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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鲁卫《剑雪神雕》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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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剑雪神雕》
作者:鲁卫
内容简介:
宋朝自太祖黄袍加身以后,汉人尚武之风被历代皇帝不断压抑,取而代之的口号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际此年代,关外胡虏日渐强大,中原武林亦因之分为数帮数派,枭雄或振臂高呼于绿林,或阴蛰在草莽,欲以一雄之力称王天下。
奇情奇士,自称“白马非马”之十三岁少年马小雄与武当道士何五冲相交莫逆,在黄鹤楼头见证一场刀剑之战,不谙武功的他与一千豪情侠士相交甚欢,饮酒狂歌,竟不输人半分。
恶婆婆、水老妖因缘际会,大战中掳走马小雄,带其回归东蛇岛,马小雄资质奇佳,且颇合脾气古怪的水老妖、恶婆婆胃口,本为敌对,却变成了情深之父子。
海世空以奴仆身份隐在东蛇岛,他具黑道第一高手姒不恐之外孙恶名,但同时又是少林俗家弟子“不败少林客”海禅之子,相传他父母阴谋刺杀白道人物数百名,天下群雄在复仇之心态下向东蛇岛大举进犯。
大战爆发,水老妖以“还我山河十八刀”大显神威,无奈旧伤复发,遂身受重伤,火山喷发中,两老殉情东蛇岛。
马小雄重回中土,手中宝刀遗失,为寻宝刀他与小情人进入镜花谷,却逢一场大战。
丐帮帮主濮阳天、狂人乔饮大战八大门派和金玉豪门,镜花谷中又演奇事。
一代剑道宗师——天工堡主太叔梵离重现江湖,却是老得神智尽丧,虽自称只在十五岁,然一手玄功无人可挡。
魔道霸主姒不恐、豪门金庄、和尚战将、飞陀侠隐……,大战中,群雄各显神通,敢爱敢恨之情令人荡气回肠。
马小雄与和尚战将约战三年之后,吊桥之决是双方都不想却不得不战的决斗,马小雄天工堡看剑练招,可对手却是成名数十载之和尚战将,他们虽代表势不两立的黑白两道之巅峰天工堡玄冥宫,然和尚战将身为太叔梵离与服难之子,这种身份让马小雄陷入两难之间。
燕国之后刘复北一心复国,他不惜勾结西夏,并发动刘家数代潜伏在各派中的高手发动伏击,一时间,惊变迭起,武林中风云变色。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驴肠夜宴负心人
宋徽宗富和元年,奸权当道,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六月初八,位于武昌侧蛇山山顶之黄鹤楼,一片冷清。
楼外风雨飘摇,虽是盛暑季节,风中竟有寒意。
令人生寒的,也许不是风风雨雨,而是黄鹤楼头当世两大高手掌中的刀剑。
刀、剑都已出鞘,利器锋芒毕露,阵阵杀气逼人眉睫。
双手握刀的,是一位中年大汉。
这中年大汉三十五六年纪,紫膛面皮,形态威武,一身锦衣腰悬碧绿玉佩,气度不凡。
手中大刀,长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刀柄比一般刀略长,以黄金打造,刀刃却在黝黑中寒芒厉闪,竟是采用“黑河千年乌金沙”铸造,更在锋刃上镌刻着铸刀大师的名字,那竟是名满天下的“木小邪”。在大汉七步之外,一人单手横剑当胸,同样三十五六年纪,身形高瘦,白衣文士装束,神情冷酷沉着。
白衣文士虽与中年大汉互相对峙,彼此剑拔弩张,但一对眼睛却只是凝注着灰朦朦的雨景。
良久,中年大汉沉声道:“新旧党争,针锋相对五十载,王安石,司马光、章享、韩忠彦辗转争取权柄,到头来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比从前还更不如,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
白衣文士干笑一声,道:“天下再乱,也不会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糟。”
中年大汉恨恨道:“谁不想做一个太平盛世的子民?但你的主子,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如今看来,新旧党争早已争个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胜利,可怜大宋江山,早晚都会败在蔡京手里!”
白衣文士冷然一笑,道:“蔡丞相高瞻远瞩,手段非凡,比起王安石那种夸浮作风,英明何只百倍!”
中年大汉怒道:“蔡京一代权奸,除了一味媚谄皇上,进出帝王之家之外,又有什么真本事大气魄?倒是敛财暴政手段,每每层出不穷大搞花样!”
白衣文士,“哼”一声,道:“咱们相交二十载,总算是一场兄弟,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说话,我就只当是耳边风不曾听入耳朵里,但你若坚持要阻止小弟押运‘花石纲’,却是自寻死路!”
中年大汉怒容满面,厉声道:“这几年以来,单是这种‘花石纲’便已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姓池的,你怎可以助纣为虐?”
白衣文士冷冷道:“曲鸿山,你真的活腻了!”
中年大汉更怒,喝道:“究竟是谁活得不耐烦,还须瞧瞧手底下的功夫。”白衣文士嘿嘿一笑,剑势倏地展开,一剑斜斜刺了过去。
黄鹤楼头,风雨更急,一场惊心动魄刀剑之战,同时爆发。
楼头萧杀,高于相争,在黄鹤楼外,却有两人,各持黄油纸伞,侃侃而谈。
这二人一高一矮。矮小那人,其实并不矮小,只是年方十三,兀自一有稚气,但他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灵活精警,绝非寻常小儿可比。
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但却佝偻着背的白发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尘,醮满又黄又腻的浆汁,原来竟是百花蜂蜜。
少年瞧着老道士的拂尘,道:“曲壮士曾对我说过,在天下间老老嫩嫩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中之中,以何老牛鼻子的武功最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但若论搞花样最多姿多采能人所不能的。也是何老牛鼻子。如今看来,他说的倒不像是屁话。”
老道士悠悠地说道:“曲施主人作称‘忠义刀王’,性子最是真正不过,他对贫道的评价,甚是中肯。”
少年抬头望他一眼,道:“你这拂尘,有何功用?”
老道士道:“那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既已出家,又有很不错的道行,便得弄一根这样的东西来充撑场面,照道理说,这是神圣之物,但却也是伤人之杀敌的厉害武器。”
少年点点头,道:“以道长的功力,只消内劲贯注在拂尘之上,便是巨大碑石也得被震碎,又有什么人的脑袋瓜子可以抵挡得住?”
老道士道:“除了可以当作兵器来行走江湖,也可以赶蚊、拍死那些讨厌的苍蝇、至于拂尘的木柄,又可以用来搔痒,相当过瘾。”
少年又是不住的点头,但旋即眉毛紧皱,道:“这些晚辈统统晓得,但在拂尘之上醮满蜜糖,又有什么用处?”
老道士叹了口气,仰首观天。
霪雨霏霏,这一场雨,似是下个没完没了。少年也仰首观天,道:“老天爷下雨,跟这件事又有什么相干?”
老道士道:“大有相干之至。”
少年大奇:“愿闻其详。”
老道又再叹了口气,道:“去岁今天,曲壮士与贫道早已约定,要在今年这一天,在黄鹤楼外火烤黄鹿之腿乳鸽之肉,都只是徒负空谈,不见踪影。再说,便是食物齐全,但老天爷不肯放睛,在这雨水绵绵不绝的天气里,又还能生火烤肉吗?”说到这里,不住的摇头,不住的叹气。
少年这才恍然,也陪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千算万算,不如苍天一算。咦……道长乃出家之人,可以吃肉吗?”
老道士道:“若在太平盛世,那是决计不能的。”少年更奇:“要是天下大乱,却又怎样?”
老道士道:“天下既乱,纵使是出家之人,不管是和尚也好,尼姑也好、道士也好,只要是身怀武功之辈,每每被逼出手“以杀止杀”,既然连杀戒都已大开,吃几斤肉又有什么打紧的了?”
少年甚是赞同,笑道:“真人言之有理。”
黄鹤楼头。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少年道:“曲壮士已跟敌人动上了手。”
老道士点点头:“跟他翻脸动武的,是“白鹤剑神”池铁翁的独子。剑法十分了得,曲施主这一战,不容乐观。”
少年眉毛一扬,道:“你这个老牛鼻子跟曲壮士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怎么不助他一臂之力?”
老道士叹道:“若说到友情,曲鸿山跟池振宇之间的交情,可比我跟曲施主深得多啦,这椿事情既然连他俩兄弟也谈不拢,我这个出家人又岂有置喙余地?”少年听了,也叹了口气。
黄鹤楼头兵刃交击之声,持续了半个时辰,终于静止下来。少年吐一口气,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也不晓得是谁完蛋大吉,呜呼哀哉去也!”
老道士神情沉重,道:“三十招内,曲鸿山赢不了池振宇,已呈败象。如今双方苦战近千招,曲鸿山总算是尽了全力。”少年见他脸色不佳,不敢再多说话。
雨势依旧绵绵不绝,一道白影,自黄鹤楼头飘然村跃出,身如白鹤冲霄,瞬即远飘而去。
少年忍不住道:“黄鹤变了白鹤,烤肉不成变了剑下肉酱。”一面说,一面跟随着老道士登上黄鹤楼。
黄鹤楼上,果然有人变成剑下肉酱。“忠义刀王”曲鸿山终于惨败,血肉模糊地倒卧在血泊中。
老道士长长的叹了口气,握住了曲鸿山的手,沉声说道:“早已向你多番告诫,三十招内杀不了你的好兄弟,立刻掉头便走,可是,你偏不肯相信!”
曲鸿山惨笑一声,嘴吐浓血:“你说的话,废话最少有九成半以上,谁晓得那一句才靠得住?”
他才张开嘴,老道士已将一颗乌溜溜的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又把两瓶金创药,敷在曲鸿山伤口之上。
曲鸿山囫囵而吞之,喘息一阵,接道:“明知道这是浪费,何必还要放入垂死之人的嘴里?”
老道士道:“武当山逾千道友,谁不知道何五冲挥金如土,连龙眼大小般的珍珠都当作暗器乱撒出去?区区一颗“太虚三清续命丹”,就当是换来些许时候,好让咱们再多谈三几句废,也是物有所值。”
曲鸿山哈哈一笑,道:“好一个何五冲,老曲算是服了你啦……唉!我生平广交天下豪杰,无沦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只有他池振宇,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死在他剑下,我是甘心的,也是哀痛的……”少年在旁听了,但觉莫名其妙。
何五冲却在不住的点头,道:“我明白,在你心中,宁愿跟他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他死在别人的手里。”
曲鸿山握紧老道士的手,道:“知我者莫若老牛鼻子。”
何五冲干咳着,道:“池振宇甘作朝廷鹰犬,“白鹤剑神”池老侠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少年暗暗失笑:“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反正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又何必斤斤计较?”
只听曲鸿山又道:“朝纲腐败至此,已是无可救药,蔡京官拜一品,竟尔阉宦童贯之流朋比为奸,殃民祸国,此二人不除,天下苍生家家户户危如累卵。”何五冲听了,又是不住地点头。
曲鸿山长叹一声,接道:“池振宇近年性情大变,定必有因,只恨曲某一直未能彻查到底,这椿事情,又只好劳烦老牛鼻子啦。”
何五冲嘴里“唔”的一声,道:“还有什么嘱咐?”
曲鸿山道:“这位小兄弟,本是富家子弟,无奈战乱横生,偌大家业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更家破人亡,孓然一身。但此子天赋异禀,筋骨清奇,只要好好栽培,他日必成大器,老道长,你明白了没有?”
何五冲道:“你说得如此明明白白,贫道还能在你咽气之前装糊涂吗?”
曲鸿山道:“如此甚好,不枉我早已为道长弄来了一条黄鹿,七八支又肥又嫩的鸽子。”
何五冲一怔,道:“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曲鸿山道:“就在两里以内的宴宾楼,你们只要找姓苗的掌柜,立时便可大快朵颐。”
何五冲叹息一声,道:“要是你死了,再好的烤肉也咽不下。”
曲鸿山道:“吞了—颗什么‘太虚三清续命丹’,一时三刻之内也不忙着立刻要死,这便陪两位吃喝一顿吧!”
何五冲道:“此语当真?”
曲鸿山道:“曲某讲话,从来说一不二。”
就是这样,何五冲背着性命垂危的曲鸿山,身边跟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少年,三人直向宴宾楼那边走去。
路上,何五冲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姓马名小雄,有人叫我小马,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
何五冲大奇,道:“怎会有这样怪的一个名字?”
马小雄道:“有一个老学究,曾对我说过几句古人名言,谓之曰:‘白马非马。飞鸟之影,未赏动也,又说什么龟长于蛇……’由于我经常照念可也,久而久之,就有人把‘白马非马’这四个字,当作是我的绰号。”何五冲方始恍然。
未几,三人已到了一条繁闹的街道,也找到了那座宴宾楼。
掌柜先生是个长胡子老头,姓苗,人人都叫他苗掌柜。
他一双眼睛灰灰朦朦,视力甚差,十步以外之物已难分辨。
何五冲背着曲鸿山走入店堂,苗掌柜浑然不觉,兀自在柜台上结算帐目。马小雄上前,笑道:
“曲壮士来了,他的黄鹿和鸽子怎样啦?”苗掌柜这才巴巴的赶前,向着背脊靠墙而坐的曲鸿山打招呼。
苗掌柜道:“那条黄鹿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来几支肥美鸽子佐酒吧!今天的白菜又大又甜……咦?曲爷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鲜血?”
曲鸿山咳了两声,道:“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撞倒了一个正在宰鸡的老汉,以致沾上浑身血。”
苗掌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曲鸿山道:“先来二十斤好酒,不要渗水的劣货。”
苗掌柜忙道:“岂敢!”
何五冲在桌上抓了几颗花生,一面吃一面眉头紧皱,道:“瞧你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垂死之人。”
曲鸿山道:“有酒有肉,更有武当派最不像牛鼻子的老牛鼻子相陪,生生死死很值得高兴。”
何五冲道:“贫道本事低微,没法子为你起死回生,但要是遇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也许——”
曲鸿山哈哈一笑,把刚端上桌的酒罐高高举起,大口大口地喝酒。
何五冲也抓起另一罐酒,道:“自当奉陪。”
两人都是豪气干云之辈,马小雄却只顾着撕咬烤鸽子吃得津津有味。
便在此时,街道上忽然传来鸣锣喝道之声,何五冲嘿嘿一笑,道:“何方狗官,好大的威风。”
只见数十官兵,前后簇拥着两顶轿子,原来是当地知府大人夫妇,一早前往归元禅寺烧香祈福,如今正在回府途程之中。
在轿子前方,一个年轻武官,腰悬佩刀,骑一匹乌黑健马,精神抖擞地在鞍上左顾右盼,眉宇间颇有傲然不可一世的气概。
一个小二在附近走过,何五冲一手把他抓住,问道:“骑着马的小子是谁?”
小二定睛一看,随即面露怯畏之色,压低声音道:“是知府大人手下最能干的巡检带刀护卫。”
何五冲冷哼一声:“叫什么名字?”
小二道:“小人杜福正。”
何五冲怒道:“你叫什么名字,干老道爷什么鸟事?”
小二这才会意,忙道:“那位巡检大人姓平,大名展霄,刀法十分厉害。”
何五冲“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罐重重放下,曲鸿山笑道:“老毛病又发作啦?”
何五冲却摇了摇头,道:“你身受重伤,我不能在这时候胡乱闯祸。”心中气恼,把一支鸽子连头带骨吞入肚中。
忽听酒家屋檐上有人大喝:
“狗官还我兄长命来。”声如袭帛,满腔悲愤之情,令人心悸。
喝声甫落,一条身影自宴宾楼顶之上扑向大街,人未至,一柄大刀已向平展霄迎头劈下。
众官兵纷纷喝叫:“有刺客!”
平展霄冷冷一笑,拔刀挡了来人一刀,同时喝道:
“保护大人,这逆贼自有我来收拾!”说话之间,已在马鞍上与来人拼了七八招,双方招数之疾迅猛烈,令人瞧得眼花缭乱。
只见这个刺客约四十五六年纪,身材也不甚高大,但手中使的一柄大刀,刀柄刀刃都是四尺长短,刀招之凶猛,更是着着绝不留情,甚至可说是拼个同归于尽不要命的打法。
何五冲一面喝酒,一面摇头叹息:
“本是进退有序,招式严谨的‘嵩阳伏魔刀法’,在此人情急拼命之下,变作了疯子劈树,疯是够疯了,但要对付巡检大人,只怕会是白白送死。”
曲鸿山道:“这人是嵩阳派中的高手吗?”
何五冲道:“嵩阳派自从八十年前分开刀、剑二宗之后,都是酒囊饭袋居多,真正的一流好手少之又少,这位老弟,胆色有余而谋略不足,多半是刀宗‘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
曲鸿山道:“若是巴万仇,怎么说也不会未战而心浮气躁。”
刺客跟平展霄拼了二三十招,肩上已中了—刀,平展霄更不客气,翻身下马挥刀穷追猛打,刺客抵挡不住,胸口再给剖开一道半尺长口子,鲜血有如泉水般直涌出来。
何五冲忽然嘿嘿一笑,道:
“还以为巡检大人如何精明能干,这下子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啦!”
语声未落,宴宾楼斜对面的一间杂货店,忽然杀出五男一女,人数不算多,但却僧、道、俗、将军、秀才、尼姑济济一堂,也可算是蔚为奇观之至。
僧人年纪最老,六旬左右,舞动一杆浑铁打造禅杖,形态威猛。道士相貌奇丑,三角眼鹰鼻唇厚黄牙,双剑齐飞手舞足蹈。那个将军,一脸虬髯,全身盔甲手执铜槌。他身边——
名秀才,三十左右年纪,一脸苍白,手摇摺扇,但甫出大街,已用摺扇划破两名官兵咽喉,原来摺扇扇骨,暗藏兵刃,锋利无比。
还有一个尼姑,灰袍阔袖,手持三尺利剑,但她年纪甚轻,竟跟马小雄不相伯仲,看来只有十三四岁。
马小雄一瞧见这年轻尼姑,陡地眼前大亮。只见她虽则头上光秃秃,但一张脸蛋却是说不出清秀动人,要是她露齿一笑,必然是世间上最好看最妩媚的笑靥。
但在这时候,人人都是杀气腾腾,就连这张清丽绝俗的小脸蛋也不例外。她手执着剑,闯出长街,已有两把尖刀向她当胸直戮而至。
在这一瞬间,马小雄的一颗心似是要从嘴里跳将出来。
可是这个看来细小纤弱的小尼姑,手底下却有点真本领。两名官兵虽然绝不留手地刺杀过来,但她长剑轻轻一荡,已把两名官兵手里的尖刀震开。
两名官兵都是一愣,互相凝望一眼,就在此际,老和尚的浑铁禅杖已从背后砸了过来,只消一杖,便把两人砸得腰脊折断,嘴里狂喷鲜血。
老和尚一杖击倒二人,随即骂道:
“小霜,你没吃饱斋菜白饭吗?临阵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这样子手软脚软上阵,如何能成大器?”
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饱斋菜白饭的,但却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大器”。
马小雄听了,心想:“原来她叫小霜,跟我的名字有一半相同。”
曲鸿山瞧得眉头大皱,喃喃道:“这老和尚恁地面熟,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
何五冲道:“他是木小邪的表弟,当你在‘冶刀炉卢’跟木小邪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那时候还没有出家。”
曲鸿山猛然省悟,道:“原来是木老怪口中的‘隔炉观火老呆芋’周天广。”
何五冲道:“十年前他不知如何出家为僧,法号镇事。
其后,又和几个江湖怪人联成一党,合称‘淮扬五怪’。”
曲鸿山又皱了皱眉,道:“怎么似乎杀出了六怪?”
何五冲笑道:“那个小尼姑又漂亮又斯文,虽然手中有剑,但既不像武林中人,更不像个怪物,她只是和五怪一伙而来罢了。”
五怪之中,看来最迟钝但偏偏身手最敏捷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大腹贾。他手里也没有什么兵刃,但却擅长空手夺白刃功夫,一经杀入敌人阵中,敌人手里的兵器,无不手到拿来,反而成为他手中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五怪这次出手,早就和那名刺客布下了周详计划。
刺客先把平展霄引开,然后五怪相继杀出,誓把轿子里的狗官剁成肉酱。
大腹贾后发先至,虽在十几名官兵围攻之中,却宛如虎入羊群,更仿如斩瓜切菜。
镇事和尚叫道:“三弟,你攻前轿,我攻后轿。”
嘴里这么说,一条禅杖却疾向前面那顶轿子怒砸过去,大腹贾反而同时一刀戮向后面那一顶轿子。
显然两人早有暗号密语,正如武学上的“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声东击西,攻人不备。
镇事和尚快速无伦的攻向前轿,去势之快,竟是形似鬼魅。“波”一声响,轿子再牢固也禁受不起这一杖,登时坍塌一大半。
轿内一人,也同时中了这一杖,惨叫着仆跌出轿外。众人心想:
“这人若不是那个狗官,便是狗官夫人。”
岂料自轿中惨嚎着仆跌出来的,并非知府大人,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而是一个穿着囚衣,肩着一副“团头铁叶护身枷”的老者。
镇事和尚固然大吃一惊,在宴宾楼中隔道观战的曲鸿山更是脸色大变,嘶声叫道:“爹——”。
只是叫出了一个字,人已晕迷过去。何五冲闻言,也是神情骇异,心想此事之奇,越来越甚,坐在官轿内的,竟然不是知府大人夫妇,而是曲鸿山的亲生老父!
霎时间,连惯见江湖风浪的武当老道何五冲也为之方寸大乱。在长街上的老者身陷险境,又是“忠义刀王”曲鸿山的父亲,以何五冲的脾性,既已撞上此事,又岂能坐视不理?
可是,曲鸿山也同样陷入命危险境,在同一时间之内,该当怎样处置?
忽听马小雄道:“外面形势比这里更凶险,我在这里照顾曲壮士好了。”
何五冲想了一想,毅然点了点头,拂尘一扬,身如流星飞向长街。
此时,在另一顶轿子里也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变化。
大腹贾挥刀抢攻,无把轿前两名官兵剁翻,正待强攻轿中人,猛地里轿子“蓬”然一声爆炸,更冒出阵阵紫蓝浓烟。秀才立时大叫:
“三哥小心有毒!”
大腹贾又何赏不晓得?可是,毒烟来势极快,他急切间来不及屏息呼吸,已嗅到了一阵异样的香气,还没退后,已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轿子突然爆炸,又有毒烟弥漫,谁都以为再也没有人匿藏在轿内。熟料浓烟未散,一条矮小身影,竟自轿内电射而出,更有一道厉芒,直插向大腹贾咽喉之中。
大腹贾中毒在先,时间虽极短暂,已是神智不清,这一击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又如何还能闪避?
眼看大腹贾劫数难逃,一蓬物事从天而降,堪堪在千钧一发之间,把那道厉芒卷住,正是及时杀出武当老道何五冲手中的拂尘。
何五冲自宴宾楼杀出,本来是要营救曲鸿山之父,但他才冲出去,那名老者已给一个官兵砍掉了脑袋,人头翻滚出数丈开外。
何五冲又惊又怒,正要出手对付那官兵,但那官兵也同时给相貌奇丑的道士一剑贯穿心脏,当场毙命。
何五冲自酒家甫冲出来,要救人救迟了,要杀那官兵出一口鸟气也来不及,总不成就此了事。也正因为这样,恰好赶得上以拂尘卷住那道厉芒,救了大腹贾一命。
“叮”一声响,自拂尘跌下了一件短小的兵刃,只见那是一把锋利无匹的飞刀,刀锋上蓝芒闪烁,显然淬了剧毒。
那条自轿中暴射而出的细小身影,原来是个银发老妪。
老妪虽然老得连身体也已佝偻,更是一脸鸡皮鹤发模样,但武功之高,手法之阴险狠毒,却是世间罕见。何五冲认清楚她的容貌后,陡地失声叫了起来:
“是你?……‘恶婆婆’端木灭!”
银发者妪一击不中,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她看来身高不满五尺,更兼之佝偻着背,看来更是矮了几寸。
她眼神冷厉地盯住何五冲的脸,语声更是冰冷得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咱们聚英堂的事,武当派居然也要插上一手吗?”
何五冲听见“聚英堂”三字,不由得眼色倏变,但他绝不会被吓倒,随即沉声说道:
“今天的事,只跟我何五冲有瓜葛,与武当派上下三千弟子,掌门长老,一概无涉!”
“恶婆婆”端木灭“哼”一声,道:
“原来如此,照你这么说,武当派上上下下,除了你何五冲道长之外,其余人等,都是不敢跟聚英堂为敌的,是也不是?”
何五冲冷笑道:“旁人的事,贫道向来不管,你用不着拿话来套住我的脖子!”
端木灭脸色一沉,道:
“淮扬五怪竟敢行刺朝廷命官,已是罪不容诛,你这个臭道士居然插手,同样是自寻死路。”
何五冲冷冷道:
“少废话,既然今天狭路相逢,出手吧!”
端木灭嘿嘿一笑,道;
“淮扬五怪,固然是一个也走不了,你也是同一样的命运!”
双方已再无转寰余地,只得付诸一战。
“恶婆婆”端木灭年青时本是大家闺秀,但却给一个薄幸男人糟蹋了身子,更把她父母双双毒死谋财害命,那时候,她的名字叫翠荷。
经此钜变,端木翠荷性情大变,不惜孤身深入苗疆,拜苗疆三大毒王之一的“千毒祭司”
赫古地为师,十五年后再回中土,找到了当年的负心人,把他擒住,缚在大厅一条石柱之上。
她首先把负心人的舌头,用银钩扯脱下来,然后才幽幽的说道:
“阿郎,不要怪我,本来你说的话,是世间上最优美最动听的声音,可惜这种甜言蜜语,到头来害苦了我,更害死我父母,所以,在十五年前我便已发下了毒誓,只要再遇上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令你再也说不出半句甜言蜜语……唉!我是逼不得已的,你明白吗?”
负心人如肉在俎,只能哀嚎、呻吟、神智不清地点头。
端木翠荷坐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呷了两口,然后把含在嘴里荡热的茶,灌入负心人满是血浆的嘴里。
“阿郎,我俩以前也是这样子喝茶的,我喝一口,余下半口给你,你曾说过:‘这样子喝茶,特别香甜滑腻,便是喝完即时便死,也不冤枉……’阿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直至今天还是很清楚的。”
负心人又只好继续点头。
端木翠荷在他的颏下抚摸了一阵,又道:
“今年,我三十六岁啦,我是属兔的,你曾告诉我,兔子太善良了,经常给别人欺负,但你会好好保护我,在这一生一世,绝对没有人能伤害我一根毫毛。你果然没有骗我,到了今天,除了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之外,又有谁伤害我一根毫毛了?”
说到这里,一刀把负心人阉掉。
在半个时辰之内,负心人连捱两刀,第一刀已是痛沏心肺,有口难言。
到了这第二刀,那是对男人最要命的一刀,他连叫也叫不出来,便已昏死过去。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悠悠地醒转过来。
端木翠荷已把他身体上最严重的伤口,用药物敷好,虽然,一醒过来之后,仍是感到剧痛难当,但却并未就此死掉。
负心人醒过来之后,发觉自己仍然被绑在那条石柱之上;在旁边,又坐着了一个人,那是他的胞弟。
他这个胞弟,显然是给封闭了穴道,虽然坐在一张锦凳之上,但却没法子说话,也不能动弹。
端木翠荷还是笑吟吟地,样子半点也不凶恶,她在负心人的耳畔轻轻笑道:
“放心,你弟弟只是给我点住哑穴,他的舌头仍在,我不会伤害他,因为他是无辜的……
但我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看见,我对你是怎样地感激……呀!我们都饿了,你呢?”
负心人少了一根舌头,他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真的很饿了。
要是他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名饿鬼,那可是真的没话好说了,但既然死不了,再痛苦也得吃喝来维持生命。
好死不如恶活。
端木翠荷想了一想,忽然道:
“还记得十六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宴会吗?那一晚,明月清风,到贺的宾客不算多,但都是我俩最要好的朋友……
我都,你还记得那一晚最出色一道菜的名称吗?……你也许早巳忘了,正如你早已忘掉我一样,但我记得,永远都记得,当晚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驴肠。”
她说到这里,在桌上拈起一把尖刀,刀刃薄而宽阔,寒光刺眼。
她回忆当年景况,喃喃地道:
“你说过:‘在所有烹调技术之中,驴肠是最难做得好的一道菜。把肠放入汤锅,火候不足,便又生又韧,连嚼下去也吃不动。一旦时候稍长,又会糜烂难吃。所以,驴肠一定要新鲜,最好就是当场宰杀,活宰即烹。’
“那——天,你亲自操刀,把一条拴在铁栅上的五花驴,自肚间割开一道裂痕,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然后交给你这个弟弟洗净、切碎,然后立刻下锅,煮成美菜宴请宾客……我不忍心吃,你便又哄又骗,说了一大堆令人身子轻飘飘的话…不知怎的,我吃了第一口…然后……一口汾酒,一口驴肠…又是一口花雕、一口驴肠……越吃越是津津有味。
“阿郎,若不是你的怂恿,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绝对不肯吃上一口的,但那时候,我似是着了魔一般,就算你要我把自己的肠子抽出来,当作是驴肠来做菜,我也会一口答应,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时候,我不明白,到了现在,还是完全不明白,爱一个人,竟可以爱得这样深吗?
“会的!一定会的!可是,当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忽然变了另一副脸孔,做出种种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之后,爱意变成了恨意,那种恨,又会恨到怎样的地步?
“阿郎!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的一双手,会伤害了你,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没法子为了你而把自己的手卸掉下来。
“三天前,我割了你的舌头,又把你一刀去势,害你昏迷了三昼三夜,我更害怕了,拼命找寻最好的药,找最有名气的大夫为你医治……有两三个装神骗鬼的江湖郎中,给我看穿了他们的破绽和把戏,还说有点机会可以把你救活过来,唉……我也不怎样难为他们,只是把那几颗眼珠子挖掉,然后喂给你吃了……滋味怎样啦?还可以用充饥充饥吗?
“阿郎,你又说过,为了要减轻驴子的痛楚,用来割开驴肚子的刀必然锋利,要是刀刃太钝,割来割去割不开,那就更残忍了。你说得对,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所以,那一天你提着一把刀,比我手里这一把更锋利。
“本来,我想找一把更锋利的刀才下手做菜,但后来细心一想,阿郎又不是驴子,你一直养尊处忧,皮细肉滑,就算刀锋不怎么锋利,只要稍稍用力一点,要把肠子抽出来,也不会是—椿难事……
“哟,不好了,连茶都凉透啦,再不做菜,恐怕会饿坏阿郎,好啦!好啦!别催促,反正锅里的汤早已烧沸,也该当是做肠菜的时候……”
当天,端木翠荷一面说,一面很小心奕奕地把负心人的肚子割开……
她真的很小心奕奕,就像是十六年前负心人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来的手法一模一样。
负心人的胞弟一直都坐在锦凳上瞧着,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肠莱做好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她挟了一箸给负心人的胞弟尝尝。
他也吃了。以后,她每挟一箸送入他的口里,他也照吃不虞。
她也不单只是挟入负心人胞弟的口里,也同样像是喝茶般,咬嚼了一半,然后又喂送到负心人的嘴内。
但负心人连心脏也已停止了跳动,就算这一道菜做得再出色,也是无福消受,除了端木翠荷之外,就只有负心人的胞弟,品尝过这一道活宰即烹火候恰到好处的“人肠”名菜。
自此之后,端木翠荷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她不再叫翠荷,而是单名一个“灭”字。
情已灭,缘已灭,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看来,都是灭绝已尽的东西。后来,年纪渐老,也由于她行事手段极为凶残恶毒,被江湖中人公送了她一个绰号,就叫“恶婆婆”。
恶婆婆并不是初遇何五冲的。
她第一次遇见何五冲的时候,是在当年负心人生日的驴肠宴会中。而另一次,也同样是吃“肠宴”,但这一次吃的并不是驴肠,而是人肠。
何五冲并非别人,正是当年受制于端木翠荷,被逼吞吃兄长肠脏的那个负心人的胞弟。
其时,他尚未出家。而他后来出了家做道士,也全然是为了这一椿惨案。
看来,今天这一战,绝对无法避免。
可是,到了最后,何五冲始终没有出手,端木灭亦然。
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始终在两人脑海中挥抹不去。
何五冲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兄长报仇。他认为,端木翠荷固然是罪孽深重,但事情起缘,终究是兄长负情负义在先,而且更杀害了端木翠荷双亲,最后因果循环惨死,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任何人。
端木灭也没有动手。
她不动手,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当年种种恩怨情仇,既思念负心人的甜言蜜语,复痛恨负心人的人性灭绝,再思念下去,忽然又回味着那一道肠菜,真是做得不能再好……
一邪一正两大高手,互相对峙良久,任谁都以为大战一触即发,但自始至终毫无动静。
在宴宾楼,马小雄不顾—切,把一大罐烈酒灌入曲鸿山嘴里,说也奇怪,喝了几口烈酒之后,昏迷过去的“忠义刀王”又再苏醒过来。
曲鸿山才张开眼睛,立时便道:
“老牛鼻子怎样了?我爹又怎样了?”
马小雄还没来得及回答,—条细小但却衣袂阔大的人影,跄踉地从街道那边撞了过来,差点碰在马小雄身上,正是那个叫小霜的年轻小尼姑。
只见她手中挥动长剑,招式虽然颇算精妙,但她人小力气不足,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官兵挥刀砍杀一阵,渐渐显得势穷力绌,境况大是不妙。
马小雄心中暗叫一声:“这小师父的身体好香!”竟是为之心神一荡。
在心神一荡之余,也顿起“英雄侠义之心”,竟不由分说,抽出曲鸿山那柄四尺一寸长的大刀,要跟小霜并肩作战。
小霜瞥了他一眼,叫道:“你是什么人?”
马小雄道:“小霜小师父,我姓马,名字叫小雄,手里这一柄刀大有来历!”刀势一展,软弱无力,原因是这一柄刀太沉重。
一个官兵吼叫着挥刀,向马小雄迎头直砍了下去。
马小雄挥刀招架,但刀身沉重不听使唤,速度远远不如他自己所估计,要挡住官兵这一刀,已是太迟。
眼看马小雄立时便得脑袋开花,小霜的长剑及时横里斜斜刺出,勉强为他挡住这致命的一刀。但也在此际,另—名官兵手持缨枪,“飕”的一声直刺小霜腰侧要害。
小霜为了营救马小雄,不顾一切地出剑挡驾,但却也因此而全身上下空门大露,纵使官兵的枪法平平无奇,但要在这时候把她一举刺杀,仍是易如反掌。
可是,就连那官兵也以为可以一枪命中小尼姑之际,一团黑影横里飞来,“噗”的一声击中樱枪,同时爆袭,原来是一个还有少许烈酒的大酒罐。
官兵枪势,立时给撞歪过去,猛然回首一望,只见一条大汉浑身血浆,但仍神勇无比,“呼”的一拳轰在他脸上。
马小雄又惊又喜,叫了一声:
“曲壮士!”
曲鸿山咧嘴一笑,道:
“你若喜欢这一柄刀,尽管拿去,我送给你——”话犹未了,又已颓然倒下,但却没有再度昏迷,只是咻咻的在喘气。
小霜见这大汉满身伤痛,仍然奋勇地救了自己性命,但不到眨眼间,又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掺扶着,叫道:
“施主,你不要死啊!”
曲鸿山已是气若浮丝,但仍强颜笑道:
“大丈夫喝够了酒吃饱了肉,便是死了又有什么打紧……”
小霜听见他这么说,又瞧见他一脸煞白的模样,心中也认为这人快要死了,一急之下,放声大哭。
这时,镇事和尚已赶了过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慨。
马小雄见小霜啕哭,不禁大起怜惜之心,忙道:
“小师父,他只是在唬吓你,闹着玩的。”
小霜哭声略止,但再瞧瞧这大汉,情况越来越坏,不禁叫了一声:
“你骗人!”
连长剑也索性抛在地上,双手擦着眼睛哭得更加起劲。
马小雄蹲在她身边抓腮搔耳,傍徨无计。
却听得曲鸿山的声音,倏地又响了起来,道:
“这位小师父,你若再哭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给你哭得死掉。”
小霜放开一双白净嫩滑的小手,眼睛泪汪汪地望住他,忽尔破涕为笑,道:
“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哭。”
曲鸿山叹了口气,道:“本来真的是要死掉,但害怕你在我身边哭哭啼啼,只好再活下去……小师父,我和你非亲非故,就算我死了,你又何必这样伤心?”
小霜想了一想,不答反问:
“这便是了,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身受重伤,还不顾一切抢过来救我一命?”
曲鸿山微微一笑: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总之,我一看见你的小脸蛋,就很是喜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小女儿,自幼失散了,要是能找得到,她的年纪大概和你一模一样……嗯!小师父,你年纪轻轻,怎会出家削发做了尼姑?你父母呢?他们不理吗?”
小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来,在一间庵堂中住了大半年,决定皈依我佛,削发为尼……喔,我怎么了,这些事情,我是从来不曾在别人面前提起的……”曲鸿山也叹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我们也总算是有点缘份……既然还有父母在堂,你年纪轻轻便作出这种决定,难道不怕伤透他们的心吗?”
小霜摇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曲鸿山原本还要追问下去,但他伤势极为沉重,到了此刻,已是再无余力开口说话。
经过一轮混战,数十官兵总算是尽了全力对抗反贼,但“贼人”武功颇高,官兵们死伤累累,眼见大势已去,余下十几个还能逃命的,早已纷纷作鸟兽散。
就连初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巡检带刀卫平展霄,也在混战中越战越远,在人丛中不知去向。
至于从官轿中杀出的“恶婆婆”端木灭,始终并未对何五冲下手,最后,约定五十年后今天,在黄鹤楼头决一死战。
一般武林人物,经常会跟仇敌定下日子,再行此武一较高下,但约战期限,通常都不会超过十年八载,尤以数月以至一两年之内居多。
以端木灭和何五冲这把年纪,竟然把决战日子约定在五十年之后,究竟双方心意如何,电就不必细表了。
大腹贾也走近了宴宾楼,道:“那狗官早有阴谋,分明在中途掉了包,布下了这个陷阱,可恨于大侠以寡敌众,终究还是给姓平的鹰犬子杀了!”
他说的那个“于大侠”,自是第一个出手挥刀扑杀平展霄的嵩阳派刀宗门下弟子。
这刺客果然是嵩阳派刀宗掌门“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姓于名横,入门甚早,但资质平庸,若论武功刀法,反而不及一些入门较迟的同门师弟。
此时,曲鸿山已知道老父在混战中给官兵一刀砍掉了脑袋,虽然心中悲恸,但他伤势太重,昏迷之后忽然清醒,清醒过后又随时会再昏迷过去,对于老父的死讯,嘴里也没说些什么,只是拜托苗掌柜暗中好好把老父安葬。
镇事和尚点算已方人马,除了于横战死之外,大腹贾“万本一利”钱可通也中了毒烟,尚幸中毒不深,又蒙何五冲道长慷慨赠送灵丹解药,并无大碍。
何五冲跟端木灭那一战打不起来,旁人纵使不明原委,也不便打破沙锅问到底,但对于知府大人布下陷阱引诱群雄出手,都是一般的敌忾同仇,咸认为这狗官罪大恶极,非要揪出来剐心挖肚,鞭尸示众不可。
众人之中,还是那个手摇摺扇的秀才最为镇静。他道:“咱们这么一闹,官兵虽然暂且撤退,但迟早定必重整军马卷土重来,再说,与蔡京、童贯之流互相勾结的聚英堂也卷入此事,恶婆婆去了,说不定很快又有其余聚英堂的魔头冲杀过来,因此,此地不宜久留,速退为妙!”
钱可通不住的在点头,道:“咱们今天若能一举杀狗官,无论折损多少人马,都可算是本小利大,可惜事与愿违,更险些着了奸人毒手,唯今之计,必须先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找个舒舒服服的安乐窝休息养生,徐图后计。”
秀才微一沉吟,道:“照不才认为,与其在陆地东闪西躲,不如退到江上,更为上算。”
曲鸿山大为赞同,道:“曲某伤势沉重,虽有灵丹保命,终究还是活不了多久,与其在陆地死有葬身之地,不如投身大江之中,最少也可以喂饱一些鱼虾龟蟹,不致白白浪费了这副臭皮囊。”
何五冲摇摇头,道:“你身上酒臭薰天,要是抛入大江之中,便是翻转了肚子的死鱼,也会给你赶跑。”众人听了,齐声大笑。
曲鸿山把何五冲拉过一旁,道:“我的事,你不必费神啦,倒是小马兄弟,我既答应要照顾他培育成材,这便是生死不悔的千金一诺,你要答应我,立刻把他带到武当山,好好调教,千万不要浪费这块良材美玉。”
何五冲灰白眉毛一皱,道:“我就算答应了,但武当派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不是脾性极冷傲,便是早已不问江湖世事,绝不肯在八九十岁高龄再收门徒,要是他跟着我这个半汤不水的老牛鼻子,也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吗?唉……这件事情,可不怎么好办!”
曲鸿山正要开口,忽听一人阴恻恻地冷笑:“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才短短两三句话,竟然分别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传入众人耳中,其人轻功身法之佳妙,可想而见。
语声未落,何五冲已抢前护住马小雄,岂料他身法虽快,敌人比他更快三分,竟在他抢到马小雄身边之前,先行把马小雄抢入怀中,随即纵身一跳,掠向长街。何五冲、钱可通、镇事和尚几乎同时追赶出去,但那人出手之诡异,身影之快速,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兼且街道之上,早有一匹神骏无匹的白马等候,那人挟着马小雄身如电射,一刹那间已双双置身马鞍之上,绝尘而去!
何五冲轻或造诣极高,不到三几个起落,已把钱可通、镇事和尚远远抛离。可是,他轻功再厉害,也比不上那匹骏马,才追出半条大街,已失去骏马的踪迹。
何五冲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由于那人身手极快,简直可说是来去如电,他竟是完全瞧不清楚对方是何等人样,只知道那人身穿黑衣,身材并不高大,但到底那人年纪若干,武功路数,甚至是男是女,竟是全然瞧不出来。
但就是一个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能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马小雄予取予携,如入无人之境。何五冲越想越是惭愧,不禁仰天长叹,颓然坐在地上。
第二章 三秋桂子江南梦
马小雄正在宴宾楼中,用一块染满桂花香气的黄绢,为曲鸿山那一柄大刀小心拭抹。这块香气袭人,质料十分上乘的黄绢,是小尼姑小霜之物,马小雄说刀锋上沾了官兵的血,她便把黄绢掏了出来,给马小雄抹刀之用。
马小雄道:“弄脏了这样精致的绢帕,不嫌太浪费吗?”
小霜笑道:“江湖中人,行事理应不拘小节。”
马小雄想:“要是再婆妈下去,倒给她瞧扁了。”
当下不再拘泥,以酒泼刀,先行清洗血渍,然后再以黄绢小心地把大刀拭抹。
便在此时,人人都听见那诡异莫测的声音,在酒家四面八方响起,说的是:“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语声未落,何五冲已向马小雄这边飞扑而至,但另一道黑影来势更快几分,更一出手便把马小雄连人带刀挟在肋下,夺门而出。
马小雄心中又惊又怒,本欲拔刀顽抗,但那人轻易点了他身上气海、膻中、百汇等诸穴道,更把大刀夺取过去,马小雄登时身如木偶,再无半点挣扎余地。
那人轻功固然绝顶高明,带来的一匹白马更是万中良驹,两人才跨登马鞍,已四蹄疾步如飞,何五冲等衔尾穷追,又怎能赶上?
那人挟着马小雄策马奔驰,未几已来到江边,更用一支黑布袋把他整个人包裹着。
马小雄心想:“既已成为袋下之囚,呼叫也是无用,大丈夫能屈能伸,且看这恶贼还会耍什么样的手段。”
不久,马小雄感到飘浮不定,显然已登上一艘船艇。但这艘船艇的大小,周遭还有什么人物,他可没法知晓。
过了半个时辰,这艘船艇早已开航,江上风浪不大,尚算是四平八稳。马小雄心想:
“那人怎么不再说话?莫不是把我当作货物般弃置一角,就此忘掉?”
布袋中一片漆黑,他穴道被制,想破袋而出,绝无可能。
正待大声呼叫,布袋倏地给打开,外面光线也不太刺眼,定睛一看,只见一张鸡皮鹤发的脸孔,正冷冷地瞧着自己。
马小雄猛然一惊,想不到把自己掳劫的,赫然就是那个躲在官轿中的老太婆。他曾听到何五冲叫过她的名号,忍不住也照样直说道:
“‘恶婆婆’端木灭!”
银发老妪干笑一声,道:
“小娃儿居然也唤得出老身的名字,很好,你既然知道我叫恶婆婆,以后就得乖乖听话,休要惹怒我这个老人家。”
马小雄“哼”一声,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乖乖的听你的话?”
恶婆婆道:“你刚才不是已经叫我一声‘婆婆’吗,既然我是你的婆婆,你便是我的孙子,做孙子的当然要乖乖的听话。”竟是一派强辞夺理,横蛮霸道的模样。
马小雄不服气,道:“你不是我的婆婆,就算是我的婆婆,我也不会听你的话,你再不把我放了,将来一定后悔。”
到底恶婆婆何以会“一定后悔”,就连他自己心中也说不出一条道理来。
恶婆婆冷冷一笑,忽然戟指又点了他一个穴道。
马小雄正待破口大骂,却赫然发觉有口难言,原来是哑穴也给恶婆婆点住了。恶婆婆也不理睬他,又把他塞入黑布袋中,更把袋口紧紧缚好,随即不闻不问,任由这个黑布袋搁置在船上一个角落。
这一次,马小雄被困在黑布袋中的时候远比上一次长久,渐渐地,江面上风浪渐紧,马小雄也越来越是饥渴难耐。
足足过了四五个时辰,袋口才又再打开,此时,天色已黑,船支也没有继续航行,但到底靠在什么地方停泊,马小雄自是无法得知。
恶婆婆把他身上的穴道一一解开,然后在旁边盘膝而坐。她面上木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用饭罢!”
马小雄左顾右盼,只见自己置身之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船舱,船舱中央,摆放着一些食物。
马小雄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恶婆婆武功极高,她若要杀我易如反掌,应该不会在饭菜之中下毒。”
也因为真的饿得很了,当下不理三七二十一,端起饭碗,匆匆扒了一大碗白饭,又吃了一些粗淡无味的卤肉,蔬菜、总算是填饱了肚子。
恶婆婆忽然道:“要是口干了,还有一碗肉汤,你若不敢喝,递给我好了。”
马小雄立刻把那碗汤喝个点滴不留,才道:“咸了一点。”
恶婆婆干笑着,道:“这是用‘海底毒珊瑚’再混和‘蓝谷销魂草’熬出来的肉汤,咸了一点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马小雄脸色一变,怒道:“你在放什么屁?”
恶婆婆笑得更令人毛骨悚然,道:“你若对婆婆礼貌一点,这碗‘孝顺听话汤’我老人家是懒得泡制的,可惜你对我这个婆婆太不恭敬,要是不露一两手看家本领,又怎能叫你这个孩儿在我身边循规蹈矩,服服贴贴?”
马小雄更怒,叫道:“今天我落在你这个老虔婆手里,那是合该倒楣,要剐要杀,任悉尊便,可用不着乘人之危暗中下毒!”
恶婆婆嘿嘿一笑,道:“居然是一副硬骨头,好!就瞧在这一点,我不杀你,但你若再口没遮拦,我便立时派人杀了那个小尼姑!”
马小雄心中一震,嘴里含糊地叫道:“什么大尼姑小尼姑,跟我有什么相干?”
恶婆婆又是嘿嘿一笑,手中一晃,掂出一条黄绢,道:
“人家连最心爱的东西也肯送给你抹刀上的血,你说有没有相干呢?”
马小雄定睛一看,恶婆婆手里掂着的,正是小霜的黄绢,不由得脸上飞红,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恶婆婆把黄绢抛了给他,又道:“那个小尼姑的小脸蛋,就跟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不相上下,唉,只是年月太久远了,究竟是当年的我比她好看一些,还是今天的她比我当年更漂亮一点,我已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了……”
只见她闭目沉思,似乎真的很用心去想,想着她十三四岁那——年,自己究竟长得怎么样的一副娇憨漂亮模样。
初时,马小雄还以为她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存心嘲讽自己喜欢一个小尼姑而已。但过了很久,恶婆婆仍然在沉思之中,而且一双眼睛越来越是紧紧闭上,口中兀自喃喃地、含糊不清地叫道:
“是她好看一些?还是我漂亮一些?……她很好看吗?是的,小尼姑很好看……我也很漂亮呀……”
马小雄越瞧下去,就发觉恶婆婆越来越是不妥,她绝不像是装模作样,但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太婆,竟然一本正经地在推想刀数十年前少女时的容貌,而且越来越认真,简直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
马小雄心中暗暗失笑,忖道:
“就算她当年比西施漂亮,却又如何?难怪曾听人说过:‘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确然是千真万确的。”
只见恶婆婆的脸色,越来越是灰白,身子更不住地颤抖起来,马小雄暗暗惊诧之余,心中又自忖道:
“她莫不是生病了吗?但刚才还是好端端的,就算生病也不会来得如此突然……啊呀!莫不是她走火入魔?又或者是疯掉了?”
倏然之间,他看见曲鸿山那一柄大刀,就放在恶婆婆背后一个木桶内。
他心念一动,蹑手蹑脚地走到恶婆婆背后,悄悄的提起大刀,心想:
“只要一刀劈下去,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就算将来死于毒汤之下,最少也不会牵累了小霜小师父。”
这时,恶婆婆的身子抖动得更是厉害,嘴里已不再是含糊不清地说话,而是在痛苦地呻吟。马小雄站在她背后,猛地里更瞧见她背脊已给汗水湿透,显然真的十分不妥,决非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马小雄心中软了下来,又把大刀抛回桶内,暗暗叹息:
“要是这一刀砍了下去,马小雄以后还能抬起头做人吗?果然真的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要从背后暗算一个老太婆,纵使对方是穷凶极恶之辈,他还是下不了手。
马小雄虽然没有在背后劈一刀,但对恶婆婆的“怪病”,他也是无法帮忙,只好坐在船舱一角,静观其变。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恶婆婆才渐渐回复过来,她的身子不再颤抖,神态也转趋平静。
她终于缓缓地张开眼睛,一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为什么不砍下来?”
马小雄心下骇然,没料到恶婆婆虽在神智不清境况中,对自己一举一动仍是了如指掌。
当下吸一口气,坦然说道:
“我本来真的要在你背后砍一刀,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这样,小霜小师父就再也不会有危险。”
恶婆婆道:“既然如此,何以改变主意?”
马小雄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软则斩,少则得,多则惑。”
恶婆婆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是老子的名言,但可知下句又如何?”
马小雄道:“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
恶婆婆又自冷笑。
“说得好!但你自喻是圣人吗?人在江湖,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曲便是曲,枉便是枉,刚才你有机会而不愿下手,便是妇人之仁,完全不懂得何谓之当机立断,你不杀我,不见得我便会心存感激,放过你和那个小尼姑一马。”
语声冰冷,丝毫不带半点感情。
马小雄幼读诗书,习文远比练武为多,但以他活泼好动的性情,读书念字,最少有一大半是逼于无奈,自从战火毁了家园,独自流浪四方之后,就再也没有勤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但他毕竟在文学上颇有根底,年纪虽轻,一旦要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一番,也决不会是弱者。
只是,恶婆婆生性乖僻,似乎跟她老人家大谈先贤哲理,都会白费功夫,吃力不讨好。
只听得恶婆婆又道:“不过,你尽管可以放心,我生平杀人无数,而且用的法子都有点残忍,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谁也损害不了你一根毫毛。”
说到这里,猛然勾起数十年前的旧事,当年,负心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过会好好保护她,谁也伤害不了她一根毫毛……
一念及此,陡地目露凶光,咬牙切齿恶狠狠一掌击向木桶,木桶登时片片碎裂,曲鸿山的大刀也落入她的掌中。
马小雄毫不畏惧,目不转睛地盯着恶婆婆的脸,恶婆婆狰狞地一笑:“好小子,你不怕我一刀把你砍为两段吗?”
马小雄道:“怕?有什么好怕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若要杀我,我便是害怕得撒尿,到头来还是难免身首异处。”
恶婆婆手执大刀,冷哼一声,蓦地又阴恻恻一笑,右手一扬,大刀竟如利矢向船舱外直射出去。
别瞧她风烛残年鸡皮鹤发的模样,这一下掷刀之势,竟是去势强劲绝伦,再加上这一柄大刀,乃天下排名第二铸造兵刃大师木小邪精心杰作,锋刃无坚不摧,立时把船舱坚厚木料穿破,仿如穿过一张薄纸,全无半点阻滞。
马小雄吃了一惊,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老太婆真的疯了,可惜曲壮士的刀,就此沉没于江底。”
心念未已,听得船外有人惨呼一声,又有人喧哗叫道:“老妖婆果然在这艘船上!”
马小雄这才恍然,原来外面来了一批敌人,恶婆婆并不是把大刀掷入江中,而是先发制人,一出手就把其中一名敌人格杀勿论。
马小雄知道有敌人来犯之后,心中又是一惊,生怕来者便是何五冲道长暨淮扬五怪,甚至是连小霜也一并赶至,但听刚才那一声惨呼之声,嗓门又粗又大,绝对不会是出自小霜之口,总算是少了三分担忧。
只听见船首甲板之上,脚步践踏之声和衣物悉索之声不绝于耳,似乎来了不少敌人,未几,一人首先喝叫,大声说道:
“舱内高人,可是‘千毒婆婆’端木前辈?”
恶婆婆冷冷一笑,应声道:“老婆子又毒又恶,你们是那条路上的瞎子,是否统统都不要命了?”
舱外那人沉声道:“在下麦田海,忝为天农帮帮主,今番不辞万死而来,只欲向端木前辈讨取解药。”
恶婆婆“哦”的一声,道:“原来是‘神锄’麦七,我老婆子跟你们天农帮向来河水不犯井水,更从没向贵帮上下任何一人下毒,你却要讨取解药,此话怎讲?”
舱外的麦田海道:“中了前辈‘修罗血罡蛊’的,确然并非本帮弟子,而是点苍派的程女侠。”
恶婆婆听了,陡地哈哈大笑。隔了好一会,麦田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道:
“程芷馨是在下未过门妻子,她若有什么地方得罪前辈,在下愿意为她赔罪,甚至是作出任何的赔偿,只求前辈放她一条活路,在下感激不尽。”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你这位还未过门的妻子,她从来没得罪过我老人家,但她竟然在我郎坟前疯言疯语,咒骂我郎是千古第一薄幸男儿,嘿嘿!我郎是否薄情,就连我也说不上来,几时轮到千山万水以外的局外人来置喙?”
