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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鲁卫《剑雪神雕》第一卷《魔道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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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共六卷。第一卷由台湾上砚出版社于民八十九年(公元2000年)一月出版。

第一卷《魔道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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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黄鹤楼头,风雨更急。
一场惊心动魄刀剑之战,同时爆发。
楼头肃杀,高手相争;在黄鹤楼外,却有二人,各持黄油纸伞,侃侃而谈。
矮小那人,只是年方十三,兀自一脸稚气……
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但却佝偻着着背的白发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尘……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6: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寒山重 于 2024-10-17 17:02 编辑

第一章 驴肠夜宴负心人


宋徽宗宣和元年,奸权当道,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六月初八,位于武昌侧蛇山山顶之黄鹤楼,一片冷清。
楼外风雨飘摇,虽是盛暑季节,风中竟有寒意。
令人生寒的,也许不是风风雨雨,而是黄鹤楼头当世两大高手掌中的刀剑。
刀、剑都已出鞘,利器锋芒毕露,阵阵杀气逼人眉睫。
双手握刀的,是一位中年大汉。
这中年大汉三十五六年纪,紫膛面皮,形态威武,一身锦衣腰悬碧绿玉佩,气度不凡。
手中大刀,长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刀柄比一般刀略长,以黄金打造,刀刃却在黝黑中寒芒厉闪,竟是采用“黑河千年乌沙”铸造,更在锋刃上镌刻着铸刀大师的名字,那是名满天下的“木小邪”。
在大汉七步之外,一人单手横剑当胸,同样三十五六年纪,身形高瘦,白衣文士装束,神情冷酷沉着。
白衣文士虽与中年大汉互相对峙,彼此剑拔弩张,但一对眼睛却只是凝注着灰朦朦的雨景。
良久,中年大汉沉声道:“新旧党争,针锋相对五十载,王安石,司马光、章惇、韩忠彦辗转争取权柄,到头来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比从前还更不如,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
白衣文士干笑一声,道:“天下再乱,也不会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糟。”
中年大汉恨恨道:“谁不想做一个太平盛世的子民?但你的主子,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如今看来,新旧党争早已争个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胜利,可怜大宋江山,早晚都会败在蔡京手里!”
白衣文士冷然一笑,道:“蔡丞相高瞻远瞩,手段非凡,比起王安石那种夸浮作风,英明何只百倍!”
中年大汉怒道:“蔡京一代权奸,除了一味媚谄皇上,进出帝王之家之外,又有甚么真本事大气魄?倒是敛财暴政手段,每每层出不穷大搞花样!”
白衣文士“哼”一声,道:“咱们相交二十载,总算是一场兄弟,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说话,我就只当是耳边风不曾听入耳朵里,但你若坚持要阻止小弟押运‘花石纲’,却是自寻死路!”
中年大汉怒容满面,厉声道:“这几年以来,单是这种‘花石纲’便已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姓池的,你怎可以助纣为虐?”
白衣文士冷冷道:“曲鸿山,你真的活腻了!”
中年大汉更怒,喝道:“究竟是谁活得不耐烦,还须瞧瞧手底下的功夫。”白衣文士嘿嘿一笑,剑势倏地展开,一剑斜斜刺了过去。
黄鹤楼头,风雨更急,一场惊心动魄刀剑之战,同时爆发。
楼头萧杀,高手相争,在黄鹤楼外,却有两人,各持黄油纸伞,侃侃而谈。
这二人一高一矮。矮小那人,其实并不矮小,只是年方十三,兀自一脸稚气,但他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灵活精警,绝非寻常小儿可比。
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但却佝偻着背的白发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尘,醮满又黄又腻的浆汁,原来竟是百花蜂蜜。
少年瞧着老道士的拂尘,道:“曲壮士曾对我说过,在天下间老老嫩嫩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之中,以何老牛鼻子的武功最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但若论搞花样最多姿多采能人所不能的。也是何老牛鼻子。如今看来,他说的倒不像是屁话。”
老道士悠悠地说道:“曲施主人称‘忠义刀王’,性子最是直正不过,他对贫道的评价,甚是中肯。”
少年抬头望他一眼,道:“你这拂尘,有何功用?”
老道士道:“那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既已出家,又有很不错的道行,便得弄一根这样的东西来充撑场面,照道理说,这是神圣之物,但却也是伤人杀敌的厉害武器。”
少年点点头,道:“以道长的功力,只消内劲贯注在拂尘之上,便是巨大碑石也得被震碎,又有甚么人的脑袋瓜子可以抵挡得住?”
老道士道:“除了可以当作兵器来行走江湖,也可以赶蚊、拍死那些讨厌的苍蝇;至于拂尘的木柄,又可以用来搔痒,相当过瘾。”
少年又是不住的点头,但旋即眉毛紧皱,道:“这些晚辈统统晓得,但在拂尘之上醮满蜜糖,又有甚么用处?”
老道士叹了口气,仰首观天。
霪雨霏霏,这一场雨,似是下个没完没了。少年也仰首观天,道:“老天爷下雨,跟这件事又有甚么相干?”
老道士道:“大有相干之至。”
少年大奇:“愿闻其详。”
老道又再叹了口气,道:“去岁今天,曲壮士与贫道早已约定,要在今年这一天,在黄鹤楼外火烤黄麖之腿,又或者是乳鸽之肉……以是贫道先行在拂尘上醮满蜜糖,只要涂在那些腿腿肉肉之上,定必美味倍增,孰料老曲虽则依时赴会,但却又另有要事缠身,甚么黄麖之腿乳鸽之肉都只是徒负空谈,不见踪影。再说,便是食物齐全,但老天爷不肯放睛,在这雨水绵绵不绝的天气里,又还能生火烤肉吗?”说到这里,不住的摇头,不住的叹气。
少年这才恍然,也陪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千算万算,不如苍天一算。咦……道长乃出家之人,可以吃肉吗?”
老道士道:“若在太平盛世,那是决计不能的。”少年更奇:“要是天下大乱,却又怎样?”
老道士道:“天下既乱,纵使是出家之人,不管是和尚也好,尼姑也好、道士也好,只要是身怀武功之辈,每每被逼出手“以杀止杀”,既然连杀戒都已大开,吃三几斤肉又有甚么打紧的了?”
少年甚是赞同,笑道:“真人言之有理。”
黄鹤楼头。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少年道:“曲壮士已跟敌人动上了手。”
老道士点点头:“跟他翻脸动武的,是“白鹤剑神”池铁翁的独子。剑法十分了得,曲施主这一战,不容乐观。”
少年眉毛一扬,道:“你这个老牛鼻子跟曲壮士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怎么不助他一臂之力?”
老道士叹道:“若说到友情,曲鸿山跟池振宇之间的交情,可比我跟曲施主深得多啦,这椿事情既然连他俩兄弟也谈不拢,我这个出家人又岂有置喙余地?”少年听了,也叹了口气。
黄鹤楼头兵刃交击之声,持续了半个时辰,终于静止下来。少年吐一口气,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也不晓得是谁完蛋大吉,呜呼哀哉去也!”
老道士神情沉重,道:“三十招内,曲鸿山赢不了池振宇,已呈败象。如今双方苦战近千招,曲鸿山总算是尽了全力。”少年见他脸色不佳,不敢再多说话。
雨势依旧绵绵不绝,一道白影,自黄鹤楼头飘然跃出,身如白鹤冲霄,瞬即远飏而去。
少年忍不住道:“黄鹤变了白鹤,烤肉不成变了剑下肉酱。”一面说,一面跟随着老道士登上黄鹤楼。
黄鹤楼上,果然有人变成剑下肉酱。“忠义刀王”曲鸿山终于惨败,血肉模糊地倒卧在血泊中。
老道士长长的叹了口气,握住了曲鸿山的手,沉声说道:“早已向你多番告诫,三十招内杀不了你的好兄弟,立刻掉头便走,可是,你偏不肯相信!”
曲鸿山惨笑一声,嘴吐浓血:“你说的话,废话最少有九成半以上,谁晓得那一句才靠得住?”
他才张开嘴,老道士已把一颗乌溜溜的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又把两瓶金创药,敷在曲鸿山伤口之上。
曲鸿山囫囵而吞之,喘息一阵,接道:“明知道这是浪费,何必还要放入垂死之人的嘴里?”
老道士道:“武当山逾千道友,谁不知道何五冲挥金如土,连龙眼大小般的珍珠都当作暗器乱撒出去?区区一颗“太虚三清续命丹”,就当是换来些许时候,好让咱们再多谈三几句废话,也是物有所值。”
曲鸿山哈哈一笑,道:“好一个何五冲,老曲算是服了你啦……唉!我生平广交天下豪杰,无沦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只有池振宇,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死在他剑下,我是甘心的,也是哀痛的……”少年在旁听了,但觉莫名其妙。
何五冲却在不住的点头,道:“我明白,在你心中,宁愿跟他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他死在别人的手里。”
曲鸿山握紧老道士的手,道:“知我者莫若老牛鼻子。”
何五冲干咳着,道:“池振宇甘作朝廷鹰犬,“白鹤剑神”池老侠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少年暗暗失笑:“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反正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又何必斤斤计较?”
只听曲鸿山又道:“朝纲腐败至此,已是无可救药,蔡京官拜一品,竟与阉宦童贯之流朋比为奸,殃民祸国,此二人不除,天下苍生家家户户危如累卵。”何五冲听了,又是不住地点头。
曲鸿山长叹一声,接道:“池振宇近年性情大变,定必有因,只恨曲某一直未能彻查到底,这椿事情,又只好劳烦老牛鼻子啦。”
何五冲嘴里“唔”的一声,道:“还有甚么嘱咐?”
曲鸿山道:“这位小兄弟,本是富家子弟,无奈战乱横生,偌大基业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更家破人亡,孓然一身。但此子天赋异禀,筋骨清奇,只要好好栽培,他日必成大器,老道长,你明白了没有?”
何五冲道:“你说得如此明明白白,贫道还能在你咽气之前装糊涂吗?”
曲鸿山道:“如此甚好,不枉我早已为道长弄来了一条黄麖,七八支又肥又嫩的鸽子。”
何五冲一怔,道:“这些东西放在甚么地方?”
曲鸿山道:“就在两里以内的宴宾楼,你们只要找姓苗的掌柜,立时便可大快朵颐。”
何五冲叹息一声,道:“要是你死了,再好的烤肉也咽不下。”
曲鸿山道:“吞了—颗甚么‘太虚三清续命丹’,一时三刻之内也不忙着立刻要死,这便陪两位吃喝一顿吧!”
何五冲道:“此语当真?”
曲鸿山道:“曲某讲话,从来说一不二。”
就是这样,何五冲背着性命垂危的曲鸿山,身边跟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少年,三人直向宴宾楼那边走去。
路上,何五冲问那少年:“你叫甚么名字?”
少年道:“姓马名小雄,有人叫我小马,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
何五冲大奇,道:“怎会有这样怪的一个名字?”
马小雄道:“有一个老学究,曾对我说过几句古人名言,谓之曰:‘白马非马。飞鸟之影,未尝动也,又说甚么龟长于蛇……’由于我经常照念可也,久而久之,就有人把‘白马非马’这四个字,当作是我的绰号。”何五冲方始恍然。
未几,三人已到了一条繁闹的街道,也找到了那座宴宾楼。
掌柜先生是个长胡子老头,姓苗,人人都叫他苗掌柜。他一双眼睛灰灰朦朦,视力甚差,十步以外之物已难分辨。
何五冲背着曲鸿山走入店堂,苗掌柜浑然不觉,兀自在柜台上结算帐目。马小雄上前,笑道:
“曲壮士来了,他的黄麖和鸽子怎样啦?”苗掌柜这才巴巴的赶前,向着背脊靠墙而坐的曲鸿山打招呼。
苗掌柜道:“那条黄麖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来几支肥美鸽子佐酒吧!今天的白菜又大又甜……咦?曲爷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鲜血?”
曲鸿山咳了两声,道:“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撞倒了一个正在宰鸡的老汉,以致沾上浑身血。”
苗掌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曲鸿山道:“先来二十斤好酒,不要渗水的劣货。”
苗掌柜忙道:“岂敢!”
何五冲在桌上抓了几颗花生,一面吃一面眉头紧皱,道:“瞧你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垂死之人。”
曲鸿山道:“有酒有肉,更有武当派最不像牛鼻子的老牛鼻子相陪,生生死死很值得高兴。”
何五冲道:“贫道本事低微,没法子为你起死回生,但要是遇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也许……”
曲鸿山哈哈一笑,把刚端上桌的酒坛高高举起,大口大口地喝酒。
何五冲也抓起另一坛酒,道:“自当奉陪。”
两人都是豪气干云之辈,马小雄却只顾着撕咬烤鸽子吃得津津有味。
便在此时,街道上忽然传来鸣锣喝道之声,何五冲嘿嘿一笑,道:“何方狗官,好大的威风。”
只见数十官兵,前后簇拥着两顶轿子,原来是当地知府大人夫妇,一早前往渡元禅寺烧香祈福,如今正在回府途程之中。
在轿子前方,一个年轻武官,腰悬佩刀,骑一匹乌黑健马,精神抖擞地在鞍上左顾右盼,眉宇间颇有傲然不可一世的气概。
一个小二在附近走过,何五冲一手把他抓住,问道:“骑着马的小子是谁?”
小二定睛一看,随即面露怯畏之色,压低声音道:“是知府大人手下最能干的巡检带刀护卫。”
何五冲冷哼一声:“叫甚么名字?”
小二道:“小人杜福正。”
何五冲怒道:“你叫甚么名字,干老道爷甚么鸟事?”
小二这才会意,忙道:“那位巡检大人姓平,大名展霄,刀法十分厉害。”
何五冲“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把酒坛重重放下,曲鸿山笑道:“老毛病又发作啦?”
何五冲却摇了摇头,道:“你身受重伤,我不能在这时候胡乱闯祸。”心中气恼,把一支鸽子连头带骨吞入肚中。
忽听酒家屋檐上有人大喝:
“狗官还我兄长命来。”声如裂帛,满腔悲愤之情,令人心悸。
喝声甫落,一条身影自宴宾楼顶之上扑向大街,人未至,一柄大刀已向平展霄迎头劈下。
众官兵纷纷喝叫:“有刺客!”
平展霄冷冷一笑,拔刀挡了来人一刀,同时喝道:
“保护大人,这逆贼自有我来收拾!”说话之间,已在马鞍上与来人拼了七八招,双方招数之疾迅猛烈,令人瞧得眼花缭乱。
只见这个刺客约四十五六年纪,身材也不甚高大,但手中使的一柄大刀,刀柄刀刃都是四尺长短,刀招之凶猛,更是着着绝不留情,甚至可说是拼个同归于尽不要命的打法。
何五冲一面喝酒,一面摇头叹息:
“本是进退有序,招式严谨的‘嵩阳伏魔刀法’,在此人情急拼命之下,变作了疯子劈树,疯是够疯了,但要对付巡检大人,只怕会是白白送死。”
曲鸿山道:“这人是嵩阳派中的高手吗?”
何五冲道:“嵩阳派自从八十年前分开刀、剑二宗之后,都是酒囊饭袋居多,真正的一流好手少之又少,这位老弟,胆色有余而谋略不足,多半是刀宗‘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
曲鸿山道:“若是巴万仇,怎么说也不会未战而心浮气躁。”
刺客跟平展霄拼了二三十招,肩上已中了—刀,平展霄更不客气,翻身下马挥刀穷追猛打,刺客抵挡不住,胸口再给剖开一道半尺长口子,鲜血有如泉水般直涌出来。
何五冲忽然嘿嘿一笑,道:
“还以为巡检大人如何精明能干,这下子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啦!”
语声未落,宴宾楼斜对面的一间杂货店,忽然杀出五男一女,人数不算多,但却僧、道、俗、将军、秀才、尼姑济济一堂,也可算是蔚为奇观之至。
僧人年纪最老,六旬左右,舞动一杆浑铁打造禅杖,形态威猛。道士相貌奇丑,三角眼鹰鼻唇厚黄牙,双剑齐飞手舞足蹈。那个将军,一脸虬髯,全身盔甲手执铜槌。他身边一名秀才,三十左右年纪,一脸苍白,手摇摺扇,但甫出大街,已用摺扇划破两名官兵咽喉,原来摺扇扇骨,暗藏兵刃,锋利无比。
还有一个尼姑,灰袍阔袖,手持三尺利剑,但她年纪甚轻,竟跟马小雄不相伯仲,看来只有十三四岁。
马小雄一瞧见这年轻尼姑,陡地眼前大亮。只见她虽则头上光秃秃,但一张脸蛋却是说不出清秀动人,要是她露齿一笑,必然是世间上最好看最妩媚的笑靥。
但在这时候,人人都是杀气腾腾,就连这张清丽绝俗的小脸蛋也不例外。她手执着剑,闯出长街,已有两把尖刀向她当胸直戮而至。
在这一瞬间,马小雄的一颗心似是要从嘴里跳将出来。
可是这个看来细小纤弱的小尼姑,手底下却有点真本领。两名官兵虽然绝不留手地刺杀过来,但她长剑轻轻一荡,已把两名官兵手里的尖刀震开。
两名官兵都是一楞,互相凝望一眼,就在此际,老和尚的浑铁禅杖已从背后砸了过来,只消一杖,便把两人砸得腰脊折断,嘴里狂喷鲜血。
老和尚一杖击倒二人,随即骂道:
“小霜,你没吃饱斋菜白饭吗?临阵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这样子手软脚软上阵,如何能成大器?”
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饱斋菜白饭的,但却没想过要成为甚么……大器”。
马小雄听了,心想:“原来她叫小霜,跟我的名字有一半相同。”
曲鸿山瞧得眉头大皱,喃喃道:“这老和尚恁地面熟,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
何五冲道:“他是木小邪的表弟,当你在‘冶刀炉庐’跟木小邪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那时候还没有出家。”
曲鸿山猛然省悟,道:“原来是木老怪口中的‘隔炉观火老呆芋’周天广。”
何五冲道:“十年前他不知如何出家为僧,法号镇事。其后,又和几个江湖怪人联成一党,合称‘淮扬五怪’。”
曲鸿山又皱了皱眉,道:“怎么似乎杀出了六怪?”
何五冲笑道:“那个小尼姑又漂亮又斯文,虽然手中有剑,但既不像武林中人,更不像个怪物,她只是和五怪一伙而来罢了。”
五怪之中,看来最迟钝但偏偏身手最敏捷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大腹贾。他手里也没有甚么兵刃,但却擅长空手夺白刃功夫,一经杀入敌人阵中,敌人手里的兵器,无不手到拿来,反而成为大腹贾手里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五怪这次出手,早就和那名刺客布下了周详计划。
刺客先把平展霄引开,然后五怪相继杀出,誓把轿子里的狗官剁成肉酱。
大腹贾后发先至,虽在十几名官兵围攻之中,却宛如虎入羊群,更仿如斩瓜切菜。
镇事和尚叫道:“三弟,你攻前轿,我攻后轿。”
嘴里这么说,一条禅杖却疾向前面那顶轿子怒砸过去,大腹贾反而同时一刀戮向后面那一顶轿子。
显然两人早有暗号密语,正如武学上的“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声东击西,攻人不备。
镇事和尚快速无伦的攻向前轿,去势之快,竟是形似鬼魅。“波”一声响,轿子再牢固也禁受不起这一杖,登时坍塌一大半。
轿内一人,也同时中了这一杖,惨叫着仆跌出轿外。众人心想:
“这人若不是那个狗官,便是狗官夫人。”
岂料自轿中惨嚎着仆跌出来的,并非知府大人,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而是一个穿着囚衣,肩着一副“团头铁叶护身枷”的老者。
镇事和尚固然大吃一惊,在宴宾楼中隔道观战的曲鸿山更是脸色大变,嘶声叫道:“爹——”。
只是叫出了一个字,人已晕迷过去。何五冲闻言,也是神情骇异,心想此事之奇,越来越甚,坐在官轿内的,竟然不是知府大人夫妇,而是曲鸿山的亲生老父!
霎时间,连惯见江湖风浪的武当老道何五冲也为之方寸大乱。在长街上的老者身陷险境,又是“忠义刀王”曲鸿山的父亲,以何五冲的脾性,既已撞上此事,又岂能坐视不理?
可是,曲鸿山也同样陷入命危险境,在同一时间之内,该当怎样处置?
忽听马小雄道:“外面形势比这里更凶险,我在这里照顾曲壮士好了。”
何五冲想了一想,毅然点了点头,拂尘一扬,身如流星飞向长街。
此时,在另一顶轿子里也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变化。
大腹贾挥刀抢攻,先把轿前两名官兵剁翻,正待强攻轿中人,猛地里轿子“蓬”然一声爆炸,更冒出阵阵紫蓝浓烟。秀才立时大叫:
“三哥小心有毒!”
大腹贾又何尝不晓得?可是,毒烟来势极快,他急切间来不及屏息呼吸,已嗅到了一阵异样的香气,还没退后,已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轿子突然爆炸,又有毒烟弥漫,谁都以为再也没有人匿藏在轿内。孰料浓烟未散,一条矮小身影,竟自轿内电射而出,更有一道厉芒,直插向大腹贾咽喉之中。
大腹贾中毒在先,时间虽极短暂,已是神智不清,这一击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又如何还能闪避?
眼看大腹贾劫数难逃,一蓬物事从天而降,堪堪在千钧一发之间,把那道厉芒卷住,正是及时杀出武当老道何五冲手中的拂尘。
何五冲自宴宾楼杀出,本来是要营救曲鸿山之父,但他才冲出去,那名老者已给一个官兵砍掉了脑袋,人头翻滚出数丈开外。
何五冲又惊又怒,正要出手对付那官兵,但那官兵也同时给相貌奇丑的道士一剑贯穿心脏,当场毙命。
何五冲自酒家甫冲出来,要救人救迟了,要杀那官兵出一口鸟气也来不及,总不成就此了事。也正因为这样,恰好赶得上以拂尘卷住那道厉芒,救了大腹贾一命。
“叮”一声响,自拂尘跌下了一件短小的兵刃,只见那是一把锋利无匹的飞刀,刀锋上蓝芒闪烁,显然淬了剧毒。
那条自轿中暴射而出的细小身影,原来是个银发老妪。
老妪虽然老得连身体也已佝偻,更是一脸鸡皮鹤发模样,但武功之高,手法之阴险狠毒,却是世间罕见。何五冲认清楚她的容貌后,陡地失声叫了起来:
“是你?……‘恶婆婆’端木灭!”
银发老妪一击不中,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她看来身高不满五尺,更兼之佝偻着背,看来更是矮了几寸。
她眼神冷厉地盯住何五冲的脸,语声更是冰冷得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咱们聚英堂的事,武当派居然也要插上一手吗?”
何五冲听见“聚英堂”三字,不由得眼色倏变,但他绝不会被吓倒,随即沉声说道:
“今天的事,只跟我何五冲有瓜葛,与武当派上下三千弟子,掌门长老,一概无涉!”
“恶婆婆”端木灭“哼”一声,道:
“原来如此,照你这么说,武当派上上下下,除了你何五冲道长之外,其余人等,都是不敢跟聚英堂为敌的,是也不是?”
何五冲冷笑道:“旁人的事,贫道向来不管,你用不着拿话来套住我的脖子!”
