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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浅田次郎《壬生义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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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9 11:34: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壬生义士传


【日】浅田次郎  著  周晓晴  译


壬生义士传·引子




庆应四年旧历一月七日深夜,满身疮痍的武士独自拖着脚步,出现在大阪北浜过书町的盛冈南部藩藏屋敷【1】前。

三日傍晚揭开战幕的鸟羽伏见之战【2】大局已定,面向藏屋敷的土佐川上游东面,夜幕中耸立的大阪城已被烈火吞噬。

时值正月,而南部藩加入奥羽越列藩同盟【3】与官兵对抗是在数月之后,因此当前南部藩的阵营仍未明了——然而比起摇摆不定的阵营,真正不明了的应当是这天下的局势吧。

这些远虑暂且不谈,对于大阪驻地的南部藩士而言,眼下最需谨慎应对的只怕应是一墙之隔的邻人——从属于萨摩长州阵营的彦根藩。

自东照神君【4】时代即是谱代大名的雄藩彦根井伊家,如今竟将矛头指向德川幕府。天下,真如一盘混沌的棋局。

单是相邻的彦根藩藏屋敷也就罢了,土佐川对岸中之岛上还有浜田藩、福井藩和萨摩藩的藏屋敷在虎视眈眈地伫立着。为此大阪驻地的重臣们决定,在一切明了化前继续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


日暮时分,印有团对鹤家纹的提灯依着藏屋敷的白壁高高挂起。点燃烛火的家纹提灯,亦是中立的信号。毕竟邻人已经参战,谁也不能保证哪一天大阪城内驻扎的幕府兵不会大举反攻过来,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藏屋敷门前火撑中摇曳的火光里,彻夜当班值守的藩士臂缠白色袖带而立。他们发现一个战败者模样的落魄武士,正依靠海参壁支撑着身体缓缓向前移动着。万幸的是隔壁彦根藩大门已闭,而落魄武士仿佛未发现敌对方的驻所一般,竟步履蹒跚地径直走入挂有团对鹤家纹提灯大门的亮光中。

这一举动着实让藩士们吓得不轻。

刀割般寒冷的河风卷起飘落的雪片漫天翻飞,又是一个看不见月光的深夜。虽说正值乱世,但在出身于局势安稳的南部一地的藩士眼里,落魄武士的模糊身影宛如闯入现世的战国亡灵一般。在武士的轮廓显现之前,藩士们只是攥紧手里的长枪,无声的退却中是掩不住的恐惧。

武士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门前提灯上的家纹,似在确定什么。夜色中他口里吐出如毒气般浓重的白雾,小声问道:

“请问此处可是南部藩领地?”藩士中有人回答正是。

听到答案的瞬间,武士像被卸去最后的力气般跪倒在地,许久没有动弹,仿佛断了气一样,只有单手撑住身体的动作还显示着生息。见他手里虽攥着已拔出鞘的刀,可明显没有能再反抗的气力。确定武士没有威胁后,藩士们定了定神,开始靠近他。有人还从火撑里挑出一根火把,凑到他脸旁,一边注意着墙那边的彦根藩宅动向,一面告诫道:“多说无益,还请收起你的佩刀!”

这个白色头带的武士在听到叱问后,缓缓抬起头,万般无奈地说:“我并非意有所图,实因刀身扭曲无法收入鞘内,还请见谅。”经他一说,众人将视线投向那把被不经意攥在手中的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世间将崩了刃的刀比作“竹刷”。竹刷是一种道具,通常由竹子截成极细的条,然后绑成一束供使用。而这武士手中的刀,说它真的就是一把竹刷也不为过。看那崩裂得一塌糊涂的刃身,残缺的刀尖,更可怕的是刀身甚至已从刀谭部位扭曲变弯,宛如糖做的模子一般。

得杀了多少人,才能让钢制的刀身变成这副模样。在场所有人一时都哑口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沉默。虽不知这武士是何人,又为何来到南部藩的藏屋敷,但就这点来看,可以肯定他是从连战三日的鸟羽伏见之战中逃出来的无疑。

“你,你是新选组的人吧!”手持火把的藩士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打破了死寂,也让其他人的神经再一次紧绷起来。——会津中将麾下的新选组,那可是名声在外无人不晓的。

藩士们这才将武士上下打量一通,不禁恍然大悟。只见他的袴自下摆撩起,上身确实穿着羽织,只因浑身血泥,乍一看一身漆黑,可用火把再靠近细看,便能辨识出浅葱色的底色及下摆和袖口上的峰形纹样。

“我的确是新选组队士…”武士欲言又止的话语中透出一丝踟躇。曾让京人闻名色变的新选组威名显赫,然而在幕府军败退的如今看来,更多的却是恶名昭彰。心里虽然早该有直面他人的觉悟,可……

他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侧身望了望自己刚刚蹒跚而来的沿河大道。

“就在那个方向,有个叫八轩家的地方,新选组在那里设立了临时屯驻地。我经历重重恶战才得以脱身,谁想刚到大阪就发现城内早已陷入火海,而公方大人【5】和会津公却都已乘船逃往江户。为此,驻地中一些沉不住气的队士开始切腹……”

“这些与我们无关。”一位稍年长的藩士不耐烦地说,“我们只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那是因为……”

武士缓缓地将自己的身子摆正,艰难地维持着正坐的姿势,带着咳喘声无力地回答道:“南部藩是我所侍奉的主家…”

“一派胡言!”

“不,并非胡言,我确是数年前因故离开南部的脱藩之人!有没有,有没有哪位识得我?”火把照亮了他满是血泥的侧脸,同样也映出藩士们表情中的为难。南部盛冈乃是二十万石的大藩,人口众多加之会被叫来彻夜守卫的藩士大都是年轻人,谁会记得那么多年以前就脱藩的人。

“那,那你叫什么?”这时,那位稍年长的藩士发出诧异的声音。他走到武士身前问道,“我记得你确实是曾在藩内的道场里……担任过师范代的…”听到这句话,武士终于展开了紧锁的眉头,将满是泥泞和血污的脸转向那位藩士,口吐白雾,略显吃力却又激动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没错,就是吉村贯一郎!还请念在同僚一场,代为引荐入内!还请……”此时他开始苦苦哀求众人,哀求能回到过去侍奉的主家。跪地磕头的模样丝毫看不见武士该有的尊严。

而一旁那些原本还没缓过神来的年轻武士们,见他如此举动也是怒火中烧,纷纷开始唾骂这个叫吉村的男人。

——“若说是念在过去情分,助你找个暂时藏匿的去处倒也罢了,竟然厚颜声称想归乡!”

—“我看他根本就只是为了活命在摇尾乞怜!南部武士之耻!应该马上杀了他!”

—“杀他这样的废物我还嫌脏了我的刀!干脆饶他一条狗命把他扔到隔壁彦根藩去吧!”

——“背弃主家脱藩不说,还擅自参战,打了败仗才想要归乡!你不配在这里自称是我们的同伴!更不配武士之名!”

武士们的咒骂句句在理,可吉村却置若罔闻一般,即使被踢打甚至脸上被啐唾沫,他口中只是不断重复着“还请相助……还请相助……”,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无奈之下,年长的武士只得将情况通报给宅内。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他被吉村贯一郎的恳求所动,而是上面有交代——天下局势未有定论,一律不得滋事。所以他们不能杀掉这个带来动摇的落魄武士,至于扔去彦根藩一类引火烧身的说法,亦不过是意气用事。

南部藏屋敷差配【6】——大野次郎右卫门,凭着作为勘定方【7】的精明干练,人又称“剃刀次郎卫”。恰逢上方奉公的重臣们被召而来,此时正在进行评定。听到这意外的通报,他果断命令下属将不速之客带入屋内。当门卫说出吉村贯一郎的名字时,重臣们脸上均是掩不住的惊恐。唯有坐在上座的大野,依旧面不改色。

“这可是个大麻烦啊。差配大人,此事唯有请你定夺了。”老臣抄着手,偷偷从侧面观察大野的表情。虽说年岁尚轻,可四百石【8】的身家与他出众的能力,使大野在众人中颇有威信。大野提起身旁的佩刀起身,端正了下羽二重袴的腰带,睥睨着在场众人。

“吉村这人,的确曾是在下组内的足轻【9】,不过眼下凡事当以大局为重。此事便交给我处置吧。”言语中充满干练。

“还望切勿鲁莽行…”

“我已说过事关南部一国的命运,请不要在我行事前妄下断言。”大野打断老臣的话,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大野走出房间,来到廊下。面向中庭的雨窗缝隙,依稀可见几缕凭空划出的纹迹,似是被风吹卷起来的落雪。异样的寂静包裹着这偌大的宅院,与战时的激烈毫不相衬。这一切,一定都是这场入夜开始降下的雪带来的。

就是这么一个人。是脱藩者,也是倒幕派最为痛恨的新选组残党;是新选组队士,却又曾是南部的藩士。其间纠葛千丝万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大野称如何处置他会关系到一国二十万石的未来,并不为过。吉村被带到一个大约十叠大小的房间外。这里是藏屋敷的最内侧,同时也是离隔壁彦根藩藏屋敷最远的一头。自鸟羽伏见开战以来,南部众人总感到一墙之外有人在窥视这边的动向。其实这一带盘踞着各藩的藏屋敷,类似如此的紧张气氛实在无可避免。

内屋只撑开了一扇雨窗,走廊上的雪光映在地面,屋里空无一人。吉村贯一郎正坐在已积起薄雪的庭内,左右并立着担任门卫的年轻武士。大野立在廊下,威严地俯视着吉村。

“你,你这愚蠢之徒!不觉得羞耻吗!”声音不大,却不失严厉。似是发觉说话之人声音耳熟,伏在地上的吉村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组头大人。”只这一句,满脸惊讶的吉村再无言语。

两人就这么隔着落雪织成的帘幕对视着。城内的骚乱声,夹着土佐川上频繁往来的行船声和人声,随风吹来的即使深夜也未见消停的嘈杂,一切仿佛就在耳边一般。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廊下和庭内的藩士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终于,吉村打破了沉默,用沙哑高亢的声音,解释起他欲回到主家的缘由。

“我之所以会脱藩,是为实现心中勤皇攘夷【10】之志。这六年来,也一心不忘为大志而尽忠竭力。而可恶的萨长贼人,竟高举锦旗【11】以官兵自称,误导天下众人耳目!此战我军虽一败涂地,但若死在反贼手中,着实与暴尸山野无异。故决定脱离新选组,心想着若有幸能再回到主家,定当再与同伴并肩作战,共尽勤皇忠国之业。”默默地听完吉村的陈诉,大野只是愤愤地吐出一句话:“你这个壬生浪人,事到如今还在狡辩!”

声音中难掩的憎恶感,不仅吉村,连一旁的藩士们听后都不禁肃然。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勤皇之士,如何让人相信!如果你还自觉是南部武士,那么立刻回到新选组的驻地去,在会津公的面前光荣地战死!吉村,你可明白。你不忠不义在先,如今竟有脸要求归乡,当真是荒唐至极!”

谁知即使被如此责骂,吉村仍是不死心地靠到廊下,只是一味哀求:“看在,看在彼此竹马之交的分上,还请网开一面,请成全!请成全!”藩士们原本只是在一旁屏息聆听,可两人这一番话后,人群中开始发出惊讶的声音。看来这位不速之客,过去在藩中也确是为人所知的。

“被一个苟且偷生的人称作竹马之交,实在是让人不快。若是说刎颈之交,看在武士的情面上,里面的房间倒可借你一间。你切腹吧。”大野话音刚落,藩士中寒窣的细语声也戛然而止。

吉村贯一郎瞠目结舌地注视大野一阵后,仿佛终于接受了现实一般,无力地呆坐原地,诺诺道:“属下遵从组头大人之令。主家之地为鄙人之血所玷污一事,还请原谅。”

大野并未为之所动,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如用鞭子抽打吉村的脊背一般尖锐:“吉村,你可别会错意。我与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家伙早已没有任何瓜葛。你称呼我作组头大人只是徒增我的困扰。这并非命令,只是看在同为武士的情分上而已。你一介二驮二人扶持的下级武士,还是卑劣的脱藩者。你的血能溅洒在藏屋敷的地面上,那是你前生修来的福气!”

话毕,气得脸色发白的大野忽地转过身,朝着廊下的藩士怒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叫你们退下!听不到吗!”吉村转向雨窗紧闭的廊下,虽然自他的角度看不见那边的藩士,但他仍然朝向那方向行了一礼,然后扯掉自己的草鞋。

“把灯拿过来。”大野朝着暗处下令后,就见马厩的侍从拿着立有百目蜡烛的烛台走了过来。或许是曾与吉村有过数面之缘,两人在无声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略带怀念。侍从离开后,大野与吉村分别坐到烛台两侧。

“介错【12】,就由我来吧。”

听到这句话后,吉村只是直直地望向大野,然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实在不敢当。即使是念在武士的情分上,为我这样的脱藩者介错,日后传出去岂不是会坏了您的名声。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你现在身有重伤,要独自切腹的话……”

“请勿为我担心。我也是南部的武士,就算是切不开,我也会硬切下去的。”吉村的话有些含糊不清,声音仿佛被黑暗中的雪吸走了一般。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口里吐出的白气看起来那么鲜明。

“有什么遗言吗?”

“没有。要是这么做了,会给组头大人您添不少麻烦,还请组头大人先离开吧。”此刻的吉村不卑不亢,与方才的摇尾乞怜简直判若两人。

“也罢。”大野站起身来,转身走到门前,背对着吉村说,“其实,打从一开始你就是抱着切腹的觉悟来的吧。在门前的闹剧,是笃定我们会顾虑到相邻的彦根藩,只得放你进来。一切都在你计划之中。”

吉村没有回答。

“呐,贯一……”大野竟用少时的昵称唤了吉村,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次郎卫大人不也一样么,还是老样子。”

藏屋敷又陷入了寂静。静得就仿佛这个时代没有发生任何会改变一切的纷争一般。衣袴摩擦声伴着廊下地板的嘎吱声远去,喧嚣后被留在原处的,只有一个吉村贯一郎。


注释:

【1】藏屋敷:用以储存米及地方特产的仓库或货栈,兼有事务所职能。

【2】鸟羽伏见之战:日本戊辰战争中,新政府军和幕府军在鸟羽、伏见进行的首次战役。1868年1月27日至30日。

【3】奥羽越列藩同盟:戊辰战争中陆奥国(奥州)、出羽国(羽州)、越后国(越州)诸藩,立北白川宫能久亲王为东武天皇,所结成的对抗明治天皇之同盟。

【4】东照神君:德川家康在位后以武力攻破各军阀领地,统一全日本,死后被尊为江户幕府的守护神东照神君。

【5】公方大人:幕府将军的俗称。

【6】差配:经管人。

【7】勘定方:幕府官职名。负责会计出纳等金钱相关事务。

【8】石:土地产量单位。俸禄单位。

【9】足轻:日本古代的一种步兵,根据战争的需要,可使用不同装备。江户时代下级武士。

【10】勤皇攘夷:又作尊皇攘夷。勤皇,效忠天皇。江户时代指拥护天皇,抵制外来势力干涉的广泛行为。

【11】锦旗:代表天皇的红底绣金旗。

【12】介错:日本古代切腹时为切腹自杀者斩首,以让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的行为过程。执行介错过程者称为“介错人”。


第一节

我怎么会,怎么会想到这里来。现在后悔也晚了。对这里的人来说,我就跟瘟神没什么两样。特别是身为差配的组头大人,应该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吧。仔细想想也是,南部既不算勤皇派,更不是倒幕派。这个节骨眼儿上,却闯入我这么一个从鸟羽伏见之战逃出来的新选组队士,这不是给他们添了大乱子吗。

归根结底,都因为我是个不忠之人。为了钱,我背弃主公的恩顾,脱藩后背井离乡。可事实上跟我同等级的足轻并不少,人家不也都只靠那份俸禄,却让老婆孩子过得好好的吗。当初住在徒士长屋的同伴们,不都是过的同样的生活吗。可怎么就只有我,干出脱藩这样的事儿呢。因为自己剑术了得,又懂得学问,就自以为是了。一定是这样。

从小,我就拼了命地学习。我是足轻的孩子,是不允许进入课堂学习的。可我不甘心,于是每日都坐在廊下旁听老师讲课,时刻打起一百倍精神,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对剑术,也是如此。我一直坚信,只要我做到文武双全,世间就不会在意我的出身。于是我每日勤练,练到附近的树几乎都被我打枯掉。这些努力最终让我得到北辰一刀流的免许【1】,还被提拔为剑术指南【2】的师范代。

可即使如此我仍是没法满足。因为我想要的是钱,更多的钱。作为武士,有这样的想法是很可耻的。所以尽管我心里是多么的想要钱,嘴上还是得说得冠冕堂皇。喝酒没有喝到过醉,也没去寻花问柳过。原以为,既然我剑术与学问都在藩内同辈之上,甚至还不输给那些上级武士,那么只要我有这个心思,总是能有办法赚到钱的。可事实上,在家乡,再厉害的剑术和学问,也与钱无缘。不管有多少称赞,终究还是换不成钱。没错,名声、赞扬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是钱。

都说武士就算穷到没饭吃,也该叼上牙签装出酒足饭饱的样子。可我只是一个徒有武士名号的下级武士,不吃饭肚子也会饿啊……虽然有二驮二人扶持【3】的俸禄,可单是这些根本难以满足妻儿的温饱。为此,我不得不夏天入山挖漆,入冬后再涂漆去卖来维持生计。再说,原本也是我单方面喜欢上志津,又任性地让她嫁于我的。所以我希望能让她穿上漂亮的和服,哪怕是只有过年的时候也好。

我还想让儿子嘉一郎在元服【4】时能穿上袴、配上好刀;让刚出生的婴儿,用上纯棉的襁褓。在这些方面,同心【5】长屋的其他武士总是能设法满足需求。可我不同。我可是藩校的老师,道场的指南役师范代。任何时候我都要抬头挺胸做人,所以这样的我没有理由会去为了区区的钱财向人低头。学生们个个都说吉村老师文武双全,是武士中的武士。缺钱这样的事,叫我怎么说得出口。脱藩是罪。可我以为,只要我能到江户,凭借我的剑术和学问,那自然是能赚到钱的。

次郎卫大人,难道是您忘了吗。实际上我决定脱藩之时,觉得这事不能瞒着次郎卫大人。于是道场练习后,在中津川的上桥上,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了次郎卫大人。大野家是俸禄四百石的御高知【6】,平日要是在街上遇到,不论道路旁边是水洼还是积雪,以我的身份,是必须避让两侧的。

只有从道场回家的这段路,我以老师的身份才敢勉强提出这样的要求。听到我说有不情之请,次郎卫大人屏退左右,走到了桥中间。我告诉次郎卫大人,自己胸怀勤皇攘夷之志,久经思量后,决定去江户为天下一展手脚。而作为番组同心,属下脱藩一事定是会给次郎卫大人添麻烦的,所以想事先知会。

次郎卫大人显然对我的决定相当惊讶,但他却说:“贯一,你这个人绝不会因这样的事脱藩的。有些事不要跟我太见外了。我其实只是运气好,碰巧继承了大野家而已。如果不是兄长年纪尚轻便不幸离世,我本应是手付【7】家的孩子,连做分家的资格都没有,你我可是同样的身份啊,甚至更不济的我还有可能继承母亲家的寺子屋,当个私塾先生,连武士都不算。你要是生计上有困难,我会帮助你的。脱藩的事莫要再想了。”次郎卫大人句句都说到了我心坎上,可他如此露骨地提到钱,让我心里无名火起。要是会仰仗组头的关照,让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一开始我也不用忍得如此辛苦了。

“不,并不是因为钱的问题。”我否认了次郎卫大人的话,坚持道,“确是因为我心有尊皇攘夷之志,想以此身报效国家。平日里我总是告诫学生,男儿当为大义而死,要是我自己却浑浑噩噩地度日,岂不是笑话。我心意已决,还望次郎卫大人谅解。感谢您如此为我着想,我离开后,我的妻儿将回到雫石的老家,也请勿要担心他们日后的生活。今天的这些话,就请您当没听到过吧。”


哎……谁想到那时的次郎卫大人,竟偏偏是如今的大阪御藏役,真是命运弄人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又是为了什么要来这里?灯光,真是刺眼啊。血也没有止住的迹象。腿上的伤是被洋枪射中的,侧腹这里被长枪刺伤的,还有那些连我都记不清怎么得来的伤口。还让我切腹,就我这样的身体,就是不切腹,只要让血这么流下去,断气也是迟早的事啊。

这三天三夜,从哪里又是怎么逃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混战中我和新选组的同伴们走散后,像被什么附身一般一路疯狂地砍杀。一到晚上就躲在淀川的草丛中,警惕着人声,像蝼蚁一样蜷缩潜伏着。最后我总算是到了大阪。大阪城起火,二之丸也在大火中烧毁。可并没有萨长军已经攻入大阪的迹象。但据说公方大人和会津公,还有桑名的大人都离开了大阪城,乘船逃走了。他们是看到大势已去,保命去了吧。

新选组在上游的八轩家设了驻地,二百来号人辗转到此只剩下四十多残兵,一些性急的家伙,刚落脚就早早地切了腹。其余的人也满脑子只有一个死字,只不过是在犹豫该死守在大阪城里,还是冲过天满桥死个痛快。我无法理解。如果说死是作为武士的荣誉,那我宁愿将这武士的头衔奉还。不论是武士还是百姓,于我来说也都无异。事实上在南部,我既不算百姓,更算不上是武士。我就只是个穷光蛋而已。因为穷怕了,所以才一心向学,所以才勤修剑术。这都不过只是以为可以靠它们吃上饱饭,可以赚更多的钱而已。

我不想死,所以才杀人。我也无法像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那样,作为武士风光地战死沙场。其实那些人,原本也是跟武士和百姓都沾不上边的。为什么临死却要强调自己是武士呢。话说回来,现在也不是全面战败,只不过是战事告一段落而已。活下来的人这么急着寻死有什么意义?就这样,我越来越无法认同他们,也愈加感到厌倦,所以只在驻地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我就这么沿着河往下游走着。伤口的血还没止住,我脚步踉跄,可我还是要继续走,我以为只要走下去,总会到海边的。虽然再这么下去,我总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可至少在血流干之前,我还活着。要是被萨长的敌人发现,我就先杀了他们。我不会输。因为我要活下来,所以我不停杀人;因为我不想死,所以我不会输。盛冈,真的离我太远。

可在雫石,有我的志津,她穿着漂亮的和服,在等着我回家。嘉一郎十六岁了,美津在我离开时还是婴儿,现在也该八岁了。还有一个未曾见过的孩子,他们都在等我。这条河一直往下游走,是不是就能到大阪港口,是不是搭上幕府的船就能回江户?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可以装扮成商人或者百姓,沿着奥州街道一路走回盛冈了。没有钱,就是当扒手还是干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回去。

这六年,我把赚来的钱都送回了雫石。有那笔钱,志津他们应该能过得不错。所以即使我在外横死,他们也不会断了生计才是。话是这么说,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一次把志津拥在怀里。还有嘉一郎和美津,和那尚未见过的孩子,我只想用这双手紧紧地抱住他们。顺着淀川一路向下,恍惚中,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禁一怔。视线中的南部藏屋敷,几乎让我以为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祈求。

可事实上是我想得太天真。是的,我进到了南部藏屋敷,还在这里遇到了次郎卫大人,让人意外不是吗。即使他在人前苛责我,怒喝着让我去切腹。我明白,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是理所当然的,他必须这么做。可只剩下我俩时,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却让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贯一,你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竟然大逆不道地与朝廷作对,身为武士你不觉得羞耻吗!你作为南部的武士,却为了金钱走上邪路。吃了败仗侥幸苟且也就罢了,竟然还厚颜无耻地跑来祈求活路。荒谬!你忘了你六年前是如何让自己的主家蒙羞的吗!”

“果断地切腹吧。我看你那把刀,是想切也切不开了。我的刀给你,这可是大和守安定【86】的名刀,拿好了。只要你能以死谢罪,我会让人带信回藩,说你吉村贯一郎虽是脱藩之身,可为了实现勤皇大志,作为官兵战死在了最前线。听好了,贯一,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千万不要再做出违背武士精神的事,干干脆脆地切腹谢罪。知道吗?”

外面真是安静啊……能听到雪落下的沙沙声。盛冈,现在也在下雪吧。啊……我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就这么切腹死掉?我始终还是无法理解次郎卫大人,就像他无法理解我。是啊,就算是竹马之交,可他始终是高高在上的人。饿肚子有多难受,下雪天有多冷,他们那样的御高知怎么会明白。反正血这么流下去,迟早也是死。那我还在犹豫什么,还真是丢脸啊。

大和守安定吗。和见回组【9】的佐佐木先生的佩刀一样,那应该是十分锋利了。说起来,刚才次郎卫大人是说要将这把刀给我吧。这可是名刀,拿去卖的话能值两三百两啊。拿给我切腹,实在是可惜了。

次郎卫大人,您一定不知道,虽然您催促着我切腹,可这真的是让我很为难啊。瞧这冰天雪地的,手也冻僵了不是吗。不过,让我为难的不是因为手僵,而是我到底该怎么做啊。我也想像您说的那样痛痛快快地了断,可我根本就不知道切腹的方法。做过指南役的人,竟然不懂切腹,说出来也许没人信吧。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教过我,甚至没人跟我提起过。在旁人眼里,我只是个不是百姓又不算武士的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怎么可能有切腹的机会呢。所以,自然不会有人来教我啊。

说不需要介错什么的,我逞什么强呢。一个人切腹看来还真难啊。是只要切开肚子,忍住等血流干就行了?不过可能这期间我就死了。这样,就行了吧。让自己的血渐染主家的房间后死去,是我最后的不忠表现。可……我还不想死啊。要不,再等会儿吧。说不定再过不久土方先生他们就会来救我了。嗯,说不定真的会来。然后对我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吉村君,一起回江户去吧。我这是在妄想些什么啊。我不该怨恨次郎卫大人。他有他的立场,他一定也是想不到其他办法才只好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吧。我这么拖拉下去,也是给次郎卫大人添麻烦,还是利索地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那么——

——孩子们,原谅你们这个任性参战又自私切腹的父亲吧!志津,原谅爱上你的我,原谅这个让你跟着过苦日子,最后又抛弃你的我吧!

——嘉一郎,不要再当什么武士了,去做商人吧。然后,让你母亲幸福。

——还有南部的藩主大人,请让我在这里再次向您道歉。我不仅未能报答您的恩惠,还抛弃主家擅自参战,最终竟与朝廷为敌。还请您能原谅这样的我。我吉村贯一郎,本是连切腹的作法都不知晓的下级武士,在此,仰仗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情义,我将作为一名南部武士切腹而死。不过,真是安静啊。细雪的声响,就像在盛冈的时候一样…


注释:

【1】免许:技艺认定级别的一种,通常表示已经掌握该流派所有技艺。

【2】指南:相当于现代的教练。

【3】二驮二人扶持:俸禄的一种形式。详细计算方式见后文。

【4】元服:成人礼。

【5】同心:江户时代幕府职位名。这里指下级武士中的同心。

【6】御高知:领取高俸禄的上级武士。

【7】手付:江户中后期,地方下级差役的一种。

【8】大和守安定:日本刀刀铭,用作对刀的称呼。

【9】见回组:幕末京都负责维护治安的武士组织。


第二节

欢迎光临。时间?不用在意不用在意,进来吧。这时节学生都放暑假去了,雨又从早上就下个不停,生意淡着呢。来来来,客人是一个人吧,那要不坐这边台上?喝上一杯,听听我这老头儿唠唠旧事,权当是下酒吧。店名吗?哈哈哈,不是“SUMIYA【1】”,是念“KADOYA”哦。说到“SUMIYA”,那可是京都岛原的扬屋,我这儿只不过是个神保町角落的小居酒屋而已。

话说回来,今天这雨下得可真够久啊。之前还在庆幸说今年没有梅雨,这可好,过了七月中旬,倒每天下个不停了。不过横竖都要下,挑这个时间,在我看来反而是好事儿呢。因为附近往来多是学生,暑假期间原本就没什么人嘛。明治大、中央大、日大还有商科大的学生可是这里的常客。女子师范大的大小姐们嘛,倒是不可能来这儿,不过帝大和医专的学生也会时不时跑来听我这老头吹吹牛皮的。我这儿早饭五钱,午饭十钱,晚上,就变成带讲故事的居酒屋了。

客人来点什么?啤酒?好嘞。我这儿没怎么备置日本酒,但啤酒可都是冰镇的。为什么?喝清酒不是容易宿醉么,学生第二天可还要上课咧,咱不能耽搁人家。啤酒要什么牌子的?我这儿有惠比寿、劄幌、朝日、麒麟。要进口的也有哦,你看,皇家豪夫、博克、皮尔森……

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上野不是在举办“东京大正博览会”吗。就是那个每天一群人争着排长队体验什么自动扶梯,或是花上十五钱坐“空中索道”横渡不忍池的博览会。不过会去凑这些热闹的那都是外来客。我可是东京本地商人,自然径直就先到明治屋的展店,趁机采购一批稀罕的啤酒再说。

哦?给我也来一杯?那真是感激感激。还是出了社会的人好啊,那些学生想得可没这么周到。不过可能也是觉得老年人喝酒不太好的关系吧。那些学生们啊,对我来说就像孙子一样。你已经去看过上野的博览会啦?是吗,还没去。那就有点可惜啰。我可是去了三次呢!听说只四个半月就有七百五十万人去过了。我看,你一定是相当忙。

像我这样的天保脑袋,那是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呀,不过最让人惊讶的要数国产的汽车。虽然大街上还没看到过那个DAT一号在跑,可日本真的变作了不得的国家了啊。我年轻时,举国为攘夷开国吵着嚷着的那段日子,现在想来简直就像是神话故事里的一样。哎?我的岁数?说出来你可别吓着。具体多少我也不说了,七十好几啰,货真价实的天保年间出生的。看不出来吧?我就是少说个一轮,估计也没人会怀疑。嘿嘿,这都是因为娶了个年轻媳妇儿啊,加上每天就跟学生混在一起,精神上自然就也变得年轻了。

啊,一杯就够了,心领了。就算再清闲,可不能就赖着客人的好心得寸进尺啊。而且老实说,啤酒这东西喝多了肚子胀,实在是受不了。就让我自己在一旁酌点水酒吧。医生叫我别喝酒,媳妇儿知道了也会唠叨,不过….

——媳妇儿现在应该睡着了。早上她还得去进货,所以睡得早,嘿嘿。离末班电车还有点时间,再多坐会儿吧。其实啊,说我有七十好几,旁人都觉得惊奇。可是这不是我真的年轻,而是其他的老头儿们老得太着急。打维新后,这世界不停地在变化,上了年纪的人要是跟不上节奏,那就老得快。

我这个人啊,要说是适应力强还是圆滑呢。总之还算是跟得上时代的步子吧。你看我就连个上野的博览会,都去了三次。不过世道真的变了啊。也就五十年前,这上野的山里还驻扎着彰义队,跟官军打得那是乌烟瘴气啊,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我去把暖帘收进来,看样子也没其他客人了。这雨还真是能下啊,唰唰唰唰地。

客人,要不把你的外套脱下来挂上吧。虽然不知道你是官员还是大手町的上班族,你那麻料的西装可都皱巴巴的了哦。啊,要我赶紧讲故事啊。嘿嘿,不用催,我自然会跟你说的。不管故事可信不可信,人都喜欢听有趣儿的。来吧,你想听什么?桂小五郎还是月形半平太?我都可以讲得跟亲眼见过一样。东山三十六峰皆已陷入沉睡,丑时三刻,突如响起的兵刃交加之声,撕破夜空——就像这个调调的。

什么?新选组?

哈哈哈,那可真没什么有趣的。为什么?这不明摆着么。不管是故事还是戏码,新选组可都是被算在反派那边的啊。

哎呀,客人你还真是执着。听这些无趣的故事,酒都会变得无味起来啊。

——你是什么人?

你不是普通的客人,你有什么目的?

哎……你都说到这分儿上,看来也不像是单纯的感兴趣吧。不过看你的年纪,不该是因为父母被新选组杀掉来寻仇的。也罢,我就跟你说说吧。我的名字——维新后都改了无数次,本名什么的我早就忘了。你也该知道,我能活着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就表示我这手上可有不少人命。加之我杀的那些人可是现在执权者的同伴,名字再多也不嫌够啊。

好不容易成家落户安定下来,已经是我四十多岁时的事了。所以媳妇年轻,也没孩子。就像通缉犯一样吧……刚才被你问到是不是新选组队士时,我心脏都差点吓停了啊。我这样一个爱吹牛爱讲故事的老头,你是怎么打听到我的真实身份的?罢了,我也不问你了。透露消息给你的人也有他的立场。

这都过了五十年了,当年幸存下来的家伙也没几个。我开着这小店,每年他们都会找个时间,晃晃悠悠跑来露个脸,又晃晃悠悠地离开。确认下彼此都还活着,也就没其他想法了。说不怀念那也是假的。可这些让人怀念的家伙还活着的事,着实让人高兴不起来。他们每一次来,就像是怀念和恐惧一同出现一般。

面对面坐着也从不提旧事,就是确认下同伴的情况。如果听到谁谁谁又归西了的消息,怎么说呢,身体就像脱了一层痂,轻了一人份重量的感觉。看你这么认真地听我说话,我也乐意把这藏在肚子里五十年的往事倒出来,这些可连我媳妇都不知道啊。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自己的事我是绝对不会提的。你想听什么?不是故事也不是戏码,我都会告诉你真实发生过的事。

近藤勇、芹泽鸭、土方岁三、冲田总司……不论哪一个,都肯定与你听说的大不相同。什么?吉村……吉村贯一郎那个吉村?认识,当然认识。不,我只是有点意外。人活久了真是什么都能遇到啊。没想到在这个新时代里,在人可以乘飞机上天的现在,还有机会跟人提起有关他的事。你应该不是他亲戚吧?如果不是,那你也真算是怪人了。因为那家伙的事,真是很无趣很无趣。

吉村贯一郎——想忘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元治改元为庆应【2】当年的春天。不对,旧历五月的话按照现在的历法来说,该是初夏吧。早前一直被认为是不逞浪人集团的新选组,不想在前一年的池田屋骚动后竟一跃成名。听起来是挺荒唐,可不管哪个时代,强者总是引人注目的。

原本一直借用壬生乡士的宅院作为驻地,后来接受了当时担任京都守护职【3】的会津公的赏赐,风风光光地搬到西本愿寺去了。按现在东京的地域来说,相当于从山手线外环转移到了丸之内的感觉吧。不过比起风光无限的真宗本山,似乎是壬生乡士的宅院待起来更自在,所以即使是搬家后,只要一得空,队士们就会回到壬生去。简单地说就像军队的周末外宿一样吧。所以不管过了多久,民间还是习惯叫我们“壬生浪人”。

很多人都怕我们,可也看不起我们。原本作为外来者,要融入京都的生活已经很难。偏偏新选组虽是会津藩的直属组织,可归根结底还是一群无处讨生计的浪人。在世人的印象中,就是粗暴又没教养的家伙。我的加入,是在新选组拿到西本愿寺北集会所的使用权以后。那时驻地已具规模,组里就觉得这是该增加人手大干一场的时机了。于是就在京都、大阪和江户地区,招募起了新人。

那时候我人正好在大阪,整天无所事事。脱藩?没那么严重,充其量也就是离家出走吧。虽然在藩里我是苗字带刀【4】的士族身份,可区区足轻的次子,又是个愣头青,几乎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我对自己的剑术还略有自信,于是通过一些狐朋狗友的引荐,平日里就在赌场做做保镖什么的混日子。听到新选组招募新队士的消息,觉得机不可失,奔着就去了。毕竟当时长州是众所周知的反贼,而势不可当的新选组,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京城宪兵队啊。谁又会想到仅仅数年后,一切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故事和戏码里面吧,总是喜欢把勤皇或是佐幕分得清清楚楚。可现实却往往不是黑白分明的。不是我要帮幕府说好话,事实上当时不仅公方大人是勤皇派,就连守护职会津公和所司代【5】桑名公也是,所以新选组自然也算是勤皇志士。总而言之就是看是不是和天皇陛下联手站一头的。撒手的,那就是反贼。土方先生下到江户后,带了近五十名新队士回来。吉村贯一郎就是其中一个。在西本愿寺驻地的大厅里,来自大阪的我和江户过来的吉村,才算是第一次打了照面。对,说起来我们算是同期生了。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一辈子总能遇到数不清的人,可那些有朝一日跟自己称兄道弟的人,或者是自己喜欢上的女人,多年后总是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相见时的样子。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挺神奇的。是啊,那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

院子里的白色碎石映着日光,走廊下白花花的一片。那家伙就这么端坐在那里,坐在人群之外的廊下。从江户过来路途遥远,可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长途跋涉后该有的疲惫。虽然手甲脚绊还未来得及取下,但胡须和月代【6】却是用心打理了一番的。他看起来比我们这些新人年长些,加之端坐时鹤立鸡群的气质,我认定他应该是老队士,要不就是会津藩的御目付【7】级别的人。

我可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啊,马上就动起心思来,于是我穿过歪歪倒倒的新人们走向廊下。吉村保持着正坐的姿势在看书,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我更加笃定他就是会津藩的御目付。

“叨扰了。”我在他身旁坐下后,他便合上手里的书,颔首示意,并让出一席位置。然后我开始自顾自说着一些让人听着牙酸的话:“终于能为国尽一己之力了,在下真是幸运儿啊。”听到这里,他收回了放在书本上的注意力,抬头瞅了我一眼。那个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怎么说呢,一脸的揶揄。见状我忙问:“在下有一疑问,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您原本是会津藩的家臣吗?”

吉村在听到这句话后,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忙不迭地摇了摇头道:“我跟你一样,也是新加入的队士啊。”一口浓厚的乡音。他咧嘴笑了笑,雪白的牙被黝黑的皮肤衬得刺眼。从前的武士人前几乎是不苟言笑的,可不得不说,那家伙的笑容真的是非常棒。我们趁着等待中的空闲聊了不少。至于都说了些什么,我是不记得了,不过应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毕竟那家伙可是用讥笑来回应了一个志士的满腔热情啊,所以应该也就说了些吃的玩的,或是京都的风土人情一类的事儿吧。

他是个与众不同的武士。明明坐姿是那么的端正,可给人的感觉却又丝毫没有威武、刚毅的气势。而且他总是聊着聊着,就转开视线看着远处,那副神情让他看起来感觉更显懦弱。在院子里白色碎石的反光中,他的嘴角似乎也一直挂着笑容,对,就像是人偶一样的笑容。之后土方先生来给我们点名。土方的大名,我在京都大阪一带可是早有耳闻,所以不自觉地就绷紧了身子。他头发浓密,束成总发【8】,看起来是个很有头脑的人。

说起来,点到我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挺风光的。怎么说?那是因为我可是有小野一刀流目录【9】的人呢。在场的人里少不了议论和转头过来打量我的人。

“那,下一个。吉村贯一郎。”

“在。”

“奥州盛冈,北辰一刀流,免许。”

那真是太让人出乎意料了。为什么?因为他不管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免许的剑客啊。而且,才因为区区目录就得意起来的我,不就立马像个小丑一样了嘛。不过那家伙的剑术是真功夫。点名后就是各自拿出看家本事的测验,而在场的我,有幸亲眼目睹了一场相当精彩的比试。吉村的对手,正是拥有神道无念流免许皆传的永仓新八。

我们一群新入队士前脚后脚地来到正午太阳下的庭内。适时庭内已支起阵幕,上面拔染着三叶葵,那是会津松平家的家纹。现在想想,驻地从壬生迁到西本愿寺的时期,其实正是新选组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日子啊。毕竟是继池田屋骚动后,又靠蛤御门之战【10】威名远扬的新选组。新加入的队士,个个都算是有些能耐的。庆应元年加入的队士人数虽然众多,但也没什么滥竽充数的,为队里那也是做了不少事儿。

其中大部分都是脱藩的浪人。一说起加入的理由,什么勤皇攘夷,为世间为众人——都拣涨面子的来,说的比唱的好听。可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数,不就是为了讨口饭吃么。

这年头,只要有手有脚,哪怕是做力工当车夫,每天的日给至少也够满足温饱了。要是麻利点,运气好入了军队,那就不光是有饭吃,还有衣穿有床睡。可那个年代,各处的大名都是捉襟见肘,连俸禄都给不起。偏偏那时候物价又蹿得老高,像足轻同心这样的垫底武士,要吃顿饱饭都不容易。加之幕末时期的两把刀们,就算知道做武士会没饭吃,却又没办法甩手不干了,唯一的选择也就只剩脱藩这条路。

其实大家经历都挺相似,可总不能说脱藩是因为没饭吃吧。所以大部分的人索性虚荣一下,还能体验一把壮士豪情的感觉。再说测验的事吧。我们脱下羽织,用白色袖带撩起衣袖扎好,又将袴两侧拉起塞入股立之后就各自开始素振。没多久就看到新选组的高层们穿过阵幕来到了庭内。说起近藤勇啊,那真是一眼就能感受到他的霸气。他束一个总发大发髻,颌骨饱满,眉骨和颧骨高高凸起,细长的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窝里,一脸的煞气。被他瞪一眼,都会感到脊背发凉。那是一张属于剑客的脸。

庭内放置了三把折椅,坐着近藤勇、土方岁三,还有当时作为参谋的伊东甲子太郎。说起这个伊东,他原本是江户深川佐贺町伊东诚一郎道场的上门女婿。在我们加入不久前才接受了邀请,关闭道场后加入了新选组。提到深川的伊东道场,那可是北辰一刀流的名门啊,所以他作为道场主,想必剑术也是相当了得。不过他虽然也将总发扎起束成了发髻,可那张学者一样儒雅的脸,给人的感觉跟近藤是大相径庭。

三人落座后,我们今天的对手也穿过阵幕走了进来。打头的是冲田总司。他在坊间可是个名人哦,戏剧和说书中,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可其实啊,他真人跟传闻里差了十万八千里嘞。先说他那块头,五尺八寸【11】。个子高肩膀又相当宽,人却并不壮实,所以整个人看着就跟个晾衣架似的。后来听说他死于肺病,说起来他当时是有点驼背,给人的感觉也确实不太健康。不过他是个挺幽默的人,平日里总是以逗笑别人为乐。

另一个人是永仓新八。这也是个身型不亚于冲田的大个子哦。不过与冲田单薄的身板不同的是,永仓一身肌肉,魁梧得很哟。那腰板也随时都挺得笔直,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强者气质。年纪上,他应该比近藤土方他们小三四岁吧,也就只比冲田长四岁的样子。哎呀,所以说身经百战斩过不少人的剑就是厉害啊。某某流派目录什么的,放他们跟前就是小朋友过家家一样。

首先剑的速度就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根本无法捕捉到的剑路,硕大却灵敏的身体,再加上势如破竹的气合【12】。与其说我们是在跟他们对战,更像是排着队在等挨打。

我的对手是永仓。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啊。他一摆出正眼【13】的架势,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石化了一样,完全没法动弹。当时我就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怎么说呢,就像刚开始学剑的时候,面对前辈时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我硬着头皮想攻击他的头部,挥出的木刀却被轻松地拨开,然后不出意料地吃了一个结实的逆胴【14】。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木刀确确实实是打到了我,不然我也不会被带翻在地。之后待我冷静下来一细想,不禁一身冷汗呐。

知道吗?永仓的木刀碰到我身体的一瞬间,我瞟到他的头部几乎是贴着我的身体,从我右边腋下高度的位置穿过的。也就是说,他并不是用木刀“打”到了我,而是让刀身从刀谭到刀尖整个划过了我的腹部。想明白没?那一次,我应该是被腰斩了啊。他以那样的姿势冲向我,然后像剖金枪鱼什么的一样,就这么磁的一下——干净利落,这要是真刀,我铁定已被一刀两段儿了。就是现在想来也是一阵后怕。

当然,排在我后面的新人队士也跟我半斤八两。挨个儿被修理了一番后,终于轮到了吉村贯一郎。可能因为他是免许持有者,所以被刻意安排到最后吧。啊,不对,那时候顺序其实也挺乱,这么说来应该是那家伙有什么想法,自己跑到队尾去的。是太过自负,还是为了有更充分的时间琢磨永仓和冲田的剑路,只有他自己清楚。正擦着汗在一边休息的冲田看了眼吉村,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永仓君,要不要用真刀来比试比试?”

其实一般也就当这是句玩笑话吧。可当永仓新八用他那标志性的三白眼瞪了吉村一眼后,竟然径直走向了屋边的置刀处,从那儿取下两把带鞘的真刀,然后转过身对吉村说:“放心,这刀没有开刃。本来我们平时练习就不会用木刀的。怎样?试试?”就算是没开刃,真刀还是真刀。一想到明天起自己也要用那玩意儿练习,我就忍不住一哆嗦。可吉村却丝毫没有露出犹豫和胆怯,立马上前接下了永仓手里的刀,还谦逊地说了一句“还请手下留情”。

之后我记得永仓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你所属的流派,应该是没有真刀比试的经验吧”。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并不是冲田和永仓对吉村有什么意见,故意要跟他过不去。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刚成为参谋的伊东甲子太郎。就算是名门道场主,一个刚从江户过来地皮还没踩热的人,就这么爬到自己头上做了参谋,谁不会有点意见呢?而且这些人,一向都不怎么看得起道场剑的。所以他们合计要把吉村打得满地找牙,也算是给伊东来个下马威吧。

看到这一幕,不远处的近藤勇与伊东甲子太郎只是默默地靠在折椅上。就冲田和永仓那点心思,他们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可当时那场面也不好提出什么异议。这方面土方岁三的应对就灵活许多,他一面作出万般无奈的样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条头带,扔给了吉村:“刀剑无眼,这个你就拿去用吧。”那是一条前额部分嵌着厚厚金属片的白色头带。

断了肋骨或者折了手腕啥的都不会危及性命,可这面门上要是来一下,那可就是脑袋开花了啊。所以呀,别小看这么一条镶铁板的小头巾,关键时候它能救命。后来我在日常练习里,也都是习惯扎上一条有金属片的头带的。吉村把刀插在腰间,在碎石子上保持着蹲踞的姿势,默默地扎上了那条头带,依旧看不到丝毫动摇。突然,他对面前同样蹲踞着的永仓说:“刀剑无眼,要不您也…”只见永仓的脸瞬间就黑了下来。这不就相当于在对永仓叫板有可能打倒他吗?永仓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用。放马过来吧!”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拔刀起身。永仓新八将刀置于身体右方,刀尖朝内侧,成正眼。可这并不是他神道无念流的架势,而是近藤勇的天然理心流。那时候永仓应该也随近藤勇在修习剑术吧。照那个架势,以整个身体的重量将刀刺出去,这就是新选组风格的剑术。而吉村的架势,则俨然是范本般标准的北辰一刀流正眼。

说是标准,其实还是有那么些不同的。平日只用竹刀和木刀的道场剑,站定时是脚前掌着地,后跟略浮起,而吉村的脚后跟却稳稳地落在地面上。这分明是知道真刀重量的人才会采用的姿势。看到这架势,本来站在我身旁乐呵呵地擦着汗的冲田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发出一小声感叹。

再说永仓和吉村,两个人保持适当的间合【15】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对峙着。吉村的神情已跟先前展露在我们面前的那副乡下懦弱武士的样子判若两人。打破僵局的是永仓。他看准间合,一鼓作气地将刀刺向吉村的咽喉位置。那力道和速度绝对没有手下留情。即使是没开刃的刀,刀还是刀,这一下要刺实了,吉村估计也就回老家了。

而吉村只是小退半步,从容地躲过了这一击,并顺势挥刀向才刚站定的永仓侧脸斩去。那一下的力道与速度光看着就不得了,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这要不是永仓新八用刀身挡住了侧面这一击,绝对是脑袋搬家的下场啊。不过吉村没有停止进攻,继续行云流水地使出第二、第三招,永仓虽然都一一招架下来,可也是异常狼狈。

只见吉村突然停止攻势,调整呼吸后将正眼变为了上段。可即便如此永仓仍然无法使出自己引以为傲的斩腰,那是因为吉村全身上下完全找不到空当吧。没用过真刀的人可能不太清楚,上段因为刀高高举起造成的距离原因,腰部可以说是处于无防备状态,所以实际上很少会有人在实战中用这种架势。而能摆出这架势又能让腰部毫无空当可钻,那可见挥刀的速度是有多快了。

吉村的架势,能让人感觉到强大的压迫感——一种下一击就要把人劈成两半的气势。就这样,吉村逼近一步,永仓就后退一步。其实在剑术稍有造诣的人眼里,这场胜负早已明了。吉村持上段又加上他身材高大,攻击上有优势,永仓可以说是根本无法靠近。

“到此为止。”近藤勇起身宣布。不得不说近藤作为局长,适时叫停这次比试是绝对正确的选择。永仓可是新选组的金招牌,即使大家都心照不宣,可总不能真让吉村当着这么多人砸了这块招牌吧。此言一出,吉村立马退出间合,同时放下了原本举起的刀。看这反应和一气呵成的动作,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永仓实力绝对不弱,就他挡下的吉村那一记侧面斩,要是换一般水平的武士,一百人估计一百颗头都落地了。所以,只能说吉村太强。不知道他脱藩后逗留在江户期间,到底以何为生。之后虽然也问过他那三年发生过什么,他都闭口不答。剑术的强弱,不在免许有无,而在实战的次数。我没有再去追问过他的过去,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经历的对战,给了他足以打败被称为壬生浪人之最的永仓新八的实力。

他是个不太爱出众的家伙,所以那时也只是小声说了一句“承让了”,便又想钻回已经看得一愣一愣的队士群中去。近藤连忙叫住了他。近藤那人啊,怎么说,反正就是喜欢强者。就像天然理心流那从正面刺出,毫不拐弯抹角的理念一般,他是个耿直到被当作笑话的人。吉村停下脚步,一脸不解地转向他。

“竟能和永仓君打个平手,吉村君,你的实力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今后就由你们两人一起来担当队里的剑术师范吧!”虽然是入队首日的破格提拔,可在目睹方才那一场比试后,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让在下,担当新选组的剑术师范……”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好像自己才是最没法接受现实一样,连自言自语的声音都跟蚊子似的。末了我们一群新队士又挤挤攘攘地从庭院涌向大屋,院子里支起的阵幕也收了起来,而吉村却在原地杵着不见动静。这时永仓新八擦着汗走向他,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什么好惊讶的。那是你的实力。”吉村却仍然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永仓与近藤那种浑身都散发着剑客气场的人不同,是个十分爽朗的男人,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运动员气质吧。虽然也是从松前脱藩出来的,可据说本家是一百五十石俸禄的中级武士,所以他也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加上这人善恶分明,就算是面对近藤和土方,也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可能因为老家都是北国地区的缘故吧,吉村和永仓关系还一直挺不错。不当班的时候,两人经常约着一起转转,回驻地什么的。好几次看到他俩喀拉喀拉地拖着高齿木屐,并肩走在路上。现在还时常想起啊——吉村、永仓,还有我和另一个不知为何十分投缘的原田左之助。我们四个穿着浅葱色的羽织,走在夏天烈日照得发白的路上,一起回壬生的场景……

这四个为各自理由脱藩离乡的年轻人——

原田战死在上野的山里,跟彰义队并肩战斗到了最后。永仓转战会津各地,到底捡回了一条命,说起来最近怎么没看到他来信啊,也不知道还硬朗不。

那家伙——吉村,他到底怎样了啊。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淀千两松之战的时候。是死是活,也没个音信。我们输得一败涂地啊,谁还有心力去在意他的事。我啊,鸟羽伏见吃败仗、甲州之战吃败仗、会津吃败仗、箱馆还是吃败仗——一路死里逃生下来,我竟然还能站在这里悠闲地喝着酒,现在想来也不太真实啊。九死一生?听起来不错,不过兴许只是走了贼运而已吧。

客人,你是要回哪儿啊?市营电车可马上要收班了。要是坐省营线,那还能再喝上一杯。其实说真心话吧,我不太待见吉村贯一郎那家伙。

你问为什么?他那个人啊,太贪。其实吉村不仅剑术了得,连学识也不输旁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可就是在钱的问题上,太下作了。什么都是钱钱钱,利字当头。要是给他算个背离武士道精神,估计他切上一百次腹都不够抵的。哎,守财奴一个。也不是说不理解他的难处,可凡事也得有个度不是?不过他做的事,确实往往没什么道义上的对错,所以也不好说他什么。连堂堂的土方岁三,对他的某些作为也是嗤之以鼻的。

连这种事儿你都想听?京都的夏天有多闷热,客人你知道吗?口头上可能说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没有经历过,我倒是可以给你形容形容。这一到傍晚,风就停了,空气死沉死沉的,夜里湿气又特别重,整个城市啊,就像沉到沼泽底下一样,四周只有湿湿黏黏的黑暗。就算是站着不动,汗也会渗出来。麻料的和服上,还能蒸出盐巴来。佩刀,如果不经常打粉,上上油的话,没多久就会生锈。

现在想想看,夏天热得像大蒸笼,冬天又冷得骨头都发脆,这样的城市竟然还做了千百年的都城。哎,不过那城市作为千年都城的最后岁月里,偏偏却就有我们,也许是有什么因缘在里面吧。我和吉村入队是在庆应元年的夏天,印象中那年夏天好像尤其热。要是顶着月代头去正午火辣辣的太阳下走一圈,是绝对吃不消的,所以那时候巡逻时间都改到了日落之后。

以西本愿寺为中心。五条以南、堀川以西,以及四条至南祇园一线还有东山一带都是新选组的辖区。守护职、所司代、所司代组、御定番组、见回组等组织都各自划有管辖范围。可新选组的区域内包括了祇园和岛原,所以繁忙程度不是其他组织可比的。出去巡逻一趟,几乎难得遇上刀不出鞘的情况。刚说了不上油刀就会锈,可刀身都是油又没法用。所以只得出门前把刀擦干净,一回驻地赶紧又抹上——那年的酷暑,可能也是新加入的我们本身精神亢奋的错觉吧。

京都从文久初期起开始流行起“天诛”。上至公家下到官差的线人、商人,都成了一些自称尊皇攘夷志士之人的刀下亡魂。新选组在守护职会津公的斡旋下负责警备工作,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对付这群惹是生非的家伙。就是这些挑事的家伙,不久之后摇身一变成了维新元勋。而新选组在当时遇到这类人都是二话不说斩无赦的。

新选组很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可这不单是大家各自的实力问题,在新选组里,贪生怕死的要切腹,逃兵要切腹,擅自借钱或惹上官司的,就连打个架被抓到的也逃不掉切腹的下场。队规可不只是一纸空文啊。所以实际上在新选组里,切腹而死的人比在任务中牺牲的人多了去了,也正是这样才成就了当年新选组的强大啊。

对了,那年夏天恰巧遇到公方大人上洛,所以我们也格外地忙。听说有大批可疑浪人涌入了京都与大阪,并有传言他们准备用地雷炸掉公方大人的队列。刚加入的我们,那段日子简直忙得是晕头转向。吉村贯一郎被提拔成了“诸士调役兼监察”。主要工作是监管队员,调查可疑浪人的动向,相当于现在军队里宪兵兼情报将校的职位吧。从当时组织的等级来看,仅次于局长近藤、副长土方、参谋伊东以及一番队至十番队的队长之下。

能够得到提拔,自然跟他出类拔萃的剑术和优异的学识能力是分不开的。当然,他年纪长于其他人也是一个原因。所以没有任何人对这次升迁提出意见。其实,从一开始几个头头就很看重吉村,其中数土方岁三对他最为赏识。不过吉村真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家伙,他剑术高强但没有一点耀武扬威的样子。懂学问,却从来不见他炫耀。可要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呢,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是哪儿都有么,那种外表看来平平凡凡,可做起事来却无所不能,总让人刮目相看的人。土方岁三那人凡事都讲究理性与逻辑,他一定是发现了吉村隐藏在少言寡语又稳重的外表下的实力。

来来来,喝吧喝吧,我看你根本就没打算去赶末班车了吧。

接下来要说的事发生在仲夏。庆应元年闰五月,不看日历的话,那是我们才刚入队两个月后的某天。我正在驻地的房间里做外出巡逻的准备,不想却被土方叫了去。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被传唤,等到了里面的房间,我才看到吉村正挺直了脊背坐在土方面前,而他身旁还坐着冲田总司和斋藤一。看我进了屋,角落的斋藤像打量商品似的盯着我,然后顺手拉上了靠庭院的那扇纸门。

三番队长斋藤一虽然在剑术上与一番队长冲田、二番队长永仓不相上下,可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摸不透不说,还是个十分阴沉的家伙。年纪吧和冲田相仿,还很年轻,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可一双眼睛却锐利有神。我没见他开过口,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出身和那强到可怕的剑术到底是哪个流派。

土方示意我坐到吉村旁边,然后对我们说:“普通队士濑山多喜人、石川三郎两名,因违反队规,判处切腹。他们的介错,就由你们两位来担任。”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自己打了一个寒战。其实入队这么些日子,我也不是没杀过人,切腹介错什么的也不稀奇了。可让我感到恐慌的是土方让我和吉村来执行的真正理由。

濑山跟我都是在大阪加入的浪人,而石川也是江户招募时,与吉村一起入队来到京都的。还不明白?也就是说这是让我们亲手为自己的同期同伴介错啊!说什么濑山和石川是因为调戏了商人家的女眷。可两个二十出头的武士,为这个原因就让他们切腹谢罪合理吗?其实,理由什么的一开始就不重要。新人招募后,人数激增,人心浮躁,他们这是要杀鸡给猴看,而且为了效果更佳,让同期的队士来介错是最好不过了。

可心里再怎么明白,嘴上是无法拒绝的。没有时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处刑就在当天。不到一小时,我和吉村臂缠白色袖带站在驻地的庭院里,身前的地面上铺着旧榻榻米。那时已是黄昏时分,树上的蝉叫得正酣,仿佛在嘲笑人类一般。我站在濑山身后,吉村则站在石川背后。紧跟着我们的是拔刀而立的冲田总司与斋藤一。他们的职责是一旦我们失手,迅速接手结果两个受刑人的性命。

话是这么说,可谁有那个胆子失手。要是在众目睽睽下做出那样丢脸的事,肯定会以士道不觉悟的罪名被要求切腹吧。走廊上挤满了看热闹的队士。其实之后的切腹都是在土间或里屋执行的,过程也是干净利落,只有最初这次,像是演出一样地招摇过市。说不定来的人都是收到了命令,要求必须全员到场吧。濑川已经是一副断了念想的模样,只是垂着头静静地跪在那里,石川却还在不住地哆嗦。其实执行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可我总觉得起码过了有一个小时那么久。

原本切腹时的介错,在刀刚刚刺入的瞬间砍下头颅是再正常不过的做法了。但新选组的规矩可不同。腹部没有被横一文字切开之前,是不允许介错人落刀的。濑山先动手了。看着他把刀刺入身体拉扯着,我几乎是忍不住要砍下去了。可冲田却一直在我身后叫着“还没到还没到”。等到冲田的一声“行了”,我一刀挥了下去。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刀身撞击骨头的触感。没了脑袋的濑山,仿佛是想要去抱住掉下的头一般,扑倒在了碎石子上。

我那次是比较顺利的。当时我只顾专注自己手里的事,无暇顾及身旁的吉村与石川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本该与濑山同时切腹的石川,此时正紧握着短刀站了起来。不知道是被濑山这边吓傻了,还是实在不愿意死了,他大吼大叫着想要逃走。可当他发现庭院并不宽敞,而且四周都是墙,想逃也没处逃时,突然就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东跑西窜,最后竟挥舞着短刀冲向走廊上的人墙。

那一瞬间,吉村飞了起来,高高举起的刀成大上段。真的是飞起来了啊,那不是人类能跳起的高度,少说也有两间【16】那么高!

“动手!快动手!”当时我确实是听到土方在高声下令,可实际上吉村的刀比他的声音更快。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像被冰封了一般。那样干净利落的一刀,连痛都来不及感觉到吧。从右肩处一个袈裟斩【17】,一刀到底。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石川的身体倒地前,吉村又是一刀直接取了他的头颅。这样说来,石川也算是死得轻松了。

这可不是我在说故事啊,是我亲眼看到的。石川的身体,还保持着手握短刀正要爬上走廊的姿势,身体却已经被袈裟斩劈开,被砍掉的头像球一样从走廊上弹到了院子里。无头的身体有那么一小会儿,仿佛找不到方向一般就这么呆立在那儿,然后仰面倒在了滚落的头边。就在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哑口无言时。吉村保持着架势,保留残心拉开间合并送足后退,一连贯的动作,让人感觉他刚才只是在道场练习,而砍掉的不过是个靶子罢了。

有的队士被那场面吓跑了,有的更是吓到腿软,根本就站不起来。就在我们还战战兢兢地围着石川尸体的时候,吉村已经用水桶里的水洗好了自己的刀,然后没了踪影。

“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还以为吉村君不过就是道场剑而已,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那个时时刻刻都乐呵呵开着玩笑的冲田,当时也是笑着这么说的。一边还模仿吉村举起上段,在那儿跳来跳去。而一旁的斋藤只是死死盯着石川的尸体,用手指沿着切口比画,似乎在确认什么。比如由大上段这么斩下去,然后手腕一转再这么一下,估计满脑子都是吉村那几刀的重现吧。想着想着,他还扭了扭自己的脖子。

土方叫来了一位叫酒井兵库的老队士。这人平日里不会出现,也就是担任一些内勤事务。队里要是有人死了,尸体的处理和悼唁一类的,就是他的工作。酒井把两具尸体抬到门板上,满脸厌恶地说:“就是会津和桑名的武士,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啊。要逃的,让他们逃走不就行了嘛……”

后来我才知道酒井的工作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他不仅要把尸体运到作为新选组菩提寺的光缘寺埋葬好,事后还必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报告给守护职会津公。为这他一定没少受会津御目付的斥责。要解释原本就没道理可循的新选组内部问题。他的立场也是相当的难做啊。

酒井约莫三十四五岁吧。剑术马马虎虎,相较之下他更善于读书写字,也就是老实巴交的一个人。现在每次听到蝉鸣声,想到的都不是石川和濑山的事,而是一边抱怨一边善后时酒井的侧脸。他的生活,就这么在正常与不正常的世界之间来来去去,也真是个可怜的男人啊。

那一晚,我和吉村领到了净身钱。新选组在钱这方面比较大度,除了每月的薪饷,按工作性质不同还有相应的补贴。土方把我们叫到屋里,给了我俩每人二两金币。我不知道这算多还是少,不过至少足够进出个几次岛原,好好净个身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想到做那样的事也会有钱拿,于是赶紧道谢恭敬地收下了。可吉村却没有。他连碰都没碰面前的小判【18】,只是皱着眉头,似乎有什么不满。只听他说:“介错是作为同辈应尽的义务,我不能为这个收钱。”

喂喂!别闹了行不行!你这么说,那已经收了钱的我怎么下得了台啊!当时我的心里急啊,可又不能说出口。不想他接下来却话锋一转,“不过,土方先生。相信先前事情的经过您也是知晓的,我勉强进行介错,物打部分卷了刃。所以如果可以,是否能够付给我刀钱?”好家伙,原来是嫌少啊。

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可能真让他拿出刀来检查吧。土方只是应了一声,很干脆地又从怀里摸出了三两,叠在先前的二两上面。土方原本是卖药的行脚,对金钱交易也是十分敏感的。现在想来那时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还真是诡异。怎么说呢,就是两个吝啬鬼用眼神在讨价还价——(行了,我再出三两,就此打住吧。)

(不,五两可买不到我这刀啊,请再加五两吧。)

(你少打诨,你那连刀铭都没有的薄片儿刀,怎么可能值十两!)

(请恕我直言。冲田先生的刀是加州清光,斋藤先生手里的是池田鬼神丸,不管哪把少说都是要值五十两的好刀。我的刀自然不敢与之相较,不过我想应该值个十两不算多吧。)

(……真拿你没办法,你这样也算是武士吗?)

(正因为我是武士,所以牵扯到刀的事我不能让步。拜托了!就请给我十两吧!)

虽然他俩没有说一句话,但作为旁观者的我仿佛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一般。最后,土方又拿出五两放在先前的五两上,宣告他的落败。吉村迅速地把小判刨入怀里,起身离开了房间,一连贯的动作,那副猴急的模样别提有多下作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土方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土方回过神后尴尬地咳嗽两声,问我:“那家伙,以前是南部藩的武士?没弄错吗?”

“没必要撒那样的谎吧。”我虽然口头上是这么说,可其实吧这心里也挺怀疑的。因为作为武士本应淡泊钱财,更何况他还来自二十万石的大藩。其实这事还没完,令我都为之汗颜的还在后头呢。就在第二天,我看到吉村若无其事地在那儿护理自己的刀。我瞅了瞅他刀的物打部位,别说什么卷刃了,根本就连擦痕也没有。发现我在瞪他,吉村那家伙竟然还一脸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这把刀,也变得好薄了啊。”要知道一把刀,只有在经常使用并研磨的情况下才会渐渐变薄。这话中的深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来,再喝点。看你酒量应该还不错。今天就不做生意了,末班车也该开走了。反正我媳妇儿已经睡啰,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我看你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没有比今晚更适合把这些陈年旧事拿出来晒晒的了。

五十年啊…同样都是五十年,可维新前后那完全是不同的世界。天上飞着飞机,大街上跑着汽车,什么都靠电来运作。不过客人啊,你知道吗,改变最大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人啊。维新以来,西洋医学的进步让人变得长寿,咱们能活得比以前久了。那些来我这儿吃饭的明治大、日大的学生,其实就跟当年的我们差不多年纪啊,可在我眼里,他们就还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头。老大不小了都还啃着父母为生,刚收到老家汇来的钱,才从邮局取出来转身就想着怎么用了——参加活动、吃西餐、喝咖啡……结果最后别提住宿费,就连去澡堂子的钱也没剩。然后跑到我这儿来说什么大叔不好意思啊,今天的饭钱能不能先记账,月底家里汇了钱马上就还你啊——一个个都这德行。

不过话是这么说,会这样的应当也是些家境不错的孩子吧。可我就是无法相信,这些孩子竟然跟五十年前的我们同岁啊,因为那时的我们,每天想的就是怎么活下去。除了你感兴趣的吉村贯一郎稍微年长一点,像我、冲田总司和斋藤一,还有其他不少同伴,放现代也就是大学生的年纪。是过去的人太早熟吗?在那个年代,年龄只是个数字,是没有其他任何意义的。

现在想起来,就是大人物近藤勇,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五岁,小他一岁的土方战死箱馆的时候,也是这个岁数。哎,这世界变安逸了是好事,可人怎么就变得越来越没用了啊。

对了,说到庆应元年的夏天,还有一件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其实也就是在我和吉村为队士介错不久之后,你想听吗?好吧——这次的主人公,就是那个酒井兵库。那个总是为切腹队士善后的可怜人。

先前也说了酒井大约三十四五岁吧。听说他是文久三年入的队,在新选组里算是元老级的队士,不过年轻队士里也没几个看得起他的。他这个人,虽然在队里担任勘定方,可他的算盘功夫也不见得有多好,加上剑术造诣也是一般,可说是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不过一般人不太待见的工作,他却总是能接手做下去,只能说是个勤恳工作的本分人吧。

虽然他自称是摄州来的浪人,可我觉得可能性不大。看他那样子,至多就是个在道场学过一段日子剑术的手艺人一类的。不过很多人来应招时,不管事实如何,扯大旗自吹自擂的不在少数。据说他说的就是什么胸怀攘夷忠国之志而脱藩,于大阪市中适逢良机,遂前来应募新选组队士之类的。

不过连作为头头的近藤和土方都不是什么好出身,所以也不会有人真的去过问队士的来历。再说过多地去了解队士的隐私,反而是一种不尊重。摄州来的浪人,在大阪被应招入队,所以名字就叫“酒井兵库”【19】吗?就算是临时想出来的,也得想个更像样点的吧。队里的人都叫酒井“善后人”。处理那些因违反队规切腹后被介错的队士的后事,就是他的工作之一。有时候,这种工作几乎每天都会有。

前一天还吃着同一口锅中饭菜的同伴,第二天就变成尸体躺在面前。而自己还要为他们清洗身体、入棺,再送到壬生的光缘寺去。独自为其悼唁超度后,还要如此这般地把事情因果报告给守护职会津藩的目付人。每每如此,解释起来也越来越有难度。所以他应该是打心底厌恶自己的工作吧。就在濑山和石川的悼唁结束后,他专门来找过作为介错人的我和吉村,对我们说:“队上准备的打点钱只有一两三分,我只得把他们和山南先生埋在一起了。你们回壬生去的话,也给他们上炷香吧。”

我能听出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挖苦。那个山南是年初时因为逃走被抓回来切腹的人。他曾经是队里的干部,与土方一样是近藤的左右手,是个深得队士们景仰的人物。酒井是想借他的事,来表达对新选组不讲情面的不满吧。这个人竟连在我们面前,也不敢直言牢骚。三十四五岁照现在来说正是壮年,是在工作中意气风发的年纪。可在那时候,这个岁数已经算是错过发迹最佳时机的小老头儿了。那时的他两鬓已经花白不说,任何时候还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过了没几天,酒井竟然逃了。夜里点名的时候,发现他不在。照理说他不是一个会酗酒的人,那天也没人跟他一起出去,更没收到他的外宿申请。他的存在就像一棵从未挪过地儿的老树,所以大家第一时间是担心他是不是外出时遇到了麻烦,谁都没往逃走上想。不过就在队里准备去找人的时候,有个队士在酒醒后说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酒井先生的话,今天傍晚我在泉涌寺附近遇到他的时候,他跟我说他公务在身要去大阪一趟。不过奇怪的是他当时两手空空,什么行李也没带。”

口口声声要去大阪的人,竟然出现在位于伏见街道入口的泉涌寺,这个举动本身已经够奇怪的了。加上根本就没听说有什么公务要让他去大阪。退一万步讲,即便有也不会空着手出门。为了避免误会,大家先回到休息所,向近藤、土方及伊东进行了确认。结果没有任何人安排酒井去办事。土方岁三怒气冲冲地从岛原赶了回来,一进驻地就先把勘定方都叫来骂了一顿。那阵仗,就算他说出要勘定方全体切腹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怀疑啊。

也难怪他发这么大火。毕竟酒井是勘定方里资历最老的,所以他或多或少还能自由地支配一些公费,并且知道队里不少机密。对土方来说,酒井就是勘定方中的心腹啊。酒井消失几天后的某个夜里,冲田总司摇醒了正熟睡的我和吉村。我们按他说的做好了出门的准备,然后一起走向大院的方向。我们到达院子时,已经有几个队士坐在本堂前的台阶上等我们了。冲田、斋藤,还有监察主管筱原泰之进。就看这成员和这架势,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次出动是为了什么。

没想明白?想想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吧。酒井兵库之所以会逃走,是因为在濑山和石川切腹的时候,彻底对工作寒了心。而按照土方一向的行事风格,跟谁有关的事就让谁去处理。所以看看在场的人——作为介错人的我和吉村,辅助人的冲田与斋藤,再加上宪兵队长筱原,一个没差。

我们没有穿队服,只是披上外出用的羽织,套上了手甲和脚绊,一副出远门的样子。毕竟是内部问题,这也是为了尽量避免引起骚动。出发之后,从冲田和筱原的对话中我才知道,其实他们已经找到了酒井藏身的地方。新选组的搜查队确实不简单。不过经过前一年池田屋那一闹,街上的人现在看到浅葱染的衣服,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一旦找到相关的人,只消狠狠地用眼神威胁一番,再加几句类似“藏着掖着可对日后没好处哦”的话,估计要对方开口,也不是什么难事。

去向大阪的路上,冲田和筱原走在前面,我和吉村紧随其后,而斋藤则隔着老远一个人走着。我记得那夜,西面的天空上,挂着一轮血红色的月亮。冲田一路那真是滔滔不绝。说传言酒井是跟萨摩的海江田某私通,所以只要找到他立马杀掉什么的。这种低级的谎话,没人会真的相信。不过土方也料到即便找到酒井,他也绝不会乖乖切腹,所以下令斩无赦倒是真的。冲田这人没什么耐心,又怕麻烦,对他来说即使知道是假的,但这种解释无疑更加直截了当。毕竟队规规定逃走者只需切腹,而私通萨摩的话,斩无赦也是理所当然了。

据说酒井就藏在摄州住吉的一间神社里。神主方面,自然是已经通了气。那年头不管是神主还是和尚,谁也不愿意为不相干的人引火上身。以指路为交换条件,藏匿逃兵一事新选组可以既往不咎。如何啊?客人啊,不想知道接下来怎么样了吗?话都说到这儿了,要是你现在让我打住,我心里也痒得慌。等我先喝一杯提提神,还请你把故事听到最后吧。

那是个连一丝风都没有的湿热夜晚。我们要去的那个神社,那天正好有夏日祭典。狭窄的林道两端被各式各样的路边摊挤得满满的,各自点起的灯笼分别在左右两侧连成了两排。人群中,我问冲田:“在祭典的晚上见血,是不是有点太煞风景啊?”冲田只是鼓着腮帮子吹了吹刚买来的风车,然后竟笑呵呵地对我说:“你在担心什么啊?去年池田屋出动那天,不正巧也是祇园祭的宵宫吗?”

是真不把杀人当回事,还是不当作玩笑说说的话心里也过不去呢?冲田这个人,我想我应该根本就没见过他露出真实情感的一面吧。而另一个人,斋藤一。他是天保十五年这个龙年出生的,所以比冲田还要小上两岁。但两人性格可以说是完全不同。那天他也在头上整整齐齐地梳了个银杏髻,把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一路无话。那双三白眼,即使在斗笠的阴影里也泛着精悍的光。

我们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潮走了一段路,走到二之鸟居附近的时候,我们停下了脚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竹艺品的小摊儿,地上的草席边上蹲着一个人,正是酒井兵库。那时他似乎正专心致志地挑选着竹艺品。看他那身打扮,应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变了装。他穿着条纹花样的便装和服,头上梳着本多髻,怎么看都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家伙计。理所当然的,他没有带刀。

不得不说那一身真的挺适合他的。店头灯笼发出的光,映出了他满脸的笑容。大概是因为回到了原来的身份,身心都得到了放松吧。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出身,不过眼前的这一幕让我觉得,他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人。细想起来,那真是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时代啊。即使是平民或商人,只要有钱就能去町里的道场习剑。随着武士日子的日渐窘迫,下层人群却越来越强势。只要学会剑术,腰间插上两把刀,谁都可以说自己是武士。当中更是不乏有拿钱买来御家人株【20】身份,成了真正家臣的人。

酒井一定曾经向往成为武士吧。谁想到在这个他鼓起勇气加入的新选组里,却都是些同样苦于生计的浪人。这里没有真正的武士,可人人都爱把切腹挂在嘴上。这里有的,只是一群被武士梦迷了心神的亡命之徒而已。这时,筱原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酒井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我们一起上前,把人围了个严实。冲田把风车插在酒井的衣襟里,笑嘻嘻地说道:“哟,这不是酒井君嘛,竟然在这里碰上,真是巧得很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在跟人打招呼呢。看酒井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应该是对自己的藏身之地相当有把握的吧。

“别吵!可别给祭典添乱。”筱原把酒井的手臂拧到身后警告道。我们就这么围住他俩,前前后后地从大路往没有灯光的林中走去。拨开杂草走了一段后,面前出现一座小祠堂。那是一片开阔地,月光穿过树木的枝叶,照得四周森白森白的。我们五人只是远远地把已经瘫软的酒井围在中间。那时候,为什么谁都没有立即动手呢。即使是冲田和斋藤,估计也是念在两年间同食同寝的情分上,实在下不了手吧。而且,酒井这些年工作上的不易,在队里也是众人皆知的事。

“不是我们不想救你,实在是没办法啊。你就老实点,这样也能少吃点苦。”冲田对不停磕头求饶的酒井如此说道,语气里竟透着无奈。

酒井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然后不停地在我们五人之间趴伏,还不时用颤抖的双手把那东西举到头上。他应该是想表达什么,可这时的他已经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了,所以我们根本听不明白。不过我们终于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东西,应该就是刚才他在露摊买的竹艺品——一个巴掌大的雏人偶。酒井浑身哆嗦着却又强忍着眼泪,只是趴在我们五人的脚边乞求着。原来如此……酒井有女儿吧。那一定是个会为收到这样的小礼物而开心,且年纪尚幼的小姑娘吧。

“斋藤先生,求您积德。”酒井爬到斋藤的脚边,紧紧拉住他袴的下摆,终于挤出了几个音节。可斋藤却一脚踹向了酒井的胸口,拔出刀双手高举后砍了下去。不过酒井因为被踹得仰面朝上飞了出去,所以刀没有够到他的天灵盖,刀尖只是从眉间一直划到了脸颊。看到自己面门血花迸出,酒井想依靠那一脚的冲力顺势向后逃,而斋藤也马上追击上去刺出了第二刀。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暗,原本刺向胸口的刀,却刺偏到了左肩上。

这时,吉村突然大叫一声:“等等!”然后上前插进了两人之间,“此人就交由在下来处置吧。”

这下糟糕了——当时我就这一个想法。你问为什么?因为吉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双脚分立,重心下沉。更严重的是,他的手还按着刀的鲤口。这俨然已经是一副刀将出鞘的姿势了啊。而他这一连串举动,简直就像要代替酒井成为斋藤的对手一样。一边的斋藤也是迅速地拉开了间合,向着吉村摆出了正眼的架势。要不是关键时刻冲田大笑起来,那两人估计已经打起来了。

“好啦好啦,难得人家自告奋勇,这里就交给吉村君吧。”冲田一边拍了拍面现怒色的斋藤的肩膀,一边继续哈哈大笑着说,“阿一啊,就这么办吧。”那一刻,月光从树缝间透过,照在斋藤的月代上,泛起幽幽的白光,隐约可以听到远处祭典那欢快的鼓乐声。

斋藤一啧了一声,似乎很不情愿地把刀纳回了鞘内。吉村见状也默默转向了正瘫坐在一棵树下的酒井兵库,然后,慢慢地拔出了刀。酒井此时满脸是血,看来斋藤第一刀砍出的伤口不浅。而第二刀那一刺,更是把他伤得不轻。毕竟新选组里的人都是擅长突刺的,大家流派不同剑技各异,可这致命一击的功夫,却都来自近藤的天然理心流。

身体稍向侧面拉开,放平刀身——就像这样。然后就用这个姿势,用尽全身的力量刺出去。这一下要是中了,刀直接就能从肋骨之.间的间隙结结实实地插进去。我们再说当时的酒井。他手脚并用在地上趴伏着,突然就像动物一样往路边齐腰高的草丛里钻去。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像是惨叫像是呻吟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在空荡的地方听来极其诡异。吉村提刀大步追出了一段距离,挥刀砍了下去。我们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那时的吉村像是在割草一般,朝着自己脚下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刀,一下,又一下。

“吉村君,折磨人也要适度啊!”冲田手搭斋藤的肩膀,朝着吉村的方向喊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声音里好像带着笑意。不过他平时声音就比较尖细,所以听起来都差不多是这样吧。没过多久,就见吉村用腰间的布手巾擦着刀上的血迹,慢慢地走了回来。说到布手巾,吉村平时就总喜欢挂一条蓝染巾在袴的腰带上。那一副乡下武士的模样没少被我们笑话。现在想来,也就是说那家伙就是用这条被血染黑过的布手巾,给自己擦汗擦鼻水的啊。

“尸体要怎么处理?”筱原泰之进问冲田,冲田一副没事儿人的表情回答道:“尸体?放那儿不管不就成了,神主会来收拾的。这事要不让他们自己来处理处理,不就对不起咱们吉村君的乱刀斩了吗。”

也就是说要让藏匿酒井的神主亲眼看看尸体的惨状吧。这时,冲田竟让我和筱原去检查尸体。那一瞬,我好像从冲田的表情中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事后想来没准他和吉村事先就商量好了,所以冲田没有亲自去检查情况,而是始终没有放开搭在斋藤肩上的手。那动作,仿佛是在对斋藤说“你就老实待在这儿吧”。我和筱原向草丛中走去,当我们和正往回走的吉村擦身而过时,他意有所指地瞪了我们两眼。

不出所料。酒井还活着。他仰躺在齐腰高的草丛里,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双手合十瞠圆了双眼望着我和筱原。我赶紧用手肘撞了一下筱原。他应该也是看清了冲田和吉村的意图,连忙煞有介事地和我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不好对付的,应该只有那个斋藤一。说好听点他是一板一眼,说难听点他就是个不通人情的冷血动物。当然,斋藤不可能没察觉到。可戏演到这个地步了,他总不好再拆我们的台吧。完事后我们几个马上离开树林,回到了祭典中挤挤攘攘的大道上。一路上大家想方设法给斋藤宽心,而冲田的手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肩。是的,其实我们谁都没想过要酒井兵库这个人的命。

穿过鸟居后,迎面而来的是华丽的彩车。一直板着脸的斋藤突然从冲田手里抽身而出,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噌噌噌地就跳上了彩车。他夺过祀民手中的鼓槌,把羽织一扔,拉下一边的袖子,光着膀子竟然打起太鼓来。那干净利落的动作、刚劲有力的鼓点,不一会儿就引来了不少祭典的看客。

“这可不像是个武士该做的啊。”冲田苦笑着说。我们四个联手救下酒井这事,一定让斋藤心里十分不满,这也许是他发泄情绪的方式吧。他是个左撇子,所以就连打鼓的时候,也是右脚在前,左脚向后跨出一步的姿势——就像这样。只见他一边高声喊着号子,一边飞速敲打着鼓面,鼓槌在他指尖上,竟然还像穿花一样转起了圈,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不得不说他的太鼓跟他的剑术一样,是力量和技巧的结合啊。

以前听说斋藤是幕府御家人家的儿子,这么看来确实是那么回事,那种一根筋的性格,也许正是他和我们无法打成一片的症结所在吧。再后来会津之战时,由于土方主张弃城撤往仙台,斋藤便和他大吵了一架,最后还带着一队人马留在了会津城。因为他觉得新选组既然自文久以来就拿着会津所发的薪饷,食人俸禄,就理当为其鞠躬尽瘁。他就是这么个认死理的人。

可他并没死在战火里,而是活到了维新后,还当了警察。明治十年西乡征伐时,他随队出征,面对有深仇大恨的萨摩军,他那才真是杀红了眼。其实,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待他敲完鼓发泄一通后,看得出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原本谁都不想在那儿多做逗留,所以等到斋藤后,我们也就马上离开了神社。

才走出几步,有一会儿不见踪影的吉村追了上来,说他去拜托神主帮我们善后了。至于是怎样的善后内容,在场的人也都心照不宣了。吉村确实是个细心的人。当时他这么一说,我们无疑松了一口气。可不是么,就酒井那状况,要是我们就这么把他扔在那儿,也是早晚没命。至少得让人给他止血处理下,这样应该还有救。当然,在队里只要宣称酒井是吉村和斋藤杀掉的,这事儿就算皆大欢喜了。

我说客人啊,你打听吉村贯一郎的事,到底做什么用啊?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当然与我也无关,不过看你的样子至少不能是说书先生吧,难不成是学校的老师?报社的记者?还是写小说的?不过不管是哪个,吉村的这些事,那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要听有趣的故事,我可知道不少,真的不用换一个?你确定?

哎,那说说吉村的长相吧。简单地说就是一表人才。他皮肤偏黑,脸略长,五官分明,在当时就是男演员水准才有的容貌。左眼下有一处小伤疤,听说是小时候留下的。他一笑,那个小伤疤看起来就像酒窝一样,给他增添了不少亲和力。他虽然偏瘦,不过还是挺结实的,个子也高。哎?这么说起来,那种体形确实适合练剑啊。长手长脚的,间合上肯定占优势不说,个子比较高的话,对手的头顶也自然进入视线范围内,更容易进攻了呀。所以你看,冲田、永仓还有斋藤,一个个不都是大个子嘛。

其实……酒井的事,刚刚我说是皆大欢喜,可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哪。那晚之后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我和吉村都不当班的日子里,我们听到了一个让人心堵的消息。

西本愿寺驻地那边,从早到晚都有人进进出出,加上大嗓门也不少,根本就不是休息的地方。所以不当班的时候,我们一般会回壬生的乡士大宅去。那儿离西本愿寺驻地也没多远。壬生寺附近有个绫小路街道,角落里有一户叫前川的人家,再往前点就是坊城街道,有户八木家就在面向坊城街道的地方。我们平时擅自进出比较多的,也就是八木的那家宅子。

踏进大门右手边就是玄关,我们得将刀取下挂在置刀处后才会入内。数年前芹泽鸭就是在那儿的房间里被杀掉,而后也有队士醉酒后用刀砍过柱子。为了避免类似事情发生,屋主曾提出自由进出休憩无妨,至少将刀留在玄关的建议。后来,这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礼节。

找个紧挨庭院通风良好的房间,懒散地晒着太阳,吃着喝着人家准备的酒菜。眼前是一大片庄稼地,远处的二条城也是清晰可见,好不惬意。可就在我们享受着悠闲的午后时间时,鸟屋里的鸟突然不安地骚动起来。然后看见冲田总司穿过一旁的小门,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院子里。他喀拉喀拉拖着木屐,一手把刀扛在肩上,一手拽着个梨子啃得正香。一看到我们俩,他就咯咯笑了起来,像是在说——你们果然也在这里啊。

“其他人呢?就你们?”冲田探身向屋里望了望,然后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酒井先生,还是死掉了啊。”我像被附身一样忽地弹了起来,吉村更是把刚喝进嘴的茶喷了一地。“筱原君先前因公务去大阪时,放心不下酒井,便去住吉神社那边探探情况。结果神主告诉他,酒井两天前就死了。虽然他们带酒井去了医生那里,也做了处置,本来已经恢复意识了,结果他醒来一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又立马昏死了过去。哎,谁叫酒井这人本来就胆小呢。”

说完他把刚吃完的梨子核随手扔到了墙边,又用手在羽织上胡乱抓了几把,然后从怀里摸出两个小包,放在了走廊上,“喏,这是给你们的奖励。要是被问东问西的你们也会觉得麻烦吧,我就帮你们先拿着了。下次遇到土方先生,记得道谢就是。”不等我们再说什么,他又喀拉喀拉地拖着木屐走掉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和吉村就这么呆立在那里,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确实是避开了要害的啊。”吉村小声念叨着,听起来就像在向谁解释什么一样。

“说不定是因为斋藤先生那两刀伤口太深了呢。”这不是我在安慰他,事实上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对,”吉村在思考片刻后,竟然摇了摇头说,“斋藤先生也是尽量避开了要害的。”听到这个,我感觉眼皮猛跳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那晚我们演的一场戏不就是毫无意义的闹剧了吗?更重要的是,酒井还是死掉了。似乎是看出我的疑惑,吉村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其实想想就该明白,就算酒井慌乱地逃窜,可凭斋藤先生的剑术是不可能两刀都偏掉的。就连他最擅长的突刺,也是有意地把刀尖移开了一分才出招的。可惜酒井先生啊,实在是太畏怯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比杀死一个人更难的,是让一个人活下去。所以那天真正的情况应该是这样。

斋藤想放酒井一条生路,所以抢在其他人之前出手。谁知道两刀下去,酒井竟然吓软了脚,连逃也不会了。这时吉村察觉了斋藤的意图,于是才有他立刻站出来说接下来交给他的那一幕。然后他设法让带着伤的酒井逃入了草丛,避开要害又砍了酒井三四刀做做样子。本以为是演给斋藤一个人的戏,事实上却是吉村和斋藤两人心领神会下自导自演出来的。说不定这些冲田也早就知道?不,像他这样的人,这些把戏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那时的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郁闷。你可别误会,可不是因为酒井死了才这样啊。你想想看啊,如果那出闹剧是出自斋藤、吉村和冲田他们三个人的话……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被裹在湿透的羽织里一样,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那场戏到底是演给谁看呢?总不会是我和筱原吧。也就是说,那时候我们五人中间,只要有谁提出要放过酒井的话,是不会有人反对的。可结果是谁都没这么做。是因为害怕近藤和土方吗?当然不是。那为什么我们连救个人也要拐弯抹角费尽心思?那场闹剧又到底是演给谁看的呢?

这就是“武士”。武士啊,其实是一种口是心非的怪物。而那时的我们,是被武士道的亡魂缠上了啊。明明只要绕开就好,可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跳上了尊皇攘夷的舞台。这样的选择本身就是一场闹剧。大家都是演员,谁也不会说出真实的想法,只是尽责地做好表面功夫,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起床就开演,睡下才算一天的谢幕。

耳边响起了那夜斋藤的太鼓声啊。如果这就是事情的真相,那他打鼓就不该是为了发泄大家对他的欺骗,而是因为觉得自己演得不够好,或者是他已经开始厌烦作为演员的现实了吧。这么说起来,当时冲田来通知我们时,也难得是一脸的厌倦呢。他口头上虽然说的是“酒井先生,还是死掉了啊”,可他内心想表达的应该是“我们明明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竟然还是失败了啊”。

客人,你看出来了吗?这就是新选组这个组织最诡异的地方啊。近藤勇空有一身武艺,却当不了幕府御用讲武所的师范。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平民百姓出身。那个时代的人被分成三六九等,阶级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墙。可他咽不下这口气,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来到了京都。可是以他的身份,又能召集到怎样的人?自然也只有跟他一样走投无路的浪人或假武士啊。

所以成天就把武士道挂在嘴上,张口闭口我们是武士!我们是武士!所以一有差失,哪怕只是小错误,也会被扩大到罪无可恕,最后落得个切腹斩首的下场。而当时作为善后人的酒井,察觉到了这个组织的荒谬。所以我们五个人想救他,不是为了什么人情大义,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可就连那种时候,我们却都放不下无聊的面子和虚荣心,所以才会演了那么一出戏。可收尾没收好,结果不尽人意,才更让人徒增烦躁啊。

当时我心里就一直想着这些,至于冲田留下的奖赏,我也迟迟不愿收入怀中。现在再想想,其实那也是虚荣心在作祟吧。而且我竟然还对吉村说:“吉村先生,我不能收这些钱。”听到这句话的吉村,用余光迅速地扫了我一眼——没错,那眼神我绝对不会忘!那根本就是饿死鬼或者偷腥的猫看到食物时的表情。

“这样啊,不过现在再退回去也不太妥。如此,那我就都收下了吧。”

简直难以置信是不是?他说完这句话,可就立马把我的那份儿揣到自己怀里去啦。就算我知道他秉性如此,可这种时候我也不至于大度到会对他说“请拿”的程度吧。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我根本来不及想好该说什么,只是赶紧一把抓住了吉村的手腕让他等一下。结果吉村竟惊慌地甩开了我的手,我一瞅他那表情,连五官都扭曲得像饿鬼一样了。吉村这家伙,一见到钱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吉村先生,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我可没说要……”吉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措辞也不见了踪影。他用一口奇怪的南部腔调对我说:“我,我只是捡起了你不要的东西而已!谢了!”简直让人无言以对。这家伙根本就是一个披着武士外皮的小老百姓啊。他离开大宅时小声嘀咕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钱这东西,可是没写名字的啊。”

哎呀呀,看来我已经醉啦。岁月不饶人哪。当年被叫作壬生浪人的时候,每晚一升酒根本不在话下。反正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有剑术的晨练,哪怕喝再多跟着汗也就都流出去了。说起来明大棒球部和相扑部的小子也会来我这儿,还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喝酒能耐。酒一下肚估计就变成汗或者小便排出体外了吧。不过也弄得店里一股子汗味,上班族的客人过来时都抱怨太臭。

——你觉得我这儿臭吗?其实说真的我不讨厌这味儿。想不通?其实很简单,因为这个气味,和当年驻地里的是一样的。应该说不管是在什么时代,年轻小伙子的气味都是一样的。话说明大的棒球部可是很厉害的哦!我和媳妇儿都是他们的拥趸。有比赛的时候,我就关上店,做些饭团什么的给他们送到球场去。这在我媳妇儿身上,也就是个没儿没女的女人母性的本能体现。可我不一样,每次进到休息区,闻到那些臭小子身上制服的味道,我就总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段日子。他们的侧脸,就跟冲田、斋藤他们重叠了起来。对了,还有永仓和藤堂也在。大家都保持着那时的样子,竟然还打着棒球……

那些小子都以为我只是个喜欢棒球队的居酒屋老爹,不过也无所谓了。可那里面没有像吉村的家伙,毕竟他年长我们好多岁呢。话说回来,那时候他到底是多大来着?照理说应该跟近藤还有土方差不多。这么说来庆应元年入队时,他好像是三十刚出头吧。如果是这样,那他也真是挺显老的。不过他提过在老家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这可能就是显老的原因吧。

他这人只要喝一丁点儿酒,就会开始炫耀自己的老婆孩子。这种类型的醉鬼,其实还蛮常见的。不过他那些话落在我们这些后生耳朵里,可就实在无趣。而且他一说起来就没个完。所以每次只要他刚有苗头,年轻的队士就会念叨着又开始了,一边找各种借口赶紧溜走。结果每次都是我被拽住听到最后。

说什么他媳妇是南部小镇上出了名的美人。不过谁也没见过就是。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老二是个女儿,第三个是在他脱藩后出生的,还没见过面……

要不就此打住吧,这话题说起来让人觉得心里不痛快。再说他和他老婆孩子的事,你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什么?客人你连这种阴沉的话题都想听啊。你还真是个怪人。对了,吉村这家伙经常给老家送钱回去。应该是在三条室町附近吧,有一家叫键屋的大商铺。据说总店是在盛冈,可主人却常年都在京都,店面也修得是相当的气派。那家店当时的生意主要是把盛冈特产的南部表竹皮草履、南部细、漆艺品一类的销往京都,然后再把这边的一些和服料子或者木棉做的旧和服带回盛冈去卖。

总之吉村这人身上是不会留钱的。每月只要一发了薪饷,他都是原封不动就拿去键屋,委托他们送回老家,平日里额外工作得到的赏钱也不例外。我就曾经陪他去送过一次钱。

那是一个发饷的日子,拿着钱我就琢磨晚上是不是去岛原转转。可当傍晚我准备出门时,却被土方叫住让我陪吉村去办点儿事。土方这人比较神经质,总是会更多地去注意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所以他要求作为队士的我们,即使是私事也不能独自外出。不过也没办法,谁叫我们招太多恨,树太多敌呢。虽然很不情愿,可土方交代的事我岂敢怠慢。再说要是放吉村一个人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不也得陪着切腹么。

记得那时已经是四处都是红叶,太阳也沉得特别快的时候了。对,所以应该是深秋的某一天。等我追出驻地,发现吉村已经朝堀川街道北面走出了一段距离。任凭我在后面怎么大喊他的名字也没反应。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况,不用说,肯定是怀里揣着钱,一心只想着老婆孩子了。

那个时节已经开始刮北风,可吉村还穿着衣襟已经磨破了的夏季羽织,里面也只穿了一件麻料的单衣,那天他好像没有穿袴。虽然平时走路他就总是前倾着身子,脚下生风的样子。可那天他走得比平时更快,几乎就是要跑了起来。一直到了本国寺的围墙附近我才终于追上了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则转身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啊”,他答“去三条室町那边有点儿事”。当时的我,根本没料到他是去送钱的。这不才刚拿了薪饷,还没捂热乎么。毕竟对家人能有这份心思的人,我还真没见过。不过吉村看起来似乎有些为难。我赶紧向他解释:“你看你跟我们可不同,办事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土方先生不放心,吩咐我别让你一个人出门……”

“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危险,好意心领了。”

“哈哈!我明白了。行啊!真看不出来。你这是要去女人那儿吧,那我也就不好跟去煞风景了啊。”当时的新选组有权有势,谁身边都不差个女人。干部阶层的人甚至以休息所为幌子,在城里购置了屋舍供自己的妻妾生活。吉村这人虽然平时那副模样,但毕竟人不可貌相。再说了,就凭吉村那长相,就算有一两个女人也不是稀奇事。所以看他那遮遮掩掩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猜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谁想他只是摇头否认,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不是吗?我看你一脸高兴的样子。”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哎……实际上….”似乎是不太好开口,吉村只是小声地说,“三条室町那家键屋,总店不是在盛冈么,我是去拜托他们把钱捎回老家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东西。

虽然我还没有娶亲生子,可老家也有年迈的父母。我哥哥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足轻,也不知四个孩子平日间是不是都能吃上饱饭。加之还有我这个脱藩离开的不肖弟弟,更是让他在家乡抬不起头了吧。按理说,我本应把至少一半收入给他们送回去,算是补偿也好。可就算心里一百个明白,但一想到这些钱是拼命赚来的,总觉得不及时享乐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吉村默许了我的同行,一路上他不停地夸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说他老婆如何如何能干,孩子如何如何可爱,一脸的幸福。不过这些话在我听来,却又有些难以理解。这家伙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是为了谁在杀人呢?他现在干的可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儿,这么继续下去,横尸街头或是被勒令切腹,都不过是迟早的事。他不会不明白这其中因果,可既然如此他何必连自己的拼命钱也送回老家呢。虽说做丈夫的,赡养妻儿是无可厚非,但看着身处在这样的年代,却本本分分地履行着自己义务的吉村,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我明白,他的想法和心情我到底是无法体会到的,因为那一切,是只有经历过生活过的人才会懂得的。所以那样的牺牲,我也是做不来的。

到了三条的键屋后,吉村站在门口唤了一声,一个手代【21】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那人看着挺年轻,却很有一番气质。我站在不远处的路口等吉村,看他俩一来一去的样子,应该是在老家就认识的吧。手代想必是不知道吉村的来历,不然应对态度可能会大不一样。那时商人的势头正旺,穷苦武士想要寻求帮助,自然也只能低声下气相求。毕竟已经不是武士可以因为一时不爽就拔刀斩人的时代了啊。不过要是吉村亮出新选组调役监察的名号,那出来的就不会是区区手代,估计连当家的都会屁滚尿流地跑出来迎接吧。

你知道为什么吉村会隐瞒身份,甘愿对着一个手代点头哈腰吗?要知道新选组在池田屋骚动后,那可是人尽皆知。在他老家,也有一些传闻才是。在吉村看来,自己送回的钱是拼了老命换来的这件事,是绝对不能让老婆孩子知道的。所以拜托键屋时,也只说自己是个浪人,为此还不得不对一个小小手代卑躬屈膝。

手代写下字据,收好了钱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进了店。再出现时手中多了一封用油纸包起来的信件。那一刻吉村脸上的笑容,估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看那样子,准是老家来的信没错了。他又向手代鞠了一躬,随后竟完全忘记了等在路口的我,径直向三条街道的东面走去。

“喂!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还请你先回去吧。”

说得倒容易。京三条可是东海道的起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他这么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还只顾埋头看着信,简直就像在对不可疑浪人们宣布——“让你们恨得咬牙的新选组队士吉村贯一郎在此,快来取我人头”。而且这附近是御定番组的地盘,新选组是不会巡逻至此的。顺着这路一直走的话,河原町、木屋町一带又是危险分子们的据点,池田屋就是在那附近。

可那家伙只是摊开卷起的信纸自顾自地看。明明脸几乎都贴到信上了,依旧是脚下生风,对我的话更是充耳不闻。可就放任他这样走下去,要是在哪儿撞上什么人惹出了事端,最后遭殃的还是我。没办法,只得一路紧跟在他身后。

——哎哟,不行了。酒这东西得适度。你看我一喝起来就会忘了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客人啊,实在对不住,要不你坐我旁边来吧。不过还真是唰唰唰唰地下不停啊,真烦呢——这雨。那继续吧。说我俩就这么一前一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三条大桥上。从桥上看过去,鸭川对岸的南禅寺呀永观堂那一片啊,映着西山日落,被染得通红。吉村终于收起手中的信,一脸满足地靠在桥柱的拟宝珠上眼望前方。

“还真是一封长信哪,是你夫人寄来的?”

“哎呀,你看……其实就只有几句而已。是我儿子写的,只是这字实在不太好认。”说完吉村就把信又用油纸包裹起来,像宝贝一样揣回了怀里。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夕阳下的风景,得意地笑起来,“信上说他不管是习字还是剑术都不输给同龄人呢。说等自己元服了,也要上京与父亲一起为尊皇攘夷之业尽一份力……”

“那可就麻烦了。”

“是啊,可真是麻烦啦。”吉村盯着水面,挤出一丝苦笑。骨节粗大的手指一直按着麻料单衣的胸口位置,像是在温热怀中的信一样。本想开开玩笑缓和下气氛,一看到他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里。那个家伙,眼里竟然都是泪花。哎,他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好歹也是个武士,他当时那副模样,我也只能装作没看见了。

夕阳通红通红的,我们就像身处在红色的玻璃罩子里一般。吉村吸了几下鼻子,抬起头,喃喃道:“盛冈也有跟这儿相似的地方呢。虽然桥要比这儿小许多,可桥上也有这样的拟宝珠。秋天有红叶,冬天能看雪景,然后到了春天啊,就会开出成片的辛夷花……”吉村的话又被他自己的哽咽声打断。这是忍不住又想起家里的事了吧。北国的话,应该已经是红叶散落的时节,过不久就要进入雪季了。孩子们会不会冷啊,有没有受风寒呢,冻疮是不是又裂开了,过得辛苦吗——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吧。

老家那边要捎个信什么的,总不能说自己在西本愿寺御气付新选组内吧,所以信件通常也都暂寄放在键屋那边。我问他有没有向家里详说过自己这边的情况,毕竟对老婆孩子来说,有钱送回家虽然是好事,可总会在意他现在在哪儿,做些什么才是。可他告诉我:“没有,详细的情况我从未提起过。老实说出来比较好吗——自己是新选组这种事。”

“哎……这个,确实还是不提为好吧。”说实在的,谁也不敢确定我们会不会一直是新选组。即使是现在,在本地人眼里我们也不过就是壬生浪人而已。“可那不就没什么可写的,就只能是报个平安了吗?”

“是啊。‘我很好不用担心,你们也要注意身体不要着凉。’好像每次都只有这几句。不过刚才交给键屋的信里,我给儿子写了一些还算有用的东西。”

“写了些什么?”

“听了你可别笑话我。”话毕他就从拟宝珠上撑起身子,挺直了腰板,大声念起来:“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是啊,那两句话,就是现在我也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他完全没有在炫耀学问的样子,不顾来往行人的侧目,只是大声地念着,就像是要念给远在北国的儿子听一样。不过我更惊讶这家伙竟然还懂孔夫子的训诫。不过他也就是知道而已,瞧他那生活态度,完全就是跟这几句话背道而驰嘛。前面我不就讲过吗,别看他在这儿夸夸其谈的,“钱这东西,可是没写名字的啊”这样的话,也是从这家伙口里说出来的哦。不过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儿子的人生跟自己一样吧。贫贱不能移,说起来倒容易。

不过这真是一句很不错的话。其实五十年来,这句话一直都是我的精神支柱。可真要让我说出口还真的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我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现在想想,那家伙竟然能旁若无人地大声念诵出来,也只能说他脸皮足够厚了。

说起我们加入新选组时的京都,那真是惨不忍睹啊。前一年的蛤御门之变,战争本身倒是一天就结束了,可火星蔓延,又正逢四十五日的旱期,连井水都打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半数民宅都难逃火海。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这场火是铁炮玉【22】带的火星引起的,所以居民们都叫那场火为“铁炮火”,其实那根本就是逃走的长州军四处放的啊。可就是在长州那些家伙落荒而逃的时候,幕府却没有横下心来结果他们。这是为什么?是长州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力量,还是幕府已经没有征伐的余力了呢。

即使有这些历史,但也就是这些逃过枪林弹雨的长州人,不仅最终得了天下,还把国家建设得如此出色,谁还能抱怨什么。也都是我自己当年看走眼啊,如今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时代呢。

总之在庆应元年当时,京都还没从一片狼藉中恢复过来,不过倒也总算开始了修缮工程。那些住处被烧掉无家可归的人,就栖身在桥下或者寺庙的外廊下,每日拉长了脖子只为等一口施粥。而一入夜就是小偷、试刀人、强盗的天下。就算那时候偷到抢到什么东西,在那状况下也是一文不值的。没错,我们要对付的可不只是不逞浪人。

奉行所成了摆设,所司代桑名、守护职会津就各自从自己的领地调来藩兵,向京都下达了戒严令。现在想来,会津中将和桑名的大人不愧是两兄弟,连运气都一样的背。即使是这样,人手依旧不够,这才有了新选组成立一年后出现的京都见回组。那些家伙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先前也说过,我们新选组里都是一些脱藩浪人或假武士。而且就身份来说,我们是京都守护职御预(非正规编制),明白吗?连“御抱【23】”都不是,只是御预。也就是说连家臣都不算,只是临时的雇佣军。但见回组的出身可不同,人家可都是旗本【24】家的次男三男一类的,组头还是备中浅尾一万石的莳田相模守,说好听点是竞争对手,实际上按理说在他们面前,我们根本就抬不起头。

像我们这样无足轻重的人,要想跟他们竞争,只能靠功绩啊,功绩。客人,你是上班族吧。用现在流行的中间带杠【25】的说法是叫啥来着?嗯——啊,对对对,就是那个,工薪阶级。所以你也应该明白,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靠功绩。不过简单地说,即使是同样的功绩也分两种——看不见的和看得见的。横竖都是要干活,可要是做了事谁都不知道,那就是白忙活。

近藤和土方在这方面可说是高手了。这不是说他们处事圆滑,而是他们总会找到能充分地、大张旗鼓地发挥自己实力的地方,然后用事实让对方承认。实力很重要,但空有实力也不行,怎么能让世间了解并承认自己的实力,靠的就是智慧了。那些说书故事里,经常能看到说新选组有当初的成绩,靠的是近藤的实力土方的智力。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们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智囊啊。

比如最出名的池田屋骚动吧,你想想,池田屋里聚集的志士有二十来人,新选组闯进去的仅仅五人,而且从楼梯上去的只有近藤和冲田,土方则带领着大部分队士守在了鸭川对岸。这种人员配置不觉得奇怪吗?这只是他一头发热?——不,这根本就是近藤故意安排的。

近藤与冲田分别是新选组的局长和一番队长,但他们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天然理心流道场的道场主和师范代。他俩冲上二楼,可就是以一敌十啊。这一传出去坊间就会觉得新选组真强,天然理心流真是了不得的剑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他故意让其他流派的永仓和藤堂留在楼梯下面。永仓新八是神道无念流的免许皆传,而藤堂平助也是北辰一刀流的免许持有者,身为突击队长的他还被大家叫作“魁先生【26】”。把这么两个有力的帮手留在楼下,只让自己和冲田两人冲进修罗场一样的二楼,总觉得这事做得有些过。

这种表演,若非对自己的实力有相当的自信可干不出来。就算万一运气不好,两人被乱刀砍死,只要留下英勇奋战的事实,自然有土方来接手这份功绩成为新选组新局长。我觉得,在这个计划上,至少近藤、冲田和土方三人是达成了共识的。

人可不单是只要有实力就行哦,还得有一颗能让实力在世间具体化的头脑。更何况像新选组这样一群出身来历不明的人,就是再勤勤恳恳地工作,周遭依然只会管我们叫壬生浪人。这么跟你说吧,要是见回组算是身家清白的大学毕业生组织的话,新选组里的就是一群小学没毕业的职工和落榜生。所以近藤只能以池田屋为舞台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来博得世间的刮目相看。

这五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事儿。客人,你能明白么?拔出虎彻冲上池田屋楼梯的近藤勇,他背负着的,那可是数百年来世间的偏见啊。而土方却只能咬紧了牙,等候他们的消息。所以啊,不管其他人如何评价,在我心里,他们真的很了不起。难道不是吗?他们为数百年来将自己踩在脚下的德川幕府工作,同时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不合理的社会阶级。然而那群最后改变了这个时代的家伙,却没看透这些男人的伟大之处。他们原本也是志士啊,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啊,我这不是在说吉村贯一郎么,扯远了,扯远了。总之,他真是个工作十分卖力的人。背地里很多队士都说吉村见钱眼开,可冷静地想想,难道我们工作不就是为了赚钱,为了养活妻儿吗?他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那时候就是如此,那是个做着理所当然的事,却会被人看不起的时代。那之后,他常去三条室町的键屋送钱回老家的事就在队士里传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照规定是不能单独出门的,所以他每次去的时候总有人同行。大家都笑话他是守财奴,说他不知羞耻,说他根本就是个雇佣浪人。那时候啊,这些背地里说这些的年轻队士,我是遇到一个揍一个。其实我也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而且就连我也曾经这么认为过,所以我没法出口帮吉村辩解什么。

“你们倒是有功夫在背后说人家坏话,有本事工作上超过他啊!”——我也只能以这个理由揍人家了。我为什么会出手揍那些议论吉村的家伙?为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啊……友情?你可别挤对我了。新选组的人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单纯。要知道,敌人可不只是不逞浪人而已。平日里要是不谨言慎行,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同伴告密或者毁谤,落得切腹的下场。前一刻还在一起对酌的人,下一刻就趁你酒醉要你命也说不定。

嗯?现在的公司里也就这样?是吗是吗,原来如此。不过客人啊,在有件事上,你们和我们可是有决定性的差别哦。想知道?

——上司说要砍掉你的时候,你被砍掉的是工作岗位,我们被砍掉的可是脑袋啊。经过一路的努力,庆应三年的时候,新选组终于得到了幕府的肯定。那也是我和吉村进新选组的两年后。我记得那时,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因为跟近藤和土方意见不合,就带了一大帮队士脱队离开了。不过就那点人数,对当时的新选组来说根本就无关痛痒。那时候队士人数早就已经增加到了两百多人。

我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驻地里的夹竹桃开得正旺。据说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宣布,我们被召集到大厅集合,而且要求全员都穿上羽织和袴。两百来号年轻队士,个个都不明就里,大厅里都是大家吵吵嚷嚷的议论声。这时,身着正装的近藤带着干部们走了进来。上身是印有三引两的黑色纹付【27】,下装应该是仙台平料子的袴,总发也一丝不苟地束成了大银杏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棱角分明的剪纸画一样,潇洒得很哟。

没错,近藤这人啊,不论对任何事,都十分注重形式,甚至可以说到了一种荒唐的地步。那些民间故事里,一提到近藤,一边倒地说他是个粗人,而土方则是穿着讲究体面。其实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近藤才是真正好讲究的范本啊,而作为他弟弟辈儿的土方,因为从小就跟着他,可以说是近朱者赤吧。

也就是说,单看近藤的那一身装束,就算他还没开口,我们也能感觉到即将宣布的事情到底有多“特别”了。队士们几乎是在看到近藤的同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土方的几句开场白后,近藤站到了大厅的正面位置,把他那带蜡色鞘的刀英气地往榻榻米上这么一立,两手交叉放在缠着黑卷系的刀柄上。他用目光扫了一圈在座的我们,再以那常年锻炼出来的粗犷声音说道:“本次得幕府布令,我们新选组成员,均被内部提拔为旗本了!”

有那么一瞬间,大厅里安静得能听到我们各自的呼吸声,不过这种安静下一刻就被爆发出来的欢呼声替代了。当然高兴了。可以说是根本不敢相信啊。你是不知道啊,当时的旗本在现在可就相当于有中央官厅勋位的官员大人,放公司里的话也就该是东京总部的正式员工了呀。那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脑子里啊,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老父亲和祖父的脸。他们可是在足轻的栋创长屋里,空顶着武士的头衔,直到死都没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啊。

而我旁边的吉村,几乎是像触电了一样从榻榻米上弹了起来。事后那本就单薄得像灯草一样的身子,又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突然瘫软下来,他只得用双手撑住大腿来保持站立的姿势。

“近藤先生,您说的,您说的是真的吗?”他那声音里透出的与其说是兴奋,更多的是单纯被吓到了。我赶紧拽了拽他羽织的袖摆,让他冷静一点。近藤兴许是对吉村平日的表现早有耳闻了吧,所以不仅没有责怪他的行为,倒像是发自内心地表示替他高兴,并对一脸僵硬的吉村说道:“没错。在下被提拔为御见回组组长级别,土方君是肝煎级别,六位副长助勤则是见回组级别,而六位调役均升为御见回组并。”

听到这些后,吉村呆呆地立在了原地。在我们一群坐着的人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稻草人——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也许是因为他的薪饷一文不剩都送回了老家的缘故吧,唯一的羽织早就是补丁摞补丁,那个入队时被我错认为会津藩御目付的形象也早已不复存在。看着他那副样子,土方苦笑道:“吉村君,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不满?”

“没有!”吉村终于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土方,“能否冒昧问一句,不才这样的可领多少俸禄呢?”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自然让队士们炸开了锅,有吓傻了的,也有忍不住笑喷了的,还有摇头叹气的,就连堂堂的近藤勇都不免瞠目结舌,半句训斥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可是被提拔为幕臣了啊,能得到旗本家臣的地位已经是荣幸之至,谁还会去在意钱的问题啊。

“这个嘛……这方面是怎么算的?”显然,在这个问题上近藤并没有做准备,难免有点慌了手脚,只得连忙询问身旁的土方。土方一边叹气一边翻开文件回答道:“吉村贯一郎,诸士调役兼监察,赐俸禄四十表。”话音未落,吉村已经拜了下去,用哽咽的声音说着:“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他只是大声地重复这句话,十遍,二十遍……“近藤先生,真的非常谢谢您!”他拜过近藤后,又转向土方的方向拜了下去:“土方先生,真的,真的非常感谢您!”然后他又慌慌张张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助勤们,逐个道谢——

“冲田先生,谢谢您!”“永仓先生,谢谢您!”“原田先生,谢谢您!”