麦田海叹了口气,道:“那一在,程芷馨跟我为了一椿小事而大闹一场,在酒馆中喝醉了,又在山林中乱闯乱撞,无间中遇见了何……何老前辈的墓穴,一时胡言乱语致生冲撞,还望端木前辈海量包涵,看在晚辈的面上,慷慨赐予解药。”
听到这里,马小雄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是了然于胸,心想:“虽怪老太婆性情古怪暴戾,原来曾经遇上过一名薄幸男儿,那个点苍派女侠程芷馨活该倒楣,什么事情不好惹,偏偏惹到恶婆婆的伤心史头上。”
只见恶婆婆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道:“姓程的贱人,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未婚夫,可算是前生修来的福气,你要解药,咱们倒可以慢慢详谈。”
麦田海忙道:“多谢前辈。”
恶婆婆冷然道:“且慢欢喜,我并不是好心人,决不会贸然把珍贵的解药双手奉送。你若真的有诚意为未婚妻讨取解药,必须拿一眼一耳左手右足来交换。”语气斩钉截铁,绝无半点转寰余地。
马小雄听得眉头大皱,心想:“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未婚妻子固然重要,但要用一支眼睛一支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来交换,天下间又有多少个男子愿意了?”
岂料麦田海竟是一口答允,朗声道:“好极!就此一言为定!”
马小雄不禁大感意外,同时心中暗暗佩服:“好一个麦帮主,重情重义,如此多情男子实在在难得……”心念电转,忽然又想及另一层节,忖道:
“要是恶婆婆下毒对付小霜小师父,也用这等恶毒的条件向我威逼,我是否会同意毫不迟疑一口答应?”
苦思片刻,竟是没有明确答案,不禁暗叹一声,自怨自艾:“想不到际此关键时刻,竟然比不上这位麦帮主般大有英雄气概。”
心念未已,船舱木门已打开,一个青衫汉子恭恭敬敬地送上一颗眼珠、一支左耳、还有一条胳臂和一条大腿。霎时之间,血腥气味刺鼻而来,马小雄眉头大皱,却也没有伸手掩住鼻子。
恶婆婆陡然地怒叫,身如鬼魅“艘”声飙前,一手抓住青衫汉子脖子,怪声喝道:
“麦老七,你竟敢在老身面前耍花样?”
一听见恶婆婆这样说,马小雄终于恍然,难怪麦田海一口答允,原来此人心思狡狯,这些眼、耳、手、足根本并非从他自己身上剜割出来。
显然,刚才恶婆婆脱手飞掷大刀,已杀了天农帮一名帮众,麦田海将计就计,从这名帮众身上剜割出眼、耳、手、足,然后双手向恶婆婆奉送。
恶婆婆武功极高,麦田海自知远远不是她对手。但既已兵行险着,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道:
“前辈只是说过,要用一支眼睛、一支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来交换解药,在下已依照吩咐而为,不能算是存心不敬,大耍花样。”说到最后一两句话,已是声音颤抖,再也掩盖不住内心惊惧之情。
船舱之外,虽有十余名天农帮帮众,但连堂堂帮主也在一个照面之间,给恶婆婆当作是小猪小狗般抓住厉声喝骂,又有谁敢在这时候轻举妄动。
在极接近距离之下,麦田海只瞧见相貌狰狞的恶婆婆,宛似索命厉鬼般直瞪着自己的脸,不禁心中发毛,更知道自己的生死存亡,只在这恶婆婆一念之间。
恶婆婆抓住麦田海的脖子,要是她稍稍运劲,这位麦帮主立时便得一命呜呼,再无半点挣扎余地,但恶婆婆终于放松了手,一张凶厉的脸也渐渐缓和下来。
在这短短一瞬间,麦田海心头狂跳,直至恶婆婆完全放开了手,一张脸仍是惨白如纸,似是正在大病之中。
恶婆婆默然良久,忽然道:“这一仗,算是你赢啦,这瓶解药,给那贱人半敷半服,但在半年之内,不得与男子行苟且之事,否则定必死得更惨!”说着,把一个碧绿小瓶子递了过去。
麦田海接过解药,立时拱手道:“多谢前辈赐药之恩,麦某告辞了。”
天农帮众此行目的已达到,人人无不额首称庆,纷纷登回天农帮雇用的一艘大船,也不管天色漆黑,江上航行甚是凶险,便已扬帆匆匆遁去。
恶婆婆捡起那些眼、耳、手、足,一一抛入江中,又对马小雄道:
“人心险诈,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连老身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给这等鄙劣小人阴谋计算,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哼!哼哼哼!……”
马小雄唯唯喏喏,恶婆婆又道:
“曲鸿山的大刀,就在船舱之外,你若不舍得,便快快捡了回来,别让一阵大风,把它吹掉到江中。”
就算江风再大,也吹不起这柄大刀。但马小雄忙应声说道:“婆婆言之有理。”
走出舱外,只见一名灰衣汉子血肉模糊地躺在甲板上,胸口插着大刀,眼、耳、手、足各缺其一,情况令人不忍卒睹。
马小雄正要伸手取回大刀,忽听恶婆婆在船舱中嘶声叫道:“刀上有毒,碰不得!”
马小雄闻言,及时硬生生地收住了势子,其时,他的右手还差半寸光景,便可将大刀刀柄抓住。
恶婆婆又再沉声说道:“快回来!”
马小雄只得折回舱中,在昏黄灯影下,只见恶婆婆本来一双苍白的手,竟已化作了紫蓝之色,一张脸也同时隐隐青气涌现,显然是中毒的象征。
马小雄吃了一惊,叫道:“婆婆——”
恶婆婆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嘶哑,道:“别大惊小怪,老身也是个用毒的大行家,这点徵末技俩,还难不倒我!”
嘴里这样说,佝偻瘦小的身躯却是不由自主地颤动。
恶婆婆颤声道:“姓麦的好阴险,竟在那断手断足之上悄悄下了极厉害的毒药……我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儿……
照我推算……敌人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你不要害怕,尽管躲在我背后便……便是……”
说到这里,竟是牙关打颤,显见剧毒霸道之极,痛苦难当。
马小雄摇摇头,道:“我不躲!要是敌人再回来,大不了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恶婆婆怒道:“老婆子跟你非亲非故,又用毒物加害于你,用不着跟我这种老虔婆讲……
义气。”
马小雄道:“正因为你在我身上下了蛊毒,要是你死在这里,我也决计活不下去,与其半死不活等待毒发身亡,不如并肩子上跟敌人再拼到底,更是痛快!”
恶婆婆冷哼一声:“老婆子纵横天下数十载,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又有什么资格和我并肩子上,去跟敌人拼命?”
说到这里,已瞧见天农帮那艘大船,果然去而复返。在夜色之中,只见一道白影站在船首,恶婆婆道:“凭麦老七的本领和胆色,绝对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背后究竟有谁撑腰指使,你不妨瞧个清楚了。”
大船渐渐接近,两船尚未靠拢,站在船首的白衣人已飞掠而至。其时,两船相距尚有三四丈左右,只见他身形潇洒,轻功造诣非比寻常。
马小雄心中一动,忖道:“此人素未谋面,但不知怎的,却又身形似曾相识。”
只见来者是一名白衣文士,但背负长剑,似是文武双全之辈,他甫登甲板,便瞧着插在天农帮帮众胸口上的大刀,叹道:“甫自黄鹤楼头一别,到如今却是见刀不见人,宁不使人望而兴叹!”
马小雄倏地省悟,难怪这人的身影十分面熟,原来正是昨天与曲鸿山苦战后,自黄鹤楼头冲霄而去的池振宇。
恶婆婆却在这时闭起眼睛,似是正在运功抗毒,马小雄暗叫糟糕,心想:“大恶人已倾巢而出登船索命,恶婆婆却还在打坐运功,一旦敌人冲杀过来,危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念及此,暗自痛恨武功平凡,恐怕连卵也不如。
恶婆婆似是闭着眼睛也能看穿他的心意,忽然道:“只要今天老虔婆不死,将来定必教你一身上乘武学,不再给人欺负。”
马小雄道:“只要今天我不死,将来定必练就一身惊人武功,专门欺负那些欺负弱小的坏人。”
似是答应了恶婆婆,但言词间却并没有肯定会跟恶婆婆习武。恶婆婆听了,脸上拂然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最少已有二十余人登上这一艘船,马小雄心中讷闷,忖道:“咱们这一艘船也很大,怎么来来去去,似乎就只有我和恶婆婆二人,连船家也没瞧见一个?”
忽听池振宇在船舱外淡淡一笑,道:“端木长老,晚辈洞庭小池专程来拜访您老人家啦,恳请出来相见。”
恶婆婆也淡淡一笑,道:“洞庭老白鹤池铁翁生下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当真是门楣光大,连列祖列宗也沾上不少光彩。”
池振宇对恶婆婆的冷嘲热讽,毫不动容,仍是面露笑容,道:“晚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有冒犯之处,还望端木长老原宥。”
恶婆婆不再假以辞色,厉声喝道:“无耻小人,自己不敢下手,却逼胁天农帮麦老七向老身施毒,算什么英雄好汉!”
池振宇道:“端木长老用毒本领,天下无出其右,但你怎样也想不到,区区天农帮一个麦田海,竟敢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以致阴沟里翻船,唉,此事传扬开去,宁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如这样吧,咱们做一个交易,只要你把金鼎交出,我便立时给你解药,然后把这里所有人统统杀光,不留半个活口,岂非两全其美哉!”
马小雄听了,怒火陡升,正待破口大骂,恶婆婆却抢先开口说道:“如此甚好,只要你先把身边的人杀绝,我也立时把这小子一掌震毙,那时候,咱们再公平交易,你说怎样?”
池振宇默然半晌,道:“很好!但我身边的人太多,杀将起来颇费时候,还是不如由你那一边杀起,先杀了这小子,然后再作道理!”
恶婆婆道:“就此一言为定。”
倏地一掌怒击出去。
恶婆婆这一掌威力无俦,要是击在马小雄头顶之上,便是戴上钢盔也保不住脑袋内的脑浆脑汁。
但恶婆婆这一掌,并非击向马小雄,而是重重击向船舱左侧,她掌力惊人,一掌劈出,船舱木材有如纸糊一般应声碎袭,在舱外甲板两条大汉,同时胸腹中掌,惨呼跌入江中。
池振宇嘿嘿一笑,道:“端木长老,这可是你食言在先,可怪不得晚辈无礼!”一声令下,跟随着他而来的帮众,纷纷向恶婆婆展开绝不留情的袭击,也有两三名汉子,冲入船舱之中,不由分说便刀斧齐飞,恶狠狠地向马小雄劈将下来。
论武功,马小雄无论在招式和力气两方面,都不足以抵御这些亡命之徒,但他人小身形灵活,虽然打不过对方,却大可溜之大吉,刀斧还没劈在他身上,人已穿过破烂掉的船舱,爬上船桅之上。
池振宇冷冷一笑,喝道:“把舱桅砍了,看这小猴儿能否爬上云端里去!”立刻有一名赤着上身的巨汉,手持大斧,使尽全身惊人力气,挥斧直砍船桅。
但他才砍了一斧,猛地里但觉背心一凉,再看看毛茸茸的胸口,竟然暴伸出一件物事,再定睛一瞧,更是眼珠怒凸魂飞魄散,原来竟是一支血淋淋有如鸟爪似的人手!
在巨汉背后施以雷霆般致命一爪的,正是“恶婆婆”端木灭,她冷冷道:“以大欺小,枉自身高八尺威武如神!”
巨汉惊怒交集,双手高高举起大斧,但恶婆婆血淋淋的手甫抽离他的身体,人已气绝毙命。
恶婆婆平时的模样,已是十分可怖有如鬼魅,此刻满手血腥,面容惨绿,看来更是三分不像是人,七分似是厉鬼。
此时,江上一轮明月,竟是皎洁非常,若非船上连场厮杀,倒是充满诗情画意。
但战幔一掀开,瞬间格杀数人,但池振字毫不着急,任由手下帮众与之周旋,更索性在船边坐了下来,神情悠闲得似是正在吟风弄月。
恶婆婆武功虽高,但一来身中剧毒,二来以寡敌众,在连杀八九名敌人之后,气势已大不如前,更闻咻咻喘气之声,额上更是冷汗如浆。她久历江湖风险,像眼前这等阴险形势,竟是前所未有。
池振宇仰首观望皎洁明月,蓦地朗吟:“东南形势,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荣。烟柳画桥,风帘翠莫,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宋朝大词人柳永传诵千古的“望海潮”,词名大赞杭州景物之丰盛豪奢。在当时,文人争相朗诵,成为风尚,但在柳永填这一首词百年后,却因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之句,使金帝完颜亮读后怦然心动,那是出生于风沙大漠的人连做梦也梦想不出来的富丽奇景,结果,竟引致金兵大举南侵,造成连场浩劫,此乃后话掠过便算,暂且不提。
就在池振宇对月朗吟柳永这首“望海潮”之际,恶婆婆又杀了八九人,只见她浑身血污,谁也不晓得那是从什么人身上溅出来的鲜血。
池振宇吟咏方罢,缓缓地站直了身子,说道:“端木长老,实不相瞒,你身中之毒,乃蜀中唐门三大奇毒之一,本来,唐门下毒秘方,除却唐门嫡传子弟之外,外人是万难懂得使用的,但唐老夫人是晚辈的干妈,她老人家一时高兴,便给我这个干儿子弄一点点来傍身。
可惜的是:虽有下毒的药物与法子,但说到解药嘛,就连我身上也找不出一点点儿出来……
再说,这一门毒药,名字唤作“静心三日散”,意思是说,凡是中了这种毒的人,要是心平气和,宁静地躺卧休息,也许还有三日可活,但像前辈这副样子,在中毒之后仍然妄动真气,胡乱拼命杀人,后果怎样,那可难说得很了。”
恶婆婆的脸色,在月光映照下,已全然不像是一张属于人的脸竟似是有千虫万蚓,在这张可怕的脸皮底下蠕蠕钻动,简直比鬼的脸孔还更恐怖。
她在中毒后连续杀了十余人,元气大伤,连站在甲板上也身子摇幌不定。池振宇拔出长剑,道:“听说你的饮血刀是苗王喀布千巴所赠,乃苗疆三大名刀之一,今晚正好让晚辈见识见识。”
恶婆婆道:“去岁腊月,老婆子赌瘾发作,已把饮血刀在赌桌上输掉。”
马小雄在船桅上听了,心中大奇:“又有谁敢连恶婆婆的刀也赢掉?”再累心一想,又自忖道:“兵不厌诈,恶婆婆的话,不可当真。”
但池振宇却在这时候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来江湖传闻千真万确,既然前辈并无合用的兵刃,咱们大可以在拳脚功夫上比个高低。”
语毕,把长剑轻轻一掷,剑如流星,直向船桅上疾射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在马小雄咽喉前两寸插入船桅,剑锋更透桅而过,直至柄没。
马小雄胆子再大,也不禁为之面色骤变。他没有给惊吓得松手直坠甲板,已算是难能可贵,定力过人。
恶婆婆闷哼一声,道:“你不杀他,是要留个后着,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可以用这小子作为人质。我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这小子跟我老人家毫无渊源,你便是把他千刀万剐送往鼎里煎炸,老身也不会眉头稍皱!”
马小雄听了,并非心中一凉,反而不住的在点头,喃喃道:“这话绝对不假。”
此时,池振宇已渐渐逼近恶婆婆。若在平时,谁也不敢小觑这老妪的一身惊人艺业,但她中毒已深,更在中毒之后拼命厮杀,元气大伤,眼前的“恶婆婆”端木灭,已不可跟平时同日而语。
在月色映照之下,只见池振宇不知何时,双手都已戴上了磷光闪闪的手套,马小雄瞧不出这是什么法宝。恶婆婆却冷笑——声:“两个月前‘毒手无相’严百珍在雏凤坡身中七十二箭惨死,原来又是你干的好事。”
池振宇道:“严毒手不听宰相命令行事,本该凌迟千刀惨死,我给他一个爽快的了断,他泉下有知,感激我还来不及!”
恶婆婆冷笑道:“仗恃着戴上‘无相万毒手套’,竟然斗胆跟我这个老毒物比拼掌力,倒算是妙想——”
下面两个字还没说出,池振宇已轰声暴喝,一掌扑杀过来。
别看池振宇一身文士打扮,看来温文尔雅,他这一掌击扑之势,却是内力刚猛,无与伦比。恶婆婆咳嗽一声,左手一扬,反手便向他右肘勾去。
两人一动上手,双方的势于同样快捷,招数更是狠辣已极,无论是谁,只要给对方一招击中,势必筋骨寸寸断裂,纵然不当场立毙,最少也身受重伤。
马小雄在船桅上俯视观战,只见两大高手身形翻飞,险招层出不穷,不禁越看越是心惊。
恶婆婆中了唐门剧毒,内力大打折扣,接战之初,尚能稳守门户,甚至偶施突袭反击,但三五十招之后,毒力发作更是厉害,渐渐力不从心,已陷强弩之末的险境。
池振宇成竹在胸,也不着急,他很清楚眼前的局势,恶婆婆已再无反击之力,时间拖得越长久,要把这个恶婆婆收拾下来,也就越容易。
环顾四周,自己带来的一群精壮杀手,固然都已在恶婆婆手下死伤过半,但对方更是势孤力弱,除了恶婆婆之外,就只有一个逃命逃上桅杆上的少年,由是观之,己方可说是稳操胜卷,既是胜卷在握,又何必急在一时冒险进攻?
蓦地,一人跄踉地自船尾那边走了过来,人未至浑浊的咳声首先响起,一名七尺大汉伸手推他,同时喝道:“老不死船家,要命的快滚回去!”
这大汉天生神力,能以双臂之力把两条大水牛自相反方向拖行数十步,这一推之下,那人若不给他推入江中,已算徼天之幸。
可是,那人给他这么一推,竟是纹风不动,反而眯着笑道:“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你怎么像是妞儿一般碍手碍脚?”
大汉一怔,再望清楚那人。
那人自称八十五岁,看来半点不假。只见他瘦骨嶙峋,门牙只剩下两颗,须发稀疏而银白,大概一阵江风吹过,也可以把他吹送到十丈开外。可是,大汉刚才在他胸口一推,竟似是晴蜓撼柱,毫无作用。
大汉不信邪,悍然运劲一拳再轰。那人“啊呀”一声,翻身便倒。
可是,大汉那一拳,根本还没有击中他,大汉一拳落空,心知不妙,忽觉胯下传来剧痛,俯身一看,登时三魂去二,七魄去五,原来竟有一根竹笺,自尻丸要害直插而上,也不晓得这根竹笺究竟有几长,插得有几深,总而言之,但觉天昏地暗山崩海啸一齐发难,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那个八十五岁的老船家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浑浑浊浊地在咳嗽,又咕哝地说道:
“我在壮年时候,可从没对老人家下过一次重手……”
池振宇虽在酣战之中,但这老船家的一举一动,无不清清楚楚地落入眼中,不禁心中一凉,忖道:“想不到这条船的老船家,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流高手。”
这时,恶婆婆已左右支绌,不出十招之内,必然会败阵下来,至于是死是活,更是全然操掌在池振宇之手。但这老船家忽然出现,形势怎样变化,却是十分难料。
只听见老船家惨笑一声,道:“这位大爷,你要杀人越货,老汉本是充耳不闻的,可是,你们这一伙好汉,倒像是来拆船似的,哟,可怜老汉活到这把年纪,除了这一条船之外,再也身无长物,要是连靠着吃饭的本钱也给各位砸掉,岂不是叫老汉活活饿死吗?”越往下说,越是神情凄怆,倒不像是故意做作出来。
池振宇心中有气,但在这关节上,却也不想节外生枝,忙道:“老人家所言甚是,总之,这条船上无论有什么损失,在下一律照价赔偿便是。”
老船家闻言大喜,道:“此话当真?”
池振宇道:“千金一诺,决不食言。”
老船家抚掌一笑,哈腰作揖,道:“既然如此,老汉在此谢过啦!”
说完,转身折回船尾那边,再也不理会船首甲板上的恶战。
船上突然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老汉,而且显然身怀上乘武功,纵使并非恶婆婆同路人,对池振宇来说还是一件不妙的事,当下改变主意,决定早早收拾了恶婆婆再说。恶婆婆何尝不晓得情况凶险,那个老船家,别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但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知道,只要自己肯说出一句话,这老船家定必全力赶来相救,可是,那一句话,她若肯说出口,早已在三十年前说了,到了如今,她更是不愿意说出来。
眼看池振宇立时就要把恶婆婆制服,孰料恶婆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轮硬拼抵挡不住,竟在濒临战败边缘,招数尽改,使的全是阴柔路子,与先前刚狠的功夫截然不同。
只见恶婆婆掌势一变,使出了天山玉女派的“雪花绵掌”,掌势一展,宛如雪花漫天飞舞,左旋右转,后势接前势,小圈接大圈,势道绵绵不绝。
要是池振宇不顾一切,全力狂袭过去,以恶婆婆此际所胜余下来的功力,纵使采取阴柔武功路数,能否抵挡得住,恐怕还是大有疑问之事。
但恶婆婆是用毒的大行家,池振宇毕竟有顾虑。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决不敢大开大合加以强攻,这情况就好比渔夫在海里摸鱼,一旦遇上鳍上有毒刺的鱼类,势必小心奕奕行事,便是捉了回来放在砧板上用刀宰之,也不敢稍为粗心大意的道理一模一样。
这一来,两人又再陷入胶着的战况,马小雄越看越奇,心想:“老太婆果非易与之辈,但她遇上武当的老牛鼻子,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对端木灭与何五冲之间的奇妙关系毫不知情,只能作出此种“想当然”,的猜想。
恶婆婆掌劲似紧若招式似展未展,形神虚无缥渺,竟然深得“雪花绵掌”精髓,便是天山玉女派掌门“寒冰仙子”
于缎梅亲自出手,也不外如是。
池振宇越战越是心头焦躁,想:“这老怪物只剩下一两成功力,要是今夜不能把她拿下,定必成为日后祸胎。”
七老八十之人,居然也会是个“胎”,可见在池振宇心中,端木灭确然是要厉害的人物。
池振宇渐渐急于冒进,若在平时,必然是错误之着,但恶婆婆早已元气大伤,这一路“雪花绵掌”虽然另有一套,也只能拖延些许时候,时间一长,不等池振宇大举以发难,她也已精力耗尽,任由宰割。
池振宇掌劲陡增,“雪花绵掌”再也起不了作用,眼看不出三招便得败倒下去。
在这数招之间,可说是两人胜负存亡重大关键。池振宇虽已占尽上风,但天下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数招的拼搏,他倒是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松懈。
果然,到了第三招,池振宇已一掌击入恶婆婆空门,掌势凶狠绝伦疾劈她的左颊。只要这一掌击实,恶婆婆不死也得重伤。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池振宇突觉右膝一凉,仅在电光石火之间,全身内劲消失殆尽,那必胜必杀恶婆婆的一掌,竟然尚差一寸便难以为继,手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回头一看,只瞧见那个原本爬上船桅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窜了下来,更手执一柄大刀,瞪大眼睛直瞧着自己。
再看看自己的右腿,竟已给少年一刀齐膝砍断,而那一柄刀,更赫然是已被放下剧毒,原本属于“忠义刀王”曲鸿山的大刀。
池振宇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识过,到了今天,竟然给一个武功平平无奇的黄口小儿,用“忠义刀王”曲鸿山的大刀,一刀砍掉了右腿!
这个少年,自然正是马小雄。
本来,以马小雄的武功,怎么说也伤不了池振宇。但池振宇正在全神贯注对付端木灭,也全然没提防马小雄已悄悄地自船桅上滑落下来,更把插在天农帮帮众胸口上的一把大刀抽出,出其不意地把自己的右脚齐膝砍了下来。
更可怕的,是虽然右腿已被齐膝一刀砍掉,但伤口竟然并不疼痛,可见刀上之毒,在沾血之后更是猛烈无比。
若非如此,池振宇就算负伤逃走,临走前也必定杀了马小雄再说,但在剧毒缠身之下,他为求及早取解药保命,已无暇报仇雪恨,只得强忍着咬紧牙关,先行登回自己那艘船再说。
但他才登上另一艘船,背项间已响起了一个老人浑浊咳嗽声,回头一望,正是那个老船家。
老船家不由分说,“吐”的一声,竟把一口浓痰喷在他脸上,冷冷道:“你们把老汉的船捣毁得不似船形还没赔偿便想一走了之吗?”
池振宇重伤兼中剧毒,更是不敢争拗,只得道:“舱中有黄金百两,便当作是赔偿吧!”
老船家道:“快拿来,少了一两,把你另一条腿也砍了!”
池振宇强忍怒气,果然从舱中取出一袋黄金,老船家嘿嘿一笑,自布袋中取出一锭金子,道:“老汉这锭金子,向你买唐门的解药,快拿来!”
池振宇迟疑半晌,自怀中取了一个白玉瓶子。
老船家把药瓶塞盖拔起,放在鼻端闻了片刻,道:“总算你不敢在老汉面前耍花样,但你不是说过,根本没有唐门的解药吗?”
池振宇道:“恶婆婆是我的对头人,我自然不会跟她讲老实话。”
老船家怒道:“你这样说,分明是欺负我的翠荷妹子!”
一怒之下,又是一口浓痰喷了过去,但这一次池振宇早有防范,头一侧,堪堪闪开,岂料也就是这么侧一侧脑袋,老船家的左掌已顺势怒抽过来,“叭”一声响,直把他打得门牙飞脱,整个人仆跌在甲板之上。
第三章 乱世孤雏大刀行
这一掌打得极是沉重,竟把池振宇半边颊骨打碎,以致鼻梁折断,半边脸孔形状大变。
老船家把黄金入袋平安,又取了那瓶解药,兀自破口大骂,用的都是四川土话,谁也听不出他在骂些什么?
池振宇吃了大亏,再也不敢逗留,狼狈下令开船撤退。
老船家取了解药,立时便揪起马小雄进入舱中,检视他的一双手。
在船舱昏黄的灯光下,马小雄只见自己的一双手呈现紫蓝之气,显然中了剧毒。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明知道刀上有毒,还捡着它胡作非为,要是因此而丢掉一条小命,岂不冤枉?”
马小雄咬了咬牙,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便是因此丧命,总比起给大恶人奸计得逞好些。”
老船家闷哼一声,道:“你姓什么?”
马小雄照实说了,老船家摇摇头:“你还是不要姓马,改姓牛吧!年纪轻轻,一副牛脾气比牛魔王还要牛上三分!”
一面说,一面取出解药,道:“只要涂上这药末,毒气渐可消除。”
马小雄却道:“老婆婆中的毒比我更重,你怎么不先把她救治?”
老船家面色一寒,道:“她始终不肯对我说那句话,救她作甚?”
马小雄大奇,忍不住问:“前辈,你要老婆婆对你说的是什么话?”
老船家擦了擦鼻子,半晌才道:“这是咱们之间的儿女私情,你这个小鬼头少多管闲事!”
马小雄呆了半晌,没想到八十五岁的老翁,居然也有什么儿女私情,他听了很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老船家正要把解药涂在马小雄手上,但马小雄却把双手放在背后,道:“你若不先救了婆婆,我也用不着你来救。”
老船家怒道:“你疯了吗?这—瓶解药,只能救一个人,要是我先救了翠荷妹子,你焉能活命?”
马小雄又是一怔,但仍然道:“她是你的心上人,对不?既是你钟爱的红颜知己,又怎可以眼睁睁地瞧着她毒发身亡?”
老船家更怒:“咱们的风流帐,几时轮到你这条初生之犊插手多管闲事?”
忽听舱外恶婆婆厉声反问:“我几时跟你有什么风流孽帐了?你若再嘴里不干不净胡说八道,我便把自己一双耳朵刺聋,落得耳根清净!”
老船家闻言,十分着急,忙道:“妹子千万别刺,都是我这张嘴巴犯贱,该打!”
说完,先把解药放好,然后左一拳右一拳,把两边面颊揍得高高肿起,出手竟是出奇地沉重。
只听见恶婆婆的声音又再想起,但这一次却是对马小雄说话。
“你手上的毒,多耽搁一刻便更添三分危险,快快依照老不死的吩咐,涂上解药。”
马小雄摇摇头,道:“解药只有一个人的份量,要是给我用掉了,你老人家怎办?”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唐门毒药,用来吓唬一般武林中人还可以,老婆子是用毒的大行家,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在我眼中只能算是搔痒把戏。”
马小雄半信半疑,道:“你没骗我?”
恶婆婆道:“真是蠢话,要是少了那瓶解药,我便得一命呜呼,又岂肯让你用掉了?”
马小雄想了想,也觉得很有点道理,只好缓缓地把双手伸出,让老船家为自己解毒。
可是,他这一次伸出了手,老船家却把药瓶收回,冷冷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以为老汉真的会用这瓶解药来救你?”
马小雄一愣,道:“这可是你提出来的主意!”
老船家“哼”的一声,道:“刚才我故意说要救你,只是在使用激将法,满以为翠荷妹子在生死关头,定必向我屈服……”马小雄听了,方始恍然。
恶婆婆听了,立时破口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老瘟生狗杂种,你要耍激将法,快到下三滥的妓寨窑子里去,那些婊子贱货,全都对臭男人千依百顺,可别对我这个老太婆疯言疯语,败坏了老娘的名声!”
老船家闻言,似是晴空打了个焦雷,登时身如败絮,颓然坐了下来,喃喃道:“难道你宁愿毒发至肝肠寸断,也不肯对我说那一句么?”
恶婆婆应声叫道:“不说!不说!便是碎尸万段,化骨扬灰,也绝对不肯说!”
沉默片刻,恶婆婆又道:“你再不救这小子,我先把一对眼珠子挖了,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抛入大江之中!”
老船家面色灰白,嘶声疾叫:“你好狠!我投降便是!”
也不管马小雄这时候愿意不愿意,迅速点了他双肩穴道,然后抓住两支小手,把解药倾杯敷抹在掌心、手背以至是手腕,手臂之上。
这瓶解药,果然极具灵效,才敷在中毒之处,原本麻痒刺疼的感觉迅速消失,肌肤转变作浸浸地清凉,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但马小雄却因此更担心恶婆婆的安危,正要到船舱外瞧个究竟,老船家却喝道:“待在这儿不准出去,咱们的儿女私情,玉皇大帝也休想插手!”
马小雄瞠目结舌,一脸无可奈何。
老船家蹑手蹑脚地走出舱外,只见恶婆婆正在甲板之上盘膝打坐,但却并非运功疗伤。
老船家心中有数,叹道:“唐门的‘静心三日散’又岂是苗人手段可以驱除的小玩意了……”
恶婆婆说:“生死有命,谁也不必紧张。”
老船家听了,不住的在叹气,又不住的在摇头。
此时,月已偏西,江风越来越是轻柔,老船家也在恶婆婆背后打坐,更用双手贴在她背门,显然要运功为恶婆婆把剧毒逼出。
恶婆婆立时厉声喝道:“你干什么了?”
老船家道:“三十年前,已很想把你强奸,始终不敢。”
恶婆婆“呸”一声,道:“如今又怎样?”
老船家叹了口气,道:“便是再过三十年,也是万万不敢,所以,只好等你说出那一句话。”
恶婆婆使劲的在摇头,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
老船家道:“你再胡来,恐怕就连我也要走火入魔啦!……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椿美事,那时候,你已毒发身亡,“三日静心散”变作了“三日腐尸散”,我这个老不死也因为走火入而疯疯癫癫,又或者是当场毙命,如此一来,岂非可以做一对同命鸳鸯吗?……”
说到这里,竟是痴痴迷迷地笑了起来。
在船舱内,马小雄早已疲累不堪,眼皮越来越是沉重,终于睡着了。
翌日,马小雄醒过来之后,但觉颠簸不定,显是又已开航。
他走出船舱,只见恶婆婆正在把曲鸿山的大刀放在一个大木盆内浸洗。
大木盆内的水,呈金黄色,又有一阵刺鼻的怪异气味。
恶婆婆道:“水里放了解毒的药汁,这柄木小邪打造的刀,可复原貌。”
马小雄松一口气,却不是因为大刀,而是因为恶婆婆已逃过一场凶险的劫数。
马小雄在松一口气之余,倏地想起那个老船家,便问:“那位老前辈呢?”
恶婆婆把刀放在日光下照了片刻,忽然笑吟吟道:“他已是我的丈夫。”
马小雄大喜,笑道:“恭喜婆婆,他老人家对你确是痴心一片,而且你俩十分登对!”
恶婆婆“哼”一声,道:“你懂什么!要不是昨晚给姓池的坏东西大搞一场,再迟三百年我也不肯说出那一句话来。”
马小雄连忙追问:“那一句话到底怎么说?”
恶婆婆道:“那是——我叉你的腰板!”
马小雄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恶婆婆笑道:“这是咱们乡下的俗话,意思就是:‘我嫁给你算了!’”
马小雄“啊”的一声,终于真相大白。
偌大一艘船,就只有老船家一人独自掌舵,独自操控,尚幸顺风顺水,巨帆吃饱了风,一直向南驶去。
马小雄在船首上浏览两岸景貌,但觉草木青葱,山岭秀美,心想:“大宋江山如画,文物丰茂,难怪蛮夷纷纷侵我大好河山,男儿保家卫国,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惜每每为了驱逐鞑子,非但离乡背井,更与红粉佳人诀别,将来小雄马长大了,也许都是一般的命运。”
小小的脑袋中,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远,不禁又思念起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霜小师父:“她年纪轻轻,不知如何竟会出家为尼,莫非银芽白菜比鸡鸭火腿还要好吃吗?多半是受人唆摆,糊里糊涂地离家出走,糊里糊涂地躲进庵堂,又糊里糊涂地给刮光了脑袋……
可惜才一面,小雄马便已身不由己,连此刻身在何处,也是说不上来。”
想到这里,暗叹天下大乱,小霜出家,身不由己,造物弄人,又想片刻,再叹一声:
“人生太烦恼啦,还是做个猪更好一些。吃饱了便睡,睡饱了再吃,无忧无虑,比做神仙还要快活。”
溜到船尾,老船家赤着脚,坐在一张高凳上,伸出一条右足掌舵,嘴里叼着一尾咸鱼干,神态风骚,见了马小雄,眯眼一笑,道:“小恩公,请坐。”
马小雄一愣,这是掌舵之处,除了老船家屁股压着的一张高凳之外,再无其他可坐之物,老船家伸手一指右脚,道:“坐呀!”
马小雄知道老船家个性特别古怪,也不推辞轻轻一跃,四平八稳坐在老船家右脚之上。
老船家笑道:“你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出现,翠荷妹子一辈子也不肯与我拜天地成亲。”
马小雄道:“婆婆身上的毒怎样了?”
老船家道:“她化解不了,我也没法子帮她逼出来。”
马小雄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老船家悠然一笑,写意地,也骄傲地回答:“山人自有妙计。”
马小雄再问:“计将安出?”
老船家并不解答,却指着前面一条大船,道:“又是一条‘花石纲’的官船。”
马小雄向着船首方向望去,只见那条大船的船桅,左右两侧以至船头船尾,都插满七彩缤纷的旗帜,其中最大的几面镶金边捆红花大旗,中间都绣着一个“朱”字。
恶婆婆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把老船家嘴里刁着的咸鱼干吃掉,才道:“咱们跟在朱腼大船后面,似是把脸孔凑到别人的屁股上。”
老船家皱眉掩鼻,道:“怪不得臭气冲天。”
一口浓痰直吐出去,竟远及船首以外,方始掉入江中。
恶婆婆道:“朱腼这个狗官,是蔡京的狗腿子。为了奉承昏君赵佶,蔡京成立了‘苏杭奉应局’,专为皇帝采办花石。”
马小雄道:“皇帝很喜欢奇花异草和石头吗?”
恶婆婆摇摇头,道:“皇帝最喜欢的是屁话,只要是蔡京和童贯放出来的屁,都当作是仙界掉下来的神仙香饽饽。”
老船家干咳一声,对马小雄说道:“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蔡京派朱腼为苏杭奉应局总办,统领东南一带的花石纲。”
“凡是结队而行的货物,都称为‘纲’,为了要皇帝老子高兴,官员从各州各县,把奇花异石,经由长江、黄河、淮河、汴河、一纲又一纲地运往京师。”
“为了要适当地运用采回来的花石,自然又得大兴土木,于是,蔡京采花石,童贯这个阉宦便负责建造延福宫,总之,花钱如流水,管他XX的民间路有冻死骨。”
“正因为有了花石纲这一套法宝,所有大大小小官员,都可以趁火打劫,无论是那一户人家,家中随随便便一根草或者是一块烂石头,都有可能被指为‘御前用物’,只要扣上这帽子,主人就得好好看管这一草一石,要是稍有闪失,罪名就大啦,此谓之他XX的‘大不敬罪状’,一旦依法执行,主犯必然处斩脑袋搬家,全家也得充军败窜。
“在这种苛政之下,老百姓无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谓花石纲,成了贪官污吏最厉害的敲诈勒索法宝,小恩公,你明白了没有?”
马小雄摇摇头,旋即却又点点头,他在摇头的时候道:“我不是什么小恩公。”在点头的时候道:“我明白了。”
老船家怫然不悦,道:“我说你是小恩公便是小恩公,你再敢否认,老汉便投江自尽。”
恶婆婆哼了一声,道:“甲鱼投江,若能就此淹死,可算是千古奇闻。”
老船家板起了脸,不再说话。
两老一少谈话间,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忽听“飕”
的一声,一支利箭自宫船疾射过来,竟是瞄准老船家的眉心发难。
老船家竟是纹风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在千钧一发之间,恶婆婆轻描淡写地把利箭抄接下来,拈起箭镞一瞧,只见上面刻着一个蝇头般的小字。
恶婆婆把箭递给马小雄,道;
“老婆子老眼昏花,这个字怎么读法?”
马小雄看了一眼,道:“是一个‘校’字。”
老船家嘿嘿一笑,道:“原来是朱腼的干儿子朱庭校。”
马小雄道:“朱庭校是个怎样的人物?”
老船家道:“他的年纪,并不比朱腼细小了几岁,但吹捧拍马屁的功夫,恐怕连蔡丞相也得甘拜下风。”
恶婆婆道:“这厮原不姓朱,为了认贼作父,甘愿数典忘宗,不姓潘而改姓朱,其人卑鄙无耻程度,纵使未能天下第一,恐怕也是鲜有人能望其项背。”
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本来,我这艘船是快不过官船的,但这艘官船,显然载满大大小小的石头,以致船身太沉重,咱们才能渐渐赶上。”
马小雄道:“赶上了又怎样?”
老船家道:“这可要看看当家的怎样吩咐啦。”
恶婆婆道:“既然让我来做这个当家的,有兔崽子胆敢向我老公脸上放箭,自是不可轻恕。”
老船家淡淡地一笑,对马小雄道:“小恩公,你暂且留在这船上,这里江面宽阔,水流也不湍急,只要小心掌舵,决不致撞到石滩上去。”
两船更是接近,老船家执着恶婆婆的手,痴缠地瞧了她一眼,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恶婆婆笑骂一声:“老家伙越老越肉麻。”
双双走向船首,官船那边箭如雨下,两人视若无睹,两手相牵宛似一对怪鸟,直向官船飞掠过去。
官船上,射出第一箭和下令继续放箭的,是一个中年武官,身材魁梧雄伟,一脸麻子目露凶光,他素来自负箭法如神,因此早早有善于媚谄的随从军官,送了他一个“霹雳箭王”
的外号。
此人正是老船家口中所说的朱庭校。
朱庭校满以为第一箭就可以把来历不明,尾随而来一艘大船掌舵老翁射死,岂料竟给另一个老太婆轻易把利箭接下,不禁勃然大怒,他是官船上官阶最高的军官,又是堂堂箭王,在众兵将面前丢了这个脸,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可是,这两名老人,对蝗虫般飞来的利箭,简直视如无物,袍袖飞扬之下,所有利箭都纷纷掉入江中,有如泥牛入海。
两名老人自另一艘船上飞掠而至,轻功之卓绝,更是令人震骇,朱庭校抽出一把铁剑,喝道:“何方妖人,要劫官船么?”
恶婆婆与老船家已双双登上官船,虽在数十官兵包围之下,仍是左顾右盼,意气豪迈,便如同来到了一间招待殷勤的酒家。
老船家直勾勾地瞧了朱庭校一眼,道:“好端端一个姓潘的小衙役,怎么忽然改了姓朱,有个算命佬说过,二三百年后的江山,会由姓朱的来做皇帝,人人都只当他在放屁,但你似乎颇有先见之明,早早改了姓,说不定将来做皇帝的,便是你这个姓朱的曾曾孙子。”
此言一出,众兵无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心想:“这老汉准是疯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说话,简直是罪诛九族。”
朱庭校听了,更是面如土色。这老怪物疯言疯语,自是罪不容诛,但他这一番胡言乱语竟涉及“会由姓朱的来做皇帝”,一旦传扬开去,以讹传讹,说不定连自己也会因此惹上天大的麻烦,他又惊又怒之下,立时便要下令将这二老乱刀斩杀。
忽听一人在官船舱中冷笑,这一下冷笑之声,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音又尖又刺耳,有如钢刀刮在钢板之上,令人从心底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老船家眉头一皱,对恶婆婆道:“似乎是你的好朋友,也在这条船上。”
恶婆婆把身子挨在他身边,又摇了摇头,道:“既已叉住你的腰板,天下间再也没有别的臭男人值得老婆子瞧上一眼。”
老船家又再皱了皱眉,道:“别臭美啦,你这个好朋友,可不是贪图你的美色,而是你的上司,他如此这般地冷笑,只怕是他XX的不怀好意。”
恶婆婆咧嘴一笑,忽然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登时鲜血迸流。她冷笑一声,道:“燕尔新婚,竟在新娘子面前大讲粗话,你该该打不该打?”
便在此时,忽见老船家那一艘大船,船首之上忽然火光冲天,竟是变作一片火海,恶婆婆脸色一变,怒道:“是谁斗胆放火烧水老妖的船?”
老船家忙道:“烧掉一艘船并不打紧,只要翠荷妹子在我身边,便是烧掉半壁江山,却又何妨?”
恶婆婆冷笑:“你又不是他XX的皇帝,大好江山又干你屁事!”
老船家道:“怎么你又讲起粗话来?”
恶婆婆怒道:“你的小恩公还在船上,要是葬身火海又或者是坠入江中淹死了,那又怎么办?”
老船家道:“这倒不错,小恩公死了便毋须‘有恩必报’,也不必担心自己丧心病狂,倒转过来‘恩将仇报’,正是一了百了,无挂无牵,不亦乐乎!”
朱庭校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船舱中那人忽然连声冷笑,本已按捺不住要动手。
便在这时,船舱中走出了一个锦袍老人。
这老人衣饰考究,一部花白长胡及胸,摇一把羽扇,气度不凡。老船家嘿嘿一笑,道:
“自诸葛武侯以后,总有一些三不像的王八,以为弄些羽扇纶巾,便是再世孔明,卧龙再现。”
恶婆婆道:“终究是聚英堂的‘铁血军师’。休要失了礼数。”
老船家嘿嘿一笑,道:“我是水老妖,他是堂堂大军师,地位悬殊,要不要先向他老人家叩几个响头,才再作道理?”
原来这老船家姓水,名字早已忘掉,江湖中人,都知道有水老妖其人,纵横水道,神出鬼没,但谁也不晓得,他的老巢到底是在长江,还是黄河?抑或是洞庭?鄱阳?又抑或是东海以东一带的汪洋大海?
这水老妖,行事独来独往,一般这样大小的船支,最少也得有十人八人齐心协力打点,方可航行于江河之上,甚或大海之中,唯独水老妖的船,不论在任何地方,也不管船支或大或小,都只是独自驾御航行,绝不求人。
水老妖甚少在水道上生事,但除非不出事,一出事便惊天动地,去年,自北方经黄河运送往大师府的生辰纲,就给水老妖以一人之力劫走,护送生辰纲价值连城贺礼的官员、武将、官兵,全都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这是震惊天下的钜案,官府中人自是不遗余力查办,但当时,水老妖面罩黑巾,做案之际一直不曾说过片言支字,直至生辰纲被劫走,谁也说不出强盗是何方神圣,虽然后来也曾有人怀疑到水老妖头上,但一来全无半点罪证,二则谁也不晓得水老妖身在何方,以至,这一椿悬案,至今尚未侦破。
锦袍老人自宫船舱中走了出来,一双冷厉的眼睛,立时盯在恶婆婆脸上。
这锦袍老人姓严,单名一个慕字,在聚英堂中位高势大,为人冷沉阴鸷,足智多谋,被誉为“铁血军师”。
严慕一直冷冷的瞧着恶婆婆,忽然道:“你是本堂五大护法之一,素为总舵主器重,但这一年以来,竟是愈来愈不像话了。”
恶婆婆冷然一笑,道:“当初老身加入聚英堂,本来就是总舵主一厢情愿,强人之所难。”
严慕道:“既不情愿,大可拒绝。”
恶婆婆道:“当时我没有拒绝,是因为神智不清,既婆妈也疯癫,所以,绝对不可以当真。”
严慕复哼一声:“装疯卖傻,岂能作为叛逆的藉口?”
恶婆婆道:“老婆子是在疯疯癫癫之中加入聚英堂,却在今天清清醒醒之后背叛你们尊贵的总舵主,有本领的,尽管把我这个老太婆千刀万剐,不必他XX的客客气气。”
水老妖抚掌大笑:“说得好!我不能讲粗话,而新娘子来包办也是一样!”
恶婆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少放屁!你的鸟船快要给一把火烧掉,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兴!”
水老妖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便是连我也一把火烧掉也很值得高兴。”
恶婆婆忽然向“铁血军师”严慕抱拳行了一礼,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有一个不是徒儿的徒儿在船上,如今船头失火,我要回去救人兼救火,失陪啦!”
这六七句话,说得奇快无比,第一句话甫出口,人已飞掠出去,直扑火光熊熊水老妖的那艘大船。
恶婆婆走了,水老妖却仍在官船上笔直地站立着。
朱庭校再也无法忍耐,猛地里一声暴喝:“给本将军拿下了!”
命令一出,八九种兵器同时向水老妖疾劈而至。
水老妖“啊”的一声大呼,瘦骨嶙峋的身子在众官兵之间左穿右插,竟在刀斧棍棒中重掌连发,把几个官兵的头骨击得碎裂而死。
朱庭校心中一凛,知道这老船家绝非易与之辈,但他身为众兵将之首,总不成老是躲在一角袖手旁观,虽则心内惊疑交集,仍是不顾一切,挺剑朝着水老妖背心刺去。
水老妖嘿嘿冷笑,向右斜走,轻巧地避开朱庭校的铁剑,随即左手疾翻,以擒拿手扭住了朱庭校的脖子。他这一手功夫清脆利落,竟在重重包围之中视敌将首级为囊中之物,实在可怖可畏。
朱庭校也曾十年习武,除了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箭技之外,十八般武艺也自信相当了得,以是一直自视极高,这一次押运花纲,原本有二十几条大船,浩浩荡荡自四川南下,但他恋眷美色,在途中多玩了几天,更在半醉之中下令,其余押送花石纲的官船,大可先行南下,一俟他办妥正经事,自会赶上队伍云云。
要是他稍迟一天半天启航,早巳跟其他船支会合,但他迷恋的女子,外表冷若冰霜,实则骚媚热情如火,一经搭上关系,便已情意绵绵夜夜笙欢,那里脱得了身?到了第四天,才由严慕再三劝说,始勉强自勾栏暂别。
这里说的勾栏,并非指妓院。其时,仍只不过是北宋末年,—般妓院,到了元朝以后方被称作勾栏。
原来朱校庭迷恋的女子,并非妓女,是一个百戏杂剧台主的女儿。勾栏者,便是当时这些百戏杂院演出的场所。勾栏之内,包括戏台、戏旁(即后台)神楼、腰棚(看席),也有些勾栏以“棚”为名,而“戏棚”一名,据说也是由此而来。
严慕早已劝说,要是朱庭校不舍得这女子,大可以把她带回临安,但朱庭校不肯用强,那名女子也不愿意离开老父,两人纠纠缠缠,竟是快活不知时日过。
倘非如此,江面之上,岂会只有这艘官船单独航行,也是合该有事,偏偏遇上了一对大魔头,其中之一,更是武功深不可测,连恶婆婆也远远不及的独行大盗水老妖。
朱庭校对严慕并不如何尊敬,这一点,和他的义父朱腼大不相同。常言有道:“文人相轻”;其实,武人亦复如是。
朱庭校自负有一身骄人本领,手下更有兵将如云,对于义父朱腼十分器重的聚英堂诸位高手,一直都心里并不服气。岂料这次只是遏止一个老态龙钟的船家,便已给对方手到擒来如取如携,不禁惊怒交集,大乱方寸。
水老知轻易制服朱庭校,倘若要杀此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志不在此,只是冷冷的瞧着聚英堂中的“铁血军师”严慕,沉声说道:“要是老汉宰了他,严老弟面上,恐怕会很不好看。”
严慕却不着急,缓缓地摇劝羽扇,又缓缓地说道:“朱大人身为武官,自然尽心尽力为朝廷,为皇上办事,纵使遇上歹人、逆贼、强盗,而有损伤,甚至是为国捐躯,也是无可如何之事。严某只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江湖中人,要是朱大人为了公事而遇害,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言下之意,分明是绝不理会朱庭校的死活,
朱庭校陡地怒吼:“姓严的,早巳瞧出你们聚英堂,全是盗世欺名之辈,真的要抡刀舞剑,上阵杀贼,只怕比寻常一般武夫还更不如!”
严慕也不生气,淡淡地说道:“朱大人这番话,严某都记住了,将来见了你义父,定必照实相告。还有本堂总舵主,副总舵主以至是一干长老、护法、圣使,也会知道朱大人曾经讲过这番话。”
朱庭校闻言,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
水老妖冷然道:“这等窝囊之辈,老汉原本提不起劲杀他,但此人作恶多端,要是放他一条活路,晚上恐怕睡不着觉。”
正待用劲施以杀手,严慕却道:“前辈一代高人,严某心仪已久,你要杀谁,在下自是管不着,但前辈的一艘大船无故失火,恐怕大有跷蹊,要是你在这时候把朱大人杀了,在下只好被逼出手,为朱总办讨回一个公道。论武功,我不一定能胜你,但要是全力施展,要把前辈缠上三五十招,料想还不是一椿难事。但到了那个时候,姑且勿论谁胜谁负,前辈那一艘大船可得要报销啦。就算你不在乎一条船,但船上还有另一位老人家,难道你就再不理会她的死活吗?”
形势虽然险峻,严慕仍然是侃侃而谈,毫不焦躁,一派滋油淡定的模样。
若在平时,水老妖一定不犹豫,先把朱庭校毙了,然后再作道理。但这一次,他却道:
“姓严的,你可敢跟老汉对三掌?”
严慕摇摇头,道:“三掌太多啦,咱们只拼一掌,无论谁胜谁负,就此算了,此后,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梁。”
水老妖沉声道:“好吧!咱们一言为定。”
轻轻一推,竟把朱庭校推跌,直坠江中。
严慕突然间大声一喝,纵身而上,一掌向水老妖当胸疾劈过来。
水老妖冷笑还击,也一掌反击过去,“蓬”然一声,两掌在一瞬间互相紧贴。只见严慕全身衣袍突然高高鼓起,膨胀有如劲风自体内疾吹而出。
两掌相交,产生惊人震动力量,竟连偌大一条官船也为之剧烈震荡起来,众官兵无不骇然变色。有两名官兵,本已在船侧把朱庭校从水里救起,在这一下剧烈震荡之下,又双双松脱了手,朱庭校再坠入江中,破口大骂。
严、水两大高手拼了一掌后,各自分开,严慕全身衣袍胀气未散,水老妖纹风不动,木无表情。
此时,两条大船距离渐远,水老妖轻功本事再高明,也不可能一跃而及,只见那艘大船,火势更是炽烈,船首也已渐渐下沉之中。
水老妖浑浊地咳嗽两声,倏地闪电般出手,一掌把一名武将震得当场吐血,同时把这名武将一直紧紧握住的藤盾抛入江中。
这一抛,少说也抛出三四丈开外,藤盾尚在空中,水老妖也已飞跃出去。
藤盾落在水面,并不沉下。水老妖已随后赶至,足尖轻轻在盾上一点,稍为借力,身子又如同怪鸟般冲天飞起,直扑向正在缓缓下沉的大船。
到了船上,只见恶婆婆正在跟马小雄剥吃瓜子,对于船首失火,竟没当作是一回事。只听得马小雄道:“你这些瓜子是用什么来炒的?”
恶婆婆道:“用料很平常,只不过是尺许长的蜈蚣,几十支苗疆瘴气潭独有的毒蝎子,再加三几副罕有的金脚带毒蛇蛇胆罢了。”
马小雄:“难怪有点甘甘苦苦味道,但很好吃。”
恶婆婆笑道:“你不害怕吗?”
马小雄道:“要是在未吃之前知道,还可以害怕一番,反正都已吃了几十颗进入肚子里,就算想害怕也害怕不来。”
水老妖走了过来,也讨了一把瓜子,却是连壳一起嚼烂吞入腹中。
恶婆婆对马小雄道:“这老家伙的牙齿,就是这样子一颗一颗地耗掉了的。他吃什么有壳的东西都不肯剥壳,总是连皮带壳照吃不虞,无论是瓜子、花生、核桃甚至是椰子,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吞入腹中。”
水老妖忽道:“是谁放的火?”
恶婆婆道:“马小雄说,是一个赤条条的汉子,自水里冒了上来,放了火便跳江。”
水老妖道:“聚英堂有水路分堂,在长江以‘浪里金蛟’白游的水性最是了得。”
马小雄连连点头,道:“那人说过一句话,他道:‘烧船者长江老白也!”’水老妖道:“看来是他了!”说到这里,咯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苍白可怕。
恶婆婆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跟谁动手了?是严慕那条老狐狸吗?”
水老妖道:“在我眼中,他算是老几?便算他有千年道行,也只是一条小狐狸吧了!”
恶婆婆瞧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火势不断蔓延,逼近眉睫,水老妖负伤在大船侧放下了一艘小舟,遭:“咱们放乎中流,乐得逍遥自在。”
先把马小雄当做货物般抛入舟内,然后温柔体贴地牵着恶婆婆的手,缓缓登上小舟。
那艘官船早巳远去,水老妖的大船也在火海中渐渐沉没,水老妖伤势不轻,但全不在乎,只顾牵着恶婆婆的手,继续卿卿我我。
水老妖道:“妹子,这许多年以来,我每天只是挂念着你的影子,尤其是你的眼睛,真是‘秋水为眸玉为骨’。我在想,只要你肯对我说那一句话,便是立时堕入第十八层地狱,也是快活的。”
恶婆婆道:“什么秋水为眸,如今已是老眼昏花,玉为骨者,更是黄肿脚不消提,人老啦,有的只是老皮老骨,拿去喂狗也会把畜生吓跑。”
水老妖摇摇头,道:“人老了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变了心,只要两颗心连结在一块永恒不变,你在我眼中,便如同当年一般青春美丽。”
恶婆婆默然良久,长长叹一口气:“为什么只有你这个老顽固会对我这样好?”