端木灭脸色一沉,道:
“淮扬五怪竟敢行刺朝廷命官,已是罪不容诛,你这个臭道士居然插手,同样是自寻死路。”
何五冲冷冷道:
“少废话,既然今天狭路相逢,出手吧!”
端木灭嘿嘿一笑,道;
“淮扬五怪,固然是一个也走不了,你也是同一样的命运!”
双方已再无转寰余地,只得付诸一战。
“恶婆婆”端木灭年青时本是大家闺秀,但却给一个薄幸男人糟蹋了身子,更把她父母双双毒死谋财害命,那时候,她的名字叫翠荷。
经此钜变,端木翠荷性情大变,不惜孤身深入苗疆,拜苗疆三大毒王之一的“千毒祭司”赫古地为师,十五年后再回中土,找到了当年的负心人,把他擒住,缚在大厅一条石柱之上。
她首先把负心人的舌头,用银钩扯脱下来,然后才幽幽的说道:
“我郎,不要怪我,本来你说的话,是世间上最优美最动听的声音,可惜这种甜言蜜语,到头来害苦了我,更害死我父母,所以,在十五年前我便已发下了毒誓,只要再遇上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令你再也说不出半句甜言蜜语……唉!我是逼不得已的,你明白吗?”
负心人如肉在俎,只能哀嚎、呻吟、神智不清地点头。
端木翠荷坐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呷了两口,然后把含在嘴里烫热的茶,灌入负心人满是血浆的嘴里。
“我郎,我俩以前也是这样子喝茶的,我喝一口,余下半口给你,你曾说过:‘这样子喝茶,特别香甜滑腻,便是喝完即时便死,也不冤枉……’我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直至今天还是很清楚的。”
负心人又只好继续点头。
端木翠荷在他的颏下抚摸了一阵,又道:
“今年,我三十六岁啦,我是属兔的,你曾告诉我:‘兔子太善良了,经常给别人欺负,但我会好好保护你,在这一生一世,绝对没有人能伤害你一根毫发。’你果然没有骗我,到了今天,除了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之外,又有谁伤害我一根毫发了?”
说到这里,一刀把负心人阉掉。
在半个时辰之内,负心人连捱两刀,第一刀已是痛沏心肺,有口难言。
到了这第二刀,那是对男人最要命的一刀,他连叫也叫不出来,便已昏死过去。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悠悠地醒转过来。
端木翠荷已把他身体上最严重的伤口,用药物敷好,虽然,一醒过来之后,仍是感到剧痛难当,但却并未就此死掉。
负心人醒过来之后,发觉自己仍然被绑在那条石柱之上,在旁边,又坐着了一个人,那是他的胞弟。
他这个胞弟,显然是给封闭了穴道,虽然坐在一张锦凳之上,但却没法子说话,也不能动弹。
端木翠荷还是笑吟吟地,样子半点也不凶恶,她在负心人的耳畔轻轻笑道:
“放心,你弟弟只是给我点住哑穴,他的舌头仍在,我不会伤害他,因为他是无辜的……但我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看见,我对你是怎样地感激……呀!我们都饿了,你呢?”
负心人少了一根舌头,他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真的很饿了。
要是他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名饿鬼,那可是真的没话好说了,但既然死不了,再痛苦也得吃喝来维持生命。
好死不如恶活。
端木翠荷想了一想,忽然道:
“还记得十六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宴会吗?那一晚,明月清风,到贺的宾客不算多,但都是我俩最要好的朋友……我郎,你还记得那一晚最出色一道菜的名称吗?……你也许早巳忘了,正如你早已忘掉我一样,但我记得,永远都记得,当晚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驴肠。”
她说到这里,在桌上拈起一把尖刀,刀刃薄而宽阔,寒光刺眼。
她回忆当年景况,喃喃地道:
“你说过:‘在所有烹调技术之中,驴肠是最难做得好的一道菜。把肠放入汤锅,火候不足,便又生又韧,连嚼下去也吃不动。一旦时候稍长,又会糜烂难吃。所以,驴肠一定要新鲜,最好就是当场宰杀,活宰即烹。’”
“那一天,你亲自操刀,把一条拴在铁栅上的五花驴,自肚间割开一道裂痕,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然后交给你这个弟弟洗净、切碎,然后立刻下锅,煮成美菜宴请宾客!……我不忍心吃,你便又哄又骗,说了一大堆令人身子轻飘飘的话…不知怎地,我吃了第一口…然后……一口汾酒,一口驴肠…又是一口花雕、一口驴肠……越吃越是津津有味。”
“我郎,若不是你的怂恿,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绝对不肯吃上一口的,但那时候,我似是着了魔一般,就算你要我把自己的肠子抽出来,当作是驴肠来做菜,我也会一口答应,为甚么?到底是为甚么呢?
“那时候,我不明白,到了现在,还是完全不明白,爱一个人,竟可以爱得这样深吗?”
“会的!一定会的!可是,当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忽然变了另一副脸孔,做出种种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之后,爱意变成了恨意,那种恨,又会恨到怎样的地步?”
“我郎!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的一双手,会伤害了你,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没法子为了你而把自己的手卸掉下来……”
“三天前,我割了你的舌头,又把你一刀去势,害你昏迷了三昼三夜,我更害怕了,拼命找寻最好的药,找最有名气的大夫为你医治……有两三个装神骗鬼的江湖郎中,给我看穿了他们的破绽和把戏,还说有点机会可以把你救活过来,唉……我也不怎样难为他们,只是把那几颗眼珠子挖掉,然后喂给你吃了……滋味怎样啦?还可以用作充饥充饥吗?”
“我郎,你又说过,为了要减轻驴子的痛楚,用来割开驴肚子的刀必须锋利,要是刀刃太钝,割来割去割不开,那就更残忍了。你说得对,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所以,那一天你提着的一把刀,比我手里这一把更锋利。”
“本来,我想找一把更锋利的刀才下手做菜,但后来细心一想,我郎又不是驴子,你一直养尊处忧,皮细肉滑,就算刀锋不怎么锋利,只要稍稍用力一点,要把肠子抽出来,也不会是—椿难事……”
“哟,不好了,连茶都凉透啦,再不做菜,恐怕会饿坏我郎,好啦!好啦!别催促,反正锅里的汤早已烧沸,也该当是做肠菜的时候……”
当天,端木翠荷一面说,一面很小心奕奕地把负心人的肚子割开……
她真的很小心奕奕,就像是十六年前负心人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来的手法一模一样。
负心人的胞弟一直都坐在锦凳上瞧着,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肠莱做好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她挟了一箸给负心人的胞弟尝尝。
他也吃了。以后,她每挟一箸送入他的口里,他也照吃不虞。
她也不单只是挟入负心人胞弟的口里,也同样像是喝茶般,咬嚼了一半,然后又喂送到负心人的嘴内。
但负心人连心脏也已停止了跳动,就算这一道肠菜做得再出色,也是无福消受,除了端木翠荷之外,就只有负心人的胞弟,品尝过这一道活宰即烹火候恰到好处的“人肠”名菜。
自此之后,端木翠荷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她不再叫翠荷,而是单名一个“灭”字。
情已灭,缘已灭,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看来,都是灭绝已尽的东西。后来,年纪渐老,也由于她行事手段极为凶残恶毒,被江湖中人公送了她一个绰号,就叫“恶婆婆”。
恶婆婆并不是初遇何五冲的。
她第一次遇见何五冲的时候,是在当年负心人生日的驴肠宴会中。而另一次,也同样是吃“肠宴”,但这一次吃的并不是驴肠,而是人肠。
何五冲并非别人,正是当年受制于端木翠荷,被逼吞吃兄长肠脏的那个负心人的胞弟。其时,他尚未出家。而他后来出了家做道士,也全然是为了这一椿惨案。
看来,今天这一战,绝对无法避免。
可是,到了最后,何五冲始终没有出手,端木灭亦然。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始终在两人脑海中挥抹不去。
何五冲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兄长报仇。他认为,端木翠荷固然是罪孽深重,但事情起缘,终究是兄长负情负义在先,而且更杀害了端木翠荷双亲,最后因果循环惨死,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任何人。
端木灭也没有动手。
她不动手,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当年种种恩怨情仇,既思念负心人的甜言蜜语,复痛恨负心人的人性灭绝,再思念下去,忽然又回味着那一道肠菜,真是做得不能再好……
一邪一正两大高手,互相对峙良久,任谁都以为大战一触即发,但自始至终毫无动静。
在宴宾楼,马小雄不顾—切,把一大坛烈酒灌入曲鸿山嘴里,说也奇怪,喝了几口烈酒之后,昏迷过去的“忠义刀王”又再苏醒过来。
曲鸿山才张开眼睛,立时便道:
“老牛鼻子怎样了?我爹又怎样了?”
马小雄还没来得及回答,—条细小但却衣袂阔大的人影,跄踉地从街道那边撞了过来,差点碰在马小雄身上,正是那个叫小霜的年轻小尼姑。
只见她手中挥动长剑,招式虽然颇算精妙,但她人小力气不足,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官兵挥刀砍杀一阵,渐渐显得势穷力绌,境况大是不妙。
马小雄心中暗叫一声:“这小师父的身体好香!”竟是为之心神一荡。
在心神一荡之余,也顿起“英雄侠义之心”,竟不由分说,抽出曲鸿山那柄四尺一寸长的大刀,要跟小霜并肩作战。
小霜瞥了他一眼,叫道:“你是甚么人?”
马小雄道:“小霜小师父,我姓马,名字叫小雄,手里这一柄刀大有来历!”刀势一展,软弱无力,原因是这一柄刀太沉重。
一个官兵吼叫着挥刀,向马小雄迎头直砍了下去。
马小雄挥刀招架,但刀身沉重不听使唤,速度远远不如他自己所估计,要挡住官兵这一刀,已是太迟。
眼看马小雄立时便得脑袋开花,小霜的长剑及时横里斜斜刺出,勉强为他挡住这致命的一刀。但也在此际,另—名官兵手持缨枪,“飕”的一声直刺小霜腰侧要害。
小霜为了营救马小雄,不顾一切地出剑挡驾,但却也因此而全身上下空门大露,纵使官兵的枪法平平无奇,但要在这时候把她一举刺杀,仍是易如反掌。
可是,就连那官兵也以为可以一枪命中小尼姑之际,一团黑影横里飞来,“噗”的一声击中缨枪,同时爆裂,原来是一个还有少许烈酒的大酒坛。
官兵枪势,立时给撞歪过去,猛然回首一望,只见一条大汉浑身血浆,但仍神勇无比,“呼”的一拳轰在他脸上。
马小雄又惊又喜,叫了一声:
“曲壮士!”
曲鸿山咧嘴一笑,道:
“你若喜欢这一柄刀,尽管拿去,我送给你——”话犹未了,又已颓然倒下,但却没有再度昏迷,只是咻咻的在喘气。
小霜见这大汉满身伤痛,仍然奋勇地救了自己性命,但不到眨眼间,又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掺扶着,叫道:
“施主,你不要死啊!”
曲鸿山已是气若浮丝,但仍强颜笑道:
“大丈夫喝够了酒吃饱了肉,便是死了又有甚么打紧……”
小霜听见他这么说,又瞧见他一脸煞白的模样,心中也认为这人快要死了,一急之下,放声大哭。
这时,镇事和尚已赶了过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慨。
马小雄见小霜啕哭,不禁大起怜惜之心,忙道:
“小师父,他只是在唬吓你,闹着玩的。”
小霜哭声略止,但再瞧瞧这大汉,情况越来越坏,不禁叫了一声:
“你骗人!”
连长剑也索性抛在地上,双手擦着眼睛哭得更加起劲。马小雄蹲在她身边抓腮搔耳,傍徨无计。
却听得曲鸿山的声音,倏地又响了起来,道:
“这位小师父,你若再哭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给你哭得死掉。”
小霜放开一双白净嫩滑的小手,眼睛泪汪汪地望住他,忽尔破涕为笑,道:
“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哭。”
曲鸿山叹了口气,道:“本来真的是要死掉,但害怕你在我身边哭哭啼啼,只好再活下去……小师父,我和你非亲非故,就算我死了,你又何必这样伤心?”
小霜想了一想,不答反问:
“这便是了,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甚么身受重伤,还不顾一切抢过来救我一命?”
曲鸿山微微一笑: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总之,我一看见你的小脸蛋,就很是喜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小女儿,自幼失散了,要是能找得到,她的年纪大概和你一模一样……嗯!小师父,你年纪轻轻,怎会出家削发做了尼姑?你父母呢?他们不理吗?”
小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来,在一间庵堂中住了大半年,也决定皈依我佛,削发为尼……喔,我怎么了,这些事情,我是从来不曾在别人面前提起的……”
曲鸿山也叹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我们也总算是有点缘份……既然还有父母在堂,你年纪轻轻便作出这种决定,难道不怕伤透他们的心吗?”
小霜摇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曲鸿山原本还要追问下去,但他伤势极为沉重,到了此刻,已是再无余力开口说话。
经过一轮混战,数十官兵总算是尽了全力对抗反贼,但“贼人”武功颇高,官兵们死伤累累,眼见大势已去,余下十几个还能逃命的,早已纷纷作鸟兽散。
就连初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巡检带刀护卫平展霄,也在混战中越战越远,在人丛中不知去向。
至于从官轿中杀出的“恶婆婆”端木灭,始终并未对何五冲下手,最后,约定五十年后今天,在黄鹤楼头决一死战。
一般武林人物,经常会跟仇敌定下日子,再行比武一较高下,但约战期限,通常都不会超过十年八载,尤以数月以至一两年之内居多。
以端木灭和何五冲这把年纪,竟然把决战日子约定在五十年之后,究竟双方心意如何,也就不必细表了。
大腹贾也走近了宴宾楼,道:“那狗官早有阴谋,分明在中途掉了包,布下了这个陷阱,可恨于大侠以寡敌众,终究还是给姓平的鹰犬子杀了!”
他说的那个“于大侠”,自是第一个出手挥刀扑杀平展霄的嵩阳派刀宗门下弟子。
这刺客果然是嵩阳派刀宗掌门“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姓于名横,入门甚早,但资质平庸,若论武功刀法,反而不及一些入门较迟的同门师弟。
此时,曲鸿山已知道老父在混战中给官兵一刀砍掉了脑袋,虽然心中悲恸,但他伤势太重,昏迷之后忽然清醒,清醒过后又随时会再昏迷过去,对于老父的死讯,嘴里也没说些甚么,只是拜托苗掌柜暗中好好把老父安葬。
镇事和尚点算已方人马,除了于横战死之外,大腹贾“万本一利”钱可通也中了毒烟,尚幸中毒不深,又蒙何五冲道长慷慨赠送灵丹解药,并无大碍。
何五冲跟端木灭那一战打不起来,旁人纵使不明原委,也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对于知府大人布下陷阱引诱群雄出手,都是一般的敌忾同仇,咸认为这狗官罪大恶极,非要揪出来剐心挖肚,鞭尸示众不可。
众人之中,还是那个手摇摺扇的秀才最为镇静。他道:“咱们这么一闹,官兵虽然暂且撤退,但迟早定必重整军马卷土重来,再说,与蔡京、童贯之流互相勾结的聚英堂也卷入此事,恶婆婆去了,说不定很快又有其余聚英堂的魔头冲杀过来,因此,此地不宜久留,速退为妙!”
钱可通不住的在点头,道:“咱们今天若能一举击杀狗官,无论折损多少人马,都可算是本小利大,可惜事与愿违,更险些着了奸人毒手,唯今之计,必须先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找个舒舒服服的安乐窝休息养生,徐图后计。”
秀才微一沉吟,道:“照不才认为,与其在陆地东闪西躲,不如退到江上,更为上算。”
曲鸿山大为赞同,道:“曲某伤势沉重,虽有灵丹保命,终究还是活不了多久,与其在陆地死有葬身之地,不如投身大江之中,最少也可以喂饱一些鱼虾龟蟹,不致白白浪费了这副臭皮囊。”
何五冲摇摇头,道:“你身上酒臭薰天,要是抛入大江之中,便是翻转了肚子的死鱼,也会给你赶跑。”众人听了,齐声大笑。
曲鸿山把何五冲拉过一旁,道:“我的事,你不必费神啦,倒是小马兄弟,我既答应要照顾他培育成材,这便是生死不悔的千金一诺,你要答应我,立刻把他带到武当山,好好调教,千万不要浪费这块良材美玉。”
何五冲灰白眉毛一皱,道:“我就算答应了,但武当派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不是脾性极冷傲,便是早已不问江湖世事,绝不肯在八九十岁高龄再收门徒,要是他跟着我这个半汤不水的老牛鼻子,也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吗?唉……这件事情,可不怎么好办!”
曲鸿山正要开口,忽听一人阴恻恻地冷笑:“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才短短两三句话,竟然分别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传入众人耳中,其人轻功身法之佳妙,可想而见。
语声未落,何五冲已抢前护住马小雄,岂料他身法虽快,敌人比他更快三分,竟在他抢到马小雄身边之前,先行把马小雄抢入怀中,随即纵身一跳,掠向长街。何五冲、钱可通、镇事和尚几乎同时追赶出去,但那人出手之诡异,身影之快速,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兼且街道之上,早有一匹神骏无匹的白马等候,那人挟着马小雄身如电射,一刹那间已双双置身马鞍之上,绝尘而去!
何五冲轻功造诣极高,不到三几个起落,已把钱可通、镇事和尚远远抛离。可是,他轻功再厉害,也比不上那匹骏马,才追出半条大街,已失去骏马的踪迹。
何五冲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由于那人身手极快,简直可说是来去如电,他竟是完全瞧不清楚对方是何等人样,只知道那人身穿黑衣,身材并不高大,但到底那人年纪若干,武功路数,甚至是男是女,竟是全然瞧不出来。
但就是一个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能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马小雄予取予携,如入无人之境。何五冲越想越是惭愧,不禁仰天长叹,颓然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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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寒山重 于 2024-10-17 17:02 编辑

第二章 三秋桂子江南梦

马小雄正在宴宾楼中,用一块染满桂花香气的黄绢,为曲鸿山那一柄大刀小心拭抹。这块香气袭人,质料十分上乘的黄绢,是小尼姑小霜之物,马小雄说刀锋上沾了官兵的血,她便把黄绢掏了出来,给马小雄抹刀之用。
马小雄道:“弄脏了这样精致的绢帕,不嫌太浪费吗?”
小霜笑道:“江湖中人,行事理应不拘小节。”
马小雄想:“要是再婆妈下去,倒给她瞧扁了。”
当下不再拘泥,以酒泼刀,先行清洗血渍,然后再以黄绢小心地把大刀拭抹。
便在此时,人人都听见那诡异莫测的声音,在酒家四面八方响起,说的是:“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语声未落,何五冲已向马小雄这边飞扑而至,但另一道黑影来势更快几分,更一出手便把马小雄连人带刀挟在胁下,夺门而出。
马小雄心中又惊又怒,本欲拔刀顽抗,但那人轻易点了他身上气海、膻中、百汇等诸穴道,更把大刀夺取过去,马小雄登时身如木偶,再无半点挣扎余地。
那人轻功固然绝顶高明,带来的一匹白马更是万中选一良驹,两人才跨登马鞍,已四蹄疾步如飞,何五冲等衔尾穷追,又怎能赶上?
那人挟着马小雄策马奔驰,未几已来到江边,更用一支黑布袋把他整个人包裹着。
马小雄心想:“既已成为袋下之囚,呼叫也是无用,大丈夫能屈能伸,且看这恶贼还会耍甚么样的手段。”
不久,马小雄感到飘浮不定,显然已登上一艘船艇。但这艘船艇的大小,周遭还有甚么人物,他可没法知晓。
过了半个时辰,这艘船艇早已开航,江上风浪不大,尚算是四平八稳。马小雄心想:“那人怎么不再说话?莫不是把我当作货物般弃置一角,就此忘掉?”
布袋中一片漆黑,他穴道被制,想破袋而出,绝无可能。
正待大声呼叫,布袋倏地给打开,外面光线也不太刺眼,定睛一看,只见一张鸡皮鹤发的脸孔,正冷冷地瞧着自己。
马小雄猛然一惊,想不到把自己掳劫的,赫然就是那个躲在官轿中的老太婆。他曾听到何五冲叫过她的名号,忍不住也照样直说道:
“‘恶婆婆’端木灭!”
银发老妪干笑一声,道:
“小娃儿居然也唤得出老身的名字,很好,你既然知道我叫恶婆婆,以后就得乖乖听话,休要惹怒我这个老人家。”
马小雄“哼”一声,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为甚么要乖乖的听你的话?”
恶婆婆道:“你刚才不是已经叫我一声‘婆婆’吗,既然我是你的婆婆,你便是我的孙子,做孙子的当然要乖乖的听话。”竟是一派强辞夺理,横蛮霸道的模样。
马小雄不服气,道:“你不是我的婆婆,就算是我的婆婆,我也不会听你的话,你再不把我放了,将来一定后悔。”
到底恶婆婆何以会“一定后悔”,就连他自己心中也说不出一条道理来。
恶婆婆冷冷一笑,忽然戟指又点了他一个穴道。
马小雄正待破口大骂,却赫然发觉有口难言,原来是哑穴也给恶婆婆点住了。恶婆婆也不理睬他,又把他塞入黑布袋中,更把袋口紧紧缚好,随即不闻不问,任由这个黑布袋搁置在船上一个角落。
这一次,马小雄被困在黑布袋中的时候,远比上一次长久,渐渐地,江面上风浪渐紧,马小雄也越来越是饥渴难耐。
足足过了四五个时辰,袋口才又再打开,此时,天色已黑,船只也没有继续航行,但到底靠在甚么地方停泊,马小雄自是无法得知。
恶婆婆把他身上的穴道一一解开,然后在旁边盘膝而坐。她面上木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用饭罢!”
马小雄左顾右盼,只见自己置身之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船舱,船舱中央,摆放着一些食物。
马小雄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恶婆婆武功极高,她若要杀我易如反掌,应该不会在饭菜之中下毒。”
也因为真的饿得很了,当下不理三七二十一,端起饭碗,匆匆扒了一大碗白饭,又吃了一些粗淡无味的卤肉、蔬菜、总算是填饱了肚子。
恶婆婆忽然道:“要是口干了,还有一碗肉汤,你若不敢喝,递给我好了。”
马小雄立刻把那碗汤喝个点滴不留,才道:“咸了一点。”
恶婆婆干笑着,道:“这是用‘海底毒珊瑚’再混和‘蓝谷销魂草’熬出来的肉汤,咸了一点又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
马小雄脸色一变,怒道:“你在放甚么屁?”
恶婆婆笑得更令人毛骨悚然,道:“你若对婆婆礼貌一点,这碗‘孝顺听话汤’我老人家是懒得泡制的,可惜你对我这个婆婆大不恭敬,要是不露一两手看家本领,又怎能叫你这个孩儿在我身边循规蹈矩,服服贴贴?”
马小雄更怒,叫道:“今天我落在你这个老虔婆手里,那是合该倒楣,要剐要杀,任悉尊便,可用不着乘人之危暗中下毒!”
恶婆婆嘿嘿一笑,道:“居然是一副硬骨头,好!就瞧在这一点,我不杀你,但你若再口没遮拦,我便立时派人杀了那个小尼姑!”