他这样做,几个年轻的干部实在是有点不知所措。只有助勤中年纪稍长的井上源三郎诚恳地对他说:“跟我道谢可是弄错对象了,支付给你俸禄的可不是我,而是幕府啊。”

“不过,当初要不是井上先生和在座的诸位前辈推举我为调役兼监察,我也不会有今天。真的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你在剑术和学问上的造诣得到了大家的信服,所以你得到了这份工作,若非如此单是我们的推荐也是无意义的。”

“不过我…..”吉村似乎还有意辩解什么。只见他咬紧了嘴唇,紧握的拳头竟然在颤抖。在队士们的默默注视及等待下,吉村抽了抽鼻子,用难听的南部口音颤巍巍地说:“我,我在家乡不过只是个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而已。就算剑术再高超,就算学识再渊博,哪怕成天过着八面玲珑的生活,下级武士,说到底也只是下级武士。可这样的我,现在竟然可以从幕府领到四十依的俸禄……啊,整整四十依……就凭我的身份,是不可能亲自向公方大人道谢的,所以至少让我能向大家表示感激。谨在此受我一拜。”

那家伙怎么就能那样坦诚地表达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呢。一时间,厅里又陷入了沉静。在座大家的心里,其实都有这样的想法吧。毕竟像我,也跟吉村一样,只是个足轻家的孩子啊。

“够了,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了。”永仓看来一脸不悦,冲田则是哈哈笑道:“瞧你这说的,你的剑术可不止四十依的价值啊,要我看至少该值个千石吧。”经他这么一说,大厅里的气氛才总算有了些缓和。

御见回役四十依——这个俸禄到底是个什么分量,现在的人肯定是不清楚了。简单地说就是一年能领到四十依大米,维持生活肯定不成问题。可跟幕府御徒士【28】的正规俸禄七十依五人扶持一比,这样的俸禄真的有资格被称为幕臣吗?虽然近藤豪言壮语地说什么“我们新选组成员都被提拔为旗本了”,实际不过只是夸大其词罢了。

说起御旗本,那可是俸禄超过百石的直属家臣,所以成为旗本的实际上只有近藤自己而已。而我们嘛……勉强算是边缘的家臣吧。不过即便是这样,四十依对于我们这些足轻同心阶层的人来说,已经是像在做梦一样了。

吉村贯一郎在南部老家的俸禄是二驮二人扶持。一驮是马背两侧能担起的米的分量,一左一右就是两俵。所以二驮的话,就是四俵米。而且这些米一年内会分两三次分发,被称为御切米。当然,只有这点口粮的话,生活都难有保障。所以一般会在此基础上补贴一些御扶持米。一人扶持就是一天五合。不同的藩具体补贴量可能有一些出入,不过大致上都差不多吧。二驮二人扶持的话,一天算一升,一年三百六十升,也就是三十六斗【29】。

能把算盘递给我一下吗?打维新后啊,手里的刀就换成了算盘,这一换就是五十年,我现在算得可快了。来来来,现在市场上的米,一俵糙米我们按三斗五升算。三十六斗扶持米的话大约相当于十俵,然后再加上御切米的四俵——吉村的俸禄就该是一年十四俵。

怎样?这下你能理解那家伙听到自己俸禄四十俵时,立马拜下去的那种心情了吧。家里有处在发育期的孩子的话,十四俵米单供一日三餐就已经紧巴巴的了,更何况一部分还要拿去换些钱。所剩无几的米只能做成稀粥果腹,尽可能地多撑些日子。当时足轻家的日子也都差不多这样。

不过那时候闹了几年饥荒,所以就连大人们也过得不轻松。像那些领着百石俸禄的御高知们,实际上到手的也都是些兑票,要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兑换成实物,所以御高知们通常会把一部分兑票拿到商人那里去兑现。要是天不作美连续两年没收成的话,难过的可不光是老百姓,御高知们、家臣们,就连商人也连带会受到影响。

其实足轻虽然是穷点,可换个角度想想的话,算是活得比较轻松了。毕竟每天只要想着怎么把生活维系下去就行。不管是哪个时代,位居上位的人就算不能让自己的家臣过上奢华的生活,至少会去考虑如何保障他们的生活。俸禄的多少是由身份决定的,不能任意提高。这样就意味着需要绞尽脑汁想一些其他方式来填补这些空缺。所以才会出现“二驮二人扶持”这种不伦不类的薪饷发放方法。“本音与建前【30】”的矛盾,就是那时候武士的日常啊。

对了,客人你看,像你们这些上班族,每月除了固定的薪饷,应该还能拿到一些叫什么奖金的补贴吧。那玩意儿估计就是那时候的遗留产物。就像每月扶持米以外的那一年两次、三次的御切米一样。不是我想跟年轻人说教,实际上你们现在的生活,正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智慧和忍耐的产物啊,可不能给忘了哦。

可那时候的吉村,却还是走了抛下老婆孩子脱藩这条路。具体因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肯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才会走到这一步的。像我那样年纪不大又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因为想上京干一番事业,脱藩这种事也没什么压力。可吉村不同,要不是生活窘迫到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是绝对不会背井离乡的。他为了养活自己的妻儿,舍弃了他微不足道的俸禄,背弃了他的主家。

——以我对他性格的了解来看,他这个人要不真是走投无路,绝不可能做出脱藩这样的事来。御见回役四十俵的幕府家臣。你说他能不高兴么。他那竹竿一样的身板就这么立在那里,紧握着的拳头还在不停地发抖。那家伙就是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抚摸孩子的头、拥抱自己的妻子、夺取别人的生命的。同一双手,要做的事情却太多,男人啊,真是不容易哦。我记得吉村的手指很长,应该是一双看起来很温暖的手。

说起来客人啊,之前的欧洲大战【31】可真是有天佑神助啊。别人家的乱子是越大越好,就是这个道理吧。哎哟,你看我都忘了,这可不是别人家的事。日本和德国可都参与宣战了。日本真是变强了啊。

大隈先生的本事是货真价实的,可毕竟岁数摆在那里,说到下次的大命降下的人选,立宪政友会的总裁原敬你觉得如何?我觉得很不错,先前我才去听了他在日比谷做的演讲。真的是相当出色啊,可以说是气质不凡一表人才。当然最妙的还是他可是个没有爵位的平民,而且,他的出身可是曾经以萨长为敌的南部哦!

我一边听着他的演讲啊,就在想,这岁数的话该是跟吉村的儿子一般大吧。那一口没有完全掩盖住的南部腔,不知不觉就让我想起了吉村的事。说不定原先生小时候还跟吉村学过剑,跟吉村的儿子并排坐在一起习过字呢。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啊。南部的武士们因为曾经被定为反贼,维新后的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这要是能出个宰相,也算是能洗掉先前的污名了吧。我在私底下可是相当支持他的。吉村贯一郎的消息?没有,真没有。客人你还真是纠缠不休啊。我不是说了么,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

好吧,我认输了。客人你是北国出身的吧?你看你这副执拗劲,肯定是在雪里长大的。你别说,这种说法它还真的有一定的道理,你瞧我这个江户男儿,就是不管什么事最后都说不出个不字儿。

——我就不说庆应四年,戊辰年这个你应该有印象了吧。据说时代的变迁往往都会撞上辰年,那年确实是翻天覆地改朝换了代啊。也就是那年,年号从庆应变成了明治。鸟羽伏见我们一败涂地。正月三日打响的战役,四日五日已可见战况对我方不利了,到了六日我们只能越过木津川退到大阪。而将军大人、御老中【32】、会津公还有桑名大人竟然舍弃我们,一路逃回了江户。指挥官扔下自己的军队,整个司令部临阵逃脱,这种事情听起来就让人气愤吧。

当时的我们就想啊,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不如死守大阪城背水一战。虽然新选组队士多数战死,可自始至终担任着殿后的工作。没想到六日桥本一战,淀川西岸的藤堂藩竟然倒戈,直接从侧面炮轰了过来,这下我们知道回天乏术了。幕府军遭受了毁灭的打击,纷纷向大阪逃散。

途中我和同伴们走散了,不过我知道只要去八轩家的京屋就能和大家会合。那家商铺当时是我们在大阪的临时驻地。我啊,就是逃走的时候跑得快,六日那晚我连夜赶路,七日的早上我就第一个到达了京屋。整个大阪都沉浸在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死寂里。商铺都紧闭门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北滨一带的大名藏屋敷也是大门紧锁,偶尔能看到几条野狗路过,萨长的追兵并没有出现。

我向驻地的人讨了碗七草粥,喝完后连衣服也没脱就像一摊泥一样地睡下了。期间陆陆续续有其他人赶到。几乎每个人都是先跑到厨房喝了水吃了粥,然后只脱了草鞋就摇摇晃晃地跑到里屋,倒头就睡,鼾声立起。每次我醒过来时,都会发现身边又多了几张熟悉的睡脸。当时心里只想着,太好了,这家伙也逃出来了啊,就又恍恍惚惚地陷入沉睡中。

潜意识里,其实我应该是在等那家伙吧。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走散的,五日的千两松一战时,他还跟我在一起。淀千两松处于宇治川和桂川交汇的狭窄河堤上,我们佯装撤退,目的就是把敌人引到那里去。短兵相接,敌我双方混成一团,河堤上堆满了尸体。副长助勤井上源三郎就是在那里战死的。而我的左肩被铳弹射中,大腿还挨了一枪,不过幸亏都不是致命伤。这一伤,反倒让我逃得更快了。

七日那天晚上,幸存下来的队士差不多都到了八轩家。而那些逃往大阪城方向的人却开始中途折回——二之丸大火,他们觉得城里也不再安全了。现在想想,真是愚蠢至极啊。敌人还没追来,城内怎么就失火了呢。一般首先会想到是不是城内的敌方间谍所为吧,再说了,就不能是单纯的失火?幕府军连吃败战,成了惊弓之鸟,看到那阵仗脑子里就只有大阪已经陷落的想法了。

但近藤勇可不是一般人。他因在年前的战事中受到狙击,被转移到大阪城内接受治疗。得知城外形势后,他脖子上挂着缠着绷带的手,仅靠剩下的那只手骑马飞奔到了八轩家,将已经陷入恐慌的队士们训诫了一番。他说公方大人是为今后的大局考虑,所以才由大阪湾乘船回了江户。而我们新选组要抱着誓死的决心,为幕府军争取东山再起的时间。要我们做好埋骨大阪的觉悟。

那时我真心觉得值了。毕竟加入新选组这三年来,我们真的过得很好。而且能作为德川家臣战死在大阪城下,也是武士的荣誉。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吉村的事。当时幸存下来的队士也就五十来人,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一定会来。于是夜深后我去了大川的河堤上等他。上游有天满桥,下游是天神桥。淀川流到城前突然转了一个方向,而大川一带,当时正飘着雪。见到河面上有船只路过,我就会挥动灯笼大喊:“请问——有一位叫吉村贯一郎的人在船上吗?有哪位看到他了吗?”

吉村,吉村……我用尽全力反复地喊着他的名字。说来也怪,明明没能回来的家伙有那么多,可我那时候却只想要找到吉村。怎么说呢,就像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想方设法要唤回光亮的那种感觉。可直到我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等到他。我瘫坐在河堤上,抱着膝盖,默默地念着吉村的名字,最后竟然哭了出来。

“吉村,你可别死啊。”那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而当我听到自己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是吉村?因为吉村他是我,是我们所有人的良心啊。

话说到这儿,接下来发生的,看来不说也不行了。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其实那晚,我真的见到过吉村。那是荒芜的河岸上开始降下薄薄细雪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黑暗之中,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用灯笼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到了满身疮痍的吉村。他站在雪中,一手捂着侧腹,一手用被血染红的刀作手杖支撑着身体。

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想着先把他带回京屋,于是就搀着他跌跌撞撞地往河堤下面走。可中途我却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听说将军大人和会津公他们已经坐船逃去江户了呢。不过我们新选组准备要死守大阪城。”

闻言吉村马上停下脚步,还一把推开了我。他摇了摇头,往后退了几步,一边说:“我不会去的!”他那张脸已经被血和泥糊得黑乎乎的,可一双眼睛却炯炯发亮,“幕府还败得不够惨么?萨长已经掌了锦旗,我们现在可是反贼了啊!近藤先生时时念叨的勤皇啊尊皇什么的,都成了空谈不是吗?既然如此,那我们又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呢?”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吉村说的没有错。可现在的我们又能去哪儿呢?除了去送死,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我让吉村先冷静下来,告诉他当务之急先回京屋去包扎一下伤口。可当我伸出手准备再去扶他时,他竟然对我拔刀相向啊。他可是认真的,那一刀,砍断了我手中的灯笼。灯笼掉到地上,小雪纷飞的黑暗中燃起了一团火。吉村放下了刀,看了看往下游的那条路,问我:“告诉我,沿着这条路直走的话,是不是能到大阪港口?”我回答说应该是吧。

“你到底想怎样?”我忍不住问他。

“我要找到幕府的船,然后跟着他们回江户去。”

“你就算是去到江户,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不。到了江户,我可以假扮成商人或者百姓,然后沿着奥州街道,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回盛冈。我的妻子还在雫石等着我回去。还有我的儿子、女儿和小家伙,他们一定每天都在盼着我回家的消息。”说着,吉村便倚靠着藏屋敷的海参墙开始一步步地挪动身体。虽说沿着河川的路最终都会延伸到海边,可我总是无法相信那条路的尽头是广阔的大海。因为那时候的我们,就像身在时代淤泥中的藻屑一般,寸步难行一筹莫展。

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慢慢地远去,在被黑暗淹没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伸了伸脊梁,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再次走向黑暗。我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再也没有回头。

——客人,这样你满意了吗?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一个老人好不容易忘记的往事啊,就这么被启了封。哎呀,哗啦哗啦地,挺能下啊。真是让人心烦呢——这雨。好啦好啦,你一个正正经经的年轻人,大半夜的在外面消磨时间也得有个度,快回去吧。多谢惠顾,我要准备打烊了。


注释:

【1】SUMIYA:汉字“角屋”在日语中的不同读法。

【2】庆应:1865年为庆应元年。

【3】守护职:江户幕府官职名。

【4】苗字带刀:拥有姓名权,可佩刀。在江户时代,这是武士才能拥有的权利。

【5】所司代:江户幕府官职名。

【6】月代: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将由前额侧开始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使头皮露出呈半月形。

【7】御目付:官职。监督官。

【8】总发:未剃成月代样式的全发。

【9】目录:技艺认定级别的一种,比免许低。

【10】蛤御门之战:蛤御门之变。1864年8月20日(元治元年七月十九日)发生在日本京都的武力冲突事件,又被称为禁门之变。

【11】五尺八寸:日本旧时长度计量单位,约为175cm。

【12】气合:气势或运气时所表现出的喊声。

【13】正眼:剑道架势之一。刀尖对准对方眼睛的姿势。也叫作中段。

【14】逆胴:剑道中击打对方左边腰部位置的技巧。【15】间合:竞技中的距离或时机。

【16】间:日本旧时长度计量单位。1间约为1.8米。【17】袈裟斩:从右上斜砍至左下。

【18】小判:江户时期通用金币之一种。薄圆形。为标准金币,一枚为一两。

【19】酒井兵库:本意均为摄州或大阪地区地名同音或同字。

【20】御家人株:富裕的城市商人(町人)和农民花钱成为贫困御家人的养子,或买得御家人家格。

【21】手代:商家的伙计,或小掌柜。【22】铁炮玉:炮弹,枪弹,子弹。

【23】御抱:御抱席,原则上是只限一代的家臣家格,可现实中却可以以重新登录的形式世袭。

【24】旗本:江户时代将军的直属家臣,有资格觐见将军。

【25】中间带杠:俗指日语中的片假名。

【26】魁先生:日语中魁与“打先锋”“打头阵”的词同音。

【27】纹付:带有家纹的正装和服。

【28】御徒士:官职名。担任将军出行时的先遣或道路护卫。

【29】合,升,斗:日本旧时体积计量单位。1斗为10升,1升为10合,1合约为0.18公升。

【30】本音与建前:本音,真实的想法与欲望;建前,表面上的行为与功夫。

【31】欧洲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别称。

【32】御老中:幕府将军麾下直属的最高官员。



第三节

志津——

现在的你,在做什么呢?雫石乡下已经被冻雪覆盖了吧。你是不是已经哄睡了孩子们,正坐在火炉边做着针线活呢。每当岩手山上吹来的风拍向了门窗,你是不是就会不顾自己光着脚就跑到积雪的院子里,寻找我的身影呢。当年我离开家乡时,大哥虽然叫我不用担心,可原本说好的两年变成了三年、四年,而现在一晃就是六年,你的处境也很尴尬吧。

刚到江户的那三年,我自己也是有上顿没下顿,更别说送足够的钱给你们了。不管是道场的食客还是商铺的保镖,充其量也只能讨得一日三餐,是没有其他报酬可拿的啊。那时候我只能每顿留下一些饭食,当作是为你和孩子们祈福的荫膳。虽然这样做并不能让你们就吃上饱饭,权当是我这没出息的父亲的赎罪吧。

不过,上京后,我赚了不少钱。有了这些至少就能够满足你们的生活吧。虽然比别人慢了不少,可年过三十的我总算能尽到作为男人的职责了。我真的很开心。会津大人那里领到的月饷,还有每次立功后土方先生给我的奖励,当我把这些送去三条室町的键屋时,真是高兴得像要飞起来一样。我时常在心里安排——这些钱给嘉一郎买袴,这些给美津和小家伙买幼儿服,然后这些,是给你买和服的。

只要有钱,大哥和嫂子肯定就不会对寄人篱下的你有什么怨言了吧。一想到这些,我的身体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盈。知道吗,我每次都是跑着去键屋的。新选组的同伴们都在背后说我是雇佣浪人,还叫我守财奴。可我并不觉得我所做的这些违背了士道。原本武士的职责就在维护民生安定。首先要保证的,不就该是自己妻儿的生活么。

孔夫子曾说仁义乃为人之道。可作为人,首先应尽仁义的不就该是自己最亲的人么。说老实话,一旦知道逃不过切腹的下场,心里真的就害怕起来了啊。倒还不如在千两松干干脆脆地被砍死,省得像现在这般犹犹豫豫自寻烦恼,也不会给次郎卫大人带来麻烦了。是啊,还是趁着热血上头的时候不明不白就死掉来得痛快。

无论如何这把刀看来是不能用了。虽然是无铭的普通刀,可自从我离家后一直是它陪着我。到底我用它杀了多少人啊。数到第十个我还是有印象的,可之后就想不起来了。不过想起来也没用,就算去那个世界能跟阎王吹嘘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把刀还真是有韧劲啊。已经数不清磨过了多少次,连刃区都已经磨得没了角,竟然还没断掉。不过这次刀身从刀谭弯掉,入不了鞘,刀尖也欠了,这样子是没法用来切腹的啊。至于胁差【1】,是何时在哪儿遗失的呢,反正是找不着了。大和守安定吗……

真是把好刀啊。让我用这把刀切腹么?次郎卫大人的情义我心领了,不过这么一把崭新的好刀,若是被我这样的人的血玷污,就太委屈它了。说到安定,好像最近还挺受欢迎的。之前看到见回组佐佐木大人的佩刀就是这个,对了,冲田先生好像也有一把。难得有机会,就让我也见识见识下吧。

哦……这么拿在手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啊。略宽的刀身配上小切先,反的弧度也比较小,应该是宽文新刀的款式。地铁的板目纹路缜密,地沸清晰可见,镐地还是桠目纹路,刃文是大湾加上互目,深匂,丁字足……【2】

哎……这么一把了不得的好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虽说善书者不择笔,可这跟我那薄薄的刀一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啊。是不是俸禄过了四百石的御高知们,大家不论用不用,都会给自己配这样一把好刀呢。这刀肯定很快。要是用这把刀的话,就算是不懂切腹作法的我,也能死得痛快点了吧。

不过——被我这样的低级武士的血弄脏,还是太浪费了。这把安定,应该是两百年前的古物了,可崭新得就像是才锻造出来的一样。看来这应该是大野家世代相传的宝贝吧。次郎卫大人,我已经弄不清了。我到底是该感谢你的慷慨,还是怨恨你的无情呢?不过走到这一步,终究我是只有切腹一条路可以选了吗?次郎卫大人啊。

似乎,还能听到炮声。战事还在继续吗。明明连公方大人都逃到江户去了,会津的武士们却还在淀川的上游用身体去对抗萨长的炮弹。刀剑长枪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是不是意味着武士的时代也该走到尽头了呢。要是一个只有百姓的世界,我就能不去管什么剑术学问,只要一心埋头种田就行了吧。不用去杀人,更不用切开自己的肚子。

志津——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初次见到你的场景。那是那年的残夏时节,正觉寺的庭前百日红开得正艳。那一幕仿佛就像昨天才发生一般。我牵着母亲的手,而正觉寺门前的路口上,你静静地坐在卖花的母亲身边。你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你。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可那时我的眼里,白菊中朝着我微笑的你,就像一个可爱的木娃娃一样。在那前一年,我父亲因为染上流感去世。虽然仰赖御组头大野大人的照顾,作为继承人的我得以在元服前能继续领取两驮的俸禄。

可那时的我,根本就只是住在上田组丁同心长屋的大家的累赘而已。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将你娶回家了。每次提到这件事,志津你总是会笑我。其实那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那天,我应该是没有买你的花吧。当时生活拮据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富余的钱来买花,所以我应当是埋着头,默默地走过你面前的。不过当时两位母亲之间的对话,时至今日我还记忆犹新。

“武士大人,要买雫石的菊花,还是岩手山的花呢?”

“哇,花虽然很漂亮,可也比不过可爱的雫石姑娘啊。”

我记得那年的雪融化得很慢,很晚才入春,到了夏天,连日酷暑又引起了旱情。田里的稻子都不结穗,那是个歉收年。雫石的母亲为了能在饥荒之年不至于饿死街头,只想卖出野菊换钱来维持生计。而我的母亲虽然明白这其中的苦楚,可她却没有钱。所以两位母亲互相夸奖彼此的孩子,至少让场面不至于尴尬。

当我走到门前,我回头看了看你。在那个烈日下的路口,你被淹没在了那些无精打采的花草中。那一刻,我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悸动。那并不是对你的爱恋带来的,而是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是个武士。你的母亲对着十来岁的我叫出的那声“武士大人”,至今仿佛还徘徊在我的耳边。

漫长的冬季后是迟来的春天,而夏天连续没有降雨的话,就会出现饥荒。没有收成,百姓就会饿死。而我们这些武士,不管情势如何,总还能靠俸禄苟延残存下去。虽然我父亲已经去世,但因有御组头的恩典,我才能继承俸禄得以维持生活。我以为,武士应该拼了命去保护的不该是主公大人,而是那些让我们有饭可吃的老百姓们。虽然我那时尚且年幼,但内心里确实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是南部的武士,我是个男人。那么身为武士和男人,我就应当去保护让我赖以生存的南部百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话是这么说,可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所以,那时的我就想啊,那至少我可以把那个在烈日下的路口卖花的女孩娶回家吧,这样,她就是武士的妻子了。不,不仅仅是想而已,我觉得我必须那么做。

这,就是我的武士道。志津啊。我会娶你并不是出于同情或施舍。你经常哭着说自己是造成我们贫穷的根源,其实恰恰相反啊。正因为有你,我才能抖擞精神,勤修学问,而剑术也精进到足以担任藩内道场的师范代的程度。明白吗,你一直都是我力量的源泉啊。

志津啊。有的话我从没说出口过,可你能否听听我的心声。我……打从心底里深爱着你。你知道吗?我没有能为主公大人赴死的觉悟,可你要是让我死,我绝不会有半点犹豫。从正觉寺遇见你的那天起,到现在,我心里对你的那份思念,从未冷却。不,应该说每天每年都在膨胀。次郎卫大人下令让我切腹,那一刻我竟然在想,要是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次郎卫大人,而是志津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了结自己了。

你是那么漂亮,镇上的男人们遇到你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而那样的你,却成了我的妻子。说起来我还真是个幸运儿。以你的姿色,二驮二人扶持实在是太委屈你了。你就是那千石难换的雫石姑娘啊。十六年前那个祭典前夜的事,你还记得吗?那是黄昏的时候吧。八幡宫的山车被游行队伍簇拥着,和着笛声与太鼓声在城下缓缓地前进。

啊,呀——嘞,呀——嘞,呀——嘞,呀———嘞。啊,呀——嘞,呀——嘞,呀——嘞,呀——嘞。啊,呀——嘞,呀——嘞,……那个夏天,我十九,你十七。

祭典开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你的身影。终于,我在肴町的人群中发现了你。我二话不说上前拽住你的袖摆拉起你就跑,那时你一定吓坏了吧。我会那样做,是因为我有一件事一定要传达给你。我拉着你穿过了中津川的河堤,下到下之桥下的河岸边,最后停在了樱马场的马厩前。我先对自己的鲁莽行为道了歉。可你也只是一副惊讶的模样,并没有露出一丝不悦或害怕的表情。看到你那样,我当时真的很开心。

你时常会从雫石过来卖一些货品。不过你也许不知道吧,当时不管是年轻武士还是镇里的居民,只要是男人,都对你有兴趣。茶余饭后交盏之间,大家最喜欢议论的就是到底谁能把你这个雫石姑娘娶回家。而那时让我不得不马上采取行动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其实,次郎卫大人也喜欢上了你啊。而且就在祭典前,他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了我。

“贯一,你应该也知道吧,那个叫志津的雫石姑娘的事。其实我现在成天就想着怎么才能让她嫁给我啊……”

四百石家底的少爷,到底是不能娶百姓家的女儿为妻的,所以他才那么烦恼吧。不过如果只是想纳你做小妾,却是谁都拦不住他的。所以我也是迫不得已,我顾不上什么御组头还是同心,管他是御高知还是足轻,不论如何我都要娶你为妻。

我们就这么呆立在芒草摇曳的河岸上,只是默默地望着夕阳下的群山,若即若离。那一刻,我从没觉得盛冈的街道有那么美过。

东面远眺是早池峰山,南有南昌山,东根山上没有云雾缭绕,那就表示第二天一定还是晴天。西临岩手山,北望姬神山。群山环抱中的城镇,城下流过的中津川,在樱马场下流不远处与北上川汇流在了一起。我甚至觉得,能够在这如画一般的城镇里出生,长大,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抱怨自己贫穷呢。

可只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出来。我那倾尽自己爱意的表白,你还记得吗?虽然只是个下级武士,但我仍是一名南部武士。我挺直了脊梁,抬起头望着盛冈的天空,对你说道:

“我从很久以前,就打从心底地喜欢着你!我若是岩手山,你便是那美丽的姬神山。我吉村贯一郎,父母亡故,亦无兄弟在世。虽为区区二驮二人扶持足轻之身,但今后会不忘砺剑勤学、立志光耀门楣。有朝一日,我会让你成为御高知的妻子!请嫁给我!请与我结为夫妇!这是一个男人毕生的请求!”

志津——

说完这些后,我只是抬头仰望着盛冈的天空。告诉你那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吧。

——你要是拒绝我,我就当场切腹。虽然我并不知道切腹的做法,不过倾尽真心的告白,如果仍然换来一败涂地的战果,作为武士我也理当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可当我转过身时,看到的却是你那张喜极而泣的脸。你哭着对我说感谢我的这番情意,接受了我的求婚。志津,该说感谢的是我啊。要知道连御高知的少爷都为你倾心,而你却愿意嫁给我这一介足轻。我简直太幸福了,幸福得眼泪停不下来啊。

但我必须向你道歉,多少个对不起也不够。虽然我拼了命地努力过,可当年许下的承诺却没一个兑现,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了。不过这样就可以了吧。就算我现在切腹死掉,也没关系了吧。请你原谅我……


注释:

【1】胁差:武士与打刀或太刀一同佩带的一种短腰刀。刃长在30cm~60cm之间。

【2】日本刀术语,见附录。


第四节

据说坊间现在似乎都称那位为“南部的歪鼻子鲑鱼【1】”啊。当然,不是说南部的鲑鱼就长得与众不同一点。只不过从天生就歪鼻子的萨摩和长州的鲑鱼的角度来说,就算是直直的鼻子也能看成歪的。不过放弃爵位,作为政治家投身草莽这样的做法,怎么又能算是歪了鼻子呢。要建立一个真正的立宪国家,建立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难道最该当先废弃的不就是藩阁政治和世袭贵族制度吗?有如此崇高抱负的人,会放弃升叙授爵,不该是合情合理的吗?

我们这些南部出身的后援会会员,都不会称那位为总裁或是老师。这也是因为他本人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不管是谁,在任何时候都叫他“原先生”。不过他这样的秉性,也正是受到爱戴的秘诀吧。

之前的选举,因为碰上了大隈先生凭胜仗获得了多数拥护,原先生带领的党政友会意料之外的惨败而归。不过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不服输的人,没多久就又振奋精神重新站起来了。我们都觉得,平民宰相的诞生不会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到那一天,数十年来背负在我们身上的反贼污名,应该就能一扫而尽了吧。

关于你提到的吉村贯一郎这个人,他的事我知道不少。你也不用专门为了这个去问原先生了,他可是很忙的。因为我就是原先生的儿时同伴,只要是他知道的事问我也是一样的。哎呀,竟然会嘴快把和立宪政友会的原敬总裁是竹马之交这种事说了出来——不,要不这样,你就当我们只是同乡吧。我必须先声明,这段日子我手下的那些事业能够风生水起,全是仗了大战景气的影响,可不是我狐假虎威谋私而来的哦。要总是把和他是儿时同伴这样的事挂在嘴边,若被扣上一个政治商人的帽子,那可就是关乎面子的问题了。

其实不管是原先生还是我,像我们这样幼少时期就背上了反贼之名的人,为了登上时代的大舞台,其间经历的辛酸和世事的无常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啊。我们坚信,正义总有见天日的那天。怀着这种信念,五十年来我只是心无旁骛地工作着。要是多年来的努力被误解为拈来的成果,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哦。

抱歉,说这么多,我都忘了介绍一下我自己了。我在京桥经营着一家建筑企业,同时也是原先生后援会的一员。我叫作樱庭弥之助。现已年过花甲,事业方面的工作都交托给了女婿去打理。目前正为实现原内阁的建立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不过,该怎么说呢。花甲之年还真是一个挺特殊的转折点啊。就像是人生的台历被翻了一页一样,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老了不少。因为自幼就开始习剑,所以身体还是十分硬朗。不过也渐渐不想去考虑将来的事,变得爱恋旧起来。

幸好你跟我的秘书讲清了你的来意,说你想询问的是原南部藩士吉村贯一郎的事情。要是其他的事,估计我会当场下逐客令吧。我只要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就行了吧。不不不,完全不麻烦!回忆那些已经被遗忘的过去,实在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啊。吉村贯一郎这个名字我印象十分深刻。不过要说跟他有所接触,其实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所以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希望你能理解。

我是嘉永六年这个丑年出生的,所以维新那年我刚十六。对了,原先生比我小了三岁,是安政三年辰年出生的。这么说起来——啊,没准儿原先生根本没见过吉村贯一郎,因为吉村脱藩那都是文久年代的事了。虽然顺序上有点颠倒,不过我想先从我年幼的心受到巨大震撼的那天开始说起。藩校明义堂就在盛冈城日影御门的外小路上。藩士子弟每天早上在那里学习知识,下午则在校内的道场里修习剑术。

文久二年的话,我应该是九岁还是十岁的样子。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孩子们会比赛谁先到学校。表御门在天没亮时就会开启,每天风风火火地赶去学校,到达玄关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放木屐的鞋箱。我记得那天积了很深的雪。就连住在藩校附近的我,如果不穿麦秆编的雪鞋,也是寸步难行。正因为如此,我满以为那天一定是我第一个到。可哪知道当我看向鞋箱时,发现里面已经放着一双雪鞋了。

从玄关进去就是一间足有三十六叠大的教室,在最前面的座位上,已经有人支起书桌在诵读课本了。那是个跟我一般大的孩子,名字叫大野千秋。千秋是四百石俸禄的御高知家的嫡男,那孩子虽然不太擅长武艺,不过学识却很优秀。那天挺冷,大房间里也没生个火炉。于是我就把自己的书桌搬到他旁边,两人挤在一块坐。因为上学被抢了先,不服气的我一个劲儿地读起了《论语》,而千秋见状也用不输我的大嗓门开始朗读。就这样,没过多久,身体就暖和了起来。这时千秋却放下了书本,神神秘秘地说要告诉我一件事。

“弥之助,这件事我可只跟你说啊。听说昨天夜里,吉村老师逐电了呀。”逐电,也就是脱藩。不过这种说法,真的是十分古老了,但千秋确实是这么说的。这也难怪,因为即使是在孩子的心里,“脱藩”也是重罪,所以口头上才会忌讳这个词吧。

“今早才收到通报的。我父亲天还没亮就去追他了。”吉村贯一郎是千秋的父亲组里的同心。也就是说,大野的父亲因为组头的职责所在,一早就去追捕脱藩的人了。而儿子千秋被骚乱吵醒后,直接就去了藩校,于是成为第一个到达的人。

“你说的这……是真的?”

“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啊。虽然确实挺难让人相信的。记住啊,弥之助,这事儿你可跟谁也别提起啊。这可是组里的秘密。”

“吉村老师是做了什么错事吗?”

“才不是呢!听说老师是要去江户为尊皇攘夷干一番事业。不过,脱藩是事实,所以父亲才会去追他。”

“要是追不到就好了。”听到我这句话,千秋兴奋地抓起脚边的胁差,小声说:“放心吧。父亲才不会真的抓他呢。岂能让尊皇攘夷的志士被抓到!”

哎,那时候连小孩都挂在嘴上的尊皇攘夷,到底是怎么样的?黑船来袭,挑起战事,提出各种不合理的要求。要是放任不管,总有一天国家主权会被夺走。所以大名们纷纷以天皇陛下为中心,一致团结,并推德川为总大将与外国势力相抗衡。要是这么解释的话,孩子们也能理解。可实际上这一切却归结成了一句意义不明的“尊皇攘夷”口号。所以在那时候的孩子眼里,尊皇攘夷就是正义,也就是武士道精神。不,不光是孩子,全日本的武士都成天把这个词挂在嘴上,都将它当作那个险恶时代中的标志。

——二驮二人扶持吗?

对哦,吉村贯一郎是住在上田组丁的足轻同心,说起俸禄的话说不定真的就只有这么多。他虽然地位低下,可不仅学识渊博,据说还是个剑术高手。至于有多厉害,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法判断的。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又能教学问又能指导剑术的老师,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现在想想,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文武双全,武士的榜样吧。

二驮二人扶持啊……他似乎也没有领到其他的报酬。要是这样,那就真是太可怜了。我现在慢慢地能回忆起他的长相,还有从一个孩子眼里看到的他的为人。你看我,只顾着回想竟然直呼其名了。我应该称呼他为吉村老师,毕竟他曾是我的恩师啊。至于我为什么会直呼他的名字,也听听我的辩解吧。当时在明义堂学习的,都是一些有家世背景的孩子。而那些被叫作足轻同心的下级武士家的小孩,只能跟商人或百姓家的孩子一起在寺子屋念书。

明义堂所在的日影御门外小路上有条四谷街道,穿过那条街,再沿着三户街道一直往上走,就是足轻们居住的上田组丁。那附近就有两间寺子屋。一间是一个叫赤泽的藩士在任教,学生男女加起来有七八十人,另一间则比赤泽的私塾规模略小,可也有五十来个学生。

至于吉村老师是因为什么机缘开始在藩士子弟的学校教书的,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明义堂的孩子都知道他住在上田组丁,每天从那边来学校。况且对大野千秋这样的孩子来说,他是父亲组里的同心,也就是跟家臣没什么两样。所以当时我们心里,其实都挺看不起这位老师。这么说吧,在我的记忆里啊,有两个吉村贯一郎。

一个是学识渊博,又写得一手书法,甚至还拥有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的吉村贯一郎老师。而另一个,是上田组丁的足轻同心,吃着二驮二人扶持俸禄的低级武士吉村贯一郎。哎呀,也就是那个时代才会出现的矛盾。然后,应该就是当天的下午吧。早上的座学课结束后,孩子们都会先回一趟家,吃完饭再拿着竹刀和防具去明义堂。到了下午还飘着小雪,那天真是相当冷。

从表御门进了明义堂后,右手边有个御番所。当我到学校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正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准备过去看看时,我看到大野千秋也在那儿。他脸色有些苍白,一看到我赶紧拉住我说:“不好了,弥之助!嘉一郎正在被前辈们围着打啊!怎么办?”

听他这么一说,我赶紧挤到人墙边,伸长了脖子查看圈里的情况。这才知道是真的出事儿了。只见吉村老师的儿子嘉一郎正跪在一棵积雪的老松树下,旁边围了五六个年长的前辈。嘉一郎满脸瘀青,鼻子下嘴角上还挂着血迹,看来是被打得相当惨。我本想进去阻止,但一看到围住他的都是年长自己三四岁的前辈,顿时生了怯意。

那天因为有雪,孩子们都是一身蓑衣加斗笠,脚踩麦秆雪鞋的打扮。可再看看嘉一郎,他身上只有一件早已磨破的道服,脚上也只有一双草鞋。嘉一郎与我和大野同龄,所以那时候也应该是九岁或十岁的样子。要问前辈们为什么欺负他,其实我们心里都有数。嘉一郎身为足轻同心的孩子,是不能在教室里学习的,所以平日里他都会坐在走廊上听我们上课。到了下午,他就会跟我们一起练习剑术。不过,这才是他父亲脱藩的第二天吧,他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地跑到道场来啊。

“不是这样的,弥之助。嘉一郎是来给大家赔罪的。”见我误会,千秋赶紧解释道,“他就坐在表御门旁,每次有人路过他就会低头向大家道歉。结果却把前辈们引来了,才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吉村老师脱藩的事,在年长的前辈们之间已经传开了吧。一个小孩子,竟然会为了父亲犯下的错来给人赔罪,真让人觉得痛心不是吗?这么一个其志可嘉的孩子,前辈们却下如此狠手,想来应该是平日在道场里结下的怨恨吧。嘉一郎的剑术真的很强,几乎已经可以达到成年藩士的水平了。所以这些年长三四岁的前辈们,又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少当过他的手下败将。

嘉一郎只是一言不发地趴在雪地上,而前辈们仍在不停地对他恶言相向。最后当中竟然有人大声地叫嚣道:“你要还是个武士,就不要在这儿装模作样求人饶恕。切腹吧!切腹!”这下我也发觉状况似乎不太妙了。就在这时,千秋突然高声叫着“请等一下!”一边拨开人群挤到前辈们面前。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不,其实我根本就没料到那个秀气白净的小个子千秋会挺身而出。

只见千秋脱下了斗笠和蓑衣,连雪鞋也扯掉扔到了一边。然后他跪到嘉一郎的旁边,双手撑地,抬头看向前辈们,斩钉截铁地说道:“在此有一事需向大家报告。昨日脱藩而去的吉村老师,乃是从属于大野组。同心的过失也就是组头的失误,所以要惩罚嘉一郎的话,请连我也一并处罚了吧!如果嘉一郎要切腹的话,我也会跟他一起切腹谢罪的!还请前辈们定夺!”

话是这么说,可就算是前辈,谁又敢对四百石俸禄家的嫡男做出点什么啊,况且当时千秋的那一席话气魄十足又合情合理。幸好闻讯而来的教授藩士适时赶到,又把前辈们臭骂了一顿,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我对我这两位朋友,真的是打从心底里表示敬佩。因为他们做的这些,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

——在现在的孩子眼里,这种事无疑就是天方夜谭。毕竟那时候的我们,放现代也就只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小孩子啊。武士的世界有太多的不合理,可这些精神和气魄却确实弥足珍贵。你知道他们两个小孩子接下来又做了些什么吗?就是现在想起来也是觉得鼻子发酸啊。没有人表示什么,可他俩却像事先说好了的一样,朝着城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仿佛是在乞求主公的宽恕一般,迟迟没有起身。可毕竟是才十岁的孩子,没过多久就因为这难耐的严寒,被冻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在那棵积着雪的老松树下,两个小小的背影肩并着肩抽泣着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千秋的背影,就像他父亲次郎右卫门一样,而嘉一郎则是像极了吉村老师,瘦瘦的有点驼背。至于那之后他们两人到底怎么样了,已经回忆不起来啦。毕竟这些都是五十年前发生的事了。只是刚刚那件事,说起来竟然像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真让人不可思议。

南部氏是清和源氏的后裔。在源赖朝那一代曾以甲斐国南部乡为领地,当年源赖朝攻打奥州平泉,南部氏立下战功,所以得到了以八户为中心的糠部五郡作为赐地,直至如今。南部产骏马,南部的武士也以擅长骑马战而名声在外。南部氏军旗家纹其中之一的武田菱,据说也正是出自此处。之后他们追随丰臣秀吉参加了小田原征伐战,确保了南部七郡的领地权。这一稳定就是三百年,一直到幕末,南部领都没有经历过易主或转封。

樱庭一族是南部二十万石谱代【2】世家。御高知众的家老职位上,就有两家樱庭。一家俸禄一千石,另一家俸禄有两千石之多。我出身的樱庭家虽然只是个旁系,却也是百石级别的。总而言之,樱庭一族从甲斐国封领以来,就一直作为家臣辅佐主公。所以单只是一个姓氏,就能让旁人退避三舍。

不过我也是生不逢时啊。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是幕末了,因为连续数年的饥荒弄得藩里财政十分紧张,连俸禄都要拖到第二年的春天,还是以兑票的形式发给家臣们。我家虽说好歹是百石俸禄,可日子过得也不轻松。而且俸禄上了百石的武士,家里长枪啊具足啊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还必须得有三位家臣供差使。而且身为组头,手下还有三十名连温饱都难以保障的足轻同心需要关照。

也许由身处下位的人看来,我们的身份应当是养尊处优了。可实际上我的父亲只是把“武士不露饿相”贯彻到底了而已。吉村贯一郎老师是大野次郎右卫门组内的同心。当然,像他这样身为二驮二人扶持俸禄的足轻,在藩校担任教职不说,还同时当上藩道场的师范代的例子,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这也足以证明他的学识和剑术有多优秀。一般来说,既然是破格启用,那多做的工作总应该有相应的补贴吧。不过后来估计是以财政紧张什么的为由,让他只能毫无怨言地打了白工。具体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不过他确实是个不太懂得圆滑处世的人就是了。他个子挺高,瘦长瘦长的,走路的时候有点驼背,还总爱贴着路边走。那时候孩子们顽皮,就喜欢嘻嘻哈哈地跟在他后面模仿他走路的样子。可就算老师转过身发现了我们,也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火。他应该是个很和善的人。现在我再去回忆他的长相,也只能想起一张面带笑容的脸。从前的武士都把不苟言笑当作一种修养,所以他的笑脸才给尚年幼的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吧。

尽管时代的错误是无可奈何,如果正是他的和善和憨厚,才让他不得不走上脱藩这条路的话,这结局也太让人心酸了。类似这样的内容,你还满意吗?对了,说起吉村老师,之前从我父亲那里听说过不少关于他的事情。老师的父亲在他还小的时候撒手人寰,留下他和他母亲孤儿寡母的。先代的大野当家觉得他们实在可怜,特准老师在元服前能代替父亲领取俸禄以维持生活。

大野家除了现米的俸禄外,在农村还有一些知行地,所以才有网开一面的能力。不过能得到特例的扶持,肯定不会仅仅是出于同情,恐怕也是因为他们觉得年幼的吉村老师,将来会大有前途吧。另一方面,老师为了报答这份恩赐,更是加倍努力学习,剑术的修行也丝毫没有松懈。这在当时还被传为佳话。父亲也跟我夸奖过他,说吉村贯一郎这个人刚健朴实,重情重义,是南部武士的榜样。

我觉得事实上也该是如此。不过在年少的我的心里,却很难把这些和吉村老师联系到一起。这也说明了当时吉村老师在孩子们的眼里,是多么不起眼的一个武士。他一整年都只穿一件麻料的单衣,天冷的时候他就会在里面缝上一层旧木棉。还没见过其他武士像他那样穿衣服的。麻料里缝上旧木棉的话,不管他妻子的针线活有多好,领子和袖口的总是会露出来,实在不好看。不对,我记得吉村夫人体弱多病,总是卧病在床,所以是老师自己缝的也说不定。

哎哟,说着说着,好像慢慢地回想起他的长相了。宽宽的额头细长的脸,鼻梁高挺,眉清目秀,也算是个美男子吧。可他给人的感觉总是怯怯懦懦的,一点也看不出武士的风范。睫毛跟女孩子一样长,低头读书的时候,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不过让人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只要一到了下午的剑术课,他就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在教室时的那把温和的声音,转瞬间就变成了如裂帛般尖锐的气合声。而那双有着长睫毛的温柔的眼睛,也像戴上了面具一样,变得目光如炬。那气势,只是被瞪上一眼都会忍不住浑身发抖。

据说他随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去江户奉公时,在神田玉池的千叶道场修习过北辰一刀流。从前,各个藩都会让藩内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随同去江户赴任,送他们去有名的道场或学问所进修,费用由藩来承担。顺带说一句,当时南部藩的江户上屋敷就是现在的日比谷公园南边的那部分。大概就是图书馆那一带吧。幕末前,从樱田门到那附近有一条连着灌溉池的外护城河,上面有一个幸桥门,所以护城河内的地区又被叫作“内幸町”。内幸町到霞之关一带的旧大名屋敷,维新后马上就被征收,成了公园或市政机关。

话题又扯远了——

刚说到,像吉村老师那样,剑术学问双双了得被寄予厚望培养的人,前途应该是一片光明才对。可他却始终只是个无法出人头地的穷苦武士。就算是在那样的封建时代,他的遭遇仍是让人觉得难合情理。不过那时候我毕竟还是孩子,很多事情也不甚了解。也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南部藩上自千石俸禄的御高知众,下到领着扶持米的普通武士,总共拥有六百多个家臣。所以能力出众又能得到提拔的,估计就只有百石俸禄以上的武士吧。

为什么说要百石俸禄以上才行呢?因为只有这个级别和更高级别的武士,才允许在战事中担任骑军迎战。幕末时期,南部藩率先引入了荷兰式的军事训练法。如此一来,按理说在大规模战斗中步兵的重要性应该得到承认才是。可事实上因为原来的组织制度尚在,人们仍觉得“只有骑马武者才是真正的武士”,观念可说是根深蒂固啊。没错,在当时的观念看来,骑马武者才是武士,步兵就不过是小卒而已。所以平日里靠着扶持米过活的足轻同心们,既是家臣,却又不算是家臣。

按当时的概念来说,即百石俸禄以上的骑马武者是南部家的家臣,而其他的人则是各个组里养活的下人。所以啊,只要那样的制度还在,想要打破格式出人头地是不可能的吧。这么说来吉村老师当年应该就是在无法撼动的武士社会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努力和能力被抹杀,却又无能为力。从前的人被分成士农工商四等,武士和平民之间的差距可说是不言而喻。大多数人却不知道,在武士社会内部,也是同样存在着永远无法打破的阶级制度的。

啊,你瞧瞧。那韫椁结出的果实个头可真不小。要用现在流行的带横文字说的话,应该是——MARUMERO(木瓜)的果实吧。在上田组丁的足轻屋敷,MARUMERO树家家户户随处可见。大大的果实可以用盐腌起来,留到冬天食用。要是加入烧酒,还有镇咳的功效。MARUMERO、茱萸、柿子、栗子……院子里除了菜地,少不了这些会开花结果的树木的影子。

——对了,我想起了吉村老师的儿子,嘉一郎的一件事。你有兴趣听吗?那是在老师脱藩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应该也就六七岁吧。这应该算是我这个花甲老人能回忆起的最早的记忆了。那天远处的群山被夕阳染得通红,岩手山上吹下的风,已带着漫长冬季即将到来的信号。因为刚去藩道场练习不久,所以同窗之间对彼此的家境并不是很清楚。

放学后,我和嘉一郎一起回家,一路嘻嘻哈哈地打闹好不快活。等我回过神才发现三户丁的自己家早就已经走过了。那时已是晚秋的黄昏,为了省力,我们把笨重的胴台挂在竹刀上扛着走。我俩中的一人背上两人的竹刀和胴台,每到一个路口,就换另一个人背。明明没有谁提出来要这么做,却像事先商量好的一般默契。不管在哪个时代,这应该是放学路上孩子们所喜欢的游戏吧。

先负责背的人是我,到了下一个路口就轮到了嘉一郎。而这么一个无聊的游戏,我们却玩得津津有味。直到我走到上田组丁的足轻町时,我才发现自己家早就过了。迎接我的,是我从未踏足过的阴暗又贫穷的聚落。宽阔笔直的道路通往被称作上田惣门的木户门,道路两旁的沟渠里流着的是从高松池引来的清水。足轻屋敷的占地比想象中更大,横宽约五间,纵长应该有十间吧。

并排的房屋都是清一色的茅草屋顶,屋外围着一圈篱墙。从大路上拐进小道,就能看到家家户户的篱墙里都掘出了菜地,还种着MA-RUMERO啊茱萸啊柿子栗子一类的树。墙根下结出不少大个儿的果实。

“像百姓的家一样。”听我这么一说,嘉一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回应道:“要是不种点菜的话,东西会不够吃的。”身在百石俸禄武士家,从来衣食无忧的我,那时真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们在附近晃悠了一阵,每过一个路口,继续交换着背上的胴台和竹刀。一直走到位于聚落中心的嘉一郎家门前。

“这一片,是属于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组的哦。”

“诶——这么说你们家是千秋父亲的家臣啰。”

跨过水渠上架着的板桥,我们到了一处没有门的庭院,那是一座看起来很旧的房子,屋顶依旧是简陋的茅草。姑且算是玄关的地方,只有一扇虚掩的板门,门后是黑漆漆的土房。

“母亲,我回来了。”嘉一郎这么大声一喊,就看到板间那扇脏兮兮的障子被拉开,嘉一郎的母亲趴在地板上,脸色苍白地看向我们。

“叨扰了!”

“欢迎欢迎。嘉一郎,这位是……”嘉一郎的母亲连忙起身,当她看到我时,露出了一脸的惊讶。这时我才发现,我那时正好背着两人的胴台和竹刀——当然,这只是个偶然。

“他叫樱庭弥之助,跟我一起在道场学习的。”只听到樱庭两字,嘉一郎的母亲突然发出了尖锐的怪叫声。她还穿着寝服,就跌跌撞撞地从里面的屋子里冲出来,一下子跪在地板上。然后她拽过完全不明所以的嘉一郎,一巴掌扇了上去。

“还请原谅!还请原谅!小儿竟对您做了如此无礼的事情!”嘉一郎的母亲一边道歉,一边惊慌失措地夺过我肩上的行李放在地板上,然后连忙又拜了下去。虽然我那时还年幼,但一看这阵仗,心里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慌乱之中也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把心里所想的说了出来,“那个,其实我虽然也是樱庭,但并不是御高知的樱庭大人家的人。我只是三户丁的樱庭。”

嘉一郎的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缓缓抬起了头。忽然她像想起什么一样又拜了下去,“不不不,即使如此,您也是御组头大人,而且还是御谱代樱庭大人家的少爷。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竟让樱庭大人背负行李,实在是——还请务必原谅!”嘉一郎看样子也明白自己似乎是犯了错。不过那时我们只是六七岁的孩子,要说到底犯了什么错其实也是懵懵懂懂的。

“实在是对不起。”

“不,不用在意。”

我俩之间的交流,就在两句短短的对话中收场。之后我被请到了板间内。看着作为款待食物被端到面前的白水和茱萸果实,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只有我的面前放着装着碗盘的膳箱,嘉一郎和他的母亲则毕恭毕敬地坐在我面前,随时注意着我的脸色。

“这一次我不告诉你父亲,以后记得度身而行!”嘉一郎的母亲还在训斥他。我一粒粒别扭地吃着茱萸,然后开始打量这生平第一次踏足的足轻屋敷内部。板间的角落叠放着应当是用来做手工的南部细和线框。六叠榻榻米,六叠木板地,连着玄关的是同样为土房的厨房。真是一个相当简陋的家。最让我吃惊的是,屋顶竟没有天花板,由一片茅草苫和的房梁取而代之。即使是自己亲眼所见,我却并不认为下级武士的生活都该是这样。也许吉村家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才会让他们变得如此贫穷。

说起来——我记得嘉一郎的母亲非常漂亮。虽然体弱多病和窘迫的生活让她显得十分憔悴,可那白皙的肌肤看起来仍是吹弹可破,一双大大的眸子……美得啊,让身为小孩子的我都不自觉地看入了迷呢。我嘴里嚼着茱萸,心里啊就觉得只有这一点,是真心羡慕起嘉一郎来。盛冈的城下町在建立时,巧妙地利用了中津川和雫石川汇入北上川的特殊地形优势。可说是一处险峻的城下町。

过去啊,从河川引水凿出的护城河,里里外外把城下町包围好几圈。要是站在高处看,你会觉得整个城下町像是浮在水中一样。现在这些护城河已经被填平,盛冈也一改过去的风貌摇身一变成了文化都市。在当时,奥州地区可说是战乱不断。而盛冈却能像磐石一样屹立不倒,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这座城易守难攻的优势吧。这也是后来戊辰之战时,不少人提议以城为掩护应战的原因所在。

现在我们这些同乡的老头子们聚在一起时,还时常会说起——要是当年我们真的那么做了,结果会是怎么样呢?要我说啊,最终我们自然是抵不过官兵长枪大炮的,不过……南部武士的优点是什么?能忍啊!就算赢不了,也能给萨长那帮爱跳脚的武士们添添堵吧。没错,忍耐可是南部人的气性啊。南部出身的人大多性格稳重随和,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能干的地方。可一个个都像倔牛一样,一旦定了方向绝不会转向,必然会一步一个脚印走到最后。也就是这种较真固执的地方,才会被叫作“南部的歪鼻子鲑鱼”吧。

可能你嫌我啰唆,不过我还是要再重申一次——原先生的鼻子那可是一点都不歪。都是因为那群藩阀政客自己是歪鼻子,所以在他们眼里直鼻子才能看成歪的呀。我们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对对对,城下的构造。从城的旁边开始说吧。隔着一条水渠,就是成排的御高知们的宅院。然后从那里再向外穿过一条水渠和护城河,就是武家屋敷。那里挤挤攘攘地住着五十石级别以上的武士。

被叫作足轻同心的下级武士们居住的地方,就在城下出入口附近的各个街道两侧。以所属的组为单位划分出生活区域。这样的聚落就叫作御组丁。当然,不管是从防御的角度上来看,还是从战事爆发后军队的机动力方面来看,这种将步兵以军营为单位配置在一起的做法,是绝对合情合理的。吉村老师一家就住在位于奥州街道北面入口处的上田组丁。另外,位于江户参勤时的必经之路——本街道入口处的仙北组丁也有一个规模较大的同心御组丁。除了本街道,远野街道、雫石街道、野田街道尽头都配置了大大小小的御组丁。

所以,只要是同心的御组丁,那必定位于城下的边缘地带。像北边角落的上田组丁,四周都是农田,如果从城走过去,得花上二十分钟。从上田组丁继续往外笔直走下去的话,道路尽头处还有叫作上田析形的关卡,整天都有卫兵驻守。关卡的土墙呈方斗形,上面插着前段被削尖的木桩,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儿,可实际上那里的警戒是比较松懈的。这还用说么。那里虽说是奥州街道的北面出口,可从出口外一直到下北半岛一带,可都还是南部的领地啊。所以孩子们经常会从析形的两旁钻出去,到离关卡不远的高松池玩耍。

不过城下南门的谷丁戒备就相当森严了。那里关卡的规模也要大得多,析形的四方都堆起高高的护墙,面带凶相的官兵们丝毫不敢有一点松懈。因为那里可是本街道的南大门,从那里往外走就是六十二万石的伊达领地,要去江户就必须得经过那里。如果要去那个关卡,还必须穿过一条两旁挤满武家屋敷的街道。这么说来,有一件事我至今还是想不通。

其实吉村老师脱藩那天,负责谷丁惣门哨所的取调役人是我的一位堂兄。那是个雪片横飞,寒风凛冽的早上,有一位作旅行打扮的武士出现在关卡前。那武士身着长道中羽织,头戴一文字斗笠,穿着手甲脚绊,野袴的下摆被他撩起掖在两侧。一身行头看来十分正式。武士自称是藩道场的师范代吉村贯一郎,并出示了通行证明,也向关卡的人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很荣幸地被推荐成为了幕府讲武所的剑术老师。江户御留守居役【3】有令,命他即刻赶往赴任。然后从包成两层的油纸和绸巾中,拿出了北辰一刀流免许状。

这件事是在维新很久以后才从堂兄那里听说的,当时他已经去了东京,在警视厅做了巡查。说来也确实挺古怪。一个小小的上田组丁同心,脱藩的时候不仅穿着正式的服装,手里竟然还有公差用的通行证。多年来,这件事一直困惑着堂兄。脱藩是重罪。但如果只是个同心的话,实际上对藩来说,在财政紧张时能少张吃饭的嘴反而不算什么坏事。因此组头大野次郎右卫门,以及剑术师范和藩校的老师们,都没有受到责罚。反倒是我们这些了解老师人品的学生,还有与老师熟识的上田组丁的同心们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就在老师脱藩不久,我和大野千秋去过上田组丁他的家里。那天以后,嘉一郎就再没来过道场。别看我们只是孩子,当时我们真的担心老师的家人们会不会因受不了责难,做出自我了断的事。可那时候啊,吉村老师的事在孩子之间都成了禁忌,更别说还敢向父亲问起他家人的消息了。道场的练习结束后,千秋突然叫住了我。

“我说,弥之助。嘉一郎那家伙别是想不开切腹了吧?”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一样,可这话一出,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于是我们决定亲自去探探情况。天空中四散着雪花,我和千秋都只穿着蓝色的剑道服,哆哆嗦嗦地向着位于城下町边缘的上田组丁走去。足轻的组,以大道为分界线,一侧十五间,三十间为一队。天色渐渐转暗,面前笔直的大道上已经是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这一切让人不得不产生一种错觉——这脚下的路,或许根本是通往黄泉之国的通道。

“他才不会切腹!他怎么可能切腹!”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开了口。千秋沉默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安慰自己一般说道:“足轻不算武士,才不会切腹呢!”可事实,真的是这样么。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南部藩士的子弟,这点毋庸置疑。下一级的“御徒士”,也是没有自立门户的藩士家的次男三男或地方御给人【4】的子弟,也算是名正言顺的武士。

可住在同心组丁的足轻们,与其说他们是藩士,倒不如说只是藩里的雇工。证据就是不管是哪里的组,不论追溯到哪一辈,他们当中都没有任何人与我们有过血亲关系。因为他们不能与我们通婚,所以我们之间不可能诞生血缘上的关系。也就是说,数百同心的姓氏中,绝不可能有“樱庭”或是“大野”的。同心再往下,是被叫作“御小人”的下仆阶层。不过这些人本身就是百姓家的次男三男,只是以一人扶持的俸禄雇来打杂帮工的下人而已,并非武士。而同心,相较之下反而是更接近御小人一般的存在。

不过为什么这些同心会佩刀,还拥有自己的姓氏呢。而且其中还有像嘉一郎这样的,甚至能去藩道场修习武艺的个例。当然这个问题对当时只有十来岁的我们来说,是如何也想不通的。又走了一段路,千秋像有什么心事,突然就沉默了。过了一阵子,他向我坦白了一件事。

“我说,弥之助啊。在我家的长屋那边,住着一位婆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他指的大概是住在大野宅的长屋里那个来历不明的寒酸老太婆吧。

“有件事,咱们只在这里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那个婆婆,其实是我祖母。”

“千秋的祖母?不是跟你一起住在宅子里么?”没理解到他话中的含义,我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那位吗?其实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我父亲是个私生子。原本要继承家业的伯父不幸亡故,于是大野家就把身为私生子的父亲接了回去。婆婆因为无依无靠,便跟着一起去了大野家。祖父过世后,父亲顺理成章继承了家业,所以家里才有了一位与我并非血亲的祖母。而我真正的祖母,其实一直住在长屋里啊。”

那一刻,我想起了曾透过格子窗看到的,那昏暗长屋内的白发老婆婆,没日没夜地坐在织机前的样子。说不吃惊是假的,可实际上这其中的一些因果,我早就从樱庭家的亲戚那里听到过。因此虽然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却并不觉得这种事无法理解。可千秋的自白并不止这些。

“其实呢,婆婆和父亲在被接去宅子之前,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与力小路上。父亲小时候是在上田组丁的赤泽塾念的书。因为吉村老师和他同年,所以他俩关系据说还挺好的。”

我意识到我似乎是知道了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当然,其间的来龙去脉我并不是很明白,可千秋这人凡事深思熟虑又聪明,他心里一定也有了自己的答案,并在为此烦恼着吧。那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海浪一样拍打着我的心。虽然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缘由,但可以肯定的是,整件事的背后绝对是一个能颠覆我常识的真相。

在南部藩,除开南部主公那一族,四百石俸禄以上的御高知也就只有三十来家。这些人战场上是掌旗的侍大将,平日里则是掌管着藩政中枢的御家老级人物。而其中堂堂上野家的现任当主,却曾在上田组丁相邻的与力小路出生长大,还和足轻、商人的孩子们一起在寺子屋念书学习。而千秋的心里,应该是想着一些更加具体的事吧。

比如要是大野家原本的继承人没有早逝,或者是那时候当家有其他嫡出的儿子,他的父亲应该一辈子也无法冠上大野的姓氏。也许现在还与生母一起住在与力小路,要不就当了南部细工匠,充其量也就做个寺子屋的老师吧。而身为儿子的自己,肯定也是过着同样的生活。我突然想起出事的第二天,千秋与嘉一郎并肩坐在雪地上的背影。那时候的千秋,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父亲组里的孩子。对他来说,嘉一郎说不定本该是他的竹马之交,两人也应该过着类似的生活。可现实如此,那么至少让自己陪着一起忏悔吧。

大野千秋真是一个纤细又伶俐的孩子。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来到了嘉一郎家门前。左邻右舍的足轻家已是灯火通明,炊烟袅袅了。吉村家却安静得可怕,完全感觉不到人的声息。从破板门的缝隙看进去,屋里一片漆黑。我们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一声声地唤着嘉一郎的名字。可一切都没有变化。屋外的篱墙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屋后院子里的农田也被雪掩埋,高高的柿子树上,乌鸦在啄食着已经烂掉的果实。

当时心里充满了各种不祥的预感,我们甚至想过把门拆掉进去看看。我们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围着屋子转着,一声又一声地唤着没有回应的名字。

“怎么了这是?”许是我们的行为惊动了周围的住户,隔着一间屋的那家有人探出头,然后一脸警惕地走向我们。闻讯而来的,原来是住在大道另一侧的同心组的小头目。一颗已经光秃秃的脑袋,只有后脑勺上有一撮姑且算是发髻的白发。小头目趁着昏暗的光打量了我们一番,当他看到千秋时,忙不迭地拜了下去。他应该是听到动静以为有贼人,想着要教训教训对方,抽了顶门棍儿就出来了。可不想看到的却是自己组头家的小少爷,一定吓坏了吧。

“我有些担心嘉一郎的事,所以过来看看。”千秋这么一说,小头目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唯唯诺诺地回答道:“吉村一家在几天前已经回到雫石的娘家去了,还请莫要惦念。”听到这个消息,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不知怎么又觉得难受起来。父亲脱藩后,被留下的家人虽然不至于受到责罚,但同心屋敷却不能再住下去了。所以作为母亲也只能避开人们的耳目,带着两个孩子回到雫石的老家去吧。

“说他们已经回乡下老家去了呢。”千秋转身看向我,果然也是一脸的放心和寂寞。我们准备要回去时,小头目叫住我们。只见他钻进自家,拿出了嘉一郎寄放在他那里的所谓道歉信。泛黄的信纸上,清晰地写着——

此次,因父亲吉村贯一郎行为不端,给各位带来诸多麻烦。在此深表歉意。

谨代家族全员向各位致歉。

主公、御组头大人、同心众人,给各位带来诸多困扰。在此深感抱歉。

诚请、恳请各位原谅。贯一郎嫡男  吉村嘉一郎

我们就着小头目手中灯笼的光亮,将嘉一郎的道歉信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那之后我再也没看到过谁,能写出那样诚恳,仿佛用全身力量写出来的发自肺腑的信了。文笔虽然仍显拙劣,可就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让人不得不叹服的好文章。你看我,一说得兴起,倒忘记问了。你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来调查吉村贯一郎老师的事?可别告诉我你要把这些拿去加油添醋,写成小说剧本什么的。

啊,抱歉抱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是认真地在做调查了。可我很好奇,为什么是吉村贯一郎老师呢?因为不管他是犯了多大的错,这都五十年了,就是有时效也已经过了才是。该不会,是要为祖父报仇之类的理由吧。没错,这件事我也听说过。据说吉村老师脱藩后就去了京都,加入了那个有名的新选组,而且干得挺不错。

至于是从谁那里听说——这我可就不记得啰。不过幕末的时候,即使是遥远的盛冈乡下,也不乏能听到新选组的传闻。在京都,他们是比鬼更可怕的浪人集团,手起刀落,就能把那些不逞浪人杀得片甲不留啊。那个时代明明还没有报纸,更没有电报和铁路。位于乡下的盛冈,却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首先,南部藩在文久年间被朝廷指派为内里守备役,而自庆应起又受幕府之命转任京都勤番。不论是哪种形式,都少不了会有一名南部当主家的人携重兵驻扎在京都的。

加之大阪方面自古就设有南部藩的藏屋敷,主要负责买卖特产——海带或南部大豆一类的作物。京都的三条室町那里,还有一家盛冈商人经营的大型商铺“键屋”的分店。不过,当家的茂兵卫其实常年都住在京都,所以很难说清盛冈和京都哪家才算是总店了。也就是说,京都一带曾活动着不少的南部人。正因如此,天下的情势总能及时地传到盛冈去。

萨长那群藩阀政客,一个个都爱吹嘘自己是让日本成为近代国家的功臣。可实际上呢?即使是维新前的日本,也并不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便。所谓的文明开化,不过就是铁路代替了马匹,人和货物的移动速度变快了一点而已嘛。话说回来,当年听说那个吉村老师竟然加入了新选组的时候,我也是十分震惊的。老师确是藩内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可我实在无法相信老师能用剑去杀人。这也足以说明老师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多么温和、憨厚吧。不仅是我,几乎是所有的人,在听到这个传闻时,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明治元年十月,官军进入盛冈后,有一队土佐兵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杀气腾腾地到处追问吉村老师的行踪。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了,所以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头戴花俏的狮子头,身着西洋军服却披着阵羽织的将校。他沿着帷子小路,挨家挨户地向武家屋敷的人打听吉村老师的去向。然后也来到了位于三户丁的我家。他身后跟着清一色端着铁炮的步兵,有十来个人。

南部藩因为加入奥羽越列藩同盟参战,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虽然为了谢罪,迫于无奈只得允许官军进驻,可藩士们的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在他们眼里,面前这群人才是披着官军外皮的反贼啊。面对大声嚷嚷着的将校,我和父亲只是静静地坐在玄关的敷台上。我还记得父亲怒视着那人,不卑不亢地说了这样的话——

“承蒙天皇陛下御赐锦旗,并获准佩戴官军狮子头的武士,竟然如此粗暴无礼!当知战争的胜负不过武运好坏之差!不!若此次是南部与土佐之战,对尔等之徒,我南部武士定是百战不败!连门前通报之礼也不知,大声喧闹直呼家中当主之名,实属荒谬至极!如再继续放肆,我必在此与你拼个同归于尽!即刻退出门外!着家仆通报来意!并大声道出有事相求于樱庭大人——还不明白吗!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其实,让他们受到如此待遇的,我们应该也不是头一家了吧。南部的人大多思虑深远性格温厚,可关键时刻,那连撬杆也挪不动的犟劲就出来了。那将校被父亲的气魄所折服,先是为自己的无礼赔了不是,然后开始用像外语一样的土佐方言询问是否知道一个叫吉村贯一郎的人的行踪。

听他这么一问,我感到背脊骤然蹿起一丝凉意。那一刻,我和父亲都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也就是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传言都是真的。吉村老师作为新选组队士,一定杀了这土佐将校的不少同辈。他那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搜捕罪犯,定是单纯为了报私怨无误。父亲如此这般地如实回答后,那土佐将校竟然打起老师家人的主意来。

“咳,吉村的妻子吗?先前听说她在丈夫脱藩后,就因难堪责罚自尽了啊——是这样吧?弥之助!”

“是的,父亲。确实如此。”吉村老师的家人并没有死,而是寄宿在雫石老家。这件事,父亲应该也是知道的。估计在其他地方也只得到同样的答案吧。也不知那将校信了几分,只见他摆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后,我和父亲就瘫软般坐在冰冷的敷台上,呆呆地望着天,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气来。院子里光秃秃的柿子树枝丫,把寒风中泛白的天空硬生生地划出一道道黑色的裂缝。

“弥之助。有件事,你听了可别说出去。”父亲望着天空,喃喃道,“吉村他啊,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得死死地盯着父亲的侧脸。父亲口中吐着白气,两眼呆滞地继续说道:“先前从大野大人那里听到的。鸟羽伏见之战惨败后,吉村就逃到了大阪的南部藩藏屋敷,然后在那儿果断切腹自尽了。”

“这,这是真的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无力地点了下头。然后就那么垂着脸,静静地坐在那里。父亲心中的痛,夹着寒风一丝一丝地传达到了我心里。出身谱代之家的父亲,先不论好事还是坏事,总之他应该算是一个典型的南部武士了。他活到八十四岁,对于戊辰之战时发生的一切,或者是任何背上反贼罪名后的艰辛,都绝口不提。他只是默默地在南部耕着自己的地,直到前年尽享天年西归。就连同年八月与脱离奥羽越列藩同盟的秋田藩的大馆之战中因骁勇善战立了汗马功劳的事,之后他都不曾提起。

“那些家伙才是反贼。他们不过是依靠操纵天皇陛下,才推翻了德川家的反贼而已!即使我能够冲在攻打秋田的最前面,但在那些手握锦旗的家伙面前,我却无法一战。不仅如此,我们还不得不放下武器,开城投降。身为武士,这无疑是莫大的耻辱。”对着垂头丧气的父亲,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呢。不,那时我脑子里应该也是一片空白吧。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听父亲发牢骚,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吉村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才是真正的南部武士!听着,弥之助。吉村是为了大义才脱藩的。他不过是因为看不下去南部武士那只知从百姓那儿榨取年俸,却忘记大义为何物的行为,才毅然决定背井离乡的。他在上京后,更将萨长那群反贼杀了个落花流水。他和我们这些一看到锦旗就软了脚,不战自败还将领地拱手相让的武士不一样。他,才是南部武士的典范啊!”现在想想,父亲应该是抗战派吧。所以才对不得不交出盛冈名城一事感到屈辱不已。

维新后,父亲托了些关系,把我送来东京进修。在我事业有成后,好几次想把他接到东京来,他却死活也不愿意离开自己在花卷开垦耕种的那几块田。就连他因脑中风过世时,也是倒在了他精心栽培的大豆田里。父亲的一字一句,至今都铭刻在我心里,不曾忘记。但有一件事,却让我至今无法释怀。

没错,就是这个。既然吉村老师千辛万苦从鸟羽伏见之战脱身,又成功逃到了大阪藏屋敷,又为了什么非切腹不可呢?即使是受了回天乏术的重伤,那也应该是能得到全力的救治啊。凭什么这么想?就凭当时在大阪藏屋敷担任差配役的,正是那位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热心呢。瞧瞧这杯红茶,你一口都还没来得及动,这都凉了。我让侍者给你换一杯吧。

——我身边雇佣的工读生或侍者,大家都是岩手县出身。这位侍者老家在远野,现在在夜校念书,将来想当个法律专家呢。哦,你是说大野次郎右卫门啊……

其实我不太想提他的事。因为我觉得他不算是个好人。不过他毕竟也是我挚友大野千秋的父亲,我并不想说他的坏话。受伤后的吉村老师不仅没有得到救治,反而被迫切腹,应该全都归咎于大野次郎右卫门的冷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合理的答案。吉村老师是大野次郎右卫门组里的足轻。不仅是他们之间,想必他们几代之前就一直是如此关系。

吉村的脱藩,一定让大野感到十分不悦。所以眼见吉村老师从鸟羽伏见之战逃出,辗转到了南部的藏屋敷时,他哪里还会去关心他的伤势,内心里其实在暗喜这下终于落到自己手上了吧。所以他怒斥吉村老师不知羞耻,叫他切腹谢罪。当时的事,我也是之后从大阪驻地的一些藩士那里听的。对着死里逃生,投靠主家的吉村老师,他竟然只是看了一眼便怒吼着“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壬生浪人!”然后就把人带到了里屋,并勒令其切腹。

你想想,大野虽然是吉村老师的组头,可不是主人啊。要是对着大野家使唤的佣人一类的,倒也无可奈何,可他没有任何权力让吉村老师切腹。要是放在现代来说的话,就跟当部长的没有权力擅自辞退部下是一个道理。他当时的做法,明显是越权了。当时同在大阪驻地的藩士们听到如此裁决,自然也大吃一惊,忙劝大野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可大野根本听不进去啊。所以在藩士们的心里,大野根本就是一个没血没肉的恶鬼。

因为他毕竟是挚友的父亲,对他的事迹从小就有耳闻。他是个严谨到极致的人,就连在走廊或路口转弯时,那转身的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一样精确。他个子不高,虽然看来在武艺方面造诣不深,可长着一张满是睿智的脸,儿子千秋与他有九分相似。不过,说他不算好人,其实也只是出于我私人的感情。也许因为他在教育上的严厉,从小我就觉得他这人十分可怕,甚至还觉得千秋是个可怜的孩子。

不过他在藩内人望是极高的。其实在被称为御高知众的重臣家族里,当主多为世袭,所以大部分人都空有一个挂名的官职,真正在工作的却少之又少。单是从这方面来看,大野次郎右卫门把藩政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算是个实至名归的栋梁之臣了。连我那样的小孩都知道世间对他的如此评价,足以见得他有多能干了吧。因为他格外精于计算,所以身在武士门第的他,除了作为组头侍大将外,同时也担当着勘定方的职务。

幕末时期作物连年歉收,再加上当时什么虾夷地沿岸警备,还有之前提到的京都勤番一类的问题,无疑让藩内财政雪上加霜,陷入窘境。正因如此,原本就役职序列来说,勘定奉行并不算十分高级的职位。可大野次郎右卫门出众的计算与交涉能力,为他赢得了肯定。应该说算是特命大臣?反正啊,就是破格让他坐上了勘定差配役这个位置。就连我父亲这样的人也会时常念叨——要是没有大野大人,生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而他之所以会作为藏屋敷的差配役赴任大阪,也是有他的使命的。当时南部的大豆可以说是独占了整个大阪市场,而那时偏偏遇到连续数年歉收,所以能否合理操作市场应该就成了藩内财政的症结所在。庆应三年大政奉还【5】后,担当京都勤番的南部兵从屋敷撤出。没想到刚一回家乡,奥羽越列藩同盟的那些麻烦事儿就接踵而至。也因为有这样的背景,藩中行政兵力与财政更应分开对应,所以当时大阪藏屋敷的任务并没有终止。

第二年,鸟羽伏见之战中幕府军惨败,事态动向让人无法捉摸。面对掌握锦旗的萨长,是归顺还是反抗,藩内的方针也迟迟未有定数。哎,就在所有事情都没了方向,所有一切都一团糟的时候,也只有大阪的藏屋敷还能像一座孤岛一样与世隔绝了。可偏偏藏屋敷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从鸟羽伏见之战逃出来的新选组队士吉村老师。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也难怪藩士们会慌了神。可吉村老师好歹曾是大野组下的同心,又是幼年的同伴,加之两家长子又交好,他却能说出让老师切腹这样的话,这人还真是麻木无情啊。

该怎么说呢,人跟畜生不同,是有感情的。这不管是在什么时代,在怎样的时期都不会变。所以在感情面前,那些脱藩之罪啊积怨什么的,或者是作为御藏负责人的职责一类的事不是应该先放一边才对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让我一直无法对大野次郎右卫门这个武士产生好感吧。那个人无情地从百姓那里刮取年俸,对商人也是采取各种强迫手段。总之就是个不论任何事都要算计得失的人,连面对受伤同胞的性命也不例外。

说起来啊,大野次郎右卫门最后也算是恶人有恶报了。那个逼着吉村老师切腹的大野,在一年后因反抗官军之罪被处刑。是的,不是切腹,而是对武士来说最为屈辱的斩首之刑。你知道“胜者官军,败者落寇”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吗?战争这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正义必胜的道理。是正是邪,不过只是取决于一个结果而已。不过,“胜者官军”这种比喻本身,可不只是字面上这么浅显的意义。

其实奥州战事开始时,我们奥羽列藩事实上也是手掌锦旗的哦。当时我们所拥戴的是被称为“东武天皇”的轮王寺宫大人——他是先帝明治天皇的父皇孝明帝的皇弟。就是这样,每次我一提起这事,年轻一辈都跟你一样的反应。也难怪你们会觉得惊讶啊,毕竟就在维新不久后,这一切都被当作“从未发生”一般被抹杀掉了。历史这东西,从来都不会把对自己不利的部分留传到后世的。

虽然这件事跟你想了解的吉村贯一郎老师没什么关系,不过作为一个南部人,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把它说出来。就当是抵我这个老头的占时费吧,还希望你能继续听下去。江户开城后,轮王寺宫大人移居到了上野宽永寺御本坊。让一位高高在上的皇族住在相当于江户鬼门的上野山中的做法,是自大权现家康公时便有的惯例。

简单地说就是“人质”吧,不过只要略加推敲,也不难理解家康公此着中的深谋远虑。因为如此一来,若有朝一日叛乱西起,京中天子被挟持或夺权时,幕府也还能尊上野东叡山的宫门遗址为正朝,起兵镇乱平反。虽然明治维新后家康公被描写成了一个大国贼大反派,可这样的政策在当时无疑是能保天下太平最合理的选择啊。在我们这些东北列藩的遗臣眼里,萨长才是真正的反贼。维新后已经过了五十年,政权却还是被握在藩阀手中,这难道不是妄图将天下占为己有的独裁行为吗!没错,这些就是证据!

轮王寺宫大人属于亲德川一派,当时才二十一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上野彰义队拥护的也正是这位亲王,所以会奋力抵抗,也在情理之中。那个时候,作为关键人物的庆喜公呢?自然是眼看鸟羽伏见吃了败仗,就夹着尾巴逃回了江户不说,竟还因被吓破了胆,畏畏缩缩地就顺从了反贼。那样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被称为权现大人再世?

另一方面,轮王寺宫大人在上野一战后,乘坐幕府用船,从羽田冲出发秘密地逃到了常陆,迎接他的正是以仙台藩为首的奥羽越列藩同盟。从那之后奥州各藩便尊“东武天皇”轮王寺宫大人之命集结起来。所以,我们这一方,原本也是官军的。说到这个地步,你也应该明白了吧。没错,戊辰之战就是一场典型的“胜者官军,败者落寇”的战争。不过有件事希望你不要误解。我们奥羽列藩可不是平白无故就和萨长针锋相对的哦。不仅是南部,整个东北地区的人大都是深谋远虑的,可不是那种鲁莽好战的类型。

就是现在我也还会想啊,上野彰义队那是碍着幕府的面子,确实无可奈何。可那之后攻打会津和箱馆五棱郭的战斗,不就完全是一场无意义的战争么。因为奥州列藩原本的立场是想与萨长对谈,共同摸索出新时代之路的啊。所以对于轮王寺宫大人,其实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希望他成为让一切能和平解决的王牌。当然在这个问题上,亲王本人也是抱着同样想法的。可新政府却向东北诸藩下达了讨伐会津的命令。没错,让我们去攻打作为盟友的会津藩。

不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会津一战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松平容保公当时原本就领会庆喜公之意,准备归顺朝廷了。事实上东北诸藩对会津的境遇也是感同身受。毕竟自天保大饥荒以来,不管哪个藩内部财政问题都十分窘迫,根本就无暇顾及什么天下大事。可会津的当主却谨遵藩祖保科正之公的家训,仍然参与了京中的治安维护工作。惩治不逞浪人,不仅是为德川幕府,同时也是在为朝廷效力啊。就当时各藩的窘境,还能做到这一步,应该没有人比会津中将更配被称作勤皇派了吧。

这些事萨长的那些家伙不可能不明白。可即使如此新政府仍然下达了会津讨伐令,且还是让同在东北地方的诸藩去执行。也就是说,萨长这根本就只是在公报私仇而已。这要是立场反过来换成西国诸藩的话,估计早就是一触即发的形势了。可东北地方的人的个性,却是隐忍。仙台的伊达和米泽的上杉,都因无法抗命姑且出了兵。我们南部藩也派出了一千二百名藩兵。不过,不论哪一方,都压根儿没有攻打会津的打算。

当时奥羽二十五藩将联名为会津容保求情的请愿书交托给了仙台藩主伊达庆邦公。伊达毕竟是六十二万石的大藩,而且总兵力有三万八千八百余人,在人数上可说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军队。而伊达公出面,正是为了要以自身强大的军力以及与奥羽列藩的紧密同盟为筹码,向萨长施压,促使他们放弃这种为报私怨而挑起的愚蠢战争。若他们无法接受这个提议,那同盟就将奉轮王寺宫大人为首,向他们宣战。那就是一场“胜者官军,败者落寇”的战争了。

这些话,自然是不会一开始就放到台面上来说的。面对这种骑虎难下的境况,萨长的那帮乡下武士,会不会冷静下来仔细斟酌一下当前的形势呢?据说那次伊达庆邦公与米泽的上杉齐宪公一同去了奥州镇抚军本阵,与九条道孝总督进行了历时八个多小时的长谈,尽心尽力尽其所能地去说服对方。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德川的太平盛世已持续了三百年,可两公却不愧为继承了独眼龙政宗与谦信入道血脉之人。不过照理说诸如庆喜公一类的人身上,或多或少也该流着神君家康大人的血才是啊。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是不可能为那样一个懦弱的人而战的。因此,事实上我并不喜欢佐幕这个词。让我再大声重复一遍吧。我们南部的武士,并非是为德川幕府或庆喜而战!那样的人不值得武士去拼命守护,我们只是为了大义而战!——你看看我,说着说着还就激动起来了……

也许因为是在最敏感的青春期所经历的事吧,所以直到这把年纪,回首过去,心里还是不胜羞愧啊。正因如此,要是不能让原先生取得政权,我是死都不会瞑目的。不过,我这样想,可不单是出于私心。因为只要原内阁诞生,日本就将迎来大义复权的时代啊。说起来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是伊达公和上杉公,且不谈他们是否继承了优秀的血统,他们也算得上东北人的典型了。

万事只要能有个好结果,哪怕让他们向人低头也无妨,就是死缠烂打也要说服对方。不过既然能拉下面子做到这一步,对于可能会出现的负面结果,自然也早就做好各种反扑的心理准备了。所以啊,你记住咯。要是你以后与东北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无论对方用怎样的低姿态对你,也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明白了吗?绝对不可掉以轻心。两公所推举的会津公免死论自然是没错的。只为满足萨长私怨所下达的敕令原本就毫无意义,归根究底,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九条总督大致了解了情况,并受理了请愿书,可没过多久这个提案就在长州出身的参谋世良修藏的阻挠下被迫夭折了。而且,还将私怨升级到了更加露骨的程度。重新下达给诸藩的命令不再只是讨伐会津藩,这一回,连对会津表示了同情的庄内藩也受到了牵连,成为被讨伐的对象。至此,奥州的战事打响。我们抓了世良修藏,杀了他祭旗。与志向相投的北越诸藩同盟联合,一场二分天下的大战拉开了帷幕。

随后,盛冈藩的家臣聚集到城内,宣读了由轮王寺宫大人下达的令旨。父亲从城里回来后,兴奋念出的那段令旨,我至今还能背出来。此番,天下匡正之任则托予同盟诸藩。惩戒背德之元凶,重立大义之旗,解幼帝之烦忧,救天下于生灵涂炭之境地。

——元凶即萨摩、长州等奉伪锦旗为主的诸藩是也!父亲置于膝盖上的双手,竟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用那种专属于南部武士的饱含隐忍的声音对我说:“听好了,弥之助。不管在哪个时代,武士都应为大义而献身。你记住,这一战,南部武士才是堂堂的义士!”那么接下来——故事又必须要回到大野次郎右卫门身上了。

他之所以会从大阪回到盛冈,应该也是由于当时的混乱局势所致。大野的知略政见颇受藩中重臣们的赏识,对南部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在主家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藩内决定将他召回。虽然在当时我们已经被认定为奥羽列藩的一员,但实际上藩内仍存在不同的意见,迟迟无法定下方针。前一年随同上洛的重臣们——也就是所谓的特命全权公使们吧,就连他们之中也存在着分歧。有说该归顺的,有断然主战的;也出现了跑去长州藩宅向藩主表忠心的,还有觉得无路可退自己在旅店中切腹的。

于是,在盛冈陷入是主战还是恭顺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时,深受藩主南部利刚公信任,经营藩财政多年的英杰——大野次郎右卫门回来了。当时,掌握藩政实权的其实是那个有名的首席家老,栖山佐渡大人。他可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即便是现在我这样谈起他的名号,都还有所忌惮啊。可惜他却因为背负了主战之责,与大野一同被处斩首之刑。要是他能活到维新后,就凭他的器量和才干,绝对能让专横的藩阀政治吃够苦头。

佐渡大人是出身于南部谱代家族的御高知,俸禄一千二百六十石。那时的他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佐渡大人是以反贼污名被处刑的,所以自始至终周遭都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主战派,可其实却并非如此。他细心且深谋远虑,不论在怎样恶劣的条件下都有能力设法救助自己的藩士领民。这样的领导者,除了他再无第二个。就是那个大野次郎右卫门,他竟试图笼络一向冷静沉着的佐渡大人。要知道,不仅在年纪上,他连官职也在佐渡大人之下啊。可我父亲却亲眼见到大野一回藩就叱责佐渡大人的情景。

——“佐渡大人!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在犹豫什么!这可是胜者官军,败者落寇之战啊!应当即刻向背叛同盟并与萨长反贼勾结的佐竹、津轻出兵才是!”当时在场的重臣们,无一不对大野的此番言论表示震惊。谁都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性格温厚的大野,竟会主张攻打秋田。实际上,以佐渡大人为首的重臣们之所以会唤回大野,是因为他们认为大野最能冷静地去判断眼前的局势。

南部藩中原本有一位和栖山佐渡大人齐名的家老东次郎大人。可因为东大人是勤皇派,并且他反对同盟,所以被命禁足家中。那么,对于背弃同盟与萨长联手的秋田藩,到底该不该讨伐?毫无疑问,这一决断定是能够决定南部一国生死存亡的关键。而主张反同盟论的东大人并未在场,这就意味着藩论终究会倒向主战派的一方。这个时候,大家想到了常年担当藏屋敷差配役,身在大阪,对天下形势最为了解的大野。将他召回,正是为了询问他的立场与意见。

包括藩公在内,藩内人心不稳,迟迟无法定下方向。萨长着实可恨。而与邻居秋田和津轻的关系,原本就不算十分融洽。可即便如此,我们于伊达藩,同样也是没有特殊情分可言的。事实上,藩士们心中想的,不过只是如何能让南部二十万石,在这动乱的时代中能够不受影响永远屹立下去,仅此而已。所以藩士所期待的,是能借大野次郎右卫门的见闻与对形势的把握,来说服那些主战派放弃念头。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大野却是最为激进的主战派。原本混沌未定的藩论,也在他归来之后,瞬间定下了攻打秋田的决策。

当着藩士们的面,他诵读了轮王寺宫大人的令旨。他背叛了最为期待他回归的藩公的意愿,并最终让南部被打上了反贼军的烙印。不只如此,领民们所遭受的那些苦痛,可以说也全都是大野次郎右卫门一个人造成的。随后,南部攻打了秋田。藩兵们骁勇善战,我们在序盘战中一直处于优势,可官军的支援到达后,攻守立场倒置。没多久,米泽、仙台就先后投降,会津也最终失守,大势已去啊。

对于藩士及领民而言,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不仅要支付黄金七十万两的赔偿,还被从二十万石的盛冈改封到了十三万石的白石藩。这样的处分,对于当时南部二十五万石的内高而言,简直就与俸禄减半无异。我们被夺走了世世代代生活的家园,被流放到陌生的土地上,承受着饥饿与死亡。时至今日,藩士们所经历的辛酸,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道得尽的。为何我们这些南部出身的人,至今还对大野次郎右卫门心存怨恨,你也大致能够理解了吧。

话说回来,曾经作为我们心灵支柱的那位轮王寺宫大人,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啊。有说他改名为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加入陆军后升到了中将的职位。于明治中叶在台湾阵亡。到现在,也找不到什么要继续怨恨他的理由了,哎,毕竟他这一生也够坎坷的。对了,孩提时代还有一件事,让我毕生难忘。那就是幕末年间几乎年年都会发生在南部的饥荒。对南部的领民来说,那无疑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虽然时代进入明治大正后,还常能听到歉收这个词,但饥荒则似乎已成废词。毕竟现在即使收成再差,也不会再出现有人饿死的情况了。单从这方面来看,要归功于维新后所成立的中央集权国家。要是在从前啊,不管遭受多严重的饥荒,也都只是南部自己的困境,与国家无关的。当然,农业技术的进步也不容小觑。一些能抵抗冻灾霜害、不怕风雨日照的水稻改良品种也在不断地被研发出来。

每到饥荒时,饿肚子的不单是老百姓,连武士的日子也不好过。没有可以作为年贡上交的粮食,武士也就拿不到俸禄。只能以第二年春天能领取的兑票为资本,去与城下的商人换些粮食来,好歹把冬天熬过去。整个六月到七月之间,从下北半岛至现在的青森县东部的地区,会有到处都弥漫着土黄色浓雾的现象,这就是俗称的“山背”。明明是夏天,可天空浑浑浊浊的,四处都照不到阳光不说,每天还会降下寒冷的雾雨。所以只要这种浓雾出现,那么第二年肯定就是歉收年。这山背啊,就是出现饥荒的前兆。

一般来讲,较历年平均收成减了四分之一的话,算少收,一半的话则是歉收。要是达到四分之三,可就是饥荒了。说到饥荒,曾席卷东北一带的天明大饥荒算是最为人所知了,不过如果单看南部领内的话,幕末天保年间持续的那场饥荒应该是最严重的。我们的上一辈恰恰就经历了那一切。我的父亲、大野次郎右卫门,还有刚刚提到的栖山佐渡大人,他们都是天保年间出生的。当然,吉村贯一郎老师也是。

这么想想,他们真是非常不幸的一代。出生在大饥荒时,又成长在动乱不断的时代中,有的人最后还为此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而我们生活的明治时代,虽然也经历过与外国的各种干戈,但大体来说还算太平,比起父辈我们应该算是幸福的了。有关天保年间的那场饥荒的事?当然清楚,父母不知道念叨了多少次,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一开始是天保三年。那一年的损失据说有十五万五千石,而紧接着的天保四年更是雪上加霜,那年几乎全无收成。

饥荒这种事,其实只要是隔上几年闹一次,靠着储备米总是能熬过去的,再说藩政方面通常也有相应的对策。可天保年间,却几乎是连年饥荒。刚刚说了天保三、四年饥荒,还以为天保五年总算得到一刻喘息的机会,谁知道接下来的六、七、八年又是连续三年饥荒。终于,到了天保九年,损耗已经达到了二十三万八千石,大饥荒出现了。

你可以算一算。南部盛冈石高是二十万石。当然,这只是一个对外的官方数据,实际上还是有三十六七万石的内部石高的。可即便如此,那一次的损耗已经大大超过了官方石高,达到了内部石高的七成之多。而且,就是这微乎其微的收成,还是受山背影响较小的南方地区产出的,大部分地区几乎颗粒无收。农民们吃草根,啃树皮,别说是狗啊猫的,平日里作为财产的牛马也都进了肚皮,当可以吃的东西都被吃掉后,能吃的——就只有人了。

一个人的肉分量还是比较多的,一次吃不了,就用盐腌上存起来。据说曾经有一个村,饥荒年间却没饿死多少人。当村官挨家挨户调查原因时,就发现啊,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用来腌制肉食的大罐子。这种状况下,百姓连起义暴动的气力都没有。而且因为饥不择食,导致各种传染病蔓延。能背井离乡逃去其他地方的,都是趁还有力气的时候走掉的。大多数农民只能踉踉跄跄地沿着街道,涌入盛冈城下。

虽然街道入口处的寺庙坚持施粥,并建起小屋救助难民们。可面对数以万计的难民,这一切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城下的寺庙里,现在也还能看到许多供养塔吧。那些都是用来凭吊当年因为来不及救助而死去的农民,超度他们无法成佛的灵魂的。天明三年的大饥荒,据说饿死病死的人有六万数千人。可在天保年间,每年因饥荒而死去的人,应该都超过了这个数目吧。

哎——真是些让人不忍回忆的惨痛过去啊。而那样大大小小的饥荒,一直持续到了庆应年间。所以你可以想象,那时候藩内的财政是如何的窘迫。其实在领民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官军反贼,他们要面对的是饥寒交迫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幕末就是这样的一个时代。看来你似乎理解了。是的,我说了这么多饥荒的话题,正是因为它跟吉村贯一郎老师的遭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藩内的财政支出一减再减,增加俸禄这样的事也就更不用想了。即使是对于吉村老师这样博学多才的人,也无法支付给他相应的工作报酬。站在吉村老师的立场来看,这一切也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一定坚信即使是足轻同心,只要勤修剑术积累学问,努力总是能得到回报的吧。可一等再等,等来的却还是那个二驮二人扶持的自己。

被破格任命为藩校的助教及道场的指南役,能力倒是得到了肯定,可另一方面却也没了做副业的时间。妻子因为积劳成疾卧床不起,孩子饿着肚子。与其这样白白等死,还不如干脆脱藩,去江户或京都赚钱悄悄送回来。这算是作为一家之主理所当然的选择吧。而这一切,都是幕末那个黑暗时代各种不合理导致的。还有一件事。正因为处在困顿时代,所以对藩来说,像大野次郎右卫门这样的人才尤为重要。

大野在勘定方的工作做得风生水起。而出生成长在天保年间的大野,是那场饥荒的见证人,所以他也无疑是能够掌控那个特殊时代的藩内财政的头号人物。先前我也提到过,我父亲平日里经常念叨说:“要是没有大野大人,还不知道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啊。”这也是当时所有藩士发自内心的想法吧。大野次郎右卫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他在知识上可媲美鸿儒博生,而做事又能不乏雷厉风行呢。

事实上,他是大野家的庶子。幼少时代,他在上田组丁的寺子屋学到了不少实践上的知识。跟在藩校学习“四书五经”的藩士子弟不同,他从小每天和商人家的孩子一起学习的,就是如何打算盘。其次,因为嫡子的夭折,他被接回了在地方拥有知行地的大野家。也就是说,他从小就有了属于自己的领地,是不折不扣的支配方。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家业的次郎右卫门,应该是将自己得意的算盘功夫运用到对自己领地的经营上了吧。

正是这些宝贵的经验,让他在藩财政上能一展身手。而城下的商人们,也在地方经营中与他建立起了长期的合作基础。在藩士中,这可以说是一项特技了。他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妥善地将原本窘迫的藩内财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藩主和重臣们对大野的信任可说是无条件的。所以只要是他开口就一定没错,没有人会提出质疑。而就是这种想法,导致了日后的悲剧。

虽然武家社会的基本构造就是军政一致,作为财政专家的大野次郎右卫门在军事上却意外地持有十分强硬的态度。重臣们也由于对他的信任而赞成他的主张。这就是之后戊辰悲剧的导火索。对了,如果你这之后还会去见大野千秋的话,这些对他父亲的批判言论,请你一定要当作没听过啊。这其中的经纬他也是十分清楚。的,所以才会与过去的藩士们都断了来往。不过,他也不愿再提起已经去世的父亲的罪过吧。再说了,听到自己父亲的坏话,换谁也都沉不住气啊。

哎…我想起一些有关吉村嘉一郎的事了。他真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孩子。我事业有成后,开始着手培养一些学生。那时候我时常感叹——你说要是嘉一郎没长大,就这么当了我的学生,培育他那该是一件多有成就感的事啊。这种想法可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每当我训斥那些不太争气的学生时,我总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吉村嘉一郎……比起他的父亲,作为同龄人,每当我想起他的面容时,胸口都会隐隐作痛。不,像我这样过了六十的年纪,只是想想都不禁会掉泪。

在府立一中念书的长孙吧,刚好就跟那时候的我和千秋还有嘉一郎一般大。个子高高的,一点也不像我。似乎是觉得个子太高不太好意思,他总喜欢猫着背走路。那副模样,仿佛让我看到了嘉一郎的影子。每次见到他都会觉得难受,心里竟然还会埋怨他怎么不快点长大。我想,嘉一郎他……应该就永远停留在了十六七岁,没能长成大人吧。在他留下那封让人心酸的道歉书,回到母亲位于雫石的娘家后,我就再也没听到过嘉一郎的消息。

庆应元年,饥荒又至。大批难民从雫石方面逃向城下,被收容在北上川对岸寺庙的救助小屋里。我和千秋心想嘉一郎和吉村老师的家人会不会也在其中,于是两人就偷偷摸摸跑去打探情况。那座寺庙叫天福院,后来在废佛毁释中被毁了。当时要是靠近寺院的大门,就会有臂缠白色袖带的差役出来阻止你继续往前。说因为疫病蔓延,武士是不可以进入这类区域的。

木头搭建的茅草棚屋外,那些因为拥挤而无法被收容的难民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而棚屋内陆陆续续还有尸体被抬出来,扔进院里挖出的大坑里,一旁有人在不停地向里面撒着石灰。从院墙外偷偷瞥到的惨状,至今还历历在目。听差役的人说,单是这间寺庙,就死了四百多人,连烧都来不及。而类似这样的寺庙,几乎在每个街道口都有那么几间,算起来,那年饥荒中的牺牲者,应该有好几万人吧。

那时候我们也就十二三岁。虽说当时的孩子都懂事得早,可即便如此,初次面对饥荒惨状所带来的冲击,让我们一路哭着回家。我们以为,雫石的百姓都遇了难,自然,嘉一郎和他美丽的母亲及可爱的妹妹也无法幸免吧。可就在隔年的春天,我们却意外地遇到了嘉一郎。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城里正门前石割樱的花蕾已经染上了一抹红,东边山脚下的杉树林中,星星点点地开着雪白的辛夷花。

结束了道场的练习后,我和大野千秋两人优哉游哉地走在路上。当我们走到上之桥附近时,发现在距离我们五间左右的地方,有一个身着及腰短半缠,用头巾包裹着脸的百姓。那走路的姿势,简直就跟嘉一郎一模一样。嘉一郎他啊,跟他的父亲吉村老师一样,个子高高的,总是猫着背走路。我正想出声叫住他,千秋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在深思熟虑这点上,千秋确实是深得他父亲的真传啊。

虽然从背影来看,那定是嘉一郎无疑了。可就算是归乡务农的罪人之子,在曾经居住过的城下活动时,也不会不顾体面打扮成这副模样才是。千秋觉得,嘉一郎这样做,应该是故意要避开他人的视线。所以要是随随便便上去叫住他,只会让他更觉难堪吧。

“太好了……他,他走路还挺稳当呢!”千秋的喃喃自语中,也是藏不住的喜悦。我们决定跟在嘉一郎后面,等走到城里那些没人的偏角处再上前叫住他。过了上之桥往右转,就是有一丁半长的锻冶丁目拔街道。那里从古时就设有奥州街道的中继驿站,算是一个交通中转点了。于是理所当然的,幕府在这里设置了里程碑,领内各个支系街道的起点均起于此处。

嘉一郎埋着头在人来人往的锻冶丁上走了一阵子,突然拐进了一个叫键屋的地方。说到这个键屋啊,是城下数一数二的商家。铺子就建在京都的三条室町。话说嘉一郎打扮成那样跑到键屋,是去干什么呢?我们躲到水桶背后的死角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键屋的大门。没多久就看到嘉一郎一边向手代模样的人鞠躬,一边退了出来。再一看他那一脸兴奋的表情,似乎是有什么好事。

作为藩士子弟的我们,实际上也不太清楚日常人家的生活。不过看他也不像买东西的模样,就料想他应该是去领做副业的酬劳吧。从键屋出来后,嘉一郎加快了步伐,往锻冶丁的更深处走去。他穿过绀屋丁,看样子应该是想渡过下之桥,再沿着北上川从夕颜濑桥方向回雫石去。这路线比他来的时候要绕得多,不过武家屋敷所在的这条路的确比较不会引人注目。

走到快上中之桥的时候,嘉一郎拐入了背街的小巷。这下我们总算可以不用在意旁人,上前叫住他了。老天做证,那时我和千秋的心里,除了看到老友平安时的喜悦,真的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虽然作为朋友我们也帮不了他什么,可是至少也想说上几句鼓励的话啊。嘉一郎倚在爱染院的泥墙上,似乎是在看不知是谁送来的信。他发现我们后,脸上的血色像被一点点抽掉一般。那表情直至今日还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啊。似乎是急着要把信藏起来,慌乱中几枚小判和朱银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他连忙一脸惨白地向着我和千秋跪了下来。

“请原谅我!大野大人!樱庭大人!还请,还请手下留情啊!”那一瞬,我们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呆立在原地,却不知该说什么。到最后,千秋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请原谅我!大野大人!樱庭大人!还请手下留情!”嘉一郎只是跪在我们的脚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手中紧紧攥着的小判与朱银,应该是他父亲给他们送来的吧。看着这一切,大野千秋也只是用手捂着眼号啕大哭。即便是还未元服的年纪,可藩士的子弟,且作为四百石俸禄的御高知的嫡男,在大街上如此放声大哭,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啊。看着他这样,我也束手无策,我留心着来往的行人,一边向千秋吼道:“千秋你振作点啊!这可是大街上啊!”

千秋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边哭边说:“嘉一郎,求你了!别跟我们磕头谢罪啊!什么大野大人,什么樱庭大人,别这么叫我们啊…”可嘉一郎还是不肯抬起头来。包裹在寒磷衣服中的肩膀还在颤抖,仍是不停地向我们道歉。千秋见状,上前跪在道上的泥泞中,抓住嘉一郎的肩膀,只是想着把他拉起来:“喂!嘉一郎!我们不是朋友吗?你就像平常一样叫我们啊!叫千秋!叫弥之助啊!你叫啊!”

可嘉一郎却躲开了千秋的手,继续不停地磕着头。他用那沉重的语气,拼命地重复着那几句单调而荒唐的话。想听听我和千秋当时的想法吗?实际上我们很清楚其中的内情。可想到那个吉村老师有多不容易,我们真的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愤怒。更多的,还是在连年的饥荒中,看到嘉一郎安然无恙时,打从心底里的那种高兴。真的,就只是这样。

可当我们看到嘉一郎竟像犯罪者一样向我们谢罪求情时,觉得十分悲伤。他把我们当武家的上司一样对待,也让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我那时也想哭出来啊。可十三四岁的武士子弟,正处于十分矛盾的年纪。因为我们心里已经很清楚,即使是朋友,但身份尊卑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也正因如此,当被竹马之交的嘉一郎叫作大野大人、樱庭大人,还不得不看着他向自己下跪求饶时,心中的那种哽咽更是无以复加。

爱染院的庭院里,种着高大的辛夷树,绽开的花越过高墙。雪白的辛夷花似乎铺满了整个天空。哎,闭上眼的话,那一切仿佛就像才发生在昨天一般啊。那之后,大野千秋再没有说什么,可他的手却一直没有离开嘉一郎的肩膀。他真是个不错的家伙。他这样的好人,竟然会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大野次郎右卫门的儿子,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维新后,作为贼将的儿子,他没少受轻视。而另一方面,旧南部藩的人,也把他们一家当成是带来不幸的元凶一般憎恨,他的日子着实也不好过。说起来,最近来信也变少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那天,我记得我们把嘉一郎一直送到了夕颜濑桥边上。

——关于刚说的那些,想想应该是庆应二年发生的事吧。这样的话,庆应四年的戊辰之战,就是在那件事的两年后。那两年里,歉收的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初夏的时候阴雨连连,天空浑浊看不到日光。果不其然,入秋后,一个个皮包骨头的农民又开始陆续涌入城中。哎,先前归省时,家乡到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丰收景象。当时眼前的一切,对经历过那个人吃人时代的人来说,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啊。

那次我是陪着原先生一起回去的。在车上,我记得原先生也是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感叹“真像在做梦”。岩手县真的是很宽广。过去曾有一种“新月走到满月,亦在南部领中”的说法。你可以想象一下,大片大片丰收的农田啊,就这么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那种一望无际的壮观,原谅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

虽然有些对不起战争中死去的同胞们,不过我总在想,那时候要是生活能够稍微富足点的话,可能就没必要白白流那么多血了吧。战争这东西,也许一部分是为了大义而存在,可它背后所隐藏的,却一定是赤裸裸的贫穷与饥饿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难道不是吗?对我们南部藩来说,戊辰之战,就只有一个宗旨——“攻打秋田”。并非像会津或长冈那样,还要围绕盛冈城来个攻防战什么的。我们仅仅只是去讨伐违背了奥羽列藩盟约的秋田而已。

庆应四年,也就是明治元年,我记得应该是初夏的时候。奥羽镇抚总督九条道孝大人率领一千四百名官军进入盛冈。现在想想,那时的九条阁下及大总督府所采取的行动,真是需要十分的勇气。毕竟奥羽列藩同盟成立,就意味着事态已经恶化到非战不可的地步了。可就是那种状态下,为了贯彻“太政官布告”,却还要带着整个司令部深入敌方领地。

不过与朝廷为敌并非我们的本意。我们只是无法原谅借朝廷之名公报私仇的萨长而已。因此对于大总督府的人,还是尽可能地以礼相待。藩主南部利刚公可是亲自前往本街道的惣门,热情地迎接了总督一行。九条总督的本阵设在位于寺町入口处的本誓寺,相邻的东显寺则作为醍醐忠敬参谋的宿营。麾下其他参谋与藩兵,就被分散安置在了更深处的北山上的寺庙中。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有它的道理。九条总督与醍醐参谋,是萨长推举出来的没有实权的公卿。虽说只要有奥羽列藩同盟的存在,南部藩就不可能恭顺总督府的布告,但这不代表我们有反叛朝廷的意思。为了让两位理解这一事实,藩主亲自去了本誓寺向他们解释,并代表南部藩献上了八千两黄金作为奥羽镇抚总督府军资金,外加作为从属藩的八户藩的两千两,共一万两。南部藩为了和平所做出的种种努力,真是让人叹服啊。

到了六月,会津白河口一带战事已经打响。河井继之助所率的同盟军也正在酣战之中。这期间南部藩一直强调自己的敌人只有意图公报私仇的萨长,绝非朝廷。藩主利刚公,直到明治二十九年离世,对于那场战争的原委都绝口未提。可只要想象下他当时应该会对九条总督说什么话,就觉得十分痛心啊。关于利刚公,现在我能确切感受到的是——他也是一个外表温和内心刚毅的典型南部武士。

九条总督一行人在盛冈停留了半个多月后,就出发前往秋田了。我想应该是觉得南部藩没有恭顺之意吧。我们奥羽列藩绝对不会承认萨长政权。所以我们派出了使者,赶在总督府一行之前到达了秋田。再三叮嘱他们一定不要听从萨长的“太政官布告”,切勿归顺。可结果是——秋田杀了我们的使者,脱离同盟。于是最终南部藩只得举兵讨伐秋田。出兵时宣读给藩士们的宣战布告的内容,我依稀还记得……

——此次举兵越境,并非欲置与邻藩交好而不顾。而是为佐竹右京大夫大人诛杀不忠之臣,保百姓住民之安康。九条总督在盛冈滞留之际,已指示和平解决事态。可邻藩斩来使,并举兵会津庄之行,实则不应出自佐竹右京大夫大人之意,更亦非九条总督的旨意。诸事不过是奸臣的计略。南部藩不能置百姓住民之苦痛而无动于衷,更不能对数百年来作为邻藩之佐竹家陷于危机坐视不管。给予饥饿的人以食物,赠衣不蔽体者予衣物,为屋舍被烧无家可归者,修葺容身之处。南部出于人道举兵相助,只为严惩奸臣,绝不可肆意妄为,扰乱他领之秩序……

你也看出来了,这个布告就是做做样子。南部藩不过只是不能原谅秋田的背叛而已,可战争,总需要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下又不得不说到嘉一郎的事了。哎呀呀,老年人的陈年旧事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其实有些事,真是不想再提起,更不想再去回忆了啊。庆应四年八月九日黎明前,总大将栖山佐渡大人率领的南部军,兵分五路,从连接秋田境内的五条街道同时发动进攻。

我们的目标自然是一举攻下作为佐竹氏居城的久保田城。我的父亲也穿上了家传的古式甲胄,与家人交盏后出阵而去。而大野次郎右卫门也骑上了栗色的南部马,带着自己的家臣奔向了鹿角口的营地。那时候我和大野千秋都没有得到上阵的机会,而是被安排进了留守盛冈城的守备队。对于已经十六岁的我们来说,虽然保卫主公安危也算是被赋予大任了,可心里总还是觉得十分遗憾。不过现在仔细想想,当时这么安排也不是不合理。毕竟我和千秋都是家中嫡男,一旦父辈战死,我们就必须继承家业,所以才让我们留在城中。

就在宣读了刚刚那个宣战布告,军队准备打入秋田领地的前一夜,嘉一郎出现在了位于雫石口的桥场本阵前。这之后的事,都是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了,权当做个参考吧。桥场位于盛冈西部的雫石至国境中的国见岭的入山口处,是一个只有不到三十来户农家的小村庄。尽管是山里,可空气没有流动,依旧让人感到闷热。入夜时分,一个神色异样的年轻武士出现在了营地前。

他不顾藩兵们的阻挠,大声呼喊着:“有事相求!请代为转告藩头大人,御目付大人!有事相求!在下乃是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组下吉村贯一郎嫡男嘉一郎!还请让在下参加此次战役!这是晚辈毕生的请求!”父亲走到营地外,看到那个年轻武士正单膝跪在篝火前。仔细端详了他的样貌,确是长大了的嘉一郎无误。那一刻,父亲简直就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吉村老师脱藩后,嘉一郎随母亲回了雫石的老家。在父亲的心里,嘉一郎即使没有在饥荒中死去,也该是逃去了其他领地才是。可他现在却站在自己面前,身着足轻具足,配着紧口裁着袴,头缠嵌有钵金条的白色头带,手中紧握着磨得锋利的长枪。

“你,是吉村的儿子吗?你的豪情,真是让人钦佩。不过大野大人的组,是在鹿角口那边。”

“既然如此,那就在此拜托樱庭大人!若我现在再去鹿角口,断是来不及赶上出阵的。还请樱庭大人向野野村大将陈请,让在下加入其麾下!”

且不说他当时那一身凛然的武士风采,只看他那心意已决的表情和视死如归的眼神,父亲觉得要是那时候拒绝他的话,他应该会当场切腹而死吧。那时候父亲的心里到底是一种怎样五味杂陈的感情呢?要知道,就在当年的正月里,吉村老师才因为大野次郎右卫门无情的命令,无奈在大阪切腹。这些事,不仅父亲清楚,就连当时营中的其他藩士多少也该是有所耳闻的吧。而嘉一郎呢?嘉一郎本人知道这件事吗?———这个现在也已经无从考证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能够在主家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整装赴战,这样的嘉一郎无疑就是武士的典范。

“你参战,可是为了代替你的父亲?”父亲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了他一句。嘉一郎闻言,脸上露出了略带不甘的愠色。

“并非如此,樱庭大人。父亲乃是脱藩罪人,作为儿子,我没有任何理由去代替他出征。我家祖祖辈辈侍奉南部公,食其俸禄,我亦是作为一名南部武士,为报主公恩义才望能够随军参阵。”

“你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我母亲虽出身雫石百姓家,但她告诫我,国之危急,父辈之罪无相干。现在,就是我能够为国舍命一搏的时刻。这副具足与五尺长枪也是罪人父亲之物。不,应该说这是吉村家世代相传的物件。母亲让我穿上这套具足冲在攻打秋田的最前线,风风光光战死阵前。所以在此还请接受我的恳求,让我加入麾下吧!樱庭大人!”