水老妖道:“这便是三世姻缘,无论前世、今生以至是下一世投胎之后,咱们都注定是永远不离不弃的好夫妇。”
三个人,两老一少在长江放乎中流,水老妖与恶婆婆的体已话绵绵不绝,便如同少年十五二十时,越说越是情义交错,卿卿我我,马小雄似是耳朵忽然聋掉,无论这二人在小舟上说些什么,一律充耳不闻。
小小一叶扁舟,可不比那艘大船力足远航,纵使顺水推舟,势难及远,加上小舟之内并无粮食,纵使可以饮用江水,也不可能日以继夜漂浮。
恶婆婆道:“前面有一个市集,咱们就此登岸,好好吃喝一顿,也顺便找个大夫,瞧瞧你的伤势。”
水老妖不住的摇头,道:“你这个老公年逾八旬,什么大夫都用不着瞧。”
三人登上了岸,在一间小酒家痛痛快快吃喝一顿,虽然菜式平凡,但在饥渴之余,就连一块粗糙的豆腐,嚼下去也变得甘香软滑,美味无穷。
黄昏时分,在市集上买了三匹马,恶婆婆道:“虽非上驷,差幸加起来还有十二条腿。”
贩马的听了,大赞老太婆独具慧眼,简直是当世女伯乐,水老妖十分高兴,在这贩马的商人脸上重重揍了一拳。
买了三匹马,却没骑上去,只是悠闲地牵着走。暮色渐浓,当晚在一间小客店投宿,只要两间客房。
房子一大一小,水老妖十分客气,把大的一间房子给马小雄住,却攒住恶婆婆的腰,笑吟吟地进入细小的房间。
此时,马小雄若要逃走,可说是大好良机。但他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冒起,却叫小二送壶酒来,独自吃花生喝酒。
一壶酒喝了八八九九,酒意也不怎么厉害,但太累了,靠在床边打瞌睡,但随即酣睡不已,醒过来之后,已是到天明。
恶婆婆走了过来,道:“怎么还在这里?”
马小雄奇道:“我不在这里,又该到什么地方去?”
恶婆婆说:“你是我强抢回来的,既有大好机会,为何还不逃命?”
马小雄道:“乱世孤雏,逃到什么地方都是一般孤苦伶仃。”
短短一两句话,并非作状,竟是真情流露言溢于表。恶婆婆心下怜惜,把他抱入怀中,轻摸头发,道:“孩子,只要老婆子有一口气在,决不容许任何人把你欺负。”
马小雄仰起脸瞧着恶婆婆,忽然道:“你怎会有恶婆婆这样的一个绰号?”
恶婆婆抓住他的手腕,道:“我这个绰号,总算是江湖中人叫得相当客气了,要是透彻形容,又岂仅只有一个‘恶’字了得?自从苗疆艺成重返中土,这二三十年,经我毒杀之人,绝非少数,并且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最凶狠最毒辣的刑部酷吏,也未秘想得出我用来折磨人的法子。”
马小雄道:“但我知道,你只会歼杀坏人,对于好人,你是不会加害的。”
恶婆婆长长叹一口气,道:“若在神智清醒之际,你的话倒也不错。”
言下之意,竟是另有难言隐衷。马小雄不敢追问。
两人互望片刻,恶婆婆又道:“当天,我把你从何五冲手里抢走,也不见得有什么一副好心肠,想不到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和年轻时一般好胜。但到了今天,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你便是我的好儿子。”
马小雄陡地眼神一亮,道:“你肯收我做义子吗?”
恶婆婆笑道:“就只怕老婆子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太多,没有这种福气。”
马小雄连忙翻身叩拜,恭恭敬敬奉上一杯已凉透的茶,蓦地,水老妖形同鬼魅般没声没息地坐在恶婆婆左侧,怒道:“畜生,在你心中,就只有干妈,没有义父的地位了?”
马小雄舌头一伸,道:“岂敢。”再斟一杯茶,双手递上,叫了一声:“义父!”
水老妖大是高兴,把粗糙的茶杯整个放入嘴里,连茶带杯一齐吞掉。
恶婆婆冷冷的瞧着他,骂道:“这副老毛病不戒掉,以后再也不要缠住我。”
水老妖急急道歉赔罪:“下不为例,决不再犯。”
恶婆婆道:“昨晚你吃掉了一支匙羹,当时也是这么说!”
水老妖道:“昨晚是因为庆贺咱们终于凑在一块,一时忘形,今天收了一个干儿子,也是一时忘形。总之,我答应你,就算马小雄日后添丁,给咱们生下了一个干孙子,我绝不胡乱吃东西便是。”
恶婆婆哼一声,对马小雄道:“他庆贺咱们这两副老骨头拼凑在一块,才只不过吞掉一支匙羹。但今天收了你这么一个义子,却高兴地连茶杯也吃掉,要是将来你长大成人,成亲生子,他说不定会吞掉一支大汤碗!”
马小雄听了,哈哈大笑。
在珍在客栈吃过早饭,策马望东而行。马小雄武功平庸,但七岁已懂得骑马,在策骑方面,绝对不成问题。
路上,水老妖不时咳嗽,脸色还是十分苍白难看,恶婆婆道:“今天非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不可。”
水老妖不住地摇头,道:“寻常大夫,只会把我这副老骨头愈治愈坏,只消到了东蛇岛,自有药草可治。”
恶婆婆拗不过他,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
这一夜,到了一个城镇,大概三四百户人家,却没有客店,只有一间大杂院。
这大杂院租住的地方十分廉宜,但却真是杂得厉害,连满身虱子的叫化也围上一大堆,查探之下,却又不是丐帮子弟,恶婆婆瞧了半天,对水老妖说道:“咱们也许还可以将就些,但干儿子自幼锦衣玉食,如今虽也沦落天涯,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恐怕会睡不着觉。”
水老妖连连点头,大声道:“你是我新婚燕尔的新娘子,我也不能令你如此委屈。”
几个叫化听了,无不捧腹大笑,水老妖大怒,正要发作,恶婆婆已把他拖出大杂院门外,道:“那几个叫化都是老娘的私生子,看在我面上,别难为他们了。”
水老妖瞠目结舌,忽然又嘻嘻一笑:“难怪都长得五官俊美,与一般叫化大不相同。”
恶婆婆也嘻嘻一笑,忽然一个肘拳撞在水老妖背上。
三人离开大杂院,到了城西,一个赤脚少女,在街上给一个满脸酱汁的大汉用藤鞭猛打,越打越是起劲,嘴里兀自破口大骂:“入你娘的,老子用米饭养大你这个杂种女儿,竟敢用酱汁淋我的脸?”
少女嘱痛啕哭,一面哭一面讨饶,嘶声叫道:“爹爹,我不是有意的。”
路旁一个小贩子摇头叹息,喃喃道:“反正不是亲生女儿,打死了也不心疼。”
恶婆婆勃然大怒,自马鞍斜斜飞掠出去,把那个大汉的手臼硬生生捏碎,大汉惊痛交集,定睛一瞧,做梦也想不到出手的竟然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婆。
恶婆婆沉着脸,喝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又叫什么名字?”
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一个老太婆折辱,那是绝不甘心的,只好全力反抗,果然一拳重重打在恶婆婆的肚子上。
但他一拳击落之后,突然感到不大对劲,他这一拳,非但有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而且一颗极大的拳头竟给老太婆的肚子牢牢吸住,使尽力气也没法子抽回来。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男女有别,你的手老是按住我的肚子,有何居心?”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情况确然如此,甚至会认为这大汉使尽力气要把拳头抽出,只是装模作样欺神骗鬼之举。
这大汉知道遇上了克星,再也不敢逞强,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小人郭赞……这是我女儿阿玫。”
恶婆婆道:“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吗?”
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我娶她娘亲的时候,她娘亲是个寡妇。”
恶婆婆冷笑道:“如此说来,寡妇的女儿是很好欺负吗?”
大汉道:“我也不是经常欺负她,只不过她做事太没分寸,所以才教训一下罢了……”
一个卖木屐针线的贩子走了过来,忿然道:“这姓郭的,根本没把这俩母子当作是个人,两个月前,她娘亲已给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揍得嘴吐瘀血,终于不治毙命!”
大汉怒道:“小六子,老子的事,他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话犹未了,一把匕首已狠狠插入了他心脏,一直插至柄没。
大汉骇然地望住自己的胸口,只见鲜血泪汨地渗出,初时,血渍还不太大,但匕首一被抽出,胸口染红的地方立刻就扩大起来。
他瞧着恶婆婆,一脸惊骇绝望之色。但真正动手插他的,却是阿玫。
阿玫没有利器,给她这一把锋利匕首的,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绝不认识的老太婆。当她抓住这一把匕首的时候,她想起了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更想起继父在外面花天酒地之后,回家痛殴妈妈的可怕情景。
阿玫还记得,妈妈在弥留之际,紧紧的拥抱着自已。妈妈说道:“不要痛恨他,我未能为你生父守节,我是罪有应得的,答应我,不要痛恨,更不要报复……答应我……阿玫……
答应我呀……”
那是妈妈毕生中唯一向自己的恳求,但自始至终,她狠下心肠,当作没有听见这些话。
她不是不孝的女儿。也正因为太孝顺了,妈妈这个最后的恳求,她没法子可以答应。她是伤心的,当娘亲再也叫不出半句话的时候,她感到血气已凝固,每一根骨骼以至心脏,全部片片碎裂开来。
妈妈死了,继父毫不动容,在他脸上浮现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更遑论会为了糟糠之妻的撒手尘寰而掉下一颗眼泪。他只是在冷笑,然后草草把她埋葬,再然后每个晚上都带不同的女人回来。
阿玫忍耐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到什么时候。她一直没有离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妈妈遗留下来的气味?
每天爬起床,家中事无大小,凡是应该要做的事,她都干得井井有条,谁也瞧不出她心里的哀伤究竟有几深?只有阿玫自己最明白,每天从大清早直至午夜,她脑海中都是空荡荡的,就连她都无法明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可以像是以往般干活。
直到老太婆把一柄锋利的匕首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了,她一直忍耐再忍耐,原来就是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
在这霎眼间,阿玫想起镇内一个老儒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她省悟了,她明白老天爷给自己的“大任”,就是要用这一把匕首,一直捅入继父的心脏……
她似是心不在焉,小小的脑袋里甚至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锐利,觑得十分准确,而且苍白瘦小的手更是又快又狠又准,一下子就完成了老天爷交给自己的重大任务。
暴虐不仁的男人死了,他的一双眼睛似已从眼眶中凸了出来,他不相信这个弱小的女孩,竟然能够做出这件事。
但她做到了,他在她的小手底下,身如败絮缓缓地倒下。
水老妖哈哈一笑,道:“杀得好!”
话犹未了,只见少女双手握紧匕首,全力戳向自己的心窝。
她这一戳,跟戳向继父的时候一般的凶狠。恶婆婆“呸”一声,左手食指急点她的左右双手脉门,匕首堪堪在胸口前半寸松手脱落。
恶婆婆冷厉地盯着她的脸:“你叫阿玫,是也不是?”
阿玫摇摇头:“我不是阿玫,我是个死人,死人毋须有名字。”
恶婆婆面色一沉,似是要厉言疾色责骂,但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反而柔声说道:
“你仍然活着,老天爷不肯让你年纪轻轻便死。”阿玫木无表情,声音干涩:“老婆婆救得我一时,救不得我一生一世,今天不死,明天也得死。”
恶婆婆又叹了口气,倏地一个耳括子重重打在她脸上。
这一巴掌虽然并未贯注过大内力,只是随手一挥,但势道仍然凶猛绝伦,阿玫弱质纤纤,如何禁受得起?登时天旋地转,晕迷倒地。
恶婆婆拾起匕首,又在郭赞咽喉戳了几下,然后大声说道:“杀人者乃端木翠荷,江湖上人称“恶婆婆”,又名端木灭,这椿命案跟这位阿玫姑娘全无半点瓜葛,诸位坊众可别胡乱说话!”
围观坊众无不轰然喝采,纷纷道:“都瞧清楚了,这件事情跟阿玫姑娘,半点也扯不上干系。”
另一人道:“杀人者乃端木——”
才叫出这几个字,已给身边另一人掩住嘴巴,这人接道:“姓郭的酗酒闹事,忽然失心疯自裁毙命,跟谁都没有半点相干。”
其余人等,齐声附和,都在叫喊,叹息,异口同声慨叹郭赞疯了,自己戮死了自己。
恶婆婆与水老妖互望一眼,嘴角齐齐露出甜甜的笑意。
马小雄一直捧着曲鸿山的大刀,眼睛凝注在阿玫的脸上,内心百感交集。他暗暗叹一口气,心想:“同是天涯沦落人,请你不要死。”
第四章 大盈若冲天下正
这一夜,四人在荒山露宿。
原本只有三人三骑,却因为“多管闲事”,把孤苦无依的小姑娘阿玫也一并带走。
阿玫吃了恶婆婆一记沉重的耳括子,虽然晕倒,但不旋踵已转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并非躺卧地上,而是背靠着一个人,眼前所见的,是一匹枣色健马项上的髦毛。
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在她耳畔同时响起,语气冷冰冰的:“天下间要抹脖子、上吊、服毒、投河的短命种甚多,你若真的要死,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阿玫默不作声,仰首望天,只见疏星点点,夜风迎面吹来,微生凉意。
老太婆的声音,继续在她背后响起:“本来,你我非亲非故,你要活也好,死也好,都和我老人家没有什么关系。
但你刺死继父的匕首,却是由我借你使用,基于这一点,咱们之间便有了关联。”
“常言有道:‘人命关天。’你既使用我借给你的武器杀人,就不能把你弃而不顾。要是你真的自杀成功,我发誓把你脱得一丝不挂,吊在最热闹的地方示众。”
阿玫听了,全身剧烈颤抖,显然心中甚是害怕。
水老妖跟恶婆婆并辔而行,笑道:“娘子一言九鼎,言出必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以是我胆子再大百倍,也万万不敢自萌短见。”
恶婆婆啐了一口,骂道:“要是把你这副僵尸般的臭皮囊高高挂起,再繁盛的街道也给你吓得鸡飞狗跳,连苍蝇毒蚊也不敢靠近。”
水老妖“唉”的一声,却不敢驳嘴。
在荒山之中,找了一处巨石满布小溪旁边,生火烧烤野兽,倒也肉香四溢,三人食欲大振,唯独阿玫,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肯进食。
马小雄拈着一条狸猫腿,走到阿玫身边,说道:“我叫马小雄,有人叫我小马,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走了二三十里路,你一定很饿了,这条腿肉醺得尚可,请赏脸品尝品尝。”
阿玫不瞅不睬,转过脸侧了身,晚风习习吹来,发绺飘在马小雄脸上。
马小雄碰了一个软钉子,也不气恼。此事原本已在他意料之中。
水老妖却“霍”声走了过来,冷冷道:“小女娃,我义子向你大献殷勤,你就算不吃这条腿,也不能把冷屁股贴在我干儿子的热脸孔上。”
阿玫又把身子转到另—边,对这一老一少全不理会。
恶婆婆道:“她身子轻飘飘,平时食量也不会大到什么地方去,三两天不吃东西,绝对不致饿死。”
水老妖“喔”一声,不住地点头:“还是娘子明白事理。”
一宿无话,次日晨曦,三匹马驮住四个人,继续上路。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非止一日,四人穿州过县,到了闽江下游的福州。
这是商贾重要港口,自汉初已是闽越王的王都,更是闽江流域木材集散地。
这时候,阿玫在马小雄多番哄骗下,早已开始恢复饮食,虽然还是绝少开口说话,心情总算略见开朗。倒是水老妖伤病日见严重。偶然甚至昏迷倒地,几个时辰后始再苏醒。
恶婆婆曾在途中找一些大夫为他治病,所有大夫诊断之后,都是一般的神色沉重,勉强开了药方,药煮好后,水老妖却不肯服用。
恶婆婆恼将起来,索性点了水老妖身上穴道,然后强行灌饮。
到了福州,听说当地有位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匆匆登门求医。
那个大夫,为水老妖把脉之后,不肯开方,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着令四人离去。
恶婆婆一声不响,把小马手里捧着的大刀抽出,“喀”
的一声,大夫人头落地,诊金则四平八稳放在人头之上。阿玫睹状,放声大哭,骂道:
“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真不是人!”
恶婆婆把大刀用井水洗抹,任由阿玫怨骂。
在一间客店投宿,一住便是三日。
在这三昼三夜之中,水老妖病况时好时坏,到了第三晚子夜时分,他对恶婆婆道:“我已派人把海蛇召唤至此,明晨一早,咱们便登船回老巢去。”
恶婆婆道:“你病得厉害,不宜在大海之中捱风浪。”
水老妖道:“到了船上,我的病自然痊愈。”
翌日大清早,四人到了港口,一个灰衣中年汉子急急上前恭迎,又立时把水老妖背在背上,一步三跳,转瞬间已把水老妖背负到一艘形状怪异的帆船上。
这一天,东风甚紧,一眼望出去,海面怒涛汹涌,白浪滔滔。恶婆婆眉头大皱,喃喃道:
“天不可怜,老公苦矣哉。”
水老妖听了,骂了一句:“胡说八道!”
那个灰衣中年汉子,身材普通,办事却甚勤快,帆船上另有水手五人,肥瘦高矮不一。
灰衣汉子在水老妖耳畔悄悄说道:“都是土豪劣绅,每人给喂了毒丸,谁敢不遵照命令行事,子不过午,午不过子。”
水老妖点点头,然后低声下令:“回到老巢,一个活口也别留下。”
巨帆高张,天气虽恶劣,灰衣汉子仍然下令出海。此人自幼是个孤儿,跟随水老妖凡三十载,一直驻守东蛇岛,从未踏足过中原一步。
每逢水老妖不在岛上,这汉子每月中旬,都有数天身在福州,一俟主人回来,便扬帆出海,回东蛇岛去。
巨帆出海,初时风急浪高,船身颠簸异常厉害,马小雄倒还不怎样,阿玫却抵受不住,不到一个时辰已呕吐大作。
马小雄心中怜惜,一直在旁小心侍候。阿玫却不住挥手,叫道:“我不要你的可怜。”
马小雄无奈,只得暂且避开。
到了下午,巨帆已远离海地,极目四周,都是水连天天连水,至此,马小雄才真正体会得到何谓之汪洋大海。
帆船虽已在茫茫大海之中,风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但阿玫的一张脸,一直惨白得可怕,她早已把“黄胆水”也呕吐得干干净净,全身软绵绵地躺卧在舱中。
熬了半天风浪,阿玫似是害了一场大病,倒是水老妖,反而愈来愈是精神奕奕,海蛇为他准备了一篮饭菜,他胃口甚佳,三扒两拨,吃个点滴不留。
恶婆婆见了,却是忧形于色,一直沉吟不语。
大海远航,时日长久,甚是枯躁无味,数日后水老妖忽然跳入茫茫大海,良久方始爬回船上,手里一杆丈二钢钗,牢牢地插住几尾大鱼,海蛇迅速活宰烹调,船上人大快朵颐,唯独阿玫,勉强吃了两块鱼肉,深恐又再呕吐,点到即止。
到了第七日清晨,马小雄揉揉眼睛自船舱睡醒,到船首一望,帆船已驶到一座林木青葱的岛屿附近。
水老妖呵呵一笑,道:“这便是你义父的老巢东蛇岛,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了岛上,还得小心迷途失掉方向。”
帆船尚未泊岸,海蛇已把五颗人头排列整齐,摆放在船首甲板之上。
这五颗脑袋,都是被逼在船上充当水手的绿林豪杰,海蛇却有本领呼之则来,挥之则统统砍掉脑袋,然后焚香、大洒纸钱,继而把几颗人头一一抛入海中,便算功德圆满。
水老妖道:“义父做事的手法,你是不必赞成也不必学习的。义父老啦,一生中虽然给别人陷害无数次,始终没给别人害死,倒是要害我的人,十居其九都不得善终。”
恶婆婆靠了过来,接道:“我也是一样。”
未几,五人登岸,阿玫坐船数天,甫一踏足岩石地带,双足发软,跄踉跪倒,马小雄在旁手急眼快,堪堪把她扶住,两人身体瞬间贴在一起。
在这短短一瞬间,马小雄见到她脸颊清秀雪白,更有阵阵体香袭人而来,不禁为之心中一荡。阿玫适时回眸瞧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在咫尺之间交投,马小雄更是痴呆不已。
在海蛇带领下,一行五人在岛屿树林小道间迂回前进。
沿途不少奇花异卉,品类之繁杂稀罕,都是马小雄和阿玫从没见识过的。
水老妖忽然在一株不知名大树下,摘了一株药草,送到阿玫手里,道:“这是‘巨浪定心草’,晒干了储备,下次乘船之前放一两片干叶在嘴里细嚼,便不怕晕浪。”
阿玫不再拒绝,把药草谨慎收藏。
大半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一座山谷,一条银白瀑布,自山上奔流泻入谷底一座潭水之中,两旁古木参天,巨石嵯峨另具一番天然胜景之美。
水老妖在一块比人还要高数倍的巨石上伫立,其时,在他左边的是恶婆婆,右边的是马小雄。三人站立片刻,水老妖感触良多地忆述:“这是我出生之地,八十余年前,我就在这块巨石上出生。”
马小雄大奇,道:“在这地方生孩子,不怕着凉吗?”
水老妖笑道:“我娘亲是在跟仇人决斗之后把我生下来的,由于时候逼切,别说有这么一块巨石,便是置身在铁索桥上,也得把我生下来再作打算。”
马小雄道:“义父娘亲的仇人怎样了?”
水老妖伸手向水潭一指,道:“在我出生之前,已沉没在潭底之下,再也浮不上来。”
说到这里,蓦地闪电般抢走马小雄一直抱紧不放的大刀,把大刀自刀鞘内拔出,瞧了一眼,赞道:“不愧是木小邪骄人杰作。”
语毕,把大刀抛入潭水之中,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马小雄大吃一惊,急急便要扑入潭内取回曲鸿山的大刀,水老妖立时疾点他“尺泽”、“膻中”、“中府”三穴。
马小雄穴道被封,无法扑入潭内,更是急如锅上蚂蚁,叫道:“义父,这把刀是曲壮士爱逾性命的宝物,要是在我手中断送,可大大对不住好朋友。”
水老妖道:“你若贸然跃入潭中,只怕一辈子也不能把宝刀取回,更永远对不住好朋友。”
说完,发出一声巨啸,又挥了挥手,向站在水潭侧另一块巨石上的海蛇遥遥示意。
只见海蛇上身赤膊,左肩上扛着一把肥大山羊,他一瞧见水老妖遥遥挥手示意,立刻把山羊按在巨石之上,山羊吃痛,四蹄乱伸,更张开羊口,要咬海蛇,显见连一头山羊也狠劲大发起来,海蛇冷冷一笑,一脚把数十斤重的山羊踢入潭中。
山羊甫跌落潭面之上,潭底里突然磷光乱闪,一条宛若金龙巨蛟般的庞然大物,自黝暗潭水中怒卷而上,更张开血盆大口。把偌大一头山羊噬咬,瞬即血肉横飞,整头山羊被吞入腹中!
直至山羊踪影全消,潭面激荡起的漩涡依然汹涌澎湃。
而那巨物冲出水面溅起的浪花,更溅湿了站在巨石上的每一个人,情况之可怖可畏,难以形容。
马小雄站在潭边,固然瞧得瞠目结舌,心头噗噗乱跳,便是在远处目睹景况的阿玫,也同样骇然色变,娇躯发抖,
良久,黝黑的潭水始渐渐平伏,那一条气势惊人的庞然巨物,又已匿藏在潭底深处。若非水老妖出手制止,马小雄一旦扑入潭中,后果如何,自是不难想象。
水老妖到这时,方始解开他的穴道,然后叹了一口气:“在三几年之内,你是休想把刀取回了,幸好这把刀就算在潭底浸上一百几十年,也不虞生锈。”
马小雄苦着脸,道:“义父,要怎样才能把大刀取回?”
水老妖道:“这倒简单,只要你有本领打败‘寒潭千年金角蛟’,你朋友的大刀自可完璧归赵。”
说来十分简单,思之却是毛骨悚然。
马小雄为了此事忧心忡忡,恶婆婆微微一笑,道:“你义父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马小雄苦笑道:“他老人家是要我在这岛上好好练习武功,将来好好对付那条怪物,先取回大刀,再重返中原武林扬名立万。”
恶婆婆点头不迭,道:“果然是绝顶聪明的孩子。”
在寒潭不远处,是一座竹林,林内楼房零星散布,有高有矮,有大也有小,最大的楼高五层,虽然美仑美奂,金碧辉煌,却也古朴深沉,另有一番恢宏气势,至于最细小的,乃是坚固耐用的茅厕。
东蛇岛上,平时似乎除了海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
水老妖带着马小雄、阿玫、恶婆婆来到五层高的大楼,只见一幅横匾悬在中央,上书四个龙飞凤舞般的行草——大盈若冲。
马小雄如遇知音,随即朗吟:“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诎,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知清静以为天下正。”
水老妖吟吟一笑,道:“念得好!这十句老子真言,正是本门练功根基心法要旨。”
步入楼中,大厅布置简朴,两旁兵器架上并无一件兵刃,却堆满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各种绳索、布带,以至是一束又一束的头发。
这些头发,束束柔韧乌亮,显然都是真真正正的人发,粗略计算,最少也有五六十束,全都捆束成辫状。马小雄取了一束五尺长短的头发,瞧了大半天,还是瞧不出半点名堂来。
水老妖道:“这是从一个太监头上割下来的,这太监叫顾镇国,名字十分堂皇,武功更是绝顶了得,六年前,我潜入皇宫,在御花园跟这阉宦大战三百回合,才能把他用几条削尖了的木头钉在一幅壁画之上。”
马小雄道:“皇宫禁苑,没有人阻止这一战吗?”
水老妖道:“我要杀这阉宦,便是千军万马也阻挠不住。”
他又再豪气干云,精神抖擞,和七八日之前判若两人。
倒是恶婆婆,神情一日比一日憔悴,水老妖又对马小雄道:“这几十束头发,都是我从敌人头顶上割下来的,你要练功,随便取任何一束皆可。”
马小雄一愣,道:“为什么要用这些头发来练功?”
水老妖道:“一束属于人的头发,乃是世上最柔韧之物事,本门练功心法,看似刚阳一路功夫,实则刚柔并济,甚至是以阴柔为本,刚强辅之。你要练就本门至高无上神功,必须朝夕持发修行,发在手巾,便如执大象。执,守也,象者,道也,须知道本无象,此言象者,以万象皆由是而兆见,故曰大象也。”
微一沉吟,又道:“这种简易之道,你明白了没有?”马小雄道:“我明白义父要我天天手执这些死人头的头发来练武,对吗?”
水老妖一怔,继而用力点头大笑:“正是这样。”
在东蛇岛上,有数之不尽的奇异山果。海蛇每天采集一大盆回来,吃腻了的统统倒掉,用来喂饲禽鸟。
这岛屿四面都是不着边际的茫茫大海,海产十分丰富,单是鱼虾蟹鲍鱼这类的海鲜,便已足够众人天天大吃大喝。
一天,恶婆婆在海边一棵大树乘凉,马小雄捧来一盘刚灼熟了的大虾,放在她身边一起分享。
恶婆婆一面剥褪虾壳,一面叹息,道:“在这岛上呆了两个月,却又觉得有点平淡无味。”
驯、雄道:“干妈记挂着叱咤江湖的威风日子,本是人之常情。”
恶婆婆道:“我在江湖中过的日子,半点也不威风,不是残杀武林同道,便是给仇家千里追杀,唉,人就是这样的,动极思静,静极也思动。”
马小雄道:“干妈几时打算重出江湖?我很想跟着你一块儿到处闯荡。”
恶婆婆把—‘支剥了壳的大虾放入他口中,淡淡地说道:“你要闯荡江湖,还远远不是时候。”
马小雄眨了眨眼,道:“义父教我的练功心诀,我早已背诵得滚瓜烂熟。”
恶婆婆道:“光是;念熟心诀,便有如八九个月大的婴孩,才勉强可以靠着墙壁扶着椅桌站定身子。若要健步如飞甚至是飞檐走壁,还有十分遥远的日子。”
这时候,远远瞧见海蛇正在海上垂钓,一叶孤舟,虽在茫茫大海,既是孤单,也是逍遥自在。
恶婆婆瞧着这小舟卜的海蛇,一直瞧了很久,似是瞧得为之出神。良久,对马小雄道:
“他是一条不怕死的好汉,可惜对你义父太忠心,竟把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埋葬在东蛇岛上。”
马小雄道:“这海蛇大叔,是义父的弟子吗?”
恶婆婆摇摇头,道:“你义父固然生性乖僻,四十年来从没收过门徒,海蛇本身,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虽然跟随着你义父多年,但他的一身武功,却和你义父扯不上丝毫关系。
“据我所知,海蛇的父亲,本是少林派俗家弟子,姓海,名禅王,外号人称‘少林不败客’,单是听听这个称号,就可以想象得到,他的武功有多厉害。”
“要是这绰号,是海禅王自吹自擂往自己的脸上贴金,那自然是作不得数的,但海禅王为人正派,更是一位谦谦君子,这‘少林不败客’的衔头,全然是武林中人公送给他的,事实上,海禅王自出道以来二十六年,屡战强敌未尝一败。”
“海禅王在武林中成名甚早,但到了四十三岁才成家立室,他的娘子,却不是名门正派中人,而是阴山幽冥宫‘黯然仙子’姒嫣妍。”
“姒嫣妍在认识海禅王之前,总是郁郁寡坎,芳心空虚不苟言笑。幽冥宫位处阴山深谷之中,百余年来高手辈出,尤以姒嫣妍的父亲姒不恐,更是魔道中不世奇才,曾经在龙虎山一场武林大会中,单掌独歼八大门派总共二十一位高手,赢得了‘魔道霸主’这个‘美誉’。”
“道不同不相为谋,数十年来,幽冥宫与江湖上的名门正派,素有嫌隙,种种是非恩怨,本就一言难尽,正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因此才有龙虎山正邪十九帮派这一场武林大会的出现。”
“这一场武林大会,尚未正式展开,已有数百高手发生冲突,死伤无数,到了大会正式开始,当年有‘中原第一刀神’之称的简青峡,便与‘塞外狼魔’姜毅绝拼个同归于尽,简青峡给姜毅绝扭断了脖子,姜毅绝也同时给简青峡一刀拦腰斩成两段。”
“这一场比拼,本是玉石俱焚的悲惨局面,但姒不恐却飞跃到擂台上,对姜毅绝恭贺,大声说道:‘姜老弟神功盖世,终于为咱们赢了首仗!’此言一出,参与盛会的逾万正派高手,无不哗然,人人咬牙切齿,大表愤慨。”
“那会场异常广阔,名门正派高手固然人多势众,魔道群魔也同样人数逾万,除此以外,也有逾万闻风而至观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两股声势凑合起来,比之正派逾万高手还更汹涌澎湃。”
“以是正道群雄愤慨哗然之声,固然震人心弦,但其余人等齐齐喝采叫嚣的声浪,更是惊天动地,历久不绝于耳,其时,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直至良久,数万人才渐渐平静下来,人人都静心倾听,且看这位‘幽冥神魔’姒宫主如何解说?”
“姒不恐便在这时,把‘塞外狼魔’姜毅绝的上半截身子举起,两人四目交投,都是一般的形态狰狞,须眉皆竖。
这一幕情景,直把全场武林人物,瞧得目瞪口呆,屏住呼吸广“姜毅绝的下半截身子,仍然血肉模糊地搁在擂台上,但在姒不恐‘抬举’之下,上半截身子便如常人一般,可以跟姒不恐面对面互相瞪视。”
“姒不恐厉声狂笑,又厉声叫道:“姜老弟,你死了没有?”他捧着一个只有上半截身子的人如此讲话,血水兀自不断从腰间断截之处涔涔而下。擂台下几个峨嵋派的女弟子,不是哇声啕哭,便是昏厥过去。”
“倒是姜毅绝,虽已面色死灰,但竟然双目炯炯,声似洪钟,叫道:‘我先回塞外跟众妻妾一起洗个澡,然后等你到来对奕三局!’姒不恐哈哈大笑,道:‘就此一言为定,来人备轿!’
“姒不恐语声甫落,已有四条粗壮大汉抬着轿子跃上擂台,姒不恐恭恭敬敬地把姜毅绝送入轿中,眼神充满钦敬之色。
“就是这样,姜毅绝的上半截身子给抬走了。在场数万对眼睛,人人瞧得分明,这‘塞外狼魔’怎么说也绝对活不下去了,可是,给扭断了脖子的简刀神连半个字也哼不出,反而给一刀砍为两段的姜毅绝,最少在给送入轿内之前,仍能豪气干云地说出那几句狂傲的话。
这一来,正道高手,以至八大门派中人,无不面目无光,统统作声不得。”
“忽听一人在擂台下冷冷说道:‘两大妖人,临死前合演了一出好戏,值得鼓掌!’一阵冷落掌声,随着这几句话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原来是昆仑派的‘不用刀’霍一木。
“昆仑派素以刀法独步武林,门下弟子人人习刀,唯独霍一木,只练掌功,生平上阵杀敌,也是不用兵器。但这姓霍的掌功,的确厉害,可算是罕逢敌手。也正确如此,渐渐养成一股傲气,谁都没放在眼内。
“霍一木公然对姒不恐冷嘲热讽,昆仑派上上下下都暗自担心,但姒不恐似乎完全没听见‘不用刀’霍一木的说话,从另一方向走下擂台。
“霍一木固然是对这大魔头不敬,但姒不恐连睬也不睬,他一下,更显得对此人蔑视的程度,简直把他当作是个死人,霍一木勃然大怒,跃上擂台吼叫:‘姓姒的,有种的再滚上来决一死战!’
“他这一来,便是在数万群众眼前公然向姒不恐挑战,姒不恐在擂台下木无表情,却掷出一条白布,上面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竟是有人用血写成。
“主持这一场武林大会的,是龙虎山天愿真人。眼见擂台上下起了纷争,遂登上擂台,把布条拈起检视,只见血书上写的名字,总共二十八人,都是当世八大门派的高手,而霍一木的名字,也在其内。
“天愿真人走到擂台边问道:‘姒宫主,请问这是什么用意?’“姒不恐冷冷道:‘我这一次到贵山,并非志在瞧热闹,而是要为一些死去的朋友伸冤雪恨。本来,我曾经打算花一两年时间,走遍大江南北,把这二十八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逐一揪出来算帐,但既然今天有此盛会,我也懒得四出走动,倒不如这样吧,请真人把所有名字当众念出,凡是布上有名的二十八人齐齐滚上擂台,齐齐向姒某动手,我保证以一人之力,了却这椿江湖恩怨,要是不自量力死在擂台上,幽冥宫中谁也不得为了这一场公平的决斗而冤冤相报,谁敢违令,天诛地灭蛆噬虫咬尸骨无存死落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超生!’“这番骇人的说话,清清楚楚地传到几万人耳朵中,其时,绝大多数人心中都在想:
‘那二十八人,准是武功平庸之辈,否则姒不恐再厉害,也不能以一人之力,同时与二十八位高手为敌。’
“当时,天愿真人一口拒绝,道:‘这一场武林大会的本旨,乃在于推举数位具有领导才能的人物,为天下武林重整秩序,可不是让大伙儿在这擂台上动武厮杀,解决私人恩怨。
要是人人都像姒宫主一般,恐怕在场数万英雄好汉,势难有一半人可以活着离去。’“天愿真人这番话,既是事实,也是佛口婆心。但姒不恐冷冷一笑,道:‘在那二十八人心中,我一天不死,天下决无宁日。在我眼里,这二十八人一天不死在我掌下,也同样是苍天瞎了眼。反正彼此都是一笔钩肠债,何不在数万英雄好汉面前公平了断?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对整个武林都有莫大裨益,要是真人再三阻挠,我辈中人难免心生疑窦,认为真人有偏帮护短之嫌,其中关节利害,还望真人三思。’“此言一出,魔道中逾万群众固然是大声喝采,名门正派之士也无不磨拳擦掌,人人面踩忿色。至于其余旁观凑热闹好事之徒,更是叫嚣喝骂,舞手蹈足,唯恐天下不乱。
“天愿真人权衡目下形势,知道这火头势难轻易捺熄,只好‘顺从民意’,把白布上二十八人的名字逐一念出。他念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玄庆大师。
“单是这名字念出,群雄已是齐声哗然,想不到少林寺五大神僧之一的玄庆大师,竟是白布血书上排名第一的名字,少林派在场的高僧听了,齐齐垂首低眉合什,阿弥陀佛之声、念诵佛经之声,以至是泣啜之声,此起彼落,不明内里原因之辈,自是莫名其妙,但一些跟少林派素有往来的江湖豪士,都知道玄庆大师已在数月之前圆寂。
“一个早已归登极乐世界的和尚,自然永不可能在擂台上跟任何人决斗,有好事之徒便道:‘要是往下念的二十七人,都已阿弥陀佛骑鹤归西一命呜呼哀哉去也,这一仗姒不恐大可稳操他妈的胜券。’这人说完这几句话,就给我暗中射了一枚毒针,命中咽喉阿弥陀佛骑鹤归西一命呜呼哀哉去了。
“天愿真人继续把布条血书上的名字逐一念出,每念出一个名字,很快就有一道身影登上擂台,虽然其闻也有些名字念出而不见踪影,但只占了极少数,到了最后,擂台上除了天愿真人之外,总共伫立着二十一位来自八大门派的高手。
“少林寺除了玄庆之外,还有另一位和尚布上有名,那是玄庆的师弟玄用。论名气,玄庆身为罗汉堂首座,江湖自是无人不识,但若论手底下武功,却是玄用犹胜一筹。
“至于其余七大门派,布上有名的,首推崆峒派,共占五人,昆仑次之,武当派最少,只有一名俗家高手站在台上。
“在场群雄目睹台上这二十一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大名响当当的角色,连一个武功平庸之辈也没有。姒不恐竟要凭一人之力,跟这二十一人周旋,人人都在心:‘未免是过于托大了。’
“在天下群雄之前夸下海口,那是绝对无法抵赖的,姒不恐气定神闲,轻轻一跃纵上擂台,首先恭送天愿真人离开,然后指着昆仑派的霍一木道:‘先杀了你。’语气轻描淡写,有如正在和老朋友闲话家常。
“霍一木寒着脸,他早已把昆仑派曾经一度失传逾百年的‘隐瞒轰雷掌’功力催至左掌,这一手掌功名字的来由,源于昆仑派开山祖师在研创这一套掌功之时,昆仑山百隐峰上云层密布,却不下雨,但倏然之间,雷电交加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竟把修为深厚的祖师震跌倒地,摔个头破血流,晕迷不醒。
“祖师醒后,细想前事,忽然大有所悟,遂穷十载之力不断反覆钻研,终于创造出这一套神妙无穷,威力不可思议的“隐瞒轰雷掌”。
“霍一木正是自恃练就了这套掌法,行走江湖每战必胜,纵然面对着幽冥宫主‘幽冥神魔’姒不恐,依旧悍然不惧,在擂台上二十一位八大门派高手之中,以他的战意最为旺盛,甚至是胸有成竹地轻轻挥出第一掌。
“别看他挥掌之际神态从容不迫,仿似大书法家正在拈管挥毫,实则这种招数,出掌时愈是悠闲轻逸,威力也愈是恐怖骇人。凡是曾经见识过这种掌力的江湖高手,莫不面色齐变。
“霍一木固然是有备而战,姒不恐也是直扑而来,但若论及气势,双方都宛似谈笑用兵,比诸一般武林中人切磋喂招练功,还要稀松写意。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掌交贴,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两道掌力逼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擂台边一个昆仑派的女弟子,同时‘哇’的一声吐血倒下。
“但吐血倒下的,并不单只有她一个人,在擂台上,霍一木也同样嘴喷鲜血,左手腕骨自手背间穿过皮肉白森森地透出,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说道:‘你……你……
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但始终接续不下去,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姒不恐魔功甫现,昆仑派当年锋芒最劲的‘不用刀’就变成了‘不用活’,其余二十名高手,无不从心底里冒出可怖的寒意,到了这个地步,二十人都是同一般的心思,眼下除了二十人联成一气,全力击杀姒不恐之外,已再无其他活路可走。
“诚然,这二十人若能互通心意,而又能够齐心一致的话,大可以在同一瞬间,在擂台上来一个鸟兽散,二十人分别从四方八面一起逃命,倘真如此,纵使姒不恐武功再高百倍,也无法在一瞬间把二十人同时歼灭,如此一来,最少有一大半人还可逃离开去,保住性命。
“但这二十人,全是八大门派有头有脸人物,就算给他们大半天时间一起商议考虑,也绝不会在这等场面之中脚底揩油,溜之大吉,再说,在这一战之前,又有谁能相信,集合这二十名高手的力量,竟然会斗不过姒不恐一人?
“就是这样,一场令世人永远难忘的大战,立刻展开。
其时,擂台下围观者纷纷赌博下注,十居其九的赌徒都押下重注,赌二十高手必可联手击败姒不恐。我恼将起来,也赌了一千两,却赌姒不恐可以获胜。
“果然,八大门派虽集合二十名高手,人人舍死忘生地向姒不恐展开可怕的袭击,其中尤以少林派的玄用大师,更是攻势凶悍绝伦。须知这二十人,各自拥有超过二三十载武学修为,而且都带着兵刃上阵,只见擂台之上,寒光闪烁,杀气腾腾,在激战之初,姒不恐给众人团团围住而攻,擂台以外的人,几乎没法子可以瞧见姒不恐的身影,押注在二十名高手的赌徒,人人眉飞色舞,满以为这一注押得又快又准,必胜无疑。
“可是,这二十名高手,却一个一个的倒下,初时,倒下了一两个,观战者仍不以为意,但渐渐地,倒下去的正派高手愈来愈多,魔功盖世的幽冥宫主终于再度在几万人眼前重现,到最后,除了姒不恐之外,台上再也没有人还能站立着。
“姒不恐大获全胜,竟以一人之力,把二十一名高手悉数歼杀,最可怕的,是他自始至科,只用了一支右手,而且没有使用任何武器或者是暗器。
“这一战,奠定了姒不恐在武林黑道上的巅峰地位,自此,他被称为‘魔道霸主’,也由于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战,八大门派虽然对姒宫主恨之切骨,却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联手向幽冥宫大兴问罪之师,至于任何一个门派,又有谁敢踏入阴山半步?
“海禅王的岳丈大人,就是如此这般一号人物!”
说到这里,恶婆婆眼神呆滞,似是重回到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中。
这时,海蛇早已吃完,海蛇也已掉浆推舟登岸,他钓获数尾大鱼,阳光之下,一身古铜肤色闪闪生光,整个人似是钢铁铸造。
恶婆婆瞧着他的身影在林木中消失,喃喃道:“此人内力,比数年前强胜甚多,若再假以时日,大可一跺足而天下乱。”
马小雄道:“他父亲海禅王的故事,你还没有说完。”
恶婆婆道:“江湖中的故事,是永远没完没了的,你老是关注旁人,怎么对自己的生死反而漠不关心?”
马小雄道:“我不是活得挺好吗?”
恶婆婆道:“难道你已忘记,我曾给你喝过一碗毒汤吗?”
马小雄笑笑:“反正毒力没有发作,何必杞人忧天?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解药的。”
恶婆婆摇了摇头,道:“你喝的那一碗汤,普天之下并无解药。”马小雄奇道:“那算是什么样的毒汤?”
恶婆婆道:“那是‘盐太多汤’。”
马小雄更奇:“何谓之‘盐太多汤’?”
恶婆婆道:“凡是下盐下得太多的汤,就叫‘盐太多汤’,虽然咸了一些,但它根本没有毒,又何来什么解药了?”
马小雄方始恍然大悟,难怪“中毒”数十天,完全没有任何“毒发迹象”。
在海边坐得久了,马小雄陪着恶婆婆,步入丛林之中,但觉草木清香,沁人肺腑,闻着说不出的舒畅。
恶婆婆忽然道:“曲鸿山的大刀,你若真的要取回,我教你一个简单的法子。”
马小雄忙道:“干妈快说。”
恶婆婆道:“还记得干妈在武林中的绰号吗?”
马小雄道:“何五冲道长唤你做恶婆婆,也有人说是千毒婆婆。”
恶婆婆道:“不错,我是个又恶又毒的老太婆,说到用毒的本领,纵使并非天下第一,却也不致排名十大之外,那座寒潭,只有一条凶恶的怪物,只消把毒药放入潭中,把它毒死,你潜入潭底,便可以把大刀取回。”
马小雄道:“连那条凶恶的怪物也可以毒死,我若跳入潭中,又焉能活命?”
恶婆婆道:“真是笨虫,我自然会先行把解药给你吞服。”
马小雄不住的摇头,道:“这种法子虽然简单有效,但却有违义父掷刀入潭的原意,我既已答应了义父,自当勤练武功,凭真功夫好本领收伏巨蛟,光明正大地把大刀取回来。”
恶婆婆微微一笑,佝偻着身子向前移动,忽然喃喃自语:“笨虫可教也……”
第五章 卷水成柱情不悔
回到“大盈若冲”五层楼,水老妖抓起一尾海中大鱼,据案大嚼。
大鱼是生吃的,一张红桃大木案上,摆满数十款颜色,味道不同的酱汁,也有熟油、炸得酥脆的花生,切得幼幼细细的青、红辣椒,至于名瓷银器,更是琳郎满目,美不胜收。
这一尾大鱼,是海蛇甫自大海石礁间钓获,鱼鳞早已刮净,肉质闪亮鲜明。但更夺人眼目的,却是水老妖右掌之中的一把黄金匕首,柄端镶着龙眼般大小的绿宝石,花纹形状古朴典雅,锋刃更是寒气森森,锐利异常,厚厚的鲜鱼肉在这匕首之下,固是形同嫩滑豆腐,便是又粗又厚的鱼骨、鱼头,只消匕首轻轻划过,无不轻易切破,切口之处整整齐齐,摆放在银盆瓷碟之上,美仑美奂十分好看。
马小雄才跨入大厅门槛,水老妖已把匕首上一块切割得大小恰到好处的鱼肉,弹指飞射入他口中。
马小雄笑而尝之,走到大厅中央,又是一支形状奇古的酒具平平地凌空飞来,马小雄也来不及瞧清楚这是怎样的盛酒嚣皿,已把酒具拉入掌中,仰首把酒液喝个点滴不留。
酒已饮尽,马小雄把酒器拈起一看,只见这是青铜铸造,呈圆筒形,口部向外移,腹则为圆鼓状,而底部亦稍稍外移。再看酒器体上,有兽形纹饰,马小雄瞧了一眼,微笑道:
“这是饕餮,据说是古时一种很贪吃的恶兽。谚语有云:‘饕餮之徒’,贪财者为饕,贪食者则为餮。”
水老妖大是高兴,招手示意叫他在旁边坐下,道:“干儿子,你手里捧着的,是殷商年代的服方尊,在那时候,用来盛酒的器皿,计开有尊、觚、彝、觥、钵、壶等,但在所有酒器中,以尊最是高尚。因此,到了后来,就被引伸为尊贵,以至是尊敬之意。”
马小雄道:“义父用尊盛美酒给干儿子饮用,意思便是我这个干儿子十分尊贵,你老人家也对我很尊敬的意思。”
水老妖道:“你将来是否十分尊贵,值得别人尊敬,全看你日后怎样做人。”
又用匕首切了几块鲜鱼肉,醮了几种酱汁混和混和,送入马小雄嘴里。
马小雄道:“这种混酱鲜鱼,比什么都还更好吃。”
水老妖摇摇头,道:“天下间最美味的不是美酒、鱼肉,而是仇人身上的鲜血和肉块。”
马小雄心中大不以为然,但却也不与义父争拗。水老妖大口大口地喝酒,接道:“当今天下,大宋江山岌岌可危,先有契丹铁骑,四处扩充势力,在我国大好河山之上千里燎原,辽贼未破,女真蛮夷相继兴起,完颜部之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抗辽节节大胜,立国号‘大金’,定都黑龙江会宁,成为大宋北方心腹大患。
“完颜阿骨打并非一介莽夫,在此人整顿之下,军民编制严谨有度。规定三百户由一‘谋克’带领,而十个‘谋克’又归一‘猛安’管治,这便是当今著名之‘猛安谋克制’。
“金帝在蛮夷之中,肚子里很有点墨水。他既读汉人书卷,在心仪大汉文化之余,更下令创制女真文字,使政令能够有效地推行。
“数年前,金国建立之初,何骨打御驾亲征,大破黄龙府。辽帝领军七十万之众,前来讨伐,竟惨遭大败,死亡兵将尸体遍布百余里。自此,辽军声势似是一颓不起。次年,金兵再破东京辽阳府,并宣布‘除辽法,免税赋。’以收买人心。
“女真族金人气势大盛,源于领袖英明,虽在契丹人逼压之下仍能武功大盛,扭转乾坤。
反观大宋江山,自创国迄今,朝纲一年比一年更败坏。单是冗兵数目,便已大得惊人。
“自太祖以来,国家奉行养兵之策,兵员军费不断膨胀扩大。在太祖开宝年,养兵三十七万八千,禁军就占了十九万。至英宗治平年代,兵员已暴增至一百二十万,内禁军达六十余万人,才不过百年光景,兵额竟增加三至四倍,可怜天下所入财用,单是养兵所需,已占了岁入的六分之五。
“除了冗兵之外,冗官亦多。既有冗兵冗官耗尽百姓民脂民膏,国力又怎能昌盛?除此之外,边防薄弱,民变四起,昏庸官吏都足以使国势有如江河日下,变成强敌金戈铁马下的……这块东西!
说到这里,水老妖用匕首刺入已吃剩一半的鲜鱼,喟然长叹。
马小雄钦佩地瞧着水老妖,良久才道:“我第一次瞧见你老人家的时候,怎么说也猜想不到,你竟然会是一个大有学问,更大有见识的人物。”
水老妖道:“在朝廷鹰犬眼中,你义父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但在我眼中,这些贪官污吏,比世上最可恶的强盗还更可恶该杀。只要有机会,凡是贪赃枉法得来的民脂民膏。
我就算拼着一身剐也要劫回来再说。你义父老啦,纵使有金山银海,也用不着,但我用不着并不等于没有人用得着,除了可以还富于贫民之外,也可以储存起来,静候适当时机好好花用。”
马小雄道:“要到怎样的形势,才可以好好地花用?”
水老妖道:“你年纪尚幼,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来日方长,就算义父死了,也会留下一些锦囊妙计之类的东西,教你将来怎样为天下百姓做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马小雄听了,默默地记在心中,历久不忘。
水老妖今天兴致甚好,喝酒十余斤,虽无大肉,却有大鱼佐酒,又跟义子慷慨谈论天下大事,胸怀更是豪迈如同大雕一飞千里,他道:“义父有一套刀法,不敢妄言天下第一,却也有威震武林同道之力,趁我未死,耍给你开开眼界。”
“要是木小邪的大刀在此,更能把这套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这把匕首,也是举世难求宝物,以此利刃耍出这套刀法,最少也有七八分苗头。”
酒意上涌,一双老眼却比平时更明亮,足尖轻轻一挑,逾丈长短宽及两尺的红桃木大案,连同案上大大小小器皿酱汁鲜鱼刺骨,齐齐飞上半空。
水老妖一声大喝:“还我山河十八刀!”
这七个字,原来便是他这一套刀法的名称。
这一喝之威,声震大厅。马小雄耳中嗡嗡大响,险些把持不定栽倒下去。
只听得嗤嗤连声,匕首在红桃大木案底下左右翻飞。这张大案重逾数百斤,能够给一个年逾八旬老人轻易地踢上半空,已属难能可贵之“踢”,在水老妖“还我山河十八刀”
之下,更是奇景接踵而至。
只见那张巨案,自始至终,都在水老妖头顶之上不断滚动。这大厅梁粗柱大,便是四五条大汉叠罗汉般堆叠上去,也未能触及屋顶,巨案却一而再再而三险险撞向横梁,其蔚为奇观之处,绝非一般江湖杂耍之流可以比拟。
每次眼看巨案从高而下,这冲击之力,又何只万斤?便是巨案之下有一头万斤巨象,恐怕也会被立时压成“象酱”,但水老妖仅以匕首轻轻一挑,巨案又再有如飞絮一般,腾空飞舞,而且不住旋转滚动像个巨大陀螺,煞是好看。
水老妖连挥十八招,每招都大有名堂,既有“江山如画”、“乘锐攻之”、“降奴斩将”,也有“拔人之城”、“鸟起兽骇”、“围地则谋”……水老妖每出一招,都把名堂厉声叫出,而最后几下招式,显是蜕变于孙子兵法。
十八刀连环使出,招招举重若轻,每一个转折,跃动,纵身,无不神威凛凛,直至最后一招“全国为上”,更是雄浑无比,仅以匕首尖端之力,以卸子诀把巨案自高空引纳回到原来地面之上,摆放得四平八稳,仿佛是根本没有把巨案移动过分毫的模样。水老妖一气呵成的刀法,直把马小雄瞧得呆住,久久连眼睛也没眨动一下。
良久,马小雄方问:“义父什么时候教我这套刀法?”
水老妖向兵器架上一束一束的头发指了一指,道:“要练刀法,先练头发,只要把这些头发捏在手中,久而久之,你就会明白本派武功入门之道。”
马小雄沉吟半晌,道:“义父,咱们这一派,江湖中人怎样称呼?”
水老妖道:“这里是东蛇岛,自然便是东蛇派,但我从没把自己当作什么一派的掌门。”
马小雄奇道:“这是什么道理?”
水老妖道:“东蛇岛虽然地方不算细小,但东蛇派却只得我一个人,要是自己封自己为掌门,便有如一个麾下空无一兵一卒的大元帅,如此元帅掌门,大则大矣,但却不是大大的威风,而是大大的一个笑话。”
马小雄眉头一皱,道:“海蛇大叔不是东蛇派中人吗?”
水老妖摇了摇头,道:“他只是无家可归,所以数十年来一直跟随着我,我既不是他的师父,也不是他的义父,看来似乎像是我的管家、从仆,但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
马小雄又问:“东蛇岛的那个‘蛇’字,是什么意思?”
水老妖道:“‘蛇’者,鲨蛇也,是一种在湖泊、河流中常见的大鱼,但在海中,其实也有更巨大的鲨蛇,我年轻时见过一尾,比这一张红桃木巨案还更粗大数倍。”
马小雄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过来。
水老妖神功盖世,那是不容怀疑的,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在半醉后演出“还我山河十八刀”,虚耗内力极钜,跟马小雄谈了几句,便自回到房中憩息。
马小雄在兵器架上抓起一束头发,又搓又捏,忽然心血来潮。在头发中左挑右拨,恶婆婆走了过来,奇怪地问:“你干什么啦?”
