐回来,温柔地问道。

阿吉盯住他:“是您救了我?”

“凑巧碰上。”

“……”

“我去给你做点粥吧。”甚内站起来去了厨房。

陶瓷锅“噗噗噗”开始喷出热气,甚内回过头。

阿吉用他的棉睡衣裹着身体,站在身后。

“你休息着吧,马上就好。”

“您,您不生我的气吗?”阿吉的语气和刚才完全变了个样,怯生生地问道。

“生气?”

“我把您的赏钱丢还给您,还讥讽您是刽子手。”

“也是有原因的吧?”

“是有的。我们一座的阿园人偶……,您从舞台正中央给抢走了。”

甚内听了,又重新认真仔细地看着阿吉:“哦,你是那个淡路人偶座的人——”

“是。”

“那,当然会记恨我了。我给你道歉。”甚内低头致歉。

阿吉睁着大眼睛一直盯着甚内:“什么刽子手的,骗你的啦。您其实是个好人。……我也向您道歉。啊,我还没道谢呢。谢谢您救了我。”

说着立即当场坐下,双手支地,俯身低头行礼。宽大的棉睡衣从前面敞开,雪白丰满的胸部和小腹都看见了,她也不觉害羞。

甚内慌忙转移目光,略带责备道:“你累了,快去躺着。”








阿吉很能吃。

她吃完第四碗,又往碗里倒了开水,端着碗耸着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甚内也笑了。

“您为什么,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呢?”

“我已出家。”

“为什么呀?”

“那是……”甚内看向外面,起风了,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可能是不想再被叫做刽子手甚内吧。”

阿吉从旁边看着甚内那浮肿得有些丑陋的脸:“我明白了!明白您为什么住这里了!”

“……”

“您是在这里祭奠您杀的那个人,对不对?”

“……”

“在那个山丘对面的街道上,您追杀了一个骑马的武士,我都看到了。”

一时间这些话,让甚内有些难以接受,他皱起了眉。但转眼间,又想起来的样子:“哦!”

那时,确实有一个姑娘站在不远处,好像是跟着眠狂四郎的。

“原来这样。那你以为我就是个杀人恶魔,也想当然了。”

甚内叹了一口气。这时,树林里传来好几号人马的脚步声,向这里接近。

阿吉的脸紧张起来:“他们又来了!”

“攻击你的人吗?”

“是山上弥勒佛堂前的山神赌的人,他们都是地头蛇。我登山去拜佛,那些放哨的人调戏我,我一生气,就还嘴说你们这些土匪流氓,抖出他们摇骰子欺诈的事来,这下子麻烦了……”

阿吉现在想起来还是气哼哼的,她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往院子另一边眺望。

所谓山神赌,就是势力范围内严禁的地下赌场。也就是背着那一方的头儿,选择人少偏僻的地方,四面严密放哨,然后在地上直接铺上榻榻米,摆上三个盆,赌一天就转移。一般在附近的大神社举行祭礼前后,把那些正式赌场的赌徒叫来,设计赚取抽头。是不法之徒弄的露天赌博,他们在骰子上做手脚,从门外汉那里巧取豪夺,还觉得理所当然。

甚内拉上隔扇门,命令道:“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动。”然后就要走出玄关。

“啊,刀,您的刀……”

阿吉取下壁龛里挂着的四尺余长的刀,正要站起来,甚内回身摇了摇头:

“用这把刀时,就是我的死期。对付几个赌徒,还用不着刀。”

一群流氓无赖已经进了大门。

甚内轻轻拉开玄关的格子门,迈出一步,并反手在身后关上,立即先发制人:

“你们要来抢夺的姑娘,我不会交出。”

他语气十分平静。

看着眼前这个连刀也没带的、貌不起眼的小个子男人,无赖们一阵乱笑:“他说什么?”

一个人慢腾腾走近前来:“喂,浪人!你是狐狸还是山猫变的不是?”

“或许是吧!”

“哟!还怪狂妄的啊!”

估计经历过不少打架,他自恃勇敢举刀就砍,动作熟练而迅速。

甚内身形倒是不快,与其说是为了躲过这一刀,更像是要捡起地上的竹节。他弯下身子,刀刃从头上闪过。

“混蛋!”

对方失手,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嘲弄,一下子气急败坏,像疯狗一样狂吠着扑过来。

这次,甚内寸步不让,竹节笔直、迅速地刺了出去。

其他同伙眼里出现了奇怪的景象:这个人高举着刀,好像是自愿的,把脸对着竹节凑了上去。尖锐的竹尖“扑哧”一下,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右眼。

他惨叫连连,拼命挥着刀乱砍乱杀。甚内比他更快,已在瞬间拔出竹节,并迅速移进,寻找下一个牺牲品。

“畜生!”

又一个人狂叫着挥刀冲上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刺进了右眼。

甚内动作实在是冷静沉着又行云流水。他面无表情,连一根眉毛都不动一下。这伙人蓦然感觉到了有点不妙。

“下一个,谁来?你?”

刚伸出竹节,那个人已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后退。

一个人想耍小聪明,悄悄绕到他身后,猛地举起刀。但甚内动作更快,猛然转身并迅速刺出。和前两者完全一样,这人也是右眼中招。那拧着脖子野兽般嚎叫的样子,在这些流氓无赖的心中留下了彻彻底底的恐惧。








甚内若无其事地返回茶室,阿吉还是棉睡袍裹着身体,在坐垫上迎接他。

“您夺了他们的刀,杀了他们吗?”

“不,没杀。……三个人都成了一只眼,走了。”

就只是这么简短的问答。

那天晚上甚内过得非常愉快。阿吉高高兴兴地聊了很多。小时候的记忆啦,淡路人偶座的事情啦,说个没完。阿吉笑着说,记忆太多了,一件接一件地涌上来,说得再快,时间再多都不够用。甚内不断地报以微笑和点头。阿吉说得太快,时而会说错,搞出滑稽的笑话。这时,甚内不禁会笑出声来。自己还能发出这么爽朗的笑声,甚内都觉得似乎是意外的惊喜。

早上。晨雾散去,阳光斜照时,阿吉告辞。

她说要独自回淡路。虽说她性格倔强,但一想到她一个女孩家独自走远路,甚内心里就难受。

“路上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他的语气就像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您也多保重身体。”

阿吉低头行礼。刚走出数间远,她似乎想起什么,翩然展开两袖,一只脚在地上一顿,“噌噌噌”划出几步,定住身形。

甚内猛地睁大了眼。那袅袅婷婷、无比妩媚的背影,真是完美无瑕。阿吉跳起了舞。

“……时为寿永年间,祇王祇女两女子,歌舞为生,背系锦带,女扮男装……”

真好看!甚内心里叫道。

“初次见君面,青青五叶松……龟游御前池,鹤聚千年空。羽袖移转前,舞扇十色灿。几度回眸看。”

一个旋转,她回过身来,红扑扑的脸庞,笑意嫣然:

“千草争相盛,地萩桔梗蔓草花。衣袂飘飘舞,簌簌秋风霜叶红。玉露散风情……”

她鲜活活地收住舞姿,又一声“哎嗨”,两手撑地,双脚跳跃而起。脚后跟夹着裙摆,一个漂亮的、纹丝不乱的倒立。

然后双腿画下一个弧线,“嗖”的一下,身体轻柔地一弯,看似要倒,却在脚后跟一弹地的瞬间,上身跳转,站立起来。

她留下一句清脆的“后会有期”,扭转脚跟。

甚内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目送着阿吉,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在原野尽头。



* * *



[1]押板饰:日本中世壁龛样式。





武士帖





“打架啦!”

远处传来了喊叫声。跟在狂四郎的身后、哼着小调的金八早已如接到上场指令一般,飞奔了过去。

事情发生在从夏谷广德寺前进入新寺町的路上。纷争离下谷稻荷神社不远,人们纷纷往那里跑去。

正赶上刚刚下了场阵雨,一时洗刷了夏日的酷暑。豆大的雨点“啪啪啪”打在地面,四周一片阴暗和雾霭弥漫。人们关窗户的关窗户,收衣服的收衣服,收梅干的收梅干,慌慌张张忙乱了一阵。

雷声还在云端。阳光已从云缝间洒落下来,屋顶呀路面上升腾起了烟雾一样的蒸汽。

寺院的高墙边上摆了一个大麦茶茶摊,狂四郎在凉棚下坐下来。

一个穿着浴衣(夏日单层和服)的少女,扎着红色束袖带,露着雪白的小腿,跑回来报告:

“爹,跟人打架的是成濑大人呢!”

茶摊摊主皱了皱眉,摇摇头:

“如今的寺院侍卫和流氓破落户没两样哪。连老实巴交的成濑大人他们都找茬儿。”

他生气地发泄着,给眠狂四郎端上大麦茶。

骚乱逐渐往这边来了。正是像摊主说的那样,被挑衅的那一方不愿多纠缠,往这边走来。

刚下过阵雨,而且那条路本来就少有人过。路上的一切尽收狂四郎眼底。

三个侍卫围着一个浪人样的武士,极尽挑衅之能事,不断恶言污语地激将对方。

叫做成濑的那个武士,低着头聋了一般,平静地迈着脚步。

忽然,其中一个堵在前面的人“唰”的一下从腰间抽出了刀,叫道:

“饶不了你!”

其余两人也跟着拔刀,嘴里不干不净。

成濑不得已止住了脚步,但仍然低着头。

“拔刀!”

“你还算个武士吗?”

“大概带的是竹刀吧?”

三人紧紧相逼,刀刃几乎都要挨着他的身体了。

就在那一瞬间,只听他低声说了一句:“得罪!”然后身体突然一低,从迎面那个人的缝隙里,鱼一般地溜走了。动作也不算太快,但不知怎么回事,让人感到奇怪,成濑就那么被放走了。

凉棚下的狂四郎,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

“懦弱鼠辈!”

一个侍卫捡起路上的一只破草鞋,砸向他。成濑轻巧地闪身一躲,草鞋落在了狂四郎脚下。

终于还是没有对砍起来。

“切!真是该找块豆腐撞死去吧,那厮真是胆小如鼠,河童脑袋上的水都快被掀翻了,头都不抬一下。俺真是无话可说了!”

金八嘟哝着,走到狂四郎这里。狂四郎也没对他说什么。

金八看见三个人折回来,又站起来:

“男人要勇气,女人要温柔。何况是不穿六尺兜裆布,不知道女人裹脚布的睁眼瞎。龟儿子怀里该有几个子儿吧,且去摸他一把!”

一直犹豫不决的金八刚决定去那三人的哪个怀里摸它一把去。

“金八,不要去!”狂四郎阻止了他。

“停业中俺手艺也不生疏!”

“别忘了我还在这里!”

“嘿!那,那……”

三个人刚走近前,狂四郎就踢飞了脚下的破草鞋。

草鞋紧贴着并排走的三个人的鼻尖飞了过去。

“干什么?”

三个人一起勃然变色。狂四郎双手置怀,慢腾腾来到他们面前站住,催促道:

“来吧!拔刀。”

“什么?”

“什么什么?站街的就是野鸡,让你回头就是引你注意。对,这位可往后点。各位大侠就用刚才对付成濑的阵法即可。不要磨蹭,不然看的人多了就不好了。速战速决最好。”

狂四郎一边逗他们,一边巧妙地一点点转身,使对方也不得不各就各位。

如他所愿,三个人都拿刀相向。狂四郎立即挖苦道:

“准备好了吧?手上小心了啊!”

刹那间,他身体腾空,旋风一般翻转。

“呀!”

“噢!”

“嗯!”

三个人一起惊呼,都扬起手里的刀。刹那间,各自手腕都受到了猛地劈掌一击,手里的刀“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手腕却还在发麻。

地上三柄跌落的刀中间,狂四郎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兀自不动的姿态。

“这一招叫做风心刀。古今和歌集里有一首‘风吹千色种,秋木叶落中’,记载的就是这个绝技的妙法。出于无形,归于无形。那成濑在你们紧紧逼来之时,使用了此无形招式,你们一个不剩地受到了此招却还不自知,扔草鞋骂人家懦弱。殊不知自己才是滑稽小丑。……还不捡起刀快滚!”

他痛责一番,返回茶摊。

金八“吧唧”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混账!宰相肚里能撑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忍字头上一把刀,事后诸葛亮,我真是连个屁也不顶!”








山下一家名为“小花苞”的妓院二楼,一个搽的粉有二尺厚,脸白得跟墙一样的丑女人在旁边倒酒,狂四郎开始喝酒不久。

“哦呀哦呀,怎么竟是些让人怕怕的货色啊!”

楼下响起金八咋咋呼呼的声音。

“这做哪门子生意啊!都快成妖怪了!是不是接客的时候,晚上三头六臂,夜里不看脸就是脖子忽长忽短的妖怪啊?”

“嘿嘿,知道吗?你敢抛弃,妖怪就现原形,从头开始变个半截……”

金八“咚咚咚”跑上楼来,一边摇头一边报告:“先生,您是不是看走眼啦?成濑俊三郎只是个守墓人!”

刚才,眠狂四郎向茶摊摊主问了成濑的地址,就让金八跑了一趟。

“谁家的守墓人?”

“蜂须贺家!”

“什么?”

狂四郎表情突然敏锐起来,绷紧了脸。

蜂须贺家会让那么一个高手去守墓?

一定有重要原因。

狂四郎推测,成濑隐忍再三只求赶紧离开,不仅仅是觉得和泼皮无赖的侍卫相争毫无意义,更是因为身负重大使命,故而不想在人前显露锋芒。

看来应了他的推测。

阿波藩江户家老稻田八郎右卫门不可能让那么一个风心刀的高手只简单地做一个守墓人。一定是因为他是高手才让他做守墓人。而其中的秘密只能是在菩提寺。

“成濑三郎是住在墓地守墓人房子里吗?”

“是哪,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妹妹一起过活,除了一年一次的主公扫墓之外,其余时间可能也会出去招摇撞骗什么的,或者和寺院住持下下臭棋,其余就每天混日子。他妹妹那就是个野丫头,烦死了每天围着香炉坟墓的,我三问两不问的,她啥都给我说了。连一丁点儿可疑的地方好像也没有哪。”

狂四郎站起来:“金八,你代我在这里喝一杯。”

“开玩笑吧?”金八变成一副愁眉苦脸状,盯住女人说:“虽说好德如好色,可是大爷我最近斋戒呢。”

女人白了他一眼:“这么说……是哪有你的相好等着的吧?”