那一瞬间,父亲对自己将嫡男留在盛冈的行为感到非常羞耻。且不谈嘉一郎是否知道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可他在阵前请求加入的心却是丝毫没有迟疑与动摇的。那个突然出现在桥场阵前的十六岁少年,正是武士时代走向末路的最后时刻中,奇迹一般存活下来的——真正的武士。据我父亲说,嘉一郎得到参战的许可,在之后的战斗中,总是一马当先,英勇战斗。他还说像那样平日能忍得世间困苦,执剑又能勇猛杀敌的人,才是能令人引以为傲的南部武士。

人的价值,不能靠贫贱富贵来衡量。作为人,尤其是身为武士,身为一个男人,其价值完全就取决于内心的勇气是否能战胜那一份懦弱。哎哟,说着说着太阳都快下山了。我这老年人的陈年旧事,是不是可以就此打住呢。活了六十多年,作为一个男人,总有一些一辈子都不想再提起的回忆啊。要是我这么继续说下去,难保不会触碰到这些雷池。我也不知道吉村嘉一郎之后如何了。不,他没有战死,应该是活着从秋田战场上回来了。不过那之后因为开城还有白石转封一类的事,藩士们也都自顾不暇,谁也没有精力去关心他人的事。

嘉一郎那之后究竟过得如何呢……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那就是他绝对不可能活着见到明治后的太平盛世。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他,嘉一郎他就是那样一个男人。他是真正的武士,跟我们这种为了迎合时代,降低武士格调的人可不能相提并论。我们被转封为白石藩后,却又在曾经的领民复归请愿运动下,得以与藩公一同返回了盛冈。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我们付出了黄金七十万两的赎罪金。

真是蛮不讲理啊。要知道,那可是七十万两黄金啊。别说见过,简直是连听都没听过的天文数字。不过父祖辈的地,终究还是没能回得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挤出这笔资金的,不过当年连我们藩士都因为这笔钱过着拮据的日子,城下商人和百姓的日子如何,就更不用提了。可尽管知道生活会变得如此,领民们却也毅然兴起了复归运动,他们的觉悟实在让人不禁动容。虽然在饥荒的那几年,他们时不时地会造个反闹个事,让我们头痛不已。

可关键时刻,振臂高喊“把南部的大人们还给我们”的也是他们。他们,也正是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南部子民啊。不过因为贫困和自愿提出的废藩置县。明治三年七月,南部藩仍是退出了历史舞台。也许这一切都是中央政府早就料算好了的吧。而我背井离乡上京,则是在那第二年的冬天。虽然旧藩士们会得到与其俸禄相应的公债作为补偿,可那些几乎都是一到手就转卖出去用于还债了。一些人运气比较好,可能会在新的政府机关取得一官半职,不过最后也都因为与政府指派的上司不合而辞职了。

我父亲在各种摸爬滚打中,最终不得不放弃一切,选择归乡务农。这个“一切”,不单指财产,也包括作为武士的那份矜持。如此这般,因此我也并非是胸怀凌云大志才上京的。在我父亲来说,把嫡男送走也并非是他所愿。那天非常冷,岩手山上的风夹着小雪,肆无忌惮地吹过荒芜的城下街道之间。

父亲独自将我送到北上川边上。是的,就像是追随着藩没落一般,我家破产了。下人们被遣散返乡,母亲也在前一年患上流感去世。渡过中津川上的上之桥,我们走在锻冶丁的大道上,曾经的繁华仿佛就像一场梦一般。一路上即使遇到相识的人,除了几句寒暄也再无话可说。加之对方只是瞟到我一身出行的装扮,也能料到个大概吧,所以他们什么也没问。

“今天可真是冷啊。一路上还请注意安全。”

“春天要是早点来就好啦。这种时候还出来送行,真是‘对不住’。”

这样的对话,不仅是对送行的人还是被送的人,都不算太好受。当时一句“对不住”几乎成了我们的口头禅。也就是跟抱歉一个意思。可到底是在抱歉什么,或者说是对谁感到抱歉?谁也管不了那么多。总觉得几句“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太对不住了”是成天挂在嘴上,而自己这头,也是再也没抬起来过。

在没了俸禄,又失去了自尊而苟且偷生的武士们看来,留给自己的也就只有这样的一句话了吧。曾经作为奥州本街道入口而戒备森严的谷丁惣门,如今也只剩下析形关卡的遗址孤单地守在那里。走到破烂的守卫小屋前时,父亲停下了脚步,几乎是毫无征兆地提起了一件让人意外的往事。

“我说,弥之助啊。关于吉村脱藩那件事……”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但父亲却像是在说起前一天刚发生的事一般。也许父亲在这十年里,就从未忘记过吉村老师的事吧。

“松卫是不是说过,当时吉村是身着执行公务才会穿的正装?”松卫就是我那个在吉村老师脱藩那天担任惣门取调役人的堂兄。

“是的。他还说那时候吉村老师手上有公务用的通行证。”

“就是这件事….…”父亲打了一个寒战,合了合领子,看了一眼没有其他行人的街道。

“这些年来我总觉得,那时候是有人在暗中协助他脱藩。”“会是谁呢?”

“还用得着想吗。还有谁能给他通行证明,外加一身正装羽织呢?除了那位大人以外,还能有谁呢……”那时候,连大野次郎右卫门这个名字都成了忌讳。

“你是指吉村老师的御组头大人吗?”父亲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回答。

“如果是这样,那我实在是想不通。要真是大野大人在暗中相助,那为什么在大阪的藏屋敷时他又要让吉村老师切腹谢罪呢?”

“这个嘛……这背后的纠葛,我也弄不明白啊。听当时在大阪驻地的人说,那时的大野大人简直就像恶鬼一样怒叱吉村,令他切腹。还说如果钝刀做不到的话,就用他的刀,然后还把自己家祖传的安定给了吉村。”

“竟然把安定……”这事我可是头一回听说啊。大野次郎右卫门的佩刀,正是在当年十分受欢迎的大和守安定。

“可父亲大人。不是说大野大人被斩首时用的就是他的佩刀安定吗?”

“很不幸的,确实该是如此。”一般来说,用本人的佩刀执刑是约定俗成的一种习俗。也算是对一个武士最后的情义吧。

“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当年我作为监察目送他最后一程,我亲眼看到介错人用的确确实实是大野大人的佩刀,可——那绝不是安定。”

“也就是说大野大人当时并非把刀借给了吉村老师,而是送给了他?”

“只能是如此了。所以我才更无法理解啊。当年吉村脱藩时,给他通行证和正装羽织的人,一定是大野大人无疑。而在要求切腹后将安定赠予吉村的行为,也应该不是愤怒所驱使的。我总觉得在大野大人心里,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打算。”走出惣门后,父亲对着似乎要下大雪的天空喃喃道:“不过,毕竟是那位大野大人和吉村先生那般人物所做的事,可不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所能想得透彻的啊。”那几年里,他真是苍老了许多。

“我们这些没用的人活了下来,而优秀的人们却离开了人世。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成就新世界啊。听着,弥之助。我是什么也帮不了你了,今后你就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吧。这个时代,再也不用顾忌什么勤皇和佐幕了。别再回首过去,去创造出新的时代吧。”出了惣门,再往右转,就走到了河边。

登上河堤,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中,南部的母亲河——北上川正缓缓地流过面前。只要过了由锁镰串起来的二十多艘小船所做的浮桥,我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我朝着城的方向鞠了一鞠,以示辞别。这时,我突然想到——啊……十年前,吉村老师也是这样,与家乡告别的吧。偷偷舍弃自己出生成长的故乡时的那种心情,应该,都是相同的吧。

城下鳞次栉比的屋舍一头,是被称为不来方名城的高城,而更远的地方,耸立着被白雪覆盖的岩手山。盛冈,这个城市连对我这样的人都是那么和蔼。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可却无法用任何行动去回报这份温柔,不仅如此,反而舍他而去。可即便如此,盛冈的山山水水,却仍对我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他对我说——不要再挂念,到外面的世界去吧。忘记盛冈的一切,为这个国家倾尽自己的所有吧。

分明就是这个全新的国家,摧毁了我出生成长的故乡,而故乡却让我为这个国家做出贡献。那时候离开盛冈的年轻人们,当他们走到浮桥前的那座河堤上时,应该都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不光是我,还有我堂兄松卫、大野千秋,自然还有原敬先生,大家都听到了吧。即使在旁人眼里可能无法理解,可我们确确实实都听到了来自南部的温柔的声音。盛冈,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所以我才更不愿意去相信,吉村老师是如大家所谣传的那样,因为受不了贫苦才脱藩的。

走到浮桥头后,我抬头望向河堤上的父亲,对他大声喊道:“父亲大人!我虽然是武士,可我并不想成为一个军人!只有这件事,还请你能够原谅!”这句话我藏在心里好久,一直说不出口。虽然父亲并没有说让我去参军,可他毕竟是有着铮铮铁骨的一介武士。可那时候的父亲,却露出了微笑,仿佛我说的一切都正是他所期望的那样。

“我不会成为军人!我希望能去学校学习西方文明的知识!”

“没关系,就依你想的去做吧。”

“那么,就此拜别父亲大人。”

“注意,注意身体啊。”

我踏上了那座摇曳在北上川上的浮桥。脚下传来的晃动,就如我心中的动摇一般。关不住闸的泪水,从心口满溢出来。

“弥之助——”父亲突然出声叫住了我,似乎是还有什么要交代。我并没有转过头,只是在横飞的雪屑中停下了脚步。“大野大人的那把安定——”到底是想说什么呢?我竖起了耳朵,仔细去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那把大和守安定啊,是在嘉一郎手上啊!吉村嘉一郎,他可是带着安定冲在了秋田战场的最前面啊!”父亲的声音,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哽咽。听到这句话时,眼前仿佛出现了嘉一郎的脸。我终于忍不住低声地哭了起来。

“嘉一郎是真正的南部武士!父亲大人,说来可耻,不过我就算是转生七次,也无法成为像嘉一郎那样的人。我根本及不上他一丝一毫。”说完我就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逃也似的跑过了浮桥。不能回头!父亲让我不要回头,盛冈的街道也在提醒着我。可其实——我根本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舍弃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上京后经历的艰辛,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也曾经为了讨口饭吃,像个流浪汉一样四处徘徊,还因为和三教九流之间的交往,给警察添过麻烦。不过现在看来,过去这些也都只能当作笑谈了。那之后,我用尽了所有旧藩士的门路,终于成了一位慈善家的学生。也亏得在藩校所学的知识,我在读书方面算是优于其他人的,所以才有机会被送到专门学校去学习西洋建筑。进入大学后,我选择了更深一层的学问——都市构造学来进修。

我去英国留学时,还是西乡征伐后的第二年。所以在专门领域上来说,那算是一个走在时代尖端的专业了。回国后,我在政府机关工作了一段时日。我自认为是做了不少贡献,可就是与上司怎么也合不来。一切都是我心中不服输的南部精神在作祟,遇到不正确不合理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妥协说YES的。这样的性格,可不适合当公务员啊。然后,那时其实我已经累积了相当的人脉,恰逢也有人表示愿意支持,于是我就动了自己创业的念头。

我的公司已经负责了三十多栋大楼的建设,而让我引以为傲的是,没有任何一件生意,是通过当公务员时的同僚或部下介绍而来的。在背后被叫作南部的歪鼻子鲑的,说不定不仅仅是原先生啊。我能告诉你的,这就是全部了。不过你真是一个怪人呢。到底是什么能让你如此兴致勃勃地调查一个五十年前的无名武士呢?不管怎么说,那一段历史也不像是对后世有什么用处才对啊。

哎呀,天都黑了。你看我自顾自地讲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那么这个奇特的史谈会,也就此落幕吧。新选组吗……他们似乎在现在的故事中被奉为英雄,可不管怎么粉饰,也无法改变事实啊。在那个时代的人眼里,他们的存在,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让你听我这些无聊的唠叨,实在是对不住。回去时还请安静地离开,就这样吧……


注释:

【1】歪鼻子鲑鱼:暗指性情乖僻,执拗。

【2】谱代:世代侍奉大名的世袭武士世家。

【3】留守居役:幕府官职。负责安排幕府公用或与他藩的一些交涉等事务。

【4】御给人:江户时代不领俸米,取而代之被授予知行地的家臣。

【5】大政奉还:庆应三年(1867年)10月,第15代将军德川庆喜把政权交还于天皇。至此,持续260多年的德川幕府统治结束。



第五节

哎呀呀……我竟然还活着吗?恍恍惚惚地,我好像做了一个盛冈的梦。梦着梦着就以为自己渡过了三途川,到佛祖那里报到去了。结果呢……原来人,要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啊。长州的家伙们怎么不干脆冲进来给我个痛快呢。这儿啊这儿啊,在这儿呢。把你们二十多个同伴送上西天的吉村贯一郎就在这儿呢。现在的话,人称人斩贯一的家伙,也可以跟砍靶子一样被轻松杀掉咯。

这样我也就不用切腹了,让你们拿着我的头去邀功也好啊。虽然我这颗脑袋值不了千两,不过好歹是新选组吉村的头,五十、百两的赏赐该是有的吧。还是说,我这颗脑袋压根儿就没人想要呢。你们应该是很强的啊。鸟羽伏见之战时,我们这些幕府或会津桑名的武士,把砍下的头颅悬挂在腰间,满以为这样就能激怒你们让你们乱了阵脚。可你们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那些头颅,仍是一心只在战斗上。加之那能以一敌百的大炮,不论我们再怎么想尽办法垂死挣扎,都是不可能敌得过的啊。

在大炮的轰击中,在翻飞的炮弹里,在面对黑压压的冲向我们的你们时,土方先生用响亮的声音吼着:“一步也不许后退!违者!斩无赦!”为什么土方先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可是武士啊,而且新选组还是幕府直属的团体。怎么可能会有人逃跑呢。不过真让人吃惊,因为当我回过神来时,身边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呢。我的同伴们早就丢下旗帜,逃得无影无踪啦。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所以当我冲出重围到达大阪时,听说还有不少同伴活着逃出来了,忽然就觉得不值啊。说什么死守大阪城,背水一战?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我可是不愿奉陪了。没有人是为了送死才去战斗的。我会战斗,只不过是因为如果不动手,那么死的就会是自己。我不想死,所以杀人。要自愿做弃子,说什么只为公方大人东山再起争取时间,那是你们的事。那些大老爷们一个个都让足轻去赴死,可不就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想死吗?到底是哪里的蠢货提出“只有战死才对得起武士荣誉”这样的话啊?

我好歹也是精通“四书五经”的。我可没看到孔夫子说过这样的话。他只说过要忠君孝父,但也没让人为了忠孝就去送命啊。藩校那些孩子,我应该怎么教导他们才是呢。我该说其实我想告诉他们——活下去才是武士的职责。只有活着,将毕生尽与忠孝。而死在榻榻米上才算得上是武士的骄傲。孩子没有什么御高知和足轻的分别。一早就开始高声朗读《论语》,用皲裂的手握笔习字的孩子们啊,不管是哪一个看起来都是那么可爱。

怎么会有父母会希望自己可爱的孩子有朝一日战死在沙场上呢。孔夫子有云,“不知生,焉知死”,佛祖也说万物生命皆可贵。那又凭什么说战死才是武士的光荣呢?有可能的话,真想好好地把这些说给南部的各位听听。在这场战争里,什么官军贼军都不用去在乎。只要不死就是胜利。管他是德川的天下还是萨摩长州的天下,活着,活下来,为民众鞠躬尽瘁,这才是南部武士的骄傲啊!这些话,在盛冈的他们能听到吗?这份心情,能够传达到吗?

吉村老师我啊,虽然丢下你们脱了藩,可要是我的心意能够传达到盛冈去,你们一定要学会忍辱负重,一个个的,都要给我好好活着,活到新时代去啊。你们的吉村老师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尊皇攘夷的大志才脱藩的。我会舍去自己的家乡,不过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那是,马的嘶鸣声吧……是奔往故乡的快马吗?听那马蹄声,似乎是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去呢。这大雪天的,真是辛苦了。一路上,可要注意安全啊。

我说次郎卫大人哪。你让那匹快马带回去怎样的消息,我是无从知晓了。不过切记切记可不要卷入与萨长为敌的战争中去啊。只有这件事,原本我是想亲口告诉你的。可看你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却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不过从小你就是个不喜与人相争的孩子,所以,我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吧。不过啊,那句“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壬生浪人”。还真是让我心中一沉。就像啊,就像有人用长枪刺穿了胸腔一样的感觉哦。

其实,我已经不算是南部藩的人了吧。要是有人问到我是谁,我也只能回答“会津肥后守大人的雇佣军——新选组”才对啊。没错。我就是京城居民们口中的壬生浪人。因为是以壬生为驻地的浪士队,所以被叫作壬生浪人吗?不,并非如此啊。记不起什么时候了,不过我曾在西本愿寺的围墙上看到有人写了一个“壬生之狼”呢。是的,我们正是一群渴望鲜血的壬生狼。

我们穿着染有花纹的羽织,一副自诩赤穗浪士的模样。京都的住民们可不这么想,在他们眼里,我们根本就比不上将大义贯彻到底的赤穗浪士。而当我看到“壬生之狼”这个词时,我才清楚地明白,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嗜血的狼。口口声声嚷着武士道,却干出自相残杀的事儿。武士道什么的,不过只是我们这群狼的嚎吠声而已。近藤先生也该是明白的吧。

幕府单是旗本就有八万骑之多。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聚集一些走投无路的浪人、百姓或假武士来组建浪士队呢?说到被任命为守护职的会津武士众,还有所司代桑名公的家臣们,那在京都可是随处可见的。他们不会去弄脏自己的手,而我们却被当作棋子一般任意摆布。只有狼群才能对付住野狼,以毒攻毒么。近藤先生,这些事,你是否知道呢?

你似乎每天都习字到很晚才歇息,像个大孩子一样。我还知道,早上天没亮你就会起身开始独自诵读书经的事。这样的近藤先生,是不可能没有觉察到幕府那些大老爷们的计策的。不,也许正因为是这样的你,所以根本就没怀疑这背后存在着的阴谋吧。可不论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最终,你都选择了要为幕府埋骨大阪啊。我无法理解你心中的那种豪情壮志。无论你是一个如诚字旗般正直的人,还是个自知愚钝的武士,于我,也都无所谓了。

幕府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我才不信那个拿我们当弃子使,逃回江户的公方大人还有能力再战。在萨摩掌握住锦旗的那一瞬,那些原本为讨伐萨长出动的势力,也会出现畏缩的情绪吧。我所在的南部藩,与水户藩算是世代交好,连藩公的夫人也是水户出身。所以提到勤皇的意志,可以说是更胜他藩吧。虽不知真假,不过萨摩能在鸟羽伏见的战场上高举锦旗,至少说明幕府的大将们已经有了退缩的打算了,不是吗?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近藤先生,如果我说得不对,那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公方大人麾下的兵力明明是萨长的数倍,他却没有走出大阪城亲自指挥战事呢?不仅如此,为什么他反而在大局未定时就坐上开阳丸,风风火火地逃到江户去了呢?新选组死守大阪城的背水一战,为他们争取的,可不是东山再起的时间。而是因为只有不会说话的尸体,才会乖乖地做替罪羔羊啊。

幕府之后只要声称文久至元治、庆应年间,京都城内无数勤皇志士之死,皆是出自近藤勇与其手下的那批不逞浪人之手,一切都是他们的肆意妄为,德川幕府对此一概不知,这样就行了吧。近藤先生啊。要是你早就看清了其中就里,最终不过是为自己找一个葬身之所的话,那也真让人为你难过啊。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按照你的意愿去做。不是我不愿意死了背黑锅,只是因为这口黑锅换不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是白白断送性命而已啊。

不是说脱逃之人罪无可恕么。那还请派出追兵来找到我,一刀把我解决了吧。我吉村贯一郎,要是手脚还健全,是绝对不会输给你们的。不过就我现在这副模样,根本不可能是永仓先生和冲田先生的对手啊。从我第一次看到西本愿寺墙上的那句“壬生之狼”起,我就一直在琢磨着这一切背后是否存在着某种阴谋。浪士对浪士,狼群对狼群。而我会确信这阴谋的存在,是在近江屋骚动发生之后。没错——

土佐的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遇刺。市井中都传言这事是新选组下的手。那是因为刺客在离开后留下了蜡色的刀鞘和京都瓢亭的木屐。原田先生佩刀的刀鞘正巧就是蜡色,而位于先斗町那边的瓢亭,也是新选组队士时常出入的场所。原田左之助,那可是十番队队长,是久经磨炼的剑客。这样一个人会冒失到把刀鞘忘在犯案现场吗?又至于慌慌张张地连鞋都跑掉吗?这件事只要细想,就会发现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而龙马的致命伤是两刀。第一刀是横斩砍破了额头,而第二刀则是砍在了肩背上。要真是新选组,第一下绝对是突刺才对。所以当时的情况应该是龙马与刺客对面而坐。对方突然以居合之术快速拔刀砍向龙马的面部,在龙马受伤后意图起身逃走时,刺客又立即跟上,一个反手刀,向他肩部一刀斩下。原田先生是种田流枪术的好手,但居合并非十分擅长。再说就他和龙马这关系,要说两人还能心平气和相向而坐,就更是跟天方夜谭一样了。

虽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好事,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绝对不是新选组的人所为。可这样一来,又怎么解释被留在现场的原田先生的鞘和瓢亭的木屐呢?有谁故意制造了一个假象,让龙马暗杀者的矛头指向了新选组的原田左之助。但原田先生是无辜的,这一切只不过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并嫁祸给个性急躁的他而已。

次郎卫大人啊。这世上,果然不是只要努力精进就会有回报的吧。人的尊卑,真是靠出身来决定的么。我苦练剑术,附近的树木也都被我砍枯掉,最终还拿到了北辰一刀流的免许;我勤学精修,每夜每夜用井水浇身以醒精神,只为能学到更多的学问。终于,我被破格任命为藩校的老师。可即便是这样,作为老师的报酬,我却分文也得不到。到底因为我只是个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而已。

为了不辱旗本之名,每天夜里像孩子一样专心习字,一心只想着尽忠报国。可到头来,近藤勇终究只能是作为壬生浪士头目死去。而龙马暗杀一事,之所以会栽赃给原田左之助,也不过因为原田先生出身伊予松山藩,脱藩前只是藩里的一个小侍从。如此一来,要是有人想要兴师问罪,查到一切是出身于十五万石的伊予松山的侍从所为,也没人会再去深究了吧。在那个残酷的时代里,我们的存在,不过就如路边的小石子一般。次郎卫大人——不,次郎卫。还记得大野家来把你从与力小路接走的那天吗?

临行前,你出现在了上田组丁的赤泽塾,向曾经一同求学的我们说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你说——大家,我次郎卫由于某些因缘,成为了御高知家的孩子。即使如此,与大家在这个赤泽塾共学的日子,我必终生不忘。还请今后也继续如从前一样与我交好。其实,我并不想成为什么御高知。如有可能,我宁愿一生在与力小路陪伴母亲,与你们一起生活。可因大野家的兄长遭遇不测,我不得不继承家督,担起光耀门楣之任。请不要,求你们不要把我当作背叛者。

——那还是我们才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吧。虽然你说着祈求一般的话。可实际上,第二天你就会变成四百石俸禄家的少爷,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大家都觉得你实在是太走运了。可不是么,至少次郎卫你以后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啊。那时,赤泽老师对我们说过。他说——你们要知道,今后绝对不能再用次郎卫什么的称呼大野大人。尤其是大野大人组下的人,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犯下直呼名讳这样的错误。记住了吗?贯一!

老师会点名提醒我,应该是因为一直以来,我和你关系比较好的缘故吧。你知道吗,那时候我难过极了。次郎卫和贯一,从我们记事起这两个名字就一直伴随着我们。而如今,你和你的名字,都要变成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存在了。那些事,你都忘了吧。次郎卫啊。每日吃着香喷喷的白米饭,睡在暖和的被褥里,那些与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早就被你忘到脑后了吧。

你要是能像平时一样,循循善诱地教训我一番的话,就算我不懂切腹的方法,就冲着你的态度,我就是切不开也会切下去啊。可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劈头就只是骂我壬生浪人,心里,终究还是存了对你的怨恨。就算百石俸禄的御高知与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有着霄壤之别,可为了自保就轻易地说出让自己的同胞去赴死的话,这真的是做人之道吗?这也算是武士之道吗?你回答我啊,次郎卫大人。


第六节

还请把门带上吧。啊,倒不是担心闯空门或者可疑的小贩。因为这一带嘛已经算是近郊了,最近经常有野狗出没的。而且还是那种一直流着口水的疯狗啊。你不知道,被那狗咬到的人,当天就会趴在地上手脚并用乱扑腾,然后还跟狗一样汪汪叫起来,最后倒在地上,两眼一瞪两脚一蹬——人就没了。天气可真不错啊。那些军人们似乎也有了点精神,听他们一大早就开始砰砰咚咚的。这富之谷啊,因为就在代代木练兵场的西面下风处,所以经常能听到大炮声和枪声。日清之战日俄之战都打了胜仗,这次又要和德国交战了吗。还真是大胆之举,不是么?

请用坐垫吧,不用客气。要长谈的话,还是向阳处的套廊边上比较好吧,屋里实在太暗了。我这儿算是比较隐秘的住处了,平日只有一个女佣会来帮忙,所以不用有任何顾虑。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天气真是太好了,简直就像这段时间的阴雨都不存在过一样呢。这还真是一个适合跟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起那些往事的日子啊。我叫稗田利八。新选组的幸存者们,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几乎是一次又一次地改名换姓才得以过平常日子。不过万幸的是我没有这个必要。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因为啊,我在加入新选组的时候用的就不是本名,而自称是池田七三郎。所以维新后,我只需要换回原来的名字就可以了。这方法听起来很不错吧。不过,我并非武士出身。我家是在千叶的东金——过去被称为上总国的山武郡的一个商家,只是允许苗字带刀的身份。

不,说允许似乎有点不妥。幕末时代,各处的大名们都是囊中羞涩啊,所以只要有钱,身份这东西也是手到擒来呢。那时候苗字带刀的价格,我记得是一代黄金十五两,世袭二十五两。要是再加点价,还能买到诸如御徒士啊,御与力这样更体面的地位。不过要是做到那个地步,就会开始有一些职务上的麻烦。所以商人和富农们通常只会花上二十五两,买个两本刀的武士名头也就足够了。

这种用钱买武士地位的做法,其实古来就有。可随着世道景气越来越差,价格也像是在走下坡路一样。就连御与力这样了不得的地位,在文化文政时,还需要一百五十金,可到了天保之后,就只值五十两了。真可算是武士大贱卖了啊。东金是隶属于福岛城主半仓内膳正大人的三千石飞地。武士株这东西,在正领地里不太适合堂而皇之地叫卖,可飞地里似乎就少了层忌讳。几乎可以说是强买强卖了。

就看我家乡这样的情况,即使没有战争,武士的时代也差不多算是走到头了吧。我的话,也算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了。苗字带刀的商人外加村长的儿子,估计在那个时代,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身份了。而我却说着什么想去江户当个真正的武士,也怪不得父母会万般阻挠。毕竟庆应元年的时候,武士这个群体的将来已经开始模糊起来了。颇具商业头脑的父亲,可是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的。

算是离家出走吧,我还是跑去了江户。差不多六年后,也就是明治三年之后,我才摸回到了位于日本桥材木町的父亲的分店,那时候已是满身疮痍了。哎呀呀,对我父亲来说,我简直就是个败家子啊。而那六年经历的事,我只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后来我本本分分地继承了家业,于是才能像现在这样求得清闲隐居的生活呢。

可……只有这张难看的脸,却怎么也没法遮掩。右半边脸啊,在胜沼之战时被萨长的炮弹给轰走了。也亏得我竟然还能活下来。然后鸟羽伏见的时候,一发子弹打进了我的右腹。伤口长上后弹壳也还留在里面,所以现在一到阴冷天,就痛得生不如死啊。我有个好友,在女子医专任教。他曾经对我说可以帮我把弹壳取出来,可我不想再见到鸟羽伏见时的子弹,再说了,这都在我肚子里待了五十年了,多少有点感情了啊。等我这把老骨头真的变成一堆骨头时,说不定还能成为话题呢。

我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去往江户时,应该是十七岁。一开始我就住在牛込饭田町天野静一郎老师的道场里。也就是所谓的食客。那个年代,各处道场都不乏寄宿的弟子。换个说法,养得起一大批弟子,也能显示出道场的能耐,还有道场主的器量。我还在家乡时,就经常会去村里的道场练习,所以对自己的剑术多少有点自信,而天野老师也对我十分照顾。没过多久,就有人来聘用我。是在一位叫永见贞之丞的御直参大人的宅子里工作,就在道场不远处的叫二合半坂的地方。

于是这一次,我算是成了名副其实的武士了。可当我成为直参的家臣后,才发现生活有多无趣。工作,不过就是主人出门时,耀武扬威地伴其左右,而报酬更是少得可怜。每天可以做的,也就是去道场修习剑术了。虽然我剃了月代,束上了武士专有的银杏髻。可只要我一想到我扔下大少爷的舒适生活,却不过换来这么一个发髻,就觉得一切简直愚蠢至极。

有一天,我听到一个饶有兴趣的传闻。在我之前侍奉永见大人的,是一个叫毛内有之助的武士。他在辞去工作后去了京都,加入了新选组。新选组的名号,在江户也是响当当的。而且近藤勇的试卫馆原本就在天野道场和永见大人的宅子附近,也算是邻居道场了。然后,我记得那应该是庆应三年旧历十月的时候吧。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回到了位于牛込二十骑町的近藤勇家,据说是来招募新队士。我先找天野老师表明了心迹,说想去京都闯一闯。满心以为会得到老师的夸奖,结果呢……

天野老师在听到我这席话时,立刻就不屑地笑了起来。他对我说:“你小子知道吗?近藤勇的那个天然理心流,那就是用来杀人的农民剑法。你还以为你去那儿能学到什么吗?在他手下工作可算不上是武者的修行啊。快打消这个念头吧!”也许是我措辞有问题,才招得老师这番话吧。所以在跟永见大人报告时,我是这么说的——国有危难之际,只愿上京为德川大人尽份心力。结果还是被取笑了。

说有为德川大人效力的心思那是好事,不过就是这个新选组,还是不要考虑为好。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反正只是让我打消念头,说断不会害我。当然,后来我也慢慢明白他们两人话中的深意了。不过,话是这么说,我当时可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啊。越是有人反对,那股犟劲就越是压不住。立马我就跑到二十骑町找土方岁三去了。不过那天我在门前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见到土方先生。只说是让我过两三天再来。现在看来,那应该是在考验一个人入队的那种意愿是否坚定吧。

所以再去的时候,几乎就已经是跟确定入队没两样了。进屋后,穿着黑纹付和仙台平袴的土方先生走了出来,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当时慕名而去的约有二十来人,个个都听得血气沸腾。土方先生当真是一表人才,那一身的气魄,足以匹敌万石俸禄家的大名旗本。在他身上,我看不到那个时代江户武士们身上所有的那种心不在焉。无论永见大人或天野老师他们说了什么,我都觉得这边才更像是真正的武士。

那天,我们得到了一笔与自己身份相应的准备金,然后离开了。我那时还是独身,没什么需要交代安排的麻烦事,所以我的准备金也只有一两。出发前一天的晚上,我正式向永见大人和天野老师辞别。他们俩都露出了一脸失望又不快的表情,只是让我自己看着办,也就没再说其他的。

旧历十月二十一日早上,我们在二十骑町的近藤宅集合。照现在的历法来说,应该是11月的中下旬吧。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留守宅中的近藤夫人,还在仔细地打扫院内榉木掉下的落叶。我们主动跟她打了招呼,可她似乎是一脸不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回应我们。算是位寡言少语的夫人吧。

“那我们就出发了,老先生的事,还要劳烦你了。”出发前,土方先生对近藤夫人嘱咐道。

“阿岁可没立场对我说什么拜托吧。”夫人竟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专注地扫着落叶。她的话,让人感觉到浓浓的火药味。而“老先生”指的是天然理心流先代的近藤周斋先生。不不,那绝不是对他们数年来撒手不管的抱怨。而是那时候江户的人们,或多或少已经明白了一些事。近藤夫人那时候的表情,不知不觉就跟永见大人和天野先生重叠了起来。不算是抱怨,也并非出于担心,有的,只是不耐烦而已。

说起来当时在场的二十来个同志,不是年轻气盛有力没处使的,就是因为生活窘迫无家可归的,要不然就是觉得日子过着太无趣的。你说我吗?哈哈哈哈,我可是三种齐全啊。简单地说,我那时就是破罐子破摔了。要用最近报纸上的新闻标题中意的那种漂亮话来说,就是想要“打破胶着局面”吧。所以说那时候的我,是怀着重活一次的心情,将自己变成了池田七三郎。当然,这名字也不是随便取的。池田这姓氏可是从大名家信

手拈来的,而七三郎嘛,是因为就数字来说,这种组合读起来最为顺口。不过之后经历的事,让我对自己最初的决定真是后悔万分。在后来的甲州胜沼之战时,有一个多摩府中出身的武士,竟然也叫池田七三郎,而且看来也是自己取的。然后呢,两个七三郎,一个被砍死了,另一个,也就是我,半边脸给轰掉,辨不出相貌。半死不活的我被抬上门板。混乱中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喂,池田七三郎?哪个池田七三郎啊?”——“你管他哪个,反正两个都要死了。”

不是说在占卜什么的里面,名字可以决定人生的好坏么。可我和那家伙的经历,就完全说明那种东西是靠不住的啊。那个池田七三郎是在初次参战就一命呜呼的倒霉鬼。而我呢,脸被轰掉了,还吃了子弹,却活着见到了大正年间的太阳哦。什么武士看重名号都是胡扯。真正的武士,才不会拘泥于名字这种东西。

吉村贯一郎先生吗……当然当然,我记得很清楚。虽然在一起时间不长,但他当年真的十分照顾我。我到达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了。隔年的正月就是鸟羽伏见之战啊。这么说起来,只不过相处了两个月嘛。你等等,让我再想想……嗯,看来是没错。不是一年零两个月,是真的就只有两个月。那可真是让人想不透啊,只有那个人,总让我觉得应该是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的样子。这也说明,我老是喜欢跟在他身边吧。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们那批新进队士,是作为局长近卫队培养的,所以并没有分配到各个组里。而当时的新兵教官,正是吉村老师。队士里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岁,所以十九岁的我算是较为年长的了。这二十来个局长近卫队见习,就像在寺子屋或者町道场的同伴一样。而吉村老师不仅陪我们练习,指导我们的剑术,还会每天用几个小时教我们念书。

当时我们的工作,也就是在近藤先生去二条城或者守护职宅邸时随同而已,不过吉村老师必定会跟我们同行。他是诸士调役兼监察,算是干部了。可他很少会回自己的房间,都是跟我们一起在大房间生活。就像现在军队内务班的班长那样。所以对我们这些活过京都时代的新选组队士来说,我们熟悉的,也就只有吉村老师。虽然回到江户后,幸存队士之间的感情都变得挺不错。可实际上在京都那两个月,我基本上没怎么跟其他人搭过话。

不得不说新兵教官这个职位,实在是十分适合吉村老师。他为人温厚,而且很擅长说明和解释,是位了不起的人。吉村贯一郎老师……哎……话说回来,今天还真是个适合聊旧事的好天气啊。练兵场的炮声,让我想起了鸟羽伏见之战。五十年后,我竟然顶着这张难看的脸,坐在套廊边上晒着太阳,还在回忆着有关那个人的往事。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过啊。

不过,说起来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你看,我加入新选组是在庆应三年的十月。去京都时,已经是十一月初了,也就是德川三百年的终焉。自平清盛时代延续了七百年的武士时代,也是在那个时候即将走到尽头。要是上面真的下了召集令那无可厚非,可要说是年轻气盛还是目光短浅呢,一个个都吵着自愿上战场。还真是一群让人恨不起来的蠢货啊。

其实那个时候,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任谁心里都已经有谱了。所以我们这一批队士,才会是些下至十二三岁,至多也就二十岁不到的小毛孩儿。只有一群不谙世事又不怕死的愣头青,才会仅仅为了钱和体面,就跟土方上京。想想就知道,十月中旬的时候,就是大政奉还了。将军已经奉还了实权。而到了十二月初,那是什么,是王政复古【1】的大号令啊。

还说什么局势未明?分明就是万事休矣嘛!其实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所谓。要是说得更体面点,我们就是厌恶当时江户那种阴沉沉的气氛。一个个成天就只会开口闭口的埋怨,有什么意义?在那种氛围里,剑术练习和工作都无法专心。整个江户就像一家快要倒闭的店铺一般,要怎样都与我们无关了。别看我只是个花钱买武士头衔的商人子弟,我可不想像将军大人或那些旗本一样做缩头乌龟。新选组怎么就不好了?堂堂男子汉不就该是这样吗?

到达京都驻地那晚,近藤先生对我们说的那一席话,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在座诸君。听好了!只有我们新选组,才是真正的勤皇志士!我们的使命就是要铲除主君身侧披着忠臣之皮的奸贼,与武门栋梁的德川家一同,侍奉守护天皇陛下!所以为德川效忠,亦是为天皇陛下尽忠!看不出来近藤勇这个人,心里竟然还存着这样的想法。明白吗,他这就是想阻止萨长掌握锦旗的事发生。原来如此啊,听他那么一说,当时就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也许看来很可笑,可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滑稽的话,我却一点笑不出来。因为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生活在那个扭曲时代中的小丑啊。一切,不过都像一场闹剧一样。去年夏天吧,我去了九段的招魂祭,跟孙子一起看了一场马戏。魔术杂技和驯兽,真是相当有意思啊。可看到小丑那张涂白的脸时,我仿佛看到了近藤先生。四方形的下巴颌骨凸起,体格结实,双肩宽大,真是像极了。一瞬间,我恍惚了——我的局长啊,原来你没被砍头,还跑到这里来了啊。

我就这么半梦半醒地看着表演,没多久,那小丑竟然跑下舞台走入了观众席。凑近这么一看啊,那白花花的脸上,用黑墨点得分明的,不是眼泪是什么?就那一眼,我就再也撑不住了。只觉得胸口钝痛,无法呼吸。孙子在慌慌张张地摇晃着我,我却没法抬起头。“爷爷?爷爷!你怎么哭了啊?”

“爷爷没哭啊。你看,爷爷不是只有一只眼睛吗,老是盯着一个东西看,就会累得发酸,所以才会流眼泪呢。”

“真奇怪。明明大家看到小丑都笑得很开心,可只有爷爷哭了。”真是让人无奈。我这只眼睛,算是萨长那帮家伙们留给我的。而我用它看到的小丑演出,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小丑为博观众一笑,不是从秋千上掉下来,就是在走钢丝时失足踩空。

“真笨!”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孙子,我竟抑制不住情绪骂了他:

“小丑啊,可要比其他杂技师的技艺高明多了!就因为他技艺高超,所以他才演得了小丑!不然那种表演,其他人做得出来吗?”这样的说教,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对吧。哎哟你看,话题给扯远了。实在不好意思。

我们跟着土方岁三,被带到落脚点。那是当年春天才建好的新驻地,位于醒之井七条下三筋目。你知道吗,那驻地可气派了,简直就像大名屋敷一样啊。新选组刚成立时,还是借的壬生乡士的宅子做临时驻地,之后又转移到了西本愿寺。而新驻地,可是西本愿寺花了一万两金子给修的哦。说起一万两,那可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大手笔啊。一看到耸立在三千六百坪【2】土地上的驻地,就明白这钱都是花到什么地方了。

况且,这一万两也不能算是西本愿寺自愿出的。他们不过因为新选组把寺内外搞得一片狼藉,无奈之下才提了出资建新驻地的建议。醒之井七条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个地址。毕竟刚到京都时,为了让连左右都分不清楚的我们不至于迷路,队里一开始就教了我们识路的方法。你提到的那个吉村贯一郎老师,他真的很擅长教人。而且他赶在礼仪作法和队规前,就先教了我们认路呢。

“大家听好了。京都的街道,就像棋盘一样……”他的话带着浓厚的东北腔,我们忍不住笑出了声。可吉村老师不愠不怒,只是用手指着墙上挂着的手绘地图,认认真真地为我们讲解。首先,东西方向——“丸竹夷二押御池,秭三六角蛸锦,四绫仫高松万五条,雪驮哗啦哗啦(钱声)鱼之棚,过了六条三哲后,穿过七条是八九条。十条东寺就到尽头。”

你看,我现在还能背出来吧。然后是南北方向——“寺御幸,麸屋富,柳界高间东……哎呀?是什么来着?间东……小川油醒……净福千本……最后是西阵……”京都的居民们,为了让孩子出门不会迷路,从他们记事开始就教唱这样的顺口溜。只要能依次记住东西南北各条街道的名字,就能唱着歌找到回家的路。吉村老师花了整整两天时间,让我们背下这两首歌。不得不说,这在之后还真的是大大地派上了用场啊。

也因为这样,当时的我们几乎就以为吉村老师仅是个负责教学问的老师。毕竟像冲田总司、永仓新八或者斋藤一这几位教我们剑术的老师,个个都是铮铮汉子,他们的强大无不显露于形表。可那个瘦高的人呢,脸上却丝毫看不到任何严厉的神色。不仅如此,还总是一脸的笑容。他穿的衣服也挺寒磷的,就连刀鞘上的柄卷断了,也只是用麻绳给绑上固定而已。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会用剑的人。

进入驻地后过了几天,我随冲田先生外出办事。路上,我请求他指导下我的剑术。说到冲田总司,那可是连小孩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停止哭泣的名剑客啊。听到我的请求,冲田先生只是喀拉喀拉地拖着他的木屐,斜眼瞟了我一下,笑道:“指导练习的话,明天开始吉村会教你们的。”那时候,我以为自己被轻视了。别看我年纪轻,好歹我也有在天野静一郎的道场学习了三年,还拿到了目录的底子啊。

“怎么?池田君。难道你觉得吉村老师不够格?”我自然把心里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表达了出来。这下,冲田先生竟然不顾旁人侧目高声大笑起来

“我说池田君啊。这人,可不能单凭外表去判断哦!你知道京都本地的人都叫他什么吗?‘人斩贯一’啊!‘鬼之贯’哦!如何?”说老实话,就算他这么说了,我也只认为是他在逗我。因为冲田先生这人本来就十分开朗,平日里也总爱开玩笑逗人乐。

“还不信?要是动真格的,连我都不一定能敌得过他啊。”

“不可能吧?”

“嗯……如果你在剑术上多少有些造诣的话,到了明天你自然就会明白。”

第二天,我算是亲眼见到“不可能”的事发生啦。北辰一刀流在神田玉之池那边的玄武馆,是纵横足有八间的大道场,门生有三千人之多。说是日本第一道场当之无愧。能拿到那个道场的大目录免许皆传,你可以想象下,该是多强的人。吉村老师依旧穿着他那件麻料和服,在上面套了一条木棉的练习用袴,当他臂缠白布条出现在院子里时,他那打扮让大家都笑了起来,当然,也包括我。

但当他将真刀拔出刀鞘,摆出正眼的架势时,各种声音戛然而止。没想到他只是挺直了腰板,竟会变了一个人。他一边送足一边开始素振,手中那把未开桶的合金直刀,竟开始像居合刀一样嗡嗡作响。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剑速相当快,而且腰上的力道也确实是沉下去了。之后的练习就不说了,我们个个几乎都浑身是血,吐得稀里哗啦、晕头转向。

看着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恍惚的样子,吉村老师拎过装着井水的桶,当头就给我们泼了下来,然后大声骂道:“就是人倒下了,也不许把剑放下!就是撑不住了也给我转回去!没力气了就是揪住对方的腰也给我迎上去!剑术,可是用来厮杀的!不要忘了!”我变成这副模样还能苟延残喘,也许是因为吉村老师的怒吼声,冥冥之中给了我力量吧。不管在鸟羽伏见,还是甲州胜沼,我都按着他说的去战斗,这才能够在凶险中九死一生。为什么要杀人?因为不杀掉对方死的就会是自己。要是不想被杀死,那么,就先杀了对方。这都成了那个人的口头禅啦。

驻地是那年春天才建成的,屋里还残留着白木的气味,榻榻米也还是青绿色。穿过气派的唐破风玄关,就到了中间的大厅。宽敞的大厅简直跟寺庙的本堂没两样,能同时容纳数百人聚会。大厅两侧是宽达两间的走廊,走廊一边是用隔扇隔出的一排小房间。由玄关看过去,位于右边的是一般队士的杂居房间,左侧是副长助勤的房间。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的房间,则在走廊的更深处。澡堂能容纳三十人同时入浴,就连厨房也跟寺庙一样大。不管怎么看,这都像是一间崭新的大名屋敷啊。

文久年间成立的新选组,一开始只能分别寄宿在壬生乡士的宅子里,规模壮大后就被安排在了西本愿寺。如今,终于有了一座不亚于大名的驻地。可是仔细想想,就会觉得这其中有很多不合理。要知道德川幕府已经是风中残烛,为什么新选组却还能过得如此奢侈呢。我们住在大屋子里,每天三顿吃的都是白米饭和整条的鱼,还领着根本用不完的薪饷。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一起表演马戏的杂技师和驯兽师,他们一发现苗头不对,赶紧就把我们这群小丑留在舞台上,自己先跑回后台去了啊。

所以老队士们不当班时,总喜欢跑回壬生乡士宅子去待着。前后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至少放假的时候,他们希望能在农田包围的一片祥和的家中度过吧。吉村老师不是那种喜欢花钱四处游玩的人,所以每逢休息的日子,他一大早就会去壬生八木家的宅子那边,而我就像金鱼身上的鱼粪一样,厚着脸皮贴在他身边。因为我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啊。他是那么强大,可最让人佩服的,还是他那强不外露这一点。不会摆臭架子,脸上还总是挂着笑容,平日里连对我们都是用敬语交谈,十分礼貌。

其他的前辈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在他们面前,我们的神经时刻都是紧绷的。只有那个人不同,他有一种能让我们这些年轻人放松的魔力。对我们那一批队士来说,只要对方是吉村老师,就没什么好担心害怕的了。所以一有空啊,我们这群小子就都会变成金鱼的粪,紧黏着他不放。不过我这可不是在说他有当头头的气质啊。所以,他多少和军队里的班长还是不太一样的。

他这人一毛不拔,穿着也不讲究,还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似乎老队士们都不太看得起他。可在我们眼里,他就像是年轻的父亲或是热心的学校老师一般。当时有把助勤以上的干部或教课的队士叫作“老师”的不成文规定,可只有在叫“吉村老师”的时候,我们才会觉得不仅仅是遵守规矩,而是发自内心地称呼。没错,因为对我们这群少年队士来说,他无疑就是真正的“老师”。

要是我们因一些小疏忽惹到前辈,受到教训的时候,他就会飞奔而来。不论我们犯了怎样的错误,他从来都没有跟前辈一起怒骂过我们。可他也不会出言调解。那他来干什么?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站到我们这边,跟我们一起向前辈低头认错。到现在还仿佛在耳边呢,那时候,那个人的那句话。

“实在对不住。还请原谅。”这是他的口头禅,所以想忘也忘不了啊。吉村老师就是这样,哪怕对方只是一个晚辈队士,他也会为了自己的学生向对方低头。就因为他老是这样,所以哪怕他剑术再高明,还是得不到尊重。那个人,就是小丑中的小丑啊。不过,之所以能当小丑,那是因为他的技艺比任何人都高明。要让舞台上只有小丑却不会无趣,那么留在舞台上的就必须是小丑中的翘楚才行。

呵……像这样坐在廊边,晒着太阳喝着茶,又有好多回忆慢慢涌入脑海了呢。让我一点一点地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吧。不过,我记得之前提到过。我之所以会加入新选组,是因为我在曾经工作的地方,听到了一些有关我上任的前辈在新选组干得风生水起的传闻。对,就是那个跟我一前一后在永见贞之丞大人宅子里工作的毛内有之助。

其实我并没有见过他,所以也没指望入队后能受他照顾。即便如此,一想到有他在,总觉得底气会足一点。毕竟也是同在一个旗本家工作过的前辈嘛。而且啊,那个毛内有之助在辞去工作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还经常能听到永见大人或夫人,甚至是家臣们提起他。可见他应该也算是个人物了。据说他是奥州津轻藩三百石俸禄家的次男。虽然武艺平平,但学识方面深有造诣。所以在永见大人家工作时,与其说是家臣,不如说他更像是少爷们的家庭教师。

元治那年秋天,深川佐贺町的道场主伊东甲子太郎,受邀以参谋的身份加入了新选组。而毛内也不知是否与伊东有什么关系,据说他是加入伊东一行同时进的新选组。说起北辰一刀流的伊东道场,那可是剑道的名门啊。道场主竟然关闭了道场,带着众弟子同去京都投奔新选组。足以见得当时新选组的劲头是有多么的势不可当。所以我去报名入队时,立刻就跟土方提起他的事了。我记得土方先生是这么说的——“哦,你认识毛内君吗?”

“不,不能算认识。不过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过,常听人提起他。我就随口问问,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啊,还好。”土方先生的回答,似乎夹杂着片刻的犹豫,这让我十分在意。现在想来的话,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牙缝里的那种感觉。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去京都的路上,我向同行的大干部井上源三郎打听毛内的事时,得到的回答却让我感到十分蹊跷——

“叫毛内的?不认识!新选组里没这个人!”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说起井上先生,那可是自试卫馆时代以来就一直跟随近藤先生的人,而且还是个稳重敦厚的好好先生。但他在听到毛内的名字时,脸色却一下就变了。那时候我要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该明白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内情的。可我只是个商铺的小老板、一个假武士,注定遇事还欠考虑,凡事都太轻率了。

“可,可我听说毛内他现在过得不错啊…”

“谁说的!”井上先生突然停下了脚步。我好像记得那是在东海道静冈附近的某处,行道两边是高高的松树,海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你问我谁说的……土方先生他,他确实是这么……”井上瞟了一眼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土方的背影,啧了一声。

“我不认识那家伙。记住,以后别再问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哎?为什么?”

“问某某是否认识某某,或者问别人是否认识某某,都是会招来误解的。就像如今的京都一样,别看今天还是勤皇,说不定明天就会倒向佐幕。京都可有不少来历不明的浪人。听好了,以后不许再提那个名字!”关于这件事的原因,在京都驻地落脚后没多久,我就明白了。因为那个原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其实在半年前就带着一批同志离开了。毛内有之助就在其中。

哎,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哪里会去考虑那些复杂的问题。就连当时世道是怎样的情况,我也是不甚了解的。但是,在新选组如日中天之时加入进来,只因幕府方面的风向有了变动,立马就甩手不干,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太墙头草了吗?像伊东和毛内这样的人,都出身名门,受过良好的教养,也许他们是对近藤或土方的做法有所不满吧。可这样毫无先兆就带队脱离新选组,说是要去做孝明天皇的御陵卫士,这算是什么借口啊?

我看他们就是一群没有立场的人。遇到障碍就抽身,成天过着像蝙蝠一样的生活。啊,现在这话可不能大声嚷嚷出来。于是在驻地落脚后,我再也没有提过毛内的事。不过,诸如新选组和御陵卫士们的关系一类的,一般来说还是会在意的不是?我之前甚至一直以为东山高台寺那里,是新选组的分所呢。伊东甲子太郎率领一批队士坐镇祇园附近的高台寺,目的是能及时惩戒那些不逞浪人。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不,实际上对外也是这么宣称的。毕竟局中的法度可是有“脱离者死罪”这样的条款啊,若不如此掩饰一下,可没法跟其他队士交代。与其说我是关心毛内先生的事,不如说毕竟我算是跟着他来了京都,总觉得好歹也该去拜访一下才是。永见大人让帮他传达一声问候,而夫人那里更是托我将山王神的护身符和手帕这些手信也一并转交给他。所以,在一个不当班的日子,我独自去了东山的高台寺。

就是现在想起来也是一身冷汗呢。我那时才去京都没几天,只得一边唱着吉村老师教我们的那首“丸竹夷二押御池,秭三六角蛸锦…”童谣,一边摸索着前进。位于醒之井七条下的新选组驻地,其实就在现在的京都车站旁,从检票口出来左转不远处就是,当然,那时候还是一片只有水田和农地的近郊地。因为才到京都不久,真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加之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新选组队士去高台寺意味着什么,所以一路上头顶青天,大摇大摆地走在醒之井的街道上。

从西本愿寺门前通过,在本国寺前转往五条大道方向,时不时向路人问个道,不知不觉整个人就飘飘然起来。经过五条大桥附近时,我还从小贩那儿买来了糖画儿,跟拉着高齿木屐,舔着甜滋滋的糖,好不快活。跨过足有七十五间长的五条大桥后,脚下的路依旧宽广,只是略微有了些坡度。正是红叶时节,东山上四处可见片片红云,又加上那天天气不错,我完全是一种在游山玩水的感觉。

终于登上清水舞台,从舞台上眺望下去,眼前是一片绮丽的红叶美景,在音羽瀑布捧上一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整理好心情从三年坂摸下山,往高台寺出发。问路时遇到一位茶屋的老太,她看了看我脚下,对我说:“武士大人,这上坡下坡的,还是把高齿木屐脱掉行走比较妥当啊。”

“嗯?为什么?”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三年坂么。因为在这里摔倒的人,三年后就会死的嘞。”

你猜我当时怎么回答的?

“是这样啊,不用担心,反正三年后我估计也没活着了”,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对那时的我来说,要还能活上三年,反倒是一种满足了。没想到我话音刚落,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一个屁股着地。那一瞬间我就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哎呀,这样我就还能活三年了啊。就是在鸟羽伏见和胜沼之战时,我还时不时会想起那老太说的话。可我却又活了五十年,是不是因为我那时摔得不够彻底呢。

高台寺的境内,有一座叫月真院的寺庙。从新选组分离出来的皇宫御陵卫士——伊东甲子太郎所率领的一队就以那里为驻地。高台寺是庆长之前的北政所修建的名刹。寺属领地足有五百石,也算不简单了。月真院的门上挂着染有菊桐纹的帐幕,两侧也悬着印有家纹的长杆灯笼。走到这步,那时的我竟然没发觉哪里有蹊跷,还真是傻到家了。因为照近藤局长的演讲来看,新选组应该是勤皇派,所以看到菊纹时,我这个乡下来的新队士只是悠哉地觉得,这里门槛似乎略高啊。

在门外站定后,我用手指夹着理了理袴的褶皱,握住羽织袖口朝两边用力展了一展,再啐了两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抹在两鬓上。然后才走到门前。

“有事相求!在下乃新选组近藤局长近卫,池田七三郎是也!”在我大声要求通报后,院内传出了骚动声,然后就见两三个武士一前一后握着刀冲了出来。

“你!干什么的?”一个武士大声怒斥着我,他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刀的鲤口上。对御陵卫士来说,新选组什么时候杀过来都不稀奇吧。所以他们夜里都是合刀而寐,那一脸的怒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我竟然还是没有察觉。只是觉得这些人警觉性着实高。“所以说……在下是新选组局长近卫,池田七三郎……”

“你来干什么!”那时,我入队也没几天。所以我满心以为对方只是看到生面孔,才会这么大的戒心。

“失礼失礼。在下与毛内有之助大人有些渊源。”

“有些渊源?”没想到这样一说,对方眼神中的怀疑反而更重了。那年我已经十九,但由于是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少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稚嫩几分。而且我天生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嫌动脑子太麻烦。而且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从前可是长了一张挺招人喜欢的娃娃脸哦。就在我和那几个武士胶着的时候,走廊深处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吵吵嚷嚷的!”接着,走出来一个目光如炬的武士。堵在我面前的武士赶紧左右散开,让出一条路来。那气势,我想忘也忘不了。那是一张属于剑客的脸。

“斋藤先生,这家伙他……”在说明前因后果的过程中,那个叫斋藤的武士一直盯着我。明明只是被瞪着而已,可竟觉得全身上下僵硬得无法活动。斋藤一,是和冲田总司、永仓新八并驾齐驱的新选组剑客。虽然他一句话也没问我,但那双眼睛仿佛已经把我看了个透彻。我真是尽力去解释了,可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他随时可能会从玄关上给我劈头一刀,把我结果了的感觉。斋藤一这个人总是这样,说好听点是不让人钻空子,说难听点就是杀气腾腾的。

我把来找毛内有之助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通后,斋藤一突然歪了歪嘴角,笑了。顿时我有一种被轻视了的感觉。不过我确实是够蠢的。连事态都没弄清,就大大咧咧地跑去,还优哉游哉地问起什么毛内先生在不在。先前武士中的一人得到斋藤指示后,返回了里屋。没过多久,一个梳着总发,学者模样的小个子走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毛内有之助,可他的出现对当时的我来说犹如大海中的浮木一般,让我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毛内先生是个十分温和的人,真的就像菩萨一样。不过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些混乱,我和他之间,能够面对面好好说上话的,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是嘛。你也曾是永见大人家的家臣啊。还真是让人怀念。嗯,这里不太方便。走!我们出去说。”

那时,我发现一旁的武士仍然带着怀疑的眼神瞪着我,于是我赶紧当着他们的面,把永见大人的夫人托我转交的护身符和手帕拿给了毛内先生。即便如此,当我们走出月真院的门口时,还是有一名健壮的武士像保镖一样跟了上来。

“放心吧,筱原君,天色还早着呢。”毛内先生回头嘱咐了一声。

“这可不行,我是奉伊东老师之命保护你的。”那武士叫作筱原泰之进,是个柔术老师。在新选组的时候与吉村老师同为监察方,那之后他加入了赤报队,据说还立了不少功。可能因为年岁较大的缘故吧,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耿直又有教养。从高台寺的山坡一路向下,就到了金比罗宫,再沿着建仁寺的高墙一路走下去,就是祇园花街了。毛内先生带着我和筱原进了一间茶屋,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我们一边酌着酒水,一边聊得海阔天空。不过渐渐地,我也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一开始,他问了我一些江户的事。诸如永见大人的近况,以及工作一类的。可没过多久,话题就开始往新选组驻地内的情况转去。这时我才终于发觉,新选组和御陵卫士之间,看来真的是有着无可避免的纠葛。我意识到这个问题,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我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干了跟间谍差不多的事啊。当我走出茶屋,已经是商铺宅院点起灯笼的时刻了。虽然毛内先生对我说什么后会有期,可我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只是含糊地回应了几句。

我只想尽快回去,在随意应付寒暄之后,便径直离开了那间茶屋。待我走到花见小路入口处的一力亭一角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肩膀。

“池田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待我回过头,看到的竟是一脸可怕表情的吉村老师。当时我心里暗叫糟糕,可一切都太迟了。不管他只是偶然路过,还是打从一开始就一路跟踪我过来的,至少有一点很明白——他看到我和高台寺党的毛内有之助在一起的情景了。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一般。要是就这么当场就昏死过去,也不会觉得意外吧。

“池田君。你能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吗?”吉村老师又开口问我。而我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想不出来,只是语无伦次地回答道:“其实……事实上……关于这件事的理由,有些一言难尽。”

“我知道,这事可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不过放心,我不会怪你,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说清楚吧。”吉村老师平日里的严谨有礼,放在那个情境下反而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虽然他说不会怪我,可我那颗心还是悬得高高的,总感觉自己这次是凶多吉少了。他那几句劝诱的话,听在我耳里也已变了味道。要是我老实交代缘由,估计就算不会脑袋搬家,也会被勒令像个武士一样切腹谢罪吧。

“我们去河边说吧。”吉村老师用手推了推我的背。当时我就想啊,完了完了,四条河边看来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从花见小路到鸭川,一路上吉村老师都紧紧跟在我身后,只是让我走快一点,并没有其他言语。可我能感觉到他的刀柄顶着我的腰背,那种恐怖让我出不了声。虽说夜晚的四条来往的行人并不少,但求救这样的事,是万万做不到的。就算是横了心拔腿就跑,等着我的也绝对是干净利落的袈裟斩啊。说起来还真是没出息,其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

——哎,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啊。要知道会这样,我才不当什么武士呢。要是当年乖乖听老爹的话,在江户开个小店,做一个悠哉小老板,该多好。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偏偏要选这条会让自己曝尸四条河岸的路啊。那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满满都是老爹说教时的身影。他就那么坐在炉火前,用烟杆砰砰敲着膝盖,对我说着“听好了,利八。武士这玩意儿啊…”这样的话。可一到了四条河边,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吉村老师的态度突然就像变了一个人。

“你就别哆哆嗦嗦的了。我又没说要把你给砍了扔在河边什么的。你先把前因后果跟我说说吧。是那些人威胁你的,还是他们给你钱了?”说着,吉村老师找了块石头坐上去,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

“石段下的团子哦,吃吗?我本来是在去壬生八木家的路上呢,那家主人爱吃这个,所以我就想顺道给他捎些过去。正巧就看到你和那群人从茶屋里出来。”我接过团子,一边吃着一边把整件事的经过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毕竟本来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我知道,说什么去买团子时碰巧撞上,根本就是骗我的。去壬生却绕到了衹园来,这算哪门子的顺路啊。一定是从土方先生或井上先生那儿听说了我和毛内有之助的事,所以看我没当班的时候就悄悄跟在我后面的吧。其实想想挺正常的,吉村老师虽然是我们新队士的教官,可归根究底他的工作是调役兼监察,这才是他的本职工作不是么。

“其实啊,伊东老师他们临走前,也来找过我,问我要不要脱离新选组。”吉村老师说这句话时,嘴里还不忘嚼着团子。伊东甲子太郎这号人,虽然只是听过一些传闻,不过他可是那个毛内有之助的头头啊,所以大致上也能想象出他是怎样一个人物了。吉村老师还说,其实比起近藤、土方手下的新选组,伊东和毛内所在的高台寺党说不定还更稳妥一些。

我问吉村老师,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拒绝他们的邀请。吉村老师先是露出了一脸的惊讶,然后略带踌躇地望了望头顶上的星空,回答道:“池田君,你知道吗,我啊,可是曾经背叛过主公的人。那真是让我觉得万分羞耻的经历啊。所以,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脱藩的事。当然,在这之前我并不十分了解吉村老师的背景,只不过听说新选组里原本就有不少脱藩的浪人。我是商人家的孩子,脱藩这种事,对于一个武士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其实我并不十分明白。

“为了大义而舍弃家乡,我并不觉得这算是背叛啊。”听我这么一说,吉村老师点了点头。然后又抬头望向清冷的夜空,口中呼出一股股白气。

“大义……吗?大义……大义……啊……对了,池田君。你觉得义这个东西,应该是怎么样的?”

“嗯……是对一个人来说正确的道路吧。”这是我在寺子屋学到的。

“嗯,没错。对!就是这样啊!是作为人所该选择的路,而绝不是作为武士。正因为这样,所谓贯彻大义,就应该哪怕有违侍道,也万不能有违人道才是啊。所以今后,我就要把人所应取之道作为我的大义来贯彻到底!”他的眼睛清白干净。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似乎不是鼻孔朝天的蔑视,就只有眼珠往上的仰视了,再不然就只剩斜眼的漠视,总之大家绝不会正眼去看待人和事物的。只有那个人,不管任何时候,不论面对谁,都是堂堂正正地看着对方的脸——用他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

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他啊。尽管他不会做些华而不实的事,又没钱,一张嘴还那么笨拙。虽然上面的人都总是嘲笑他,不过我们这些年轻的队士,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人。要知道,不管是外貌还是富有,或者是否有口音,这些都只是一个人的门面问题,跟内在根本没什么关系。那人比谁都强,可也比谁都和善。柔中有刚,难道不正是一个男人的魅力所在么?还有比这更能体现的么?他啊,即使是面对那个满是错误的时代,仍是迎头向上,丝毫不会移开自己的目光。这样的做法,才应该算是正确的吧。

扭曲的,是那个时代啊。当然,也包括身在那个时代的我。那一晚,吉村先生对我絮絮叨叨了很久。他向我承诺,那天的事就当没看到过,不过今后一律不许再跟毛内有之助有任何瓜葛。当天发生的事,也决不能向第三者提起。就算不说,我也绝对不会再去自寻死路啊。至于新选组与高台寺党到底有什么纠葛,我依旧是云里雾里。哎,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好吧,接下来我就说说就在那之后没多久发生的事吧。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切,以至于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根本无法正常思考。那一天非常冷,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雪。我和其他新人一起在走廊上擦地。长长的走廊,从一头到另一头,都要擦得一尘不染才行。干完走廊的活儿,还有三十叠大小的内屋木地板在等着我们。

土房的灶里,火噼里啪啦地响着,上面烧着一大锅热水。大冬天的,水过于冰冷,所以我们都是把烧好的热水掺入盆中再使用。每次当班的一般也就五六个人,又是地板又是柜橱的,忙个不停。突然,拉门哗啦一下被拉开,寒风卷着雪沫儿呼呼地直往屋里灌,一个高个子的武士走了进来。他把斗笠压得很低,戴着手甲脚绊,穿着草鞋,看起来像是刚出了远门回来的样子。武士掸了掸羽织上的落雪,在灶前蹲了一会儿,搓了搓手,却并没有摘掉斗笠的意思。

“茶!”武士突然粗鲁地吼了一声。并不是针对我们中的谁,只是单纯地发号施令一般。这样一来,我们也算明白了。这武士并不是客人,而是公务归来的队士。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我们赶紧沏上茶,用盆盛了热水端了上去。毕竟在队里,除了我们,剩下的都是前辈,容不得半点怠慢。况且,如果是一直在外执行公务的队士,应该也是素未谋面的生人。我端着茶杯走到灶前。把茶递过去的时候,借着火光,我看清了那张藏在斗笠下的侧脸。只一眼,就听得心里咯噔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久前我还在高台寺月真院看到过——没错,那武士正是本应已经脱离新选组,加入了御陵卫士一党的斋藤一。斋藤也注意到了我,然后用与那天同样犀利的目光审视着我。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波澜。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里,已经完全混乱了。我说这武士的刀怎么在右边,原来那斋藤一确实是个左撇子啊。虽然左撇子并不算十分稀奇,可一般考虑到武士的风貌,是不会有人把刀带在右边的。但斋藤却总是把大小两把刀都插在右边的腰带上。

他靠在灶边,喝了两口茶,这才摘下斗笠,把刀解下来,然后坐在了地板上。自然,取下的刀还是放在他的右侧。看来比起涵养和礼仪,斋藤一更看重实战作用吧。所以才时刻不忘把刀置于右侧,以保证任何时候作为左撇子的自己都能正常使用。其他新队士都不认识他。可即便不知道是谁,从那气质和魄力看来,心想定是大干部无误。所以一个个赶紧上前,帮着他脱下草鞋,解了脚绊。

而我,只是呆呆地杵在原地。我的常识已经无法为我解释眼前的一切。我甚至以为他绝对是单枪匹马来找碴的。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那时我那不争气的嘴却没跟上自己的思维。是的,估计是吓傻了吧,我竟然蠢到去畏畏缩缩地问他:“对……对不起……你,你是斋藤先生吧?”

“是又如何?”斋藤又瞪了我一眼。

“……在下……在下是前几日……”“我不认识你!”那语气简直太可怕了。似乎我若再多嘴一句,他立马就会把我砍掉一样。于是我马上闭嘴,连大气都不敢出。我可真是被吓软了脚啊,只得狼狈地摸着墙壁慢慢挪上走廊,然后死命跑起来,一心只想着去找土方先生求救。我连一声通报也没做就扯开了拉门,叫嚷着:“不好了!不好了!”

“你这蠢货!什么不好了!”我正想说斋藤来了,可刚听到一个名字,土方先生忽地就站了起来,朝着我的脑瓜上就是一拳。

“你这家伙,助勤的名讳是你该直呼的吗!慌什么!”然后他连刀也没带上,空着手就往走廊奔去,那方向,正是斋藤所在的里屋。这下我更是摸不着头脑了。等我们回到里屋带木地板的房间时,已经有好几个老队士迎了出来,一前一后地开始问起斋藤的近况来。话说回来,这件事到底是在油小路惨剧之前还是之后呢?

按理说斋藤一其实是新选组送到高台寺的间諜,他会返回队里,应该是一切任务都结束以后吧。可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来找碴的,那么那时候高台寺党应该还存在啰?哎呀呀,前后什么的,怎么都没关系了。反正就在那个下雪的早晨,斋藤一“公务”归来了。当晚,走廊上就贴上了这样的公告——“副长助勤斋藤一氏,因公务在外游历,今日归队,继续担任勤务工作。”

第二天,斋藤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恢复了新选组三番队队长的职务。话题既然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旧历十一月十八日晚,发生在油小路的事件。如果可以,我真不愿回想起来。那根本就不是一场战争,不过是同伴之间的自相残杀而已。那一晚,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杀了人。虽然那之后我在鸟羽伏见和甲州战场上杀过的人,连双手都数不过来。可那一晚,确实是打娘胎来第一次啊。

现在遇到庙会的日子,不是还会有一些号称居合高手的,在那儿口沫横飞地自夸203高地时的成果么。那些呀,都是假货。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呢?知道吗?真正杀过人的人,是不会把这些事当作自己的英雄事迹到处吹嘘的。毕竟那都是些让人难受的回忆啊。况且,油小路时的敌人可不是萨摩长州,我们的行动也不是那么的磊落。说到底就是典型的以多欺少,而对手,是四个曾属于新选组的同伴。

有件事也许你会觉得我唠叨,但我必须先声明一下。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心病。五十年来,我都把它深深封印了起来。而今天,我会告诉你这些,并非我本意,也绝不是为了吹嘘。还希望你能理解这点。我是用这双手把山王神的护身符交给毛内有之助的,同样,也是用这双手将他斩杀的……那一整天的事,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还用得着解释吗?那可是我第一次杀人的纪念日啊。那天发生的一景一幕,就像活动照片一样,还历历在目。

这也是过了五十年,我才有勇气把它当故事一样讲出来。这之前,我一直都因为这件想忘也忘不了的往事,深受着良心的谴责。睡着时,会变成梦,醒来时,又会变成幻觉出现。无数次反复回放,就像在眼前上演一般。不,我看的可不是戏,而是幻影啊。在一片漆黑里,忽地出现一条光带,同样的场面就这么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回放着。对,就像在看活动照片一样。

就连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我都成了这样,那晚参与活动的其他家伙心里,一定更难受吧。说不定还有人因为挥不去过去的阴影,就这么被亡灵带走了呢。非要说的话,那反倒是更正常不过的反应吧。像我这样,脸也毁了,肚子里塞了颗子弹不说,还当个宝贝似的。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一心把精力投入了经营中。立业成家,生儿育女,过上闲适的隐居生活。这些,还得感谢我阿母啊。是她生下了我这个凡事都漫不经心的家伙,也只有这样的我,才能把那一切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悠哉度日。

在新选组里,每日晨起后都有早练。其实那时候,町道场也有同样的惯例,就是所谓的热身训练吧。总之早上一起来,叠好了被子就往驻地的院子里跑。然后喊着号子,做完一种叫天突体操的运动后,再素振五百次。然后就是与助教对练和自由练习。这一套做下来,待到吃早饭时,个个都是筋疲力尽,背上还不停地冒着热气。新选组的训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如此高强度的练习下,哪里还会有半吊子啊。

我们那时入队也没多久,每天都是吉村贯一郎老师作为助教陪我们练习。只有那天早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当我们穿好袴,提着木刀跑到院子里时,在那儿等着我们的,却是永仓新八和原田左之助。说到永仓新八,那可是名声在外的新选组二番队队长。他在神道无念流第二代冈田十松道场取得免许皆传后,又奔走于各名门道场进行武者修行。是一位经过千锤百炼的剑客。

原田左之助则是十番队的队长,也是新选组里的大干部。年龄嘛,跟永仓相仿,是一个有西洋雕刻般面容的美男子。不过他性格十分暴躁,“杀了他!杀了他!”就跟他的口头禅一样。平日里总能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情景,所以他们关系似乎还挺不错。可对我们少年队士来说,这个组合无疑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在路上只要看到他们,哪怕是隔着大老远,我们全身的神经都不禁会紧绷起来。一个是一本正经的剑客,另一个却是变化无常的莽夫,而两人的共通点,就只有杀人如麻这件事了吧。

每次热身后总是一身臭汗。而我通常会到后院的井里打上一桶水,把自己给收拾收拾。毕竟是商家的少爷出身,总归还是喜欢干净一点。大家都用水擦擦汗就去吃早饭了,我却总是留到最后,把自己洗了又洗。就在我慢腾腾地清洗着自己时,两个可怕的助教竟从前院走了过来。见到这阵仗,我赶紧整理好衣装准备开溜,不想却被原田张开双手拦住了去路。

“喂!矮子。你好像还蛮有能耐的嘛。”比我高出许多的原田左之助,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着我。没错,我确实挺矮的,而新选组里的能人们清一色都是大个子。像永仓、原田、斋藤一和冲田总司之类的,还有,吉村老师也是。剑术这东西,似乎还是跟身高有那么点儿关系。

“不过你那个间合,太远了。正因为你矮,才更应该以舍身的觉悟压到对方身前。要是让对方抢了先手,你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喂!你听到没!”他似乎是在训我,但我没有抬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原田那壮实的胸膛。因为实在是太可怕了啊。而且,由于和御陵卫士毛内有之助密会这事在先,我心中理亏,根本也没有勇气看对方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池田七三郎。今后还请多指教。”然后我听到一声意味深长的回应。原本站在井边擦洗身体的永仓新八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身后。他打着赤膊,一身结实的肌肉。而我这个小矮子,就这么被夹在了两副像钢板一样厚实的胸膛中间。不过,就他俩那个大个子,与其说我是被夹击,还不如说是四面无路。个子高的人,声音一般也都比较低吧。他们的声音就像低沉宏厚的琵琶声一样。而我的声音,你也能听出来吧,就只能算是清脆的清元三味线声了。

“说认识毛内监物的那个,就是你吗?”听永仓这么一问,我几乎快吓晕了过去。“不,不,谈不上认识……”

“别说我多心啊,你上京后应该是没见过他的吧。”可事实正如他“多心”的那样啊。不等我解释,暴躁的原田就开始嚷嚷起来:“你小子!别说什么见没见过,你就是在路上遇到他,要敢跟他寒暄一句,信不信我就宰了你!”

“信!信!信!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原田左之助这人,脾性是暴躁了点,可到底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没那些阴险的心肠。虽然他劈头就把我怒叱了一顿,可当他看到我一脸煞白的样子,竟然用手掌拍了拍我的脸,苦笑道:“你看你吓的。我这不是打个比方么。哪有只是因为认识,就责罚你的道理。”经他这么一说,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等我准备绕过原田离开时,却又被永仓给叫住了。接下来他所说的话,让我身体不禁一震。

“今晚,我们希望你去执行一件任务。你要用行动证明给其他人看,你与那个人只是点头之交,并无任何其他关联。”一开始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可除了我能想到的那种可能,我找不到另外的解释。这是让我在骚乱中亲手了结毛内先生吗?可我没有勇气去向他们确认。要是与高台寺党的一战无可避免,就立场上来说,我就会和毛内先生正面冲突吧,而且必须是在其他人之前。

那一刻,我想起了与客人间讨价还价时的台词——“您就饶了我吧,这也太让我为难了。”要是这样的话,在这个时候也能说出口该多好啊。我做不到啊,难道就不能放过我吗?就算我和他并没有其他关系,就算他只是个点头之交,可我不想去杀掉一个我认识的人啊。到底当晚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因为一大早就听到的那些话,一整天我都过得不踏实。原本不易下咽的早饭,也当作了茶泡饭,三两下就扒拉个干净,然后就像个没脚的幽灵一样,飘回了房间。看到吉村老师时,我就像在地狱里见到了菩萨一般。而我的那位菩萨,那时似乎正在做什么奇怪的事。套廊边上,摆着一架板车。吉村老师正从盖着草席的货物中向外拖拉着什么,看来分量不轻。拖出来的东西被并排放在套廊的地板上。

“这是些什么?”

“护具啊。都是从守护职屋敷那边借来的。”

“哦…”其他年轻队士也围了上来,这个拿起连环甲瞅瞅,那个索性套在手腕上试试。只有我,一脸铁青地看着这些东西。

“吉村老师,我有话想跟你说……”我把老师领到走廊一角,将在井边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

“池田君。今晚说不定真的会有一场骚乱,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说出去。另外,你也别提心吊胆了。衹园茶屋的事,绝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永仓先生和原田先生,那是看中了你的实力才这么说的。”

“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想和那个人正面…”吉村老师伸出双手,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就像是在为我打气一般。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有什么不能对毛内先生出手的隐情么?”

“不。完全没有。”

“那你就动手!任何犹豫都会让旁人怀疑你们之间是否有瓜葛,到头来你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至少原田先生就是那种会固守原则的人。”什么是原则,你知道吗?就是凡事一定要分个清楚。要有理可循,要是非分明,要有所决断。从前那些武士,就是喜欢把这原则贯彻到底的人。要说这是武士德行的体现,也绝不算过分。也就是说,要是我没法跟毛内划清界限,那么,不管是谁,总会有人出面来了断我的。现在想想,那晚发生在油小路的事,应该也是新选组为了彻底与对方划清界限吧。

“不要犹豫!把这事做个了断!大家一定会站到你这边的!”之后,吉村老师就开始教年轻队士们护具的穿法。连环甲是一种在厚厚的蓝木棉上嵌满小铁环的甲胄。形态上分为两种,一种是披在肩上的,而另一种则是从头颈一直包裹到手腕,边缘可以扣在手指上的。我个子比较小,所以分到的是披在肩上,在胸前打结固定的那种。这甲胄穿到身上,顿时就觉得身体一沉,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过一想到对方的剑砍不进自己的肩膀,就觉得这点牺牲还是有意义的。因为即使躲过了对方的面门一记,刀却总是会容易砍着肩膀的。

“这甲胄可是宝贝。要是发生了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嫌麻烦,一定要记得穿上啊。”没错,那之后我一直谨遵教诲。所以我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死里逃生,能活着晒到大正年代的太阳的啊。那天,全体队士都收到了禁止外出的指令。一整天,整个驻地都处于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气氛中,兴奋与恐惧在新队士们的心中交替。傍晚后,近藤、土方以下的干部们全都不见了踪影。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干部们是事先去了近藤在醒之井的休息所——也就是妾宅。在那边大设酒宴,招待高台寺党的伊东甲子太郎。

而至于伊东当时为何会不带随从就单枪匹马赴宴,那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信了新选组那些煞有介事的花言巧语,自投罗网了吧。不过要真是这样,那也只能说明伊东还是不够老练啊。按现在的时间来说,应该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吧。有几个干部匆匆忙忙地赶回了驻地。永仓、原田还有吉村老师也在其中。吉村老师径直进了我们新人所在的大房间,命令我们即刻穿好链甲,随时准备出战。至于要去哪儿,去干什么,他并没有说明。我们二十个新人加上老队士二十来人,在驻地的院中整装待发。那一晚没有风,一轮满月像是被黏在清冷的夜空中一般,很冷。

没过多久,三个满头是血的队士回到了驻地。看到这阵仗,我们这些新人全被吓破了胆。在后来才听说,正是这些人埋伏在伊东甲子太郎从宴席回去的路上,他们杀掉伊东后,还把尸体扔在了七条的油小路,因为油小路就在新选组驻地附近。高台寺党在知道伊东遇难后,必然会赶过来。这时新选组只要一拥而上,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才把受伤的三人安顿好,又有商家和百姓抬着门板跟了进来。门板上的人我也认识,叫胜藏。他的脑袋已经被人用唐竹割给劈开了花。

据说当时伊东被一个叫横仓甚五郎的人用枪捅穿了肩膀,一时间血流如注。谁也没料到他在那样的状态下,还是结结实实地给了正面冲上来的胜藏一刀。眼前的一切,让我心中顿生不安与厌恶。那个胜藏,其实曾经是伊东甲子太郎的马夫。在高台寺党脱离新选组离开时,他并没有随同,这一选择也让作为侍从的他一跃成为了武士。没错,这下你明白了吗?这就是为什么胜藏必须去做个了断。这,就是身为武士的原则。为了和过去的主人划清界限,胜藏加入了刺客队。而最终,他与伊东同归于尽。

除了横仓和胜藏,另外还有两名刺客。一个是调役监察大石锹次郎,他算是这方面的熟手,另一个则是近藤勇的侄子宫川信吉。不算上那些装模作样去参加宴席的干部,这样的组合的确已经算是精锐了。几日后,宫川在天满屋的骚动中被杀,而大石和横仓也在明治后因油小路事件被处刑。看着躺在门板上已经断了气的胜藏,我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因为,接下来我就要去做跟他相同的事了。出了驻地,只往北走上几步,就是七条的油小路。

那晚真的很冷,身体像筛子一般哆嗦着。到底有多冷呢,这么跟你说吧,不久前才被扔在路口的伊东的尸体,在我们到达时就已经冻僵,被血浸透的仙台袴,也硬得像寺庙的屋檐,有棱有角。越过尸体,我们各自埋伏在四周的小巷里屏息等待。过了很久,只觉得握住刀柄的手指已经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到底是过了多久呢?呈大字形倒在路口的伊东的尸体,被笼罩在月光造出的房影中。浓黑的影子逐渐从尸体上褪去,先是小腿和大腿,然后过了腰和胸腹,最终,尸体惨白的脸也全都暴露在了月光下。

就在那个时候。面前的小巷内,飘出一声:“来了!都给我打起精神!”紧接着有脚步声传来,几条人影先后出现在路口。我们学着前辈们的样子把已经出鞘的刀藏到身后。因为刀这个东西,是会反射月光的。就像去夜钓时咬钩的鱼身上的鳞片一样,一闪一闪,意外晃眼。以伊东甲子太郎的尸体为中心,狭窄的油小路口四面,总共潜伏了四十名队士。那一刻,我们屏住了呼吸。虽然前后不过数秒,可总有一种仿佛过了半小时的错觉。

越过前辈们肩背所看到的一切,让我至生难忘。眼前那些人正举着灯笼处理伊东的尸体,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将一命呜呼。一共应该有七个人。对了,还有两个轿夫,不过他们不能算在里边儿。他俩没有卸下肩上的杠子,只是弓着腰一动不动,估计也被吓得不轻。后来,听说那天新选组把伊东的尸体扔在油小路后,是差了城里的官员去高台寺报的信。说他们那里的伊东先生,方才在油小路的路口与土佐藩士发生口角,以至白刃相接。现在对方已经跑了,而伊东先生腿负了伤,叫派一顶轿子去迎接。

他们不可能没发现这是个陷阱。毕竟大家之前都是新选组的人,有哪些手段也是心知肚明。而且那个号称“魁先生”的藤堂平助,可是试卫馆时代就加入的元老,土方岁三的那些伎俩,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既然如此,明知是陷阱,他们又为何仍出面收尸呢?这也是武士这个族群让人费解的地方。第一,首领的头颅,拼了命也必须取回;第二,即使知道是陷阱,也不能畏缩不前。武士啊,为了那点无聊的脸面,就算知道是送死也会冲上去的。

土方这个人,正因为他是百姓出身,所以能够从其他立场冷静地观察武士的行为模式,就像在研究猫猫狗狗的行动一样。不论是被邀请的伊东,还是以伊东为诱饵被引出的高台寺党,并非没有察觉这一切都是陷阱。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拒绝。武士就是那种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存在,而土方看中的正是这点。那个人真是相当聪明。我活了快七十年,维新后一心扑在事业经营上,可我再也没见过像他那样机敏的人。

日俄战争时,我曾经认真地考虑过。那时的总司令若不是乃木将军而是土方大将的话,203高地没准儿一晚上就能拿下来。土方并没来油小路的现场。当然,近藤局长也没在,而冲田总司则是因为胸病恶化卧床休养。那天负责指挥的,是永仓新八。我亲眼见证了那些飞蛾扑火般的武士们的最后一刻。我嘛,毕竟不算是天生的武士。当年的那些画面,就像是站在栅栏外观察到的动物生态行为一般。

那七人中的三人抬起了伊东的尸体,打算放入轿中。余下的四人则在一旁望风。说是望风,实际上他们却已拔出了刀,还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这也说明,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陷阱。当然最终他们还是来了。没一会儿,我们就被发现了。想想也是,就算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但怎么说也有四十个大活人啊。嗯?好像不是那样。应该是在他们发现之前,我们就从四面的巷子里冲了出去才对吧。我记得原田左之助朝空中开了一枪,那是开始行动的暗号。

新选组的人都缠着白袖带,撩起了袴的股立,头上扎着作为记号的白头带,所以即使在夜里,也能很快区分出敌我。而我,几乎是立即开始寻找毛内有之助的身影。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必须找到毛内,用自己的这双手来做个了断。可当我从巷子里冲出去时,前面的人已经打了起来,场面十分混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谁在哪儿。

我先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武士迎了上去,那是刚才负责望风的其中一人。挥出一刀后,发现他并不是毛内,却也并非不认识。那个武士正是之前从高台寺往祇园茶屋时,一路同行的筱原泰之进。筱原躲过了攻击后意图逃走,有其他同伴追了上去,于是我又折回轿子所在的方向。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毛内。那一瞬间,七条油小路的路口,就像电影里的镜头一般。

路口中间摆着轿子。从里面露出了伊东甲子太郎还没来得及放进轿内的下半身。背对着轿子的三个武士,纷纷面朝自己的前方,拔出了刀。他们所面对的,是二十多名手持利刃的包围者。事实上,这只是敌我双方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可这一幕却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那两个轿夫?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后来我听说,当时望风的四个人,虽然负了伤,还是逃了出去。而负责处理伊东尸体的那三个,却被前后包抄,无处可逃。

那三个人分别是被称为魁先生的原副长助勤兼八番队长藤堂平助。还有一个是高台寺党中首屈一指的高手服部武雄。而最后一个,正是毛内有之助。我放弃追赶筱原泰之进,赶回路口时,正面迎上的正是毛内。月光映衬下他的那张脸,我至今难忘——就像一张白纸一样,没有丝毫血色。

“池田!”似乎是有人叫了我的名字。不,那不是毛内有之助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那应该是吉村老师的声音吧。总之,有人唤了我的名字。顿时我就觉得眼前有一扇门敞开来。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朝着毛内冲了上去。奋不顾身攻向对方时,会不自觉地举起上段。这是因为心里想着,要用身体去冲撞对方,所以自然而然地手就会抬了起来。

一冲入间合,我马上用尽浑身的力量一刀劈下去。刀上传来的阻力和手感证实,这一刀确确实实地砍中了毛内的头。那一刻的我已是不顾一切地豁了出去,我恍惚中记得毛内为了挡住我那一记攻击用来格挡的刀竟折断了。而我乘着断刃的势头,将他总发的发鬓处整个给削了下来。应该让他伤得不轻。紧跟着我用身体撞向毛内,将他推到民家的院墙上。推搡中我又出刀攻击,这一次我用右手按住刀脊,刀刃从他的脖子朝着胸膛,像剖鱼一样压了下去。

而毛内则抽出了胁差,用同样的姿势将刀刃逼近了我的脖子。我们保持着面对面扭打在一起的姿势,而手中的刀都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这时候,我身上的链甲就起了关键的作用。按理说我们那样的情况,多半是同归于尽的下场。可最后,毛内胁差的攻击被我的护具挡了回去,而我的刀却深深地刺入毛内的身体,将他的肚腹剖将开来。当时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仰面朝天倒了下去。那一瞬我还以为自己也完蛋了。不过倒地后才发现,是毛内溅出的血,糊到了我的双眼上。

待我回过神,立马擦掉眼睛上的血坐起身来。只见毛内已经被好几个队士围攻,他靠着墙壁,意图向油小路里面逃走,可那种情况下,他又怎可能逃得掉呢。我重振了下精神,才刚站起来,就听到路口另一侧的角落里传出一阵骚动。身高近六尺的服部武雄,面对足有十人的对手,仿佛狂暴了一般。其实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叫服部,只是觉得是个十分厉害的家伙。他右手挥舞着跟晾衣竿一样长的刀——差不多有三尺五寸的样子吧。左手握着一把胁差,一副二刀流的架势,腰间插着马上灯笼,战得正酣。

服部背靠着板壁,面对自三面袭来的刀,左拨一下,右挑一下,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没有一处好肉,整个人就像一尊血红色的不动明王像。流出的血汗,在身体的热度下化作蒸汽,与浓重的气息一同将他包裹在里面。有人冲了上去,却又被挡了回来。一屁股摔到地上的人,立刻撑起身子大声叫嚷:“这家伙穿着东西!”原来,服部大概是跟我们一样穿着链甲的。只因他是个拥有怪力的大汉,所以即使身着铁甲,敏捷也丝毫未受影响。

“怎么了!你们这些逆贼!放马过来啊!”他口喷鲜血,大声吼道。我们被他的气势压倒,竟都露了怯色,只是远远地围住他不敢上前。就在这时——“让开!”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回头,看到来人正是吉村老师。他的半边和服袖子已经被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链甲。那一刻,四周的嘈杂声忽地消失了。服部在高声地叫喊着什么。虽然我没听清,但料想应该是一些不太中听的话吧。比如雇佣浪人啊,南部的乡下武士一类的。

吉村老师在摆出正眼架势前,似乎也回应了他什么。可因为口音实在太重,即使周围十分安静,也没有听分明。不过看老师那样子,应该也是相当亢奋的状态了。到底说的是什么呢?我想,大概应该是类似“虽与你无冤无仇,可立场如此,也无他法”这样的话吧。嗯?对不住?啊,这么说来,好像是这么个词儿。那另一句就是让对方原谅自己的行为啰?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之,这些话,他都是用南部方言说的。

吉村老师摆出了正眼,可这一次,没有剑尖试探,更没有气合,电光石火之间,两抹身影已经战到了一起。我看到了火花呢。服部那长刀砍到吉村老师的肩膀时,我分明看到了火花迸射,只觉得眼前明晃晃地一闪。吉村老师稳住了服部的身体。再看服部的那张脸上,已经没了生命迹象。而他的身体,就像被抽掉线的人偶一般垮了下去,只剩下巴还挂在吉村老师肩上。

吉村老师故意用肩上的链甲去承受服部的一击,而自己的刀却不偏不倚地刺入了服部的心脏。那一刀,从链甲的缝隙中刺入,刀尖贯穿了服部的身体,一直刺到了板壁上。服部是瞬间毙命的。那时,我想起了冲田总司的话。(京都本地的人都叫他“人斩贯一”或是“鬼之贯”哦。)说他是鬼,原来并不只是比喻。不过我觉得,那一定是有什么非人的东西附在吉村老师的身上,并杀死了服部。

吉村老师离开服部的尸体。当他将刀抽出时,服部身后的板壁竟跟着被拽到了身前。服部倒在了地上,腰间的马上灯笼还在燃烧,就如残存的生命之火一般。如何?这一段,挺让人感到不快吧。那些所谓的英雄故事,要是把细节说清楚,往往就会变成这副模样。所以啊,那些毫不在乎地吹嘘自己在203高地大展身手的人,全都是冒牌货。这样的事,怎么能拿出来炫耀呢。这也是过了五十年,我才敢在太阳底下,坐在套廊上向其他人说起过去的种种啊。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儿。听说当时永仓新八原本是想放走那个魁先生藤堂平助的。这也难怪,毕竟在永仓看来,对方是自己在试卫馆道场时的同伴。吃过同一口锅里的饭,又是近藤勇爱徒之一。然而永仓虽然有意地让出活口,让他逃走,但不知情的年轻队士却追了上去,从背后给了他一刀。作为一名武士,背后被攻击可说是一种耻辱,当然从背后偷袭对方的做法,也实在是不体面。于是藤堂还是选择了转身迎战最终被乱刀砍死在东面的沟渠中。

首领伊东暴毙,毛内、藤堂、服部三人被杀,御陵卫士几乎跟解散没两样了。听说逃走的四人里有三个藏匿在了萨摩屋敷,不过没了领头人,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那以后,我这双手就葬送了无数人的生命,可……我一个也不记得了。唯独忘不了毛内有之助。不怕你笑话,其实活到现在,我还记得的,也就只有陪我度过第一夜的娼妓的样子,和毛内的那张脸了。

那天回到驻地后,我跑到井边,也不顾井水冰冷,打上一桶水就从自己头上淋下去。不,我不是在清洗血迹,我不过是想自己赶紧从这场梦里醒过来而已。可我并不是在做梦。就这么六神无主地过了几天日子后,终于,我也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现实。在我心里,也扎根了一种想法——我绝对不能被杀死。反正已经回不了头了。要想不被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对方出手前先了结了他。没错,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杀死毛内有之助后,我也跟自己悠悠哉哉的人生好好地做了一个了断。隔天,油小路一事中有突出表现的队士都得到了褒奖,近藤局长还特别嘱咐大家要好生休养。那四人的尸体,之后就这么被扔在油小路的路口好几天。新选组里派人轮班守在那里,琢磨着要是御陵卫士的余党敢来收尸,就再大干一场。不过其实想也知道,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来呢。

入夜后,尸体被冻得硬邦邦的,白天太阳一出,冰又开始融化。如此反复数天,尸体腐烂发臭。这下街坊们可不乐意了,抱怨连连。队里这才放弃了之前的打算,把尸体运到壬生光缘寺埋掉。战死的队士,还有那些切腹的、被斩首的人,以及在内斗中被砍死的御陵卫士们都来了,大家一团和气地埋在一个土堆里。这光缘寺也真是够热闹的。

我们平日里去壬生的八木家或前川家时,原本应该要路过光缘寺所在的绫小路街道,可我们宁愿绕远路从隔一条街的佛光寺街道过去,也不会去走那条路。因为那个寺庙里,埋着自己亲手杀掉的人。同样是事件的第二天,我和吉村老师都被准休假,于是就一起回了壬生。毕竟我重伤毛内有功,而吉村老师结果了服部武雄,不论哪一个,论功行赏也都是理所当然的。从佛光寺街道过去,在坊城街道往北拐,就能看到八木家的宅子。右边的绫小路街道上是前川家的大宅,左边不远处,就是壬生寺了。

“这一次,还要多亏那身链甲。”路上,我跟吉村老师提起链甲的事,毕竟要是没有它,我应该就和毛内同归于尽了吧。

“嗯,服部君也穿着链甲。那东西,只要不是突刺,就能抵挡住。”老师不经意地说起那天的事,却让我又想起前一晚的场面,直打了个哆嗦。

“那一招是天然理心流的突刺吗?还是……”

“北辰一刀流也是有突刺的啊。理心流的突刺可不是我那个样子。要是冲田先生在的话,一定能刺得更加干净利落。他的三段突刺不简单哦,用眼睛根本无法看清,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从正眼直取胸口的要害。”这么说来,吉村老师确实是先用穿着链甲的肩部挡下服部武雄的一击后,再找准空隙将刀刺入对方胸口的。也就是说如果换了冲田总司,那么他根本不需要那些铺垫,径直就能刺穿对手的心脏。不过可惜的是,我并没见识过名声在外的“冲田三段突刺”。

因为那个时候,冲田先生胸口的毛病已经十分严重了,连平日的练习里也很少能看到他。当我们走到壬生寺门口时,吉村老师突然停下脚步,对我说道:“池田君啊,有件事儿说起来挺讽刺的——教会服部君链甲的重要性和应对方法的人,其实就是我。”吉村老师的眼睫毛很长,当他视线朝下时,看起来就像是闭着眼睛叹气时的表情。不过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也确实是感到哀伤了吧。

“老师你和服部曾经很要好吗?”天晓得我怎么会问那种毫无意义的问题,这不明摆着的么。可当时的我毕竟还是太年轻,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也没个谱。

“嗯。当时来问我要不要一起脱离新选组加入高台寺党的人里,他是最热心的一个。而且几乎每天都来找我啊。平日练习时也经常一起对练,对彼此的脾性也是十分了解的。那一晚,服部君确实是穿着链甲,那是我曾经推荐给他的,他没有忘记。”这么说来,吉村老师应该也算是跟服部做了个了断吧。不……好像不对。我觉得吉村老师内心里,其实根本就不想与服部正面冲突才是。只不过看到其他人完全敌不过服部,他才无奈出手的。权当是这样吧。

“不过话说回来,服部那时候为什么没有用突刺呢。他攻击老师的面部,却被躲开,于是刀才落到你的肩上……”我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吉村老师则抬起头望了望冬日里的天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回答道:“其实他在看到我露出的链甲时,心里是想用突刺的吧。不过他却做不到。在那种以寡敌众的场合下,突刺可是亡命招式啊。”

我来给你解释下吧。突刺这个招式,只要成功,那么刀就会刺入对方体内。如果刺得过深,把刀拔出来十分不易。要是敌方不止一个人的话,在拔刀的空当,就会被围攻;即使失败,也会因为架势崩坏,无法迅速挥出第二刀。所以才说不论成败,突刺都是一种舍身相搏的亡命招式。吉村老师应该是想表达他与服部之间,并非是堂堂正正的一战吧。对手不止吉村老师一个人,所以服部无法用出突刺这样的招式。

那晚,服部一手持三尺五寸长刀,一手握着胁差,舞得就像风车一般。他知道我们都穿着链甲,可在面对众多的对手时,他无法使用突刺,所以才只能将手中的刀舞得密不透风来防止我们靠近。只有吉村老师发现了服部心中的无奈与懊悔。可尽管心中有数,还是用肩膀卸掉了攻击,将自己的刀刺入了服部的心脏。这样你死我亡的较量,当真是无可奈何的啊。

老师那个人,就是不会说话。要是换个人,早就扬扬得意地邀功了吧,何况与服部的一战,全靠吉村老师细心的观察和应付才能得手,不过他对这件事却只字未提。我觉得啊,大家虽然都知道吉村老师很强,可到底哪里强,没人清楚。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毕竟剑术这块儿,老师与我那是一个天一个地。若是冲田总司、永仓新八或者斋藤一那样的剑客,也许能看清吧。

突然从壬生寺里跑出一群小孩儿,他们口中唤着“吉村老师”。“老师”这个词听起来十分短促,那是一种京都口音特有的掐尾音的习惯。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吉村老师先前的表情就像蛋壳一般裂开来,露出了内里一张灿烂的笑脸。他一边笑着回应,一边张开双臂。不一会儿,老师的手臂上、背上就挂满了孩子。

“嘿!呀!咤!——喂喂喂,吉村老师,教我剑术啊!”一个孩子王模样的家伙拿着木棒敲打着吉村老师的屁股,一边嚷嚷。吉村老师一边把挂在身上的小孩拖下来,一边向寺内走去。

“要学剑术去找冲田老师。”

“原本该是这样,可冲田老师最近都见不着人啊。”

“剑术什么的我可不在行啊,要是习字的话我很乐意教你的。”“你撒谎!”好几个小孩齐声喊道。

“爹爹都跟我说了,吉村老师可是新选组的剑术老师呢。老师啊,你就教我们剑术吧!”吉村老师大声笑了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

“好啦好啦,我们接着上一次教的……”然后他让孩子们在本堂前的石台上整列站好。捡起一根木棍儿,在地上写起了伊吕波【3】。

“你们听好了。以后的世界啊,再高超的剑术也是没有用处的,你们应该不断地积累知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才是!”

“知道啦!”孩子们齐声回答。那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孩子嘛,喜欢黏着对自己好,又喜欢小孩子的大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不论是那个孩子王,还是胆小鬼,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大家像一支军队一样听着吉村老师的训话。老师在地上写出大大的字作为示范,孩子们就蹲在旁边,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反复模写着。那时我就觉得他真是个怪人。嗯?哦……你说他在家乡的时候,是在藩校当助教的吗?真的?哎,也不管什么真假了,经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是啊,原来是这样吗……

那样的事,之后也遇到过好几次。壬生的孩子们,应该每天都会聚在寺里一起玩耍,一起等着他们的吉村老师和冲田老师吧。留在家乡的孩子吗?当然知道。细节上的问题,大都记忆有些模糊了。不过说到当年老师炫耀起孩子时那副得意的表情,我倒记得很清楚。不论是薪饷还是犒赏钱,一律一分不留都送回家乡去。有关他的这些传言和事迹在当时相当有名。不过从传言的内容看来,绝对不是在夸奖他的行为,只不过觉得他是个怪人而已。

虽然他的做法放在这个时代,是十分值得人们敬佩的,但那时不同。武士就是爱摆架子,钱一进了口袋,马上就会想去做做排场。可吉村老师,到了冬天也舍不得买一件夹衫。要说他怪,也真是挺怪的了。吉村老师带我去过几次八木家,那是被称为壬生住民的乡士大宅中的其中一间。据说宅子是文化年间修的,已经有相当的年岁了。

干部们多数在城里有“休息所”,供自己与妾室居住。不过也有像原田左之助这样有家有室,每天从自己家去驻地报到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在吉村老师都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当班的日子,他总会跑去曾作为驻地的八木家,权当是回家了吧,也能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那时候的壬生,与其说是京都的近郊,说它是洛西的一个宁静的小村庄也许更合适。套廊外是宽敞的庭院,一望无际连绵的田野,还能看到远处的二条城。八木家与壬生寺处于同一条街道,周围还有几处商家。北面相邻的是一家钱庄,也就是现在通常说的银行吧。

别看那家钱庄铺子小,当时在京都勤番的各地武士,好多都从庄里借了不少钱。会津和桑名的那些藩士,也经常在那儿进出。店里有一个叫美代的佣工。也就十七八的样子。圆圆的脸蛋儿,白皙的皮肤,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真是十分可爱。听说美代是钱庄主人的远亲,从山科的名主家过来帮佣的。说是帮佣,毕竟是亲戚,更多的还是来学习嫁人前的礼仪一类的吧。所以和其他佣工女孩儿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同。

有一天,我和吉村老师在八木家的屋子里下将棋,不知为何邻人家的美代会出现在宅子里,还给我们沏了茶。我当时就有点看呆了。不,应该是一见钟情了吧。不得不说,那可真是个美人啊。老师喝着茶,向美代道:“这位是池田七三郎君。虽然现在只是近藤局长的后备近卫队,过不久就会升为一般队士的。如何?是个好男人吧?”当时我那个心啊,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根本不敢把头抬起来。要知道在过去啊,可没有那么多机会能接触到平常人家的姑娘呢。

“今后还要劳烦你多关照了。”也怪我当时太紧张,竟然会用那么严肃的口吻去与人家打招呼。之后,美代和吉村老师非常亲密地聊了一会儿,期间我就揣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哦,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那盘将棋。邻人在院子里唤了美代一声,她便应声离开了。见她走远后,吉村老师小声对我说:“怎样?是个好姑娘吧。长得漂亮,又有气质。先前八木先生拜托我为她找个好婆家。池田君,你意下如何?”

“如何?……什么……如何啊?”

“当然是做你妻子如何啰。”明知是玩笑,但我还是一个慌神,手中的棋子不禁掉落在地。

“听说她老家是苗字带刀的身份,所以希望能找一个京都的藩士做丈夫。她家有四姐妹,她是最小的幺妹。怎么样?池田君?”这下我也听出来了,吉村老师并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新选组队士虽然在品级上也许不如京都的藩士,不过好歹也是幕臣。虽然我之前从没考虑过成家的事,不过当时我已经十九,早就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吉村老师看起来像是相当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所以应该不会有假吧。

一想到这事有可能是真的,我就觉得自己有点飘飘然起来。仔细一想,邻家的姑娘会专门过来给我们沏茶,就已经很不寻常了呢。当时新选组的势头正旺,虽然不知道世道之后会变成怎样,但一旦进了新选组,出人头地也不会是难事了。就连成为千石俸禄的旗本,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德川交出了政权,也不能说明武士的时代就走到尽头了不是?又有谁会想到之后会是萨长的天下呢?所以在当时看来,会找上御直参级别的新选组队士,也算是相当明智的选择吧。

——当然,后来事实证明,他们最终还是押错了宝。那天我受到了盛情的款待。美酒佳肴,还有幸一睹八木家家传名刀的风采。入夜,当我们准备回驻地时,美代又出现了。那时的我满心以为事情就这么成了,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如何跟家乡的老爹交代。虽然我离家出走后,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哪儿,都在干些什么。不过娶媳妇这样的大事,总不能擅自就办了吧。我可只是出走,到底不是被逐出了家门嘛。美代走到我们跟前,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那小猫只有手掌般大小,似乎还没断奶。

“吉村老师,你看。这小猫可爱吧。母猫一共生了五只,可人家都说白猫不会抓老鼠,让我把它扔掉。”吉村老师从美代手中接过那只小白猫,用脸颊蹭了蹭,顺手就放入了自己怀里。

“这样的话,那就把它让给我吧。”那晚,吉村老师心情非常好。八木家的人和美代把我们送到壬生寺前就回去了。回驻地的路上,小猫从他怀里露出小脑袋喵喵地叫着,他则一直抚摸着它。后来,吉村老师给雪白的小猫取了个名字,叫“美代”。

把店交给儿子和女婿,隐居到这富之谷的时候,我五十岁。老年人要是不愿放手,年轻一代是学不到东西的。再说,活过了二十岁,我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是赚到了。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年轻时才那么有干劲吧。过了五十,就不想再去管商场上的那些琐碎事,就想着每天念念经,只求能安安静静地就这么过去了。不过,我想安静,可安静却不太待见我的样子啊。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竟然把我是新选组幸存者的事给传了出去,那之后,就总是有人找上门来。

不不不,要都是你这样诚实严谨的人,那就谢天谢地了。这样我也能好好地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可大多数人,偏偏是怀着听故事凑热闹的心情来的。就在刚才,附近练兵场的一个将校还带着一个小队,整整齐齐地踏步走来,在我家院子前面整队,请我给他们训个话。像是什么——白刃战的精神指导?真让人为难不是?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为国而战啊。因为不想死,我才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活了过来。仅此而已。

所以我只能告诉他们,对死亡,要心存恐惧。别去想要为名誉战死什么的无聊事儿。要想在战场上活下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被杀前杀了对方!其实只是把吉村贯一郎老师教我的东西,原封不动搬出来而已。说到白刃战的精神指导,也就只有这些了。我啊,胜沼之战的时候,不是被大炮轰掉了半张脸么。可就是那时候,我也不顾脸伤拼命地爬起来与官兵对峙。因为只要倒下去,就必定会有人来结果自己的性命。那时候,吉村老师并没有跟我一起。可就在我的脸被炮弹击中,一下飞出几丈远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

“站起来!池田!你想死吗!再不起来就会被杀!站起来!前进!哪怕是一步也要前进!站起来!池田!”于是我站了起来。站起来,嘴里一边咒骂着畜生畜生,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一步一步地向前迈开了步子。不单是战争,人生也是这样。要是这么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要是不想死,只有爬起来继续走下去。一直以来我时时都以此为人生的指导方向,因此我才能够为儿子女婿留下一笔可观的财产。二十岁后的人生都是附赠的,这样的话,似乎不应该挂在嘴上呢。

吉村贯一郎老师,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教会了我人生的全部。要是有可能,真想对他道声谢。哎,你看我,一说起这个,眼泪都快出来了。隐居之后,我回忆起了许多往事。每当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诉说过去时,总会有新的记忆复苏过来,或者是在当时没有想到的事,也会在多年后灵光一闪。原来是这样啊。说不定那时候实际上是那样啊。诸如此类的。比如油小路那次,我以为新选组之所以会做得那样彻底,背后必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也许是因为怨恨,那种不赶尽杀绝就难消心头之恨的,深深的怨恨。

就在油小路事件的仅仅三天前,坂本龙马在河原町蛸药师下的近江屋遇刺身亡。这两件事说不定根本就存在着某种联系。龙马被暗杀一事,在京中可是引起了轰动。放现在来讲,就是能登上号外的大事件啊。就连新选组驻地里,也经历了不小的骚动。坂本龙马促使了萨长联手,对萨长来说他无疑是一大功臣,而对于新选组,他应该算是天敌般的存在吧。不过那也只是一时的问题,至少在庆应三年十一月时,新选组没有任何理由非去杀掉龙马不可。

因为龙马的目的并非倒幕,只是提议幕府将政权奉还与朝廷,再由德川牵头,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国家。所以龙马在武力倒幕这一意见上,自始至终都是投反对票的立场。也就是说,对于德川和其幕臣来说,龙马是他们是否能存活下来的关键。近藤先生看似顽冥不灵,实际上他十分清楚世间的动向,所以他也十分明白这其中利弊。因此,刺杀龙马的,绝不可能是新选组的人。

都见回组?——也不是他们。因为从立场上来说,他们和新选组同在一条船上。就算再恨萨长的人,也没傻到会去杀掉掌握着自己命运的龙马吧。可不是吗,再怎么想那都是自己掐住自己脖子的荒唐事儿嘛。要是那件事早发生一年,凶手绝对是新选组或者见回组的人。可事实上它却发生在庆应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在那个时候,龙马一死,受益最大的人是谁呢?自然是自始至终都想武力推翻幕府的萨摩长州的人呢!于是这里就轮到伊东甲子太郎出场了。

伊东和萨摩之间的关系匪浅。油小路事件后,那些残党不就是逃到萨摩屋敷去了吗?什么以死威胁说不放他们进去就在门前切腹,最后萨摩只得让步。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神乎其神的感觉呢?我以为,暗杀龙马的人就是伊东。而幕后黑手正是萨摩。姑且不谈西乡先生是否知情,这件事应该是大久保一手策划的。你觉得呢?这么一来,是不是许多疑点就迎刃而解了呢?据说伊东在近江屋骚动前的几天里频繁拜访龙马,并忠告他,新选组要取他性命,要他加倍小心。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另外做证说留在近江屋的刀鞘是原田左之助之物的人,也是伊东。这时候,近藤先生察觉蹊跷,事态渐露端倪。杀死龙马的人,应该是伊东,而新选组,不过是他所选中的替罪羊。那个时代,被认定成暗杀龙马的凶手,意味着要面对什么,你知道吗?——是来自所有志士的怨恨啊。且不论之后世间会变成如何模样,杀害了作为新国家大功臣的龙马,一定会被治罪。其实龙马自身比谁都清楚,新选组是不会对他出手的。

所以面对伊东的所谓忠告,他才会充耳不闻。那一晚,他也是毫无防备地就出了门。可他却没想到,刺客来自更加意想不到的地方。想要圆满解决国内争端的龙马被杀,而犯人是新选组的人。这样一来,武力倒幕的气焰就更见嚣张。萨长如此不顾一切,不过就是想要建立一个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下罢了。话说回来,那晚到底是谁亲手杀死了龙马,这倒不好说了。你怎么看?你似乎对新选组的事了解颇深嘛。

坂本龙马可是在京桥的千叶定吉道场拿到长刀目录的习武之人。当然,他在剑术上也有一定造诣,而且随身都带着手枪。加之凶手行动的时候,中冈慎太郎也在场,另外还有身为相扑力士的随从。虽然名声在外,可单凭伊东那一手道场剑,是怎么也奈何不了这几个人的。而伊东在三天后,被大石锹次郎一行四人轻松取了性命,也足以证明他的剑术几乎没有什么实战价值。

所以说到刺客,除了那个斋藤一,我不作他想。你可别露出这种表情啊,别急,先听我说下去。伊东在决定要暗杀龙马后,必定要吩咐手下的人去做。这个人不但要剑术超凡,在实战上也不能输人。当时伊东手下,满足这个条件的,除了斋藤一还能有谁?所以这刺客里,首先就有斋藤,然后才是藤堂平助、服部武雄和筱原泰之进。要按本事来看的话,应该就是这几个人没错了。

斋藤这人平日里沉默少言,性子又阴沉得很,又成天板着个脸,看不出为人到底如何。不过在战场上的骁勇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剑术套路与永仓新八的豪气剑正好相反,讲究的是干净利落。他到底是属于哪一个剑术流派呢?关于这个,因为他平时就不爱说话,也就不曾提起过流派的事。而且明治后,我也去拜访过永仓新八,问起这件事时,居然连他也不知道,由此可见,估计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流派吧。

斋藤的剑术不是在试卫馆修得的,也并非伊东所属的北辰一刀流。竟然能在近江屋二楼那样狭窄的地方,突然就拔刀砍向龙马的面门,还真像他会做的事儿。毕竟靠得那么近,却要在对方完全察觉不到杀气的情况下拔刀,这样高水准的伪装,也只有他那样面无表情的人才能做到了。还有一点,之前我也提到了,斋藤是个左撇子,还总爱把刀插在右边。没错,他拿筷子用左手,写字也是用左手,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左撇子。这样一来,当他登上近江屋的二楼时,龙马和中冈慎太郎看到的,是他右手提着刀的样子,所以才会放松警惕。

而且,当时上到二楼的,应该只有斋藤,其他人估计都埋伏在下面的楼梯口吧。在行灯微暗摇曳的火光中,龙马与中冈围坐在火盆前。虽然不知道斋藤是怎么自报家门的,不过从龙马额头上挨的第一刀的横切伤口来看,他应该是先得到允许坐下了的。没错,跟那两人坐在一起,而刀,就放在右手边。有说刺客自称是十津川乡士,也有说是一名松代藩士苦苦哀求要见两人。可在我看来,他应该就是老老实实地报上了御陵卫士斋藤一的名号。

——前些日子坂本先生应当从我们队长伊东甲子太郎处听到忠告了,而近日新选贼出现了不安分的举动,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萨摩藩派我们来护先生周全。其他人已在楼下待命,还请先生放心。龙马应该是说了些客套话,然后向斋藤敬酒。这时,斋藤的刀仍然放在右边,而斋藤本人也面不改色地喝掉了杯中的酒。

——能够得到大名鼎鼎的斋藤一的护卫,当真让人心中踏实不少。不过新选组并不傻,如今的情势下,他们实在是没有袭击在下的理由。

——先生所言极是。不过近藤、土方虽不傻,但手下的队士中,却不乏看不清时代趋势的愚蠢之人。

——哦?还真会有这么蠢的人?