马小雄道:“要是此人生前是个叫化,说不定头发内藏有虱子。”
这一天,马小雄在大厅之中,接二连三换了五束头发,时而把玩,时而当作兵刃般挥舞,耍出一套无师自通的武功,到了晚上,疲不能兴,躺在红桃木巨案上呼呼大睡。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也没有任何人打扰他。倒是到了晨曦将至时分,阵阵凉风把他吹醒。
揉揉眼睛,只见大厅内黑沉沉地,只燃亮了一盏油灯。
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懒腰,把裤子左抽右摸,朦朦胧胧中便要前往茅厕。
到了茅厕,正要小解,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怪声。马小雄侧耳倾听,那声音已然消失,当下不再理会,脱下裤子撒了一泡份量十足的尿。
小解之后,正待回去再睡一觉,那怪异的声音又再响起。
马小雄用指把耳窝撩拨,再听一会,终于知道那是一个女子正在啜泣,不禁心中咕嘀:
“东蛇岛上除了干妈恶婆婆跟阿玫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干妈嗓门苍老,这声音决不会出自她老人家之口……”
如此推算,这啜泣的女子,自是阿玫无疑。
马小雄心想:“阿玫这个不姑娘,身世比我还更可怜一些,她孤苦伶仃在这岛上,自是酸楚悲苦,兼而有之。”
此时,哭泣的声音,似是渐渐远离而去,但却仍是隐隐可闻。马小雄忖道:“她这个女儿家,心思甚是怪诞,便是上前劝慰,她也不会领情,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但走不上几步,又自寻思:“听她的哭声,甚是悲苦,这里四面环海,要是她自萌短见投身大海,那可不妙……”
愈想愈是感到不妥,急急拔足狂奔,循那哭泣之声追出去。
岂料天色漆黑,他脚步一急之下,撞在一块石头上,登时摔倒,随后往额上一摸,但觉一片黏濡濡的,竟给摔个头破血流。
要是他就此一撞之下晕迷过去,自然再也不会继续追前,但他神智尚算清醒,虽则额头疼得厉害,仍然咬紧牙关,直追出去,只是脚步再也不敢太快,以免再摔一跤,撞个天崩地裂。
到了海边,终于瞧见一条窈窕身影,孤零零地伫立在石岩上。马小雄上前,在距离数丈之外叫道:“阿玫姊姊,小雄马来啦。”
那窈窕的身影动也不动,马小雄也没听见啜泣之声。他吸一口气,再走上前,蓦然发现,这个女子绝不会是阿玫。
阿玫比马小雄大上一岁,个子当然不会高大到什么地方去。眼前这女子的背影,虽然也是窈窕纤瘦,但只要稍为接近,便可分辨得出,她比阿玫还是个子高了一点点,身材更成熟甚多。
马小雄大为惊讶,失声道:“你……你是谁?”虽在黑暗之中,还是可以瞧得出,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
白衣女子面色向大海,背对着马小雄,缓缓地说道:“小兄弟,我的事情,你是管不着的,你回去吧。”声音清脆,但语声中悲苦之情,令人闻之心酸。
马小雄道:“真是很对不住……初时,我以为你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叫阿玫,年纪比我大一点点,身世十分可怜,我……我在睡梦中听见你的声音,以为是她在哭泣,就赶了过来……打扰了姊姊的……雅兴……真是很对不住!”
他再三道歉,但心中却又在想:“她在这孤岛之上孤苦伶仃地哭泣,又怎能算是什么雅兴了,当真是胡说八道。”
白衣女子陡地冷笑起来:“这么说,你年纪虽轻,却有一副菩萨心肠啦?”
马小雄忙道:“姊姊见笑了。”
白衣女子嗓子一沉,语气转变得十分严厉:“笑?有什么好笑了?是了,你一定是在讥笑我,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是充满怨毒。
马小雄心中一凛,同时却又感到愤怒,心想:“我一片好心而来,又没得罪于你,怎么竟把我当作仇人看待?”气恼之下,说了一声:“告辞了!”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头瞧她一眼。
但他走出了七八步,却又停止了脚步,心想:“这位姊姊,分明心中大有冤屈伤心之事,小雄马并非心胸狭隘之辈,又何必跟她斤斤计较?她心情不好,无理骂人也是女子之常情,要是我就此一走厂之,她连随往碧波大海里一跳,岂非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吗?”
愈想愈是汗颜,又再转身回去。
但他转身之后,左顾右盼,竟是再也看不见白衣女子的踪影。
马小雄心中急了起来,暗叫糟糕。
“莫不是白衣姊姊悲从中来,已扑向海水里吗?”正待高声呼叫,却听见背后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要是独自赴往龙宫,也未免是太寂寞了,难得你肯陪我一块儿上路,咱们这便投身大海去吧!”
马小雄再回头一望,差点没当场昏倒过去。
此时,已渐渐到了晨曦时分,东方远海平面之上,微露鱼肚白色,虽然光线还是十分微弱,但已然可以依稀视物。
在马小雄眼前呈现的,是一张女子的脸,但这张脸,又怎能算是一个人的脸孔?只见她没有眉毛,额头上生了一个比鸡蛋还要大的疮,左眼眯成一线,右眼却又大又恐怖,既青光闪闪也血丝满布,说到鼻子,向下凹陷还不算,甚至根本看不见鼻梁,倒像是在脸的正中央位置,开了一道两寸长的深坑,还有嘴唇,上唇奇薄下唇奇厚,完全不对称也还罢了,下唇更是溃烂不堪,宛似随时随地都会掉落下来一样。
马小雄活了十三岁,至今为止,他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一张脸。
在长江大船上,恶婆婆走火入魔,后来更身中奇毒,当时,她的脸也可算是十分难看丑陋,但若跟眼前这张脸相比,简直便是小巫见大巫。
以十三龄童而言,马小雄已可算是胆色卓越的人物,但在黑夜之中,蓦然瞧见一张这样的脸孔,也不禁为之魂飞魄散,身子发抖。
这一张脸,正是那名白衣女子的容貌,她伸出了手,不由分说便搂住马小雄的腰,一步一步向海里走去。
马小雄颤声道:“你……你真的要投海自尽吗?”
白衣女子冷冷道:“既已做人做得了无生趣,又何必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马小雄心想:“你这副尊容比我干妈厉害百倍,便是到了海底龙宫,也会把虾兵蟹将龟丞相吓得屁滚尿流,还有东西南北四大海龙王,也说不定会给这张脸孔吓得由龙变蛇,再由蛇变作了一条烂蟮!”
胡思乱想之间,已给白衣女子搂着步入海水之中。
此时,天气渐渐清凉,但海水却还是十分暖和,马小雄心神不定,初时给海水浸住双足,竟是浑然不觉。
但渐渐地,海水已浸至他腰间,他方始如梦初醒,心想大事不妙,要是给这女子一直搂住步入龙宫,那可不怎么好玩。
一股求生欲念陡地冒升,马小雄全力挣扎。那白衣女子看来只是随随便便搂住他的腰,但他无论怎样挣扎,始终挣脱不开。
马小雄只好放声大叫,但他拚尽一身力气,却连半点声音也叫不出来,只听得白衣女子缓缓地道:“到了海底龙宫,我自会把你的哑穴解开,好让海龙王能够和你促膝长谈。”
马小雄心中又惊又怒:“海龙王跟小雄马毫无交情,又有什么好谈?”
马小雄受制于容颜恐怖丑陋的白衣女子,完全一筹莫展,只见海水不住在眼前上涨,由腰腹浸至胸口、颈际、以至是下颚。不禁暗暗长叹:“我命休矣,只恨死得糊里糊涂,不知所为何事。”
未几,海水已把他整个人淹没,白衣女子比他身材略高,但也只是高出少许而已。她再向前踏步,两人已双双齐顶淹没。
海水本身,具有很大的浮力。马小雄精通水性,要是他自己一个人浸在海水里,决计不会就此轻易淹死,但白衣女子求死心切,而且功力远在马小雄之上,她搂住马小雄逐步踏入深海,但身子却并不在海水中半浮半沉,竟是强行凝运真气,一直都双足紧贴海底下的岩石,如此一来,两人都陷入凶险无比的险局。
初时,马小雄尚自勉强屏息呼吸,盼望能支撑得一时便得一时。只要白衣女子给海水淹得头昏脑胀神智昏迷,便可伺机挣脱。
相反地,要是白衣女子给海水一浸之下,头脑忽然清楚起来,也可能会改变初衷,不再求死,那时候,也同样有机会可以脱出险境。
但无论白衣女子给海水一浸之下,究竟是更糊涂还是更清醒,最少他自己必须还有一口气在,事情才有转寰余地,否则,一经淹毙,那便万事皆休。马小雄在这凶险万分之际,心中居然又想及另一椿事:“昨天才跟义父饱尝大海里的鱼肉,想不到相隔不足一天,自己却得葬身海底,变作海底大鱼的食物,大概这便是因果循环之道吧!”
海水一直浸住马小雄的脑袋,白衣女子神智如何,他不得而知,只知道眼前一片漆黑,海水早已从七窍中乱窜乱钻,他叫不出声音,也听不见声音,整个人陷入一片死寂境界。
终于,他不再挣扎,因为他已再也没有半点力气,甚至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
便在此时,一道大力自海面澎湃地冒起,但马小雄全然没有任何感觉。他已在海水中淹得不省人事。
当白衣女子搂着马小雄走向海底之际,一条灰影自岩石那边走了过来。
这人正是跟随着水老妖多年的海蛇。
他目睹白衣女子,意志坚决地搂着马小雄步入海中求死,不禁百感交杂,更是内心说不出的矛盾。
一方面,他巴不得白衣女子就此死掉,好让烦恼事情一了百了,可是,要是白衣女子真的就此跟自己阴阳永隔,却又是毕生中最大的遗憾。
海蛇的脑海中,乱成一片,他心中在想:“椒萍妹气在头上,让清凉海水把她浸得清醒一些,也是好的。”
可是,他的椒萍妹没顶了好一阵,还没有冒上水面,海蛇忽然着急了,他首先在脑袋上重重轰了自己一拳,同时怒骂:“海世空,你不是个人!”
到了海边,海面虽然平静,但他再也瞧不见椒萍妹的踪影,到了这一刻,他忽然又想起了马小雄,心中更是慌乱;自责也更深:“小马若有什么闪失,他可是岛主的义子呀!他妈的海世空,你真是千古罪人!”
形势危急,凡是遇溺者,每耽搁多一刻便更增一分危险,海蛇急急扑入海中,宛似“拨草寻蛇”般疯狂地找寻二人。
但在一片漆黑海水里,急切问要找回两个已人踪的人,又是谈何容易?海蛇急惶之下,运起掌功,把眼前的海水卷成水柱,远远望去,便如同龙卷风把海水卷起的情况一般无异。
但龙卷风是自然界巨大力量,海蛇武功再高,毕竟只是尺人血肉之躯,决不可能持续不断地如此施为,但他救人心切,只要有最后一口气,也会全力豁出,非要把二人救出生天不可。
此时,太阳自东方海平面上缓缓升起,景色异常美丽,再加上一道一道的水柱自海面不断升起,看来更是奇幻壮观,世间罕见。
渐渐地,水柱的高度,一道比一道矮了下去。海蛇泪如雨下,但海水已把他整个人浸得湿透,什么是眼泪,什么是海水,就连他自己也无从分辨。
“椒萍妹,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的情义,海世空真不是人!”他已渐渐筋疲力竭,但倏然之间,在太阳光线映照之下,他看见海面上飘浮着一束乌黑的秀发,距离自己才一丈左右光景。
海蛇陡地目光大亮,掌劲再发,卷起最后一道水柱,海水在雄浑掌力下被逼开,他终于瞧见了椒萍妹的白衣身影。
海蛇总算把二人从海底里救了出来,太阳渐渐升起,岛上景色又再恢复了生气,但躺在沙滩上的二人,却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海蛇久居东蛇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海上各种见识,便如同一般渔夫船家无异。
他知道,在这危急情况下,必须采用以嘴对嘴输气急救之法,而且刻不容缓,愈快愈好。
但在同时间之内,沙滩上摆放着两个人,一个是他非救不可的椒萍妹,另一个是东蛇岛主水老妖的义子马小雄,海蛇应该先去救那一个?
他揉了揉眼睛,抹去热泪,然后扑向马小雄身上,先救水老妖的义子。
马小雄终于在晕迷中转醒,“哇”的一声呕吐出大量海水,海蛇不再理他,立时抢前,扑在白衣女子脸上,如法施为。
但海蛇还没碰到白衣女子的嘴唇,已给她一个耳光掴在脸上。
她也苏醒了,一脸都是恨意。马小雄斜着眼一看,只见这白衣女子年约二十七八左右,脸色虽然苍白得很,但却眉清目秀,长得十分美丽。忍不住问道:“你是谁?难道也和我一般,给那个厉鬼般的恶女抓到海底里吗?”
白衣女子冷冷一笑,道:“我叫霍椒萍,我很爱哭,更喜欢害人。没有人能把我抓到海底里,只会是我把别人送到龙宫里去,跟海龙王促膝长谈。”
听见“促膝长谈”这四个字,再仔细辨认这白衣女子的声音,马小雄这才如梦初醒,随即叫道:“你本来不是那么难看的,为什么要装做冤魂厉鬼的模样来吓人?”
霍淑萍道:“那副人皮面具粗劣无比,也只有你这样的无知少年,才会给吓一大跳!”
马小雄道:“那面具呢?且拿过来让我开开眼界。”
霍椒萍冷冷道:“你要讨取那副面具,到龙宫找海龙王吧!”
说到这里,勉力站起,在旭日映照之下,她的身段窈窕好看,一张美丽的脸庞,更是说不出的凄艳楚人。
海蛇站在她侧边,道:椒萍妹,都是我不好,你杀了我吧!”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交在霍椒萍的手上。
霍椒萍道:“你把我救起,就是要我一刀杀了你?”
海蛇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开几百块,我也不敢怪你。”
霍椒萍清澈的瞳孔掠过忧戚的神采,怔呆良久,才道:“在你心中,我始终不能算是一个好女子。”
海蛇听了,拼命地摇头,道:“不!在我一生之中,除了岛主之外,你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霍椒萍嘿嘿一笑,道:“刚才你为救人以嘴输气救人,但先救的并不是我。”
海蛇道:“小马是岛主的义子,比我的贱命珍贵万倍,我不能让他有什么不测。”
马小雄听了,大是讶异,也大为感激。想不到海蛇叔叔对自己竟是瞧得比性命还更重要。
但霍椒萍听了,却大是恚怒,倏地一刀插入海蛇胸口。
这一刀,插得不算太深,但也绝不太浅,虽然并非插入心脏部位,却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海蛇吃了一刀,竟似是给情人吻了一下脸,面露甜甜的笑意。这个精壮的汉子,虽然容貌并不如何俊美,但却另有一股男子英伟之气,这一下匪夷所思的笑意,倒也令人目眩。
霍椒萍的脸更是煞白三分,叫道:“我刺你一刀,为什么不肯闪避?”
海蛇笑道:“我不是说过,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开几百块,我也不敢怪你吗?现在你只是轻轻地一刀捅过来,要是我闪开了,岂非自掌嘴巴,给天下英雄人物耻笑?”
霍椒萍跺了跺脚,骂道:“你是个混蛋,天下英雄人物,才不会像你这般胡涂荒谬,乱七八糟!”
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药瓶,把金创药用力倾泻在刀锋伤口附近,但那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却怎么说也不敢拔出来。
海蛇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全然不理会身上的伤痛,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霍椒萍,道:
“在这世上,除了岛主之外,再也没有人像你对我这般好。”
马小雄在远处依稀听这些说话,心中大奇,忖道:“一刀捅将过来,还说是好极了,这对男女,准是给海水浸得齐齐疯掉。”
随后一想,自己也给海水浸得七荤八素,险些已堕入龙宫跟海龙王谈天说地,不禁悚然一惊:“莫不是我也疯掉了吗?”
只听见霍椒萍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把刀要是不拔出来,恐怕……恐怕……很不好看。”
海蛇又是一笑,道:“椒萍妹说的是。”
反手一下子就把刀刃拔出,伤口立时鲜血狂涌,霍椒萍张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蓦地把脸庞埋在海蛇胸口间,以两片樱唇把伤口封住。
过了片刻,海蛇伤口流出来的血渐渐减少,霍椒萍又把另一瓶金创药敷上去,海蛇握住她的手,道:“椒萍妹,自始自终,都是我负了你的情义,你还是把我一刀杀掉算了。”
霍椒萍依偎在他怀中,雪白衣衫上血渍斑斑,她摇了摇头,细声说道:“我不杀你,你既负情负义,我便要你一直活下去,永远都给我好好地折磨。”
这两三句说话,马小雄站在远处,已没法子听得清楚。
此际,旭日初升,天色完全明亮,霍椒萍紧紧抱住海蛇的身子,痴缠之极。
马小雄忖道:“好一对痴男怨女,我老是站在这里,定必惹人憎厌,还是不如归去练功可也。”
正要离开,海边忽然从水底里冒出一个魁梧大汉。
这大汉极其雄壮,鼻如狮子,嘴似血盆,一身黄袍湿淋淋地紧贴着粗壮的身躯,形貌说不出的凶狠诡异。
倏然之间,在这东蛇岛上,竟出现了一个这样的人物,马小雄不禁大为惊诧。在此同时,他也在思索:“霍姑娘又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荒岛上的?”
黄袍大汉神出鬼没地从水底冒出,海蛇只是冷冷的瞧着他,脸上神情依旧,似乎只当是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根本不足以为异。但霍椒萍乍然目睹这大汉出现,却立时花容失色,连身子也在颤抖,显然心中十分害怕。
黄袍大汉自水底走到岸上,一开口便大声骂道:“贱人,还不放手?”
霍椒萍更是惶恐,竟是害怕得哭了起来,但她还是紧紧的抱住海蛇,迭声道:“我不放!
我不放!”
黄袍大汉脸色一沉,道:“妹子,你要男人,做哥哥的—定可以如你所愿,你要怎样的男人都可以找给你,唯独这姓海的贱种,你绝不可以跟他在一起!”
马小雄心下恍然,忖道:“原来是做哥哥的反对妹子跟海蛇叔叔来往,倒不晓得姓霍的跟姓海的有什么恩怨?”
海蛇给黄袍大汉骂了两句,也不禁脸色骤变,道:“霍大侠,咱们的恩怨,终须有个了断,但你不能口出秽言,污辱海某!”
姓霍的黄袍大汉哼的一声,没有反驳,只是对霍椒萍道:“妹子,跟我走!”
霍椒萍摇摇头,道:“海郎刚才给我刺了一刀,伤势沉重,我不能在这时候舍他而去。”
黄袍大汉又是冷哼一下,道:“你要杀他,只消再刺向左边一寸五分,他立时便心脏爆裂,立死无救!”
霍椒萍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要是他死在我刀下,我便是天下间最恶毒最不祥的贱人。”
黄袍大汉怒喝一声:“混帐!”大步上前,伸手便要捉拿自己的妹子。
伤口兀自不断渗出血水的海蛇倏地出手,一掌向黄袍大汉当胸挥过去。
黄袍大汉却身如鬼魅,轻飘飘地绕过避开,这人身形高大粗壮,但轻功身法之佳妙,却是令人难以想象。
他嘿嘿一笑:“你给我妹子插了一刀,有伤在身,要是我在此刻取你性命,算不上是英雄好汉。”
马小雄暗暗喝采:“不肯乘人之危,总算是光明磊落的人物。”
霍椒萍却在这时,用短刀抵在自己咽喉之上,叫道:“哥哥,你若再相逼要我离开海郎,我宁愿立刻死在他怀里!”语气决绝,一张美丽的脸庞却是泪痕串串,令人为之恻然。
黄袍大汉粗壮的手掌,本已即将抓在霍椒萍右肩之上,最后却再也抓不下去。
他双目圆睁,粗眉倒竖,似乎又要厉声喝骂。但过了片刻,却只是轻叹一口气,轻轻说道:“你不后悔吗?这个人……是咱们霍家非杀不可的心腹大患啊!”
霍椒萍道:“别说是以后怎样怎样,便在眼前这一刻,你也可以把他一掌毙了,但我不管,什么都不管,无论生生死死,我都要和海郎在一块!”
黄袍大汉脸上的每一根肌肉,完全僵硬。
良久,他转过了身,向东蛇岛的南端走去。一艘木船,已在岛南之端航行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再回来!海世空,你好好的养伤吧,不要辜负了椒萍。但无论怎样,我一定会杀了你……”语声渐渐嘶哑,也渐渐显得无奈,甚至是苍凉。
第六章 当仁不让英雄气
海蛇受了重伤,被逼躺在巨鲸骨头之上疗伤。
在此之前,马小雄从没到过海蛇居住的地方。
他并不住在屋子里,而是洞穴而居,在那寒潭瀑布东方数十丈的山崖中,有一个隐蔽的山洞,海蛇就一直住在这里。
海蛇告诉霍椒萍:“我这条海蛇没有本领老是呆在海底里,只好在山崖找个蛇洞,但愿有一天练就神功,可以来一个‘灵蛇出洞’。”
霍椒萍道:“但你给我刺了一刀,却变成了死蛇烂蟮。”
海蛇道:“我一直没有履行我们曾经订下来的婚事,就算死在你刀下,也是咎由自取,不能怪你。”
霍椒萍为海蛇小心裹札伤口,幽幽地叹道:“五年前,我奉了师祖之命,到福州一带明查暗访,要追查你的下落,却在客店中遇上几名淫贼,要不是你及时出手解围,我已给歹人的迷药暗算。从那时候,我就已暗自喜欢上你。”
海蛇道:“但你再冰雪聪明,也万万料想不到,我就是你师祖临终前,命令你一定要找到的‘恶贼之后’海世空。”
霍椒萍黛眉一蹙,道:“当时,你说自己姓水,名每男,哈哈……‘水每男’这个名字,真是又怪又有趣,谁为到‘水每’便是一个‘海’字,至于那个‘男’字,也暗写你便是‘海家男丁’之意,但我是个愚蠢的女子,当时怎么说也猜想不出来。”
海蛇道:“我隐姓埋名,原本就是先父的意思,我在十岁那年,先父给仇家暗算惨死,临终前,他把我交托到东蛇岛主的手里,但这三十年以来,岛主一直把我当作朋友善待,他不曾传授过我一招半式武功,那是因为我本身已拥有两套绝世神功,就算练三百年也练不完。”
霍胶萍道:“难道你已肯定,当年暗算你父亲的,必然就是咱们昆仑派的人吗?”
听到这里,马小雄终于知道,那黄袍大汉和霍椒萍原来都是昆仑派中人。
只听见海蛇接着说道:“我不知道真相,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当年,先父挟着‘少林不败客’的名头,跟先母私订终身,情况就和我们现在不相上下,但姓海和姓姒的,都在武林中有数之不尽的仇家,究竟是谁毒杀先父先母,至今仍是武林中一大悬案。”
马小雄听了,不禁为之惊心动魄。
海蛇的父亲,便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他所娶的妻子,正是和他私订终身的“黯然仙子”姒嫣妍。至于海蛇的外祖父,自然便是当年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上,单掌在擂台上力挫名门正派二十一位高手的“魔道霸主”姒不恐!
照此计算,姒不恐早在数十年前,便已跟八大门派结下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只听得海蛇又道:“你哥哥对你是很好的,可惜我俩情深缘浅,既生逢乱世,更处于三大帮派数十载血仇的狭缝中,纵使你可以暂且留下,日后还是祸患无穷。”
霍淑萍道:“海郎,你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你老是把我再三拒诸门外,莫不是我长得太难看吗?”
海蛇叹了口气,道:“便是你戴着那副面具的时候,我也把你视如天仙化人,何况你和令寿堂一般,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霍椒萍嘴角沁出甜蜜笑意,但却不住的在摇头,道:“我又怎能跟娘亲相比?我妈妈是武林中著名的大美人,比我漂亮得多了。”
海蛇想了一想,道:“不错,你比不上娘亲那么漂亮,所以,只能算是天下第二美女。”
霍椒萍“嗤”的一声,粉雕玉琢似的拳头在他腿上槌了一下,但也不敢稍用半点力道,恐防情郎伤上加伤。
但尽管只是轻轻在海蛇腿上槌了一拳,海蛇躺着的那一张“床”,也在“裂勒”,“裂勒”地响了起来。
海蛇指着这一张也许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鲸骨大床,道:“这些巨大鲸鱼骨,在很久以前已摆放在洞穴内,又有人在壁上凿刻了四个大字。”说着,伸手向“床”右角一指。
只见石墙上果然有四个歪歪斜斜的字,刻道:“此乃床也。”
霍椒萍和马小雄都大是奇怪。若在平时,首先追问的必然是马小雄,但他此刻却很少说话,霍椒萍凝望了他一眼,道:“你憎恨我是应该的,便是要向我报复,也很正常。”
马小雄摇摇头:“你是海蛇叔叔的……好朋友,我只不过是喝了几口咸水,在咱们之间,淡不上算是结怨。”
霍椒萍道:“年纪轻轻,可不准口是心非。”
马小雄道:“我是否言不由衷,那是毫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姊姊以后休再轻生,要是你救不回来,海蛇叔叔一辈子都会伤心欲绝。”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霍椒萍,海蛇听了,呵呵大笑:“说得好!”
大笑之下,牵动了伤口,包札住伤口的纱布血渍急剧扩大,霍椒萍惊惶之下,拼命狂吻海蛇,含糊叫道:“不准笑!不准笑!”
海蛇强忍不笑,也斜着眼,只见马小雄也坐在鲸骨床边,瞧得连眼睛也不眨动一下。
蓦地,洞穴外响起了两下浑浊咳嗽声,竟是水老妖大驾光临。
海蛇正待披衣出迎,水老妖已在洞穴外沉声道:“快躺下!你伤了胸肺,纵然不死也得损折五年内力修为,要是再不检点,早晚死无葬身之地。”言词之冷厉,海蛇从未听过。
海蛇只得依照嘱咐,躺在鲸骨床上,水老妖冷哼一声,道:“昆仑派的姑娘,请借一步出来,老汉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霍椒萍心中惊疑不定,怔怔地瞧着海蛇的脸。
海蛇轻轻挥手,道:“这是东蛇岛,岛主的命令,谁都必须遵从。”
霍椒萍俏脸一红,只得转身出洞。
霍椒萍走出洞外,只见水老妖一身青蓝长袍,神情矍然。
霍椒萍虽是江湖儿女,毕竟娘亲出身于大家闺秀,自幼颇具教养。在东蛇岛主面前,丝毫不失礼数,深深一揖裣衽为礼,恭声说道:“昆仑门下十七代传人霍椒萍,见过东蛇派掌门。”
水老妖右手轻轻一扬,道:“昆仑派门规森严,门下弟子不论男女个个循规蹈距,嘿嘿……偏偏你是最不守规矩的一个!”
语气愈来愈是严厉,马小雄在洞中暗自担忧,瞧瞧海蛇的神情,却是全无半点异样。
只听得洞穴外霍椒萍缓缓地说道:“未知水老掌门何所见而云焉?”
水老妖沉声道:“当今昆仑派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哥哥‘铁胆鬼见愁’霍北青令出如山,连掌门、长老也不敢轻易违拗,可是,你这个做妹子的,竟敢把霍铁胆的话当作风中之屁,什么门规,什么命令,统统只是随风而来,也随风而散,纵使闻着臭不可闻,也只不过是臭过一阵便算……嘿嘿!你的胆子,看来比脖子上的脑袋还要大得多!”
霍椒萍并不害怕,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做女子的其实也是一样。哥哥的话,哥哥的命令,可以听的,可以遵从的,自然半点也不能违背,但在某些事情上,却不尽然。”
水老妖哼一声,背负着手不说话。
霍椒萍接道:“再说,小女子再不长进,也从没把兄长有谆谆教诲,当作是风中之……
之那个什么气……他说的每一个字,做妹子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说句真心话,他对我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易地而处,我就比不上他那么伟大。”
水老妖冷冷道:“你认为他有什么伟大之处?”
霍椒萍道:“昆仑相距长安已三千里,到了福州,更是天南地北相隔万水千山,他为了我这个不长进的妹子,自福州雇用大船,迢迢的来到贵岛,只是为了要我迷途知返。只是,小女子与海郎情盟早订,纵使为了这一段孽情而遭受世人咒骂,甚至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已是再无回头之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只要海郎不嫌弃,小女子愿受千刀万剐,万死无悔。”
水老妖脸色一沉,陡地一掌拍向洞穴左边。
这一掌势逾奔雷,洞穴左边的石壁虽然坚实,却也给水老妖震塌了一大片。只听得水老妖怒声骂道:“什么得一知己死而无憾,都是书呆子编造出来的废话!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也好,得十万八千知己也好,要是两腿一伸呜呼哀哉魂归九天十地,彼此再知己再肝胆相照又有个……那个‘什么气’用?你擅闯东蛇岛,擅则擅矣,却不是什么死罪,只消吃我一掌,便可继续再逗留七八十年。至于这一掌,刚才我已劈在石壁上,因此,你并没有什么欠我的……但要是你俩在洞穴内成亲,我便一把火将你俩烧成焦炭。除非……除非在‘大盈若冲’五层楼大厅之内拜堂,自当别论。”
语毕,掷下一支木盒,扬长而去,霍椒萍拾起打开一看,竟是一株千年野山人参。木盒上附一纸条,草草写了几个字:“伤愈八成后始可墩服。”
霍椒萍捧着木盒,目光遥遥望向已远去数十丈外水老妖的背影,脸颊上淌下两串晶莹珠泪。
马小雄走了过来,摇头叹息,道:“义父未免是太不近人情了,只准许你在岛上逗留七八十年,他老人家大概不晓得什么叫做‘快活不知时日过’。”
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傻傻地离去。
霍椒萍破涕为笑,向到洞中,紧紧依偎在海蛇身边,神情娇柔无限。
两月后,天气渐转寒冷。
马小雄在东蛇岛“大盈若冲”五层楼内朝夕练功,但却不算勤力,只是练一阵功,吃一阵海鲜,再游玩一阵,然后睡一阵,文到海边畅泳一阵,也不管是否天寒地冻。总之,每天练功的时候,仅比蹲在茅厕的时候稍多一点点。
水老妖也没加以催逼,任由他“我行我素”。
这数月以来,马小雄每隔一两天就去瞧瞧阿玫。
阿玫住在五层楼背后的一间竹舍,地方不算大,但却十分雅致,在竹舍左侧,有一幢两层高的石室。那是水老妖和恶婆婆居停之所。
这一天,马小雄用过午饭,闲来无事,又到生舍找寻阿玫。
只见阿玫正在练剑。
马小雄大奇,瞧了好一会,才问:“怎么练起剑法来?是我干妈教你吗?”
阿玫摇摇头,道:“不,这一手剑法,是你义父教我练的。”
马小雄道:“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阿玫道:“水岛主说,这是‘白费力气剑法’,总共九千八百七十万招。由第一招开始练,练到最后一招,大概要二三千年左右,一旦练成,天下无敌。”马小雄听了,呆若木鸡。
阿玫又练了一会,把长剑插在竹舍一根青竹之上,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马小雄道:“我义父不是一般土包子的义父,这些话必然是他老人家对你这样说过的,不然的话,凭你的小小脑袋,也编造不出这些花样来。”
阿玫眨了眨眼:“你也认为水岛主是胡说八道?”
马小雄摇摇头,道:“这并非胡说八道,乃是莫测高深。”
阿玫道:“怎见得这就是莫测高深?”
马小雄道:“完全没法子见得。”
阿玫一愣,马小雄接道:“正因为没法子见得,所以这便是莫测高深,并不是胡说八道。”
阿玫不再继续练剑,马小雄便道:“我想去瞧瞧大刀。”
阿玫吃了一惊,道:“你是说木小邪铸造的大刀?它不是已给岛主抛入寒潭吗?”
马小雄喃喃道:“曾听人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对人说的?还是对刀说的?”
阿玫见他的神情有点痴呆,不禁暗暗失笑。
两人联袂来到寒潭巨石之上,四支黑白分明的眼睛齐齐瞧着黝黑深不见底的潭水。这时,已快将十一月,雨水稀疏,瀑布流水也比盛暑季节缓慢一大半,但依然甚具气势,站在这巨石上仰首观之,也可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只不过马小雄对着这寒潭瀑布景色,已数月之久,再也没有新鲜的感觉,兼之心内老是记挂着曲鸿山送给自己的大刀,虽在良辰美景之下,脸上殊无半点畅快之意。
阿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这把刀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马小雄在巨岩上盘膝而坐,沉吟道:“若要我说,我是说不上来的,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它从潭底捞回来。”
阿玫点点头,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努力不懈勤练武功,总有一天可以打败潭中怪物,使大刀完璧归赵。”
马小雄苦笑一下,道:“但这几个月以来,我的武功并没有什么进展。”
阿玫道:“练武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岛主神功盖世,他既有意传授你上乘武功,总会有一套周详的办法。”
忽听一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恐怕未必。”
两人都是一愣,回头望去,只见恶婆婆脸色灰白,神情委顿,手里拄着一根比她还要高三尺的木拐,摇风摆柳地在石丛中攀爬过来。
马小雄大吃一惊,连忙赶上前紧紧搀扶,道:“干妈,你害病啦?精神看来很差劲……”
恶婆婆不住的摇头,连说话也略带喘声:“我没事,今天一早,岛主再也压抑不住体内的剧毒,险些走火入魔全身经脉碎裂而死,尚幸我及时发觉,以内力为他导气归元,又把已散发出来的剧毒,强行引入在三焦脉络,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总算暂时保住他一条老命……”
马小雄更是焦虑,忙道:“义父体内,怎会有什么剧毒的?”
恶婆婆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在长江那一晚,我受人暗算,中了蜀中唐门的剧毒吗?”
马小雄猛然省悟,随即道:“但中毒的并不是义父呀……”
恶婆婆道:“当时,咱们没有解药,要是不想个办法,不出数天,我这个‘千毒婆婆’也得毒发身亡。你义父为了救我,不惜以‘血蛭五阴指力’,把我身上的血毒,全都贯注入他体内。当时,我已神智不清,只知道有一股怪异的内力,从我‘志室穴’一直把体内剧毒之气吸走……直至晨曦之前,始在烛光之下,瞧见你义父大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马小雄这才明白当时的种种关节。
只听见恶婆婆又道:“在前往福州的途中,你义父缺乏药物治疗,三番四次险险死在路上,当时景况,你也是知道的。总算天见可怜,熬到了福州,在海蛇驾御的大船上,有不少珍贵药品,所以,你义父渐渐恢复了一身功力,倒是我又再病了三四次……唉,人老了,当年之勇,再也休提!休提!”语声嘶哑苍凉,闻者心酸。
马小雄担忧义父安危,急着要回去见他,却在这时,水老妖在海蛇、霍椒萍相陪之下,在寒潭另一角石丛上出现。
只见海蛇上身赤膊,胸口上刀疤令人触目,但显然早巳愈痊。
北风凛冽吹来,马小雄大是讶异,高声叫道:“海蛇叔叔,风很冷,怎么不穿衣服?”
海蛇笑道:“跳入潭中,便是披上貂裘,穿上棉袄棉裤又有何用?”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已凌空跃入潭水之中,马小雄、阿玫都是大吃一惊,齐齐尖叫。
在初到东蛇岛那一天,水老妖出其不意把木小邪铸造的大刀掷入潭底。接着,海蛇又把一支山羊抛入潭内,那一条‘寒潭千年金角蛟’登时自潭底怒冲而上,把整支山羊轻易吞入腹中,当时情景,马小雄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此际海蛇忽然跃入潭内,马小雄和阿玫又岂能不惊骇欲绝?
可是,海蛇扑入潭内,虽然瞬间即潜入寒潭之中,但自始至终,再也不见有丝毫异动,饶是如此,马小雄和阿玫的两颗心仍是不断噗噗地乱跳。
其实,比这两个少男少女还更担忧的,还有站在水老妖身边的霍椒萍。虽然,海蛇早已告诉她,自己会跳入寒潭之中,而且决不会有任何危险,但霍椒萍也曾数次陪着海蛇抛山羊喂饲‘寒潭千年金角蛟’,深知巨蛟惊人威力,眼见心上人甘冒奇险跳入潭内,又如何不但心得面无血色,如遭酷刑,刀斧横施已身之上。
良久,黝黑的潭水仍然毫无异动,既不见巨蛟,也不见海蛇再浮上来。
霍椒萍的一张脸,早已没有半点血色,她早已立定主意,若然海蛇有什么不测,她也决意跳入潭中,追随到底。
又过了片刻,一道奇异光芒,自潭水之中直射而出。
马小雄暗:“糟糕!不好了!准是巨蛟在潭底里把海蛇叔叔吃掉,到这时候才钻了上来……”
惊惶之下,险些想闭上眼睛,不忍目睹巨蛟飞扑上潭面的景况,唯恐海蛇叔叔仍然给巨蛟紧紧咬住,就像是那些可怜无助的山羊。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道奇异光芒已冲破潭面直射半空,霍椒萍同时身形疾起,有如小岛飞渡,在寒潭之上把那物事轻轻抄接在手中,身形再落在寒潭边另一巨石,然后三几个纵跳,姿势轻妙地在马小雄眼前站了下来。
马小雄定睛一看,数月前给水老妖掷入寒潭的大刀竟然又再重现,不禁惊喜交集,便在这时,海蛇也已跃回潭侧巨石之上,水老妖哈哈一笑,把一袭质料上佳的长袍披在海蛇身上。
木小邪铸造的大刀,终于重回马小雄的手里,但潜入寒潭取刀之人,却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海蛇叔叔。
水老妖、海蛇也走了过来,水老妖道:“那一条巨蛟,极具灵性,便是我扑入潭内,也不一定会放本岛主一马,多半是我来它上,张开血盆大嘴把本岛主当作羊牯般囫囵而吞之。
但海蛇饲养他多年,彼此间感情至笃,虽因言语不通,未能结成异姓兄弟,但总不致于会把他当作一般鸟兽鱼虫吃掉,但寒潭水质冰冻,在潭内像条泥鳅般钻来钻去找一把大刀,滋味也很不好受。”
海蛇道:“潭水虽然冰冻,比诸十年之前,却是温暖甚多,原因不详。”
马小雄捧着大刀,心情复杂,欲言又止。水老妖忽然叹一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义父老啦,这一座东蛇岛也是更换主人的时候。”
众人闻言,神情各异,马小雄立时摇头叫道:“不!除了你之外,谁都不配做东蛇岛的岛主!”
水老妖环顾四周一眼,喟然道:“纵使你义父长命百岁,一个人的生命总有穷尽之时,难道继我之后,天下间任何人都不配做这东蛇岛的岛主么?你这样说,显见思想不够成熟。”
马小雄道:“便是我再多活三十岁、六十岁、九十岁,我还是这样说。”
水老妖脸色一沉:“胡闹!”语气丝毫不见严厉。
语声略顿,转过脸望向海蛇,道:“老汉虽然比你痴长几十岁,然而一直视你如平辈兄弟,你对我十分尊敬,我是很感谢的,从今后开始,你便是东蛇岛的主人。”
海蛇摇头坚拒:“不!岛主对我恩重如山,你要我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要是姓海的稍皱一下眉毛,便是龟蛋中的龟蛋,王八中的王八,但你要我做这里的岛主,我宁愿立时自断一臂,跳入潭中。”
水老妖登时作声不得,只是长长地吐一口气。
恶婆婆沉吟着,道:“当仁不让,既是海贤弟不肯做这东蛇岛的主人,唯有让我来做。”
水老妖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恶婆婆也横了丈夫一眼:“这可难说得很,你八十五岁才娶我过门,老眼昏花说不定娶了个男人回来,也不是一椿奇事。”
这两夫妇虽然正在耍花枪,但辈份太高,在场人等谁也不敢笑了出来。
水老妖叹了口气,目注着马小雄:“本派门规,武功可以传男,也可以传女,以是最近兴之所至,也传授了一套只有一招的剑法,让阿玫小姑娘好好学习。”
阿玫“啊”的一声,奇怪地说道:“岛主,你不是说过,那一套剑法总共有九千八百七十万招吗?”此言一出,海蛇再也忍耐不住,轰声大笑。
天下间再繁复的武功招式,也不外乎二三百招,逾千招的武学,也不是没有,只是凤毛麟角吧了,而且招式繁复到这个地步,便是记性再好的练武者,也难以记得周全,更遑论可以将整套武功娴熟地练成。
水老妖也是莞尔一笑,道:“这套剑法,九千八百七十万招只是一个虚数,岂可当真,你若把这套剑法练得到家了,一招便是千千万万招,千千万万招也如同便是只有一招,这道理就和反璞归真一样,但无论是一招也好,千千万万招也好,只要剑法练得到家,达到了忘我、无我、非我境界,敌人的武功再厉害,遇上这种剑法,也只会是白费力气,难以伤害使剑者分毫,以是命名为‘白费力气剑法’。”
至此,阿玫和马小雄方始明白剑法的真正涵义,原来白费力气的不是使剑者,而是指敌对一方。
马小雄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这是一套守势为主的剑法。”
水老妖道:“上乘的武功,攻也是守,守也是攻,到了再炉火纯青的境界,根本再也没有攻守的观念,甚至连武功的本身,都不是一种武功,到了那个地步,其人武学修为,自是已达到了武者的巅峰,可谓超凡入圣,但也寂寞孤单得左右无人,究竟那是人生中的最大成功,抑或是最大的失落,只怕谁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水老妖是当世武林大宗师,这一番论武之道,顿使众人有如醍醐灌顶,获益良多。(醍醐者,本指酥酷上聚脂,若以纯酥油浇到头上,便会感到清凉舒适。而佛教则以此比喻,以智慧灌输于人,使人彻悟大道真言者,谓曰醍醐灌顶。)
恶婆婆对阿玫说道:“岛主既把这套剑法传授给你,你便是东蛇派门下弟子,但你可曾拜水岛主为师?”
阿玫呐呐地说道:“我……配得上做水岛主的徒儿吗?……”
水老妖脸色一寒:“就只怕这副快要去见阎王的老骨头,不配做人家的师父!”
阿玫大吃一惊,连忙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当场拜师。她这三个响头,结结实实地叩在粗糙的大石上,登时为之头破血流。
水老妖大怒,喝骂起来:“叩头拜师竟也叩拜得血流披面,大大的挂彩,这种笨徒儿,要来何用?”厉言疾色,恶形恶相,绝不像是跟徒儿开玩笑。
阿玫跪在地上,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水老妖“哼”一声,把一本经书掷在阿玫面前,仍然怒气十足:“单是只有剑谱,没有内功心法,再练六十年也只会愈练愈笨,这本‘白费力气心诀’,你好好收藏,要是十年八载之后还像今天一般笨头笨脑,你自己抹脖子去吧!”
阿玫顿时泪流满面,恭恭敬敬把经书谨慎收藏,叫了一声:“多谢师父厚赐。”
水老妖“唔”的一声,又对马小雄道:“阿玫比你大一岁,你以后得叫她做师姊,你这个师姊的脑袋有点问题,容易给人欺负,将来你练好了武功,凡是有人欺负她的,统统先用木小邪的大刀砍掉脑袋,然后再警告对方来生休得再犯,明白了没有?”
马小雄立时大声答应:“弟子省得!”
水老妖大悦,对恶婆婆笑道:“早就说过,我的义子比女徒儿聪明甚多。”
恶婆婆撇开脸孔,冷冷道:“重男轻女,有如顽石。”重重跺了一脚,足下巨石给她踩出一个深坑。
水老妖陡地脸色一寒,道:“本门规矩,岛主这个宝座,只能传给男丁,女流之辈休想染指。”
恶婆婆冷冷一笑:“少在我老婆子面前臭美,这块连鬼影也不见一支的荒岛,又有谁稀罕了?也只有你才会把岛主一职当作是什么宝座,说出来也不怕笑掉江湖好汉的大牙!”
水老妖道:“只要你不争着要做,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恶婆婆道:“我做不得,我的干儿子又怎样?”
水老妖道:“你的干儿子就是我的干儿子,东蛇岛上,除了海世空便只有他是个男丁,他不做难道找条羊牯来做?”
海蛇立刻禀告:“岛上所有公羊,都已喂给了金角蛟。
如今剩下的,都是母羊。”
水老妖奇道:“何以厚此薄彼?”
恶婆婆冷冷一笑:“岛主每天都喝羊奶,要是倒转过来,你早上只能喝公羊的尿。”
寒潭巨石之上,站立着的人不多,但话题之大,牵涉层面之广,堪称千奇百怪,世间少有。
水老妖把马小雄拉开几步,一本正经地问:“这个岛主,你做也不做?”
马小雄道:“只要义父吩咐,便是玉皇大帝也敢做,区区一个东蛇岛主,算得上什么!”
水老妖大乐,纵声狂笑:“说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区区一个东蛇岛,原本就只是沧海一粟,你年纪轻轻,便有此胸怀大志,不愧是未来岁月中的英雄人物!”
抱起马小雄,展开右臂,宛似天下万物,尽皆抱入怀中。其意气之豪迈,与四十年前龙虎山武林大会擂台上的“魔道霸主”姒不恐,各有千秋。
便在这时,寒潭内磷光乱闪,瞬即波涛翻涌,气势骇人的“寒潭千年金角蛟”昂首冲天飞扑而起。
巨浪飞溅,弄湿众人衣衫,只见巨蛟神态狰狞,庞大躯体在潭面之上翻腾滚动,事态大不寻常。
未几,巨蛟又再潜入潭底,但这一阵气势惊人的扰攘,在众人心中历久不散。
海蛇在这岛上三十余年,比谁都更了解这一异兽,他苦思良久,忽道:“昔才我潜入潭底取刀,但觉潭水比以往和暖,恐怕日内会有异象衍生。”
到底会是何种异象,却说不上来。
忽听水老妖嘿嘿一笑,道:“今天原来是个好日子,东蛇岛终于来了一干贵客。”
海蛇脸色一变,道:“岛端东南,来了几条大船!”
他原本一直站在水老妖左右,但倏然之间,身子已攀附在高崖接近顶端位置,他高居临下,对岛外东南方海面形势,一览无遗。
恶婆婆沉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水岛主在江湖上朋友不多,仇家却遍布天下,这一仗是打还是避?”
水老妖道:“夫人,你说呢?”
恶婆婆道:“你身中剧毒,毒力已无可化解,正是时日无多,要是在你行将就木之前,要你做个缩头乌龟,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向阎王告我一状。”
水老妖大笑道:“知夫莫若妻,说得甚好,为夫重重有赏!”
抱住恶婆婆,又道:“赏你亲个嘴儿吧!”
恶婆婆一掌把他推开,骂道:“为老不尊,快到岸边招呼朋友!”
一行六人,冒着凛凛寒风,走向海边,只见岛端东南方,果然来了五艘巨帆,其中四艘巨帆桅杆左右,都高高扯起五色锦旗,分别是少林、武当、华山、昆仑、峨嵋、崆峒、点苍及黄山总共八大门派的名字。
尚余一艘巨帆,并无悬上任何旗帜,只是在船桅之上挂着一幅丈余长短的白布,上书四个血红大字,写的是:“血债血偿!”
锦旗飘逸的四艘巨帆,纷纷靠岸,船上各自掠出武林人物,或僧或道,也有尼姑、道姑,以至是形形色色高矮老幼不一的俗家高手。
水老妖呵呵一笑,朗声道:“堂堂八大门派,纵非精英尽出,眼前这等阵势,已不啻是在水某脸上大大的贴金,老汉一介昏庸莽夫,当真是何如幸之者也!”
大敌当前,谈笑自若,这份豪气,又再令人想起另一绝世高手。
眼前者,东蛇岛主水老妖。
当年高手者,“魔道霸主”姒不恐,又是阴山幽冥宫主。
都是一代枭雄,各显风骚,江湖千秋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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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饮马怒川东蛇吼
寒风凛冽,四艘巨帆纷纷靠近东蛇岛岸边,八大门派高手尽出,只是为了要捉拿一人返回中土,然后发出英雄帖,为八大门派这四十年来殉难的战友讨回公道。
当年幽冥宫主姒不恐结下的仇怨,四十年来积怨只有一层一层地加深,并未有分毫化解。
在华山与点苍两派的巨帆上,除了船夫、水手之外,所有属于这两派的高手,都已掠登岛岸,只剩下一人,身子挨在船舱木板上,懒洋洋地喝酒。
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蓝衣,年纪虽然示大,却是两鬓微白,原来英伟不凡的脸孔,呈现出一股与年纪并不相称的沧桑感。
他半躺半坐,怀中放着一把形状古雅的长剑,剑鞘相当残旧,但却是上等珍贵獭皮镶以名贵白金打造,一望而知绝非凡品。
他原属华山派弟子,师父更是掌门“莲花圣剑”凤大先生。
这一次,八大门派邀约联手,决意到东蛇岛上,把“魔道霸主”姒不恐的外孙海世空擒回至中土,然后再发英雄帖至阴山幽冥宫,向姒不恐或其传人挑战,清算四十年来逾百条性命的血债旧案。
四艘巨帆,总共九十六名八大门派好手,悉数离船登岸,唯独这蓝衣剑士,似是宿醉未醒,并未跟随众人登岸。
这一次行动,凤大先生虽然并未亲自出马,却派遣了华山派最负名气的“苍龙三剑”,暨华山派七大剑手一起上阵,以这等实力而言,比诸其余七派,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山派七大剑手,全是华山派门下年青一代俊彦之材,其中又以柳生衙最为了得。
柳生衙,自幼无父无母,全凭一个捡破烂的流浪汉养大。但到了五岁,流浪汉在华山派总坛门外引火自焚,遗书恳求凤大先生行善积福,把这孤儿收养。
凤大先生在江湖中素有“剑道活佛”美誉,生平救人无数,就是这样,柳生衙五岁便已拜师在这位“莲花剑圣”门下,不出十载,一手剑法锋芒毕露,成为华山派年轻一代出类拔萃的高手。
柳生衙成名早,出道也早,不满二十岁,已纵横大江南北,战败高手无数,同时也闯祸无数。
没有人知道柳生衙为什么不登岸,只当作他在大海航程中连日酗酒,以致举步维艰。
“苍龙三剑”人人心中不满,只要此间大事一了,日后定必向掌门师兄凤大先生狠狠告上一状。
八大门派率众登上东蛇岛,为首一人,乃是八派公推作为带头者的少林铁木大师。
铁木大师年约六旬,圆头大耳鼻阔嘴唇宽厚,乃当今少林罗汉堂首座。十余年前,他曾与水老妖有过一面之缘,其时,这位粗壮的僧人尚未成为罗汉堂首座,但——身武功,已广为武林中人钦佩。
铁木大师既身为八大门派此行首脑,自是步步先行,挺胸而出合什道:“少林寺罗汉堂铁木,在此见过水施主。”
水老妖也合什还礼,道:“一别十三载,大师功力远胜从前,可喜可贺。”
铁木道:“出家人四大皆空,神功无敌是空,手无缚鸡之力亦空。”
水老妖道:“少林武功名满天下,历代高僧辈出,便是俗家子弟,也屡见不世奇材,若以事论事,又有谁敢在武林史上,在少林派三字之下仅仅写一个‘空’字便算?”
铁木手掉禅杖,再度合什:“水施主雄才大略,见识广博,贫僧由衷佩服,今日冒昧而来,情非得已,尚祈岛主原宥。”
水老妖背负双手,在沙丘上缓缓踱步,他双目寒芒厉闪,环视八大门派九—卜余众一眼,半晌沉吟道:“各位此行,莫非为了海世空而来?”
一语中的,虽然并非一碰面就开门见山,也总算是快人快语。
铁木大师缓步上前,道:“自从四十年前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八大门派与幽冥宫多次发生严重冲突,双方损折高手无数,尤以最近两三年,幽冥杀手四出为祸,行凶手段之凶残,简直已达到令人发指地步,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敝派又岂能坐视不理,任由这等血腥杀戮,毫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水老妖摇头不迭,沉声道:“大师此言,恐怕是不尽不实。幽冥宫中,奇人异士不可胜数,当中自然不乏性情乖僻,行事手法极端之辈。然而,杀得残忍固然是杀,例如‘幽冥搜肠叟’勾九串,‘阴山凿脑客’贲见天,以至是‘吃骨吃肉不吃皮’饶不得,单是听听这些名号,已不难想象其人等之行事作风。可是,难道一剑穿喉的华山派‘莲花剑圣’风大先生,一掌击碎敌人天灵的峨嵋派服难师太,以至是大师的‘少林大疯魔禅杖’,像尔等这些杀人手段,又会是十分仁慈吗?哼!照老汉看来,只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甚至是无分彼此,天下乌鸦一样黑!”
此言一出,八派高手无不面露愤怒之色,其中数人已忍不住反唇相讥,甚至是破口大骂。
铁木禅杖一顿,再向水老妖逼近一尺,朗声说道:“岛主之言,纵使不无道理,但贫僧此行身负重任,如未能把海世空带回中土,势必遭人唾骂,说不得只好得罪了!”
语气不再阿弥陀佛客客气气,罗汉堂首座的无上威严,渐渐显露无遗。
水老妖却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冷冷一笑,道:“听说大师二十岁那一年,一度犯了寺规,给海禅王自青楼中抓回少林寺,险些连区区一个知客僧的地位也保不住,想不到数十年后,大师竟能一跃位居罗汉堂众僧之首,也可算是难能可贵!”
他每说一句,铁木的脸便阴沉了一分,抓住禅杖的手掌更是青筋暴现,指骨节节勒勒地作响。
以铁木大师那样的身份,竟然给一个人当众挖起数十年前的旧疮疤,这一口气无论如何是咽不下的。对方若非名霸大江南北千里水道的水老妖,单是说出头一句话,铁木就绝不容许他有机会再说下去。
可是,眼前这人,虽则两手空空,毫不在意地背对着自己侃侃而谈,但偏偏强如少林寺罗汉堂首座大师,一直不敢贸然出手。
这是无可奈何的耻辱,也由此可见,铁木大师性子之沉稳,绝非一般草莽豪士可比。
铁木忍得住,跟随着他而来的几个少林和尚却忍不住。
这几个和尚,其中一个辈份比铁木还要高,法号玄图,其师兄玄用,便是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中,给姒不恐在擂台上单掌歼杀之其中一人。
铁木年纪比玄图年轻了十几岁,但城府之深,却远在这位师叔之上,水老妖当众把他的丑事张扬,他一直隐忍不发,就是等待玄图比自己更先一步出手。
玄图性子火爆,少林派上下人人皆知,这一次东渡东蛇岛,方丈大师玄劫原本不允他随师出发,但铁木却以后一辈身分一力承担,更细说此行如有玄图师叔相助,定必事半功倍,玄劫大师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才勉强答允下来。
玄图对师兄玄用在擂台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虽然不敢杀上阴山找姒不恐算帐,但对于擒捕海世空之举,却是奋勇当先,唯恐居于人后。
玄图抢先出手,他练的是“般若禅掌”,功力在同侪之中屈指可数,在六十岁那一年,已超越第五层境界,在少林寺悠久历史之中,若单以练这一门掌功的名次计算,他排名第八,殊不简单。
玄图虽然是个莽和尚,但行事光明磊落,他不屑在背后偷袭,出掌之前首先大喝一声,更兜了半个圈子面对面瞧着水老妖,方始全力一击发难。
水老妖淡然挥掌,掌势不刚不柔,不徐不疾,似是一尊伫立多年的石像,为了等候玄图这一记“般若禅掌”又再复活过来。
两掌相交,玄图如遭电歼,粗壮身躯陡然猛烈颤抖,一退数丈开外,水老妖向这老僧抱拳微笑,说了一声:“承让!”