马小雄心中一震,嘴里含糊地叫道:“甚么大尼姑小尼姑,跟我有甚么相干?”
恶婆婆又是嘿嘿一笑,手中一晃,拈出了一条黄绢,道:
“人家连最心爱的东西也肯送给你抹刀上的血,你说有没有相干呢?”
马小雄定睛一看,恶婆婆手里掂着的,正是小霜的黄绢,不由得脸上飞红,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恶婆婆把黄绢抛了给他,又道:“那个小尼姑的小脸蛋,就跟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不相上下,唉,只是年月太久远了,究竟是当年的我比她好看一些,还是今天的她比我当年更漂亮一点,我已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只见她闭目沉思,似乎真的很用心去想,想着她十三四岁那一年,自己究竟长得怎么样的一副娇憨漂亮模样。
初时,马小雄还以为她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存心嘲讽自己喜欢一个小尼姑而已。但过了很久,恶婆婆仍然在沉思之中,而且一双眼睛越来越是紧紧闭上,口中兀自喃喃地、含糊不清地叫道:
“是她好看一些?还是我漂亮一些?……她很好看吗?是的,小尼姑很好看……我也很漂亮呀……”
马小雄越瞧下去,就发觉恶婆婆越来越是不妥,她绝不像是装模作样,但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太婆,竟然一本正经地在推想她数十年前少女时的容貌,而且越来越认真,简直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
马小雄心中暗暗失笑,忖道:
“就算她当年比西施漂亮,却又如何?难怪曾听人说过:‘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确然是千真万确的。”
只见恶婆婆的脸色,越来越是灰白,身子更不住地颤抖起来,马小雄暗暗惊诧之余,心中又自忖道:
“她莫不是生病了吗?但刚才还是好端端的,就算生病也不会来得如此突然……啊呀!莫不是她走火入魔?又或者是疯掉了?”
倏然之间,他看见曲鸿山那一柄大刀,就放在恶婆婆背后一个木桶内。
他心念一动,蹑手蹑脚地走到恶婆婆背后,悄悄的提起大刀,心想:
“只要一刀劈下去,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就算将来死于毒汤之下,最少也不会牵累了小霜小师父。”
这时,恶婆婆的身子抖动得更是厉害,嘴里已不再是含糊不清地说话,而是在痛苦地呻吟。马小雄站在她背后,猛地里更瞧见她背脊已给汗水湿透,显然真的十分不妥,决非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马小雄心中软了下来,又把大刀抛回桶内,暗暗叹息:
“要是这一刀砍了下去,马小雄以后还能抬起头做人吗?果然真的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要从背后暗算一个老太婆,纵使对方是穷凶极恶之辈,他还是下不了手。
马小雄虽然没有在背后劈一刀,但对恶婆婆的“怪病”,他也是无法帮忙,只好坐在船舱一角,静观其变。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恶婆婆才渐渐回复过来,她的身子不再颤抖,神态也转趋平静。
她终于缓缓地张开眼睛,一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为甚么不砍下来?”
马小雄心下骇然,没料到恶婆婆虽在神智不清境况中,对自己一举一动仍是瞭如指掌。当下吸一口气,坦然说道:
“我本来真的要在你背后砍一刀,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这样,小霜小师父就再也不会有危险。”
恶婆婆道:“既然如此,何以改变主意?”
马小雄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恶婆婆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是老子的名言,但可知下句又如何?”
马小雄道:“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恶婆婆又自冷笑:
“说得好!但你自喻是圣人吗?人在江湖,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曲便是曲,枉便是枉,刚才你有机会而不愿下手,便是妇人之仁,完全不懂得何谓之当机立断,你不杀我,不见得我便会心存感激,放过你和那个小尼姑一马。”语声冰冷,丝毫不带半点感情。
马小雄幼读诗书,习文远比练武为多,但以他活泼好动的性情,读书念字,最少有一大半是逼于无奈,自从战火毁了家园,独自流浪四方之后,就再也没有勤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但他毕竟在文学上颇有根底,年纪虽轻,一旦要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一番,也决不会是弱者。
只是,恶婆婆生性乖僻,似乎跟她老人家大谈先贤哲理,都会白费功夫,吃力不讨好。
只听得恶婆婆又道:“不过,你尽管可以放心,我生平杀人无数,而且用的法子都有点残忍,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谁也损害不了你一根毫发。”
说到这里,猛然勾起数十年前的旧事,当年,负心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过会好好保护她,谁也伤害不了她一根毫发……
一念及此,陡地目露凶光,咬牙切齿恶狠狠一掌击向木桶,木桶登时片片碎裂,曲鸿山的大刀也落入她的掌中。
马小雄毫不畏惧,目不转睛地盯着恶婆婆的脸,恶婆婆狰狞地一笑:“好小子,你不怕我一刀把你砍为两段吗?”
马小雄道:“怕?有甚么好怕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若要杀我,我便是害怕得撒尿,到头来还是难免身首异处。”
恶婆婆手执大刀,冷哼一声,蓦地又阴恻恻一笑,右手一扬,大刀竟如利矢向船舱外直射出去。
别瞧她风烛残年鸡皮鹤发的模样,这一下掷刀之势,竟是去势强劲绝伦,再加上这一柄大刀,乃天下排名第二铸造兵刃大师木小邪精心杰作,锋刃无坚不摧,立时把船舱坚厚木料穿破,仿如穿过一张薄纸,全无半点阻滞。
马小雄吃了一惊,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老太婆真的疯了,可惜曲壮士的刀,就此沉没于江底。”
心念未已,听得船外有人惨呼一声,又有人喧哗叫道:“老妖婆果然在这艘船上!”
马小雄这才恍然,原来外面来了一批敌人,恶婆婆并不是把大刀掷入江中,而是先发制人,一出手就把其中一名敌人格杀勿论。
马小雄知道有敌人来犯之后,心中又是一惊,生怕来者便是何五冲道长暨淮扬五怪,甚至是连小霜也一并赶至,但听刚才那一声惨呼之声,嗓门又粗又大,绝对不会是出自小霜之口,总算是少了三分担忧。
只听见船首甲板之上,脚步践踏之声和衣物悉索之声不绝于耳,似乎来了不少敌人,未几,一人首先喝叫,大声说道:
“舱内高人,可是‘千毒婆婆’端木前辈?”
恶婆婆冷冷一笑,应声道:“老婆子又毒又恶,你们是那条路上的瞎子,是否统统都不要命了?”
舱外那人沉声道:“在下麦田海,忝为天农帮帮主,今番不辞万死而来,只欲向端木前辈讨取解药。”
恶婆婆“哦”的一声,道:“原来是‘神锄’麦七,我老婆子跟你们天农帮向来河水不犯井水,更从没向贵帮上下任何一人下毒,你却要讨取解药,此话怎讲?”
舱外的麦田海道:“中了前辈‘修罗血炁蛊’的,确然并非本帮弟子,而是点苍派的程女侠。”
恶婆婆听了,陡地哈哈大笑。隔了好一会,麦田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道:
“程芷馨是在下未过门妻子,她若有甚么地方得罪前辈,在下愿意为她赔罪,甚至是作出任何的赔偿,只求前辈放她一条活路,在下感激不尽。”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你这位还未过门的妻子,她从来没得罪过我老人家,但她竟敢在我郎坟前疯言疯语,咒骂我郎是千古第一薄幸男儿,嘿嘿!我郎是否薄情,就连我也说不上来,几时轮到千山万水以外的局外人来置喙?”
麦田海叹了口气,道:“那一天,程芷馨跟我为了一椿小事而大闹一场,在酒馆中喝醉了,又在山林中乱闯乱撞,无意中遇见了何……何老前辈的墓穴,一时胡言乱语致生冲撞,还望端木前辈海量汪涵,看在晚辈的面上,慷慨赐予解药。”
听到这里,马小雄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是瞭然于胸,心想:“虽怪老太婆性情古怪暴戾,原来曾经遇上过一名薄幸男儿,那个点苍派女侠程芷馨活该倒楣,甚么事情不好惹,偏偏惹到恶婆婆的伤心史头上。”
只见恶婆婆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道:“姓程的贱人,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未婚夫,可算是前生修来的福气,你要解药,咱们倒可以慢慢详谈。”
麦田海忙道:“多谢前辈。”
恶婆婆冷然道:“且慢欢喜,我并不是好心人,决不会贸然把珍贵的解药双手奉送。你若真的有诚意为未婚妻讨取解药,必须拿一眼一耳左手右足来交换。”语气斩钉截铁,绝无半点转寰余地。
马小雄听得眉头大皱,心想:“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未婚妻子固然重要,但要用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来交换,天下间又有多少个男子愿意了?”
岂料麦田海竟是一口答允,朗声道:“好极!就此一言为定!”
马小雄不禁大感意外,同时心中暗暗佩服:“好一个麦帮主,重情重义,如此多情男子实在难得……”心念电转,忽然又想及另一层节,忖道:
“要是恶婆婆下毒对付小霜小师父,也用这等恶毒的条件向我威逼,我是否会同样毫不迟疑一口答应?”
苦思片刻,竟是没有明确答案,不禁暗叹一声,自怨自艾:“想不到际此关键时刻,竟然比不上这位麦帮主般大有英雄气概。”
心念未已,船舱木门已打开,一个青衫汉子恭恭敬敬地送上一颗眼珠、一只左耳、还有一条胳臂和一条大腿。霎时之间,血腥气味刺鼻而来,马小雄眉头大皱,却也没有伸手掩住鼻子。
恶婆婆陡然地怒叫,身如鬼魅“飕”声飙前,一手抓住青衫汉子脖子,怪声喝道:“麦老七,你竟敢在老身面前耍花样?”
一听见恶婆婆这样说,马小雄终于恍然,难怪麦田海一口答允,原来此人心思狡狯,这些眼、耳、手、足根本并非从他自己身上剜割出来。
显然,刚才恶婆婆脱手飞掷大刀,已杀了天农帮一名帮众,麦田海将计就计,从这名帮众身上剜割出眼、耳、手、足,然后双手向恶婆婆奉送。
恶婆婆武功极高,麦田海自知远远不是她对手。但既已兵行险着,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道:
“前辈只是说过,要用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来交换解药,在下已依照吩咐而为,不能算是存心不敬,大耍花样。”说到最后一两句话,已是声音颤抖,再也掩盖不住内心惊惧之情。
船舱之外,虽有十余名天农帮帮众,但连堂堂帮主也在一个照面之间,给恶婆婆当作是小猪小狗般抓住厉声喝骂,又有谁敢在这时候轻举妄动。
在极接近距离之下,麦田海只瞧见相貌狰狞的恶婆婆,宛似索命厉鬼般直瞪着自己的脸,不禁心中发毛,更知道自己的生死存亡,只在这恶婆婆一念之间。
恶婆婆抓住麦田海的脖子,要是她稍稍运劲,这位麦帮主立时便得一命呜呼,再无半点挣扎余地,但恶婆婆终于放松了手,一张凶厉的脸也渐渐缓和下来。
在这短短一瞬间,麦田海心头狂跳,直至恶婆婆完全放开了手,一张脸仍是惨白如纸,似是正在大病之中。
恶婆婆默然良久,忽然道:“这一仗,算是你赢啦,这瓶解药,给那贱人半敷半服,但在半年之内,不得与男子行苟且之事,否则定必死得更惨!”说着,把一个碧绿小瓶子递了过去。
麦田海接过解药,立时拱手道:“多谢前辈赐药之恩,麦某告辞了。”
天农帮众此行目的已达到,人人无不额首称庆,纷纷登回天农帮雇用的一艘大船,也不管天色漆黑,江上航行甚是凶险,便已扬帆匆匆遁去。
恶婆婆捡起那些眼、耳、手、足,一一抛入江中,又对马小雄道:
“人心险诈,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连老身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给这等鄙劣小人阴谋计算,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哼!哼哼哼!……”
马小雄唯唯喏喏,恶婆婆又道:
“曲鸿山的大刀,就在船舱之外,你若不舍得,便快快捡了回来,别让一阵大风,把它吹掉到江中。”
就算江风再大,也吹不起这柄大刀。但马小雄忙应声说道:“婆婆言之有理。”
走出舱外,只见一名灰衣汉子血肉模糊地躺在甲板上,胸口插着大刀,眼、耳、手、足各缺其一,情况令人不忍卒睹。
马小雄正要伸手取回大刀,忽听恶婆婆在船舱中嘶声叫道:“刀上有毒,碰不得!”
马小雄闻言,及时硬生生地收住了势子,其时,他的右手还差半寸光景,便可将大刀刀柄抓住。
恶婆婆又再沉声说道:“快回来!”
马小雄只得折回舱中,在昏黄灯影下,只见恶婆婆本来一双苍白的手,竟已化作了紫蓝之色,一张脸也同时隐隐青气涌现,显然是中毒的象征。
马小雄吃了一惊,叫道:“婆婆——”
恶婆婆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嘶哑,道:“别大惊小怪,老身也是个用毒的大行家,这点微末技俩,还难不倒我!”
嘴里这样说,佝偻瘦小的身躯却是不由自主地颤动。
恶婆婆颤声道:“姓麦的好阴险,竟在那断手断足之上悄悄下了极厉害的毒药……我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儿……照我推算……敌人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你不要害怕,尽管躲在我背后便……便是……”
说到这里,竟是牙关打颤,显见剧毒霸道之极,痛苦难当。
马小雄摇摇头,道:“我不躲!要是敌人再回来,大不了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恶婆婆怒道:“老婆子跟你非亲非故,又用毒物加害于你,用不着跟我这种老虔婆讲……义气。”
马小雄道:“正因为你在我身上下了蛊毒,要是你死在这里,我也决计活不下去,与其半死不活等待毒发身亡,不如并肩子上跟敌人再拼到底,更是痛快!”
恶婆婆冷哼一声:“老婆子纵横天下数十载,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又有甚么资格和我并肩子上,去跟敌人拼命?”
说到这里,已瞧见天农帮那艘大船,果然去而复返。在夜色之中,只见一道白影站在船首,恶婆婆道:
“凭麦老七的本领和胆色,绝对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背后究竟有谁撑腰指使,你不妨瞧个清楚了。”
大船渐渐接近,两船尚未靠拢,站在船首的白衣人已飞掠而至。其时,两船相距尚有三四丈左右,只见他身形潇洒,轻功造诣非比寻常。
马小雄心中一动,忖道:“此人素未谋面,但不知怎地,却又身形似曾相识。”
只见来者是一名白衣文士,但背负长剑,似是文武双全之辈,他甫登甲板,便瞧着插在天农帮帮众胸口上的大刀,叹道:
“甫自黄鹤楼头一别,到如今却是见刀不见人,宁不使人望而兴叹!”
马小雄倏地省悟,难怪这人的身影十分面熟,原来正是昨天与曲鸿山苦战后,自黄鹤楼头冲霄而去的池振宇。
恶婆婆却在这时闭起眼睛,似是正在运功抗毒,马小雄暗叫糟糕,心想:
“大恶人已倾巢而出登船索命,恶婆婆却还在打坐运功,一旦敌人冲杀过来,危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念及此,暗自痛恨武功平凡,恐怕连卵也不如。
恶婆婆似是闭着眼睛也能看穿他的心意,忽然道:“只要今天老虔婆不死,将来定必教你一身上乘武学,不再给人欺负。”
马小雄道:“只要今天我不死,将来定必练就一身惊人武功,专门欺负那些欺负弱小的坏人。”
似是答应了恶婆婆,但言词间却并没有肯定会跟恶婆婆习武。恶婆婆听了,脸上拂然不悦,但也没有再说甚么。
这时,最少已有二十余人登上这一艘船,马小雄心中讷闷,忖道:
“咱们这一艘船也很大,怎么来来去去,似乎就只有我和恶婆婆二人,连船家也没瞧见一个?”
忽听池振宇在船舱外淡淡一笑,道:“端木长老,晚辈洞庭小池专程来拜访您老人家啦,恳请出来相见。”
恶婆婆也淡淡一笑,道:“洞庭老白鹤池铁翁生下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当真是门楣光大,连列祖列宗也沾上不少光彩。”
池振宇对恶婆婆的冷嘲热讽,毫不动容,仍是面露笑容,道:“晚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有冒犯之处,还望端木长老原宥。”
恶婆婆不再假以辞色,厉声喝道:“无耻小人,自己不敢下手,却逼胁天农帮麦老七向老身施毒,算甚么英雄好汉!”
池振宇道:“端木长老用毒本领,天下无出其右,但你怎样也想不到,区区天农帮一个麦田海,竟敢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以致阴沟里翻船,唉,此事传扬开去,宁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如这样吧,咱们做一个交易,只要你把金鼎交出,我便立时给你解药,然后把这里所有人统统杀光,不留半个活口,岂非两全其美哉!”
马小雄听了,怒火陡升,正待破口大骂,恶婆婆却抢先开口说道:
“如此甚好,只要你先把身边的人杀绝,我也立时把这小子一掌震毙,那时候,咱们再公平交易,你说怎样?”
池振宇默然半晌,道:“很好!但我身边的人太多,杀将起来颇费时候,还是不如由你那一边杀起,先杀了这小子,然后再作道理!”
恶婆婆道:“就此一言为定。”
倏地一掌怒击出去。
恶婆婆这一掌威力无俦,要是击在马小雄头顶之上,便是戴上钢盔也保不住脑袋内的脑浆脑汁。
但恶婆婆这一掌,并非击向马小雄,而是重重击向船舱左侧,她掌力惊人,一掌劈出,船舱木材有如纸糊一般应声碎裂,在舱外甲板两条大汉,同时胸腹中掌,惨呼跌入江中。
池振宇嘿嘿一笑,道:“端木长老,这可是你食言在先,可怪不得晚辈无礼!”一声令下,跟随着他而来的帮众,纷纷向恶婆婆展开绝不留情的袭击,也有两三名汉子,冲入船舱之中,不由分说便刀斧齐飞,恶狠狠地向马小雄劈将下来。
论武功,马小雄无论在招式和力气两方面,都不足以抵御这些亡命之徒,但他人小身形灵活,虽然打不过对方,却大可溜之大吉,刀斧还没劈在他身上,人已穿过破烂掉的船舱,爬上船桅之上。
池振宇冷冷一笑,喝道:“把舱桅砍了,看这小猴儿能否爬上云端里去!”立刻有一名赤着上身的巨汉,手持大斧,使尽全身惊人力气,挥斧直砍船桅。
但他才砍了一斧,猛地里但觉背心一凉,再看看毛茸茸的胸口,竟然暴伸出一件物事,再定睛一瞧,更是眼球怒凸魂飞魄散,原来竟是一只血淋淋有如鸟爪似的人手!
在巨汉背后施以雷霆般致命一爪的,正是“恶婆婆”端木灭,她冷冷道:“以大欺小,枉自身高八尺威武如神!”
巨汉惊怒交集,双手高高举起大斧,但恶婆婆血淋淋的手甫抽离他的身体,人已气绝毙命。
恶婆婆平时的模样,已是十分可怖有如鬼魅,此刻满手血腥,面容惨绿,看来更是三分不像是人,七分似是厉鬼。
此时,江上一轮明月,竟是皎洁非常,若非船上连场厮杀,倒是充满诗情画意。
但战幔一掀开,瞬间格杀数人,但池振宇毫不着急,任由手下帮众与之周旋,更索性在船边坐了下来,神情悠闲得似是正在吟风弄月。
恶婆婆武功虽高,但一来身中剧毒,二来以寡敌众,在连杀八九名敌人之后,气势已大不如前,更闻咻咻喘气之声,额上更是冷汗如浆。她久历江湖风险,像眼前这等阴险形势,竟是前所未有。
池振宇仰首观望皎洁明月,蓦地朗吟: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宋朝大词人柳永传诵千古的“望海潮”,词名大赞杭州景物之丰盛豪奢。在当时,文人争相朗诵,成为风尚,但在柳永填这一首词百年后,却因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使金帝完颜亮读后怦然心动,那是出生于风沙大漠的人连做梦也梦想不出来的富丽奇景,结果,竟引致金兵大举南侵,造成连场浩劫,此乃后话掠过便算,暂且不提。
就在池振宇对月朗吟柳永这首“望海潮”之际,恶婆婆又杀了八九人,只见她浑身血污,谁也不晓得那是从甚么人身上溅出来的鲜血。
池振宇吟咏方罢,缓缓地站直了身子,说道:
“端木长老,实不相瞒,你身中之毒,乃蜀中唐门三大奇毒之一,本来,唐门下毒秘方,除却唐门嫡传子弟之外,外人是万难懂得使用的,但唐老夫人是晚辈的干妈,她老人家一时高兴,便给我这个干儿子弄一点点来傍身。可惜的是:虽有下毒的药物与法子,但说到解药嘛,就连我身上也找不出一点点儿出来……再说,这一门毒药,名字唤作“静心三日散”,意思是说,凡是中了这种毒的人,要是心平气和,宁静地躺卧休息,也许还有三日可活,但像前辈这副样子,在中毒之后仍然妄动真气,胡乱拼命杀人,后果怎样,那可难说得很了。”
恶婆婆的脸色,在月光映照下,已全然不像是一张属于人的脸竟似是有千虫万蚓,在这张可怕的脸皮底下蠕蠕钻动,简直比鬼的脸孔还更恐怖。
她在中毒后连续杀了十余人,元气大伤,连站在甲板上也身子摇幌不定。池振宇拔出长剑,道:
“听说你的饮血刀是苗王喀布千巴所赠,乃苗疆三大名刀之一,今晚正好让晚辈见识见识。”
恶婆婆道:“去岁腊月,老婆子赌瘾发作,已把饮血刀在赌桌上输掉。”
马小雄在船桅上听了,心中大奇:“又有谁敢连恶婆婆的刀也赢掉?”再细心一想,又自忖道:“兵不厌诈,恶婆婆的话,不可当真。”
但池振宇却在这时候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来江湖传闻,千真万确。既然前辈并无合用的兵刃,咱们大可以在拳脚功夫上比个高低。”
语毕,把长剑轻轻一掷,剑如流星,直向船桅上疾射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在马小雄咽喉前两寸插入船桅,剑锋更透桅而过,直至柄没。
马小雄胆子再大,也不禁为之面色骤变。他没有给惊吓得松手直坠甲板,已算是难能可贵,定力过人。
恶婆婆闷哼一声,道:“你不杀他,是要留个后着,万一有甚么闪失,也可以用这小子作为人质。我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这小子跟我老人家毫无渊源,你便是把他千刀万剐送往鼎鑊里煎炸,老身也不会眉头稍皱!”
马小雄听了,并非心中一凉,反而不住的在点头,喃喃道:“这话绝对不假。”
此时,池振宇已渐渐逼近恶婆婆。若在平时,谁也不敢小觑这老妪的一身惊人艺业,但她中毒已深,更在中毒之后拼命厮杀,元气大伤,眼前的“恶婆婆”端木灭,已不可跟平时同日而语。
在月色映照之下,只见池振宇不知何时,双手都已戴上了磷光闪闪的手套,马小雄瞧不出这是甚么法宝。恶婆婆却冷笑一声:
“两个月前‘毒手无相’严百珍在雏凤坡身中七十二箭惨死,原来又是你干的好事。”
池振宇道:“严毒手不听宰相命令行事,本该凌迟千刀惨死,我给他一个爽快的了断,他泉下有知,感激我还来不及!”