——当然有……就在这里!斋藤右手掷出酒杯,顺势抓起放在右侧的刀,拔刀砍向龙马面门。我想他原本是想一刀就砍下龙马的人头吧。可因为龙马及时后躲,拉开了间合,所以这一刀只削到了他的额头。即便如此,因为刀口过深,还是伤到了头盖,几乎连脑浆都要喷了出来。不带丝毫犹豫,斋藤又是一个反手刀,砍倒了中冈慎太郎……

而一息尚存的中冈,则留下了犯人是新选组这样的遗言。这样一来,整个事件中许多说不通的疑点就都有了解释,而近藤勇会矢口否认,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而实际上,斋藤一是新选组送到伊东那里去的间谍。并且他几乎得到了伊东手下所有人的信任。所以斋藤是个相当能沉住气,又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武士。伊东命令他暗杀龙马时,他内心中定是不知所措过的。可为了不被察觉身份,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不过,偏偏这个黑锅,又是要新选组来背的。

整件事属于秘密行动,应该是在暗杀指令下达后,就被要求立即执行的吧。所以他根本来不及把情况报告给新选组,只能好好扮演御陵卫士去执行自己的任务。然后,即使并非他所愿,他依然还是杀掉了坂本龙马与中冈慎太郎这两位逸才,改变了日本的历史。所以明治十年,他参加征伐时对萨摩军大开杀戒的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了。哎……谁会愿意饶恕曾将自己的命运任意摆布的家伙呢。

在他心里,对近藤土方他们也怀着无法原谅的感情吧。在会津与土方决裂时,斋藤第一次变了脸色。他用粗暴的声音顶撞了一句——我绝不会再听从你的指挥!吉村贯一郎老师和斋藤一的关系吗?嗯…说完全没关系应该也不过分吧。那两人,可以说就像水和油一样,根本合不来。不过在干部中,却也只有他俩总给人格格不入的感觉。说难听点,都是不讨喜的人。所以吉村老师和斋藤融不进干部们的团体,不过好像也只有他们可以不用通过其他人直接和土方岁三接触。

另外,或许还因为年龄上相差太远。吉村老师和近藤、土方差不多年纪,最多也就年长一两岁的样子。而斋藤还很年轻,也就二十三四岁,跟冲田总司一般大。虽然在那个年代,年龄并不能代表什么,可毕竟差了有十来岁,话不投机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他们性格上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啊。吉村老师可是任何时候都面带笑容,穿着打扮朴实到了让人不忍目睹的程度。所以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在金钱方面,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因此例如需要购买武具或是要犒赏人时,土方都会先把大笔的资金寄放在吉村老师那里。

可斋藤一在这一点上,就让人放不下心了。平日里穿的就是羽二重的羽织和当季流行的唐栈袴,月代和胡子每天也是细心打理,是个相当讲究的人。而且他酷爱豪饮,还经常醉在温柔乡。队里的人虽然都不太看得起吉村老师,可也只是在背地里说说,只有来自斋藤的鄙视从来都毫不遮掩。你应该也能理解那种感觉吧?在那些如日中天的年轻人眼里,从来都把年长又朴素的人当傻瓜看。就是商铺里的那些藩头之间,也不乏这样的情况。

斋藤离开高台寺回到驻地的那个雪夜,他从后门进来后,蹲在灶火前搓手时的侧脸,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无处宣泄的愤怒,在他端正的表情上燃烧、沸腾着。那因为双眼皮看起来总像没睡醒一样的眼睛,那天也相当分明。杀了一个又一个,可斋藤一的使命仍没有尽头。那晚,吉村老师在走廊上遇到斋藤时,本想要礼貌地寒暄两句,可斋藤却一甩头,无视了他。吉村老师一直望着斋藤那浑身带刺的背影走远,满是感慨地自言自语:

“斋藤先生总是被派去做一些让人厌恶的工作,真是难为他了啊。”也正是吉村老师的这些温柔之处,反而让斋藤觉得无法忍受。那些血腥味太重的话题,就此打住了吧。说起来,都是些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儿,可毕竟还只是十八九岁的年轻武士。怎么说呢,恐惧总是伴随着刺激,所以那时候每天还是过得挺充实的。

——真是个好天气啊!这太阳老爷真是了不起哦。不管是练兵场的大炮声听起来都有气无力的和平日子,还是五十年前血流成河的那些时日,只有太阳老爷带来的温暖,从没改变过啊。这样的天气,让我想起过去在壬生八木家朝南的套廊上,悠哉地享受暖洋洋的阳光的日子了。

我啊,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个一杯倒,所以不太喜欢跟同伴们去岛原或者祇园那样的地方游玩。吉村老师酒量应该是不错的,可他毕竟手头拮据,也不会主动去参与夜游。不当班的日子和晚上无事可做时,他一定会跑回壬生去。最初像金鱼粪一样黏着他跟他共同进出的我,后来也慢慢开始能够自己一个人去叨扰了。因为我出身商家,你也看得出来吧,我这人个性也比较随便,所以壬生的人们都爱叫我“阿七三”。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也真是没少受大家的照顾。

八木家的当家叫作源之丞,为人性情稳重,浑身散发出属于洛西壬生乡士所特有的气质。平日间的爱好也很风雅,照现在的标准来说,就是十分有文化修养的那种人。文久年间,冷不丁地就从江户来了一大批浪人,还占领了他的宅子,其实他也不容易啊。要管三餐,还要供酒水也就罢了,那些浪士还时不时切个腹,闹个内讧什么的,弄得他那宅子成天腥风血雨没个完。

所以新选组的驻地移到西本愿寺时,想必他也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每天还是会有人或单独,或结伴跑到他家的宅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没办法啊,因为八木家不管是当家的还是其他人,都十分友善,所以在他家待着就是舒服。即使我们像是回自己家一样频繁地打扰他,也从不见他们露出不耐烦的脸色,还总是笑盈盈地迎接我,“哟,这是阿七三来了啊。”

不过源之丞先生可不单单是个老好人而已。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他还如此善待我们这些壬生浪人,是需要相当大的决心的。要换个没胆量的人,绝对做不到。只有一次,我让源之丞先生给骂了。那是我一个人晃晃悠悠跑去壬生的时候。进门前,我稀里糊涂地就忘了把刀取下来。当我带着刀进到屋里时,源之丞先生依旧往常一样迎了出来“阿七三来了啊”,可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他朝着我怒吼。可我却还没意识到这是为什么。

要知道,我们这些队士平日里不管如何为所欲为,都没见他如此生气过。只有一点——进屋前必须把刀取下来放到刀架上,只随身留一把胁差。唯一的规矩,我竟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看到我带着刀进到屋里时,源之丞先生就像我老爹一样,黑着一张脸把我教训了一顿。平日里温和稳重的人,一旦发起怒来,真是相当可怕,当时的我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我像个小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源之丞先生让我先坐下,然后循循善诱地解释道:“你听好了,阿七三。来我家时,要把腰上的那东西交由我们保管,这是近藤先生与我之间的约定。自打文久那年,芹泽先生他们在这个屋子里被砍得七零八落后,我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次连我家的人也受了伤啊。至于大半夜的趁人熟睡时闯入的人是谁,我不会再去追究。不过要来我家,就必须像去岛原的茶屋时那样,将刀取下暂时交由我们保管。所以,阿七三啊,方才我也算是代替近藤教训了你。”

听到这些,我忍不住低下了头,向源之丞先生道歉。从前我竟会认为他只是个老好人,那都是我认识太肤浅。他根本有着佛祖一般的胸襟与器量,是我们这些成天只知喊打喊杀的人所不能及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八木家的大宅,其实就像是佛祖的手掌,而我们,则是在佛祖的手心中笑闹一般。

“还有一点。大家离开驻地后都爱到我这里来,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放松,所以说大家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一样也不为过吧。在这方面我是绝对欢迎的,毕竟自己的家能够成为各位的休息之所,也是作为壬生乡士的骄傲。不过啊,阿七三,志士也是人。哪怕只是在回家的时候也好,别管什么武士还是百姓,我只希望你们作为一个人,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天。所以在进屋前,把武士当作生命的刀置于身外,忘记身份尽情享受难道不好吗?你知道吗,阿七三。在这个武士已经渐渐消失的时代里,只有你们,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武士。新选组是撑起德川时代的壬生义士!而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选择接纳这个时代中难能可贵的武士们时的那份决心。我比谁都能够理解你们每个人内心的无奈。所以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的壬生义士,变成天下的弃儿啊!”

现在想来也觉得自叹不如……我们每个人,如同孤儿一般,这一群孤儿聚集在一起,成为了新选组,但新选组却成了那个时代的弃儿。源之丞先生无论什么时候,都像父辈一样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为我们考虑。虽然我不知道其他被称为壬生乡士的人们是怎样的人,不过源之丞先生并没有可侍奉的主公,他不过是一个以田耕为生的百姓。我觉得,我们这些新选组的队士,在他眼里,应该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吧。

八木家院子里柿子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了,水田延伸的远处,是二条城鳞次栉比的屋瓦。对了,板墙的另一边,是钱庄的仓库。钱庄里有一个帮佣的姑娘,叫作美代。她真的十分漂亮,我对她啊,是一见钟情哦。虽然对源之丞先生有些抱歉,可我总跑去八木家其实并不是为了放松。没错,我不过是想找机会见见美代而已。八木家的宅子和钱庄的院子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排木栅栏。只要我坐在屋后的套廊边上,就能和在井边干活的美代说上几句话。要是碰到衣物浆洗的日子,一整天都能在一起呐,就像幽会一样。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次后,最初的一见钟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死心塌地。数次的接触,让我深刻地感到美代不仅能干,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是个心地善良、胸襟宽广的好姑娘。维新后这五十年,我一次也没回过当年对我诸多关照的八木家,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只剩了半张的脸。如果美代当年嫁的就是附近的人家,要是走在街上偶然撞到了,让我怎么去面对她啊。

我跟她谈起过许多事,毕竟心里已经打算要与她订婚的,所以当时没少向她提起老家优越的生活,和自己老爹阿娘的事儿哦。想想那时我也是太自以为是了,满心以为两人之间有源之丞先生和吉村老师牵线,谈婚论嫁只不过是迟早的事。可事实上,一切不过是场误会而已——单方面的。

某天,我又跟平时一样乐呵呵地去了八木家的宅子。进门后,我发现玄关处已经摆了两双鞋。那双齿已经磨秃了的木屐,一看就知道是吉村老师的;另一双则是系着白色屐带的草屐,看来十分华丽。再望向一旁的刀架,搁在最下面用麻绳裹住柄卷的,毫无疑问也是吉村老师的那把瘦刀,可上面那缠着红色下绪的,正是土方岁三的和泉守兼定。吉村老师竟然会和土方先生一起过来,这可真是稀奇事儿。

可一想到那个比鬼还恐怖的新选组副长就在里边,是进还是不进呢?我就这么坐在玄关的敷台上犹豫不决起来。谁想拉门后的谈话声,传到了身在玄关的我的耳朵里。先开口的,是一个高亢且句末语调上扬的多摩口音。

“我说吉村君啊,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为家乡的妻子守节的心情,可难得人家看中你,加之这也算是一段不可多得的好姻缘啊,你却这么疏远对方,也是不大妥吧。”那一瞬间,我的心凉了一大截。这下,我算明白了。而吉村老师一方,似乎还在反对着什么。

“都说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可现在的情况是,尽管你没那个念想,人家姑娘却已经跟父母表示非你不嫁了啊。你多少体谅一下姑娘的心情,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随后又依稀能听到应该是吉村老师在极力解释的声音。紧接着,屋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对方对吉村先生的背景也是知晓的,所以也提出了愿意做任何补偿的条件。你想想,说到山科的乡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根本没法比的。他们在当地也算是个地方官员级别,家世显赫。我说吉村啊,像你这样有才能的武士,只要有个后台,有朝一日即使是升为千石旗本,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说了,你在家乡的妻儿,他们的愿望不就是想看到你出人头地吗?”

“正是如此。吉村君,你再好好考虑下。这样的安排完全没有任何不合适的不是吗?真要说的话,把自己的酬劳一文不剩地送回家乡,对你的孩子来说,父亲的如此行为像个雇佣武士一样,反而让人觉得不妥不是?你只要先休掉妻子然后入赘,吉村家那边让你儿子继承就可以了。至于他的仕宦问题就交给我,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既然是你引以为傲的儿子,把他交托给江户的某个御旗本,应当也算妥当吧。比起一直顶着脱藩罪人的污名,在家乡过着抬不起头的日子,这样的安排对他们应该是更好的吧。我们不会害你,你明白吗?吉村君?”之后,谈话又持续了很久。不过这样一来,我也算是都看清了。也就是说,美代看上的并不是我,而是吉村老师。当然,吉村老师却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意思。他应该是把美代当作自己女儿一样,所以才陪她聊天,教她读书习字的吧。

但美代却向父母哀求,非吉村老师不嫁。其实,在当时那个尚未有健全法律的时代,休妻再娶这样的事情也并不稀奇。也因为源之丞先生和土方先生深知吉村老师的人品与生活的不易,才会为他作此考虑吧。没错,就像土方先生说的那样,完全没有任何不妥。反倒是数年来根本就见不到妻子一面,却还要不断送钱回去,这样的做法才不合情理。与其这样不清不楚,倒不如借此机会做个了断。土方先生见耐心劝说无果,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说吉村君啊。有些话,也只能在这里说说。其实在我心里,真替你觉得十分可惜。我知道你与其他脱藩浪人不同,可一旦舍弃了家乡,再这样纠缠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这次的事,只要你有意,就算借此脱离新选组我也绝不追究!”此言一出,屋内立刻陷入一片沉默。土方先生这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不,应该是站在吉村老师好友的立场上,才会说出这样发自肺腑的话吧。

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和近藤已无路可退,其他部下将来会如何他也无暇顾及。可只有这个男人,他是打心底里不想拉着他去送死的。我想,源之丞先生应该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吧。在漫长的交谈中,我体会到那三个人心中各自的苦恼与无奈。而对美代的那片心,早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你知道接下来,我都干了什么吗?


不知怎么,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吉村老师的儿子。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却在吉村老师的夸耀中无数次听说过他的名字。而那个叫嘉一郎的少年,在那一刻,越过千山万水,附到了我的身上。我从敷台上腾地站起身来,撞翻门口的屏风,乓的一声拉开拉门,用手指着土方先生和源之丞先生大嚷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怎会有这种荒唐事!若能这么做,吉村老师辛苦这五六年又是为了什么?作为堂堂男子汉,又是身带二本刀的武士,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忍辱负重只为养活妻儿的,你们明白吗?事到如今让他将这些全都舍弃,这样的做法难道不算残酷吗!”

“怎么会不懂。至少比你……要清楚得多。”土方先生面带愠色地咬了咬牙。

“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们这些人的想法,一开始就是错的!难道男人的义务不应该是养育妻儿吗?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对唯一尽守自己本分的人,说出那样的话!”其实,在我离家后,父母的慈爱就成了日夜思念却又遥不可及的存在,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孝。而让我明白这一切的,正是吉村老师。一想到自己的老爹说不定在为不知身在何处的儿子担心,我就无法释怀。所以每晚入睡前,我都会面朝东方双手合十。

我知道,我想表达的东西,土方先生和源之丞先生并非不明白。不过我说的这些,都是我这个为人子女的人,发自内心的想法。吉村老师听我说完后,竟然站起身来给了我一耳光。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后一次。接着他赤着脚就把我拖出了宅子,一直拉到旧长屋门外才停了下来。然后他转身,突然就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我。

“谢谢。”只一声,吉村老师的泪水便顺着矮小的我的脖颈,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而我只是将下巴搁在了他瘦弱的肩头,安静地望着冬日里晴朗的天空。实际上,我对吉村老师的身世经历,也并不太清楚。不,应该说是根本就不知道吧。不只是吉村老师,在驻地里,很少会有人提起自己过去的事。不闻不问,不说不谈,这是队士们之间形成的一种默契。

至于原因嘛,你应该想得到才是。话虽然难听点,不过要真是正正经经的武士出身,谁会愿意加入新选组啊。那个年代也没个正式的户籍制度,名字和经历,都是自己说了算。要是为了面子,随便编造一个自己是某某藩脱藩的经历,保不准前辈里就有那个藩出身的人,即便是当时没有,谁也不能保证今后加入的队士中不会出现真货吧。说起来,也确实有过因为这种无聊事所挑起的争端呢。

所以我打一开始就说自己是“御府内浪人”。这样,也就不算是说谎了。武士啊,是一种靠着虚荣为生的存在。说什么武士不露饿相,成天还要装腔作势自诩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所以我是总州东金商家出身这事,就是撕了我的嘴,也不会说出来。因为商人出身,是会被人看不起的。在江户的时候,要是有人问起我的来历,我就会告诉他是“福岛藩板仓内膳正的家臣”。

之前我也提过了,东金是板仓大人三千石的飞地。我家用二十五两金从官员那里买来了苗字带刀的身份,所以说是板仓大人的家臣,也并不为过。可事实上我们日常的生活,跟家臣扯不上丝毫关系。所以……算是真假参半吧。不过听起来很风光不是吗?三河以来的御谱代大名家的家臣啊。而且板仓大人只是个三万石的小大名,所以也不用担心会遇到其他货真价实的家臣。

但加入新选组时,我却用了御府内浪人这个身份。一方面是不想给家乡的老爹或官员们添麻烦,另一方面,我对新选组多少也是怀着不信任的态度的。这一点,我倒是继承了商人的秉性。虽然平日里漫不经心,可在面对某些事物时却又分外谨慎。说个题外话。维新大战中,板仓大人可吃了不小的苦头。因为加入了奥羽越列藩同盟,虽然身为小藩,在白河或二本松之战时也立下了不少功劳。可最后,官军还是压制了福岛城,藩主投降。作为惩罚,藩主隐居,而另一块位于三河重原的飞地,也遭改封。

万幸的是东金的飞地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虽然领地被没收,家臣们也转移到了重原,可老爹原本是商人,所以与惩罚无关。这么一想的话,买来的武士名号,还真是有利无弊呢。后来依照明治时期的华族令,板仓大人成为子爵。而实际上,当时板仓家一共有四个分家,而大家都是子爵。所以说起主家时,还必须用“福岛的板仓子爵”这样的表达方式。还好不是重原,而是福岛啊。说起来,吉村老师好像是南部藩出身吧。作为奥州的最终防线,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因此后来对他们的处置也是异常严厉。所以即便是老师没有脱藩,他也会陷入另一种窘境之中吧。哎,还真是流年不利呐。

接下来,我就回忆一下在京都时发生的事吧。那只猫。没错,就是那只吉村老师从壬生的美代那里领回的小猫——美代。老师这个人,不喜冶游,也不爱与人争论。不过他倒是十分喜欢小孩子和猫狗一类小动物。就凭这些,也能看得出他的为人了。小猫美代对他来说,简直可爱到让他恨不得揉进身体里去一般。那是一只只有手掌般大小的小猫崽。浑身雪白,聪明伶俐。只要唤它一声“美代”,它就会用一声“喵”来回应你。

它很黏吉村老师。晚上钻进被窝一起睡,老师出门时它就跑到他怀里,连如厕时都会踩着小碎步跟上去,有一次它掉进了粪壶,还造成了不小的混乱。用餐的时候,自然也是和老师一起的。美代总是坐在膳箱旁边,难得的是它绝不会对其他膳食出手。吉村老师每吃一口,就会夹起一些鱼或饭放在手心,它有滋有味地吃干净后,又会乖乖坐回原来的位置。老师那个人啊,真的十分擅长训练、教养上的事。说起来,我也没少受他的严格教育啊。

你说“美代”这个名字么?其实吉村老师取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恶意。简单地说,只不过是信手拈来而已。从壬生回驻地的路上,他是这么说的——既然是美代给的,那就叫美代好了。某天,吉村老师在套廊边上叫着美代的名字,逗它玩耍。谁知这场面却被偶然路过的土方先生给撞见了。土方先生立即停下脚步,一张脸黑黑的。想想也是,就在不久前,吉村老师才拒绝了土方先生极力促成的那段好姻缘。

“吉村君!”土方先生高亢的嗓音中透着寒意。那个人就是什么都写在脸上,根本藏不住情绪。在这方面,倒是近藤勇爱绷着一张脸,总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所以土方先生心情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时的他看起来也不是在生气,只不过一直黑着脸而已。除了我,当时在屋里还有另外几个年轻队士。大家只瞄了一眼土方的脸色,就赶紧各自把视线转到别处去了。谁也不想受牵连啊。

“嗯?有什么吩咐吗?”吉村老师疑惑地转过身,怀里还抱着小猫美代。看到这情景,土方先生气哄哄地踩着嘎吱作响的榻榻米,奔到了套廊边上。

“你还问!你倒是跟我说说,这猫的名字是怎么回事,你叫它美代?”他没有生气,不,应该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吧。因为我十分理解土方先生当时的心情。

“喂!您这是把别人当傻瓜么!”

“哎?你这是指的什么事儿啊?”

“你还问什么事!你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哦,驻地不让养猫吗?不过过段日子我会教会它捉老鼠的,毕竟现在它还小。”

“啊啊———啊啊——”土方先生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像孩子般地蹲在地上,看样子,要如何用语言去跟吉村老师沟通这事儿,可是让他伤透了脑筋吧。

“我说吉村君啊。你是一个正直又肯用心的人,这点我比谁都更清楚。正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你会合适——啊啊!真麻烦!你这家伙真是太麻烦了!喂,池田!你来跟他说!”土方先生把话茬扔给了我,带着一脸的焦躁离开了。土方先生,你的心情我明白,我真心明白啊。我也知道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吉村老师这个人啊,剑术超群、学识渊博、本分务实又正直诚恳。可就是本分到了底,正直过了头。

这世界上,凡事都是有个度的。即使是好事,可是只要过了度,那就成了荒唐。就连才十八九岁的我,也是懂得如何去处理这其中的平衡的。面前的吉村老师,一脸被狐狸迷了神般的表情,我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把其中因果解释给他听。如此这般一番说明后。我告诉他,给小猫取名美代,无疑是把说媒的土方先生当傻瓜一样的做法。可吉村先生却一脸困惑地对我说:“不过池田君。这猫儿已经记住了美代这个名字。现在才说什么因为人的关系要它改名,这对它来说不公平啊!你不觉得吗?”

“我明白!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可老师你知道吗?我虽然现在叫作池田七三郎,但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却是稗田利八哦。”

“那又能说明什么?擅自更改父母所赐的名字,我可不认为那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儿!”

“不不不,改名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在这乱世里,即便是心中想要贯彻尽忠报国的信念,却也有被扣上贼名的可能啊。所以,为了不给家乡的亲人们添麻烦,取一个别名也是无可奈何,不是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些跟猫的名字又有什么干系呢?”

“所以啊——我不是说了嘛,现在这世道就是如此。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以和为贵,改名有时也是有必要的。在这个连人都会酌情改名的时代,猫儿改个名字,也没什么不妥吧?”

吉村老师望着怀里的小猫,想了很久很久。虽然他平日里也是个深思熟虑的人,可那时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他格外用心。

“关于这件事嘛——”漫长的等待后,他似乎也得出了答案,“方才我再三考虑了得失的问题,虽然我的做法,也许或多或少冒犯了土方先生,但你们的要求我还是无法接受。不过我可以承诺,今后尽量不在人前唤它的名字。”我倒是忘了,吉村老师不仅本分正直,还是个一根筋的人。虽然他看起来温和敦厚,又没架子。可一旦决定了的事,他是绝对不会让步的。怎么说呢,就像一块外面包裹着丝绵的铁芯一样,外柔内刚。

最为欣赏吉村老师这个性的人,正是土方先生。所以他才会在世道不稳,暗流涌动的时期,为吉村老师考虑入赘的事,其实就是在帮老师找活路啊。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土方先生内心里,是不想吉村老师去送死的吧。吉村老师这样的人,对把成为武士当作理想的我们来说,是如憧憬一般的存在。在漫长的武士时代中,武士的身上已经沾染了太多的谎言与掩饰,如果把这些都去掉的话,原本的武士,一定就是吉村老师那样。

不过这些,都是我在多年后才后知后觉的。但聪明的土方先生与我不同,他早在当时就已经看透了一切。所以,土方先生才如此欣赏老师的为人。新选组离开醒之井驻地,奔赴二条城时,已经是腊月中旬了。上方终于还是下达了王政复古的大号令,德川将军迁到大阪城,而新选组则奉命留守二条城。那阵子,形势可谓每况愈下。大政奉还、王政复古、守护职与所司代等官职的卸任、将军的撤离。萨长的势力与日俱增,我们有了一种正被一步步逼向死路的感觉。

离开驻地时,没来由地就觉得应该再也回不来了。幕府势力被驱逐出京都后,新选组也没有立场再在城内进行警备工作。那天一大早,驻地的院子还蒙着白霜。我们从一番队开始依次列队,然后向二条城进发。由于冲田总司仍是卧床不起,一番队的指挥便由二番队长永仓新八兼任。队士中流传着各种说法。有说是不是要以二条城为据点,跟萨长决一死战的;也有说让新选组留在二条城,是为了给逃去江户的将军争取时间,好让他能东山再起的……

不过这些事,原本就不是我们该去考虑的。或者应该说,怎样都无所谓了。驻地的雨窗都被关上,再用木板从外面钉死。这一幕,正是在无声地向我们表达——不会再回来了。刚一出发,我却发现队伍里没有吉村老师的身影。因为放心不下,于是我扛着长枪又折了回去。穿过院子,走到屋后的水井边时,我看到吉村老师蹲在已经被木板封起来的后门外,神情有些恍惚。刚想出声叫他,下一刻,声音却被我咽了回去,只留下几缕白气在空中。

他并膝蹲在那里,怀中抱着那只小猫崽。拉门前摆着一大碗米饭,那碗我认得,是吉村老师的。

“美代啊…”听到老师有气无力地轻唤,美代“喵”了一声。

“你能原谅我么。我是不能把你带到城中去的,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将你送回壬生那边了。美代啊,你能原谅我吗?”老师他——在哭。像假的一样,却又是事实。被浅葱色队服包裹着的肩膀因为抽泣而颤抖,他用脸不停地磨蹭着小猫,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萨摩的武士们啊,可是有很多铁炮和大炮的。这一战,也许是凶多吉少了。所以就算是其他人不予计较,同意我带上你,我也断不能让你去到那样危险的地方。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那时候,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想法。该不会老师内心里,其实喜欢那个叫美代的姑娘吧。也许只是我多虑了。不过吉村老师的那些话听在我耳中,仿佛就像是在同那个“美代”解释一般。

“这顿饭,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了。以后,就要靠你自己好好活下去。”其实,那时候老师的话带着很重的南部口音,所以我听得也并不很分明。但我应该没有听错,因为老师的心意在那儿摆着啊。我退了几步回到院子里,在看不到老师的地方唤他的名字。

“出发啦!”那一声,让我满嘴满心都是苦涩。新选组豪气万丈地进入二条城,可最终,在里面却只待了不过两晚。二条城,那可是幕府在京都的根据地呀。作为守城驻军,自然容不得一丝松懈。然而当我们列着整齐的队伍像模像样地入驻二条城后,却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纠纷。当时水户藩的人,先我们一步进入了二条城。说到这水户藩,那可是天下的御三家l⁴1、拥有三十五万石领地的大大名啊。水户的藩士们举手投足也是尽显气质,一个个不论装束、外貌还是言行举止,和我们那都是霄壤之别。

对于我们的到来,他们也是白眼相待。就像在说“你们这些家伙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一样。我作为近藤局长身边的见习近卫队员,在他要与水户高层会面时,自然必须随同前去。哎呀呀,那可是二条城内啊,上下四周都分外豪华。身处城内,顿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脏兮兮的老鼠一样。虽然现在被扣上了恶人头头的帽子,不过近藤勇实际上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从哪儿能看得出?当然是他那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胆量啰。

他那时候也才三十四五岁吧。尽管在那个时代,人的价值并不体现在年龄上,不过他显露出来的气度与威严,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一轮之多。如此的气度,让人很难相信,他竟然是出身于多摩的百姓之家。近藤勇走在二条城宽敞的走廊上时,头端正向前,丝毫没有晃动。力沉于腰间,双腿略向内收,双脚擦地而行,俨然一副剑术高手的模样,浑身看不到任何破绽。就算突然窜出十来个刺客,我也相信他能不费吹灰之力挨个收拾掉。

在里面房间的火盆边,坐着三名武士。应该是水户藩的重臣或要人一类的。他们之中,似乎也没人见过近藤勇。近藤局长径直走进屋内,坐在三人面前。对方看来至少是千石级别的高级武士,近藤局长能如此从容,当真是了不起啊。应有的礼数自然不会落下,可言行中却无不透着身为幕臣的气魄,完全没有把所谓的御三家放在心上。

“在下乃新选组局长近藤勇。此次贵藩奉命留守二条城,想必也当是得遂所愿。我等亦受命担任城中护卫,以后还望能齐心共勉,齐力共进。”在座的水户藩士并没有回应他,看样子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进展乱了分寸。也难怪,毕竟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偏偏就是传说中的近藤勇。片刻后,其中一个武士抬起手,对近藤说道:“且慢。没错,我们是奉大树公之名留守二条城,却不曾听说还有其他担任守卫的人。这里不需要你们加入,请回吧!”

当时我留在房间外等候,听到这样的话,琢磨着这其中定是有哪个环节出现了差池。毕竟守护职的会津大人及所司代桑名大人突然卸任,还与原本在二条城的将军大人一起转移到了大阪。不对,大政奉还后,他应该只能算是前将军了吧。所以那几天,京都城内乱成一团。指挥者之间出现沟通不足的情况,也是在所难免的。近藤局长听到这样将己方排除在外的言论,顿时无名火起。

“岂有此理!在下是奉御老中之命赶往此地待命,想必是大树公与御老中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姑且不谈这些,敢问如此紧要关头,贵藩将援军拒之门外,究竟是作何打算!”他的怒吼声就像划破天空的惊雷一般,连身在走廊上的我听到后都被吓软了脚。水户的那些要人,似乎也被这气魄压制,一时间没了声响儿。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就像卡在喉咙许久的刺被取掉了一般。但当我定神一想,心中却又涌起一种不痛快。笑到嘴边……却又笑不出来。

怎么说呢……总觉得自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水户藩来说,应当也会庆幸有援军加入的,可唯独新选组不行。将军大人为了逃避纷争,带上与萨长有积怨的会津与桑名公逃到大阪去了。然后才想到派最没有妨碍、又听从自己指挥的水户藩兵留守二条城。不知是出于什么误会,御老中竟然命令新选组担任二条城的守备工作。至于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把这前后发生的事琢磨了一番,立即就得出了答案。

——幕府这是在愁没地方处置掉新选组啊。萨长对新选组的怨恨,数倍于会津和桑名。毕竟新选组一直都是奋战在最前线的尖兵,死在我们刀下的志士不计其数。大政奉还后,庆喜公安分了不少,相对的,新选组就成了必须划清界限的存在了。可要是放任不管的话,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端。毕竟就在这不到一个月之内,且不提油小路骚动、天满屋骚动,连暗杀龙马这件事,也是算在新选组头上的。如此一来,让新选组继续留在驻地,必定是会对他们不利。所以御老中下令让我们守备二条城,为的就是限制我们的行动吧。

最后,就变成了如此局面——水户藩受前将军之命驻守二条城,可谁知道御老中却给他们派来了一队杀气腾腾的新选组。而屋内近藤局长的语气愈加严重起来,几乎已像是在怒斥那几个水户重臣一般。

“二条城的预留守居役,原本就是关系到大局安危的重任!加强守备力度,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我算是明白了。水户的那群家伙,根本就是觉得德川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吧。可局长跟他们不同。所谓大局安危,指的就是德川幕府的存亡危机。二条城即是幕府在京都的根基,因此在他心里,不论发生任何事,都必须死守下去。若是二条城被萨长夺去,那么接下来就会轮到江户。近藤先生之所以动怒,就是水户身为御三家,竟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弊。话毕,重臣中的一人冷静地反驳道:“既然大树公将守城之任交予鄙藩,那么我等必将以己之力坚守。你们若是有些自知之明,就该当即离开城池!”

“自知之明是为何意?”局长似乎是强压住怒火。

“这还用我们来说明么?你们自己想想,自文久以来,你们在京都干了些什么事,就应该明白才是。”

我似乎能感觉到局长心中难掩的愤怒,越过隔扇传到了我这里。局长应该明白了吧,我们是被过河拆桥了啊。为什么?因为自己是百姓吧。不管是什么时期,为了自己能够活命,武士手上沾染的都是百姓的血啊。僵持对峙中,渐渐能听出局长的气息开始急促起来。可以想象,局长此时应当是在心中,将无数的怨与难以言尽的恨撕裂、嚼碎吧。

(事到如今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们又为守住德川的天下做了些什么!我出身多摩天领,为德川幕府出生入死。而你们呢?你们又干了什么!跟你们那位出身水户的软脚将军一起,为了保命就想撒手不管了是不是!)

虽然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但局长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吧。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意识到,局长在气头上说不定会把这三个人就此解决掉。于是我赶紧拉开隔扇唤了一声“近藤先生”。不,我并不是去阻止他。再说了,我既没有那个立场,更没有那个胆量。其实我拉开隔扇时,手已经按上了鲤口。如果局长没有忍住而拔刀,那么我也会一同奉陪到底。

不过仔细想想,那也不能算是好事儿啊。如果杀了水户重臣,也许能让新选组得以守备二条城。可如此做法,绝不会是为了德川幕府啊。那只不过是一群百姓、商人和足轻武士,与那个自私扭曲的时代间的一场战争。要能再活一次,我倒觉得那样更好。不过近藤局长最终只是拂袖离去而已。那一日,我们还收到了另一个奇怪的命令。说要新选组改名为新游击队御雇。很过分是不是?就连这臭名远扬的“新选组”名号,都不让我们用了。说不定御老中和御目付役那帮人,根本就是想我们就此解散呢。

不过这件事,局长拒绝受令。违令可不是小事,但那时上头的人也都没个硬气的,局长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让我们封闭驻地赶往二条城。一行人风风火火跑去,结果却被赶了出来。到最后还想让我们连新选组的名字也改掉。看来十二月九日王政复古的大号令下达后,旧幕府方面已经开始动摇,所作所为都已经失了章法。

我还记得应该就是那天吧,勘定方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塞满了二分金的大木箱。然后只是用簸箕大概掂量了一下,也没个准数,就悉数分给了我们在二条城内的人。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补贴啊。我猜想那应该是之前存起来的军费。这也是觉得已经无路可退了,才会拿出来分给我们吧。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老队士们都各自将钱托给京中认识的人,或是悄悄地送给了熟识的艺妓或娼妓。总不能把这么一大笔钱揣在怀里就去战场上厮杀吧。那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于是,我与几个人结伴去了堀川的定飞脚【5】那里,也没附上书信,只是把钱悉数寄回了家乡。你可以想象一下,常年音讯不知的儿子,突然有一天送回一大笔钱,收钱的人会是什么感觉?这事儿可能想来有些可怕,不过总比陌生人寄来的钱让人放心吧。之后我老爹告诉我啊。当年飞脚把钱送到东金家中时,他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我——利八的卖命钱。

虽然那笔钱的数目十分可观,但我家可是富裕的商贾。对老爹来说,也许那真的不算什么。但他接过用油纸包裹着的钱袋时,整个人都呆掉了。他就那样在店外痴痴地站着,一直到太阳落山四周开始陷入黑暗,不管家里的人和番头们怎么劝也听不进去。直到入夜,他才终于进了屋,对家里人说那笔钱是忘了去收回的老账。——而这件事,还是老爹去世后我从妹妹那里听来的。对了,说起这笔补贴金,我想起一件让人心酸的事了。这是关于那个成天就把“杀了他!杀了他!”挂在嘴边的急性子原田左之助的事。

原田是个有着西洋雕刻般轮廓的美男子,可他生性却对女色没有兴趣。他与妻子就住在本愿寺一带,妻子的娘家是佛光寺附近的一户被允许苗字带刀的商家。我也见过几次,是位气质不凡的大美人。作为卖命钱的补贴金发到我们手上那晚,原田一副异常憔悴的模样,吸着高齿木屐回到城中。永仓新八与他交好,见他这副模样,连忙上前询问。而得到的,是原田满带踌躇的小声回答:“这下,是看不到出生了吧……”一句话,让永仓再也找不到安慰的言语。然后,他俩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抬头望着天空,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时候的我们还不知道,上面已经决定,隔天早上就让我们离开京都了。原田有一个儿子,第二个孩子也将出世。虽然看起来不太符合他的性格,可他真的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以前他也时常会把儿子带来驻地,跟其他的队士炫耀。那一夜,把卖命钱带回家的原田左之助,是怎样跟妻子儿子道别的——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儿啊。

说到吉村老师,那天他被派去帮着勘定方一起分配补贴金。毕竟对土方岁三来说,金钱方面,也只有他最让人信得过。告诉我们堀川有定飞脚,让我们务必要在当天把钱送回家乡去的人,也是吉村老师。此外,他还负责行军准备、安排膳食、制作外出者的名簿等等,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人,要是做什么事都能稳稳妥妥不出差错,那么他要做的工作,也自然会越来越多。那天,我们穿着寝服,在城内的一个大厅里挤着睡了一觉。吉村老师却彻夜坐在几案前,秉烛做账。

你说钱吗?既然你都问了,看来不提也不行了。说来都让人难受。关于吉村老师如何处理他的卖命钱这事儿,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记起来。就像刚刚说的,那天吉村老师真是相当忙,根本连外出的工夫都没有。虽然也挺在意的,不过我当时也自顾不暇,再说了,他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把钱交给其他人。何况还是那么一大笔钱。不过,最终那笔钱还是顺利地送到了他的家乡。放心吧,虽然是让人不太好受的回忆,可我会试着去想起来的。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雨。那是十二月十四日吧。按现在的历法来说,应该是1月7日前后,天还很冷。大家都盼着这场雨能转成雪,毕竟雪天要比雨天方便许多。天还没亮,我们就做好准备,在二之丸的大殿前列队集合。大粒的雨点从天上落下,却没有任何人穿了斗笠或蓑衣。毕竟出城之后,迎接我们的可能就是战场,那些东西已经没有带上的意义了。

近藤局长身着白色毛呢羽织,做了一场演说。内容无非是说我们即将前往大树公与会津公所在的大阪城云云。当然,我认为应该没有任何人会对我们下达这样的命令。可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这边也不让去,那边也不让去,连现在这个地方,也容不下我们。那么,身为幕臣的我们只有去追随我们常年侍奉的会津公。因此,将军和会津公所在的大阪城,就应该是我们唯一的目的地吧。

待我们正准备出发时,突然来了几位幕府的要人。让我们放弃去大阪的打算,改道去位于伏见的奉行所。土方岁三询问是哪位大人的命令,对方的回答却十分含糊。说驻扎在大阪城的会津藩兵,因为幕府单方面的恭顺而不满,兴起了暴乱。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新选组再进城,那就犹如火上浇油一般。所以才企图把我们支到伏见奉行所去,为的就是阻止我们入城。

“我们不会再服从你们的命令!”土方岁三反驳道。那是自然的啊。毕竟在二条城时与水户藩之间的纠纷,正是因为幕阁的命令混乱才引起的。

“这这这,这并非是命令,这样做,不过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而已。”眼见土方气势汹汹的样子,幕府的重臣也开始不知所云起来,可正在气头上的土方先生哪里会听他们的辩解。不容分说就把那几个幕府官员臭骂了一顿——你们这群蠢货旗本,这几代来没少吃少拿德川家的俸禄,不过看这架势,是准备把幕府的二条城拱手献上了,云云。僵持的结果,最终对方做出了只要不进入大阪城即可的让步。于是,我们就朝着或多或少有些因缘的天满大神神社出发了。

不论是新选组,还是大阪城内那些气势高涨的会津与桑名的藩兵,我们并非仍在拘泥于什么佐幕。毕竟大政奉还后又是王政复古,时代的趋势已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了。但辞官纳地这样的事,我们却无法接受!辞去官位,将领地返还与朝廷。说起来简单,可家臣们该怎么办?我们这些幕臣,还有会津桑名的藩士,不都成了无用的牺牲品么?所以真要说的话,放现在,这就是正当的劳动争议啊。

所以那时候,应该根本没人想到说要为什么武士的名誉而战吧。其实只要坐下来好好谈谈,至少鸟羽伏见之战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啊。可事实上呢,我们那位最后的将军,成天只会缩在自己壳里,重要的问题也不愿意摆上台面好好交涉,看来脑子确实不算太好使就是了。我也是个买卖人。凭我的经验我敢说,一个当自己的店铺遇到倒闭危机时,只会向讨债人叩首哀求的人,绝对不算是好店主。既然被叫作当家的,那无论遇到何种情况,哪怕是要关店或将店转卖,也要解决雇工们的生计问题才是。

我们在倾盆大雨中前进着,走过东大手进入堀川街道范围时,能看到越前松平大人、酒井大人和土井大人几位亲藩谱代家的武家屋敷并列在街道一旁。我们一副严阵待发的模样,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武士。也难怪幕府的那些大人物们会来得这么快了。周围的人一个个悠哉地撑着蛇目伞,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对我们的轻视和不屑,似乎像在说“这些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啊”。

那应该是我们的台词吧。身为亲藩谱代的武士,在主家面临危急之时,竟能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在我看来那才是不可思议。武士啊,大多一到关键时刻就会变成这副德行。那些平日里衣食无忧的家伙,是最为自私的。而我们这些无处讨口的足轻或假武士,反倒是比谁都更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再说了,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不能对维新下的混乱局面置之不理。守护职会津大人、所司代桑名大人、见回组、新选组……我们被推到了时代的风头浪尖上,成为众矢之的,而其他武士却早已抛下我们离开了这个舞台。最终连身为主角的将军大人与幕阁们,也离开了……

“你们怎么还在做这样的事啊?收手吧!收手吧!”我仿佛能听到堀川对面那些凑热闹的武士在这样对我们说。当然觉得懊悔啰。要知道新选组可是从文久年间开始,就一直在不懈地努力着啊。虽然也有我这样不顶用的家伙,但前辈们可没少吃苦头。会津与桑名倒是和将军大人一起去了大阪,那么剩下的阻碍,就只有我们了吧。孩提时代一直就憧憬两把刀的武士,可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吧。那种懊悔与无奈掺杂的心情,让人几乎要哭出来。这时,浑身已经湿透了的原田左之助,从队伍的最后跑了上来。

“抬起头来!执好你们的长枪!给我好好走路!”那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充满自信。没错啊,如今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武士了啊!队伍最前方的队旗被高高举起,红底白染的诚字,在雨中招展。见到这一幕,我也不自觉地立起原本扛在肩上的长枪,挺胸抬头大步向前跨步。

队伍绕开堀川的中心大道后,向右从东町奉行所前进入大宫街道,这样的路线,应该是为了避开那些爱看热闹的京都居民吧。大宫街道从本国寺、西北院寺的背后穿过,从二条城下到东寺一带,沿路都是寺庙,不易引人注目。又前进了一会儿,应该是过了四条街道,临到绫小路大宫路口的时候。壬生的住民们来为我们送行了。之前也说过吧,不当班的日子,我们总是会去壬生度过的,所以与那里的人们交情匪浅。街道北面起点处坐落着西方寺,南边则是一个叫净土院的小寺庙,再往深处走去两侧也都是寺庙,尽头就是壬生村了。

壬生乡士家的人们,附近的商家还有百姓,大家一大早就冒雨来到这里等我们。队伍刚一走到,来送行的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因为不确定我们会走哪个路口,所以他们才遣人在各个路口守着吧。当队伍的中段,也就是近藤局长的马到达路口时,我看到八木源之丞先生从堀川街道方向跑了过来。想来是他选错了路口。源之丞先生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边朝送行的众人说道:“天下的勇士们要通过啦!壬生的义士——要出阵了!我们来送行的,可不能自己遮雨,看他们淋着呀!”说着,源之丞先生摘了斗笠,扯下了身上的蓑衣。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收了蛇目伞,让自己暴露在这场大雨里。

“你们走得急,我们连干粮也没来得及给准备。还望各位今后,武运昌隆!”马上的近藤局长只是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了。一开始我还纳闷局长为何如此冷淡,可后来一细想,也就豁然了。局长那时候,其实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啊。要知道,我们可是擅自占领了他们的家,不仅白吃白喝,还弄出些粗暴狼藉的流血事件的家伙啊。可壬生的人们,却仍像父母亲人一样善待我们。

有朝一日,萨长夺了天下。这些人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呢。也许会被收押审讯,甚至关入牢狱吧。像源之丞那样常年支持新选组的人,就是为此掉了脑袋,弄得家破人亡,也不是不可能的。而这样的他们,现在却冒着大雨来为我们送行了。局长当时应该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吧。大家从队伍中找到各自熟识的队士,为我们声援打气。

“阿七三!要努把力啊!”那是在八木家做佃农的百姓。他光着脚在满是水洼的路上边跑边对我喊道。你能明白那把声音给了我多少勇气吗?它让我意识到我是在为这些人而战,也同时让我坚定了一个信念——武士拼了性命也要去保护的,应该是世间妇孺幼子和贫苦的百姓们才对。壬生的孩子们,不顾父母的阻挠,通通围到了吉村老师身边。孩子们对队服的连连称赞,却让老师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面露难色。他依旧弓着背一边走着,一边挨个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嘴上却只是不断重复着要他们努力勤学。

穿过路口继续上路,身后送行的声音渐远。当我们走到寺庙门前时,我看到了美代。她就这么站在雨中,一边朝着冻僵的手指呵着气,一边专注地朝着队伍中望着。当她发现吉村老师时,仿佛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一般,双手掩面蹲了下去。“老师……你还是说点什么吧!”我拽住一声不吭往前走着的吉村老师的袖摆,对他说,“太可怜了不是吗?我是不知道老师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对美代来说,太残忍了啊!”

又随着队伍走了一阵,老师突然折了回去。我也停下脚步,从远处看着两人。毕竟我对那姑娘,还多少留着一些念想啊。我就想最后看一眼她那漂亮的侧脸,把它深深地印在自己脑海里。从破落寺庙的屋檐上掉下的雨水,落在蹲在地上的美代脖颈与肩上。美代却毫不在意,仍像孩子一样,用手背挡住双眼抽泣着。不,不是像个孩子,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啊。其实她也许还不是很清楚什么爱慕之情,甚至连相遇和离别的意义也不太明白。

对她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宝物,就要去到自己伸手所不可及的地方的悲伤,是自己喜欢到想共度一生的人,即将消失远去的绝望。吉村老师蹲在她身前,像是说了些什么。而伤心过度的美代,只是时不时地点头摇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然后吉村老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钱袋,交到了美代手中。我原本以为,老师这是把卖命钱给了美代。可我错了。老师捋了捋美代被打湿的乱发后,毅然站起身,回到了队伍中。

“太好了。我实在放心不下留在驻地的猫崽,美代答应会帮我去把它找回来,这下我就安心了。”

“哦哦,是这样啊。不不不,这些都无关紧要,老师你刚刚是不是把钱给美代……”

“没错。我正苦恼该怎么办呢。还好能托付给美代。”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有了不好的预感。该不会……

“托付……是指……什么?”

“我问她知不知道三条室町的那家键屋,她说知道嘛。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她毕竟在钱庄工作,对店铺一类的还是比较熟悉。要是那姑娘的话,我就能放心了。”

“混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的做法,难道不是太混蛋了吗?混蛋!笨蛋!没见过世面的!不知廉耻!雇佣浪人!南部的乡下武士!——倒是不至于说到这个程度,不过我当时在心里,可是用坏话把他从头到尾地骂了个遍。

“我混蛋吗……”

“简直太可怜了。要知道会这样,还不如让你装作没看到她!”

“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么?”

“哪里好了!”

老师一边劝我消消气,一边解释道:“你不也说这样下去对她太残忍吗,所以我才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啊。我知道不管什么安慰的话,那姑娘都是听不进去的。而我这样做,应该就能让她明白,对一个男人来说,妻儿是如何重要的存在。我认为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说呢?”这么说来,倒是不无道理。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对美代来说呢?不仅被心仪的男人拒绝,到头来还要为他把卖命钱交给他家乡的妻子……只要一想起她当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哪怕现在也是如此啊。

又并肩走了一会儿,吉村老师突然小声地说了一句:“心里难受的,不只是她啊…”我回过头,看到美代已经起身立在雨中,一直目送我们的队伍走远。到头来,我也没有将自己的感情传达给美代。可那份深藏的心情,却让我得到了更多的勇气。我发誓,一定要在战争中活下去,找到美代,再亲口把自己的爱慕告诉她。可后来我却变成了这副模样,不过当时那种豪情也一并没了就是。回头早已看不见雨中壬生住民的身影,可他们的声音却一直送着我们走出很远。就像是舞台最远处客席上传来的声音一般,让人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痛快。

年长的井上源三郎走到队伍的侧面,默默地拔出刀高声呼喊起来:“诶!诶!哦——”大家听到他的声音,举拳的举拳,举枪的举枪,纷纷附和。那个沉稳温厚的源先生,听到有人称自己是义士,也是满心的欢喜吧。所以就学着忠臣藏赴死前的那一幕,喊起了口号吧。虽然这次的舞台并不是雪后天晴的清晨。那时的我,完全没有去想自己明天或后天会怎样。也就是那天,我们成了天下的弃儿。

——哎呀,话说回来,这太阳老爷真是让人不胜感激。你闭上眼,把脸朝着太阳的方向看看。是不是连眼皮里面都觉得亮堂了啊?就连我这只被取走眼睛的眼眶里,也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哦。如今的年轻人,每天挤着省线电车,工作、往返于那些混凝土筑成的楼房之间,太阳老爷的可贵他们却并不明白。到现在我也才算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幸福或不幸,其实全都是太阳老爷说了算。

一年之中,只要阳光充足,再适时地来几场雨,大米就能丰收。丰收的那年,别说四公六民,哪怕是年贡分配改成五公五民,百姓也能吃上米饭。米价稳定,我们这些人也就能跟着享福,不会饿肚子。五十年前最糟糕的那段时期,太阳老爷似乎是将我们置之不理一般。于是年年都是异样的天候,到最后,也就是维新那年冬天,几乎是一点太阳光的影子也没见到过。

你回忆下我之前说的就会发现了。斋藤一从驻地后门进来时,外面下着雪。油小路骚动那晚,也是个连流出的血都会马上冻住的大冷天。从二条城出发到大阪那天,下着雨。到达天满天神时,又响起了那个季节本不应该有的雷声。半路上被勒令改道前往伏见奉行所,回程时也是在雨中。我们是在十二月十四日离开京都的,到达伏见奉行所是在十六日,那期间,雨就没停过。

鸟羽伏见之战是在正月三日开打的。四日清晨起,就下了雾。三间之外一片混沌,而把这场浓雾驱散的,又是一阵狂风。有众多队士阵亡的淀千两松之战那天,也是暴风雪。吃了败仗,走散的我们各自撤向大阪那夜,天空中也飘着小雪……

你也看出来了吧。那时候太阳老爷一直在闹情绪啊。所以从鸟羽伏见到箱馆,那场恶战持续了一年有半。其实只要坐下来好好谈谈,没有事是不能解决的。一切只要按着坂本龙马所描绘的蓝图去实行的话,就不会有任何人送命。可人就是这样,天气不好,心情也会变得烦躁,似乎是不打上两仗那种怨气就无处发泄一样。虽然针对这些事,武士们总是能够找到各种理由,可归根究底,不过是老天爷的恶作剧而已。

怎样?别看我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我的这个想法还算不错吧?凡事只要都怪老天爷,就不会产生什么怨恨与痛苦,也不会再做噩梦了……第二天,又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生意买卖中。新选组在入驻伏见奉行所后,近藤局长受到御陵卫士残党的袭击,被铁炮轰成了重伤。按现在来说的话,应该是下午三点到四点的样子。那天我虽然不当班,却也无事可做,于是一早就跑到奉行所门口杵着,任由雨过天晴后微弱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温暖。

因为伏见奉行所正好建在一处采光较好的山丘上,从城里过来,还得爬上一条缓坡。午后,阳光渐渐没了踪影,我也有些发冷。正当我准备回奉行所里面去时,我听到了马蹄声。放眼望去,一匹白马正扬起沙土,从坡道上奔驰而来。一开始我还以为马上没人,走近才发现那红色的马饰应该是近藤局长的。没想到当我和门卫一起拦下马匹后,近藤局长的脸突然从马鞍上露了出来

因为是坡道,骑马的时候身体几乎贴着马背,所以在我们看来就像没人一样。那时近藤局长的表情跟平常也没太大变化,我们谁都没有发现已经出了大事。当局长骑着马通过我面前时,我看到他的背后,不禁吓得说不出话来。他那穿着白色毛呢阵羽织的背,已经被血染红了。我赶紧跟上前去,在玄关的敷台处伸手想去扶他一把,谁知局长只是不快地拨开了我的手,翻身下马。我这才看清,连袴也被血浸透了。不过看局长的阵势,我满以为那些都只是他杀人过后,溅到他身上的。

我身为局长的准近卫,把缰绳交给门卫后,就随着他一同进去了。局长走路的姿势与平日无异,依旧还是那么利落。但没过多久,我终于发现局长确实是受伤了。因为他每走一步,背后阵羽织上的血迹就会扩散一点。再看看他脚下,他走过的走廊上,都留下了斑斑血迹。我顿时乱了阵脚,连忙高声呼喊其他人。

他的胆量简直惊人。就连进了房间后,他也是直直地站在那里,等着赶来的队士为他脱下和服,包扎上止血的晒木棉。他这样子,虽然不是立往生却能算是立养生【6】了吧。在我们把垫有油纸的被褥铺好前,他也不愿坐下来,只系着一条兜裆站在那里。我在为他处置伤口时,比起他所受的枪伤,反倒是他那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让我更为吃惊。我甚至在想,其实这个人并不是在强忍,只不过他与常人不同,本来就有钢铁一般的身体罢了。

子弹从右边的锁骨射入,贯穿了身体。虽然避开了要害,可一般人受这么重的伤,早就失去意识晕过去了吧。奉行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为这事乱成一团,只有当事人却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冷静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再下达了这之后的命令。这一次,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突然袭击,所以也不能怪护卫的人。听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感到眼前的人,是个了不起的领导者。

待到局长的近侍们气喘吁吁地赶回后,永仓新八就带着一番队与二番队出门去了。一番队长冲田总司依旧卧床不起,永仓就一直兼任着一番队的指挥。那日深夜,永仓才回到奉行所,似乎也是一肚子的气。不会喊痛叫苦的病人,在旁人看来,反倒是棘手的问题。不仅如此,局长甚至以会将事情闹大为由,不让我们叫医生。其实,即使他不说,我们也知道,他伤得很重。那天夜里,局长还发了高烧,可他仍是绝口不提一个痛字,取而代之的是含糊的呻吟声。那样子,连在一旁看护的我们都看不下去了。

新选组所用的药,是土方岁三老家所做的石田散药。据说土方先生年轻时,用剑道用具绑着一闲张做的药箱,四处贩卖石田散药。这个石田散药啊,加入热酒服用,对刀伤和跌打损伤有着不俗的疗效,是我们都十分宝贝的药品。估计没有哪个队士没有受过它的好处吧。负责治疗处置的老队士山崎烝,也给局长开了这服石田散药。山崎与吉村老师一样,是队中的调役监察,同时还是副长助勤,也算是个大干部了。他曾师从幕府御典医松本良顺,因此在新选组里,他还像个队医一样。当时他一脸严肃地跟我说:

“先生笑着说他那只是皮外伤,可要是那种程度都只能算皮外伤的话,战争什么的也不会死人了。他这么硬撑着,倒弄得我无处下手啊。”

那一夜,我作为看护通宵陪在局长左右。看着他脸上明显硬撑的表情,我只觉得心里紧紧的。近藤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却也是个可怜的人。你见过了不起却又可怜的人么?我以前可没见过。我这个人啊,就是个爱哭鬼。所以那天我忍不住就在局长枕边抽泣起来了呀,结果局长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哭声,睁开眼问我:“池田,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的可不是我啊。我说我爱哭,可我哭不是因为自己。好歹我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被骂被打,甚至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我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求求你了!你要觉得痛、觉得难受,就说出来吧!求求你了…..”

“根本不痛啊,你让我喊什么痛?”

“怎么能不痛!你可是被铁炮击中了啊!怎么可能不痛不痒的!怎么可能….”

“你这傻小子。”想是局长也理解到了我的心意吧,看似责难,脸上却带着微笑。

“池田……”

“在。”

“你还真是个不错的家伙。”

“啊…”

“你总是会去体谅他人的痛苦。这种精神,对武士来说,弥足珍贵。就因为少了这样的武士,这个时代才会变成这副模样。虽然你这么说我,可你这家伙在痛苦难受的时候,也绝对是不会说出口的吧。”这就是近藤勇的武士道。没有那么多大道理。要懂得理解他人的痛,但自己的苦则要往肚子里咽,决不能让旁人知道。他那个人,不会找什么理由或借口,这么多年来就只是为自己的武士道而活。正因为他出身百姓,才能将心中所筑的武士道贯彻到底。

“池田,我看你是条汉子,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一脸严肃的近藤局长嘴边。

“可不能外传哦。”

“明白。”

“其实啊……痛死我了。去找山崎,帮我叫一个医术高超些的医生来,最好是到大阪去走一趟,把御典医给请来。”他说完这句话,小声呻吟了一声,便失去意识倒了下去。我立刻找到山崎,把局长嘱咐我的话说成是我自己的想法。然后我们又叫醒了土方岁三,煞有介事地拜托他去说服局长。武士真是一种麻烦的生物啊。想干点什么,还得因为考虑面子问题而步步为营。土方起身后,扒拉着火盆里的火,饶有兴趣地听着我的说辞。可还不等我说完,他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当时我就心中一凉,该不是露馅了吧。

“真是拿他没办法。啊啊,麻烦死了。”土方嘴上虽然抱怨,却还是理顺了乱糟糟的头发,穿上袴和羽织就往局长的寝室走去。局长和土方也算是竹马之交了,两人的对话应该会是比较亲近的内容吧,我们其他人就都退出来,在旁边的房间里候着。不过我依旧竖着耳朵时刻注意着隔壁的情况,然后我就听到土方说:“其实,总司这几天的情况有些不妙,我正打算把他送到大阪去。不过如今形势不稳,要是局长能一同前去的话,多少有个照应。队里的事,就放心交给我吧。”

“我才不去!”局长断然拒绝。接下来就是土方先生不懈的说服。当然,最后这件事自然是圆满解决了。土方岁三这个人,口口声声说嫌麻烦,可他所做的一切,却一点也看不出他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还能想到既不偏离步骤,又能堂堂正正解决事情的办法。当然我这不是在说他是策士什么的,他也就是脑子比别人好使而已。听着两人的对话,我也是感慨万千。我第一次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物,面对互相交好的同伴,也还是会为对方的立场斟酌考虑的。另外,我也终于看到了近藤土方之间所存在的羁绊。

于是,近藤局长和冲田总司,就这么离开了伏见奉行所。也许是不想让其他队士看到两人的凄凉样子,轿子是直接抬进奉行所,悄悄把他们接走的。局长离开后,我才更加意识到他的了不起。这并不是说我信不过土方岁三,不过看着轿子离开时,怎么说呢,心里突然就觉得空荡荡的,不踏实。想来作为领导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吧。虽然战事全面爆发是在正月三日那天。可实际上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在各处经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冲突了。

伏见是位于京都和大阪之间的要冲地带,坐落着不少藩邸。整个街道布局也是一个大棋盘形状,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京都。不只形式格局,就连内里也是照搬京都的。伏见奉行所建在背靠宇治川的一处高台上,隔着寺町的街道,就是一大片藩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各个藩邸里都开始聚集起全副武装的藩兵,有的还以巡逻为由成队地在城中转悠。看这阵仗也知道,这是有大事要发生的前奏。当时的情况,简直就是一触即发的状态。

特别是萨摩屋敷方面,一大队身着黑色西洋式军服的军队蠢蠢欲动。虽然我们也不太清楚这其中缘由,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至少目前来说,萨摩是我们的敌人,所以双方时不时还会对放冷枪什么的。不过事实上在大政奉还后,我们才是理亏的一方。而继续留在这边的我们,无疑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所以他们追着赶着,就是想让我们撤回江户去。

我们就在这样的拉锯战中,迎来了年末。位于萨摩屋敷对面的尾张藩邸派来了使者,要求新选组尽早离开伏见。德川御三家中的水户与尾张虽然都是中立态度,不过对他们来说,是绝对不想与我们扯上关系的。尽管对方是尾张大纳言的使者,可堂堂土方岁三决不会乖乖听话做出让步。那时大阪城内的会津桑名藩兵气势高昂,大家心中早已明白,过了这个年,等待我们的就将是一场战争。

我们就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度过了一个连镜饼都没有的维新时期的新年。不过鸟羽伏见之战时的事儿,我是完全不记得的。我可不是因为不想提起,才故意这么说呀。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而且不单是鸟羽伏见,甲州胜沼之战和会津之战也是啊。不论哪一个,都是丢盔弃甲的惨败。鸟羽伏见的时候,我侧腹挨了一记,而甲州那场,更是把我的半边脸全带走了。要是时常都能想起战场上的那些可怕情景,那这个人的日子恐怕也是没法好好过的啰。

所以我这颗脑袋,选择了忘记。也算是自己给自己施了法术吧,只要是那些不好的回忆,全都当它胎死腹中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过啊。其实回想起来也挺不可思议的。其实当时那一战,我根本就没想过我们会输。要知道,幕府的旗本可是有八万骑。亲藩谱代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这样的阵势,要对付萨摩长州那帮家伙,根本就不用费吹灰之力不是么。

可我们却押错了宝。也不知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作为同伴的诸藩纷纷开始倒戈。当时的情形,就像关原合战的翻版一般,只是东西军立场倒转了过来……伏见奉行所四面都有石砌的围墙,看起来就像一处城寨。奉行所中,衬着外面传来的隆隆炮声,交盏畅饮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正月三日的晚上。该来的总会来,没有什么好怕的。那时的我们,信心十足。酉时过半的时候吧,按现在的时钟刻度来说,大概是晚上七点的样子。炮声渐近,时不时还有流弹飞到奉行所中。

火撑前的土方先生见状,举起酒杯笑道:“了不得了不得。这流弹也凑来当我们的下酒菜了啊。”不过没过多久,我们就笑不出来了。如果说是流弹,那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些,而且分明是在有的放矢。大炮的炮弹也在四周不停地爆开。按我们心里的剧本,萨长应该被幕府军打得落花流水,现在正在往京都方向逃窜。然后将军大人会从大阪来到伏见的奉行所,将护卫的工作指派给我们,再返回京都去。

没错,战争开始前,我们满心以为局势会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一切顺利,不作他想。本来也是,要是单想着战争的可怕,任谁都会没了斗志。说实话,那一下真的是吓得不轻。毕竟先前怎么也没想到萨长会攻击我们所在的奉行所。在那样的情势下,土方岁三却异常沉着从容。那就是身经百战所练出的胆量吧,不过他的表现与近藤勇的大气略有些不同。怎么说呢,就如在等待游戏开始的小孩子一样,跃跃欲试。简直就像个多摩河边的孩子王。

“真是没办法的事儿呢。那,我们也去吧!”说着,他把手中的酒杯往身后一扔,从容不迫地撩起袴的两侧掖好,又解下刀鞘上的下绪充当袖带扎起袖摆。如果近藤勇以生命为盾的做法深沉稳重的话,那土方岁三就仿佛是有几条命的猫儿一样,让人感觉飘然灵动。

正月三日那晚,我们经历了一场激战。住民都将自家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那张大棋盘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蔽身的地方。当我们哗啦一下冲出去后,等着我们的是笔直的大道另一头,列成一排的萨摩铁炮队。猛烈的炮火让我们根本无处可逃,没多久,同伴们一个个都倒下了。新选组虽然也有铁炮和大炮,平日里也操练过,可那时的我们对这类东西的威力并不抱太大的期望。心想不过是一颗小小的铅弹,哪能取得了人的性命,就算被打中,至多也就是擦伤而已。被枪刺刀砍的伤要重得多痛得多,还会血流不止,比这个可怕多了。

对了,说起来之前的战争中,乃木将军不是在203高地的时候,因为错误的决策吃了败仗么。当时我还在纳闷他到底在想什么啊。要知道,乃木将军是长州人,看年龄的话应该也是参与了维新时期的战争的。而且他跟我差不多大,都是西年出生。说不定鸟羽伏见的时候,他就在炮轰我们的那些队伍中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应该比谁都明白,让步兵去跟铁炮大炮硬碰硬,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没错没错,而且那个时候炮轰伏见奉行所的萨摩炮兵队长,就是大山元帅。听起来虽然挺不可思议,不过当年我可是做过大山元帅、山县元帅,还有乃木将军他们的对手呢。我向孙子夸耀起这事儿的时候,他竟然还哈哈大笑起来。四日,也就是第二天。不合时令的大风刮了一整天。夹着雪弹子的瓢泼大雨,又被大风吹得漫天乱舞,完全不知道四周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又饿又冷又困。

不可思议的是,身处其中,却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战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淀千两松的那场激战?一定要记起来吗?我也不是故意不去想起的,谁叫我这脑袋自己把它给忘了呢。毕竟我维新后是作为商人过活的,可不能把这些事记在心里啊。虽然我这个人吧,不太会拒绝别人的请求。不过为什么非得想起那时候的事呢。话说回来,既然是在说吉村贯一郎老师的事,如果在这件事上闭口不谈的话,那整件事就有头无尾了。没错,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吉村老师,就是在淀千两松之战中。

实在是不好受啊。每当那时的情景在我脑海里掠过,我都会想,要是当时自己也死在那里就好了。那时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我能回忆起来的,只有吉村老师的声音和身影。就是那把声音和那个身影,让我活到了现在。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尝试着回忆一下吧。天空中下起了雪。新选组和会津的藩兵被一路逼出了伏见,已经是无路可退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先撤到宇治川与桂川间的河堤上,然后朝大阪方面溃逃这一个选择。

我们埋伏在河堤上的草丛中,等待萨摩长州的追兵。虽然我侧腹中了一枪,那是钻心的疼。不过幸好避开了要害,血也止住了。不过当时我已经放弃逃生的念头,厌烦了战争的我,只想着早死早超生。我扔掉已经豁了口的短枪,再用沾满了血的布手巾把刀柄死死缠在自己的右手上。要战斗的话,自然是短枪更实用,不过当时我已经是一心寻死,心里只想着,横竖也得没命,拉上几个陪葬的也就赚到了。就是死,我也要握着刀!

天刚蒙蒙亮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落在衣服上的雪融化后,将衣物尽数浸湿。四周的路也是一片泥泞。我躺在草从里,任由雪打在脸上。这时,吉村老师叫住了我,“池田。伤势如何了?”我回答说已经没关系了,老师就把我扶了起来,对我说:“伤员在这儿也起不了作用,赶快撤到大阪去吧!”

“我不去!反正都是死,那死在这儿就行了。”我断然拒绝了老师的命令。可他并没有骂我,而是像在教导自己的学生一般,用懒洋洋的南部口音解释道:

“只要是人,终究都会死。放弃了,一切就会结束。可实际上人就算不战死,也会有很多死法。饿死、病死,甚至踩到石头摔一跤也会死。可人只要心里想着活下去,却意外的就不容易死了。”已经自暴自弃的我质问老师,就算是活下去了,自己以后又能做些什么?然后老师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别问能做什么了?你不是还什么都没做过么。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他要去完成的事。你什么都还没干过,怎么能死在这儿呢。”听了老师这一席话,我顿时恍然大悟。仔细想想,我活了十九年,却没留下任何可以证明自己存在过的证据。那不就跟没出生过没两样了么。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个牲畜?”不,我是人……说着,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老婆儿子,甚至孙子们都经常笑我是个爱哭鬼。我这样的长相,第一次和新婚妻子温存后的那晚,我是哭了个不停。儿子出生时、孙子出生时、开了新店、受了市长的表彰……都是哭过来的。因为每当这些时候,我都会想起吉村老师在千两松战场上对我说的话。一边哭,一边在心中喃喃自语。

老师。你看,我娶老婆了!是一个不嫌弃我这个丑八怪,愿意让我把她抱在怀里的人。老师。你看,我有儿子了!我有孙子了!我开了新店了!老师。我赚了好多钱,交了不少税。虽然不像我会做的事,可我捐钱给别人了哦。你看,连东京的市长都给我颁发了表扬信。我,是个人啊。

大雪织成的巨幕另一端,浑身包裹在黑色西洋式军服中的萨长兵正在步步逼近。手持铁炮的他们,看起来就像长了无数犄角的未知野兽一般。忽然间,对面响起了太鼓声。随后,一面华丽的旗帜出现在大雪之中。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天皇锦旗。

“锦旗面前,谁敢反抗!”一个头戴狮子头的武士骑在马上大声叫嚣着。也就是他的这一声,让我陡然明白了我方军队为何会选择退缩。手握锦旗的一方,也就是萨长,终究成了官军。而与他们作对的我们,自然就变成了反贼。心中的豪情万丈,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已经无法作为武士风光战死了。

“不许退!”土方先生大吼道,“一步也不许后退!违者!斩无赦!”可我方的人员,仍像是被那飘扬在雪中的锦旗压制住了一般,慢慢地有人开始退却。眼见如此情景,身处泥泞中的我也忍不住往后退去。不知为何,总觉得那闪耀着菊花纹章的锦旗,有一种让人无法挥刀相向的魔力。而且,如果现在与他们作对的话,自己在家乡的老爹老娘,还有弟弟妹妹,都会被杀掉吧。

“锦旗面前,谁敢反抗!若敢违抗,即是反贼!”马上的武士和着太鼓的鼓点声,一边大声重复着这句话,一边缓缓前进。吉村老师右手持刀,左手握着胁差立在雪中,满是泥泞的队服在风中招展。河堤上响起了他那浑厚的南部口音——“新选组队士吉村贯一郎,在此为德川殿军!在下无意反抗天皇陛下,只求为大义而战!放马过来!”不只是我,大家应该都看到了。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那一刻,我总觉得肆虐的风声似乎都消停了,老师的声音听来异常清晰。

站在那里的,不是人。而是叫作武士的怪物。我亲眼看到了那个披着人皮,被称作武士的怪物,挡在了来势汹汹的新时代的车轮面前。他说他是为了大义。可我却不明白。不是说大义是作为人所该选择的正确道路吗?那到底什么才算是为了大义而战?我不懂了。也就是说,他是为了坚持自己所选择的正确道路而战,又为此而死的?他仅以一己之力去对抗的,不是锦旗也不是官军,而是那个充斥着各种不合理的时代吗?他说自己是为德川的殿军。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单凭他一个人,又怎么能为其殿后呢?

总之,我觉得那一刻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人,而是其他的什么。终于,不断涌来的萨长兵像黑云一般,将吉村老师吞没。——啊,你看你看,就因为你硬要我说起这些事,连太阳老爷的光都暗下来了。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所有有关吉村贯一郎的事了。

来来来,放松一下,喝杯茶吧。明治三年的春天,我终于得到饶恕被释放。可那时候,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去见老爹啊。还不光是没脸面呢,我可是连半边脸都没了啊。犹豫再三后,我去了我家在日本桥材木町开的分店。也许是被莫名的预感所引导吧,当我走到分店时,却看到老爹心不在焉地站在店门口。当时的我,连一句儿子不孝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可老爹却张开手臂抱住我的肩膀,对我说:“什么也不用说了。通通忘了吧!”

那一刻,我再也撑不住,朝着老爹跪了下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听到了吗,利八。”在老爹的手臂里,池田七三郎死了,活着的,是原来的那个稗田利八。哎,只能说当初的决定,确实是省了不少麻烦啊……


注释:

【1】王政复古:江户时代后期,1868年1月3日(庆应三年十二月九日)发生的废除江户幕府、政权移交朝廷的一次政变,是明治维新的一个高潮。

【2】坪:日本旧时面积计量单位。1坪约为3.3m2。

【3】伊吕波:是自平安时代起,一种将日语假名排列次序的方法。相当于英文ABC这样的基础。

【4】御三家:在江户时期指当时除德川本家外,拥有征夷大将军继承权的尾州德川家、纪州德川家、水户德川家三支分家(德川御三家)。

【5】飞脚:江户时期的信使。相当于现代的邮差。

【6】立往生:站着死去。立养生:这里是对应立往生而造出的词,意指站着疗伤。



第七节

哎?我不知不觉之间又睡着了么……我不是还划着船【1】么,竟然就这么扑通一下倒头就睡下去了啊。不过,是谁给我盖上被子的?还在脚那头给我放了一个火盆,真是亲切啊。只要放着不管,过不多久我应该就会死掉吧,竟然还会有人亲切到来管我这样的闲事。可是啊,就不能让我痛快死掉么。因为是武士,所以只准用切腹的方式吗?不过……暖烘烘的真是舒服啊。伤口的疼痛也像麻木了一样,就让我再享受一会儿这暖和的感觉吧。

我做了一个在盛冈的梦。那是上田组丁的足轻屋敷里,盖着粗糙的被褥,睡在母亲怀里的梦。(贯一郎。有一件事,我必须问问你的想法。你父亲走后,你就是吉村家的当家了,所以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决定。你要好好回答。)……不,那不是梦。那应该是父亲去世不久后,暖和的被褥里,母亲把我抱在怀中,对我说了那番话。

(武士或百姓,你觉得哪边比较好?)

那时我虽然还年幼,却仍觉得母亲问的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对他说,我贯一郎是武士家的孩子。可母亲似乎对我的回答十分失望,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细雪簌簌地落在茅草做的屋顶上,越积越厚。黑暗中,母亲望着没天花板的茅草苫屋顶,又对我说。

(那么贯一郎。你向八幡大神起誓吧。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去求组头大人,让他在你元服前都保留吉村的家名。)

我问母亲我该发什么样的誓。

(首先,要文武共同精进,出人头地,不让自己的子女受冻挨饿。

我把母亲说的话又朗声重复了一遍,并向八幡大神发了誓。(其次……)

话还没说完,母亲突然揽过我的头,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

(……无论是因病痛还是战争,绝不会丢下年幼的子女而死。)

母亲小声地抽泣起来,那是平日里坚强的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面前掉泪。惊慌失措的我,连忙把她所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其他安慰她的办法了。母亲,贯一郎发誓。今后文武共同精进,出人头地,不让自己的子女受冻挨饿。将来无论是因病痛还是战争,绝不丢下年幼的子女而死。母亲,您别哭了。贯一郎一定会如母亲您所期望的那样,变成了不起的武士的!

——母亲啊,文武双全,我做到了。不过要是您说还不够,我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回顾过去,在勤修精进上我并没有留下遗憾。只不过,我还是没法出人头地。二驮二人扶持足轻的儿子,要怎么才能做到不让自己的孩子受冻挨饿呢。脱藩有罪。可要是违背了与母亲的约定和向八幡大神所立的誓言,那就是重罪。再三苦思后,我选择了抛弃自己的家乡。

我不想看到嘉一郎将来再步我的后尘。他出生时,母亲您已经不在了,所以您可能并不知道,他真的是一个让我引以为傲的好儿子。他就是乌鸦巢里飞出的雄鹰啊。赤泽的老师说,那是因为嘉一郎回家后,还有一位老师,所以才如此优秀。可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我每天没日没夜地做着副业,只要不是当班的日子,就会去山里挖漆。所以我根本无暇去教他什么。可嘉一郎不管是在剑术还是读书习字上,都不输给任何一位在藩校学习的御高知子弟。

我不想看到如此优秀的儿子,将来还要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若是嘉一郎出生在世家之中的话,绝对是一个能背负起南部一国命运的武士。不,这不是做父亲的有意偏袒,我在藩校教过许多孩子,以我的经验来看,嘉一郎是十年不遇的难得的人才。可惜的是,他却是二驮二人扶持足轻家的儿子。

——母亲。有一件让我万分感慨的事,我从没对其他人提起过,您能听我说说吗。其实,志津肚子里有了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她曾经想过要从上田的河堤上跳下去寻死。原本一家四口就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而算算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应该是深秋了。志津觉得这孩子是养不过冬天的,所以一直在烦恼着。最后,她想到干脆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那个世界,家里也能少一张吃饭的嘴。那一夜,初雪伴着岩手山上吹来的风降了下来。眼看冬天将近,志津也慌了起来,恍恍惚惚间,她就走出了家门。

我把做好的南部细送到键屋去换钱,匆匆忙忙赶回家,却看见嘉一郎赤着脚在上田组丁的路上跑着。他脸色煞白,说母亲一声不吭地离家后,一直没有回来,让我赶紧去找。即使还是个孩子,却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了吧。我让他别跟着我,乖乖地和美津一起待在家里等我们回去。然后我就径直朝着上田的析形方向跑去。那边的析形关卡,不管有没有人看守,都能从水田方向绕过去。前方不远处就是上田的河堤,要是志津为孩子的事烦恼想不开而要去做傻事的话,那里无疑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母亲,请您不要生气。志津她并没有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我是个没用的人,是我把她逼到如此地步的。原本一家四口也只能靠稀粥才能勉强度过寒冬,志津觉得柔弱的婴儿是绝对撑不过去的。她一定是觉得与其出生后受苦而死,不如趁孩子还在她肚子里,一起去那个世界,也算是解脱。而我,却没有察觉到身为一个母亲的她,心中的那一处柔软。我没用,我真是窝囊废。

扒开茂密的芦苇,我看到正在一步步走进河里的志津,立刻把她带了回来。只差一点,我就失去志津和孩子了。看到她的样子,责备的话我说不出口,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我只能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她,对她说:“志津。你可是武士的妻子啊。为了保证口粮,百姓中倒是有将孩子弃掉的。可你是武士的妻子,就要有武士妻子的样子,你必须坚强!”说这些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底气。志津不是疯了,更不是自暴自弃,作为丈夫的我,比谁都清楚这点。

连年的饥荒,足轻屋敷那几块地也是颗粒无收,山里的果实和木根也已经采光。这要是收成好的年份,雫石的老家那边还会送来一些农货。可现在,为了老家的人们不至于挨饿,我们只能三餐做两餐,省下口粮送回去救急。若不这样,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那时候,浑身泥水的志津抓住我的衣服,这样对我说:“就把,就把我这身体拿去吃了吧!”她并不是在说胡话。我早就听说过,遭遇大饥荒的时候,也有百姓是靠着互相残食才得以活过严冬的啊。

我能做到的,只有收紧抱着志津与她腹中孩子的双臂。我说不出训斥她的话,更找不到安慰她的言语。因为我只是个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一个空有老师头衔,却得不到任何报酬,成天只能硬撑着门面生活的穷武士。听到一声父亲,我连忙转身,看到了正背着妹妹赤脚站在暗处的嘉一郎。

“我不是让你待在家里吗!”竟然让儿子看到了这样的情景。聪明如嘉一郎,立即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被贫穷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嘉一郎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子在风中颤抖。他将背上的妹妹往上掂了掂,斩钉截铁地说:“父亲,请不要责备母亲。母亲,也请你生下小婴儿吧。我是哥哥,我不会饿!我就是不吃饭也没关系!”那时候嘉一郎,刚九岁。

——母亲。就是在那时候,我才下决心脱藩。如果要兑现与母亲和八幡大神之间的承诺,除了那条路我别无选择。嘉一郎是个坚强的孩子,从不会轻易掉泪。从上田的河堤往回走时,我背着志津,他背着哭着睡着了的美津,走在笔直的上田组丁大道上。我和他都紧咬着已被冻僵的嘴唇,一言未发。他是乌鸦窝中飞出的雄鹰,有我这样的父亲,实在是太委屈他了。再一会儿,就让我在这暖洋洋的被褥中,再回味一下被母亲拥在怀中的感觉吧。再让我做做盛冈的梦,行吗?

春天要是早点来就好啦。东根山上的雪融化的时候,城下就会开满雪白的辛夷花。迎着北风,用盛开来传达春天的信息,我喜欢这样的辛夷花。其他的花草,都会等到气候变暖后,才纷纷在阳光下绽放。只有白色的辛夷花,总是在残雪未化的冬春交际之时,朝着北方盛开。一时间,城下会溢满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百姓们就会知道春天到了,开始准备田间的农活。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我都会带藩校的孩子们去登东面的岩手山,然后告诉他们——南部盛冈,距离江户一百四十里,位于奥州街道最北端,与富饶的西日本大不相同。身在这片土地的你们,要想与西日本的孩子们一样在世间立足,守护南部盛冈,绝不会是易事。可盛冈的樱花,是能劈开石头生长、绽放的,而盛冈的辛夷花,也能迎着北风盛开。不要痴想着能悠闲地去等待春天的到来,若是南部的武士,就是冲破困难与苦痛的岩石,也要绽开!若是南部的子弟,就不要输给寒冬,迎着北风怒放吧!你们要在春天来临之前,抢在世间的其他人之前,开出不输给任何人的花!

——母亲。我在家乡是个连酬劳也拿不到的助教,可我对学生们是诚心诚意的,我教给他们的,是做人的道理。就算能读破“四书五经”,可表面上的东西,根本是毫无用处。加之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师们,还总是把人生所有目的,都归结替换成一个忠字。可孔夫子的教诲,分明就不是如此。仁、义、礼、智、信,不才应该是能让人绽放出绚烂花朵所必要的品格么?我原本在赤泽的寺子屋学习,经过推荐,才得以能在走廊上旁听藩校的授课。我的面前,只有那些御高知的子弟的颈背,没有桌子,更没有书本。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理解到孔夫子教义中的真髓。我由衷地希望我的那些学生们,能够体会我所教给他们的“四书五经”中的真正精髓。但愿有朝一日,他们能让那旗帜上的忠字变作诚字,在蓝天下迎风招展。能创造出新时代的,不是锦之御旗,也不是葵花族纹。而是我们这些出身草莽的人,在鸟羽伏见的雪天中,立起的那面诚字旗啊。在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时代中,新选组的队士们用满身的罪孽,换来了这面旗帜。

其实我知道。大家或多或少都与我有着相同的境遇。所以在千两松的决战中,当我看着同伴一个个受伤倒下,看着他们被时代的洪流淹没时,我终究是无法后退。我自然是不愿死在战场上的,可当我想退却时,双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般,一步也无法动弹。我是一个脱藩的罪人。为了生计舍弃了自己的主家,抛弃了妻儿,化作一匹狼,最终还成了背叛锦旗意志的反贼。不过我从不认为自己所走的路是错误的。我没有违背大义,更没有做过有违人伦的事。

而我所要面对,所要去推翻的,才是偏离正道、背约弃信的存在。我要向那些给我们扣上反贼罪名的人抗议。什么勤皇佐幕,什么士道忠君,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为何要以破石而出绽放的花为敌?又缘何要说迎着北风盛开的花是背离常道的?难道说在他们眼里,贫贱即是恶,富贵就该是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以为贫贱而战感到骄傲!所以,我绝不会后退一步!母亲啊。这个正月,还真是过得一团糟呢。要是往年的话,正月七日这天,组头大野大人会差人给我们送来七草和镜饼,我们一家人应该是坐在围炉边,吃得津津有味吧。今年,虽然没了七草粥和贺饼,但他赐给了我一把大和守安定,那可是不得了的好刀呢。不过,是让我用来切腹的。

啊……我好像听到美津的童谣了。那把声音,真是可爱。

正月到,门前有门松,松枝挂,盘上马尾藻……

三月三,桃花女儿节,香葱丝,天皇皇后偶……

——母亲。我原本想再过阵子,至少能在三月的节日时,给美津备上一套人偶啊。就跟大野大人家里那个华丽的五段装饰一样,有天皇皇后,还有宫女、乐师和纸罩灯笼的,你觉得如何?真想买给她啊。要是当时乘上幕府的船回到江户的话,应该就去浅草附近的店家买了吧。可现在,我是要切腹的人,那也成了我完成不了的事了。要是离开京都时的那笔钱能顺利送回盛冈的话,至少也能去本町一带的店给她置上。美津。父亲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你能出落得美丽大方。


注释:

【1】划着船:在日本,传说人死后会乘船渡过三途川,到达冥府。这里暗指吉村在生死间徘徊。



第八节

池田那小子。他以为自己是报社记者么,说东说西,实在是多嘴。他要吹嘘见闻什么的,我是管不着,可那家伙竟然把我的住处告诉别人不说,还装模作样给我写起介绍信来了。那家伙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轻佻的小子。我虽然是有那么些看不过他这点,但他这人也实在是让人恨不起来。他武艺还不错,工作也挺努力的。而且不得不承认,那些滑稽的事儿和逗人乐的小玩笑,曾让我得到了不少放松。

来,让我看看他写了些什么——这位有意将我等新选组的事迹传诵后世,还望能协助?如果真是这件事的话,那么抱歉,无可奉告。我可不想新选组的事迹能够流传到后世去。还请回吧。没完没了的,真是啰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老实人。不过不巧的是,我对老实、诚实的作用本身就不抱幻想。要单靠这个就能在这世道畅通无阻,那我这辈子还用得着活得那么累吗?

什么?想知道吉村贯一郎的事儿?他是你亲戚吗?不过你和他看起来不太像啊。介绍信里也没提到。不过,估计是池田那家伙知道他要是写上吉村什么的,我连大门也不会让你进来,所以故意不写的吧。我和吉村?那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怎么看我,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对他那个人啊,可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光是想想,都会觉得恶心。

你问我为什么讨厌他?讨厌他哪里?我怎么知道!你周围也该有一两个让你真心厌恶的人吧。那种不知为何,就是浑身上下看着都不顺眼,连待在一起都让你反胃的人。当然,他其实是个正人君子,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看他。可我就是讨厌他。也许只是天生不投缘吧。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如果只是他的事儿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其他的,我是绝对不会提的。懂了吗!进来吧,也幸亏家里没人。喝着茶说事儿也没意思,来点冷酒什么的吧。年轻时喝太多酒,肚子里都烂了。好像是叫什么胃溃疡的毛病。吃不了东西,前后瘦了有二十来斤。当然,本来这酒肯定是不让喝的。喝上几口,估计半夜得吐出血来。

我要自己找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我也算个幸运儿,活得够久了。要不自己干点送死的事,还不知道会活到什么时候呢。这要是活到八九十岁,还让人家指着后背说“就是那老头子啊!新选组的幸存者”什么的,我可受不了。这种角色就交给池田那小子吧,我可想赶紧地去地狱报到了。来,满上。年轻人,要是比我这七十有二的老头子先醉,那可就不好看了。这可是会津有名的好酒。越喝那是越甘醇,越醉那是越有味道啊。

说起来,听说永仓在正月的时候死了。哦?你还没见过他?那真是可惜了。跟池田不同,他口风还是挺紧的,不过他那个人的毛病就在于不会拒绝别人。再说就你想了解的这事儿,找他可比找我有意义多了。这下,壬生驻地时代的新选组队士,可就都不在这世上了。再过不久,连我也去报了到的话,一切都会被埋葬了吧。不过这样也好。那些让人厌恶的事实,就让它们尘归尘、土归土,再不见天日去吧。

新选组是怎样的一个阴谋的产物?近藤勇这样的英杰,是如何被那个时代所利用,像土方岁三那样的人才,又是怎样被任意差使的——一切的一切,就让我一并带到地下去吧。这是了解新选组前因后果的我,最后的工作。我的名字,门牌上也写着——藤田五郎,目前是警视厅的非职警部。不过我换过好几次名字了。如果说山口二郎或者斋藤一,是不是更耳熟一些?

我生于天保十五年这个龙年。因为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元旦那天的深夜,所以取名“一”。我比冲田总司小两岁,跟在油小路被杀掉的藤堂平助同龄。新选组的干部里,我们三个是最年轻的了。文久三年上京的时候,我二十。维新那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岁。啊……我不是在京都的时候才加入到新选组。文久三年二月的时候,我跟随试卫馆道场的众人一起加入了当时幕府组织的浪士队,后来才到的京都。

之所以会有我是在京都加入一说,是因为油小路骚动让我惹了不少仇家,所以只得把名字从斋藤一改成了山口二郎。而经历也一并造了假,外人看来,完全就是另一个人吧。老家在市谷甲良屋敷一带。父亲原本是明石松平藩八万石的足轻,后来去了江户,买了一个御家人的头衔,住到了市谷的宅子里。说是宅子,其实根本也算不上。市谷甲良屋敷那一带,与试卫馆道场几乎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父亲虽然把无外流的剑术与居合传授于我,可我总是不能很好地吸收、适应。原因有好几个。首先那是一个从延保年间延续下来的古流,所以礼仪方面十分烦琐。我本来就是怕麻烦的个性,又加上天生就是彻底的左利手,很多地方真是一筹莫展。其次呢,无外流是作为土佐藩的御家流名声在外的。让我跟土佐那些装模作样的江户党用同样的流派,那我可受不了。

要说那时候江户有名的道场,应该就是镜心明智流的士学馆、神道无念流的练兵馆、北辰一刀流的玄武馆以及心形刀流的伊藤道场了。既然都是学,还不如去这些风雅的流派不是么?最后还有一点——我是家里的次子,不过就是个吃闲饭的,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去顺父亲的意愿继承他的流派。再说了,就算是在几个中意的流派间反反复复,可只要能精通,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不是吗。我从小就自负自己的剑术。左利手的人,手脚是很灵活的,加上我体格也不错。特别是在无外流的学习中修得的居合术,在之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什么?坂本龙马?你少问那些多余的问题。别以为我喝了酒就变得多话了,我可不吃你那套。坂本龙马是土佐的武士,对无外流应该是比较熟悉的。要是对方也是土佐出身的话,他应该会心存警戒吧。可他却没想到,土佐之外也有人会这套居合之术。

哎呀!叫你别问多余的问题,我自己怎么就说漏嘴了呢!瞧我自己这样儿,看来也没什么立场去数落池田那小子啰。总之当时的我因为厌烦了父亲所教的无外流,成日奔波于各个道场之间。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流派,不过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应该算什么流派。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对自己的剑术有绝对的信心。我不喜欢拘泥于形式和框架。剑术不需要礼仪,只要够强就行了不是吗。各种定式、规则,是为了那些不手把手教就成不了气候的人而存在的。原本就有能力的人,根本没必要去了解什么礼仪。

父亲总是叮嘱叫我别去试卫馆。估计在父亲眼里,天然理心流这样的流派,就是多摩那些靠上门授艺赚钱的乡下人的剑法吧。还有一个原因——当时坊间广传试卫馆自少师傅这代起,就开始成了一群不逞之辈的聚集地。少师傅自然就是指的近藤勇了。多摩百姓家的儿子,竟然被剑术老师看中收为了养子。附近那些妄自尊大的御家人,又岂会让自家子弟去跟一个百姓学习剑术呢。不过,我脾气执拗得很。越是不让我去,我反而越是想去。终于,有一天我就偷偷摸摸地跑到试卫馆去了。

我怎么会忘呢。结果那儿就跟传言中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不逞之辈的聚集地。为了不让你误解,有件事我得解释一下。不逞之辈可不等于恶人。按现在的说法,你可以理解为不良少年。一群大白天的就在道场里闲待着,视礼数为无用的年轻人。那天我站在试卫馆的玄关前,刚叫了一声门,接下来的话就全给咽回肚子里去了。那个少师傅看来有二十七八的样子,穿着打扮倒是整洁,可还是藏不住一身的土气。说是多摩百姓家出身的养子,也确实就是那样的感觉。

此时他正毫不顾忌地坐在大明神的挂轴前,说着笑话,下着将棋。而他的对手,就是土方岁三。在旁观战的是井上源三郎。他虽然较两人年长些,可那晒得黝黑的皮肤和谨慎恭敬的举止,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多摩百姓。每下一步,少师傅就会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而土方岁三就会用更加无聊的笑话来回应他。两人倒是谁都没笑,只有井上自顾自地在那儿笑得前仆后仰的。

道场的正中间,是各自只穿了一条兜裆布的永仓新八和原田左之助。两人就这么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一副闲得无所事事的样子。土方瞟了瞟两人:“喂喂!你们也该适可而止些吧!”永仓闻言回答:“看天气挺好的,就把和服与练习服都洗了啊,这要干透还得等些时候呢。要是少师傅你看不下去,就给我们备点换洗用的新衣服如何?”

“单管你们吃饭就够勉强的了,少跟我提这个!”近藤勇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之后原田左之助就拍着他那与年纪不相符的大肚子,开始吹嘘起自己身上旧伤的由来。说什么原本想切腹,结果刀子都插进肚子了,却被拦了下来,没死成。让人难以置信对不对?

“左之助!你那寻死不成的事儿我们都听了十几遍了。你看,谁都懒得搭理你。”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旧衣服扔给光着身子的两人的,就是山南敬助。在场也只有他看来还比较正常,我也终于找到表明自己来意的机会了。

“哦?山口的话,难不成是甲良屋敷西边的御家人大人?”

没错,我本姓山口。山南敬助当时那口气,好像对我会来求学觉得很稀奇一般。估计在想这是哪儿来的好事人吧。再看看其他人,也都正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杵在玄关的我。

“总司,你去跟他过过招!”少师傅说这句话时,视线根本没从棋盘上抬起来,“不过话说在前头。山口君,我们流派用的可不是竹刀那样高雅的东西,这样也无妨吗?”这一句话,让我心中十分不快。而且站在玄关处俯视着我的,还是两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年轻人。个子高高皮肤较黑的是冲田总司,那个白净干练的,就是藤堂平助了。他俩的眼神看来都不甚友善,一看就是个不逞之辈。不过在面相不讨喜方面,我也不输给他们。当然,在品行恶劣程度上也是。

那应该是盛夏时节吧。我杵在玄关,阳光照得背上火辣辣的,四周吵闹的蝉鸣声不断。我就这么跟一左一右站在玄关屏风边的两人对视了老半天。是该说血气方刚没地儿发泄么,那时候的我,成天都处在一种焦躁状态中。没理由地就是想杀个人什么的,整个人都不太安分。要不是后来进了试卫馆,又阴差阳错上了京,估计我终究会跑去试刀杀人吧。

那天,我的对手是冲田。不算尚小不懂控制的情况,长大后还那样肆无忌惮地用木刀全力比试的经历,也就只有那次了。当然,冲田也是动真格的。就这么刀来刀往数回合后,我俩扔下木刀扭打在了一起。我们打了个头破血流,全然不顾一旁劝阻的声音。最后还是当时在道场的人全员出动,将我们从背后反剪双臂制住,才终于拖开了两人。那一次,就算打了个平局吧。我俩被按在地上,却还不忘彼此谩骂,完全没有武士该有的样子,整个就像野狗打架一样。

我和冲田的交手,那是唯一一次。去了京都后,曾也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还会与他来一场生死决斗,不过庆幸的是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我会成为试卫馆的门人,并不是我想学什么天然理心流,更不是因为我对近藤勇有多敬佩。只不过是觉得待在那儿,挺舒坦。其实我和他们一样,回到家,也就是个吃闲饭的,走在外面,都是会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应该说物以类聚吧。试卫馆一门在后来是缘何加入了幕府的浪士队,又上京成为会津公御预的,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当然,我原本就没义务告诉你。

如何?是不是觉得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近藤勇这个人,现在想来他算是个一本正经到有些可爱的武士了。而道场的我们,虽然品行上实在是没什么可取的地方,但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千的勇夫。要是单凭剑术造诣来衡量的话,这个道场绝对可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我去过不少道场,所以我并非信口开河。如此的实力却得不到天下的认可,近藤本人也是十分焦躁的。于是他四处奔走,拼命工作,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幕府讲武所教授方的内定。他那时的欢腾劲儿,以及后来内定被突然取消时情绪低落的样子,都像个小孩儿一样。

不,怎么可能为这事就对江户心灰意冷啊。再说了,关闭道场,加入浪士队进京干一番大事业什么的,根本就不是近藤的风格。而道场的其他人,也不可能会附和如此奇异的想法。我要是跟你说不管是近藤勇还是试卫馆云云,其实自始至终都被幕府控于股掌之中,你信还是不信?这话题我是不会再进一步了。我毕竟是御家人子弟,又与会津藩有不浅的渊源,加之维新后我还在警视厅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一切都按照幕阁们所写的剧本进行。最终,知道这背后真相的试卫馆的八人,也陆续死去。吉村贯一郎么……

我明明说不会提起其他的事,却又说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话,你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吧。不过,按谈话顺序来的话,我这个做法可是合情合理的。哪怕是比较模糊也好,要是不让你了解一下新选组的真面目,你是无法看清吉村贯一郎这个人的。他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的存在让我们相形见绌,却也恨得牙痒痒啊。即使是时代变成了大正,我成了七十有二的老翁,我仍然还恨那个人,是啊,真是恨得不得了……

最近似乎变得容易伤感起来了呢。岁月不饶人啊。年轻的时候,凡事总是不待思考就先付诸行动。如今身体变得迟钝,干不出那样的事儿了。前几天我也是突然就想到一件事。你说我是不是能算日本第一的杀手啊。不不不,不是日本第一的剑客,只是杀手。宫本武藏或是荒木又右卫门,他们一生杀了多少人呢?即便他们是战国时期历经百战的武者,可也是应该心中有数的。但我手上所沾染的血,却数不清是多少人的。

要是算离开京都之前的话,我跟冲田应该是差不多的。比起永仓和原田,绝对多了不少。可我在那之后又经历了甲州之战和会津之战,而且维新后,我还参加了西乡征伐。五十?一百?应该不止这些。看来这世界上根本没什么因果报应。不然你看我,既没有遭什么天谴,也没被人寻仇,风平浪静地活到这岁数,膝下也是儿孙满堂。这样说来,我也只配在榻榻米上等死了。我没什么好悔悟的,也丝毫不觉得自责,那些在我手中丧命的人,也从来没在梦里出现过。这样的我,难不成其实是个没有心的恶鬼吗?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也许我天生就是这么个冷酷无情的性子吧。杀人的时候,我不会有一丝的踌躇。我不会觉得谁可怜而怜悯对方。岂止是不会同情,甚至在面对素未谋面的人时,我还会生出一种憎恶的情绪。我讨厌人类。总是自吹自擂是万物之灵,自以为是地创造出许多麻烦的礼仪和规矩。什么贫富、贵贱、善恶,都不过是人类自己擅自决定的。所以我对人类这种动物,实在是厌恶至极。我甚至想过,这样的生物,要是能从这世界上消失就再好不过了。

这种想法在年轻的时候尤其极端。即使是擦肩而过的人,我也会生出憎恨。在我眼里,他们一个个都不过是肮脏的酒囊饭袋而已。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要杀光所有的人,还要把这个人生活过的世界彻底毁掉。所以我到现在也不善与人交际。不过好在我面对子女孙儿时,不仅不会觉得憎恨,反而总会忍不住露出笑脸。我实在是十分厌恶这样的自己啊。当年近藤勇会对我另眼相待,也许是把我的这个脾气错当作了侠气吧。

我之所以会不苟言笑,才不是因为什么身为武士的自觉,只是讨厌人,不想与人打交道而已。而我平日里总会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不过只是想给自己这个肮脏的酒囊饭袋装装门面。沉默寡言、循规蹈矩、身手不凡的武士——这些都是近藤勇对我的误解。我根本就不怕死。不仅不怕,我反倒期待能被病魔侵蚀,在苦痛中慢慢死去。这些可都是我的真心话。

第一次见到吉村贯一郎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初夏的雨夜。因为队里要为新队士接风,那天黄昏后,我们这些老队士就三三两两地往岛原出发了。那时候和现在可不一样,没有能够用来确认时间的钟表什么的,所以不会有宴会定在几时几分这样的说法。如果被告知是“今晚”,那就表示黄昏后出发即可。干杯什么的,那都是西方传来的习俗。到了茶屋的人,就会被让先喝上一杯。如此一来,在其他人陆续到达之间,屋子里也就热闹起来了。

岛原的角屋占地五百坪,上下两层,是京都当时首屈一指的扬屋。一入夜,京都的藩士们就纷纷从各地涌出,整个城中好不热闹。走上玄关后,旁边就有刀架,只要把刀放在上面,店里的人就会把刀分别收到柜子里去保管,直到离店。虽然那是个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的时代,可只要双方都没带腰上的家伙,就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如此一来,即使是仇敌之间,也能隔着一扇门各饮各的酒,不会引起纠纷。

我杀了不少人,也就树了许多仇敌,所以任何时候都无法放松警惕。要是遇上可疑的人,为了以防万一,我随时都可能会不容分说地杀了他。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有着禁止骚乱这样不成文规定的岛原,简直就是难能可贵的安息之地。一进大门,就觉得身上一轻。而走上玄关把刀交出后,浑身上下的肌肉立刻就像被卸掉了力气一般,脚步也变得虚浮起来。

那晚因为下着雨,整个天阴沉沉的。窗外的灯火,在雨中看来如同幻觉般不真实。记不得是白天发生了什么,还是说只是因为那下个不停的雨,总之那一夜,我心里比任何时候都郁闷。不过在旁人看来,那种状态下的我与其说是郁闷,不如说看起来十分焦躁且心情欠佳吧。进了角屋正门,由楼梯上到二楼,此时三间宴席厅都敞着拉门,已经坐了不少人,正喝得热闹。

“斋藤先生,入席——”引路的人只唱了一声,厅中瞬间安静了下来,在座的队士和艺妓都停下手中的酒,转头看向我。面前这间有花花绿绿拉门的宴厅十二叠大小。紧挨着那间则是十叠,而最里面的是一间估计有不下二十叠宽的大厅,天花板上嵌着扇子的图案。将这三间宴厅拉通,就成了一个能轻松容纳五十人的长厅。我扫了一眼厅内的情况,心情更糟了。因为宴厅的位置安排几乎没有讲究等级序列。

背向隐舞台而坐的,是近藤、土方、伊东三人,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其他人的位置就颇为随意,一看就知道应该是按着到达的顺序落座。此时我的面前还空着几个位置,然后有人上来劝酒说“斋藤先生,来来来,喝一杯”。我只当没看到,径直地走向了长厅的最里端。其实现在仔细一想,当时说不定是考虑到让新人队士能尽早融入集体,才故意安排成那样。可那样的做法,让我十分不快。

扇厅上座的一边,并排坐着冲田和永仓。我是副长助勤兼三番队长,按照等级序列,我的座位应该紧挨着永仓。可原本应该是我的位置上,却坐着一个留着胡子,乍一看十分豪爽的新人。我走到那人面前,二话不说一脚踹上了他的脸。那人被踹翻在地,立刻起身摆出架势吼道:“你想干什么!”我只说了一句“我是斋藤!”那人就赶紧夹着尾巴跑到下座去了。不管是冲田和永仓,还是近藤和土方,对我这脾性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谁都没有多言。只是参谋伊东甲子太郎责备了我几句。

他那些说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痛不痒。我最看不上眼的,就是他那副白面书生一样的志士嘴脸。虽说是北辰一刀流的道场主,不过估计连人都没杀过。只要是近藤或者土方发话,那种人,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取了他的项上人头。冲田总司为了缓和气氛,说起了逗趣的玩笑话,大家又回到了宴会的气氛中。当时吉村贯一郎就坐在我左手边。他自顾自地喝了几杯后,就用浓重的奥州口音跟我搭起话来,“斋藤先生。在下是新加入的队士,坐在你旁边会不会不妥啊?”

那时我觉得会问这种问题的家伙,绝对是个蠢货。看看其他队士和艺妓,哪个不是因为怕触了我的逆鳞,连酒都不敢来斟啊。见我没搭理他,那家伙就一脸不安地瞅了瞅我的侧脸,犹犹豫豫地将酒壶递到我面前。座前立着的纸灯笼,将他的影子映到了浅葱色的九条壁上。

“久仰大名。在下吉村贯一郎。今后还请多多指教。”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虽然在场的人中,没一个让我看着顺眼的。可唯独吉村这家伙,第一次见面就能让我厌恶到火大。也许是因为我讨厌的东西,他几乎占全了的缘故吧。首先,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乡下武士。而我身为御家人的次男,喜好的都是江户式的高雅玩意儿,对这种土气的武士是最为排斥的。就算他们觉得自己已经穿得足够干净整洁了,可那不够精致的服装都让我感到厌恶。一看到那用不同色的线仔细缝上的磨破了的羽织领口,我就反胃。

他还在对我傻笑。我最讨厌的就是会莫名其妙发笑的人。况且他的那种笑法,并不是谄媚奉承的笑,也不像是嘲笑。怎么看都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天真烂漫的自然笑容。让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连睡着的时候都在笑。就因为他那张笑脸和他的装束,还有那瘦长的身子,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寒酸。没错,其貌不扬的武士我也讨厌。还有一点,他给人感觉十分谦恭。虽然奥州的人几乎都是如此,可他的圆滑,却又给人厚脸皮的感觉。

其他人都在尽可能地回避我。不,应该说根本就是在怕我。这些,从周围的气氛应该就能看出来。明明没有任何人来跟我寒暄,可吉村竟然还找我攀谈起来。他说的那些,也都是些自说自话无聊透顶的事儿。说什么他出生长大的盛冈,是日本第一美丽的地方。西面有座什么山,东面又有个什么峰的,河水充沛,一到春天花开烂漫……

谁会想听他说这些啊!以为他的家乡赞终于结束了,谁知道接着他又开始夸起自己的老婆来。什么他内人拒绝了来自小镇中的许多男人的追求,嫁给了自己云云……这种话题,连酒都会变得不好喝啊。最后轮到炫耀孩子。说长子十分优秀,女儿又是个长得像母亲的漂亮姑娘。还有个孩子是他离开家乡后才出生的,虽然没见过面,可每天在梦里都能见到:这也是个可爱到让人想咬一口的婴儿。

“你信不信我把他杀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那已经不是感到不快那么简单的问题了。反正几杯酒下肚后,我也有了些醉意,他要说,那我就听着,说到他满意为止。我并不排斥让愈见升级的怒火压制堆积起来。其实这样做,反倒有一种快感的。当场动怒砍了对方,虽然想着挺畅快。不过在决定要杀死谁后,采取谦恭的态度接近对方,把心中的憎恨养肥了再动手的做法,也不失为杀人的妙处所在啊。

愤怒和憎恨,就像阳光下的棉絮一样膨胀。在它要绽开的那一刹那出手。或斩或刺,那种生命如空气般从酒囊饭袋中抽走的快感,真是难以言喻。堆积的怨恨越深,所能获得的愉悦感就越强。我听他尽情地说着,周遭艺妓们的歌舞声和队士们的叫骂声,都消失了一般。那一刻,绘有扇形图案的大厅中,仿佛就只剩了下我和吉村。没有其他人,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说吧说吧!我会奉陪到底!不过你是没有再回驻地的必要了。

——那时候,估计是因为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杀人了吧。说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也没多长,大概就半个来月的样子吧。不久,当宴会气氛到达最高潮时,我凑到吉村耳边对他说:“我醉得不轻。抱歉能不能送我回驻地去?你看我晃晃悠悠的,也不知道一个人能不能回去。”虽然我喝醉了脾气会变得暴躁些,可步子是绝对不会乱的,当然,剑也不会。我让吉村支撑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去请求提前离席时,近藤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情。

“也许是季节的缘故,这酒的劲头比平日里来得更猛些。这位吉村贯一郎君会与我一同回去,还请莫要担心。”

近藤见状也没再多言,只让我回去好生休息。我们走下楼梯,在刀柜那儿取了自己的刀,走出店外发现雨下得更猛了,几乎已是瓢泼大雨。吉村帮我撑着伞,扶着我在雨中走着。那对我来说真是绝佳的机会。岛原位于京都的西端,出了大门都是田间坎道,鲜有人烟。我只需说两人遇到了长州刺客,自己死里逃生,可吉村却不幸遇害,断不会有人怀疑。我心中膨胀的愤怒,已经是随时都可能冲破爆发的状态。

我讨厌乡下人!特别是那些不顾一切脱藩,竟然只是为了将所得送给故乡妻儿的人,简直是厌恶至极!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从没喜欢过女人。小孩儿更是只能让我觉得恶心。我父亲本是一介足轻,为了存钱买御家人的家格,可谓吝啬到了极点。而我兄长也是如此。正因为生在这样的家中,我对整个世间存在着不少偏见。

而那时候的我,还没认识到这一点。在我心里,只有自己的刀是能够信赖的挚友。而我这独一无二的朋友,却经常煽动我——我想念血的味道了,你也忍不住想杀人了不是吗?漫长的田坎道,吉村一直将伞斜向我这方,自己却淋成了落汤鸡。可就是他如此的关照,让我心中的憎恨又深了一层。沿着西本愿寺的围墙,走到水渠附近时,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到这儿就行了。”我突然停住了脚步。“这儿怎么了?”吉村刚一开口,我从伞下抽身退出了半步的间合,横刀斩了过去。这下,那家伙的头就会保持着一脸憨笑从他身上分家了吧——可黑暗中飞起的不是人头,而是被劈成了两半的角屋蛇目伞。见状,我立即上前又是一记袈裟斩。他的身体会被这一刀从肩部斜着劈开,然后掉到水渠里才是。但吉村却拔出刀再次化解了我的第二击。

“玩笑也应有个限度!”吉村脸上的笑容不再,此时的他正隔着架在一起的刀谭,瞪视着我。说实话,那时候我真的被吓住了。毕竟手上捏着无数人命,在胆量上我是挺自负的。所以很少会有事情能让我错愕慌神。再加上我酒量非凡,即使是人变得暴躁了,也绝不可能会手脚不稳。所以实际上可以说我是没有趁着酒劲杀过人的。酒带来的微醉,只会让我的刀更锋利。

可他却躲开了我的两次攻击,并没有还手的迹象不说,还保持着挡下刀的姿势继续对我喊着“开玩笑也应有个限度!”刀刃相交的时刻,他竟然还能从容不迫地开口,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我对自己的居合是十分自负的。只要拔刀出鞘,几乎都是一刀毙命。即使对方能躲开第一击,也从来没人能躲过我的第二刀。而那天的情况,虽说是晚上,又下着大雨,可两人本来是在同撑一把伞的距离,这样的间合却无法得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更让人吃惊的是,他还用刀挡下了我的第二刀。也就是说,吉村在居合上绝对有着相当的造诣。

我俩的刀谭架在一起,力沉腰间互相角力。只要刀谭碰到一起,就不容易再拉开间合,最后自然地就会陷入这样的状态。怎么说呢,就类似柔道里的寝技一样。两个人就这么隔刀对峙,互相较着劲。这样的架势下,谁先力竭,脑袋就会搬家啊。我们两脚稳稳地扎在地上,对方发一分力,自己也就顶上一分,对方抽回一分力,自己也抽回一分。一般来说,这样的对峙中,力量相当的情况下,身材高大的一方会占优势。可不巧的是我俩差不多一般高,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那时候的吉村在我眼里,与先前那个圆滑的乡下武士完全判若两人。看来很强,可一交手,没两下就躺下的武士并不少见。但却鲜少听说有谁是一副孱弱的模样,实际却很强的。那家伙,就是个例外。在紧张的角力中,我俩开始争论起来——“请告诉我理由!”

“没有理由!”

“你这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杀人吗?”

“就是觉得你碍眼!”

“实在是蛮不讲理!”

应该差不多就是类似这样的对话吧。不过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喊出“见鬼去吧!”“去死!”这样的话时,他用一种可怕的表情反驳我道:“不行!办不到!我不能死!”在他说这句话时,手上那股原本正面压上来的力道,突然就往横向卸了开去。于是两人保持着刀谭架在一起的状态,在雨中跑了起来。只有用真刀对峙过的人才会明白那种感觉。

刀上存在着两种力量。一种是杀掉对方的勇猛之力,而另一种就是害怕被杀的恐惧之力。它们总是保持着绝妙的平衡,同时寄在刀上。而当两个力量不相上下的对手在交手时,各自刀上的这两股力量,就可能会导致身体朝着预料之外的方向奔去。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拉扯着一样。交加的风雨中,我们一直跑到了西本愿寺北面的路口处,然后同时向后拉开了间合。不,根本就是向后跳开的。然后我们才甩脱木屐,重新摆出了正眼的架势。

他那架势,完全无机可乘。只见他脚后跟结结实实地落在地面上,而剑尖连丝毫的晃动也看不见。那绝不是靠着竹刀和防具能学到的剑术。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是,那一刻我心中竟然生出了怜悯之心。与眼前这个人的输赢是没有定数的。即使分出了高低,也难免两败俱伤。我竟担心起,要是我死了,即使吉村负伤活了下来,他又拿什么去辩解事件原因。

局中法度可是严禁私斗的。就算他说是在堂堂正正的决斗中将我杀死,谁又会信?任谁都只会认为是他偷袭酒醉后根本不能好好走路的我啊。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会去编造什么遇到刺客埋伏这样的谎话的人。那样的话,等着他的不是斩首就是切腹了。只要一想到,一个有能耐将我置于死地的人,可能会因为土方岁三的一句裁断,落得切腹的下场,我就浑身不自在。

很奇怪?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武士可以用刀拼个你死我活,而不该是受法规裁决送命的。更何况这所谓的法,不过是对武士心怀憧憬的近藤与土方擅自定下的东西而已。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做出会让吉村切腹的事!很奇怪?一点也不怪啊。当我有了那样的想法,绷紧的神经也随之松懈,于是,我放下了手中的刀,“这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不过是为了试试你的深浅而已。”

直到我将刀收入鞘,吉村都没有收起架势。他保持着姿势又退了两三步,才终于像放心了一般。收刀的举动也是干净利落。他笑着说这样的考验今后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因为不想死吗?你这样的武士,可真是稀奇了。”

“其实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难道斋藤先生不是吗?”

“我啊,我倒是挺想死的。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了,因为还没遇到能了结我的家伙,所以我姑且还活着而已。”

吉村从积水中拾起木屐,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是啊。我可是因为不想死,才杀人的。”当时我背脊蹿起了一阵凉意。仔细想想,那家伙至今为止在哪儿,干过些什么,我也无从知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杀过不少人。而之所以会杀人,不过只是因为自己不想死。这样的理由,竟让我感到可怕。吉村的理由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但你想想,一个平日里对任何人都笑容可掬的人,为了保命,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别人。这么一比,我那个因为对人类的憎恨而杀人的理由,不是反而正常多了吗?