金八夸张地直哆嗦:

“啊呀,我可是被女人伤透了心的啦。拜托不要用那狐妖眼瞪我啦!”

“你是不是不知有诈,不留神掉进温柔乡里上了当了?”

“男和女,不就是你骗我来我骗你嘛!”

“原本痴情恋,孰料薄情女。”

“聪明!有学问!哎呀,你待在这小花苞真是可惜了!”

“骗人话小伎俩都卖完了。就剩下实诚买卖了。来点实质的,换匹马骑骑?”

“我成瞎子了,一定来哈!阿——阿——阿嚏!”








过了神田川的淀桥往北,就是中野三重塔。塔后面的屋子曾经是美保代和新太郎一起悄悄生活的地方。

一刻钟之后,狂四郎沿着暮色迟迟的小路到了这里。转过秸秆篱笆,进了梅树门,狂四郎站立那里,有些怀念地望着精心布置的院子。

夕阳西下,暮色中,罗汉松、山茶花、雪松等常绿树木,还有石造灯笼、装饰水井、石制洗手盆,一切都还是一年前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住在这里的女子变了。

狂四郎踩着踏脚石,往茅草覆盖的堂屋走去,忽然,他眼睛看向中门:“美保代!”恍惚间有了错觉。

眼前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美丽的身影,微微低着头,悄然从中门出来,楚楚动人,手里拿着一枝虞美人花,那风情完全让他想起了亡妻,她也喜欢摘朵花。

这个女子是蜂须贺阿波守夫人。

“啊——”

夫人抬眼看见出现的狂四郎,脸上泛起喜悦之前,先是吃惊地全身抖动,愣在了那里。

对坐下来时,她那晶莹剔透的脸颊显出羞赧的红晕。

还是有点像啊。狂四郎在心里自语。

夫人的眉目脸庞和美保代没有丝毫相像之处,然而这纤细小巧的脸庞却和亡母在哪里有一脉相通。狂四郎曾经注意到美保代和母亲有几分相像,这也是决定他和她命运紧紧相连的原因。

然而和美保代毫无相似之处的夫人却和母亲活脱脱一个样,真是不可思议。他感慨着,不得不也接受这一命运的安排。

夫人垂着眼说:“……您来这里,我才第一次感到了安心。”

“在这尊卑颠倒的乱世中,只能让您过这么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您能躲开危险……”

说完这句话,他开始说正事:

“我来拜访您是有事想问。一位叫做成濑俊三郎的,为世间少有之高手,却是蜂须贺家菩提寺的守墓人。此人担任守墓人,我想其中当有原委,您可知道一些?”

夫人的脸上瞬间有些僵硬,低下了头,但马上又盯住他,反问道:

“问这个然后要怎样?”

“今日,有三个侍卫找他碴,我看,不像是简单的敲诈勒索,而是暗地里有人唆使他们这样做,目的就是要试一试成濑的身手。也就是说,成濑担任守墓人的理由,唆使者已经知道。”

“……”

“如果,唆使者是和绑架您的人一伙的,那就是我的敌人。我才会有兴趣战上一战。不过,那个成濑也不会轻易上了他们的当,白白送死的……”

夫人轻轻站起,进了里间,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卷绘图。

狂四郎看着摊在面前的绘图:“噢!”然后,转向夫人:“果然如我所料。那么,在下告辞——”

他施了一礼,站起来。

猛然间,夫人似乎欲言又止,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张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双眸燃起了迫切热烈的火光。

狂四郎忽然读懂了。知道这个女子也要赴美保代后尘。

关于美保代,作者曾这么写道:

美保代从来没有全身心地释放过自己的热情。

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表白自己自由奔放的情感和欲望。聪慧的头脑和优秀的品德为她的美貌和举止增加了品位,但也反倒带给她了不幸,让她深陷在自己的宿命中难以自拔。这个可怜的女子,压抑着顺应爱情的年轻身体的活泼律动。她觉得只有那样,才能给予自己忍受孤独的力量。

无疑,这位阿波守夫人又是同样的命运。

只是,与美保代不同之处在于,夫人在受到狂四郎侵犯时,那雪白丰满的身体深处,已经体会到了快乐和喜悦。也正因为如此,狂四郎的出现,才让她犹如火上浇油般,燃起了全身的欲火,以至于难以忍受到浑身颤抖。

现在就这样被狂四郎冷冰冰地抛下,你叫她如何能挨过这漫漫长夜?

她突然起身,迎着转身就要离去的狂四郎,忘我地冲上去,乱了裙摆,朱唇轻启,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喘着气,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狂四郎,仰望着他,渴求着他。








从下谷御城街往神明下方向去,就进入神田旅笼町。往南边有一条大路能看见筋违御门,沿着这条大路走,右边有一个加贺原的马场,马场后是一座古老的寺院。

这就是蜂须贺家的菩提寺。

朝阳斜照时,狂四郎进了寺门。他前去向大殿前扫地的事务僧,询问成濑兄妹的住处。

“您看那个柴门,过了柴门再往前,就是蜂须贺大人府上的墓地。”

他钻过大门旁的小门,不禁吃了一惊!

这哪是什么墓地,分明是一座宽敞的书院式庭院。

所有的树木都是江户草创时期的,年代久远,枝繁叶茂。伽蓝石、石灯笼等都很有时代感,幽雅而有韵味。估计有数百坪吧。

历代墓碑各自保有自己的配置布局,轻悄悄地掩映在松柏之间。

对着左边的光悦寺围墙,有一座草堂。狂四郎走近草堂,推开风雅的网笠门。顿时大吃一惊。

一个姑娘倒在地上,像是要去抓住一块长石条。

扶起来一看,她左肩上被斜刺里砍了一刀。面容似乎还带着微笑,没有挣扎求救之相,一定是在应声开门的瞬间被杀。狂四郎赶紧去里面查看。

到处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的景象,俨然已成修罗场。所到之处血迹斑斑,却不见一具尸体。

他从檐下走出庭院,在另一边待客休息处,发现了成濑俊三郎。

“……”

狂四郎倒吸一口凉气,表情不禁凝然。

成濑拄着满是鲜血的刀,靠着墙壁,双眼圆睁,已经断了气。他全身浸湿了血,犹如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人一样。那悲壮赴死的景象,全如孤剑守关,最后寡不敌众壮烈就死的古时战国武士。

狂四郎深深失悔,不该被夫人羁绊,终至留了一夜,以致看到如此景象。

云在动,阳光斜照在那悲壮惨死的身姿上。

已经没有视力的眸子,似乎还兮兮生辉。身体已经冰凉,魂魄似乎还在守护着什么。他的眼眸看着一处。

狂四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棵树干卧龙形状的伏地巨松前,斜立着一盏织部石头灯笼。夫人给他看的绘图上,标的红点就是在这里。红点旁小字写着“主要珍宝”。

应该是远渡重洋而来的天主教传教士,将携带的传播经费,也就是大量的资金,藏在这里的。

灯笼倾倒的地方显然已被挖过。“主要珍宝”已经被运走了?

这时,远处传来金八“啊!”的一声惊呼,他看到了横死门口的姑娘。他跑到狂四郎这边,却又看到成濑的惨死,更是惊呆失言。

“金八,你去上野町一丁目的摩利支天胡同,把一个叫做沐兵卫的老花匠叫来。”

“好,好——”

金八一溜烟跑了。

接下来,狂四郎把兄妹俩的尸体背进草堂,并排头朝北放好。

终于,金八不由分说地拽来了沐兵卫。此人年逾七十,曾经和狂四郎有过一面之缘。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名匠,他和武部仙十郎很熟,经常出入江户城的西丸后苑。

狂四郎指着灯笼询问道:“那个歪着的灯笼,您看,可有不调之感?”

沐兵卫也有些许疑惑:“是有些奇怪之处……”

“哦!”狂四郎不禁微笑着问道,“要是您的话,会放于何处?”

“嗯,”沐兵卫踩着踏脚石走了几步,照量了一下:“应该会放在那个狮子头枫树的右侧更好吧。”

“我明白了!”

成濑俊三郎真是慎重而又聪明。发现要遭到强敌袭击,以防不测,立即将织部石灯笼移动了位置。

敌人空忙一场,空手而归。

狂四郎送走了沐兵卫,对金八道:

“金八,许久不曾见我用圆月杀法了吧?今天就让你再见识一下!”

“哎?您要去哪呀?”

“不,等着敌人送上门来。”

因为,狂四郎已经发现,北边密林中隐藏的可疑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不见。





发狂的屋子





“嗯哼!哎嗨——”

下谷广小路的“本牧亭”白昼场,立川谈亭清了清嗓子,把折扇在说书台上“吧唧”一敲,身体后仰:

“话说,永禄三年五月十日和九日丑时,清州城御本丸,睡在里屋卧房锦被内,夜风吹来,睁开眼睛,警报来到,今川治部大辅义元率五万大军,草木为之丧胆,威风凛凛,进攻而来。闻听此报,若荒武者‘噌’一下跺脚而起,正是织田上总介信长公。年方二十有六,血气方刚。来得好!义元君,恭候多时了!勿要做螳臂挡车之事!放长线钓大鱼,那厮头小似圆饼,今川卷饼宛若似。哦,腹中空空如何杀敌,站立也能饭饮,且来一曲,敲小鼓唱歌谣,敦盛舞曲兴趣浓。

“人生五十,劝人向善,如梦幻,一度得生,当有灭者。人有一死,留物何用。一切自有定论。

“话音未落,戴上金色志加美护甲,头戴冲天高羽翅盔甲,携上尖头银长枪,身跨连钱棕毛马,这就要直捣黄龙,田乐狭间敌阵!”

谈亭脱下外褂,一边拿手巾擦额头的汗,一边看到了角落的狂四郎。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书:

“那时,天空残月寒星,一路幽明,街道上天色未明,寒鸦夜啼,雨露相逢,春宵苦短,鸳鸯枕并摆,一夜未眠,恨意绵绵。十四载今日更欲如何,鸦啼月明,寺院僧人已敲钟,屏风上……”

这时,坐在狂四郎前面的一个姑娘,穿着粉色缩绸薄如蝉翼的明石衣物,突然站起来准备出去时,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

狂四郎淡然回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她实在是光艳照人。

透明的缩绸透出芳香,和服开口鲜明开合,交叉移动的双膝婀娜多姿。她在狂四郎的耳边留下这么一句:“下地狱吧!”证明并不是谈亭的说书让人哈欠连天才让她离去的。

走过他身边时,她嘴里低语了这么一句。狂四郎明白这是说给自己的。这是天主教徒的忌语,他再熟悉不过了。

作为只能下地狱的异端者,一直以来他就是放浪形骸,业报不尽。

只不过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么诅咒还是第一次。狂四郎缓缓起身,去追赶女子。但是,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憎恨异端者的隐教徒,而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她身上所特有的天主教徒的氛围。

他感觉到,可能是有人教给她这样做的。对方知道自己,并且知道对于狂四郎,用这种方式邀请最奏效。显然她还不太习惯这种语言。如果看出对方真的是隐教徒的话,狂四郎也不可能起身。








下了山,从新寺町走到幡随院门前,在十字路口往右拐,远远地可以看到浅草寺的大殿,在夕阳雾霭中高高耸立。

两人相隔不远,安静地走着。路上寺院一座接一座,看到不少夹着包袱的少年,现在好像流行上私塾。山门旁边还有一处寺院挂着写着“御家流”的招牌。

姑娘沿着一座叫做曹源寺的古寺墙边,忽然往左一拐。前面是一片广阔的田地。过了田地,就到了非人居住区。

她究竟想要把我带到哪里?

中途几乎要失去兴趣了,但狂四郎想既然一时消遣,尾随到此,就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田野间插秧已结束,微风习习,一个人影也没有,笔直的道路走来倒也心旷神怡。

约有半刻,狂四郎望着前面女子的背影,感觉到了许久都没有的攀枝折花的欲望。而这花,显然是有毒的。

每走一步,那袅袅婷婷的腰身,以及绯色的和服外褂,都透着一种经久修炼而成的折煞男人的妖娆媚态,自己已然有些看呆了。

女子这才停下脚步,转过白皙的脸。她嫣然一笑。之后让人明白了那是一个暗号。因为,头顶上一声锐利的呼啸声。似乎早有预料,狂四郎微微一偏头,一个物件紧贴耳边飞过,跌落在地上。是一支珊瑚玉的簪子。他瞥了一眼,不是一般的簪子,而是防身用的,可代替手里剑使用的一根银制物件。

狂四郎捡起那东西,抬头看见了投掷者。敷着砖瓦的高墙上,百日红粗壮的枝干盘旋伸出,投掷者就坐在树干上面。

令人倍感意外,那是一个武家姑娘,才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胖乎乎的圆脸,眼睛睁得大大的,肉墩墩鼓起来的一边脸颊上有一个酒窝,给人留下了印象。

令狂四郎哭笑不得的是,姑娘耸着肩,弓着腰,两腿大大岔开,手臂支在腿上,犹如武将出阵,一副示威的架势。

她的和服裙摆完全叉开,白色衬裙后,丰腴的大腿斜刺里叉开,连其间深处的隐秘之地,都依稀可辨。

姑娘直接应对狂四郎抬起的目光,一阵快意的大笑,是那种发狂者所独有的高亢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

狂四郎回视站在对面两间多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美艳女子,问道:

“这是何意?”

“和我可没有关系哦。”女子冷冷地回答。

“你这么说?也罢!”

接下来的刹那间,狂四郎突然对准那姑娘的两腿间,把簪子抛了上去。簪子准确无误地深深没入姑娘私密处,只留下珊瑚玉的顶部。

一声凄惨的哀鸣,姑娘身子后仰,一只手拼命想抓紧树枝,树枝却“啪”一声断了。姑娘白皙的两脚向上大大张开,掉了下去。

狂四郎缓步走近美艳女子:“你说要我进地狱,是何缘由?”

“因为我和天主教徒有深仇大恨!”

“我又不是天主教徒。”

“你再怎么辩解也没用,你又不能换张脸。”

“我的脸?”