恶婆婆冷笑道:“仗恃着戴上‘无相万毒手套’,竟然斗胆跟我这个老毒物比拼掌力,倒算是妙想——”
下面两个字还没说出,池振宇已轰声暴喝,一掌扑杀过来。
别看池振宇一身文士打扮,看来温文尔雅,他这一掌击扑之势,却是内力刚猛,无与伦比。恶婆婆咳嗽一声,左手一扬,反手便向他右肘勾去。
两人一动上手,双方的势子同样快捷,招数更是狠辣已极,无论是谁,只要给对方一招击中,势必筋骨寸寸断裂,纵然不当场立毙,最少也身受重伤。
马小雄在船桅上俯视观战,只见两大高手身形翻飞,险招层出不穷,不禁越看越是心惊。
恶婆婆中了唐门剧毒,内力大打折扣,接战之初,尚能稳守门户,甚至偶施突袭反击,但三五十招之后,毒力发作更是厉害,渐渐力不从心,已陷强弩之末的险境。
池振宇成竹在胸,也不着急,他很清楚眼前的局势,恶婆婆已再无反击之力,时间拖得越长久,要把这个恶婆婆收拾下来,也就越容易。
环顾四周,自己带来的一群精壮杀手,固然都已在恶婆婆手下死伤过半,但对方更是势孤力弱,除了恶婆婆之外,就只有一个逃命逃上桅杆上的少年,由是观之,己方可说是稳操胜卷,既是胜卷在握,又何必急在一时冒险进攻?
蓦地,一人跄踉地自船尾那边走了过来,人未至浑浊的咳声首先响起,一名七尺大汉伸手推他,同时喝道:
“老不死船家,要命的快滚回去!”
这大汉天生神力,能以双膂之力把两条大水牛自相反方向拖行数十步,这一推之下,那人若不给他推入江中,已算徼天之幸。
可是,那人给他这么一推,竟是纹风不动,反而眯着眼笑道:
“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你怎么像是妞儿一般碍手碍脚?”
大汉一怔,再望清楚那人。
那人自称八十五岁,看来半点不假。只见他瘦骨嶙峋,门牙只剩下两颗,须发稀疏而银白,大概一阵江风吹过,也可以把他吹送到十丈八丈开外。可是,大汉刚才在他胸口一推,竟似是蜻蜓撼柱,毫无作用。
大汉不信邪,悍然运劲一拳再轰。那人“啊呀”一声,翻身便倒。
可是,大汉那一拳,根本还没有击中他,大汉一拳落空,心知不妙,忽觉胯下传来剧痛,俯身一看,登时三魂去二,七魄去五,原来竟有一根竹签,自睾丸要害直插而上,也不晓得这根竹签究竟有几长,插得有几深,总而言之,但觉天昏地暗山崩海啸一齐发难,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那个八十五岁的老船家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浑浑浊浊地在咳嗽,又咕哝地说道:
“我在壮年时候,可从没对老人家下过一次重手……”
池振宇虽在酣战之中,但这老船家的一举一动,无不清清楚楚地落入眼中,不禁心中一凉,忖道:
“想不到这条船的老船家,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流高手。”
这时,恶婆婆已左右支绌,不出十招之内,必然会败阵下来,至于是死是活,更是全然操掌在池振宇之手。但这老船家忽然出现,形势怎样变化,却是十分难料。
只听见老船家惨笑一声,道:
“这位大爷,你要杀人越货,老汉本是充耳不闻的,可是,你们这一伙好汉,倒像是来拆船似的,哟,可怜老汉活到这把年纪,除了这一条船之外,再也身无长物,要是连靠着吃饭的本钱也给各位砸掉,岂不是叫老汉活活饿死吗?”越往下说,越是神情凄怆,倒不像是故意做作出来。
池振宇心中有气,但在这关节上,却也不想节外生枝,忙道:
“老人家所言甚是,总之,这条船上无论有甚么损失,在下一律照价赔偿便是。”
老船家闻言大喜,道:“此话当真?”
池振宇道:“千金一诺,决不食言。”
老船家抚掌一笑,哈腰作揖,道:“既然如此,老汉在此谢过啦!”
说完,转身折回船尾那边,再也不理会船首甲板上的恶战。
船上突然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老汉,而且显然身怀上乘武功,纵使并非恶婆婆同路人,对池振宇来说还是一件不妙的事,当下改变主意,决定早早收拾了恶婆婆再说。
恶婆婆何尝不晓得情况凶险,那个老船家,别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但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知道,只要自己肯说出一句话,这老船家定必全力赶来相救,可是,那一句话,她若肯说出口,早已在三十年前说了,到了如今,她更是不愿意说出来。
眼看池振宇立时就可以把恶婆婆制服,孰料恶婆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轮硬拼抵挡不住,竟在濒临战败边缘,招数尽改,使的全是阴柔路子,与先前刚狠的功夫截然不同。
只见恶婆婆掌势一变,使出了天山玉女派的“雪花绵掌”,掌势一展,宛如雪花漫天飞舞,左旋右转,后势接前势,小圈接大圈,势道绵绵不绝。
要是池振宇不顾一切,全力狂袭过去,以恶婆婆此际所剩余下来的功力,纵使采取阴柔武功路数,能否抵挡得住,恐怕还是大有疑问之事。
但恶婆婆是用毒的大行家,池振宇毕竟心存顾虑。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决不敢大开大合加以强攻,这情况就好比渔夫在海里摸鱼,一旦遇上鳍上有毒刺的鱼类,势必小心奕奕行事,便是捉了回来放在砧板上用刀宰之,也不敢稍为粗心大意的道理一模一样。
这一来,两人又再陷入胶着的战况,马小雄越看越奇,心想:
“老太婆果非易与之辈,但她遇上武当派的老牛鼻子,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对端木灭与何五冲之间的奇妙关系毫不知情,只能作出此种“想当然”的猜想。
恶婆婆掌劲似紧若松,招式似展未展,形神虚无缥渺,竟然深得“雪花绵掌”精髓,便是天山玉女派掌门“寒冰仙子”于缎梅亲自出手,也不外如是。
池振宇越战越是心头焦躁,想:“这老怪物只剩下一两成功力,要是今夜不能把她拿下,定必成为日后祸胎。”
七老八十之人,居然也会是个“胎”,可见在池振宇心中,端木灭确然是极厉害的人物。
池振宇渐渐急于冒进,若在平时,必然是错误之着,但恶婆婆早已元气大伤,这一路“雪花绵掌”虽然另有一套,也只能拖延些许时候,时间一长,不等池振宇大举发难,她也已精力耗尽,任由宰割。
池振宇掌劲陡增,“雪花绵掌”再也起不了作用,眼看不出三招便得败倒下去。
在这数招之间,可说是两人胜负存亡重大关键。池振宇虽已占尽上风,但天下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数招的拼搏,他倒是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松懈。
果然,到了第三招,池振宇已一掌击入恶婆婆空门,掌势凶狠绝伦疾劈她的左颊。只要这一掌击实,恶婆婆不死也得重伤。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池振宇突觉右膝一凉,仅在电光石火之间,全身内劲消失殆尽,那必胜必杀恶婆婆的一掌,竟然尚差一寸便难以为继,手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回头一看,只瞧见那个原本爬上船桅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窜了下来,更手执一柄大刀,瞪大眼睛直瞧着自己。
再看看自己的右腿,竟已给少年一刀齐膝砍断,而那一柄刀,更赫然是已被放下剧毒,原本属于“忠义刀王”曲鸿山的大刀。
池振宇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经百战,甚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识过,到了今天,竟然给一个武功平平无奇的黄口小儿,用“忠义刀王”曲鸿山的大刀,一刀砍掉了右腿!
这个少年,自然正是马小雄。
本来,以马小雄的武功,怎么说也伤不了池振宇。但池振宇正在全神贯注对付端木灭,也全然没提防马小雄已悄悄地自船桅上滑落下来,更把插在天农帮帮众胸口上的一把大刀抽出,出其不意地把自己的右脚齐膝砍了下来。
更可怕的,是虽然右腿已被齐膝一刀砍掉,但伤口竟然并不疼痛,可见刀上之毒,在沾血之后更是猛烈无比。
若非如此,池振宇就算负伤逃走,临走前也必定杀了马小雄再说,但在剧毒缠身之下,他为求及早取解药保命,已无暇报仇雪恨,只得强忍着咬紧牙关,先行登回自己那艘船再说。
但他才登上另一艘船,背项间已响起了一个老人浑浊咳嗽声,回头一望,正是那个老船家。
老船家不由分说,“吐”的一声,竟把一口浓痰喷在他脸上,冷冷道:
“你们把老汉的船捣毁得不似船形还没赔偿便想一走了之吗?”
池振宇重伤兼中剧毒,更是不敢争拗,只得道:
“舱中有黄金百两,便当作是赔偿吧!”
老船家道:“快拿来,少了一两,把你另一条腿也砍了!”
池振宇强忍怒气,果然从舱中取出一袋黄金,老船家嘿嘿一笑,自布袋中取出一锭金子,道:
“老汉这锭金子,向你买唐门的解药,快拿来!”
池振宇迟疑半晌,自怀中取了一个白玉瓶子。
老船家把药瓶塞盖拔起,放在鼻端闻了片刻,道:
“总算你不敢在老汉面前耍花样,但你不是说过,根本没有唐门的解药吗?”
池振宇道:“恶婆婆是我的对头人,我自然不会跟她讲老实话。”
老船家怒道:“你这样说,分明是欺负我的翠荷妹子!”
一怒之下,又是一口浓痰喷了过去,但这一次池振宇早有防范,头一侧,堪堪闪开,岂料也就是这么侧一侧脑袋,老船家的左掌已顺势怒抽过来,“叭”一声响,直把他打得门牙飞脱,整个人仆跌在甲板之上。
这一掌打得极是沉重,竟把池振宇半边颊骨打碎,以致鼻梁折断,半边脸孔形状大变。
老船家把黄金入袋平安,又取了那瓶解药,兀自破口大骂,用的都是四川土话,谁也听不出他在骂些甚么?
池振宇吃了大亏,再也不敢逗留,狼狈下令开船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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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乱世孤雏大刀行

老船家取了解药,立时便揪起马小雄进入舱中,检视他的一双手。
在船舱昏黄的灯光下,马小雄只见自己的一双手呈现紫蓝之气,显然中了剧毒。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明知道刀上有毒,还捡着它胡作非为,要是因此而丢掉一条小命,岂不冤枉?”
马小雄咬了咬牙,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便是因此丧命,总比起给大恶人奸计得逞好一些。”
老船家闷哼一声,道:“你姓甚么?”
马小雄照实说了,老船家摇摇头:“你还是不要姓马,改姓牛吧!年纪轻轻,一副牛脾气比牛魔王还要牛上三分!”
一面说,一面取出解药,道:“只要涂上这药末,毒气渐可消除。”
马小雄却道:“老婆婆中的毒比我更重,你怎么不先把她救治?”
老船家面色一寒,道:“她始终不肯对我说那句话,救她作甚?”
马小雄大奇,忍不住问:“前辈,你要老婆婆对你说的是甚么话?”
老船家擦了擦鼻子,半晌才道:“这是咱们之间的儿女私情,你这个小鬼头少多管闲事!”
马小雄呆了半晌,没想到八十五岁的老翁,居然也有甚么儿女私情,他听了很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老船家正要把解药涂在马小雄手上,但马小雄却把双手放在背后,道:“你若不先救了婆婆,我也用不着你来救。”
老船家怒道:“你疯了吗?这—瓶解药,只能救一个人,要是我先救了翠荷妹子,你焉能活命?”
马小雄又是一怔,但仍然道:
“她是你的心上人,对不?既是你钟爱的红颜知己,又怎可以眼睁睁地瞧着她毒发身亡?”
老船家更怒:“咱们的风流帐,几时轮到你这条初生之犊插手多管闲事?”
忽听舱外恶婆婆厉声反问:“我几时跟你有甚么风流孽帐了?你若再嘴里不干不净胡说八道,我便把自己一双耳朵刺聋,落得耳根清净!”
老船家闻言,十分着急,忙道:“妹子千万别刺,都是我这张嘴巴犯贱,该打!”
说完,先把解药放好,然后左一拳右一拳,把两边面颊揍得高高肿起,出手竟是出奇地沉重。
只听见恶婆婆的声音又再响起,但这一次却是对马小雄说话:
“你手上的毒,多耽搁一刻便更添三分危险,快快依照老不死的吩咐,涂上解药。”
马小雄摇摇头,道:“解药只有一个人的份量,要是给我用掉了,你老人家怎办?”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唐门毒药,用来吓唬一般武林中人还可以,老婆子是用毒的大行家,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在我眼中只能算是搔痒把戏。”
马小雄半信半疑,道:“你没骗我?”
恶婆婆道:“真是蠢话,要是少了那瓶解药,我便得一命呜呼,又岂肯让你用掉了?”
马小雄想了想,也觉得很有点道理,只好缓缓地把双手伸出,让老船家为自己解毒。
可是,他这一次伸出了手,老船家却把药瓶收回,冷冷道:
“你算是甚么东西?你以为老汉真的会用这瓶解药来救你?”
马小雄一楞,道:“这可是你提出来的主意!”
老船家“哼”的一声,道:“刚才我故意说要救你,只是在使用激将法,满以为翠荷妹子在生死关头,定必向我屈服……”马小雄听了,方始恍然。
恶婆婆听了,立时破口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老瘟生狗杂种,你要耍激将法,快到下三滥的妓寨窑子里去,那些婊子贱货,全都对臭男人千依百顺,可别对我这个老太婆疯言疯语,败坏了老娘的名声!”
老船家闻言,似是晴空打了个焦雷,登时身如败絮,颓然坐了下来,喃喃道:
“难道你宁愿毒发至肝肠寸断,也不肯对我说那一句么?”
恶婆婆应声叫道:“不说!不说!便是碎尸万段,化骨扬灰,也绝对不肯说!”
沉默片刻,恶婆婆又道:“你再不救这小子,我先把一对眼珠子挖了,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抛入大江之中!”
老船家面色灰白,嘶声疾叫:“你好狠!我投降便是!”
也不管马小雄这时候愿意不愿意,迅速点了他双肩穴道,然后抓住两只小手,把解药倾樽敷抹在掌心、手背以至是手腕,手臂之上。
这瓶解药,果然极具灵效,才敷在中毒之处,原本麻痒刺疼的感觉迅速消失,肌肤转变作浸浸地清凉,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但马小雄却因此更担心恶婆婆的安危,正要到船舱外瞧个究竟,老船家却喝道:
“待在这儿不准出去,咱们的儿女私情,玉皇大帝也休想插手!”
马小雄瞠目结舌,一脸无可奈何。
老船家蹑手蹑脚地走出舱外,只见恶婆婆正在甲板之上盘膝打坐,但却并非运功疗伤。
老船家心中有数,叹道:“唐门的‘静心三日散’又岂是苗人手段可以驱除的小玩意了……”
恶婆婆说:“生死有命,谁也不必紧张。”
老船家听了,不住的在叹气,又不住的在摇头。
此时,月已偏西,江风越来越是轻柔,老船家也在恶婆婆背后打坐,更用双手贴在她背门,显然要运功为恶婆婆把剧毒逼出。
恶婆婆立时厉声喝道:“你干甚么了?”
老船家道:“三十年前,已很想把你强奸,始终不敢。”
恶婆婆“呸”一声,道:“如今又怎样?”
老船家叹了口气,道:“便是再过三十年,也是万万不敢,所以,只好等你说出那一句话。”
恶婆婆使劲的在摇头,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
老船家道:“你再胡来,恐怕就连我也要走火入魔啦!……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椿美事,那时候,你已毒发身亡,“三日静心散”变作了“三日腐尸散”,我这个老不死也因为走火入魔而疯疯癫癫,又或者是当场毙命,如此一来,岂非可以做一对同命鸳鸯吗?……”
说到这里,竟是痴痴迷迷地笑了起来。
在船舱内,马小雄早已疲累不堪,眼皮越来越是沉重,终于睡着了。
翌日,马小雄醒过来之后,但觉颠簸不定,显是又已开航。
他走出船舱,只见恶婆婆正在把曲鸿山的大刀放在一个大木盆内浸洗。
大木盆内的水,呈金黄色,又有一阵刺鼻的怪异气味。
恶婆婆道:“水里放了解毒的药汁,这柄木小邪打造的刀,可复原貌。”
马小雄松一口气,却不是因为大刀,而是因为恶婆婆已逃过一场凶险的劫数。
马小雄在松一口气之余,倏地想起那个老船家,便问:
“那位老前辈呢?”
恶婆婆把刀放在日光下照了片刻,忽然笑吟吟道:
“他已是我的丈夫。”
马小雄大喜,笑道:“恭喜婆婆,他老人家对你确是痴心一片,而且你俩十分登对!”
恶婆婆“哼”一声,道:
“你懂甚么!要不是昨晚给姓池的坏东西大搞一场,再迟三百年我也不肯说出那一句话来。”
马小雄连忙追问:“那一句话到底怎么说?”
恶婆婆道:“那是——我叉你的腰板!”
马小雄莫名其妙:“甚么意思?”
恶婆婆笑道:“这是咱们乡下的俗话,意思就是:‘我嫁给你算了!’”
马小雄“啊”的一声,终于真相大白。
偌大一艘船,就只有老船家一人独自掌舵,独自操控,尚幸顺风顺水,巨帆吃饱了风,一直向南驶去。
马小雄在船首上浏览两岸景貌,但觉草木青葱,山岭秀美,心想:
“大宋江山如画,文物丰茂,难怪蛮夷纷纷侵我大好河山,男儿保家卫国,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惜每每为了驱逐鞑子,非但离乡背井,更与红粉佳人诀别,将来小雄马长大了,也许都是一般的命运。”
小小的脑袋中,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远,不禁又思念起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霜小师父:
“她年纪轻轻,不知如何竟会出家为尼,莫非银芽白菜比鸡鸭火腿还要好吃吗?多半是受人唆摆,糊里糊涂地离家出走,糊里糊涂地躲进庵堂,又糊里糊涂地给刮光了脑袋……可惜才见一面,小雄马便已身不由己,连此刻身在何处,也是说不上来。”
想到这里,暗叹天下大乱,小霜出家,身不由己,造物弄人,又想片刻,再叹一声:
“人生太烦恼啦,还是做个猪更好一些。吃饱了便睡,睡饱了再吃,无忧无虑,比做神仙还要快活。”
溜到船尾,老船家赤着脚,坐在一张高凳上,伸出一条右足掌舵,嘴里叼着一尾咸鱼干,神态风骚,见了马小雄,眯眼一笑,道:
“小恩公,请坐。”
马小雄一楞,这是掌舵之处,除了老船家屁股压着的一张高凳之外,再无其他可坐之物,老船家伸手一指右脚,道:
“坐呀!”
马小雄知道老船家个性特别古怪,也不推辞轻轻一跃,四平八稳坐在老船家右脚之上。
老船家笑道:“你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出现,翠荷妹子一辈子也不肯与我拜天地成亲。”
马小雄道:“婆婆身上的毒怎样了?”
老船家道:“她化解不了,我也没法子帮她逼出来。”
马小雄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老船家悠然一笑,写意地,也骄傲地回答:“山人自有妙计。”
马小雄再问:“计将安出?”
老船家并不解答,却指着前面一条大船,道:
“又是一条‘花石纲’的官船。”
马小雄向着船首方向望去,只见那条大船的船桅,左右两侧以至船头船尾,都插满七彩缤纷的旗帜,其中最大的几面镶金边捆红花大旗,中间都绣着一个“朱”字。
恶婆婆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把老船家嘴里叼着的咸鱼干吃掉,才道:“咱们跟在朱勔大船后面,似是把脸孔凑到别人的屁股上。”
老船家皱眉掩鼻,道:“怪不得臭气冲天。”
一口浓痰直吐出去,竟远及船首以外,方始掉入江中。
恶婆婆道:“朱勔这个狗官,是蔡京的狗腿子。为了奉承昏君赵佶,蔡京成立了‘苏杭奉应局’,专为皇帝采办花石。”
马小雄道:“皇帝很喜欢奇花异草和石头吗?”
恶婆婆摇摇头,道:“皇帝最喜欢的是屁话,只要是蔡京和童贯放出来的屁,都当作是仙界掉下来的神仙香饽饽。”
老船家干咳一声,对马小雄说道:
“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蔡京派朱勔为苏杭奉应局总办,统领东南一带的花石纲。”
“凡是结队而行的货物,都称为‘纲’,为了要皇帝老子高兴,官员从各州各县,把奇花异石,经由长江、黄河、淮河、汴河、一纲又一纲地运往京师。”
“为了要适当地运用采回来的花石,自然又得大兴土木,于是,蔡京采花石,童贯这个阉宦便负责建造延福宫,总之,花钱如流水,管他妈的民间路有冻死骨。”
“正因为有了花石纲这一套法宝,所有大大小小官员,都可以趁火打劫,无论是那一户人家,家中随随便便一根草或者是一块烂石头,都有可能被指为‘御前用物’,只要扣上这帽子,主人就得好好看管这一草一石,要是稍有闪失,罪名就大啦,此谓之他妈的‘大不敬罪状’,一旦依法执行,主犯必然处斩脑袋搬家,全家也得充军贬窜。
“在这种苛政之下,老百姓无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谓花石纲,成了贪官污吏最厉害的敲诈勒索法宝,小恩公,你明白了没有?”
马小雄摇摇头,旋即却又点点头,他在摇头的时候道:“我不是甚么小恩公。”在点头的时候道:“我明白了。”
老船家怫然不悦,道:
“我说你是小恩公便是小恩公,你再敢否认,老汉便投江自尽。”
恶婆婆哼一声,道:“甲鱼投江,若能就此淹死,可算是千古奇闻。”
老船家板起了脸,不再说话。
两老一少谈话间,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忽听“飕”的一声,一支利箭自官船疾射过来,竟是瞄准老船家的眉心发难。
老船家竟是纹风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在千钧一发之间,恶婆婆轻描淡写地把利箭抄接下来,拈起箭镞一瞧,只见上面刻着一个蝇头般的小字。
恶婆婆把箭递给马小雄,道;
“老婆子老眼昏花,这个字怎么读法?”
马小雄看了一眼,道:“是一个‘校’字。”
老船家嘿嘿一笑,道:“原来是朱勔的干儿子朱庭校。”
马小雄道:“朱庭校是个怎样的人物?”
老船家道:“他的年纪,并不比朱勔细小了几岁,但吹捧拍马屁的功夫,恐怕连蔡丞相也得甘拜下风。”
恶婆婆道:“这厮原不姓朱,为了认贼作父,甘愿数典忘宗,不姓潘而改姓朱,其人卑鄙无耻程度,纵使未能天下第一,恐怕也是鲜有人能望其项背。”
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本来,我这一艘船是快不过官船的,但这艘官船,显然载满大大小小的石头,以致船身太沉重,咱们才能渐渐赶上。”
马小雄道:“赶上了又怎样?”