玄图一招即败,右掌腕骨尽碎,自知武功跟对方相差太远,不禁仰天长叹,转身飞跃,回到少林派的巨帆上。跟着着玄图准备向水老妖施袭的三个和尚,登时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打也不是,退又尴尬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水老妖横扫少林众僧一眼,道:“其余门派要为难海禅王之子,也还罢了,但你们都和‘少林不败客’有同门之谊,难道出家人竟也不分青红皂白至此?”
三个和尚又是惊怒,又是羞惭,片刻之间,垂头丧气退下。
铁木眼见强如师叔玄图,尚且不免在一招之间落败,要是自己出手,纵使“少林大疯魔禅杖”威力无俦,看来也势难占上半点便宜。当下一忍再忍,静观其变。
便在这时,一人越众而出,是个眉毛灰白的老尼。她手持三尺青锋,一张青青白白的脸毫无表情,只是冷冰冰地说道:“峨嵋服难,向水岛主领教高招。”
声音似是细如蚊呐,但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竟是震得嗡嗡作响,其人内力之深沉怪异,委实不可思议。
水老妖“哦”的一声,道:“原来峨嵋掌门也在阵中,照此推算,铁木和尚在尔等芸芸好手之中,算是老几?”
他不耻铁木为人,刻意出言挖苦。相对之下,也可算是抬高了服难师太的身份。
然而,服难师太毫不动容,声音依然冷冷冰冰,道:“素仰水施主精通刀、剑二道,贫尼就以一手‘中流剑法’,向施主讨教东蛇派的不世绝学。”
水老妖道:“兵法有云:‘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昔年贵派开山祖师厄渡神尼,亲临无定河岸念佛敲经,超渡两岸古战场无数战士的冤魂。想那无定河,接近边疆,数百年来战争持续不断,难怪唐诗悲怆地吟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但厄渡神尼在超渡亡魂之余,却又在当滔河水诱悟之下,创出一套杀伤力巨大的‘中流剑法’,究竟神尼当年所做之事,是功德还是杀孽?老汉苦思多年,至今不得其解。”
服难师太仍然神色未改,冷冷道:“先祖师玄机神妙,本非凡夫俗子所能参透。此间之事,不容拖缓,水施主再不亮兵刃,请恕贫尼无礼。”
忽听一人嘿嘿冷笑,手持大刀走了上来,道:“外子生平最讨厌跟尼姑交手,这一仗,且让老婆子来会你!”
挺身而出者正是恶婆婆端木灭,而她手中握着的大刀,也正是甫自寒潭重见天日的神兵利器。
水老妖眉头一皱,道:“老婆子,你不是身体有点不适吗?这位老尼姑,年纪比你大,身份比你高,鼻子也比你尖挺一些……”
恶婆婆截然道:“我跟她比的是武功,可不是比一比谁的鼻子更加好看。”
服难师太陡地怒形于色,喝道:“当着八大门派面前疯言疯语,成何体统!”
恶婆婆冷冷一笑:“咱们老夫老妻,天天都爱这么抬杠一番,你管得着么?要是心里羡慕得发疯大可以立刻还俗,找个好老公朝夕胡天胡地!”
服难师太脸色胀红,忍无可忍一剑直刺过去。
服难师太是峨嵋派掌门,平素深居简出,绝少与江湖中人交手,在场九十余众,除了几名峨嵋派高手之外,谁也不曾见识过她的剑法,只知道峨嵋剑法饮誉武林,“中流剑法”
更是峨嵋五大绝学之首,如今服难忿然出剑,人人都是目不转睛地屏息观战,唯恐错失目睹这套神妙剑法的大好良机。
至于恶婆婆端木灭,平素跟八大门派甚少交往,既无什么情谊,也没有什么冲突,在场九十余高手之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的来历,其余大部分人,眼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仿佛连手里的大刀也拿不稳,都不禁心中冷笑,认为这老太婆简直是自寻死路。
只见服难师太一剑直刺过去,剑法精湛无比。恶婆婆双手握刀,刀锋在半空中一抖,刀刃挡在身前,霎时之间,“叮”一声响,刀剑在第一招便已互相交击,两人同时瞧了对方一眼。
服难师太突然纵身而上,剑势居高临下锋芒乱闪,在短短刹那间,连续攻出五剑,都是“中流剑法”的厉害招数。
她这一纵一攻,体如飞凫,忽焉而起,乍然起手,飘若飞雪。正是“中流剑法”的心诀要旨。
恶婆婆身形急退,一退三丈,每退不及一丈,服难师太剑招便已闪电般袭至。如此连续五剑攻来,恶婆婆也挥刀一一截下,到了第五招双方一攻一守,恶婆婆已退至海上,竟有半截身子浸在冰凉的海水中。
一个道人瞧得眉头大皱,“啧啧”连声,冷冷道:“这算是什么刀法?再打下去,岂不是要在龙宫之内大展身手了?”
在他身边一条高瘦汉子一唱一和:“她这一把刀,原本就是要在海龙王面前,把蚌精的两块硬壳撬开的。”
立时惹来十余人哄笑。
服难师太连攻数招,直把恶婆婆逼退入海,但却不禁心中暗自吃惊,这老太婆虽然看来节节后退,但大刀之上内劲深沉,竟似浩如瀚海,她手中一柄“无定神剑”挟以雷霆万钧之势抢先出击,竟无法把大刀刀势压下,由此可见,这个外貌看来弱不禁风的佝偻老妇,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流高手。
到了第六剑,服难师太剑势急变,由快转慢,但更是处处暗藏机锋,其杀着之可怖,尤胜先前五剑数倍,恶婆婆深知厉害,大刀一招平平无奇的“雪花盖顶”护住全身,身形再向大海后退,陡地全身没入海浪之中,连木小邪的大刀也不见踪影。
先前冷嘲热讽的道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这叫什么名堂了?沐浴会友吗?”
将“以武会友”四字改了一改,其中尖酸刻薄之意,既令人忍俊不禁,却也令人为之发指。在这一喜一恶之间,全看感受者的立场,到底是敌是友而定。
这一战发展之怪异,绝非服难师太事前所能逆料,她久居峨嵋山顶,生平见惯的并非大海,而是虚无缥缈的云海,但此海不同彼海,想不到在东蛇岛第一个交手的敌人,一上来便先行钻入海水里,自己的剑法再精妙,总不成也追入海底里死缠烂打,连自己也给咸水浸得浑身湿透。
她轻功了得,恶婆婆虽且战且退,直至全身没入海底,但她仍能凭藉最后剑锋与大刀交击之力,飘然退回岸上,全身上下并未沾上一滴海水,八大门派中人立时齐声喝采。
那道人又是阴恻恻一笑,道:“武学招式中,原有一式。
绝学,谓之‘潜龙勿用’,老太婆似乎也懂得这一手功夫,只是练得不伦不类,潜则潜矣,却不是什么潜龙,而是‘潜尸勿浮’,要是真的连浮也浮不上来,多半是给水鬼绊住了脚。”
道人再三奚落嘲讽,水老妖却不理会,一直充耳不闻。
蓦地,海面冲起一条身影,人未至刀先杀出,但却并非攻向峨嵋掌门服难师太,而是一刀刺向道人胸膛。
道人冷冷一笑:“落汤老鸡,何足言勇。”竟是纹风不动,既不闪躲也不招架,显然,此道人老谋深算,明知道峨嵋服难决不能袖手不理,索性背负双手,把性命交在服难手中。
果然,服难师太拦途截势,无定神剑后发先至,把大刀在道人胸口数寸之前险险截下。
恶婆婆怪笑一声,身形暴起,单以左手握刀,刀招大开大合,竟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少冲九阳刀法”。
“少冲九阳刀法”源出于云南,相传由一名苦行僧研创,但传人不多,乃至第四代传人因采药深入苗疆,一去不返之后,这套刀法也就从此失传。谁也想不到在数十年后,竟会在一个佝偻老太婆手中突然施展出来。
恶婆婆在八大门派近百名高手密切注视之下,不出数招潜入海底,似是示人以弱,但谁也不晓得其中真正原因。
原来恶婆婆为了镇压住水老妖身上的毒气,损耗内力甚钜,至今尚未复原,更因此而头昏脑胀,神智最少有两三分不大清醒。
但她却在同时十分清楚水老妖的境况,其实比诸自己不遑多让。要是敌人数目不太多,凭水老妖的武功,纵使大打折扣,也许还可应付裕余,但如今八大门派九十余众联袂而来,情况就不容乐观。
于是,她决意为丈夫挡了峨嵋服难这一阵。
然而,战阵方展,恶婆婆已脑胀不堪,险些连服难师太的剑招也辨看不清楚。如不急谋应对之策,这一战必败无疑。她临急智生,急急退入海中,让冰冷的海水把全身浸个湿透。
果然,给冰冷海水一浸之下,脑袋立时一片澄明,在精神抖擞之下,再不示弱反守为攻。
“少冲九阳刀法”固然精妙无穷,木小邪铸造的大刀更是神兵利器,好刀法加上绝世好刀,相得益彰,威力倍见强大。
服难师太只觉对方大刀之上,内力澎湃汹涌而至,竟是生平罕见之劲敌。心想在八大门派高手众目睽睽之下,绝对不容稍有半点差池,当下收敛心神,剑招不求冒进,反以稳札稳打为主。
水老妖呵呵一笑,道:“娘子一旦发起神威,便是躲入铁铸大箱之中,也得连人带铁一并给刀锋剁碎。”
服难临阵经验丰富,定力更非常人能及,对水老妖的冷嘲热讽,毫不理会。
这一战,刀剑对阵,少冲九阳刀火拼中流剑法,转瞬已交手逾百招。服难守得极稳,恶婆婆攻势再盛,始终难越雷池半步。
蓦地,恶婆婆把刀势收回,纵身倒退二丈,冷冷道:“峨嵋剑法果有过人之处,老身在五百招内,难以言胜,就此打住,否则的话,你们人多势众,轮流上来缠斗三几百招,岂非在十天八天之内,事情也无法了断?”
恶婆婆心思缜密,虽在激战之中,脑海中仍不住盘算眼前形势。她毫不讳言,八大门派人多势众,要是对方来一个车轮大战的主知,人人斗上三几百招,东蛇岛之上,虽有水老妖押阵,也是绝对难以言胜。
究其原因,其实还不在于双方人数悬殊,而是在于水老妖伤毒缠身,恶婆婆也同样功力大大损耗,否则,以水老妖深不可测的武功,纵使八大门派掌门齐齐登岛岸,水老妖也未必有所畏惧。
恶婆婆之言,听来颇有道理,但只要稍作深思,便得哑然失笑。
这九十余众高手,除了峨嵋掌门服难师太之外,又还能有几人,力足与恶婆婆缠斗上三几百招?倘若一旦跟水老妖动手,能在这位东蛇岛主手底下走得十招八式者,已是绝不简单。
恶婆婆在酣斗之中倏然罢战,一来感到内力损耗愈来愈严重,二来也正好使用这一番话套住服难师太。
服难以堂堂峨嵋一派之尊的身份,着实不愿意以近百高手之众,欺凌三几个“老弱妇孺”,虽则端木灭的用心,她心中一片雪亮,但在情在理,也不能加以反驳,只得寒着脸回剑入鞘,闷哼不语。
那个一直言出不逊的道人,忽然嘿嘿冷笑,道:“要是按照江湖规矩,以一敌一单打独斗。咱们统统都不必到这荒岛来。”
昆仑派一名黑衣大汉问道:“却是何故?”
道人冷笑连声,道:“恶婆婆端木灭也好,东蛇岛主水老妖也好,都是当今天下最狡狯最残酷不仁的大魔头,别说如今两人朋比为奸,甚至好像还结成了老夫老妻,便是其中任何一人,咱们都不是敌手。峨嵋掌门神功无敌,剑法厉害,大家昔才都是亲眼目睹的,但要收拾一个恶婆婆,已是大不容易,倘若咱们一个一个跟对方单打独斗,又不得车轮大战,免遭江湖朋友耻笑的话,贫道不如奉劝大家乘早挟着尾巴逃回船上,一辈子也不要再到东蛇岛,更别指望可以把海世空擒回中原,跟幽冥宫一干魑魅魍魉算帐。”
此言一出,八大门派中人无不面色骤变,有人恶狠狠地瞧着道人,恼恨他言出无状,竟把同道中人说成什么“乘早挟着尾巴逃回船上”,简直是侮辱到了极点。
但也有人听的不住点头,认为道人言中有物,甚至可说是“当头棒喝,茅塞顿开。”
立时有人振臂疾呼:“大义当前,便如挥军上阵杀敌,以一挡百是打仗,大军压境以多攻少也是打仗,又岂闻两阵交锋,兵将较多的一方必须客客气气,以同等兵力才跟敌人周旋之理?”
另一人轰然和应,叫道:“邪魔妖孽,生平害人无数。
难道各位忘掉福州一个大夫,为了不肯开药方医治水老妖这个大魔头,竟然给恶婆婆挥刀砍掉脑袋的惨案吗?”
道人嘿嘿冷笑:“对付一个手无寸铁,曾经救人无数的老医士,竟狠得下心肠施此毒手,这恶毒老妇平素所作所为如何,可思过半矣!”
说到这里,群情汹涌,峨嵋服难师太虽远远站了开去,但却也不发一言,加以阻挠。
一直没说过半个字的海蛇突然站了出来,喝道:“海世空在此,你们要抓人,只管冲着我出手便是。”
道人阴恻恻地一笑,道:“好一个海世空,这三十年来,想必已练就一身惊人艺业吧?”
海蛇道:“你要知道我的斤两,可不能单靠嘴巴便想套间个一清二楚,有本领的,跟我单打独斗!”
道人摇了摇头,干笑道:“贫道只不过是武当派的小脚色,怎配跟海大爷公平较量?”
海蛇怒道:“想武当原本也是光明磊落的名门正派,怎会出了一个这样的无耻之徒?”
道人冷冷一笑:“贫道朴赤,虽然只是武当派微不足道之辈,今天要拿下尔等一干妖人,却还不是一椿难事!”
长剑一挥,八派高手,除了少林,峨嵋弟子之外,人人厉声和应,转眼之间,七十余人利刃横飞,在东蛇岛岸边展开凶猛的袭击。
水老妖须眉皆竖,怒声痛骂:“好一个八大门派,难道以多欺少,便真的可以在此地横行无忌吗?”
他恼恨朴赤道人煽风拨火,言出无状,手中亮出匕首,施展的却是“还我山河十八刀”,匕首招数一展,虽在阳光之下依然夺人眼目。
匕首闪电般袭向朴赤道人,势道之猛烈,身形之疾迅,霎时间仿佛连人带兵刃,一起化成一团雾气,朴赤道人袍袖翻飞,十几件暗器连珠般洒出,也不管是否可以击中水老妖,脚下已急急向后倒飞。
水老妖匕首一挥,所有暗器仿似泥牛入海,全都无影无踪。三个持剑年轻道人,不知天高地厚分别从三个方向合击而至,水老妖左手反掌疾抓,一抓之下便有一颗头颅应声爆裂,连续三抓无一落空,三名武当派的年轻道人,瞬即当场惨死,无一幸免。
朴赤道人心中一凛,心想这老妖怪果然厉害。要是只得武当一派与此人为敌,必败无疑。
但如今八派联手,虽则少林,峨嵋暂时袖手旁观,只要缠斗下去,己方终究占了要大的便宜。
这一关节,恶婆婆与水老妖又何尝不晓得?他俩夫妇心灵相通,知道愈是多战一刻,老伴的内力也就愈更不济,海蛇武功再好,始终无法独力击退强敌。
其实,霍椒萍也已跟随着海蛇并肩作战。海蛇使一杆短小铁枪,长仅四尺余,但招数既有虚实,也有奇正,铁枪枪势’—展,虚虚实实奇奇正正变幻莫测,神化无穷。
霍椒萍使的,却是一支短剑。剑虽短小,但却是古时后赵古勒所铸。根据古籍记载:
“古之利器,吴楚湛沪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这把短剑,当年曾用了逾千工造,费时十五载方始铸成,名曰“目林”。
霍椒萍虽然投身于昆仑派门下,但其母尤氏,却是浣花剑派高手,浣花剑派以剑为主,天下知名,尤氏临终之前,把这一柄“目林”短剑交给女儿,方始了却心头一椿大事,含笑而逝。
十年以来,霍椒萍从没使用过“目林”对付敌人,原因是她不舍得让敌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污,把“目林”弄脏。但这时候,她再无选择余地,“目林”终于出鞘,陪着海郎上阵杀敌。
她最庆幸的,是昆仑派这一次派遣的高手,并没有自己的亲哥哥在内。
昆仑派中高手,人人都认得霍椒萍,她在昆仑门下,平素深得众师叔伯钟爱,此刻见她倒戈相向,心底下暗自摇头叹息,也不忍急急与她自相残杀,都是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宁愿跟水老妖,恶婆婆展开凶险百倍的苦战。
水老妖、恶婆婆身经百战,虽则脾性都是一般的冷僻乖张,但绝非不明人情世故之道,冷眼旁观之下,二人心中有数,对昆仑派中人,算是手下留情几分,但也正唯如此,愈战愈是吃力。
东蛇岛上,连霍椒萍也在奋勇抗敌,但马小雄,阿玫的武功,根本全然不入流,就算心中焦虑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参战。
朴赤道人阴险毒辣,眼见水老妖、恶婆婆、海蛇甚至是霍椒萍,人人都已陷入苦战之中,心想只要把剩下来的一对少年男女擒下加以胁持,定必可以所四人牵制。
当下悄悄退出战圈,独自向马小雄、职权玫疾扑过去。
他在武当派中,有“神行闪电手”的称誉,剑法固然快如闪电,轻功身法更是冠绝同侪,只见道袍一晃,已落在马小雄、阿玫身边,长剑一荡,森寒刺目的剑刃首先架在马小雄脖子之上。
阿玫大吃一惊,急叫:“不要杀他!”
朴赤道人阴阳怪气地一笑,道:“我又不是杀你,何必又紧张又害怕?啊!道爷明白了,这小子是你的心上人。所以害怕得连泪水也快要掉下来,对吗?”
马小雄怒道:“阿玫姊姊,不要哭!一颗眼泪也不要掉下来!”
阿玫用力点头:“我不哭,我不会在这妖道面前流泪。”
语气坚决,但掩饰不住眼神的惶恐。
朴赤道人道:“难得你们这一对小情人,年纪虽轻却是情深义重,道爷是出家人,不喜杀生,只要你们乖乖听命,姑且饶你二人不死。”
马小雄道:“你敢动我俩一根毫发,天地虽大,恐怕无法藏身!”
朴赤道人脸上闪过一丝阴森的神色,道:“早几个月,本派的何五冲道长,给端木灭从手中抢走了一个资质不错的美少年,名字叫马小雄,如今看来,可正是你这个小英雄吧?”
马小雄挺胸昂首:“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便是马小雄,你若害怕我将来找你寻仇,快快一剑杀了我!”
朴赤道人冷冷一笑,道:“在小美人面前硬充好汉,未必会是明智之举。”
左手抓在马小雄左肩之上,暗运三成内功,把肩骨抓得勒勒作响。马小雄冷汗直淌,但咬牙强忍,既不讨饶,也不作声。
朴赤道人双目血丝浮动,神情更是可怖。
半晌,他对阿玫说道:“你瞧,他在你面前,就算本道爷把他一条胳臂卸掉,看来他也不会吭出一声。但你却又于心何忍?”
阿玫一张粉脸红得有如火烧,怒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他?”
朴赤道人悠然道:“这倒容易,只消把你自己一对眼睛挖出来,本道爷就会十分高兴,那时候,自然放人。”
马小雄大怒,嘶声吼叫:“别理会这妖道,快走!”
阿玫却对朴赤道人颤声说道:“你讲过的说话,可得算数!”
朴赤道人狞笑:“武当派与少林派齐名于天下,我的说话,从来说一不二。”
阿玫毅然点头:“好我相信你!”蓦地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屈曲如钩,猛然向自己双目插下。
眼看这一对美丽的眼睛,就此变成两个血淋淋的血洞,一支苍白的手忽然从天而降,及时把她右腕扣住。
朴赤道人急急纵身后退,同时把马小雄拖离逾丈,一把利剑仍然紧贴在他咽喉之上。只见及时出手救了阿玫一双妙目之人,赫然竟是峨嵋服难师太。
朴赤道人陡地脸色一寒,道:“掌门师太,咱们是自己人,你要逞强显威风,该找水老妖去!”
服难师太冷冷道:“贫尼既已回剑入鞘,今天就再不会跟任何人动手。”
朴赤道人心中暗松一口气,忖道:“这老尼既不会再跟任何人动手,自然也不能对我怎样。”
当下怪笑一声:“贫道只是和这位小姑娘逗着玩的,师太不必当真。”
服难摇摇头:“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瞎子。还有,这少年看来不懂武功,就算曾经习武,也远远不是你的对手,更何况他手无寸铁!堂堂武当七斗星阵之首的朴赤道长,竟然以老欺少乘人之危,请问成何体统?”
朴赤道人“呸”一声:“这一次八脉联手到此,可不是来游山玩水,要知道海世空此人,对今后武林局势影响极大,师太半途罢战,已是于理不合,要是再跟贫道为难,一切严重后果,势必唯峨嵋派是问!”
虽是砌词恫吓,却说得掷地有声,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服难师太灰白眉毛紧紧蹙起,她久历江湖风浪,但像眼前这等微妙的形势,却是从未有之。微一沉吟,只得说道:“要抓姓海的回去,法子多的是。这两个少年男女,对大局无关痛痒,还是先行放了再说。”
朴赤道人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既然掌门师太一力主张放人,贫道遵命便是。”
服难忙道:“‘遵命’二字,从何谈起,贫尼可不敢当。”
当下,朴赤道人放了马小雄。
但马小雄甫离开他身边丈许,长剑突然无声无息地向他背心疾刺过去,剑势之阴险毒辣,别说是马小雄,便是江湖经验比他丰富百倍之人,恐怕也是防不胜防。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剑光同时暴起,“叮”
一声响两把剑的剑尖互相交击,进出一蓬灿烂星火。
服难师太怒不可遏,怒道:“要是贫尼眨一眨眼,你已杀了一个无辜少年!”
朴赤道人却把长剑回鞘,冷冷道:“还以为师太的剑今天再也不会出鞘,嘿嘿!……
嘿嘿!……”冷笑复冷笑,一脸不屑的神情。
服难师太苍白的脸更是异样地阴晴不定。她咬一咬牙,道:“你要对付水岛主和端木灭,且跟我走,但你若再为难这些后辈,休怪贫尼剑下无情!”
朴赤道人淡淡一笑:“大敌当前,以往订下来的规矩,必须从权处理,灵活变通。”
双双挺剑再战水老妖,竟是立刻把形势扭转过来。
海浪滔滔拍岸,声势愈来愈是澎湃汹涌,便在岸边的一场激战,更是鬼哭神嚎,骇人听闻。
水老妖、恶婆婆一早就已成为众矢之的,八大门派高手人人都知道,只要把这一对老夫老妻摆平,要再收拾海世空,便是易如反掌之事。
围攻二老最凶悍的,首推崆峒的“雷火双烈”洪氏昆仲。
双烈的老大“雷弹霹雳”洪猛天,老二“火焰销魂”洪猛流,在崆峒派身居左右护法要职,脾性都极猛烈,对付敌人更是绝不留情,每每一出招便取人性命。
洪猛天的“天雷霹雳掌”加上洪猛流的“火焰销魂掌”,被誉为崆峒派近二十年来无坚不摧的二人阵式,一经出手,无不当者披靡。
若在平时,水老妖自是绝不会把这二人放在眼内,但在这一天,形势却大大不妙。
水老妖跟洪猛天对了一掌,洪猛天固然是倒退逾丈,狂喷鲜血受了内伤,但水老妖也是一口真气憋在胸间,久久无法逆转。要是单打独斗,还不成问题,但洪猛天甫退,洪猛流的“火焰销魂掌”也接踵而至。
水老妖不敢再以掌力相拼,匕首招数一展,“还我山河十八刀”第十一式“饮马怒川”
刺向敌人咽喉。这一式刀法,原本变化精微,只要加上雄浑内力,实在是极厉害的杀手招数,无奈水老妖真气损耗太多,伤毒又再发作,这一招的威力,已是大不如前。
第八章 对酒当歌如朝露
朔风凛冽,东蛇岛上的一场恶战,越来越更惨烈。
一颗头颅,忽然在空中挟着一道血柱冲天飞起,虽已身首异处,嘴里仍在喝叫:“攻他下阴!”
叫声甫落,人头已堕入海中,血水随浪花一卷而没,凄厉的声音却仍在众人耳边旋绕不散。
给砍掉脑袋兀自大呼大叫的,是点苍派的“川流刀”曹百坤,此人虽在点苍派门下习武凡三—卜载,但人人练剑他独自练刀,一套“川流不息百胜刀法”,确也别具威力,在点苍派中,算是一等高手。
但在这一役,他遇上的对手是恶婆婆端木灭,所碰上的兵刃,更是木小邪精心铸造的大刀。在短兵相接之下,恶婆婆的刀法胜一筹,兵器更胜几筹。结果,川流金刀从中间给削断,恶婆婆手中大刀余势未了,把曹百坤的脑袋“嚓”声砍掉。
在那一刹那间,曹百坤的眼睛,却斜斜地望向水老妖与洪猛流的一战,其时,水老妖内力不继,破绽渐露,曹百坤瞧得真切,忍不住向洪猛流喝叫提点,他要说的那四个字,乃是——“攻他下阴!”
世有“死谏”这一回事。曹百坤这四个字,虽然算不上是“死谏”,但却终究是赔上了一条性命,才能把那“四字真言”告诉给洪猛汉知道的。要不是他一心二用,在面对强敌之际分神,就算打不过恶婆婆,也不一定会刀毁人亡,让自己的鲜血洒在浪花之上。
洪猛流是武学上的大行家,给曹百坤一经提点,已然心中有数。
水老妖以一把匕首施展“还我山河十八刀”,招数看似咄咄逼人,但已跟当天在“大盈若冲”五层楼地厅内,以匕首舞动数百斤重桃木巨案的势道相去甚远。
强弩之末,余劲大不如前。
洪猛流连续闪开水老妖七八招,而且姿势从容,绝非跄踉地保命。水老妖喘声嘶急,更在酣战之中不住发出浑浊咳嗽声,一张脸又灰又白,再无昔日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骄人气概。
洪猛流心想:“今天若能亲手除此老魔,他朝何愁不名成利就?”
一念及此,顿时雄心万丈,觑准形势,果然一掌劈向水老妖下阴要害。
此时,水老妖匕首招式用老,要回招挡架已来不及。洪猛流毫不放松。“火焰销魂掌”
乘虚疾劈,掌未击实,灼热掌风已滚滚涌至。
眼看水老妖再也难以挽回败局,蓦地里怪事陡生,在水老妖裤裆之下,不知如何竟突然冒出了一根尖锐的物事,倒像是标出了一条恶毒的怪蛇。
洪猛流着着盘算,一直盘算着水老妖的下阴,怎料得到一掌击下去之际,一之下竟有尖锐物事电射而出,要硬生生回掌收式,已来不及。
“飒”的一声,那尖锐物事在电光石火间穿掌而过,本已催至十成功力的“火焰销魂掌”
也同时消散得丝毫不剩。
原来在水老妖裤裆下怒射而出的,是一杆短小铁枪,长仅四尺余,乃是由海蛇在水老妖背后出招,在他裤裆底下堪堪寸许之间射出,其时,洪猛流的“火焰销魂掌”也恰恰劈了过来。
洪猛流非但伤不了水老妖,更给海蛇一枪在掌心之上刺穿一个透明的窟窿,自是惊怒不已,登时狠性狂发,猛吸一口气,以连环腿疾踢海蛇。
他这一手连环腿异常迅疾,招数路子更是既险且狠,但他伤势不轻,非但鲜血狂流,连真气也随之损耗不少,这几下连环腿,海蛇自是丝毫没瞧在眼内。
但在此同时,已有数大高手,手执奇门兵刃,向这边怒扑过来。
其中一人,短发浓髯,使的是一双泼风刀。另一人,两眼炯炯有神,腰系镖囊,又有一人,轻功绝顶,出招阴险,使的是一条熟铜棒,棒端暗藏利刃,能在千钧一发生死相搏之际暴伸数寸,令人防不胜防。
这三人分别是华山、黄山、昆仑三派的高手。
水老妖忽地一声长啸,把“还我山河十八刀”的最后一招施展。口中又再大喝:“全国为上!”
他这一招,威力惊人,只见他平地掠起,一掠数丈,身形翩如巨鹰,手中匕首运转如风,三大高手竟在他一招之间,人人咽喉中招,无一幸免。
这股骇人声势,直把群豪瞧得目瞪口呆。那三大高手在武林中威名颇盛,但仍然斗不过已成为末路枭雄的水老妖,仅在一招之间齐齐毙命,由此可见水老妖的武功,委实已达到了能人所不能的恐怖地步。
但也就在三大高手倒地毙命之际,水老妖的身子已不住的在颤抖,嘴角更渗出鲜血,两眼发直面如纸金,比先前还更颓萎得多。
朴赤道人嘿嘿一笑,道:“剿灭妖邪,正是大好良机,咱们并肩子上!”又有两三个不怕死的崆峒派高手,齐声呼啸,齐齐挥舞兵刃杀了上去。
水老妖振臂狂吼,但却吼声微弱,手中匕首更是不成章法,若不是海蛇拼命在身边护驾,这位东蛇岛主,恐怕眼前便已凶多青少。
这时候,恶婆婆与霍椒萍,两人都已双双挂彩,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却浑身是血污,披头散发,神情又是狼狈又是可怖。
马小雄、阿玫武功有限,心有余力不足,空自双双焦急得有如锅上蚂蚁。
大船上,船身一直幌幌荡荡,寒风迎面吹来,似是吹醒柳生衙若干酒意。
岸上连场激战,他在甲板上瞧得十分清楚,尤以峨嵋服难师太恶斗端木灭,当端木灭退入海中之际,和柳生衙的距离便很接近。
但柳生衙的目光,绝大部分都凝视在海蛇身上,柳生衙虽然才二十七八岁,但他出道江湖甚早,不满二十,已纵横大江南北,可说是风尘仆仆,也可以说是野性不羁。
在这最近七八年以来,江湖上不断传闻,昔年中毒惨死的“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之子海世空,已练成了海、姒两家一身惊人绝技,更四出为害,扬言要为惨遭毒害的父母报仇。
三十年前,海禅王与姒嫣妍这一对充满传奇色彩的夫妇,在嵩山少室峰下遇害,此事震惊黑白两道,人们除了极度关注这一对夫妇之外,也关心他俩唯一儿子海世空的下落。
海禅王是少林派近百年以来,武艺成就最骄人的俗家第一高手,在一般武林人士心目中,这位“少林不败客”的名头,甚至比少林的方丈住持大师,还更响亮。
至于姒嫣妍的身份,更是特殊,她是名震天下黑道第一高手“魔道霸主”姒不恐的女儿,为了要跟海禅王结为夫妇,不惜私自逃出幽冥宫,历尽千万般艰险,受尽无数痛苦折磨,直至最后中毒身亡一刻,仍与丈夫海禅王两手紧握,不离不弃。
不同的身份背景,铸造出一段美丽而轰烈的爱情。
对于海、姒的姻缘,江湖中有无数人寄予怜悯,但也有更多不屑的眼神,耻冷的态度。
当二人遇害之际,海世空才不满十岁,但此子关系异常重大,黑白两道中人无不极度关注,有人要铲草除根,也有人立下重誓,要是能够找到海禅王之子,纵然倾家荡产性命不保,也得全力保护恩公之子的周全。
对于这些江湖恩怨传闻,柳生衙在华山派门下,几乎可以当作故事般念出,但初时,也仅仅只当作是一些和自己无关痛痒的故事而已。
及后,他年纪渐长,在江湖上也打滚了好几年。
五年前,柳生衙在赣北景德镇醉酒闹事,在一间瓷器内摔破了几十件其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敲之声音清脆如磐的名贵瓷器,其时,他身上只有五十文钱。
以他的武功能耐,要逃脱出去,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不能负累一个新相识的朋友,于是双双自愿留在店内,等待师父的救援。
原来,柳生衙在山西收到师父委托丐帮弟子送来的书函,知道师父凤大先生将会在这两天之内,来到景德镇赴约,跟另一位武林名宿展开公平的决斗,顺道一叙阔别两载的师徒之情。
也就在凤大先生抵达景德镇之前的一天,柳生衙在酒肆中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其人国字脸,浓眉大目,一脸英气,喝酒如喝水,一块羊肉两块熟牛肉,箸箸下筷都是三块牛羊熟肉挟入口中,意态豪迈,令柳生衙从心底里折服起来。
酒酣肚饱之后,二人方始交换姓名。这大汉道:“鄙人乔在野,无门无派,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
柳生衙叫了一声:“好!”接着也说道:“小弟柳生衙,本也无门无派,甚至是无父无母无家,差幸五岁那年,蒙恩师怜悯收留,成为华山派门下最不肖的弟子。”
乔在野呵呵一笑,道:“兄弟酒量不弱,气度不凡,真是大有意思。这一天,咱俩都已各自喝了二三十斤杂乱无章的烈酒。”
柳生衙道:“将相本无种,烈酒也不分章法。酒入愁肠也好,酒入欢肠也好,人生能与知己浮一大白,便胜过富贵功名无数。”
乔在野大笑:“喝酒便如同对奕,要找一个棋艺高,棋晶也高的对手,往往难比登天。
难得今天你我相遇于此,更一见如故,何不结为异姓兄弟,未知尊驾意下如何?”
柳生衙摇摇头,道:“不是不好,只恨相逢太晚。”
乔在野大喜,当下二人互叙年岁,乔在野比柳生衙大了三岁,份属兄长。随即联袂到附近一间古庙,烧香歃血为誓,向天叩拜,结成多兰兄弟。
二人都是豪迈之辈,结拜之后都是喜不自胜,又感到意犹未尽,决意另觅酒家,再喝个淋漓痛快。走至白玉坊,两旁都是瓷器店铺,忽见十余恶汉,在道上拦截一名少妇,为首一人,面如冠玉,本也相貌堂堂,但却行止轻佻,言语鄙下,竟在光天化日之间,调戏良家妇女。
柳生衙带着七八分酒意,一瞧这头势,已然怒火中烧,回头对乔在野说道:“小弟有点怪癖,三天不打架拳头便发痒,大哥且等一等,待小弟过去搔搔痒回来再说。”
乔在野哈哈一笑,道:“这十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今天定必齐齐倒楣。”
柳生衙脚步歪斜,嘴里说话含糊不清,为首那名公子哥儿一个耳光掴过来,但还没打在人家的脸上,腕骨已给一支钢铁般的手硬生生折断。
十几个随从见主子遇袭,立时齐声暴喝,向柳生衙展开凶猛攻击,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斧棒横飞,人人都是下手绝不容情。
柳生衙毫不畏惧,以一敌众,但对方之中,有两名老者,竟是深藏不露高手,觑准破绽,双双出刀疾刺柳生衙致命要害。
柳生衙闪了数刀,但左肩还是给划破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登时鲜血直涌,触目惊心。便在这时,一人轰声怒喝:“谁敢伤我贤弟!”
两名老者还没瞧清楚对方是何等样人,已分别在胸腹间重重中拳,二老肋骨断裂之声人人清脆可闻。
柳生衙大笑:“有兄如此,小柳今后如虎添翼,大可天天打架!”
乔在野在众恶汉之中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瞬即连伤数人,同时和声豪笑,道:“天天喝酒,天天打架,天天快活!”
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儿,知道今天遇上了克星,再也不敢逞强,急急抱头飞窜。
柳生衙怒骂:“衣冠禽兽,休要逃走!”
公子哥儿慌不择路,转身一闪,钻入了一间瓷器店。柳生衙、乔在野双双追至,店主掌柜怒道:“这里每一件货色都是上品,谁敢在这里捣乱?”
话犹未了,已有两件名贵的瓷瓶有如流星般在他耳边飞过,直向那公子哥儿脸上砸去。
片刻之间,瓷器摔破之声不绝于耳,只听得乒乒乓乓,最少有数十件名贵的瓷碗、瓷碟、瓷瓶给摔个稀烂。
结果,公子哥儿自是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能够检回半条残命,已算是徼天之幸。但柳、乔二人在店中摔破了不少名贵瓷器,这个祸也是闯的不小。
以二人的能耐,要是不顾而去,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但柳生衙却道:“祸是我闯的,这些损失,都算在我头上。”
乔在野淡淡一笑,道:“贤弟做事,勇于负责,那是十分难得的。但你江湖经验不足,下次再有这种场面,绝不可以把罪魁祸首早早放了。”
柳生衙细心一想,恍然大悟,叹道:“大哥说得不错,这里的损失,原该算在那混蛋的头上。”
不久,华山派掌门凤大先生终于到了景德镇,他一知道徒儿柳生衙在瓷器店内生事,便匆匆赶至。
赔偿之事,立时获得解决。柳生衙还没开口,凤大先生已淡然笑道:“行侠仗义,原本不错,但下一次大可以用石头对付无行浪子,就不会犯本破财,这一节,为师以前没教过你,今后可要记住了。”
柳生衙感激不已,连连点头。
翌日,凤大先生在景德镇东北三里沧然亭外,跟另一位武林名宿决战。不出十招,凤大先生对柳生衙说道:“当今天下形势险峻,既有契丹辽贼侵我大宋江山,女真部金人亦乘时崛起,忧患无穷。
“可恨朝纲败坏,圣上昏庸误信权奸,以致国势日益衰弱,有如江河日下。如今,朝廷之中,蔡京日渐得势,更与江湖黑道巨擘暗中勾结,其中尤以聚英堂的动向,最值得关注。
“除此之外,不得不说一说阴山的幽冥宫。
“自从三十余年之前,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之后,幽冥宫主姒不恐,绝不在江湖上露面,料想当年一役,这魔头以一人单掌之力,在擂台上击杀我等八大门派二十一高手,固然是威风凛凛,技艺四座,但却也有不少武林名宿纷纷惴测,认为这位‘魔道霸主’也在激战中受了极大的创伤,只是极力掩藏,一般人难以察觉出来。
“自从姒不恐回到阴山之后,江湖上传说纷云,有人说姒老魔伤势严重,不死也得残废。
也有人说姒老魔还没回到幽冥宫,已在半途伤重不治毙命。但也有人说,姒老魔根本丝毫无损,而且正在幽冥宫中苦练某种魔功,功力一天比一天更可怕,一旦魔功练成,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敌。
“到底真相如何,外界只是凭空猜测,谁也找不到任何有力证据,足以证实姒不恐的确切境况。
“但在武林大会召开那一天,姒不恐唯一的女儿姒嫣妍,却同时潜离逃走,跟‘少林不败客’海禅王远走高飞,结为夫妇,似乎在这一天之后,男的再也不重返少林,女的再也不回去幽冥宫,成为武林中轰动一时的大事。
“有人估计,姒嫣妍在独自离宫那一天,已然身怀六甲有了身孕,但幽冥宫与少林派历代世仇,姒不恐是绝对不肯让女儿嫁给‘少林不败客’海禅王的。
“须知海禅王自出道以来,曾屡次跟幽冥宫中高手火拼,尤以太原清泉古寺外一役,双方动员高手逾百,各有死伤数十,单是这一段血海深仇,双方都是绝对难以化解。
“但无论如何,血浓于水,姒嫣妍毕竟还是姒不恐唯一的女儿,至于后来呱呱堕地生下来的海世空,更是姒不恐唯一的外孙。
“本来,海世空身兼黑、白二道重要人物的血统,照理而言,可算是‘打成一个平手’,换而言之,便是不邪不正,非黑非白,不过不失。
“可是,在海禅王和姒嫣妍结成夫妇之后,却又发生了好几椿轰动江湖的惨案,首先,在海世空尚在襁褓年代,有人发现这一家三口,在川北一带出现。”
“在此同时,川北素负侠名的‘铁面仁心客’赖一棠,在午夜上茅厕之际,在茅坑外给一名神秘杀手伏击,背心中了一记重掌,三日后不治身亡。根据背上掌印显示,偷袭者功力奇高,所使用的更是‘黄龙大金印’掌功。
“‘黄龙大金印’掌功,乃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中,几近失传的绝顶武学,近五百年来,仅有百余年前达摩院首座普苦大师能够练成,到了近代,唯一懂得使用这套少林绝学的,就只有‘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一人。
“消息传出,立时震动武林,原来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幽冥宫主姒不恐把一块写满名字的白布血书抛上擂台,上面总共有二十八位八大门派高手的名字,而其中一人,便是‘铁面仁心客’赖一棠。
“赖一棠出身峨嵋,乃俗家弟子,论起辈份,比服难师太还更高两辈,但此老早于数十年前,已离开了峨嵋山,在川北建立基业,自己闯出了响亮的名头。
“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赖一棠虽然布上有名,但其时,他远在闽南探访友人,因此并未在大会擂台之上亮相,想不到不出两年,竟在赖家堡之中惨遭毒手。
“赖一棠死于‘黄龙大金印’掌功之下,少林派自是脱不了干系,但人人都只会把矛头指向海禅王,因为除了这位‘少林不败客’之外,谁也想不出,更找不到任何能够使出‘黄龙大金印’掌功之人。事实上,纵使有人冒充伪装,又有谁能有如斯深厚功力?
“原来赖一棠当年并没有在龙虎山擂台之上,与其他二十一位高手遭受到同一命运之后,一直小心戒备,不敢稍有松懈,纵使在晚间睡觉,也穿着一件‘秦王护心镜’,把胸、背要害谨慎防护。岂料只是给人在背后打了一掌,‘秦王护心镜’已然寸寸碎裂,掌力贯透体内,终于伤重不治身亡。
“举世之上,能有这等惊人掌力的高手,自是屈指可数,再加上行凶者的掌功,更是独步天下的少林派‘黄龙大金印’,因此,任谁都认定,杀人者当非海禅王莫属。
“不久,黄山派的‘孤竹叟’单公谨,在黄山听雨馆中遇害,他身中一剑,剑法后来被认定是‘切枯势’。
“‘切枯势’是阴山‘幽冥十三剑势’中第一势,剑势轻柔阴鸷,伤口由浅入深,肌肤之上伤口不大,但剑尖刺入人体,劲力陡然在体内深处进发,普天之下,能使出这一剑的高手,除了姒不恐之外,也许就只有他唯一的女儿——姒嫣妍。
“在单公谨遇害前两天,也有人在黄山山麓一带,看见了海禅王一家三口。
“此后,又有三位属于八大门派高手遇害,而这些遇害之人,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他们都在白布血书之上,布上有名。
“同样地,每次在惨案发生之前,都有人目睹海禅王一家三口。在附近一带出现,而且,所有遇害的高手,不是死于‘黄龙大金印’掌力之下,便是死于‘幽冥十三剑势’。
“至此,武林中人一致认定,海禅王夫妇虽然离开了少林寺、幽冥宫,但在暗地里,仍然为幽冥宫主姒不恐办事,务求把那白布血书上的漏网之鱼,悉数歼杀殆尽。
“当年姒不恐掷上擂台的血书,上面总共有二十八个人的名字,除了二十一人登上擂台迎战之外,尚余七人,但这七人之中,又有两人早已死去,至于余下五人,都分别死在‘黄龙大金印’掌力与‘幽冥十三剑势’之下。
“自此,江湖中又掀起了一种传闻,说姒不恐在龙虎山武林大会擂台之上,确然真的受了重伤,以致一直不曾再在江湖中露面,但另一方面,他仍然处心积虑,要把血书上余下来的五大高手置于死地,于是,暗中命令海禅王夫妇痛下毒手,为姒不恐完成心中的愿望云云,至于姒不恐、海禅王、姒嫣妍三人的种种纠葛,又是另一椿‘家事’,外人自是不容易获悉其中真相。
“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传闻,相继在武林中传来传去,当然其中还有不少疯言疯语,其妄言的程度,根本不值得识者一哂,也就毋需理会了。
“生衙,你是我门下最有干劲的大弟子,众师弟都以你为榜样,早几年,你太年轻,自是做事稍欠分寸,但经过这几年磨练,也该一天比一天成熟啦……最近,江湖上又接二连三出现了几椿命案,行事手法之狠辣绝毒,可谓令人发指,根据死者的伤势观察,竟然又与当年海禅王夫妇的手法如出一辙,以是一般推测,多半是海禅王夫妇的独子海世空的所为。
“海世空的外祖父,是‘魔道霸主’姒不恐,父亲又是名震大江南北的‘少林不败客’,便是他的娘亲姒嫣妍,生前的武功也是十分厉害,要是他身兼数家之长,练成了一身惊绝艺,而又刻意要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的话,恐怕已然成为一个极可怕的祸胎。
“生衙,你也是八大门派中弟子,幽冥宫跟八大门派的瓜葛,八大门派中人人都脱不了干系,因此,无论为公为私,都有尽一分力量的必要。
“根据东海水寨那边的消息,海世家经常都会在福州一带出没,初时谁也不晓得他就是海世空,但有一次,他在福州跟几个恶霸起了争执,双方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想不到十招八式之间,几个恶霸全都重创倒地,其时,东海水寨的一个大头目恰好瞧见当时境况,一眼就瞧出,这汉子使用的武功,乃是幽冥派的‘无常散手’!
“再经查访,这汉子叫海蛇,经常驾御一艘大船,自东方大海而来,一住数天,然后又再扬帆离去,有时候,一个老人在福州跟他会合,但通常都只是独自而来,独自而去。
“最奇怪的,就是这个叫海蛇的汉子。每次到福州,都会预先订购一大群山羊,究竟用途何在,谁也弄不清楚。
“由于他每个月都买下一大群山羊,渐渐惹起了武林中人的怀疑,有人认为,他练的是一种邪门武功,必须要把山羊活活放血,甚至可能要把双掌插入羊体之内,吸收山羊的血气,才能练成。
“但这都只是凭空推测,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种情景,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
“但这一个叫海蛇的汉子,根据消息描叙,年纪和海禅王夫妇的儿子相当吻合,尤其是他懂得使用幽冥派的‘无常散手’,就更令人心生疑窦。
“生衙,兹事体大,咱们既是八大门派之一份子,就该同心协力,把海世空揪出来,为死去的武林同道雪恨伸冤,更要为天下苍生,除去一大祸患。
“这里有些金子,银两,也有两三张银票,你留在身上,明天也好,后天也好,启程前往福州,瞧瞧那个海蛇究竟是什么来路,然后回来向为师报告。”
“但有一件事,你必须好好紧记:倘若海蛇真的就是海世空,他必然已练成了少林派、幽冥派的几种绝世武功,凭你的本领,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你只可以作为一个探子,决不可自逞英雄,白白送掉一条性命,你明白了没有?”
凤大先生把事情的本末,详详细细地对柳生衙说出,柳生衙听的不住点头,示意明白。
翌日清晨,风大先生已启程回华山去。
下午,柳生衙在酒家与乔在野笑谈天下事。乔在野忽然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去岁腊月,我在福州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我喝酒如喝水,你是知道的,但我这个朋友,喝得十分谨慎,我一连干了六七大碗,他才只喝了两口,似乎恐怕酒里有毒似的。
“我很不高兴,心想:‘此人一本正经,交着了这样的朋友也没有什么味道。’正要托词离开,这人却忽然说道:‘我答应了要为一个久病缠绵的老人治病,是以在动手之前,不敢多饮。’
“我听了为之一愕,已离开椅子的屁股又再坐了下去。
不久,几个山村百姓,用担架扛着一个面黄骨瘦的老人,来到酒家之中,果然是早有约定,我这个朋友要为这老人家治病。
“他治病的手法,甚是奇怪,时而口中念念有辞,似乎在念些什么咒语。过了片刻,以指力压老者身上各大要穴,下手之准确,力道之恰到好处,世间罕见。
“然后,再用金针刺穴。刺穴完毕,吁一口气,然后把老人的脑袋一捏一抓,倏地整个头颅给他摘掉,四平八稳地摆放在桌上。
“几个山村百姓,固然是吓得魂不附体,就连我也是惊怒交集。初时,还道他一片好心,在酒家之内行医济世,岂料他做了一大轮功夫之后,竟出其不意地痛下杀手,而且行凶手法之暴戾,简直令人事前完全无法可以想象出来。
“几个山村百姓,都只是寻常农夫,庄稼汉子,完全不谙武功,虽然都是惊怒已极,但都只是瑟缩在一角,连骂人的勇气也提不起来。
“我心中大怒,立时便要出手对付这恶人,那时候我再也不认为他是我的朋友。
“但就在这时,他把双手腕臂摊开,说道:‘这是阎王帖,我中了一服,你们所有人也都已中了一服。’只见他双腕之上,都有一道紫蓝之气,隐隐地一直向肩膊之处缓缓地蔓延。
“几个山村百姓都是大惊失色,人人捋起衣袖一看,果然都是一般情况,谁也想不到,这老人看似病弱垂死,原来早就包藏祸心,要趁着这个机会,施用剧毒对付我这个朋友。
“其时,我也感到臂腕之上,传来阵阵麻痒的感觉,原来凡是接触过那名老者,又或者是触及担架任何部位的人,都得中上剧毒,由此可见,那名老者用心之狠毒,更是令人心寒。
“我这个朋友又自说道:‘阎王帖是万愁谷的独门毒药,这位老人家,用计隐居在福州山区十余年,直至今天始露出本来面目,要是我所料不差,他应该就是‘愁眉判官聂镜州。’“后来,果然证实,我这个朋友所言非虚。他又缓缓地说道:‘阎王帖’这种毒药虽然霸道,但还是难不着海蛇的,我这里有几瓶解药,能医百毒,可保平安无恙。
“当时,我哈哈一笑,道:‘未知中了阎王帖之毒,是否必须戒酒?’我这个朋友摇摇头,道:‘酒是酒,毒是毒,要是解药不灵,喝清水也得七窍流血而死。’“听见这些说话,我如释重负,正要捧起酒碗,我这个朋友已整个大酒缸高高举起,把烈酒当作水一般往喉咙直灌,他足足喝了半缸,才笑着对我说道:‘先前欠你的六七碗酒,如今算是本利归还!’意气之豪迈,竟不下于你我二人。
“自此,咱们就交上了朋友。一连七天,天天喝酒,天天打架,天天快活!
“到了第八天,我有重要的约会,必须赶回杭州,临别依依,咱们撮土为香,当天拜了八拜,结为异姓兄弟。贤弟,你要记住了,今天,你还可以叫我一声大哥,但到了咱们三人共聚一起之后,你以后就只能叫我做二哥!”
柳生衙这才问道:“跟你结拜的那一个人,他叫海蛇吗?”
乔在野用力地点点头,说道:“不错,他叫海蛇,但有人认为,他也就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之子,八大门派中人人得而诛之。”
柳生衙心中一凛,说道:“真的是……他?”
乔在野倏然一笑,道:“贤弟,你的身份,早已向我说得一清二楚,你是华山派的弟子,自然也是八大门派中人。
唉!这数十年来,幽冥宫跟八大门派的仇杀,一直都纠缠不清,至于是非黑白,也各持己见,并无一致的公论,但我这个江湖武夫,交朋友只看他本身是个怎么样的人,要是瞧的不顺眼,便是九五之尊人中龙凤,也不屑再多说半句话,但要是认为这人可以交朋友,那么,又何必管他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正是英雄莫问出处,贤弟,你说是也不是?”
乔在野这一番说话,正好说到柳生衙心坎里去,闻言不禁大声喝采,道:“好!小弟敬你三大碗!”
乔在野哈哈一笑,道:“三碗复三碗,无醉不成欢!好贤弟!好酒!”
当晚,兄弟二人秉烛夜谈,直至天亮方始分道扬镳。
不止一日,柳生衙到了闽江下游的福州,一住半月,未见海蛇踪影。到了第十八天,才听人说海蛇的大船到了海港。
柳生衙捧着一壶米酒,脚步轻快地来到港口,其时,烈日当空,海面上风平浪静,天气说不出的闷热。
忽见一人,全身肌肤宛似铜铁铸造,虽然身形不算高大,但却另有一股不寻常的气势,这人自一艘大船纵身登岸,手中一把丈二钢叉,叉上插着一尾八九斤重的海鱼,兀自在叉上不断摇晃。
柳生衙眼睛大亮,趋前笑问:“敢问这位仁兄,这条大鱼可肯出让?”
这人摇了摇头,道:“头颅尚有价,这一条鲜鱼却是无价,万两黄金也绝不沽售。”
口气之大,令途人为之窃笑。
柳生衙却不生气,也没有讪笑,仍然一本正经紧随其后,说道:“既不愿沽之,可愿赌一赌?”
手执鱼叉之人,正是海蛇,他冷冷的瞧了柳生衙一眼。
柳生衙道:“前面有间米铺,咱们过去跟老板聊聊,要是谁能先令老板跪地求饶,谁便成为赢家,但这中间可得有个规矩,便是不得以武力对付老板,否则便当作输了。”
海蛇哼的一声:“赢了又怎样?输了又如何?”
柳生衙道:“要是你输了,这一条鲜鱼便是我的,要是我输了,我做一个月苦工,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海蛇嘿嘿一笑:“此话当真?”
柳生衙道:“如有食言,有如此瓶。”
先把酒瓶内的酒喝个点滴不剩,随即五指运劲,“勒”
的一声酒瓶爆裂,碎片四处飞扬。
两人走到了米铺,老板寒着脸,冷冷说道:“这里的米渗了砂子,海大爷是吃不惯的,还是到吴老头的米铺去吧!”
原来这间米铺的老板器量狭小,海蛇已有大半年不曾上门光顾,因此一开口便冷言冷语,不留丝毫情面。
海蛇脸色一寒,道:“今晚俺就要一把火烧了这间鸟店!说得出,做得到!你要保住贵宾号,除非立刻跪地讨饶!”
老板听了,嗤之以鼻,连睬也懒得睬他一下。
柳生衙跟了上去,也不怎么厉言疾色,只是淡淡地说道:“大老板,最近可曾去瞧傀儡戏?”
老板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冷冷地说道:“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没相干的人,请快离开。”
柳生衙也不理会他的说话,只是继续说道:“想那泉州,距离此地不算太远,又是木材、茶叶、黄麻集散之地,难怪这间米铺,最近也卖起茶叶来。”
海蛇在旁边听了,大是奇怪,完全不晓得这年青剑客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他冷眼旁观,却瞧见米铺老板的脸色有点变了。
老板哼的一声:“你到底要说什么?老子喜欢在铺子里兼营茶叶生意,又不触犯王法!”
柳生衙哈哈一笑,道:“兼营茶叶生意,自然不算是触犯王法,但要是尊夫人知道你老人家在泉州的风流艳史。恐怕……恐怕……”
说到这里,米铺老板已是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却变作了猪肝般的颜色。
这时,海蛇终于晃然大悟只听得柳生衙继续说道:“那一位田小姐,在泉州也可算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料想尊夫人也很想开一开眼界……”话犹未了,米铺老板已“噗”的一声跪了下来,连声讨饶,大叫救命。
至此,一场赌博胜负已分,海蛇输得心服口服,把钢叉上的鲜鱼双手奉上。柳生衙笑道: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是独自吃鱼,再鲜美也是食而无味,要是兄台不嫌弃,这便一起到怡福酒家头尝这尾海鲜,如何?”海蛇一口答允。
一尾大鱼,又清蒸又焖煮,又做了一大碗鲜鱼豆腐白菜汤,这一顿饭吃得二人浑身大汗,却又同时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海蛇吃饱了肚子,便要结帐离坐。柳生衙却伸手一拦,道:“且慢。”
海蛇脸色一沉,道:“有何贵干?”