狂四郎的眼底,泛起一丝暗光。

“我有一个私定终身的男人。那个男人,去上方(指京都、大阪附近)做生意期间,信了被禁的天主教,回到江户,也不管我,一有空就摆着一副青铜像,什么主啊神啊,玛利亚,念一些莫名其妙的咒语。一次,我偷窥之下,发现画像是什么裸女玛利亚,就立即来了气,原来自己的男人被这个女人夺走了。那时,我就暗下决心,玛利亚抢走他,那我就把什么基督的拿下。”

“拿下基督?能吗?”

“呵呵呵,只不过是女人的执念啊。我已经拿下基督了,非常干脆漂亮。每天都疼爱他哦。”

这个女人也精神失常了?

“大爷,我话说前头啊,和刚才那个小姐不同,我很正常。因此,与其疼爱青铜基督,我更想疼爱真人基督啊,所以我这才邀请您啊。”

狂四郎多少明白了。这女子从一个秘密教徒那里盗来了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基督像。所谓疼爱就是对它口啐脚踩吗?后来不意间见到狂四郎,她吃惊之下,是不是又把他看做了真人基督,寻找复仇机会?

刚才的疯姑娘是使手里剑的高手,一般人肯定难以躲避。显然这女人是想要利用她的手里剑来报复。

在狂四郎看来,既滑稽可笑也颇感困扰和麻烦。但一个失去爱人的女人的嫉妒,会生出常人无法估量的异常的仇恨和憎恶之情。有的人可能会因此生起怜香惜玉之情。

狂四郎微微一笑:“你想射杀我的计划落了空。那就顺便接受真人基督的情意安抚?”

“我就知道会发生这事,早做好思想准备了。”

女子带他去的地方,和狂四郎预想的一样,正是疯姑娘跌落的府邸。这府邸外观很是气派,应该是大名的别所。








大约一刻钟之前,这座府邸来了一顶轻轿。

从轿子中迈出脚步的是一位时髦的城里老板娘。她身穿素雅的路考茶缩绸,鹿点花纹衬里,狸鼠缎子的腰带。三十岁左右,细腻光滑的面容,恬静安详而又富有成年女子的光泽,大门面人家的富裕生活养成的大方稳重的气质,别有一番不同于坊间歌姬妖媚花哨的风情,性感成熟的魅力撩拨着男人的心。

“轿夫,是这里吗?”她有点惊讶地问轿夫。

“是,太太。是这里没错。太太您是第一次来呀?”

“啊!简直就是大名的别所嘛!难波屋也挺会挑地方嘛!”

老板娘不胜感慨地环顾着宏伟的建筑物外观。

进了大门,通报后,一个门房样的中年男人出来,体贴周到地招呼:

“哎呀,您来了!快快请进!”

她被引进一个房间。房间处处考究精致,无一处不值得玩味,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沉香味。不多时,进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演员般美丽风姿的町人。然而,他的举动却又让老板娘觉得分外意外。

“初次见面。我就是难波屋。我想,或不和太太您见一面的话,怎么能回得了大阪呢?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想让大阪人也知道您的美名呀!”

“怎么能担当起大地方来的人的赞美啊!您真是过奖了!受到您特意的邀请,真是万分感谢啊。”

老板娘是日本桥北岸鞘町川岸的菱垣货船批发商“利仓屋”的女老板,名叫阿年。

丈夫六兵卫三年前去世以后,她以巾帼不让须眉的个性,全权处理一切事务。

利仓屋和鞘町河岸的钱庄一起,被称作鞘町双雄。两家一起配合经营大阪等摄河泉、江都以及其他上方诸国的漕运批发,供应官府衙门以及诸藩邸的各种用度。运到江户的百货齐聚鞘町河岸,无数舢板和两轮大车,伴随着雄壮的号子声装卸货物,可以算得上是江户的一大风景。

然而去年秋天,八艘利仓屋吃水一千五百石的菱垣货船遇到了暴风雨,损失惨重,船骨架都松动了。破船修复核算非常麻烦。即使部分损伤,一进入投标,中标价格和总原价的差价,也会起很大的纠纷。何况完全浸湿,负担的比例更是很难处理。

利仓屋是在运输难波屋的新蚕丝时遭难的。每年秋季,从大阪运输新蚕丝的新棉番船,是货运工作中最花哨的。最先到达的番船上,身穿红色短袄,手持红白令旗的水手们,敲着大鼓,向市中货主各门市大肆宣扬,庆祝喝彩。因为,第一名到达的船,可以得到第二年最先装货的特别优待。

当时,一切买卖都和吉利不吉利相联系。

新棉番船遭难,完全浸湿,让利仓屋完全丧失了信用。

作为女当家的阿年,给难波屋写了一封信,恳求来年也让她家运输新蚕丝。她信里恳求道:

“利仓屋是死还活,全在难波屋的一念之下了。”

没想到,难波屋却来到了江户,并喊她过来。所以阿年马上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酒过三巡,阿年都一干而尽。难波屋始终都是笑眯眯地和她推杯换盏。

脸颊上升起一抹红晕的阿年放下了心:应该没问题了!

“难波屋,想起来,咱们两家还是世交呢!您听说过吗?五代将军大人时候的……”

“啊!比衣服的那事吗?”

两人点头。

五代将军纲吉的时候,利仓屋和难波屋都已经是大门面,过着奢华的生活。利仓屋住在照降町角府邸,家有万贯,金银无数,其妻犹如虚荣之神附体,喜好华衣美服,特别喜欢和人比试服饰排场。她听说生意伙伴的难波屋之妻也为美食华服殚精竭虑,就寄了一封信“何不比一比?”然后不远万里地穿过东海道,去了大阪。

比美的地点选在京都清水寺的空中舞台。

难波屋之妻穿了绣有洛中图的粉色缎子,已经等在那里。出现的利仓屋之妻穿的是黑羽两层扎染了一株南天竹的小袖衬衣。密集围观的人一起说:不用比了,大阪胜啦!不过,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南天竹的果实是碎珊瑚珠缝上去的。据说利仓屋之妻得意洋洋地返回了江户。就这样,两家颇有渊源。

不过半刻,阿年因为放松及渐浓的醉意,自然而然地两膝歪倒,坐姿也乱了,现出娇态来。难波屋无比温柔地注视着眉眼、声音都妩媚娇艳的阿年,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

“太太,我也是商人,所以,要想让我还用您的船,须得有一个条件。”

“您请说……,无论什么都可以。”

“您也让我用一下吧!”

“……”一时间,阿年全身有些微微战栗。

“您不愿意吗?”蜜一样又黏又甜的声音和眼神。

“不,不是……”

此时的阿年,哪里还能拒绝得了?

旁边的隔间,早已备好三条铺好的柔软舒服的锦被。只解开腰带的阿年仰卧着,闭着眼,两手在胸前交叉放着,难波屋掀起了她的和服裙摆。完全暴露的双腿丰满完美,三年的独守空房,肌肤所隐藏的羞耻和饥渴让她喘息,呼出的气息甘甜又芳香。

在两腿被轻轻分开的时候,阿年闭着的眼里描绘的该是新棉番船到达时的气派风光吧?

难波屋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对爱抚的执着和耐心。阿年被他爱抚了嘴唇、乳房,还有那里。好几次她都忍不住因为快感而要叫起来。她一边扭着身体,一边十分奇怪对方怎么还不进来。……让阿年感到害羞的也就那么短短的几秒钟。

终于,阿年慢慢退潮,筋疲力尽,身子轻飘飘地慢慢站了起来,整理好衣物。虽然有点不满难波屋从自己身上抽身就迅速出了房间,但她毫不怀疑这件秘事会挽救自己的店铺。

阿年离开后,壁龛旁的墙壁“咯吱”一声打开了。出来了一个白发老人,骨骼强壮,很有古代武士的样子。却拄着拐杖,步履不稳。后面跟着三名随从。慌忙进来的难波屋对他伏地跪拜。老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不愧是男宠,对女人很有一套嘛。”

装扮成大阪商人难波屋的,其实是汤岛天神茶屋的一个男宠。当时的男宠几乎都是从大阪被带过来的,人们也喜欢他们说大阪口音的方言,因此很容易装扮成大阪商人。

“我能为您帮上忙吗?”

对于这怯生生的询问,老人只是鼻腔里哼了一声。








之后不到四刻半,叫做阿仙的妖艳女子带着狂四郎,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锦被上躺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女子投怀送抱了。狂四郎低头看着女子,正要靠近,突然远处传来了异常的尖叫声。是那个疯姑娘。叫声之后,接着是“哈哈哈”的大笑,又有“吧嗒吧嗒”从走廊跑过的声音——看来她没有受什么伤。

这么想着,狂四郎脑海里瞬间灵感一闪,第六感让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狂四郎毫不犹豫,猛地抓住阿仙一只脚腕,另一只脚腕也踩住,就像是活生生要拆掉两条腿一样,使劲拉开。

“喂,你不是说你每天都疼爱天主教徒吗?”

阿仙的面孔上闪过恐惧和狼狈之色。

“你把女人可怕的偏执装成痴情来自我满足吧。然而,装的只能是装的。”

话音未落,狂四郎空出的那只手,倏地插入纠缠混乱的衬裙下的大腿间。他控制着扭动腰肢拼命抵抗的阿仙,迅速拔出一个东西,没错,是一个湿漉漉的青铜基督耶稣像。缓缓站起身来的狂四郎,对着壁龛旁的墙壁:

“藏在那里的仁兄,出来吧!”

墙壁移动,猛地跳出来三名武士,迎头就砍。全都滑稽地被这个真人基督猛击了一下手腕,翻倒在地。

狂四郎对着拄杖老人冷笑道:

“还是奉劝你一把年纪了莫做逞强之事。就是回春术,也未免太过凄惨了吧?反正是那样了,就让那个疯姑娘在光天化日下的院子里跳裸舞如何?”

老人回春的愿望实在是有些凄怆悲惨。

为了使旗本布衣以上[1]的大御番头五千石的家不绝后,老人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想要一个嫡出之后。因为,唯一的亲孙女也疯了,连招赘也没了希望。



* * *



[1]幕臣的等级,依次为布衣以上、布衣、御目见以上、御目见以下。前三者为旗本,御目见以下为御家人。布衣以上,与大名一样拥有官位。官位为五位,五千石俸禄。这个等级的幕臣有御侧众、御留守居、大番头。





美人计的破灭





这个请求实在是奇怪。

狂四郎受武部仙十郎的拜托,去了下一代将军权大纳言家庆的御侧御用人堀大和守的上屋,在书院里,和宠妾一起出现的家主,给了他一个奇怪的委托。

大和守已过四十岁,却有年轻人般的风貌,眼睛清澈而柔和。

“我听说,你不仅使得一手魔剑,拥有无双的飒爽英姿,而且对女人也很有一套,睡过的女人无数。”

他的声音有着不可思议的沉静和温和,所以,虽然话很突然,却没有让狂四郎感觉到不愉快,他也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

“十余年放荡不羁的生活,恐怕无法否认定然背了不少冤亲债主。”

“那么,应该很懂如何湿润池塘春草。”

“懂得少许。”

大和守微微笑了:“正有此事求你,是这样的,我这个女人名叫八重。”

他介绍身边的宠妾。二十岁左右,长长的眼睛充满妖艳的光泽,这是一个眉目纤细,美丽而妖冶的魅力女性。冷漠的秉性掩藏在晶莹透亮的白色肌肤下。

比起美貌,狂四郎更注意到她那从肩膀到放在膝盖的手的圆润曲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妖艳和性感,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腕白肤红玉笋牙,调琴抽线露尖斜”,估计说的就是这样的美女吧。

“进府都已经一年了,还是东郊欲寻春,未见莺花迹。”

“……”

“如何?能不能先搁你那里两天,让她解解春情?”

这要求真让人无可奈何。但狂四郎并未显露任何意外或吃惊神色,只是冷冷瞥了一下八重。

八重低着头,一动不动。

“这位夫人如无异议,我就接受这一任务。”

“是我拜托你的,八重不可能有异议。……女人知道女人的快乐就是最大的生活意义。”

封建时代,筑前藩儒贝原益轩所著《女大学》宣讲女子三从四德说。妇德当以此为据,不可越雷池一步。实在是灾祸的命运。

比如有这么一条:凡妇人心态恶疾:不从和、生怒恨、谤人、妒物、浅智少惠。此五病者十人中必有七八。也为妇人不及男人之处。(中略)女为阴,阴夜暗,女比男愚,不知目前适当事。古法,女子生产三日卧床下。故男比天,女象地。故万事当先立我身后……受人侮也无愤能忍受,恐物当慎,云云。

把这些作为基本妇德去遵守,为了家国,为了亲人,为了丈夫,不惜扼杀牺牲自己的幸福,坚守一辈子的女子,就被称为贞女节妇。

大和守的委托,对于八重来说,按理说应该是女人的最大侮辱。但是八重连一句抗议都不允许有。

狂四郎拒绝了轿子侍女,只带着八重一个人,离开了堀府。








把自己的宠妾交给一个游侠浪人来调教,大和守似乎是一个相当冷酷的暴君。但事实上,大和守却以明君名闻天下。

他不仅富有才智,而且避开三端(文士笔端、武士锋端、辩士舌端),不和人争长短,不乱用利器,就是让步也绝不屈枉对方。是一个担任御侧御用人再适当不过的人选,为西丸老中水野越前守忠邦的得力干将。

曾有这样一个轶事。

在他十六岁还是少主时,从江户回到了信州饭田城。第一次从饭田出远门到川路村的开禅寺去,他骑马走在前面,比随从人员更早到了目的地,于是就信步走出寺门,坐在路边堆着的稻米包上,等着后面的家臣赶来。

这时,一个老婆婆走过来,责备说这是进贡给主公的贡米,你这样坐在上面,哪怕是武士,也很不像话。

少主马上站起来,老老实实地承认了错误。这时,家臣们骑马赶了过来。老婆婆听到这是少主,吓了一跳。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惩罚下来,连死了的心都有了,回家就病倒了。

少主回城后的第二天早上,就把老婆婆叫到町会所。在村里差人的陪同下,战战兢兢的老婆婆退下后,少主说是对她特别用心的赞赏,赏赐一贯作为奖赏。

那时,大和守的咏词里有这么一首“一穗一谷中勿忘百姓汗水”。

还有他做了家督之后的点滴琐事。

担任御侧(近侍)的小姓馆野弦藏失手弄坏了家督珍爱的盆栽,慌忙把事情原委说给了御用头役(总头)小林义兵卫,等着裁决。小林马上以君前失误上报。然而,大和守说,是人都会犯错,不必惩罚。这件事也让侧头役有了经验,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只说御用某某犯了过失,不必指名道姓。

他担任若年寄[1]后有了相当的权势,但也绝不傲慢,诸大名送来的礼品财物,刚到半年便达到一千几百两之多,他也不独吞,全部散尽。

小姓小纳户[2]给主上熨的衣服,他都嘱咐不要用太高温度,不然以后都不能用了。这是因为,按惯例,主上退下的衣物一般都给了身边的贴身侍从,叫做御纳户照应。如果质地不结实就不能用了。就是这样一个细心体贴的大人。他出身御奏者番[3],余年从来没有过失误,实在是一个出色勤勉的明主。

就是这么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大人,将他的宠妾交到了浪人狂四郎的手里。








八重被带到江户川河堤边一个面朝阳的古寺里。

进了山门,八重惊讶地问:“啊,那个,这里是什么寺院?”