老船家道:“这可要看看当家的怎样吩咐啦。”
恶婆婆道:“既然让我来做这个当家的,有兔崽子胆敢向我老公脸上放箭,自是不可轻恕。”
老船家淡淡地一笑,对马小雄道:
“小恩公,你暂且留在这船上,这里江面宽阔,水流也不湍急,只要小心掌舵,决不致撞到石滩上去。”
两船更是接近,老船家执着恶婆婆的手,痴缠地瞧了她一眼,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恶婆婆笑骂一声:“老家伙越老越肉麻。”
双双走向船首,官船那边箭如雨下,两人视若无睹,两手相牵宛似一对怪鸟,直向官船飞掠过去。
官船上,射出第一箭和下令继续放箭的,是一个中年武官,身材魁梧雄伟,一脸麻子目露凶光,他素来自负箭法如神,因此早早有善于媚谄的随从军官,送了他一个“霹雳箭王”的外号。
此人正是老船家口中所说的朱庭校。
朱庭校满以为第一箭就可以把来历不明,尾随而来一艘大船掌舵老翁射死,岂料竟给另一个老太婆轻易把利箭接下,不禁勃然大怒,他是官船上官阶最高的军官,又是堂堂箭王,在众兵将面前丢了这个脸,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可是,这两名老人,对蝗虫般飞来的利箭,简直视如无物,袍袖飞扬之下,所有利箭都纷纷掉入江中,有如泥牛入海。
两名老人自另一艘船上飞掠而至,轻功之卓绝,更是令人震骇,朱庭校抽出一把铁剑,喝道:
“何方妖人,要劫官船么?”
恶婆婆与老船家已双双登上官船,虽在数十官兵包围之下,仍是左顾右盼,意气豪迈,便如同来到了一间招待殷勤的酒家。
老船家直勾勾地瞧了朱庭校一眼,道:
“好端端一个姓潘的小衙役,怎么忽然改了姓朱,有个算命佬说过,二三百年后的江山,会由姓朱的来做皇帝,人人都只当他在放屁,但你似乎颇有先见之明,早早改了姓,说不定将来做皇帝的,便是你这个姓朱的曾曾孙子。”
此言一出,众官兵无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心想:
“这老汉准是疯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说话,简直是罪诛九族。”
朱庭校听了,更是面如土色。这老怪物疯言疯语,自是罪不容诛,但他这一番胡言乱语竟涉及“会由姓朱的来做皇帝”,一旦传扬开去,以讹传讹,说不定连自己也会因此惹上天大的麻烦,他又惊又怒之下,立时便要下令将这二老乱刀斩杀。
忽听一人在官船舱中冷笑,这一下冷笑之声,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音又尖又刺耳,有如钢刀刮在钢板之上,令人从心底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老船家眉头一皱,对恶婆婆道:“似乎是你的好朋友,也在这条船上。”
恶婆婆把身子挨在他身边,又摇了摇头,道:
“既已叉住你的腰板,天下间再也没有别的臭男人值得老婆子瞧上一眼。”
老船家又再皱了皱眉,道:“别臭美啦,你这个好朋友,可不是贪图你的美色,而是你的上司,他如此这般地冷笑,只怕是他妈的不怀好意。”
恶婆婆咧嘴一笑,忽然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登时鲜血迸流。她冷笑一声,道:
“燕尔新婚,竟在新娘子面前大讲粗话,你说该打不该打?”
便在此时,忽见老船家那一艘大船,船首之上忽然火光冲天,竟是变作一片火海,恶婆婆脸色一变,怒道:
“是谁斗胆放火烧水老妖的船?”
老船家忙道:“烧掉一艘船并不打紧,只要翠荷妹子在我身边,便是烧掉半壁江山,却又何妨?”
恶婆婆冷笑:“你又不是他妈的皇帝,大好江山又干你屁事!”
老船家道:“怎么你又讲起粗话来?”
恶婆婆怒道:“你的小恩公还在船上,要是葬身火海又或者是坠入江中淹死了,那又怎么办?”
老船家道:“这倒不错,小恩公死了便毋须‘有恩必报’,也不必担心自己丧心病狂,倒转过来‘恩将仇报’,正是一了百了,无挂无牵,不亦乐乎!”
朱庭校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船舱中那人忽然连声冷笑,本已按捺不住要动手。
便在这时,船舱中走出了一个锦袍老人。
这老人衣饰考究,一部花白长胡及胸,摇一把羽扇,气度不凡。老船家嘿嘿一笑,道:
“自诸葛武侯以后,总有一些三不像的王八,以为弄些羽扇纶巾,便是再世孔明,卧龙再现。”
恶婆婆道:“终究是聚英堂的‘铁血军师’。休要失了礼数。”
老船家嘿嘿一笑,道:“我是水老妖,他是堂堂大军师,地位悬殊,要不要先向他老人家叩几个响头,才再作道理?”
原来这老船家姓水,名字早已忘掉,江湖中人,都知道有水老妖其人,纵横水道,神出鬼没,但谁也不晓得,他的老巢到底是在长江,还是黄河?抑或是洞庭?鄱阳?又抑或是东海以东一带的汪洋大海?
这水老妖,行事独来独往,一般这样大小的船支,最少也得有十人八人齐心协力打点,方可航行于江河之上,甚或大海之中,唯独水老妖的船,不论在任何地方,也不管船支或大或小,都只是独自驾御航行,绝不求人。
水老妖甚少在水道上生事,但除非不出事,一出事便惊天动地,去年,自北方经黄河运送往太师府的生辰纲,就给水老妖以一人之力劫走,护送生辰纲价值连城贺礼的官员、武将、官兵,全都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这是震惊天下的钜案,官府中人自是不遗余力查办,但当时,水老妖面罩黑巾,做案之际一直不曾说过片言支字,直至生辰纲被劫走,谁也说不出强盗是何方神圣,虽然后来也曾有人怀疑到水老妖头上,但一来全无半点罪证,二则谁也不晓得水老妖身在何方,以至,这一椿悬案,至今尚未侦破。
锦袍老人自官船舱中走了出来,一双冷厉的眼睛,立时盯在恶婆婆脸上。
恶婆婆心中有数,淡然道:“严军师久违了。”
这锦袍老人姓严,单名一个慕字,在聚英堂中位高势大,为人冷沉阴鸷,足智多谋,被誉为“铁血军师”。
严慕一直冷冷的瞧着恶婆婆,忽然道:
“你是本堂五大护法之一,素为总舵主器重,但这一年以来,竟是愈来愈不像话了。”
恶婆婆冷然一笑,道:“当初老身加入聚英堂,本来就是总舵主一厢情愿,强人之所难。”
严慕道:“既不情愿,大可拒绝。”
恶婆婆道:“当时我没有拒绝,是因为神智不清,既婆妈也疯癫,所以,绝对不可以当真。”
严慕复哼一声:“装疯卖傻,岂能作为叛逆的藉口?”
恶婆婆道:“老婆子是在疯疯癫癫之中加入聚英堂,却在今天清清醒醒之后背叛你们尊贵的总舵主,有本领的,尽管把我这个老太婆千刀万剐,不必他妈的客客气气。”
水老妖抚掌大笑:“说得好!我不能讲粗话,而新娘子来包办也是一样!”
恶婆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少放屁!你的鸟船快要给一把火烧掉,还有甚么事情值得高兴!”
水老妖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便是连我也一把火烧掉也很值得高兴。”
恶婆婆忽然向“铁血军师”严慕抱拳行了一礼,说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有一个不是徒儿的徒儿在船上,如今船头失火,我要回去救人兼救火,失陪啦!”
这六七句话,说得奇快无比,第一句话甫出口,人已飞掠出去,直扑火光熊熊水老妖的那艘大船。
恶婆婆走了,水老妖却仍在官船上笔直地站立着。
朱庭校再也无法忍耐,猛地里一声暴喝:
“给本将军拿下了!”
命令一出,八九种兵器同时向水老妖疾劈而至。
水老妖“啊”的一声大呼,瘦骨嶙峋的身子在众官兵之间左穿右插,竟在刀斧棍棒中重掌连发,把几个官兵的头骨击得碎裂而死。
朱庭校心中一凛,知道这老船家绝非易与之辈,但他身为众兵将之首,总不成老是躲在一角袖手旁观,虽则心内惊疑交集,仍是不顾一切,挺剑朝着水老妖背心刺去。
水老妖嘿嘿冷笑,向右斜走,轻巧地避开朱庭校的铁剑,随即左手疾翻,以擒拿手扭住了朱庭校的脖子。他这一手功夫清脆利落,竟在重重包围之中视敌将首级为囊中之物,实在可怖可畏。
朱庭校也曾十年习武,除了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箭技之外,十八般武艺也自信相当了得,以是一直自视极高,这一次押运花石纲,原本有二十几条大船,浩浩荡荡自四川南下,但他恋栈美色,在途中多玩了几天,更在半醉之中下令,其余押送花石纲的官船,大可先行南下,一俟他办妥正经事,自会赶上队伍云云。
要是他稍迟一天半天启航,早巳跟其他船支会合,但他迷恋的女子,外表冷若冰霜,实则骚媚热情如火,一经搭上关系,便已情意绵绵夜夜笙欢,那里脱得了身?到了第四天,才由严慕再三劝说,始勉强自勾栏暂别。
这里说的勾栏,并非指妓院。其时,仍只不过是北宋末年,—般妓院,到了元朝以后方被称作勾栏。
原来朱庭校迷恋的女子,并非妓女,是一个百戏杂剧台主的女儿。勾栏者,便是当时这些百戏杂院演出的场所。勾栏之内,包括戏台、戏旁(即后台)神楼、腰棚(看席),也有些勾栏以“棚”为名,而“戏棚”一名,据说也是由此而来。
严慕早已劝说,要是朱庭校不舍得这女子,大可以把她带回临安,但朱庭校不肯用强,那名女子也不愿意离开老父,两人纠纠缠缠,竟是快活不知时日过。
倘非如此,江面之上,岂会只有这艘官船单独航行,也是合该有事,偏偏遇上了一对大魔头,其中之一,更是武功深不可测,连恶婆婆也远远不及的独行大盗水老妖。
朱庭校对严慕并不如何尊敬,这一点,和他的义父朱勔大不相同。常言有道:“文人相轻”;其实,武人亦复如是。
朱庭校自负有一身骄人本领,手下更有兵将如云,对于义父朱勔十分器重的聚英堂诸位高手,一直都心里并不服气。岂料这次只是遏止一个老态龙钟的船家,便已给对方手到擒来如取如携,不禁惊怒交集,大乱方寸。
水老妖轻易制服朱庭校,倘若要杀此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志不在此,只是冷冷的瞧着聚英堂中的“铁血军师”严慕,沉声说道:
“要是老汉宰了他,严老弟面上,恐怕会很不好看。”
严慕却不着急,缓缓地摇动羽扇,又缓缓地说道:
“朱大人身为武官,自然尽心尽力为朝廷,为皇上办事,纵使遇上歹人、逆贼、强盗,而有损伤,甚至是为国捐躯,也是无可如何之事。严某只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江湖中人,要是朱大人为了公事而遇害,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言下之意,分明是绝不理会朱庭校的死活,
朱庭校陡地怒吼:
“姓严的,早巳瞧出你们聚英堂,全是盗世欺名之辈,真的要抡刀舞剑,上阵杀贼,只怕比寻常一般武夫还更不如!”
严慕也不生气,淡淡地说道:
“朱大人这番话,严某都记住了,将来见了你义父,定必照实相告。还有本堂总舵主,副总舵主以至是一干长老、护法、圣使,也会知道朱大人曾经讲过这番话。”
朱庭校闻言,脸色变得像是猪肝一样。
水老妖冷然道:“这等窝囊之辈,老汉原本提不起劲杀他,但此人作恶多端,要是放他一条活路,晚上恐怕睡不着觉。”
正待吐劲施以杀手,严慕却道:
“前辈一代高人,严某心仪已久,你要杀谁,在下自是管不着,但前辈的一艘大船无故失火,恐怕大有跷蹊,要是你在这时候把朱大人杀了,在下只好被逼出手,为朱总办讨回一个公道。论武功,我不一定能胜你,但要是全力施展,要把前辈缠上三五十招,料想还不是一椿难事。但到了那个时候,姑且勿论谁胜谁负,前辈那一艘大船可得要报销啦。就算你不在乎一条船,但船上还有另一位老人家,难道你就再不理会她的死活吗?”
形势虽然险峻,严慕仍然是侃侃而谈,毫不焦躁,一派滋油淡定的模样。
若在平时,水老妖一定不犹豫,先把朱庭校毙了,然后再作道理。但这一次,他却道:
“姓严的,你可敢跟老汉对三掌?”
严慕摇摇头,道:“三掌太多啦,咱们只拼一掌,无论谁胜谁负,就此算了,此后,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梁。”
水老妖沉声道:“好吧!咱们一言为定。”
轻轻一推,竟把朱庭校推跌,直坠江中。
严慕突然间大声一喝,纵身而上,一掌向水老妖当胸疾劈过来。
水老妖冷笑还击,也一掌反击过去,“蓬”然一声,两掌在一瞬间互相紧贴。只见严慕全身衣袍突然高高鼓起,膨胀有如劲风自体内疾吹而出。
两掌相交,产生惊人震动力量,竟连偌大一条官船也为之剧烈震荡起来,众官兵无不骇然变色。有两名官兵,本已在船侧把朱庭校从水里救起,在这一下剧烈震荡之下,又双双松脱了手,朱庭校再坠入江中,破口大骂。
严、水两大高手拼了一掌后,各自分开,严慕全身衣袍胀气未散,水老妖纹风不动,木无表情。
此时,两条大船距离渐远,水老妖轻功本事再高明,也不可能一跃而及,只见那艘大船,火势更是炽烈,船首也已渐渐下沉之中。
水老妖浑浊地咳嗽两声,倏地闪电般出手,一掌把一名武将震得当场吐血,同时把这名武将一直紧紧握住的藤盾抛入江中。
这一抛,少说也抛出三四丈开外,藤盾尚在空中,水老妖也已飞跃出去。
藤盾落在水面,并不沉下。水老妖已随后赶至,足尖轻轻在盾上一点,稍为借力,身子又如同怪鸟般冲天飞起,直扑向正在缓缓下沉的大船。
到了船上,只见恶婆婆正在跟马小雄剥吃瓜子,对于船首失火,竟没当作是一回事。只听得马小雄道:
“你这些瓜子是用甚么来炒的?”
恶婆婆道:“用料很平常,只不过是尺许长的蜈蚣,几十支苗疆瘴气潭独有的毒蝎子,再加三几副罕有的金脚带毒蛇蛇胆罢了。”
马小雄:“难怪有点甘甘苦苦味道,但很好吃。”
恶婆婆笑道:“你不害怕吗?”
马小雄道:“要是在未吃之前知道,还可以害怕一番,反正都已吃了几十颗进入肚子里,就算想害怕也害怕不来。”
水老妖走了过来,也讨了一把瓜子,却是连壳一起嚼烂吞入腹中。
恶婆婆对马小雄道:“这老家伙的牙齿,就是这样子一颗一颗地耗掉了的。他吃甚么有壳的东西都不肯剥壳,总是连皮带壳照吃不虞,无论是瓜子、花生、核桃甚至是椰子,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吞入腹中。”
水老妖忽道:“是谁放的火?”
恶婆婆道:“马小雄说,是一个赤条条的汉子,自水里冒了上来,放了火便跳江。”
水老妖道:“聚英堂有水路分堂,在长江以‘浪里金蛟’白游的水性最是了得。”
马小雄连连点头,道:“那人说过一句话,他道:‘烧船者长江老白也!”’
水老妖一哼声,道:“果然是他,这笔账,我会好好记住——”
说到这里,咯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苍白可怕。
恶婆婆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跟谁动手了?是严慕那条老狐狸吗?”
水老妖道:“在我眼中,他算是老几?便算他有千年道行,也只是一条小狐狸吧了!”
恶婆婆瞧着他,轻轻叹一口气。
火势不断蔓延,逼近眉睫,水老妖负伤在大船侧放下了一艘小舟,道:
“咱们放乎中流,乐得逍遥自在。”
先把马小雄当做货物般抛入舟内,然后温柔体贴地牵着恶婆婆的手,缓缓登上小舟。
那艘官船早巳远去,水老妖的大船也在火海中渐渐沉没,水老妖伤势不轻,但全不在乎,只顾牵着恶婆婆的手,继续卿卿我我。
水老妖道:“妹子,这许多年以来,我每天只是挂念着你的影子,尤其是你的眼睛,真是‘秋水为眸玉为骨’。我在想,只要你肯对我说那一句话,便是立时堕入第十八层地狱,也是快活的。”
恶婆婆道:“甚么秋水为眸,如今已是老眼昏花,玉为骨者,更是黄肿脚不消提,人老啦,有的只是老皮老骨,拿去喂狗也会把畜生吓跑。”
水老妖摇摇头,道:“人老了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变了心,只要两颗心连结在一块永恒不变,你在我眼中,便如同当年一般青春美丽。”
恶婆婆默然良久,长长叹一口气:
“为甚么只有你这个老顽固会对我这样好?”
水老妖道:“这便是三世姻缘,无论前世、今生以至是下一世投胎之后,咱们都注定是永远不离不弃的好夫妇。”
三个人,两老一少在长江放乎中流,水老妖与恶婆婆的体已话绵绵不绝,便如同少年十五二十时,越说越是情义交错,卿卿我我,马小雄似是耳朵忽然聋掉,无论这二人在小舟上说些甚么,一律充耳不闻。
小小一叶扁舟,可不比那艘大船力足远航,纵使顺水推舟,势难及远,加上小舟之内并无粮食,纵使可以饮用江水,也不可能日以继夜漂浮。
恶婆婆道:“前面有一个市集,咱们就此登岸,好好吃喝一顿,也顺便找个大夫,瞧瞧你的伤势。”
水老妖不住的摇头,道:“你这个老公年逾八旬,甚么大夫都用不着瞧。”
三人登上了岸,在一间小酒家痛痛快快吃喝一顿,虽然菜式平凡,但在饥渴之余,就连一块粗糙的豆腐,嚼下去也变得甘香软滑,美味无穷。
黄昏时分,在市集上买了三匹马,恶婆婆道:
“虽非上驷,差幸加起来还有十二条腿。”
贩马的听了,大赞老太婆独具慧眼,简直是当世女伯乐,水老妖十分高兴,在这贩马的商人脸上重重揍了一拳。
买了三匹马,却没骑上去,只是悠闲地牵着走。暮色渐浓,当晚在一间小客店投宿,只要两间客房。
房子一大一小,水老妖十分客气,把大的一间房子给马小雄住,却揽住恶婆婆的腰,笑吟吟地进入细小的房间。
此时,马小雄若要逃走,可说是大好良机。但他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冒起,却叫小二送壶酒来,独自吃花生喝酒。
一壶酒喝了八八九九,酒意也不怎么厉害,但太累了,靠在床边打瞌睡,但随即酣睡不已,醒过来之后,已是到天明。
恶婆婆走了过来,道:“怎么还在这里?”
马小雄奇道:“我不在这里,又该到甚么地方去?”
恶婆婆说:“你是我强抢回来的,既有大好机会,为何还不逃命?”
马小雄道:“乱世孤雏,逃到甚么地方都是一般孤苦伶仃。”
短短一两句话,并非作状,竟是真情流露言溢于表。恶婆婆心下怜惜,把他抱入怀中,轻摸头发,道:
“孩子,只要老婆子有一口气在,决不容许任何人把你欺负。”
马小雄仰起脸瞧着恶婆婆,忽然道:
“你怎会有恶婆婆这样的一个绰号?”
恶婆婆抓住他的手腕,道:
“我这个绰号,总算是江湖中人相当客气杜撰出来的,要是透彻形容,又岂仅只有一个‘恶’字了得?自从苗疆艺成重返中土,这二三十年,经我毒杀之人,绝非少数,并且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最凶狠最毒辣的刑部酷吏,也未必想得出我用来折磨人的法子。”
马小雄道:“但我知道,你只会歼杀坏人,对于好人,你是不会加害的。”
恶婆婆长长叹一口气,道:
“若在神智清醒之际,你的话倒也不错。”
言下之意,竟是另有难言隐衷。马小雄不敢追问。
两人互望片刻,恶婆婆又道:
“当天,我把你从何五冲手里抢走,也不见得有甚么一副好心肠,想不到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和年轻时一般好胜。但到了今天,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你便是我的好儿子。”
马小雄陡地眼神一亮,道:“你肯收我做义子吗?”
恶婆婆笑道:“就只怕老婆子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太多,没有这种福气。”
马小雄连忙翻身叩拜,恭恭敬敬奉上一杯已凉透的茶,蓦地,水老妖形同鬼魅般没声没息地坐在恶婆婆左侧,怒道:
“畜生,在你心中,就只有干妈,没有义父的地位了?”
马小雄舌头一伸,道:
“岂敢。”再斟一杯茶,双手递上,叫了一声:
“义父!”
水老妖大是高兴,把粗糙的茶杯整个放入嘴里,连茶带杯一齐吞掉。
恶婆婆冷冷的瞧着他,骂道:
“这副老毛病不戒掉,以后再也不要缠住我。”
水老妖急急道歉赔罪:
“下不为例,决不再犯。”
恶婆婆道:“昨晚你吃掉了一支匙羹,当时也是这么说!”
水老妖道:“昨晚是因为庆贺咱们终于凑在一块,一时忘形,今天收了一个干儿子,也是一时忘形。总之,我答应你,就算马小雄他日添丁,给咱们生下了一个干孙子,我绝不胡乱吃东西便是。”
恶婆婆哼一声,对马小雄道:
“他庆贺咱们这两副老骨头拼凑在一块,才只不过吞掉一支匙羹。但今天收了你这么一个义子,却高兴地连茶杯也吃掉,要是将来你长大成人,成亲生子,他说不定会吞掉一只大汤碗!”
马小雄听了,哈哈大笑。
三人在客栈吃过早饭,策马望东而行。马小雄武功平庸,但七岁已懂得骑马,在策骑方面,绝对不成问题。
路上,水老妖不时咳嗽,脸色还是十分苍白难看,恶婆婆道:
“今天非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不可。”
水老妖不住地摇头,道:
“寻常大夫,只会把我这副老骨头愈治愈坏,只消到了东鮀岛,自有药草可治。”
恶婆婆拗不过他,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
这一夜,到了一个城镇,大概三四百户人家,却没有客店,只有一间大杂院。
这大杂院租住的地方十分廉宜,但却真是杂得厉害,连满身虱子的叫化也围上一大堆,查探之下,却又不是丐帮子弟,恶婆婆瞧了半天,对水老妖说道:
“咱们也许还可以将就些,但干儿子自幼锦衣玉食,如今虽也沦落天涯,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恐怕会睡不着觉。”
水老妖连连点头,大声道:
“你是我新婚燕尔的新娘子,我也不能令你如此委屈。”
几个叫化听了,无不捧腹大笑,水老妖大怒,正要发作,恶婆婆已把他拖出大杂院门外,道:
“那几个叫化都是老娘的私生子,看在我面上,别难为他们了。”
水老妖瞠目结舌,忽然又嘻嘻一笑:
“难怪都长得五官俊美,与一般叫化大不相同。”
恶婆婆也嘻嘻一笑,忽然一个肘拳撞在水老妖背上。
三人离开大杂院,到了城西。一个赤脚少女,在街上给一个满脸酱汁的大汉用藤鞭猛打,越打越是起劲,嘴里兀自破口大骂:
“入你娘的,老子用米饭养大你这个杂种女儿,竟敢用酱汁淋我的脸?”