顿时我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十分危险可怕的家伙。比起天生就是恶鬼心肠的人来说,能在紧要关头让自己化作恶鬼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怕。自从那夜我看到他的本来面目后,我眼里的吉村贯一郎就更是如蛇蝎般让人厌恶的存在了。对了,之后我是逃也似的到了驻地。当我在保养自己的刀时,就开始琢磨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儿来。

我回忆了一下与吉村交手时的情景。那家伙是个难得的高手,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要知道,过去还从来没有人能让我一连两刀都落空的呢。我拔下了刀上的目钉,擦抹着早已被血侵蚀的刀茎。那晚我的佩刀是一把长二尺三寸一分的国重。刀茎上刻着天和二年九月的年记,和摄州住池田鬼神丸国重的刀铭,是把相当锋利称手的刀。国重是二代河内守国助的弟子,是铸造大阪新刀的名手。他所打造的刀外形出色,比江户的刀更加高雅。井上真改或是津田助广价格实在是让人无法出手,所以我一直都爱用国助一门的刀。

这其中,国重又让我尤为喜爱。幕末时流行小反、而长度长于定寸【1】的豪刀。可我却与潮流背道而驰,喜欢有着大反,而长度较短的刀。因为迎头相向拔刀突袭时,这样的刀用起来更顺手些。原本我应该是用着鬼神丸国重,拔刀斩下吉村人头的。可国重的横斩却落了空。立即收手,换作由上段劈下的第二刀,也被吉村拔刀挡了下来。那家伙的刀很长。因为他之后也一直很宝贝那把刀,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应该有二尺五寸长——最少也得有二尺四寸八分。而且,反也较小。

也就是说,吉村在躲开我拔刀斩过去的第一击后,几乎是间不容发地拔出了那把照理说不易抽出的长刀,才得以顺利抵挡住我的第二次攻击。当我意识到这点时,顿时觉得泄了气。不得不承认,我输得很彻底。不单单是我,新选组的队士们都是根据自己的能力,选用称手的刀。正确的选择,在实战中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毕竟是拼命的活儿,像弘法大师选笔一般选择适合自己的刀,也是无可厚非。干部级别的人,总是备有好几把刀。为了避免万一佩刀折断无刀可用的情况,所用的胁差也是近两尺长。

在京都的三年里,吉村应该是杀了不少人。毕竟刀刃相交时,卷刃是无法避免的。而刀在研磨之下,就会越来越薄。若是砍到了骨头上,刀甚至还会从刀柄处弯曲。这样的损伤,即使在修复后也会造成刃区部位落差变小,容易折断。姑且不说近藤、土方,像我、冲田还有永仓这样的主力,时常换刀是不可避免的。可吉村贯一郎呢。三年里,他一直用的同一把刀。说他吝啬,那也没错,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就是那个不选笔的弘法。

他是怎么用一把如此薄的刀,做出那么多成果的?着实让人称奇。总之,在鸟羽伏见之前的三年内,死在他手上的不逞浪士的数量,是我们其他人无法比的。同样是用刀斩人,他应该是采用了各种合理的应对方法吧。所谓合理——不以刀刃,而是用刀栋或镐的部位去抵挡对方的来刀;斩杀的时候,也不单只用前端的物打部分,而是在突入间合的一瞬间,考虑如何用刀的各个部位合理地去攻击对方。甚至直接避开头、肩这样的部位,直接瞄准脖子和腹部,这样一来刀也确实不容易损伤。

不过话说回来,在与对方缠斗时,即使心中明白这些道理,然而说到实行,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吉村的本事众所周知,虽然我不太清楚冲田和永仓是不是会考虑到这个地步,但我明白,我们这些人,有各种好刀这样如虎添翼的存在,而吉村,却是让自己去适应那把薄片儿似的刀。你能明白我想说的吗?那家伙,他就是一头不需要再添翼的猛虎啊。还是说那把薄刀对他来说,就是翅膀?或者就是他能耐的一种体现?二者必有其一。

新选组的薪酬和奖赏那真是十分丰厚的。所以其实吉村只要有那个心,比他那薄刀更好的,也可以手到擒来。可他却并没这么做。为什么?这还不能单用吝啬来解释。因为他要真是吝啬,为了干出更多名堂,必然是会入手一些好东西的。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其实我父亲也是世间少有的铁公鸡了。他过着巴不得直接点了手指甲来作灯的日子,只是为了存钱买个德川家的御家人家格。而父亲所佩的,一辈子都是那把关物的量产刀。穿着打扮也十分寒磷,连木屐都会穿到木齿被磨掉为止。

可这样的父亲,从来没在子女身上吝啬过一分钱。要求给零用的话,他决不会拒绝,即使看到我们持有奢侈的东西,也不会责备。我曾看不起父亲,觉得他就算是成了御家人也摆脱不了足轻的秉性。不过,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也许父亲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自己变成家中最后一代足轻,让子女一代从此过上真正御家人的生活。即使知道用金钱去买血脉是错误的,也依然抛弃家乡,只不过是为子孙后代的将来铺路。我会如此憎恶吉村,也许因为我从他身上,总是隐隐约约能看到父亲影子的缘故吧。

对他挥刀相向的雨夜,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输了。退一万步,即便是在剑术上我与他不相上下,但当时出其不意出手的可是我,他却干净利落地避开了,这让我不得不服。新选组队士中,恐怕只有我曾经跟吉村正面交锋过。也就是说,只有我才最清楚,吉村贯一郎这个人,到底有多强。冲田和永仓,在平日练习时自然做过他的对手。可使用没开刃的刀进行的乱斗,不至于会危及性命。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吉村的真正实力。

我曾数次目睹吉村的工作。他拥有的招数,绝非单一,却也并没有特别擅长的。北辰一刀流俗称“技之千叶道场”,以教授的招式繁多为特点。取得了大目录皆传的吉村,自然将其真髓修习到了极致。所以不管在任何场面,面对怎样的对手,他都绝对不会输。发觉自己比不过他后,我心中对他的那种厌恶又再次升级。心里琢磨着总有一天要杀了他。那种心情你懂吗?算了,你就是不理解也无所谓。总之,只要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都是我厌恶的对象。包括我自己。丑陋的人,就该一个不剩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对。

可不管我用这双手杀了多少人,我心中的空虚也无法填满。那个雨夜后,我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念想。没错,我有了目标——总有一天要杀了吉村贯一郎。那些美好的事物总是没有一丝矛盾和瑕疵。我以为,只要我能杀掉那个不管作为男人、武士还是父亲都算是完美的人,就跟破坏掉美好的世界没什么区别了。队士们都敬畏他的强大,却又看不起他的寒酸。可我对他,既没有敬畏也不带任何轻视。有的,仅仅只是憎恶。

怎么就会为了原本是陌生人的老婆,为了自己生出的臭小鬼,甘心舍去安稳的生活做了杀人鬼。明明是自己拼命换来的薪酬,又为什么一定要送回家乡去?吉村贯一郎这个人,就是美好与正义的化身。可对我来说,他这样的存在也是无法容忍的。对颠覆了一切常识,在时代与时代之间的断层夹缝中崩坏的幕末时期来说,吉村那样的家伙,是绝不该活下去的。

我可不是什么恶魔。应该说,是最直率的武士才对。那些敬畏他、或是轻视他的人,不过只是在欺瞒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而已。本来嘛,又是敬畏又是轻视的,哪里会有这样矛盾的东西。人啊,本来就该爱憎分明才对,不是么?从那一晚开始,我就成天想着要杀掉吉村的事儿。

你这是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老盯着我的手看,左利手真的就这么稀奇?还是你在想,就算是左利手,可用左手持杯去接别人斟的酒这样失礼的举动,是不是不太妥对不对?不巧的是,我对那些毫无意义的礼仪作法,同样是厌恶至极。人啊,比起不礼貌,自己不方便不才是最该嫌忌吗?不只是杯子,筷子和笔也是用左手拿,就连抱着女人睡觉时,也是在左边儿。刀嘛……那自然也是左手了。像我这样彻底的左利手,又有什么理由要在剑术上去跟普通人靠拢呢。

你也没见过我这样顽固的左利手吧。其实我也没见过。特别是在那个诸多挑剔的武士时代,将作为武士之魂的刀带在右边,身为武士,却“左差【2】”的,普天上下,估计也就只有我了吧。小时候,父母也不厌其烦地纠正过我。不论做任何事,只要伸出左手,就会被狠狠地敲回去。说不定正是父亲严厉的教导,反而让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左利手。每次我那些朋友拿“左撇子”来揶揄我时,我就会用我的“撇子”左手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不管旁人怎么说,要我按照世间标准去端正品行什么的,可不是我的风格。我活着可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所以要按着自己想的去生活。我辗转江户的各个道场,因此实际上没有一个真正可称为老师的人,什么免许目录就更别提了。比如,到了一处道场请求切磋。一到交手的时候,单是看到我用右手拿着竹刀和木刀的样子,大部分的师范都会怒喝一声“无礼之人!”

“失礼了。不过左利是在下的流派。”

“左利?可从未听说过有如此流派。还请回吧。”不用怀疑,几乎都会变成这样的对话。偶尔遇到师范不太在意这些,或是没注意到的情况,我才能得到交手的机会。不过一旦他们的弟子输掉后,没有人会承认技不如人,也不会对我的剑术加以评价,有的,只是对我所谓无礼的抨击和批判。在那些交手中,我从没尝过失败的滋味。那样的道场,让我去我还嫌呢。于是我往往会赶紧收拾好行装,丢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

——“什么叫无礼,什么叫不懂规矩,把这些话挂在嘴上,有几条命也不够你活的。不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剑术,才是真正的不守规矩!”理论这玩意儿吧,不论在任何时候,只要胜了就是正论,失败就成了借口。众多的道场主中,只有近藤勇不同。我会愿意屈就在那个以乡下剑术和坏名声闻名的道场,之后还与他们上京过着同甘共苦的日子。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中意的那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看清剑术的精髓以及士道本质所在的秉性。

虽不能算是恩师。可近藤勇,是这世间上我唯一不曾憎恨的人。在牛込的试卫馆,我与冲田总司打成平手时,近藤勇曾这么对我说过:“左构吗?真是不错的想法啊。就连总司也因为不适应而不知如何应对了。”那时我就觉得这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原来,也有人不会只拿结果说话么。

“这位老师,在下只不过是个天生的‘左撇子’,并非是将左构当作计策。”

近藤闻言立即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看着我问道:“为何不改正?”

“因为没有改正的必要。”

“哦———”近藤饶有深意地小声感叹。我揣测了当时近藤的想法,又补上了一句:“老师您觉得在下的左构,是不守规矩的做法吗?”

“不会。左构对于左利的人来说更有利,所以也算是理所当然嘛。”近藤是这么回答的,而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我的左构表示出异议,这也许就是做师傅的,思想渗透的结果吧。这道场是怎么回事啊?现在究竟算什么情况?天然理心流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当时我的脑中,充满了诸多疑问。冲田总司这人脾性很好。当我俩的交手以两败俱伤收场,他马上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就用浸了冷水的布手巾,给我身上做起冷敷来。

“当时我虽然发现这家伙可能是左撇子,却没想到他竟然连踏足也是用左脚啊。现在想想,既然是左撇子,那所有动作左右相反也是很正常的事嘛。走在一起的时候,可要多注意了。”冲田一边念叨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方才的交手,让我意识到冲田剑术的高超,可听到他这带着玩笑口气的话,才真是让我错愕不小。所谓天才,也许就是这样的家伙吧。

没明白吗?左利的剑术是不存在的。而当这种原本不该存在的事物出现时,最应当注意的是什么?是在非平日正常交手的情况下,拔刀而出的第一刀啊。冲田所指的,就是这样的事。你知道武士并肩而行时,身份辈分略高的人必定走在左边吗?这是因为更加容易抽出佩在左边的刀。而部下或晚辈站在右边,也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不贰。但要是这世间实际上有刀佩在右侧的左利武士存在呢?那就算站在右边,也能轻易抽刀攻击了。所以冲田所说的并肩走时要多注意了,可谓一语中的。

实际上我去京都后,利用与人并肩时从右方出其不意地拔刀杀了不少人。也算是我的独门绝技了。而冲田总司在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让我走在他的右边。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不是说冲田先生对斋藤先生另眼相看,就是说斋藤既然能走在冲田的左边,想必也是大有来头一类的。事实并非如此。这只不过是冲田用来封住我拔刀的方法而已。现在想想,如果幕末时代能够持续百年,那他一定是个不会被人斩杀的剑客。

我不认为近藤是我的老师,也没有把冲田他们那些试卫馆的家伙们当作朋友。但除了接受我这右带刀左利剑术的天然理心流,我找不到其他地方可去。男人的价值就在于强大。何谓强大?就是在被杀之前杀死对方!也许我只是皈依了将武士最原始的精神不作任何矫饰传颂的天然理心流吧。近藤勇虽然有些笨拙,可他却像是一把千锤百炼的刀一般,刚直不阿的好汉。跟他一比,那些号称天下的剑客,在幕府讲武所徒有教授方虚名的人——不管千叶周作、桃井春藏、男谷精一郎或是斋藤弥九郎,都不过是些假货而已。

最终为了大义而死的只有近藤,这不就是证据吗?无论后世的人如何非议,就像字面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将武士道那种自然的道理与用心始终贯彻的流派,应该也是绝无仅有了。至于那个吉村贯一郎,他又是怎么看待近藤的呢?毕竟那家伙成天就知道傻笑,话也不多,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啊!不过,在那个时代的新选组里,祸从口出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所以话少也不是坏事。因为多嘴而落得切腹下场的事,也都司空见惯了。

刚才我说过近藤勇这个人,就如刀一样,可在某些广义的看法上,还比较模糊。而土方岁三,则是一个不把模糊暧昧的事物弄清,就决不会罢休的人。结果他就制定出了那么些像神经病一样的队规,对内部进行大清洗。土方为了敬爱的近藤,为了把他的那份模糊具象化煞费苦心,而另一方面,近藤又对土方料事如神十分尊敬。生若逢时,他俩的组合绝对是能成大器的。

你听说过一个叫谷三十郎的队士吗?他跟我一样是副长助勤,还兼任七番队的队长。三十郎原本是备中松山藩的家臣,在家乡那可是一百二十石俸禄的御旗奉行。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带着两个弟弟背井离乡,一同加入了新选组。因为他本人是直心流高手,而弟弟又精通种田流的枪术,听说离开家乡后,他们还在大阪经营了一段时间道场。原田左之助在江户落脚之前,就在谷道场学了一阵子枪术。想必这其中就是他在牵线搭桥。

近藤勇这人,对于自己百姓出身的经历一直抱有自卑感,所以他喜用家世背景比较好的人。要说到谷家三兄弟的家世,队里估计没有更高的了。原本是一百二十石的御旗奉行不说,武艺还十分了得。旧主备中松山藩的藩主还是御老中板仓伊贺守。面对这三个打着金字招牌一般的人,近藤勇自然不会怠慢。于是,长兄三十郎担任副长助勤,二弟万太郎负责分部的驻地,而年纪相差比较多的老幺昌武,则被近藤收为养子,改名近藤周平。周平,是近藤养父周斋最初的名字。

这样的特殊待遇看在我们眼里,可就不那么有意思了。特别是三十郎那个人,似乎不太看得起我们这些年轻人,对于引荐他们入队的原田左之助,也一直以恩师自居。最难受的,还要数冲田总司。他不仅是助勤笔头一番队长,还是天然理心流的师范代。照年龄来说,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以为他有朝一日会成为近藤勇的接班人。然而近藤却收了谷家老幺做养子。

虽然近藤周平也确实是块练剑术的料,但与冲田远无法比。养子事件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那事件后的一段时间里,周围的人都挺担心冲田的,尽可能地不去触碰他的逆鳞。冲田那个人的性格,绝不会当着面对谁抱怨。只是每次练习的时候,周平都会被冲田打得站不起来。既然冲田出手,其他人也决不会闲着。那个面色红润的美少年,总会在驻地的井边用井水冷却他那张已经肿得发紫的脸。

成为近藤养子的时候,周平也就十六七岁吧。也不愧是上级武士家出身的孩子,即便受到如此待遇,他也从未向兄长或是养父近藤提及。他这样的做法,让我们的行为变本加厉。我们甚至会在他用冰敷伤时,拿桶装了水从他头上泼下去。有一次,在我们如往常一样找周平的碴儿时。吉村贯一郎突然从后门跑了过来,“各位,欺负弱者也要有个分寸!你们这样子,可有些不像话!”语气中带着责备。

当时在场的除了我和冲田,还有一个对三十郎的蛮横心存不满的原田。吉村三两步走到我们跟前,夺下了原田手中的水桶。他的目光挨个地在我们脸上扫过,略带愤怒地说道:“也不是不能够体谅你们的心情!既然有不满,就该去找近藤先生或是谷先生理论才是!再说,周平君现在的处境,并非他自愿如此!让他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未免太不讲理了!还请今后莫再做出这样的举动!”

要放在平时谁这么说,我们早就反驳回去了。那天却谁都没吭声。也是因为惊讶啊,因为这无论如何也不像平日里温吞圆滑的吉村会做的事儿。说那些话的时候,那家伙的表情看来就像突然间年长了好多岁。那种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寺子屋老师的说教。

“知道了知道了!你说得是!以后绝对不会再做出欺负弱者的事儿了!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冲田打趣地回答道。当然,口头上虽然像是开起了玩笑,可眼里还冒着火呢。

“也许我说得过分了些。还请不要往心里去。”说着,吉村就护着周平回了驻地。

“我说阿一……”片刻,冲田突然开口,“要不要杀了他呢?”看得出原田听到这句话时,着实是吃了一惊,我却丝毫没感到意外。只是觉得,就算是冲田,能不能杀掉吉村贯一郎还是难说。

“说起来倒简单,那家伙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听我这么一说,冲田露出了一副似乎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不不,我不是说吉村君。”我算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啊,原来是周平吗。”

“不对不对。吉村君的话,确实相当在理。不过去找人理论什么的,才真不像话呢。索性就把三十郎那个混蛋宰了不是更直接?”原来如此,我算是明白了。冲田和我一样,根本没把杀人当回事儿。而在这件事上,不管是吉村还是周平都不应该是我们憎恨的目标,万恶的根源,就是那个仗着家世笼络近藤勇的谷三十郎。我不觉得他那是在开玩笑。冲田用大笑来含糊其词,不过是因为一旁的左之助那一脸的不自在。我对三十郎原本就恨得牙痒。而因为我憎恶的吉村袒护了周平,我对作为元凶的三十郎的那种恨意,更是倍增。

在身为御老中的谱代大名手下,享受着一百二十石俸禄的人。我要把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脸,砍成两半!回到自己房间后,我还跟着了魔似的,满脑子都是怎么杀掉谷三十郎的事。我的鬼神丸也开始怀念血肉的味道了。将它拔出鞘后,几乎能听到它在我耳边低声地渴求着鲜血。然而恨归恨,三十郎毕竟是近藤勇中意的人。要杀他,就必须有一个合理的借口。总不能为了取那家伙的性命,把自己也给赔进去切腹吧。

没过多久,仿佛是上天听到了我的愿望一般,机会来了。谷三十郎这人口才非常好,精于处世待人之术。而像近藤勇这样,对他人所说的话总是不作分析,囫囵吞枣般通通接受的人,对三十郎来说,是最容易驾驭的。三十郎以负责分部的借口将二弟留在大阪,与京都的新选组划清界限。另一方面,又让幺弟昌武做了近藤勇的养子。他如此的精心策划,埋棋布子,为的不过就是不论世道如何变化,都能明哲保身。

其实说起他那了得的剑术,也是十分蹊跷的。他整个人白白胖胖,练习的时候基本不会拿剑,只是口头上指导几句,俨然一副御谱代大名家上级武士的姿态。不过因为他年纪比我和冲田大得多,待人接物又颇有风范,所以在其他年轻队士看来,他的剑术应该在我和冲田之上吧。池田屋骚动时,他的精明与口才就起了大作用。那次骚动,不论怎么想几乎大部分都是近藤与冲田的功绩,可谷家三兄弟靠着互相追捧,愣是把他们的功劳吹大了。

三十郎和万太郎带着弟子杀入大阪善哉屋那一次也是。那家伙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整个过程吹得天花乱坠。功绩绝对是无可厚非,可三十郎却靠着一张嘴把自己所做的成绩夸大,向我们呈现出一个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人物形象。而在背地里,他又四处宣扬说:“新选组的人总是光说不练,没什么能耐,所以每次都只能让我出马冲在最前面。”怎样,是个让人厌恶的家伙吧?不管在哪个时代,怎样的工作环境,都少不了这样讨人厌的家伙。

所以像我、冲田还有永仓这样真正在干活儿的人,会恨他也算是情理之中吧?但无可奈何的是,近藤却十分中意他。你在工作的地方,也会因为这类人感到不快吧。不过,不用急。这种只靠着伪装向上爬的人,总有他露出破绽从高处摔下来的那天。而三十郎那个混蛋,摔得也够窝囊的。

来,喝喝喝。要在从前,因为酒品不好,旁人对我都退避三舍。不过到现在,就是醉了酒,充其量也就变得多嘴了一些而已。这不正合你意么?在谷三十郎的七番队里,有一名叫小川信太郎的武士。年纪跟我一般大,也就二十左右吧。他应该是在庆应元年队士招募的时候从江户过来的,算来还是吉村贯一郎的同期。那时新选组的事业如日中天,因此入队人数众多,资质参差不齐。有吉村那样的高手,也有像小川信太郎那样无可救药的胆小鬼。

平日里的巡逻,是由一番队到十番队各组轮番交替担任。每组有十三人,一名组长、两名伍长,伍长手下又各配五名普通队士。统一着浅葱色羽织,撩起袴的股立掖在两侧,举着队旗,整齐地在城中行进。因为我们是京都守护职会津肥后守大人的属下,所以算是真正的警察了。遇到看似可疑的人,就会拦下来进行讯问,茶屋和料亭也能直进直出强制搜查。当时的洛中,作为意图推翻幕府的不逞浪士的巢穴,是个每日每夜都刮着腥风血雨的地方。

众多工作中,突击搜查的风险尤其大。大喊“强制搜查!”打头冲入的人,被称作“死番”,有时甚至会丧命。死番之后,按二番、三番……这种排法,实际上就是送死的顺序而已。巡逻的时候,每个人的番数,是交替着来的。对普通队士来说,只要想到自己第二天就该轮到死番,几乎是夜不能寐。只要能平安度过,就会轮到危险度最低的五番去,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

某日,黄昏到深夜的夜巡时,轮到小川信太郎做死番。巡逻分昼巡和夜巡两组,而夜巡的死番是最危险的。因为收到不逞浪士会出现或潜伏在何处,并有强制搜查任务的,多半都是在夜巡的时候。因为他不是我的属下,所以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小川信太郎冲到木屋町的一家茶屋门口,拔出刀,只说了句“强……强制搜…”就杵在那里不动了。

不出所料,茶屋的二楼,不逞浪士正在密谋之中。隔着纸糊拉门,能看到灯光被熄灭,然后是寒寒窣窣的骚动声。二番的队士见状立刻推开小川,闯入屋内。接着是三番、四番、五番队士……再看小川信太郎,已经尿湿了裤子。不逞浪士逃得很快。他们从屋后的窗户纷纷跳下高濑川,消失在黑暗之中。这样一来,小川是难逃切腹的命运了。身为组长的谷三十郎之所以会为他求情,不过是因为如果小川切腹,那么立场上他就必须担任介错人。

土方见他求情,本就十分不快,加之也想趁此见识下谷三十郎平日里吹嘘的高超剑术,终究是逃不掉的了。真是个蠢货啊。得知自己第二天就得切腹的那晚,连小川信太郎都听天由命地痴痴念佛,老老实实地抄写起般若心经来。反倒是受命介错的三十郎,尽显狼狈。

在茅厕遇到冲田,我俩一边解手时,他这么跟我说:“阿一。刚才三十郎那个混蛋跑来找我了。说什么想让我教他介错的手法哦。我跟他说那可不是口头上说得清楚的事,就想把他打发走啊。结果那家伙竟然还再三让我把他来问我的事保密……等会儿说不定还会去找阿一你呢。要是你心情好,就教教他呗。”那个喜欢幸灾乐祸的冲田,看来心情十分不错。

就在我从茅厕回去没多久,三十郎果然蹑手蹑脚地找来了。平日里白皙的脸罩着一层黑青色,看来真是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一眼,就知道这家伙从没砍下过人头。没经历过生死搏斗的人,通常都会以为介错比斩杀要简单,其实不然。要砍下做好已死决心之人的头,不是一般的胆量所能承受。再说对方还是平日里同寝同食的伙伴,要用自己的手去杀掉这样的人,无疑需要超凡的胆量与精神力量。

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保养爱刀鬼神丸。我一边往刀身上扑着打粉,一边听着他可笑的“秘密”,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妙招。于是我就告诉他——“谷先生。要想顺利地斩下人的头颅,可不能从刀谭处切入后再拉刀哦。人的脖子十分坚固,若不以柴刀砍柴的那种力度去砍,是没那么容易掉下来的。你看,就像这样,用物打的这部分这么使劲给它来一下!”

一边说着,我还不忘用打粉用的粉锤敲了敲物打部分,给他示意了一下。三十郎发出恍然大悟一般的感叹。灯笼摇曳的火光中映出的三十郎那张脸,我至今还能记起来。那时他就这么一边点着头,一边念叨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三十郎刚离开,冲田就出现了。他捂着嘴,强忍着笑意说道:“哎哟,果然来了。如何?阿一你有好好教他吗?”

“嗯,我让他用绝对不能使用的物打部位去砍哦。”冲田闻言突然收起了笑意。

“这样的话,小川那家伙也真够可怜哟。”

“横竖都是要死的人了,有什么好可怜的。”

“弄不好,三十郎还会作了小川的陪葬哦。”

“如何啊,总司君。我这招妙吧。”

“这自然是毋庸置疑了——不过还真有你的风格呢。”冲田直直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知道吗。要想砍掉人的头,就要瞄准脖子骨骼之间的间隙,从刀谭入刀,然后长拉一刀,直到物打部位,利用这段距离来充分地斩断肌理才行。被斩首的人会事先束起头发露出脖颈,当他们用短刀将自己的腹部剖开后,脑袋自然垂下,后颈便会随之形成一个角度,介错人就能正确地找到颈骨之间的位置。那么要是用刀的物打部位,像砍柴一样直直地砍向脖颈处的话,会发生什么呢?骨头碎掉,而头颅不断,于是——介错失败。

然后,第二天一早,我被安排为介错的辅助人。也就是拔刀站在介错人身后,一旦出现特殊情况,负责出手了结的人。在新选组里,担任这个的一般就是我、冲田和永仓了。三十郎那个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摆出一副凛然的样子。一到人前,就能自然地把自己伪装起来,也不失为一种才能吧。到时候会吃尽苦头的小川,可怜是可怜,不过也就那么一下子的事儿了。

三十郎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缠上头带和袖带,向刀上浇了水,便站在了小川背后。看他那站法我就知道,他那样是砍不了头的。要充分利用刀谭到物打这段距离拉刀,就得站在较近的地方。差不多就在切腹人左肩附近的位置吧。可打算用物打砍下脖子的三十郎,却站在小川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真是蠢货。当时我心里暗自发笑。

“慢着!”一个声音在最后关头响起。吉村贯一郎伸出单手挡住了三十郎,还饶有深意地看着他说:“恕我冒昧。谷先生,还请往前,把间合拉得近些。”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声。我竟然把吉村是诸士调役兼监察方这事儿给忘了。他作为切腹的监察,出口干涉自然不算逾矩。而他的建议,又确实恰到好处。发现三十郎朝我的方向瞟了一眼,我赶紧对吉村说:“谷先生可是直心流的高手。还请勿要多言。”然后我立刻朝着小川发出了执行的信号。

没想到平日里胆小如鼠的小川,那一刻却相当的决绝。他立即将短刀刺入腹中,一声没吭,又将刀向横一拉,再把自己的头伸向断头处,咬着牙说“拜托了”。只见三十郎高高举起刀成大上段,然后用物打部分猛地砍了下来。那一下,得有多痛啊。别提什么身首分离了,就连血也没见出来。可怜的小川发出哀号,两手似在拉扯因断骨而晃晃悠悠挂在脖子上的头。即使三十郎想再补一刀,但没有断开的头已经挂到了胸前,站在他的位置根本无法看到。混乱中,他朝小川的背腰挥刀乱砍起来。轮到我出场了。

“闪开!”我撞开三十郎,朝着因痛苦抽搐着的小川背上刺了下去。没错。就是左手刺。左构的我,尤其擅长像这样将刀刃平放后一举穿过肋骨刺向心脏的左刺。小川扑通一下倒地身亡。总算是给了他个痛快。我将陷在小川背部的刀拔出后,随即将刀尖转向一旁被吓软了脚的谷三十郎,宣布:“以士道不觉悟之名…”刑场上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所以我并不需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也没有人会提出任何异议。小川信太郎本人没有任何不妥。可反观谷三十郎失控混乱的行为,任谁看来都是士道不觉悟的表现。

“甘心受罚吧!”当时土方和近藤应该是在场的。但毕竟事发突然,一时间大家都不禁愕然。这时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且慢,且慢…”不用说,又是吉村贯一郎。要是他再晚那么一瞬,三十郎就已被我劈成两半了。吉村贯一郎越过刑场的土穴,张开双臂,用身体挡在我和三十郎之间,“士道不觉悟之罪毋庸置疑,可在刑场上进行处罚,也未免有些突兀。总之,先将刀收起来吧。”后来我仔细琢磨过。吉村那个人,总是能十分冷静地判断事物的是非。即使周围的人全都被突如其来的场面吓愣了神,他也能保持清醒。

原本东北地方的人,就是深思熟虑却缺乏决断力的个性。吉村平日里也确实就是如此,可关键时刻他的行动力却比任何人都要高。是他头脑太聪明,还是说只是明辨是非呢?这么一想,就觉得那个平时总被我们在背后叫作守财奴、雇佣浪人的吉村,实际上他所做的一切根本没有任何错,只不过与那个时代所谓的道德不相符而已。他挡在我身前,拼命地劝阻我。虽然他的南部口音相当重,但我能明白他想说什么。

“介错失败,让辅助人出手了结,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士道不觉悟的表现。可驻地并非战场。当即处决没有任何意义。加之同为副长助勤的斋藤先生,也没有处决他的权力,还请节制!”他所说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总是行不通的时代,他却仍旧活在“理所当然”之中。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与近藤勇的理念一脉相承的吧。如果说近藤是表象的“理”,那么吉村就是存在于深处的“理”了。要再说得风雅点,那就是近藤走的是理如阳光普照的街道,而吉村所在的就是理如月光倾泻下的小道。虽然他们谁也没能永远活在这理之中。

“到此为止!斋藤,收起刀来!”近藤终于发话。他本就不善言辞,接下来也没再多言,只留下一句随后处置,便起身离开了。九死一生的三十郎那可憎的面目,我是绝对不会忘掉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的脸色又回到平时的状态,那扬扬得意的表情仿佛在向我示威。让人十分意外的是,后来三十郎并没有受到特别的处分。准是他又靠那三寸不烂之舌,把近藤勇哄得团团转了吧。或者是因为那个口风不紧的冲田,又在哪儿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捅出来了也不一定。

不过不论到底背后发生了什么,一旦决定的事,要我让步那是不可能的。后来我自己可是好好地把事情做了一个了断呢……那是庆应二年的四月一日。之所以连日子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正好是数日前从艺州出差回来的参谋伊东甲子太郎,以及笔头监察筱原泰之进的慰劳宴。宴会上,伊东将在艺州的诸藩重臣们议事的结果作了陈述,劈头就是“时至四月一日,自今日起,吾等忧国志士之精神将焕然……”真是扫兴。

伊东这个人,就算说得客气点,他也算不上剑客,不过他确实是一个一流的辩论家。毕竟明明是败兴的话,还能让人过耳不忘,也不失为一种才能。伊东的事儿就不提了。要是说起他,还不知道会说到什么时候去呢,罢了。反正就是四月一日那天。不过因为是旧历,花什么的早谢光了,按现在来说应该是5月中旬的样子。就像是头被皮套罩住了一般,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不冷不热的夜晚。在岛原角屋举行宴会后,几个队士结伴去了祇园。都有些谁呢——

我和冲田、永仓、原田,然后是谷三十郎。另外还有两三个人,不过吉村是没在的。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不过其实那晚,我原本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要对谷三十郎下手的打算。是的,根本想都没想过。邀我们去祇园的就是三十郎。自从他介错失败后,对我们那是处处用心。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有机会,他就会想办法跟主力队员交盏对酌,心里盘算着能一点一点地挽回些颜面。因为我教了他那样的介错方法,内心里他其实应该恨我入骨的,不过这些话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就是。

我们在三十郎介绍的那家茶屋喝了不少。那晚那家伙自始至终都忙前忙后地招待我们,简直就像助兴的男艺者一样。大家都对他的举动感到十分恶心。几杯酒下肚,我忽然察觉其他人的视线,总是饶有深意地停留在我身上。冲田、永仓和原田,都一边喝着酒,一边朝我这边看。也许只是我多心了。

可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地离开了房间。永仓说喝太晚会影响第二天的巡察,先回去了。原田说要出恭,结果一去就没见再回来。其他人也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不见了踪影。于是当我回过神时,昏暗的灯笼边上,就只剩下了我和冲田,以及三十郎。艺妓们想也应该是察觉到了我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早早地遁了出去吧。不过就算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丝毫没有想杀掉三十郎的想法。兴许只是因为那夜,难得心情很好的缘故吧。

不过留下来的冲田,依旧一边酌着酒水,一边时不时地瞥我两眼。终于,我算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怎样?阿一。是你来,还是我上?)

我不着痕迹地回瞪了一眼冲田。(我自己来!)

至少我觉得我是这么表达的。毕竟想手刃三十郎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这家伙为了拉拢我们才设了这次酒宴,可惜的是,谁都不吃他这一套。其实大家主动退出,就是为了把这道压轴菜让给我和冲田。既然决定要动手了,那下一步就是要怎么设套让三十郎自己钻进来。要是只有我和三十郎两个人,他一定会提高警惕。可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让冲田看清我的本事。

于是我想到一个妙招,我是这么对三十郎说的:“哎呀,我说谷先生啊。其实在下一直想为前些日子的那件事向你赔个不是。你来问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跟在下闹着玩儿呢,所以也顺水推舟地跟你开了个玩笑。结果真没想到高明如谷先生你,却也把这玩笑当了真去……”

“哎?你指的是什么事儿啊?”因为冲田还在一旁,三十郎果不其然地装起了傻。他这反应正中我下怀,于是我转头对冲田说:“抱歉,总司君。在下这边因为一些事,诚心想向谷先生赔礼道歉。接下来在下想带谷先生去相好的女人那里再喝上几杯,你就先回去吧。”三十郎丝毫没有怀疑我,反倒堆起了一脸的笑。这种结果,应该是他求之不得的吧。

“啊!就是之前石墀小路的那位吧。那可是天下少有的好女人。谷先生也该去一瞻芳容才是。”冲田那家伙是故意在嘲弄我。那时我养在石墀小路休息所的女人,冲田确实是认识的。可那是个除了气性好就没其他特点的,天下第一的丑女人。我们离开了茶屋,朝四条街道方向走去,一直把冲田送到了一力亭前。

“就此告辞”,冲田笑着说,不过用的是一种诡异的大笑。“冲田先生也请一路小心。”这个三十郎竟然还有心思去操别人的心。听到这句话,已经走出几步的冲田回应道:“说什么哪?比起两个人啊,一个人可要安全得多嘞!”他这一句听似不经意的玩笑话,可让我捏了一把汗。我瞟了一眼身边的三十郎,他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想来三十郎这个蠢货确实也没这么机灵。

送走冲田后,我和三十郎并肩走在夜深人静的四条街道上,朝着祇园石段下行去。当然,我走在三十郎的右边。那是一个适合杀人的新月之夜。穿过被篝火映照的朱红色随心门,就是草木繁盛的祇园社境内,距离东山安井的石墀小路也就没多远了。真想早点去休息所,跟女人尽情地翻云覆雨啊。想来那天我的心情应该是相当好了。那晚,比起能手刃三十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处理掉这家伙,免得妨碍我跟女人翻云覆雨。

三十郎确实算是块大肥肉,可这块肉却是其他人让给我的,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不痛快。石段下的角落有一处奉行所。不过那里的官员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废物。我们经过奉行所时,值夜的同心提着灯笼冲了出来。可当他看到我们羽织上的峰形纹样,立马就像一个新兵一样站得笔直,还连忙递上手中的灯笼,不忘说上一句“这灯笼就请拿去用吧,天暗请注意脚下”。我回了一句“不要”。可就是这粗鲁语气惹了麻烦。

三十郎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盯着我的侧脸,一边接过了同心手中的灯笼。那时候他心里应该有些警觉了吧。待我们离开奉行所前,还没走上石梯,我已经发觉他的举动有些不对了。他用灯笼照着自己的脚下,有意无意地与我拉开了一间左右的距离。那一下,我们两人之间顿时陷入了沉默。穿越随身门时,三十郎为我让开了道路。真是个蠢货。竟然会以为只要一前一后走着,就能保命?要是个能跟我斗得不相上下的高手倒也罢了,也不掂量下自己的斤两。

穿过门,周遭是一片被高大的楠木树影覆盖的黑暗。走上有六七阶的石梯,左右是一对石狮子。祠堂前的参拜道两侧是连绵的常夜灯笼,不过看样子里面的烛火大部分已燃尽了。我能听到三十郎带着恐惧的呼吸声。他给人随时都可能逃走的感觉,所以我开口说道:“谷先生。前些日子的事,我真是由衷地感到抱歉。”听到这句话,那家伙看来松了一口气。他一定以为自己是想太多了吧。怎么可能是想多了。只要仔细琢磨一下就应该发现,我这个人怎么会有向人低头认错的道理。

他那张如释重负的脸,被手里的烛火映照着,“罢了罢了,也不必如此郑重其事……”话还没说完,火光中他的那张脸就变得如白纸一般惨白。我想着至少给他留个能拔刀抵抗的时间,所以手是慢慢地伸向刀柄的。可三十郎那家伙,却跟棒槌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下一刻,我拔刀斩向了他的身体,刀划过了三十郎的侧腹,而他只是发出了错愕的惊叫声。看来,他连自己被腰斩这件事,都还没反应过来吧。

那一刀,很深。深到上下身体几乎都错位了,可那家伙却只是握着灯笼,死死地盯着脚下溅出的鲜血,啊啊,啊啊地呻吟着。简直就像一个尿了裤子的小娃娃一样。说连死都不干不脆的,也就是指他那样的人吧。眼看着应该倒下的家伙还背对着我杵在那儿,连我的心里都觉得毛毛的。于是我又从他的左后背,朝着他的心脏刺了一刀。

瞬间他就跪了下去。不过他的身体整个就挂在了我的刀上,使我的刀从刀谭部分弯折了下去。真是手到擒来毫无难度,不过刀不能收回鞘这事让我也有些慌了神。总不能提着出鞘的刀就去找女人吧。我把刀平放在台阶上,用脚反复踩了又踩,才终于把它弄直了,赶紧收回了鞘中。

来来来,喝喝喝!这酒可是会津有名的好酒,越喝那是越甘醇,越醉那是越有味道。

啊……石摒小路那女子,确实是天下第一的丑女啊,可怎的就是那么讨人喜欢呢?

我讨厌那些长得好看的女人。人本身不过就是丑陋的酒囊饭袋。那些只是受到赞美就真认为自己有多美的女人,简直俗不可耐。越是对自己有自信的,就越令人作呕。所以我在买春的时候,也尽量只选长得难看的。至少是那种丑到没客人上门的,只有那种女人才会甘愿为男人付出。

石墀小路的那个女人……啊,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也没必要去想起来吧。那真是个脾性很好的女人。杀人后去找她的晚上,也许是从气味中察知的吧,总之对我格外地用心。那夜我之所以没有选择正面给三十郎一击,而是错身腰斩他,就是因为我不想被血弄脏衣物。这要一身是血地去跟女人温存,那就真是不懂风情的男人。

我杀掉三十郎后,若无其事地就去找自己的女人了。在休息所安置了女人的队士,被默认为有妻室,所以这种外宿是被允许的。不过在第二天的朝练之前,必须赶回驻地。次日天还没亮,我就出了门。我自然不会选择穿过祇园往四条街道走的那条路,而是绕道五条大桥,朝着位于西本愿寺的驻地走去。

穿过御太鼓楼的大门,就看到奉行所的官员们吵吵嚷嚷地一片混乱。据说在我到达前没多久,奉行所的官员把谷三十郎的尸体给抬来了。我刚走到玄关,就被同样是从休息所来出勤的永仓叫住。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一大早就这么吵!”还真敢说啊,我瞪了永仓一眼。

“似乎是谷先生被杀了。”

“哦——”

不过永仓新八这人太老实,不擅长演戏。这种场合,至少也得装模作样大吃一惊才像那回事儿吧。可永仓却只是“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像个蹩脚演员一样,一边念叨着生硬的台词,跟我前脚后脚进了驻地。那么,身为一个真凶,我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算合适呢?虽然按照目前的状况来说,跟着大家起哄是不错的选择,偏偏我平日里就不是那种会遇事慌神的脾性,要真那样做,反而显得不自然。可话说回来,要是太过淡定,更容易招疑。

正在我踌躇不定的时候,原田左之助从御太鼓门跑了出来,劈头就嚷嚷:“斋藤君啊!听说谷先生被什么人杀掉了,这是真的吗?”又是一个蹩脚演员。估计也就这句台词,都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吧。不过那个“被什么人”绝对是多余了。看来当下不用顾虑太多,只要顺其自然就好。当我走到驻地的外廊上时,又遇到了冲田。不过看来他是个演技派。

“哟,阿一。你听说了没?好像出了点儿麻烦事儿啊。”

“你是说谷先生的事吧。真是难以置信。”

“你们和我分开后,都干吗去了啊?”

“就在我的休息所又喝了两杯。完了我说送送他,不过他婉拒了。”

听到我的说辞,冲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告诉我“就是这样说”。那时的我丝毫没有担心。因为照当时的情形看来,三十郎的死可就不止跟我有关系了。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是在干部们的合意下,被肃清掉的。我不知道近藤会如何处理这事。不过至少土方以下的队士,没几个看三十郎顺眼的。就算有其他队士怀疑我,也断不会说出来。只要是全队一致达成的意见,那就是天诛!

穿过走廊,我进到了内院。监察方筱原泰之进和吉村贯一郎正在检查尸体情况。其他队士只是远远地围观,人群中并没有近藤和土方的身影。尸体一旁蹲着一个近藤周平——也就是三十郎的亲弟弟谷昌武。那家伙一看到我,立马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拔出胁差就想向我砍来,不过被吉村从背后抱住制止了。

“你这个杀人凶手!”那嘶吼声真是刺耳。看来周平是根据最近发生的种种,认定了我就是那个凶手——虽然他其实猜对了。

“斋藤先生,我这边有些事想听听你的说法,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吉村用他那双清澈到诡异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平静地说道。再看那边的周平,还在不停嚷嚷着杀人凶手杀人凶手,结果胁差也被吉村缴了去,只得跪在那里不甘心地哭起来。

“怎会指着在下说是杀人凶手呢,未免太可笑。”我站在套廊边上,不动声色地说。

“你的意思是你与这件事必定毫无瓜葛啰?”正在检查尸体的筱原泰之进,说这话的时候,连头也没抬。在队士中较年长的筱原,同时也是伊东甲子太郎的心腹。他行事严谨,监察方这样的工作确实是再适合他不过了。一般来说,新选组里的诸士监察役们,不仅都是武艺上的能人,最重要的是一个个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死心眼。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想说谎。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个胆儿肥的,要我轰轰烈烈地撒一个弥天大谎,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那是我的脾性,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话,我是不屑去说的。

“我可没说与我无关哦。不过啊,我的工作本来就是杀人,这也是事实。但当着我的面这么叫我,未免有些太过露骨吧?”说完我又瞪了周平一眼,他一句“杀人凶手”还没来得及出口,又跟眼泪一起咽了回去。能让哇哇大哭的小孩子闭嘴,也算是我的能耐吧。那时候的我,确实是有那种震慑力的。我可不是在吓唬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都做好了随时可以杀人的心理准备。

“我是不会允许有人将为天下而尽忠的义士叫作杀人凶手的。”说着,我用眼睛扫了一圈聚集在内院的队士。他们撞上我的视线,都纷纷退去。到最后连筱原也安抚着周平,把他带走了。那是一个连风中都带着水汽的早晨。阴沉沉的天像随时都会降下雨来。铺着碎石子的内院里,只剩下了我和吉村贯一郎两人,还有一具谷三十郎的尸体。我穿上木屐,走下套廊进入内院。

“你问吧。”原本我是想叫他少多嘴的。可不知道是我的意思没传达到,还是他根本就不怯我的缘故,我面对的又是那双清澈到诡异的双眼。

“昨天夜里的情况,我已经自同样从岛原去了祇园的队士那儿听说了。还有把尸体送来的祇园石段下奉行所的人。”

“我们去了我在石墀小路的休息所。”

“也就是说,谷先生是在从你那儿返回驻地的路上遭遇不测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没必要再问了吧。”

吉村蹲了下去,撩起搭在尸体上的草席,“从这腰斩,就能看出动手的人实力不菲。能使出如此高明的拔击胴的人,应该也是凤毛麟角了。另外,还有一点…”吉村把尸体的上半身翻了个面,而下半身丝毫没有被带起的痕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如此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就连我都觉得自己这一招十分了得。

“从左后背刺入心脏的这一击。虽然筱原先生认为出手的人应当有两名,但…”

“哦?看这意思,觉得是在下和总司君联手干的了?”

“不,他并未下此结论。不过依在下看,这动手的,应该只有一个人而已。”说完这句话,吉村突然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这家伙的笑容,有时候却能给人恐怖的感觉。

“我觉得应该是在腰斩后,趁身体没有倒下之前,又从背后补上的一刺。”

“那还真是十分灵活呢。”

“是啊,自古左撇子都是相当灵活的。”此言一出,连我也是一下子没撑住,变了脸色。那语气,就像当时他就在一旁看到了一切。

“你是说凶手是左撇子啰?”

“没错。谷先生是被人从左腹腰斩的,若不是左撇子,很难做到如此干净利落的一击才是。而我笃定凶手只有一人,也正是因为背后那一下突刺,同样也是出于左撇子之手。”

“你这不过是没有根据的臆断……”

对于一般的右撇子来说,要从左腹一侧下如此重手,确实是不大可能的。实现这样的攻击,得反手持刀不说,对方的左腰上的刀鞘与胁差,还起到了保护作用。也就是说,左侧的腰斩,在实战中通常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从这条线索,他把凶手锁定到了左撇子的我身上。当然,这样的推断也是十分合理的。但后背突刺留下的伤口,又怎么会想到是我的呢?难道不应该是我腰斩后,冲田从背后补刺一刀这样的想法更自然吗?不仅是筱原,恐怕连永仓和原田都这么想的吧。毕竟最后与三十郎一同留在祇园茶屋的,就是我和冲田。

“这并非只是我的臆测。”吉村将尸体一侧的和服脱下,再抽出他自己那把薄片儿刀,用刀尖对准了尸体上的伤口。

“突刺时,将刀身放平,就像这样…”这是从近藤勇那儿学来的。因为刀身的宽度要大于人体肋骨间的间隙,如果立着刀身突刺,无论如何都会刮到骨头,而只要放平刀身,就能够顺利地将刀插入肋骨间的最深处。吉村先用右手握住刀柄,把刀刃朝内侧放平。如果是一个右撇子,这样的动作是十分自然的。

“伤口合不上。”原来如此。因为三十郎后背的那道伤口,与他手中刀的刃和栋的厚度相反。然后吉村把刀换到了左手,再次将刀刃朝向内侧。自然,这像是与刚才照镜子一样的动作,对于左撇子来说就顺手多了。于是这一次,伤口和刀身形状吻合。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技术不得不让人叹服,真是相当的干净利落。”见我未做任何辩解,吉村只是收回了自己的刀,面对着我。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一个土里土气、寒酸的乡下武士。穿了一个冬天的麻料单衣羽织,由他自己缝上的里子,也早就开了绽。刀鞘上的漆已经斑斑驳驳,松掉的柄卷还是用麻绳给缠起来的。

“毕竟不能让新选组的两块招牌都同时受处分啊。不过若此事只是斋藤先生一人所为,说不定近藤先生就…”我真是后悔自己的不谨慎,因为一切都被吉村言中。那种情况下,我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喉咙口,终究还是给滞住了。竟能让向来活得自由自在无所拘束的我,像个犯了错的淘气小孩儿一样杵在这里。面前这个人到底算是什么?

“你已经告诉筱原君了?”好不容易,我才吐出一句话。

“不,筱原先生似乎笃定了就是斋藤、冲田两位先生干的。而且,在下所做的调查结果还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说完他抬起头,看着浅蓝色的天空嘀咕了一声:“你,要杀掉在下吗?”

“不。”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眼前明明是自己从很早以前就想杀之而后快的人。而如今,心里对吉村贯一郎的那种憎恨,却已经尽失了劲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忧伤。那样的神情,绝不可能是出自对我的憎恨。反而像是在怜恤我这无处寄托的恶鬼之心一般,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垂下像女人一样长的睫毛,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那……斋藤先生,你给我钱吧!”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他虽然寒碜点,至少算个如假包换的武士才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股无名火一下就蹿了起来。可当我瞪着他的侧脸时,那把火却又慢慢地熄灭了。因为当他说出如此卑劣的话时,就像是在弄破口中衔着的毒药一般狠狠地咬着牙,紧闭着眼。那眼角,分明是带着泪光的。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也非他本意。


事到如今,我也不是要为吉村辩解什么。对我来说,他依旧还是个让人憎恶的人。但我想说,那个叫吉村贯一郎的武士,他的吝啬与守财,绝非本性。他并不是那种只要为了钱,任何肮脏的勾当也能干得出来的卑劣武士。后来他都说了些什么来着?他一遍又一遍用南部腔重复的,应该是类似对不起或抱歉这样的话吧。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哈哈哈——看来,你小子是还没弄明白吉村贯一郎这个人的人品啊。或者说只是因为我的这些话,你才突然觉得茫然了?你只要继续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几年,就会明白。即使万分违心的话,也有不得不说出口的时候,那种辛酸,不是你这样的阅历能懂的啊。说起来那时候他加入新选组也有一年的样子了,似乎也没收获多少钱财。就算把我是凶手这事儿报上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所以他才会想到以此来威胁我,多少能赚上一笔吧。按他的秉性来说,这样的做法,想必是比杀人来得更难受才是。

别做出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表情。就凭你的修行,远远不足以看清他的本性。当天我就给了他十两。那绝不是因为我看穿了他心里的苦楚,或是说我害怕被降罪。只是因为觉得太麻烦了而已。最后,三十郎被刺这件事,是怎么收场的呢。近藤或土方都没找过我问话。也就是说冲田那边巧妙地把事情安抚下来了吧。

不过,整件事其实原本就起于近藤的偏袒,土方以下的人,可都对这次肃清拍手称快才是。在其他队士看来,三十郎平日里就目中无人、张扬跋扈,加上后来介错失败落得个士道不觉悟的下场,到这份儿上,即使近藤再怎么露骨地维护他,冲田或斋藤一类的干部看不下去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没错,他的死,在旁人看来就是天诛!

你说弟弟谷万太郎和昌武吗?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嘛。再怎么有不共戴天的仇,那两小子哪里是我和冲田的对手啊。后来万太郎就成日缩在大阪,不再来京都驻地;而那个昌武,因为养子的事最后不了了之,之后我就没再看到他了。听说他一直活到维新后,就在不久前还在山阳铁道工作。要是他长兄当时没死,最终他三兄弟只能是在一起等死的命。所以与其说我是他仇人,还不如说我是他恩人更贴切些。

我想起了一件事。挺无趣的,不过你就当是个小插曲来听吧。那是盛夏时节了,之前的骚动最终也没得出个结论,只有不了了之。也就是那时候,我之前在四条河原町订的助广造好了。那可花了我不少的钱啊。几乎倾尽手头的财产不说,我还厚着脸皮找近藤要了一些补缺呢。津田越前守助广——这名号就连你也该是有耳闻的吧!他可是大阪新刀工匠中首屈一指的名人啊。

那天,我插着刚做好的助广就去了壬生。过去驻地八木家的主人,是位眼光独到的鉴赏家。没错。就是那位八木源之丞。以前还在他宅子里叨扰的时候,我就一直对他持有的那把助广十分渴望。可他对我说,就算我出千金,他也不会把那刀让给我的。我现在终于弄到了助广,所以准备去跟他炫耀一番。

路过壬生寺的时候,我看到吉村和附近的孩子们在一起。他蹲在地上,似乎是在教他们习字。一个孩子发现了我,指着我大喊起来:“恶鬼啊!恶鬼来啦!”当然,大半是在闹着玩儿,可其他孩子听到他这么一声,也叫嚷着“恶鬼恶鬼”,纷纷躲到了吉村身后。那个叫斋藤的,不是人而是恶鬼——想是他们的父母大都是这么教他们的吧。吉村温和地佯怒了几声,取下腰间的布手巾擦了擦汗,朝我走了过来。

“我拿到助广了。准备去给八木家的当主看看,你要一起来吗?”

“哎?津田助广?”吉村立即惊讶地望向我腰间,“真想见识见识啊……不过还是算了吧,对在下来说这可跟精神毒药一样啊。”一边叹着气,吉村又回到了孩子们之中。我忘不了那时他那副落寞的背影。烈日下,他又蹲了下去,继续教起孩子们习字来。而我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挪动脚步离开那个地方。吉村则时不时地向门前的我投来目光。

他的月代早就因头发长长变成了百日发。想是节衣缩食之故,连头发也不曾去打理吧。发现我在打量他,吉村望向我的眼神中带了些局促。就是现在,一到秋蝉鸣叫的午后,我就会想起他那寒酸的身影来。那时候,我曾在心里问过他,是为了什么。而如今,每当他的影子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时,我也会不禁地问他:“吉村,你是为了什么啊?”

八木家的当主对我十分照顾。要单说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总觉得不够。在我看来,源之丞是把我当作了他的亲生儿子一样在对待了。从那间房眺望出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和耸立在远处的二条城。欣赏完我的助广后,源之丞开始审视起我来,富态的脸上堆着笑容。

“斋藤先生。你要是穿上峰形染的羽织,再好好修饰一番,看起来就像是忠臣藏的堀部安兵卫了。”不知为何,那句话似乎是戳到了我的痛处。

“说真的嘞。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他,不过真的就是那个堀部安兵卫哦。”听着他满怀感慨的称赞,我不禁心虚。同样都是杀人,可我怎么也称不上是义士。

“先前我会拒绝你的要求,是因为那时我认为助广对你来说,还太早了。而如今,由于你出色的工作,助广自己找上你了。所谓名刀,其实就是如此。”我在心里否认了这个说法。如果名刀真的拥有选择主人的力量,为何那个人却自始至终只带着那把无名的薄片儿刀?稻田上拂过的风,带来了吉村和孩子们的声音。我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在下并非义士,更配不上被标为堀部安兵卫。”

庆应三年的春天,土方岁三带着一件棘手的事找上了我。只要是他这个人会做的事,绝对没有一件是无意义的。也不是说他有多精明,只是他的一言一行,总是有目的有意义的,仅此而已。因为一心只想成为武士,而没有认清自己真正拥有的资质,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当初他要是选了从商这条路,估计早就干出一番大事业了。深谋远略,又细心,最重要的是擅长揣摩人心。他要是成了商人,估计他那家传的石田散药,也会像如今的仁丹或正露丸一样,成为家庭的常备药才是。

我想说的是,土方会找你出去喝酒,多半没什么好事。再喝了一回合后,他屏退了艺妓,单刀直入地对我说道:“我说斋藤君啊………”虽然我猜想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充其量也就是杀个人什么的吧。反正于我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自己也并不讨厌这样的工作。可那一晚他找上我,却完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前些日子,参谋伊东甲子太郎带着手下十数名队士,以为孝明天皇护陵为由,脱离了新选组。”

“哦,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不过这与我有何干系?”

“姑且不谈他们脱离的理由,关键是这伊东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况且伊东入队以来,就借工作之便巡游全国,跟各藩的一些人物暗中通气。特别是与萨摩走得很近。所以我希望你能假装他们的同志,作为间諜混入伊东一派之中。”原来他找上我就是为了这事。我在听他说完缘由后立刻反问:“做间諜的话,不是监察方的工作吗?像在下这样除了剑术几乎一无是处的人,可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啊。”

“喂喂,你是说真的么。你想想看,要是派平日里就做惯了间谍的调役监察们去,这不是故意招他们怀疑吗?再说了,对方不还有一个笔头监察筱原泰之进在吗,想蒙混过关可不易。”这说得倒是合情合理,可我不想去。就在我思量着怎么拒绝时,土方说出了一个让我无法再拒绝的内情。

“其实伊东先生先前来要过人,说永仓或斋藤,二选一。说是作为新选组的别动队,为了能够探听到与禁内、公家交好的萨摩藩的动向,若没有一定水平的战力,也是举步维艰。加之在世间看来,这支队伍与近藤勇仍是同为尊皇志士的袍泽关系,所以最好能去一个试卫馆时代的干部。”没错。整个事情听起来是又复杂又诡异。这伊东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他所说的话,哪些虚哪些实,连土方也琢磨不透。

“可他这要求不是有些奇怪么。要说试卫馆时代的人,伊东一派本来就有一个藤堂不是吗?”

“据说是想在这基础上再加一个人。按伊东的说法,藤堂本来是伊东门下,伊东加入新选组也是他牵线搭桥的。而其他的人都是伊东从江户带过来的。这种局面,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是近藤与伊东决裂了吧。虽然不至于提出要冲田这样的要求,可他的意思是至少永仓和斋藤,我们必须让出一个。”我倒不知永仓那边是如何一个情况。至少我自己与伊东并没有特别交好,就连分派系的时候,他也并未劝诱过我。

需要战力这一点,我倒是不怀疑。要是撇开冲田的话,确实也就剩下我和永仓了。想必对于我们中的任何人,他都是十分垂涎的。不过我们俩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这要是过去了,伊东有自信能让我们踏踏实实地为他做事?只能说他太天真。永仓这人太过耿直,在一些事情上确实与近藤和土方意见相违;而我,又是个连近藤和土方都嫌头疼的烫手山芋。所以他盘算着,反正我们在队里处得不融洽,那么只要他开口,近藤定会像送瘟神一样把我们中的谁让给他才对。

表面上看来我们俩确实给人如此的感觉。就连我和永仓彼此之间,也是十分不待见对方的。可我们还有一种叫“剑”的羁绊。近藤、土方、冲田、永仓、我,自局长到三番队长这样的排列,是从未动摇过。让这样的关系能够稳固维持的,正是我们存在于这世界上唯一的意义——剑术。而如参谋伊东这样的武士,不过是这紧密羁绊上挂扣的装饰结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目的,那永仓先生应该比我更合适才对。”我一心只想躲掉这件事。听我这么一说,土方竟然笑了起来。至于他为什么会笑,从我之前提过的事情中,你应该能找到答案。让那个蹩脚的演员去干间谍的活,岂不是难为他么。最糟糕的是,像他那样一板一眼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被伊东那一口的大道理给说服,真的变成对方的战力也不一定。

“拜托了,斋藤君。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才能担当如此大任。只要摸清伊东的意图,证明他没有恶意,我会立即让你回来的。而事情要是另有内情,也只有你这样的剑术与胆量,才能明哲保身。”我刚刚不是说了土方这人擅长揣摩人心么。我那可不是在夸他,而是想说他是那种通过揣摩对方的心思和立场,来操控人心的人。我也再三地说过,他真的是一块当商人的料。估计在伊东眼里,我和永仓都是那种头脑不太灵光的粗人吧。所以他满心以为,只要是我俩的话,应该能得心应手地差遣吧。那家伙确实是个聪明人。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他就败在了太过看轻我这一点上。

在这类事上,你小子也该心里有个数才是。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生吧,可文才这玩意儿,一旦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就屁都不是。可偏偏那些自居才子的人,都是看不起其他人的。头脑的好坏或是学问的深浅,放在结果里,往往也不过就是毫厘之差的程度。可技术与力量就不同了,强者必胜。伊东以为自己算计到了土方头上,可谁想在做戏这方面,土方明显技高一筹。因为他出身草莽,所以深深地明白文才这种东西,在现实中是多么无用。

“你没必要对他言听计从,像平时一样就好。”哈哈哈,土方这人的洞察力也真不是吹的。要我跟平时一样?我平时是怎样的呢?少话、没表情,外加个性乖僻。旁人看来就是个凡事未动脑,先动手的粗人。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我决不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面对任何事,我都会在心中做出衡量。而土方,彻彻底底地看清了我的本来面目。对伊东那点儿小聪明,土方想必也是嗤之以鼻的。

这之后的事,我是不会说了。总之我打入伊东一派后,随时都与土方保持联络,将御陵卫士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了他,最终,导致了这一党的覆灭。每天都活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中。与用剑术取人性命不同,运用计谋将人逼到绝路的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若只是要取伊东人头,只需我入夜偷袭便是。不,就算不是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地对决,我也有信心能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几杯酒下肚,微醺难眠的夜里,我也曾想过要让高台寺月真院境内变作一幅地狱图。只要这么幻想着,没多久就能安眠的自己,也算是成长了不少吧。御陵卫士的残党们在维新以后,为了报仇四处打听我的所在。可找到了又能怎样?轰轰烈烈地上演一场报仇戏?别说笑了。像那样的杂碎,别说正面攻击了,就算是夜里偷袭,或是从背后突然进攻,我都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这可不是我在吹牛啊。证据就是,我手上数百条人命为我树了数千的仇敌,可即便如此,我仍是毫发无伤地活到了大正这个新时代。强者是不会死的。

那个雪夜的事……嗯?池田那臭小子,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倒是记得清楚。没错。正是那天,我结束间谍工作,回到了驻地。与伊东一党会合是在当年的旧历三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了。也真是一次漫长的工作,而我在那期间,丝毫没有引起过他们的怀疑。他说我一副心情欠佳的样子?是这样吗?不过,我本来就没几天心情好的日子啊,再说绷着一张脸,也是我天生的表情。

不过确实是相当累。前后九个月,我和土方都没碰过面,联络全靠书信。担当信差的是我在石摒小路的女人。作为御陵卫士驻地的高台寺月真院,与石摒小路近在咫尺。我的那个女人,也是个胆大的人物,她竟甘冒性命危险来为我工作。当我收到土方最后一次来信之后,我提出与她分手。

“我的工作结束了,明天就会回到驻地去。”伊东会被杀。御陵卫士的其他人,估计也都难逃一死。不过要想斩草除根,并不是件易事。要是被人知道我从中所做的一切,残党且不说,就连与伊东交好的萨摩也决计不会放过我。只要我与她断了往来,想必也不会再危害到她的性命。当然,那女人自己也不想送死。

“今后决不能再见我。要是有谁问到我的行踪,就说斋藤是一声不吭就音讯全无的,然后哭给他们看!”我嘱咐好一切后,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可女人却将装着钱的布包推还给我说:“这些东西,我不需要。”

“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记在心里了。不过这些,我真的不需要。但作为交换,今晚还请你能好好地给我留个回忆吧。”那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就连我,也为她的果敢所动心啊。要是池田那小子觉得我回驻地时心情真是十分糟糕的话,多半就是因为她了。不明白?难道一定要我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么。也罢,那就让你听个明白吧。在我和她度过了最后的温存的第二天早上,她在院子里的植木上自缢而亡。

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也没有留下任何书信。只是将我买给她的发簪插在发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她的名字?不记得了。新选组上下郑重其事地迎接了我的回归。估计就连近藤和土方都没想到,作为间谍我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吧。伊东确实与萨摩暗中有着紧密的来往。而且一直预谋在除掉近藤与土方后,让新选组成为勤皇倒幕一派的马前卒。不过他们的计划统统都通过我泄露给了新选组。

新选组乃是幕臣,是守护职会津公属下的御预组织。就算是为先皇工作的御陵卫士,策划出如此的阴谋,也是死不足惜。就是说,近藤勇通过我,得到了一个能将伊东一派尽数铲除的正当理由。这样一来,谁也没立场再站出来为伊东辩护。公家方面和萨摩藩那边,亦是无话可说的。那晚,走廊上贴出了我回归的告示:“副长助勤斋藤一氏,因公务在外游历,今日归队,继续担任勤务工作。”

真是十分简单不是吗?可我为了这工作,失去的——可不仅只是女人而已。我失去的东西,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的。只看了看那告示,心情烦躁的我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没想到正好撞上了吉村。他竟然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对我说:“想必是一次让人倍感痛苦的工作吧。一时也想不到慰藉的词,总之……您辛苦了。”说真的,那一瞬间,我心里有那么一丝感激。只有这家伙,能够理解我那些说不出口的辛酸。

“我不要谁来安慰。闪开。”唯一一个不称赞我的英勇功绩,而是体谅我辛劳的人。我却对他格外刻薄。我总是无法坦率地去面对他。回到房间后,我也责备过自己。若说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时刻不忘体恤他人的圣人的话,一定就是吉村贯一郎那样的人了。我打从心底里厌恶那些所谓的善人。可厌恶归厌恶,对那样一个仁慈的人,却能毫不在意地做出侮蔑行为的我,不就更加是一个卑劣无耻的家伙了吗?

不管是多么险恶的时代,也总不乏会有善人存在。但像他那样宅心仁厚的人,我却没有再见过第二个。于是我甚至对自己——一个叫斋藤一的武士,感到了极度的厌恶。琢磨片刻后,我起身走向了近藤的房间。适时近藤与土方正一边对酌一边在聊关于我的事儿。

“哟,这不是斋藤么。我正在想要不要把你也叫来。这些日子你辛苦了。”近藤满面红光地向我招了招手。可那时的我没有去回应他的寒暄,更没接下递过来的酒杯。你觉得那时候我说了什么?又干了什么?

“副长助勤斋藤一已死。请莫再提起那个名字。”没错,就是那晚开始,我就变成了山口二郎。并非是我惧怕会受到报复,只不过因为我想重新开始而已。第二天,我就被转移到一个叫三浦的纪州藩公用人那里。数日后伊东被杀,前去回收遗体的御陵卫士遭遇伏击的整个经过,你应该已经听过了吧。

没有任何人能够明白,当我听到那些曾因为相信我,曾把我的剑术当作寄托的人惨死时,我的心情又是如何。在我藏身处的公用人宅邸的房间里,我破天荒地咏诵起了与我毫不相称的般若心经。为那些虽然并非我亲手所杀,却因我而死的人而诵。那一晚,很冷。我的嘴唇都在寒冷中麻木了。

对了,说起那个帮助我藏身的纪州藩公用人三浦啊——那也不是个平凡的小人物哦。反正他前两年就去世了,那现在就算说出来也没关系了吧。维新后,他活得那可是风生水起呢。不仅当过贵族院议员和东京府知事,最后还爬到了宫中顾问官这样的地位。没错,他就是三浦安男爵。他之前的名字叫作休太郎。虽然这名字嘛,是有那么一点儿滑稽,不过他本人却是和这名字完全不搭的本分武士。

他原本是伊予西条藩的人。到了江户后,就在昌平坂学问所那边学习,后来被招为御三家纪州藩的公用人。要按现在的标准来说,也就是帝大出身的高等文官的程度吧。之前我也说过,近藤勇对有地位有学识的人总是刮目相看的。所以对这个昌平坂学问所出来的纪州藩士,也确实带了几分尊敬。

三浦在纪州藩的京都宅邸担任的,是近似于家老一样的职务。新选组的驻地转移到醒之井后,原本的西本愿寺驻地立马就成了纪州藩的大本营。单在这件事上就能看出近藤与三浦之间是有多看对眼了。岁数上来说,三浦比近藤年长个几岁,差不多快四十的样子。御陵卫士中埋伏覆没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表面上我是藏身在三浦休太郎那儿,可实际上说我是他的保镖反而更合适。不过我与他都是人家想除之而后快的人,这也算是彼此相互照应吧。

在头脑灵光武艺一塌糊涂的三浦看来,我自然是一个信得过的强力保镖,而能藏在纪州藩,对我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现在想想,还真是挺可笑的。我要再继续把两人的关系给说下去的话,任谁听到都会笑出来吧。三浦休太郎可是暗杀龙马的重点嫌疑对象哦。当然,肯定不是他自己动手,土佐的那群人,似乎认定了就是他买通新选组杀掉龙马的。

不过他会被怀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他有动机啊。纪州藩的船和海援队的船曾经发生过碰撞事故,而龙马凭着他拿手的强硬手段,愣是让纪州藩承担了全部沉船的赔偿。为这事儿,三浦平时也没少发牢骚,据说那笔赔偿金不是个小数目哦。那次海上事故的详细经过,我也不清楚。不过发生碰撞的话,船小的那方沉没也在情理之中吧。

可龙马靠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和灵活的商业头脑,让谈判变成了一边倒,并从纪州藩那里索要了额外的赔偿金。那件事让三浦十分记恨,见人就愤愤地说:“龙马简直就是武士中的败类,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他的行为,再加上他与近藤交好的背景,会被推到暗杀龙马的幕后黑手的角色上,也算是无可奈何吧。更糟糕的是,海援队那边还有一个从纪州脱藩出来的陆奥阳之助——也就是后来的外务大臣,陆奥宗光伯爵。

陆奥原本是在纪州藩担任勘定奉行,拥有八百石身家的大家族,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没落。陆奥家的儿子阳之助脱藩后,投身到了勤皇运动的浪潮之中。也就是说,三浦和陆奥事实上同为纪州的家臣,可一方是得到赏识如日中天的新晋家老职,一方却是没落的旧大家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合得来吧。所以龙马遇刺后,陆奥向土佐方面一口咬定幕后主使必定就是三浦。

不过你也知道,他是被冤枉了。我本人都这么说了,就绝对不会错。如何,很可笑吧?包括陆奥在内的海援队,以及土佐藩士会追杀三浦,是因为他们觉得三浦就是幕后主使。而我呢,因为跟御陵卫士与萨摩藩结下了梁子,所以藏身在三浦那儿。所以真要说的话,我也确实有担当三浦保镖的义务。

“斋藤君,你知道吗。我虽然对龙马恨得牙痒痒,但我决计不会干出偷袭这样下作卑鄙的事儿。”三浦总会时不时地为自己辩护一下。

“在下都知道。即使不像这样时常提起,在下的心里也是明了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实在是可笑。不过确实如此不是吗?也只有我,绝对不会怀疑他半分的。油小路骚动后没多久,约莫快到十二月的时候吧。新选组那边派了十位队士充当警卫,临时住进了被三浦当作宿舍的一个叫天满屋的旅舍中。

三浦的周围依旧不乏有土佐的家伙们在晃来晃去,弄得他整个人都快神经衰弱了。于是三浦哭着喊着找到近藤,而近藤于是不负所望地声称“纪州藩公用人的安全,就由我们来守护!”并且精挑细选十名主力队士前往。我、土方、原田、永仓,被叫作人斩的大石锹次郎……对了,还有吉村贯一郎。

昌平坂学问所出身的高才生,一遇到性命攸关的事儿,也是一副没出息的层样儿。虽然不排除近藤是为了撑门面,不过像那样豪华的警卫队,我还真是没见过。就算是阎王跑来从这些人手上要人,估计也不是件轻松事儿吧。楼梯口下,是三名值夜的队士。二楼的房间里,土方以下的六七人,则把三浦死死地围在中间。即便如此,三浦依旧裹着被子,怀里抱着刀,身体抖得跟筛子一样,嘴里一直叨咕着“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看到他这副孬种的样子,心里虽然明白这是工作,是没办法的事,可还是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蠢得可以。就当是在茶屋待着了吧,我开始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几杯酒下肚后,就觉得套在身上的链甲有些闷热。这还是吉村让我穿上的,真是又重又热。我摸上手甲上的绳结,想把它脱下来。可绳结是那个一丝不苟的吉村给打上的,想要解开,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吉村这人做事总是这么麻烦!那家伙难道都不懂找窍门儿的吗?”正当我因为屡次失败选择放弃的时候,突然有人从楼梯跑了上来。那人立在那儿,直勾勾地瞪着三浦叫嚷一声:“三浦!纳命来!”挥刀就刺向了三浦。虽说警卫人员众多,可也不知是谁竟然如此大意地熄了灯火。加之当时雨窗紧闭,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楼梯上还不断有人冲上来,不知是敌是友。刀倒是拔出来了,可这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谁是谁,刺也刺不得,砍也砍不得啊。一群人只是在黑暗中彼此推搡着。那样的骚动,也算是空前绝后了。只听到那个正直到憨傻的永仓新八,说了一句十分符合他个性的蠢话:“这样不是什么都弄不明白了么!都说说话啊!”不说还好,他这一声立刻就让整个场面像炸开了锅一样,敌我双方纷纷开始嚷嚷起来。原本还能依靠细微的声响判断其他人的动向,这下才是真的弄不明白了。

突然有人从背后勒住了我的脖子,理所当然我就以为是刺客了。我用脚绊倒身后的人,将他按倒在地,正准备手起刀落时,那人出声了——“是我!是我!”结果是土方。我刚把他扶起来,一杆枪便到了面前。这下怎么想也只可能是原田了。正想着,就发现跟他背靠背站在一起的,还是一个不认识的武士。真是乱成一团对吧。

混战中,刺客鸣了枪,然后靠着楼梯口的人打头,有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向楼下转移。下楼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动手。不管是新选组还是土佐或纪州的武士,大家都彬彬有礼地主动排成一列往楼下走去。那场面,真是太滑稽了。估计所有人在下楼时,心里都想着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吧。走在前面的人脚才刚落地,便冲到内院的池塘边厮杀起来。武士这群体的习性,也着实是够怪的了。

不过,二楼的房间里应该还留着不少人。刀刃交锋时的火花,在黑暗中迸射。我把裹在被子里,蹲在壁龛的三浦护在身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暗中气流的动向。忽然我灵光一闪,随即喊道:“除掉三浦了!咱们快撤!”怎么样,妙招吧?既然他们的目标是三浦的性命,那么只要达到了目的,就没有再逗留的必要了。于是我听到其他刺客也开始叫嚷着“撤退”,纷纷逃离散去。

我把已经吓软了脚的三浦拖到背面的走廊上。楼下还有一些残党在挣扎,也说不定暗处还潜伏着人。所以现在最妥当的,应该就是从角落的走廊往屋顶上逃走,然后去投奔离这里不远的西本愿寺的纪州大本营。当我踹了雨窗,明晃晃的月光忽地就照了进来。我忘不了那一刻,月光映出的三浦那丑陋的嘴脸。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酒囊饭袋。

什么御三家?什么纪州五十五万石?同样身为御亲藩,会津中将挺身而出承担下守护职的工作。而纪伊大纳言呢?他做了些什么?不就是像只蝙蝠一样,为了保命在公武之间游走逃窜么?当主如此,手下的公用人又算个什么?拿着一万五千石俸禄,几乎等同大名待遇的家老职又算什么?昌平坂学问所出身的高材生算个什么玩意儿?这不就是个连自己小命都保不了的窝囊废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开始不断浮现出新选组队士们的面孔来。现在,不正是为我那些同伴们的苦楚与怨恨报一箭之仇的时机吗?那些憧憬成为武士的百姓们;那些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离乡的足轻们;那些吃着冷饭,住在阳光照不到的房间中,混吃等死的御家人的子弟们。其实那些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勤皇志士的,终究也不过是跟我们同病相怜的人而已。

这些为生活所迫的人们,想要改变。改变这个人与人之间互相憎恨,自相残杀,毫无情理可言却又占据了漫长历史的时代。黑暗中厮杀着的人,其实是那么相似。正因为如此,在分不清敌我的黑暗中,才会生出一种超越仇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共鸣吧。而我面前的这个人算什么?他以为总有一天,能踩着我们的尸骸,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吧。所以他才会对活下去有着那么强烈的执着,才会如此怕死。

那时候,我曾想过,哪怕是为了死在我手上的人,我也该杀了三浦。即便不为这个,单是他怕死、怯懦的行为,已经死不足惜了。我把刀架在了三浦的脖子上。就在刚才,我宣告了三浦已死。所以即使我现在砍下他的人头,也决不会有人会怀疑到我身上。你这样的人,没必要活着迎接新时代。那么就让你背着杀掉龙马的罪死掉吧。那个人,我没有任何杀他的理由,可他还是死在了我手上。而你,却一直恨不得杀了他,这不是正好吗?

“斋藤!你这是要干什么!”三浦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很不巧,在下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简直是蛮不讲理…..”

“在下当然是不讲理。不过三浦大人啊。像在下这样的蛮不讲理,已经算是十分可爱了呢。”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浑身溅满了血的吉村贯一郎抱住我的手,神情异样地盯着我。

“斋藤先生!请不要再说如此恶劣的玩笑话了!”说着,满脸是血的他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瞬间,我心里的那股无名火就被浇熄了。他绝对是知道的,我刚才的行为并非是开玩笑。不过,他应该也同样能理解我愤怒的原因才是。现在想想,那次应该就是我和吉村能够决一胜负的最后机会了吧。可实际上,我老早就没了能对他出手的气概。

到底是为什么?我明明那么恨他。只要一想到他都觉得恶心啊。可唯独对吉村,我已经没了能杀掉他的勇气。如果把人比作器皿来衡量大小的话,那家伙绝对算是小人。他正是那种在武士中属于最底层、最卑微的足轻容器的化身。可他那小到可怜的器皿,却又是如此的坚韧与可靠。他是个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立场的,有如无比美丽又无比坚韧的器皿的人。我没有勇气去破坏它。

那器皿与勤皇或佐幕无关。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在他看来根本就是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就像一头名为人的雄兽一般,一心只想着如何养活妻儿,这就是他心中的“器”。看来我也有些醉了。就这么几杯都能让我迷糊起来,虽说岁数到了这个份儿上,但在平时也是不多见的。一定是这些陈年秘事,把我给熏醉了吧。对了,其实维新后,我还见过三浦休太郎一面。

那是在他当上东京府知事的时候。因为正值日俄战争打响前,巡警数量严重不足,连我这样的非职警部都被抽调去做沿路的警备了。那天清晨,春雨吹落了最后残存的樱花。我身穿制服,腰佩军刀,站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坐在华丽马车里的三浦男爵阁下,就是那个三浦休太郎。

维新后,也过了三十多年。期间不乏像西乡征伐这样的内乱,也有日清战争这样的外战。日子是那么漫长,就算告诉我已经过了百年,我也丝毫不会怀疑吧。这个国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车停在了正行着军礼的我的面前。说起来也真是不可思议吧,三浦竟能从沿路那么多的老警察中一眼就发现我。而等待我的,是一次完全没有料到的邂逅。

“男爵阁下,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的秘书官满是惊讶地问道。三浦摘下了眼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对秘书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故意挖苦吗?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幽默感的。我握了握军刀的刀柄,靠近马车对他说道:“如有需要,还请随时吩咐。”三浦闻言用手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回了一句“那可不必”。有那么一瞬间,我俩同时抬头看了看散落的樱花。被雨水打落,铺天盖地飘散着的花瓣,将脚下的石砖路都覆盖了。

当马车再次起动,朝着府厅舍而去时,我放下了敬礼的手。而三浦也只是耸起大礼服的双肩,一言不发地离去。那样的礼节于我们两人来说,应该才是最正确的。这里还不错吧,又那么安静。本地在兼安之前也算是江户的领地,所以从这附近过去就是江户的近郊了。对大名屋敷进行整理,又把道路整备后,这里看起来也是个有模有样的城镇了。

这真砂町附近,有不少过去官员的官舍。我虽然四十八岁就离开了警视厅,不过后来在高等师范或女高师工作了不少年。我把这官舍做了自家的寓所,权当是给自己的退休金吧。都说家有万顷良田不如一技傍身。可我这一辈子,做的都是保护人的工作。除了剑术,我可以说是一无所长。像这附近住着不少像我这样的老头子,所以连送信投信这样的活儿,也不是新手邮差干得来的。你拿着这张写着住址的纸片儿找来时,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不过我还是必须得给你说清楚,我并没有在躲避什么。要是有人来寻仇,我反倒是轻松了,我巴不得谁来把我这条老命给收了啊。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死在刀下。不过这都是人能上天的年代了,哪里还会有人跑来寻仇呢。在壬生的田间小道上追着萤火虫的那次,是什么时候来着?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吉村贯一郎醉成那个样子。看来那晚他应该是接受了让他厌恶至极的工作吧。

旁人不爱干的活儿,吉村总是抢着做。可不是他觉悟有多高,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钱而已。通常遇到险恶的夜勤时,很多人都会佯装腹痛或是莫名就咳嗽起来。伤病算不上士道不觉悟,队里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束手无策。而这个时候,吉村就会站出来甘当死番。当然,他的工作也从没让人失望过。切腹时的介错或斩首后的处置,他都会自告奋勇担当下来。因为新选组是一个做得多,收获就多的地方。

吉村平日里十分节省,几乎滴酒不沾。不过在他做了觉得厌恶的工作后,也会去喝上几杯。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可不是去喝什么净身酒的。他那个人啊,内里是与他人斩的称号完全不相衬的温和。吉村那晚的工作是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了。那晚我和永仓新八在岛原喝了几杯后,又去了壬生的八木家。正当我们在里屋对酌时,醉得一塌糊涂的吉村跌跌撞撞地晃了进来。也不知道在哪儿喝成这样,又是怎么走到壬生来的。他大字躺在玄关地板上,开始用他的南部腔嘟囔起来,又哭又笑的。

“哎呀呀,吉村先生,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人怎么能喝成这样……”吉村将源之丞递上的水一饮而尽,然后跪在榻榻米上,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在下今晚必须向源之丞大人请罪……”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儿啊。”

因为我和永仓在,源之丞先生只好装作不明白吧。什么?你已经听说壬生姑娘家的事了?——没错,就是那个在八木家邻人那里帮工的,一个叫美代的姑娘。这其中因果和详细经过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当时以土方为首的干部们提出了让吉村接受美代这样的建议。而媒人就是源之丞。也许吉村是想借着酒劲,把这事回绝了吧。吉村取下腰间的两把佩刀,然后一个头磕到源之丞的面前。虽说他醉了,不过看来人还是不迷糊的。

“土方先生认为,我留在家乡的妻子,必定因我脱藩过着抬不起头的日子。与其这样,不如靠着这段姻缘,让我入赘到女方家中成为养子,而吉村家便由我的长子继承,然后举家迁出家乡,再凭借土方先生的关系,为我儿子找一份旗本家的工作。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可这并非我所愿……”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和永仓相视一望,他绷着那张严肃的脸,迸出一句“愚蠢的家伙”。

“喂!吉村!”永仓突然用他那粗犷的声音招呼了一声,然后插到两人中间。虽说这事儿和他没关系,不过看起来好像十分在意啊。

“你这家伙,可不要任性了!”永仓新八就是那样一个刚直不阿,表里如一的男人。

“是我任性了么……”吉村抬起那张因醉酒而变得惨白的脸,望着永仓喃喃道。

“你可知道副长或八木先生他们,为了你尽了多少心思吗!可你却还要拒绝他们的好意!你这不是任性是什么!”这样看来,说不定这事永仓也是掺了一脚的。因为再怎么,也不会为一件毫不相关的事生这么大的气。永仓是松前的脱藩之人,吉村是南部盛冈。两人都算北国出身,又都是不善交际、一本正经的个性,所以平日里他们的关系挺不错。

永仓是个凡事都要堂堂正正从正面去解决的人,在他眼里就没有策略这样的东西存在。不过他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汉子。看到吉村的境况,应该是想为他做点什么,才会去找土方和源之丞商量吧。没错,说不定一开始牵线的就是永仓。被永仓这么一说,吉村依旧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什么。要知道,吉村那糟糕的口才,一点也不输给永仓,所以他绝不可能是在考虑要不要接受,不过是在找拒绝的措辞而已。最后,吉村经过反复斟酌想出来的那句话,让我永生难忘。

“如今,在下不过是作为父亲和丈夫,赡养自己的妻儿而已。请不要说这样的事算是任性。”是想说前途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么。还是根本无心去顾及那些呢?总而言之,当前吉村心中的幸福,不过只是能让自己的妻儿衣食无忧,仅此而已。说实在的,我也觉得他挺任性的。不过我不知道永仓听到这些,心里到底作何感想。毕竟那时我不过二十出头,而永仓只比吉村小上几岁,在京中也是有妻室的了。永仓扯着他那浑厚的嗓子,大声质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让妻子来京都?”

吉村当然不会那么做。至于理由,永仓应该比谁都更清楚。那时的我们,不过就是一群弃子。不管今后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唯独新选组是没有将来的。无论时代会出现怎样的变迁,满手鲜血的我们,是不可能有好下场的。谁会愿意将自己深爱的妻子牵扯进来呢?就连近藤勇也做不到,不是吗?所以永仓所说的,虽然听起来颇有道理,到底也只是一纸空谈。也真有他的风格啊。他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在队里却意外地不受人待见。根本原因就是他时不时地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毫无意义的大道理。

吉村抬起头,用近乎轻蔑的眼神看了一眼永仓。面带隐忍地说道:“在下的内人出身百姓,因此子女是足轻与百姓所生的孩子。离开盛冈,他们根本无法生存。”这的确是一个正当的理由。虽然同为脱藩者,但永仓新八是松前藩的俸禄一百五十石,江户定府御取次役家的子弟。虽然他表面上看来像是对吉村的背景有所了解,可实际上他应该是毫不知情的。永仓闻言脸色大变,突然出手拽住吉村的衣领就往里屋拖。

“别拿贫穷当骄傲!是百姓又怎么了!是足轻又怎么了!你就是个任性的家伙!枉费大家用尽心思想要让你活下去,你为何要执意往死路上钻?送死的,只要有我们这些人就够了啊!”永仓一边敞开嗓门用江户口音滔滔不绝地念叨着,一边将吉村按在了地上,开始拳脚相加。吉村只是默默地挨着拳头,全然没有还手的举动。我和源之丞也并未上前阻止。因为永仓对挚友的那份真心,确确实实地传达给了我们。

那个大块头的永仓,流着泪把吉村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全都化作拳头砸到吉村的心上了吧。长久以来,束缚着我们身心的东西,就是武士道。而吉村身体力行地向我们提出了武士道与人道之间的矛盾。但他所言所行,却并非有意而为之。不过是在漫长的武士道时代中,被各种矛盾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最终不得不挺身而出罢了。决定武士一切的,是出身。不对,应该说那个时代所有人的一生,都是由生来的身份地位所定。

在那种时代,存在着一类人,他们接受过学识或武艺上的教育指导,习得一身与身份不相称的才能。精武善学,虽然贫穷却深明大义。他们空有一身才干,或者说就是因为这才能,才会被逼至走投无路,却又无法反抗,最终只得随波逐流。吉村贯一郎就是这种矛盾体的范本之一。其实新选组的队士们,或多或少在这方面是有那么一点相似的经历。但吉村却没有妥协,而是选择了与命运对抗。他振臂高呼,并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只有坚持自己所笃信的道义,不迷茫、不迷失,才算得上是武士!才算是男子汉!才能被称为人!

我其实能体谅永仓失声而哭的那种心情。按他的脾性看来,估计他在内心中,是把吉村当作神一样来崇拜的吧。打断这场争执的,是萤火虫。真是神奇的玩意儿啊。突然地就从屋后的水田里飞出来一群萤火虫,在屋廊边上烁烁地飞着。原本只有一盏灯笼的昏暗房间里,也有萤火虫飞入。看到眼前的一切,在座的我们一时间都停下了动作。

“不弄点熏蚊香可不行。”永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自言自语一句就走到后院,把杉叶点燃后,用水盆舀水洒了上去。那是一个没有一丝风的闷热夜晚。熏香的烟化作缕缕青白色的条纹在院子里弥漫,条纹中无数萤火虫正没头没脑地四窜飞舞。

“碰上这烟可就没命了哟。快回田里去!快!”想是永仓回过神后,也觉得自己一副哭丧样颇有些丢脸。他用团扇驱赶着萤火虫,索性就从后院的木门跑了出去,一直追到田里。

“萤火虫还挺多的。要不,咱们也去赏赏?”源之丞扶起吉村,招呼了我们一声,也走进了内院。我们正准备跟上去,瞥到方才永仓走出去的那扇木门旁时,又都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儿的人,依稀就是那个美代。真是个漂亮的姑娘。就像是萤火虫精灵的化身一般,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一手提着萤火虫笼子,拿着团扇,一手牵着邻家的幼童,看样子正准备出门去捉萤火虫。不过看她的脸色,应该老早就在那儿,而屋里发生的一切,也是都听到了。

没想到吉村竟然还憨憨傻傻地招呼了人家,美代也只能强颜着欢笑回应了一句:“晚上好,吉村老师。”之后,大家一起去田坎儿里抓萤火虫。永仓和源之丞兴奋得就像小孩儿一样,把捕到的萤火虫悉数关进了美代手中的笼子。没过多久,那只小小的笼子就变得跟灯笼一样,闪闪烁烁好不热闹。绿油油的稻田被一片漆黑笼罩着,浓重的黑色中,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显得格外梦幻。我抓住一只,合起掌来将它关在里面,从手指的缝隙看去,掌中萤火虫的光,就像是与我的呼吸同步一般——闪烁,熄灭,再度亮起。

“吉村老师,盛冈也有萤火虫么?”美代蹲在田间小道上,痴痴地望着萤火虫的笼子,问了一句。我们因为喝了酒又跑来跑去抓虫,一个个都坐在草地上喘着大气。

“抱歉啊吉村。这事儿,我真没有恶意。”永仓将布手巾用水浸湿后递给了吉村。

“我们也是,不该管那么多啊。吉村先生,你可真别往心里去。”这次出声的是源之丞。可吉村并没有回应他们,只是垂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正想着他这是在琢磨什么呢,就见他终于抬起头,仍是不作任何回答,却开始不紧不慢地吹嘘起自己的家乡来。什么“南部的盛冈,是个美丽的地方”一类的。那家伙的炫耀,其实每次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西面有座什么山,东面又有个什么峰的,河水充沛,一到春天花开烂漫,一入冬就被棉花一样的白雪所覆盖……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我是听了无数遍啊。


“我啊,等世道安稳下来,还是想回盛冈去。雫石的老家是个产米的好地方,以后啊,就和老婆一起当个百姓也好。到时候,大家可记得一定要来找我。虽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可我会备上用自己种出的大米酿的米酒等着你们!其实,就算没有其他的东西,单凭盛冈那日本第一的美丽城下,也足够让大家流连忘返了才对。啊,今天也差不多了吧…”说着,吉村用永仓递给他的湿手巾擦了一把脸,站起身走到了田坎儿尽头处,突然以右脚为轴心,做了一个标准的法式后转。

“对不住。区区吉村贯一郎,难以承下各位对我的厚爱。还望谅解!”言毕,他竟站在原地像小孩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四下惊起的萤火虫,像是在安慰他一般,绕着他闪烁飞舞。那家伙啊——其实是喜欢上那姑娘了。鸟羽伏见之战吗?那我倒是很乐意跟你说说。池田那小子,说什么因为是场败仗,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可要是总挑自己喜欢的事去做,去回忆,而忘记不喜欢的人或事的话,人是不可能会进步的。作为男子汉,越是败仗越该铭刻在心,让它时时警醒鞭策自己。这可是因能力不足而落败之人的义务啊。

只要你想听。之后这几场败仗的细节,我都会一一告诉你。不管是甲州胜沼大败还是会津如来堂那地狱般的战场。不过,没有吉村出现的战役,你也没多大兴趣吧?说到绝对有自信不输给旁人的地方,我也是有的——我的眼睛特别好使。这应该和剑术的造诣有相当紧密的关联吧。我的眼睛啊,比一般人那是好了几倍哦。在我看来,对手的举动都像是慢动作一样。所以不论是厮杀中的每一个细节,还是战场上的每一个场景,我都看得、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是多年前的往事,在我脑子里也像刚刚发生的一样。那天,阴沉的天空仿佛要塌下来,成片的鹅毛大雪啪嗒啪嗒地往下砸。那一带叫作淀千两松。河堤上列着一长排整齐的松树,长满深草的陡峭堤坡一直延伸到像深潭一样的河里,那儿并没有河岸。土方的策略不失为一个妙计。让会津的枪队到河堤上做诱饵,等敌人上钩后,埋伏在两侧深草中的我们就一拥而出,左右包抄,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再说了,若真想用刀和长枪去对抗萨长的枪炮,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只要能把战局引向敌我混战的白刃战,那手握铁炮的萨长兵就跟木偶人一样等着挨打。正好天空又下起了如帐幔般的漫天大雪,可谓是天助我也。所以,我们都坚信这样的计谋是一定能够将对方铲除的。其实,这也算是个苦肉计吧。首先我们必须进入淀城,在那里等待困守大阪城中的援军。可淀城拒绝了我们进入的请求。然而即使再怎么愤怒,我们是没有能攻城的余力的。

无处可去的我们,最终只能在淀城外的千两松迎击敌军。一半也是为了赌一口气吧。要知道淀城主稻叶长门守就是老中职。就算城主不在城中,然而以天皇之命为由拒绝加入幕府势力,这也算是三河以来的御谱代士族吗?简直笑话!要做缩头乌龟?可以!那么我们就更要在与他们近在咫尺的河堤上,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才算对得起自己!

作为诱饵奉命在河堤上待机的枪兵队只有不过五十人。会津的武士都是勇士,谁也不会贪生怕死。他们手握长枪,一个个严阵待发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河堤上,没有一丝慌乱。他们散发出的气势,仿佛在无声地向对方挑衅——“有本事就来啊!这条命就摆在这儿给你们了!不过你们的命也得留下!”

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来。在我恍恍惚惚地埋伏在堤坡上的深草中时,吉村贯一郎来找过我。他站在我身边,由上至下地望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冰冷的饭团递给了我。正月三日晚撤离伏见奉行所后,这两天我粒米未进。

“这是从会津的辎重那儿分来的。”

我抢过饭团,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你呢?吃了?”

“还没,这个是按着年岁,从年纪轻的队士开始发的,刚那个,是最后一个。”吉村就是这样一个人。蠢得可以,却是个大圣人。虽然挺不像我的作风,不过那时候我真的感到了羞耻。

“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这下连最后一个都被我给吃掉了啊!”吉村伸出手来,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拈起了我嘴边的一颗米粒。他把米粒放进嘴里,用门牙细细地咀嚼一番后,对我说:“饿肚子什么的,早就习惯了。这点儿也就够填饱肚子了。”忍无可忍的我抓住了吉村的衣领,将他推倒在草丛中。

我恨所有的人。而最让我憎恨到骨头里的,就是像你这样凡事为他人作想的老好人!你不就是个酒囊饭袋嘛!有什么资格还去关心别人的肚皮?在这个互相憎恶、怨恨、妒忌、自相残杀的时代,为什么你却连优先填饱自己肚子的想法都没有!为什么啊?心里那些把他痛骂一顿的话,却哽在了喉咙里。

我拉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端正了下他的发髻,万千思绪化作了一句:“吉村,你快跑!”我想起了先前永仓揍吉村时,曾经这样说过:“送死什么的,只要我们去就够了!”而我,在那一刻,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我会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为我叹息或不舍。所以,只要我这样的人去送死就行了。

“斋藤啊…”吉村甚是熟络地唤了我的名字。想是对我无心之举的回应吧,他那双带着温和目光的眼睛里,分明闪着泪光。然后他咬了咬牙,用浓重的奥州口音说:“我与大家并非同族,不过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下等人,可我还是南部的武士!南部必将为大义而战!就算淀城的稻叶大人并无什么道义可言,但身为南部武士,即使是对外姓藩主,也深知大义之道是必须贯彻到底的,这是连妇孺幼儿都明白的道理。所以,在这里,我要作为南部的先锋而死!对于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但我是南部的武士,背弃道义的可耻之事,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我拽着他衣领的力道一下子松了下来。我算是明白了,这家伙是武士。

是哪怕集合我们百人之力,也无法将他打倒的,真正的武士。每个人应该都有他的宿命,也就有各自必须面临的苦恼。不管是将军还是足轻,这些烦恼的数量其实是相同的。可像他这样不屈命运,在苦恼与困窘中苦苦支撑的武士,没有第二个。而如此与老天爷抗争的人,我也再没有见过。为了养活妻儿,舍弃了自己的主家。可曾经的恩惠和那份归属的荣誉感,却从未忘记。即使受尽嘲讽,被骂作守财奴,却能在困境中将唯一的食物施予需要的人。表面上看来有太多矛盾,可他这样的人,归根究底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武士。

“抱歉。吃的东西一进空了几天的肚皮,有力气没处使了。”我放开了他,各自开始为作战做准备。我们把袖带取下,重新缠上,将袴的股立撩起塞到两侧,又在额头上绑了嵌有金属片的头带。潜伏在堤坡草丛中的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我们。

“确认刀的目钉状况!刀谭位置是否有松动!”吉村向年轻队士发出了指示。穿过大雪织成的幔帐,风中那恐怖沉重的太鼓声愈来愈近。萨长的军队穿着一水儿的黑色西洋式军服,黑色的西装裤。敌我装扮如此泾渭分明,倒是省了不少事儿。只要会津的枪队把他们引过来,我们再左右夹击,他们就如笼中的老鼠一样了。骑马的将校头戴黑色的狮子头,是萨摩武士的象征。那个像狮子头一样的奇特帽子,不同的藩有着各自的代表色。黑毛的是萨摩,白毛的是长州,红色鬃毛的则是土佐。

我们对萨摩恨之入骨。长州从禁门之变后就彻底成了敌人,萨摩却是中途倒戈到长州一方的背信弃义之徒。特别是作为幕府先遣军的会津,对萨摩的憎恶无法言喻。可没想到的是,最终决定战局的不是计谋,更不是实力。而是一面旗帜。当敌人高举锦旗步步逼近时,会津藩的葵之旗,只能选择后退。你知道松平容保公缘何当上那时的京都守护职吗?不是因为他实力有多强,只是在众多大名中,会津当主抱有的勤皇之志最为坚定。而这样的会津,又怎么可能做出违抗锦旗的行为呢。

一瞬间,土方不许后退的呵斥声也变得缥缈无力起来。我方还未战便先失了战意,敌军先锋的铁炮轰来,队伍便如一盘散沙般节节后退。只有吉村没有逃。他拍开了我阻止他的手,独自一人跑上了河堤。他的行动中没有一丝犹豫。跟我们一起后退逃走这样的事,他一秒钟都没有想过。他那时的身影,至今烙在我的脑海里啊。怎么可能忘得了。只要还是个男人,还算个武士的话,到死也不会忘掉的。池田那小子,口头上说忘了,实际上也是记得的吧。

吉村右手持刀,左手紧握胁差立在一片被炮弹击倒的会津军尸体之中。没错,我听得很清楚——“新选组队士吉村贯一郎,在此为德川殿军!在下无意反抗天皇陛下,只求为大义而战!放马过来!”横打的风雪翻弄着他染有峰形纹样的队服。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眼见到所谓武士的英姿。仅仅只有一人的,孤独的义士。顾不得其他的,我也冲上了堤坡。不是因为我想做义士,而是当时只想着不能让他被杀死。

谁死都无所谓。武士这样的东西,死绝了也没关系。但对我来说,就算代价是整个日本国,也要让他活下去!我是个除了挥剑什么都不会的人,但至少我可以站在他身前,成为他的盾,为他挡住枪炮吧。要是谁敢近身,那就更合我意了,我必会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他一根指头!

“退下来!斋藤!”永仓从背后钳住了我。

“让开!给我放手!”我踹开了永仓。可原田左之助却从松树底下突然蹦出来,一下子抱住我的腰。然后他俩合力把我连拖带拉地扯回堤坡下边。我不停地喊着吉村的名字:“别死!别死啊!吉村!”我没有发疯。我很清醒,或者说我从来就没那么清醒过。土方揍了我。说什么不准白白送死。可就算我那时候真的死了,也不能算是白死吧。难道不是吗?对我来说,那一次反而才是能让我觉得死得其所的唯一机会才对吧?那之后,竟然已经过了五十年啊…

感慨?谁知道呢。我心里想着的,就只有一件事——死了也无所谓的人活下来了,不该死的人却没了。老天爷也真是坏心眼儿啊。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吉村贯一郎的消息啊?不!别说出来。我也不想知道。到这把年龄,要是让我再听到一些意外的后话,我可吃不消。到现在,是没指望会有谁来杀死我了。至少希望能像个武士一样,端然而坐,等待那个世界的引路人吧。你说来接我的会是谁呢?近藤?还是冲田?永仓?不对不对,这种收尾的工作,自然应该土方来做才是。他就是那样一个本分的人。

从大阪逃亡江户后,我们又在甲州吃了败仗。那原本就是毫无胜算的一战。连近藤都斗志全无了。在被御陵卫士的残党伤了右肩后,失去了惯用手,近藤勇也算是完了。就算是天然理心流的师范,稀世的剑客,惯用手无法使用的话,到底也就是个寻常武士而已。这一点,他自己最清楚不过。

近藤在流山被官军抓住后斩首。冲田死于肺病。原田加入了上野的彰义队后就义。活着看到维新之后的世界的,只有我和永仓。试卫馆时代的主要成员,都死了。我和土方决裂,又执意留在会津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见解不同而已。土方那时候已经疯魔了。他只是在疯狂地寻找身为武士的埋骨之地。

我认为,既然横竖也是死,那么为常年对我们有恩的会津公鞠躬尽瘁也是理所应当的。土方却不赞成我的观点。归根究底,他只想作为幕臣走完最后一程。他的想法并没有任何不妥,反而应该说是纯粹而合理的。他时常感叹,在那个武士的时代已经走到尽头之时,却没有人愿意为作为武士栋梁的德川而献身。

我觉得他也挺了不起的。我相信,他最后的决定,一定能让武士在后世留下个好名声。所以,其实就是个作为幕臣死还是会津藩士死的问题而已。说到底,也都是疯魔了。想不起来是在哪个营地的时候了,土方曾喃喃自语地说过这样的话:“德川的……殿军啊……”那是吉村在淀千两松战场上说的话。不知土方是不是被那句话给魇住了。哦,不对,像土方这样的风流人士,应该只是比较中意那几句话而已吧。

也真是了不起啊。土方岁三这个天下的风流人物,作为德川的殿军,也确实留下了鲜明的一笔。万事难尽随人愿,我留在会津,最后成了降军的一员。也是因为疲惫,身体早就被战争给掏空了。那之后,我把身为新选组副长助勤斋藤一的一切过往尘封,作为会津藩士活了下来。名字也改了好几次。我还是得再三强调,之所以会这样做,并非因为我害怕被问罪,当然也不是要躲避谁的报复。不过是想彻底改头换面重生一次,仅此而已。对曾经是日本第一杀手的自己,我心里只有深深的憎恶。

你也知道,戊辰之战后,会津藩士全被流放到下北斗南的事儿吧。斗南在南部的北端,是一片只有冻土蛮荒的不毛之地。经过奥州街道时,我亲眼见识到了那座叫盛冈的城市。脚下踩的是它的土地,嘴里吸入的是它的风。我用自己的这双耳朵,听到了南部人们的声音。你愿意再听听我的故事吗?

哎哟。天都黑了啊。像这样靠在柱子上,看着市营电车碰擦出的幽蓝色的光喝上几杯,是我现在唯一的嗜好。看看!如何啊?电车过去,只有这光掠过行道树和屋宅边树丛的景色,很美吧?下酒菜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只要有会津的酒,和这平和的光,就足够了。到了七十二岁的年纪,才算终于得到了安适的日子啊。安逸到连这双手——这双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曾经做过的一切,都忘记了。

会津之战的事,没必要再详细说起了吧。土方扔下即将沦陷的会津,作为最后的幕臣奔赴箱馆,我却无法离开会津。会津不仅吸引了萨长的仇恨,又被庆喜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头上。我没有办法舍弃这样的会津。会津松平藩的藩祖是神君家康公的孙子——保科正之公。可以说是御家门之中的名家了。藩祖所定家训的第一条就是“大君之仪,一心大切,可存忠勤,不可以列国之例自处焉。若怀二心则非我子孙,面面决而不可从”。

——对将军之义,最重要心存忠勤,不能以他国标准用在本国(不可满足于与他国同程度的忠义),若对将军家怀异心者则非我子孙,众人决不能跟随他。虽然藩主肥后守容保大人其实并非藩祖的后代,而是从美浓的高须藩过继的养子。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做过任何违背家训第一条的事。像京都守护职这样抱火卧薪的职务,他也不顾家中反对,毅然承担下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贯彻这家训的第一条。

肥后守大人,对德川将军一片忠心,勤勤恳恳鞠躬尽瘁。并不因其他藩的作为而改变自己的立场与行动。而家臣们,即使妇孺幼儿,也都谨遵藩主的决定。虽然我只算是个边缘的御家人,却也无法做出有悖于整个会津藩决意的事。对于新选组面临的选择,我与土方进行过彻夜的长谈,或者应该说是争论吧。

“虽说同为幕府的御家人,可与你不同的是,在下并非半路出家,而是天生的御家人。所以,我决不会再听从你的命令!”在我当面痛骂他之后,我分明看到那张映衬在烛光中俊朗的脸透出了惨白。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来自于悲伤。就像被骂了的孩子一样。那些话,我不该说出口的。土方略垂着头,眼睛却死死地瞪着我。然后,他就像吐出了毒气一般长舒一口气,小声说道:“那好!那就让你看看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武士,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会倾尽余力,成为天下第一的半路武士给你看!”

他真是个不错的人。说起来可能挺诡异的,不过我要是女人的话,应该会为他的英姿倾倒吧。幸存下来的队士们分成了两派。随着土方离开会津的,以及和我一起留下来的。我见到肥后守大人,是在土方离开会津那天的夜里。夜深了,可炮声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整个城郭在余响中摇晃。肥后守大人身着具足和罗纱羽织,头戴战乌帽子,坐在桌前。他屏退了侧近的小姓,屋里只剩我和他。

“你为何不与土方一同离去?”一个清亮的声音。抬头望去,声音的主人正注视着我。

“会津将是我埋骨之地。”对于我的决心,肥后守大人却未作出肯定。

“你并非会津的藩士吧。新选组不过是会津藩的御预组织。你非我臣下,离开吧!”正因为肥后守大人深知我们的辛酸,他才会想拯救我们。幕府把我们推到风口浪尖上,将所有斩杀志士的罪行都指责是新选组擅自而为。可肥后守大人却说我们并非会津的家臣,要我们活下去。我斩钉截铁地摇头说道:“既然如此,那自今日起,还请将新选组收为会津中将御抱之位!让吾等成为真正的会津藩士!”

“我并不想你们跟着送死。”

“如今,妇孺尚且手握雉刀为藩而战,吾等又怎能苟且偷生!还请,还请雇用我们吧!”我深深拜下去,几乎是趴在了地上。怎么说?当时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并非自己,不知道谁的魂魄附在我的身上,才让我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一样。肥后守大人起身,走到我旁边,竟跪坐下来。

“实在是担当不起啊……”我没有抬起头,也抬不起来。肥后守大人将手放在我的肩上,紧紧地攥住我的衣裳,对我说:“感激不尽……”后来我总是想。真该让那个不知在何处又如何了的足轻——吉村贯一郎听听这句话。要是他当时也在场,该多好。明治元年九月二十二日,巳时。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鹤之城的北追手门上,高高地挂起了一面写着“投降”的白旗。照现在来说,应该是十一月初的样子吧。天气日渐寒冷,看着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领民们,开城,就成了不得已却又无可奈何的选择。

大部分新选组的幸存者,无法接受降服的现实,纷纷逃逸。池田七三郎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为什么,我既没有逃走,也没有切腹,而是选择了投降?因为无论哪方,我都没有心力去实行了。文久三年上洛以来,前后六年,我在征战中度过。听到投降这个词时,我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都被抽掉了一般,瘫软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动了。会津的藩士们,或趴在地上,或仰天痛哭。而从不知眼泪为何物的我,只是蹲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

战后,我与其他会津藩士一起被发配到了北越高田。任务是寻找让官军流血牺牲的仇敌——新选组的残党。特别是那个对萨摩长州土佐来说,都是头号眼中钉的副长助勤三番队长斋藤一,被俘虏的会津藩士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可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统一了口径:“那个人在九月四日如来堂一战时,死掉了。”当然,问到我,我也是这么回答的。我并非因为舍不得这颗脑袋才不自报家门,我不能辜负会津藩士们的一番好意。

关于吉村贯一郎这个人,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作为你让我说出了本不想提起的话题的代价,你得再听听我另外一些无聊的后话:维新后,会津藩被转封到位于下北半岛尽头的斗南。从二十三万石变成三万石,美其名曰转封,实际上就是流放。斗南那地方,别说三万石了,根本就是个连米都无法种植的冻土区域。所以斗南的百姓,都叫我们“会津的毛虫”或是“会津的鸽子武士”。这是说我们为了不至于饿死,像毛虫一样,搜遍整座山,只要能入口的什么都吃。还像鸽子一样,专挑大豆或者豆腐渣吃。

没人能够理解那些没死在战场上,却因饥寒而逝去的藩士或者他们妻儿心中的苦楚。新政府给予骄傲的会津武士们的惩罚,就是让他们像毛虫或鸽子一样毫无尊严地活着。不甘饿死,用瘦弱的手拿起刀切腹而亡的人不在少数。转封这样看似宽大的处理,实际上却是将会津藩逼到那片荒芜寒冷的大地上,让其自然消灭。那是对反抗锦旗的武士们最高的惩罚。

转封后,我作为先遣队一员,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沿着奥州路北上。南部领地的辽阔,据说能从新月走到满月。越是往北走,越有一种季节又回到了冬天的感觉。我们这些负罪之人,也只能默默地朝着斗南继续前进。从伊达领地进入南部时,南部的官员们到领境上的鬼柳番所来迎接我们。我不会忘记那个挨个找到我们,向我们低头的武士的长相。

“虽然不及会津各位,但盛冈也是尽全力去战斗过了,还望各位原谅。”那个武士,能够理解我们的苦衷。乘船渡过和贺川,从黑泽尻进入花卷地区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雪。我们只能默默地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奥州街道上,一路向北。为我们带路的南部领民们,很清楚我们被流放到的斗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那里就连南部的人也没法长期待下去,是一个像地狱一样的莽荒之地。

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我们到达了北上川的堤坡,从那里可以远眺整个盛冈城下。隔着一条河与河上的浮桥,对面是来迎接我们的盛冈住民们。大家无一例外地,向我们这些罪人鞠躬行礼。还有年纪尚小的孩子,跑到浮桥中间跪下,高声喊着,“会津的武士大人们!我们为了城下不被焚烧!城池不被攻陷!选择了投降!对不住!对不住!还望你们能够原谅!”我听到了属于南部的声音。

从堤坡上走下的时候,我一脚踩滑了。那个吉村贯一郎成天挂在嘴边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南部盛冈,是日本第一美丽的地方。)我问来接我们的官员:“那座气派的山,叫什么?”年老的武士望着远处的高山,眯了眯眼睛回答道:“那是岩手山。”

“更远的那座呢?”

“那就是姬神山了。”

“这条河叫什么?”

“叫北上川。在上游处,和流过城下的中津川汇流到一起。”

就在我挨个儿询问山川的名字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胸闷。原以为是受了凉,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和鼻水一起流下来的,还有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从孩提时代就与我无缘的眼泪。因为,我听到了吉村的声音——(南部盛冈是日本第一美丽的地方。西邻岩手山,东有早池峰,北望姬神山。城下流过的中津川与北上川汇流,河水充沛。春有繁花,夏有青绿,秋有红叶。到了冬天,整个城市就会被棉花一样的白雪包裹在其中。)

实在是相当美丽的城下町。他就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出生,长大,最后成为了一名难得的武士,而我,却杀死了他。虽然并非我亲手所杀,可见死不救,结果是一样的。至少我认为,是我杀了他。

“你这是怎么了?”

“啊……今天我总算是意识到自己有多孤陋寡闻了。”官员闻言,轻轻地拍了拍我那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脊背。眼泪像开了闸一样涌出来。我就这样在白雪覆盖的城下町,毫无顾忌地边哭边走。不管是武士,还是住民、木匠,或是带孩子的女人,大家看到我们,都纷纷从屋里奔出来,对我们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会津的武士大人们,还请原谅我们!对不住!对不住!

盛冈是个让人感到窝心的地方。确实是那个即使是凛冽的寒风,也挡不住他的热忱与温柔的吉村贯一郎,出生成长的地方。可那份温柔,却无时无刻地鞭笞着我。我仍是不停地哭着,仿佛要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都哭尽一般。虽然南部为我们准备了住处。但身为先遣队的壮丁,是无暇停留的。于是我们走出城下的大道,进入两侧都是贫穷足轻屋敷的街道。我心里琢磨着这里该不会就是吉村生活的组丁吧,却提不起询问的勇气。

足轻屋敷的尽头,是标示着城下出口的析形关卡。飞舞的小雪中,来了不少人为我们送行。看他们一身粗劣的装束,应该是足轻屋敷的住民们。人们将用木纸包裹着的饭团递向我们,就像在供奉一样。这应该是他们用所剩无几的米做出来的吧。我接不下手。躲过人们伸出的手,我终于走到析形前,正准备出去时,一个盘起刘海的幼年武士追了上来。是一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孩子,若说是足轻家的子弟,那算是气质超凡了。

“会津的武士大人,请吃这个。”年幼的武士几乎是把饭团硬塞给了我。

“你不是足轻家的孩子吧?连上级武士的子弟都落得…”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停住了脚步。

“请吃吧!”年幼的武士展开木纸,将饭团递到我面前。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吉村的足轻?”我吃了一口饭团,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认识。”孩子点了点头,却没有下文,大概因为他是脱藩者吧,“你……认识吉村老师吗?”