柳生衙道:“你要去杀人,怎么不让我这个做兄弟的知道?”
海蛉冷冷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杀人,你又怎能晓得?再说,你我萍水相逢,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又怎能算是什么兄弟?”
柳生衙淡淡一笑,忽然说出了八个字:“在朝在野,在公在私。”
这八个字,纵使旁人听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生衙道:“乔在野是我大哥,我是他的金兰兄弟,姓柳,名生衙。”
海蛇陡地呆住,半晌纵声大笑:“你没骗我?”
柳生衙道:“如有半字虚言,天诛地灭!”
海蛇大喜,上前用力拥抱,颤声道:“如此说来,你便是我的……好三弟!”
柳生衙道:“好大哥!”
兄弟二人,当即开了两缸好酒,海蛇指着酒缸,道:“这是河南汝阳县的杜康。”
柳生衙点了点头,道:“古籍有云:‘仪狄始作醪,变五味。杜康作酒。’”
海蛇酒兴发作,忽尔朗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二人趣味相投,两缸十斤重的杜康酒,半个时辰不到喝个精光。
结帐离开酒家,天色渐暗,海蛇笑笑说道:“好三弟,二弟怎么不到福州来?”
柳生衙道:“二哥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总有一天,咱们三兄弟好好吃喝一顿,畅论天下古今英雄人物种种风流事迹。”
海蛇道:“做大哥的今天原本真的要去杀人,却给三弟耽搁了时候。嗯……你又怎知道我要杀人了?”
柳生衙道:“饱饮之后,大哥匆匆忙忙,眉宇间杀气大炽,小弟因此得知。”
海蛇叹一口气,道:“二弟能与你八拜结成异姓兄弟,果然是独具慧眼,实不相瞒,距离此地三十里,有几个无耻之徒,不杀不快。”
柳生衙道:“此语当真?”
海蛇道:“要是错砍了一颗不该砍下来的头颅,做大哥的就用自己的脑袋来赔命!”
柳生衙道:“既有可砍之头颅,岂可留待明天?”立刻赶往市集,以高价买了两匹快马,二人并辔福州,往北飞驰而去。
当晚,兄弟二人各显神通,把三十里外一间庄院杀得血流成河,天翻地覆。做案之后,并不逃走,留在庄院之中对饮对奕,直至天明。
其后,柳生衙查得一清二楚,这庄院住的都是江湖中下三滥的强盗、淫贼、甚至有一名通奸卖国的叛国贼,当真是杀之不枉。
天亮后,柳生衙对海蛇说道:“你我虽然结成异姓兄弟,但我这个三弟,却是华山派门下,授业恩师并非别人,乃是掌门凤大先生。”
海蛇并不介怀,道:“兄弟是兄弟,门户归门户,要是有一天,你我各为其主不得不生死相搏,你尽管全力出手,我不怪你。”
第九章 风沙酒血雁门关
往事如烟,但在柳生衙看来,仍是历历在目。
师命难违,他不得不跟随着“苍龙三剑”这几个师叔,联同其余七大门派高手,前往东蛇岛把海禅王之子擒拿“归案”。
但海世空便是海蛇,也是他的结拜大哥,他可以亲自出手对付大哥吗?不!这是绝不可能的!这并不单只因为他俩是好兄弟,而最重要的,是柳生衙知道,海大哥并非品格鄙下的卑劣小人。
他有苦难言,只好在航行之际,不断喝酒。他要令到自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事实上,柳生衙确然曾经大醉。但自福州启航前往东蛇岛,航程遥远,他醉了又醒,醒了再醉,到了这一天,偏偏再也醉不了,眼神甚至比平时还更明亮。
海蛇以一杆四尺铁枪,力抗数大高手,虽然面无惧色,但以寡敌众,形势渐见支绌。
水老妖已颓然坐在海边,无法动手。他喘着气,命令海蛇逃走,但海蛇充耳不闻,一直在旁边全力挡驾。
朴赤道人看风驶舵,眼见水老妖岂已成强弩之末,简直快要油尽灯枯的样子,心想:
“要是给别人捷足先登把他宰掉,道爷以后每晚都睡不着觉。”不再犹豫,挺剑疾刺水老妖眉心要害。
水老妖真的不行了,眼见利剑迎面而来,非但没有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功也提不起来,只得合上眼睛,暗暗叹气。
水老妖纵横水道千里,自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恨虎落平阳,死在一个臭道士的剑下。
眼看水老妖再也难逃厄运,蓦地“叮”一声响,朴赤道人的长剑,竟然给另一把长剑截了下来。
朴赤道人定睛一看,横里杀出的,竟然是华山派的年青弟子柳生衙。
朴赤道人脸色一寒,厉声喝道:“姓柳的,你这样算是什么意思?”
柳生衙脸上肌肉似乎有点僵硬,隔了半晌才又似是如梦初醒,含糊地说道:“水岛主早已受了重伤,要是咱们今天倚多为胜,取他性命,那是胜之不武。”
朴赤道人闻言,怒极反笑。
他笑了好一会,才大声说道:“华山派的朋友们,可听柳施主的说话吧?幸好凤大不在这里,否则当场就要给这个大弟子气得吐血。”
海蛇一枪逼退数大高手,回头瞧着柳生衙:“三弟,这里的事,你不能插手!”
柳生衙摇摇头,道:“江湖上的是非恩怨,本来就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但无论谁是谁非,咱们八大门派既以名门正派中人自居,就不该以多欺少,乘人之危。”
说到这里,向峨嵋服难师太大步走了过去,又再朗声说道:“师太,你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恳请你老人家讲一句公道说话!”
服难师太又已再度回剑入鞘,两道灰白的眉毛似是打了个结,她的师妹服仪拦在中间,喝道:“华山小辈休得无礼!”
却在这时,听得服难师太沉声说道:“小柳说得对,咱既是名门正派中人,就不该乘人之危。”
她不说“以多欺少”,那是因为在前往东蛇岛之前,早就知道己方人多势众,但在接战之下,方始发觉无论是恶婆婆也好,水老妖也好,确然早已身受重创,又或者是元气损耗极钜,不然的话,凭眼前这九十余众,也未必真的可以稳操胜券。
如此一来,八大门派中最具影响力的少林、峨嵋先后罢战,其余六派高手,就再也成不了气候。
朴赤道人眼见功败垂成,不禁恨得牙痒痒地说道:“好哇!八大门派以堂堂之阵出师围剿东蛇岛,到头来却给华山派一个后生小辈砸得溃不成军,狼狈逃命回去,嘿嘿,凤大先生也可算是教导有方,令人钦佩得紧。”
柳生衙怒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今天的事,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我师父毫不相干,也跟华山派众师叔、师弟扯不上任何关系,你是出家人,可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朴赤道人冷冷一笑,道:“施主年少英雄,硬是了得,贫道告辞啦,你在这岛上似乎有不少朋友兄弟,大概也不会跟随大伙儿回去吧!”三言两语套住柳生衙,好让他不再登船折返福州,从而为这年轻剑客划下界线,再也不是八大门派中人,不是华山派门下弟子。
柳生衙冷哼一声,一言不发,索性背对着朴赤、服难来—个不瞅不睬。
其实,以目前八大门派众多高手力量,纵使少林、峨嵋两派高手袖视不理,只要其余六派齐心合力一鼓作气,单凭海蛇一人之力,绝对难以独务支撑,纵使再加上柳生衙甘冒背叛师门之大不讳跟他并肩作战,也同样是必败无疑。
须知水老妖已内力耗尽,连举步也难艰,再非平素叱咤风云之大枭雄。恶婆婆端木灭,也同样好不了多少,至于霍椒萍,她轻功尚佳,但真正跟敌人拼命,在这等场面之中,实在还远远不够斤两。
只是,少林、峨嵋两派高于先后意兴阑珊,而且这两派至高人物,前者是带头领袖,后者更是全场中辈份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峨嵋掌门,这二人一退,其余人等自是战意散涣,明知己方大占优势,也不愿意再行强攻,免得将来授人以口实,被讥讽是“乘人之危”。
五艘巨帆,先后离开东蛇岛,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华山派的柳生衙。
海蛇、柳生衙兄弟重逢,本该喜不自胜,但水老妖伤重垂危,恶婆婆也同样十分不妙,海蛇急于为二老疗伤,甚至没有跟三弟说过一句话。
众人回到“大盈若冲”五层楼,水老妖又再咯出一口瘀血,海蛇把岛上最好的药物为岛主治疗,却又同时为恶婆婆而暗自担忧。
相比之下,霍椒萍的皮肉之伤,海蛇虽然心疼,已是完全无暇理会。
柳生衙把一包药末交给海蛇,道:“这是华山派的‘导气令和散’,对治理内伤极具灵效。”
海蛇接过,半给水老妖喂服,另一半叫阿玫也喂了给恶婆婆。
恶婆婆神智已半陷昏迷,但她坚决不肯服药,嘴里含糊地在叫:“不要给我,留给老不死……留给他……他是这里的岛主,大伙儿可以没有我这个老婆子……但不能没有他……”
海蛇索性点了她的穴道,命令阿玫把药物强行喂服。
由于二老伤势沉重,众人都不敢稍有半点大意,阿玫、霍椒萍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旁边小心照料。
海蛇见形势渐渐稳定,把柳生衙唤了出去,道:“咱兄弟到那边谈谈。”
二人来到竹林深处,海蛇长长叹一口气,道:“三弟,今日之事,你恐怕是做错了。”
柳生衙默然半晌,道:“江湖之上,人人都说我是个无行浪子,我做错事,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海蛇瞧着他,忽然摇了摇头,道:“你做任何错事,都及不上这一次错得那么厉害。”
柳生衙道:“华山派门规第三条: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海蛇道:“拔刀也好,拔剑也好,总要看看时势。”
柳生衙道:“你是我大哥,要是你跟别人公平决斗,便是死在敌人手里,我也没话可说,大不了再跟杀兄仇人再斗一场。但今日之事,八大门派倚多为胜,更有乘人之危之嫌,别说咱俩是兄弟,便是素不相识,也不能袖视不理。”
海蛇仍是不住地摇头,道:“江湖上是非恩怨,原本就是一言难尽,你也曾经对武当、峨嵋两派高手说过:‘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换而言之,八大门派要对付海世空,也是有一定道理的。要是贤弟并非华山派门下,你帮这个忙,那是谁也没话好说的,正如咸鱼青菜,各有所好,幽冥宫群魔,也不见得在武林中完全没有知音好友。更何况先父出身少林,任何人帮我海世空一把,都不能算是一椿天大的错事……
“但你是凤大先生最钟爱的大弟子,他老人家对你寄予厚望,自不待言。可是,你却在这一战要紧关头,倒戈相向,将来消息传到凤大先生耳中,恐怕会是悲伤失望,情难自己。”
柳生衙叹息一声,道:“若单以表面情况而言,我这个劣徒今日所做之事,确然很对不起他老人家。但大丈夫为人处世,理当权衡轻重,更当明辨大是大非。八大门派率众而来寻衅,一来固然是跟幽冥宫有四十载的血仇,二来更由于众人一口认定,你父母生前曾偷袭八派高手,而大哥也在最近四出为恶,对付八大门派中人。可是,自始至终,根本没有任何明确证据,足以证实你父母曾经行凶,至于大哥,你说过毕生从没离开过福州百里之外,又如何能在大江南北武林之中,到处杀害八大门派高手?
“因此,小弟认为,在完全没有充分证据之下,就把种种罪名,加在你们一家三口头上,单就这一点,已经十分过分。
“算来算去,我总是认为,事情大有跷踩,在真相未明之前,双方都不宜轻举妄动。”
海蛇怔怔地瞧着他,瞧了大半天,忽然颤声道:“我曾对二弟说过,毕生之中,除了东蛇岛之外,从没离开过福州百里,二弟自然相信了,想不到连三弟也是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上前紧紧拥抱三弟,更热泪难禁,忍不住放声大哭。
海蛇原本生性倔强,便是刀斧架在项子之上,也绝不出言讨饶,更不会因为自己生生死死之事而掉下一颗眼泪。
但他幼失怙恃,在此后三十载之中,除了水老妖之外,再也没有一人,能令他有着亲人般的亲切感受。
至于跟霍椒萍,两人的感情,那是出于男女之情,虽则缠绵起伏,回肠荡气,却和“亲人”的感觉,颇有不同。
他在福州,先与乔在野结成异性兄弟,其时,虽然彼此肝胆相照,豪气干云,但心中却浑无半点悲苦之情,到了这一日,他一直跟随,也一直深受自己敬重的水老妖,遽尔败倒重危,虽然尚未断气,看来也是时日无多,眼见自己视如老父的不世枭雄,晚年竟落得如此惨淡收场,心中的悲怆,已然达到了顶点。不意柳生衙竟然对自己如此情深义重,宁愿背叛师门,也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更对自己曾经讲过的说话,深信不疑,不禁大大激动,终于情难自己,抱紧这个三弟放声大哭。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柳生衙本也是一条铁铮铮汉子,但兄长悲怆,他也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经此一役,兄弟二人之情,便再也毕生牢不可破。
三天之后,“大盈若冲”五层楼大厅之内,又再响起水老妖骂人的声音。水老妖第一个痛骂的是阿玫。
他骂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玫答道:“徒儿叫阿玫?”
水老妖道:“这个玫字,是什么意思?”
阿玫道:“玫,便是玫瑰。”
水老妖道:“说得好,玫瑰是有刺的,虽然美丽,但却半点也不好欺负。但你这两三天,那里像是一朵有刺的玫瑰?不是愁眉苦脸,便是神不守舍,连走路也险险撞在石柱上,照我看,你已变成了阿霉,倒霉的那个霉!”
阿玫垂下脸,不敢说话。
水老妖又大骂起来:“做师父的,那一个不爱骂徒儿?有人说,这叫做什么‘恨铁不成钢’,‘爱之深恨之切’……
又说是什么‘严师出高徒’,呸!统统都是骗人的屁话!但你可知道,做师父的为什么经常要痛骂自己的徒儿?”
阿玫想了大半天,始终想不出“真正的答案”,只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水老妖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做别人的师父,等到将来有人拜你为师,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阿玫点了点头,道:“不错,徒儿将来一定会明白。”
水老妖陡地跳将起来,怒道:“我还没有死,你现在就可以问个明明白白,用不着等到你人老珠黄的时候,才明白这些道理。”
阿玫忙道:“弟子愚昧,请师父训示。”
水老妖哼的一声,道:“凡是做师父的,十居其十都得要摆摆架子,架子摆得越大的师父,看起来也就越更显得威风凛凛,要是性子太随和,做师父的很容易就会变成做父师,你懂不懂?”
阿玫想了想,终于眨眨眼,摇摇头,说道:“弟子不明白什么叫‘父师’。”
水老妖冷冷道:“身为弟子,连什么叫‘父师’也不晓得,真是笨得无以复加,要不是为师时日无多,也不会对你直说。
“但凡人性,总是好逸恶劳,也喜欢别人称赞,讨厌给人责骂。你此刻站在这里给为师骂个狗血淋头,难道又会很高兴么?你表面上不敢说半句不敬的说话,心中却已烦躁之极,就算你此刻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词句咒骂师父,也是人之常情。
“世事便是如此,做师父的,大可以扯直喉咙,把弟子骂个体无完肤,做徒儿的,也同样可以在心底里狠狠的把师父咒骂,正是礼尚往来,各不相欠。
“你师父年轻之时,当然也有一个捞什子师父。我的师父,便是你的祖师爷。
“你的祖师爷,跟你的师父可不一样,他不喜欢骂人,性子直得像是一把直尺。但他不骂人,并不等于他是一个高明的师父,也不见得做徒儿的便会十分感激。
“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师弟,他年纪比我细小一点点,但胆量比我更大十倍,老是到外面闯祸。有一次,我这个师弟的意中人,跟她的一个远房亲戚躲在柴房里偷欢,给我这个师弟无意间撞破,一怒之下,把两人都绑了起来,然后动刑。”
“那个奸夫的名字,为师早已忘掉,但他很喜欢玉璞,这一点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也有一个外号,就叫做‘玉痴’。
“我师弟把玉痴绑在一根石柱上,恶狠狠地说道:‘玉乃君子之器,你既然叫玉痴,怎么行事鄙下污秽,四处勾引良家妇女?’
“那玉痴答道:‘要是三贞九烈的女子,我要勾引也是勾引不来。’我师弟想了想,认为很有道理,便对自己的意中人说道:‘贱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他的意中人毫无悔意,冷冷的说道:‘你喜欢我,并不表示我也同样喜欢你,我喜欢的男子,也不单只有他这一个,我便是天性淫荡,喜欢到处勾三搭四,又跟你这个局外人有什么相干?你懂武功,脾气更臭得十分厉害,我都明白,但那又怎样?大不了一刀把我杀了,也不妨瞧瞧我这个弱质女流,会不会在你面前吭一口气!’“我师弟说她不过,立时一刀把绳索割断,叫道:‘快滚!我以后再也不想瞧见你一眼。’
“他的意中人走了,自此一去不回,谁也不晓得她的下落。
“玉痴叹了口气,道:‘朋友,你放走她是对的,杀一个弱质女子,算不上是英雄好汉。’我师弟怒道:“杀她不算是英雄,杀你又怎样?’玉痴道:‘天下的猫儿都馋嘴,你若杀我,便只是有如宰了一支贪吃的猫,平情而论,可算是无咎无誉。’“我师弟沉吟半晌,说道:‘我偏不杀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玉痴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我师弟在他身上,搜出一大堆玉器,便道:‘你叫玉痴,对玉器的认识,必然不比寻常,请问古往今来,最名贵的玉璞是那一块?’“玉痴不假思索,立即回答:‘自然便是和氏壁。’我师弟哈哈一笑,放下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又放下了一包上好的金创药,便离开了柴房。
“第二天早上,我师弟携着两瓶酒,回到柴房,只见地上满是血渍,玉痴仍然绑在石柱上,但一条左腿已砍掉下来,我师弟笑道:‘是谁干的?’玉痴道:‘是我自己砍的一刀。’“我师弟大奇:‘你的双手都给我绑住,怎能自己把左腿砍掉?’玉痴道:‘你绑的并不札实,我的右手还可以在这里舞刀弄棒。’说着,把右手伸出,左晃一晃,右晃一晃,然后又在一张木桌上抓起宝刀,作了一个砍掉大腿的姿势。
“我师弟叹一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玉痴道:‘既有两瓶酒带来,请给我一半。’我师弟道:‘砍了一条腿,该饮补酒,补一补流失掉的血气。’“玉痴喝了半瓶补酒,苍白的脸上似有一丝血色,道:‘这是什么酒?’我师弟回答道:
‘这是华佗的延寿酒,以苍术、松叶、枸杞、黄精、天门冬等诸药物熬制,能遏痛、补虚、壮阳,功效甚佳。’
“两人对饮,不到半个时辰已把瓶中酒喝掉,我师弟忽道:‘这金创药怎样?’玉痴道:
‘已用了一大半,再砍右脚,恐怕不怎么够用。’我师弟皱了皱眉,推门直出,半柱香时光折回,又在桌上放下了一大包金创药。
“玉痴哈哈大笑,道:‘我只是一个对玉器略识皮毛的鄙夫,却能够和楚人卞和同一命运,也可算是老天爷厚爱,在我的脸上贴金啦!’抓起削铁如泥的宝刀,‘嚓’一声响,把仅余下来的右脚也一刀砍掉。
“我师弟瞧得呆住了,眼见玉痴两条腿都给自己一刀一刀的砍掉,不禁仰天长叹,道:
‘要是我再向此人痛施毒手,便是猪狗也不如的东西!’苦笑连声,亲自为玉痴治疗腿伤,然后把他松绑,始长歌于市,销声匿迹。
“我师弟忽然失踪,师父大是忧心,派人四处找寻他的下落。半年后,总算在八百里外一间不知名的破庙找到了我师弟。其时,我师弟这样说道:‘父师,弟子一直以为你只能搁在坟墓里,怎么今天竟能钻以这里来?’
“我师父全然不明白‘父师’的意思,向我瞧了一眼,我叹一口气,在破庙抓了一撮厚厚的香炉灰撒在地上,然后在香灰上写了两个字,那是——‘腐尸’。
“我师父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平时,他管教不严,以致咱俩师兄弟,都养成了一股乖狂之气,我师弟固然是行事不择手段,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同样荒谬绝伦,活了八十几岁,至今一事无成,却曾闯祸无数。
“倒是那个玉痴,虽然自己砍掉了一双腿,但却自此潜心习武,不出二十年,练成了一身惊人绝艺。一以后来,冤家路窄,和我师弟在雁门关外,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决斗。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当时,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在场观战。
“由于这是他俩的私人恩怨,更兼之玉痴已成残疾之人,这一场决斗,我怎么说也不能插手。
“当年,咱师兄弟才四十出头,什么人都不怕,更不会怕了一个少了两条腿的玉痴。可是,这二十年来,玉痴为了要报这段血仇,朝夕苦练武功,终于把一双赖以支撑身体的钢拐,练得出神入化,成为极厉害的杀人武器。
“论武功,我师弟绝不会比玉痴逊色。但这二十年来,他酒色过度,功力渐渐滑向下坡。
我这个做师兄的虽曾屡屡规劝,但他始终不加理睬。
“雁门关一战,我师弟苦撑至八百招左右,终于心脏要害连中数招,性命垂危,我心中悲怆,怒目瞪视玉痴。师弟却道:‘自古以来,血债血偿。这是我欠他的,今天既是公平较量而败,便是天意与命数,怪不得任何人。’他这样说,不啻是一口封了我要为他报仇的门路。
“玉痴虽胜,却不欣喜,反而露出怅然若有所失的模样,他把一瓶酒掷给我师弟,说道:
‘还君一瓶酒,此后再不相欠。’师弟举瓶痛饮,酒未及半,已然气绝毙命。
“玉痴在风沙迷漫之中悄悄走远,我心中什么都不再记起,却猛然想起了‘父师’这两个字。
“阿玫,你要记住了,要做一个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徒儿的师父,就千万不要客客气气,反正无论怎样,在徒儿心目中,师父永远都是‘腐尸’,正如在师父口中,又有那一个徒儿不是畜生了?”
尘年往事,在水老妖口中说来,仿佛便是昨日之事。
一代枭雄,似已望见夕阳沉没在西山之下。
第十章 断肠还乡情不悔
水老妖骂人,便如同画眉唱歌,鲸鱼喷水一般,十分正常。
要是他老人家不骂人,必然是“不能”,而不会是“不会”。更不会是“不愿意”。
知夫莫若妻,恶婆婆听见丈夫在“大盈若冲”五层楼内痛骂阿玫,不禁大大松一口气,她对马小雄说道:“你义父的骨头,多半是用钢铁铸造的,无论是谁要杀害他,都不容易。”
嘴里说得轻快,心中却仍是隐忧重重。
又过了数天,马小雄在岸边练功,把一束头发左捏右捏,似是要把头发里的汁液捏将出来。阿玫坐在一块石头上,瞧得眼睛不住眨动,神情有点娇憨,十分可爱。
马小雄走了过来,忽然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但觉阵阵处女幽香,沁鼻而来,直入肺腑,闻着说不出的美妙舒畅。
阿玫皱了皱鼻子,伸手把他推开:“摸了死人头的头发,又来摸我,不准!”
马小雄连声道歉,把一束五尺长的头发放在大石上,匆匆溜到海边洗手,然后在裤上抹干,回到阿玫身畔。
阿玫笑道:“你的手又咸又湿,不准碰我。”
马小雄道:“义父要我天天摸发练功,必然大有深意,死人头发摸得多了,换一换美女的头发来摸摸,也许会大有进步。”
阿玫急急闪避,马小雄努力追赶,一对俊俏的少年男女在岸边追追逐逐,惊飞了一支伫立在礁石上的金雕。
阿玫伸手一指,叫道:“这兀鹰好威猛漂亮!”
马小雄摇摇头,道:“这不是兀鹰,是一支金雕。”
阿玫仰首凝望,只见金雕展开一支巨翅,在低空盘旋,良久不去。
阿玫道:“它不舍得咱们哩!”
马小雄瞧着她白中透红的粉脸,说道:“我也同样不舍得。”忽然把脸凑上去,在她颊上悄悄一吻。
阿玫登时脸泛红霞,跺一跺脚,叫道:“你好坏!”
马小雄道:“海蛇叔叔也是这般对付霍小姐。”
忽听得“嗤”一声响,一支利箭从东北方怒射至半空,直取金雕颈项,阿玫花容失色,“啊”的发出一声尖叫。
也在这刹那间,又有另一块细小物事,自西南方射上半空,就在利箭即将射中金雕之际,及时把利箭击落。
金雕发出一声尖锐的呜叫,陡地展翅高飞,直冲云霄,阿玫睹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这时,纵有强弓利箭,已势难及远把金雕伤害。
阿玫惊魂甫定,首先向东北方望去。只见在岛岸石丛间,出现了一条高瘦的身影。这人一箭不中,迅步走了过来,神色阴森,杀机倏现。
阿玫、马小雄再向西南方望去,把利箭击落之人,正是来自华山的柳生衙。
发箭怒射金雕的,是一个中年杏衣汉子,他身形高瘦,面色惨青,偏偏嘴唇红如烈火,令人望而生寒。
柳生衙以一块小石,及时把利箭在半空击落,这份腕劲和卓越的暗器手法,自非常人所能及。杏衣汉子却毫不忌惮,立时喝骂:“什么人竟敢挡我这一箭?”
柳生衙冷冷一笑,道:“我是什么人,恐怕凭你还不够份量知道。”
杏衣汉子嘿嘿一笑,道:“听说华山派凤大先生门下,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儿,竟在八大门派高手睽视之下,公然背叛师门,更留在这东蛇岛上!”
柳生衙嘿嘿一笑,道:“还以为是一个迷途羔羊,想不到竟然是有心人。不错,我便是华山派的柳生衙。”
杏衣汉子摇摇头,大声道:“打从你第一步踏足东蛇岛开始,你已不再是华山派门下的弟子。”
柳生衙冷笑道:“这一句说话,除了我师父之外,谁也没资格这样说。”
杏衣汉子凝视着柳生衙,良久忽然长长叹一口气,道:“好一块良材美玉,只可惜坏在凤世宗手里。”
柳生衙面色陡变,怒道:“大胆狂徒,竟敢伤我师父盛誉!”掣剑在手,便要跟这汉子决一死战。
杏衣汉子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跟你打。”
柳生衙沉声道:“要是心中害怕,就不该言出不逊,这样吧,你向西方叩三个响头,就当作是向西岳华山掌门叩头认错,今天的事,就此一笔勾销。”
杏衣汉子立时下跪,面向西首,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但他在叩头之后,却自说道:“娘子,想你身在西天极乐世界,定必孤单寂寞无比,要不是咱们包家,三代世受宫主隆恩,身负掮卫内外十七宫重责,为夫早已跟着你一块上路啦……娘子,我这个做丈夫的,真是很对不住,你不要怪我。”
说到这里,又再三叩首,然后接道:“奈何桥上,丰都城门前,娘子稍待一等,再迟五六十载,为夫便来会你。”
然后又恭恭敬敬地再叩了三个响头。马小雄听了,心中暗笑:“如此说来,这个痴情的老公,倒像是正在向苍天祝祷,祈求保佑自己长命百岁。”
这一来,倒是柳生衙给这汉子弄得为之啼笑皆非,一时之间,发作也不是,上前劝慰也不是,甚至是想来一个不理不睬,也都觉得有点不是。
杏衣汉子叩拜完毕,长身而起,竟是目中泪光湛然,显见昔才叩吊亡妻之情,并非伪作。
但这人做事,一件是一件,到了另一件事撞上来,立时又转换上另一副脸孔。他站立起来之后,伸手向柳生衙一指,冷冷道:“别说是你这等小辈,便是凤世宗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放在眼内!”
柳生衙脸上倏地显出刚强之色,一挺胸膛,道:“你要动手。在下随时奉陪,但你不能屡屡辱及我师父的名誉。”
杏衣汉子哈哈一笑,道:“久仰华山派有几手剑法,颇得当年‘西岳剑圣’岳涟天的神髓,今日倒要看看,在你这个小辈手中施展出来,又还能余下向分能耐。”说着,自腰间抽出一把两尺尖刀,在柳生衙眼前晃了一晃。
柳生衙不再犹豫,长剑“嗤”的一声刺出。
他一出剑,只见剑气纵横,华山派的“紫霞剑法”连环急展,杏衣汉子哈哈一笑,道:
“居然有三两下子门道。”旋身以短刀接招,刀法以崩、扎、削、砍、挑为主,刀势有巨蛇翻浪,又似是怒狮扑兔。
柳生衙并不冒进,剑招沉稳有度,杏衣汉子刀光一闪,一逼一进,刀锋起落变化倏忽如电。
华山派的“紫霞剑法”素以八字真言驰誉武林,那是“静如山岳,动若江河。”杏衣汉子刀势越急越狠,柳生衙的生剑也是越守越稳,堪称柔韧耐战,望之有如一片铁桶江山。
杏衣汉子久攻不下,招数倏变。一连几刀,先刺咽喉,再扫肩胸,刀势沉雄有力,招数却以点、圈、抽、削为主。
柳生衙一声喝采,右腕一抖,抖起重重剑花,剑尖更随即倏吞忽吐,招数清脆俐落。
忽听得一声长啸,又有一团灰影卷扑而来。人未到,掌风已先掠至。这人身法怪异,说来便来,柳生衙事前竟是毫无兆朕。但也正唯如此,霎时间根本没法子分辨,来者究竟是友是敌。
便在这时,这人豪迈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道:“在朝在野,在公在私!”
柳生衙大是惊讶,随即叫道:“二哥!您怎么也来了?”
剑势急收,只见乔在野双掌分开左右平摆,左掌拦住自己,右掌却挡住杏衣汉子。这一场恶战,自是再也打不下去。
乔在野哈哈一笑,道:“你叫我二哥,自然是早巳跟海大哥相认了,妙极!妙极!”
杏衣汉子却道:“你这个三弟,可不简单,一手‘紫霞剑法’,最少已得凤大先生七八成真传。”
乔在野上前,一手握住柳生衙右臂,道:“这位朋友,来自阴山幽冥宫,江湖上人称‘丰都刀使’,姓包名奈何。”
柳生衙望向包奈何,瞧了好一会,才对乔在野说道:“本来,二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但他对我师父不敬,比起向我寻衅还更严重得多。”
包奈何干笑数声,道:“我老婆死了不久,情绪恶劣,致生冲撞。既然如此,姓包的便再向西首跪拜,当作向令师道歉罢!”语音未落,果然又再跪拜,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响头。
柳生衙不禁为之一呆,心想:此人虽然看来阴阳怪气,行事作风却跟二哥一般爽朗。”
当下冰释前嫌,道:“包兄,不打不相识,请恕小弟得罪了。”
包奈何道:“我是‘丰都刀使’,在我口中,只有‘不杀不相识’这句话。”
柳生衙、乔在野互望一眼,继而齐齐纵声大笑。
只见东蛇岛北岸边,来了二艘木船,船上陆陆续续走出了二三十人,都是衣束怪异,不比寻常。虽然相隔甚远,但船桅上扯起的一面黑旗,仍然可以清楚地瞧见中间绣着一颗巨大的金黄色骷髅头骨,那是幽冥派的标记。
柳生衙眼神一变,道:“这是东海之上,远隔陆地数百里的东蛇岛,幽冥宫怎能率众而来,难道又是另一个‘八大门派’,要向水岛主大兴问罪之师吗?”
乔在野道:“贤弟此言差矣。这一批幽冥宫高手,绝非到此寻衅生事,反而会在这里助阵,为水岛主抗拒任何外界的侵袭。”
包奈何接道:“柳兄弟不必生疑,八大门派为了要捉拿少宫主,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水岛主虽然神功盖世,咱们少宫主也已长大成人,料想一身艺业也很不错。但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八大门派随时都会纠集逾百,甚至是数百高手登岸生事?因此,本派决定在此严峻时刻,调遣二十八人登上东蛇岛,作为奥援。”
柳生衙沉吟片刻,道:“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小弟在这岛上,也只是一名不速之客,未知这种安排,水岛主意下如何?”
乔在野道:“这就得有劳三弟代为引见了。”
忽听阿玫叫道:“谁都可以到五层楼见我师父,唯独这个姓包的,大可在此留步!”
包奈何大奇,道:“这位小姑娘,你是水岛主的弟子吗?”
马小雄代为回答:“是又怎样?你一上来便弯弓射雕,水岛主的高徒对你很不满意!”包奈何方始恍然大悟,不禁摇头叹息,一脸都是无可奈何。
在无可奈何之余,忽然心生一计,又跪了下来,向当天叩拜,嘴里叫道:“神雕啊神雕,昔才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向你射了一箭,料想你这位扁毛畜生大雕有大量,当不会耿耿于怀吧!冲撞之处,我包奈何在此向你神雕兄赔个不是!”
弄得额上满是沙泥,阿玫见了,忍俊不禁。
马小雄见小美人展颜一笑,立时抚掌搔耳,笑吟吟地对包奈何道:“你这个人,初时看来鬼气森森的,原来却很好玩,阿玫姊姊不生气啦,这便一起到‘大盈若冲’五层楼见我义父吧!”
包奈何向自己的膝盖一指,叹一口气道:“人人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我的膝下,恐怕就只有泥沙和蚯蚓。”
回到‘大盈若冲’五层楼,水老妖早已在大厅巨椅之上正襟危坐,等候众人。
柳生衙首先引见,乔在野上前抱拳一揖,道:“江湖浪人乔在野见过水岛主!”
水老妖瞧了他一眼,道:“沧洲‘斩狮狂儒’乔饮与你怎样称呼?”
乔在野恭声道:“正是家严。”
水老妖陡地目光大亮,继而喃喃地道:“难怪!难怪!难怪!”短短两个字的话一连重复了三次,接道:“难怪一看见你的样貌,便令老汉想起沧洲小乔,唉,三十年了,当年,你还在襁褓之中,一双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便和现在没有太大的分别。”
至此,柳生衙方才晓得,乔在野的父亲,便是名震中原,人称“斩狮狂儒”的一代狂侠乔饮。
乔饮成名江湖甚早,既是读书人,也是武林中人。三十八年前,手拈一杆秃笔,在一间小酒家向厨子借了一把斩骨刀,带着七八分酒意,寅夜独闯狮子林,把当年皖北最凶悍最残暴的“十大恶狮”一一斩杀,然后再把十颗狰狞面目的头颅放在一辆木头车内,沿途叫卖,总共卖得数百两银子,一晚之内在酒家中花掉,未及天亮长歌而去,不留半点灰尘。
“十大恶狮”为祸已久,方圆五百里内百姓,无不深受荼毒。这十颗头颅,都是仇家争相购买,作为向遇害的亲人以祭奠之用。
际此,乔在野叹喟一声,对柳生衙道:“家严自从先母病逝之后,已十余载不见踪迹,有人说他遁迹空门,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老人家远走异域,似乎是去了波斯、天竺,但也有人说他远渡重洋,正在扶桑岛国……”
水老妖道:“令尊是性情中人,你娘亲是他心中唯一永不忘情的女子,便正如我对翠荷妹子一样。”说到这里,深深的向恶婆婆瞧了一眼,一双灰朦朦的瞳孔,流露出浓情无限。
恶婆婆忽然说道:“乔夫人是武林中著名的大美人,我年轻时也万万比不上。”目光一转,盯在包奈何脸上,冷冷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包奈何照实说了,恶婆婆道:“咱们跟八大门派算是结上了梁子,但跟幽冥宫也不算有什么交情。”
语毕,目光再度一转,盯向柳生衙,道:“后生小子,你现下还算不算是华山派门下弟子?”
柳生衙道:“虽然我违抗师命,但师父还没把弟子逐出门墙,我也从没想过存心叛逆,自然仍是华山派的弟子。”
恶婆婆冷冷道:“凤世宗在八派之中,倒还算得上是一号人物,要是他真的把你逐出门户,大可以改投东蛇派,要是东蛇派掌门不敢接纳,便把他抛入寒潭喂蛇,我老婆婆奉你为掌门兼岛主。”
柳生衙给她吓了一跳,水老妖立时发作,怒道:“你的脸干什么忽然变成青白?难道你以为内子正在放屁吗?她说得出,便做得到,要是你真的成为东蛇派掌门,喝酒的时候可不能太凶,免得连上一任的掌门都给你比了下去!”转过脸悠悠地一笑,对恶婆婆道:“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恶婆婆也悠悠一笑,道:“在这一生中,我本来有两件事要为丈夫做,第一件事干不来了,正是为时已晚,你懂不懂?”
她说的这第一件事,是身为妻子,应该为丈夫生儿育女,后继香火,以这俩夫妇成亲的高龄,这一件事自是无法干得来,纵使二人武功再高,也不济事。
水老妖心下明白,向马小雄招了招手,示意叫他走过去。
马小雄走到水老妖身边,水老妖呵呵一笑,把他一抱入怀,大声说道:“咱俩甫成亲,便有了这个好儿子,可见老天爷对我不薄,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恶婆婆笑道:“这便是我的奸计,天下最毒妇人心。”
水老妖道:“说到狠毒绝辣,天下间除了姒老魔之外,又还有谁能及我这个老妖怪?便是给你毒死,早已赚够本钱利息。”
恶婆婆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真正可以把你毒死的,并不是老娘,而是蜀中唐门的毒药。”
水老妖哈哈一笑,道:“人生在世,谁无一死?要是命中该绝,便是一阵北风吹来,也便立时无缘无故暴毙。”
恶婆婆道:“还有第二件事,我也是应该为你做的。”
水老妖道:“娘子不妨直说。”
恶婆婆道:“老公年事已高,更兼身中唐门剧毒,左算右算,都已时日无多,要是忽尔撒手尘寰,做妻子的也该为你找一副上好的棺木。”
水老妖毫不介怀,笑道:“这岛上也有不少上好木材,这种东西,由我自己来做便是。”
回头又深深的瞧着包奈何,道:“你们的姒宫主,是否尚在人间?”
包奈何道:“咱们幽冥宫的人,人间便是阴间,阴间也便是等同阳世。”
水老妖脸色一沉,道:“什么人间阴间,阴间阳世,简直夹缠不清。爽快一点说,姒不恐如今死了没有?”
包奈何道:“姒宫主功业留传千秋万世,千万年后也不会死。”
来来去去,始终不肯明确地说出“魔道霸主”姒不恐究竟是死是活。
水老妖叹一口气,道:“如此看来,姒老魔竟是比我这副老骨头还更先走了一步。”
包奈何听了,一言不发脸上木无表情。
良久,水老妖又道:“既然幽冥派一番好意,要在本岛之上驻守严防八派来袭,本岛主也不会拒人千里之外,但一切应用之物,请恕老汉未能稍尽地主之谊。”
包奈何道:“本派雇来的大船,早已万事具备,不劳水岛主费心。”
水老妖道:“既然如此,大伙儿一切自便,请恕我招待不周。”执着恶婆婆的手,回到后面石室之中,继续款款深谈,卿卿我我。
到了晚上,水老妖在竹林之中,掌灯设案,摆满美酒佳肴,恶婆婆在旁边轻抚弦琴,神态自若。
恶婆婆居然精通律韵,一手七弦琴得有如行云流水,令人心神舒畅。
一曲既终,水老妖用力鼓掌,笑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恶婆婆道:“不弹此调已数十载,琴艺生疏,老不死休要取笑。”抓起一支鸡腿,轻轻伸指一弹,射向竹林深处。
竹林中瞬即露出马小雄白白净净的脸孔,他接过鸡腿,一面撕咬,一面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恶婆婆道:“天气寒冷,怎不添衣?”
马小雄道:“只要跟随着义父干妈,身子便很和暖。”
水老妖骂道:“又肥又大的鸡腿塞在嘴里,难怪油腔滑腔。”
马小雄嘻嘻一笑,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水老妖凝注着他,又道:“近来练功可有疏懒?”
马小雄道:“日捏头发十束八束,夜念内功心诀,不敢稍有怠慢。”
水老妖道:“这里的头发,都是死人头的的头发。要是摸得厌了,可以摸摸义父头上的,保证大不相同。”
马小雄自是敬谢不敏,心想:“若要摸活人的头发,自是找阿玫去。”
水老妖斟了一杯酒,递给马小雄,道:“古人遭遇不幸,多托于酒,谓非此无以隐其干济之略,释其悲愤之怀。”
马小雄接过酒杯,把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然后说道:“陶渊明虽不为五斗米折腰,却朝夕寄酒为迹。”
水老妖点点头,却又叹道:“一代大儒,性喜饮酒,却是家贫不能常得,要是你我早生几百年,刻下便当携酒访之。”
父子二人,虽无血缘,却能心意互通。马小雄自己取酒,大口而饮之,忽尔朗吟:“力携一杯独就醉,不忍虚掷委黄埃。”
这是韩愈的诗句,意谓对酒赏花,为免辜负大好春光,不忍让李花孤寂地飘落于泥土之上。
虽然只是十三龄童,却曾饱读诗书。水老妖本是文武双全之辈,晚年得此义子,不禁大是老怀安慰。
恶婆婆忽道:“你可知道,义父何以着令海蛇叔叔,自寒潭内把大刀取回?”
马小雄点点头,道:“我知道义父伤毒缠身,恐防形势生变。”
水老妖叹息一声,缓缓道:“你义父年事已高,正是时不与我。要不是这样,定会在这岛上,把你好好栽培成材,但照情况看来,这东蛇岛,大伙儿都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啦。
“天下大势纷乱,连我大宋江山,也是朝不保夕,这小小东蛇岛,你义父原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你必须紧记,男子汉生于世上,决不可以庸碌地虚度一生。,更尤其是在这个年代,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说到这里,又抓住了恶婆婆的手,接道:“我俩年纪老迈,更兼且伤毒摧人,已是时候无多,这东蛇岛既已成为八大门派的眼中钉,迟早也会另有高手卷土重来找咱们算帐。
“幽冥宫虽有高手驻在岛上,为咱们作为奥援,但终究实力有限,绝非长久之计。
“义父在这数日,曾夜观天象,又着令海蛇再度潜入寒潭,据他所知,虽然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但在寒潭之内的潭水,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和暖,显然在地底深处,大有异动。”
“到了昨夜,宿岛惊飞,一去不返。岛上本有不少蛇儿,也纷纷投奔怒海,不知所踪,凡此种种迹象,都显出这一座海岛,即将面临一场浩劫。
“照我推算,这海岛本是一座火山,虽然沉寂了数千年,但如今已有死灰复燃之种种迹象。
“明晨一早,尔等必须速速离去,决不能在此岛上久留。
我有数本练武经书,其中有刀、剑、内功、掌法、指法以至是轻功心诀,皆余数十载之精血所在,你以后要循序渐进,逐步修练,切莫操诸过急,以致弄巧反拙。
“你干妈身上,一直藏着一个大如婴儿拳头的小小金鼎,这金鼎虽然细小,但却内藏苗疆几十种练毒秘法,你也要小心保存,切莫遗失。
“阿玫是你师姊,她尚算冰雪聪明,但若说到资质,远不如你,将来,你练成一身武功,务须照顾师姊周全,不要让她受人欺负。
“以后,你便是世间上孤苦伶仃之人,义父和干妈再也不能陪在你左右,至于海蛇,他目前的本领比你高明百倍,但却是天下武林黑白两道众矢之的,他自己本身的麻烦,就连我也不敢想象。
“华山派的那个柳生衙,乔饮之子乔在野,都是海蛇的患难兄弟,你绝对可以信赖,至于幽冥宫的那个包奈何,毕竟阴阳怪气,不宜过信,但也毋须有如惊弓之鸟,远而避之。
“明天一早,你在寒潭大石之上等我。那一尾巨蛟,说不定会在明晨蠢动……
“木小邪的大刀,虽非天下第一刀,但这把刀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但你目前武艺低微,要是天天带这把大刀在江湖上走动,早晚出事。
“他日你重返中原,必须找一个隐蔽之处,把大刀隐藏起来,你要尽量忍耐,只要等到把‘还我山河十八刀’练成,这把大刀自可在你手中,重见天日。
“中原大地,草莽豪雄数之不尽。唯独有一人,跟你义父情同手足,但他的年纪,比我年轻了是足三十岁,只要你把这块木牌交给他一瞧,他怎么说也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子侄看待。
“这人在江湖之上,统领的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姓濮阳,单名一个天字,外号人称‘公子丐’本是豪门富户公子哥儿,但性任侠,视钱财如粪土,未满二十岁,散尽千万家财,不到十年,成为丐帮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最能干的帮主。
“这一个人,你一定要见!这块木牌,对你义父和人来说,极具深长意义,总有一天,濮阳帮主会对你详细言明。”
说到这里,把一块两寸见方的木牌,交付在马小雄手上。
马小雄心中激动,但却不哭,也不淌泪。水老妖心下怜惜,轻抚他的脸颊,又道:“这东蛇岛,你义父也好,干妈也好,是绝对不肯再离半步的了。你若是孝顺的孩子,就得尊重咱俩的决定。
“人生在世,不在乎生命的长短。再说,你义父固然活了八十几岁,你干妈也是年逾古稀,对于生生死死,早已看得十分透彻。
“我有一道锦囊,你也必须好好保存着,但在你二十岁之前,决不能拆看,否则,就是大大的对不起义父。”又把一个绣满蝙蝠,荷花之类的锦囊,递给义子。忽听恶婆婆轻轻一笑,漫吟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水老妖也轻笑着,接续吟哦:“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第十一章 饮血巨蛟投怒海
这一晚,马小雄躺在“大盈若冲”五层楼地厅那张桃木巨案之上,彻夜难眠。
他轻抚巨案,回忆起当天义父用一把短小匕首,使出“还我山河十八刀”,把这张数百斤重巨案在半空中不断舞动的情景。
他既是钦佩,又是难过。心想:“义父英雄气概,举世又有谁人能及?但明日一别之后,还有机会可于相逢吗?”
思之恻然,却又是无可奈何。
他在巨案上辗转反侧,忽听阿玫清亮的嗓子叫道:“师弟,你睡不着觉吗?”马小雄跳下巨案,掌灯趋前,只见阿玫两眼红肿,显然曾经哭泣。
“你怎么啦?”马小雄瞧着她的脸,道:“我睡不着觉,但还不曾哭过,唉,难道你比我还更不舍得离开吗?”
阿玫细小的嘴唇轻轻颤动,欲言又止,马小雄叹了口气:“要是咱们能够在这里一直住下去,那该多好。”
阿玫眨了眨眼,道:“你不怕闷吗?”
马小雄道:“初时,我真的觉得十分沉闷。偌大一个海岛,来来去去便只有咱们几个人。
但渐渐地,我发觉这东蛇岛原来是挺热闹的。”
阿玫道:“怎见得?”
马小雄道:“除了义父和干妈之外,这里有不少雀鸟,天天都在吱吱喳喳。潜入海底,更是另一个多姿多采的神仙境界,早两个月,天气还不太冷,在南方沙滩那边,不时都有雌海龟爬到岸上。”
阿玫道:“你怎知道爬上沙滩的都是雌海龟?”
马小雄道:“是海蛇叔叔说的。”
阿玫道:“他怎么说?”
马小雄道:“他说只有雌海龟才会爬到沙滩上产卵,至于雄性的海龟,就只有刚出生的时候和会在沙堆里破卵而出,一爬入大海,以后就再也不回到岸上来。”
阿玫叹了口气,道:“这一点,全是信得过的,雌龟总是比雄龟有情有义。”
马小雄笑道:“请勿含沙射影,我是小雄马可不是一支小雄龟。”
阿玫望了他一眼,没有讪笑,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马小雄道:“你的声音,很是郁闷。要是心情不好,可以揍我几拳消气。”阿玫望住了他,忽然拳如雨下,槌在他的胸口上。
她这十几拳,居然真的力道不轻。马小雄挨拳之后,躺在桃木巨案—上,动也不动。
阿玫见他隔了好一会还没有动静,忍不住叫道:“不要在这时候装死。”但过了片刻,马小雄仍然直挺挺地躺着,全无半点反应。
阿玫走了过去,声音有点颤抖,道:“小雄马,你怎么啦?我……我……是你叫我揍你几拳消气的……虽然多揍了七八拳,但我可不是真的要伤害你……”
伸手推了马小雄一下,见他还是动也不动,不禁愈是吃惊,急急把他抱起,又用手拍着他的脸颊,叫道:“别吓我,我不玩啦……”
蓦地,马小雄反过来把她抱得紧紧的,又在她耳边甜腻腻的说道:“要是你真的把我打死,我这个冤魂以后都会这样子缠着你,一辈子也紧紧抱着不放。”
阿玫给他抱得好紧好紧,登时一张俏脸像是火烧一般,她不住的在摇头,道:“师弟,子曰:‘酒不及乱。’你今晚喝酒喝太多啦。”
马小雄道:“不错,义父灌我喝,干妈也要我陪她喝几杯,回到这里,我自己也给自己灌了一瓶米酒……满以为醉了可以好好睡不,但脑海里要想的事情太多,一张又一张舍不得离开的脸孔,相继呈现在眼前……”
阿玫道:“你最不舍得是谁?”
马小雄道:“我最不舍得的是干妈。”
阿玫道:“怎么不是你义父?”
马小雄道:“干妈干妈,自然比义父婆妈一些,咱们做男人的,总得潇洒一点。”这种道理,似是而非,阿玫听了,也自是似懂非懂。
马小雄接着又道:“你怎么哭得连眼睛也肿了起来?”
阿玫道:“我天生便爱哭,你少管闲事。”
马小雄道:“你给那个恶毒继父欺侮,也显得十分坚强,但若要和最敬爱的亲人分别,就会伤心成这副样子。嗯,我这个小师弟连肺也给你揍扁了,是否已舒服了一些?”阿玫扁了扁樱桃小嘴,没有回答。
在微弱灯光下,马小雄面对着美丽的小师姊,一颗心噗噗地乱跳,但他却又感觉得到,其实这个小师姊的心比自己还更跳得厉害。
他悄悄的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玫道:“你的秘密,为什么要告诉我知道?”马小雄道:“不为什么,只因为我很想你知道,而且也知道你很想知道。”
阿玫摇摇头:“什么你知道我知道……知道不知道……
你快放了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声音细如蚊呐,却更是说不出的动人。
马小雄把她抱得更紧,同时说道:“我从来没干过那种事。”阿玫听了,全身猛然一震。
过了好一会,她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我也没做过。”
马小雄瞧着她清秀绝俗的人。然后,两张小脸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
马小雄在她唇上用力一吻,然后说道:“我真的很想干一次,但我们是否年纪太小一点?”
阿玫点点头,道:“恐怕是的。”
马小雄长长的叹一口气,终于放开了阿玫,道:“你早晚都会属于我的,但如今不行,我们太年轻了,要是你肚子里有了娃娃……我怎办?你又怎办?”
阿玫道:“还没有十四岁便做父亲,我可没见识过。”
总算马小雄悬崖勒马,真的做到了“酒不及乱”,年纪轻轻有此定力,很不简单。
但他接着又道:“师姊,我想瞧瞧你的身体。”
阿玫使劲地摇头:“不,要是你把我当作低三下四的女子,我永远再也不理睬你。”
马小雄无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瞧着自己两腿中间,道:“真个是——来日方长!”
阿玫“嗤”声一笑,道:“现在还很短小吗?”
马小雄的脸烫热如同火烧,他怔怔地瞧着小师姊,半晌才道:“你真美丽。”
翌日清晨,在寒潭巨石之上,水老妖执着恶婆婆的手,四目交投,两人虽无一语,却已胜却绵绵情话。
这一天,气候虽然寒冷,却没有刮大风。潭面之上,一片平静。
恶婆婆首先说话,她道:“连大大小小的鸟儿都已飞走,但这东蛇岛还是东蛇岛,永不改变。”
水老妖道:“只要咱俩手牵着手,一切都是永恒。”
恶婆婆道:“就像是海禅王夫妇一样。”
这时候,马小雄、阿玫、海蛇、霍椒萍都已赶至,水老妖道:“大船准备好了没有?”
海蛇道:“随时可以启航。”
水老妖道:“如此甚好,你们都登船去吧,但你暂且留下,我有话要跟你说。”把马小雄拉住,神情肃穆。
海蛇忽然向水老妖跪拜,道:“大恩不言谢,今日一别,但愿后会有期。”语声咽哽,闻者心酸。
水老妖向海蛇挥了挥手,道:“你父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当年种种曲折,我已向你说过。以后的江湖岁月,就得看你自己啦。”海蛇连连点头,随即带着霍椒萍、阿玫向海边进发。
巨石之上,就只有水老妖、恶婆婆和马小雄三人。
水老妖仰望天色,又再凝望平静的潭水。这潭水看来仍然和平时没有什么分别,但水老妖却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旋即盘膝而坐,恶婆婆依样画葫芦,也在他旁边打坐。
马小雄站在二老身边,手里一直捧着木小邪的大刀。
过了片刻,潭面突然泛起一阵不寻常的涟漪,初时还不怎样,但渐渐地,涟漪不断地扩大,甚至有浪花在潭面之上翻腾。
蓦地,一道磷光自湖底迅速冒起,寒潭千年独角巨蛟,宛似飞龙般腾空而起。
巨蛟甫自寒潭之上升起,水老妖倏地把木小邪的大刀,自马小雄怀中抽出。
巨蛟神态狰狞,掀起的巨浪直把三人泼得浑身湿透。水老妖一声暴喝,手起刀落,在巨蛟尾端疾迅无伦地砍了下去。
巨蛟身上有鳞片,每片大如铜钱,木小邪的大刀一砍之下,鳞片纷飞,继而血芒暴溅,尾端部位已给水老妖一刀斩了下来。
巨蛟发出一下尖锐有如哨子般的叫声,猛然回首,似是瞪视了水老妖一眼。但却不停留,直向海边飞窜过去,而且去势如箭,瞬即越过石滩,投奔怒海之中。
巨蛟影踪已杏,但在水老妖手中的一小截尾部,仍在不住晃动,更不断地喷出鲜血。
巨蛟的鲜血,喷在马小雄脸上,他急急躲避,但水老妖却出手如电,点了他身上几个穴道,然后把巨蛟断截之处,悬在马小雄嘴巴之上。
鲜血直灌入马小雄的喉咙,气味极是腥渴,但他无法吐出,只有让巨蛟流出来的血,一口又一口地喝掉。
直至巨蛟尾端流出来的血干透,水老妖才将之抛弃,然后对马小雄道:“这是你的机缘,这些宝贵的血,能令你功力大增,而且能抗百毒,恐怕几千年以来,也就只有你才有这个福气。”
马小雄急道:“既能抗百毒,怎么义父不服用?”
水老妖摇摇头,笑道:“你义父身上的伤患,又岂仅只有蜀中唐门的剧毒了?便是把整条巨蛟的血给我喝掉,也不济事。”
恶婆婆飞身入潭,舀了一些潭水,为马小雄洗抹脸上的血渍,马小雄叫道:“潭水怎么有点烫热?”