少女吃痛啕哭,一面哭一面讨饶,嘶声叫道:
“爹爹,我不是有意的。”
路旁一个小贩子摇头叹息,喃喃道:
“反正不是亲生女儿,打死了也不心疼。”
恶婆婆勃然大怒,自马鞍斜斜飞掠出去,把那个大汉的手臼硬生生捏碎,大汉惊怒交集,定睛一瞧,做梦也想不到出手的竟然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婆。
恶婆婆沉着脸,喝道:
“你叫甚么名字?她又叫甚么名字?”
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一个老太婆折辱,那是绝不甘心的,只好全力反抗,果然一拳重重打在恶婆婆的肚子上。
但他一拳击落之后,突然感到不大对劲,他这一拳,非但有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而且一颗极大的拳头竟给老太婆的肚子牢牢吸住,使尽力气也没法子抽回来。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
“男女有别,你的手老是按住我的肚子,有何居心?”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情况确然如此,甚至会认为这大汉使尽力气要把拳头抽出,只是装模作样欺神骗鬼之举。
这大汉知道遇上了克星,再也不敢逞强,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
“小人郭赞……这是我女儿阿玫。”
恶婆婆道:“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吗?”
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我娶她娘亲的时候,她娘亲是个寡妇。”
恶婆婆冷笑道:“如此说来,寡妇的女儿是很好欺负吗?”
大汉道:“我也不是经常欺负她,只不过她做事太没分寸,所以才教训一下罢了……”
一个卖木屐针线的贩子走了过来,忿然道:
“这姓郭的,根本没把这俩母子当作是个人,两个月前,她娘亲已给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揍得嘴吐瘀血,终于不治毙命!”
大汉怒道:“小六子,老子的事,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话犹未了,一把匕首已狠狠插入了他心脏,一直插至柄没。
大汉骇然地望住自己的胸口,只见鲜血汩汨地渗出,初时,血渍还不太大,但匕首一被抽出,胸口染红的地方立刻就扩大起来。
他瞧着恶婆婆,一脸惊骇绝望之色。但真正动手插他的,却是阿玫。
阿玫没有利器,给她这一把锋利匕首的,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绝不认识的老太婆。当她抓住这一把匕首的时候,她想起了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更想起继父在外面花天酒地之后,回家痛殴妈妈的可怕情景。
阿玫还记得,妈妈在弥留之际,紧紧的拥抱着自已。妈妈说道:
“不要痛恨他,我未能为你亲生爹爹守节,我是罪有应得的,答应我,不要痛恨,更不要报复……答应我……阿玫……答应我呀……”
那是妈妈毕生中唯一向自己的恳求,但自始至终,她狠下心肠,当作没有听见这些话。
她不是不孝的女儿。也正因为她太孝顺了,妈妈这个最后的恳求,她没法子可以答应。她是伤心的,当娘亲再也叫不出半句话的时候,她感到血气已凝固,每一根骨骼以至心脏,全部片片碎裂开来。
妈妈死了,继父毫不动容,在他脸上浮现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更遑论会为了糟糠之妻的撒手尘寰而掉下一颗眼泪。他只是在冷笑,然后草草把她埋葬,再然后每个晚上都带着不同的女人回来。
阿玫忍耐着。她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到甚么时候。她一直没有离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妈妈遗留下来的气味?
每天爬起床,家中事无大小,凡是应该要做的事,她都干得井井有条,谁也瞧不出她心里的哀伤究竟有几深?只有阿玫自己最明白,每天从大清早直至午夜,她脑海中都是空荡荡的,就连她都无法明瞭,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可以像是以往般干活。
直到老太婆把一柄锋利的匕首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了,她一直忍耐再忍耐,原来就是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
在这霎眼间,阿玫想起镇内一个老儒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她省悟了,她明白老天爷给自己的“大任”,就是要用这一把匕首,一直捅入继父的心脏……
她似是心不在焉,小小的脑袋里甚至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锐利,觑得十分准确,而且苍白瘦小的手更是又快又狠又准,一下子就完成了老天爷交给自己的重大任务。
暴虐不仁的男人死了,他的一双眼睛似已从眼眶中凸了出来,他不相信这个弱小的女孩,竟然能够做出这件事。
但她做到了,他在她的小手底下,身如败絮缓缓地倒下。
水老妖哈哈一笑,道:“杀得好!”
话犹未了,只见少女双手握紧匕首,全力戳向自己的心窝。
她这一戳,跟戳向继父的时候一般的凶狠。恶婆婆“呸”一声,左手食指急点她的左右双手脉门,匕首堪堪在胸口前半寸松手脱落。
恶婆婆冷厉地盯着她的脸:
“你叫阿玫,是也不是?”
阿玫摇摇头:“我不是阿玫,我是个死人,死人毋须有名字。”
恶婆婆面色一沉,似是要厉言疾色责骂,但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反而柔声说道:
“你仍然活着,老天爷不肯让你年纪轻轻便死。”
阿玫木无表情,声音干涩:
“老婆婆救得我一时,救不得我一生一世,今天不死,明天也得死。”
恶婆婆又叹了口气,倏地一个耳括子重重打在她脸上。
这一巴掌虽然并未贯注过大内力,只是随手一挥,但势道仍然凶猛绝伦,阿玫弱质纤纤,如何禁受得起?登时天旋地转,晕迷倒地。
恶婆婆拾起匕首,又在郭赞咽喉戳了几下,然后大声说道:
“杀人者乃端木翠荷,江湖上人称“恶婆婆”,又名端木灭,这椿命案跟这位阿玫姑娘全无半点瓜葛,诸位坊众可别胡乱说话!”
围观坊众无不轰然喝采,纷纷道:
“都瞧清楚了,这件事情跟阿玫姑娘,半点也扯不上干系。”
另一人道:“杀人者乃端木——”
才叫出这几个字,已给身边另一人掩住嘴巴,这人接道:
“姓郭的酗酒闹事,忽然失心疯自裁毙命,跟谁都没有半点相干。”
其余人等,齐声附和,都在叫喊,叹息,异口同声慨叹郭赞疯了,自己戮死了自己。
恶婆婆与水老妖互望一眼,嘴角齐齐露出甜甜的笑意。
马小雄一直捧着曲鸿山的大刀,眼睛凝注在阿玫的脸上,内心百感交集。他暗暗叹一口气,心想:
“同是天涯沦落人,请你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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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大盈若冲天下正

这一夜,四人在荒山露宿。
原本只有三人三骑,却因为“多管闲事”,把孤苦无依的小姑娘阿玫也一并带走。
阿玫吃了恶婆婆一记沉重的耳括子,虽然晕倒,但不旋踵已转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并非躺卧地上,而是背靠着一个人,眼前所见的,是一匹枣色健马项上的鬣毛。
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在她耳畔同时响起,语气冷冰冰的:
“天下间要抹脖子、上吊、服毒、投河的短命种甚多,你若真的要死,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阿玫默不作声,仰首望天,只见疏星点点,夜风迎面吹来,微生凉意。
老太婆的声音,继续在她背后响起:
“本来,你我非亲非故,你要活也好,死也好,都和我老人家没有甚么关系。但你刺死继父的匕首,却是由我借你使用,基于这一点,咱们之间便有了轇轕。”
“常言有道:‘人命关天。’你既使用我借给你的武器杀人,就不能把你弃而不顾。要是你真的自杀成功,我发誓把你脱得一丝不挂,吊在最热闹的地方示众。”
阿玫听了,全身剧烈颤抖,显然心中甚是害怕。
水老妖跟恶婆婆并辔而行,笑道:
“娘子一言九鼎,言出必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以是我胆子再大百倍,也万万不敢自萌短见。”
恶婆婆啐了一口,骂道:
“要是把你这副僵尸般的臭皮囊高高挂起,再繁盛的街道也给你吓得鸡飞狗跳,连苍蝇毒蚊也不敢靠近。”
水老妖“唉”的一声,却不敢驳嘴。
在荒山之中,找了一处巨石满布小溪旁边,生火烧烤野兽,倒也肉香四溢,三人食欲大振,唯独阿玫,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肯进食。
马小雄拈着一条狸猫腿,走到阿玫身边,说道:
“我叫马小雄,有人叫我小马,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走了二三十里路,你一定很饿了,这条腿肉醺得尚可,请赏脸品尝品尝。”
阿玫不瞅不睬,转过脸侧了身,晚风习习吹来,发绺飘在马小雄脸上。
马小雄碰了一个软钉子,也不气恼。此事原本已在他意料之中。
水老妖却“霍”声走了过来,冷冷道:
“小女娃,我义子向你大献殷勤,你就算不吃这条腿,也不能把冷屁股贴在我干儿子的热脸孔上。”
阿玫又把身子转到另—边,对这一老一少全不理会。
恶婆婆道:“她身子轻飘飘,平时食量也不会大到甚么地方去,三两天不吃东西,绝对不致饿死。”
水老妖“喔”一声,不住地点头:
“还是娘子明白事理。”
一宿无话,次日晨曦,三匹马驮住四个人,继续上路。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非止一日,四人穿州过县,到了闽江下游的福州。
这是商贸重要港口,自汉初已是闽越王的王都,更是闽江流域木材集散地。
这时候,阿玫在马小雄多番哄骗下,早已开始恢复饮食,虽然还是绝少开口说话,心情总算略见开朗。倒是水老妖伤病日见严重。偶然甚至昏迷倒地,几个时辰后始再苏醒。
恶婆婆曾在途中找一些大夫为他治病,所有大夫诊断之后,都是一般的神色沉重,勉强开了药方,药煮好后,水老妖却不肯服用。
恶婆婆恼将起来,索性点了水老妖身上穴道,然后强行灌饮。
到了福州,听说当地有位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匆匆登门求医。
那个大夫,为水老妖把脉之后,不肯开方,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着令四人离去。
恶婆婆一声不响,把小马手里捧着的大刀抽出,“喀”的一声,大夫人头落地,诊金则四平八稳放在人头之上。阿玫睹状,放声大哭,骂道:
“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真不是人!”
恶婆婆把大刀用井水洗抹,任由阿玫怨骂。
在一间客店投宿,一住便是三日。
在这三昼三夜之中,水老妖病况时好时坏,到了第三晚子夜时分,他对恶婆婆道:
“我已派人把海蛇召唤至此,明晨一早,咱们便登船回老巢去。”
恶婆婆道:“你病得厉害,不宜在大海之中捱风浪。”
水老妖道:“到了船上,我的病自然痊愈。”
翌日大清早,四人到了港口,一个灰衣中年汉子急急上前恭迎,又立时把水老妖掮在背上,一步三跳,转瞬间已把水老妖背负到一艘形状怪异的帆船上。
这一天,东风甚紧,一眼望出去,海面怒涛汹涌,白浪滔滔。恶婆婆眉头大皱,喃喃道:
“天不可怜,老公苦矣哉。”
水老妖听了,骂了一句:
“胡说八道!”
那个灰衣中年汉子,身材普通,办事却甚勤快,帆船上另有水手五人,肥瘦高矮不一。灰衣汉子在水老妖耳畔悄悄说道:
“都是土豪劣绅,每人给喂了毒丸,谁敢不遵照命令行事,子不过午,午不过子。”
水老妖点点头,然后低声下令:
“回到老巢,一个活口也别留下。”
巨帆高张,天气虽恶劣,灰衣汉子仍然下令出海。此人自幼是个孤儿,跟随水老妖凡三十载,一直驻守东鮀岛,从未踏足过中原一步。
每逢水老妖不在岛上,这汉子每月中旬,都有数天身在福州,一俟主人回来,便扬帆出海,回东鮀岛去。
巨帆出海,初时风急浪高,船身颠簸异常厉害,马小雄倒还不怎样,阿玫却抵受不住,不到一个时辰已呕吐大作。
马小雄心中怜惜,一直在旁小心侍候。阿玫却不住挥手,叫道:
“我不要你的可怜。”
马小雄无奈,只得暂且避开。
到了下午,巨帆已远离海港,极目四周,都是水连天天连水,至此,马小雄才真正体会得到何谓之汪洋大海。
帆船虽已在茫茫大海之中,风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但阿玫的一张脸,一直惨白得可怕,她早已把“黄胆水”也呕吐得干干净净,全身软绵绵地躺卧在舱中。
熬了半天风浪,阿玫似是害了一场大病,倒是水老妖,反而愈来愈是精神奕奕,海蛇为他准备了一篮饭菜,他胃口甚佳,三扒两拨,吃个点滴不留。
恶婆婆见了,却是忧形于色,一直沉吟不语。
大海远航,时日长久,甚是枯躁无味,数日后水老妖忽然跳入茫茫大海,良久方始爬回船上,手里一杆丈二钢钗,牢牢地插住几尾大鱼,海蛇迅速活宰烹调,船上人人大快朵颐,唯独阿玫,勉强吃了两块鱼肉,深恐又再呕吐,点到即止。
到了第七日清晨,马小雄揉揉眼睛自船舱睡醒,到船首一望,帆船已驶到一座林木青葱的岛屿附近。
水老妖呵呵一笑,道:
“这便是你义父的老巢东鮀岛,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了岛上,还得小心迷途失掉方向。”
帆船尚未泊岸,海蛇已把五颗人头排列整齐,摆放在船首甲板之上。
这五颗脑袋,都是被逼在船上充当水手的绿林豪杰,海蛇却有本领呼之则来,挥之则统统砍掉脑袋,然后焚香、大洒纸钱,继而把几颗人头一一抛入海中,便算功德圆满。
水老妖道:“义父做事的手法,你是不必赞成也不必学习的。义父老啦,一生中虽然给别人陷害无数次,始终没给别人害死,倒是要害我的人,十居其九都不得善终。”
恶婆婆靠了过来,接道:
“我也是一样。”
未几,五人登岸,阿玫坐船数天,甫一踏足岩石地带,双足发软,跄踉跪倒,马小雄在旁手急眼快,堪堪把她扶住,两人身体瞬间贴在一起。
在这短短一瞬间,马小雄见到她脸颊清秀雪白,更有阵阵体香袭人而来,不禁为之心中一荡。阿玫适时回眸瞧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在咫尺之间交投,马小雄更是痴呆不已。
在海蛇带领下,一行五人在岛屿树林小道间迂回前进。沿途不少奇花异卉,品类之繁杂稀罕,都是马小雄和阿玫从没见识过的。
水老妖忽然在一株不知名大树下,摘了一株药草,送到阿玫手里,道:
“这是‘巨浪定心草’,晒干了储备,下次乘船之前放一两片干叶在嘴里细嚼,便不怕晕浪。”
阿玫不再拒绝,把药草谨慎收藏。
大半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一座山谷,一条银白瀑布,自山上奔流泻入谷底一座潭水之中,两旁古木参天,巨石嵯峨另具一番天然胜景之美。
水老妖在一块比人还要高数倍的巨石上佇立,其时,在他左边的是恶婆婆,右边的是马小雄。三人站立片刻,水老妖感触良多地忆述:
“这是我出生之地,八十余年前,我就在这块巨石上出生。”
马小雄大奇,道:
“在这地方生孩子,不怕着凉吗?”
水老妖笑道:“我娘亲是在跟仇人决斗之后把我生下来的,由于时候逼切,别说有这么一块巨石,便是置身在铁索桥上,也得把我生下来再作打算。”
马小雄道:“义父娘亲的仇人怎样了?”
水老妖伸手向水潭一指,道:
“在我出生之前,已沉没在潭底之下,再也浮不上来。”
说到这里,蓦地闪电般抢走马小雄一直抱紧不放的大刀,把大刀自刀鞘内拔出,瞧了一眼,赞道:
“不愧是木小邪骄人杰作。”
语毕,把大刀抛入潭水之中,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马小雄大吃一惊,急急便要扑入潭内取回曲鸿山的大刀,水老妖立时疾点他“尺泽”、“膻中”、“中府”三穴。
马小雄穴道被封,无法扑入潭内,更是急如锅上蚂蚁,叫道:
“义父,这把刀是曲壮士爱逾性命的宝物,要是在我手中断送,可大大对不住好朋友。”
水老妖道:“你若贸然跃入潭中,只怕一辈子也不能把宝刀取回,更永远对不住好朋友。”
说完,发出一声巨啸,又挥了挥手,向站在水潭侧另一块巨石上的海蛇遥遥示意。
只见海蛇上身赤膊,左肩上扛着一条肥大山羊,他一瞧见水老妖遥遥挥手示意,立刻把山羊按在巨石之上,山羊吃痛,四蹄乱伸,更张开羊口,要咬海蛇,显见连一头山羊也狠劲大发起来,海蛇冷冷一笑,一脚把数十斤重的山羊踢入潭中。
山羊甫跌落潭面之上,潭底里突然磷光乱闪,一条宛若金龙巨蛟般的庞然大物,自黝暗潭水中怒卷而上,更张开血盆大口。把偌大一头山羊噬咬,瞬即血肉横飞,整头山羊被吞入腹中!
直至山羊踪影全消,潭面激荡起的漩涡依然汹涌澎湃。而那巨物冲出水面溅起的浪花,更溅湿了站在巨石上的每一个人,情况之可怖可畏,难以形容。
马小雄站在潭边,固然瞧得瞠目结舌,心头噗噗乱跳,便是在远处目睹景况的阿玫,也同样骇然色变,娇躯发抖。
良久,黝黑的潭水始渐渐平伏,那一条气势惊人的庞然巨物,又已匿藏在潭底深处。若非水老妖出手制止,马小雄一旦扑入潭中,后果如何,自是不难想像。
水老妖到这时,方始解开他的穴道,然后叹一口气:
“在三几年之内,你是休想把刀取回了,幸好这把刀就算在潭底浸上一百几十年,也不虞生锈。”
马小雄苦着脸,道:“义父,要怎样才能把大刀取回?”
水老妖道:“这倒简单,只要你有本领打败‘寒潭千年金角蛟’,你朋友的大刀自可完璧归赵。”
说来十分简单,思之却是毛骨悚然。
马小雄为了此事忧心忡忡,恶婆婆微微一笑,道:
“你义父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马小雄苦笑道:
“他老人家是要我在这岛上好好练习武功,将来好好对付那条怪物,先取回大刀,再重返中原武林扬名立万。”
恶婆婆点头不迭,道:“果然是绝顶聪明的孩子。”
在寒潭不远处,是一座竹林,林内楼房零星散布,有高有矮,有大也有小,最大的楼高五层,虽然美仑美奂,金碧辉煌,却也古朴深沉,另有一番恢宏气势,至于最细小的,乃是坚固耐用的茅厕。
东鮀岛上,平时似乎除了海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
水老妖带着马小雄、阿玫、恶婆婆来到五层高的大楼,只见一幅横匾悬在中央,上书四个龙飞凤舞般的行草——大盈若冲。
马小雄如遇知音,随即朗吟: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水老妖吟吟一笑,道:
“念得好!这十句老子真言,正是本门练功根基心法要旨。”
步入楼中,大厅布置简朴,两旁兵器架上并无一件兵刃,却堆满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各种绳索、布带,以至是一束又一束的头发。
这些头发,束束柔韧乌亮,显然都是真真正正的人发,粗略计算,最少也有五六十束,全都捆束成辫状。马小雄取了一束五尺长短的头发,瞧了大半天,还是瞧不出半点名堂来。
水老妖道:“这是从一个太监头上割下来的,这太监叫顾镇国,名字十分堂皇,武功更是绝顶了得,六年前,我潜入皇宫,在御花园跟这阉宦大战三百回合,才能把他用几条削尖了的木头钉在一幅壁画之上。”
马小雄道:“皇宫禁苑,没有人阻止这一战吗?”
水老妖道:“我要杀这阉宦,便是千军万马也阻挠不住。”
他又再豪气干云,精神抖擞,和七八日之前判若两人。
倒是恶婆婆,神情一日比一日憔悴。水老妖又对马小雄道:
“这几十束头发,都是我从敌人头顶上割下来的,你要练功,随便取任何一束皆可。”
马小雄一楞,道:
“为甚么要用这些头发来练功?”
水老妖道:“一束属于人的头发,乃是世上最柔韧之物事,本门练功心法,看似刚阳一路功夫,实则刚柔并济,甚至是以阴柔为本,刚强辅之。你要练就本门至高无上神功,必须朝夕持发修行,发在手巾,便如执大象。执,守也,象者,道也。须知道本无象,此言象者,以万象皆由是而兆见,故曰大象也。”
微一沉吟,又道:
“这种简易之道,你明白了没有?”马小雄道:“我明白义父要我天天手执这些死人头的头发来练武,对吗?”
水老妖一怔,继而用力点头大笑:
“正是这样。”
在东鮀岛上,有数之不尽的奇异山果。海蛇每天采集一大盆回来,吃腻了的统统倒掉,用来喂饲禽鸟。
这岛屿四面都是不着边际的茫茫大海,海产十分丰富,单是鱼虾蟹鲍鱼这类的海鲜,便已足够众人天天大吃大喝。
一天,恶婆婆在海边一棵大树下乘凉,马小雄捧来一盘刚灼熟了的大虾,放在她身边一起分享。
恶婆婆一面剥褪虾壳,一面叹息,道:“在这岛上呆了两个月,却又觉得有点平淡无味。”
马小雄道:“干妈记挂着叱咤江湖的威风日子,本是人之常情。”
恶婆婆道:“我在江湖中过的日子,半点也不威风,不是残杀武林同道,便是给仇家千里追杀,唉,人就是这样的,动极思静,静极也思动。”
马小雄道:“干妈几时打算重出江湖?我很想跟着你一块儿到处闯荡。”
恶婆婆把—只剥了壳的大虾放入他口中,淡淡地说道:“你要闯荡江湖,还远远不是时候。”
马小雄眨了眨眼,道:“义父教我的练功心诀,我早已背诵得滚瓜烂熟。”
恶婆婆道:“光是念熟心诀,便有如八九个月大的婴孩,才勉强可以靠着墙壁扶着椅桌站定身子。若要健步如飞甚至是飞檐走壁,还有十分遥远的日子。”
这时候,远远瞧见海蛇正在海上垂钓,一叶孤舟,虽在茫茫大海,既是孤单,也是逍遥自在。
恶婆婆瞧着这小舟上的海蛇,一直瞧了很久,似是瞧得为之出神。良久,对马小雄道:“他是一条不怕死的好汉,可惜对你义父太忠心,竟把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埋葬在东鮀岛上。”
马小雄道:“这海蛇大叔,是义父的弟子吗?”