“尼寺。”狂四郎就回答了这么一句,径直走进寺院。

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在方丈室玄关处,狂四郎也不通报一声,就带着她迅速进了书房。坐下后,四周仍然空无一人,异常的寂静。八重脸上浮起不安的神色。

拉门拉开,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个容貌丑陋的驼背人,送上了茶水。八重不由得缩起了身子,紧张起来。明明没有通报,怎么就知道来人了,还送来茶水,真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

“这个男的原本是一个甲贺忍组的衙门密探。是一个值得信赖,绝不会背叛的人。您要是拜托给他秘事,哪怕是对我这样和他交情很好的人,他也绝不会说,一定会把你的秘密带到坟墓里。”

狂四郎说这些话时,驼背人就像完全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上完茶就消失不见了。

“不过,我把你带到这个尼寺,并不是为了向神灵祈祷你能解春情。祈祷是没用的。我想让您做的是一点小事情。”

狂四郎一转头,指着院子。

拉门完全打开,外面一览无余,院子很荒凉,有很多盆栽,还残留有茶庭曾经的妙趣布置。

“进了那个木门,有一处茶亭样的房子。房子对面有一处休憩处,您就坐那里待着,从戌时待到亥时即可。就是如此简单之事。”

“……”

八重一直盯狂四郎,试图读懂这命令的意思,但是徒劳。

“过三四天,我会再来。”

说完,狂四郎起身走了。

八重在安排的房间里,迎着院子里吹进来的凉爽晚风,静静地坐着。

晚饭以及到隔间睡觉的寝具都是之前的驼背人送来的。八重当然不说话,驼背人也像哑巴一样保持沉默。

驼背人离去之后,大概过了一刻。其间,八重都是一动不动,看着暮色渐沉的庭院,茫然若失的样子。

远处传来钟声,敲响了五下。她这才回过神,站了起来。八重走到庭院里,踩着踏脚石,推开了木门。似乎对给她指令毫无怀疑。

茶亭庭院是两进的,中间隔着低矮的竹篱笆。草地中间几盏石灯笼发出幽幽的红色烛光,很美。

进入休憩处,八重小心地在角落处坐下,径直看向茶亭。

茶亭只开着一扇拉门,好像没有人。熏香味随着明亮的灯光飘了过来。

终于,隔扇里映出人影。是一个包着头的比丘尼。比丘尼坐在地炉边,背影有四分之一能看见。虽然不知道她的年龄,但远远看来举止十分优美,姿态典雅。独自一人安静地开始点茶。

然后,草丛里响起声音,八重目光移过去——一只狗出来了,是只老狗,垂着头,行动迟缓。老狗钻过墙胎窗的下面时,像是报告“我来了!”一般仰着头叫了一声。然后进了遮雨搭下,贴着防火墙蹲着,突然又站起来,慢吞吞地进去了。

隔扇上现出它对尼姑撒娇的影子。

忽然,尼姑发出“呵呵呵,你又死赖皮了”的娇笑。声音很年轻。正襟危坐的姿态猛地也乱了。

八重的身心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尼姑的身影缓缓歪倒下去,隔扇后慢慢现出膝盖以下的部分。而且,膝盖慢慢立起,身上的两层白羽衣裳滑落了下来。丝绢腰带也随着膝盖打开,被卷了起来,一手抚摸着大腿。

八重凝视着,心里涌起了很大的悸动。

“呵呵呵,呵呵呵……阿白,阿白,就那样,不要太……。那样,往前——”

尼姑娇滴滴的声音。散落在榻榻米上的衣服,露出的下肢,开始放荡地抖动。

八重被那种想看又不得的欲望弄得焦躁不已,按捺不住全身的颤抖,脸也滚烫无比,都快受不了了。








过了一天,八重随着戌时钟声正要离开房间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她赶紧躲到隔扇后,悄悄一看,是一个婀娜的女子步态。沿着踏脚石前行的背影,似乎是女子,但一瞥之下,啊,半四郎!她在心里暗叫。

八重以前在大奥寝宫和戏剧的长局[4]住过。

当代剧坛双美男——菊之丞和半四郎。这是其一的半四郎,八重绝不会看错。

半四郎人称江都根生阿山开山,凭着清新的容貌和娴熟的技艺,受到当世推崇,镜山的阿初,助六的扬卷、白井权八等,他那高雅和美丽连女人的叹息都塑造得惟妙惟肖。他还善于拆开台词,制作巧妙的说辞,将旦角的台词发展到一个新的顶峰。

这个淫靡的比丘尼,明明皈依佛门,开启佛灯,手抚念珠,已是佛家弟子之身,却无法忍受闺门之空,竟然让一只老狗满足她挑逗邪恶的欲望。而如今俊美彩绘的当红男旦竟然悄悄潜来与她幽会。八重嫉妒得简直都要发疯了。

她对安排让自己目击这幽会的狂四郎心里也有了气。但是女人本性中隐藏的残忍的嫉妒心让八重却挪不开脚步,只能往前走。进了休憩处,茶亭的隔扇紧紧关闭着。这让八重更是坐卧不宁、焦躁不安。

八重到的时候,尼姑和男旦的影子已经合二为一了。不仅如此,似乎还害怕人看见似的,伏身隐身在隔扇腰板下的部分。

不断有偷偷的笑声、以及衣物的窸窸窣窣声。

后来,那些声音也没有了。这对于八重,感觉是那么可怕的永远的寂静,然后,忽然又断断续续响起女人要死要活的尖厉的呻吟声。

八重为了忍耐全身的战栗,用力并拢两腿,握紧膝上的双手。

她嘴里又干又粘,心脏快速跳动着,简直都要冲破喉咙了。

“阿半——”

她沉浸在陶醉的熔炉里,身心都要融化了,忘情地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耳朵。八重再也待不下去了。

八重一从木门消失,休憩处后面就忽然出现了狂四郎的身影,他向茶亭走去。

紧闭的室内,淫声浪语仍然在继续。

狂四郎走上去,无言地自然地打开隔扇门。

意外的是,躺着的只有半四郎一人。

他枕着手臂,一人担两角,出色地演了一出好戏。

是的,前天晚上的比丘尼也是这个半四郎扮演的。

狂四郎对着起身的半四郎笑道:“辛苦辛苦。不愧是当代第一男旦啊。真是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乱真。”

“能为先生尽一份力,那我的表演也有了价值。不过,眠先生——”

半四郎不无讽刺地说:“与其这般麻烦地让其听闻艳事,何不依照所托,眠先生亲自手把手教授又如何?”

“无论何事,我都没有教人的热情和耐心。”

“不过,眠先生接受了这任务不是?只是让其听闻艳事,到底能否知道情事的滋味,这还未知。只是耳听眼看不能有深刻印象吧。还是得实地演练……”

“说的也是哪。”狂四郎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傍晚,狂四郎出现在八重面前,告诉她:“从今晚开始,请宿在茶亭里。”

八重似乎要说什么,眼里有亮光一闪,马上又回过神来,低下头去。

“但是,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偷偷前来的。因为我有事要离开江户大约七天。其间,请独自在茶亭起居。什么‘绮罗殿内诉悲伤,翡翠帐中烦愿力’这些谣曲想要理解,多少还要些时日。还是之前那个驼背人照顾您的起居。”

已经过去了五天。今晚如何呢?

在茶亭中悄悄度日的八重,太阳一落,就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进入茶亭第二晚,她开始心有所待。

在经过了身心折磨却独守空房的三晚之后,按捺不住的情欲之火已经烧得她白天也开始坐卧不宁。

天暗下来之后,八重不再焦躁,而是开始期待,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等待着。夜半,敲过三更,八重由期待变为失望,被可怕的焦躁折磨着。

——今晚,还是落空吗?

她仰卧被褥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自己嘟哝了一句。

正在这时,木门“咯吱”响了。八重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没有脚步声,但是,雨搭被轻微敲了一下。

八重心“咚咚”跳着,支起雨搭。

黑影爬进来,一言不发地抱紧了八重。八重喘息着,接受着对方的亲吻。

就那样,抱了一会。男人松开嘴,悄声说:“驼背人供你使唤……,还值得信赖吗?”

“不用担心。”

男人抱起八重,在黑暗中挪动脚步,摸索到被褥边。

刚一躺下,两人就疯狂地缠绕在了一起。

在那一瞬间,房间角落响起火石声音。疯狂着的男女猛地停下了动作。

烛光犹如潮汐一般赶走了黑暗,在屋内扩散开来。

弹跳起来的男女看见灯笼边幽灵一般,端坐着的狂四郎。两人犹如被他身上的妖气定住了,身心也冷到了极点。

狂四郎忽然笑了:

“我先说一声。我并不是从驼背人那里得知你们两人幽会之事的。只不过是你们都很听话,依照剧本表演了而已。想想看,你们的主君以贤明闻名。那样的明君会将自己宠妾的贞操交给我这么一个居无定所的浪人?哪会如此无聊愚蠢?目前,大和守大人因为公事繁忙,没有时间思虑内廷之事。夫人是奸佞之人,大人及夫人贴身侍从也都性情恶劣。内情乱如麻。你虽为大和守宠妾,也未必真心相许。你化名为八重,为大人妾室,但大人已感到你不知何时已为试图弑君的奸臣属下谋反,他知道了你们的美人计阴谋,才拜托我追查那个奸夫。真不愧是明君的做法。喂,小纳户头高远小三郎,你勾引八重,让其毒杀大人,可是受本国家老[5]之命?”

庭院里,寒星高照,狂四郎的圆月杀法,一闪之下,小纳户头血雾喷射。再返回茶室,八重已经用匕首刺进了喉咙,自决了。



* * *



[1]若年寄:幕府官职名。江户幕府的职务名称。直属于将军的仅次于老中的重要职务。管理老中职权范围以外的诸如旗本、御家人等官员。由谱代大名中俸禄较少者充任。定员3—5人。按月交替上岗。少老。参政。

[2]小纳户:幕臣的一种,俸禄三百俵至一千俵。

[3]御奏者番:官职名,年初或节日时,负责向将军大名传达事务。

[4]大奥内部划分为御殿、长局和广敷。

[5]本国家老:在自己领地的家老,采取合议制管理幕府或领地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活动。在幕府或藩中地位很高,仅次于幕府将军和藩主。





恋慕幽灵





七月十三日叫做鬼节——迎接祖先的节日。

这一天一到黄昏,武家町家无一例外,家家户户装饰起招魂棚。先祖历代的亡灵,有缘的、无主的,沾亲带故的都要祭奠。其中,有身份的武家或者是比较讲究的町家,还要专门拜访各自所属的寺院,在墓前挂起灯火,在路边放置灯笼,灯笼上有家纹,一直放到家门口,迎接祖先灵魂归来。

在武家,推开正门,从玄关到每一隔间,都有家丁身穿麻衣,郑重地带领灵魂到佛堂前。在町家,主人以下的掌柜、二掌柜、学徒都在店前排好,在门口用麻秆传递迎魂火,同时敲钟,唱着佛号。

左邻右舍一起点燃迎魂火,所以,一时间大路如白昼。布施僧敲着木鱼,乞丐举着破碗,在其中徘徊。

虽然是阴间事,却别有一番热闹和情趣。

鼠小僧次郎吉化装成游走兜售装饰招魂棚用的细竹条和短木棒的乡下人。黄昏时,他的篓里也几乎都空了。大部分被他送给了后面小路上的贫苦人家。

——本来自己会被枭首,那今晚就是回向院的无缘佛(无主尸)。

他低着头,有些污浊的头巾包着脸,走过几乎能烤火的大路,心里升起闷闷不乐的感慨。不知怎的,就错过了投案的机会。曾经去过玉池佐兵卫的家里,但他恰好不在,那之后就没再去过了。

哎呀呀,往生不易哪,鬼节都到了。看来,又要活到下一年了。他感慨着,正要走过一家酒馆,暖帘中忽然传来狂四郎的声音:“次郎吉!”

次郎吉脸上马上浮起喜色,放下肩膀上的挑担,进了酒馆。

狂四郎坐在里面角落里,笑着对他说:“咱们彼此彼此啊,又活过一年,没做无缘佛(无主尸的)哪。”

“没脸见你哪。”

次郎吉一边瞅着狂四郎对面坐着的一个总发[1]无须的年轻人,一边回答。

那是兰学医师曾田良介。他根据兰学译书《新译解体新书》,实地解剖尸体,并公开发表了人体解剖实录名著。狂四郎应他的要求提供的尸体。

狂四郎并不介意曾田良介,介绍说:“这个男人,是鼠小僧——”

曾田良介并没有表现出吃惊,向次郎吉碰了下杯子。

次郎吉悄悄问狂四郎:“这哪位啊?”

“这位仁兄的工作是把人的心脏呀胃呀五脏六腑拿出来拨弄。因此,今晚的节日仪式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愚蠢可笑。他认定这个世上不存在灵魂什么的。……次郎吉,你说呢?”

“我嘛,我……”

次郎吉仰头干了一杯,说:“还是有吧?”

“你相信有灵魂?”