恶婆婆道:“天下之事,物极必反。这座水潭,千千万万年以来,都是潭水奇寒彻骨,但到了今天,就连千年巨蛟也抵受不了,只好逃往汪洋大海,另寻天地。”
水老妖向马小雄挥了挥手,道:“义父干妈要跟你讲的话,早已交待得一清二楚,海蛇、阿玫正在等你,速去!速去!”
把木小邪的大刀交回到马小雄的手上,然后执着恶婆婆之手,双双纵身飘过寒潭,瞬即在石丛中一闪而没。
马小雄兀自在巨石上怔呆,倏然之间,一人把他挟在肋下,同时说道:“我跟随岛主三十年,比你还更不舍得!”语声咽哽,正是海蛇。
海蛇轻功造诣极高,挟着马小雄脚步如飞,七八个纵跃,已来到了海边,三艘大船,已把巨帆高高扬起,随时启航。
这三艘大船,其中两艘都是幽冥宫包奈何雇用的,还有一艘,自然是属于东蛇岛的巨帆,回想初到此岛之际,水老妖尚自潜入海中捕鱼,岂料事隔数月,形势已然大变。
马小雄甫踏足大船甲板,忽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回头望去,整个东蛇岛竟已陷入浓浓黑烟之中。
一道烈焰,自东蛇岛中央之处,冲天升起,正是寒潭附近石崖所在。三艘巨帆在吃饱了风之下,距离东蛇岛渐远,蓦地火光冲天,烟硝有如飞蝗般四射而出,整座岛屿,便似是在顷俄之间,化作人间炼狱。
马小雄心中悲怆,在甲板上缓缓地跪倒,虽不流泪,一双眼睛似在喷血。
忽听柳生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道:“这一场火山爆发,也许便是东蛇岛最后一场浩劫。”
三艘巨帆,离开东蛇岛越来越远,到后来,整座东蛇岛,便只剩下了细小有如一点,但可怖的浓烟,却仍是范围极大,触目惊心。
一连三昼三夜,马小雄粒米不进,只吃少许干粮,脸色很不好看。
阿玫比他更差几分,两支眼睛一直红红肿肿,但谁也没亲眼见她哭过。
到了第四天,另一艘巨帆上的包奈何忽然发出了一声清啸,叫道:“前面有两艘贼船!”
马小雄走到船首,放眼望去,只见果然有两艘巨船,正向这一边疾驶过来。
包奈何指对方是“贼船”,但马小雄却瞧见这两艘巨船之上,密麻麻地站满了官兵。
柳生衙道:“这年头,官兵就是贼,而且往往比江洋大盗还更可怕。”
乔在野走了过来,笑道:“要是这两艘官船要打咱们的主意,恐怕会是天下间最笨的笨贼。”
却听见包奈何叫道:“大伙儿要留神了,这些贼兵,里头有聚英堂的兔崽子。”
听见“聚英堂”这三个字,乔在野脸色陡变,对柳生衙道:“三弟,要是真的有聚英堂中人,可不能粗心大意。”
话犹未了,已有一艘幽冥宫的大船,给官船施放火箭袭击。只见火箭有如飞蝗般射至,船身上迅速起火。
包奈何在另一艘船上,空自着急。但距离太远,无法赶过去相助。
未几,十数官兵,和几个汉子纵上那一艘起火的大船,见人便杀,幽冥宫高手奋力顽抗,但那几个汉子武功厉害,不到片刻,竟把那一艘船上的人杀得干干净净。
包奈何又惊又怒,不住催促船夫把大船驶过去。船夫见官兵势凶,又是放火又是杀人,嘴里应着,却暗地里悄悄地把船舵扭向东北,一阵大风吹来,风高浪急,越驶越远。
包奈何大怒,一掌把船夫毙了,亲自掌舵,但如此一来,更是乱七八糟手忙脚乱,巨帆越漂越远,再也难以回师救驾。
反而海蛇这一艘船,由海蛇亲自掌舵,后来居上,跟前面的两艘船越来越是接近。
但还有另一艘官船,也从中间方位,直撞而至。海蛇悍然不惧,不避不闪,终于“轰”
一声响,两艘船碰在一起。
官船上数十官兵挥刀挺枪,冲杀过来。
柳生衙、乔在野双双迎战,这两人出手又快又狠,一个剑势如电,一个赤手空拳,但拳掌功夫厉害,转眼间已有十几个官兵重创倒下。
便在这时,官船那边有人惊呼:“船身撞穿了一个大洞,海水涌进得好快,他妈的快抢了贼人的船再说。”
但很快又有另一个官兵叫道:“抢了又有什么用?贼人的船也同样破了一个大洞,要是沉船,比咱们这一艘沉得更快!”
马小雄,阿玫两人互望一眼,忽见海蛇迅速地奔了过来,拖住两人的手,说道:“到船舷那边去!”
原来他早已准备好一支小舟,也不管二人是否愿意,早早先把阿玫抛入舟内,再把马小雄也赶了下去,然后用刀斩断绳索,让小舟脱离大船,在海中漂浮着。
两艘大船同时撞破了一个大洞,船身渐渐下沉。但在船上众人,仍在展开舍死忘生的激战。
自官船上涌杀而至的官兵,虽然凶狠,但却斗不过柳生衙、乔在野、海蛇三人,便是霍椒萍的短剑,也在混乱中杀了三人,一张俏脸登时变得煞白。
柳生衙的紫霞剑法,一口气杀了六七名官兵,但却给一个青衫老者,以一杆精钢铸造的短戟,压得连剑势也无法顺利施展。
乔在野叫道:“‘豫南戟侯’翁岱,想不到你已成为聚英堂的鹰爪。”
青衫老者冷笑:“为朝廷办事,缉捕钦犯,总比落草为寇光明正大千万倍。”
这“豫南戟侯”翁岱,本来在武林中也可算是一号响当当人物,但谁也想不到,他已成为聚英堂中人。
乔在野也不大清闲,跟他耗上的,是两个白衣汉子,两人年纪相若,都是三十出头,一个右手使刀,一个左手用剑,两人一上来,便已大声吆喝,喝令乔在野快快杀降。
乔在野在二人刀剑进攻之下,急急绕步闪身,身法之快,无以形容,但这二人心意互通,左穿右插,倏进倏退,竟以一刀一剑之力,把乔在野所有退路,尽皆封死。
乔在野嘿嘿一笑,哂然道:“原来是‘阴刀阳剑’丁氏昆仲,好哇,今天乔某就要好好领教一下两位的绝学!”
“阴刀”丁万祥、“阳剑”丁万安,出身于太湖,在水陆二道,都颇负盛名。二人一早就认出了乔在野,原来这二人的表哥是一个独行盗,两年前做案之际遇上乔在野,给他废掉了一身武功。
有了这一段梁子,丁氏昆仲出手也就绝不留情。一刀一剑,全是凶狠毒辣无比的招数。
至于海蛇、霍椒萍,也迅速加入战圈。聚英堂中,有一个白发老者,身高不满五尺,又肥又矮,一手“裂岳碎金爪”威力惊人,竟在一个照面之间,已把霍椒萍伤在爪下。
原来这又肥又矮的老者,他的右手早已给仇家砍了下来,但却换上一支用“乌金精钢”
打造的钢爪,再加上苦练数十载的“裂岳碎金爪”,威力之大,难以形容。霍椒萍在肩上中了一爪,血流如注。海蛇大是愤怒,以“无常散手”
跟敌人周旋。
这个又肥又矮的老者,本是黑道上著名的杀手,如今投身在聚英堂下,地位颇高。海蛇一面与他对攻,一面喝问:“你是什么人?”
老者狞笑答道:“兰州‘爪爆心肺’莫穿肠!”
大海之上,小舟团团乱转。
马小雄把木小邪的大刀放下,双手划浆,但海面风急浪高,划来划去都是身不由己,距离几艘大船越来越远。
阿玫苦着脸,道:“师弟,这便如何是好?”
马小雄却是面色一沉,像是鼻子上忽然有一支几十斤重的怪蚊压了下来。
阿玫怔怔的瞧着他,道:“你怎么了?”
马小雄道。“我……我瞧见一人。”
阿玫道:“你瞧见了谁?”
马小雄道:“一个可恶的混蛋。”
阿玫怒叫起来:“你怎么骂我是个可恶的混蛋?”
马小雄摇摇头,道:“你不是可恶的混蛋,就算你是个蛋,也只会是个漂亮的蛋,而决不会是什么混蛋,跟‘可恶’这两个字,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阿玫闪了闪眼,道:“你瞧见了谁?”
马小雄道:“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大恶人,他的一条腿,就是给这把大刀砍掉的。”
阿玫更是吃了一惊,道:“他是谁?既是一个很厉害的大恶人,又有谁能用大刀把他的一条腿砍掉?”
马小雄叹了一口气,道:“不要问了,就算我说了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原来他看见了池振宇。
在长江一役,池振宇给马小雄用木小邪的大刀砍掉了一条腿,非但伤势严重,更身中剧毒,险些连性命也丢掉。
总算他抢救及时,虽然少了一条腿,但仍然活着。
这一个仇,他是非报不可的,在聚英堂探子多方打听之下,终于知道那个老船家,便是纵横水道千里的独行大盗水老妖。
其后,又探知八大门派已率众前往东蛇岛,擒拿海禅王之子海世空。
于是,纠集聚英堂十几位高手,在福州调遣两艘官船,无论如何也要杀上东蛇岛,找水老妖,恶婆婆和马小雄算帐。
这一次,他所纠集的聚英堂高手,其中不乏黑白两道的一流好手,更有逾百官兵助阵,声势甚是不弱,甚至连“铁血军师”严慕,也在阵中。
照严慕计算,八大门派高手比官船更早出发,必然已在东蛇岛闹个天翻地覆,姑勿论双方谁胜谁负,水老妖等人,必已元气大伤。
这一节,严军师可说是估计得丝毫不差,但在航程途中,一直未曾与八大门派的船遇上。
这倒不是八大门派的船故意绕道,而是大海辽阔,加上风浪颇大,航行途径未必就能依照预计路线进发,只要稍有偏差,距离便以数十里计算。
倒是幽冥宫和海蛇的大船,不偏不倚,在半途之中跟聚英堂的官船遇上。池振宇自是报仇心切,亲率官兵杀到船上。
要是他登上海蛇的大船,自然立刻就跟马小雄遇上,但他事前并不知晓,登上了幽冥宫的一艘大船。池振宇没看见马小雄,但马小雄却在老远便认出了他。
池振宇仍然一如往日,一身白衣文士装束,但却比以前少了一条大腿。
此刻,他以左手握剑,右手多了一件既是兵刃,也是拐杖的“乌金三节拐”,面对幽冥宫中高手,出手比从前更见毒辣。
海浪甚大,航行不易,马小雄和阿玫身在小舟之中,更是颠簸不定,好几次一个巨浪卷了上来,大量海水涌入舟中,幸好小舟内有两个木勺,二人连忙把涌入小舟的海水,舀回大海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那几艘大船,早已在茫茫大海中消失了踪影。
要是海面一直波涛汹涌,这一对少年男女早已支撑不住,尚幸到了黄昏左右,海风渐渐减弱,海浪也随之缓和下来。
但经过这几个时辰的折腾,两个人早已筋疲力竭,齐齐软着身子,瘫卧在小舟之上。
这一夜,天上无月,只有寒星稀疏,马小雄忽然问:“师姊,你冷不冷?”
阿玫回答:“不怎么冷。”嘴里这样说,声音却在颤抖。
马小雄默然片刻,又道:“师姊,你的本事,比数月前大了很多。”
阿玫颤声道:“有这种事吗?怎么我不晓得?”
马小雄道:“你上次乘船到东蛇岛,大晕其浪,连黄胆水也呕了出来,但‘女别数月,刮目相看。’这一次乘船回去,风浪比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你却像是正在陆地之上游玩,着实大有进步,非比寻常。”
阿玫听了,长长的叹一口气。
马小雄大奇,道:“又有什么事令师姊满怀感触啦?”
阿玫道:“我想起了师父。”
她在小舟里站了起来,语声说不出的惆怅。她道:“在我还没有拜师之前,他老人家在一株大树之下,摘了一株叫‘巨浪定心草’的药草,着令我把它晒干储备,只要在下次乘船之前,放一两片干叶在嘴里细嚼,便不怕晕浪。”
马小雄道:“当时,你是否相信?”
阿玫缓缓地说道:“坦白说,在当时,我充其量只是半信半疑。但在东蛇岛的日子呆得越久,他老人家的话,我便越是相信。”
马小雄道:“其实,我义父的话,也不一定是可靠的。
那个曾经给这把大刀砍掉了一条右腿的大恶人,他就给义父骗得头晕转向。”
阿玫道:“师父怎样骗那个大恶人?”
马小雄道:“初时,义父把自己装扮得十分可怜,又说那一条船是他老人家赖以谋生的家当!但等到义父露出一身惊人绝艺的时候,大恶人就再也凶恶不起来,只得唯命是从,投降大吉。”
阿玫笑道:“投降还可以算是大吉吗?”
马小雄道:“他若不投降,就不仅是‘大吉’,而且会是‘完蛋大吉’!”
阿玫忍俊不禁,虽在夜色之中,仍是显得娇憨迷人,马小雄躺在小舟上仰视她窈窕的身段,不禁瞧得为之怔呆。
阿玫站在小舟之上,虽然说不出的迷人,说不出的好看,但她的身子不住的发抖,马小雄也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
他也缓缓地站了起来,把她抱住,轻轻的说道:“你骗我。”
阿玫看了他一眼,茫然道:“我几时骗你来着?”
马小雄道:“你说不怎么冷,但身子却颤抖得很厉害。”
阿玫叹一口气,把柔软的身子倚靠在他的身上。
马小雄抱住小师姊,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过了片刻,两人都是渐生暖意。
小舟之上,海蛇早已准备好一些淡水,也有一些保存得十分妥善的干粮,三数天之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到了天亮,二人都要方便方便,但在小舟之上,并无半点转寰余地,只好尽量拉远距离,你不瞧我,我也不瞧你,只要风浪不大,仍能勉强解决。
如是者在大海中渡过了三日,差幸天气忽然转变得一片回暖,海浪也不怎么大。
但阿玫着凉之后,终于病倒,一张脸红得像是烫热的茶壶。
二人在小舟之上,眼见四周都是茫茫不着边际的大海,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望见陆地,不禁都是忧心忡忡。
到了第四天清晨,阿玫已半陷昏迷,神智不清。
马小雄把她抱入怀中,心中极是焦虑,但却身在茫茫大海,完全无计可施,忽听得阿玫在迷迷糊糊中说道:“小雄马,你喜欢我吗?”
马小雄抚摸着她的脸,但觉触手之处烫热得可怕,他强颜一笑,说道:“打从我第一眼瞧见你开始,便已深深喜欢上你。”
阿玫的眼睛半开半合,她也笑了。但她的笑意显得既是无奈,又是怪异。她似乎是痴痴地一笑,道:“你第一次瞧见我的时候,我便杀了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你还要喜欢一个这样一个不祥的女子?”
马小雄道:“你杀的并不是父亲,甚至不能算是你的继父,他……他是个衣冠禽兽!”
阿玫摇摇头,道:“不,我妈妈说过,她既然已嫁给了这个姓郭的男人,那么,这男人便是我的父亲……可是,我不但没有好好孝顺他,还捅了他一刀……所以,我是个不祥的女子……”
马小雄用力地摇头,道:“阿玫师姊,你不要再在思乱想。”
阿玫道:“我很快就不能再胡思乱想啦……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可以在你的怀里咽气……”
马小雄道:“不,你才十四岁多一点点,这么年轻,阎王也不肯把你收留。”阿玫道:“你说得很对,阎王是不肯把我收留的,那是因为我作孽太深……但这里是海龙王管辖的大海,阎王不收,海龙王却要把我召入龙宫啦……”马小雄心中悲怆,轻轻伸手掩住她的嘴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支大鸟在小舟上盘旋飞翔。
马小雄抬头一望,忽然怔呆住了。他拍了拍阿玫的脸,失声叫道:“姊姊,快醒一醒,你瞧……”
阿玫摇摇头,似已在昏睡之中,但她嘴里却在含糊地说道:“我要一直睡下去,再也不愿意醒过来……躺在你身边……很舒服……”
马小雄又叫道,“不!你瞧,是那一支金雕!”
听见“金雕”这两个字,阿玫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过了片刻,她也叫了起来:“真的是金雕……真的是它……”
马小雄道:“师姊,金雕好像认得咱们哩!”
阿玫道:“这……这里是茫茫大海,它怎可以在大海之上飞来飞去?”
马小雄想了想,忽然若有所悟,叫道:“对了!金雕一定会飞回岸上的,它一定是来告诉咱们,陆地在什么方向,只要跟着它,很快就会找到陆地。”
阿玫虽然病得厉害,却还是不住的向金雕招手。
就是这样,马小雄奋发精神,跟随着金雕飞翔的方向,努力划浆,虽然速度缓慢,但尚算是顺风顺水,在精神一振之下,居然并不感到十分吃力。
过了一个时辰,虽然还没有看见陆地,却又遇上了几支不知名的海鸟,马小雄在阿玫的耳边说道:“又有其他鸟儿啦,看来,陆地不会太远。”
再过了半个时辰,马小雄倏地眼前大亮,他终于看见前面有一道灰朦朦的山影。
金雕一直在小舟附近盘旋,在这时候,蓦地把一支巨翅收起,身子收缩,尖锐的鸟喙直向海水中疾扑。
一阵浪花飞溅,金雕已在海中抓起了一尾大鱼,四周都是海水,它无处可以着地,居然抓着大鱼,翩然地在小舟船首之上降落。
马小雄怔怔地瞧着金雕,金雕也似乎怔怔地瞧着马小雄,这时候,阿玫也张开了眼睛,她看见金雕伫立在船首之上,神态既是威猛,又是有趣。
“金雕!你怎么从东蛇岛跟着咱们飞到这里来啦?你很聪明,也很勇敢!……金雕!金雕……
不如这样吧,你以后的名字,就叫——小金!好吗?”阿玫兴致勃勃地和金雕“交谈”起来。
金雕似乎真的明白阿玫的意思,居然不住的在点头。
马小雄哈哈一笑,道:“好极了,阿玫师姊艳福不浅,左有小雄,右有小金,正是‘左右逢小’,福气真不小啊!”
阿玫笑骂:“什么艳福不浅,当真是胡说八道。”
第十二章 不眠特地重相忆
马小雄和阿玫在大海上漂浮数日,终于在金雕带领之下重登陆岸。
阿玫的脸色,虽在阳光之下,看来还是一片惨白,马小雄背着她,来到了一个很小的渔村,一个正在织补鱼网的妇人睹状,急急把阿玫送到一座茅舍,小心奕奕地让她躺在床上。
这妇人是渔村村长的老婆,她对马小雄说道:“我叫八娘,在这条村子里,人人都听我的话。”
马小雄忙道:“躺在床上的是我师姊,她病得很厉害,这里有好的大夫吗?”
八娘眉头一皱,道:“在二十年前,这条村子里曾经有一个隐姓埋名的大夫,医道十分了得,但自从一场大风之后,这大夫就在海上给巨浪卷走了,至今还不见踪影。”
马小雄大是着急,道:“除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大夫,这里还有别的神医吗?”
八娘道:“神医?好像……神棍倒是有好几个的。”
马小雄双手把头抱住,道:“八娘,求求你,找一个懂得开方治病的大夫,为我师姊瞧瞧病况!”
八娘道:“你要找大夫,最少得前往半山村。”
马小雄道:“半山村距离这里有多远?”
八娘道:“也不太远,三百五十里左右吧。”
马小雄听了,差点没当场晕倒。
便在这时,一人走了进来,瞧了瞧马小雄,又再瞧瞧躺在床上的阿玫。
这人大概四十五六岁年纪,一袭青衫,看来并不像个渔夫。他对八娘说道:“村长在村北那边跟几个女人谈笑甚欢,你怎么不过去凑凑热闹?”八娘听了,大是忿怒,抓起一根木棒,怒气冲冲向村北疾奔出去。
马小雄看了这人一眼,道:“这位大叔怎样称呼?”
这人道:“我便是八娘口中所说的那个大夫。”
马小雄大奇,说道:“你不是已经在二十年前给巨浪卷走了吗?”
这人叹道:“二十年前给巨浪卷走的,是八娘的儿子,自此之后,她一直神智失常,说话颠三倒四。”马小雄这才恍然,原来这八娘,是个可怜的疯妇。
这人又叹一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神医,虽然略懂医道,但只是二三流的人物,我姓孔,叫孔有恨。”
马小雄心想:“这大夫的名字古怪。”嘴里却道:“我师姊病了,还望孔大叔相救。”
孔有恨走到床边,仔细为阿玫把脉,过了片刻,道:“这位小姑娘脉象颇弱,半寒半燥,身体忽冷忽热,要是来迟半日,恐怕已救不了。”
马小雄忙道:“如今却又怎样?”
孔有恨道:“你放心好了,既然她能够早半日遇上孔某,便是命不该绝,只是……”
马小雄道:“对了,孔大叔要多少诊金?”
孔有恨道:“说到诊金,我向来是例不收取的,但我很喜欢搜集天下间各式各样的刀剑,要是我能够把这位小姑娘的病治愈,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木小邪铸造的那一把大刀。
在这一霎眼间,马小雄脑海里立时想起了义父临别前的一番说话。
当时,水老妖这样嘱咐:“木小邪的大刀,虽非天下第一刀,但这把刀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但你目前武艺低微,要是天天带着这把大刀在江湖上走动,早晚出事。
“他日我重返中原,必须找一个隐蔽之处,把大刀隐藏起来。你要尽量忍耐,只要等到把‘还我山河十八刀’练成,这把大刀自会在你手中,重见天日。”
义父的说话,言犹在耳,想不到甫登岸上,还没有机会想过要怎样把大刀收藏,已给孔有恨眼见心谋。
毫无疑问,这一把大刀对马小雄来说,的确是极其重要的,那并不单只是在于它的价值,也不单只是在于它是木小邪铸造的神兵利器,而是更在于它在马小雄心目中的种种关系和意义。
可是,他能够为了这一把大刀,忍心目睹阿玫就此病死吗?
不!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但他还没有开口,孔有恨却又继续说道:“小兄弟,你放心好了,孔某并不是贪婪之人,更不屑做一些‘趁病打劫’,乘人之危的勾当。我虽然看上你这一把刀,但决不会藉着这个机会,把它据为已有,我只是想借刀三日,到了第四天早上,便立时完璧归赵,把大刀交还到你手上,如有食言,便……”
马小雄道:“那便如何?”
孔有恨眉头大皱,想了大半天,终于说出了四个字,那是:“伤风咳嗽!”
马小雄暗暗叹一口气,同时也是心中有数。这大夫若是医术了得,便是伤风咳嗽,只消自己开一两服感冒咳嗽茶,便自痊愈,如此“毒誓”,根本只是一个笑话。
然而,形势紧逼,已不容马小雄再三犹豫。他点了点头,道:“只要你能够把我师姊的病治愈,这把大刀便借给你好了。”
孔有恨斜斜地瞧了他一眼,道:“此话当真?”
马小雄道:“如有食言,伤风咳嗽!”
孔有恨哈哈一笑,道:“小兄弟果然聪明,好!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当下开了一剂药方,然后对马小雄说道:“这个渔村东北方,有一个小市镇,市镇虽小,药局倒有三家,你快去照单取药,回来叫八娘代为煎服,事不宜迟。”
过了三天,阿攻天天服药,果然病况大有转机,到了第四天清晨,已跟随着马小雄在海边走动,最少已复原得八八九九。
马小雄这才放下心头大石,他握着阿玫的手,说道:“你这一条性命,是小金救回来的。”
阿玫仰望天空,只见白云片片,天朗气清,但却不见任何大大小小的飞鸟,更没有巨雕的踪迹。她长长的吁一口气,道:“你说的不错,在我看见小金之前,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小金居然会在咱们的小舟之上吃那条大鱼,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妙事。”
马小雄道:“小金抓了一条大鱼,自是妙不可言,但对于那条大鱼来说,却是乖乖的不得了!”
阿玫抿嘴一笑,道:“偏就是有这许多歪理。”
马小雄道:“从今之后,你我都是流浪天涯的可怜人,但不要紧,我会天天都怜悯着你,你也得同样怜悯着我,咱们这一对师姊弟,就这样一直互相怜悯着,一直怜悯到八九十岁,岂不妙哉?”
阿玫俏脸一红,道:“我才不要你这个小滑头的可怜。”
马小雄凝注着她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阿玫给他摸了几下,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师父叫你摸发练功,自是大有深意,但你可曾领略其中真谛?”
马小雄想了片刻,道:“头发看来最是脆弱,但其实却是最韧的物事,一个人若死了,埋尸地下,除了一副白骨之外,便只剩下一束头发……照此推算,在武学之道看来,果然是大有深意的。”一面说,一面不住的在阿玫头上左捏右捏。
阿玫听他这样说,早已为之寒毛直竖,忍不住叫道:“不要再摸啦,我又不是个死人!”
马小雄连声道歉,又道:“前面有一个海湾,有不少美丽的贝壳,拾它几十枚玩玩,倒也不错。”
忽听一人在背后叫道:“我来了。”
马小雄蓦然听见这人的声音,心中一沉。
孔有恨来了。
他还没有再说话,马小雄已闷声不响,把木小邪的大刀交在他手中。
孔有恨把大刀自刀鞘中拔出,登时目光大亮,叫道:“好刀!好刀!真不愧是木小邪的精心杰作!”
阿玫见马小雄竟把爱逾性命的大刀送到别人手上,不禁杏眼圆睁,莫名其妙。
孔有恨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今天借刀,三日之后,如不食言,定必归还!”语毕,把大刀挟在腋下,扬长而去。
阿玫大急,正要追赶,马小雄却把她拉住。
阿玫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叫道:“这把刀对你来说有多重要,你是知道的,怎可以轻易双手奉送给外人?”
马小雄脸色青白,道:“这不是奉送,只是借他三日……届时,自会归还。”
阿玫直跳起来,叫道:“难道你竟然相信他的鬼话吗?”
马小雄苦笑一下,道:“其实,我也是不怎么相信的,但君子一诺,又岂能反悔?”
阿玫的脸僵硬起来,忽然恍然大悟,道:“这大夫乘人之危,你为了要给我治病,所以答应了把大刀送给他?”
马小雄道:“不是送,只是借给他三日。”
阿玫呆住了,她在怨恨自己,要不是自己病了,就不会眼睁睁的看见孔有恨把大刀抢走。
(谢绝炽天使转载)
她把脸埋在马小雄的胸膛上,声音有点发抖:“这把刀,你是丢不起的,无论怎样,也要想办法弄回来。”
马小雄苦笑一下,道:“唯今之计,只有等待。三日之后,他要是食言,那便……”
阿玫道:“那便怎样?”
马小雄道:“天诛地灭!”
阿玫道:“他曾经立下这样的毒誓吗?”
马小雄点点头,道:“不错,倘非如此,我怎能答应把刀借给他?”
阿玫听了,只得幽幽的叹了口气。
一连三日,孔有恨不见踪影,八娘对马小雄说道:“你是不是男人?”
马小雄点点头,道:“当然是。”
八娘立刻不理睬他,对阿玫说道:“小姑娘,你要记住了,在这条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每一个男人都是骗子!这里任何一个男人的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八娘已说得十分“清楚”,但阿玫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孔大夫呢?他岂非也是一个男人吗?”
八娘摇摇头,骂道:“他这个人,连小孩子的东西都骗取,最是不可靠!”阿玫听了,心中为之一沉。
到了晚上,马小雄在茅舍门外呆愣愣的蹲着。
他睡不着觉,阿玫也同样睡不着觉。两人的心里,都在挂念着木小邪的大刀,三天过去了,孔有恨一直没有在小渔村里出现。
到了明天清晨,他会依约把大刀归还吗?
太阳渐渐升起,海湾之上平静如昔,但两人苦等多时,始终不见孔有恨的踪影。
当日,孔有恨取得木小邪的大刀,如获至宝,匆匆离开了小渔村,策骑一匹快马,望西疾驰而去。
这一日,他连续在途中换了几匹快马,连夜赶出数百里,翌晨来到了一座隐蔽的山谷。
这山谷四面都是高耸如同刀削般的石壁,四周古木参天,景致极是恬静幽雅。但这附近四周都是茂密森林,小道更是错综复杂,如非熟悉地形,恐怕穷十年八载之力,也未必可以找到这山谷入口之处。
但孔有恨似是谷中常客,道路虽然既隐蔽又难以辨认,他却是轻易地来到山谷之中,把第四匹马拴在一株梧桐树下。
他手执大刀,穿过谷中一座树林,沿着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走去,不久,眼前一亮,看见了一排素雅的房舍。
他神态谨慎,但脸上掩饰不住愉悦之情,心想:“数月不见,想贞妹容颜,又更漂亮了一些。”不知如何,他每次看见了她,都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更美艳不可方物。
孔有恨来到一间竹舍之前,轻轻地说了一句:“常山孔缺,要参见乔掌门。”
未几,一个身穿淡紫绸衫,面如瓜子般的少女走了出来,向孔有恨盈盈地行了一个礼,道:“夫人还在睡觉,你要见她,请到小厅稍歇等候。”
孔有恨忙道:“有劳阿婉姑娘了。”
少女道:“我只不过是小小丫鬓,你用不着对我太客气。”
竹舍内布置清雅,阿婉奉上香茶,说道:“大夫这次带来的刀,看来份量不轻啊!”
孔有恨道:“如非上品,岂敢在掌门面前献丑?”
阿婉盈盈一笑,道:“真是有心人。”
孔有恨低着头呷茶,不敢接触这小丫鬓精灵的目光。
孔有恨在小厅中坐了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骤响,却不是有人骑马进入谷中,而是他骑来的一匹健马,给一个黑衣女子赶出谷外。
孔有恨坐骑给赶出谷外,非但不惊诧愤怒,反而面露喜色,微笑道:“乔掌门来了。”
只见那黑衣女子,面目清秀,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虽然颇有风霜岁月痕迹,但依然明眸皓齿,说不出的冷艳。
她睨视着孔有恨的脸,淡淡地说道:“师哥,你这一次不赶着要走吧?”
孔有恨忙道:“我每一次到来,都不忙着要离去。”
黑衣女子点点头,道:“你今天骑来的一匹马,一张马脸的模样有点像是我丈夫,令人生厌。”
孔有恨忙道:“很对不住,师哥以后买马,必定好好瞧个清楚。”
黑衣女子望了望阿婉一眼,道:“今天我想吃斋菜,吩咐王老妈子好好准备。”
阿婉应了一声,旋即退下。
黑衣女子对孔有恨说道:“今天你带了什么宝刀宝剑来见我?”
孔有恨道:“师哥偶得机缘,在一个少年手中,借得此刀。”
说着,把木小邪的大刀小心奕奕地奉上。
黑衣女子接过大刀,凝视半响,倏地眼色一变,“霍”
声把大刀自鞘中抽出。
刀刃黝黑而闪亮,阵阵寒气逼人眉睫,黑衣女子苍白的手立时猛然颤抖,连身子也在摇晃不定。孔有恨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乔掌门,要是你不喜欢此刀,我立刻把它带走。”
黑衣女子不住在摇头,她似乎心中混乱已极,喃喃说道:“这把刀,怎会落在一个少年手上?”
孔有恨心神一凛,立刻把自己得到这大刀的来龙去脉,照实和盘托出。黑衣女子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孔有恨怔怔地瞧着她,再也不敢说话。
黑衣女子把大刀缓缓地插回刀鞘之中,又把刀放在竹舍一张竹桌之上,忽尔漫吟:“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榈雨寒窗滴。
“离人数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孔有恨听了,忍不住说道:“乔掌门尚在花样年华,如何轻言头白认老?”
黑衣女子道:“在你眼中,我这个老太婆便是七老八十,也依旧是花样一般的年华。”
孔有恨道:“本来便是如此。”
黑衣女子走出竹舍,来到了一条清澈小溪旁边。孔有恨随后跟着,看来就像是一名从仆。
黑衣女子忽然把一双小靴脱下,露出肤色晶莹如玉如雪的纤足,放在淙淙溪流之中轻轻洗濯。孔有恨怔怔地瞧着,眼神半痴半呆,又似是着了魔一般。
她忽然回眸望他一眼,媚笑道:“师哥,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孔有恨不住的点头,道:“这个自然。”
黑衣女子在身畔的一块大石轻轻一拍,示意叫他坐下。
孔有恨如奉圣旨,立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黑衣女子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道:“这二十年来,你对我一直痴恋,我这个做师妹的,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惶恐。”
孔有恨忙道:“要是我这个做师哥的有什么地方打扰了你,要剐要杀,不妨直言。”
黑衣女子黛眉一蹙,叹喟着说道:“你怎么老是把我当作吃人不吐骨的妖魔鬼怪?”
孔有恨面如土色,忙道:“师妹,我是个笨人,向来不擅词令,你不要怪我。”
黑衣女子道:“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就算是个狼心狗肺般的女子,也不能怪你。”
说到这里,忽然瞪着眼睛,说道:“你今天带来的大刀,可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
孔有恨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黑衣女子又再幽幽的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那是我的丈夫。”
孔有恨傻住了,喃喃道:“我……我只知道这大刀是木小邪铸造,却不晓得……它原来的主人便是……曲鸿山!”
黑衣女子道:“天下间许多事情,都是千奇百怪的,不但你猜想不到,我也同样猜想不到……一直以来,我只希望可以找到一把上好的神兵利器,可以找曲鸿山一较高下,岂料到,你竟然把他爱逾性命的大刀,带来见我。”
孔有恨听了,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措。
黑衣女子微一沉吟,又道:“这把刀,既已在曲鸿山手中流失,姑勿论其中景况怎样,我这个丈夫,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师哥,你可以为我这个师妹做一件事吗?”
孔有恨道:“但凭师妹吩咐。”
黑衣女子道:“那个马小雄,他不配拥有这种神兵利器,我要你用这一把木小邪的大刀,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孔有恨立进一口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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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一品殿堂岂忘忧
巨浪滔天,海面情况甚是恶劣,从石滩外向东方眺望,只见天色和海浪的颜色,都是一片灰朦朦的,更有令人从心底里震撼出来的海风呼啸声,混合着一道又一道无穷无尽的浪涛声,为这单调颜色添增上可怖的韵律。
海面上,当然再也没有大大小小的船支航行。
可是,到了正午时分,虽然太阳仍然隐藏在灰黯的云层里,但在这一道又一道的巨浪底下,竟然冒出了一条疲乏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魁伟的大汉,他的一张脸,早已给海水浸得一片惨白,嘴唇却是又蓝又黑,连两支眼睛也变得有如死鱼一样,形态说不出的可怖。
但他仍然能豁尽最后一口气,从巨浪中一下一下地向石滩游近,到最后,身子终于站在石滩浅水地带,然后又再举步维艰地向陆岸走了过来。
但他全身力气,早已耗尽,当他完全离开了海水之际,便再也支撑不下去,颓然倒卧在一个小沙丘之上。
大汉的眼睛,仍然半开半合,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也知道自己已十分饥饿,体力之虚弱,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恶劣地步。
他很想站起来,但四肢软弱无力。退而求其次,他想在地上向前爬行,但才爬了两步,已晕迷过去,完全不省人事。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方何,他什么都不再知道。
在不远处,有几个汉子,正在生火烤肉。为首一人,身材普通,一张脸焦焦黄黄的,眼神鬼鬼崇崇,跟随着他的,总共有五人,高矮肥瘦不一,人人都腰悬兵刃,神情都是一般的森冷、沉重。
那个脸色焦焦黄黄的汉子,啮咬着一块烧得焦透了的鹿肉,一面吃肉一面喝酒,一对三角眼同时不断地瞧着一个年约三十五六,身穿一袭灰衣的大汉。
脸色焦黄的汉子忽然冷冷一笑,道:“乔烈,你是乔在野的堂兄,怎么竟然完全没有他的消息?要是在这一个月之内,咱还未能把你堂弟抓回去,公子爷一定很不高兴。”
灰衣大汉怒道:“尤总管,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难道你以为乔某会徇私,故意带大家绕圈兜路吗?且不说‘食君之禄,耽君之忧。’这些套的话,便是我跟乔在野的私人恩怨,我就比你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更想把这恶贼拿下,好好的吐一口鸟气!”
黄脸汉子冷冷一笑:“人心隔肚皮,谁晓得你和乔在野之间的所谓私人恩怨,是否只是在做戏!”
乔烈还没叫喊出来,在他身边的一个高瘦汉子立时拉道:“尤老总,去年仲夏六月,乔在野在秦淮河畔一艘画舫之中,公然辱骂堂兄乔烈,双方发生争执,最后乔烈胸口更吃了一掌,若非公子爷抢救及时,乔兄弟恐怕早已性命不保,此事廖某亲眼目睹,公子爷对乔在野下手之狠辣,更是心中有数,绝非二人矫情做作,欲掩天下人耳目的伪装。”
黄脸汉子寒着脸,道:“既然廖金枪这样说,恐怕那是不假的,但乔在野真的会在这一带出现吗?”
乔烈道:“我只知道,他曾经和幽冥宫的一批高手,乘坐巨帆出海,除非他永远再不回来,否则,迟早会在这一带海岸露脸。”
黄脸汉子冷冷一笑,道:“咱们已在这一带打探多天,但海面上全无巨帆踪影,到了今天,更是巨浪滔天,怎么说也不会有任何船支出没,照我看,咱们简直比守株待兔还更不像话。”
乔烈道:“要在人海茫茫中找一个人,本来已绝不容易,更何况还得加上一个真真正正的汪洋大海?就算再过二三十天找不着乔在野,也不能把所有责任推诿到我一人身上!”
黄脸汉子更是不悦,但却不再说些什么,只顾着喝酒吃肉,神情越发阴森可怖。
乔烈给脸色焦焦黄黄的汉子弄得神绪不宁,独自取了一壶酒到了海边。
海风越吹越是猛烈,乔烈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忖道:“瞧这个情况,在野堂兄今天怎么说也不会回来,以他的武功,只要在这里跟我会合,咱们兄弟联手,大有机会可以把姓尤的这一干恶贼统统料理,再然后统统毁尸灭迹。再造一个故事,公子爷那边,未必便会起什么疑心,可惜连日风浪巨大,在野堂兄的帆船应该不会冒着恶劣天气回来……
“在野堂兄是一条真正的好汉于,可惜命途多蹇,屡遭奸人所害,要不是为了国家安危所在,他也未必愿意把我也拉下浑水之中。
“他在秦淮河畔打我的一掌,力道恰到好处,竟连一世精明的公子爷也给他瞒过,如今,公子爷、廖金枪等人,对我是绝无怀疑之心的,但那个‘金眼彪’尤一坤,可不容易对付。
“唉!只可惜在野堂兄不在这里,否则,只要把姓尤的干掉,又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乔烈一面仰天长叹一面左推右算,忽然给地上一件物事绊了一跤,险险跌倒。
他定一定神,往地上瞧了一眼。
他一瞧之下,登时整个人僵住。初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再三仔细辨认,这件险些把自己绊倒的“东西”,赫然竟是已昏迷过去,脸色苍白得十分可怕的堂兄乔在野!乔烈深深的倒抽一口冷气,又把手指放在乔在野的鼻孔上,但觉仍有微弱的呼吸气息。霎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在顷刻之前,他还是很渴望可以跟这位堂兄相逢,好让兄弟二人联手,把尤一坤等人解决,可是,乔在野不知如何,竟在这石滩附近出现,但却形势大大不妙,显然是出了严重的岔子。
便在这时,听得背后一人笑道:“乔老弟,尤老总的脾气,大伙儿都是很清楚的,你用不着放在心上……咦?在你脚下的人是谁?”
这人甫开口,乔烈已知道,随后赶上来的,便是刚才为自己辩护的“金枪太岁”廖世宏。
廖世宏对乔烈,倒是蛮不错的,但在乔烈的心底里,从没把这人当作是朋友。
乔烈混进公子爷的阵营里,并不是来交朋友的。
乔烈投身效命的,是太原府的“金玉豪门”,门主刘复北,年逾三旬,在太原一带,极具名望,非但富甲一方,更文武双全,是一位大大了不起的人物。
但有一天,乔在野告诉堂弟:“刘复北本是汉帝刘知远后裔,但其实刘知远虽然自认是汉高祖刘邦之后,但其实他根本不是汉人,而是沙陀人。
“在当年,契丹铁蹄肆虐中原,对我国汉人,极是苛刻,非但对我等炎黄子孙立下严酷刑法,更在税赋方面,采取压榨方式的勒诈,以致民不聊生,暴乱四起。
“结果,密州、宋州、相州等地,先后发生民变,辽帝深为困苦,群臣亦异口同声,认为汉人根性顽劣,难以统治。
“于是,辽帝藉口回北方避暑,把京城宫室内所有珍宝财帛,搜掠一空,然后率领大军,徐徐地自中原撤退。
“但这一支大军,凶残暴戾,所过之处,无不大肆抢掠和刺杀。在这时候,耶律德光一病不起,隔不了多久便死掉,契丹大军,只好加快速度退出中原。
“其时,刘知远在太原镇守,闻讯立刻率领大军南下,不费吹灰之力,便顺利地入主洛阳,并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汉。
“刘知远即位之后,全力安抚各地藩镇及军团,总算他有点手段,不到半年,中原局势很快就安稳下来。
“然而,好景不常,刘知远竟在一年之后病逝,其子刘承佑继位,是为隐帝。
“隐帝的性情和手段,跟他去世的老头子皇帝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南辕北辙,恰恰相反,他为了要巩固皇帝的权力,一上任登基,便大事诛除异己,尤其是对已降服于汉的晋王朝诸将领,更是心狠手辣,竟把父亲封为楚国公的杜威父子以至全家,一律抄斩。
“由于天威可怖,不少在藩镇拥有兵权的将臣,都人人自危,结果,风翔节度使王景崇,护国节度使兼中书令的李守贞,再加上驻军长安的大将赵思绾,齐齐共谋叛变,这就是惊动天下的‘三叛连兵’。
“三大叛军之中,以李守贞最是强大,他自称为秦王,把隐帝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隐帝吃了连场败仗,只好召回父亲当年最得力的大将郭威,任命他作为大元帅,官拜军前招谕安抚使,统一指挥各路大军,共讨李守贞等三路叛将。
“当年,刘知远能轻易入主洛阳,立国称帝,郭威功劳最大。因此,刘知远称帝之后,仍然由他镇守北方重地邺郡。
“郭威的为人,跟刘知远相似,他具有大将之才,为人器量宽宏,非但知人善用,更能与下属同甘共苦,纵使下属犯了错失,也采用宽宏态度处理,因此在军中极受拥戴。
“最难得的,就是连叛军阵营中的兵将,都将郭威十分崇敬,因此,当郭威统领大军讨伐消息传出之后,叛军士气立时大受影响。
“郭威深谙兵法之道,既已觑准了形势,便公开宣布:‘为了避免短兵相接,彼此在战阵上互相攻杀,他打算长期采用包围战,并且招降叛军士兵。’不久,守城兵将纷纷出城投降,自称为‘秦王’的李守贞,只好自焚,承认失败。
“在‘三叛连兵’暴乱给敉平之后,隐帝非但并未汲取前事的教训,更变本加厉残杀权臣。不久,杨分、史弘肇先后遇害。
“杨分遇害,还可说是此人自恃功高,气焰嚣张死有余辜,可是,也由于杨分与郭威交情颇深,竟然连郭威也受到了诛连。
“在隐帝的圣谕之下,郭威在京都的家眷,全都惨遭杀害,甚至连刚出生的婴儿也无法幸免。隐帝既没有远大的目光,更不知道何谓之感恩图报。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国之君,喜欢怎样干便怎样干,喜欢杀谁便杀谁。
“隐帝不但屠杀郭威的家眷,更下令各地将官,擒杀郭威,重重有赏。但在北方的各地将领,反而纷纷誓死效忠郭威,更倒转过来,极力主张郭威领军进攻汴京,以清君侧。
“隐帝胸襟狭隘,无异是自掘坟墓,他所做的种种暴行,固然是残害了无数忠良的性命,也同样打垮了自己的大好江山。
“郭威之反,乃是隐帝自己一手逼出来的。他把义子柴劳留守邺郡,然后亲自率领北地雄师,攻入汴梁。
“隐帝手上所拥有的,只是平素养尊处优,只懂得欺压平民百姓的禁卫军,一旦遇上骁勇擅我的大军,很快就完全溃败。隐帝狼狈逃走,最后被乱军所杀。
“郭威带军入京城,在皇太后旨意之下,立刘斌为帝,其时,郭威尚未有自立为帝的打算。
“可是,中原内乱,引致契丹食指大动,很快就引兵南下,发动庞大攻势,大军直指饶阳。太后遂命郭威率领西北大军抗敌,但各路大军到了涌州会师,所有将领都认为大伙儿都已和姓刘的成为仇敌,再也不可以为刘家的子孙效命。
“其时,由于郭威这一支大军,是代表天子出战打仗,所以,军队中挂着黄旗,那是只有皇帝才能拥有的象征。
“就是这样,众将官把黄旗扯下,披在郭威身上,齐齐高呼万岁,坚持要郭威来做皇帝。
“大势所趋,谁也不能改变历史的命运,结果,郭威重返京师,逼令皇太后下诏,授监国郭威以玉玺,并即位为皇帝,改国号曰周。
“在五代诸帝之中,郭威是难得一见的明君。他甫登帝位,首先把唐末以来许多严刑峻法废除,更大力改革赋税制度,又协助大量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民重建家园。在对外方面,他军纪严明,甚得人心,契丹铁骑大军,竟是再也不能越雷池半步。
“但郭威在位不及五载,又因病去逝,由他的义子柴荣继位。
“柴荣是一个比义父更英明的好皇帝,但他年纪甚轻,北汉国王刘崇认为这是一个难得好机会,竟勾结契丹大军,南下侵袭周王朝,准备一举把中原吞噬。
“柴荣胆色过人,下令御驾亲征。两阵大军于高平对垒,大将樊爱能及何征见敌势强大,竟临阵逃走,致使形势急剧变化,柴荣陷于苦战之中,形势十分凶险。
“纵然如此,柴荣仍在阵中奋勇督战。其时,大将赵匡胤在阵中大呼:‘连天子也在拼命,不怕危险,咱们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这一战,赵匡胤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其余各兵团将领纷纷尾随,个个以一当十,全力死战,竟然在极度劣势之下扭转乾坤,把刘崇的大军杀得尸积如山,几乎全军尽墨。
“天下大势,本来就如人生一般变幻莫测。再说刘氏一系,虽然因为隐帝忘恩负义残暴不仁,以致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和大好江山,但刘氏一脉,仍然有遗孤潜伏民间,并且深心不发忿,要把汉室江山,重现于世上。
“时至今日,太原府金玉豪门的公子爷刘复北,便是刘氏一系的后裔。这原来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外人知之者不多。
“阿烈,你虽然是我兄弟,但这个秘密,我原本也不该对你说出,因为我曾经答应过公子爷,绝不能向外人透露他的真正身份。
“大丈夫做人处世,本该一言九鼎,可是,这一位公子爷,为了要图谋恢复他想像中的所谓汉室江山,竟然不惜步当年刘崇后尘,勾结异族,妄图借助豺狼般的异国大军及一千绝世高手,在中原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
“公子爷和我,本来是好朋友,我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能把他的秘密泄露。可是,他这样做,无非是要我助他一臂之力,跟他一起同流合污。
“在他而言,他身为刘氏一系后裔,要恢复‘汉室江山’,那是理所当然的大事。但他一来不自量力,二来根本并非汉室正统,只是沙陀人认做汉人的遗裔。对于上述两点,也还罢了,但最可怕的,是他只顾着完成他自己的所谓‘大业’,竟然暗中跟契丹,甚至是吐蕃等异族互相勾结,残害中原武林同道,要是不加以遏止,这祸胎一旦羽翼奉满,后果如何着实堪虞。
“阿烈,基于千千万万生灵命运着想,我这个大丈夫的一言九鼎,恐怕是再也靠不住的了。但大敌当前,乔在野个人的名誉,又算得上什么?
“总之,公子爷是个怎样的人,此刻咱们兄弟都已心中有数,在两个月前,我已跟你翻了脸,在外头,人人都以为咱们这俩兄弟势成水火,那是因为谁也不了解你我脾性之故。
“在金玉豪门,你有不少好朋友,你大可以混迹其中,作为卧底,这任务可不容易,也很危险,你要是不愿意答允,我是不会怪你的。”
乔在野当天的说话,乔烈至今犹在耳边,他当然是答应了,对于这位堂兄的为人,他既很清楚,也极信任。
就是这样,乔烈混入了金玉豪门,他做事勤快,武功也相当不错,虽然加入的时间不太长,但已立下了一些颇不简单的功劳。
在他加入金玉豪门后的第二年,他在秦淮河畔一艘迷人壮丽的画舫上,跟乔在野“狭路相逢”,结果,乔在野把他“重创”,最后由公子及时抢救,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只有乔烈心中明白,这是一条苦肉计。
另一方面,公子爷跟乔在野的积怨,又已一层一层地继续加深,原因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乔在野一生一世也忘不掉的女子。
天意每每弄人。
乔烈在最渴望可以见到在野堂兄的时候,果然真的如愿以偿。可是,这种“如愿以偿”,偏偏又是最大的讽刺。
乔在野躺在地上,几乎连眼皮都没法子可以移动,岂料在这时候,“金枪太岁”廖世宏又已跟了上来。
廖世宏蹲下了身子,瞧着躺在地上,脸色比纸还更苍白的大汉半晌,忽然失声叫:“他不是乔……”还没有把整个名字说出,突觉颈背背后一阵冰凉,那种感觉之怪异,可说是从未有之。
他用右手伸到颈项背后一摸,但觉触手之处一片湿濡,再把手掌放在眼前一瞧。赫然满是鲜血!
他惊怒交集,眼神怨毒地瞪视着乔烈。他的目光,除了说不出的怨毒之外,也包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鄙夷。他颤声骂道:“好啊!真是很好很好啊!枉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想不到你原来是……公子爷身边的大奸细……”
乔烈直认不讳:“你说的半点也不错,在这一生,算是我对不起你这个好朋友啦!”
手中一把染满鲜血的尖刀,“霍”的一声插入廖世宏的心脏,眼中同时充满歉疚之意。
他瞧着廖世宏的尸首,沉声叹道:“若非为了大义所在,凭你对我的高义隆情,我怎么说也不能在你背后施以暗袭手段,但兹事体大,在这时候我不能胡乱冒险,更尤其是为了在野堂兄的性命着想,只好做一次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卑鄙小人。”
乔烈杀了廖世宏,正要抱起乔在野逃命,忽听得尤总管冷冰冰的声音,已从背后响了起来:“早巳对老廖说过,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尤其是对姓乔的更要事事小心,决不可偶一疏于防范……很可惜,老廖这个人,就是因为性子太直,最后终须难逃小人的毒手。”
乔烈每听他说出一句话,心中便自一阵寒冷。
他并不害怕尤总管。因为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可是,他必须在这危急关头,照顾在野堂兄的周全。
这个尤总管,本是太原府一间镳局的总镳头,外号人称“狮子刀王”,但他这副尊容,却似是一头病狮,远远多于像是一头威猛的狮子。
然而,他的一手“狮威十九刀”,早已在太原一带闯出了名头。十年前,不知何故,他把狮威镳局解散,投在金玉豪门公子爷麾下,成为豪门金庄的总管。
尤总管本名远雄,但自从投入公子爷门下之后,就改名为尤有禄,那是因为在金玉豪门的一千奴仆,皆以福、禄、寿、金、玉等等寓意吉祥的名字排列。
堂堂一间大镳局的总镳头,竟然甘愿屈居人下,更不惜公然摆出一副奴才嘴脸,江湖中人,自是不免暗暗称奇,当中更有不少人嗤之以鼻,向尤有禄投以鄙夷的目光。
但尤有禄全不在乎,十年以来,一直为公子爷尽心尽力办事,对于个人的生死荣辱,全然置诸度外。
乔烈在金玉豪门内已有一段时日,对尤有禄的武功底细,虽然还不算摸得一清二楚,但总算是有了一些大概。他早已暗自盘算,凭自己的本领,那是万万比不上对方的,但要是跟在野堂兄联手,便最少有七八分胜算。
只要尤有禄一倒,其余三人便不足虑。
可是,如今在野堂兄根本无法动弹,纵使空有一身骄人武功,也是难以施展分毫,在这等恶劣情况之下,这一战可说是全无半点机会可言。
尤有禄嘿嘿一笑,道:“三国时代有大、小二乔,想不到在这个年代,也同样有大、小二乔,当真是妙极,妙极!”嘴里连声“妙极”,瞳孔中散发出来的腾腾杀气,却是令人胆颤心寒。
他这样说,并不是引经据典丢书袋,只是借着大、小二乔,讥讽眼前二人是女子,乔烈就算本来是个粗汉子,也是一听便已明白。
乔烈怒容满面,道:“虎落平阳,龙游浅水,俺今日就算栽在你刀下,也是无话可说,但你若出言侮辱我堂兄,那可是乘人之危,算不上是英雄好汉!”
尤有禄冷冷道:“我这条性命早已卖给了公子爷,英雄好汉这等字眼,早已跟尤某扯不上半点关系。念在你我总算一场相识,而且果然带领咱们找到了乔在野,这份功劳,倒还不小,所以嘛,你本该受尽酷刑折磨方始毙命,但功能抵过,只要你愿意自己把脖子一抹,我保证不会在你尸首之上,再加一刀一棒。”
乔烈哈哈一笑,道:“你要我投降,我偏不降,有本领的,就用你的猫猫狗狗刀在我身上招呼!”
他故意把尤有禄的“狮王金刀”说成“猫猫狗狗刀”,显然是存心激怒对手。
但尤有禄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一笑,“刷”的一声,狮王金刀出鞘,刀尖指向乔烈的脸。
乔烈手中也有刀,以刀论刀,自是及不上狮王金刀,但他悍然不惧,身子一矮,沉腰跨步,一刀疾劈过去。
尤有禄赞道:“好刀法!”以刀格开这一刀,身形退后一步,乔烈不敢冒进,知道尤有禄虽然在一招之后即行倒退,但暗藏的后着十分厉害,要是贪功抢攻,定必着了对方的道儿。
尤有禄嘿嘿一笑,道:“怎么啦?这是什么刀法?只攻一刀就停了下来?”
乔烈道:“你若惧我的刀法,也不必跟着我同时停下。”
尤有禄点点头,道:“你说的甚是,你是用右手握刀的,为了比拼能够继续下去,我这一刀只会将你左臂削断,你要小心啦!”