恶婆婆摇摇头,道:“你义父固然生性乖僻,四十年来从没收过门徒,海蛇本身,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虽然跟随着你义父多年,但他的一身武功,却和你义父扯不上丝毫关系。
“据我所知,海蛇的父亲,本是少林派俗家弟子,姓海,名禅王,外号人称‘少林不败客’,单是听听这个称号,就可以想像得到,他的武功有多厉害。”
“要是这绰号,是海禅王自吹自擂往自己的脸上贴金,那自然是作不得数的,但海禅王为人正派,更是一位谦谦君子,这‘少林不败客’的衔头,全然是武林中人公送给他的,事实上,海禅王自出道以来二十六年,屡战强敌未尝一败。”
“海禅王在武林中成名甚早,但到了四十三岁才成家立室,他的娘子,却不是名门正派中人,而是阴山幽冥宫‘黯然仙子’姒嫣妍。”
“姒嫣妍在认识海禅王之前,总是郁郁寡坎,芳心空虚不苟言笑。幽冥宫位处阴山深谷之中,百余年来高手辈出,尤以姒嫣妍的父亲姒不恐,更是魔道中不世奇才,曾经在龙虎山一场武林大会中,单掌独歼八大门派总共二十一位高手,赢得了‘魔道霸主’这个‘美誉’。”
“道不同不相为谋,数十年来,幽冥宫与江湖上的名门正派,素有嫌隙,种种是非恩怨,本就一言难尽,正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因此才有龙虎山正邪十九帮派这一场武林大会的出现。”
“这一场武林大会,尚未正式展开,已有数百高手发生冲突,死伤无数,到了大会正式开始,当年有‘中原第一刀神’之称的简青峡,便与‘塞外狼魔’姜毅绝拼个同归于尽,简青峡给姜毅绝扭断了脖子,姜毅绝也同时给简青峡一刀拦腰斩成两段。”
“这一场比拼,本是玉石俱焚的悲惨局面,但姒不恐却飞跃到擂台上,对姜毅绝恭贺,大声说道:‘姜老弟神功盖世,终于为咱们赢了首仗!’此言一出,参与盛会的逾万正派高手,无不哗然,人人咬牙切齿,大表愤慨。”
“那会场异常广阔,名门正派高手固然人多势众,魔道群魔也同样人数逾万,除此以外,也有逾万闻风而至观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两股声势凑合起来,比之正派逾万高手还更汹涌澎湃。”
“以是正道群雄愤慨哗然之声,固然震人心弦,但其余人等齐齐喝采叫嚣的声浪,更是惊天动地,历久不绝于耳,其时,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直至良久,数万人才渐渐平静下来,人人都静心倾听,且看这位‘幽冥神魔’姒宫主如何解说?”
“姒不恐便在这时,把‘塞外狼魔’姜毅绝的上半截身子举起,两人四目交投,都是一般的形态狰狞,须眉皆竖。这一幕情景,直把全场武林人物,瞧得目瞪口呆,屏住呼吸。”
“姜毅绝的下半截身子,仍然血肉模糊地搁在擂台上,但在姒不恐‘抬举’之下,上半截身子便如常人一般,可以跟姒不恐面对面互相瞪视。”
“姒不恐厉声狂笑,又厉声叫道:‘姜老弟,你死了没有?’他捧着一个只有上半截身子的人如此讲话,血水兀自不断从腰间断截之处涔涔而下。擂台下几个峨嵋派的女弟子,不是哇声啕哭,便是昏厥过去。”
“倒是姜毅绝,虽已面色死灰,但竟然双目炯炯,声似洪钟,叫道:‘我先回塞外跟众妻妾一起洗个澡,然后等你到来对奕三局!’姒不恐哈哈大笑,道:‘就此一言为定,来人备轿!’”
“姒不恐语声甫落,已有四条粗壮大汉抬着轿子跃上擂台,姒不恐恭恭敬敬地把姜毅绝送入轿中,眼神充满钦敬之色。
“就是这样,姜毅绝的上半截身子给抬走了。在场数万对眼睛,人人瞧得分明,这‘塞外狼魔’怎么说也绝对活不下去了,可是,给扭断了脖子的简刀神连半个字也哼不出,反而给一刀砍为两段的姜毅绝,最少在给送入轿内之前,仍能豪气干云地说出那几句狂傲的话。这一来,正道高手,以至八大门派中人,无不面目无光,统统作声不得。”
“忽听一人在擂台下冷冷说道:‘两大妖人,临死前合演了一出好戏,值得鼓掌!’一阵冷落掌声,随着这几句话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原来是昆仑派的‘不用刀’霍一木。
“昆仑派素以刀法独步武林,门下弟子人人习刀,唯独霍一木,只练掌功,生平上阵杀敌,也是不用兵器。但这姓霍的掌功,的确厉害,可算是罕逢敌手。也正唯如此,渐渐养成一股傲气,谁都没放在眼内。”
“霍一木公然对姒不恐冷嘲热讽,昆仑派上上下下都暗自担心,但姒不恐似乎完全没听见‘不用刀’霍一木的说话,从另一方向走下擂台。”
“霍一木固然是对这大魔头不敬,但姒不恐连睬也不睬他一下,更显得对此人蔑视的程度,简直把他当作是个死人,霍一木勃然大怒,跃上擂台吼叫:‘姓姒的,有种的再滚上来决一死战!’”
“他这一来,便是在数万群众眼前公然向姒不恐挑战,姒不恐在擂台下木无表情,却掷出一条白布,上面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竟是有人用血写成。”
“主持这一场武林大会的,是龙虎山天愿真人。眼见擂台上下起了纷争,遂登上擂台,把布条拈起检视,只见血书上写的名字,总共二十八人,都是当世八大门派的高手,而霍一木的名字,也在其内。”
“天愿真人走到擂台边问道:‘姒宫主,请问这是甚么用意?’”
“姒不恐冷冷道:‘我这一次到贵山,并非志在瞧热闹,而是要为一些死去的朋友伸冤雪恨。本来,我曾经打算花一两年时间,走遍大江南北,把这二十八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逐一揪出来算帐,但既然今天有此盛会,我也懒得四出走动,倒不如这样吧,请真人把所有名字当众念出,凡是布上有名的二十八人齐齐滚上擂台,齐齐向姒某动手,我保证以一人之力,了却这椿江湖恩怨,要是不自量力死在擂台上,幽冥宫中谁也不得为了这一场公平的决斗而冤冤相报,谁敢违令,天诛地灭蛆噬虫咬尸骨无存死落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这番骇人的说话,清清楚楚地传到几万人耳朵中,其时,绝大多数人心中都在想:‘那二十八人,准是武功平庸之辈,否则姒不恐再厉害,也不能以一人之力,同时与二十八位高手为敌。’”
“当时,天愿真人一口拒绝,道:‘这一场武林大会的本旨,乃在于推举数位具有领导才能的人物,为天下武林重整秩序,可不是让大伙儿在这擂台上动武厮杀,解决私人恩怨。要是人人都像姒宫主一般,恐怕在场数万英雄好汉,势难有一半人可以活着离去。’”
“天愿真人这番话,既是事实,也是佛口婆心。但姒不恐冷冷一笑,道:‘在那二十八人心中,我一天不死,天下决无宁日。在我眼里,这二十八人一天不死在我掌下,也同样是苍天瞎了眼。反正彼此都是一笔钩肠债,何不在数万英雄好汉面前公平了断?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对整个武林都有莫大裨益,要是真人再三阻挠,我辈中人难免心生疑窦,认为真人有偏帮护短之嫌,箇中关节利害,还望真人三思。’”
“此言一出,魔道中逾万群众固然是大声喝采,名门正派之士也无不磨拳擦掌,人人面露忿色。至于其余旁观凑热闹好事之徒,更是叫嚣喝骂,舞手蹈足,唯恐天下不乱。”
“天愿真人权衡目下形势,知道这火头势难轻易捺熄,只好‘顺从民意’,把白布上二十八人的名字逐一念出。他念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玄庆大师。”
“单是这名字念出,群雄已是齐声哗然,想不到少林寺五大神僧之一的玄庆大师,竟是白布血书上排名第一的名字,少林派在场的高僧听了,齐齐垂首低眉合什,阿弥陀佛之声、念诵佛经之声,以至是泣啜之声,此起彼落,不明内里原因之辈,自是莫名其妙,但一些跟少林派素有往来的江湖豪士,都知道玄庆大师已在数月之前圆寂。”
“一个早已归登极乐世界的和尚,自然永不可能在擂台上跟任何人决斗,有好事之徒便道:‘要是往下念的二十七人,都已阿弥陀佛骑鹤归西一命呜呼哀哉去也,这一仗姒不恐大可稳操他妈的胜卷。’这人说完这几句话,就给我暗中射了一枚毒针,命中咽喉阿弥陀佛骑鹤归西一命呜呼哀哉去了。”
“天愿真人继续把布条血书上的名字逐一念出,每念出一个名字,很快就有一道身影登上擂台,虽然其间也有些名字念出而不见踪影,但只占了极少数,到了最后,擂台上除了天愿真人之外,总共佇立着二十一位来自八大门派的高手。”
“少林寺除了玄庆之外,还有另一位和尚布上有名,那是玄庆的师弟玄用。论名气,玄庆身为罗汉堂首座,江湖上自是无人不识,但若论手底下武功,却是玄用犹胜一筹。”
“至于其余七大门派,布上有名的,首推崆峒派,共占五人,昆仑次之,武当派最少,只有一名俗家高手站在台上。”
“在场群雄目睹台上这二十一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大名响当当的角色,连一个武功平庸之辈也没有。姒不恐竟要凭一人之力,跟这二十一人周旋,人人都在心想:‘未免是过于托大了。’”
“在天下群雄之前夸下海口,那是绝对无法抵赖的,姒不恐气定神闲,轻轻一跃纵上擂台,首先恭送天愿真人离开,然后指着昆仑派的霍一木道:‘先杀了你。’语气轻描淡写,有如正在和老朋友闲话家常。”
“霍一木寒着脸,他早已把昆仑派曾经一度失传逾百年的‘隐瞒轰雷掌’功力催至左掌,这一手掌功名字的来由,源于昆仑派开山祖师在研创这一套掌功之时,昆仑山百隐峰上云层密布,却不下雨,但倏然之间,雷电交加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竟把修为深厚的祖师震跌倒地,摔个头破血流,晕迷不醒。”
“祖师醒后,细想前事,忽然大有所悟,遂穷十载之力不断反覆钻研,终于创造出这一套神妙无穷,威力不可思议的“隐瞒轰雷掌”。”
“霍一木正是自恃练就了这套掌法,行走江湖每战必胜,纵然面对着幽冥宫主‘幽冥神魔’姒不恐,依旧悍然不惧,在擂台上二十一位八大门派高手之中,以他的战意最为旺盛,甚至是胸有成竹地轻轻挥出第一掌。”
“别看他挥掌之际神态从容不迫,仿似大书法家正在拈管挥毫,实则这种招数,出掌时愈是悠闲轻逸,威力也愈是恐怖骇人。凡是曾经见识过这种掌力的江湖高手,莫不面色齐变。”
“霍一木固然是有备而战,姒不恐也是直扑而来,但若论及气势,双方都宛似谈笑用兵,比诸一般武林中人砌磋喂招练功,还更稀松写意。”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掌交贴,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两道掌力逼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擂台边一个昆仑派的女弟子,同时‘哇’的一声吐血倒下。”
“但吐血倒下的,并不单只有她一个人,在擂台上,霍一木也同样嘴喷鲜血,左手腕骨自手背间穿过皮肉白森森地透出,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说道:‘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但始终接续不下去,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姒不恐魔功甫现,昆仑派当年锋芒最劲的‘不用刀’就变成了‘不用活’,其余二十名高手,无不从心底里冒出可怖的寒意,到了这个地步,二十人都是同一般的心思,眼下除了二十人联成一气,全力击杀姒不恐之外,已再无其他活路可走。”
“诚然,这二十人若能互通心意,而又能够齐心一致的话,大可以在同一瞬间,在擂台上来一个鸟兽散,二十人分别从四方八面一起逃命,倘真如此,纵使姒不恐武功再高百倍,也无法在一瞬间把二十人同时歼灭,如此一来,最少有一大半人还可以逃离开去,保住性命。”
“但这二十人,全是八大门派有头有脸人物,就算给他们大半天时间一起商议考虑,也绝不会在这等场面之中脚底揩油,溜之大吉。再说,在这一战之前,又有谁能相信,集合这二十名高手的力量,竟然会斗不过姒不恐一人?”
“就是这样,一场令世人永远难忘的大战,立刻展开。其时,擂台下围观者纷纷赌博下注,十居其九的赌徒都押下重注,赌二十高手必可联手击败姒不恐。我恼将起来,也赌了一千两,却赌姒不恐可以获胜。”
“果然,八大门派虽集合二十名高手,人人舍死忘生地向姒不恐展开可怕的袭击,其中尤以少林派的玄用大师,更是攻势凶悍绝伦。须知这二十人,各自拥有超过二三十载武学修为,而且都带着兵刃上阵,只见擂台之上,寒光闪烁,杀气腾腾,在激战之初,姒不恐给众人团团围住而攻,擂台以外的人,几乎没法子可以瞧见姒不恐的身影,押注在二十名高手身上的赌徒,人人眉飞色舞,满以为这一注押得又快又准,必胜无疑。”
“可是,这二十名高手,却一个一个的倒下。初时,倒下了一两个,观战者仍不以为意,但渐渐地,倒下去的正派高手愈来愈多,魔功盖世的幽冥宫主终于再度在几万人眼前重现,到最后,除了姒不恐之外,台上再也没有人还能站立着。”
“姒不恐大获全胜,竟以一人之力,把二十一名高手悉数歼杀,最可怕的,是他自始至科,只用了一只右手,而且没有使用任何武器或者是暗器。”
“这一战,奠定了姒不恐在武林黑道上的巅峰地位,自此,他被称为‘魔道霸主’,也由于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战,八大门派虽然对姒宫主恨之切骨,却也找不出甚么理由,可以联手向幽冥宫大兴问罪之师,至于任何一个门派,又有谁敢踏入阴山半步?”
“海禅王的岳丈大人,就是如此这般一号人物!”
说到这里,恶婆婆眼神呆滞,似是重回到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中。
这时,海虾早已吃完,海蛇也已掉桨推舟登岸,他钓获数尾大鱼,阳光之下,一身古铜肤色闪闪生光,整个人似是钢铁铸造。
恶婆婆瞧着他的身影在林木中消失,喃喃道:“此人内力,比数年前强胜甚多,若再假以时日,大可一跺足而天下乱。”
马小雄道:“他父亲海禅王的故事,你还没有说完。”
恶婆婆道:“江湖中的故事,是永远没完没了的,你老是关注旁人,怎么对自己的生死反而漠不关心?”
马小雄道:“我不是活得挺好吗?”
恶婆婆道:“难道你已忘记,我曾给你喝过一碗毒汤吗?”
马小雄笑笑:“反正毒力没有发作,何必杞人忧天?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解药的。”
恶婆婆摇了摇头,道:“你喝的那一碗汤,普天之下并无解药。”
马小雄奇道:“那算是甚么样的毒汤?”
恶婆婆道:“那是‘盐太多汤’。”
马小雄更奇:“何谓之‘盐太多汤’?”
恶婆婆道:“凡是下盐下得太多的汤,就叫‘盐太多汤’,虽然咸了一些,但它根本没有毒,又何来甚么解药了?”
马小雄方始恍然大悟,难怪“中毒”数十天,完全没有任何“毒发迹象”。
在海边坐得久了,马小雄陪着恶婆婆,步入丛林之中,但觉草木清香,沁人肺腑,闻着说不出的舒畅。
恶婆婆忽然道:“曲鸿山的大刀,你若真的要取回,我教你一个简单的法子。”
马小雄忙道:“干妈快说。”
恶婆婆道:“还记得干妈在武林中的绰号吗?”
马小雄道:“何五冲道长唤你做恶婆婆,也有人说是千毒婆婆。”
恶婆婆道:“不错,我是个又恶又毒的老太婆,说到用毒的本领,纵使并非天下第一,却也不致排名十大之外,那座寒潭,只有一条凶恶的怪物,只消把毒药放入潭中,把它毒死,你潜入潭底,便可以把大刀取回。”
马小雄道:“连那条凶恶的怪物也可以毒死,我若跳入潭中,又焉能活命?”
恶婆婆道:“真是笨虫,我自然会先行把解药给你吞服。”
马小雄不住的摇头,道:“这种法子虽然简单有效,但却有违义父掷刀入潭的原意,我既已答应了义父,自当勤练武功,凭真功夫好本领收伏巨蛟,光明正大地把大刀取回来。”
恶婆婆微微一笑,佝偻着身子向前移动,忽然喃喃自语:
“笨虫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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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卷水成柱情不悔

回到“大盈若冲”五层楼,水老妖抓起一尾海中大鱼,据案大嚼。
大鱼是生吃的,一张红桃木大案上,摆满数十款颜色,味道不同的酱汁,也有熟油、炸得酥脆的花生,切得幼幼细细的青、红辣椒,至于名瓷银器,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这一尾大鱼,是海蛇甫自大海石礁间钓获,鱼鳞早已刮净,肉质闪亮鲜明。但更夺人眼目的,却是水老妖右掌之中的一把黄金匕首,柄端镶着龙眼般大小的绿宝石,花纹形状古朴典雅,锋刃更是寒气森森,锐利异常,厚厚的鲜鱼肉在这匕首之下,固是形同嫩滑豆腐,便是又粗又厚的鱼骨、鱼头,只消匕首轻轻划过,无不轻易切破,切口之处整整齐齐,摆放在银盆瓷碟之上,美仑美奂十分好看。
马小雄才跨入大厅门槛,水老妖已把匕首上一块切割得大小恰到好处的鱼肉,弹指飞射入他口中。
马小雄笑而尝之,走到大厅中央,又是一只形状奇古的酒具平平地凌空飞来,马小雄也来不及瞧清楚这是怎样的盛酒嚣皿,已把酒具接入掌中,仰首把酒液喝个点滴不留。
酒已饮尽,马小雄把酒器拈起一看,只见这是青铜铸造,呈圆筒形,口部向外移,腹则为圆鼓状,而底部亦稍稍外移。再看酒器体上,有兽形纹饰,马小雄瞧了一眼,微笑道:
“这是饕餮,据说是古时一种很贪吃的恶兽。谚语有云:‘饕餮之徒’,贪财者为饕,贪食者则为餮。”
水老妖大是高兴,招手示意叫他在旁边坐下,道:
“干儿子,你手里捧着的,是殷商年代的服方尊,在那时候,用来盛酒的器皿,计开有尊、觚、彝、觥、盉、罍、壶等,但在所有酒器中,以尊最是高尚。因此,到了后来,就被引伸为尊贵,以至是尊敬之意。”
马小雄道:“义父用尊盛载美酒给干儿子饮用,意思便是我这个干儿子十分尊贵,你老人家也对我很尊敬的意思。”
水老妖道:“你将来是否十分尊贵,值得别人尊敬,全看你日后怎样做人。”
又用匕首切了几块鲜鱼肉,醮了几种酱汁混和混和,送入马小雄嘴里。
马小雄道:“这种混酱鲜鱼,比甚么都还更好吃。”
水老妖摇摇头,道:“天下间最美味的不是美酒、鱼肉,而是仇人身上的鲜血和肉块。”
马小雄心中大不以为然,但却也不与义父争拗。水老妖大口大口地喝酒,接道:“当今天下,大宋江山岌岌可危,先有契丹铁骑,四处扩充势力,在我国大好河山之上千里燎原,辽贼未破,女真蛮夷相继兴起,完颜部之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抗辽节节大胜,立国号‘大金’,定都黑龙江会宁,成为大宋北方心腹大患。”
“完颜阿骨打并非一介莽夫,在此人整顿之下,军民编制严谨有度。规定三百户由一‘谋克’带领,而十个‘谋克’又归一‘猛安’管治,这便是当今著名之‘猛安谋克制’。
“金帝在蛮夷之中,肚子里很有点墨水。他既读汉人书卷,在心仪大汉文化之余,更下令创制女真文字,使政令能够有效地推行。
“数年前,金国建立之初,阿骨打御驾亲征,大破黄龙府。辽帝领军七十万之众,前来讨伐,竟惨遭大败,死亡兵将尸体遍布百余里。自此,辽军声势似是一颓不起。次年,金兵再破东京辽阳府,并宣布‘除辽法,免税赋。’以收买人心。”
“女真族金人气势大盛,源于领袖英明,虽在契丹人逼压之下仍能武功大盛,扭转乾坤。反观大宋江山,自创国迄今,朝纲一年比一年更败坏。单是冗兵数目,便已大得惊人。”
“自太祖以来,国家奉行养兵之策,兵员军费不断膨胀扩大。在太祖开宝年,养兵三十七万八千,禁军就占了十九万。至英宗治平年代,兵员已暴增至一百二十万,内禁军达六十余万人,才不过百年光景,兵额竟增加三至四倍,可怜天下所入财用,单是养兵所需,已占了岁入的六分之五。”
“除了冗兵之外,冗官亦多。既有冗兵冗官耗尽百姓民脂民膏,国力又怎能昌盛?除此之外,边防薄弱,民变四起,昏庸官吏都足以使国势有如江河日下,变成强敌金戈铁马下的……这块东西!”
说到这里,水老妖用匕首刺入已吃剩一半的鲜鱼,喟然长叹。
马小雄钦佩地瞧着水老妖,良久才道:
“我第一次瞧见你老人家的时候,怎么说也猜想不到,你竟然会是一个大有学问,更大有见识的人物。”
水老妖道:“在朝廷鹰犬眼中,你义父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汪洋大盗,但在我眼中,这些贪官污吏,比世上最可恶的强盗还更可恶该杀。只要有机会,凡是贪赃枉法得来的民脂民膏。我就算拼着一身剐也要劫回来再说。你义父老啦,纵使有金山银海,也用不着,但我用不着并不等于没有人用得着,除了可以还富于贫民之外,也可以储存起来,静候适当时机好好花用。”
马小雄道:“要到怎样的形势,才可以好好地花用?”
水老妖道:“你年纪尚幼,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来日方长,就算义父死了,也会留下一些锦囊妙计之类的东西,教你将来怎样为天下百姓做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马小雄听了,默默地记在心中,历久不忘。
水老妖今天兴致甚好,喝酒十余斤,虽无大肉,却有大鱼佐酒,又跟义子慷慨谈论天下大事,胸怀更是豪迈如同大雕一飞千里,他道:
“义父有一套刀法,不敢妄言天下第一,却也有威震武林同道之力,趁我未死,耍给你开开眼界。”
“要是木小邪的大刀在此,更能把这套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这把匕首,也是举世难求宝物,以此利刃耍出这套刀法,最少也有七八分苗头。”
酒意上涌,一双老眼却比平时更明亮,足尖轻轻一挑,逾丈长短宽及两尺的红桃木大案,连同案上大大小小器皿酱汁鲜鱼刺骨,齐齐飞上半空。
水老妖一声大喝:“还我山河十八刀!”
这七个字,原来便是他这一套刀法的名称。
这一喝之威,声震大厅。马小雄耳中嗡嗡大响,险些把持不定栽倒下去。
只听得嗤嗤连声,匕首在红桃大木案底下左右翻飞。这张大案重逾数百斤,能够给一个年逾八旬老人轻易地踢上半空,已属难能可贵之“踢”,在水老妖“还我山河十八刀”之下,更是奇景接踵而至。
只见那张巨案,自始至终,都在水老妖头顶之上不断滚动。这大厅梁粗柱大,便是四五条大汉叠罗汉般堆叠上去,也未能触及屋顶,巨案却一而再再而三险险撞向横梁,其蔚为奇观之处,绝非一般江湖杂耍之流可以比拟。
每次眼看巨案从高而下,这冲击之力,又何只万斤?便是巨案之下有一头万斤巨象,恐怕也会被立时压成“象酱”,但水老妖仅以匕首轻轻一挑,巨案又再有如飞絮一般,腾空飞舞,而且不住旋转滚动像个巨大陀螺,煞是好看。
水老妖连挥十八招,每招都大有名堂,既有“江山如画”、“乘锐攻之”、“降奴斩将”,也有“拔人之城”、“鸟起兽骇”、“围地则谋”……水老妖每出一招,都把名堂厉声叫出,而最后几下招式,显是蜕变于孙子兵法。
十八刀连环使出,招招举重若轻,每一个转折,跃动,纵身,无不神威凛凛,直至最后一招“全国为上”,更是雄浑无比,仅以匕首尖端之力,以卸字诀把巨案自高空引纳回到原来地面之上,摆放得四平八稳,仿佛是根本没有把巨案移动过分毫的模样。水老妖一气呵成的刀法,直把马小雄瞧得呆住,久久连眼睛也没眨动一下。
良久,马小雄方问:“义父甚么时候教我这套刀法?”