“可能吧。好像这世上总是会发生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啊。这不,四五天前,我就亲眼看见一件哪。”








这是我打算此生就此收手的最后一次。潜入了一个大名府邸。平常的话,我总是要调查之后再去的。这次,想着反正是收尾只管随意去吧,我在大门前摇了个骰子,要是一点就去,从这里第四家。

也不算宽敞,也没有前厅。可能至少是三万石的大名下府邸。

沿着天井后院,我从前面进了后面。四下一片寂静,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和说话声。反倒让我感到有点奇怪。

是不是经济困难,还钱抵债给了商人什么的?

有一间屋子亮着灯,我就去看看,却吃了一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么美丽的女子,不到二十岁的一位小姐。穿着白紫条纹相间的睡袍,坐在粉色缩绸坐垫上。

时间慢慢到了亥时,虽然如此,大和锦被褥还是叠得整整齐齐,小姐还是不像是要睡下的样子。

似乎是在这个寝房一直没睡。

而且让我吃惊的是细细的带子绑着她的两手,缠了好几层,带子勒进她柔软的手腕、双腿、胸部和腿上,让人真是心疼。奇怪的是,她本人却眼睛明亮清澈,盯着天花板,有一种说不来的优雅、安静的神色。

我怎么也移不开目光,就那么看着她约有半刻。其间,她也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样的身姿和表情。我这里已经腿都有些麻了,就又摸到其他房间。

其他所有房间都是一片黑暗,只有长廊下的金网灯笼中的烛光在墙隙间的微风下跳动。

怎么回事?也听不见守夜女中的脚步声,屋里完全沉睡在黑暗中。

我又返回那间寝房,都要叫出来了:“究竟怎么回事?”

小姐还是和前面一样,姿势一点都没变。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如说变化,那就是她眼里时不时有忧愁闪过,仅此而已。

真是奇怪。

这样的话,那搞不清楚,我也撤不了啊。我就这么想着,准备一看究竟。

我突然注意到,这上流之人穿条纹衣服,只有在精进日才穿的。那么这小姐穿的是似乎是丧服——

然后,又过了半刻,榻榻米走廊上响起木屐的声音,我这渐渐松懈下来的神经才终于又绷紧起来。

正在这时,我听到从石町传来了子时的钟声。

“小姐,时辰到了。”

拉门外传来了人声,拉开了,一个老年女佣,估计是乳母。她毕恭毕敬地两手前放,脸上是不同于一般的不安,询问道:

“小姐,今晚怎么样?”

郡主这才似乎如梦初醒似的,深深叹了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从明晚开始我就不用这样的姿势了。”

老女中面有怒色:“那绝对不行。不能让亡灵乘虚而入。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再忍耐忍耐!”

“再坚持一段时间……总这么说,这样到什么时候啊?”

“七七四十九日,还有八天,就到了。只要一过去……”

“是那样吗?”

小姐悲伤地看着老女中:“我觉得,只要我活着,新十郎的亡灵就会出现的。”

“小姐!”

老女中严厉斥责,郡主摇头:“够了。我一点都不害怕死。如果新十郎那么想要我的话,哪怕落入中阴……”

“小姐!你怎么能说出那么软弱的话!我松江,绝不会让你成为亡灵的俘虏的!……好了,您休息吧!”

老女中一边激励小姐,一边解除束缚,就像安置一个易碎的玻璃制品一样,轻轻地、小心地让她躺倒。

这是我之后才发现的。郡主正座时,褥子四周放置着香炉,烟雾直直升腾起。老女中进来时,香雾灭了。

灯笼的烛火被捻小,并且用罩衫遮住,寝房暗了下来。然后,啥事也没有,迎来了天明。








烫好的酒又送来了,次郎吉呷了一口,思量着:“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亡灵?”

狂四郎微微一笑:“第二天晚上,你也去看了?”

“嗯,去了。我白天开始就潜伏在天井里。亡灵那东西,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呢。正好给我职业生涯收尾助兴嘛!”

“幽灵出来了?”

“那,我看到的,就那——。那小姐来寝房是五刻,那个老女中陪着来的,进来就马上又绑起来,四个香炉点起来,然后出去了……。之后,还是之前那样。那小姐盯着屋顶,一动不动地坐着,仅此而已。到了子时,香炉的香一燃尽,老女中就进来了,一边激励,一边解开带子,和前天晚上一样。我感觉自己似乎被耍了。”

次郎吉说到这里,一直默不作声喝酒的年轻兰医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出现?根本就没有什么亡灵!”

“嗨?那么,亡灵根本不会出现,却害怕得每天晚上绑住自己,那不就只是痴人说梦而已吗?”

“那可不是。其实,我也曾经被要求诊断这种病,陪了一夜,最后还是束手无策。只能等着自然痊愈,别无他法。”良介冷淡地回答。

小姐是淡波绫部的城主九鬼式部少辅的女儿里姬。

九鬼家每年按惯例给将军进献新鲜的竹笋。今年也按照历年惯例,由使番[2]佐柄新十郎快马加鞭从领国把竹笋送往江户本丸。新十郎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刚刚继承隐退的父亲成为使番。担任进贡使者也是接手的第一个任务。

新十郎一进入本丸,径直拜访御纳户所在地,向茶坊主[3]头领请求由御用番老中审查并转交进贡物品。

但是,到了退城时刻,也没有任何音信。焦急的新十郎在走廊下截住了茶坊主头领,责问他为什么不转达。茶房主头领只是对他嘲笑一番,就走开了。

那天,新十郎只好带着竹笋徒劳无功地返回藩邸。

听了新十郎的报告,江户家老极不愉快,斥责道:“我们家的进贡物按惯例是交给御奏者番的!”

其实,进贡物直接交给御用番老中接受审查再由将军府接受的,只有十万石以上的国主以及准国主。既不是谱代,又只有二万石的九鬼家,竟然厚颜想要打破这一惯例,实在是一大奇闻。受到他藩的嘲笑,也是再显然不过的事情了。

当家老通知只有挥泪斩马谡才能洗刷世人的耻笑时,九鬼式部少辅无奈只好答应。

新十郎切腹的地点选在郊外别所。

新十郎希望时间定在亥时下一刻。这是十年前他母亲去世的时间。这个要求得到了同意。

九鬼家一等一的美男子,文武双全且出类拔萃的新十郎,他的死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无比的悲伤。

式部少辅命令女儿里姬也去观看。

他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对结了良缘不久就要出嫁的小姐来说,这是作为武士妻子应有的修行,让她锻炼一下心智也好。

新十郎的切腹干脆漂亮。

新十郎白色束带,外穿淡青色和服外挂和裤裙,没有佩刀,安静地出现,然后走进厢房前设置的板棚小屋里,坐在铺着的白边的榻榻米上四尺见方的淡青色布上,喝下介添人[4]端过来的上路水,接着,听取完僧侣们最后的教化。他仰望坐在厢房里的主君,述说道:“此次由于卑职的蒙昧无知,主公遭受耻辱,一想起,深觉不死不足以谢罪。虽如此,赐予深罪之身如此高格之死座。承蒙无上恩典,不胜感激。望我主长命百岁,仁政世代永存。”

这时,里姬坐在父亲身边,她看到的篝火火焰边的白衣新十郎,俨然已不是这个世间之物,似乎充满了妖异。

新十郎把裹着两层杉原纸的无护手的匕首,从方形搁盘里拿出,两手擎着,双目凛然凝视的刹那间,正好撞上了里姬的视线。

里姬不禁全身哆嗦起来。

新十郎把刀尖对着左边小腹,“噗嗤”插进去,把腹部肉皮往右挑开,等到他切到右边腹部边缘时,介错人一刀下去,只剩一片颈部肉皮,连着颈部发际,整个人头滚落下来。

这时,里姬一下子昏厥,往后仰去。

“……所以,从第二天晚上,里姬开始被亡灵附体了。”良介笑着说。

第二天夜里的亥时,白衣装束的新十郎出现在寝房,开始游说里姬。说自己之前就倾慕于她。切腹时,和您的视线相接,发现您就是我命里的妻子。现在两人虽阴阳两隔,但难绝相互爱恋之心。请您也一定弃世而来,和我一起携手共赴冥界之路。

起初,里姬只是害怕地浑身战栗。但随着夜深,渐渐不再恐惧,最后几乎要屈从于美男子的真挚热情了。

白天,里姬就像灵魂出了窍,茫然自失。周围人不可能不注意到她的这一变化。

乳母松江听到郡主的坦白大惊失色,从那天晚上起,便用带子紧紧缚住她的身体,被褥四边点上除妖降魔的香,想方设法不让她接近亡灵。当然,还请来修道者,在新十郎切腹的地方,设护摩坛焚烧护摩木,祈祷消灾除难,还请来名医为里姬医治。兰医的方子也用上了,府里还到处贴上了名山道场的灵验符咒。但是都没有效果。亡灵还是夜夜出现在寝房。里姬连就寝都不能了。亡灵也说尽了劝说的言辞,后来就只是默默地看着里姬,然后消失不见。奇怪的是,里姬不知不觉间,开始期待亥时的到来。虽说从来不曾对过话,但就那样默默对坐,倒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宁。眼看着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全府上下严密封锁消息。

“眠先生,您看,您有无斩杀亡灵的秘技?”良介问。

狂四郎若无其事地回答:“有倒是有的。”然后他说,“估计是四边焚烧的香不对吧。可能是阳性的吧。烧阳性香则聚阴气。比如,柳为阳木,唤阴气,幽灵出。……烧点阴香看看。如此,或许聚来阳气,能退得了亡灵。比如,樱花木为阴木,如能聚阳气。……,次郎吉,你既已卷进来此事,就承担一个任务吧?”“领命!”次郎吉满口答应。年轻的兰医从旁边一脸愕然地看着狂四郎。他本来以为狂四郎应该比自己更不相信亡灵什么的,没想到,他却说出如此古老迷信的话来。“最灵验的阴香应该在伊皿子的修验院御岳坊。次郎吉,你化装成九鬼家的侧用人,去要一些香过来。到时候,就把亡灵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今晚,里姬还是被绑着身体,端坐在床铺上。

她意识清晰,期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搁物盒里笔直升腾起来的香雾忽然闪了一下。里姬甚至感觉到内心的悸动。

亡灵一般在距离她一间之远的地方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来。里姬一直凝视着。然而,今晚有所不同。旁边的隔间相隔的隔扇迅速拉开了。

淡青色的和服外褂和裙裤以及白色束带,和新十郎死前的装束一样。但是怎么回事,脸却用白布包着。

白色裤裙发出飒飒响声,走近里姬,也不介意什么烧香,忽然用右手拿着的滴血的匕首噗呲噗呲地开始割断束缚里姬的带子。

但是,里姬好像对这早有思想准备似的,态度没有任何的慌乱。人家拉住她的手,她就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就那样被牵着手,往院子里走,心里甚至还有些许的喜悦。

“……嗯?”

亡灵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停住了脚步。新十郎切腹的地方,一个黑影兀然伫立。

黑影两手置怀,缓步走过来。

“你是佐柄新十郎的亡灵?”

“……”

“我眠狂四郎斩的就是你!”

令人窒息的瞬间沉默之后,亡灵猛地身一沉,如彪悍的野兽般,一跃而起,砍来一刀。犹如彗星一闪而过,一道白光紧贴着后退一步的狂四郎脸前劈下。

亡灵跳将下来的姿势被定格在地面。

不知何时,狂四郎已经剑走出鞘,无想正宗已在右手。

狂四郎从怀里掏出和纸擦拭刀刃,收入腰间。这时,被拦腰斩断的亡灵,“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次郎吉扮作为九鬼家的侧用人,去修验院御岳坊说明了亡灵事件。狂四郎预计,这伙人见缝插针地推行大规模的阴谋,这个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果然,他们假装成亡灵,试图绑架里姬。

正如回答年轻兰医的那样,狂四郎展示了斩杀亡灵的秘技。

效果很明显。里姬在看到亡灵倒于刀下的瞬间,就恢复了正常的意识。

佐柄新十郎的幻影,后来是否还留在里姬的心里,那就不是狂四郎所关心的了。



* * *



[1]总发:江户时代的发型,医师、儒者、修行者、狼人神官等留此发型。额头不剃月代型,全部留长束发。

[2]使番:江户幕府的职务名称。属于若年寄,战时传达将军的命令,平时执行监察地方官员的工作。

[3]茶坊主:司茶者,服仕茶室的和尚。

[4]介添人:帮助剖腹人斩掉头颅的人,也称为“介错”。





鹰鹤之战





连日阴雨终于放晴,阳光洒满大地。但吹过武藏野的微风还略有凉意。

这里——西南郊外的马球场,无论丘陵、树林还是原野,仍然保留着远古的风貌,完全是野猪、狐狸以及鹿儿们的栖息乐园。

其实,据说从涩谷到这里一带,农作物深受野猪之害,农民们叫苦不堪。

这片广漠的原野,从德川时代之初就是将军府的狩猎场,任何人不能擅自靠近。附近只有村民偷偷踩出的两三条小路。从将军吉宗时开始,秋天打鹌鹑春天打野鸡,都一成不变,成为幕府的一个年中仪式。

午后,四野十分寂静,鸟兽们似乎都打盹儿了。离马球场不远的森林树荫下,出现了一袭黑衣的狂四郎。

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男人,四十岁上下,胡子拉碴,身穿棉布窄袖外褂,模样很像是一个土里吧唧的乡下穷人。

这个人却是个炮弹天才,二百年间丝毫没有发展的大炮,在他手里却有了革命性的改进。此人名叫久米荣左卫门通贤,赞岐马宿人。也难怪貌不起眼,他原本是货船水手,却自学了天文地理及炮术,终于在武士阶层中脱颖而出,也参与高松藩的财政经济,建立了卓越功勋。

荣左卫门最早对火枪做了改进。火枪原来使用火石点火,但火花转瞬即逝。他设法通过让钢轮旋转,让火花持续时间更长一些,研制出了不用火石的步枪。

当时欧洲各国广泛使用火枪,日本也有了一挺最新式的,是高岛秋帆从荷兰人那里购买的,叫做拿破仑型。而荣左卫门的步枪则比拿破仑型要精巧得多。

荣左卫门又接着钻研,启用黄磷,进一步成功改造了火枪。这次,他带着自己的实验品,进府来进献于西丸老中水野忠邦。忠邦命令武部仙十郎去检定这新式武器的试射。仙十郎则让狂四郎代替自己去。

江户城中禁止随便射击发炮,狂四郎就选择了这个地方。

狂四郎指着一处,回头对荣左卫门道:

“临近将军放鹰狩猎的时日,鹌鹑都不许射杀。就把那个鸟见屋后的野鸽子打跑吧!”