“不算认识。”我吞下了手中剩下的饭团,回答道,“只是他曾经给过我美味的饭团,就像今天这个一样。”说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堤坡上吉村的身影。我张开手臂,把那个年幼的武士拥入了怀里。我想忏悔,我必须忏悔。向这美丽的盛冈,向生活在美丽盛冈里的人。

“原谅我。我竟然没有去救他。那个即使牺牲一个国家也不能让他死的,独一无二的人,我却对他见死不救。我因为退缩,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孩子扶起抱头痛哭的我,用和服袖子为我擦了擦眼泪。他对我说:“请不要哭。南部与会津虽然战败,但绝非是反贼,而是为大义而战的。”离开的时候,我问了那个年幼武士的名字。那个聪明可爱的南部孩子,他说姓“原”。你觉得呢?哈……这塞在心里头的大石头,可算是落了地了。今天我要不醉不休!来来来!你可别抱怨什么没下酒菜啊!这可是会津有名的好酒。越喝那是越甘醇,越醉那是越有味道……

注释:


【1】定寸:江户时期幕府对日本刀的规定尺寸。二尺三寸五分,约为70cm。

【2】左差:将刀插在右边。


第九节

美津啊……好不容易坐下来,下定决心要切开肚子了,你的小脸却又浮现出来了啊。你的母亲、嘉一郎还有我未曾见过的小儿,大家都辛苦了。眼见着大家终于毫不客气地让我切腹了,可只有你还不愿意放手啊。你哭着在对我说,父亲啊,请你别死。对做父亲的来说,真是不知该如何应付女儿呢。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想办法安慰着,哄着劝着,等着女儿不再哭。

你也该八岁了吧。应该长成一个可爱的大姑娘了。父亲在你还小的时候就离家,这一走就是六年,也没能抱抱你,亲亲你,对不住啊。每次我一炫耀起你的事,新选组的同伴们就会笑着打趣说:“又是小美津的事么?这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你就离家了,也亏得你说不腻。”美津,在父亲看来,你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哦。不过我这样一个把你抛弃的人说的话,你可能不会信吧。你的事,父亲没有一日忘记过。说起来也奇怪,只有你,总感觉这六年来,一刻也没分开过。这也就是因为父亲一直把你放在心坎儿上的缘故吧。

对做父亲的来说,女儿就是这样的存在哦。所以啊,美津。八岁的你是什么模样,父亲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呢。你要是不信,那我就说出来让你听听对不对。你随你母亲,皮肤白白的。跟父亲一样,有一对双眼皮,圆溜溜的大眼睛。脸颊啊,即使是夏天也像苹果儿一样红扑扑的。还有,你应该也有小虎牙吧。是不是呢?决定要离开家乡后,父亲我啊,只要一看到你的那张小脸,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我甚至还真心烦恼过,能不能带上你一起走。

每晚,你都是在我的怀里入睡的。你是个爱哭的孩子。这要是儿子,我早就给你几个毛栗子吃了。可你是个女儿,别说动手了,就连大声跟你吼我都做不到。所以每当夜里,你不知为何哭个不停时,父亲我只得抱着你在上田组丁来来回回地踱步,哄你安慰你。对面那个晚睡的阿婆,看到我这样,就会笑我说:“吉村老师,瞧你现在这样子哦。要是将来小美要去做人家的媳妇儿了,你该不会直接就切腹了吧。”

看来阿婆说对了,我现在还真的就得切腹,只不过比预计的提早太多。美津啊,其实你根本就不太记得父亲的样貌长相吧。不过在你那小小的身体上,只要或多或少还记得父亲的温暖,只要那份温暖能一直陪着你到出嫁的那天,直到你被心仪的男子拥入怀中,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样我也能像对面家的阿婆说的那样,心甘情愿地切腹而去。

外面似乎下起冻雪来了。像这样坐在房间里,侧耳细听,总有一种回到了盛冈的错觉呢。暖炉旁边,你母亲挺着大大的肚子专心做着手工活儿,你哥哥端坐诵读着《论语》,父亲我则逗弄着坐在膝上的你,一边听着你哥哥的诵读声。啊——我好像听到了嘉一郎的声音:“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你那聪明的哥哥,一定知道父亲决意要脱藩的事情了吧。可那样的事,是无法当面向自己的父亲问起的,所以那一夜,他一直重复着这一段话,是想要以此来劝阻我吧。可美津你知道么……父亲我即使走上了偏路,也绝不是因为贪图荣华富贵。贫与贱也并非我所恶。我不指望能让你们过上奢侈的生活,可至少不能让你们挨饿。如果生活不是那般窘迫,父亲我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只要你们能吃饱穿暖,哪怕当一辈子的二驮二人扶持,我也甘愿。

可要说我一点野心也没有,那也是假话。但只有那一年的冬天,我满脑子只想着要如何平安地度过。只要有钱,即使会被指着脊背谴责,至少不会死。只要有钱,哪怕是舍弃武士的身份,回到雫石的老家去,也总能过活。我的一个选择,就能够决定你们的生死。父亲我啊,真的很喜欢盛冈。我在江户的时候,也从没觉得那里比盛冈好过——一次也没有。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想着要回去,回到你们所在的盛冈去。

也请你体谅不争气的父亲,不得不舍弃盛冈的那种无奈吧。如果能与你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就算身为二驮二人扶持的低级武士,我也没有丝毫不满啊。我离开那天,下着跟今天一样的冻雪。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便悄悄起身做好远行的准备。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你们熟睡时的脸。你们的母亲,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因为悲伤而哭出声,只能死死地咬住坐垫的一角默默地掉泪。只要说是吉村贯一郎抛下妻儿逐电而逃,也许就能少让你们受点牵连。因此我严厉地嘱咐她不要做出送行那样的事儿。

临行前,我跪在了土房的地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在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跪着,深深地低下了头。志津。嘉一郎。美津。还有我尚未出世的孩子。我为了生存舍弃了自己的家乡,但我绝不是抛弃了你们。虽然你们作为脱藩者的妻儿,会遭到不少周围的非议,但那只是暂时的。我会拼命工作,把赚来的钱寄给你们,所以就请你们暂时忍耐吧。那是一场安静的离别。你母亲在屋内攥着坐垫默默隐忍,而父亲我则伏在土房的地板上,即使有泪,也只能往肚里子吞。

那时候,我彻底明白了。我的主君,并不是南部的当家大人,不是御组头大人,而是你们。不论在任何时候,发生了什么,只要是为了你们,我随时都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不需要什么觉悟,也不需要什么士道和大义。只要你们说一句去死,父亲我都会欣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你们才是我真正的主君。为老婆尽忠什么的,在旁人听来也许是天大的笑话。可我对自己的妻子,那是打从心底里的感激。

我是那么的喜欢她。喜欢到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爱意有多深,喜欢到不可自拔。而那样的她,还为我生下了如此可爱的孩子。美津,你知道吗?你母亲她虽然是二驮二人扶持足轻的妻子,但却是值千石的女子。父亲之所以会磕头拜别,不是出于对脱藩之罪的忏悔,而是对你母亲的感激。只要是为了你们,我可以去死。我责无旁贷,对自己脚下的道路没有一丝犹豫。作为男人,还有比这个更让人欣慰的事吗?

斩断最后的留恋,我夺门而出。上田组丁的天空中,下起了冰冷的冻雪。从上田的枡形关卡一直延伸到城下的笔直大道两侧的小道,是足轻们过着清贫生活的地方。那是生我育我的故乡之雪,在责罚我吧。

你为何要舍弃家乡?哪家又不是过着受冻挨饿的日子?可为什么只有你要抛弃自己的组丁?要抛弃盛冈?你抬头看看,这些足轻屋敷中住着的,不都是与你同样立场的人么?每一间草房里,住着的不都是甘心忍受贫贱也要贯彻忠义的足轻们么?

这些我都明白。可就是因为比谁都明白,才会觉得如此痛苦。我加快了步伐。就在我走到拐入正觉寺方向的路口时,身后传来了嘉一郎的呼唤声:“父亲,父亲,请等等我!”从幽暗的雪帘中走出来的嘉一郎,怀里抱着你。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有好多话想说对你们说,可我的嘴唇却像是冻僵了一般无法开合。片刻,我终于挤出一句:“不能来送我!快给我回去!”

“我不是来送行的。我只是来求父亲你再抱美津一次。最爱的父亲不辞而别,对美津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父亲我心里想的事,都被你哥哥看透了呢。说着,嘉一郎将还裹着睡被的你交到了我手中。你伸出那小小的手掌,摸了摸父亲的脸颊。你叫了一声“爹爹”,却没有哭。那是你记住的第一个词。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你用小手接住从我脸上掉下的眼泪,只是不停地唤着“爹爹”。我把你紧紧地揉进了怀里,亲你的小脸,亲你的小嘴,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父亲,请不要哭了。在你走出新的一步时,我却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实在是对不住。那么,就此拜别了。”你哥哥他没有哭。他只是咬紧了嘴唇,从我手中接过你,便不再多看我一眼,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年仅十岁的嘉一郎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南部武士。说起来也真是奇妙啊。那之后,雪里那个苛责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鼓励的话语,和催促我大步向前的声音。

啊,夜也深了…是时候结束这些牢骚话,干干脆脆地切开肚子了。哎呀呀,糟了糟了……这布包里怎么还装着钱呢。这是撤离伏见奉行所时拿到的,看我,竟然都给忘光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足有十枚二分金啊。要不,拜托他们把这钱用在我的后事上吧?自己出钱给自己买棺材,还真是讽刺。办后事的话,悼唁用的地料道具钱,供养供品什么的按现在的市价来说,应该会用上一两。挖坑的算两个人,一人一分也就是两分。这么一算,总计一两二分也就足够了。

钱还有剩的,可本人已经成了死人,拿来也没用啊。那就当作是藏屋敷各位的净身钱吧?可这种类似添乱费一样的钱,即使拿去喝酒,那酒也不会可口吧。干脆就让他们把我的尸体投入淀川,或是扔到这一带的无缘墓去,这样一来,省下的钱还能让人给捎回去。十枚两分金,那就是五两,不是小数目。话是这么说,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跑到前堂的屋里,去厚着脸皮求次郎卫大人。

不过,既然都是要切腹死掉的人了,还管什么丢不丢脸的事儿啊。我可是盘算过要爬着回盛冈的人,现在不过就是从走廊爬到前屋去而已,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才对。估计次郎卫大人和其他的重臣们会被我的举动吓到,不过还是得去试试。他们都应该能理解吧,毕竟这是我毕生最后的请求。嘿!哎哟哟,痛痛痛!看来失血过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那就爬……就是爬也得去……

哦……是雪啊。这才没多久,院子里已经积了不少。寒寒窣窣落下的冻雪,让人有种身处盛冈的错觉呢。不不不,这里不是大阪。我是沿着奥州街道从江户走回盛冈来了,没错,一定是这样!上田那边已经没有我可以回去的家了,所以我现在应该是在北山报恩寺的罗汉堂落脚藏身,对……就是这样。暗沉沉的雪夜中,依稀可以看见杉树的影子。而罗汉大人看到我回来了,一定在念叨我怎么浑身是血啊,是不是干了杀生的事儿啦一类的吧。

罗汉大人,真是抱歉啊。我在京都的时候,做了不少杀生的事。平日里,我总是教导藩道场的孩子们,说刀是武士之魂,而不是杀人的道具。可我却为了钱,杀死了许多与我无怨无仇的人。于是罗汉大人对我说。这样的话,贯一,你果断地切腹吧!要洗净你杀人的罪孽,这无疑是唯一的选择。哈哈,真是受教了。能让罗汉大人说出如此的话,我作为南部的武士,那真是无上光荣。不过就再让我在屏风上靠一会儿,再看看雪吧。就让我,再做一会儿盛冈的梦吧。

美津……父亲即使切腹死掉,也还是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在你出嫁的时候,会为你掌一盏灯笼,照亮你脚下的路。不单如此。我还会把世间最棒的夫婿带到你身边去。富不富有并不重要,但他一定要是个强大、果敢、温柔的人——当然最重要的,要是个用自己的生命去爱你的人。我一定会将他带到你面前去的!然后,在你第一次被夫婿拥入怀中的那一夜,就将这个曾是反贼的父亲,彻底忘记吧!那个曾经叫我爹爹的你,那个曾经被我抛弃了的你,我会唤着你的名字,一千遍、一万遍……直到身体中的血全数流尽的那一刻。


第十节

前略

擅自省去烦琐的问候,还请见谅。

时常收到来信,却总是无法回应,失礼之处还请多包涵。

一、繁忙

二、笔拙

三、不念旧事之信条

四、家人的反对

上述四条即是一直以来如此失礼的理由。

每日门诊结束后,就是住院患者病房的巡视了。如此一轮下来,基本上已经是深夜。加之诊所这边,每夜还总会有一两名急诊上门,常常是一夜都没法合眼。这次也算是忙里偷闲,于是赶紧坐下,尽可能把我能告诉你的都写下来。我想了许多办法做了不少调整,才总算把刚刚提到的理由中的三项解决。不过剩下的一项——也就是家人方面的工作,我实在无法做通。所以你在看过这封回信后,不需要再回复,即使有什么疑问,也请不要再写信来了。还请理解。

毕竟说到家人,虽然只有我那做护士的妻子,可她同时也负责诊所的事务工作,所有的信件在到达我这里之前都会经过她的手。另外,借我家人对我的评价来说的话,那就是——“你不用去考虑其他的问题,只要专心为人治病疗伤就是。毕竟你也就这点长处了。”当真是句句在理啊。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她已经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这个人了。事实上我确实就是一个除了把脉问诊以外,没有其他优点的小镇医生。

上面提到的那些,虽然只是我单方面的决定,但希望你能够体谅。要是一不小心触到了家人的逆鳞,这所自日俄战争以来,就存在于奉天市【1】四平街的奉天大野医院,就只有关门大吉了。这些日子,满洲“著名”的蒙古风肆虐,整个奉天的空气中都弥漫着黄沙。虽然我是无数次地对那些患者强调过要保持室内湿度,要勤漱口。不过貌似对满洲人来说,这些不过是时令标志一样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日本人倒是有点婆婆妈妈了。

举目望出去,被黄沙笼罩的四平街上,来往行人和驮货的驴马板车,都像盖着一层朦胧的纱帐。昏黄的路灯下,一切都是突然出现又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就像在看走马灯一样,别说,还真有些许浪漫的情调。我,大野千秋,今年六十三。我妻子则是五十有五。我准备和最爱的妻子一起,在这满洲大地上倾尽余生。没想到你会突然写信来询问吉村贯一郎老师的事情,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我还在怀疑是不是谁想作弄我,或者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没错,我几乎是被吓蒙了。

不过不管我怎么琢磨,也不觉得他的事迹有值得考察的必要。也不可能成得了小说、评书或是戏剧的素材吧。再说了,这明治维新后都过了五十年,突然蹦出他的名字,我更多的是觉得好奇吧。再借我家人的话来说——“这一定是那些怨恨你的萨长军阀的阴谋!绝对没错!”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不让我去回应这封信。不过我家人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就跟你简单地解释一下吧。

我想你也应该调查过了,我父亲曾经是旧南部盛冈藩的重臣,名叫大野次郎右卫门。我是大野家的嫡男。于嘉永六年,也就是西历的1853年出生在盛冈。也就是说,明治维新那年,我十六岁,而我父亲应该就是三十五岁。戊辰之战中,南部藩被当作朝敌,父亲作为贼将被捕,于明治二年冬天被斩首。同年,我离开盛冈上京,就是因为当时的故乡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旧藩士们对我父亲,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吧。正是因为他怂恿了家老栖山佐渡大人,才导致了那般严重的后果。所以哪怕父亲已经被斩首,但他身上所承载的怨恨,却丝毫没有减少。父亲死后,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们就去投奔了花卷的亲眷,而我则孤身前往东京。你信中提到的樱庭弥之助君,是我竹马之交,他是在我上京两年后才离开家乡的。

提起明治初期的东京啊,那完全就是萨长出身的官员的天下,所以像我们这样背景的人,日子着实不太好过。比如找住处的时候,对方只要一听到来人是会津或者南部出身,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的。毕竟那可是与天子作对的朝敌啊,当然,其中少不了新政府在政治上的过分渲染,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走到哪儿都会遭受白眼这点,是无法否认的。

幸亏父亲在东京还有几个可以托付的知己,那还都是他在担任大阪藏屋敷工作时结交的。我自然是不认识他们的,不过父亲在生前就做好了准备,写下一些书信交付与我。父亲与我不同,是个勤笔、精书的人。虽然我没看过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不过想来也就类似犬子就拜托你了一类的吧。不论是谁,都是清楚这其中就里的。可正是因为如此的背景,那些收到书信的人,内心里其实都不想与我扯上关系才是。

他们之中,有不知所在的,有断然拒绝的,也有已经不在人世的。札差商人【1】、旧大藩的勘定方、船运商……几乎都是一些与父亲在利益上有往来的人。所以,在当时事态尚处混沌的局势下,得知来人是贼军头领的嫡男时,谁都会选择踌躇观望,明哲保身吧。

不管其他人如何评价,我父亲是个循规蹈矩、严谨细致的人,也是个典型的南部武士。只要是他经手的工作,绝对合理又高效,按现在的政府或企业的标准来说,就是个“能干的精英”。

他是被囚禁在盛冈的寺庙里时,写下的请求信。因为无法与收信人沟通,只能写上自己单方面的请求,于是为了保险,他一共写了五封。又照成功的可能性高低编上了号。首先我要去拜访的就该是“壹”这封信上所提到的人(第一位是旧越前松平藩的勘定方,不过已经去世),只要对方表示能够接纳我,那么余下的四封信就可以销毁了。若是行不通,那么就接着再找第二位、第三位。从他这个方法可以看出,父亲这个人十分重视结果,在当时的武士中算是少有的合理主义了吧。

第二位是一个藏前得力的札差,不过人家根本就不愿见我。第三位是德川御三卿一桥家的家臣。但据说已经搬到了骏河台猿乐町的宅子去了,也是寻不到的。到这地步,我也是急了。父亲所编的顺序,应当是按照往来的亲密程度,以及对方的性格等因素考虑出来的。越到后面,被接受的可能性就越低。就算人家答应了,也算是强人所难吧。第四位是位于本所深川的一家叫凑屋的船运商老板(之所以特意把实名给写出来,是因为直到现在,我对这个人物依旧心存着深重的怨恨)。

其实那个时候,我身上所带的盘缠也几乎见了底。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东京的街头游荡,身心都已疲惫不堪。一个从来没出过盛冈的青年,在东京彷徨着。背负着朝敌的污名,带着的几乎可以说是遗书的请求书也一封封成了废纸。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那种感觉。凑屋是一家经营着纪州藩和伊达藩买卖的大商铺。同样是大商人,第二位的那个札差,也许是因为工作立场上的问题,看来事业发展并不顺利,所以不愿意见我,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凑屋不同。不知道是顺利地搭上新政府的买卖了,还是因为船运本身的优势所致,即使时代已变,仍可以看出它事业的蓬勃劲头。当时我就想啊,要是再不抓住这个机会,我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所以整个人也变得畏缩起来。我被带到了里屋,在凑屋主人看着我父亲的留书时,我一直低着头。那时是明治二年。我还留着发髻,带着刀,而凑屋的主人也俨然还是江户富商的模样。也就是说,虽说当时已算是个浪人了,但堂堂的武士,却要求助于商人以保证自己能够在东京落脚,我也是进退维谷啊。

看完留书后,那个老板是这么说的:“哎呀呀,这可真是让人为难呢。过去咱能赚上大钱,确实没少了你父亲从中斡旋。话虽如此吧,反抗天子可不是明智之举啊。再说了,大野大人那是作为贼首被斩首的。那是因为他犯了连切腹都不被允许的大罪哦。话虽不好听,不过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也是阿弥陀佛啊。”因为对一些江户的行话黑话尚不了解,当时我也是琢磨了半天他话中的因果。现在想想,那还真是相当过分的拒绝说辞啊。

“总而言之,这事情就到此打住吧。”说着,像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一样,老板抽出了太政官札【3】。

“我可不是来威胁你要钱的!罢了!”我起身将太政官札踩在脚下,然后离开了房间。既然会说我是来讹诈的,那一定就是收了萨长政府的好处。之后我怎么样了呢?当时那是一肚子的闷气和由头至脚的绝望,只觉得眼前是一抹黑啊。在受到如此侮辱的情况下,我也没有丝毫动作,那腰间的刀,不就成了摆设么。于是我在小川町的道具屋卖掉了自己的刀和胁差,然后用那笔钱,去了理发店,削掉了发髻。这一切,我记得都是在当天完成的。

我很尊敬我的父亲。他的遗言,我会铭记在心:“寻仇抱怨并非武士的骄傲。愤怒就该咬紧牙关忍下来。不管是怎样不合理的事,只要忍住吞进肚子里,就都会化作自己的力量。听好了,千秋。你若当自己是南部的武士,那么就要让所有的愤怒都化作自己的养分!性命这东西,不是让你平白无故就去断送的。可真正需要的时候,就绝不能犹豫!能让你献出性命的,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为人民而死,另一件,则是为大义而亡!听明白了吗!”

我在心中反复念着父亲的遗言,暗自下了决心,所以我变卖了作为武士之魂的佩刀,削掉了发髻。因为,我明白那还不是我命该绝的时机。要是换了父亲与我处在同样的立场上,我相信合理主义的他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为民而死!为大义而亡!这个四平街上的诊所,就是我的基地。我坚信,这里就是父亲遗志中所描绘的那个,属于武士的埋骨之地。

第二天傍晚,我带着第五封信——也就是最后一封,找到了信上提到的那个人。身无佩刀又没了发髻的我,看起来就像个流浪汉一样吧。我独自离开盛冈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从下谷的广小路往上野的山脚下走去,道路两侧是绵延的御徒士长屋。原本幕府的御徒士,就属于那种无力养食客的阶级,从这些长屋的状况来看,如今应当过得是更加萧瑟了吧。我一路问到了幡随院的背后,那一带挤满了看起来就十分贫窘的长屋。

适时正值黄昏,周遭蔓延着腐臭,空气浑浊不堪。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几乎完全绝望了。就算我见到收信人,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我琢磨着还是放弃比较好。你知道为什么第四位会是有财有势的大商贾吗?那应该是父亲考虑到,虽然也许无法信任,但至少在金钱上有足够的富余。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住在充满腐臭味的长屋里的第五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信封上写着“江户下谷山崎町二丁目铃木文弥先生”。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这阴森的长屋深处,其间向一个带着孩子,看来无害的女子询问了“铃木文弥”的住处。那女子听我这么一问,一咧嘴,露出门牙回笑着答道:“阿文的话,就在从这儿数过去的第三间。要不是什么急病的话,最好别去找他,那可是个二流医生。”于是我当时就想,也没必要把信交给他了,权当去拜访一下也就足够了吧。当我走到长屋时,我看到了那个传言中的“二流医生”,正穿着浴衣喝着酒。要知道,那时候还是春天。

“哦哦?次郎卫大人的儿子吗?可真是吓我一跳啊。”一口的南部口音,真是让人怀念。那悠闲的举止,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敦厚五官,绝对是南部人没错了。在他的盛情劝饮下,还不熟悉酒味的我仍接过酒杯喝了几口。我将父亲的遭遇告诉了他。听着听着,那个医生放下手中的酒盏,整理了浴衣的前襟,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

“那些事,我可真的一点儿也没听说。这真不是该喝着酒谈论的话题啊。”他将双手抱在胸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浴衣的袖摆抹了抹眼睛,问道:“对了,你来江户后都在做些什么啊?”于是我老实交代了自己无处可去的事实。不过我并不想给这位穷医生添什么麻烦,所以始终没有拿出父亲的信。

“那就别去住什么小客栈了,在你找到固定的住处前,就先在我这儿住下吧。可能对御高知家的少爷来说,这环境是挺让人难受的。不过我好歹也是个懂得西洋医学的医生,一日三顿倒不用愁。我要不这么做,可就没脸去下面见次郎卫大人了啊。过去真的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我也没办法再报答他了。我说啊,你就住下吧。”没想到倒是医生先向我低头,恳请我留下来。那是我与恩师——铃木文弥老师第一次见面。

铃木文弥老师本家曾是百石级别的御徒头。他是天保二年的兔年出生的。所以比父亲和吉村贯一郎老师年长三岁。我们初见的时候,他应该还没到四十岁,但那时的他看起来已经十分苍老,活脱就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不过,印象中似乎一直到前些日子他满八十为止,那张脸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身为次子的铃木老师,是在家吃白饭的立场。不过他在藩校的成绩似乎相当优异,所以后来被特别准许在江户长期游学,并进入了当时位于神田佐久间町向柳原的幕府医学馆,主修西洋医术。后来在竞争中脱颖而出,被送到长崎学习,数年后回到江户,就在幸桥门内潮见坂下的南部屋敷做御典医,算是相当不错的工作了。可偏偏他年轻时代被压抑的那种游手好闲的德行又复苏了,没少让江户的高官们头疼,最后他选择了逐电。

藏身到平民之中,他过上了悠闲自在的生活。没过多久遇上维新,于是他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城里医生。老师之所以对父亲感恩戴德,是因为在他放荡无赖的时候,总是父亲站出来维护他,甚至帮他偿还赌资。我父亲那个人啊,别看他一脸严肃,其实十分爱照顾人。我要先澄清一下。铃木老师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名医。我第一次去时问路的那个女子,不是说他是“二流医生”么。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个东京风格的玩笑,戏谑的词语更能体现与对方的熟识。

要知道,在贫穷的长屋住民眼里,铃木老师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大家景仰他,爱戴他。可他却不以此自夸。他,确确实实是个绝世的名医。他不爱患者们叫他“先生”,所以他们只能叫他“阿文”。在药品处方方面,不管西药还是中药,他是样样精通的内科医生;而只要拿起手术刀,他就能变身成做得一手好手术的外科医生。他也是一个总活在怨言与牢骚中,却绝不会放弃原则的典型的南部武士。

看到你的来信时,家里人曾怀疑“是不是萨长的阴谋”。不过由于我有这样一段背景,他们会那么想也不为过。戊辰之战中,最初加入奥羽越列藩同盟,与新政府对抗的有三十多个藩的势力。随着战局的变化,多数藩都脱离了同盟,投向了新政府军。所以同盟诸藩中,不只有没背上朝敌污名的,还有不少的藩因为在倒戈后立下战功,后来就没受任何处罚。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以什么来判断属不属于朝敌呢?如作为京都守护职弹压了长州藩的会津,烧毁了江户萨摩藩邸的庄内藩,作为急先锋与新政府军激战的长冈藩、二本松藩,还有那些谨守盟约,与这些藩共同战斗到最后的几个藩,就被认定为朝敌。像我们盛冈南部藩,因为攻打了脱离同盟的秋田,又与津轻开过战,直到会津陷落都一直严守盟约。所以自然逃不过那顶帽子。

战后,我们都被打上了朝敌的烙印,没少遭白眼,走到哪儿都被差别对待。特别是明治初期,在教育现场对于我们的差别待遇更是露骨。我们心里明白,只有卧薪尝胆咬牙忍耐,以旁人数倍的努力,取得能让所有人折服的好成绩,我们这样的“反贼”子弟才有出人头地的希望。你先前拜访过的樱庭弥之助君、政友会的原敬总裁、活跃在农政教育领域的新渡户稻造博士等人物,都是靠着不懈的努力与忍耐,才有今天的成绩与地位。

有一家报社,在评价原总裁的为人时,说他有“南部不服输之精神”,但在我们看来事实远没有那么轻松。我们在任何不合理的事物面前,都选择忍气吞声,让所有的愤怒都化作自己的养分。每一个人做出的努力,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得尽的。说不定其他人的父亲也跟我家一样,对自己的孩子说了那样一席话吧。在那场战斗中幸存下来,却被扣上反贼污名的南部子弟们,都深知自己该为何而献身——通过不断努力提高自己生命的价值,之后再为民而死、为大义而亡。骄傲的南部武士,是不会愿意安逸地死在榻榻米上的。

早在明治元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南部投降那天,我们就已经做好随时切腹的心理准备了。以后的几年,我做了铃木文弥老师的助手,接受了医术上的指导,然后被允许进入本乡元町的济生学舍深造。在当时,要想成为医生,除了从大学医学部毕业以外,还有直接参加医术开业考试这条路。济生学舍就是为参加考试的人设立的一所医学校。

这所私立学校,在不到三十年间,就向社会输送了近一万名医师,几乎可以说是明治时期开业的医生中的主要势力了。与帝大医学部毕业的那些高阶级的医生不同,济生学舍向明治社会贡献出的,是近万名平民城镇医生。济生学舍的学生,多数都是现役医生手下的年轻书生,其中有不少都是背着朝敌污名的旧藩子弟。你听说过长谷川泰老师吗?他是济生学舍的创始人。老师的故乡,是与会津一起被视为头号朝敌的越后长冈藩。北越战争中,他曾任长冈藩的藩医随军而行。

虽然对于明治新政府来说,向社会输送更多的医生力量是当务之急,不过另一方面,在被帝大学阀掌控的医学界中,济生学舍的毕业生们却又受着十分严重的歧视。所以,才会出现诸如野口英世君那样的,没有作为医学研究人员活跃的机会,为求功名只得远赴美国的例子。因为他也是会津藩出身的“朝敌”啊。而明治三十六年,我的母校济生学舍突然闭校了。随着专门学校令的出炉,校方也及时向上面提出了升级为大学的申请,不知为何却没有得到批准。

想来对于政府和医学界来说,既然学舍已经向社会输送了万名城镇医生,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你可以想象一下,我和同窗们在知道此事时,心中的那种愤怒。那个时期,下谷的铃木医院也发展成了一家拥有三十张床位的诊所了。可是,由于我们的患者大多是拿不出诊疗费用的穷人,所以日子也过得不算轻松。

在患者们眼里,铃木老师还是那个“阿文”。而我,不知道是因为个子小还是名字叫“千秋”的缘故,大家都爱叫我“小千”。对了,就连常年作为护士伴我左右的家人,现在也还是唤我作“小千”呢。这些年来,铃木先生与我所受的差别待遇,我的家人通通看在眼里。比起我们这些因为要医治穷人们的伤病而全然无暇他顾的医生来说,她更能冷静地注视我们的难处。

所以啊,在看到你寄来的信时,她脱口而出的“这一定是萨长军阀的阴谋”,是真心就那么想的,不带半点玩笑。明治二十七年日清战争时,我被征为军医,随军出征。那年我四十二岁。不,说是被征入伍,似乎也不太贴切。毕竟于我而言,也不愿将受伤兵士们的生死,交给那些临床经验少得可怜的帝大或军医学校出身的医生。其实,我还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我想作为一个“官军”的军医,随军出征。

那时候下谷的铃木医院方面,已经有济生学舍的师弟们在工作了。而我手上的资金还不够我独立开业,所以从各个角度来看,接受军队的邀请入伍,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出征前,铃木老师在举杯为我践行时曾对我说:“小千啊。这些年,都怨我没出息,才让你过得这么辛苦哦。”然后,身穿染着血污的白大褂,一脸苍老疲惫的老师对我低下了头,“不过,我希望小千你能明白。应征入伍的军队里,可都是百姓家的次男、三男们,不仅我们,清国的军队也是如此。所以你一定要用你的力量,尽可能地去挽救他们的生命啊。”

抬起头来的老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但我从那张笑脸上,仿佛看到了寒冬中一片荒凉的南部大地。那一刻,我又想起了饥荒之年,那些只能默默等死的百姓,还有体谅领民辛劳的,正直的南部武士们。我们用几乎已快被遗忘的南部口音交谈,眼泪和着醉意夺眶而出。铃木老师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济生学舍的长谷川老师,最终又与父亲的样子重合起来。然后,那位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恩师的音容,也在我眼帘中渐渐清晰。

在辛夷花绽放的初春,那个人带着我们这些藩校子弟登上了东面的岩山。然后在能将城下一览无遗的山顶上,他这么对我们说——

(你们听好了!南部盛冈,距离江户一百四十里,位于奥州街道最北端,与富饶的西日本大不相同。身在这片土地的你们,要想与西日本的孩子们一样在世间立足,守护南部盛冈,绝不会是易事。可盛冈的樱花,是能劈开石头生长、绽放的;而盛冈的辛夷花,也能迎着北风盛开。不要痴想着能悠闲地去等待春天的到来,若是南部的武士,就是冲破困难与苦痛的岩石,也要绽开!若是南部的子弟,就不要输给寒冬,迎着北风怒放吧!你们要在春天来临之前,抢在世间的其他人之前,开出不输给任何人的花!)

现在想来,维新之战后,受到各种不公待遇的南部人,不就是像破开石头绽放的樱花一样么。铃木老师像对孩子一样,摸了摸我的头。这么些年,我都过来了。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我也应该能继续努力下去。打起精神,不到自己倒下,不到粉身碎骨之日绝不能倦怠。当时的我,觉得那就是自己为民而死,为大义而亡的时刻了。

“铃木老师。我这是被大家牵动了啊。原君和樱庭君那样的南部子弟们,他们像破石而开的樱花一样的努力,推了我一把。就算我们一辈子被当作朝敌或是反贼也没关系。因为这一次,我们要为天下苍生、为大义而绽放。”听到我打破沉默的这句话,铃木老师脸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方才我家人突然为我端来了红茶,我一时慌了神。不过幸好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面前的书信上写着你的名字。

接下来的事情我想下次再继续,不过万一,如果我这边的联系突然中断,那应当就是被家人发现而受到责难了。我经历过日清战争、北清事变、日俄战争。然后留在了曾是战场的奉天,开了一家诊所。有我这样不省心的丈夫,我家人也着实不容易,所以还希望你能体谅她的心情。

明治七年的夏天,由铃木文弥老师做媒,我们结为了夫妻。那时候我二十,妻子十四岁。我们有过三个孩子。可长男不幸夭折;次男在济生学舍学成后,进入了东京的医院工作;小女儿从御茶水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做了老师。虽然晚了点,不过去年终于和同为老师的人结婚了。年长的媳妇加上双方都有工作,在大正年代,那可是理想的家庭形式。虽然我们对孩子们说过“就当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吧!”可一些佃煮、梅干,还有年糕和大米一类的东西,却总是隔三差五漂洋过海寄到“不在人世的父母”手里。

你看看我,原本说要写关于吉村贯一郎老师的事,结果竟然花这么多篇幅说起自己来了。不过,若不先把我的人生梳理一遍,我总觉得吉村老师的事开不了头。所以也算是循序渐进吧。我会把想到的事先做一下整理,然后分作几次书信给你的。我希望你也能通过这些信件,了解到我与吉村老师之间的羁绊。

吉村老师离开的时候,我才十岁。也许在你看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复杂的事儿吧,不过即使是他走后,冥冥之中我们却还有着各种牵连,而这些,都不是一两句话就能交代得完的。哎哟哟,家人又在走廊上唤我了:“老头子,你也该早些歇息了吧,不然身体怎么吃得消。快睡去!快睡去!”不论多少岁,她都是那么可爱。

她个子比我还高,也比我结实。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她消沉过,她那张总是带着微笑的脸,让我几乎要以为是她本来的表情了。不过嘛——她有一个秘密。我们结婚以来,她只要不是在我怀里,就绝对睡不好觉,真是个爱撒娇的女人。附近的中国人,都称呼她“光太太”,还把她当作母亲一般仰慕、尊敬。夜也深了。过几天我还会再寄信给你的。那么,今天就写到这儿吧。

草草不恭

大正四年五月吉日

于奉天市四平街

大野千秋

前略

这些日子,奉天流行着一种相当棘手的感冒,所以一直腾不出手来写信,还望谅解。满洲的春季较短,如今到处都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不巧的是今年的黄沙十分厉害,在从遥远戈壁吹来的蒙古风消停之前,这麻烦的流行感冒想是暂时也没个完了。住院的都是一些支气管炎或者肺炎并发的重症患者,诊所的床位早就人满为患。我们不得不在住家的火炕上也铺上草席,当作临时的病房。

谢天谢地的是,昨天在张作霖将军的特别关照下,大连方面送来了不少医药品。像我们这样类似野战医院的诊所,也总算得到了片刻喘息。其中有一部分来自德军,看样子应该是战利品的药物中有退烧药,我立即就将这些投入到了治疗中,效果十分显著。我把样品附上简单的书信,寄给了在东京医院工作的儿子。这下才想起了还得给你写信的事儿。幸运的是,家人今天已经因为疲劳早早地睡下了。

那么,让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我父亲大野次郎右卫门和吉村贯一郎老师的事,都一一告诉你吧。他们俩都是天保五年那个马年,也就是西历1834年出生的。现在想想,两位父亲同龄不说,彼此的嫡男也同是出生在嘉永六年。这也能感受到我们两家之间不浅的缘分了吧。父亲原本并非祖父的嫡子,而是所谓的“庶子”。

大野家是自藩祖南部信直公时代就存在的古老家系,俸禄也有四百石之多,可即便如此,照规矩也是不能公然纳妾的。因为藩中有“不能任意纳妾”的条款,加之祖父膝下已有嫡男,所以“庶子”的存在,是不能公开的。因此父亲的幼少时代是在盛冈城下的与力小路度过的。一般来说,盛冈城下取名叫某某小路的地方,属于上级武士的居住区,而某组丁则是足轻同心们生活的街道。

至于祖父为何要将自己的妾和庶子安置在与力小路,我是无从知晓了。也许是他的妾——也就是我祖母,本来就是有一定地位的上级武士家的女儿,也可能是为了体面,或者根本只是偶然为之,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再去纠结,似乎也没有意义。吉村贯一郎老师生活的上田组丁,跟与力小路近在咫尺。两人是同在一个叫赤泽塾的寺子屋学习的竹马之交。

我听说父亲是在十三岁那年被接回大野家的,推算起来,应该是弘化三年吧。当时身为嫡男的伯父突发疾病而亡,比起入赘的女婿,自然是让庶子来继承更加妥当。当时,御谱代世袭家族的嫡男,元服后就必须作为御近习进入城中修习,等过了二十岁,就能接替父亲的工作了。大野家突然失去一位十九岁的继承人,家中的混乱是不可言喻的。而一夜之间,我的父亲从见不得光的孩子,摇身一变成了四百石俸禄家的少爷,心中的迷茫也是难以道尽的吧。

父亲不是个会把牢骚挂在嘴上的人,有些事还是后来从他身边的人那里听来的。据说祖父对父亲的教育十分严厉,有时与父亲非亲的祖母与伯母也会责难他。父亲给人的那些与真实性格相反,冷酷无情的印象,想必都是少年时代的辛劳所致吧。记忆中,在我小时候,父亲就没少受祖父母的责骂,有时候甚至就像吹毛求疵一般。不过对我这个长孙,祖父母那是疼爱有加。想是在他们心里,作为庶子的父亲不过只是为了大野家不至于绝后,而暂时定下的当主,真正的继承人只有身为嫡子的我吧。

也就是因为那样的成长环境,父亲不论在行为举止和措辞,还是在工作上,都力求完美,容不得一点瑕疵。他这样的人格,在周遭的人看来,想必十分可靠吧。但相对的,也加重了毫无人情味的冷酷印象。维新后,藩中的人会一改先前毫无条件的信赖,对他恨之入骨,也是他那样的性格所致。不过为了死去父亲的名誉,我还是必须声明一下。父亲他绝对不是冷漠无情的人。他是一个为他人着想、无私奉献的好人。比如,在我的记忆中,有这样一些场景:

每日清晨,父亲在整理好行头后,都会先去隐居在内屋的祖父母那儿做登城前的问候,再从走廊回到玄关。在走廊的转角处,他会一瞬间停下脚步,呈直角地转弯前进。当他走到玄关的敷台,从母亲手中接过佩刀后,还会让母亲为他检查着装是否得体。先是正面,再是转九十度的侧面,最后是背面。

“一切妥当了。”只要母亲说出这句话,父亲就会点头示意。他在穿木屐前,必定会先用手将木屐带拉紧确认的身影,至今也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用手指将袴的褶皱一一理顺,抓住羽织的袖口向两侧拉扯开。这才把长短两柄佩刀插入腰带,威风凛凛地走下敷台,出门而去。父亲身高四尺八寸五分,足袋的尺码是九文三分【4】,在当时的武士中,算是个头挺小的了。但他深知如何通过姿势与行动让自己看起来高大。每天,他从一睁眼到走出玄关为止,那严肃的神情,就像捕猎中的老鹰一般。

父亲的身边,总带着一个叫佐助的中间侍者。每当看到父亲准备好,他就会从一边的马厩中走出来,接过装着必要用具的包袱。行李多的时候,还会麻利地扛起挟箱,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的登城,在孩提时代的我眼里,是一种庄严的仪式。当然,平日里我也会坐在母亲身旁,目送父亲出门。可有一次,也忘了是什么原因,我跟在佐助后面,一直走到了门外。想是在父亲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母亲听到了有谁在唤她,所以转身走下了玄关吧。而我,则趁机跟在中间侍者身后,想着能好好见识一下父亲那威风堂堂的身姿。

跟在他们身后的我,悄悄地躲在门口张望,然而那时跃入我视线的,是让我始料不及的景象。面向小路的正门,是一座气派的长屋门,右边是中间侍者们生活的地方,而左面,则住着一个被叫作“婆婆”的,身份不明的老太婆。那个婆婆,除了如厕和夜深人静在黑暗中沐浴的时候,几乎从未见她从长屋里走出来过。每日只是坐在织布机前自顾自地织布,浑身都是谜团。出了大门后,佐助会跑到父亲前面去,一直走到小路的另一头,然后扛着挟箱,蹲在那里。

而父亲,则探身望向屋内,然后说了一句什么。没错,他应该是唤了一声“母亲”。而后,就看到婆婆那满是皱纹的手紧紧地握上了窗格子。“你一切可安好?若有任何需要,都请告诉我。”那婆婆似乎是说不需要,然后像在赶人一样,摆了摆手。

“对了,母亲。请你尝尝这个,这是正值时节的茱萸果。”眼前的种种,让躲在柱子后面窥视的我陷入了混乱。

“都是因为我,才让你过得如此不便。还请你,请你原谅我。那,我先出门了……”父亲退后半步,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原本就不算高大的身躯,那一刻看起来仿佛又小了一圈。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父亲。

“慢走,要多注意身体啊。”这一次,我分明地听到了婆婆的声音。父亲长长一鞠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小路一头的佐助站起身,发现了我。在佐助的惊讶声中,父亲也回过头来,当他看到我时,一脸的错愕。他向我招了招手。我迎上去时瞄了一眼长屋的窗口,那里已经没有婆婆的身影了。父亲抱住迷茫中的我的肩膀,带着我快步离开。途中他斩钉截铁并且简洁明了地对我说:“千秋,你刚刚看到的一切,不要告诉任何人。明白吗?”我连忙点头答应。

“不过,父亲所做的事绝对没有任何不妥。因为里屋的那个,并非你真正的祖母。长屋门里住着的老婆婆,才是你的亲生祖母啊。”一瞬间,我吓得几乎要失神晕过去。可在父亲的扶持下走出几步后,心中突然又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那应该算是愉悦吧。如何表达才更清楚明白呢。总之就是那个让我觉得了不起却又感到有些可怕的父亲,突然就亲近起来了。

从那天起,我印象中的父亲,就变成了“了不起又可怕的父亲,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父亲对我的态度有任何改变,只是在我的心中,多了一份对父亲打从心底里的尊敬。父亲虽然作为罪人,最终被历史的洪流吞没,但我想借这封信,以他年迈的儿子的身份为他做一个澄清。大野次郎右卫门,是在我这六十二年的人生中,见过的最善良的人。但当时周遭的环境,不允许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他那一身卓绝的本事和见识,也让他无法做到心软。

被时代贬为不共戴天的朝敌,被同胞唾骂为牛鬼蛇神还被斩首的人,正是我最尊敬的父亲。不论谁要如何评价都无妨。毕竟,深知大野次郎右卫门心中苦恼的,就只有我而已。父亲啊,连行路时看到道边被踩倒的花,也会用袖子遮住脸暗自神伤落泪。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到吉村贯一郎老师和父亲的关系,如果按顺序来讲的话,就免不了要提到那位婆婆。在我去藩校念书的很久以前,吉村老师就经常,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会去拜访那位住在我家长屋门的婆婆。

他在工作结束后,会顺道去婆婆那里,待上差不多一个钟头,然后也总是在我不知觉的情况下就离开了。要说他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也许,吉村老师是受了无法尽孝的父亲所托,也可能是眼见竹马之交的母亲生活不便,所以每日去与她话话家常吧。说不定,两种可能性都有。吉村老师也不单是做婆婆的聊天对象,他还会把织好的细卖到城下的杂货铺去,然后买回一些生活用品,总之就是尽其所能地照顾婆婆。

虽说是发小。可父亲是四百石俸禄的御组头,吉村老师不过是个二驮二人扶持的组付足轻。平日里两人之间是决不允许有任何亲密交谈的。所以我想,包括婆婆的事情在内,他俩都是利用道场练习后的时间来沟通的吧。

“抱歉啊贯一。我母亲的事,总是麻烦你。”

“说什么呢。次郎卫,你的母亲,不就是我的母亲么!”

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他们一边进行着这样的对话,一边交盏对饮时的情景。说起有关吉村老师的事,还有一个。吉村老师偶尔会带着家眷,到我家来借浴室沐浴。我没见过组里的其他同心来过,所以这也该算是竹马之情吧。我家的宅子有两处浴室。一处是走进玄关后左转,穿过走廊,在祖父母的房间更深处的上浴。那里的浴槽由上等的回桧木制成,平日里都是我们家族的人在使用。

另一处被叫作下浴的浴室是进玄关后右拐,在被叫作下居的年轻侍者们的房间旁。浴槽虽然粗劣,但十分宽敞,能同时容纳五六人入浴。这边是家臣和侍从们专用的。当然,吉村老师一家借用的,也只能是下浴。只要听说吉村老师来借浴室了,我就会偷偷地从房间里跑出去,摸到下浴去跟他们一起泡澡。这乐趣嘛,有两个。一是能和同龄的嘉一郎一起玩水。另一个就是能让老师那美得跟人偶一样的夫人,帮我洗澡。

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的,这可是个秘密啊。真要说我的初恋,说不定就是那个被奉作南部小町的夫人哦。看我,得意忘形起来,都写了些什么啊。这一想到要是这些被妻子看到,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对了,每次从浴室出来,有件事是必做的。我、嘉一郎,还有我的姐妹们,全都围坐在下居的暖炉边,听吉村老师教我们读书。现在想想,吉村老师似乎是用半刻的学习,当作一家人借浴室的谢礼。所以他也算是大野家的家庭教师了。

父亲离开家乡,前往江户奉公的时候,我应该才七八岁吧。吉村老师那时也随父亲一同去了。并且,他还得到了藩的推荐,得以在神田玉池的玄武馆修得了北辰一刀流。那时玄武馆旁边就是瑶池塾,道场练习的空闲时间,他也不忘去塾中勤勉学习。吉村老师身为足轻,却能那般文武双全,应该就是因为他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时时不忘努力的缘故吧。

吉村老师在江户奉公结束回到家乡后,被任命为藩校明义堂的助教,并同时担任藩道场的代理师范。虽说武家子弟理应文武双全。但现实中,学问优秀的人多文弱,而精于剑术的又大多是莽夫。原本武士就应当是军人与行政官的综合,所以吉村老师那样的人十分难得,更可称得上是理想中的武士。

但我记忆中的吉村老师,更像是一个穷足轻的范本。当年的饥荒,藩内的财政捉襟见肘,无法支付他薪酬,这也是造成他生活窘迫的原因之一吧。虽然俸禄的升降评定——也就是单方面的减俸或加薪,每年都如期进行。但藩中俸禄是一定的,也就是说在已经没有可以再减俸的对象之时,就不可能特别对谁加薪。虽然不想承认,但吉村老师确实也是被利用了。不过,他真是个无人能及的人物。

人在各自的环境内,只要做出相应的努力,就能给自身和周遭带来益处。况且,过去的武士社会,不管你多么努力,面前也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名为身份的高墙。因此按常理来说,足轻只要去寺子屋这样的地方本本分分地学成,就足够了。武艺方面也是,将藩中古武道诸赏流精通,就已经很不错了。吉村老师似乎一直坚信努力就会有回报吧。他相信通过努力,就能打破身份这堵高墙,吉村贯一郎这个人,就能改变吉村家的宿命。

不论结果如何。吉村先生如此坚信,并坚持不懈地努力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无人能及的。正因为学到了他的精神,他的学生们才能在维新后做出那么多推翻常识的大事。在他那“若是南部子弟,就是冲破岩石,也要绽放”理念的推动下,从没有人放弃过努力。而我,会在这异国的诊所里,与我的家人一起将信仰坚守到最后一刻。我竟然选择这种形式,来对抗那些不把中国人当作人看待的帝国军人或帝大出身的医生们,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作法很傻很蠢呢。但不论被如何嘲笑。我,都是会破石而绽的南部子弟。

凡事不止步于想,而是把所想到的事写出来,这真是个不错的做法。正因如此,才让我回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究竟为什么在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报的情况下,吉村先生仍然不懈地努力着。我父亲与吉村老师在幼年时,是并称为赤泽塾龙虎的优秀子弟。两位挚友平日里总是不忘事事切磋琢磨,共同进步。而其中一人有一天突然就变成了御高知家的继承人。对于吉村老师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难以接受了吧。

要知道,四百石俸禄的上级武士,对于上田组丁的足轻们来说,实在是高不可攀啊。加之吉村家恰恰就是大野组付三十名足轻中的一个。也就是说,一夜之间,两人由挚友变成了主从。十三岁,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那时的他也许是想着要做破石绽放的樱花吧,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许在藩政上能有与父亲再一较高下的机会。所以才会继续奋发努力啊。这样解释的话,很多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而后,少年吉村在机缘巧合下,进入了只有上级武士子弟才能就读的藩校。当然,只是旁听生,并非正式入学,所以连教材也是没有的。当时的教室,助教的座位背对着壁龛,他的左边是十三叠大小的细长房间,那是南部家御家门的少爷们以及御高知子弟坐的地方。稍次的三十六叠的大房间,则是一般学生学习的地方。平日里,吉村老师一大早就得去教室背后的助教宿舍打下手,他只有把走廊统统擦干净后,才有资格在一旁听课。座位嘛,自然是没有的。听说他都是端坐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听课。

我父亲时常对我说,正因为吉村的学问来之不易,所以他所教之事决不会有半点差错,一定要悉心听课。我想啊,在父亲的心里,吉村老师应该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挚友吧。可惜两人之间,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所以不论敬意还是友情,父亲都只能将其深藏心底,不露声色。要问我为何对父亲与吉村老师的关系如此肯定?就让我来告诉你吧。那是因为,少年时代的父亲与吉村老师之间的关系,在我和吉村嘉一郎身上完全地重现了。对我而言,吉村老师的嫡男嘉一郎君,正是那个让我打从心底敬佩的,无可替代的挚友。

父亲乃子女之榜样,子女以其父为范本,这是武士家族的优良传统。正因为有着如此将一切形式一脉相传的传承,才最终形成了“家族”与“个人”的存在形式。原本在武士社会中,至少男子的教育是由父亲来承担的。因为若不这么做,“家族”就无法维系、传承下去。所以儿子总是似父亲更多。但到了明治、大正时代,为了跟上高速西洋化的社会发展形式,才出现了子女的教育理应由学校与母亲来负责的观念。

男孩子们对于自己的行动,都会事先在脑海里做出一番斟酌——“如果是父亲会怎么做?”“如果是父亲会怎么说?”如此举一反三,渐渐地,儿子们一个个都变得像自己的父亲了。在我三十岁的中期,也就是超过了我父亲享年的时期,我才第一次有了失去父亲的感觉。铃木文弥先生总爱把一句话挂在嘴上:“你活脱脱就是个次郎卫的翻版。”要真这么说,那在我看来,吉村嘉一郎君才从小就是吉村老师的翻版呢,简直一模一样。嘉一郎君在他短暂的人生中,对他那位未伴身旁的父亲,定是充满了仰慕与崇敬。

吉村老师决意脱藩那日发生的事,就像一张定格的老照片一样,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个飘着小雪的早上,天还没亮,我在祖父突如其来的怒吼中惊醒。我从角落房间的拉门缝里偷偷望向隔壁房间,只见因身体抱恙卧床的祖父此刻坐起了身,正怒气冲天地训斥着父亲。父亲穿着手甲脚绊,垂着头在那儿拨弄着火盆,看样子是做了追出去的准备的。其实父亲被祖父责骂的情形,我早已司空见惯。只有那天,祖父的怒气不同寻常。再看看平日里总是老老实实挨骂的父亲,举动给人一种他根本就对祖父的话置若罔闻的感觉。

“他分明就是个足轻,却穿着气派的道中羽织,拿着公务用的通行证明通了关!这定是有人暗地里给他准备的!”祖父的斥责中,夹着咳嗽声。在我记忆中,自始至终父亲对于祖父的种种责难,只反驳过一句话:“吉村是作为尊皇攘夷的志士而脱藩。我又岂能见义而不为!”

“说什么尊皇攘夷!根本就是过不下去日子了才逐电的!”争论持续了很久。其实细细琢磨,就知道父亲是在撒谎,祖父的说法才是对的。不过在孩提时代的我心里,那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父亲的。后来,父亲就带着一群捕快模样的年轻人出门了。虽然当时事情闹得挺大,可在我记忆中,不论是跨在马上的父亲,还是那些奉命追捕的年轻众人脸上,都看不出什么紧迫感。想必在大家心里,都对追捕一个为尊皇攘夷之大志而脱藩的人一事略有微词吧。

迈出门没多远,父亲就高声地对前去送行的我说:“千秋。吉村老师是为了大义才背井离乡的。没必要去做其他的解释。万一嘉一郎在藩校受了委屈,你一定要挺身而出!若是嘉一郎执意切腹,你就跟他一起自尽了吧!你给我听好了!挚友有难,断不得袖手旁观!父亲我为了贯一,也会不惜此身。为了嘉一郎,你也要拼上自己的性命!这与什么组头和足轻无关,若是竹马之交的挚友,为彼此赴汤蹈火乃是理所当然!明白了吗!”

父亲这一席话的对象,并不单只有我,还有一墙之隔的祖父。不,不对。那一次,应该是父亲向着整个盛冈城下,朝着整个不合理的武士社会的呐喊。父亲在栗毛马的肚子上踹了一脚,消失在飘着小雪的小路上。话说回来。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到底要写到什么程度才甘心啊。我这样一个笔拙之人,却能写下如此长信,只能当作这一切,都是那个勤于动笔的父亲附在我身上所留下的了。或者说,我终于在这点上也变得似父亲了么。

一些与同为发小的樱田弥之助君共同经历的事,相信你已经从身为雄辩家的他那里听说了。就让我稍稍搁下笔,让这黄沙笼罩下的四平街的灯光,去开启那扇只属于我的记忆之门吧。不过事实上,有一些回忆是那么的鲜明,根本没必要刻意去忆起。我会尽可能准确地写下与那位挚友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道别的。而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那是庆应变为明治,维新第一年的冬天。也正是作为奥州列藩最后阵地的盛冈城上,扬起白旗那年的十二月。

终战的同时,父亲作为贼首被捕,遣送江户。我家的宅子也被封锁,进驻的官军不分昼夜地监视着我们。那应该是日暮时分吧。禁闭的门外,支起了作为罪人之宅标志的火撑。一位平日里许是念我家族处境,处处待我们亲切和蔼的年轻将校,在后门处唤着我的名字。那时我已经十六岁,早已元服。至于那个将校嘛,我是不太清楚的。不过虽然他身着西洋式军服,头戴狮子头,一脸彪悍,但看起来应该与我差不了几岁才是。

因为语言上略有障碍,平日里他是不多话的。那天,他突然顶着个狮子头在后门唤我的时候,也是碎碎地说了几句什么,不过我全然没有明白,只得带着疑惑下到土房,刚一走出后门,我的脚就再也挪不动了。眼前积着薄雪的后院里,赫然立着嘉一郎的身影。他一身要出远门的打扮,一手紧紧地握着他小妹的手。那一瞬间我真是吓得魂都散了啊。要知道,他们可是那个在新选组中被称作“人斩”的吉村老师的子女。官军们正红着眼到处搜寻吉村老师和家人的所在啊。而且据说嘉一郎在秋田战争中战功显赫。在官军眼里,这一对父子可是让他们恨到骨子里去的啊。

“他们是我的远亲,还请允许我们叙叙旧情。”不等回应,我便抓着嘉一郎的手臂把他拉进屋里。大概那个将校已经察觉到哪里不对了。不,毕竟按着嘉一郎的性子,或许早就在门前堂堂正正地报上自己的姓名了。但看在同为武士的情面上,他却帮着避开周围的耳目,推了嘉一郎一把,让我们“不用担心”。

侍从们也都离开了,偌大的宅子一片死寂。我领他们在下居的围炉边上坐下,嘉一郎把小妹抱在自己的膝盖上,仿佛带着怀念环视着这大野家的宅子。没多久不见,他的表情和举动都显得十分成熟,不愧是冲在秋田战线最前锋的年轻武士。我隔着围炉,坐在他的对面。嘉一郎见状连忙带着小妹正了正姿势,深深地向我低下了头。

“别管什么问候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几条命都不够你用的!”

“实在是抱歉。”嘉一郎跟他父亲一样,都是谨言慎行且不善言辞的人。似乎是在琢磨着措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挤出这么几句话:“我准备北上虾夷,到箱馆去。在此有一事想拜托大野大人。还请听我请求。”我诧异于嘉一郎的决心,可我没有开口阻止他的勇气。当然,也没有任何拦下他的理由。

“雫石的母亲虽卧病在床,但她让我要为大义而献身。小妹却并不能理解这些,只是闹着要与哥哥同行,就像这样黏着我,一步也不肯离开——喂!美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小妹闻言,抬起了挂着泪水的小脸。那是一个长得像极了她母亲的,可爱的少女。

前略

前几日的那封信,停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那晚奉天郊外的村庄遭了马贼,一时间大量的伤者被抬入了诊所。那些马贼,虽然确实是无法无天的盗贼集团。但他们与日本战国时代横行的野武士不同,意外的有着仗义心肠。只要老实交出一部分钱,他们绝不会做过于出格的事。他们中的许多人原本是村庄中的自警队,逐渐游击队化后,以收取保护费的名义勒索钱财。有件事,我也就在这里写写。其实,现在满洲实质上的统治者张作霖将军,过去就是个马贼头目。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容忍马贼跋扈。那夜他接到通报,立马就派了奉天军队的一个小队前往。激战后留下的,自然就是不少的死伤者。一般发生这样的事后,他们都不会去军队的医院,而是跑到我这里来,很是让我头疼。因为伤员里不单有被不幸波及的村民,还混着一些马贼。也就是说,在中国人心里,只要战争分出了胜负,救助伤员这事是不该分敌我的。不过即便如此,把马贼送去军队的医院仍是不妥,所以才会来找我这个小镇医生。

哎,我这诊所姑且打着红十字的旗号,总不能把急诊病人拒之门外吧。所以那晚,诊所里从候诊室到走廊外面,几乎就成了血雨腥风后的战地医院了。不过,他们之所以会来找我,不单是因为上述理由。日清开战以来,军医常年工作在战场前线,所以他们对我的医术,也是十分信赖。所以我只得把未写完的信装入信封,第二天才跑着去邮寄给送了出去。毕竟万一要是被家人发现了那封信,我还不知道会被教训成什么样子呢。

“你说你这个人啊,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看看,你看看!这都忙得不可开交了,你还有闲工夫写什么信!写就写了,竟然还是这种家丑外扬的内容,胡闹也得有个限度!哎!真是让人不省心。”——我已经可以想象出她说这些话时的情景了。还请你看在我这边情况特殊的分儿上,多多体谅。虽然这样一来,信的开头可能莫名其妙,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接着上次的话题继续写下去。

前回说到初雪降下的初冬某日,吉村嘉一郎君带着年幼的妹妹来到了大野家。没错……嘉一郎对着不停哭泣的妹妹,又是安慰又是责备。进退维谷的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听我的。可我也不能把一直念叨着‘不要去,不要去’的妹妹扔在路边啊。只能一路带着她过来了。”接下来嘉一郎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不过就算他不开口,我也能明白。从雫石到盛冈,这一路的雪道,兄妹两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过来的?只是想想,心里就堵得慌。所以只要我做得到的事,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帮助他们。

“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赶赴虾夷,我的尊严不允许我停下来,我必须再去轰轰烈烈一战。如此任性的想法,还请见谅。在此我恳求,哪怕只是在雪停之前的这段时间也好,请收留我的妹妹!”说完,嘉一郎又深深地伏下身去。而他的小妹,则紧紧地圈住他的胳膊,抬起头,死死地瞪着我。那下我真是乱了阵脚。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总之脑子里一片混乱,老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首先,南部已经归降开城。当我知道竟然还有武士会为了争一口气,远赴虾夷战场,那种震惊难以掩饰。而且那个武士还是我打从心里敬畏的竹马之交。在我心里,一方面为有这样的挚友而骄傲,另一方面却又想阻止他。作为朋友,作为父辈祖辈传承的组头,我又该如何去面对他的决心?我是真的一筹莫展。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认为嘉一郎在撒谎。

嘉一郎打算奔赴的虾夷战场,与秋田战争并不可同日而语。这根本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不惜违背藩令的行为。我不认为他的母亲会赞同他的这番举动。所以嘉一郎要不就是对母亲的劝阻充耳不闻,要不就是不辞而别。所以他的妹妹才会为了阻止他,拼命地跟在他的身边。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要说服小妹留下来,哪怕只是一时的,我也必须要有相当的觉悟才行。毕竟,这样的举动,几乎等于将嘉一郎推向赴死之路了。

我无法理顺脑中的混乱,让仍留在家中的侍女给他们备上一些粥,然后独自回到里屋。我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就这么坐在安静的房间里,烦恼了很久很久。要是父亲,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那时,父亲已经被从江户送回了盛冈,关在城外一座叫安养院的寺庙,等待发落。

要是可行的话,我真想悄悄地潜入进去,询问父亲的想法。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我不是指私下与父亲见面这事。而是,这实在不是能够拿去与父亲商量的问题。毕竟嘉一郎的父亲从鸟羽伏见逃出,好不容易才到了大阪的南部屋敷,可我父亲却无情地让他切腹谢罪了。这里我写的事可能会有些前后颠倒。当初我无意中听说大阪发生的事时,其实曾质问过父亲。那时候,正是父亲强硬地主张攻打秋田,正在为出战做准备的时候。

“我听人说了。大阪那件事,大家都说父亲你简直就是恶鬼蛇蝎的心肠。”面对我的质问,父亲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回了一句“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

“就是吉村贯一郎老师的事。你对着身负重伤,恳求回归主家的吉村老师,让他切腹谢罪,说归乡无门,只能借房间让他自尽,这些都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你又想怎样?为给你老师报仇,杀了我这个父亲吗?”

“我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不过对嘉一郎来说,父亲你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了吧。”

“那就是吧。”

“也就是说,大阪一事确如传闻所说了?”

父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默默地回了一句“没错”。然后就像是想岔开话题一般,开始自顾自地保养起他的刀来。

“对了。有件事,还得跟你说一声。咱家祖传的安定,我当作饯别礼送给吉村了。不愧是好刀啊,吉村可是用它干干脆脆地切了腹哦。”父亲将怀纸衔在口中,一边为并非祖传安定的刀上粉,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看错父亲你了。你就是个恶鬼!”面对我近乎怒骂的举动,父亲只是默默埋着头继续摆弄着他的刀。正是有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去找父亲商量呢。我独自在房间里懊恼时,猛然间惊觉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还记得之前提到的,吉村老师脱藩后父亲对我说的那番话么。

千秋。吉村老师是为了大义才背井离乡的。没必要去做其他的解释。万一嘉一郎在藩校受了委屈,你一定要挺身而出!若是嘉一郎执意切腹,你就跟他一起自尽了吧!你给我听好了!挚友有难,断不得袖手旁观!父亲我为了贯一,也会不惜此身。为了嘉一郎,你也要拼上自己的性命!这与什么组头和足轻无关,若是竹马之交的挚友,为彼此赴汤蹈火乃是理所当然!明白了吗!

到底在大阪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不过在父亲的立场上,应当是有不得不那样做的苦衷才是。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当时父亲心中的难处就并非无法理解了。即使是被骂作恶鬼蛇蝎,可除了挥泪斩马谡,父亲别无选择。在那个局势混沌难定的时期,鸟羽伏见之战更是让情势陷入五里雾中。在那个节骨眼儿上,吉村老师的到来,无疑就像是揣着一颗炸弹一般。虽然那时我才十六,但在父亲已被囚禁的当时,我就是大野家的当家。作为挚友,作为组头,如果是父亲,他又会怎么做呢?

战争已经告一段落。回归寂静的城下街道上,簌簌的雪渐渐堆积起来。一年前的那个时期,父亲是否也是如此,独自在大阪的藏屋敷里烦恼着呢?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坚信,如果是父亲,也会做出跟我同样的判断的。走出里屋,我像父亲一样,拐着直角穿过走廊,站在下居的柱子后面,对嘉一郎的妹妹招了招手:“美津——”

突然被我叫到,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从雫石大老远地过来,想必肚子也饿得够呛。两兄妹那时都把盛着粥的碗几乎是抱在胸前了。嘉一郎推了她一下,美津便放下了碗筷,犹豫不决地向我走来。

“来,坐这儿。”我背朝着围炉,坐在了走廊上。美津老老实实地过来,乖巧地在我旁边坐下,缩起瘦小的身子,望着眼前飘着粉雪的庭院。她穿着摞着补丁的粗布和服,并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布满了冻疮。我为她拭去嘴边的饭粒,双手撑住她还在颤抖的双肩。那是一副能用手掌完全覆住的瘦小肩膀。有些话,也许很残酷,但不得不说出口:“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作为组头所下达的命令。你家代代都是大野组的同心,这点,你明白吧?”

“是的,组头大人。”美津点了点头。

“我想你也知道,南部已将不来方城开城,并交给了萨长。作为武士,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羞耻的事了。可我们却为了保命,选择了归降。”咽下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朝着飘雪的夜空抬起了头。那时,我总觉得是父亲借着我的身体,说出了那些话。

“可你哥哥和我们这些胆小鬼不同。他无论如何也要贯彻武士之道,让萨长的那些家伙见识一下南部之魂。”说着说着,心里顿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懊悔。我转过头,看到嘉一郎依旧垂着头,端坐在围炉边。小妹抬起头望着我,冷不丁地问道:“那为什么组头大人不与我兄长一同去虾夷呢?”这句话,如利刃一般刺穿了我的胸膛啊。

“要是作为组头的我视藩命不顾,不是让组中其他同心为难么。”我明白,这只是个借口。战败的南部,哪里还有什么组头和组付。但南部人的精神还没散,而我与嘉一郎之间的友情也仍在。现在的我,只不过是借藩命为由,让自己能够苟延残喘罢了。

“今后的事你不用担心。身为组头,我不会亏待你母亲和你的。我会倾尽此生来保护你们!美津,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好过,但你一定要咬牙忍下来。明白吗?”话音刚落,小妹猛地放声大哭起来。就像是要把身体中充斥的悲伤悉数释放一般。悲伤不需要任何理由。小妹是打从心底里依恋仰慕着自己的兄长。她哭了,不是因为对将来的担忧,不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母亲的疾病。只是因为,她觉得她将失去最爱的哥哥了,仅此而已。

我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那哭得几乎要散架的小小身躯。“我现在要去为你哥哥送行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小妹哭着应了一声。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如此明理。可我一想到这不过是利用组头身份,将一切强加于她,就深深地觉得自己是个卑鄙懦弱之人。我扶着她回到了下居,嘉一郎仍旧垂着头,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一句“对不住”。在他的膝前,放着一把描金刀鞘,缠着红褐色柄卷的刀。那一定是父亲的佩刀——祖传的大和守安定无疑了。

对于那把刀的来历,嘉一郎只字未提,我自然也缄口不问。毕竟对于十六岁的我们而言,那样的话题实在是过于沉重了些。干粮和盘缠是没问题了,剩下的就是饯别礼。我忽地灵光一闪,连忙转身回到内厅,从佛坛上取下了大野家世代相传的宝物。那是藩祖南部信直公赏赐于我祖先的,一面绘着团对鹤家纹的长条旗。

“我怎么配收下如此贵重的宝贝!”

“不。真要一直在我们这些懦弱的人手里,那才是失了用处啊。”事已至此,谁也无暇顾及大野家的宝贝如何。再说了,如今配得上这南部旗印的,除了嘉一郎再无他人。

“真是……愧不敢当……”嘉一郎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地接下了长条旗。那之后,他一定是高举着团对鹤的旗帜,作为先锋驰骋在虾夷战场了吧。面对那面让我们这些人举步维艰的锦旗,他却将南部武士的精神和荣耀贯彻到底了吧。——那一日,我将那位最后的武士,送到了飘雪的山岭上。我将嘉一郎送至长坡岭道口的时候,天空中飘着雪,四周已有些昏暗了。过了里街道再往北走,就是嘉一郎出生成长的上田御组丁。

虽然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即使遇到相识的人,也应当认不出来。但那条路,嘉一郎走得应该十分艰难吧。而后我们穿过正觉寺门前的田间小路,向上田的河堤走去。积雪下的荒地隐约可见,前方并立的武家屋敷后墙上,照印着斑驳的雪光。走在田间,倒是不用怕再遇到什么人。不过眼睛却移不开那一片几近死寂的武家屋敷的残影。走到他生活过的茅草屋后时,嘉一郎停留了片刻。他支起扣得深深的斗笠,举目环视那茅草的屋顶,还有院子里的柿子树。

“听我说,嘉一郎。别去赴死了!回到这个家来吧!你在秋田时所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去处理吧,总会有办法的。”

嘉一郎抽了抽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请不要再说让我为难的话了。”像是要斩断最后的不舍一般,嘉一郎大步向前走去。那一片,是还不知道彼此身份高低的幼小时期,我们曾一起追逐着萤火虫与蜻蜓的田间小路。那时候,我为什么就没随嘉一郎一起去赴死?为什么还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最终将嘉一郎送上绝路呢?

为什么?为了什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怕死。父亲遭到不测,我必须继承家业?那根本就成不了理由。反倒是为了洗雪父亲的恶名,抑或是继承父亲的遗志,最应当与嘉一郎一同奔赴虾夷,战死沙场的,不正该是我么?我是个不配作武士的懦夫。

“大野大人,美津她还要劳你多费心了。”嘉一郎快步走在田间的垄道上,说这句话时,他并没有回头。我想起了那个并未给兄长送行,而是像地藏一般独自跪坐在围炉前的小妹的身影。

“身为兄长的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妥,不过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姑娘。这点,到底是像谁啊。”仔细琢磨嘉一郎的话后,我也不禁佩服起美津来。在那个女性逆来顺受的时代里,美津小小年纪却懂得了去抗争。她甚至想靠着自己的意志,去改变哥哥的决定。

“真是个坚强的姑娘啊。说什么像谁呢,这不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我们绕过上田关卡,顺着小路穿过了庚申的树林。后来,在到长坡岭前的那一里路上,我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来着?也许,应该……是一言不发地默默走过的吧。那个时期,出奥州街道那条路,一般来说一早从盛冈出发,翻过长坡岭,中午就能到涉民,晚上在沼宫内留宿一晚。第二天再翻过奥中山的山岭,夜宿在一户或者福冈。第三天就能到三户。

所以傍晚才从盛冈出发的嘉一郎,该不会是彻夜赶路到涉民或者沼宫内去的吧。万幸的是太阳下山后,雪也停了。走到长坡岭附近时,天空已经放晴。虽然月亮被挡在了高山后,但四下还是有星光照亮。要问我为什么连那天有星星这事儿都记得那么清楚?也许是我们不想提起让人痛苦的话题吧,那一路,我和嘉一郎是像孩提时代那般,寻着夜空中的流星前行的。

嘉一郎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年,这点随他父亲。那一晚,他并没有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仿佛不过是在游山玩水一般,自始至终都露出雪白的牙齿,保持着微笑。吉村老师原本就是个美男子,而嘉一郎的母亲也是曾被称为雫石美女的人。他几乎将父母的所有优点集大成,要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电影男演员一般的帅气小生。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文弱书生。常年的剑术修习,让他拥有强壮的体格,再加上棱角分明的脸,给人的印象威风凛凛。

长坡岭的山脚下,有一涌被叫作黄金清水的泉眼。那可是后来连明治天皇都亲自品尝过的名泉哦。我与嘉一郎在泉眼旁稍作休息。

“组头大人,就送到这儿吧。实在是不胜感激。”

我也发现了,要是我俩都闭口不提,还不知道会送到哪儿去。也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那,嘉一郎,难得就在黄金清水边上,就让我敬你一杯吧!”

“这里可没有杯子啊。”

“以手代杯足矣!”我将两手伸进冰柱下方,捧出一汪清泉。适时东边的山头升起了月亮,顷刻间月光洒满了冰封的灌木丛,还有那被雪覆盖的山道。我手中的泉水,也发出了如黄金般闪烁的光芒。

“接我一杯!”我将双手递到嘉一郎面前。他只是会心一笑,便用嘴接着我指尖溢出的泉水,尽数饮了下去。

“真不愧是黄金之水啊。虽有无礼之处,但还请接下我这一杯吧!”嘉一郎用心地洗净双手后,掬了一捧清水,放到我跟前。当我伸出手,准备扶着他的手饮水时,我整个身体一瞬间仿佛落入冰窖一般。嘉一郎在我眼里一直应该是强壮的,可眼前他的手却是那么的细,捧着清水的手掌线条,简直就像女孩子一样柔和。

“组头大人,怎么了?是水不干净吗?”

“怎么会!不是因为这个。只是……你就是用这双清净的手在秋田冲锋陷阵,取人性命的?”

“瞧你说的什么话。你那是被黄金清水迷了眼了。来,喝吧。”那时我就想,吉村老师一定也有着这样的一双手。用它们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最终也是用它们了结了自己的人生。恍惚间,我拨开了嘉一郎捧着清水的手,上前紧紧圈住了他的脖子。

“我才不会接受你的酒杯!不会!我们大家都因为怕死投降了,为什么只有你要去送死!你说你活到十六岁,过过一天好日子吗?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想去赴死!”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抱着的不是嘉一郎,而我也不是我。父亲和吉村老师的身影,在那一刻与我们重叠。我相信,我是把父亲在大阪屋敷时无法对吉村老师表达的感情,实现在了嘉一郎身上。耳边,嘉一郎紧紧咬牙的细碎声响起:“千秋。千秋。”

含糊不清的声音,确是在唤着我的名字。“千秋。千秋。千秋。”像是在咏唱咒文一般,嘉一郎将我的名字重复了十遍……二十遍……那个只短暂出现在幼年时期后,便被常年封印的友人的名字,从嘉一郎的胸中倾巢而出。

“千秋,你愿意听听我为何一定要去箱馆的原因吗?”嘉一郎伸出手臂,也紧紧地搂住我的脖颈。

“我的父亲,因为不堪贫穷而脱藩。而我,是靠着父亲送回来的钱,才能顺利长到十六岁,所以我的这副身躯已是不洁的了。一开始,我还任性不食嗟来之食,没让母亲少操心。可肚子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却还是吃了。我吃着饭菜,却时时不忘警醒自己是吃着穿着脱藩者所得长大的肮脏家伙。像我这样不知廉耻的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资格。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用我这肮脏的身躯,去为父亲赎罪。”嘉一郎的一席话,让我根本无言以对,只能在他手臂里放肆大哭起来。

“千秋。虽然我卑微如蝼蚁,可我也是真心欣赏你。我父亲脱藩的时候,在藩校院子里的老松树下站出来为我说话的,是你;爱染院的辛夷花下,为了我这样一个变作百姓的人而哭的,也是你。你这爱哭的性子,还真是没长进啊。要是不能与你交杯而饮,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喝吧。”我并未停下那如动物般的号哭声,只就此喝下了递到眼前的清水。

“谢了。组头大人。如此我便没有任何遗憾了。”说完,嘉一郎后退一步,在被月光照得白晃晃的雪地中,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再起身时,毅然挺直了背脊,换作武士的口吻说道:“在此向组头大人报告。我吉村嘉一郎,虽只为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可自藩祖公时代起,亦是食藩中俸禄的南部武士。此次的骚动,不论当主或是御家中的大家如何考虑,我既身为南部的武士,必会作为南部武士风光战死。虽有违上方之意,可士道既是如此。且南部的武士,世世代代都靠南部领民的年贡而生。因此,就算是当主之令,也恕我难以
从命,我已决心为南部的荣耀而死。当主为了保护黎民百姓,不得不选择归降,用心实在令人感激。而我能做的,只有为南部的荣耀献出自己生命。若非如此,又怎能对得起那些即使在饥荒中饿死,也不忘献上年贡的百姓?这副南部百姓所给的身子,理应为南部百姓而用!而在南部人民的心里,不手刃萨长贼子,难平心头之恨。我虽瘦弱无力,却也是堂堂的南部武士!”

一声“告辞!”坚实而有力,如用尽全身气力一般。嘉一郎随即转身大步踏着飞散的雪块,口中不时呼出浓重的白雾,奔向了山岭的远方,再未回头。与他那凛然而发的离别之辞全然相反,一声声发自内心唤出的“千秋”,至今还在我耳畔徘徊不散。他那样的少年,若是能活到维新后,定能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现在再去惋惜,也为时已晚了。光阴似箭啊,一晃眼就过去了半个世纪。每当我看着自己苍老的双手,就会想起带着清净的双手死去的嘉一郎。在藩校时,吉村老师都会在课前让大家集体诵读《偶成》这首诗:

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没有书本和课桌的嘉一郎,坐在冰冷的走廊上,诵读的声音,比谁都响亮。嘉一郎一定是在极乐世界里,做着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池塘春草的梦吧。而活了半个世纪的我的双手,却早已被染成了瑟瑟秋风中的梧桐叶的颜色。只要是吉村老师的课,在结束时该会让大家朗诵另一首陶潜(陶渊明)的诗——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嘉一郎的声音,依旧是比坐在教室榻榻米上的学生们更大、更亮。人生在世,确实也是没根没蒂,就像路上那些漂泊风中的尘土一般。而我们当中,却只有嘉一郎用一日难再晨的思想来激励自己,并在不可重来的青春盛年时,离开了这个世界。保留着他那双清净的手,带着那张依旧青春年少的脸。嘉一郎离开时,告诉了我两个赴死的理由。一个是在我耳边轻声说出的,一个是大义凛然地告知于我的。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这些年来,我一直烦恼着这个答案。就在不久前,我终于明白了。不论哪一个,都是他内心中真实的想法。因为武士之道本身,就是这样的东西。话说回来,可能你也察觉了。嘉一郎当年托付于我的小妹美津,后来成了我的妻子。也就是那个被中国人敬重的“光太太”,本诊所的名人护士。就在刚才,她还轻轻推开了书斋的门,露出一张圆乎乎富态的脸,向我招着手低声说道:“阿千啊。你要再不收敛些,身子可是会吃不消的哦。快,快去睡了吧。”

这都五十五岁了,不在丈夫的臂弯里就睡不着什么的,也真是个可爱的妻子。可能的话,我想求上天让我比她多活一天也好。这样我就能在她断气的那一瞬间,给她一个拥抱了。我的这位人生伴侣啊,为了我这个不顾国家与军队的意志,在满洲的沃野上拿起手术刀的倔强医生,她真的是吃了不少苦。而我能给她的,也许就只有一个怀抱了。

千秋、千秋、千秋……月光中的长坡岭下,嘉一郎拼命唤着我名字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刻在我的肋骨上。只有作为那个少年的挚友的那份骄傲,伴随我度过了这半个世纪的艰辛。天快亮了。我要去抱着美津,在黄沙落下的寒窣声中入睡了。在奉天的人们眼里,我家是出了名的强妻弱夫。但不可思议的是,每当美津躺在我臂弯中时,就会穿越时空,变回那个八岁的少女。这样的妻子,让我爱到深沉。

草草

于奉天四平街

大野千秋

再启

黄沙也终于消停,这里已是和风徐徐绿树成荫的季节。这些日子,一切都还安好吗?我这边依旧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满心以为感冒的事儿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可突然又因为疑似井水被污染,而闹起了痢疾。可幸的是,似乎连马贼也中了招,近日里四下还算太平。外面只听得到槐树的新叶在被风吹打的声音,真是个安静的夜晚。早前送去的信里,对于你所想了解的事,我以为自己也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可今日与家人去大西门大街散心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还说漏了那么一件事。不过就内容上来说,或许是有些画蛇添足了吧。

将嘉一郎送到长坡岭的第二天清晨,我去拜访了囚禁在安养院的父亲。我们在一间禅房内对坐。我将前一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后,他只是点头说道:“这样就行了。”

“关于那位小妹的事,因为嘉一郎再三恳求托付,所以我想暂时将她收留在大野家,打打下手也好。父亲以为如何?”父亲沉思片刻后,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你才是大野家的当家,照你所想去做便是!”连家族的安否也未再询问,父亲就回到了里面的房间。他应该已将我心中所想看得透彻,而又对其做出了肯定。他口中的“照你所想去做”,绝不会是“任你随便决定”的意思。

雫石在盛冈城下以西三里,是位于岩手山南麓的积雪较深的小村庄。吉村老师家人居住的老家的房子,是一个背向杉树林的曲家【5】。那天虽然没有下雪,却十分冷。铅色的天空中,岩手山的山风呼呼地吹着。我向与马厩连在一起的土房内探头望了望,灶头的浓烟中,百姓夫妇模样的人正拿扇子朝灶里拍打扇风,旁边是嬉闹追逐的孩子们。

“叨扰了。”没想到我这一声,把那对夫妇惊得不轻。不过错愕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当时进驻盛冈的官军们,正红着眼在到处搜索新选组队士吉村贯一郎,加之就在几日前,其嫡男还穿戴整齐地出门,不知去向。

“我是南部藩的人,不是坏人,请莫要惊慌。昨夜,我收留了这家的小姑娘,还请告诉她母亲,就说是大野前来拜访了。”看样子应该是嘉一郎和美津伯父模样的百姓闻言进了屋内传口信,我就坐在敷台上候着。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建成钩形的,被称作南部曲家的农家内部。嘉一郎就是在那个家里,过了近七年百姓的日子啊。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舍弃作为武士的矜持。

攻打秋田时,他奔赴雫石口的桥场军营,请求随军冲锋陷阵。然后,他又以归降为耻,只身一人去了遥远的虾夷之地。究竟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撑着年仅十岁便成为百姓的嘉一郎心中那份武士之魂的啊。我被领进了嘉一郎母亲的寝室,那是房屋北角的一个阴暗小屋。憔悴不堪的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支起身来,向我深深地低下了头。我们之间,连一个好好的问候也没办法说出口,“嘉一郎他——”

“请莫再提嘉一郎之事。我们已经为您添了太多麻烦。”她打断了我贸然提起的话题,不过并没有抬起头来。听她的口气,想来是什么都知道的。母亲双手放在蒲团上,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面对承担了太多苦痛与烦恼的她,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减轻压在她心上的大石。

“当主赞许了他在攻打秋田时的功绩,让我把奖赏给送过来。还请收下。”我当时也是临时起意,随手便从怀里摸出了钱袋。而母亲在听到这句话后,竟然抬起了沾满泪水的脸,定睛望着我说:“大野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您所说的事,是绝无可能的。”突然,我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当我转过头看向门口时,伯父夫妻正从虚掩的门扉中注视着屋内。从那两双敷衍的眼神中,我大概也明白了,这两家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真实状况。

“这些年连续的歉收,百姓已经是自身难保了。况且兄长还有七个孩子,留在身边的五个,加上我们,却没有一个人饿死,全都是靠着我丈夫从京都送回的钱。如今他也去了,今后该如何是好啊……”

“那这些钱你更应该收下!”我将钱袋推到她面前,她瞟了一眼虚掩的门扉,恭敬地将钱袋接到了手中。

“去看医生了么?”母亲攥着钱袋,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竟然笑了起来,“我每日求神拜佛,想的就是能早日去和丈夫团聚呢。”看她一脸思念吉村老师的神情,我一时间竟语塞。

“请不要说如此难过的……”

“不,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看来嘉一郎虽然是个了不起的武士,却是个不孝的儿子啊。”听到我这句毫不掩饰的抱怨,母亲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嘉一郎执意离去时,这对母子之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争执呢。至少这样看来,母亲是绝对不会赞成他的。奔赴虾夷贯彻士道?这样鲁莽的行为,可是南部千余名武士谁都没有想到的。而且,如此一来,母亲和妹妹,不就等于又一次被人抛弃吗?

“请莫要再提嘉一郎之事。”说完,母亲黯然地捂住了脸。我不得不再次陷入沉思——那个与吉村老师相像的嘉一郎,那个有着一双如女孩般温柔的手的嘉一郎,为什么要丢下病中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而去呢?忽地,我想起了昨夜将嘉一郎送到长坡岭时他说的那些话。用我这肮脏的身躯,去为父亲赎罪。这副南部百姓所给的身子,理应为南部百姓而用。

嘉一郎是把父亲脱藩之罪,当成了自己的罪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自己却靠着父亲送来的钱苟活着。他恨那样的自己。其实在那个少年心里,根本就没有正义、志气,更没有什么武士道。有的,只是深重的罪孽与赎罪。即使是意识到这点以后,我仍然觉得嘉一郎十分了不起。能够如此彻底地看清自己,又能不断深思的精神,这可是比什么为大义而牺牲更值得让人尊敬的事。

在挚爱的家族和自己的存在之间,嘉一郎一定苦于选择吧。最终,在万般斟酌后,他选择了抛弃母亲与妹妹这条路。嘉一郎心中的真实想法,应该没有告诉母亲才是。也可能就算想说出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吧。僵持之后,嘉一郎执意离家,妹妹哭着喊着跟了上去。而他们的母亲,把心中的绝望化作了对丈夫的思念,留给她的只有那让人悲伤的微笑。

“我有一事相求,还请你能应允。”连我自己都惊讶在毫不考虑的情况下,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

“请将美津嫁给我!”母亲听到这句话,也是目瞪口呆。

“这种事,可不是能拿来说笑的!”

“不,这绝非玩笑之言!也并不是出于怜悯,或是对嘉一郎的义气。若是觉得美津年纪还小,我会等她长大,在这之前,我会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抚养。婚礼之后,我会倾尽一生给她幸福。这是我毕生的请求,还请,还请应允!”说罢,我俯身拜在了母亲膝前。

——也不知是个什么原因,那之后发生的事,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妻子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回应我的,根本记不起来。只记得回去时的雪道上,嘉一郎和美津的弟弟来送了我们。

“父亲在鸟羽伏见之战战死,兄长要去为他报仇,而姐姐也要嫁给你了是吗?”他一边将搓起的雪球丢向杉树,一边这么说道。那是一个长得很像美津的,圆眼睛的少年。那之后没多久,我的家族就被赶出了大宅,投奔了在花卷的亲戚家。毕竟父亲作为亡国的罪人被斩首后,我们也无颜面再继续留在盛冈了。当然,与我有婚约的美津也跟我一起。家族稳定落脚之前,我只身去了东京。到这里,话题终于要回到最初的那封信上了。我跟随铃木文弥老师学习医术,把美津接到东京去的时候,已经是明治七年的夏天了。

“阿千。你可别怪我好奇啊。毕竟你这都二十有二了,可连女人都没碰过。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在老师死缠烂打的追问下,我不得不坦白已有婚约的事实。

“哎呦呦,真不得了啊!你看你,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不早告诉我呢?我说这样,你赶紧把人家给叫来。我帮你准备一间长屋,虽然没法办得十分豪华,但形式上的婚礼那必须是有的。”在我写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美津后,仿佛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美津在花卷的亲戚陪同下,来到了东京。那可是时隔五年的再会啊。天还没亮,我就跑到千住的扫部宿去迎接了。我就这么在大桥上来回踱着,念叨着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当日头拔高一点儿后,已经出落得美丽动人的姑娘,出现在了扬着沙尘的小冢原上。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嚷着叫着美津、美津的,就跑上了桥。端立在日头下的美津,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有了她那位雫石美人母亲的模样。我毫不忌惮旁人的眼光,将美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那一刻,几近遗忘的故乡景色,就像常年束之高阁的包袱被解开一般,在脑海中倾泻而出。

南部母亲河的北上川一端,是耸立的岩手山,不来方的城池朝向的,是拖曳着华丽衣裳的姬神山。我发誓要倾尽一切去爱怀中的女孩,就如年幼时睡前所听到的两座山的美好传说一般。哎呀——这种内容的信,要是万一被家人看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啊。

“我说你是不是连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啊!夫妻两人的浪漫史,你竟然拿去给别人谈,你这没羞没臊的!”

那么,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也就耐着性子听到底吧。就在美津到达的那天,长屋的人们聚在一起,为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婚礼。然后依着铃木先生准备好的程序,我们被一路送到了隅田川边向岛的川宿。一匹菊青色的高头大马,拉着大八车,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身着白无垢的新娘子和穿着纹付袴的新郎官,就像人偶一样坐在上面。从下谷到雷门,渡过吾妻桥,一路缓行到向岛。那群爱热闹的江户人见状也是个个拍手叫好。

队伍的先头,是街上架子工匠的头头,手里敲着梆子。一群提着灯笼的年轻弟子,唱着打夯号子,紧随其后。乡下来的我们,面对这种阵仗,真不知是该羞还是乐,一路上都埋着头。在当时,就算是繁华的正道上,由于没有路灯,到了夜晚也是黑漆漆的一片。这黑暗中突然出现跟着十几盏灯笼的送嫁队伍,街上可真是像看花灯车一样热闹非凡啊。不过,江户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分得清场合,所以队伍一到了河对面的旅馆时,看热闹的人们仿佛化身成了黑子,顷刻便散了个干净。

伸出到河面上的一个足有两间大的房间,地面上铺着的红色毛毡上,相向置着两面食桌。拉开中间的隔扇,灯笼的光芒映出一套羽二重的棉被和并排的枕头。一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洞房花烛,未经世事的我,竟生出了跳入屋外河里逃走的想法。反倒是美津看起来要比我沉着得多了。我俩只是默默地对酌着。过了没多久,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河对面花川户的土坡上突然炸起了一朵朵硕大的焰火。简直就像在催促我赶紧入洞房一样嘛。之后,虽然谁都没有提出来,我们却很默契地一同起身走向了里面那间寝室。

“美津。往后就请多关照了。”

“今后的日子,就麻烦你了。”美津说完这句话,抬起了头。那原本白皙的脸庞上,垂下了眼泪。

“你真像个可爱的娃娃一般呐。”或许是觉得羞了,美津低着头,一头钻进了我的怀里。可因为力度过大,顺势就把我也推到了地上。那时候美津所说的话,让我毕生难忘。

“这份幸福,是爹爹送给美津的。出嫁时的路上,是爹爹提着灯笼为我照亮的。”

“你连你父亲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吧?”我顺口回了她一句。

“不,我记得很清楚。爹爹他亲了美津的脸,还吻了美津。他在一遍遍地唤着美津的名字啊。”看着她一脸认真地描绘着虚幻中的场景,我心中的怜爱之情顿时就决了堤。我抱住了她颤抖的身子,对她说:“那些事情,都忘了吧。”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长信,还望见谅。我能告诉你的,这些也就是全部了。是你让我回忆起了孩子们的外祖父——既是岳父更是恩师的吉村贯一郎老师对我的大恩大德,我由衷地表示感谢。今晚,我应该能与妻子在槐树叶的沙沙声中,安然入眠了吧。

还请多保重。敬拜

大正四年六月吉日

于奉天四平街

大野千秋

注释:

【1】奉天市:奉天省,伪满洲国的省份之一。相当于现在辽宁省的中部局部地区。

【2】札差商人:江户时代中介买卖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从幕府所领俸米的人。

【3】太政官札:明治政府自1868年7月4日发行的官方纸币。

【4】九文三分:22.5cm。

【5】曲家:主屋与马屋牛棚等连接在一起的一种L形住宅。在旧盛冈藩极为常见。


第十一节

就这么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看着外面的雪。渐渐地也不觉得冷了,伤口似乎也不再疼。雪啊,真是好东西。不管是什么,它都能给覆上。就这么一会儿,院子里的石头啊、树丛啊,都被雪盖上而不见了踪影。连带着也把我的寒冷和痛楚、怨恨与辛酸都藏起来了啊。哎……这雪,没完没了地从群青色的夜空里飘下来的模样,看着看着啊,已然力竭的我,竟生出一种身体飘起来的感觉。怎么说呢,反正,真是让人愉悦的感受啊。

从怀里落出的这十枚二分金,想着去拜托他们帮我送到妻子的手上去,拖拖拉拉爬到了这里,想想还是作罢了。这要是真去了,次郎卫大人和同辈的各位一定会不耐烦地对我说:吉村,你究竟在干什么?竟然还没死!于是我就回答他们。真是抱歉啊各位。不巧我吉村实在还无法下定决心切腹,所以才一直磨蹭。说起来我这里有五两金,能不能劳烦你们代为转交给我那个在雫石的妻子呢,毕竟我就是带到那个世界去,也是毫无用处。拜托你们了。

请务必……哈哈哈,这可不是该笑的时候啊。说脸皮厚是天生的吧,可也该有个限度。我要真这么做了,准是会让次郎卫大人和同辈的各位更加厌恶吧。其实仔细想想,就算是有事托付,也根本没必要爬到前屋去,只要留书一封不就结了么。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算账这东西,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况且只要一想到这算是给自己这辈子结个账,就更是觉得格外有趣。金灿灿的二分金,十枚共计五两。就算把我给扔到无缘墓去也无妨,只要能想办法,把这些钱送到雫石去,我就知足了。从孩提时代起,在我心里钱就是仅次于命的东西。可现在一直这样盯着它们吧,我竟然会觉得它们比我的命还重要起来了。

一、二。这一两,先给妻子买和服腰带。三、四。这一两,是嘉一郎的袴。五、六。是美津的女儿节人偶。七、八。还没见过面的小家伙的襁褓……啧,瞧我。那孩子现在该有七岁了吧!那就换成暖和的睡被好了。九、十。这些就留给雫石的兄长,毕竟一直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哎……原本是想给嘉一郎买一把刀的,看来钱不够哦,这可如何是好。足轻也不需要什么太奢侈的刀。虽说符合身份的量产刀也就足够了,不过自然还是新的更好。我希望他能带上还没沾过鲜血的新刀。

毕竟刀不是用来杀人的工具——虽然这话由我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讽刺。真是让人为难啊。这一次就委屈一下妻子、美津和小家伙,还有兄长了。五两,就用作给嘉一郎买刀吧。定了,留书上就这么写吧!看我这榆木脑袋,成天就想着这些……哈哈,虽然真不是该笑的时候,不过这样看来我也真是个溺爱孩子的笨父亲呢。话说回来,要没这笨傻的溺爱劲,也不能为人父母啊。那些精明的父母,遇到饥荒甚至会烹子而食。会这么做的,也就只有人了吧。这要换作牲畜,是会让孩子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啊。

哎,身体,身体越来越轻了。这种感觉真是舒畅啊,不过还不是我该撒手的时候。我得赶紧回到内厅去,留下遗书,然后像个武士一样堂堂正正地切腹才是。听好了,嘉一郎。你可千万不要去杀人啊。你要带着你那把连一点阴霾都没有的、崭新的刀,成为支撑和平时代的力量。只有这样做,才对得起作为武士之魂的佩刀啊。这已经走偏了路的武士之道,就让父亲全部为你扛下来吧。

那么……嘿!虽然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可手脚已经麻木得无法动弹。不过我还有没完成的事在等着我。哈哈哈哈,我这模样,真像是蛇或者蜈蚣呢。哎哟,这哪该是能说笑的时候啊。我这个人也真是,连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笑得出来。过去还觉得这种性格挺不妙的,不过遇到这种情况,才发现这样也挺不错的。拉门就不必再去合上了。至少也让我赏着雪上路吧。哎呀呀,人这一辈子,也真是不容易啊。对了,次郎卫大人。当我身上痛楚消失那一刻,我终于能够理解你的真实想法了。

不,或许该是这些落在院子里的雪,让我明白了。你愿意听听我的猜测么,虽然我认为自己所想的一定没错。我和你,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挚友。正因为有着身份地位的鸿沟,反而让我们之间的羁绊更加牢固。即使各分东西,我们也还像在赤泽塾同学同习的幼年时代那样,无条件信任着对方。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你成了大野家的继承人。可我明白,那之后你的处境有多难。你只有在我面前,才会毫无保留地将不满发泄出来。

虽然我身为一个组付的足轻,能为你做的,也只有口头上说几句激励的话而已。可只要你能好受,我也愿意一直当你的听众,让你把那些无法向旁人提起的辛酸全都痛快地倾吐出来。记得你刚去大野家那会儿,还会时不时跑到我家来。我俩窝在屋后的小仓房里,听你说家中父亲的冷漠和继母的坏心眼,每次说完,你都会哭。稍微年长一点,地点就换作了道场结束后回家路上的上之桥桥下。弄得每次都像是躲着幽会一样。爱哭的你,即使长大了,也还是不忘哭上一场。

“对不起啊,贯一。我回家以后,别说是发牢骚了,就我这情况,那是连话也好好说不上几句的。除了你,我真的找不到可以交心的人了。不过,哭归哭,哭够了我就能挺胸抬头,把父母的发难通通承受下来。就算被骂被打,我也会咬紧牙关忍下去的!”知道你本性的,这世上应该只有我了吧。不过我也没少跟你发过牢骚啊。所以,了解我本性的人,也只有次郎卫你呢。

我们俩,甚至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为这事儿,我们还打过一架。可后来,当你知道我在八幡大神的祭典上偷偷跑去见了志津,还与她定下终身的事时,却没有丝毫的怨恨,反而不住替我高兴。那以后,你就彻底地对志津断了念想。就在当时,我深切地体会到,虽然身份不同,但你确实是我无以替代的挚友。

那次算我欠你的,我会用尽一生去偿还。所以后来,即使生活上十分拮据,我对你也绝口不提。你可能觉得我见外了,其实并不是。毕竟我抢了你心爱的姑娘,而且,还让她过着如此清苦的日子,我怎么有脸去找身为御组头的你要钱要米啊。不过,我终究还是没法还清欠你的债了。在上之桥上,我因为不忍贫穷而决心脱藩时,你脸色大变,用尽心思想要劝我改变主意。

你说:“别去想脱藩了!钱的事,交给我来想办法。我这是身为朋友的劝告,可不是以组头的身份来阻止你的!只要是你的事,就算再怎么麻烦我也无所谓。不,只要是你的事,就没什么可以算麻烦的。贯一,你听我的,别想脱藩的事。你就打消了念头吧!行吗?”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啊。不过正因为我把你当挚友,才更不能给你添麻烦啊。

我可是在藩校教人学问,藩道场授人剑术的人。要是大家知道,老师因为生活拮据向御组头借钱,会怎么想?所以不论如何,我都没向任何人提起过缺钱的事。就让他们以为吉村老师是难抑忧国之情,为尊皇攘夷之志而脱藩去了吧。孩子是希望。只要想着那些孩子有朝一日要肩负的,不只是南部,而是整个日本的将来,我就更应该以身作则。

钱,是不能借的。可也不能让妻儿饿肚子。那剩下的,就只有为了尊皇攘夷而脱藩这条路了。次郎卫,我心里想的,都被你看穿了呢。上之桥一别,你对我说:“对不住,贯一。都怨我太欠体谅,才会把你逼到如此地步。原谅我,虽然我继承了大野家,可现在也不过只是隐居父亲的傀儡而已。我的权力,还不够。所以我什么都没法为你做。”

最后你竟然不忌惮旁人的目光,握住了我的手,小声说:“别死,贯一。你可绝对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也会跟着你去的!”次郎卫大人——对于你的命令,我恨过,诅咒过,可当我一点一点地想起过去的种种后,我全都明白了。鸟羽伏见惨败后,整个时局也陷入了迷阵。这时候,你担当差配的大阪藏屋敷,却来了一个新选组的逃兵。其实最难受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那个吼着骂着让我死的次郎卫大人,是你啊。

你是打算在我奉命自绝后,也把自己给了断了么?事到如今,我是没法与你当面对话了,这让我十分焦急。我想对你说,请你一定要打消这个念头啊。听好了,次郎卫。事到如今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和四百石俸禄的御高知,同样都是命,但那分量可不同啊!足轻就算拼了命,充其量也只能养活妻儿,可你不同。你若一心赴死,那也得死得轰轰烈烈,才对得起大野次郎右卫门这条命的价值。不过以你的头脑,这样的事即使我不说,你也该明白吧。话说,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

在上之桥向你表明了脱藩意愿的当晚,你就给我送来了一份我未曾料到的饯别礼。那是个风雪交加,寒风刺骨的夜晚。我意外地听到有人应门,开门一看,来人是你家的中间侍者佐助。他拿出你私下托他送来的包袱。当我看到里面的东西,大吃一惊。包袱布里,摆着一套几乎可算是道中奉行一级的豪华外出装,和一本通行证。佐助虽然出身卑微,却是一个有侠义心肠,诚实又值得信赖的人。

“真是不胜感激。请一定向次郎卫大人传达吉村的谢意。”谁想到佐助竟哭了起来,那张平日里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也变了形。身为一人扶持的佐助,比谁都能理解我的苦恼吧。那个少言寡语的佐助,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吉村先生。请不要,请一定不要怨恨次郎卫大人啊。这通行证,是次郎卫大人抱着切腹的决心交给你的。他的立场,比旁人所见的更加不便。他是被家族和职责死死地束缚住了啊。”其实这些,不用说我也都知道。

不过次郎卫啊。这可是能让人一路顺利到达江户的通行证,你是怎么弄到手的?要知道,有了这个,就可以堂堂正正走大路,而且不仅是南部,其他各藩的关卡都能来去自如了。你身为组头,职责上应该是要派人将我追回才是啊。可出了谷丁的惣门,你却没有快马加鞭,来追我这个可以杀无赦的脱藩者,而是慢悠悠地赶在后面吧?待太阳下山,你就回到城里,向各位高层一一谢罪了是吧?要是通行证的事露了馅,你也不会做任何辩解对不对?你一开始就做好送死的打算了吧。

可我呢,对你如此的仗义,不仅没有任何报答,还跑到了你所在的藏屋敷去,讨命求饶……哎,竟然会有我这样不知羞耻的武士啊。什么时候开始,连炮声也听不到了。是战争结束了,还是我终于连听觉也没有了呢?不不不,应该是这落雪,把炮声给盖住了吧。雪,真冷。不过让人觉得好亲切。生长在雪国的我,竟然时至今日才发现雪是如此让人感到亲切,真是愚蠢得可以。次郎卫大人。你就是这白雪。之前,我只顾恨你的冰冷,却没有发现你的亲切。请你原谅我。

方才我睡着的时候,搬来火盆,还为我盖上棉被的,就是佐助吧。一定是你悄悄地吩咐佐助那么做的。让你多操心,真是过意不去。佐助是不是还在一旁待了一会儿,看了看我熟睡的样子呢。然后又让那平日没表情的脸挤成一团,哭了吧?我留下的遗物,还有那卖命的五两金,应该也会由佐助帮我送回雫石去吧。

总是添乱,我真是无颜再面对你们。但我也是努力地活过了。只是无论我如何挣扎,有的事也力不从心。不管如何努力,就算被称作老师被唤作高手,可身为足轻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拼命挣钱养活妻儿而已。次郎卫大人。要是天亮后,你看到我这不像话的死法,也请你不要留情,嘲笑我是个没用的足轻吧。没错,记住,你可千万不能哭啊。次郎卫……


第十二节

干什么那么拘束啊,放松,放松。喂,有谁在没?客人都来了,还不快把茶端上来!——你认为大正时代很不错么?新时代的来临自然是好事,不过这年头的年轻人,总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以前我寄人篱下的时候,要是对来拜访师傅的客人稍有怠慢,免不了被折腾到半死啊。轮到负责厨房工作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的。看到客人坐下稍作休息后,立马就会端上一杯温水。看着客人喝下,算是润了润喉,紧接着就会为其准备热腾腾的茶水。需要师傅出口吩咐的,也只有准备酒菜的时候。

当然这教养上的缺失,也不能把责任推给时代。我也是七十有三的老头子了,什么事情都要我挨个地提出来,我也烦得紧。归根究底,是父母没教好。在这个和平的年代,普通人是不会选择任侠【1】这行的。多半都是一些不愿去学校,工作干不下去的小鬼头。自己也不知道能干啥,于是就被父母送到我们这儿来了。而严加管教,让他们成为有担当的男人,从来都是我们任侠的工作之一。

最近不是世界大战,动员让年轻人去军队里受教么。虽说这大战景气,和我们这些平民没太大的关系。不过能让年轻人好好接受教养,又能强身健体,那自然是好事。无奈现在啊,一句得体的话也不会说,连筷子的上下都分不清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多了。我说这位客人……看你是个老实正经的人家,那些麻烦的仁义套路就省了吧。不过,先前在后面看到樱庭弥之助先生写的介绍信,我也是错愕不小啊。

不不不,并非我对你心存怀疑。只是,你真的想让我告诉你,维新时发生的那些事儿?真心的?倒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个武士家出身的人,可能还有些不愿提起的过往。不过你看我,就是个与那些廉耻意识无缘的混混而已。不过,毕竟活了这么大岁数,遇上什么事儿都靠着一股傻劲儿一路闯过来的,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嘛,还是有那么一两个。

樱庭先生和我,是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相识的。他留洋回来后,不是当了一阵子官员么,然后才生了要自己开建筑公司的念头。要修楼房啊,需要不少人手,单靠木工可不行。当时我在这片儿干的是职介的业务,于是他亲自找上了我。应该是明治三十年吧。上野的职介屋接了一个招人的委托,不过那附近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家伙,找不到合适的,这才把目标瞄向了新宿这边。

那时候,日结的短工薪水,差不多是三十钱吧。他愿意出五十钱,让我给他找些本分、踏实的人。我也确实感到了他的诚意。交谈之后,才知道他来历不小。不仅是帝大出身的大学生,公费留学过英国,就在不久前还在做公务员。他这样了不得的人,竟然会想要建楼房,我十分感慨,于是身体力行地四处奔走为他召集人手。

怎样,不错吧。要是你也像那样豪言壮志地说要把国家建设好,就算让我跑断腿,我一分提成也不会收你的。不过幸好现在铁路通了,甲州、信州这些地方的劳动力也涌入了新宿。我不是江户本地人,所以我更能理解那些苦于谋生的乡下人的心情。要是真能让他们拿上五十钱的薪水,我也是义不容辞啊。樱庭先生感叹于我的气概,问我故乡是哪儿。

我对他说:“问得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来自南部盛冈。天保十四年,接受北上川水的洗礼而生,维新之战中,因故乡与朝廷为敌,我也就成了这天下的贼民。而后我这贼民来到了大东京,扯起场子干起了任侠的行当。”谁知樱庭先生闻言竟大吃一惊。然后他说出了让人十分怀念的话:“你该不会是……大野家的那个中间侍者?你是佐助?”

我啊,无奈离开大野家后,就来到了东京。擅自给自己取了个“大野佐助”的名字。虽然,我这样的人原本是没有姓氏的。现在想想,明明手里就拿着印有“樱庭弥之助”的名片,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也是我太疏忽。不过没办法,稍微复杂一点的字,我是不认得的。对方的名字,也只是在口头上匆匆听了一两次而已。这也算是我和樱庭先生的一段奇遇吧。

你也别正坐了,怎么舒服怎么坐吧。虽然这话从自己口里说出来未免有些不太妥,不过这要提到新宿的大野家,可是在整个大东京都小有名气的赌徒呢。像客人这样的老实人,可能不太好进这个门吧,不过难为你专程来访,又岂能怠慢。在我开始说之前,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理解。现在的我,只是个赌徒,过去也只是一人扶持的卑微身份,但南部的精神却一直在我心中。

就算会丢了性命,我也绝不会说谎,不会有半句怨言。维新后的时代中,我一路向前,终于,老天爷让我成了千人之上的头领。也请客人你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再听我慢慢道来。吉村贯一郎先生的事,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吉村先生与我常年侍奉的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同龄,所以该是比我年长九岁。我在大野家开始工作的时候,是十四岁。次郎右卫门大人和吉村先生都是天保五年的马年出生,这样算来应该二十三岁了。那时候他们各自已经成家,也都有了儿子。

没错,就是千秋少爷和嘉一郎。这两人吧,虽然身份相差太多,不过却是一对关系特别好的挚友。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四百石俸禄御高知家的嫡男,可是有朝一日会成为家老的大少爷啊。但他却和足轻的孩子交好,自然不是个小事。千秋少爷自小就经常偷偷地跑到上田组丁的足轻屋敷去玩。每次被大老爷叫去把他领回来的,总是我。不过我是不会强拉着他回去的。毕竟对孩子来说,能不分地位高低,玩得浑身是泥,自然是比什么都有趣的事了。

听说千秋少爷成了医生,现在在奉天。时不时能收到他夫人的来信,不过我不会写字,所以只能自作主张给他们寄些大米、梅干和佃煮过去。不过,不管是千秋少爷,还是弥之助少爷,也真是像他们会选择的人生呢。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三岁看老吧。哦?真是了不得。连满洲那偏僻地方的消息你都打听到了。客人你的那股子执着也着实让人敬佩啊。既然你知道大概的情况,接下来就好说了。我就直接奔正题吧。

千秋少爷和嘉一郎是好朋友;他们的父亲之间也是交好。不过两人毕竟是组头和足轻的关系,平日里的交往自然都得私下进行。因为我是次郎卫大人的随身侍从,所以他们之间的来往,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中间侍者其实并非武士,也不是下人,只能算是雇工吧。在武士大人们眼里,我们就跟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做什么事根本无须防着躲着我们。因此也只有我,才原原本本地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真实。

来,喝着茶,吃点新宿有名的甜纳豆吧。像我这样背对着神龛,还让客人坐在火盆对面的行为,实在十分失礼,不过看在我一把年纪的分上,莫要计较了吧。我十四岁开始工作的时候,次郎卫大人的口碑已经十分的好了。他相当擅长计数,在城上负责勘定方的工作。他怀里总是揣着个算盘,对于次郎卫大人来说,几乎就相当于家传的宝刀了。

怎么说呢,他那个人从来不会说诸如“交给你们了”,或是“容后再考虑”那样的话。不论身处何地,对方是谁,他都会毫不顾忌地径直掏出算盘,喀啦喀啦地拨弄起来。然后再如此这般地当面得出结论。在次郎卫大人看来,藩内财政紧张不单是因为饥荒。武士习惯于凡事都“交给”商人或钱庄来办,也是造成如此现状的原因之一。藩里财政经他整顿后,立刻有了很大的起色。所以当主和重臣们对次郎卫大人近乎依赖,就连我这样的人也看在眼里。

所以我跟着次郎卫大人的日子,亲眼见识了他大显身手。从安政三年到维新,也就是次郎卫大人从二十三到三十五的这十二年,他不断奔波往来于南部、江户和大阪的仓库之间。当然,我也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吉村先生脱藩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说实话,其实我早就有些察觉了。话虽难听,但穷人心里想的,也只有同样身为穷人的人最清楚。虽然承蒙大野大人给予了一人扶持的俸禄,可我在志家的小人丁,还有需要赡养的老父母。

吉村先生的俸禄应该是二驮二人扶持吧。同为穷人的拮据,只有彼此才清楚。所谓二驮二人扶持,也就是每年能领到玄米四裱、藏米十依,共计十四依米。虽然在这基础上,还会配给一些柴火油盐味噌一类的东西,可其余的东西都需要自己添置。所以一家四口过得也很不容易。不过,像我这样空有一副好体格,既不会写字也不会剑术的人,那是无可奈何。但若是堂堂的武士,去江户干一番大事业不是也在情理之中么。

再说了,吉村先生啊,学问上能当藩校的助教,剑术又是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的水平。要让他安分过着饿肚子的日子,反倒更像是在强人所难吧?对那个人来说,二驮二人扶持的身份简直就如牢笼一般。在那个年代,脱藩不算特别稀奇的事。所以我一直就隐约地觉得情况不太妙。因为会选择脱藩的,往往都是剑术颇有造诣的武士。至于次郎卫大人察觉与否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即使留意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了,吉村先生在城下是出了名的爱妻爱子之人,估摸着谁都不信他这样的人,会抛妻弃子脱藩吧。

就在吉村先生脱藩的前晚,次郎卫大人差遣我送了一些物事到上田的吉村家。大约是深夜吧,次郎卫大人突然来到我居住的长屋门,吩咐道:“佐助,你去一趟贯一家,把这些东西给他送去。别被人看到。”我立马就反应过来,出大事了。不知道客人你能不能理解事态的严重性。要知道,御组头帮助同心脱藩这样的事,一旦暴露,就只有切腹这一条路啊。

那晚挺冷,还下着小雪。去上田组丁足轻屋敷的路上,虽说是大半夜的,我也走得提心吊胆。单是上田组丁那一带,都是以三十人为单位的各组足轻的住家。什么小野寺五郎兵卫组啊,冈田金太夫组啊,还有阿部勘左卫门组一类的。而吉村先生的家,更被大野次郎右卫门组的三十间足轻房屋包围其中。我这个次郎卫大人的中间侍者,要是在那儿被发现,可就是瓜田李下的事儿咯。

好不容易我才摸到吉村先生家前。从虚掩的窗户外低唤了一声后,吉村先生战战兢兢地出来开了门。见来者是我,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他恐怕是以为自己的脱藩计划暴露,有人要来拿他了。毕竟我是大野家的中间侍者,加之次郎卫大人的言行,明显也是向着他的。不过,吉村先生虽然可怜。但相较起来,我更为次郎卫大人捏一把汗啊。

“感激感激”,吉村先生不停地向我鞠了许多次躬。他可是武士呀。受武士那么大的礼,我也是打出娘胎头一遭,顿时一股心酸,眼泪也禁不住掉了下来。我看到,在不断鞠躬的吉村先生身后,那个才十岁的嘉一郎,也下到土房里,双膝并拢,向我低下了头。吉村先生脱藩的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归根结底,足轻只有这么点分量。虽然大野家内部,大老爷盛怒之中没少斥责次郎卫大人,不过两三日后,也没见上面对这事做出什么特别的处置。

虽然蹊跷,其实仔细一琢磨,也就释然了。要知道那时候,城中的生计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虽然只是二驮二人扶持,能少一张吃闲饭的嘴,也不算什么坏事。那时毕竟与现在不同,是不能因为经济不景气就拿员工开刀的。所以,或许足轻脱藩这样的事,上面的人求之不得呢。对了,后来我在江户偶然遇到过吉村先生。那应该是文久改号元治那年的秋天。虽然元治说是持续了两年,其实充其量也就一年多点的日子。反正你知道是吉村先生脱藩第二年秋就行了。

那年的参勤交代,我们在旧历的九月中旬从盛冈出发,半个月后,也就是十月初的样子,到达了江户。回盛冈则是第二年的二月,所以实际上那一次的奉公是比较短的。其间我一直跟随次郎卫大人左右,帮他打理生活上的琐事。有一天,按着次郎卫大人的吩咐,我去了濑户物町的一家叫岛屋的定飞脚店办事。那店在日本桥北诘,也就是如今三越的斜对面一带吧。距离位于日比谷潮见坂下的南部藩上屋敷没多远。每月带四和九的日子,会有飞脚从岛屋出发。只要在五条街道上,不论哪儿,都能把信件、钱物送达。

一封信的话,从江户到盛冈,大约是六十多文钱。不过入冬降雪后,会有些许的涨价。次郎卫大人是个勤于动笔的人。奉公时,也几乎不到三日就会朝家乡寄上一些信件。所以岛屋我基本每天都会去一趟。就是在濑户物町的那个岛屋,我遇到了吉村先生。不论是汇兑、书信还是包裹,都在那家店的受理范围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像是邮局一样的地方吧。当时店里也是人头攒动,忽地,一个带着南部腔调的声音,窜进了我的耳朵里。

“只不过是一两钱,就要收一百五十文的飞脚费,未免太多。而且说冬天要加收费用,要是送到虾夷一带去还好说,但盛冈可没下雪啊。就算我一百文吧!”竟然连飞脚钱都要讨价还价,也真是丢南部的脸。可当我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人竟然是吉村先生。对方也发现了我,我们俩就这么瞠目结舌地呆立在了原地。

“哎呀,可真是巧啊。这是来江户奉公了吧。”吉村先生搔着头,一脸尴尬地打破了僵持。他那一身寒磷的行头,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了。月代看来许久未曾打理,头上早已成了百日髻,脸上也胡子拉碴的。明明已经入了秋,身上还穿着麻料的单衣,活脱脱就是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御府内浪人。反倒是穿着半缠,撩起后襟摆的我,看起来要体面得多。

不过,我只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中间侍者,即使对方是个脱藩的罪人,于我也是毫无干系,不过气氛略尴尬而已。我要是个武士的话,那麻烦可就大了。念在过去的交情上,虽然没人提出来,我俩还是十分默契地找了一间小饭馆,也算是叙叙旧吧。日本桥到江户桥的水道沿岸,每天往来之间的金钱交易有千两之多,是俗称江户三千两的其中一个区域。两岸清一色都是生意兴隆的卖店。

那个时代,江户奉公的时候,我手头上能宽裕许多。平日里就为一些小事儿跑跑腿,跟着大人穿梭在各个宅院和店铺之间,总能得到不少路费或者小费。到了夜里,叫上几个同样有闲钱的中间侍者,赌上几盘。要知道,在南部赌博可是被法令禁止的,所以对于我这个生来好赌的人来说,那种日子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呀。

看来他平时过得也挺冷清。还在日头上呢,他就喝上了。一边喝着,一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也是遇到了故人,想借此机会把自己的近况传达给次郎卫大人吧。总之,他把自他离开后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给说了一通。说是过去去江户奉公时,在玉之池的玄武馆结识了一个叫什么青山的旗本。如今就在那家做了食客,负责教少爷学问和剑术。不过他把话说得太细,渐渐地就开始露出马脚来。那个人啊,真的是不擅长说假话呢。

我想,他应该是去找过那个什么青山,也确实在那家当过一阵子食客。不过看他那副模样,现在肯定已经不在那儿了。估计是被那家的年轻人给排挤,撵了出来。如今在什么店里当保镖了吧。拿着微薄的薪酬,节衣缩食,只为了将钱送回给妻儿。说着说着,他换了一张一本正经的表情,开始打听起当年的年成来,“话说回来,佐助啊。今年秋天的收成如何?”他夫人和孩子后来寄宿在雫石老家这事,我是知道的。

“不用担心。今年日照挺好,也没下太多雨,定是个丰收年。”我对他撒了谎。我觉得,要是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只会让他更难过吧。幕末年间,年年歉收,那年也不例外。夏天阴冷不说,入秋后又长雨不断,水稻根本就结不出什么颗粒来。来江户的路上,我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惨状。那种场景,像客人你这样生在现代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那个年代的饥荒,和如今的歉收可大不相同。那时候,根本连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有啊。

为了活命,变成难民的百姓不断涌入盛冈城下。要接收所有的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是就在街道尽头的寺庙建起了救助小屋,不过最终那些地方的尸体也是堆积如山,完全就像是战场一样。从雫石街道方向进入城下的夕颜濑桥一带,也有这样的小屋。这样的事实,我又怎能告诉一个为了仅有的一两,连飞脚费都要讨价还价的吉村先生呢。而且在那些村子里,都是五人一组过着休戚与共的日子。他那区区一两,到底能不能救到自己的家人,也不禁让人怀疑啊。

后来我也不是没想过,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走上脱藩的路呢。他剑术是十分了得的,学识也很渊博。至于他的书法,我这样的人自然分不出好坏,可据说那是连隐居中的大老爷都赞不绝口的一手好字嘞。这人呐,是能人,可就是不太会做人。他也是活得太正直了。像这样一个连处世之道都不懂的人,还能毫不在意地待在江户这种雁过拔毛的地儿。只是看到那天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了。

对了……那天我们还谈到了新选组。牛込试卫馆道场,天然理心流的剑客近藤勇所率领的新选组。隶属于会津肥后守大人的他们,把那些企图撼动德川家地位的不逞浪人们杀得落花流水的事迹,不单单是上了瓦版【2】,还是说书人喜爱的素材。在那个时期的江户,可以说是声名大噪呀。著名的池田屋骚动,就发生在那年夏天。一夜之间,他们受到了整个江户的瞩目。要是放在现在,绝对是能占三个大版面的大事件。

其实当时谁都明白,德川家实际上已经日落西山了。正因如此,新选组的活跃,无疑让德川势力中心所在地的江户人,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总之那阵子,只要一进江户城中的酒馆什么的,听到的都是新选组的话题。有的人洋洋洒洒,写上满满一瓦版,说得跟自己亲眼所见一样。还有一些醉汉,则到处嚷嚷自己是近藤勇的熟人。

说实在的,在那之前,根本就没人听说过什么天然理心流的试卫馆。但传来传去,到最后竟然天领多摩的武士都成了天然理心流。而多摩的壮士们,是因为看不下去幕阁的无能,为了惩治不逞浪人,才纷纷上京云云。传闻这东西,在醉汉的嘴里一传十十传百,大抵都会变成这副有意思的模样。那时候还有一个新闻,说深川佐贺町的伊东道场师门一同上京,与新选组联合,可谓如虎添翼。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什么伊东道场是个什么来历,不过据“内行”透露,那是修习千叶周作所创的北辰一刀流的名门。

“我也准备上京,看是否能让新选组雇用我。毕竟北辰一刀流的免许,也只有这点用处了。”对他的想法,我自然表示支持。不过,也只是赞成而已,他可不是因为我才加入的啊。毕竟像吉村先生那样的高手,那是一定能为近藤勇所用,大展身手的呀。再说了,当时一想到自己熟识的人要加入新选组了,心里啊,也是热血沸腾呢。谁又会想到短短三年后,世道就大变样了呢。

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没少拿吉村先生的事给自己撑场子:“听好了!你们别以为我是南部的乡下人,就敢小看我啊。知道新选组的调役监察兼剑术教练吉村贯一郎先生不?啧!那可是我在南部时的熟人呐!想听新选组鬼贯的旧话不?找我!保证有问必答!”酒桌上,只要把这话拿出来一说,别提多有面子了。

要不要来根烟?我最近也把烟管给戒掉了,现在都抽卷烟。是一个叫BAT【3】的牌子,不是指的棒球棒,是蝙蝠的意思。倒不是说有多好抽,只挺省事儿的,也算是新时代的潮流吧。话说回来,这世界大战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呢。德国是相当的强力呢。论海军的实力,英国自然是一把手,不过德国可有飞船呀飞机还有什么潜水艇那样的新型兵器。英国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再过不久,日本也会直接参战吧。

要没这念头,造那么多军舰又是为了什么?榛名和雾岛才下水没多久,可又造了艘有三万吨的扶桑啊。三十六口径主炮都足有十二门,我是不太清楚到底是个多庞大的军舰,可单看那火力,就比现有的军舰高了五成。一想到现在这个国家,跟五十年前那个大家都举着刀砍来砍去的是同一个,简直就像在做梦。不过像我这样守旧的人,能把烟管换成蝙蝠,已经算是尽了全力在拽新时代的尾巴了。

那天——我偷偷把怀里的钱都给了吉村先生。虽说作为中间侍者,其实根本没有去同情武士的余力。可相较之下,我不仅不为生计所困,人也正值二十一二的壮年,有的是力气去挣钱。我从怀里摸出钱袋,让他当作是上京的盘缠,吉村先生欢天喜地地就接了过去。不不不,那不过只是我从同伴那里靠赌博赚来的,不太体面的钱,根本不值得让他如此对我感恩戴德。

回到上屋敷后,我把遇见吉村先生的事告诉了次郎卫大人。那个平日里就是被枪指着鼻子,也不会露出半点动摇的人,顿时就变了脸色,连忙拉着我质问吉村先生的所在。可我并不知道吉村先生住在哪儿。再说他也有他的苦衷,就算我问,也未必会告诉我。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绝对不在那个叫什么青山的旗本家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忘记问了,结果竟被次郎卫大人训斥了一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机灵!你见了贯一,单是聊些家常能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就没想到过让我去见他!”