水老妖向兵器架上一束一束的头发指了一指,道:
“要练刀法,先练头发,只要把这些头发捏在手中,久而久之,你就会明白本派武功入门之道。”
马小雄沉吟半晌,道:“义父,咱们这一派,江湖中人怎样称呼?”
水老妖道:“这里是东鮀岛,自然便是东鮀派,但我从没把自己当作甚么一派的掌门。”
马小雄奇道:“这是甚么道理?”
水老妖道:“东鮀岛虽然地方不算细小,但东鮀派却只得我一个人,要是自己封自己为掌门,便有如一个麾下空无一兵一卒的大元帅,如此元帅掌门,大则大矣,但却不是大大的威风,而是大大的一个笑话。”
马小雄眉头一皱,道:“海蛇大叔不是东鮀派中人吗?”
水老妖摇了摇头,道:“他只是无家可归,所以数十年来一直跟随着我,我既不是他的师父,也不是他的义父,看来似乎像是我的管家、从仆,但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
马小雄又问:“东鮀岛的那个‘鮀’字,是甚么意思?”
水老妖道:“‘鮀’者,鲨鮀也,是一种在湖泊、河流中常见的大鱼,但在海中,其实也有更巨大的鲨鮀,我年轻时见过一尾,比这一张红桃木巨案还更粗大数倍。”
马小雄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过来。
水老妖神功盖世,那是不容怀疑的,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在半醉后演出“还我山河十八刀”,虚耗内力极钜,跟马小雄谈了几句,便自回到房中憩息。
马小雄在兵器架上抓起一束头发,又搓又捏,忽然心血来潮。在头发中左挑右拨,恶婆婆走了过来,奇怪地问:“你干甚么啦?”
马小雄道:“要是此人生前是个叫化,说不定头发内藏有虱子。”
这一天,马小雄在大厅之中,接二连三换了五束头发,时而把玩,时而当作兵刃般挥舞,耍出一套无师自通的武功,到了晚上,疲不能兴,躺在红桃木巨案上呼呼大睡。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也没有任何人打扰他。倒是到了晨曦将至时分,阵阵凉风把他吹醒。
揉揉眼睛,只见大厅内黑沉沉地,只燃亮了一盏油灯。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懒腰,把裤子左抽右摸,朦朦胧胧中便要前往茅厕。
到了茅厕,正要小解,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怪声。马小雄侧耳倾听,那声音已然消失,当下不再理会,脱下裤子撒了一泡份量十足的尿。
小解之后,正待回去再睡一觉,那怪异的声音又再响起。
马小雄用尾指把耳窝撩拨,再听一会,终于知道那是一个女子正在啜泣,不禁心中咕嘀:
“东鮀岛上除了干妈恶婆婆跟阿玫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干妈嗓门苍老,这声音决不会出自她老人家之口……”
如此推算,这啜泣的女子,自是阿玫无疑。
马小雄心想:“阿玫这个不姑娘,身世比我还更可怜一些,她孤苦伶仃在这岛上,自是酸楚悲苦,兼而有之。”
此时,哭泣的声音,似是渐渐远离而去,但却仍是隐隐可闻。马小雄忖道:
“她这个女儿家,心思甚是怪诞,便是上前劝慰,她也不会领情,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但走不上几步,又自寻思:“听她的哭声,甚是悲苦,这里四面环海,要是她自萌短见投身大海,那可不妙……”
愈想愈是感到不妥,急急拔足狂奔,循那哭泣之声追出去。
岂料天色漆黑,他脚步一急之下,撞在一块石头上,登时摔倒,随后往额上一摸,但觉一片黏濡濡的,竟给摔个头破血流。
要是他就此一撞之下晕迷过去,自然再也不会继续追前,但他神智尚算清醒,虽则额头疼得厉害,仍然咬紧牙关,直追出去,只是脚步再也不敢太快,以免再摔一跤,撞个天崩地裂。
到了海边,终于瞧见一条窈窕身影,孤零零地佇立在石岩上。马小雄上前,在距离数丈之外叫道:
“阿玫姊姊,小雄马来啦。”
那窈窕的身影动也不动,马小雄也没听见啜泣之声。他吸一口气,再走上前,蓦然发现,这个女子绝不会是阿玫。
阿玫比马小雄大上一岁,个子当然不会高大到甚么地方去。眼前这女子的背影,虽然也是窈窕纤瘦,但只要稍为接近,便可分辨得出,她比阿玫还是个子高了一点点,身材更成熟甚多。
马小雄大为惊讶,失声道:“你……你是谁?”虽在黑暗之中,还是可以瞧得出,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
白衣女子面向大海,背对着马小雄,缓缓地说道:
“小兄弟,我的事情,你是管不着的,你回去吧。”声音清脆,但语声中悲苦之情,令人闻之心酸。
马小雄道:“真是很对不住……初时,我以为你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叫阿玫,年纪比我大一点点,身世十分可怜,我……我在睡梦中听见你的声音,以为是她在哭泣,所以赶了过来……打扰了姊姊的……雅兴……真是很对不住!”
他再三道歉,但心中却又在想:“她在这孤岛之上孤苦伶仃地哭泣,又怎能算是甚么雅兴了,当真是胡说八道。”
白衣女子陡地冷笑起来:“这么说,你年纪虽轻,却有一副菩萨心肠啦?”
马小雄忙道:“姊姊见笑了。”
白衣女子嗓子一沉,语气转变得十分严厉:“笑?有甚么好笑了?是了,你一定是在讥笑我,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是充满怨毒。
马小雄心中一凛,同时却又感到愤怒,心想:
“我一片好心而来,又没得罪于你,怎么竟把我当作仇人看待?”气恼之下,说了一声:“告辞了!”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头瞧她一眼。
但他走出了七八步,却又停止了脚步,心想:“这位姊姊,分明心中大有冤屈伤心之事,小雄马并非心胸狭隘之辈,又何必跟她斤斤计较?她心情不好,无理骂人也是女子之常情,要是我就此一走了之,她连随往碧波大海里一跳,岂非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吗?”愈想愈是汗颜,又再转身回去。
但他转身之后,左顾右盼,竟是再也看不见白衣女子的踪影。
马小雄心中急了起来,暗叫糟糕:
“莫不是白衣姊姊悲从中来,已扑向海水里吗?”正待高声呼叫,却听见背后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要是独自赴往龙宫,也未免是太寂寞了,难得你肯陪我一块儿上路,咱们这便投身大海去吧!”
马小雄再回头一望,差点没当场昏倒过去。
此时,已渐渐到了晨曦时分,东方远海平面之上,微露鱼肚白色,虽然光线还是十分微弱,但已然可以依稀视物。
在马小雄眼前呈现的,是一张女子的脸。但这张脸,又怎能算是一个人的脸孔?只见她没有眉毛,额头上生了一个比鸡蛋还要大的疔疮,左眼眯成一线,右眼却又大又恐怖,既青光闪闪也血丝满布,说到鼻子,向下凹陷还不算,甚至根本看不见鼻梁,倒像是在脸的正中央位置,开了一道两寸长的深坑,还有嘴唇,上唇奇薄下唇奇厚,完全不对称也还罢了,下唇更是溃烂不堪,宛似随时随地都会掉落下来一样。
马小雄活了十三岁,至今为止,他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一张脸。
在长江大船上,恶婆婆走火入魔,后来更身中奇毒,当时,她的脸也可算是十分难看丑陋,但若跟眼前这张脸相比,简直便是小巫见大巫。
以十三龄童而言,马小雄已可算是胆色卓越的人物,但在黑夜之中,蓦然瞧见一张这样的脸孔,也不禁为之魂飞魄散,身子发抖。
这一张脸,正是那名白衣女子的容貌,她伸出了手,不由分说便搂住马小雄的腰,一步一步向海里走去。
马小雄颤声道:“你……你真的要投海自尽吗?”
白衣女子冷冷道:“既已做人做得了无生趣,又何必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马小雄心想:“你这副尊容比我干妈厉害百倍,便是到了海底龙宫,也会把虾兵蟹将龟丞相吓得屁滚尿流,还有东西南北四大海龙王,也说不定会给这张脸孔吓得由龙变蛇,再由蛇变作了一条烂蟮!”
胡思乱想之间,已给白衣女子搂着步入海水之中。
此时,天气渐渐清凉,但海水却还是十分暖和,马小雄心神不定,初时给海水浸住双足,竟是浑然不觉。
但渐渐地,海水已浸至他腰间,他方始如梦初醒,心想大事不妙,要是给这女子一直搂住步入龙宫,那可不怎么好玩。
一股求生欲念陡地冒升,马小雄全力挣扎。那白衣女子看来只是随随便便搂住他的腰,但他无论怎样挣扎,始终挣脱不开。
马小雄只好放声大叫,但他拚尽一身力气,却连半点声音也叫不出来,只听得白衣女子缓缓地道:
“到了海底龙宫,我自会把你的哑穴解开,好让海龙王能够和你促膝长谈。”马小雄心中又惊又怒:
“海龙王跟小雄马毫无交情,又有甚么好谈?”
马小雄受制于容颜恐怖丑陋的白衣女子,完全一筹莫展,只见海水不住在眼前上涨,由腰腹浸至胸口、颈际、以至是下颚。不禁暗暗长叹:
“我命休矣,只恨死得胡里胡涂,不知所为何事。”
未几,海水已把他整个人淹没,白衣女子比他身材略高,但也只是高出少许而已。她再向前踏步,两人已双双齐顶淹没。
海水本身,具有很大的浮力。马小雄精通水性,要是他自己一个人浸在海水里,决计不会就此轻易淹死,但白衣女子求死心切,而且功力远在马小雄之上,她搂住马小雄逐步踏入深海,但身子却并不在海水中半浮半沉,竟是强行凝运真气,一直都双足紧贴海底下的岩石,如此一来,两人都陷入凶险无比的险局。
初时,马小雄尚自勉强屏息呼吸,盼望能支撑得一时便得一时。只要白衣女子给海水淹得头昏脑胀神智昏迷,便可伺机挣脱。
相反地,要是白衣女子给海水一浸之下,头脑忽然清楚起来,也可能会改变初衷,不再求死,那时候,也同样有机会可以脱出险境。
但无论白衣女子给海水一浸之下,究竟是更胡涂还是更清醒,最少他自己必须还有一口气在,事情才有转寰余地,否则,一经淹毙,那便万事皆休。马小雄在这凶险万分之际,心中居然又想及另一椿事:
“昨天才跟义父饱尝大海里的鱼肉,想不到相隔不足一天,自己却得葬身海底,变作海底大鱼的食物,大概这便是因果循环之道吧!”
海水一直浸住马小雄的脑袋,白衣女子神智如何,他不得而知,只知道眼前一片漆黑,海水早已从七窍中乱窜乱钻,他叫不出声音,也听不见声音,整个人陷入一片死寂境界。
终于,他不再挣扎,因为他已再也没有半点力气,甚至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
便在此时,一道大力自海面澎湃地冒起,但马小雄全然没有任何感觉。他已在海水中淹得不省人事。
当白衣女子搂着马小雄走向海底之际,一条灰影自岩石那边走了过来。
这人正是跟随着水老妖多年的海蛇。
他目睹白衣女子,意志坚决地搂着马小雄步入海中求死,不禁百感交杂,更是内心说不出的矛盾。
一方面,他巴不得白衣女子就此死掉,好让烦恼事情一了百了,可是,要是白衣女子真的就此跟自己阴阳永隔,却又是毕生中最大的遗憾。
海蛇的脑海中,乱成一片,他心中在想:“椒萍妹气在头上,让清凉海水把她浸得清醒一些,也是好的。”
可是,他的椒萍妹没顶了好一阵,还没有冒上水面,海蛇忽然着急了,他首先在脑袋上重重轰了自己一拳,同时怒骂:
“海世空,你不是个人!”
到了海边,海面虽然平静,但他再也瞧不见椒萍妹的踪影,到了这一刻,他忽然又想起了马小雄,心中更是慌乱;自责也更深:
“小马若有甚么闪失,他可是岛主的义子呀!他妈的海世空,你真是千古罪人!”
形势危急,凡是遇溺者,每耽搁多一刻便更增一分危险,海蛇急急扑入海中,宛似“拨草寻蛇”般疯狂地找寻二人。
但在一片漆黑海水里,急切问要找回两个已失踪的人,又是谈何容易?海蛇急惶之下,运起掌功,把眼前的海水卷成水柱,远远望去,便如同龙卷风把海水卷起的情况一般无异。
但龙卷风是自然界巨大力量,海蛇武功再高,毕竟只是凡人血肉之躯,决不可能持续不断地如此施为,但他救人心切,只要有最后一口气,也会全力豁出,非要把二人救出生天不可。
此时,太阳自东方海平面上缓缓升起,景色异常美丽,再加上一道一道的水柱自海面不断升起,看来更是奇幻壮观,世间罕见。
渐渐地,水柱的高度,一道比一道矮了下去。海蛇泪如雨下,但海水已把他整个人浸得湿透,甚么是眼泪,甚么是海水,就连他自己也无从分辨。
“椒萍妹,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的情义,海世空真不是个人!”他已渐渐筋疲力竭,但倏然之间,在太阳光线映照之下,他看见海面上飘浮着一束乌黑的秀发,距离自己才一丈左右光景。
海蛇陡地目光大亮,掌劲再发,卷起最后一道水柱,海水在雄浑掌力下被逼开,他终于瞧见了椒萍妹的白衣身影。
海蛇总算把二人从海底里救了出来,太阳渐渐升起,岛上景色又再恢复了生气,但躺在沙滩上的二人,却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海蛇久居东鮀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海上各种见识,便如同一般渔夫船家无异。他知道,在这危急情况下,必须采用以嘴对嘴输气急救之法,而且刻不容缓,愈快愈好。
但在同一时间之内,沙滩上摆放着两个人,一个是他非救不可的椒萍妹,另一个是东鮀岛主水老妖的义子马小雄,海蛇应该先去救那一个?
他揉了揉眼睛,抹去热泪,然后扑向马小雄身上,先救水老妖的义子。
马小雄终于在晕迷中转醒,“哇”的一声呕吐出大量海水,海蛇不再理他,立时抢前,扑在白衣女子脸上,如法施为。
但海蛇还没碰到白衣女子的嘴唇,已给她一个耳光掴在脸上。
她也苏醒了,一脸都是恨意。马小雄斜着眼一看,只见这白衣女子年约二十七八左右,脸色虽然苍白得很,但却眉清目秀,长得十分美丽。忍不住问道:
“你是谁?难道也和我一般,给那个厉鬼般的恶女子抓到海底里吗?”
白衣女子冷冷一笑,道:“我叫霍椒萍,我很爱哭,更喜欢害人。没有人能把我抓到海底里,只会是我把别人送到龙宫里去,跟海龙王促膝长谈。”
听见“促膝长谈”这四个字,再仔细辨认这白衣女子的声音,马小雄这才如梦初醒,随即叫道:
“你本来不是那么难看的,为甚么要装做冤魂厉鬼的模样来吓人?”
霍淑萍道:“那副人皮面具粗劣无比,也只有你这样的无知少年,才会给吓一大跳!”
马小雄道:“那面具呢?且拿过来让我开开眼界。”
霍椒萍冷冷道:“你要讨取那副面具,到龙宫找海龙王吧!”
说到这里,勉力站起,在旭日映照之下,她的身段窈窕好看,一张美丽的脸庞,更是说不出的凄艳楚人。
海蛇站在她侧边,道:椒萍妹,都是我不好,你杀了我吧!”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交在霍椒萍的手上。
霍椒萍道:“你把我救起,就是要我一刀杀了你?”
海蛇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开几百块,我也不敢怪你。”
霍椒萍清澈的瞳孔掠过忧戚的神采,怔呆良久,才道:“在你心中,我始终不能算是一个好女子。”
海蛇听了,拼命地摇头,道:“不!在我一生之中,除了岛主之外,你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霍椒萍嘿嘿一笑,道:“刚才你以嘴输气救人,但先救的并不是我。”
海蛇道:“小马是岛主的义子,比我的贱命珍贵万倍,我不能让他有甚么不测。”
马小雄听了,大是讶异,也大为感激。想不到海蛇叔叔对自己竟是瞧得比性命还更重要。
但霍椒萍听了,却大是恚怒,倏地一刀插入海蛇胸口。
这一刀,插得不算太深,但也绝不太浅,虽然并非插入心脏部位,却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海蛇吃了一刀,竟似是给情人吻了一下般,面露甜甜的笑意。这个精壮的汉子,虽然容貌并不如何俊美,但却另有一股男子英伟之气,这一下匪夷所思的笑意,倒也令人目眩。
霍椒萍的脸更是煞白三分,叫道:“我刺你一刀,为甚么不肯闪避?”
海蛇笑道:“我不是说过,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开几百块,我也不敢怪你吗?现在你只是轻轻地一刀捅过来,要是我闪开了,岂非自掌嘴巴,给天下英雄人物耻笑?”
霍椒萍跺了跺脚,骂道:“你是个混蛋,天下英雄人物,才不会像你这般胡涂荒谬,乱七八糟!”
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药瓶,把金创药用力倾泻在刀锋伤口附近,但那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却怎么说也不敢拔出来。
海蛇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全然不理会身上的伤痛,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霍椒萍,道:
“在这世上,除了岛主之外,再也没有人像你对我这般好。”
马小雄在远处依稀听见这些说话,心中大奇,忖道:
“一刀捅将过来,还说是好极了,这对男女,准是给海水浸得齐齐疯掉。”
随后一想,自己也给海水浸得七荤八素,险些已堕入龙宫跟海龙王谈天说地,不禁悚然一惊:“莫不是我也疯掉了吗?”
只听见霍椒萍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把刀要是不拔出来,恐怕……恐怕……很不好看。”
海蛇又是一笑,道:“椒萍妹说的是。”
反手一下子就把刀刃拔出,伤口立时鲜血狂涌,霍椒萍张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蓦地把脸庞埋在海蛇胸口间,以两片樱唇把伤口封住。
过了片刻,海蛇伤口流出来的血渐渐减少,霍椒萍又把另一瓶金创药敷上去,海蛇握住她的手,道:
“椒萍妹,自始自终,都是我负了你的情义,你还是把我一刀杀掉算了。”
霍椒萍依偎在他怀中,雪白衣衫上血渍斑斑,她摇了摇头,细声说道:“我不杀你,你既负情负义,我便要你一直活下去,永远都给我好好地折磨。”
这两三句说话,马小雄站在远处,已没法子听得清楚。
此际,旭日初升,天色完全明亮,霍椒萍紧紧抱住海蛇的身子,痴缠之极。
马小雄忖道:“好一对痴男怨女,我老是站在这里,定必惹人憎厌,还是不如归去练功可也。”
正要离开,海边忽然从水底里冒出一个魁梧大汉。
这大汉极其雄壮,鼻如狮子,嘴似血盆,一身黄袍湿淋淋地紧贴着粗壮的身躯,形貌说不出的凶狠诡异。
倏然之间,在这东鮀岛上,竟出现了一个这样的人物,马小雄不禁大为惊诧。在此同时,他也在思索:
“霍姑娘又是从甚么地方来到这荒岛上的?”
黄袍大汉神出鬼没地从水底冒出,海蛇只是冷冷的瞧着他,脸上神情依旧,似乎只当是海上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根本不足以为异。但霍椒萍乍然目睹这大汉出现,却立时花容失色,连身子也在颤抖,显然心中十分害怕。
黄袍大汉自水底走到岸上,一开口便大声骂道:“贱人,还不放手?”
霍椒萍更是惶恐,竟是害怕得哭了起来,但她还是紧紧的抱住海蛇,迭声道:“我不放!我不放!”
黄袍大汉脸色一沉,道:“妹子,你要男人,做哥哥的—定可以如你所愿,你要怎样的男人都可以找给你,唯独这姓海的贱种,你绝不可以跟他在一起!”
马小雄心下恍然,忖道:“原来是做哥哥的反对妹子跟海蛇叔叔来往,倒不晓得姓霍的跟姓海的有甚么恩怨?”
海蛇给黄袍大汉骂了两句,也不禁脸色骤变,道:“霍大侠,咱们的恩怨,终须有个了断,但你不能口出秽言,污辱海某!”
姓霍的黄袍大汉哼的一声,没有反驳,只是对霍椒萍道:“妹子,跟我走!”
霍椒萍摇摇头,道:“海郎刚才给我刺了一刀,伤势沉重,我不能在这时候舍他而去。”
黄袍大汉又是冷哼一下,道:“你要杀他,只消再刺向左边一寸五分,他立时便心脏爆裂,立死无救!”
霍椒萍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要是他死在我刀下,我便是天下间最恶毒最不祥的贱人。”
黄袍大汉怒喝一声:“混帐!”大步上前,伸手便要捉拿自己的妹子。
伤口兀自不断渗出血水的海蛇倏地出手,一掌向黄袍大汉当胸挥过去。
黄袍大汉却身如鬼魅,轻飘飘地绕过避开,这人身形高大粗壮,但轻功身法之佳妙,却是令人难以想像。
他嘿嘿一笑:“你给我妹子插了一刀,有伤在身,要是我在此刻取你性命,算不上是英雄好汉。”
马小雄暗暗喝采:“不肯乘人之危,总算是光明磊落的人物。”
霍椒萍却在这时,用短刀抵在自己咽喉之上,叫道:
“哥哥,你若再相逼要我离开海郎,我宁愿立刻死在他怀里!”语气决绝,一张美丽的脸庞却是泪痕串串,令人为之恻然。
黄袍大汉粗壮的手掌,本已即将抓在霍椒萍右肩之上,最后却再也抓不下去。
他双目圆睁,粗眉倒竖,似乎又要厉声喝骂。但过了片刻,却只是轻轻叹一口气,轻轻说道:
“你不后悔吗?这个人……是咱们霍家非杀不可的心腹大患啊!”
霍椒萍道:“别说是以后怎样怎样,便在眼前这一刻,你也可以把他一掌毙了,但我不管,甚么都不管,无论生生死死,我都要和海郎在一块!”
黄袍大汉脸上的每一根肌肉,完全僵硬。
良久,他转过了身,向东鮀岛的南端走去。一艘木船,已在岛南之端航行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再回来!海世空,你好好的养伤吧,不要辜负了椒萍。但无论怎样,我一定会杀了你……”语声渐渐嘶哑,也渐渐显得无奈,甚至是苍凉。


(《剑雪神雕第一集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网友“渺雨”提供图档,寒山重精校,2024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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