荣左卫门把背着的枪放下来,撕开桐油纸:“俺是造枪的,打枪不在行,还得请您来。”

“我也不在行……”

狂四郎接过枪,往猎场和农田之间的鹤聚土堤走去。

沿着土堤都是树林,可以看见对面鸟见屋的茅屋顶。茅屋顶和土堤隔着一大片空地。显然是几年前拆除的房屋遗址,只有一处高大的土仓库突兀又孤独地立在正中间。足有数千坪的空地上,杂乱地长满细长的竹子,包围着破仓库。

在天空寻找鸟的踪影之前,狂四郎目光敏锐地盯着那个土仓库足有一段时间。他已经发现,南面墙上的小天窗里藏有人。然后他把视线转向空中。

足有四刻钟,那人就那样耐心地等待着,一动不动。

树林中响起“扑棱棱”翅膀拍动的声音,一只白鸽子掠过树梢往空地飞来。也就是狂四郎所在之地的上空。

他瞥了一眼,并不是野鸽子。他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悄悄将枪口瞄准。

突然,他停下了右手转过头。刚才,从鸟见屋出来一个飞翔的影子。从他的视野余光中箭一般地一闪而过。

那是一只戴有红色脚环的鹰。

狂四郎目光直追那翱翔高空的猛禽,心下明白了几分。

鹰越飞越高,慢慢地变成了个黑点,又横向飞去。

狂四郎又把视线投向白鸽,它不再盘旋,笔直掠过自己头顶飞高,速度极快。

到底哪一只更快?

倒要看看这有趣的一幕。

白鸽再飞一下就到达天窗的刹那间,空中的猛禽猛然闪电般袭击过来。

白鸽自空中旋转跌落,消失在草丛中。

得胜者悠然展开硕大的翅膀,又一次飞往高空,然后向鸟见屋缓缓降落。








荣左卫门登上了土堤。

“总要打落点什么,就把那只鹰打死吧!”

他面无表情地木然说道。朴素的外貌之下竟然是一个辛辣的讽刺家。戴红色脚环的鹰是将军最宠爱的鹰,要是打死它,那就是犯了大罪。

“你想的话,那就……”

狂四郎心里一动,往土堤上面走,一直到接近空地前面。他预测一定还会有第二只白鸽出现。

果然,半刻不到,又一只白鸽向着土仓库拼命展翅飞去。同时,从鸟见屋院子又放出了猛禽。

狂四郎把枪瞄准仓库天窗。

白鸽到达那里,鹰袭击,及狂四郎扣动扳机,三者完全同一时间。

“哇噢!”荣左卫门猛地双目圆睁,低呼一声。

白鸽遭到鹰的袭击,鹰又被枪击中。两只鸟化为一体,跌落下去。

“漂亮!”看到自己的枪在神枪手那里战果卓著,荣左卫门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由衷地赞叹道。

狂四郎面不改色:“弓箭时代,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说着,他走近来交还了枪,立即快步往土堤拐回去。

他走到树林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呆呆地坐在草地上。面前放着一个木笼。

小姑娘仰起满脸泪水的脸,狂四郎正要说什么,从笼里发出了“咕咕咕”的鸽子叫声。他默默蹲下来打开笼盖。里面还有一只白鸽,脚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狂四郎把鸽子拿出来看。小包裹里是饭团子,还热乎着。

白鸽一放飞,马上从树缝间钻出飞至空中,这次没有了猛禽的袭击,它直奔仓库飞去。

这时,土堤上响起了怒骂声。养鹰人气冲冲地跑来,高声责骂着荣左卫门。

狂四郎看着小姑娘,询问道:“仓库里关着的,可是你父亲?”

“是……”

“你这样用鸽子送饭,几天了?”

“十三天了。”

“送到了几个饭团?”

“只有……只有三个。”小姑娘说着,捂着脸恸哭起来。

这时,养鹰人一脸怒气,跑了过来,大声喝道:“是你把我的鹰射死了?”

“正是。”

“正是?正是就完事了?这是,这是将军大人喜欢的飞云!你明知道,还要射杀?”

“并无他意,只不过是试射新式武器罢了!”

“住嘴!蠢,蠢材!跟我到衙门!衙门!”

养鹰人猛地抓住狂四郎的右手手腕。但刹那间,他的心口已被狂四郎的左手击中。养鹰人一下子软软地歪了下去。








微风吹过衣袂,狂四郎双手置怀,沿着小路缓步而行,他向荣左卫门告知了刚才事情的原委。

旧仓库里关押的是今年春天之前还是鹰匠头领的马球场藤木三左卫门。他是德川家康入主之前这一带的豪族的后裔,并不只是个鹰匠。他们家的府邸也十分宏伟豪华。

三左卫门性格非常倔强执拗,名门旧家里多出这种人。

他的牛脾气终于招来祸事,今年春天,将军狩猎之时,他当面顶撞将军家齐,被立即当场绑下,交由大名监管。由于家世显赫,不用切腹自杀,但死罪可免却活罪难逃,被命令充作苦役,并从马球场拆除府邸。

然而,三左卫门躲进仓库负隅顽抗,拒不搬离。三左卫门在仓库的天窗上看着前面堂屋以及其他附属房屋都一间间被拆除,他反锁铁门死不出来,也不听任何人的劝说。

衙门只能等他饿死在里面,别无他法。

奉命密切监视着仓库里一举一动的鸟见屋鹰匠,发现三左卫门的女儿竟然不怕死,用驯化的白鸽给父亲送饭,就放鹰来阻止。

这些情况是狂四郎从武部仙十郎那里听说的。

荣左卫门听完,“哦,那样的名门之士,当然执着于祖屋了。”说完这一句,突然好像直觉到什么,“不对,等下!”

他有些怀疑地问:“眠先生,您说那个三左卫门有些疯癫,是个一根筋?”

“似乎是的。”

“哼,和我个性很像。……这么看来,他并不是执着于祖屋,而是那个仓库里有他执着的东西。”

“你说什么?”

荣左卫门这样的理解,引起了狂四郎的兴趣。

“或许只不过是猜测罢了。……天窗下的墙壁,很可疑。”

狂四郎从旁边看着他,忽然恍然大悟。

当天夜里,狂四郎返回木母寺住处,立即写下一封书信。

十多天前,狂四郎收到了目前最大的敌手修验院御岳坊要求决斗的通牒。挑战书没有指定时间和地点。只是威胁说,收到通牒瞬间,就要做好决一死战的思想准备。狂四郎觉得没有必要答复,便撕掉扔了。这次到马球场试射,回来的途中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书信为:答示

鸟穷则啄,兽穷则攫。人穷则诈。愚耻,惧放浪孤单之庸夫曝其原形,而行穷诈。如此疑行可悲可叹。在下常穷思变,变则通。通则及至轻伤不受,得以长久。

战,当使鏖为上。真有勇气,则来在下希望之场所。定当饱汝一览无余。无论兵力、武器,只管携带。

时日:后天未时上刻(一时为两小时,上中下三分)

地点:马球场原野,鹤之台地








一伙人,大约有十六七名武士。

他们驱马径直奔至马球场原野入口的树林里,然后在那里排成一列,悄悄地迅速往鹤聚土堤前进。

中途,前面那个人一度登上土堤,吃惊地叫道:

“噢!鹤之台地立有旗帜!”

鹤之台地是将军府的御用地。将军府放鹰之日,惯例上要插麾杆顶端有朱红色葵花家纹的金麾,还要竖起一杆很大的白色三角旗。

作为放鹰前的仪式,首先一定要捕鹤,将军亲手放鹰,所捕获的鹤——称作拳之鹤——将作为问安的礼物进献给天皇。鹤是一种很胆小的鸟,所以为了让它们能低空飞来,只能让少量随从列队进来。其余在猎场附近寺院及树林原野分段警戒。这叫做御行列御场分段。只有鹰匠和小姓能跟随将军进入猎场。因此御用地和御膳地(将军用膳地)都要竖起高高的标示。

意外的是,今天并不是将军放鹰日,却看到鹤之台地有金麾和白旗,在阳光下交相辉映,熠熠生辉。

狂四郎这厮,耍什么阴谋诡计!

敌人怪讶不已。

他们丝毫不敢怠慢,绷紧了神经仔细搜查,四下里又明亮又寂静,并无任何可疑迹象。灼热的阳光下,连树木虫草鸟兽都悄悄躲起来避暑了。一丝风也没有,夏日的树林中,只有树叶时不时一闪一闪地反射出光芒。

这伙人了解眠狂四郎,根本不相信他会为了决战,通报官府,布下伏阵。他们相信他肯定是堂堂正正地一个人前来。

去年那个传闻实在是太有名了。眠狂四郎向本丸老中的宠臣土方缝殿助下了锄奸书,一人对阵一百多,在重围中杀出血路。

“难道是眠狂四郎这厮,通过水野忠邦借将军之名,讨伐我们,以获取酬金?”

一个人这么说,其他人也只好这么想了。

一伙人终于到达目的地,各自选好地点,摆好阵势,等待狂四郎的出现。

这个时候,狂四郎正在鸟见屋庭院旁的橡树林中的空地上,优哉游哉地躺着休息。

今天是金八跟着。他又紧张又害怕,紧紧抓着一个大竹笼,笼里有一只鹤。是绑了鹰匠,偷出来的鹤。将军放鹰日也不一定有鹤飞来,所以鸟见屋还悄悄养着鹤。

“金八——”

金八看着狂四郎头枕着双手,一直闭目休息,正在愕然,真是胆儿大啊,这时候还能睡着。忽然听到叫他,忙问:“先生,什么事?”

“来首小曲吧?前几天,那个茶店里,你给侍女唱的,唱来听听。”

“您不是开玩笑吧!都什么时候了,在这危急存亡时候啊!还听什么小曲?”

“织田信长不就是跳完舞,才去了桶狭间吗?”

“先生!还不放吗?那帮杂种好像已经到台地了!”

“噢!”

狂四郎缓缓起身,“那差不多,开始吧!”却并不拿剑,边走边交代:“我到那个仓库旁边,你就放。”

“晓得啦!”

狂四郎悄无声息潜伏到府邸遗址,借大树及树荫遮蔽,仰望那个仓库天窗。

那里有一个面孔在偷窥。是一个近乎发狂的阴森凄惨的面相。

看来,此人对幕府的痛恨不是一日两日。他在心里这么想时,那个可怕的面孔显出了难以名状的狂喜之色。

橡树林里,一只白鹤展开硕大的翅膀冉冉飞起。

开演了!

连狂四郎都因为期待而兴奋不已。

果然,希望没有落空。仓库天窗下的墙壁突然轰然崩塌。然后,裂开的大口里面,悄然伸出的竟然是一杆黑漆漆的铁筒大炮。

如果没看错的话,那大炮口径一百八十二毫米,在炮架上可左右上下自由旋转,和前年佐藤信渊[1]研制的如意台显然是一模一样。应该是藤木三左卫门孤注一掷参照如意台制作的。

三左卫门意欲用这大炮轰击将军,所以藏于仓库中不肯出来,等待放鹰日。

狂四郎吞下一口唾沫,计算着时间。

炮筒猛地伸缩了一下,接着轰然一声巨响,天地都要震塌了。炮筒喷出了火焰。

狂四郎转过头查看。

炮弹准确地落在红白旗帜之下炸裂,白烟火药尘土伴随着几个人飞向空中。

“哈哈哈,哈哈哈!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将军这龟儿子!炸死了!炸死了!哈哈哈,哈哈哈,万岁!万岁!”

天窗里发出大笑,完全是发狂者的声音。狂四郎听着,轻轻越过土堤离去。

御岳坊只有六名生还,其中两个还得搀着才能走。

残兵们丢盔弃甲,拖着伤残不全的身体,到了拴马的橡树林,看见影子一样无声伫立在那里的狂四郎,一下子猛吸一口凉气,全身都僵住了。

狂四郎微微笑道:“要是你们的战书指定日期和地点,或许我也讨伐不了你们。以谋制谋。孙子言,善胜者胜易胜。剩下的各位,既然我的答示里已写明当为鏖战,则就用在下的圆月杀法送你们上路吧。如是自愧不敌,选择剖腹者,在下也能代劳介错。”

几分钟后,最后一个人血溅草地,痛苦挣扎时,已不见了杀人者。



* * *



[1]佐藤信渊:(1769—1850),日本科学家、思想家、经济学家,以“经世家”著称。西化的早期倡导人。





追捕鼠小僧次郎吉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呷一口热酒,手指指尖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酒都要从碗里洒出来了。

鼠小僧次郎吉一副河边劳工的样子,穿着有些污垢的衣服,在小酒馆一个角落坐着,似乎就是一个居无定所的苦力,只能黄昏时分借酒消愁,来聊以自慰。

黝黑的脸颊,一双眼睛却在阴影的遮掩下,明亮而锐利,密切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突然,几声尖厉的哨声响起,并不是一处,而是五六处一齐发出哨声。就是没这哨音,也是忙乱的黄昏,这几声急促的哨音,更是引起一阵骚乱。小酒馆里的酒客也开始走出去,慌乱地问道:

“怎么回事?”

“咋啦?”

“逮什么人哪?”

吹几声哨就慌乱成这样!……难道犯人会自己送上门来吗?

次郎吉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这时进来一个人大声说:“说是追捕鼠小僧呢,跑到这条街了!”

他一愣,随即又哭笑不得。开什么玩笑!鼠小僧?我这不好好坐在这里嘛!

四处大张旗鼓撒下追捕假鼠小僧的法网,却不知真鼠小僧也在其中,真是滑稽。

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两个手先(捕快手下)气势汹汹地进店来,四处查看。

南江户本所、番场町的警备背地里被叫做阎王殿,口碑不太好。领头是叫做勘助的捕快,颇有一点手段。

把鼠小僧抓捕归案一直是江户所有捕快的梦想。他简直就像是个阴魂不散的流窜犯,在大名呀旗本大户们的府邸流窜作案,却连个影子也抓不到。再也没有比亲手把这样的对手捉拿归案更令人激动的了。但这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犹如遥远的梦想。现在,眼看着就要实现梦想,连最小的巡捕房爪牙都兴奋得眼睛发亮。

“你,把脸抬起来!”