其实,我也不是没那么打算过。可那种背景下,要做出那样的判断,不是容易的事。要知道,毕竟大野次郎右卫门是备受藩中重臣信赖的角色。我区区一个中间,又何德何能,轻易就看得出公私的分别呢。按理说他俩在家乡确实交情颇深,让他们见一面也是情理之中。可转念一想,从彼此立场上来看,两人实在是不应相见。不,应该说我当时觉得,次郎卫大人是不该再与吉村先生有所交集了。

那晚,次郎卫大人把我叫去了他房间,然后刨根问底地,让我把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清楚。是个什么打扮?瘦没有?气色看来如何?我知道,次郎卫大人是打从心底里关心吉村先生,所以我把情况美化了一些,为的只是能让他稍微安心。最让我吃惊的是,在我准备退下去的时候,次郎卫大人竟然叫住了我,给了我一些钱。

“佐助,你把自己的钱给贯一了吧。”次郎卫大人他啊,真的是一位能站在他人立场上,为对方考虑的人。那以后,我再没有在江户见到过吉村先生。不过,那一次也并不是最后的离别。客人你也应该听说了吧,四年后,也就是戊辰年的正月,我们又再会了……说起来可能会让你觉得冷漠,不过那之后,我就没把吉村先生的事放在心上了。那段时间,我也是自顾不暇。应该说,忙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主人次郎卫大人。我作为他的随身中间侍从,自然是不得闲的。

大野家身为四百石俸禄的御高知,按照藩内诸士军役的规矩,出行的时候,身后应该跟着供侍四人,持枪、持甲各一人,持具足两人,马夫两人,然后是持雨衣箱的一人,带辎重的两人,合计就是十三人。御高知的行列就是这么浩浩荡荡的。不过,这也只是个规矩。也不可能一年到头一出门就这阵仗。加之在我随同奉公的那段时期,各个御高知家也因为借俸一类的政策,手头上都不宽裕。所以不管哪家,似乎都凑不太齐规定的人数。关于借俸,简单地说就是迟发薪水。

但正月初登城的时候,是必须严格按照军役规定的规模来出行的。于是各处都慌慌张张地到处找人凑数。次郎卫大人这人呐,一向都按照自己内心的想法行事,因此他绝对不会带上一群充场面的侍从。所以,虽然我本来的位置应该是马夫,但实际上什么都得干,因为次郎卫大人到哪儿都只会带上我一个人。大老爷时常抱怨“要再考虑下体面”,可次郎卫大人却反驳他说:“如今可不是该顾及体面的时期。作为藩内的勘定方,要是连我都不能以身作则做到节俭,又何来底气去议论财政之事!”

次郎卫大人虽然可以算是孝子的模范,可原则上的问题他决不会让步,不过只要他的意见有理有据,就算是大老爷也不会强求他。其实两父子的关系十分不错。不过因为是武士家庭,一些亲密的举动是看不到的。可次郎卫大人对大老爷尽心尽孝,相对的,大老爷也为有如此的儿子而骄傲。因为是庶出,次郎卫大人年轻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可那些艰辛,最终都成了他成长的动力。总之,次郎卫大人身边,一直就只有我一个人。

不过你也该看得出来吧,就我这体格,以一抵十那是完全没问题的。一边牵着马,一边扛着挟箱什么的,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啊。读书写字的事我是干不了,可我并不愚笨。十三个人的工作,自然手到擒来。但次郎卫大人,实在是太忙了。能说会道不说,还精于计算。虽说个子小了一点,又有些发福,也算是仪表堂堂了。像“交给你了”这样的话,次郎卫大人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因此也只有他,才能让商人们无利可图。所以那时次郎卫大人做得最多的工作,恐怕就要数各种交涉了。

一年要往来江户和南部数次,到江户的一百四十里路,一般来说需要半个月,可他总是只花十一天就到。遇上十万火急的事,还得坐上快轿七天之内赶去。但不管他多么忙,都会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让重臣们心服口服。如此往复,他自然得到了更多的信任,于是也就更加忙碌起来。哎嘿,那时候啊,一边看着账本一边端着茶泡饭吃什么的,都见怪不怪了。说点难听的,最忙的时候,经常连大小便的时间都没有哇。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次郎卫大人,虽然也不过三十来岁。可他肩上压着的,是整个南部二十万石的分量啊。

他被任命为大阪的藏屋敷差配役,是在维新的前一年,也就是庆应三年兔年的秋天。大阪藏屋敷的职责,是把年贡米转为钱财。也就是说,那是藩财政的喉舌所在。虽然一直由御留守居役在张罗负责,可无奈大阪的商人实在太过精明老练,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次郎卫大人是作为藩中的王牌被安排过去的。大阪驻地的官员及有来往的商人们,都称次郎卫大人作“差配大人”。在他们看来,既然藏屋敷的负责人还是那个“御留守居役大人”,那么另一位差配大人,就是被派来救场的领头人了。

大阪是当时的经济中心。全日本的米,都会汇集在那里。按来历来说,米分为两种。一种是地方商人收购上来的库存米,而另一种,就是各藩征收上来的年贡米了。汇集在大阪的米,一年有四百万依之多。其中四分之一是库存米,剩下的四分之三是年贡米,储藏在各藩的藏屋敷中。当然,藩仓库中还有不少各地的特产品。将这些转卖给商人换取钱财,应该就是藩财政最主要的形式了吧。

南部是有不少特产品的。长期贸易中大放异彩的铜、三陆的海产鱼干……最炙手可热的,还要数大豆了。其实南部在米的产量上,并不算特别出众,但一说到南部的大豆,那可是有能够影响大阪行情实力的名特产啊。就算当年米歉收,只要大豆的收成尚可,也是无妨的。次郎卫大人的工作,就是要尽量高价地把大豆给卖出去。

不过说起淀川两岸那成排的大名屋敷,那还真是气派得很哪。不论天下的形式如何风云变化,那里却像与世隔绝一般,繁荣依旧。中之岛上的,都是大藩的藏屋敷。以中之岛为中心,堂岛川北岸、土佐渠和江户渠两岸林立的藏屋敷,足有一百三十间之多。那景象,何其壮观啊。南部藩的仓库位于土佐渠岸。旁边是彦根藩的井伊大人。隔着梅檀木桥对面的中之岛上,则是石州浜田的松平大人、福井的松平大人,以及萨摩的岛津大人家的藏屋敷。

其实南部与彦根的藏屋敷并立的北浜过书町一带,藏屋敷的数量并不算多。取而代之的是林林总总的商铺、制铜作坊或是商人们的集会所。我还记得次郎卫大人刚到时,出来迎接的人那阵仗啊。像是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了一样。连对身为随从的我,其他中间侍从也是没少谄媚讨好呀。

虽然按理说御留守居役是勘定方的前辈。而其他的官员里,也不乏几个家世俸禄在次郎卫大人之上的人。不过想想也是,大野次郎右卫门那是谁啊?那可是连三井鸿池4)听到他的名号,都要忌讳三分的狠角色。那群不知道串通商人在私底下干了些什么的仓库官员,自然丝毫不敢怠慢。

出来迎接的人群里,还有不少进出的商人。要说这藏屋敷的结构吧,其实也挺奇特的。因为表面上按照幕府的意思,各藩是不允许在大阪建藏屋敷的。所以虽然说是南部藩的藏屋敷,可名义上的主人却是被称作“名代”的商人,然后配置有负责货物出入的“藏元”,以及代理负责结算账目,并将收入送回自身领地的“挂屋”。所有的藏屋敷实际都由这三类商人在操作。而藩中的御留守役手下的其他官员,事实上起到的是监督作用。就是什么都“交给你们”的甩手掌柜。

嗯?不太好懂么?那我再说得简单明了一点吧。按规矩来的话,武士是不能做买卖的。所以,事务只能交给商人去做。藏屋敷虽然是南部藩的,不过名代、藏元和挂屋能够在那里做自己的买卖。他们就相当于现在的不动产商、贸易商和银行。说起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三方借着政府政策赚钱的这种结构,倒是没什么变化啊。

有些话,虽然由我这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嘴里说出来,也许不太合适。可这几十年我也是看着这些过来的,要我来说,这种结构要是不做任何改变的话,再过个五十年一百年,至多也就一百五十年后,日本就会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国家。这种官商勾结的买卖,作为监督人的官员那定是少不了甜头。一旦有了争执,只要我们这些肚里虽然没点墨水,但交际广拳头硬的混混出场,事情也就解决了。不过就算万事都能靠武力来收场,我却并不觉得这样的世道能有好的将来。

再回到我们刚到那天。这么说吧,御留守役手下的官员纷纷到玄关迎接。玄关到大门的石子路两旁,上至主人,下至手代,一顺地跪满了进出的商人。一个个脸上都写着“手下留情”。不过我毕竟只是个中间,次郎卫大人的工作具体是什么,我其实并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对那些平日里串通互利的人来说,他的到来,无疑就像紧紧地给他们夹套上了一副铜箍一般。

当然仅仅是靠名声,是无法彻底改变当时的状况的。眼见次郎卫大人忙里忙外的样子,那些什么都交给商人去做的悠哉官员们,也不敢再按兵不动了。次郎卫大人不会传商人上门来。他秉性一丝不苟,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因此一般都是他主动去找商人们。所以连带着我这个随身侍从也是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我能有今天的成绩,也许就是靠着对那种忙碌生活的适应,和向次郎卫大人学来的那股拼劲吧。

统率众人的气度,凭的可不是学问。只有在艰难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人,才能一点一点地生出那种器量。唉,我说客人啊。把人家说的话写在本本上,也要有个度吧。要是派个工作给你,就你这点觉悟,就算跑断了腿也干不下来的。别人说的话,你都要当成一种经验教训,一字一句都要记到心里去,可不是记在本子上这么简单啊。客人你也还是太嫩了呢。接下来,到了庆应四年——也就是明治元年戊辰年的正月初七那天。

持续了三天的鸟羽伏见之战中,幕府军大败。原以为他们会以大阪城为据点,背水一战,没想到公方大人竟然就在天保山附近海面,乘上军舰逃回了江户。一时间,天下的局势让人捉摸不定,而我这样的人,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了。虽然后来南部藩加入了奥羽越列藩同盟,站到了官军的敌对阵营。可在那个时期,还处于中立的立场上。

不过说句真心话,没人会想到幕府真会输掉。毕竟虽然不知道萨长到底有多厉害,幕府这边可是东照神君再世的庆喜公亲自出马啊。我们也亲眼看着一万五千人的庞大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大阪城向京都进发。按照次郎卫大人的指示,藏屋敷派出了斥候。每天,他们把各处战况搜集起来后,再由次郎卫大人细书一封,快马加鞭地送回南部去。一开始的确是幕府军占了优势,可也不知怎的,情势渐渐变得古怪,最终战局却大为扭转。

如此一来,大阪就随时可能变为战场。于是藏屋敷围墙四周,通通挂上了印有家纹的高脚灯笼,以此来表明中立。次郎卫大人的指令十分合理。总之不能做出战的打扮,只需着常服,臂缠白袖带,守住大门即可。准备好充分的水,以随时应对流弹造成的火灾。战败武士一律不予理睬;追兵一律不予相助;战局一律不许议论。要拿出我们这里是商人掌管的藏屋敷,南部藩的人只是为了买卖才逗留于此的姿态。

要是不彻底把态度表明,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殃及。毕竟那时的我们,身在远离家乡的大阪,却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于是我们挂起高脚灯笼,把自己关在藏屋敷中,屏息凝神地观察四周的动向。然而正月初七深夜——那个人出现了。要是世间真有神佛,那么那天的事,无疑就是上天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半死不活的吉村先生,辗转到达的地方,竟然偏偏就是次郎卫大人担任差配役的藏屋敷。时至今日,我也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偶然。一定是昏了头的佛祖所做的恶作剧。

下雪了。我那时就在连着大门的中间房间里,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就从窗户探出头去看看情况。只见门前燃起的火撑下,一个一看就是鸟羽伏见逃出来的,浑身是伤的武士模样的人蹲在那里。门卫把他围了起来,正在依照指示勒令他离开。忽地,那个伏在门卫脚边求饶的武士的声音,传到了我耳朵里:“我是前些年因故从南部脱藩的人。有没有哪位还识得我?我叫作吉村贯一郎,是一个组付同心。”

我惊得几乎跌坐到地上,连忙扯过半缠披上身子,只穿着兜裆布就跑出了中间的房间。因为是深夜,藏屋敷的大门自然是关着的。门内的守卫小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大门上的小门敞开着,想是都听到动静出去查看情况了吧。在长屋门漆黑的暗影中,大门上的那扇狭长的小门,正透出刺眼的白光,简直就像贴上去的一样,从那里正好能看到吉村先生的身影。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吉村先生手握着出鞘的刀缩在那里,看起来像是跪着一般。门前的火撑和藩士手中灯笼的火光,映出了他那可怜的模样。

不,不对……虽然说出来也实在太过凄凉,不过说昧心的话实在不是我的风格。吉村先生那时候并不是看起来像,而是真的跪在那里。他是在跪地求饶啊。他挨个挨个地朝着在场的人磕头,哀求大家念在同辈的情谊上能让他进来。那时候的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起吉村先生。要知道,只有足轻才会被差去当门卫。所以在场的那十来人,都是和吉村先生同样身份的足轻。

虽然已经过了六年,当中确实有不认识吉村先生的人。可其中应该也有上田组丁的同伴,或是曾经上过吉村先生课的年轻武士。但谁都没有上前去安慰他。有的只是恶言相向,和用六尺棒把他推来推去的动作,到最后,竟还有人嚷着要杀掉他。那时的我,感到十分无奈。毕竟武士之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中间去多嘴。

但吉村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利爪一般挠在我的心口上:“我在雫石老家,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之所以脱藩,也是为了不让妻儿挨饿。他们还在等着我回去啊。求求你们,救救我!”门卫中有人粗声粗气地吼道:“哪个足轻家里没挨着饿!你家孩子吃着饱饭的时候,我的孩子可还饿着肚子呢!”正如他所说的。那位怒斥吉村先生的足轻的声音,也是让我心中一震。

“我深知自己理屈,不过我还是恳求大家。若是大家能够助我归乡,我吉村贯一郎,今后必当为勤皇之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还请,还请能替我通报给御藏役大人啊!”

“昨天还在佐幕,今天就能勤皇了。像你这样墙头草的武士,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快走!要是不走,我们可就要把你交给隔壁的彦根或者河对面的萨摩了!”

“这位,就是你。虽然不同组,但你也应该是同住在上田组丁,不可能不识得我的。求你了,请帮我通报一声吧!”

被他抓住脚的武士,一边后退一边回答道:“我可不认识你!南部的武士怎么可能在新选组里!你是在骗人吧!为了保命,就在这儿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不不不,我祖祖辈辈都是食南部俸禄的足轻。我没有撒谎,也没有骗人!”也许只是我的臆想吧。那些门卫们虽然口头上说着那样的话,但说不定其实心里也不好受。要不然,他们完全可以不去理睬那个浑身是血的吉村先生才是。过了一阵,门卫中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武士,一声不响地从小门钻了进来。他立马就发现了杵在暗处的我,随即小声说了一句:“我会去禀告御差配役大人的。成吧?”

我虽然是次郎卫大人的中间,可终究只是个侍从,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这样的事,根本不需要还跟我提起。他应该也是上田组丁的足轻吧,或许还知道大野大人和吉村先生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才会目不斜视地对我说了那样的话。我双手合十,冻僵的嘴唇早就没法利索地说话了,不过我还是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那就有劳你了”。毕竟身为一个中间,我是没有资格在深夜里进入次郎卫大人的寝室禀报情况的。

那位武士离开后,我就在玄关和门之间来来回回踱着步。那时候我可是只穿了兜裆布,披着半缠,赤着脚连草鞋都没穿啊。可紧张和焦急的情绪,让我丝毫没感到寒冷。那时我满心以为吉村先生有神佛保佑,这下一定能得救了。没多久,门卫回来了。他对在玄关晃悠着的我说:“佐助,御差配役大人在叫你。放那个人进来,你去把灯拿来。”那一瞬间,就像是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一样,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客人,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明么?别看我现在就坐在神龛前面,我可是一点也不信。原本我就不是那种信仰特别虔诚的人。而维新那年正月初七发生的事,让我彻底不再相信有神的存在了。那我背后这个到底算是什么?反正不是供神的地方。酉市的熊手5]什么的,和沙丁鱼的头一样,都不过是些吉祥物而已。所以尽管我每天早上都会放上神酒,装模作样击掌拜上几下,可实际上我没有祈求过任何事情。

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神佛。要是只靠着求神拜佛就能实现心愿,那世间的人都不用活得那么辛苦了。只是作为任侠一家的当家,若不做做样子,场面上还是说不太过去的。虽然我不知道吉村先生到底向神佛许过多少愿望。不过他一定不断祈求着能再见见自己的儿女吧,哪怕是一眼也好。他在门前毫无尊严地求救,决不是因为贪生怕死。他不过是想再一次的,能把他视如珍宝的妻儿拥在怀里,仅此而已吧。

要不是为这个,堂堂的两把刀,怎么可能做出下跪那样的事。就算身为足轻,可只要是武士,都是十分心高气傲的啊。那个时候,我几乎就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神了。因为老天听到他的声音,就要让他实现愿望了。等我端着烛火走上走廊时,上级武士们从原本进行评定的屋里蜂拥而出。打头的正是一脸煞白的次郎卫大人。我用烛火照亮他们脚下,随着人群一同走到内堂的一间屋里。雪光从敞开着的雨窗透了进来,照到地板上。

在走廊上,我一直偷偷观察着次郎卫大人的脸色。烛光映照下原本煞白的脸,渐渐地,开始带了一些血色,最后变成了如金刚一样横眉怒目的模样。沿途,一些听到骚动的藩士也纷纷起身出来,不明就里地跟在次郎卫大人身后,一个个战战兢兢。吉村先生被两个担当门卫的武士左右架着,规规矩矩地坐在后院的雪地上。在映着雪光的走廊上站定后,次郎卫大人把刀鞘往地板上一立,面目可憎。他俯视着院子里的吉村先生,突然说出了一句让人难以置信的话:“你这愚蠢的家伙!难道不知道羞愧吗!”

那声音,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发出来的一样,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感到错愕的不仅是我。门卫们,走廊上那些重臣和藩士们,大家都瞠目结舌地望向了次郎卫大人。可最感到吃惊的,应该还是吉村先生吧。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次郎卫大人。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开了口。不过说的都是一些听似借口的话。

说什么脱藩是为了自己的大志啊,参战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啊,一旦归乡必当倾尽全力为南部工作啊一类的。与他在门外时所说的完全不同。不过,他也是别无选择。要知道那时候次郎卫大人的表情,丝毫没有掺杂私人情绪,分明就是一个态度果敢的官员啊。一言不发地听完说辞后,次郎卫大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事到如今还在狡辩!你这个壬生浪人!”

接着又继续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勤皇之士,如何让人相信!如果你还自觉是南部武士,那么立刻回到新选组的驻地去,在会津公的面前光荣地战死!吉村,你可明白。你不忠不义在先,如今竟有脸要求归乡,当真是荒唐至极!”听到吉村这个名字的时候,走廊上的藩士中便起了骚动。也难怪,若是足轻的话,因为不同组,可能有人并不知道吉村先生。但在去藩道场练习、或是自家子弟在藩校念书的上级武士里,熟悉他的可就多了。

说来也讽刺。足轻们每日过的都是为三餐而愁的日子。所以对他们来说,有时间去道场还不如去接些副业更为现实。而会去藩校念书的,都是上级武士家的孩子。足轻子弟,只能在寺子屋学习。所以足轻当中才会有人不认识吉村先生。即便是认识,也是对他敬而远之的。但那些拿着优厚俸禄的上级武士们,却个个都听过他的名字。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藩校的助教。身为足轻,却能指导藩士剑术,教授上级武士子弟学问。这样一个吉村贯一郎,在上级武士之中可以说是无人不晓。

虽然受到了次郎卫大人满带恶意的怒骂,可吉村先生并没有露怯。反而趴到了套廊边上,拼了命地苦苦哀求。但得到的,都是次郎卫大人毫不留情的回应。“该死”、“混账”、“南部武士之耻”……

终于,从他嘴里吐出了一句让在场的人都怀疑自己耳朵的话——“看在武士的情面上,吉村,里面的房间倒可借你一间。你切腹吧!”那句话如惊雷一般,顿时让四周陷入死寂。也许其他人不会知道,但站在一旁的我看得很明白。次郎卫大人脚下的地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的双腿,在发抖。他说的那些话,绝对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贯一。你为什么不在战争开始前逃走呢?伤成这样,不是想跑也跑不了吗!那你怎么就不干脆跟着新选组和会津的武士一起,进入大阪城呢?只要跟其他人在一起,总有办法找活路的!可你为什么偏偏要跑到这里来啊!就算我能为你两肋插刀,但我不能为了你将南部一藩置于不利的境地啊!不能只为了你,就让南部二十万石跟朝廷作对啊!)

不过……满身疮痍的吉村先生,为什么会到南部的藏屋敷来,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是南部的武士。是生在盛冈长在盛冈的南部人。团对鹤家纹高脚灯笼,在走投无路的他眼里,就是来自故乡的光。灯笼上映出的,对他来说不是家纹,而是通向妻子儿女所在之处的,通向故乡的路标啊。不过说来也真是让人纳闷呢,客人。

这新时代和民主,是好事。不过就因为世道变好了的缘故吧,总觉得最近已经看不到几个有血性的男人了。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就拿那些加入我组织的年轻人来说吧。稍微骂上几句,立马就变脸走人。连为人手下的忍耐都不会,根本受不得一点儿挫折。也是因为大战带来的景气,这年头已经没人会愁吃愁穿了。就算不勉强去干任侠的活计,只是想要吃上三顿饱饭,也并不是难事。更别说单单只是为了磨炼血性这样的理由了。

都是些没吃过苦的家伙,一个个看起来都乳臭未干的。这要是女人,倒还好,身为男人,外表比实际看起来年轻,绝不是什么好事。只能说明那家伙有多蠢。进了军队,会教你怎么死,却不会告诉你怎么活下去。偏偏后者才是更关键的。毕竟一个连怎么活着都不懂的男人,根本就不需要知道怎么去死。世道变好了,连该怎么活都不知道的蠢货反倒是越来越多了。像我这样的,也只能算是活着丢人现眼的。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和吉村贯一郎先生,才是真正懂得如何去活的出色男人。他们活得磊落,死得其所。

哎?难道你不这么想?你说你不能赞同次郎卫大人和吉村先生的活法和死法——怎么就不好了?会觉得不好,那表示客人你也是个没吃过苦的新时代的年轻人啊。反正我是觉得挺好。武士道什么的根本就是狗屁。身为男人,只要活得有股子硬气,同样就能死得有意义。我对这个深信不疑,现在也是。男人就要活得像个汉子。视死如归不算是好汉,快意人生那才是能耐。

怎么才算快意?就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把那些你必须做的,那些你不做就没人会去做,那些除了你没人能做的事统统做到,就算是了。只要能做到这地步,就是条铮铮的汉子!次郎卫大人和吉村先生,就是做好了他们理应去做的一切。所以在我看来,他俩都是男人中的男人!好汉中的好汉!哪里啊?根本没什么困难的呀。就像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去做的,就是承担赡养妻儿家人的辛苦,仅此而已。我这辈子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赌徒命,不过相对的,我肩上的担子,就是手下千人的生计问题了。

客人你今后的人生还很长,但那些什么要扬名立万的念头,还是打消了吧,不值得的。要活,就要活得像条汉子才是嘛。不用我说,你也该能理解次郎卫大人当时的心情吧。头一年深秋的时候,公方大人把政权返还给了朝廷。那也是大势所趋,本是无可奈何,再说毕竟也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可要是让你把官位、领地都给交出来,那谁还会甘愿双手奉上呀。就算是公方大人,那也要养活手下的旗本御家人啊。

所以,公方大人才会带着大阪的一万五千大军上京,为的就是争取到谈判的筹码。因此鸟羽伏见之战的初衷,其实并非是为了争夺天下。对萨长来说,公方大人没有束手就擒,而是稍加反抗的举动,反而正中下怀。若非如此,他们怎会有借口给幕府扣上忤逆朝廷的反贼帽子呢。其实我们这些中间,对天下的局势原本是无从了解的。不过我住的长屋门,一墙之隔就是门卫的小屋。平日里总能听到武士们的各种议论。

鸟羽伏见之战开始于正月初三那天。庆喜公终于忍无可忍,带兵出战。大家都说,这下对付萨长的家伙们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了。毕竟,庆喜公可是东照神君家康公再世嘛。过去幕府的天下,交由天子来治理,原本也是合情合理。可谁会愿意屈居于萨摩长州那些西日本大名之下呢?所以至少在情绪上说,大多的人都是站在德川幕府一边的。

公方大人上京,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萨长贼人,号令天下。作为德川先遣队的,自然就是会津了。而南部念在同为奥州大名的情面上,多少也应该会有一些动作才是——差不多,说的就像是类似这样的话吧。谁知道一旦开打,德川方却节节败退。这样一来,今后的局势可就有些不清不楚啰。先前我说过,河岸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各藩的藏屋敷。那时候,各个藏屋敷无疑都是屏息凝神地在暗中留意着战场的风向。像那样在进退维谷中度过的安静正月,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次郎卫大人的真正任务,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米和大豆的买卖。那些都不过是幌子,或许他其实是南部的当主和重臣们派到大阪去探究、洞悉天下局势的。毕竟次郎卫大人不仅在商人中人脉颇广,在各藩的仓库官员里,也是小有名气的。这么一想的话,次郎卫大人为什么会那样对待苦苦哀求的吉村,又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都能说得通了。虽然当时在场的我们对他的态度十分不解,可后来冷静一想,也就明白了。在那种情况下,藏匿鸟羽伏见之战逃出来的武士,是万万做不得的事。更何况,那个武士还是新选组的残党。

吉村先生被带到内厅后,次郎卫大人光着脚走到院子里,隔着墙看了看隔壁的动静。隔壁是御谱代彦根藩的藏屋敷。你听说过吗?就是那个樱田门外事变里,被暗杀了的大老井伊直弼的彦根藩哦。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鸟羽伏见之战中,他们站在了萨长阵营,与德川为敌。战胜方就在隔壁,要是我们把战败方的逃兵带到了屋内之事被发现,必定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再者,南部和彦根啊,彼此原本也就不太待见。当然,其中也是有一些原因的。南部藩与水户藩交好,当主美浓守大人的夫人,也是水户出身。而彦根藩呢,樱田门外事变中,他们先代的当主,就是被水户浪人刺杀的。明明身为御谱代大名,可彦根却选择了萨长阵营,大概就是因为庆喜将军是水户出身的吧。毕竟当年他们的当主之所以会被杀,也是因为将军人选的纠纷。那时候的井伊大老是反对庆喜公成为将军的。

不过从鸟羽伏见之后,庆喜公丝毫不顾将军威严,仓皇逃回江户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井伊大老其实是十分有看人眼光的。正因为有这样的背景,南部和彦根自然难以安然相处。要是让对方知道原本就不和的邻居,藏了一个新选组的逃兵,还不知会被拿来如何做文章呢。因此次郎卫大人相当在意隔壁的动静。次郎卫大人这个人啊,凡事都爱操心。不过他的谨慎,总是有他的道理。所以那天的事,旁人说他是蛇蝎心肠,其实不然。他之所以会那样做,只不过是在危机面前,保护故乡的念头占了上风而已。

说不定那几日他每晚都会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望着印有南部家纹的高脚灯笼,竖着耳朵细听墙那头的动静。团对鹤家纹,对于吉村先生和次郎卫大人来说,那都是最爱的故乡的印记啊。内厅里,他俩一左一右坐在百目蜡烛两边的身影,我永远也忘不了。次郎卫大人背对壁龛,坐在上座。他的脊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挺得更直。这就是真正的男人与众不同的地方了。即使是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他们也不会露出那样的气魄的。当他们做出倾尽全力的姿态时,说明此刻的对手,正是自己的内心。

那时候的次郎卫大人,就像是恶鬼夜叉一样。他挺直了脊梁,居高临下般俯视着吉村先生。你说吉村先生么?那真是惨不忍睹,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肉,也不知道被枪炮击中了多少次。他只是稍微挪动一下身体,汩汩的鲜血就会从衣服中渗出来。可即使如此,他仍是端坐在次郎卫大人的面前。一边说着“真是十分抱歉,御组头大人”,一边拜了下去。就他那样,其实想逃也逃不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挣扎着走到这里来的,就那一身的伤,说实在的,还能喘着气儿说话,就已经让人难以置信了。

我满心以为次郎卫大人会偷偷地叫来医生为他处置伤口,然后看准时机再把他给放了。当着其他人的面令他切腹,不过是缓兵之计才对。可我错了。他们两人独处时,次郎卫大人的脸色反而更差了。吉村先生手里,还攥着刀。刀刃已经崩得不像话,刀身也从刀镗位置整个弯掉,变成了弓一样的形状。说是攥着,实际上是用布手巾或是撕下来的布条给缠在手上才对。

“抱歉啊,能帮我取下来吗?”吉村先生对我说。因为吸收了血,已成乌黑色的布条死死地拧在一起,根本无法解开。次郎卫大人见我为难,就把短刀递给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这么于的。割开布条后,发现刀柄已经黏在血肉模糊的手指上,整个手掌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于是我只有一根一根地,使劲把他的手指从刀柄上掰开。终于,哐啷一声,他手中的刀才落了下来。那可是钢刀啊,得杀了多少人,才变成这样不堪的模样啊。次郎卫大人盯着掉在榻榻米上的刀,沉默了好一阵子。透过走廊上的纸门照进来的雪光,映亮了次郎卫大人的侧脸。随风飞舞的雪影,落在房间里,就像是走马灯一样。

“贯一,你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竟然大逆不道地与朝廷作对,身为武士你不觉得羞耻吗!你作为南部的武士,却为了金钱走上邪路。吃了败仗侥幸苟且也就罢了,竟然还厚颜无耻地跑来祈求活路。荒谬!你忘了你六年前是如何让自己的主家蒙羞的吗!果断地切腹吧。我看你那把刀,是想切也切不开了。我的刀给你,这可是大和守安定的名刀,拿好了。”次郎卫大人用那张依旧冷冰冰的表情低声说道。然后他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吉村先生面前。那是一把有着描金的刀鞘,缠着红褐色柄卷的,大野家祖上传下来的名刀。

“听好了,贯一。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千万不要再做出违背武士精神的事,干干脆脆地切腹谢罪。知道吗?”

客人你觉得次郎卫大人太残忍吗?其实那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看吉村先生手里那把破破烂烂的刀就知道,他有多拼命了。而这个时候,却偏偏塞给他一把价值数百两的名刀,让他切腹。就算是一时兴起,这样的作法也未免太残酷。要知道大和守安定于足轻而言,根本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宝贝啊。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次郎卫大人的做法。甚至觉得,也许,这个人其实当真就是恶鬼的化身了。对此,吉村先生却没有任何反驳。看来也是心灰意冷了吧。

“听到了么,贯一。别再磨蹭了,果断切腹吧!”次郎卫大人再次扔下一句话后,起身走出了房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留下一句“吉村先生,请不要急着那样做”,就去追次郎卫大人。我冲到正快步走在廊下的次郎卫大人身后,一下子拽住了他,“老爷,你行行好吧!请收回让吉村先生切腹那样残酷的决定!还请,还请你救救他啊!”

次郎卫大人抬起脚,狠狠地踹向了我的脸。要知道奉公以来,别说是踹了,他对我连手都没有动过。比起疼痛,当时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啊,“你一个下人,竟敢对主人的意见指手画脚!给我闭嘴!”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可是御高知大人啊。关键时刻那心里,也只有明哲保身了吧。屋里的武士们仿佛听到了骚动,纷纷打开拉门探出头来。

次郎卫大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用整个藏屋敷都能听到的音量高声说道:“你们给我听好了!敢违背我命令的人,决不饶恕!谁也不准为那个无耻的家伙求情!”客人啊,你知道吗。打那晚起,我就厌恶起下雪来了。只要是雪天,不论有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会像猫一样地蜷在家里,决不迈出门半步。弄得我的那些手下摸不着头脑,都稀奇地感叹:“头头不是北国出身的嘛,怎么竟这么怕冷?”其实我哪里是怕冷啊。不过是只要一看到雪,就会想起正月初七那天发生的事而已。

那晚,我就这么在偌大的藏屋敷里,毫无目的地转悠了好久好久。一开始是因为想着次郎卫大人会不会有什么吩咐,于是就坐在他寝室外面的走廊上候着。“佐助,我无事唤你,回自己屋里去吧。”次郎卫大人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走了。穿过已经银装素裹的内院,我回到了长屋门自己的房间里。可哪里还睡得着啊。先是起来瞅瞅门卫小屋那边的动静,然后又跑到门外坐在玄关前,总之就是在藏屋敷里瞎转悠。

就像次郎卫大人所说的,中间不过是下人。一个奴仆身份的人,哪里有资格对武士大人的作为评头论足呢。况且还是我这个二十四五的愣头青。就算我心里有多想帮帮吉村先生,也万万不该去出口祈求啊。所以我只能四处转悠。那晚,雪一直没消停。傍晚的鹅毛大雪,入夜后渐渐变小,最终变成了冰末一样的细雪。没错,寒寒窣窣的,简直就像是盛冈所下的冻雪一般。

我抱着光溜溜的腿,坐在玄关的敷台上。想着吉村先生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听着这细雪的声响呢。毕竟连我都恍惚觉得,那沙沙而落的雪,让人仿佛置身盛冈一般啊。在五十年前的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管用的药。人经常都会因为一些小问题就丢了命。还真是轻于鸿毛呀。不过那一次,吉村先生的命却让我感到无比沉重。不单是我。玄关前面就是长屋门,门外那些当班的门卫,还有门卫小屋里候着的武士,大家都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叹着气,口中吐出浓长的白雾。

次郎卫大人对吉村先生的处置,想必也传到了他们耳中吧。那一晚,整个藏屋敷就像被雪藏冰封了一般,静得可怕。我恍恍惚惚地望着落下的雪,心里想着,吉村先生到底算是什么。其实我们都知道吉村先生的价值。那样一个既温柔又强大的男人,大家却对他避之不及。毕竟到了紧要关头,谁都得为自己着想不是?可好不容易进了藏屋敷,这次,却又是差配役大人要他的命了。

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吉村先生的命有多少分量我是不得而知的,可至少对住在长屋门的足轻和中间而言,他的命是有价值的。等我回过神,已经是按现在来说午夜两三点的时候了。我赶紧拿了火盆和被褥,进了内厅。藏屋敷里的棉被,都是来往的商人为我们准备的,连中间的屋里也有,那真是相当奢侈。毕竟像我这样的中间,从来只用过粗布被,至多也就能有一件旧棉做的睡衣而已。

我把棉被搭在肩上,正准备偷摸出去的时候。一个躺着的老中间不动声色地用脚把火盆朝我的方向推了推——横竖都要去的话,那就把这个也带上的意思吧。我道了声谢,那个中间没有回应,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自己的觉了。虽然大家都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都在担心着吉村先生。不过说实在的,我对他们那种装出来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仍是感到相当的气愤。

当我抱着火盆,背着棉被来到走廊上时,发现内屋里似乎已经没了动静。心想着看来已经来晚了,便停下了脚步。毕竟我可不想看到因为切腹而死掉的吉村先生啊。我小心翼翼地凑到门边,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况。吉村先生仰面倒在蜡烛旁边,还在打着鼾呢。那一瞬间,我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其实啊,他要是没有切腹,就这么死掉的话,对我来说也许更好受些。当然,能活着,才是最让人欣慰的了。

看他那睡得舒坦的样子,想必是梦到妻儿了吧。我把火盆放在他脚边,为他盖上了棉被,然后在他枕边双手合十,祈祷着老天能让他在美梦中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不是武士,根本无法接受像切腹这般残忍的死法。虽然都说切腹代表着武士的荣誉,可那样的做法,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作为一个人,能在睡梦中安然离世,才是最好的死法吧。

吉村先生那人,从不会妄自尊大,在我们这些人面前也一点没有武士的架子。武士的身份,并没有让他有过身为武士所该有的愉快回忆。可死的时候,却要他像个武士一样,未免太不公平。后来,每当想起那件事我就后悔不已。你说那时候我为什么就不直接用自己的手,把睡在棉被里的吉村先生给了断了呢?为什么就没有让他能够在安详中,去到那个世界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样的事,我绝对下不了手。因为吉村先生他,是我们穷人的榜样啊。只有他,没有委曲求全安于现状,而是独自与贫穷抗争。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贫穷枷锁,他却想在自己这代靠着一己之力扭转挣脱。他,就是穷人中的英雄啊。其实他所做的事,其他人也并非没有想到过。即使是穷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也都做过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让父母妻儿过上奢侈日子的美梦的。不过一个个长大以后,却在命运这东西的驱使下,选择了向贫穷妥协。他却没有那样做。

你不觉得他很了不起么?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么了不起。所以要我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他的生命这种事,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呀。可我后来真的后悔了啊。即使到了现在,我也时常会这么想—为什么我会因为自己的犹豫,让他那样一个人,最后落得那般凄惨的死法啊……

后来?后来啊……啊,想起来了。后来我就退出房间,去了伙房。应该是想去喝口水吧。那时候,宅子里雨窗紧闭,内廊里一片漆黑。我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位于北边角落的伙房。藏屋敷的伙房,不是一般的宽敞。里面单是灶头都有四五个,还有一块能供十几个人一同进餐的大木板。雪光从天井的烟囱洞里洒下来。就在那团像白棉般朦胧的光中,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次郎卫大人正站在伙房的水瓮前。原本我以为他也是睡不着起来喝水的。可我错了。次郎卫大人揭开了米饭桶的盖子,正在那儿捏饭团。次郎卫大人平日里总是抬头挺胸,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高大许多。而不知怎的,那一刻,他的背影那么矮小,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般。灶头的火光,把他的赤脚照得红通通的。次郎卫大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捏饭团呢。

“佐助吗?”次郎卫大人转过头对我说:“我本来想就着这些冷饭做点茶泡饭,可我不知道其他东西放在何处。不过盐饭团,也是能填饱肚子的吧。喏,把这些拿去给吉村。”鸟羽伏见之战是正月初三开始的,而初七才逃出来的吉村先生,想必也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现在必定饥肠辘辘了。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

“对不住,老爷。都怪我不够机灵,还让你来做这些。”

“哎,没想到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这也是才意识到,之前哪里还会去考虑他是不是饿着肚子啊。再给他带些热水过去吧。”次郎卫大人留下这些话,便回了自己的寝室。南部漆的碗里,装着两只大个的饭团。说是饭团,但因为手拙,却捏成了如丸子一样的形状。即便次郎卫大人做了这些,我依旧是对他颇有微词的。想必他是想让吉村先生吃下自己亲手做的饭团,借此来扫清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吧。不过在我看来,有做这些的工夫,想想怎么救吉村先生的命不是更好吗?

因为心里不舒坦,所以他做的饭团,我并没有马上拿到内屋去。而是蹲在灶头前,扇了一会儿火。让我感到无比懊悔的,正是那与我无缘的所谓武士道。我是打从心底里敬佩着次郎卫大人。虽不至于会产生恨意,可只要我一想到为什么事情会走到如此地步,为什么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就是一肚子的烦躁。而吉村先生的伟大,却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入我的心中。在他心里,一定也是充满了跟我一样的疑问吧?但他却不仅只限于想想而已。就在其他人都止步于想法的时候,他做出了行动。武士的体面固然重要,却不能只是为了面子就让妻儿受冻挨饿。于是,他选择了脱藩。

客人,你认为武士之道,到底应该是什么?我觉得吧,也就跟任侠之道如出一辙吧。总之就该是男子汉之道,不是吗?如果是,那作为一个带把儿的,保护女人孩子不就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虽不至于像那些百姓一样饿死街头,可食难果腹的妻儿也已经瘦弱不堪。虚弱的他们一旦染上风寒什么的,也是随时可能送命,再加上还未出世的婴儿,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冬天……

一想到这些,吉村先生寝食难安。为了保护妻儿,他应该是别无选择才对。所以时至今日,他在我心里仍然还是男人中的男人。像他那样尽到了作为男人应尽之职的人,轮不到任何人来挑剔。既然如此,问题就来了。那么一个了不起的人,却死在了武士道上,那武士道到底算个什么?把他逼上绝路的那个时代,难道就没有错吗?全都扭曲了。人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变得只会空喊着口号横冲直撞,那个时代,整个都是扭曲的。

那时的武士,也都忘记了自己的本分。那时的男人,也忘记了自己是个男人的事实。不论只是一家之主,或是当主,甚至是将军,既然位居人上,就有义务保护自己羽翼下的人。所以在我看来,比起那个扔下自己的臣子逃回江户的将军,为了妻儿甘愿舍弃性命的吉村先生,要伟大得多。老实说,我这把年纪也没成家,就是因为我没有自信能够像吉村先生那样。成家立室生儿育女,那可是必须下相当大的决心才能去做的事。这些,都是他教会我的。

过了一阵子,我才回过神来,然后起身走向了内厅。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胆的。我害怕等我到的时候,吉村先生已经切腹而死了。可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之前躺着的地方,正坐着发呆。也不知为何走廊上竟有很大一摊血,而从那儿到吉村先生坐着的地方,地板上留着像蛇爬过一样的弯弯扭扭的血迹。吉村先生发现了我,微微一笑,“我在看雪。这寒寒窣窣的冻雪,简直就像身在盛冈一样啊。”他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蝇。脸上的笑容,让人心酸。

“这儿有热水,还有饭团,你吃些吧。”原本想告诉他这些都是次郎卫大人准备的,可我终究还是没说出口。这个,我不能告诉他。吉村先生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然后端正了下自己的身体,并膝坐好,感慨万千地说道:“这些,是南部的米做的吧。”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他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了。

嘿——看来是得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了。本来我这人也不擅长说谎或者隐藏什么的。这性格,说来自然有利有弊。不过就我在世道上摸爬滚打的经验来说,还是好处更多一点。像我能够撑起这么大一家子,也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手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缘故吧。五十年前的旧事了,我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不过客人啊,并非所有的秘密,都是说出来就会好受一点儿的。这点,还希望你能明白。

再提起这些事,也并非我本意。不过男人这辈子,看的就是一个临终。所以,既然你是来调查那个人的,我就有义务将他离世前的一切都告诉你。庆应四年正月初七到初八的清晨,雪一直没有停。深夜里还下起了寒寒窣窣的冻雪,寒冷的空气直灌入鼻腔,那天,真的很冷。吉村贯一郎最后的身影,至今仍狠狠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当我放下热水和饭团,起身准备走出屋子的时候。他竟然用让人意外的清亮声音,叫住了我:“佐助先生。”

没错。即使我只是个中间,他却还是叫我作“佐助先生”。在他之前,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一个武士,用“先生”称呼过我。我被他那样的叫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就转身看向了他。他依旧面带微笑。在故乡时,他就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而他此刻的笑脸,也依旧让人觉得舒心。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绝不是装得出来的。那真是一张温厚的脸啊,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听到志津的声音了。”志津,是吉村先生夫人的名字,“是嘛,那可真是奇了呀。”

“说起来,是挺奇怪的。不过我当真清楚地听到我妻子的声音了。她就在我的耳边,对我说……”

“都说了些什么呢?”

吉村先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满脸幸福地回答道:“……你辛苦了。作为一家之主,你已经尽到了义务。所以,请不要再有牵挂地到那个世界去吧……”那一瞬间我想不到任何回应的词语,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吉村先生因为下不了决心切腹,所以才会起起坐坐,时睡时醒,甚至还爬到了走廊上。你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已经走投无路,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吗?

他根本就不怕死。既然作为武士,常年干着将自己的命挑在刀尖上的活儿,早死晚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对他来说,最难过的坎儿……客人呐,是死的理由啊。别说是次郎卫大人了,就算是南部的当主让他去死,吉村先生也决计不会照做的。在他眼里,身为二驮二人扶持足轻,他那条命,是留给自己家人的。这是全日本的足轻,不,是所有生活拮据的穷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吧。

你想想,臣为君死,军为国亡这样的规矩,到底是谁定的?这种自顾自的说法,根本就该见鬼去才对!男人,就该为了自己要养活的人而死!爱上了哪个女人,就该为那个女人;有了孩子,就该为孩子舍去性命才是正道啊!除了他们,其他人再怎么叫着嚷着要他死,吉村先生也是听不进去的。所以,走投无路的他,只得幻想出是自己的妻子说了那样的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妥协。那时的我,已经泣不成声了,“请别说那样让人难受的话了。吉村大人,夫人在雫石的老家啊,你是听不到她的声音的啊。”

“不。”吉村先生笑着摇了摇那张满是伤痕的脸:“我确实听到志津的声音了。她要是说让我活下去,我就是爬也要爬回盛冈去的。不过现在这身体,估计也够呛吧。也亏得她清清楚楚地让我切腹,我也就不用那么为难了。这下,我总算放下心来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坚强的人啊。在自己施加的暗示下,吉村先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身上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吧。只是坐在那里,那身体已经像是在划船一般摇摇晃晃的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里,他就是日本第一的足轻!日本第一的穷人!世界上只有一个真相。他在一路的种种阻碍之下,却总是能看清那个唯一的真相。他,无疑就是男人的榜样。客人,你不这么认为吗?东边开始泛白的时候,雪终于停了。我不想去面对,连声响也不愿意听见。于是我跑出了门外。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一边扒拉着已经熄灭的火撑,一边和担任门卫的武士聊起家常来。

朝雾里,河上往来着几艘官军乘坐的小船,船头立着头戴狮子头的长州武士,正朝着岸边高声呼喊:“藏屋敷的各位听好了!如若见到鸟羽伏见的贼兵,请即刻捉拿,将其交予中之岛的萨长屋敷,此乃朝廷之命!”真是个奇特的早上啊。若说贼兵,城里到处都是幕府军的残党,但官军并没有出手去围剿他们。是为了不让大阪城下变成战场么?不,毕竟攻打江户和会津的借口已经足够了,如此一来,能够作为据点的大阪,自然是不动为妙。

那是个雪停之后,万籁俱寂的早上。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前一晚把吉村先生之事禀告上去的那个年长武士。他轻声地朝我说了一句:“佐助,御差配役大人叫你去内厅。”我身体僵硬了一下,应着声站了起来。这时,那个年长武士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满是感慨地又说:“哎………也是难为你了。”

我踩着积雪,绕进了内院。一路上身体就像是在梦里一样,不论我怎么想向前,脚就是迈不出去。不单是脚不听使唤,最后我整个人都像是泄了气一般,几乎就是在爬了。面向内院的雨窗中,有一扇是前一晚就一直开着的。我好不容易到了那里,看到的却是呆立在原地的次郎卫大人的背影。

“佐助。他这副模样,可不能让旁人看了去啊。你来处理吧。”次郎卫大人把脊梁挺得直直地站在那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待我爬上走廊边上的三合土,好不容易摸到次郎卫大人的脚边时,眼前的一切,让我不禁大叫一声,随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宽敞的内厅,已经成了一片血海。就像是谁用血泼上去的一般。火盆旁,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新选组队服和脱下来的锁链甲。那些血想是独自切腹后,因疼痛难忍,在房间中四处挣扎时留下的吧。房间的一角,蜷着吉村先生的身体。

次郎卫大人应该也是被这样的情景惊呆了。环手站在那里的他,就跟一具铜像一般,一动不动。我终于鼓起勇气爬进那片血海,然后,一瞬间的恐惧,顷刻变成了号啕大哭。当我看到蜷缩在房间一角的吉村先生的尸体时,我整个人都瘫软在原地。独自切腹的吉村先生,想是因为迟迟断不了气,为了解脱,他应该又刺了自己的喉咙和眼睛。那种惨状,无法用语言形容。

不过客人,我之所以瘫倒在地,不是因为吉村先生凄惨的死状。我分明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并不是次郎卫大人给他的大和守安定,而是自己那把刀刃已经崩得不成形状,刀身也弯得一塌糊涂的破刀啊。

“次郎卫大人。次郎卫大人!”我指着壁龛,已经说不出话来。被血染红的壁龛白墙上,有几个用手指写下的血字——

此二物交予在下家人

壁龛上放着的两件物事,你觉得是什么?其中一件,正是大和守安定。为什么?客人你这话问得可就有点傻了。不不不,我没有任何讽刺你的意思啊。那个人啊,是想把没有被血玷污的名刀,留给自己的儿子呢。要是用那把刀的话,必定能够死得痛快一些。可吉村先生并没有那么做。还有一件。刀的旁边,摆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布手巾。上面整整齐齐地排着十枚二分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耳边仿佛响起了吉村先生的声音。

“次郎卫大人,请你看着。求你好好地看着吉村先生最后的样子!”我在血泊中跪了下去。我想让这世间所有的武士,都知道吉村先生的伟大。次郎卫大人心中也许是明白的,可我还想让这世上所有的人,让那些当主、将军,让那些萨长的武士还有天皇陛下,都好好看看,看清楚穷人在贫穷中走投无路死去的样子。次郎卫大人默默地盯着壁龛,看了好久。

“这个……这个倔强的家伙。竟然连饭也不愿意吃一口吗。”我也是听到次郎卫大人这么一说,才猛地意识到的。只见已经熄灭的烛台下,两只饭团完好无损地躺在大碗里。真是倔强啊。不过我心里十分清楚,吉村先生为什么没有动那些饭团。藏屋敷的米,都是南部来的。在他眼里,米就是南部的当主给他的俸禄。他与祖上世代都是靠着南部的米过活的。不管是因为他自觉脱藩者的立场没有资格;或是作为一个穷足轻,为了自己脱藩的事赌一口气。总之,他觉得这个米,是不能碰的。

看到饭团的那一瞬间,次郎卫大人就像丢了主心骨一样垮了下来,身体顿时小了一圈。他呼哈呼哈地不停喘着大气,像个木偶人一样僵硬地蹲了下去,捧起了装有饭团的那个碗。然后他站起身,踩着被血糊掉的足袋,晃晃悠悠地走到房间一角,扶起吉村先生的尸体。

“贯一……”次郎卫大人将脸凑近,口中吐出的白气几乎喷到吉村先生的脸上。

“吃啊!贯一!志津和嘉一郎他们,因为有你在,每天都能吃上饱饭。所以你给我吃啊!怎么不吃?贯一。这可是南部的米,是花卷的米,是雫石的米啊!是北上川的水养育出来的,盛冈的米啊!贯一,求你,睁开眼睛。再满满足足地吃上一顿,吃上一顿这南部百姓费尽心血收成的米吧!听到了吗?贯一!我求你,求求你了!”哽咽声中,次郎卫大人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夺眶而出。他将自己亲手做的饭团,塞向已经僵硬发紫的吉村先生的嘴上,然后又自己咬了几口饭团,想要嘴对嘴地送进吉村先生口中。

“吃啊!贯一!你不是做梦都想着这米的味道嘛!这下你不用顾虑任何人,可以吃到饱了啊!听到没有?求你,你倒是吃啊!啊,还是说你已经,吃不下了么…”一个晚上,所有人都过得不安心吧。而最痛苦的,就是次郎卫大人了。可看着悲叹中的次郎卫大人,我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那不是我这样的外人应该插嘴的时候。没错,次郎卫大人和吉村先生不是外人。他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挚友。

次郎卫大人把吉村先生的脸紧紧抱在怀里,哭着说:“这下我不又是变成一个人了吗?贯一,别丢下我一个人啊。没有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吉村先生一定是次郎卫大人的精神支柱。正因为有他在,为了让自己脆弱的心变得坚强起来,次郎卫大人才会如此努力吧。一生的挚友,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才对。当天,我们就把吉村先生的尸骸带到藏屋敷背后御堂筋下面的一座小寺庙里埋葬、供养了。

南部藩在大阪的菩提寺,原本在过了难波桥后的北野寺町一带。可当时淀川对岸早已被官军占领,总不能担着棺材出去招摇啊。正月初八,就是吉村先生的忌辰。那之后的每年,在喝了初七那天的粥后,初八我就会断酒断食,三餐在念经中度过。我那些部下,一直对我还在正月里就这样做,表示十分不解。

初七和初八两天之内,幕府军大部分都已经撤回了江户。官员们把城内的八万两银钱和一万石的仓米,分发给了城下的住民们。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据说是因为他们觉得不能便宜了官军。我在打理好吉村先生后事返回的路上,也被路上奉行所的官员塞了一些钱和米。到了初八那天晚上,淀川的这边几乎已经是空城了。初九一大早,长州的炮兵队就开始朝大阪城开炮。现在想想,那场战争,完全就像双方串通好的一样嘛。

说是开炮,其实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城池,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天守阁,唯恐把它弄坏了一样,总是打偏。我站在淀川的河堤上,看着这场像焰火大会一般的炮击战,不禁感叹——吉村先生怎么就会死在这样无聊的战争中呢?数着那些被官员们硬塞过来的钱,我心里渐渐难受起来。钱这玩意儿,有时候你为它拼了命也得不到,有时候却是走在路上也能被它砸了头。为了这种物事而奔波的人,也真是让人悲哀的生物啊。就是到现在,我也特别讨厌数钱。那种厌恶,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并不是我天生就不喜欢。

那么——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呢。城里的秩序变得十分混乱,街上到处都是强盗和纵火的人。所以各处的藏屋敷都大门紧闭,戒备森严。后来,征伐将军仁和寺宫大人就来了,萨长的军队也开始在城里进行了管制。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有什么大动作。按照御触书上面所说,只要是总年寄【6】以下的町内官员,职务和职责都一切照旧。因为有这样的指令,藏屋敷里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之前大家只要一想着萨长进驻后,藏屋敷的库存或许会被征收,就一个个胆战心惊的。毕竟,天下已经是他们的了。库存是保住了,可相对的,次郎卫大人被传唤到中之岛萨摩屋敷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不只是他,大阪驻地各藩的藏屋敷官员都没有落下。那个时期,想必各藩都派了得力的武士驻守大阪,所以萨长的人才会挨个把他们叫去,警告他们德川才是反贼,绝对不要有反逆的想法一类的吧。

当然,我总是跟着次郎卫大人一起去的。萨摩藏屋敷那个气派啊,简直让我目瞪口呆呢。我琢磨着谁要是跟这样的藩为敌,那绝对没有胜算的。萨摩的那些中间一个个都嚷着大阪实在太冷,想早一点回家乡去嘞。我真想跟他们说,在我看来,大阪的冬天简直就跟春天没两样嘛。在他们当中,还有人说正月初七那场雪,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雪。

如果真是这样,那萨摩的那位当主手中,应该不止七十三万石吧,远超加贺百万石也大有可能。说起来,他们不论武士还是中间,体格上优于我们许多不说,穿着打扮也要体面得多。我们南部虽然也是二十万石的大藩。然而在饥荒连年的时期,石高什么的,和画饼充饥没啥区别。虽然不想承认,可饿着肚子的人,怎么敌得过吃着饱饭的人啊。

大概是在从萨摩藏屋敷回去的路上。走到淀屋桥上时,次郎卫大人突然说:“佐助,我们去看看吉村吧。”我是阻止了他的。毕竟要是被人撞到就麻烦了。萨长兵渡过淀川后,就开始到处追杀逃亡武士。没有来得及撤退的幕府兵被逮到后果就不用说了,藏匿他们的住民自然也是死路一条。

“犯不着这么一惊一乍的。死者哪里还有什么官军贼军之分呢。”顺着御堂筋一路沿河而下,拐入泥泞的小巷,就能看到一处不太起眼的寺庙。门前的向阳处,悠闲地坐着一个卖花的老婆婆。次郎卫大人买了一束寒菊。然后绕着寂静的巷子走了一圈,“你说,这里是不是有点像上田组丁的那个正觉寺?”上田组丁,那是次郎卫大人和吉村先生幼时生活的足轻街道。那条街上有一座叫正觉寺的小寺庙。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开始打量起四周来。静悄悄的小巷,整洁小巧的寺内……别说,还真有几分相似。

“吉村的妻子在小的时候,时常跟着她的母亲从雫石乡下到正觉寺前卖花。在一丛丛的菊花中蹲着的小小身影,简直就像一个可爱的木娃娃。我和吉村就趴在足轻屋敷的篱笆上偷偷看着她,都嚷着要娶她为妻。为这事儿,我们最后还打了一架呢。”次郎卫大人多给了卖花婆婆一些钱,然后走进了寺内。吉村先生的事,是不能见光的。所以他只能葬在寺庙角落里的无缘墓旁边,没有墓碑,也没有经文木牌。

角落里有一棵老柿子树,斑驳的枝影映在吉村先生入葬的泥堆上,宛如是地上的裂痕一般。次郎卫大人献上花,双手合十,对着吉村先生的墓说道:“贯一。你的妻子真是有福气啊。有你这样的男人如此不离不弃地爱着她,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幸运的女子了。”我也觉得吉村先生的夫人是幸运的,但能自始至终死心塌地地爱着一个女人的吉村先生,应该也是幸福的吧。像他那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对了,客人你知道吗?大野千秋后来娶了吉村先生家的女儿。也算是姻缘天注定吧。不过千秋少爷是个聪明的人,他应该比谁都懂得什么才是幸福。因为我不识字,千秋少爷和美津夫人寄来的信,我都是让手下的人念给我听的。不过,信里总是一些甜甜蜜蜜的内容,我那些手下经常给臊得念不下去。所以他俩在一起,不是因为父辈的因果,而是真心地爱着对方啊。他们俩,都是聪明人。不论世道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幸运的事儿了。在我这个孤老头看来,也真是羡慕得很呐。

次郎卫大人和我是在当月月末回到南部的。从大阪乘上绕纪州的船,途中在潮见坂下的藩邸稍作停留,再沿奥州街道回到盛冈。一路上,次郎卫大人的举动有些奇怪。他虽然平时就是个喜欢沉思的人,可那一次不管是在船上还是在路上,几乎都一言不发,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可是个被称作“剃刀次郎卫”的人啊,他到底在琢磨着怎样的事,让我这个同行人怎么能不担心。次郎卫大人在故乡的威望,连身为中间的我都深有体会。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影响到整个南部二十万石的动向。

我不知道在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知道。只听说当时藩论分成了两派,彼此对立。相关的传闻,不管在中间们的房间里还是城下的小酒馆内都能听到。一边是主张决不能反抗锦旗的归顺派。另一边,则是主张即使有朝命也不应讨伐会津,更不能向披着官军皮的萨长军求降的主战派。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加入官军,还是加入奥羽列藩。因为次郎卫大人一直是个以大局为重的忠义之人,就连我,也觉得即便其中有什么差失,他也万万不会让南部与官军为敌才是。

话说回来,虽然现在官军官军地,也叫顺了口。可那时候在城下,是不会那么叫他们的。“萨长”就是“萨长”,谁也没有把他们当作官军。所以对大多数藩士来说,天下到底是天子的还是公方大人的其实都无妨。他们没法忍受的是利用天子企图将天下收为囊中物的萨长。但无法忍受是一回事,若以大局为重的话,选择官军阵营无疑是大势所趋。

那时候,南部一门的年轻家老东中务大人是主张大局为重,顺从官军一派中的一把手。东大人熟知次郎卫大人的秉性,认为他是能说服那些血气方刚的反对派藩士的不二人选,于是快马加鞭地把他召回了南部。与东大人对立的,是一位叫作栖山佐渡的家老大人,可以说是反萨长一派的急先锋了。东大人打算趁着这位大人上京期间,召回次郎卫大人,好尽快把藩论做个了结。

可惜…事情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满心以为一向以大局为重的次郎卫大人,能够安抚当时藩内的浮躁。可谁想风尘仆仆赶回南部的次郎卫大人,却说出了“萨长绝非官军,万不能讨伐会津”这样让所有人都大为震惊的言论。后来的事嘛……客人你应该都知道了。南部藩出兵攻打了背叛奥羽列藩的秋田,最终被扣上了朝敌的帽子。正因如此,次郎卫大人才成了领兵造反的罪人啊。

南部投降没多久,他就被捕了。明治二年的冬天,以反贼将领的罪名被斩首。说来也真是讽刺啊。身为足轻的吉村先生得以切腹而死,可御高知的次郎卫大人,最终却连切腹也不被允许,只得断头而亡。记忆里,会津陷落,仙台归降,盛冈开城决定后,次郎卫大人似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当然,实际上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可我就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次郎卫大人的家人和家臣都哀叹,说他是为了不拖累当主和其他重臣,才把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而死的。我却并不那么认为。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不过我以为次郎卫大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武士道精神这样的高尚东西。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在他内心里,其实还有一个——应该说是其他人触摸不到的、更加复杂的理由。那一天,杉林里飘起了小雪,沉默的他就这么死在了斩刀下。哦?你是问吉村先生的遗物吗?那些我已经都带去他雫石的老家,交给他的家人了。

回到盛冈没多久的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带上了那把大和守安定和十枚二分金,还有吉村先生的遗发上了路。一路上,为了想出该怎样把吉村先生临终时的样子告诉他的家人,我真是绞尽了脑汁。然后我就想出了这么一套说辞——鸟羽伏见之后,吉村先生一身战服,堂堂正正地来到了南部屋敷。他恳求次郎卫大人:“此战作为德川先锋尽力应战,怎奈武运不济惨败而归。虽得以脱身,可自知无颜再苟活于世。回到祖先代代侍奉的南部藩屋敷,只求在此切腹而死。还请能借内厅一用。”

于是他俩在交盏促膝长谈之后,吉村先生谢绝了次郎卫大人的介错,独自切腹。可后来,这费尽心思想出来的说辞,却根本没用上。我走到吉村先生老家附近时,长男嘉一郎正在外面的道路上清理积雪。看到我远远地摘下斗笠向他行礼,他四下张望了一番,便朝着我跑了过来。没想到他一走到我跟前,就突然对我说:“父亲给大家添麻烦了。不过十分抱歉,家母现在卧病在床,恕我无礼,您还是请回吧。”是出于直觉?或是见我手中抱着刀箱察觉到了什么吧。长大成人的嘉一郎的身影,与他父亲重叠在了一起。

“这把刀,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我终究还是没法把这把刀的来历说出口。只是将刀箱举到身前,在内心中呐喊道——(你爹爹啊,你爹爹他可是为了让你能用上未沾过血的刀,用他那崩了刃的钝刀切腹了啊!)

哎呀呀,你看我。真是越说越阴郁。像我这样成天与骰子打交道的赌徒,还真不适合这样的话题呢。那么接下来我就该有个赌徒的样子——客人,我就要加快节奏了哦。对南部来说,维新之战不过就是攻打了秋田而已。但于我而言,那可是人生仅有一次的战争。所以即使过程那么痛苦,却也是特别的。而那场战争留给我的,也都是一些可怕的回忆。那以后,既然我选择了任侠的生活,打打杀杀的日子就没少过,但也都成了过眼云烟。唯独那场战争,至今还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以家老栖山佐渡大人为总大将的南部军队出兵秋田,是在维新那年的七月下旬。距吉村先生在大阪的藏屋敷切腹,才过了半年多一点儿。虽然你可能会觉得啰唆,但我还是要强调一下,我们并不是站在德川这一方的。对在鸟羽伏见战败后,就扔下军队夹着尾巴逃回江户的将军家,南部已再无任何义理可言。只是萨长那挟天子以夺取天下的野心实在让人无法坐视不理。而道义上,我们又怎么能让代替将军战斗到最后的会津独自去承担罪名呢。

不论是仙台的伊达大人、米泽的上杉大人还是南部的当主,一开始都没有想过要与朝廷兵戈相见。大家只是为会津求情,希望能收回讨伐令而已。可事与愿违,无奈之下只有一战。虽然我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可在我心里,不论武士之道还是任侠之道,都是男子汉之道,所以我完全能理解南部当时的决定。男子汉之道即大义之道。是向天子尽忠之道,也是重与会津的信义之道。秋田的佐竹大人选择了效忠天子,本也无可厚非。可比起与萨长贼人共进退的天子,南部更看重与坦坦荡荡的会津藩之间的信义。

虽然最终落得个反贼的污名。可时至今日,在我眼里那仍然是一场仁义之战,而我们,则是堂堂的义军。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自告奋勇作为栖山佐渡大人手下的侍大将,从鹿角口出阵。从勘定方的工作来看,他本应留在城内做一些后勤工作。可毕竟,提出攻打秋田的人就是他呀。不过我心里很清楚,不论战果如何,次郎卫大人都是抱着赴死的决心而去的。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还用说吗,我可是他的马夫啊。

从鹿角口出发,直到刚开始进攻大馆城的一路上,我方明明处于优势,可次郎卫大人却屡屡指挥人马冲到最前列,仿佛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铁炮弹一般。等到秋田方面新政府援军到达后,我们渐渐落了下风。撤退中,他又主动殿后,让其他人先走。现在想起来,就当时那种情况,次郎卫大人和我竟然都没死在战场上,也算是奇迹了。

说实话,次郎卫大人根本就不适合战场。他剑术本就平平,驾马的技术也不太过关。就他那个头,套上铠甲再往棕毛的南部马身上这么一坐,小小的,整个就像五月五的人偶一样。夏天过去,战场上也开始起霜,也就差不多快要投降的时期了吧。就我这左肩上,还挨了一发子弹。也不知道为什么,次郎卫大人却连个擦伤都没有。于是我就想啊,一定是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在等着次郎卫大人,一定是八幡大神觉得世上还有除了他没人做得了的事。要不然呀,我实在是找不到其他能够解释次郎卫大人在战斗中毫发无伤的理由了。

旧历九月末,也就是现在的11月初吧。一个漫山红叶已开始凋零的清晨,山间的营地里,降下了白色的霜。适时会津、仙台和米泽都已经归降,南部的结局自然可以预见。营地里的人,一个个都顶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天还没亮,嘉一郎突然出现在大野组作为主营的曲家前。那晚,其他武士都因为久战疲惫不堪,一个个睡得很沉。我躺在马厩的麦秆里,听到外面有动静,担心是敌军偷袭,腾地坐起身来。

本想出声叫醒其他人,但冷静下来后,却发现只有一匹马的蹄声。我将头探出马厩,只见一匹黑色的鹿毛马正吐着白气立在那里。它的背上,骑着一位挺着笔直的脊梁,身着具足,手持长枪的年轻武士。那位武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站的方向。当我看清那张脸时,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那正是嘉一郎!我其实也听足轻议论过。说吉村的儿子在雫石的桥场加入了阵营,并且在国见岭一路充当先锋,表现极为突出。

说实话,听到那样的传闻,我是又想相信又不想信,说是开心吧又觉得心里发紧。直到亲眼看到马上的嘉一郎,我才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真的。只要上了战场,英勇的武士和胆小的家伙一眼就能看出来,毕竟表情和动作都完全不同。与身份、地位无关,只要是骁勇善战的人,哪怕是足轻也能让人刮目相看。那时候嘉一郎的表情,比我在秋田战场上看到过的任何武士都精悍。他身上那种属于骑马武者才有的荣誉,像佛光一般耀眼。

我原本以为,他这是带着战功,回到了自己原本应该从属的大野组营地呢。可我错了。嘉一郎看来十分亢奋地对我说道:“还请为我通报大将!请问栖山大人的本阵在何处!”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我是谁。原来嘉一郎是带着密信从雫石的营地,两日间马不停蹄地赶到鹿角口的本阵去的。我走进土房准备通报大家。刚说出吉村嘉一郎的名字,在内屋里休息的次郎卫大人和睡在地板上的足轻们竟都立马翻身坐起,腾腾腾地就跑了出来。虽说是睡觉,不过毕竟还是在军营里,所以大家都穿着具足。

“哦!真是吓我一跳,还真是贯一家的儿子!”“好样的!嘉一郎!真有武士的样子!”“听说你在野野村大人军中打头阵啊!了不起!”足轻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没完。

这下,嘉一郎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到了大野组的营地了。有那么一瞬间,他露出了有点孩子气的表情。

“本阵那边,有什么急着要通报的事吗?”听我这么一问,嘉一郎握住缰绳翻身下了马。然后他将绑在自己身侧的一封书信取下,递给了次郎卫大人,“这是来自雫石口野野村大人的信件。还请代为转交给大将。”

“辛苦你了。信件,我收下了。”

“御组头大人……雫石营地那边,都在说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是真的吗?”没想到那个嘉一郎,竟然会无视礼节直接问出这样的话,情况似乎不太对。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

嘉一郎毫不客气地回应道:“坚守会津,背水一战!开城归降那样荒谬的事,是万万不可的!我甘愿切腹也要向大将谏言,还请御组头大人引荐!”真是了不得啊。那时候的我,已经厌倦仿佛无尽的战争,输赢什么的,早就无所谓了。不,不光是我,其他人应该也是这样吧。嘉一郎的一席话,如给了我们当头一棒啊。

“你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次郎卫大人却劈头盖脸地怒叱了嘉一郎,“你一个脱藩罪人的儿子,别以为靠着说点大话,就可以趁机归乡了!要是认为凭你那点战功,就能抵消你父亲所犯的罪,那是大错特错!回去!你给我走!”当时在场的有三十多个大野组的足轻。大家都熟悉吉村先生的人品,对嘉一郎从小疼爱有加。而且次郎卫大人让吉村先生在大阪藏屋敷切腹的事,也早就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所以当次郎卫大人说出那样残酷的话时,周围的人都一脸不满地瞪向了他。

不过最吃惊的要数嘉一郎本人了吧。他一直相信次郎卫大人是能体谅父亲和自己的,所以才会连家传的刀都赐给了父亲。然后次郎卫大人却说出了那些让他无地自容的话。客人,说到这儿,想必你也听明白了吧。没错,又像在藏屋敷时那样,次郎卫大人让自己化成了恶鬼啊。“佐助,牵马!由着他一个人回去,还不知道会干什么事。”说着,次郎卫大人转身进了营房。片刻后,他在铠甲上披了鹿皮的阵羽织,整理好军装又走了出来。这期间,嘉一郎一直死死地咬着牙,双膝跪在结霜的地面上。

本以为说了些振奋的话,可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结果,心里一定很不甘吧。不过我毕竟只是个中间,武士之间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去插嘴。有话只能往肚子里咽,也不好受哇。次郎卫大人和嘉一郎并骑走在下着雨夹雪的山道上。随行的,只有我。一路上,嘉一郎一直没有放弃表达自己的想法,“我绝对没有想过要借机归乡。只是要替父亲赎罪,也仅有这一次机会了。我已有必死的决心,不过侥幸活到了现在而已。”次郎卫大人默默地骑在马上。我牵着马走在他们前面,每次听身后传来嘉一郎的声音,我都会忍不住回头看看。

“父亲的罪,用不着儿子来偿还。”次郎卫大人小声地回应了一句。

“归降的事,是真的吗?”

“没错。这场战争再这么继续下去,苦不堪言的只有百姓。事到如今,战争已经没有任何利益可言了。”

“御组头大人是为了利益而战吗?”

“所谓战争,原本不就是这样么。”

“不,是为大义而战。”

“让百姓受苦,算什么仁义?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大义?”

听着两人的对话,我心里啊真不是个滋味。因为不管哪一方的主张,我都再理解不过了。我们走在满地都是枯叶的晦暗松林中,大粒雨点夹杂着雪花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突然,次郎卫大人停住马,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嘉一郎……”他骑在马上,解开了自己斗笠上的绳子,“杀了我!”背脊上蹿起一阵凉意,当我回过头时,看到了摘下斗笠,像个犯人一样垂着头的次郎卫大人。

“南部归降后。我和作为大将的佐渡大人,也逃不过斩首之刑。与其如此,不如死在你这样的南部武士手上更痛快。”

“请不要说这种无理的话…”嘉一郎也是一脸的震惊与不解。我闭着眼在心中默默地祈祷——老爷,请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可次郎卫大人还是说了:“没什么无理的。我可是杀了吉村的人啊。我可是毫不留情地让你父亲切腹的人啊。为父报仇,不也是做儿子的义务吗?”次郎卫大人是当真的。他翻身下马,走到嘉一郎的脚蹬下,背朝着他坐在了地上。

“幸好这里原本就是战场。我会让佐助向上面报告说我是死在秋田斥候手上的。快,动手吧!”

我是看着嘉一郎长大的。他是一个十分坚强、不服输的人。是那种不论怎样被欺负,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的孩子。藏屋敷发生的事,或许他早就在军营里听说过了。但按他的个性,应该刻意地没有去质问其真假才对。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牵着马走开,脑子里也早就一片空白了。可嘉一郎,是一个了不起的武士。

“御组头大人,我想请问一件事。听说我父亲是新选组队士,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那又如何?”

“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原委,不过如此一来,父亲的仇人决不是御组头大人,而是萨长才对。对不住。”说完嘉一郎就踹了一下马肚子,骑马离开了。当他走到松林尽头,勒马回望时,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明朗。

“我不能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原因,还有一个!既然无法为父亲偿还罪过,自然也没有为父亲报仇的资格!”高声说完这句话后,嘉一郎策马而去。好一会儿,次郎卫大人才恍惚过来,起身对我说道:“贯一经常跟我夸起他儿子,说是乌鸦巢里飞出了雄鹰。我看不尽然。这根本就是雄鹰窝里飞出的雕嘛…”

次郎卫大人在第二年残雪未溶时,于盛冈安养院被斩首。虽然一开始他和家老栖山佐渡大人,还有其他所谓贼军首领的重臣一同被送去了江户。可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只有次郎卫大人被送了回来。关押后,我自然不可能在他身边侍奉了。所以我并不清楚在江户发生了什么。不过据说是因为次郎卫大人不太安分,总是抓着官员们说这说那,这才惹得上面决定要先除掉他。

要真是这样,那也确实有他的风格。因为次郎卫大人,决不是那种会乖乖等死的类型。就算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他仍没有放弃高唱胜者并非正义的言论。不过,被送回盛冈关进了安养院后,他就一直很老实。那一阵子,我又得以照顾他的起居,不过平日里几乎听不到他说一个字。

安养院是一座建在八幡宫旁的杉林中的小寺院,也是位于北山的净土宗光台寺的分寺。那一带原本有几座小寺庙,可都在后来废佛毁释时被夷为平地,痕迹无存。虽然不是牢房,但次郎卫大人饮食起居都被限制在一间八叠大的禅房里,旁边就是负责看守的人住的房间。除了继承人千秋,他几乎谁也不见。即便是父子相见,也没有太多言语。每次千秋少爷说明来意后,次郎卫大人都只回应一句“照你所想去做便是”。

他的临终,是在二月十日那天。如今的死刑,都是执行的当天早上才会被告知,然后接走。可过去武士的处刑,都是要事先决定好日子的。想想其实挺难受的。每天清晨一睁眼,就意味着自己离死期又近了一天。那种感觉,就像是蚕丝一圈一圈地绕着脖子,越来越紧。不过,会有那种忧虑的只是其他人,次郎卫大人毫不在意。

让我最愤怒的,还是世间对次郎卫大人日渐严苛的批判。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城下开始传出各种对他不利的流言。说次郎卫大人证骗教唆了栖山佐渡大人,才让南部成了贼军。那时候不论武士还是商人,原本大家就一肚子怨气没处发了。所以流言一出,迅速就扩散开来。真让人想不透啊。要知道,那时候就连路过的小孩子,都会一边嚷着“朝敌明明就是你一个人”,朝着大野家的宅院扔石头啊。

不过千秋少爷是这么对我说的:“佐助。父亲是为了不拖累当主和其他重臣,才甘愿独自做恶人的。那些无头的流言,说不定就是他事先命令谁去散布的。所以,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反驳就是。”也许正如他所说吧。啊……这么说来,我想起一件事。我应该是听到次郎卫大人说过话的。不过因为实在是有些伤感的话题,客人,你愿意听吗?刚刚我也说了,次郎卫大人除了千秋少爷,谁也不见。不管是他的夫人、女儿,还是家臣或同辈。

我记得那是临行前不久的一天,应该是初七或初八吧。去收回晚膳时,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老爷。恕我多言。你难道不见一面么——和婆婆。”婆婆,其实就是次郎卫大人的亲生母亲。其中原委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位婆婆住在大野家的长屋门,终年足不出户,每天都在屋里织布。

虽然她就住在中间的房间隔壁。可平日里,她就像空气一样,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在还是不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不过次郎卫大人每天登城前,都会从朝外的窗户看看她的情况。我知道,次郎卫大人心里一直都是关心着婆婆的。所以我觉得,即使不与夫人子女道别,但他心中对生母想是有不舍的吧。

“不用了。以后的事,都交给千秋了。你不用去顾虑那些没用的事。”

客人。我啊,十四岁就跟着次郎卫大人呢。其间我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命令。不是说大话,虽然我只是个中间,可从来都是尽忠于他的。唯独那次,我违背了他的意志。我的母亲,是在攻打秋田的混乱时期去世的,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得上。也许是受了心中那份懊悔的驱使,我连忙就回到了大野家,将婆婆给带了出来。我用白棉布把她缚在背上,将厚厚的棉服蒙在她头上,二话不说就把她背到了安养院。

那晚很冷,天上飘着冻雪。那一刻,我觉得背上的,就是自己的亲娘。我一边用手给她那小得像婴儿一样的光脚取暖,一边一言不发地走着。

“佐助。家里的人,也都过着终日以泪洗面的日子。你可不能做这样的荒唐事儿啊。”一路上,从我十四岁开始在大野家工作这十年间的点点滴滴,那些和次郎卫大人一起度过的日子,都在我脑中不停地闪过。他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主人。我为他担着挟箱,牵着马,他与我同甘共苦。而这个独一无二的主人,再过一两天,就要被斩首了。所以,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这不是那孩子叫你做的吧。是你自己擅自决定的对吧?”

“不,婆婆。是老爷吩咐我这么做的。”我不认为我撒了谎。虽然我没有听从命令,可我绝对没有错。不是武士,也不是商人,我不过就是一个撩起后衣襟过日的奴仆。我这样的人,能为最尊敬的次郎卫大人所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过了已经积雪的下之桥,我朝着寂静中的城影大吼了一声:“混蛋!”

当主大人。家老大人。还有御高知的大家。不论你们怎么说,大野次郎右卫门大人都是南部第一的武士。可你们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武士去背负罪责,将他的性命交到萨长的手上?那些就算掉一万次也不足惜的脑袋,不是到处都有么。你们这些混蛋!混账!也许是大吼的时候用尽了力气,我跑不动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紧绷的弦一下子松开。这才终于意识到次郎卫大人就要死去的事实。次郎卫大人会死!次郎卫大人会死!次郎卫大人会死!那时的我,满脑子都只有这句话,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佐助啊……”婆婆哽咽着,将双手在我的面前合十。幸运的是,安养院的门卫是一个住在上田组丁的武士。在我苦于要如何解释的时候,婆婆又将手合十起来,毫不掩饰地对他说:“我是罪人之母。请让我与次郎卫大人见一面。拜托了。”看那门卫的年纪,似乎也知道大野家内情。他向婆婆深深鞠了一躬,就把我们让进了门内。我蹑手蹑脚地绕到禅房背后,看到内屋的圆窗里还亮着灯光。

“老爷,我是佐助。请你出来一下好吗。”

看来他应该正在写什么。片刻,窗户上映着的影子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拉开了纸门。那一瞬间,我听到了次郎卫大人几乎是咬着牙发出的一小声“母亲”。

“请不要责骂佐助。是我硬要他背我过来的。次郎卫大人,请不要责怪他。好吗?”婆婆这是在维护我。我还清楚地记得雪光映照下的次郎卫大人的表情。他双唇颤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开不了口,只是呼呼地吐着白气。母亲真是让人感激的存在啊。次郎卫大人一见到婆婆,顿时就像个孩子一样。仿佛那根支撑着他背脊的芯,也断掉了一般。看着次郎卫大人只会呼哈呼哈喘着大气的模样,婆婆伸出双手,抚住了他的脸颊。

“对不住啊。母亲,次郎卫不孝。请你原谅我。”他终于开口了。

“你这是说什么话啊。像你这样孝顺的儿子,让我去哪里找啊。你不用担心娘的事,好孩子。”婆婆用她满是皲裂的手掌轻抚着次郎卫大人的月代,然后是眼睛、鼻子、耳垂、脖子……只要是手能碰触到的地方。简直就像在抚摸一具珍爱的人偶一般,“你做得很好,次郎卫。你真的做得很对。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你,娘都会夸你的。娘我比谁都清楚,你所做的一切,是旁人学不来的。不论是栖山大人、樱庭大人,还是毛马内大人……不,就连御家门的各位也是做不到的啊。像你这样又胆小又爱哭的孩子,连大声说话也不敢的孩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了不起了。”听到这些话,次郎卫大人的眼泪哗哗地就掉了下来。

客人,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男人啊,不论长到什么年纪,爬到什么样的地位,总会想得到母亲夸奖的。只要母亲对自己说一句做得好,也就心满意足了。

“感激不尽……可是母亲,我…”次郎卫大人紧紧咬着牙关,痛苦地说。

“虽然我尽到了一切自己该做的,可我却唯独让母亲你过着不幸的生活。”

“哪里呢,娘我可有福气了。”

“我只会埋头工作,连把母亲你接出长屋门的事都无法做到。”

“就算你真的那样做了,也不算是尽孝。你既然身为武士,那么尽心工作,才是对娘最好的报答,不是么?”

“不,儿子不孝。”

“不会的,不会的。这忠孝,其实是一回事。能够尽忠职守的你,才是整个天下的孝子啊。”

原本已经泣不成声的我,听到背上的婆婆这一席话,只觉得茅塞顿开。真是说得太好了。忠义与孝行其实本就是一回事。这样一句话,于次郎卫大人,于我,都是一种救赎啊。连带着我心中关于吉村先生的那个结,也一并解开了。分别后,一直走到下之桥上,婆婆才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我并没有看到次郎卫大人临终。次郎卫大人在被处决前,向我下达了命令。也许是不想让我处理他的尸骸吧。总之,二月初九那天,接过次郎卫大人交给我的一封信后,我便离开了安养院。

“佐助。我被处决后,难保不会有人做出威胁你的事。今日之内,你必须离开盛冈。明白了吗?这些年,辛苦你了。”说完,次郎卫大人向我低下了头。听到他最后的命令时,我也是大吃一惊。你能想到是怎样的内容吗?其实正是与吉村先生有关的事。据说进驻南部的官军,到处在打听南部脱藩的新选组队士吉村贯一郎的所在。看来对他积怨相当之深。虽说一个已不在世上的人,他们如何也寻不到的。可看他们那样子,似乎不会轻易罢休。说不定,还会牵连到雫石乡下的家人。

那时,我从千秋少爷那里听说了嘉一郎已经去了箱馆的消息。而吉村先生的小女儿,有千秋少爷照顾着。至于卧床不起无法动弹的吉村夫人,我自然束手无策。不过吉村先生还有一个在他脱藩后才出生的小儿子。在那种情况下,他算是无依无靠了。而我的任务就是带上那个孩子去越后,并安顿好他。虽然我认为就算萨长对吉村先生恨之入骨,也应该不会残忍到对年幼的孩童出手。但我还是按照指示,找到越后一个叫江藤彦左卫门的豪农家,将孩子和托付我转交的书信一并交给了他们。

“听好了,佐助。我不能让贯一的血脉就此断掉。这可不是出于什么同情,不过是世间的道理而已。”其实我不太明白次郎卫大人这番话的意思。不过,这一次的任务,也是我最后的工作。

“知道了老爷,那我走了。”

“辛苦了。那就拜托你了,一路小心。”哪怕知道那是最后的离别,可只要想着自己要去工作,心里似乎就能舒坦一些。次郎卫大人这个人,到最后都不忘顾及我的感受。在雫石卧病不起的夫人,已是气若游丝,风中残烛。虽然我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她,可她一直紧闭着眼,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无奈,只得将她托付给她的家人后,将小家伙背了起来。

“母亲。我将要去的越后人家是大财主。我会拜托医生过来的。还请你再忍耐一下。”即使知道不会有回应,聪明的小家伙还是不忘将想法告诉母亲。我啊,背着小家伙,越过了好几个暴风雪下的山岭,可算完成了任务。其中经过嘛,就请你去问当年那个伶俐的小家伙吧。毕竟有些话,不适合从我这个任侠口中说出来的啊。看我,一说起来连时间都给忘了。抱歉啊客人,接下来我还有些私事。就这样吧。


注释:

【1】任侠:指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绿林,黑道帮派。不用于现在的暴力团。

【2】瓦版:17世纪出现在江户的一种类似报纸的出版物。用黏土做成瓦坯,在上面雕以文图,经烧制定型后,印在纸上而成,故称“瓦版”。又因贩卖者沿街边读边卖,正式名称为“读卖瓦版”。其内容多为灾害、战争、怪异之事等。

【3】BAT:日本明治时期开始贩卖的自产香烟GoldenBat,至今已有百余年历史。

【4】三井鸿池:三井,三井家。三井越后屋就是三井银行的前身。日本曾经的三大财阀之一。鸿池,鸿池家。建立的三和银行为之后的UFJ银行的前身。江户时期日本最大的财阀。

【5】酉市的熊手:每月11日酉之日神社举行的集市庙会。熊手是一种代表吉祥的竹制饰品。

【6】总年寄:江户时代的官职名。


第十三节

真是个安静的早上啊。雪也停了,天空变成了藤花的颜色呢。虽然也想在天亮之前死掉,可如今我连结果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啦。哎……还真是舒畅呀。就像泡在暖和的温水里一样呢。到这地步,整晚下不了决心在那儿磨磨蹭蹭的自己,简直是蠢得可以。这肚皮也是切了。嗯……虽然费了不少事,但确实是切开了。为了能早点了结,咽喉上补了一刀不说,还把眼睛给挖了。不过,这独眼看出去的天空,怎么就那么美呢。

根本就不会痛,也不难受。这是不是表示,我已经能去极乐世界了啊。怎么可能呢。杀了那么多人,如果连我都能去极乐世界,那地狱就根本不会存在了吧。等我过了三途河,应该就会被鬼差抓起来,上刀山下血池才对。什么疼痛啊,痛苦啊,都只在那之后才会有吧,准备了。

哎呀呀,阎王大人,幸会幸会啊。还请你下达判决吧。不用留情,是大卸八块还是油锅水煮,我都心服口服。只求我妻儿不会堕入饿鬼道,不偷盗不伤人,终有一日能作为善人离世便可。独自坠入地狱,也算是我身为男人的夙愿吧。能让我活到今日,已经感激不尽。我已没有任何奢望,不论怎样的刑罚我都甘愿接受。——这样就行了吧。

哎?坐在那边的是哪位啊?哎呀,这不是父亲么。你这是专程来接我的吗?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抱歉,你看我现在这副德行,实在是起不了身,还望父亲你能体谅。自我幼时你与我们阴阳相隔以来,真是许久不见了呢。看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就放心了。父亲你享年三十一岁,我倒是活得比你长了那么一些。不过让比自己年轻的父亲牵着过三途河,说起来也算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吧。

父亲啊,你觉得我这一辈子,过得如何啊?看在这辈子父子的情分上,你直说无妨,不用对我客气。还记得在父亲你去世后,母亲曾问过我。说接下来的日子我是愿意作为百姓生活呢,还是想继续做武士呢。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武士之路。现在想想,到底那时候的选择是对还是错,我也不得而知。你认为呢?

(贯一……)

在,父亲,我在。不论你要说什么,都请不要对我有所顾虑。

(你没有错。你母亲之所以会那么问,想必是与御组头大人商量了今后一家立身之计的结果吧。毕竟那时候唯一的办法,只有在年幼的你长到可以继承家业之前,保留我的俸禄。可如此一来,你们在其他同心面前多少会有些抬不起头。于是先代的御组头大人才会提起大野家在地方的知行地,问你母亲是否索性归农如何吧。)

原来如此。所以母亲才会那样问我么。要做武士,还是百姓。

(没错。只要有大野的知行地。哪怕是歉收年,也不用担心饿死。不过贯一,你的选择并没有错。你没有选择轻松的生活,而选择了一条艰辛道路,可却也因此保住了世代相传的吉村之姓氏。虽然你是我的孩子,我也必须称赞你。做得好。)

不胜感激。父亲,如此我的心结终于少了一个。那么,关于迎娶志津这件事。

(这件事还用得着我来回答吗?志津虽身为百姓,又体弱多病。但她可是你爱上的女子。男人,要没有对妻子的爱,断是没有动力可言的。况且她还为你生了三个可爱的儿女。又哪里会有错?)

果真是这样吗。这下,又解开了一个。接下来,是让我最为困惑的问题——到底我选择脱藩,是不是做错了呢?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虽然并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请你回答我。父亲。我想知道我脱藩到底是对还是错。

(那我就直说了吧。父亲我是没有那样的勇气的,而你却做到了,仅此而已。脱藩对于武士来说,是重罪。可让自己的子女挨饿而死,则是为人之罪。虽然父亲没有让你和你母亲饿死,不过其实也是有过危险的冬天的。但那时候父亲我却没有脱藩的勇气,当然,也没有能力。可你不同。比起做一个背离人道的武士,你选择了背负羞耻的武士之道,但你没有错,做得好。)

感激不尽。我原以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少不了会被你责骂。现在,我觉得自己终于挣脱身上的枷锁了。还有,关于我杀掉了那么多人的事。

(你这问题未免太愚蠢。贯一。既是生死交锋,本就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不是么?)

不。若是堂堂正正地战斗,那自然毋庸置疑。可我不知使过多少手段,还做过切腹的介错。以多欺少、连垂死重伤之人也不放过啊。

(那些事,就算你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去做的。有时候,犹豫反倒可能让你蒙罪。你强大的不只是剑术,还有内心。难道说强大的武士就是恶人了?当然不可能。一个人有多强,那么他所经历的痛苦也会比常人更多。如此理所当然的道理,是不会有哪个神佛无法理解,还让人蒙罪的吧。)

啊……经父亲你这么一说……有些话,也是搁到现在我才能说。父亲,其实我每次杀人的时候,心里都是无比难受啊。可我要是露出情绪,被土方先生给发现的话,绝对会被冠上士道不觉悟的罪名,还不知道会被如何处罚呢。所以杀人的时候,我都是做出一副没血没泪的表情。

(你一定很痛苦吧。父亲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你这孩子,原本性格就像女子一样纤细。可你为了这一切,却让自己的心化作了鬼。你做得好啊。贯一。)

真是十分感激。父亲,我可以哭吗?

(哭吧。谁也看不到的。

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杀掉一个人之后,只要一想到这家伙也是有父母亲人的吧,说不定还有孩子,我的心啊,就像刀绞一般。每次我去三条的飞脚屋时,都能看到一大群这样的武士。没有什么勤皇还是佐幕,大家都拿着书信和钱财,低声下气地拜托人寄回家乡。没错,每个人的目的地都是故乡,大家都是生活窘迫的下级武士。而我,却用自己的手,杀掉了这些武士。

(够了,贯一。我不是说了你没错么。只能说,你是个比他们更强的武士,这种事情,也是无可奈何的。)

父亲。你看我这身上的血都已经流干了,连失禁流出的大小便也快没了。可这眼泪,怎么就停不住呢。连被挖掉的这只眼里,也还有眼泪啊。你看。

(哭吧。看起来,你是忍了太久啊。)

父亲。我靠着杀人赚取钱财,用人命去与金钱交换,我果然是恶鬼吧。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新选组隶属于会津肥后守大人麾下。会津可是京都的守护职啊。你为了大义,惩治了在京都跋扈的那些贼人。而杀死那些违背士道的同伴,不过是你的工作。你是靠着完成工作和任务获得酬劳,并不是用人命去换来。)

原来是这样的吗。总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从身体里溜走了呢。父亲,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鸟羽伏见之战时,许多新选组的同伴选择了逃走。当然,我也并非没想过。反正命钱也到手了,趁乱逃离战场,也并非难事。想逃,不是因为我的怯懦。毕竟志津和嘉一郎,还有美津和没有见过面的孩子,都还在雫石等着我啊。回到他们身边,才是我该选择的,不是么?

(可你却没有那样做。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有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贯一,因为你是武士啊。在这个充斥着徒有虚名的武士的时代里,你却由内而外都是个彻心彻骨的真正武士。)

请不要说这样勉强的话。父亲,我可是二驮二人扶持的足轻。一个住在没有天花板的上田组丁的茅屋里,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得不入山挖漆,靠编草鞋糊口,没日没夜地敷着纸伞的下级武士而已啊。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武士……

(二驮二人扶持又怎么样?酬劳的多寡又能代表什么?所谓武士,既为大义而生,亦当为大义而死。在你心里,养育妻儿不就是你的义吗?即使被叫作反贼,你不也仍是为了自己心中信义,甘愿反抗朝廷吗?所以不论旁人怎么说,你确确实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武士!)

话虽如此,不过父亲,你见过堂堂正正的武士,会去向人摇尾乞怜的吗?我为了保命,才来到藏屋敷,没想到落得如此丢脸的下场。这样没出息的死法,你也觉得像个武士吗?

(说什么丢脸?什么叫没出息?我可从没见过如此轰轰烈烈的死法。贯一。你的身心都已经燃烧殆尽,你将自己的一切贡献了出来。而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也许他们没法说出口,但只要是亲眼见到你如此壮烈的人,不论是御留守居役大人还是足轻、中间,大家都会为你感到骄傲。他们会发自内心地欢迎你的回归,赞叹于你将主家的宅院作为自己人生最后舞台的决心。吉村贯一郎这个人,对他们而言,就是化身人形的南部之魂!)

可是,可是……你看,我弄脏了南部主家的榻榻米啊。父亲,你再看看我。独自用那样的钝刀切腹,这下可好,拖着一地肠子,睁着只剩一只的眼睛,流着大小便,满屋子挣扎。十根手指头也断得四处都是。我不仅弄脏了主家的榻榻米,还弄坏了父母给我的身体。

(你怎么还在说那样的话呢。贯一啊。这本就是一个将自己燃尽,贡献出了一切的人,所该有的临终。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满屋子的血吧。你把自己的血肉,给了孩子们,用自己的身体,将这其中的意义传达给了他们。而这屋里所倾洒的血,是你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看来你还真是将自己榨干了呢。现在你的身体里,应该一滴血都不剩了才是。听好了贯一。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但你并非是为恶事而毁坏他。你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已经尽其所用,并未白费。看到你如此临终的人,定会惊觉如今武士道的扭曲,会明白武士道并不是死之道,而是生之道。明白了吗?贯一。这就是南部的士魂——这就是真正的武士道。)

啊……父亲。真是感激不尽。这下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一生,也是值了。现在,我再也流不出一滴血了,那么接下来,应该就轮到眼泪了吧。毕竟我这身体里,已经没剩下其他的了啊。

(哭吧。贯一。你倾尽了全身,却把眼泪留了下来。干得好!了不起!在你让眼泪全数流尽之后,我会带你去极乐世界的。真是了不起啊,贯一。)

——这样,就好了吧。硬是切了自己的肚子,还逼着自己接受了自己这一辈子。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是终于,要到头了吗?志津啊……志津啊……直到我断气的那刻,我对你的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我第一次拥有你的那晚,我就发过誓,要对你至死不渝。现在,我做到了。嘉一郎啊……次郎卫大人赐给我切腹的大和守安定,我会干干净净地留给你的。你一定要让它成为一把不知血腥的名刀,将其世世代代传下去。

美津啊,美津啊……爹爹呀,刚才因为难忍的疼痛满地打滚的时候,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一千遍,一万遍……我不需要念什么经。你的名字,就是能让我忘记疼痛的最好的咒文。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所以,你一定要遇到一个好人,与他厮守啊,听到了吗?我那还没见过的孩子啊……只有对你,我是打心底里感到抱歉。我还没抱过你、背过你,没为你做过任何身为父亲该做的事。只要一想到将来,你被问到父亲的事,却只能回答不知道时的那种落寞的心情,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愧疚。

所以,爹爹我答应你。不管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我都不会去。我的魂魄会永远守着你。不管佛祖或是阎王怎么为难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作为次男的你,也许会受到冷遇,有朝一日应该会入赘到哪户人家,或是被谁收为养子吧。不论你去哪里,爹爹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然后,等到新的时代来临以后,再与爹爹我一起回到盛冈吧。背着爹爹的魂魄,回到故乡去吧。

啊——我看到了。那是冰雪初融的岩手山呀。那南边是早池峰,北边的是姬神山。北上川和中津川交汇的地方,是巍峨的不来方城。这里没有变,到处都还是老样子。不管是北山上的辛夷花,还是石割樱,还有梅花、油菜花……大家竟然全都一起盛开了呀。喂——我回来啦——河川里的雪水,竟满到让浮桥摇晃起来。看来今年定是大丰收啊。头上是一望无际的开阔蓝天。天的尽头,吹来了清新的风。那是南部的风。是盛冈的风啊。深吸一口气。那风充盈着整个胸膛。深深地,满满地。啊——这风竟是如此香甜。啊——竟是如此的……


第十四节

欢迎光临。这雨,下得可真久呢。请选个能面对面说话的地方坐下吧。我这里清闲,可不是因为酒菜不好的缘故哦。虽然有些学生不太爱听我唠叨,不过也有一些老实的孩子,还会专程跑来听我说教呢。权当是代替他们父母吧。眼看到了要起秋风的时日了,这雨下得,别说是来喝酒了,就是去上学也会觉得麻烦吧。雨披随便挂在那一块儿就行了。滴水什么的,我是不介意的。我这小店,还没金贵到那程度。现在喝啤酒的话,有些凉了。就烫上一壶酒吧。


多满自慢、国府鹤、泽乃井。我这里的卖点可是江户风,没有那些什么滩之生一本啊、伏见名酒一类的品种。酒也算是鲜物了,与那些跟着火车长途跋涉过来的酒相比,只用板车就能送来的这附近的酒,肯定要美味得多呀。好嘞。那就先来个国府鹤。这个,可是好酒呀。以江户日本桥起头,一直到信州诹访的四十五次【1】,都是甲州街道。穿过四谷大木户,就是内藤新宿、高井户、国领、布田。这一路要是放在现在,电车一趟就能到。可我们年轻的时候啊,要去趟调布,在途中住上一晚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调布有下石原和上石原。你听说过吗?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就是出生在那儿。下一站就是武藏府中,我这话题绕得有些远了,那里是国府鹤的酿酒作坊所在地。顺便,说到府中啊,我又想到一个地方,就是日野本宿。那是新选组那位能让小孩都吓得忘了哭的鬼之副长土方岁三,还有六番队长井上源三郎的老家。酒热好以前,先随便来点儿饭菜吧。这是江户本地产新对虾和蛤仔的拼盘。

-——啊,你是初夏的时候来过的那位客人。最近眼神儿也不好啰。就算在灯下面对面地坐着,我也认不出是谁了。这样的话,我这开场白,就当真有些无趣儿了。我可不是故意提起近藤、土方他们的呀。只不过平日里只要是有人点了国府鹤,我就会给他们说说这些得劲的话题,也算是助助酒兴吧。上次你确实是在我这里打听了那个叫吉村贯一郎的武士的事儿吧。

当时我真觉得你是个好事儿的人呢。不过现在看来,你那股热忱也还没冷下来,看来绝对不是单纯因为好奇那么简单了。你这是四处走了一遭又回来了吧。唉唉唉,且慢。我可不想听。你听来的那些吉村后来的事,千万别告诉我。拜托,拜托。客人,其实你先前去见的在富之谷隐居那位,前几天也来我这小店露了个面。对,就是那个叫稗田利八的老人。在新选组的时候,他的名字是池田七三郎,是近藤局长的近侍。

他跟我说啊,你问东问西的,他也都老实告诉你了。后来他静下来一想,也有些慌神,心想你要是寻仇的可就糟糕了呀。这可不是笑得出来的事儿啊。我十分理解他选择隐居的那种心情。这人,一旦得罪过谁,是放不下心过日子的。虽然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总感觉,也就跟昨天才发生过的一样呢。

新选组的工作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简单地说,就是杀人。成天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到最后,还在维新中吃了败仗。不过像我们这些老队士,多少还过了些好日子。池田隐士那样的,入队还没多久,就被扔到了鸟羽伏见的战场上。像我和他这样还活着的人,手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当年为了生计选择了现在这行当,我下了相当大的决心呀。像这样每天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指不定哪天就跑来一个说要为父报仇、为爷爷报仇的人呢。

客人,隐居那位给你介绍了一个大人物,是那个住在本乡的三番队长对吧?那个人估计是把吉村贬得一文不值了,你可千万别信他说的,毕竟他俩关系一直都不好。斋藤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吗?就在前几天。隐居那位就是去本乡他家里上了香,回去的时候顺便到我这儿来的。

据说是觉得自己快不行了的时候,就让家里的人把棉被都给叠好收了起来。然后他背靠在壁龛的柱子上盘腿坐着,就这么去了。哎呀呀,这剑客,还真是了不得啊。你也算是与他有一面之缘了,回去的时候也顺道去上一炷香吧。说不定还能沾上一点他那种骨气和贼运嘞。不过说实话,不难受是假的。隐居那位看来心里相当不好受呢。我们都是幸存下来的人。最让人痛苦的,莫过于看着这些幸存者,一个又一个静悄悄地离开人世。今年去了一个永仓新八,这下斋藤一也死了。这样一来,试卫馆时代的人,也就一个都不剩了。

隐居的池田在回去的时候,还在念叨。说“我可不想被人说是最后的一个新选组啊”。烫酒来啦。来,别客气。这可是武藏府中的国府鹤。近藤和土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喝了不少这个吧。话说回来,雨还真是能下啊,唰唰唰唰地。那这次,客人你又想问些什么呢?让我来猜猜。有头无尾。你这是来找尾巴了。如何?中了吧?我说客人呐。我不知道这半年来你去了些什么地方,又打听到了些什么。可不管是出于好奇,还只是摆个样子,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也真算不容易。

哎呀,你看我这毛病,又扯远了不是。我可不是存了心的虎头蛇尾啊。毕竟我那时也不清楚你到底是记者还是作家,想着如果只是出于好奇的话,接下去的事也没必要说。不过现在看来,客人你为了吉村的事,还真是费了不少心呢。要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又回到我这儿来了。没错,我亲身经历了箱馆之战。从明治元年十月登陆虾夷之地,到第二年五月投降,那一战,持续了近八个月,自始至终,我都在。

这次,只要是客人你想知道的,我必定言无不尽。况且五十年前的往事,我要不挨个顺着说,也很难回忆得起来。鸟羽伏见之战大败后,虽然想着要固守大阪城背水一战,可最终新选组还是乘船回了江户。也不知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就连前一天还扬言要埋骨大阪城的近藤,第二天也是态度急转,干干脆脆地就答应了撤回江户的事。回江户没多久,我们又被调去了甲州。任务是迎击沿着甲州街道攻打过来的官军。


让人纳闷的是,那时候队里似乎手头十分宽裕。土方以下的队士,都住进了品川的一间叫釜屋的客栈,然后队里突然给每人发了十五两金。连那时还在横滨的医院养伤的池田也不例外。总之从一月中旬回到江户,到三月一日出发去甲州那段时间里,赏钱、补贴什么的就没断过。当中也有带着这笔钱逃之夭夭的队士,只能说他们有先见之明了。人啊,都是贪得无厌的,所以容易被金钱给迷了眼睛啊。大家一个个都把鸟羽伏见那场败仗抛到了脑后。

兜里一充实起来,就觉得德川的天下还很安宁,必定能给那些想进攻江户的萨长兵点颜色看看。出征甲州的时候,辎重队里还堆着好几个千两箱不说,军服也变成了西洋式加白色的棉袖带样式。刀往腰间那么一插,别提多气派了。而近藤勇和土方岁三,分别被赐了大久保某和内藤某这样的御谱代才有的姓氏,完全就是大名的范儿。

不过,胜沼一战,我们输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在逃向江户的路上,我们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根本就是小丑的事实。幕府想必已经和官军达成了协议,新选组自然就成了绊脚石。这才想到花上大笔钱,把我们打发到甲州去。至于是拿了钱就跑,还是在甲州拼个你死我活,全看我们自己。按照他们的计划,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活下来的人都理应不会再听从近藤的指示了。

近藤也自觉大势已去,最后在流山被官军给斩了首。不过他可不是为了放走我们才收手的。其实鸟羽伏见之战前,他在墨染街道时左肩挨了一枪。后来伤势未见好转,到最后连刀也没法好好拿起来了。虽然在世间看来他是新选组的局长,可实际上真正的他只是一个天然理心流的道场主而已。他察觉到自己不过是个被幕阁利用的小丑后,仅存的斗志也丧失了吧。

相对而言,土方这人算是条汉子了。我就没见过像他那样不服输的男人。近藤被斩首,冲田总司又因肺病而死,连永仓和原田都因志向不合撒手离去,可他却从没想过要放下新选组的旗帜。我会一直跟随他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为他那种志气所感染而已。跟随土方去会津时,京都时期的队士,仅有五十人了。我说客人呐。看你这年纪,应该还不太明白吧。人这种生物,往往在绝境中才会露出本性。因为在拼死拼活的战斗中,什么虚荣体面,通通都被磨尽了。

在京都的时候,我原以为土方岁三是个精于算计、凡事都懂得要领的人。其实完全不是那样。他不会计较什么得失不说,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像他那样不得要领的人了。想必那些对德川的忠义什么的,也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吧。毕竟,德川到底有多窝囊、多龌龊,他应该比谁都清楚。不过他倒也干脆,横竖都赢不了战争,只要对方有意,索性就奉陪到底。

不过客人,你可别想得太简单。他是好样的,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他那样帅气。而且这帅气的,可不只是外表。他那个人连里子都是潇洒得很呐。那个斋藤一,在京都那会儿,他在我眼里就只是个阴沉古怪的家伙。但不可否认,他确实胆魄超人。当年会津大势已去时,他却执意留下要作为藩士战到最后一刻。也怪他说得太有道理,当年在他和土方之间,我也是犹豫了一阵子该追随谁的嘞。

所以最后新选组分成了两派。一派追随土方去了仙台,剩下的人则与斋藤一起留在了会津。我是土方派,隐居的池田是斋藤派。那位隐居,当年也不过二十岁,大家都爱唤他作“七三”,也是个能干的家伙。后来他在九月初的会津如来堂激战中与斋藤大部队走散,半死不活地逃到下总的铫子后被捕。所以,在仙台上了幕府军的军舰前往箱馆的新选组队士,其实只有土方以下的二十五人。二条城整队奔赴鸟羽伏见前的那一百五十人,变成了二十五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长相,我都还清楚地记得。

箱馆这地方吧……嗯?客人你是北海道人?那说起来就简单多了。毕竟箱馆也是进入虾夷地区的必经之路,算是入口吧,北海道人应该十分熟悉了。对着一个没有去过津轻海峡那一头的人来说,不管你怎么形容北海道的好,估计也没法好好传达到吧。冷冽清净的风,几乎触手可及的天,翻腾着卷起漫天吹雪的银色大海……那些与内地大相径庭的自然景色,若不亲眼所见,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十月二十日后,按现在的历法来说就是12月初吧。我们在驹之岳背面的鹫之木海滨登陆。浪很大,几乎把我们的船掀翻。眼前的茫茫雪景中,驹之岳巍然耸立,身后的海的另一面,则是另一座被称为虾夷富士的高山。上岸后的我们,脚下虽踩着一望无际的大地,可却看不到丝毫希望的光芒。也就是在那时,我才醒悟过来,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官军是不会放手的,就算全日本的反对势力都投降了,他们也决计不会放过不愿妥协而乘军舰逃走的我们。迟早,我们都会死在这茫茫风雪中。

战斗很快便打响了。虽然不是登陆后立马就进攻箱馆,但也是在我们尚处于晕船的余悸中,脚底还没踩实的时候。仔细想想,鸟羽伏见之战后的十来个月,我们在不断的征战中度过。手上的刀别说研磨了,就连打粉保养的机会都没有。战场上见谁死了,就随手把刀拿走自用,前前后后我也不记得换过多少刀了。就算受了伤,不过就用烧酒给伤口消个毒,抹点止血的药,然后绑上绷带就完事儿。

因为有了之前的经历,当我踏上虾夷的土地时,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心里想着这下终于逃不掉了,早晚都得死在某处,反正走投无路,横竖是个死,倒没什么可怕的了。旧历十月二十六日,那一带都已经被厚厚的积雪包围。我们翻过山岭进入了箱馆的五棱郭。途中与津轻或松前的藩兵狭路相逢,大打出手。但因为五棱郭的守备队在我们到达的前一晚逃离,于是几乎没费一兵一卒就入了城。

那之后,差不多有八个月的时间吧。自觉命不久矣,我们几乎是数着天数过日子。不过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倒也没觉得多辛苦。也许五棱郭的形状,会让人产生一莲托生的错觉吧。箱馆这个地方,就像一个头枕着箱馆山躺着的人。下巴的地方,是主要的城市地区,而五棱郭,则在脖子根部的正中间。两面临海,终日吹着潮湿的海风。即使没有雪的日子,也会笼罩在比雪还白的浓雾中。

没错。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年轻武士,正是在身前一步之内都看不清的一个大雾的夜晚。说起这个箱馆五棱郭啊,其实根本算不上是正经的城池。就跟西洋的要塞差不多吧。护城河围着的地盘儿,也就只比小学的棒球场大不了多少,小得可怜。原本箱馆的奉行所在箱馆山下,攘夷盛行那时,担心被黑船的舰炮攻击,便迁到了离港口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重建,这才有了五棱郭。

入城的时候,都觉得这地方真是没安全感嘞。城的正中,是一栋气派的奉行所。登上哨岗,右边的箱馆湾和左面的津轻海峡倒是一览无遗。不过相对的,我身处的地方也是四面平原的平城,毫无遮挡。虽说五角星形的城郭,阻挡手持铁炮突击的敌人倒是有利,但一旦敌方用大炮远攻,那就当真是束手无策了。只要对方把我们包围起来,就算不进攻,我们迟早也会弹尽粮绝。

这城不过是单纯模仿西洋那种广阔原野上的城堡而修建的,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里可能成为攻城或者死守的地方。不过对旧幕府军来说,除了这里,我们别无选择。我们能做的,只有在护城堤上修起斜坡,拉上大炮,在正面和背面筑上炮台一类的。总之留给我们的就剩全体出动,奋力备战这条路了。

榎本武扬大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这些下级人员完全没个头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说不定他盘算着新时代到来后,我们这些武士就会丢了饭碗,索性事先把我们聚集起来,等到那天来临,便在这虾夷之地垦荒开拓吧。不过,以土方为首的这些新选组的幸存者,可是萨长那群家伙的眼中钉啊。就算投降,也难逃被枭首示众的命运,那么,还不如风风光光地战死来得痛快。

进入箱馆后,或许因为有了这样的觉悟,土方岁三整个人都变了。不,应该说从江户转战奥州期间,他就已经逐渐有了变化。你问怎么个变法儿?在京都时那种不安分的感觉全然没了踪影——酒不至醉,不近女色,完全就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啦。土方这人十分善战。也许是他那个新选组鬼之副长的名号给人印象太强吧,总之大家似乎都觉得,只要他指挥,就不会有吃败仗的时候。在大家眼里他就是活着的军神,谁都不会随便靠近他,也不敢轻易跟他搭话。

箱馆真是个奇特的地方。在那里,我觉得可以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自己身在何处。那里不是日本,也不是异国他乡,不是现世,也不是彼岸,只是一个连时间都停滞不前的地方而已。从进入五棱郭一直到官军攻来的半年间,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可能是甲州,也可能是在宇都宫或者会津的战场上,总之是战死了。现在的自己,大概只是因无法成佛在世间徘徊的魂魄而已吧。

五棱郭这个有些奇异的城池,说起来也简直就像是我们的内心一样。每当我立在简陋的堤坝上,看着狭小的城内,都有一种窥视自己内心的感觉。求生的欲望和寻死的念想不断在脑海里交替,却又和平共处。浑浑噩噩中,一天就过去了。也许对我来说,模本就是那求生的欲望,而土方则是那寻死的念想吧。孰对孰错,我也说不清楚。我的整个内心,都被根本和土方占据,连带着欲望和念想。

留洋归来,说得一口流利外文的榎本武扬,他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望,是我内心的明灯。在我看来,就算他手上只是画出来的饼,也一定会分享给我们的。而土方岁三,则像盘踞在我们身后的黑影一般。偏偏这样的两个人,却毫无争执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在箱馆的五棱郭内。这不就跟我们内心的情景完全一样么。对了对了,我遇到那个年轻武士那晚的事儿是吧。不过客人,我话说在前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也许那不过是我的妄想——说不定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只是我的记忆出了差池而已。还希望你能理解。

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天上飘着小雪,整个五棱郭都被包裹在浓雾之中。当晚轮到我在大门值夜。说是大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在两道壕沟上架起木桥,修有围壁工事而已。充其量,也就算个关卡吧。忽地,雪地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从浓雾中走了出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枪举到围墙上,大声吼了一声:“谁!干什么的?”听到我的声音,人影停止前进。那时他似乎说着自己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请不要开枪一类的话,带着一口浓重的奥州口音:“我是来自南部的百姓,叫作权兵卫。刚从大间的岬角划船来到汤之川海滨的。”

“南部的百姓来这里所为何事?”我一边用铁炮指着他,一边质问道。南部领地大间,和箱馆那可是隔着一个八里十二丁的海峡啊。这大半夜的,还乘着小船穿过茫茫大海跑到汤之川海岸来,实在有些蹊跷。

“我虽身为百姓,出身卑微,但对自己的剑术尚有自信。希望能允许我加入阵营。”多么熟悉的南部口音啊。还没来得及让我怀念一番,那人已经走到门卫处的松明前,火光映出了他的容貌。一瞬间,我几乎要忘了呼吸。要不是眼前这个人怎么看都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我差点就以为是那个吉村贯一郎追着我们来了呢。

“你不是百姓吧,你姓什么?”

“既然是百姓,又何以有姓氏。先前一战中,南部蒙受被指为朝敌之冤,实难忍受,还望能加入阵营。”虽然他的月代已经长出了杂发,周身又因长途跋涉显得有些不堪,可怎么看也不会是百姓。我立马就猜想,这家伙说不定是个血气方刚的南部武士。因无法接受恭顺,违背藩命一路赶来。毕竟此举与脱藩无异,所以才会自称是百姓权兵卫吧。更深处的,我就一点儿没多想了。当然,包括那个“可能性”。客人你想想也就知道了,内心里,是谁也不愿意接受那样的“可能性”啊。

就在我们一来一往之间,也不知是有人去通报了,还是里面的人听到骚动,陆陆续续有人从城内跑了出来。不过这小得可怜的五棱郭,说什么通报,不过就是一条连台阶也没有的直路而已,声音大一点,吼上一声,营地那边也是能听到的。土方也来了。那时候的土方已经削掉了发髻,穿着黑毛呢三件套西服,脚蹬皮靴,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在一左一右松明的火光中,他抽响了马鞭,然后弯压着手中的鞭子走到了大门前。就凭那架势,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领头的。那年轻武士见状立刻单膝跪到冰冷的雪地上。

“这是陆军奉行土方先生。你应该听说过才是。”我在旁提醒了一句后,那年轻武士面带惊讶地抬起了头。

“这人似乎是南部脱藩的,自称百姓权兵卫,敢问如何处置?”

他俩隔着门栅栏对望了一会儿。我不会忘记土方当时的表情。他紧紧地闭着平日里得理不饶人的嘴,细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年轻武士的脸。然后,他压了压手中的马鞭,冷冷地吐出一句:“我们不需要一个无名的权兵卫,回去!”谁知年轻武士立刻反驳道:“我已无处可回!若不允许加入,我就在这里切腹!”话毕,两人又一言不发地对视了很久。

客人啊,容我插一句。你这到处调查过去的事情,那知不知道一个箱馆战争中的豪杰,叫中岛三郎助的人?对对对。就是那位第二年五月箱馆总攻的时候,誓死不降,奋勇抵抗到最后牺牲的,千代冈营地的大将。他原本是浦贺的一个与力,后来跟两个儿子一起乘上幕府的军舰来到了箱馆。是一个身材像鹤一样清瘦高挑,却有鹰一样的面孔的老人。我们这些年轻的武士,都半开玩笑地称他作“老爷子”。其实就是说他是个“蒸不烂煮不熟的倔老头”。总之那位老爷子就给人一种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死不罢休的感觉。

打断土方和年轻武士僵持的,正是这个中岛三郎助。浓雾中,他背靠着藤木的树干,审视着年轻武士。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别切腹了。跟我一起死吧。”他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围脖,西洋军服的领子敞开,披着一件深褐色的阵羽织,腰间的棉带上,插着一把差不多有四尺长的刀。别看老爷子平时少言寡语的,在关键时刻,只靠着他那张脸和行头也足以镇住人了。

“回自己的岗位去。牵马。开门。”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他默默地翻身上了随从牵着的马,招呼也不跟土方打一声,便径自出了门。年轻武士在一瞬间的迷茫后也立马起身,说了句“告辞”,跟着三郎助走了。那晚正巧是榎本为首的高层们进行军议或者宴会的日子。恰逢中岛三郎助准备回千代冈营地,土方是来送他的。这样一来,与三郎助的相遇,可说是那个年轻武士命中注定的了。

箱馆之战中阵亡的旧幕兵有八百余人,投降活下来的却有两千九百人。一直战斗到最后的,只有中岛三郎助率领的千代冈炮台。是老天爷把那个年轻武士引到中岛面前的么。是上苍听到了他求死的心愿,所以帮他实现了么?

“大将,请稍等。请让我随你同去。”留下还略带稚气的声音,年轻武士越过桥,消失在了雾中。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两边撩起的破烂袴摆下,露出一截像女子一样雪白的小腿。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记着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儿啊。土方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长叹了一口气:“哎!不可救药的笨蛋!”难道土方也想到那个“可能性”了吗?不,应该不至于才对。

客人,客人呐。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儿吧?你说是不是?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土方应该一直不太待见榎本总大将和其拥护者。对土方来说,箱馆就是他的葬身之地。可模本不同。为了在虾夷之地找到活计,榎本从城里的名主和商人那里收了不少钱。他还在五棱郭和箱馆市内之间一个叫一本木的地方,设置了关卡收取通行费。游人一百六十文,居民二十四文。

不单如此。他从异国桥及弁天町的赌场收取抽头钱,又向神社祭典上的摊贩和杂耍场索取其一成五的收入,连筑岛的妓女们每月都不得不上缴一两二朱给他。他的所作所为,简直就跟个贪得无厌的流氓头子没两样了。对一心求生的榎本来说,这也许不过是一时的苦肉之策。可在我们这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眼里,简直就是罪孽,罪孽哦。说什么没有要与朝廷作对的打算?那为什么会攻打松前?又为何要占领宫古湾,夺取官军的铁甲舰?

这样的战斗,冲在最前面的必定是土方。其实我们心里亮堂得很。势均力敌的战争,若是最后无法达成合议,那最后顶下罪名的,就是土方和其他有意寻死的人。所以攻陷松前和抢夺铁甲舰的战役,最后都顺理成章地变成土方擅自挑起的了。没有比他的命更适合推出去抵罪的了,毕竟他可是新选组的土方岁三,萨长为了取他人头也是费尽了心思啊。

要是达成了协议,和解了呢?那就照旧开垦着虾夷的土地,创造出另一个日本。然后接受国外的援助,而榎本武扬,自然就是第一代总统了。就他心里那点儿小九九,谁都看在眼里。不过我们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他要如何算计,又与我们何干?不管是在京都,还是鸟羽伏见之战时,他们也就一个调调。被推到风头浪尖的,永远都是新选组、会津和桑名,幕府的那些头头们,是决不会脏了自己手的。

这么一对比起来,那个叫中岛三郎助的人,真是个了不起的武士。要说浦贺的与力,俸禄至多也就两百俵,就是个下层官员。像他这样一个本该与世无争的乡下与力,又为何要来这虾夷之地赴死呢?还带上了自己心爱的两个儿子。为了报答德川的恩顾?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种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毫无道理的理由,就带着两个儿子去送死呢。

其实啊,客人,那顽固的老爷子从来也不曾把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挂在嘴上,他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说实话,对那个独自从南部来的年轻武士来说,三郎助绝对不算是死神啊。是老天爷,引导他们遇到彼此的。我曾经呀,和中岛三郎助说过一次话。那是在官军从江差北边登陆前,千代冈炮台的人正为巩固工事忙得不可开交。算起来,应该是三月末吧。不过按现在的历法就是4月末或5月初了,只有远处的山顶上还盖着残雪。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那天,我好像是跟着土方去千代冈周边巡逻,要不然就是从五棱郭去传令。千代冈的炮台过去是津轻藩的一处要塞,所以也被称作津轻营地。它位于五棱郭到箱馆城途中的一个小山丘上,四面筑有正四角形的土垒,外面环绕着护渠。土垒的一边差不多就只有八十间长吧,所以真是比小学的操场还要小。土垒上立有六七尺高的板壁,就那样的玩意儿,遇到炮击战连摆设都算不上。不过也是没办法,毕竟附近都是无遮无掩的原野,要不用什么东西遮挡一下,估计里面的人也待不踏实吧。

东西南北四面都有门,本阵在正中,然后就是几处士兵们就寝的营房。有件事至今让我摸不着头脑——本阵营房的四周竟然也是用板壁团团围起来的。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挡箭牌了。但大将中岛三郎助可是长崎的海军传习所出身的炮术专家啊,怎么就对这板壁情有独钟呢?哎,也许幕末的武士,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理解的存在吧。正因为这样,原本就狭小的炮台里,到处弥漫着有些熏眼的杉木气息。弄得我啊,现在经过正在修建的房屋门前时,都会想起千代冈炮台的事儿来。

那个要塞,根本就是一具白木做成的棺材啊。我向着身披深褐色阵羽织,正在视察工事的背影说道:“中岛先生。也算我多管闲事吧,两位令郎万一有个闪失,中岛家不就后继无人了么?哪怕只是惣领的恒太郎君一个人也好呀,让他退到五棱郭去吧。”三郎助以刀代杖,两手握在刀柄上,转过头一脸严肃地反问我:“后继无人,那又如何?”原本是为他着想,毕竟家继无人,可是大事。却被一句“那又如何”堵了回来,我顿时无言以对了。

“德川家已是道德败坏腐朽不堪,他们的俸禄,不要也罢。”听到意外的回答,我也是蒙了。我满以为中岛父子是为了殉身于德川,才会来到箱馆的。三郎助转过身来,用他那长刀的铛敲了敲我的肩膀。我羽织的肩部,是写着红色“诚”字的新选组队章。

“我祖祖辈辈,都是食德川俸禄而活的末流御家人。正是我们的主家,把你们的一片赤诚之心全做了自己的挡箭牌。眼睁睁看着土方君和你们送死,这样的事,我办不到。无奈身为区区与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至少让我们代替窝囊的将军家,与你们共赴冥府吧。我的儿子们,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

客人呐……你知道我那时的心情么。一句感激的话刚到嘴边儿,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像这样合十在前了啊。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德川的御家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那种喜悦,不可言喻呀。

“中岛先生。虽然现实是我们做了幕府的挡箭牌,可赤诚之心,却当真是……”

“你是想说谈不上?”三郎助打断了我的话,瞪着我说,“赤诚之心,其实就是所谓的真诚。文久政变起就高举诚字旗奋斗至今的你们,又怎么可能没有呢。而以这份真诚作盾,只求明哲保身的幕阁们,根本就是一群败类。当然,窝囊的将军家也是。”

“你是说公方大人是败类?”

“当然。以诚待诚,谓之仁。连仁之心都舍掉了,那还能叫人吗?空有一副臭皮囊,不过是败类而已。我既为人,自当以诚心报诚意。话虽如此,我能做的也只能是作为你们的盾牌而死这样的事罢了。”正像三郎助所说的那样。他的话里没有武士的荣誉,也没有什么作为男人的豪言壮志。那位老爷子,只是清清楚楚地将真实的一切说了出来而已。

我不断重复着感激的话语。仿佛死去的同伴们借了我的口来向他表达那份真挚的谢意一般。三郎助那总是像鹰一样锐利的表情,竟缓和了下来。然后,他笑了。没想到他笑起来,也是挺不错嘞,“你不必道谢。我只是做了身为人所应该做的事。不过就跟一日三餐,拉屎拉尿是一个意思。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道,连这些理所当然的事也做不到的人实在太多了,也真是可悲啊。”

我放眼眺望着在明媚春光下忙碌备战中的炮台。在那里,与大将三郎助拥有着同样志向的武士们,正忙得热火朝天。不久后,官军就会大举攻来。只要箱馆城被镇压,那么位于五棱郭正面防御的千代冈炮台,无疑就会成为战斗的牺牲品。突然,我发现搬土的人群中,有那个年轻武士的身影。

“无名权兵卫,他还挺能干的嘛。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呀?”

“谁知道呢……”

三郎助闻言也歪了歪头。

“至少可以肯定,他并非百姓。他剑术相当了得,铁炮也射得十分准。我看他的佩刀,应该是安定,想来是南部哪个大家的子弟吧。”一下子,我那个心里啊,就像是喉咙里卡着的鱼刺终于落下去了一般舒坦。要说大和守安定,在幕末年代,可是相当受欢迎的名刀。连冲田总司或者见回组的佐佐木只三郎,都把它当作宝贝,逢人就炫耀呀。拿去卖的话,好说也能值个两百两了。那决不可能是吉村的儿子用得起的刀。

——怎么了客人?是喝多了难受吗?你看我,一说起新选组的事儿就没个完。你要是不乐意听,我打住了就是。来,喝点凉水吧。官军是在四月初从江差北部的乙部海滨登陆的。该来的终于来了而已,也没什么好错愕的,只是这样一来,就别指望榎本武扬和大鸟圭介一类的能干出什么名堂了。不是我自夸,那根本就是我们的军神——土方岁三一个人的舞台。他简直就是个战术天才。不论攻略战还是守城战,他决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指挥。

我们在一个叫中山岭的地方设了阵地迎敌。照他的指示挖出来的战壕,作用实在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如此,不管敌人从哪一面攻过来,我们都可以高枕无忧。他不会放任我们胡乱使用铁炮弹。每一次,他都是用高亢又尖锐的声音喊着“还早还早”,待把敌人引到身前不远的地方,才会下令齐射。然后,整齐划一倾巢而出的子弹,就会像割稻子一样将敌人扫倒一大片。紧接着,突击队就会从战壕中跃出,将仓皇逃跑的残兵一并收割掉。

面对如此的防守,官军的第二阵、第三阵虽然接连登陆,却总是过不了中山岭阵地这一关。要知道,当时的官军大将便是后来的总理大臣黑田清隆、内务大臣品川弥二郎,以及司法大臣山田显义呀。那样的几个人物一齐上阵,竟然不是土方一个人的对手啊。那一战,当真是痛快!而四月三十日那天,我们从中山岭撤退也并不是因为吃了败仗。只是由于后方的松前口失守,为了不被孤立,不得不放弃一直连胜中的阵地。

到了五月初,全队都退回了五棱郭。不论我们怎么顽强抵抗,终究还是寡不敌众。登上五棱郭的石壁,细长的半岛尽收眼底。前方不远,是中岛三郎助镇守的千代冈炮台,再往远处,就是一本木的关卡。岬角的狭窄处,是箱馆城下町以及像碗一样扣着的箱馆山。山脚下的港口处突出的地方,就是弁天炮台了。能供我们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一小块儿。

从鹫之木海滨上岸以来已经过了半年。这个冬天,真是太漫长了。如今,冬雪初融,草木萌生,眼看着夏天就快来了。而留下来的容身之地,终究还是小到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了呢。那个夏天,终究没有来。官军向箱馆发起总攻,是在五月十一日那天。完全没料到,他们竟然会从箱馆山的背面登陆。趁着夜色的掩护,他们乘着军舰上放下的小船,从悬崖一侧爬了上来。

我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半的人逃到了弁天炮台,剩下的撤到了千代冈。仅仅半日,箱馆城下被攻陷。不久后,在官军的包围下弁天炮台也被孤立。那时候,土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应该看到那场战争的结局了吧。军议的时候,或许还有人提出了和解开城的意见。他却不容分说地带上了仅仅五十人的军队,奔出了五棱郭。这五十人中,仙台额兵队和旧幕府的传习士官队各占了一个分队,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作为土方侧近的新选组了。

当然,仅靠这点儿人要夺回箱馆,那绝对是无稽之谈。不过若说是使者,未免人数又太多了一些。就在整列出发后,我才醒悟过来。土方他这是去赴死的啊。为什么要这么说呢?答案很简单。骑马走在队伍最前列的土方,那天的打扮简直是一丝不苟。黑毛呢的高领服,纯白色的棉带,皮制的长靴擦得锃亮。通向硝烟弥漫的箱馆城下那条笔直的大道,两旁既没有民家也没有高树。右边是箱馆港,左面则是大森的海滨。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走着走着啊,我竟开始做起白日梦来了。可不是我在回忆啊。我是真的望着土方的背影,做起梦来了呀。那是个有关壬生的梦。蝉鸣声中出现的,是八木家的大宅。凉爽的屋子里,土方和我,还有那个吉村贯一郎,我们正在喝着冷酒。一杯酒下肚,吉村就像往常一样开始夸赞起自己的家乡来了啊。

(南部盛冈是日本第一美丽的地方。西邻岩手山,东有早池峰……)

接着,土方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不知道盛冈到底什么样儿。可要说日本第一美的地方,那必定是武州的日野。登上高幡的不动山,关东平野一览无遗呀。天下第一的富士山、丹泽山、大菩萨岭、云取山、大狱山,从三峰山到筑波峰,都能够尽收眼底。)

吉村眨了眨他那总像是睡眼惺忪的双眼皮,开始反驳。(要这么说,那土方先生为什么要舍弃那样的家乡啊?)(倒是你,吉村君,你又为了什么背井离乡呀?)

(说来话长。)

(也对。这些麻烦的事儿,都别再提了吧。)

土方穿着明石的薄服,盘腿坐着,吉村是穿着他那身蓝色的稽古服,敞着领子,摇着团扇。再也回不去的,壬生的夏天。土方骑着马,纹丝不动地立在一本木的关卡前。迎面而来的官军子弹啪哧啪哧地打到围壁上,又弹开来。我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脑子里什么都没去想,只是呆呆地看着一个人得偿所愿地迎向死亡。挨了好几发后,壮实的道产子马仍没有倒下。简直就像是感受到了马背上主人的意念,在咬牙等待着他被击中一般。终于,土方的腹部中了一枪,那匹马才一下子跪了下去,将土方顺势甩出。土方滚到了马前,我连忙从草丛里爬出去,将他拖到马的身体后面。

“不是胸口啊。”土方确认了下伤口说道。“是肚子。”听我这么一说,他竟然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枪伤,要是在胸口上,只要不是要害,多半有得救。可要是打在肚子上,肠子烂了就回天乏术了。土方的身体,在尘埃中痛苦地痉挛着。我像是睡在他身边一样,把他抱在怀里。

“投降吧。”断气前,他清楚地在我耳边说道。我回答:“不。”土方在弥留时看向我的眼神,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不是命令,而是在恳求,他用他那双已经涣散空洞的眼睛,哀求我与榎本一同投降啊。我们这些人,原本就是无处可去的孤儿。而土方带着这样的我们,走到了最后。枪声,停了。只剩下海浪声还在大地上回荡。我将耳朵放在黑毛呢军服的胸口上,一动不动地,听着那最后的跳动声渐渐远去……

土方岁三的尸骸,当夜就埋在了五棱郭的一处角落。就在一棵撑起单面枝叶的赤松脚下,背面的堤坡上种着樱花与红叶。像这样的地方,就算非常讲究的土方,也不会觉得寂寞才是。土方死后,我方战意尽失,当晚就有人逃离了五棱郭。而根本这样的人,自然不会阻止这样的行为,不仅如此,他还刻意敞开大门,调走守卫。五月十五日,弁天炮台投降。如此的局势下,中岛三郎助率领的千代冈炮台依旧在顽强地抵抗着。仅以不足百人之力,拒绝了援军,三郎助老爷子战斗到了最后。

客人你平时会做梦吗?你知道吗,梦这个东西其实挺奇特的。据说不做梦的人,怎么都是不会做的。可像我这样,哪怕只是打个盹儿也会做梦,而且那梦还特别清晰。就是醒来也还能把梦里的情景说给人听呢。也是因为我睡得浅吧。毕竟年轻时起,就没睡过几天高枕无忧的安心觉。不过到了这个年纪,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吧。可有一个梦,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是土方死后,弁天炮台也投了降,战事已经接近尾声的某天晚上。

我睡在五棱郭正门处当值小屋里的麦秆里,做了一个特别清晰又有些奇怪的梦。箱馆的浓雾里,吉村贯一郎骑着黑鹿毛马走向我。马的身体上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看来是赶了相当长的一段路。马上的吉村身穿锁链甲,外披浅葱色的队服,头上缠着一条镶着金属块的头带,手提一把长枪。

“哟,你也没事啊。”我跑向了吉村。但我没有沉浸在再会的喜悦中,而是急忙想将他赶走。

“你跑这儿来做什么!敌人或许明天就会来攻城了!你给我回去!回盛冈去!”

我那时的心里啊,就一个念想——不能让这个人死。

“近藤局长和冲田先生,还有原田左之助都死了!土方先生、利三郎、勘吾也死在这儿了!还活着的我们,到了明天也都得死!你快回南部去!当百姓也好,快回去!”

我死命地拉着马嚼子,一心只想把他赶走。马上的吉村突然就朝我露出了笑容,“我不是来参战的。不用担心。我只是在上路前,还有些怎么都放心不下的事,这才过来的。”原来他真的死了啊。虽然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我心里还是掩不住地失望。

“那你就赶紧给我成佛!你这是为什么来了!”

“我儿子——嘉一郎他在这儿。那个蠢孩子,因为无法忍受南部归降而出走,加入了箱馆的阵营。”内心中曾经想过的事,竟然出现在了梦里。听到他那句话时,梦中的我竟然浑身颤抖起来。在京都的时候,吉村夸赞儿子嘉一郎的话题,听得我耳朵几乎长了茧。而他引以为傲的,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儿子,如今却跑到了箱馆来赴死。这样的现实,让人太难以接受了。

“我说啊。要是在哪儿看到嘉一郎的话。能不能帮我劝他回盛冈去?让他就回去做个百姓。不论为了如何的大义,那家伙都没有任何理由为这场战争送命啊。要是这样,我这做父亲的,那是死也不瞑目呀。拜托了。请让嘉一郎活下去。”一身戎装的吉村,为了守护自己的儿子,这才从去向那个世界的路上折返回来。马上的他深深地向我低下了头。然后转身策马消失在浓雾中。只剩下枪尖上那一抹亮光,在黑暗中留下了闪烁的光影。

“开门!开门!有本阵给千代冈的传令!”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拉回来。小屋前,要去往千代冈的传令兵,正在安抚着战马。

“那顽固的老爷子也真是让人头疼啊。如今不只我们,连敌方都觉得没有再战的必要,开始进行撤退劝告了,他却还是扬言要死守营地绝不退让。”头戴韮山笠身穿西洋军服的传令兵,咬着牙忿忿地说道。

“总攻击快来了吗?”

“可不是。就算是没有意义的战争,可要还有营地死守,那就没办法。据说敌军会在天亮前对千代冈发起进攻。到时候,五棱郭会给他们打开退路。”其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这个传令,应该就是五棱郭派过去劝撤的最后一个使者了吧。

“我跟你一起去。我与千代冈的大将还算有些交情。”我牵出了马,跟在了传令身后。刚刚一定是死不瞑目的吉村来给我托梦了。如果那个自称百姓权兵卫的年轻武士,真是吉村的儿子,那我就算豁上这条命,也不能让他死了。这可不是出于什么幼稚的友情。只是身为男人,总有一些值得用命去换的事物。我说客人,我先前也说了。我口中的箱馆的事,可不能尽信啊。

要知道,官军自乙部海滨上岸后的一个月,我一直跟随在土方身边,过的那是连日连夜都没法合眼的日子。体重也足足瘦了两贯【2】。再说了,当时心里也明白,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殊死之战。眼看着战争就要接近尾声了,我哪里可能还是清醒的呢。说不定,一切根本就是一场梦啊。当我们快马赶到千代冈炮台的时候,大将中岛三郎助正在营房内与两个儿子对饮。就这么围着篝火,坐在圆木上。他的两个儿子不过二十岁上下,与他十分相似。哥哥还留着总发和发髻,弟弟已经削了发髻,穿上高领的军服了。

一旁坐着的,还有那个无名的权兵卫。要是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是三郎助的第三个儿子吧。五棱郭过来的传令,想是也知道三郎助会充耳不闻,并没有再做劝说,留下模本写来的信,便匆忙赶了回去。不过话说回来,一进来就看到一个抄着手,闭着眼,一脸顽固的老爷子,谁都会断了劝说的念想吧。

“总攻击就要开始了。你也快回去吧!”中岛的大儿子代替父亲对我说道。

“不,我来找的可不是大将。”我看向一声不吭坐在两兄弟下首的权兵卫。

“营地里人手不多。一旦打进来,马上就会变成混战。你快走吧!”弟弟也开了口。我觉得中岛父子其实是知道我的来意的。

“看来他是来接你一个人的。你要怎么办?”三郎助依旧闭着眼,问了权兵卫一句。篝火中的虾夷松切块,像是在怒斥一旁沉默不言的人一般,在熊熊的火中燃烧、炸裂。权兵卫那落寞的侧面,越看越像吉村。简直就是他的翻版。终于,我再也忍不下去,高声质问道:“你是吉村的儿子吧!是那个吉村贯一郎的儿子对吧!你在这里干什么?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吉村贯一郎几个字一出口,我忍不住哭了出来。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了,只剩下吉村贯一郎这个名字,如经文名一般清晰,仿佛只要念出来就能得到救赎一般。权兵卫的背影确实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可他并未回答我。我一把扯下缝在肩上的新选组队章,伸到他面前。

“我啊,和你父亲这四年来一直都同吃着一口锅里的饭。这些年,他过得有多难,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工作的,我比谁都清楚!那家伙,那家伙他任凭别人叫他雇佣浪人、守财奴,也要想办法让你活下来。可你呢,你为什么要来自寻死路!”权兵卫还是没有回应,这时,一直沉默的三郎助却开口了:“新选组为幕府,真是干了不少大事。在下身为德川家臣,在此深表谢意。如果你能回到五棱郭,希望你能将这话传达给其他的新选组队士。”看来,权兵卫已经把自己的身世来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三郎助了。那嘶哑的声音,就像要把我最后的希望击碎一般沉重。

天明前的星光,从小屋的烟囱里照了进来。已经可以感觉到正越过护渠和土垒的敌人蠢动的气息了。突然,寂静的营地上空,响起了一声带着萨摩口音的呼喊——在此向炮台的大将宣告。以亲兵为首的三百诸藩军,现已将营地包围。尚有千余人的援军待命。还望能放弃无谓的抵抗,恭顺降服云云。得到许可后,一个年长的武士进入了营房内,“里门即将关闭,还请回吧。”

我死死地盯着权兵卫,拒绝了劝说:“只要这家伙不走,我决不回去。”当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是执意不走,我总不能杀了他。那么,就只有一起死这条路了。不论是死是生,我不跟着他的话,就是去了那个世界,也没脸再见吉村。三郎助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总算是张开了眼。他用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神瞪着我说:“新选组当真是不负盛名,这下我算领教到了。我虽然感叹土方君的骁勇善战,不过这样一来,才真正理解到你们的强大。虽然内心里不想你们跟着一起送死,不过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么就遂了你的心愿吧。”

三郎助从圆木上站起身来,将长刀插入腰间的棉带里。两个儿子和权兵卫也跟着站了起来。

“恒太郎,我们还有多少人马?”

“五十人左右。”大儿子回答。

“这样啊,倒是比想象的多。”

竟然只有五十人!人数之少,我不禁错愕。千代冈原本应该有百来人的守备兵才对。看来有人逃走时,三郎助并没有阻止。毕竟,千代冈之战,并不是为了保住五棱郭。这一战的目的,不过是让想死的人,死得其所而已。三郎助想是已经料到五棱郭会归降了吧。所以事先已经在营内告知,让想活下去的人离开,愿意死的人留下来。他的小儿子看了看我的脸色,小声对我说道:“父亲为了让更多的人选择逃离,已经费尽心思了。还请你能理解。”说完,他将戴在断发上的西洋式军帽正了正。从那张苍白的脸色看来,说不定,这其实是他的初阵。

“英次郎,少说那些没用的。”三郎助训斥了儿子。这一下,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一言不发正准备走出营房的那个穿着深褐色阵羽织的人的肩膀。

“大将,请稍等!身为父亲,却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儿子送死,这样的做法难道不是有悖人伦吗?”

三郎助转过头,隔着自己的肩看了我一眼,回答道:“那应该就算自己死也要换得儿子活下去吗?说起来容易,可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能做到这点,那个武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但我,自知无法像他那样牺牲。”抓着阵羽织的手,顺着衣服滑了下来。三郎助口中的“那个武士”是谁,根本不作他想。他的两个儿子,留下一句抱歉后,也随他一起走出了营房。

“使者是新选组的勇士,无意返回五棱郭。关闭里门!”三郎助向门口下达了指令。虽然只有短暂的一会儿,但我总算得以和权兵卫——不,吉村嘉一郎两人独处了。客人啊,我是不知道你去了哪儿,都听到了些什么。不过你会回到我这里来,自然应当是下了不小的决心,不是吗?那么,收起那不情愿的表情,就请你听到最后吧。是要忘记,还是当作没听到过,或是写成文字留下来,这些都是客人你的自由。我只是把我回忆中的事,如实地讲出来而已。

——营房内只剩下我和嘉一郎。站在我身后的他终于开口了:“真是抱歉。紧要关头,我还给父亲的同伴添了如此麻烦,心中歉意无以言表。”我没有转身的勇气,因为他那尖细又文弱的声音,简直像极了他的父亲。营房内篝火的烟扎得我眼睛生痛,我低着头,只是不停地眨着眼。

“我只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回应。

“你刚刚说父亲被同伴们叫作雇佣浪人和守财奴,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后悔自己慌乱之中的口不择言么。这样的事实,对一个靠着吉村寄回去的钱长到这么大的孩子而言,该是有多残酷啊。

“没有错。”听到我这么回答,嘉一郎突然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用带着隐忍和悲伤的声音感叹道:“这十七年来,我经历了太多太多。如今,死期已近,若是把那些事再挂在嘴上,也只能算是牢骚了吧。”

“说出来。”我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责备他一样。说出来吧,那些难以言尽的辛酸。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我都会听他说下去。

“不。我是个男人。就算大限已到,也不能抱怨自己的痛苦。只是,没想到我的父亲竟然是别人眼里的守财奴,除了遗憾,我也没什么其他好说的了。”

“守财奴又怎么了?若是为养活妻儿而守财,难道不该值得尊敬?”

“不过我也是靠着这守财奴的钱,才能活到今天。除了遗憾,更多的是懊悔啊。”那真是个坚强的年轻人。可一声感叹后,他似乎终于也到了极限。

“啊,烟熏到眼睛了。我这是用眼泪在洗掉眼里的煤渣啊。就请你当什么都没看到吧。”说着,嘉一郎放声大哭起来。那阵仗,简直就像是生平第一次掉泪一样。我转过身,看到嘉一郎正一边哭着一边将一面旗套上竹竿。他颤抖着,用像女人一样尖细的声音喃喃自语道:“这是我出奔时,组头大人赐给我的长条旗。堂堂二十万石,也只剩下我这个足轻了。可既然我是南部的武士,哪怕只剩下自己,也要背负起旗帜战斗到底。二十万石的重量,就由我这个二驮二人扶持来担负吧!”嘉一郎伫立在篝火的浓烟中,他的背上,是用纯白的木棉绑在身上的一面偌大的团对鹤旗。

五月十六日一战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人这种动物,总是会本能地把不好的回忆抹杀、忘记掉。这么说来那天的战场,也许对我们来说,还算不上太坏。所以才会像这样,清晰地印在眼底吧。那个无名权兵卫——哦,不,已经可以叫他吉村嘉一郎了。我和嘉一郎走出营房后,本阵前的广场上,用草席搭着的弹药箱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所有的铁炮和弹药都进行了分配。守备兵们尽可能地抱起更多的配给,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已经抱着必死之心的军队啊,那个氛围,别提有多亮堂了。不论哪个人的脸上,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畏怯。不止如此,一个个还都咧着嘴,露着一口白牙,像是在笑一般。你要是问他们想活还是想死,这五十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死。在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如果活下去要做什么事,一刻也没有。

他们之中,有的是会津、桑名,以及上野山上逃下来的彰义队的幸存者。而幕府的传习士官队,就只相当于现在士官学校的学生。让人意外的是,其中竟还有不少举着竹雀旗印的仙台藩人。当年,家康大人认为伊达政宗才是德川天下的最大威胁,所以加强了对北方的防御和禁戒。可现在看来,他错得可真是离谱啊。他又怎么能想到,偏偏就是这些独眼龙的子孙们,将德川的天下守到了最后呢。

大家年纪参差不齐,出身也各不相同,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表情都是那么的明朗。他们之中,有身着西洋军服和西裤的,也还有依旧穿着羽织和袴的人。你说我吗?别看我现在可是爱追流行的时髦一族啊,当年我嫌西裤穿起来裆下实在不自在,根本就不会去碰那玩意儿。我当时衣服外面披着的,是被我当作宝贝的,土方岁三留给我的阵羽织。

炮台的正中,是坚实的本阵,四周围绕着六七间新木造的营房。再往外走,是用板壁做成的迷宫般的通路,还有倾斜的堤坡,土垒的外围则是护渠。也就是说,守备军深知四方的门终究会被攻破,最后必然陷入白刃战。既然死的时候要多拉几个垫背的,那么杂乱的阵地自然是更便于行动。

我和嘉一郎一起去选铁炮的时候,一个身披羽织臂缠袖带走路已有些颤颤悠悠的老爷爷,递给我们一人一挺新式的史宾赛步枪。枪身还缠着布条,一看就是还没用过的。老爷爷看到我的袖章,问:“哦?是新选组的人吗?”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新选组的其他人大部分都去了弁天炮台,并在前一天投降了。听到我说“我是陆军奉行的辅佐”后,老爷爷这才一副了然的表情点了点头。看来他应该知道弁天炮台归降和土方战死的事了。

“我是浦贺奉行所的同心,叫作柴田伸助。虽然已经六十,但决不会拖大家的后腿。今后还请多关照啊。”听到他如此有礼的寒暄,周围的武士不禁露出了苦笑。眼看着就只有几个小时好活了,还提什么今后呢。不过那个白发苍苍的他袖子上写着的“中岛队柴田伸助”的名字,却让我记忆犹新。对了,那时候我还从柴田老爷爷那儿听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中岛大人在嘉永年间,当佩里的黑船到达浦贺港时,他是第一个迎上去的。最后,他也自然成为了第一个接待黑船的日本人。”出人意料吧?没想到那个中岛三郎助,竟是个擅长军舰操练,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开明派啊。就在那时,面向西面大门的堤坡上,传来中岛三郎助高亢的声音:“喂——站得远的就给我听好了,离得近的就给我好生瞧着!我乃公仪浦贺奉行所与力,中岛三郎助是也!此次担任守卫千代冈炮台一职,我同这五十精兵,就是你们的对手!”

护渠另一端传来了笑声和喝彩。但守着阵地的兵士们,谁都没有笑。三郎助的部下们深知堤坡上站着的人是谁,所以他们不会笑。他是谁?他可是头一个登上佩里的黑船的人,在长崎的海军讲习所里,他的辈分可比根本武扬高多了。这样一个人,只是作为武士堂堂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而已,又有什么可笑的?我觉得中岛很了不起。虽然接触了很多西洋知识,却没有失掉武士的精神。护渠对面那些家伙之所以会笑,是因为中岛报出的与力身份,和他那与时代脱节的古腔古调吧。但我们确实打从心底里明白中岛的伟大之处。

为什么伟大?客人,你想想。要是人人都被西洋的文明整个儿把魂给夺了去,别提什么维新了,估计日本这个国家都会不复存在啊。朝雾隐约蒙上乳白色光晕的时刻,土垒上的十二磅加农炮同时喷出了火舌。我和嘉一郎带着史宾赛步枪和子弹,跑向西面的土垒。从板壁上的射击口向外望去,看到密密麻麻包围着炮台的敌军,正列成长长一排,在雾中向我们挺进。举着锦旗的亲兵、萨摩、长州、伊予、肥后、津轻、筑后、松前、福山、德山、备前——那时候我心里就想……啊,这下,我们可真是在与全日本为敌呢。

“你,会用铁炮吗?”不等回答,嘉一郎将七连发弹夹拍入了史宾赛步枪,娴熟地射击起来。而且他采用的是臀部着地,双腿盘起,以膝盖支撑枪身的坐射姿势。正面冲上来的敌人手上似乎是前装弹式米涅步枪。所以他们在每次射击后,都会匍匐下去装填弹药。而我们则能够不断地交换弹夹射击,让他们随时都暴露在枪林弹雨中。土垒上摆着一排装着水的木桶。只要枪身开始发烫,就用勺子舀起水往上泼,冷却后又继续射击。

我们旁边就是仙台的额兵队,他们领到的是同样后装填式的史奈德步枪。虽然威力上不如七连发的史宾赛,但也远远高于米涅和恩菲尔德。在猛烈的炮火下,正面的松前和津轻藩兵偃旗息鼓,开始向雾中撤退。中岛三郎助则指挥着十二磅加农炮,在撼动的土垒上喷出一道又一道火舌。当时加农炮共有四门。大门左右有两门,南北角各一门,加之都装填着霰弹,铺天盖地这么一放,好家伙,炸起的尘土黑烟,几乎把对面的白色浓雾都给染了色。炮声只消停了一小会儿。雾气还很重,可四下里已经亮堂起来,于是我们熄灭了篝火,趁机将子弹一发一发填入空弹夹里。

“这种铁炮还真不错。攻打秋田时,我拿的是米涅。装弹的时候,对方就冲过来了,根本不好使。”提起秋田战役,嘉一郎一脸笑容。看来他在那场战斗中,立下了不少功劳。瞧着他那样子,一时间我竟语无伦次了,硬生生只挤出一句“别死”。可能的话,我真想马上抱着这个家伙跑去投降。

“别死啊。”

“你突然说些什么呢。战斗还没结束呐。”没想到啊,那竟是嘉一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久,仿佛眼前的一层薄纱被揭开了一般,四周的雾散去。再次从射击口朝外望去,护渠对面突然出现数量庞大的炮车。车阵正中,立着锦旗。锦旗右侧的丸十字萨摩旗以及左侧的长门三星旗正迎风招展。那个被我们叫作萨长的敌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炮车列的背后,是兽群一般密密麻麻,清一色的黑服军队。

炮门露了出来。震耳欲聋的炮声后,大门的土垒被整个儿轰塌,两门加农炮,也朝着护渠坠落下去。土垒上的板壁被炸得四分五裂。没多久,炮台里就被浓烟包围,营房开始起火。从炮列间挤出来的步兵,绝对不是我们用枪就能悉数击毙的数量。他们高举着枪头带着刺刀的步枪,伴着排山倒海的呐喊声蜂拥而至。要塞的护渠虽然颇深,宽度却只有两间半。率先跳过护渠的人爬上堤坡,带着圆木和梯子的家伙也陆陆续续越过了护渠。

即便如此,高高的板壁还是无法轻易地翻越。我扛起弹药箱,抓起里面的手枪,把趴在堤坡上的敌人射了下来。呐喊声中,南北门同时被攻破,随着军号涌入的是黑压压的敌军。这阵势,看来要想死守一点也不可能了。我将手枪插入腰间,拿起了长枪。此刻,本阵已经被熊熊燃烧的营房包围。浓黑的硝烟中,依稀可见挥舞着长枪的深褐色阵羽织。

当时的我们,也是出奇地默契。明明要塞里已经充斥着敌军的身影,可以说是无处可去了。但那时候啊,每个人都一心想着既然要死,也要跟大将死在一起。所以四面土垒上撤下来的同伴,并不是因为抵不住火力被打了下来。大家的身体,全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聚集到大将周围去的。哎……我怎么就记着这样的事儿呢。满是乱石的旷野尽头,可以清楚地看到箱馆山。草木未生的大地上,要塞燃烧着的堤坡上,开着金黄色油菜花。难道是决心埋骨于此的谁,亲手为自己种下的供养之花吗?

土垒上的板壁已被推倒,不管外侧还是内里,都有敌人不断爬上来。我躲开了背后的攻击,袭击我的那个人脚下踉跄滚到堤坡下。他用手指着我高声喊着:“新选组!是新选组啊!”应该是看到了我的袖章吧,不知怎的,那一刻我竟有些高兴。没错。我就是新选组。是用血染红京都的大街小巷,人人畏惧的壬生浪士。和你们这些恃众横行至此的人不能相提并论。我可是背负着诚字旗,一路从鸟羽伏见战斗到了箱馆的人!我,就是壬生的义士!

即使手枪的子弹用尽,我还是把那些登上土垒的家伙杀了个落花流水。嘉一郎那可是真功夫啊。他每次出手前都会发出浑厚气合声,他身边的敌人随之纷纷倒地。要是千代冈之战不是死战,而是有胜算的一战,嘉一郎必定会是头功。恍惚间,我甚至以为在那里的不是嘉一郎,而是他的父亲吉村贯一郎了。他们不仅样貌、剑路,连气合声都实在太像了。

胸口被刺了一枪后,我滚到了土垒的外侧。任由被斩断了枪身的枪头插在胸口,我的身体浮在护渠的水中,我以为,终于结束了。在我意识模糊前,我又看了一眼开满油菜花的堤坡。橙色的朝霞里,那面团对鹤的长条旗还在迎风招展着。那家伙,一定是在破旗而出的两只白鹤包围下,去了极乐净土吧。我在汤之川的临时医院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了。

曾是新选组伍长的那个大力士岛田魁找到奄奄一息的我,把我背到了汤之川。听到五棱郭不战而降的消息时,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明明早就料到会这样了啊。我并不是后悔了。不过是为一心向死却又活了下来的自己觉得不值而已。难道不是吗?赤穗四十七浪人可都是牺牲了的啊。所谓义士,怎么能活下来呢,那不是连故事都变得无趣了吗?

千代冈炮台的四十二人光荣战死。岛田在告诉我这件事时,硕大的身体竟然止不住地颤抖。之后好几日,我都无法下床,其他人只得把我放在门板上一路抬到了津轻。秋天之前,我们都被软禁在弘前的寺庙里,再返回箱馆的时候,已经是我伤势痊愈并得到赦免的第二年春天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嘉一郎的事。就当他是南部来的权兵卫吧。到了那个地步,我也没有必要再给幸存下来的同伴们心里添堵,不是吗。被赦免后,我去了武州的日野。把埋葬在五棱郭的土方坟头上的土,带在了身上。

我没有拜访任何地方,也并不打算把土方临终的事告诉他的亲友。我只想让那个潇洒的男人,能再做回日野的百姓。就这么让他睡在五棱郭的雪下,未免也太委屈他了。我登上了高幡不动山的后山,映入眼帘的,正是他曾引以为傲的景色。富士山、丹泽山、大菩萨岭、云取山、大狱山,三峰山与筑波峰之间,多摩川与浅川交相汇合。不愧是天领【3】。

我把自五棱郭带出来的土,从高空中撒了下去,然后削下了自己的发髻。既然我没办法活得像土方岁三那般潇洒,索性就做一个市井中的居酒屋老板终老,也不是坏事。我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客人,这下你满足了吗?末班车也差不多要开了,看来国府鹤并不太合你口味。好在雨也停了,我去把暖帘收进来,将就客人你剩下的这些就做了睡前酒吧。多谢惠顾。要是有兴致,还请你随时光临。不过,过去的事我再无可说的了。


注释:


【1】四十五次:江户时代,从江湖到京都的驿道——东海道途中会经过的五十三个驿站,被称为“东海道五十三次”。这里的“四十五次”便是指第四十五个驿站。

【2】贯:日本旧时计量单位,1贯=3.75kg。

【3】天领:朝廷或者幕府直辖管理的地区。


第十五节

母亲大人。嘉一郎先行一步去那个世界了。还请你原谅我这个不孝子。母亲大人。早前攻打秋田时,你原谅了抛下年幼弟妹奔赴战线的我,而第二次,你虽卧病不起,却仍是目送我出征。也就在这一次,我终于实现了作为武士的心愿。感谢你在这十七年来,不离不弃地照顾,嘉一郎却没有尽孝,还请你能原谅这样的我。

母亲大人。我现在正迷迷糊糊地望着虾夷之地的天空呢。夜里落下的雾也已散尽。残破的炮台上,是一望无际的蓝天。那些胜利的呐喊声、太鼓声和军号声也渐行渐远,消失在嫩草摇曳的大地尽头。事到如今,萨长这样的叫法,已经不妥了吧。他们是创造出明治这个新时代的,堂堂正正的朝廷军队了啊。

母亲大人。为什么嘉一郎临死前还会想着这样的事,你愿意听听我的理由吗?就在刚才,我在自己的阵地上经历苦战,最终败阵。当我趴在这个堤坡上时,四下的炮声已经停止,胜利方开始清理战场。一个身穿西洋军服,腰佩军刀的萨摩将校将我扶了起来。他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用完全不像是武夫所有的温柔声音问我:“你,是愿意死,还是活下去?”

虽然他的萨摩口音很重,我听得并不是特别明白,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提出请求,看在武士的情面上,请为我介错。听到这话后,那位大胡子将校竟然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他说他没法对我这样的少年下手,于是拿出他的手枪,握在了我的手里。他脱下军帽,露出了一颗圆滚滚的大光头。然后他哭着对我说:“我是指挥这次战役的,来自萨摩的黑田。为了能更多地救下像榎本这样对新时代有用的人才,我向上请愿剃了光头。希望你不要恨这个国家。即使死后,也请你成为护国的鬼魂吧。拜托了。”

我的心里,原本就没有什么怨恨。可我还是,向他道了歉。我反抗了朝廷的军队,真是对不住。那个人沉沉地点了点头,然后把我背上的长条旗取了下来,帮我盖在胸前。他带着部下向我行了西洋式的军礼后便离开了,临走前他留下了这样的话:“这就是南部武士的精神吧。你的主家绝不会是贼军,应是勤皇佐幕的英勇之藩。”一瞬间,我身体里的力量都散了去。母亲大人啊。只有这件事,你可得好好表扬我。我吉村嘉一郎,虽然只是卑微的下级武士,可我的确以自己二驮二人扶持之身,担负起了南部二十万石的荣誉啊。

母亲大人。嘉一郎现在,正大字形躺在炮台土垒下的斜坡上。我不觉得痛,也感觉不到难受。凉爽的风在身上拂过,风去的方向,能远远地看到箱馆山。这一带全都是花圃呢。我躺在金黄色的油菜花里,被轻软的花丛包裹着。为什么这座必死的要塞里,却有这样的花圃呢。让我来告诉你这个秘密吧。千代冈的炮台在冬天已经做好战事准备,剩下的,就是等待开战了。整个营地的人都已抱着赴死之心,因此大将并没有再刻意地对我们进行操练。只是下令让我们随心所欲,休养生息以备战待敌。

于是,有终日与酒相伴的,也有成天只顾着读书的,还有的则是三两人聚在一起,来一场相扑,抑或是博弈。大家最后的时光,是悠悠哉哉地度过的。不过,像嘉一郎我这般才十七岁的小辈,哪里懂得什么叫休养生息啊。于是有一次,我找到了汤之川的百姓家,询问他们有没有能在春天收获的作物种子。因为按照大将所说,敌军已经在津轻部署部队,最后的战役应该就在四月前后了。可虾夷之地,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作物。

营里的同伴们都叫我“百姓权兵卫”,大家都十分照顾我。连我的一些不该有的唠叨,他们也会用心地倾听。嘉一郎虽然是武士子弟,可在雫石乡下务农的伯父教了我不少田地里的活儿。而营里的大家不是御家人就是仙台的高级武士,连锄头也不会用。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能种些芋头或者豆子来给他们吃,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回报。后来,我勉强让百姓分了我一些油菜籽。油菜花的话,在春天之前播种,四五月的时候就能开花结籽,用作下饭菜,还能做粥和汤的材料。而且美丽的花,也能给这寂寞的旷野添上一点色彩,聊表慰藉。

母亲大人。我亲手种下的油菜花,竟然开得这么好呢。大地的恩赐,真是让人感激。能做下饭菜,能做粥和汤的材料。而现在,它又成了将死的嘉一郎的被褥,把我这伤痕累累的身体,轻轻托起、包裹起来。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我亲手种下的油菜花,竟然开得这么好呢。要是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请帮我转达给务农的伯父。嘉一郎在虾夷的荒野上种出了跟雫石乡下一样的油菜花田,开得正好。

母亲大人。能够战死沙场,是身为武士的夙愿。所以嘉一郎没有恐惧和迷惑,更没有痛苦和为难。我期待着战争,没有比负伤倒下更快乐的死法了。可是母亲大人啊。奔赴虾夷的这一路上,我吃了不少苦头。虽然去箱馆最快的方法是在宫古或者八户港乘船,可我是从恭顺的南部领地逃出来的,自然不能走这条路。于是我只好悄悄沿着背街,一直绕到位于南部尽头的,可以隔海看到虾夷的地方。

长坂岭与组头大人一别后,我彻夜赶路,走过涉民、沼宫内,然后翻越奥中山岭走到了一户。虽然身后没有追兵,可跟到盛冈城下的小妹的哭声,一直盘旋在我耳边。我一口气走完了十五里的雪路。饶是我,也开始吃不消了。盛冈到三户,有二十三里,到野边地则有三十九里,这一路,无疑是一种苦行。母亲大人。嘉一郎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海。虽然早前也曾听人说过。可亲眼见到的震撼,那种感觉是无法言喻的。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几乎忘了寒冷,只是呆呆地站在村外的一处海滨上。

想想也释然了,毕竟那北上川的水,也是自太古时代便汇流其中。所以她那么宽广,是理所当然的吧。在卷地暴风雪的阻碍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海滨的田名部街道到了田名部村。翻过那里的山岭,就到了大畑海滨,离城下已经五十多里远了。从那里,隐约能看到虾夷之地了。

母亲大人。远处的山影,映在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那里的嘉一郎眼里,简直就是极乐净土的须弥山。仿佛只要能到那里去,一切的痛苦和艰辛都不会再有了。我在大间岬角雇了渔夫的小船,渡海到达了虾夷之地的汤之川海滨。从盛冈出发时,天上还是一轮满月,当我到达虾夷那天,头上悬挂着的,已经是下弦月了。

母亲大人。那位摇桨渔夫说的话,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武士大人啊,虽然我们也是南部的领民,可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日子也不会有多大改变。而你却还要远渡箱馆再战,武士也真是不容易啊。当我走上了沙滨,两位渔夫朝着我,双手合十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那是在为我“送行”的经文啊,可不能算什么好事。这么说来,武士,也确实不容易呢。

母亲大人。组头大人将名刀大和守安定赠予了嘉一郎,还将藩祖南部信直公传下的家纹长条旗赐予了我。临死前,我还得到了敌方大将送给我的手枪。仔细想想,这应该能算是明治的天皇陛下下赐予我的宝贝了吧。听说天皇陛下是嘉永五年诞辰,只比嘉一郎年长一岁。如果有可能,我真想一睹龙颜,看一看是位怎样的天子呢。你看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拨弄着手枪的时候,脑子里也尽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母亲大人,能听嘉一郎发发牢骚吗

虽然只是谁也不会听到的自言自语

还请你原谅母亲大人

嘉一郎一直在说谎

不仅是对母亲和组头大人而是对所有的人

现在才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也真的只能当作是牢骚了吧不过我也是个人

有些话要不说出来

心里除了难受就是懊悔

这样的我无法扣动

天子赐予我的手枪的扳机

还请你

听我说说吧母亲大人


嘉一郎之所以会在这里不为任何其他理由

只不过是因为我

打从心底里喜欢父亲那个比任何人都温柔

却又比任何人都强大的父亲是我最喜欢的人

喜欢喜欢

喜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而那样的父亲

为了我们而脱藩

为我们送回了钱

我也是由衷地感激可我心里

一直忘不了离开盛冈前父亲的那个身影

我啊

让我最喜欢的父亲独自渡过了北上川所以这一次

我不能让我最爱的父亲再孤独地渡过三途河了就算会受到责骂

会被赶回来

我还是会跟上去

我会跟最爱的父亲

一同渡过那三途之川

母亲大人除此以外

嘉一郎没有考虑过任何其他的事

毕竟母亲你还有弟弟妹妹

可父亲却什么都没有这样的真心话

我又怎么可能说出口我撒了许多谎

我欺骗了所有人

我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骗了母亲

骗了弟弟妹妹

骗了组头大人

骗了我的朋友们

当我知道父亲已不在时我就决定要切腹了



哪怕是在松枝上吊死或是投河自尽也无妨可如此一来

母亲和弟弟妹妹就会落人笑柄所以我才想

不如在攻打秋田的战役中战死然而天不遂人愿

于是我才决心

来到这极北的虾夷之地



就是我的真正心意母亲大人

最后的最后

请再听我一番话嘉一郎

是父亲和母亲的儿子只是因为这点

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幸运儿了

十七年的生涯如牛马般短暂可只要来世

还能生做父亲和母亲的孩子

那么这一生十七年足矣应该说

我宁愿这一世就在十七岁死去母亲大人

来世

也请你与父亲再结为夫妻然后生下嘉一郎

拜托你了母亲大人

那么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第十六节

这从仙台过来,果然连三等座都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呢。早上九点二十八分出发。一路顺利的话,下午四点一分就能到盛冈了。只能祈求途中可别遇上什么暴风雪吧。虽然看着现在这天气,应该问题不大。不过北国的气候,那就跟小孩的脸似的。可这和我生活的越后地区的雪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同样一尺的积雪,重量可大不同嘞。那是因为里边水分含量的差别。日本海一侧的降雪,特别是越后以西地区的,饱含水分,比重较大。而东北和北海道的雪,则是比较干燥的粉雪,轻飘飘的。

不过话说回来,正是那样湿润的雪,才是越后大米生长的关键。丰沛的融雪水,那可是越后米的生命之水啊。哎呀,天气可真不错。到盛冈之前的六小时,就悠闲地看看自然和风景吧。我的工作已经算是开始了。从上野坐特快列车,八小时就到了仙台。然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却还专门又住了一晚,坐上慢行列车,也都是因为工作需要。客座嘛,必须得是三等座。这样才能听到行商和百姓们的声音啊。

不信你竖起耳朵听听背后车厢的声音,是在感叹暖冬对吧。这种因为晴朗而喜悦的,必定是城里人,一等和二等座的客人都是这样的。为了能听到种米的农户和米商们的议论,遇上出差或者演讲旅行时,我都会选三等座。啊,你看我,总是腾不出时间来跟你见一面,真是抱歉啊。好不容易如了愿,又是在远离都市的列车上。而且就算再忙,会提出在仙台车站月台上见面这样的要求,也是挺没常识的吧。

还请你能见谅。那么首先,这是我的名片。我先介绍一下,我叫作吉村贯一郎。名片上虽然写着“东京帝国大学教授”这样的头衔,但实际上我去年就退休了。不过若只写上个“农学博士”,未免又有些不得要领,所以一直用着从前的名片。也就是常说的诈称。其实也没多大问题吧。毕竟每个人的老化速度也是有差别的,原本一刀砍的退休规矩就不能算合理。所以在我这内心里,自己还是现役的帝大教授。

让人欣慰的是退休的时候,各地的大学和农学校都向我抛出过橄榄枝。毕竟到了这年纪,全国各地也都有我的学生了。不过我可不想接受弟子们的好意。再说了,要我越过他们再站上讲台,也不是什么好事。但若要隐居,又稍嫌过早。毕竟想做的研究和学问还不少。我可是被大家戏称作“米痴老师”的人,除了水稻的栽培和品种改良,什么都不会。要是把米从我身边拿走,我真的就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了。

正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有了先前的那件事。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再度拿起教鞭,而工作的地点,是明治三十六年建校的盛冈高等农林学校。我之所以会答应,原因有三。

第一,这是一所比较新的学校,没有我的学生。这是绝对的好事儿。

第二,在恶劣的环境和土壤条件下,正好能够测试我改良的品种实力。而且说不定还会再生出新的研究课题呀。这对米痴来说,简直就是求之不得呢。

至于这第三嘛……

盛冈,其实是我的故乡。我对那个城市并没有什么记忆。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是在那里出生的,然后直到八岁那年的冬天,我都住在郊外的一个叫雫石的村子里。吉村贯一郎这个名字,包含了母亲太多的痴情。因为这也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名字。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个名字。贯一,一以贯之。我还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后来,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日晒狂风,我都毫不在意,只是一心扑在水稻的栽培事业上,也确实是将一个痴字贯彻到了底。

如今,我会拎着一大包稻谷回到故乡,也许本来就是一种宿命吧。只要说我的生平就可以了吗?不好办啊,毕竟我这一辈子,也没经历过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给别人听的事儿啊。要是水稻的话题,我可以不眠不休说上三天三夜!内人是我还在东京帝国大学研究室学习的时候认识的,是本乡寄宿那家房东的女儿。我们只有三个女儿啊?不是问这些?要更早以前的回忆么?

这真难住我了。看来我这次许诺过于轻率了啊。我可不打算讲自己的成长经历啊。你真的不想听水稻的话题吗?如果是那个的话,我绝对能讲得比我的自传什么的要有趣一百倍,而且说也说不完哦。哎呀呀,这样的话,还真不该选慢车呢。什么?还没到松岛么?我生于文久二年的壬戌年。今年该是五十四岁咯。

出生在南部盛冈,至于更详细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毕竟那是个浑浑噩噩的时代,也许是身边人顾及到我的感受,才不曾向我提起。不过我也没有特别想去了解什么,因为我的养父母,一直让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样就足够了。说起来也许有些复杂。其实当初我也并非是作为养子被收养的。虽然养父母把我当儿子一样养大,可我的姓氏仍然是吉村。

我的养父叫作江藤彦左卫门,是中越地区的豪农,家中单是良田就有千町步【1】。这个名字,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才是吧。毕竟说起越后的江藤家,那可是足以左右米市行情的大资本家啊。没错,江藤家于我来说,早已与生家无异。虽然养父母都已仙逝,目前的当家是我视为兄长的第九代彦左卫门,但盂兰盆节和正月的时候,我都会归乡省亲。所以,当我决定去盛冈时,心里边总觉得对义兄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我义兄这个人心胸豁达,必定不会多想,就是自己这心里啊,总有一些说不清的愧疚。

之所以会立志学习农学,并决定将一生都奉献给水稻研究事业,就是因为我认为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才能报答得了他们对我的大恩大德。而我的养父江藤彦左卫门,对于我的未来,从来都是交给我自己决定的。他让我选择自己热衷的学问。教我相信自己所选的道路。但唯独有一个要求——绝对不能当军人。

也许就是因为在这样的教育和环境下长大的吧,我对其他学问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最后,就成了一个乡下的农学者。不过,好在我这个“米痴老师”所开发的水稻,实现了越后稻田的大丰收。如此一来,多少也算得上是报恩了吧。亲姐姐的事,我是知道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起自己的人生经历,所以也不太清楚顺序该怎么来才好。那就先说说我这个姐姐吧。

应该是东京农林学校改名为帝国大学农科大学那年,也就是明治二十三年的年末前后吧。我在本乡寄宿的地方,突然来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一开始在玄关前站着的,是个穿着气派的大岛和服,围着毛围脖,一副赌场当家派头的男人。那天正好是周日,宿舍里都是些无所事事的学生。

听到楼下有人呼喝,大家便探出头去,一看到楼下那男人面色不善的表情时,一群人全都吓了个哆嗦。估计都心想着这是来找谁的啊?该不会是流氓上门讨债什么的吧。宿舍里的学生有五六个吧,而身为教官的我,几乎是类似宿舍长一样的存在。再加上当时正值我与房东的女儿——也就是我现在的内人之间的亲事被提上议程的时候,横竖都理应出面应对才是。

“请稍等一下。”当我磨磨蹭蹭地拿过袴穿上时,那个流氓模样的人又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请问帝大农科的吉村老师家是在这里吗?”那一下,一股寒气直蹿上我的脊梁骨啊。虽然我自觉应当没做过什么心虚的事儿。我披上羽织下楼往玄关走去时,学生们一个个都把头探出到走廊上来,脸色煞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就是吉村,请问有何贵干?”

谁想到一等我说完,那个流氓模样的人突然就朝我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然后说了一句类似许久不见的话,就再无言语。不过他这样一说,我立马就知道他的来历了。内心深处那遥远岁月中的记忆,也在那一刻渐渐苏醒。他就是把我送到越后的人。名字叫作佐助。这些,我都还记得。

“你能出来一下吗?”依他所说,我走到了门外的小巷里。宿舍外是一段通往菊坂的狭长石阶,尽头的板壁旁,站着一位身穿西服的小个子绅士,紧挨着他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说起来也真有些不可思议。我只是站在路边的石阶上远远看到两人而已,却马上就认出了她。

“是姐姐吗?”姐姐似乎被我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连忙躲到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的绅士背后。

“你还记得吗?”佐助问我。

“不。说来也奇怪,我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才对啊。”

“那位是美津小姐,与她一道的,是下谷铃木医院的大野千秋医生。”我也不知怎的,就觉得无法正视他们,遂把视线转向头顶上那一小块儿天空。虽然我这个人本没有信仰概念,可只有在那天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世上的确存在着未知的强大力量。冬日的天空中浮散着如丝帛般的云。

那年我二十九,姐姐比我年长一岁,所以当是有三十了吧。那真是一个像百合花一般清秀的美人呐。我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大野先生似乎是朝着我的方向,轻轻地推了一下姐姐的背。姐姐用她那还有些许畏惧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不想那时,又发生了一件连我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怪事。我走到姐姐面前,却与她擦肩而过,一下抱住了她身后的大野医生。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指引我一般。感激不尽——这句话,我不记得自己对他说了多少遍。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大野医生踮起脚,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我,我在种米。”我回答。

“哦?米,就是水稻吧。这么说来是农学啊。”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些意外。

“我长在百姓家,除此,也无其他可学的了。”

大野医生的西服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下谷的铃木医院,是一家愿为穷人医治病痛的悬壶济世的医院。当时在那一带,可以说是无人不晓。那真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清新圣洁的气味。

“我没念过大学,是在济生学舍学习后取得的医生执照。虽然我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镇医生,不过我一直在努力。就是让你姐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啊…”哽咽声中,大野医生突然抓住了我的肩膀,然后从口中挤出了一句带着浓重乡音的话:“如今的我,只能做到这步了。原谅我。”医生他道歉的对象应该不是我,而是一个与他更亲近的人才对。

现在想起来,那段记忆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简直就像童话一样。大野医生和姐姐似乎是打算在奉天度过余生呢。你说我要去盛冈这事儿,该怎么告诉他们才好。为这我一直挺犯愁的,毕竟,这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回去故乡了吧。话说回来,这个冬天还真是暖和啊。在仙台的时候,我还以为会看到漫山遍野积雪的景色呢,结果也只是垄间有一些残雪而已。

喻,这儿虽然叫松岛,不过却在内陆啊。沿路只能看到一些小站的名字,对旅行者来说,估计会有些扫兴吧。是的。有关父母,还有戊辰战争中战死的大哥的事,我都从姐姐那里多少听过一些。我离开雫石的时候,毕竟也已经八岁了,照理说应该也能记住一些事儿了,可事与愿违啊。母亲的话,倒是依稀记得一些。至于大哥,几乎就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了。

有一种理论,说人呐要想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有意无意地淘汰掉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在幼小的我心中,大哥的存在,甚至远比母亲更加重要呢。到盛冈之前的这一路上,要是我能尽量想起一些来也好。权当是作为对他的供养吧。那么,我就试试静下心来,尽可能地挖掘一下记忆深处吧。再不济的事,放在现在也已经是过往云烟,是把心口这道门上的锁给打开的时候了。一点一点地——关于父亲的记忆,是完全没有的。

少数的几件事儿,还是后来姐姐告诉我的。不过其实想想,父亲离开的时候,姐姐也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幼儿,所以就连她知道的那些,大多也是听来的。不论是像我义兄一样的大野千秋医生,还是新宿的佐助当家,他们对我父亲的事,全都绝口不提。事到如今若再去问他们,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可以说,在我们之间,父亲的事就像是禁忌一样。自己父亲的事竟然会成为禁忌,一开始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可想想那毕竟是时代的高墙另一头的往事,有些东西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在幼年时期迎来明治维新的我们这一代身上并不少见。也许若不将那段家族的历史尘封起来,子孙们就无法安泰度日吧。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了,不过这世界上确实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你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去打听、搜集往事的,也许这反而让大家意外地容易松口。有关父亲的事,我所知道的只有——他是天保五年的马年出生,西历的话就是1834年。如果健在的话,现在应该是八十出头了吧。

算的不是夭折的孩子【2】,而是去世父亲的年纪,这也是没见过父亲的孩子的一种可悲的习惯吧。平时要不这样做,万一哪天被人问到却无法马上答上来的话,总觉得自己挺凄惨的。别看我现在的样子,当年我可没少和身为遗腹子的那种自卑感斗争过啊。我这从容的性格和看似豁达的外表,让我受益不少。父亲应该不是这样的性格吧。毕竟他是在我出生那年的冬天,为了尊皇攘夷的大志而脱藩的。照理说,那就该是和我完全相反的热血汉子才对。

脱藩后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庆应四年的正月,他以旧幕府军的身份参加了鸟羽伏见之战,战败逃到大阪,最后是在北浜的南部藩藏屋敷死去的。享年三十五岁。家母是南部的百姓出身,就从周围对他娶一个百姓也理所当然这点来看,他应当是地位相当低的下级武士了。不过据说剑术十分了得,学识也渊博,所以被破格聘用为藩校的助教。真是文武双全啊。像我空有个头,但整个就是个大草包,运动什么的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了。不过我喜欢学问这点,也许是随父亲吧。

说起来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曾听佐助当家感叹过,说我这背影啊,和父亲十分相似,甚至可以说相像到有些可怕的程度。长相似乎不是太像。倒是战死在箱馆的大哥,才跟父亲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就算告诉我背影相似我也无处想象。毕竟只有背影,是我本人看不到的呀。于是啊,我就想了一个好办法。我借用了内人的镜台,只穿着一条兜裆布背对着站在前面,这样一来,就能从手上的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背影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个人对着镜子琢磨起来。

如果真是挺像的话,那父亲应该也是瘦高个了。顺带一说,我身高有五尺四寸,如果父亲与我身高差不多的话,那在过去的人当中,确实也算是比较显眼了。这么说来,姐姐个子也挺高的,不过样貌就更似母亲一些。在本乡的宿舍门口,我之所以一眼就看出她是我姐姐,应该就是因为她的面貌让我想起了死去的母亲吧。

不过我和姐姐是不太像的。也就是说,我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这恐怕就是遗传学上经常说的返祖。那是一种几代前存在的性状在这一代突然再次出现,抑或是祖父母的性状基因并未体现在父辈身上,却隔世遗传下来的现象。说句题外话,这可是在水稻的杂交时相当重要的一个着眼点呢。

哦,你看我,现在不是在说水稻,是在说我,说我。我出生在盛冈市郊外的一个叫雫石的山村。应该是因为父亲的脱藩,导致我们无法再住在城下了吧。总之当年母亲怀着我,带着大哥和姐姐回了老家,然后在那里生下了我。外祖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而伯父家里又有好几个正在成长期的孩子。母亲的尴尬和窘迫可想而知了。

母亲是个体弱多病的人。我从没见过她起身下地干过活。只有两三叠大小,没有窗户的木地板房间,一床粗布棉被,和终年卧床的身影,就是母亲留给我的全部记忆。听说她是得了肺结核,才不能跟我们共同生活。每天,她只是微微打开房间的板门,向大家做早晚的问候。当我被表兄们欺负,哭着想去撒娇时。刚拨开板门,就会听到她“不许进来”的训斥声,于是我就会因为被母亲骂而哭得更厉害。后来想想吧,听着自己孩子的哭声,却只能将他赶走的母亲心里,应当才是最苦的吧。

幼小时期在雫石的回忆,有些没有条理。就像是一张张散掉的老照片一般,只剩下一些片段的记忆。就在那不甚清晰的记忆中,星星点点地会出现大哥和姐姐的身影。在明亮的月光下,坐在曲家的套廊上。姐姐教我的儿歌,我至今还记得。

正月到,门前有门松,松枝挂,盘上马尾藻……三月三,桃花女儿节,香葱丝,天皇皇后偶……

那时候也不明白唱的什么,只是照着记下来了。其实,就是现在我也不太理解这首儿歌的意思呢。大哥在昼长的季节,就会跟着伯父一起去地里干农活儿。冬天积雪后,他就会坐在土房地上,打着麦秆。总之就是一天到晚都在忙着干活。

啊……这么说着说着,慢慢地就想起更多的事来。大哥的名字是嘉一郎。因为出生在嘉永年间,所以给取了这个名字。他比我大九岁。他的手掌纤细又温软,像个女人一样。他总是用那双手,抚摸我的头。大哥是个十分孝顺的人。母亲病入膏肓,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是他独自留在紧闭的寝室中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甚至是打理大小便。每天从地里回来时,他会在附近的小河放下暗钩,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去收钩。偶尔钓到鳗鱼什么的,他就会欢天喜地地跑回来,做给母亲吃。

一无所获的时候,虽然也会垂头丧气地回来,不过他都会带回路边摘的野花,把它们放在母亲的枕边。大哥他真的是一个十分温柔善良的人。回忆起过去的事,应该能算是对他们的供养吧。像这样说着说着,脑子里的一些片段便慢慢地串起,关于大哥的回忆也渐渐清晰了。他把附近的孩子聚在家中土房里,教他们识字念书。百姓家用不起纸张,他都是用木棍在地上写字。感觉,就像是现在的学校一样。

我被越后的家里收留时,已经多少能够识些字了,可以说为我之后求学打下基础的,就是大哥。可我怎么就是想不起他的长相和声音呢。唯一的大哥,我怎么就能忘掉呢。难道是因为年幼时的我,自己决定要忘记吗?那是某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伯母带着我们所有的孩子出门去捉萤火虫。印象中,伯母总是整天整天地坐在织布机前,她会与我们这些孩子玩耍,也算是稀奇事儿了。

萤火虫呀快过来

来看看这边灯笼的光

萤火虫呀快过来

——我们唱着歌,提着灯笼举着竹条追着萤火虫跑。过了土桥,小河的岸边是让人眼花缭乱的萤火虫群。我学着姐姐和表哥们的样子,拼了命地扑着萤火虫,可总是抓不到。突然,有一只运气不太好的,一下子就飞到了我和服的袖兜里。我用手掌将它捧了起来。看着那随着呼吸忽明忽灭的荧光,心里雀跃万分。于是我突然想到要将这萤火虫放到母亲的寝室里去。母亲成天就躺在那个没有窗户也没有灯光的小屋里,所以,我想让她也能看看这萤火虫的光。这么想着,我就悄悄地跑回了家。

无人的庭院里,除蚊用的杉叶上正升起袅袅青烟,板门此刻竟然是开着的。整个屋子仿佛就是一座晦暗的舞台,浮在四下的黑暗之中。当然,说是舞台,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没看过什么戏。可映入我眼中的光景,仿佛就是舞台上的一幕戏剧一般。母亲寝室的门是开着的,而门前,是身穿具足头缠头带盘腿而坐的大哥。虽然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与表哥他们是不同的,可毕竟我生在长在百姓家里,哪里会有相关的认识啊。反倒是身为伯父家的食客这件事,让我深有自觉。

再加上年幼的我,也没有去盛冈城下的机会。对武士的认识,只停留在偶尔会来村里巡视的那些下级官员的程度。就连当时大哥那一身是要出征的打扮,我也丝毫没有察觉。我站在除蚊的熏烟中,注视着母亲面前的那个与平日里看来大不相同的大哥,几乎就要以为,当时是在做梦了。不一会儿,伯父发现了我。他从土房里走出来,低声地责备我为什么要擅自回家。

原来大哥那天是准备加入军队出征秋田了,才会一身戎装去向母亲道别。伯母之所以会破天荒地带着孩子们出去捉萤火虫,就是想把我支开。他们不想让我看到这样的大哥,以及母子之间的离别。至于那次的出阵是藩中的命令,还是出自我大哥的意志,我是不得而知。不过不论哪个,对身为百姓的伯父而言都是无比可怕的事。伯父背对着家,像是要遮住我的眼睛一样,把我的脸抱在了怀里。

叹息中,我似乎听到他说大哥太蠢,至于到底哪里蠢,我就不知道了。终于,大哥离开了家。铿铿锵锵的具足声中,伯父像是要保护我一般,把我拉到了自己身后。而当那声音突然停下来时,伯父就会怒吼着让他快走。有那么一瞬间,我从伯父的农服一侧,看到了大哥的身影。他穿着黑色的具足,腰带上插着大小两把刀,手里握着一柄长枪。然后大哥用尽全力地高声呼喊,大概就是今后的事情就拜托伯父了一类的话。

那一刻,我才终于醒悟大哥这是出征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也是十分难受。我叫了一声哥哥,可他却像是刻意从我的声音中逃走一般,跑着消失在了夜幕里。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和声音了啊。人这种动物,要是不忘记不幸,就不能好好活下去呢。当时,我突然就意识到既然大哥不在了,那么我就必须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地里的农活儿,我也得代替大哥去。我觉得要是不这样子,我们一家就没法活下去。从套廊走进屋内后,我去了母亲的寝室。

“不许进来!”母亲用粗布被掩住哭泣的脸,像往常一样训斥我。但这一次我并没有听她的,只是拉上了门,轻轻坐在了她的枕边。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没有听母亲的话。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词语,我只是张开了手掌,将萤火虫放入了晦暗的小屋中。当时的我,恨自己的幼小无力,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能用我的命换得母亲生命的延续,如果能用这身体换得母亲心灵的救赎,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有些早熟吗?不,其实孩子们都会这样想的。毕竟,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原本不都是母亲给的吗?我钻到粗布被里,从背后抱住了母亲。可越是抱着她,越是碰触着她,母亲心中的悲伤却愈见深沉。让母亲停止哭泣的,不是我的拥抱,而是黑暗中的那一抹萤火。就算是五十年后的现在,每当我躺在床上凝视黑暗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一夜的萤火。那也是我在记事以后,唯一的一次与母亲同眠。

哎啊,你瞧我。怎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呢。其实昨夜里我和仙台农事试验场的学生在一起喝了不少。说不定你也发现了,我可还是在宿醉中呢。不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后,这下算是清醒了。到哪儿了?一之关吗?就是说,我睡了至少两个小时啰?真是失敬失敬啊。不,这还没过从前的国境呢。这趟车接着还会停平泉、前泽、水泽、金之崎这几站,然后才到达一个叫黑泽尻的地方。从那儿开始,才算进入了过去的南部领地。从时刻表上看,从黑泽尻到盛冈,还会花上一小时四十分钟。看来,南部的领地还真是挺大呀。

从下北半岛的一头,经由盛冈一直到黑泽尻,都是广袤的南部领地。所以才会有“新月走到满月,亦在南部领中”这样的说法吧。单看面积的话,说不定还是日本第一呢。不过话说回来——哎呦?仙北平原倒确实是适合种米的好地方,地盘也够大。可这已过了一之关,两边都是山了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单从地图上是看不出来,从这车窗里看过去,也就一目了然了。看来离东边的北上山就只有差不多二里吧,离西边的奥羽山脉也就三里前后的样子。

就这个地形和纬度看来,确实有些棘手啊。低温冷害、水灾、旱灾、风灾这些就不用说了,地盘狭窄,就只能进行高密度栽种。这样一来,一旦作物遭了病虫害,传播起来就快,还容易受到鸟兽的破坏。就是说,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的作物,要面对的,几乎是除了盐害以外所有的天敌。照我手上的资料来看,旧南部藩在藩政末期的那些年,几乎是连年歉收,有时候损耗高甚至超过了二十万石。这么算起来,也就是根本无收了。束手无策的百姓只有饿死,而藩内也税收全无。

哎啊!我可就是生在藩政末期的时候啊,但我并没有生活特别窘迫的记忆啊。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雫石村的土地其实意外地适合耕作吗?这倒是提起我的兴趣来了。倒不是因为伯父家有多富裕。不过不只伯父家,近邻的五人组也是不管在怎样歉收的年份,都能姑且度日。明治以来近代农学长足发展,过去的南部二十万石,如今也成了七十万、八十万的高产米地区了。不过,遇到歉收年也会遭受不小的打击呢。

最近的话,就是明治三十八年产米十九万石的大歉收了吧。虽然这样的收成跟过去相比,几乎可以说奢侈,但就算是不再有人饿死,还是出现了农家为生计卖女的事。我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再发生了。就算是上天注定的不幸,人类也是能够用智慧去推翻厄运的。你愿意听我说说水稻的事儿吗?明治三十八年大歉收后的第二年,岩手县决定栽种“爱国”,那无疑是相当明智的选择。

“爱国”是与“神力”“龟之尾”并驾齐驱的明治时期日本三大水稻品种之一。是从静冈县加茂郡的晚稻品种中,挑选出一些出穗较早的,经过改良后栽培出来的早稻。水稻按品种分为早稻、中稻和晚稻。早稻的话,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指的是能够提早收获的稻谷,所以不容易受秋天的冷害和风灾影响。但相对的,单位面积的收获率较低。另一方面,晚稻因为能够充分成熟,所以收获量较多,但有遭受冷害减产的风险。

那么,对于北国的农民来说,最佳的品种就是能像晚稻一般高产的早稻类品种。从这种意义上看,“爱国”无疑是划时代的水稻品种。因为栽种了“爱国”,岩手县在刚刚遭受过大歉收的第二年,便回复到了七十万石的丰收。不过,这“爱国”虽然有多收和早收的特性,但抗灾能力仍然十分弱小。我总是这么告诉学生们。不是去避开天灾,而是要能与天灾抗衡,才能算是真正的水稻品种。

没错——栽培出不畏风雨,收获不受日晒严寒左右的水稻,才是我们真正的使命。我的前辈们研究出的水稻,让百姓即使是在歉收年也不至于饿死。而我想要栽培出的,是能让我的故乡不再出现卖女悲剧的水稻。就算是生活清苦,也不会让兄弟骨肉分离的水稻。我舍弃了生我的故乡、舍弃了病弱的母亲,一个人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所以,我才想让这个被自己遗忘的故乡,也能变作另一个丰收的越后平原。

贫瘠的南部之国,让我一个人逃去了丰硕的越后。即使那些不幸的记忆已被抹去,但我从不曾忘记,离开南部时自己许下的诺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我向故乡的群山起誓,我一定会回来。对了,这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吧。我在仙台的旅店里,做了一些饭团,用的是从西之原的试验场带来的特别的米。

来,拿上一个。如何啊?算是“美人儿”吧?颗粒饱满,白而有光泽。旅店的大厨看到它的时候啊,也是吃了一惊呢。尝尝?如何?好吃吧!因为吸水性好,煮出来也甚是松软,却不失嚼劲和粘性。再加上这香味和甜味,我敢说绝对是天下第一的好米。品种名叫作“吉村早生”。已经开始在我越后养父家进行试验栽种了,不过大家都叫它“贯一郎”,还真是有些难为情啊,义兄也太看得起我了。

“吉村早生”是我这三十年来研究成果的集大成。是把“陆羽二十号”和“龟之尾”人工杂交后,再与“爱国”的变异种“银坊主”,以及土佐的一种强力的早稻品种“衣笠早生”杂交而成的。虽是早稻,但每穗能结出四百粒以上的稻谷,同时对冷害和旱灾也有过去所没有的耐性。我这是想把美味又强韧的米,带回自己的故乡啊。不,这不能算是礼物。只不过是把自己欠故乡的,还回来而已。那就是五十年前我借走的,我的命。

不过,这片土地看来没那么容易对付啊。也不知道是否能管用嘞。不过,要是不行,我就努力做出管用的为止。我要让大家都见识一下我这个米痴老师的痴迷,到底是个什么境界。怎么了?应该不会不合你胃口才对啊。这是到米泽了?果然积雪开始多起来了呢。就快到国境了吧。哎?真是的——看着这白色的饭团,脑海里竟然渐渐地浮现出母亲的脸来。那之后,每当我拉开她寝室的门,无论她的情况是多么不好,也总会对我露出微笑。那弯弯的新月般眯起来的眼睛,就像木娃娃一样。

父亲脱藩后,她也不得不离开盛冈的城下。在那种难言的艰辛中,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了我的出生。她叫作志津。从我开始记事起,到我离开故乡。记忆中的母亲,一直都是卧床不起的。但仅有一次,她曾走出过寝室。那是大哥从秋田之战平安归来的时候。天空下着雨夹雪,所以大概是秋末或者初冬的时候吧。我正坐在土房里,跟着伯父学怎么打麦秆。

屋外,仿佛是村里的孩子在叫唤着什么。突然,姐姐粗鲁地打开了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高声叫着:“哥哥回来了!”猛然间,母亲从寝室里冲了出来。那个连爬的力气都没有的病人,竟然用自己的双脚站起身子,而且那动作,几乎是在跑了。大哥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我还清楚记得,他骑着一匹斑毛高头大马,马背上还驮着装着米依和大豆的草袋,被村子里的孩子们包围着。马和那些行李,应当都是战功的奖赏吧。

大哥把马牵到主屋旁马厩后,走进了土房。母亲脚步踉跄地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身穿具足的大哥。母亲小声地哽咽说总算是平安回来了。那时候的大哥,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似乎是说了战败苟活之人何以有颜面见家人一类的话。对百姓家里长大的我来说,大哥的话简直无法理解。大家可都是喜极而泣啊,为什么大哥却说他无颜见我们呢。活着回来,又有哪里不对了?

我那时也高兴呀。那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眼泪这东西,不是只有在难过和悲伤的时候才会流出来的。难掩心中的喜悦,我迫不及待地冲出了家门,一路奔跑,朝着大山和森林高声地喊道:“大哥回来啦!”我满心以为,母亲的病也已经痊愈了。其实,让母亲站起来的,只不过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喜悦带来的奇迹而已。但幸福是短暂的。不久后——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后的样子吧,或许还更短。大哥又再次踏上旅途,去了虾夷。

这之间具体发生了些什么,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映在眼底的,只有一瞬间的光景——伯父和大哥在激烈争执着什么,而一旁是抽泣的伯母。大哥他,是将武士的精神贯彻到底了吗?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印象中的大哥,总是那么温柔。他那双像女人般纤弱的手,别说是刀枪了,看起来仿佛锄头都没拿过一般。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应该是在暗中接到了来自藩内的命令才会那样做的。不过现在再去探究这些问题,也没什么意义了。

离开那天早上,大哥偷偷地来过我们这些孩子睡觉的房间。用他那温柔的手,抚摸我和姐姐的头。看他戴着手甲脚绊的样子,我意识到他这是真的要走了。我那时其实是装睡。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的办法。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大哥走出了房间。拉门关闭声响起的同时,在我身旁一直一动不动的姐姐忽地就坐了起来。她迅速穿好了衣物,一声不吭地追着大哥而去。我也是吓了一跳,赶紧爬出被窝,光着脚跑到了大门前。那是一个天空中飘着冰沫的寒冷清晨。院子里的姐姐看到了我,让我好好待在家里,不许我跟去。然后她就哭着喊着哥哥、哥哥,跑着离开了家。

——其实像这样的事儿,我原本已经忘了。是车窗前晃过的故乡景色,让我再次想起来的。那些苦闷难过的记忆,就非得让我从心底深处挖出来不可么?大哥出奔后的第二天,姐姐被送回了雫石的老家。送她回来的武士,正是那位大野千秋医生。没错,绝对不会错。我想起来了!大野医生探望了卧病在床的母亲,并求母亲将姐姐嫁给他……

怎么连这样美好的回忆,都被我一并忘记了呀。隔着板门看到大野医生和母亲交谈的情景,我和姐姐面面相觑。医生他拉开随意铺在地上的草席,然后向着母亲磕了一个头。然后几乎像是呐喊一般地说:“请将美津嫁给我!”哎?竟连乡音都记起来了么。是受到后面坐着的阿婆们的说话声影响了吧。想到姐姐会成为了不起的武士的妻子。那个心里,也说不出是为她开心还是有些失落。那次,我一直把大野医生送到了村外。分别之前,他捧起我满是冻疮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帮我取暖。

“我一定会让你姐姐幸福的。你就好好为母亲尽孝吧。”他当时,应该是这样对我说的。就快到国境处的黑泽尻了。这汽笛声也真是响到心里去了呀。离故乡越近,那些忘却的幼年时代的记忆,也慢慢地苏醒了。火车的滚滚黑烟从窗边掠过,当烟被风吹散的时候,视野里露出一片茫茫雪色,又一段记忆在复苏。那是我抛弃母亲的那一天。连带着幼小时代熟识的乡音,也一并舍去了。父亲不在了,大哥走了,连姐姐也离开了。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才决心把唯一留在身边的小儿子送到遥远的越后去的?

不用说出口,只是想想我这胸口就一阵发紧。我可不能再退缩了,我必须得回忆起那一段往事,然后细细咀嚼才是。毕竟我向故乡借的那条小命,如今已经变成如此有分量的生命了呢。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受饿。决不会再允许因为贫穷而亲子离散的事情发生。如果这个国家,要将男人们送上战场,那么我就将地里全都种上只靠妇幼之力也能收获的水稻。这是过了和贺川了吧。

啊——这里,就是南部啊。闭上双眼,侧耳倾听,车厢中响起的南部口音真是比任何歌曲都美妙呢。就像风一样,像水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直到八岁,我也是说着这样美妙的语言。我得赶紧全都想起来才是呀。啊,对,我舍弃故乡,与母亲分别的那天。佐助先生来接我的那天,是一个山里和天空中还残留着雪的喧嚣的早晨。为什么我们非得走那么急呢,时至今日我也不明就里。总之似乎官军已经进驻了盛冈,我们一家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因为大哥奔赴箱馆战场与新政府对抗的罪名,也许会殃及家人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从之后的情况来看,当时的确是杞人忧天了。不过从结果上来看,才有了现在的我,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其实原本母亲是要与我一同离开的,不过她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赶路。当时还是孩子的我,琢磨着既然自己要去的地方是越后的豪农家,那么不如先行一步赶去,再拜托他们为母亲请来医生,不是更好吗。

“保重啊贯一。”母亲无力地朝着佐助先生背上的我摇了摇手。佐助先生可是个大块头啊,他那宽阔的后背让我感到无比安心。他用棉衣把我裹起来,再用麦秆紧紧地捆好,为了不冻着我的脚,还在我的足袋外面套上了麦秆靴。伯父伯母抚摸着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着“对不起啊,贯一”。对了。当时佐助先生背着我,回了盛冈城下一趟。你身上带着地图吧,让我看看。

沿着这雫石街道一路向上游走,北上川上有一座夕颜濑桥。我就是在那儿,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盛冈的城下。到了盛冈,你一定得去那座桥上看看。闪烁飞舞的冰粒间,能看到巍峨的岩手山。右手边则是不来方城以及被白雪覆盖的城下町。

“这就是盛冈,可别忘了呀。”佐助摇了摇背上的我,隔着肩膀小声对我说,“就算去了越后,也别忘了盛冈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将祖辈父辈生活的城市烙印在了眼底。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向故乡的山起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至于从盛冈到越后,我们走的哪一条路,我也曾经问过佐助当家,不过他本人似乎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说是穿过了米泽的城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就是沿着奥州街道一路到了白石,然后再由七之宿街道进入米泽,最后再从越后街道一直走到新发田这条路线了吧。

光是想想就知道,要背着一个八岁的孩子走这么长的路,该是有多辛苦。特别是米泽到越后街道沿途,也被叫作十三岭街道,大大小小得翻过十三个山岭啊。也正是从翻越十三岭开始,我的记忆才有了清晰的脉络。在一处叫宇津岭的险要地带,我们被雪包围了。在伸手看不清五指的暴风雪里,佐助先生仍背着我不停地赶路,与其说是走,更像是在水里游。

“别睡!睡着了就死了哟!”佐助先生走在没腰的大雪中,不断地摇晃着趴在他背上的我。

“哭!快哭!大声哭出来!”因为实在太可怕,我哭了起来,谁想他却让我再哭厉害一些。那一刻,死亡离我近在咫尺。父亲走了,说不定母亲和大哥那时也已经不在人世。每当佐助先生停下来喘气的时候,我就会对他说:“够了,把我扔在那里就好了!”

“那可不行!我怎么也得把你送到越后去!”

“大家都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就扔下我吧!”“不行!正因为这样,怎么也要让你一个人活下去!挺住!”挺住啊贯一!佐助先生不停地呼喊着。

“挺住啊贯一!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也绝不会让你死!哭!大声地哭出来!”后来,在我大声的号哭中,佐助先生一步一步地拨开雪向前走去。他那矫健有力的身姿,就像是森林中的熊一般。我的记忆,就是从暴风雪中的宇津岭开始的。在佐助先生坚韧意志的引导下,我冲破了白茫茫的雪原,走向了全新的人生。历尽艰辛,我们终于在暴风雪中成功地翻过了山岭。

江藤彦左卫门家在享保年间还是只有一町五反【3】的一处分家,经由前后八代当家之手,成为了坐拥千町步田的,越后屈指可数的豪农。本家大宅位于现在的新发田市郊外。那一块过去并不属于新发田藩和村上藩,而是旗本青山氏阵屋所在的封地。也就是说,是有代官坐镇的幕府直辖领地。不过,明治初期江藤彦左卫门家的田地,可是延伸到了蒲元平野五十八村一带,旗本代官什么的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只不过是本家的大宅,碰巧就建在天领之内,仅此而已。

千町步的大财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富豪了。不过实际上这家底,远远超过了一般对富豪的定义。因为根据最近的调查显示,这种程度的人在全国只有八位。而其中五位都集中在越后的浦原四郡,足以显示其粮仓地带的优越了吧。剩下的三位,则分别在秋田、爱知和三重。另外,也就只有以法人单位存在的,位于宫城、山形以及大阪的那三家了。

千町步的农田,那是个什么概念?每年光是佃租,按四斗依算,就不会下四千依,在此基础上还会收到作为佃租的大豆。此外,还经营着抵押田地的当铺,以及油和酱油的作坊,并且拥有庞大的山林。所以要说总收入的话,是绝对不会输给大名的。而我的养父八代彦左卫门,是手腕十分高明的企业家。米的买卖和中介方面的工作,他都不会假商人之手,而是自己亲自来往于大阪和越后之间,操纵米市场的行情。

我之所以会被江藤家收留,要说缘起的地方也就是在大阪。父亲在南部时的上司,也就是大野千秋医生的父亲,当年正是大阪藏屋敷的官员。正因为有这段因缘在里面,后来我才会被曾是大野家侍从的佐助先生带走,送到江藤家去的。不过这其中的经过实在有些复杂,时至今日还有一些尚未明白的地方。可不管怎么说,我之所以能走上全新的人生道路,是仰仗了许多人的支持。离开雫石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和佐助先生到达了江藤家门口。那时的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乞丐。

天空中是漫天的鹅毛大雪。那是在雫石乡下不曾见过的,宛如童话世界里的雪。光顾着说话了,这已过了花卷了吧。日诘站么?还真是个应景的带点罗曼蒂克的车站名呢。你看。那边的是岩手山。山腰以上的部分被夕阳染得通红,熔岩留下的山的褶襞清晰可见。小时候,我都叫他“山大人”呢。纯白的山麓,就像是斜着的下摆,如此美丽。像一个顽固的武士,稳稳地盘腿坐在那里,威武堂堂。

父亲和母亲,大哥、姐姐和我,以及那些同姓的祖辈们,都是每日仰望着那座山生活的啊。不知不觉双手已经合在了胸前。当我们站在江藤家门前时,我完全没有意料到那就是要我去的地方。我只听说收留自己的是一户有钱的百姓家。在我的认识中,百姓家就是南部的曲家。那时我就想呀,这座城为什么连个守卫都没有呢。穿过前门,走入积雪的庭院,顺着前面的人踩出的一条小道一直走下去,就来到了一处唐破风【4】屋顶的玄关前。我们并没有去叫门,只是呆立在清冽的风中,很久。

“这里,就是要收留你的家。”望着那宛如压在头顶上的唐破风,佐助先生对我说道。

“不是说是百姓吗?”

“我也是吓了一跳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越后大百姓吧。”路过的伙计将我们错认为乞丐,正准备把我们打发走。

“我们是从盛冈来的,有劳还请向当家的通报一声。”——片刻后,走廊上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一位穿着棉羽织,看来相当文雅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个人就是我之后的养父,江藤彦左卫门。

“你是大野大人家的中间吧。此次家中不幸我已有耳闻。哎,先上来吧。”佐助先生深深地拜了下去,从怀中掏出了用油纸裹着的信件交给了彦左卫门。我也从他背上爬下来,跪在了他旁边。从宅子里,陆陆续续跑出一些女人、小孩和伙计模样的人,大家都像在看稀奇物事一样看着我。彦左卫门接过信后,站在宽敞的敷台上一言不发地看起来。那原本安稳的表情,也随着信件的内容变得沉重。他将那封信叠好放入怀中,抬头望了一眼飘着雪的天空后,盯着我看了许久。我原以为会被拒绝,因为他当时看着我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站起来。”彦左卫门沉声说,“堂堂南部武士的子弟,怎能向百姓低头。”我并没有起身,只是抬起了头,拼命地解释:“我不是武士的儿子!我只是个南部百姓家的孩子,就让我睡马屋或者仓库好了!我很会干农活儿的。让我做什么都行!打麦秆、劈柴我都会!我还会掏粪!只求能不死在路边,我还不能死啊。”为了那些拼命想要我活下去的人,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突然灵光一闪,从怀里掏出了钱袋,放在敷台上。那里面,是母亲让我带在身上的钱。养父叹了口气,打开了钱袋。

“十枚两分金?这个不是小数目啊。你从哪儿得来的这些钱?”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是他托人送还给我们的。还请你收下。”

养父似乎是强忍着悲伤一般闭上了双眼,然后他将那些钱高高举过头顶,再放回了钱袋里。

“这些钱,不是应当轻易去动的,就先由我帮你保管吧。来,站起来。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我能听到身边的佐助先生那不曾间断的哭声。就这样,我被揽进了养父那温暖的怀抱里。越后的家人们,让我忘记了一切。我也曾在越后的土地上掉过泪,不过也是仅有的一次。那是几年前我去确认“吉村早生”结粒状况的时候。我带着内人和小女儿,还有不情不愿的佐助当家,坐上列车回越后归省。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在泛着金黄色光芒的田野间,也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当我蹲下去检查结粒时,佐助先生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

“干得好!老师!了不起啊!”我就这样原地站了起来,背上挂着一个大块头的当家,一步一步地走在垄道上。看起来应该是十分滑稽的场面,我却忍不住泪流满面。啊,到盛冈了。这边的是北上川。在外游历了那么大一圈,终于回到生我的故乡了啊。夕阳下的岩手山,南边那是早池峰,北边的是姬神山。北上川和中津川交汇的地方,是曾经的不来方城址。

啊——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哎哟哟,竟然还有乐队来接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检票口前整列而站的那些,是我将赴任的高等农林学校的学生们吧。能来迎接我已是不胜感激,高呼万岁什么的就未免太过阵仗了。其实我这个人,一向不太能出众的。这种场面,万幸也是有你陪着我。可不可以请你装作我的学生,帮我引导一下啊?就说“老师长途跋涉,十分疲惫。改日必将再寒暄致意”一类的。如何?你应该很擅长应付这些吧?

哎哟哟,乐队竟然奏起军乐来了。还扯上了横幅。“欢迎吉村贯一郎老师”。哎呀真是惭愧、惭愧哦。等会儿下了列车,我们先去月台前面走走。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深深地吸一口气,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风啊。走,走,走到可以望见岩手山正面的月台那一头去。

喂我回来啦

这是南部的风。是盛冈的风啊。

深吸一口气。

让风充盈着整个胸膛。

深深地,满满地。

啊——这风竟是如此香甜。

啊——这风景是如此香甜……



注释:

【1】町步:日本旧时面积单位,1町(步)=9917m2。

【2】夭折的孩子:这里借了一句日本谚语“数着夭折孩子的年岁”,原意是覆水难收为时已晚,在这里只是引出话题,没有使用本意。

【3】反:日本旧时面积单位,1反=991.736m2。

【4】唐破风:“破风”的一种,东亚传统建筑中常见的正门屋顶装饰部件,为两侧凹陷,中央凸出成弓形类似遮雨棚的建筑。



第十七节


敬启

严寒时节

谨祝家人安好

大阪勤务以来  久疏问候

突然致信  是为有要事相告


虽自知无礼之至  唯此事乃在下毕生之请求

垂首合掌  还望应允

自当感激涕零

此次奥州之骚动  应亦有所闻

想必是诸多挂念

虽非本意  战乱终定之日

在下亦将作为反贼主谋治罪

现栖身盛冈城下寺院之中  静候发落

展信之时  想必已是处决之后

此信即为在下遗言  诸多无礼  还望应允

将此信交予阁下之人  名佐助

乃在下家中中间  常年侍奉左右

虽面相不甚友善  然奥州骚动之时

鞍前马后  实为忠义之人  还请不必多虑

在下所求  乃严寒中与佐助同行少年之事

此人并非敝藩世家血系

亦非在下家族之人

不过是在下组付部下足轻之子

在下所托  既非世家血系  亦非在下家族之人

却是足轻之子  其中缘由

必将一一告知

此人之父  吉村贯一郎

已于鸟羽伏见之役战死

文久二年  壬戌  此人之父脱藩

此人之母  自知其夫将不再返

遂将遗腹之子  亦取名贯一郎

故此人之名  亦为吉村贯一郎

还望阁下能不变其姓名  将其养育长大

求人之身  诸多要求

其中原委  还请容在下细细道来

此人之父

实乃真南部武士

乃义士也

虽出身低微  仅为二驮二人扶持之身

然其人格质朴诚实  高尚廉洁  不卑不亢

乃本国武士道之范本

天保五年  甲午

此人生于盛冈城下上田组丁同心屋敷

尔来  日日勤学不怠  刻苦习剑

终得藩校助教兼剑术教授方之大任

其学识技艺  于敝藩中亦是出类拔萃

本应是出世立身之才  可叹出身足轻  事与愿违

又恰逢藩中财政窘迫之际

其授业料亦未支付

仅以足轻微薄俸禄  养育妻儿

然因其生性淡泊  不贪求富贵

深知其道  且不恶贫贱  体谅同辈穷迫

不赖求在下与他人之同情

终日生活一贫如洗

请容我反复再三

此人之父

实乃真南部武士

乃义士也

天保年来  百姓领民遭遇饥荒  饥寒交迫夜不能寐

此人之父  不图一己出世立身

心怀慈悲安于贫贱

仔细想来  学识技艺之卓越  均拜其个人努力精进所赐

然不得予评价  则乃在下身为组头之无德所致

实属惭愧

在下不才  受敝藩勘定方差配之大任

虽多年来奋发努力  然藩财政却未见恢复

无法救百姓领民于水火

又无能顾及藩士之生计

终致  有能之士如吉村  无奈脱藩

诸多罪过  皆为在下勘定方一人之责

在下乃南部不共戴天之罪人

如今  在下以朝敌之身静候判决

然  为反抗锦旗一事在下并无悔念

只因无能尽勘定方之职  万死不得辞其咎

待上刑场之日  在下必当向

因己之力不足  而无以得救之百姓领民足轻同辈

忠心致歉

在下家族代代受四百石之俸禄

且手下尚有三十余名组付足轻

然在下却对其未有所顾及

只为藩政之安泰鞠躬尽瘁

为当主之名誉而奔走

此乃大过

恕在下冒昧  此次公仪幕阁之失态

亦同于在下之谬

多年执念于幕府安泰名誉  而未顾及百姓领民足轻之苦难

如此举动  仅为自保  实属不忠不义

在下亦不过借忠义之名行保身之计

故幕府之颠覆  公方大人灾难之始终  尽为天诛

在下之四百石  德川大人之八百万石  悉为民之血汗

武士常年位极优越

然士农工商之等分  乃武士任意为之  实属愚蠢至极

天诛终降  令武士之流同室操戈

黑船来航以来  攘夷之论  谓武士之世将覆  悉为幻影

实则因幕府开辟二百六十年有余

各家门代代世袭  士道沦丧

武士终成只顾保其自身之兽类

然  蛮勇无能之兽群中  尚有一人乃武士之鉴

请容我反复再三

此人虽尚为少年

然此人之父

实乃真南部武士

乃义士也

在下教唆家老栖山佐渡大人及各重臣

与朝廷大动干戈之理由  仅有其一

此人之父吉村  为妻儿舍身不惜

念此举为卑贱下行之人亦为多数

然在下思索再三  自觉唯有此举

当是男儿之本愿   亦乃士道之精华所在

故在下倾南部一国  只为换吉村贯一郎之士魂

既出此疯狂之妄举  心中已早有万般觉悟

然在下坚信  纵使维新功成  皇国亦顺利统一确立

一兵之置妻女不顾  奉国献身之行视为义举  万一有焉

则国亦破  举国亦为异国之奴仆

吾之日本国人  古来视义为至上之德行

然将先人之志  剽盗而改之  以一字之差

谓道义既忠义  当真愚不可及

如此诡辩  实乃天下之大谬

义之本  除正义而无他  谓人道之正义也义之丧失必将致人心荒芜

且不论文化文明之兴隆国必将亡

无人道正义之地  何以有繁荣昌盛欣喜之说

故日本男儿  为妻儿舍身不惜  尽心尽力之举

断无卑贱之理  实乃义举

在下深信后世万民之行

故将母国南部  祖辈之地盛冈  乡土志山河

将当主之御家门各位  朋辈  乡友诸位

将在下一族之命  一切所有

悉数奉予维新之皇国

幸而城下免于火难  然尔后转封之罚无可避免

即便幸免于难  生者亦背负贼徒之污名

其中辛酸自是在所难免

然南部士魂之一滴  若能残存于劫后

其一滴必将成为北上之大河

将维新之皇国  引至正道

吉村贯一郎常言

南部之樱  破石亦要开花

在下亦为此言所激励  以无能之身精进至此

回首此生  虽因无力而至如斯

然于自身努力精进之事  了无遗憾

虽破石开花之春未至

然倾力至此  以为士道之无上荣幸

畏友吉村贯一郎之临终  亦是壮烈至极

临死之身  五体悉奉予妻儿  其亡骸亦滴血不残

死颜之上  唯留一行清泪

一再反复  也难尽在下心中之言

此人之父

实乃真南部武士

乃义士也

还请阁下能将此少年留于膝下

悉心栽培

在此叩首相求

义士之血脉  破石而出  花开满枝之日

在下亦于梦中庆贺


就此搁笔

恐惶谨言

明治二年己巳二月八日

大野次郎右卫门拜

江藤彦左卫门阁下

御侍史



译后记

窗外往来行人的响动打破了一夜的沉寂。我揉了一把脸,手指掠过红肿的眼睛,沾上了一抹潮湿。心中不禁幸叹:亏得如今不再是用纸笔行稿,否则还不知道会糊掉多少张稿纸。数百页文字交织成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逐一晃过。八个声音,六位讲述人,一位听众,一纸遗书……雪藏在幕末动乱年代的真实,跨越几十年的岁月,在和平时代终见天日。这是关于曾经历乱世的人们的故事。是一位武士,一个杀人者,一位父亲,一位丈夫,一个男人的故事。

如浅田次郎先生2014年春在第150届芥川·直木奖的纪念大会上所说,39岁才出道的他可算大器晚成。但这并不代表浅田先生早年疏于创作。相反,先生后期的许多作品,其实正是在年轻时所写下的大量底稿上整体更改、或重新加工而来的。《壬生义士传》便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本。会上,曾担任先生责任编辑的羽鸟好之先生也透露,浅田先生虽被称为“小说的大众食堂”,但刚开始发表作品时并未涉猎过日本历史小说。

不过当初邀稿的时候,先生立刻表示手上有过去留下的底稿,因为自己从少年时代便十分崇拜新选组。正是这一次机缘巧合,才使先生二十多岁时写下的两百多页习作,再经过多次实地取材和无数磨砺,最终成为这本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的《壬生义士传》。我曾突发奇想:如果撇开时代与故事的背景,吉村贯一郎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出生在美丽的南部;文武双全仪表堂堂;有一位羡煞旁人的漂亮妻子;膝下儿女优秀……这样一看,竟然如此完美。

可现实却是身为足轻的他过着食难果腹的日子,为了一家人的生存只好脱藩。之后,他加入了如日中天的新选组,为了钱,不惜被称作“鬼贯”,双手沾满无数人的鲜血。他身着破旧的衣裳,不近女色不好酒肴,身为武士却终日挂着笑容,一脸软弱,但一拿刀却又所向披靡。

吉村贯一郎是矛盾的。说他是义士,但他不过是在想方设法尽到自己的本分而已。他对武士社会的不合理心存疑虑。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徘徊在武士不能逾越之界限的边缘,却也无法挣脱精神上的枷锁。他会为了几十文飞脚钱不顾体面地与人争论,却又会因为背叛了主家而满心羞愧,不动一粒南部的米饭。最终,他在临死前希望能够通过父亲的话语,为自己的一生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的跌宕的经历和挣扎的内心,影射出了那个时代底层武士的无奈。

如在河水中逆流而上,愈接近遥远记忆的源头,面前人和事的轮廓便愈是清晰。多位讲述者的回忆,仿佛让人跟随他们的记忆一起认识、了解了那个叫作吉村贯一郎的男人。从不同的人眼里看到的他,立体而真实。吉村只求妻儿能安然度日,哪知数年来妻子却是久病缠身,最终亡故。就连他那个口口声声称父亲为罪人的儿子,也背负了南部二十万石的荣耀战死,随他而去。原本为了保护南部一国不惜将他牺牲的那位挚友,却终究为了他赌上南部一国的命运,只为换得世人醒悟。

我们看到了结局,但吉村却无法知晓了。一切如此不尽人意,但在时代背景中却理所当然。吉村贯一郎其人,最初是出现在子母泽宽先生的新选组作品中,是在史实人物的基础上创作出来的。浅田先生也曾在一次对谈中提到,自己作品中的那位出身北国的年轻听众,原型正是子母泽先生。吉村贯一郎在子母泽先生作品中不过是个仅有数十页篇幅的配角,而在《壬生义士传》中,他有了跌宕起伏的一生。

不得不感叹浅田先生无限的想象力和巧妙之行文,以及他对人物的勾勒,对读者内心柔软之处的把握。全书并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每一个小小的动作,每一句话间的停顿,都有着它的意义。前期看似冗余的情节或描写,到后来也能让你心中一亮,为之恍然。也许是身为女性,情感比较容易波动的缘故。这一群男人的故事,让翻译时的我屡屡停下敲打键盘的手,去擦拭眼泪。

吉村贯一郎留给每个人的回忆,也同时感染着我。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表达我对这本书的感情。我庆幸自己遇上了《壬生义士传》,它不仅让我感受到读完一本好书的畅快,也让处于迷茫的我得到了动力。我想,大家也许都能在书中人物上或多或少地找到自己的影子或者痕迹吧。如果说这本书唯一的遗憾,那只能是我的粗陋笔墨会让先生作品的还原度大打折扣。但我不后悔翻译了这部作品。我愿更多的人能够读到这本书,也希求以此换来更多的批评与斧正。这,也是属于我的荣幸。

感谢在各种混乱中还支持我翻译工作的家人。感谢重庆出版社给予我这次机会。感谢编辑同时也是我的前辈的许宁先生在各方面上对我的包容、鼓励,以及在翻译工作中的帮助。感谢浅田次郎先生。

周晓晴

2014年11月10日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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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0 10:4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分享,这本书和万城目学的《忍者风太郎》是我最喜欢的日本时代小说,可惜一直未能找到电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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