一个手下气焰嚣张地用十手捕棍指着次郎吉的脑袋。

那抬起的脸仰着,表情拉得老长,嘴微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手下轻蔑地咂了一下嘴,走开了。

那样子好像是即使现在有人告诉他,“这可是真正的鼠小僧”,他也一定会丢下一句:“得了吧!”

捕吏都走了之后,不到数分钟,尖厉的笛声又响彻四面。

次郎吉听着大路上捕吏们“噌噌噌”快速奔跑的脚步声,嘴里嘟哝了句:

“追捕吧。……什么人呢?不,是什么鼠呢?”








普贤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寺,山门外是一片很大的空地。那个被认定是鼠小僧的男子被逼到了那里的一面土墙边。

背着盗贼之名的男子手艺人打扮,身材颀长,英姿飒爽,朝气蓬勃,拿着根顶门棍作武器。

事实上这个人的行为举止颇为优雅潇洒,可谓剑术的极致,挥洒自如,变化多端。

十七八人从正面及左右各路紧紧逼近,几乎不容有丝毫空隙,数十只捕棍打将过来,都被他轻轻松松地打落或击飞空中。

初秋的夜晚已略有凉意,唯独这里如火如荼。御用灯笼烛光下照耀的各个脸庞,都是汗油满面。倒是那被紧紧攻击的一方,汗巾遮掩下的脸似乎还保持着清爽的肤色。眼角细长的双眸,闪着清澈冷静的光芒。

“妈的!”

“王八蛋!”

“蠢货!”

捕吏们嘴里骂着,英勇顽强地不断进攻。男子一言不发,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手里的十手捕棍击落,棍法丝毫不乱阵脚。

打着打着,忽然他瞅准空隙,身子贴着土墙,“噌噌噌”斜刺里滑过几步,跑走了。

“休要逃走!”

“他妈的!”

捕快们赶紧跳将起来,堵住他的去路。

这正中了圈套。

瞬间,他忽然扭转身形,往人手减少的相反方向逃去,动作迅捷无比。

奔出不到十间,男子突然刹住了脚步!

前方路上,一个黑衣浪人双手置怀,悄然伫立,挡住了去路。

男子低声呻吟了一声后迈出左脚,他左半身少倾,“唰”的一下,顶门棍摆出近身对战的下端招式。

在棍法中,这是鱼死网破的招式。右手挥至头顶,左手往前伸出,棍指敌手胯间,这种招式,只能是往前突进,既不能向左右突围,也不能向后翻转。

男子一定是知道对手是谁,所以才采取了此种拼死招式。

然而,一直盯着他的对手“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什么了。然后对着后面追兵大声喊道:“下面就交由在下了!”

“什,什么!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

“眠狂四郎。”

他一面回答,一面迈出左脚,无想正宗已从腰间抽出。








次郎吉还在那家酒馆没动。经验告诉他,此时不轻举妄动才最安全。

真是静得叫人不安呢。不管是逮住了,还是逃走了,都不该这么安静啊。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已经发现那个是假的了?

这是他刚才一直在想的问题。

如果他们已经发现追捕的是假的,那自己就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刚要站起来,突然远处又传来尖厉的笛声,他暗自窃笑,又坐下身来。“喂,妞儿,再来一壶酒!”

让我这个真鼠小僧为假鼠小僧的顺利逃脱庆祝一下吧。酒送来时,门帘掀开,竟然是狂四郎闪身进来了。

眠大哥!次郎吉犹如见了亲人,心里无声地热切地喊了一声。

狂四郎当然知道在这里的是次郎吉。他若无其事地在桌子前坐下。

酒杯还没拿来,“咚咚咚”一阵脚步声响,闯进好几个捕吏。

前面的正是阎王殿的头领勘助。一个门牙爆出的干巴老头。他那鹰一般的眼神犀利而阴险,看着客人背部,叫道:

“眠狂四郎,眠先生!”

“我想请问,阁下究竟出何考虑故意放走了鼠小僧?”

狂四郎阴郁的脸面无表情,干了一杯酒:

“并非在下故意放走,只不过是他自己非要逃走而已。”

“开什么玩笑!眠先生,我勘助的眼睛可不瞎!”

“哦,是吗?你眼睛不瞎吗?”

狂四郎微微笑起来,角落里的次郎吉缩紧了脖子。

“眠先生!”勘助眼睛发亮,目光向对面环视:“我刚听说,您和那个鼠小僧很熟?”

“虽说无风不起浪,但是也有空穴来风的事情。阁下想怎样猜测那是阁下的自由。”

“你和他熟识,为了让他逃走,横插一脚。别以为这样我就算了!”

“阎王爷,”狂四郎目光直视勘助。

勘助身体忽然抖了一下。

“你为何那么肯定那就是鼠小僧?”

次郎吉听到这句话,心下一动:难道你要揭发我?还是有什么隐情?他直觉有其他缘故。

勘助像是在等着这问话,冷笑道:“有证据,铁证。”

“什么证据?”

“他气数已尽,潜伏进畠山长门守的府邸,偷了松江名匠如泥作的镂空雕花匣,送给了相好。”

“噢,鼠小僧还有喜欢的女人啊!”

“偷盗不就是为了酒色吗?鼠小僧当然也有女人了!”

角落里的次郎吉暗暗嘲笑:凭这一点就下结论,正说明你眼瞎了。

“世上如泥雕花匣为数不多,眠先生想必也知道。那个穷家姑娘竟然有一个,问她谁给的,说是一个叫做次郎吉的花匠,你想想吧。又问哪个地方的花匠,说他住在畠山长门守的府邸,要是查清这一点,就明白这是我的东西了,是他给我的。我已经查清楚了,鼠小僧的本名就是次郎吉。为了追捕他,我和我的手下已经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布下罗网,现在却因你横插一脚,一切都化为泡影。我不会就此罢休的!”

“你要如何?”狂四郎笑着问。

“如何?那还用说?跟我到衙门走一趟!”

“衙门嘛,在下不喜欢。是非黑白就在这说吧!”

“像你这种软硬不吃的,岂是十手能对付得了的?仁兄还是到衙门来说清楚吧!”

“很不巧啊,阎王爷!现在的衙门净是些狐假虎威的家伙把着门。但凡有点血性的捕快都会改行,做些有利于善男信女的小本生意。就你还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让这样的人渣把我绑到衙门?我还没昏头到那种地步!赶紧给我消失!扫了人的酒兴!”

他那冷漠虚无的目光,让勘助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喂,次郎吉!”只剩下了两人,狂四郎招呼道。

次郎吉一边警惕着门外是否还暗藏有手先(捕快手下),一边走近前来:“我那个替身,是什么人哪?”

“两个头脑可是大不同啊!”

“你是说……”

“人家可是比你脑瓜灵光多了!”

“啊呀,这很是对不住。”

“我说真的。……你再干一票,如何?”

“行。”

“这次要你潜入的是衙门。你去把那因为如泥雕花匣进去的小娘子劫出来。”

“哎?这票有点麻烦哪。”

“也不算白去。反正你早晚要进去,提前去熟悉一下环境。”

“眠大哥您这么说,那我就去干他一票!”

这天深夜,狂四郎沿着竖川河岸行走,走到一目桥和二目桥正中间时,忽然遭到了伏击。

从胡同出来数十名武士,静静地在他前后兵分两路往前走。

该如何是好?正想着,就觉得背后刀剑带风。他轻轻一闪身躲过一刀,两边的武士都已经抽刀在手,前后夹击过来。

狂四郎将手从怀中抽出,垂手而立,看着映有月影的河流,先说道:“在下的敌人可真多!”然后缓缓环视左右的敌手,“各位要是不说出自己何方神圣,为何而来,又有何意趣,那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手下不留情了。”

“……”

敌手们不发一言,继续逼近。

“这一带袭击我的当是修验院御岳坊的人。但各位怎么看都不像是。”

“……”

“哪里冒出来的货色!我看不外乎是哪一藩的藩士罢!”

话音未落,左边逼近的人中,一人纵身一跃欺上前来。未见靠近,已“咚”一声栽倒在地。

眠狂四郎右手提着无想正宗:

“好!我明白了!

月光下他微微一笑:“想必是和白天我放走假的鼠小僧有关吧!”

他移身于一家大户放下的商铺屋檐下,以对自己的话确信无疑的语气说道:

“看来是畠山长门守的家臣们吧!你们应该是受贵藩重臣唆使吧?不过,保住命的不妨回去转告一下,这样反倒打草惊蛇了哦!”

但是,来人根本听不进狂四郎的话。倒下同伴的血腥味,让他们更加杀气腾腾。

所有人斗志昂扬,不断怒喝叫骂,有的向后仰身,有的跺脚,有的以刀支地,跪倒在地。虽不断倒下,却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就算一时乱了阵脚,马上又调整阵法重新进攻。

但是狂四郎的动作丝毫不乱。路上的尸体在不断增加。

讨伐大半,狂四郎手提长刀悠然迈步欲走,刀尖上尚滴着血。

“贼人,休走!”一个人正面迎上,疯一般高高挥起刀。

“愚蠢!”眠狂四郎迎刃而上,大声喝道,“明知会被杀还要送上门来!何以如此迂腐!是不是杀了我,你的俸禄就会增加十石?”

他加大步子迈出:“无论如何都要取我性命,那就找一个本事强一点的剑客来!”








三日后,黄昏。

柳桥小巷里一个脏兮兮的鱼店里,二楼。次郎吉脸色有些憔悴,抱着臂膀,和一个纯真可爱的姑娘相对而坐。

次郎吉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票,而且是一大票。他潜入传马町的牢房,盗走了女囚牢的钥匙,顺利把那个叫做阿雪的乡下姑娘带了出来。

阿雪的故事很常见,就是私定终身。今年的山王祭,阿雪所在的城镇推出静御前的人偶花车,阿雪扮演花车最顶上那个手持花棍的大王。她头扎男人发髻,身穿友禅锦绸小褂,露出一边臂膀,胸前戴红色肚兜,脖子上挂着护身银锁,头戴花斗笠,一边手拿黑金折扇遮阳,一边将手里的金杖舞得呼呼生风。那个帅气漂亮劲儿,在长长的蜿蜒前行的队伍里甭提多惹人眼。决定哪家闺女站立花车头,每年都会在村里引起一阵争吵。

阿雪被选上,村里的年轻人分成两派,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游行队伍行进到竹桥御门内,过了将军府上览场,又出了常盘桥,终于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乱。突然,人群中跳出来数名年轻人,试图绑架阿雪。

一个年轻英俊、精神抖擞的匠人救了她。眨眼工夫,就把那几个年轻人一个不落地打倒在地。

英雄救美的十多天后,两个人又在大街上偶然相遇。年轻人邀请姑娘到凉船上,并划至浅草藏前松树下,由此,彼此暗生情愫。

年轻人告诉姑娘,说自己叫次郎吉,是畠山长门守府里的花匠,只能夜里偷空出来相见。阿雪也是只能和家人编个谎话才能溜出来相会。

真是见之越难思之越切,两人之间的爱恋之火越烧越旺,难分难舍。

大约十天前,次郎吉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送给阿雪,也没说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那个如泥作的雕花匣。

阿雪收到这么一个精巧漂亮的匣子,明白次郎吉的心意,只是欢喜得很,说要放在针线包里并发誓要一辈子带在身边。

那个成为罪魁祸首的小匣子现就在鼠小僧次郎吉怀里。救阿雪的同时,捎带上把它也偷了出来。

“那个,姑娘现在还以为那个年轻人就是鼠小僧吗?”次郎吉凝视着那张纯真无邪的脸庞,问道。

阿雪深深低着头,不做声。那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虽说只有三日,已足以让这个年轻单纯的姑娘感觉生不如死,伤透了心。

次郎吉不无怜惜地看着她,简直就想说:“不是的!他不是鼠小僧。因为真的鼠小僧就在这里!”

次郎吉使劲压下这话,站起来说道:“姑娘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把安排救你的人带来。有他在,你只管放心。再也没有比他更可靠、更安全的人了!你就安心在这里等一会吧!”

“你是说,马上就去投案自首?”

次郎吉见了面就坦言自首的想法,仰卧着的狂四郎吃了一惊,马上坐起身来。

他说要去阿玉池的佐兵卫家。

“我带着这个去。”

“怎么回事?”狂四郎瞥了一眼次郎吉拿出的小匣子问。

“您别笑我。我看那姑娘实在太纯洁无瑕,让我这鼠小僧也忽然有了风雅风流之想。”

“……也就是说,你要冒充那姑娘的相好,去顶罪?”

“嗯。”鼠小僧笑得愉快轻松。

“也好。如此一来,那假的鼠小僧就安然了。那我也捎带做个好事,成全那假鼠小僧和姑娘吧!”

未及半刻,狂四郎带着阿雪登上了鞠町的山坡。山坡上就是畠山长门守府邸。

其实,假的鼠小僧就是畠上长门守自己。今年夏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住在次子府。因而时常装扮成匠人溜出府去,感受随心所欲的市井生活。不经意间做了救美的英雄,认识阿雪并与之相恋。然而,本来是藩主的兄长突然逝去,导致他必须立即继承家督之位。情况一下子发生了改变。

长门守不得不与阿雪分手。他没有明言说分手,只是送给了她那个雕花匣。

狂四郎与长门守是旧相识,立即从他执棒防守的样子认出了他,当然放他走了。

而下令阎王爷勘助把长门守当做鼠小僧追讨的,其实是畠山家的一个重臣。他意欲阴谋暗杀掉长门守,拥立三男继承家督。





白色黑暗中的决斗





热闹盛大的神田祭结束后,菊花的幽趣渐萌,床前的风铃入耳,月光下,时断时续的秋虫鸣叫,让人感到秋意渐浓。就在这样的一个秋夜,新井药师梅照院后面的松竹林里,展开了一场殊死决斗。

一伙强盗,专门瞄准富商入室抢劫,行动迅速来去无影,且不留痕迹。自开春时,已有多起。入夏则每夜频发。这伙人的真面目至今不清楚,不知何时起,他们被叫做“天诛黑丸帮”。

这伙人作案手法有三:

第一,乘夜色而入,悄无声息,一切灯火均被熄灭,他们在一片漆黑中实施抢劫。第二,只要号称御用金的千两箱,拷问所在之地使用的手段极其残忍,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杀人时口称天诛。不可思议的是第三点,这伙人在撤退之时,一定会在路上遭到伏击。黑暗中的激战之后,虽血流成河,却不留下一具尸体。而且,似乎混战自始至终都在沉默中进行,速战速决。

难道是分赃不均导致的内讧?然而,每次抢劫都必然上演争斗就不合情理了。实在是令人费解。

眠狂四郎觉得,这一系列案件应该是修验院御岳坊所为。

但是,他是那种只要火不烧到自己脚下,就不会多事的人。本来他只管作壁上观,绝无兴趣插进一脚的。在马球场野外,他设计利用藤木三左卫门的大炮袭击了这伙人,使他们一下损失了十八个人。但是,迄今并未见敌方有什么复仇的举措。

也就是说,眠狂四郎和这伙人之间,现在处于一种休战状态。当然,和平是暂时的,休战也绝不会长久。

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决一雌雄的是,他的至交木材批发商田岛家遭到了这伙人的袭击。

前面曾经交代,田岛是大家都公认的风雅之士,也是人情练达之人。年轻时,曾使用纯金的发簪,别人说他撑不过三日,他就硬是三年都不取下来。烟花柳巷(吉野)的老鸨那里,大夏天抱着个火盆让艺妓烤火,人家一犹豫,他就把东西给了进来看热闹的敲鼓老头。原来是白砂糖做炭灰,中间放着金币做炭火。实在是玩世不恭,胡作非为。不过,收心回家之后,却为人低调恬淡,喜欢结交狂四郎这样难以接近的人物,甘愿为其两肋插刀,同甘共苦。实在是一个参透人情世故,不受任何世俗制约的雅士大商人。

对于狂四郎来说,能够毫不犹豫地收了银两,并立即忘记的朋友,除了武部仙十郎,就是他了。

从田岛的财力来看,他遭抢劫还算是比较晚了。

田岛睁开眼,并不是因为发现有人潜入,而是他听到丑时的钟声睁开眼,发现为了方便夜晚如厕总是亮着的灯笼灭了。他感到奇怪就起身来看。

忽然,黑暗中一个冰冷的声音:“不许出声!”

他心头一紧,问道:“敢问何方来客?”

“坊间均称为天诛黑丸帮是也!”

田岛悄悄伸出右手,想拉一下枕边的绳子。这根绳子是个机关,在床下一直连接到后门以及看护木厂的守卫那里。守卫们可都是些勇猛之士,甚至是亡命之徒。未及拉动,只听鞭子响起,他的手背已被重重抽打了一下。原来敌人有夜视眼。看来此招行不通。

田岛坐回床上,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紧紧盯着一切。

黑暗中,他看见两道微微的绿光,不禁寒噤,后背一阵发凉。明明是人的眼睛,却发着野兽一般的光芒。

黑丸帮之所以能在夜间作案,也就是说,他们有夜视眼,黑夜对于他们来说和白昼没有两样。

“各位想要什么只管拿走。千两箱在一个仓库里,……只是,还要劳烦各位自己取来。遗憾的是,要各位背上抢劫之名,却不能由我自己为各位奉送。”

田岛告诉了他们仓库所在之处,并把钥匙递过去。

蒙面浪人们闯进仓库,明白了田岛所言为何。

地下室地面一处有一个玻璃大水缸,足有一间大,里面注满了水,底部可见有一个保险柜,灯笼光照下,如不仔细查看,几乎看不清,可见水很深。

玻璃大缸正中间,有一个铜质漏斗,细细的管道连接金柜,这个机关可以使从漏斗投入的金币,自然进入金柜。

田岛这机关真是心思缜密,防备周全。

“让府上所有人都来抽水!”

“这水引自隅田川,抽不完的。”

河里的水怎么能抽完?

“田岛,你敢说这机关没有设定收回的功能?”

“您真是拗哪!从这个漏斗扔下的金币,是不用于做生意的。要是以前,我肯定都扔到烟花巷了。后来不去那里了,这才弄了这个。……那不,我是打算死前再告诉后人这处机关的。我死后,估计收回这些金子的工事,要花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吧。”

然而,贼人并不相信他的话。

返回前屋的田岛,不禁变了脸色。因为,看到一位被打晕抬过来的女性。那是眠狂四郎拜托给他,悄悄藏在这里的蜂须贺阿波守夫人。

“田岛,限你三日之内,拿一万两金子来交换这女人。否则,她就要被四十九个男人玩弄,一丝不挂地吊于日本桥的高札场前。”贼人头目威胁道。

这一夜,也不例外。贼人一出大路往回,就遇到了袭击。

但是,据往外窥探的店家说,外面仍然是一片寂静,冰冷的深夜。

第二天,一位手先(捕快手下)发现了一截被砍下的右臂,那么遭到袭击是确凿无疑了。








眠狂四郎接到急报后,便火速赶到田岛家,听完了事情的始末,更是感到决斗的时刻已经逼近。

出了田岛家,眠狂四郎步履沉重地,沿着河岸路行走于石堤上,他一边看着在水中垂钓的渔人们,一边想:

虽说书上说“畏险则安,惧亡则存”,而我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却存活至今,这究竟是何原因?

他的嘴边浮起一丝自嘲的冷笑,低低哼起一首净琉璃谣曲:

“见有无转变,知千金易散,明玉翠易烂。草尖雨露,树下杂草,世之前生后世,方叹……”

这时,他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其中一位垂钓者,此人背对着他:

“……眠狂四郎先生。”

垂钓者并未回头,仍然看着水面。他口唇未动,用的是隔耳传音法。如是一般人,定然听不出这召唤。

狂四郎马上明白此人与自己大有缘由。一定是甲贺忍者组的头领。至去年,已与忍者组数次交手,现在还记忆犹新。这倒让头领对孤军奋战却毫无惧色的眠狂四郎生出几分敬意,对他的勇气和强悍很是钦佩。狂四郎对土方缝殿助下战书,斩杀三十余人,自己也负伤倒下,即刻被他救下,就是源于这样的好感。

狂四郎走近垂钓者,站在他的背后:“可否认为袭击黑丸帮是阁下的安排?”

“不错。幕府也知对付那伙贼人,只有采取非常手段才能剿灭。幕府已向忍者组下了死命,但这伙人实在是棘手,难以彻底剿灭。还是必须借君一臂之力。……此可谓,志同道合时,远亲成近邻,昨日之敌今日为友。阁下意下如何?”

“请放心,在下已经不能置身事外。”

“或许您已经知其底细。此伙贼人大部为由萨摩山中的所谓犬神组豪族后裔,数百年间负隅顽抗,在山中以猛兽为邻,故而眼力练得如野兽一般,在黑暗中也能明辨一切。平常眼神当然无法对战经年修炼的眼力。忍者帮数次突袭,都难以阻挡其横行夜间。……或许,交由阁下指挥,兴许能斩杀其头领也未为可知。故此,想请您出战,不知意下如何?”

“在下是寻常人,夜里也是瞎子一个。要想对付他们,非智取不可。且容我想出一条计策。”

两人姿态仍旧不变,犹如垂钓者和观赏者,相隔一间之远,以别人不能听见的低语交谈,然后分手了。

半刻之后,狂四郎来到了兰学家医师增田良介的茅屋。

良介盘坐檐下,摆弄着自己制作的反射望远镜,仔细观望着正月十六的月亮。

狂四郎也不客套,直奔主题:“有一事请教。不用风也不用武器,如何才能灭掉灯火?”

良介眼睛仍然看着望远镜,轻描淡写地回答:“灭火瓦斯即可。”

“那是何物?”

“跟我来。”

良介把狂四郎带进堂屋,里面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玩意。他把一个小瓶子靠近蜡烛火焰,掀开盖子,火苗立即灭了。(瓶子里是今日名叫二氧化碳的物质)

良介给他详细解释这种气体的性质,狂四郎一边听着一边望着院子里。

院子里夜霭渐渐升起,树木显得朦胧起来,雾霭渐渐向堂屋流动。

“噢——”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

正如之前所犯的错误一样,影子未必是暗的,那么黑暗也未必是黑的!既然有发光的水中月影,那么,同样也有白色黑暗!

狂四郎返回木母寺住处,却见野野吕甚内悄然端坐,正等着他。

他上午时分就到了。

“你可安好?现居何处?”

甚内回答一直住在十日市场不远处的废旧屋子,靠捕捉鹤见川的鲶鱼去卖来过活。然后,他说:

“在下意欲回乡,从此削发出家,故来向您告辞。”

“老家何处?”

“在长崎。我原来就靠打鱼为生。”

“哦,长崎啊……”

年少时他曾疑虑自己的血统有一半是异域人的,而不远千里去长崎确认。

“我也厌倦了江户。若能和你结伴出游也不错啊……”

“要是能和您相伴,那俺太高兴了!”难得这个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人一脸喜色。

“那看能不能活到那一日了——”

“您这么说,可是有什么事?”

“啊,也不是……”狂四郎轻轻摇头,避而不谈。

“眠先生!”

甚内扬起臃肿下垂的眼帘,紧紧盯着狂四郎,脸上的真挚一览无余,恳求道:

“俺曾经奉主命取你性命,却因您自绝望中得救。俺决意离开江户,临行前唯一之心愿就是想为您略尽绵薄之力。无论何事,都请不要见外。难道您要让俺心有遗憾地离开吗?”

“我要是开口,那就是要你为我送命。”

“送命也无妨!为你送命俺也欢喜得很!俺就是做了和尚,也只不过是一个连经文都不会读的无用之人罢了!……无论何事,请说!”

狂四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你的旧主阿波守的夫人为黑丸帮所掳。”

“噢!”甚内低呼一声。

“必须抢回来!如有你长刀相助,我定信心倍增。”

“定当万死不辞!”

甚内大声道,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自己内心怎么如此激动。

然而,在一刹那间狂四郎却后悔不已。

我这是怎么回事?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借过他人之力的……








新井梅照院号称松高山,为新义真言宗中野宝仙寺的分寺院。据说是天正十四年,行春僧人开基建成。本宗药师佛为一座长一寸八分的石像,安置在佛龛里。不知何时起,这座佛像被称做送子药师,拜佛还愿日时寺院会出售一种小儿梦想丸。据说十五岁以下的儿童,无论任何病痛都是药到病除。因此,求药者络绎不绝。病好的人家进献感谢的石塔,在后面的松林里密密麻麻排成两列,足有两町之远。

黑丸帮要求田岛家拿一万两金子来交换人质的地方就是这里。

黄昏时分,梅照院来了五顶轿子。其中一顶是女眷坐的轿子,通体黑漆加泥金藤蔓花纹装饰,轿子左右中间扶手处各带有一个手环,窗户上挂着妙曼的轻纱,极其高雅精巧。虽然轿子多,随行人员却很少,都是从简装扮的大奥的无权无势的中腊[1]们。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的则是野野吕甚内。身着印有家纹的棉质和服外褂,也是一副护卫的伊贺忍者装扮。

甚内让轿子侍从等在院内后面的樱树林空地上落下,自己一人进了石塔松林中。

夜空中寒星寥落,照不到地面,树林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甚内提着的灯笼,微弱的红光照出草木石塔,让一切犹如奇异的活物一般诡异。

然而,明明没有风,火焰却倏地变弱,然后熄灭了。

甚内在黑暗中驻足。

几秒钟瘆人的静默,甚内已经查知敌人就隐藏在左右石塔的阴影里,他感觉到了暗藏的杀气。而且,如果他的感觉没错的话,所有的石塔后面都埋伏有人。从路面宽度来看,敌人应该用的是长矛。

“在下代表田岛家来此地,阿波守夫人现在何地?”他高声问道。

远处一盏灯亮起,现出一个女人的模样,被缚于石塔之上。但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你们要的一万两银子,我都带来了,五顶轿子中各有两千。请交还夫人。”

然而,黑暗中,一个声音质问:“你非田岛的代表,而是眠狂四郎的代表吧?轿子中的千两箱里装的是石头吧!”

忽然,就在转眼间,从另外的方向射来物事,带着呼啸声穿过树缝,撞击在各个石塔上,白色烟雾升腾起来。

甚内乘机拔出四尺长的长刀,猛然一跃而起往前奔去。

左右两边“嗖嗖嗖”地飞出了长矛,但赶不上甚内的神速。白烟筒准确无误地投射在奔走的甚内面前。也就是说,白色烟幕在掩护和指引着甚内。能看得见黑暗夜幕的眼睛,却对白色烟幕无能为力。

这就是狂四郎的计谋。

投掷的长矛全都落空,四十余名敌人,一起拔刀跳出路面追赶甚内。

然后,扔完白烟筒的狂四郎疾风迅雷般出现:“都来受死!”

随着一声怒喝,无想正宗一闪画出圆弧,已有一个首级两个身躯成为了刀下之祭品。

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四郎斗志昂扬,白色烟幕被血色染红,刀刃翻飞,惨叫连连,并逐渐消弱下去。

林中又恢复了寂静。

有一处亮起了灯光,灯光慢慢走近。是忍者头领举着灯笼。

灯笼移至所处,狂四郎全身沾满血腥站立着,像一个幽灵一般。

地面上,被绑在石塔上的蜂须贺阿波守夫人,头颈低垂,她的胸部被刺入一把大刀,刀柄仍然攥在一个包着山岗头巾的人的手里,那个人跪在地上,一手撑地,已经没了气息。正是修验院御岳坊首领。

首领被甚内从背后一刀两断。甚内仰头端坐着,脖颈、肩部、以及左膝,深深没入了匕首。他下垂的眼帘眯成一条线,紧闭的双唇上,挂着一丝血迹,表情竟然是无比的安详。

眠狂四郎在灯光中看着这凄惨的一幕,许久许久,心中黯然叹道:

这个善良之人,就这样死了!

几天后的早上。

狂四郎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品川郊外,东海道,并一直向西走去。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崎。他要到那里去埋葬甚内的骨灰,他要选一处能够看见大海的山丘。

甚内的骨灰,只有一把,放在怀中。

这次一别江户,几时能回?眠狂四郎自己也不知道。

(全书完)



* * *



[1]将军夫人府邸里中等职位的上方女佣,地位次于年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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