乔烈心中一凛,尤有禄自恃刀法比自己高明,竟在出刀之前,先行说明刀招所攻之所在,显见是成竹在胸,根本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内。
乔烈大敌当前,既不肯投降,唯有拼死一战。他神色木然,只等尤有禄出招,即行反击。
“霍”的一声,尤有禄手中狮刀金光陡闪,刀势怪异地反刺乔烈咽喉。
乔烈立即还招,腾挪闪跃,竭力招架。但尤有禄刀势沉雄飘逸,兼而有之,不到十招,已然左支右绌。到了第十二招,尤有禄以雄伟浑内力出招,刀劲由直转横,猛地里向乔烈左臂削下。
这时候,一阵冰冷海风吹来,乔烈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他不甘心让敌人把一条左臂如取如携,刀势急变,腾腾腾向右连闪三步。岂料尤有禄这削他左臂的一刀,竟是虚招,就在他向右连闪三步之际,狮王金刀刀势一沉,已把乔烈的一条右腿齐膝盖之处砍断。
乔烈虽是一条硬汉,但断腿之疼非比寻常,不禁惨叫连连,坐倒地上。
尤有禄向蜷缩在地下的乔烈瞧了一眼,得意地笑道:“你连兵不厌诈之道也懵然不知,根本没资格在江湖中走动,我要取你左臂,什么时候都可以手到拿来,可犯不着固执至此,非要先取左臂,然后才取你这条狗命!”
乔烈惨受重创,已再无还手之力,他两眼泪光湛然,只恨未能把在野堂兄救出险境,反而对自己的生生死死,并不放在心上。
正要引力抹颈,忽听一人幽幽叹了口气,道:“本是堂堂总镳头,却变作一副奴才嘴脸,狗腿子一般的德性,要是今天让你活着离去,大概人人都会以为,在福建武林之中,再也没有一号比较像样的武林高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海边出现了一个黑衣女子,长得眉清目秀,三十五六岁年纪,虽然颇有风霜岁月痕迹,但依然冷艳逼人,另有一番迷人美态。
尤有禄霎时间心念电转,把福建武林有数的高手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但他始终没法子可以想得出,这黑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他却看见了一把异乎寻常的大刀。
这大刀虽然一直都藏在巨大的刀鞘内,但凌厉的锋芒,似乎依然隐隐自刀鞘中透出。
尤有禄脸色一沉,道:“敢问芳驾在福建武林之中,怎样称呼?”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你若还是当年的尤远雄总镳头,也许还配问一问我的名号,但你既已变作了一个狗奴才,就只配在我面前挟着尾巴速速溜掉!”
尤有禄原本见多识广,但他始终瞧不破眼前这黑衣女子的身份,这时,乔烈给砍断一腿,早巳面色死灰,晕迷过去。
黑衣女子忽然把大刀拔出,刀刃一出,尤有禄眼色倏变,道:“是木小邪的刀!”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道:“能够死在木小邪的刀下,上天对你这条老狗总算是不薄。”
尤有禄尽量沉住气,道:“我不跟你斗嘴,只想瞧瞧你能否使得动这把大刀!”
尤有禄倏地一声冷喝,挥刀抢攻,只见狮王金刀直上直下,势道汹涌骇人之极。在霎眼之间,他连续舞起五道刀花,刀势排山倒海般向黑衣女子直压过去。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手中大刀一圈一转,倏地“啪”的一声,以刀柄击在尤有禄的刀刃上。尤有禄登时整条右臂酸麻不已,虎口剧痛难当,手中金刀竟然脱手。
黑衣女子急速转过身子,突然间左腕陡振,接连挥出三掌。
这三掌看似轻描淡写,但每一掌的力道,竟使尤有禄如遭雷歼一般,他连中三掌,中掌部位分别是“翳风”、“肩井”、“肾俞”诸穴。当真是前后招呼妥当,其稀松写意之处,便如同正在跟三岁小孩一起玩耍。
尤有禄连中三掌,登时面色发黑,嘴喷鲜血,颓然倒下,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海角一隅,竟遇上一位身怀绝技的绝世高手,而且还是一个女流之辈。
跟随着尤有禄的三名汉子,都是金玉豪门的武师,虽然也有点功夫,但比诸尤有禄已是相去甚远,既然连尤总管也在三两招之内惨败,这三人又焉敢和这黑衣女子动手?
便在这时,又有一人赶了过来,只见他四十五六岁年纪,一袭青衫,神态甚是儒雅,正是这黑衣女子的师兄孔有恨。
黑衣女子曾对孔有恨说道:“那个马小雄,他不配拥有这种神兵利器,我要你用这一把木小邪的大刀,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当时,孔有恨一口应允。
但当孔有恨打算取走大刀去杀马小雄的时候,黑衣女子却道:“这本是曲鸿山的刀,怎会落在一个少年手上?此事大有跷蹊,还是容后查探一切来龙去脉,再作道理。”
孔有恨忙道:“乔掌门所言甚是。”
他本是这女子的同门师兄,但在她面前,却总是奴颜卑膝,她若说东,这个做师哥的就决不敢说西。
黑衣女子得到大刀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她忽然对孔有恨说道:“听说我弟弟在日前扬帆出海,不知道前往何方?又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孔有恨立时道:“你弟弟喜欢结识天下英豪,但他从来不把我当作是一号人物。”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人贵自知,难道你敢自视为大英雄吗?”
孔有恨道:“做不做大英雄,我是不稀罕的,只要能够在乔掌门左右,便很心满意足。”
黑衣女子道:“要是我把你的脑袋砍了下来,用一个布袋盛载着,朝夕悬系在身边,你可愿意?”
孔有恨忙道:“只要你真的愿意把我这颗脑袋挂在身边,区区碗口大的刀疤,可吓不倒我!”说着,把脖子伸长,甘愿引颈受戮。
黑衣女子摇摇头,道:“这椿事,你办得到,但我却干不来。”
孔有恨痴痴地一笑:“早就知道,师妹舍不得把师哥的头颅一刀割掉。”
黑衣女子道:“我是不愿意把你的死人头朝夕挂在身边。”
眼见黑衣女子心情烦闷,孔有恨道:“反正闲着无事,何不到武夷山去走走!”
黑衣女子冷冷的道:“师哥,你是越来越聪明了,其实,你是想我到海边走走的,对不?”
孔有恨陡地一呆,过了半晌,叹道:“越来越聪明的并不是我,我这个做师哥的,就算再聪明百倍,在你面前,都只是一个愚不可及的笨虫。”
就是这样,这一对师兄妹来到了海边,也幸亏来的及时,方始救了乔在野、乔烈俩兄弟的性命。
这一役,金玉豪门可算是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
在那小小渔村内,马小雄朝夕坐立不安。
他为了木小邪的大刀而忧心忡忡,但却完全无计可施。
孔有恨把大刀借取,答应在三日之后完璧归赵,可是,七八天过去了,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马小雄固然是闷闷不乐,阿玫也同样陪着他愁眉苦脸。
这一天,八娘捧了一大盆灼熟了的虾蟹走了过来,对马小雄说道:“这是非常鲜甜的虾蟹,只要吃过一次,以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马小雄没精打采地剥虾壳,食而不知其味。他不住挂念木小邪的大刀,也同时在挂念着水老妖和恶婆婆。他想起在东蛇岛的时候,经常跟义父、干妈吃活宰的鱼,新鲜的大海虾,那一段日子,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可惜,眼前和他一起剥虾壳的并不是干妈恶婆婆,而是疯疯癫癫的八娘。
八娘吃了三支大虾,忽然对阿玫说道:“小姑娘,你要记住了,在这条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每一个男人都是骗子,在这里任何一个男人的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这番话,她在几天之前,已对阿玫说过一遍,如今照样“复述”,竟是一字不差。
阿玫轻轻叹息一声,道:“看来,孔大夫真的不会再回来啦……”
八娘道:“他不回来,你们却可以去找他。”
马小雄忙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八娘道:“我是他的祖奶奶,他的行踪,我最是清楚不过,要是老娘所料不差,孔大夫多半是投胎去了,他今世为人,来生轮回转世,多半会变成了一支又肥又美味的黑狗,只要找到肉香四溢的狗肉缸子,便能在瓦罐之内,找到这捞什子大夫的踪影。”
她说得煞有介事,相当认真。马小雄听了,连身子都瘫软下来。
但阿玫却不死心,接着追问:“要是不在瓦罐之内,又会在什么地方?”
八娘道:“也许会在王母娘娘的背后躲藏着,有如齐天大圣般偷吃蟠桃。”马小雄呻吟一声,两眼翻白。
阿玫也长长的叹了口气,但她最后还是再问:“除了这些地方,孔大夫还会在何处出没?”
八娘想了想道:“也许……会去参见乔掌门。”
阿玫忙道:“乔掌门是什么人?”
八娘道:“乔掌门,自然便是一派掌门,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但却十分冷酷,她又是孔大夫的师妹,武功极高,要是老娘有她那么大的本事,到馆子里喝酒吃饭就不用付帐。”
阿玫奇道:“为什么一旦大有本事,吃东西就不用付帐?”
八娘道:“这是弱肉强食的天下,老娘若有一身武功,那些小二、掌柜就不敢对我凶巴巴的,我爱付帐便付帐,不爱付帐便一古脑儿把那些小二、掌柜、厨师以至扫地的杂工都杀了,岂不妙哉?”
八娘嘴里说得暴戾凶残,但眼神却是一片呆滞,阿玫见了,只觉得这妇人甚是可怜。
阿玫耐着性子,再三套问,总算知道了“乔掌门”所在之处的大概。但那地方山峦重叠,幽谷处处,单凭八娘这些没头没脑含含糊糊的指示,要找到那个地方,恐怕颇不容易。
马小雄心下踌躇,沉吟道:“要是咱们去找那个什么乔掌门,偏偏孔大夫又把大刀带回来,岂不是错失机会吗?”
阿玫道:“他答应过只是借刀三日,但如今已七八天不见踪影,与其在这里守株待兔,不如赌一赌运气,前往找他。”
马小雄想了片刻,点点头道:“还是你的话有理。”
于是,两人启程,依照着八娘的“指示”,到深山中找寻乔掌门。
根据八娘的“指示”,那山谷距离这渔村最少有四五百里,要是徒步前往,非要十天八天不可。尚幸在数里之外,有一个市镇,镇上也有三几百户人家,只要身上有银子,要买两匹好马代步,也不是什么难事。
二人策马望西北进发,到了黄昏,来到了一个大镇,市面行人熙来攘往,地方甚是繁闹。
马小雄道:“赶了大半天路,腹中似是正在打仗,先找点吃喝的,然后投宿休息,明晨继续赶路。”
阿玫点点头:“由你作主便是。”
找到一间酒店,把两匹马拴在门外,走入店堂,坐在一副靠近路边的座头,叫酒叫肉,大吃大喝。
店中小二做事十分勤快,也甚是健谈,他对马小雄道:“这酒嘛,是著名的福建老酒,以古田盛产之上等糯米酿制,只在每年冬至始酿造,酒透红袍而清亮,多喝有益。”
马小雄对阿玫道:“听见了没有?这种老酒,多喝有益,你便多喝几杯,最少也可以暖暖身子。”
阿玫似是脸上一红,道:“娘亲生前,曾对我千叮万嘱,叫我千万不要在男人的面前喝酒。”
马小雄道:“既然如此,大可以躲到我背后才喝。”
便在这时,长街之上响起一阵急骤马蹄声,马小雄一听之下,已是眉头大皱,心想:
“街道之上行人如鲫,是谁妄顾百姓的性命,在闹市之中横冲直撞?”
心念未已,已看见数骑快马,在路人争相走避之中,泼喇喇的疾驰而至。
这几匹马来势极是凶悍,一个老商贩走避不及,登时连人带货给一匹黑马撞跌倒下,满嘴血浆形势十分危殆。这还罢了,尾后随之而来的一匹快马,鞍上人全不理会,缰绳半寸不收,马匹前蹄眼看便要在老者胸口重重踏下,途人目睹这等凶险境况,都是掩面尖叫,乱作一团。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蓦地里一道人影从酒店中闪电般扑出,人未至,另一件物事已比他更早脱手飞射而出,不偏不倚击中马腿的葫芦骨,那匹马吃痛,登时人立起来。
救人如救火,每每多耽搁半分便是一条人命了帐。那人既能把马匹弄得在紧急关头之际人立而起,便是争取了力挽狂澜于既倒的机会。
他行动疾迅,不等马儿前蹄再踏向地上,已把老者轻轻一抄,抱入怀中,远远地站了开去,围观者虽在惊魂未定之余,喝采之声仍是有如春雷般暴响。
正当喝采声不绝之际,那匹人立而起马鞍上的骑者,倏地挥动长逾丈许的软鞭,直向那人当胸狠狠地抽击过去。
那人脸色一寒,不待软鞭抽至,已抢先把软鞭抓在手中,内劲一吐,柔韧无比的长鞭立时寸寸碎裂,有如燃烧了一串长长的爆竹。
数骑人马睹状,不禁脸色齐变,知道遇上了绝世高手,那个挥鞭的汉子,虎口鲜血进流,一张脸苍白得异样地难看。
这五个策骑在闹市横冲直撞的,其中四个都是年逾三十左右的精壮汉子,而为首一人,则大概五十岁年纪,身穿青布长袍,背负长剑,神态甚是傲慢。
他在马背之上,伸手向那人脸上一指,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武功还算不错哪!”
那人身形魁伟,虽已两鬓雪霜,年纪不轻,但眉宇间仍掩不住一道凛冽英气,适才他在闹市出手救人的手段,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击中那匹马儿葫芦骨的物事,原来只是一支已吃剩一小半的鸡腿骨,但鸡腿内贯注上那人强大的内劲,威力便是非同小可,总算及时在铁蹄之下救回一条性命。
那人一身灰衣,眼中却是黑白分明,他道:“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过路人,山村野夫,贱名毋足挂齿。”
青袍人嘿嘿一笑:“看似相貌堂堂,岂料却是藏头露尾之辈!”
灰衣人毫不在乎,道:“几位若有要事赶路,我是不敢阻拦的,但以后在闹市之中,还望几位小心无辜百姓的人命。”
青袍人道:“不错,咱们确有要事在身,但阁下伤了我的一位兄弟,可不能就此算数。”
灰衣人“唔”的一声:“尊驾若要算帐,在下只好奉陪。”
青袍人道:“要算帐,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只要你放老实一点,把姓名说出,咱们将来还有很多机会见面。”
灰衣人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记住了,在下复姓濮阳,单名一个天字。”
青袍人在马背上抱拳道:“原来是丐帮‘公子丐’濮阳帮主,难怪意气逼人,我姓单,名不双,江湖上人称‘独一无二’,今且暂别,后会有期。”
语毕,勒转马头,五骑人马直望西北而去。
在酒店中,马小雄蓦然听见濮阳天这个名字,不期然当场呆住。
在东蛇岛,义父水老妖的一番话,他至今还是没有忘记。
当时,水老妖对他说道:“中原大地,草莽豪雄数之不尽,唯独有一人,跟你义父情同手足,但他的年纪,比我年轻了足足三十岁,只要你把这块木牌交给他一瞧,他怎么说也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子侄看待。”
义父的话,马小雄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所以,他也没有忘记水老妖韵另一番话:“他日你重返中原,必须找一个隐蔽之处,把大刀隐藏起来,你要尽量忍耐,只要等到把‘还我山河十八刀’练成,这在刀自可在你手中,重见天日。”
想到这番话,马小雄的心便阵阵刺痛,木小邪的大刀,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那不单只是一把刀,还有无数段不可忘记的感情,先后熔铸在刀内,永远不能分开。
马小雄心里不愉快,只好不断的喝酒。其实,他此刻最应该要做的事,就是上前找“公子丐”濮阳在,把那一块木牌交到这位丐帮帮主手上。
可是,他连木小邪的大刀也保不住,心中甚是羞惭,竟提不起勇气去见这位濮阳帮主。
他只好喝酒,福建老酒,算不上是烈酒,但喝多了,后劲却也很厉害。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是沉重。阿玫开始着急,劝他少喝一点,但那里劝止得住。
这时候,濮阳天也回到了酒店,独自吃肉喝酒,他也曾瞧了马小雄一眼,见他年纪轻轻,居然喝酒如喝水,不禁为之莞尔一笑。
忽听外面有人步履匆匆,走了进来,只见三个叫化,一老二少,显然都是丐帮弟子。
那个老叫化,年纪六旬,背负六袋,在帮中的地位颇高。
姓徐名志健,江湖经验十分丰富。他甫在濮阳天面前站定,已压低着嗓子,沉声说道:
“报告帮主,豪门金庄的高手,已陆续分批赶赴忘忧谷,早一阵子的江湖传闻,恐怕是真的。”
濮阳天心下沉吟,也低声道:“乔镜花隐居于忘忧谷,本来绝少人知道,想不到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抖露了出来。”
徐志健点了点头,道:“乔镜花是刘复北的表姊,师承自玉洞仙峰天工堡的太叔梵离,这女子纵使只有她师父三成道行,恐怕已可横扫福建武林。”
濮阳天道:“乔镜花有一个弟弟,叫乔在野,和我也可算是十分投契的好朋友,这人绝对是一条好汉。”
徐志健道:“但照属下所知,乔镜花行事作风喜怒无常,和她的弟弟并不一样。”
濮阳天道:“她为人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跟咱们没有半点相干。但她若的拥有下半截‘一品殿堂剑谱’,刘复北就决不会视若无睹。”
徐志健道:“太叔梵离是近五十年来,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代怪杰,谁也摸不清他的武功究竟厉害到怎样的程度。
但那套‘一品殿堂剑谱’,不知如何在百余年前,分成了上、下二卷,而且上卷落在豪门金庄,下卷则一直不知所踪,直至最近,始有传言,谓这下半截剑谱,本早已在太叔梵离之手,而在数年之前,又已辗转地交给了他的女徒儿乔镜花,真是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濮阳天道:“刘复北狼子野心,这下卷剑谱,万万不能给他抢夺到手。”
徐志健道:“要不要把本在福建分舵的弟子都哪唤齐来,以防豪门金庄高手发难?”
濮阳天道:“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且待咱们二人赶到忘忧谷瞧瞧形势怎样,再作道理。”
第十四章 一门忠义杨家将
马小雄为了大刀之事闷闷不乐,终于醉倒。
阿玫在附近一间客栈,要了一间房子,小心伺候,不敢离开半步。
马小雄躺在床上,忽尔痴痴一笑,道:“师姊,咱们一起闯荡江湖,本来是挺快活的,可是咱们武功太差劲啦,别说是行侠仗义,便是连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也没法子可以保得住,说来真是十分丢人。”
阿玫道:“咱们还年轻,武功比不上别人,那是很正常的,但只要以后勤练武功,总有一天可以在江湖中扬名立万。”
马小雄摇摇头,道:“我不稀罕扬什么名,立什么万,只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虽南面王不易也。”
阿玫道:“什么叫……南面王不易?”
马小雄道:“意思大概是说,就算给我做皇帝,我也不愿意把你放弃……”
阿玫喝了一两碗老酒,一张俏脸早已嫣红,听见他这样说,更是红上几分。(根据古籍考究:古代以向南方为尊位,因此帝王的座位,必然面向南方,因此帝王又称南面王。)
马小雄瞧着她的脸,忍不住把她抱紧,同时说道:“早几天你病了,一张脸蛋在发烧,而且神智模糊不清,真是担心死人啦……幸好……吉人自有天相,你终于痊愈过来……”
阿玫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因为我害了病,你也不会丢了木小邪的大刀。”
马小雄“呃”的一声,说道:“大刀虽然十分重要,但你可知道,在我心目中,你却又比大刀重要得多了?”
阿玫道:“你喝醉啦。”
马小雄道:“正因为喝醉了,这便是酒后吐真言。”
两人在床上互相拥抱着,马小雄在她的粉颈上嗅来嗅去,她有点痒,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小雄在她的纤腰上不断抚摸,她没有挣扎,但心中知道,事情并不太妙。
要是一直这样子继续下去,肯定会弄得一场糊涂,便在这时,马小雄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出门外,随即弯下了腰,哗啦哗啦地呕吐个不亦乐乎。
翌日,马小雄在阳光照射之下,缓缓地张开了一双眼睛。
他仍然躺在床上,旭日从窗外透射而至,令他精神振奋起来。
阿玫坐在一张木椅上,以手支颔,居然睡得甚是香甜,马小雄蹑手蹑脚地绕到她背后,忽然在她的面颊上用力一吻。
阿玫娇慵地轻轻一笑,她一天比一天成熟,也一天比一天漂亮。只听得马小雄道:“天亮啦,咱们继续赶路,到忘忧谷去。”
两人梳妆妥当,付了房钱,骑上快马,继续上路。
福建一带,越是离开海滨远一些,山峦地带也就更险峻几分。二人对这里的道路,并不熟悉,虽然沿途到处向路人垂询,但谁也没听过忘忧谷是什么地方所在。只好根据八娘的指示,先行找到忘忧谷附近的一个小市镇再说。
那小市镇的名字,相当古怪,叫“骨也吃镇”,提起这个小镇的名字,倒有一两成人晓得。
到了这一天黄昏,二人总算来到了这个地方。但这小镇真的小得可怜,并无客店投宿,只有一间用茅草搭成的小饭庄,饭菜价钱十分廉宜,但却无酒供应,端上桌的也是差之极矣的粗茶淡饭。
马小雄饥不择食,不到片刻已匆匆地扒了三大碗饭,阿玫瞧着他,不禁莞尔一笑。
马小雄放下了饭碗,道:“食不饱,力不啼,既要闯荡江湖,最少也得精神饱满。要精神饱满,肚子就不能空空如也。”
阿玫笑道:“要不要再来三大碗饭?”
马小雄摇摇头,道:“吃得太多,也不怎么好,凡事适可而止,便是最好的。”
小饭庄的主人,是个五十不到的中年妇人,模样比起小渔村的那个八娘漂亮得多,而且八娘疯疯癫癫,这妇人却是精明伶俐,说话有条有理,绝不颠三倒四。
这妇人叫蓝大娘,她虽然在福建山区之地谋生,籍贯却是川西人氏,早年嫁到福建,丈夫在数年前害病死了,这小饭庄本是夫妻一起经营干活,如今就只剩下蓝老妈子独自支撑大局。
蓝大娘对阿玫说道:“这位小姑娘,在这一带,原来是很太平的,但两位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语声一顿,却又说道:“不!应该是说,你们来的时日,甚是凑巧,但这个凑巧,却不是一椿妙事。”
阿玫淡淡一笑,道:“敢问大娘,这个地方,怎么会唤作‘骨也吃镇’?”
蓝大娘叹了口气,道:“我刚才说的,就是和这个名字有很大的关系……”
“我是在十八岁那一年,从川西嫁到这里来的,我的那个死鬼老公,是我义父的表姨甥,这种亲戚关系,便是用算盘也计算不出来。
“我第一年嫁到这里来,虽然生活清苦,但我在娘家的日子,本来就比这里更贫困更艰难,因此很快也就适应下来。
“当时,我也和你一般,不明白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唤作‘骨也吃镇’,虽然曾经问过丈夫,但他总是避而不答。
“婚后半年,也是这么一个季节,新年快要到了,家家户户都忙个不停。便在这时候,有一支远道而来的商旅,也在这黄昏时分,来到了这间小饭庄。
“当时,这间小饭庄还是用石砖砌造的,地方比现在还要宽敞一些。
“这一支商旅,总共是七大两小,那两个年纪细小的,比你们两位还更年轻一些,而且都是女孩,一个脸圆圆,一个瓜子脸,都是一般的俏皮可爱。
“当时,我很高兴,在这山区,很少见这么漂亮的小女孩,而且还是一双一对,都是说不出的漂亮可爱。可是,我丈夫却愁眉深锁,我不知道他是为了啥事发愁,只当作他思念刚死去不久的娘亲。
“晚上,这一支商旅,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一块草坪上札营度宿。我丈夫隔远瞧见,一张脸庞的颜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问他是否生病了?他摇摇头,喃喃地说道:‘腊月骨也吃……腊月骨也吃……’说完之后,钻入房内,把厚厚的棉被盖过了脸孔,蒙头便睡。
“到了子夜时分,我喝多了茶水,要到外面方便方便,才小解了一半,忽然听见两个天真浪漫小女孩的歌声,我一听之下,就认得出,正是黄昏时分在小饭庄里的一对小女孩。
“我听见这歌声,心中十分高兴,想不到在此夜深时候,这一对小宝贝还不曾入睡。我小解完毕,便循着歌声,找寻这两个漂亮的小女孩。
“当晚,月色迷朦,我远远瞧见,这两个可爱的小女孩,一面歌唱,一面脚步轻快地向东边走过去,她俩的歌声,实在是说不出的动听。可是,我跟着她俩的背后,越来越是感到不妙。
“初时,我以为这歌声,是由这一对小女孩自己本身唱出来的,但我跟着她俩的背后,距离越近,就越是觉得,这歌声并不是她俩本身懂得唱的。
“我开始担心这对女孩的安危,脚步越跟越是紧贴。到了后来,我在月色之下,瞧见在小女孩前面十丈之外,有一条白色的影子。
“那人一身白袍,长发披肩,也分不清楚究竟是男是女,年纪又有多大?
“两个小女孩越走越远,我也一直紧紧跟着,不久,在那个白衣人带领之下,咱们来到了一座小湖旁边。
“这时候,我已肯定,两个小女孩的歌声,是由那个白衣人首先唱起,然后小女孩才跟着白衣人唱的。我还记得,她俩唱的曲词是这样的:‘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心肝脾肺,还地还天。’
“在当初跟着这对小女孩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她俩的歌声,又悦耳又可爱,全然没听见曲词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直至到了这座小湖边,我才听清楚她俩唱的,来来去去都只是这四句,唱完之后,重新再唱,又是那十六个字。
“其时,寒风阵阵,我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那白衣人鬼气阴森,是人是鬼姑且不论,单是教导这两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在寅夜深山之中,唱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歌曲,情况就十分恐怖。
“我在川西,曾跟一个老拳师习过三几年武功,身上也经常带着一把匕首傍身,在那时候,我不期然地把匕首拔了出来,随时准备救人。
“但我这把匕首才拔了出来,眼前蓦地白影翻飞,那个诡异莫测的白衣人,已在我面前不足两尺之处,牢牢地站在地上。
“虽然,我已把匕首拔出,而那个白衣人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我面前,但才只不过是这么一个照面间,白衣人已把我整个人震慑住。
“虽然我和白衣人近在咫尺。可是,我还是没法子可以分得清楚,这白衣人究竟是男是女。
“白衣人没有胡子,一张脸惨惨青青的,脸型修长,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我平时并不是胆小如鼠的女子,但就只是给白衣人这样子瞧了一眼,竟然在小解不久之后,裤裆又已湿淋淋地,全身毛管更是根根竖立。
“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也不记得是多少年之后了,我听见一些江湖前辈说,天下各门各派武功之中,竟有一种是用眼睛作为武器的,那便是‘勾魂摄魄大法’。我想,白衣人当时也许就是用这种大法,把我当场震摄,全无半点反抗的力量。
“过了片刻,白衣人不再理会我,却走到两个小女孩面前,柔声细气地说道:‘你俩本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很对不住,今天是十年一度的骨也吃之夜,恐怕你们的友情,就只能够维持到这一刻了。’
“白衣人说到这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啸。啸声过后不久,小湖之下,忽然冒出了一个水淋淋的怪人。这人身高一丈,全身赤裸,初时,我还以为是一个巨大的女子,但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太监。
“这个全身赤裸的太监,手里捧着一个闪闪生亮的银盘,银盘上摆放着一把锋利异常的短刀。
“白衣人把锋利的短刀抓起,看了一会儿,忽然在太监的左腿上割了一块肉,然后放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那个太监的左腿虽然鲜血直冒,但巨大的身体还是站得笔直,竟是连眼睛也没眨动一下。
“白衣人把太监腿上的一块肉活生生的吃掉,隔了半晌,才道:‘十年前,你的肉比较咸,也比较酸,甚至是又酸又苦,但今天,显然是美味多啦。’太监听了,似是大感欣慰,点点头说道:‘这都是主人的恩惠。’
“白衣人叹了口气,道:‘自古以来,吃人的人很多,真是多得不胜枚举,但真正懂得吃人肉饮食之道的,却是寥寥无几。’
“太监道:‘唐末黄巢之乱,黄巢率领大军围困阵州,粮饷不继,便把百姓掳劫,作为军粮,当时,最惯常的做法,是把宰掉的人体,连骨带肉一起捣个稀巴烂,然后煮熟来当饭吃。’
“白衣人点点头,接道:‘唐代安史兵变,唐军大将张巡奉命死守睢阳,因为军中缺粮,兵士共食三万人,举世震惊。’
“太监道:‘近年战乱四起,官兵也好,百姓也好,每每严重缺粮,只好把死人用盐腌起,晒成肉干,随时用以充饥,这种人肉干,一般称之为‘两脚羊’,但其中仍再分门别类,大有考究。
凡是又老又瘦的汉子和老妇等,一律称之为‘饶把火’,那是因为这种人肉又老又韧,必须多生火煮透一些,然后才拿去晒干。若是年轻的女子,这种人肉是最美味的,比羊肉还要好吃,所以就叫‘不羡羊’,至于小孩,大可以在煮的时候,连肉带骨一起煮得烂熟,便叫作‘和骨烂’。
“白衣人道:‘人肉吃惯了,便是美味无穷的上菜,因此,也有人叫人肉做‘想肉’,意思是吃了之后还想再吃,真是吃上了瘾头。’“太监接着说道:‘在二十年前,昆仑派一个武功不怎么高明,但却老是自负豪迈勇敢的弟子,在那一年的春天,来到了洛阳。
‘洛阳是著名的牡丹花城,每逢到了春天,各种各样的牡丹花朵朵争妍斗丽。想不到花儿在互相媲美,这个昆仑派弟子,也在喝酒赏花的同时,跟另一个和他性子不相伯仲的大汉比拼起来。
‘跟他比拼的大汉,便是昆仑派近百年以来死对头幽冥派的一位高手,当时,昆仑派的弟子豪气地叫道:‘虽有好花美酒,却无好肉,不过瘾!不过瘾!’一面说,一面把刀子拔出,在身上割下一片肉给幽冥派的高手吃,对方吃了,他不甘示弱,也依样葫芦,在身上割一大片肉回敬。就是这样,谁也不肯认输,各自割了十几片肉给对方佐酒,结果,酒还没喝完,二人已流血过多,双双倒毙在牡丹花下。’“白衣人道:‘在隋朝,隋炀帝好大喜功,下诏任命麻叔清为开河督护。此人在任期间,屡次吃掉几岁大的男孩,短短三两年间,在宁陵县一带,给盗取杀害的小儿达数百名。
“太监道:‘五代时的赵思绾,在战乱中兵临长安,城中缺粮,便杀妇女幼儿为食,他喜欢吃人人肝,把活人的肚子割开,取出肝脏炒熟,吃完之后,被取出肝脏的人仍在哀嚎惨叫。’
“白衣人道:‘人吃人的故事实在太多,便是说上三昼三夜,也谈不完。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今夜这里有两个女娃儿,咱们怎生挑选?’“太监道:‘越细小的越是肉质嫩滑,那个脸圆圆的很不错,就把她用来孝敬主人吧。’“白衣人在那个脸圆圆的小女孩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似乎有点不舍得。但不旋踵之间,倏地手起刀落,把小女孩的咽喉戮断,也就在那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这是三十年前腊月的事,此后,每隔十年的腊月,都有相同的惨案发生,只是接下来的两椿,我并未亲眼目睹,但传言不假,都是铁一般的事实。
“原来,早在四十年前,这地方已经是这样子,每隔十载,到了腊月,便有女孩给人吃掉,大概真的是‘和骨烂’,所以,这地方就叫作‘骨也吃镇’!”
蓝大娘一口气把骨也吃镇的故事和盘托出,阿玫越听越是胆颤心惊,马小雄握着她的手,但觉皮肉一片冰凉,急急安慰:“咱们是来找忘忧谷的,不会在这镇上耽搁得太久。”
阿玫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担心自己会给别人吃掉,只是为那些给吃掉的女孩感到难过。”
蓝大娘“咦”的一声,道:“原来你们要到忘忧谷去吗?”
马小雄忙道:“你知道它在哪里?”
蓝大娘道:“忘忧谷就在这里东北六七里左右,但路径错综复杂,有些地方根本只有树林,没有道路,要是走错了,就会越走越远,甚至迷途也不是奇事。”
阿玫道:“咱们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到忘忧谷去,大娘可以给咱们引路吗?”
蓝大娘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明晨一早,我跟你们再说清楚一点,今晚就在小店内歇息,为策万全,无论怎样,也不要到外边乱逛乱走。”
马小雄忙道:“这个自然,要是我师姊给妖怪连骨也吃掉,这罪名可担待不起。”
当晚,二人在这小饭庄内睡觉。
到了子夜时分,阿玫忽然把睡熟了的马小雄叫醒。
马小雄揉了揉眼睛,道:“什么事?”
阿玫吸了一口气,神情有点紧张,她道:“你听见吧?有人在唱歌。”
马小雄用手指把耳朵撩了几下,作侧身倾听之状,过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听见你的心跳声。”打了一个呵欠,又自睡觉去了。
过了半个更次,阿玫又再隐隐约约听见那歌声,而且越来越是清晰。只听见那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嗓子,正在唱道:“削骨还父,削肉还母,心肝脾肺,还天还地……”
阿玫越听越是心寒,正要再次唤醒马小雄,忽觉天枢、天宗、风池、命门等诸穴同时一麻,立时全身软绵绵地瘫痪下来。
她身上四五处要穴被人点闭,已再无挣扎之力。然后,她给一个人挟在肋下,飞快地离开了小饭庄。
外面月色迷蒙,寒风凛冽,阿玫心中极是害怕,但事已至此,也就只能听天由命。
把她挟在肋下之人,轻功造诣极佳,不久,已穿越过——座不大不小的树林,又跨过了几块草坪和沼泽,最后来到了一座小湖旁边。
湖畔之上,早已站着了一个白衣人,长发披肩,虽未能瞧清楚这人的脸,但在感觉中,赫然便是蓝大娘忆述中三十年前的白衣人。
把阿玫挟在肋下之人,终于开口:“我已把另一个女孩带来,请把我女儿放还。”
阿玫一听之下,心中震栗不已,想不到午夜出来对付自己的,竟然便是小饭庄的蓝大娘。
白衣人阴恻恻一笑,道:“令缓才十岁左右,皮细肉嫩,你怎么找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来交换?”
蓝大娘的声音,又是惶恐又是焦急:“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就只有这小妮子比较合适,其余的,不是只有四五岁,便是十七八岁以上,还……望尊驾行行好心,把小女放还,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不尽。”
阿玫听了,心中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心中叹道:“这蓝大娘原来还有一个女儿,而且已给白衣人盗走,她为了要救自己的女儿,才把我挟持至此,作为交换。”
想到蓝大娘有这个苦衷,心里便不怎么憎恨她,反而为她俩母女的遭遇感到难过。
白衣人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道:“你要救自己的女儿,其实只要你自己来交换便可,用不着找其他的小女孩。”
蓝大娘的声音,倏地显得又是兴奋,又是无奈,她颤声道:“我……我已经四十八岁……
身上的肉……不嫌又老又韧一些吗?”
白衣人摇摇头,道:“在我眼中,你便如同三十年前一般无异。”
蓝大娘怔呆半晌,才道:“这……这小女娃已带来,怎……
怎么办?”
白衣人道:“把她放在一旁便是。”
蓝大娘很听话,立刻把阿玫放在一块大石之上。
白衣人向蓝大娘招了招手,示意叫她走过去。
蓝大娘一步一步走过去,白衣人忽然把她抢入怀中,轻轻的说道:“你可知道,早在三十年前,我便已深深的喜欢上你?”
蓝大娘垂下了脸,呐呐地说道:“怎敢当!”
白衣人似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三十年啦!一晃眼间,又已是三十载光阴过去,人生在世,又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蓝大娘也叹了口气,道:“我丈夫已在数年前辞世。”
白衣人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蓝大娘的身子陡地一震,失声道:“你……你什么都知道?就连他是怎样死掉的也一清二楚吗?”
白衣人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你丈夫是给我用阴柔掌力,震碎五脏六腑而死的,对于他的死因,天下间再也没有人能比我更加清楚。”
蓝大娘神情黯然;道:“外子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向他施毒手?”
白衣人道:“你丈夫虽然跟我没有直接的仇怨,但他在最近十年八年,性情渐变。”
蓝大娘深深吸一口气,道:“什么意思?”
白衣人道:“你一直对所有人说,你是川西人氏,出身贫苦人家,早已捱惯了清贫的日子,这一点,便是你的丈夫多年以来也是深信不疑,对吗?”
蓝大娘怔呆片刻,道:“难道你认为不是这样吗?”
白衣人道:“本来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情要加以隐瞒,我这个局外人是不必理会,也毋须理会的。可是,自从三十年前,我在这小湖畔瞧见了你,自此之后,我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的花容月貌。”
蓝大娘叹息一声:“山村妇女,荆钗布裙,又怎值得你放在眼内?”
白衣人道:“我不但把你放在眼内,更把你放在心坎之中,而且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以取代你的位置。”
白衣人干笑一声,又缓缓地接道:“你的丈夫,看来和一般山区百姓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是幽冥宫的驻福建特使,天下间知道他真正身份的,恐怕不出五人。
“但你却在嫁给这个丈夫之前,早已知道了他的底细,你在装傻,你的丈夫也在装傻,他早就知道,你并非来自川西,而是川北人氏,父亲自然也不是川西的糟老头儿,乃大名响当当的‘铁面仁心客’赖一棠!
“令尊出身峨嵋,乃俗家弟子,论辈份,比当今掌门服难师太还高两辈,他在川北建立基业,成为了川北一带最具威望的武林大豪。
“但在三十余年之前,他在午夜遇刺,死于少林派绝学‘黄龙大金印’掌力之下,这是一椿悬案,至今仍然未有一致公认的定论。
“从表面看,普天之下,就只有当年的‘少林不败客’海禅王能有此功力,可是,真正的元凶,是否真的就是海某,也许就只有已死去的海禅王本人,才最清楚。
“令尊死后,你也不见了踪迹,虽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你在武林中只是一个无名小辈,跟你爸爸可差得太远,过了不久,你无缘无故失踪一事,江湖中人早已渐渐淡忘。
“想不到赖大侠的女儿,原来已悄悄地来到了福建,隐居于这小小的‘骨也吃镇’之中,更和幽冥宫的驻福建特使结成夫妇,你有什么图谋,当然只有你才最清楚。你是聪明的女子,但你丈夫也绝不会是一条笨虫,虽然你的秘密,一直都掩藏得很好,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他终于知道了你的底细,那大概是在十年八载之前的事情吧?
“从那时候开始,他对你就不大好了。他经常藉故把你痛骂,甚至是毒打,其实,他是想杀了你的,但你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你丈夫很疼爱这个女儿,也为了这女儿的缘故,他始终狠不下心肠把你杀掉,但他是幽冥宫的驻福建特使,而你却是幽冥派死对头赖一棠的女儿,他对你是越来越不钟爱了。
“你做人做事,远比你丈夫爽快,他天生婆婆妈妈的性子,根本不配娶你为妻,他偏偏不敢杀,也许是不忍让女儿失去了娘亲……
“他既不杀你,便用尽法子,要把你折磨,我最瞧不起的,便是这种男子,实不相瞒,我娘亲就是给我父亲天天折磨,天天毒打以致郁郁而终的。
“那一天,我见他又用一根有铁钉的木棒,把你打得遍体鳞伤。以你的武功,要是跟他大打出手,未必便会败在他手下,但你没有这样做,你是个贤妻良母,总是对他的暴行,再三忍让逆来顺受。
“但你忍得住,我却再也不能忍下去了。我瞧见你楚楚可怜的样子,终于决定要把那个男子好好教训一顿。本来,我只是想要他知道,什么叫天上有天,人外有人。但他的武功,竟然远在我估计之上,一经交上了手,要是不倾以全力,恐怕到头来会死在他的掌下。
“结果,我还是赢了他,以阴柔掌力把他的五脏六腑震碎。
那时候,我以为你很快就会离开骨也吃镇,想不到你还是甘愿呆在这个山区小市镇……
赖纪雯,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我而留下!”
原来这个蓝大娘的真实姓名,便是白衣人口中的赖纪雯。
她也的确是赖一棠的女儿。
她嫁给幽冥宫的驻福建特使,是经过刻意的安排。
她要找出杀害父亲的元凶,人人都说这是“少林不败客”
海禅王干的,但她一直都不怎么相信。
她知道海禅王是个怎样的人,也很清楚要是海禅王真的为了幽冥宫杀害自己的父亲,根本毋需在背后偷袭,更不会使用“黄龙大金印”,唯恐他人不知的样子。
可是,在骨也吃镇呆了下来之后,她竟是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这地方虽然贫困,但民风纯朴,景色秀丽,而且她的丈夫一直对自己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久而久之,她爱上了这个地方,尤其是在女儿出世之后,她知道自己大概永远是不愿意离开骨也吃镇的了。
然而,这便是她留在骨也吃镇的所有理由吗?不!在她心底处,也许还有另一个更重大的缘故……可是,这一个秘密,就连她自己也没法子可以弄清楚,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三十年前,也就是她最初嫁到这里的那一年,那一年的腊月,天气如常地酷寒,在那个月色迷蒙的晚亡,她听见那几句凄迷的歌声,然后跟着那些歌声,那些细碎轻盈的脚步,遇上了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白衣人……在咫尺距离间,她和白衣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
当时,她的确是给他慑住了,但那全然只是什么“慑魄勾魂大法”吗?也许是的,但也许不是。
白衣人的脸,并不像她说得那么阴森可怖,他的脸不错是有点苍白,但她心里早就知道,这是一个男子,而且他的容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特殊魅力。
三十年来,这张脸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不散。而且,她也不是真的只曾见过白衣人一面。
在许多时候,她都会遇上一道倏然而来,忽尔而去的白衣身影,有时候,是在小饭庄门外,有时候,是在一条清澈的小溪附近……也有时候,出现在市集墟期的上午。
她心中有数,她知道白衣人一直都在盯着自己。
给一个人经常盯着,那种感觉是很不好受的。她也是一样。但她的不好受,其中却又更包含了某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原因。
她不敢想象,却也并不等于完全不去思索。每当午夜梦回,尤其是在丈夫开始毒打自己之后……她本不敢想,也努力不曾去想的一个影子,竟自自然然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一方面感到很可怕。她永远也忘不了白衣人一刀戮在女孩咽喉的情景。但另一方面,只要她想起白衣人的眼神,白衣人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态,她就茫然起来。
这是她从未有之的感觉。
对于丈夫之死,她是麻木的,她知道,这一段不正常的婚姻早已霉烂,早已走到了尽头,他是死是活,她早已不再放在心上。
十年一度的“骨也吃日”,就在这一年的腊月其中一天。
她很想把女儿带走,唯恐年幼的女儿会遇害,可是,她心中一直不肯相信,白衣人会向自己的女儿骤施毒手。
这种想法既是危险的,也是矛盾的,但她没法子可以忘记白衣人,也就只好狠下心肠,押下了这一注。
想不到朝夕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就在这一夜,白衣人把她的女儿掳走,那些凄迷可怕的歌声,便是出自她女儿之口。
赖纪雯十分害怕,只好把阿玫制住,要用这个少女来换回女儿的性命。
但这时候,白衣人却并不重视什么“骨也吃”,他的眼中只有赖纪雯。
赖纪雯在他的目光之下,似是全身酥软下来。她幽幽的叹了口气,问:“我女儿怎样了?”
白衣人道:“她不会有事,我不会损害她一根头发。”
赖纪雯又瞧了阿玫一眼,道:“这个小女娃……又怎样?你……是否可以放了她?”
白衣人叹了口气,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你以为我很喜欢杀害无辜的小女娃吗?”
赖纪雯摇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白衣人握住她的手,缓缓道:“我明白你心里怎样想,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杀害无辜的女孩。”
赖纪雯的目光,忽然向湖面那边望过去。
白衣人道:“你在找那个身高一丈的大太监吗?”
赖纪雯吸了一口气,道:“他很可怕。”
白衣人道:“但这个很可怕的太监,再也不会从水里冒出来。”
赖纪雯道:“他怎么了?”
白衣人道:“他很忠心,忠心的奴仆,往往都不能长命。”
赖纪雯道:“你们的主人是谁?”
白衣人道:“你若要知道,不妨跟我走。”
赖纪雯点了点头,道:“我跟你走,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害那些无辜的女孩。”
就是这样,白衣人在迷朦月色之下,带走了赖纪雯,在临走之前,赖纪雯先把阿玫的穴道解开。
阿玫死里逃生,她并没有痛恨赖纪雯。
赖纪雯跟着白衣人走了,湖畔冷风吹拂,阿玫感到浑身寒意。
赖纪雯跟着白衣人,一直向东北方走。白衣人的轻功,显然远在赖纪雯之上,他只用几成功力,已很轻易地在前面带领着。
在月色之下,二人在山峦小径之中左穿右插,别说在这夜晚,便是在大白天,也很难可以把道路一一辨认。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白衣人已带着赖纪雯来到了一座十分偏僻的幽谷之中。
幽谷中巨木参天,若非白衣人带领,便是到了谷中,也不容易发觉在林木之中,有一幢三层高的房子。
白衣人带着赖纪雯,进入这幢小楼,只见楼内灯火黯淡,布置相当清雅。
赖纪雯道:“这是什么地方?”
白衣人沉吟半晌,答道:“这是我的地方,三十余年以来,一直都住在这里。”
赖纪雯道:“那个……大太监呢?”
白衣人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三年前,咱们的主人,终于死了。主人一死,大太监便在他面前自刎。”
赖纪雯道:“你们的主人是谁?”她再次问白衣人。
白衣人沉吟良久,才道:“咱们的主人,是幽冥派的旁支掌门,复姓皇甫,名公胜。”
赖纪雯听了,全身猛然一震。
白衣人缓缓接道:“武林八大门派,虽然跟幽冥宫势成水火,但和咱们的主人,从来不曾有任何关联。
“幽冥宫主姒不恐,在幽冥派掌权已五个余载。而我家主人,离开阴山另立旁支,也已五十余载。
“在这五十余年之中,皇甫掌门一直隐居此地,根本从未踏足过中原武林半步。
“皇甫掌门,本是姒不恐的师兄,但我家主人在幽冥派中,自幼跟随的是边老供奉。
“边老供奉,曾是抗辽名将。当年,宋帝大举征辽,东路由大将曹彬出师,出涿州。西路则由另一名将潘美率领大军,自飞狐口直扑辽军大本营。
“这两员大将,都是征服南唐、南汉的—大功臣。在军队中声望极高,可是,这两位大将,对付自己汉人绰绰有余,一旦遇上了契丹铁骑,却是完全不堪一击。
“首先,曹彬的大军,在岐沟关给契丹兵团迎头痛击,溃不成军。至于西路飞狐口大军,也同样大败。
“其时,反而在最前方的名将杨继业,节节胜利,闻讯被逼匆匆回师撤退。在这一役,只有杨继业能打胜仗,但下场也最是悲惨。
“潘美派人答应杨继业,会在陈家谷留下重兵接应,杨令公一路血战,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但谷口竟无一兵一卒,他知道已被出卖,不禁放声大哭。在走投无路之下,最后当然只好全军覆没。
“其时,边老供奉是潘美左右的一员悍将。潘美虽然大吃败仗,但边老供奉在大军两翼边陲,却歼灭了数千契丹军马。
“当边老供奉知道杨继业被出卖的时候,大为愤慨,立刻点拨数千兵马,私自赶往陈家谷营救杨继业。
“可是,潘美的探子,很快就把这消息向潘美禀告,潘美勃然大怒,亲率数万大军,把边老供奉拦截下来,更要把边老供奉军法处置。
“在危急关头,竟有一蒙面高手杀入军营,把边老供奉救走。那蒙面人不但武功奇高,更早预备带两匹大宛名驹,不然的话,纵使救得了人,也走不出千万军马的天罗地网。
“二人终于逃脱。到了阴山,蒙面人始把面罩揭开,露出庐山真面目。
“原来这个蒙面人,便是幽冥宫上一任宫主任于斯。
“任宫主告诉边老供奉:‘杨继业已壮烈殉国,例是你全力率师抢援,已来不及。’边老供奉闻讯大哭,任宫主又叹道:‘救国救民,匹夫有责。可惜满朝奸党,你得罪了潘美,以后再也没法子可以行军打仗了。’
“任宫主又道:‘杨继业虽死,天波府尚有佘太君,更有满门杨家将,定必全力与辽贼周旋。男儿报国,必须先保住自己的一颗大好头颅,边老弟且跟我走。’“就是这样,边老供奉成为了幽冥宫的一名武士。他在阴山幽冥宫中,不断苦练武功,不到十年,功力大为精进,成为宫中一名护法。
“任老宫主对边老供奉,既有救命之恩,也有知遇之恩,在双重恩义之下,边老供奉对任老宫主,可说是忠心得死心塌地。
“任老宫主是武林中人,自是难免跟其他武林高手结怨。
终于,在兰州一役,任老宫主火拼玉洞峰天工堡当代的堡主苏十兴。
“苏十兴跟任于斯的恩怨,缘由众说纷纭,但无论如何,这是震古炼今的一场大战。
“这一战,打了一昼一夜,两大高手苦苦争持,终于两败俱伤,但却也因此而识英雄者重英雄,二人一笑泯恩仇,誓言再不互相挑衅,成为朋友。
“可是,却有江湖丑类,趁机向任老宫主偷袭,乘人之危。
当时,任老宫主伤势沉重,功力大打折扣,全凭边老供奉拼死护驾,始能狼狈地回到阴山幽冥宫。
“在护驾激战之中,边老供奉右脑之上,中了一掌。这一掌虽然并未要了他的性命,却令他在以后的日子里痛楚不堪,更时而疯疯癫癫,语无伦次。
“任老宫主为了边老供奉的伤患,用尽了法子,遍请天下有名的医生,但始终没有半点帮助。而老供奉这个极尊崇的职位,也是在他疯疯癫癫之后,才委命于他身上的。
“又过了几年,任老宫主年老病危,决定把宫主宝座传交到二弟子姒不恐手里。
“姒不恐是一代枭雄,做人处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跟他的师兄,也就是我家主人皇甫掌门,可说是截然不同。
“皇甫掌门不愿意在阴山幽冥宫,久居于师弟姒不恐之下,决定远离阴山,岂料边老供奉也决意追随左右,效忠于皇甫掌门。
“原来边老供奉只是偶然疯疯癫癫,当他在清醒的时候,头脑比谁都还更清楚,虽然他对任老宫主忠心耿耿,但一直以来,却不怎么喜欢姒不恐的霸道作风。
“就是这样,皇甫掌门悄悄的到了福建,在这里安安静静的隐居下来,但边老供奉却又一力主张,必须要在这里另立门户,纵使姒不恐那边给仇家砸了,这边厢仍然有幽冥派旁支的存在,以为奥援。
“对于边老供奉的主张,皇甫掌门一直都拿不定主意,但到了最后,边老供奉以死相谏,他才勉强答允下来。
“可是,在这福建山区,皇甫掌门为了一个女子,渐渐性情大变。
“这女子是武林中的一个女魔头,她练的一门武功,唤作‘阴魂不散大法’,每隔十年,必须以七七四十九种至阴至寒,至歹至毒的药物、昆虫、毒液,熬煮成一锅肉泥,分开七七四十九日服食,否则,她所练的武功大法就会反过来把她自己弄得肠穿肚烂,肌肤溃烂而死。
“但那一锅肉泥,必须以十岁左右的女孩连骨带肉一起煮烂而成,作为药引。
“为了这个缘故,数十年来,每隔十年,便得杀害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这是可怕的罪孽,每夜思之,也是不禁为之汗颜。
“但皇甫掌门对我大有恩义,还有那个大太监,情况也是一样。因此,为了这个缘故,每隔十年到了腊月,咱们还是狠着心肠,把一个女孩送到那个女魔头的手旦。
“但到了这一年,咱们再也不必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啦。那是因为女魔头练功走火入魔,全身经脉碎裂而死。而皇甫掌门悲伤过度,也活不过几天,更猝然暴毙,至于大太监,他本是皇宫中的一个太监,但却得罪了皇后,虽在宫中逃了出来,但仍然给宫中高手千里追杀,尚幸半毖给皇甫掌门救出生天,自此,忠心不二投靠在主人身边。
“皇甫掌门死后,大太监十分悲恸,也自刎殉主,我虽然同样难过,但却不能轻易便死,那是因为心愿未了之故。”
白衣人说到这里,情深款款地凝视着赖纪雯苍白的脸孔。
赖纪雯瞧了他一眼,道:“你杀害我丈夫,难道就不怕我杀你为夫君报仇吗?”
白衣人道:“你若真的杀了我,我这心愿也可以说是偿还了,江湖之中,血债血偿,你便是把我千刀万剐,我也是无话可说。”
赖纪雯倏地沉下了脸,冷冷的说道:“你武功远在我之上,明知道我打不过你,更没法子可以把你杀死,却故意来说这些风凉话。”
白衣人苦笑一下,道:“你不肯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原是很应该的。”
沉吟片刻,向她招了招手,道:“你且随我到楼上去。”
赖纪雯犹豫一阵,见白衣人已拾级而上,登上了一楼。
她想了一想,咬了咬唇,也跟了上去。
楼上只有四面墙壁,内里全无任何其他布置。
不见一几一桌,也不见床椅和柜子。
却有一幅又一幅布条,自墙上悬垂下来,赖纪雯心中诧异,拉开其中一幅布条,一看之下,陡地整个人怔呆不已。
只见布条下的,是一幅图画,所绘画的是一个眉清目秀,脸有稚气的女子。
赖纪雯如今已不再年轻,但这画中年轻女子,赫然便是她二三十年前的模样。
白衣人道:“这是‘黄梅梦影’,那一年,正是梅子成熟季节,你在梅林下摘了一篮梅子,真是姿态曼妙,令人毕生难忘。
我把这情景深深记在心里,回来后花了大半载光阴,终于绘画出这幅画来。你看……还可以吗?”
赖纪雯脸上一热,道:“我不懂看画。”
白衣人又把一幅布条扯下,另一幅画像又呈现在赖纪雯眼前,这画中人,依然还是她的模样。
白衣人道:“两年后的中秋节,你提灯笼在市集外游玩,你丈夫却去了赌坊赌钱。当晚,我在吴婆子的店里,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灯笼,把你和灯笼都绘了下来。五年后,大太监喝醉了酒,把灯笼撕破,我大发脾气,把他揍得吐血,卧床半月不能走动。”
赖纪雯瞧着画中的灯笼,良久叹了口气:“果然跟我当年的灯笼一般无异。”
白衣人微微一笑,又再扯下一幅布条。
这一幅画,不再只是赖纪雯一人,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脸色铁青的汉子,正在用一根木棍,重重敲在赖纪雯的头上。
这一幅画,赖纪雯已不再年轻。但在白衣人笔下,依然艳丽可人。只是身在木棍之下,再美丽的容貌也难免惊怒交集,在白衣人心中,自是不免长叹一声:“我见犹怜。”
白衣人把四面墙壁上的布条一一扯下,只见每一幅画,都有赖纪雯的倩影,年纪虽不一样,但却画得美艳不可方物,画工之精细,神韵之独特,竟是一派丹青大宗师的手笔。
赖纪雯瞧得怔呆住了。这里每一幅画,都是白衣人费尽心思,一笔一笔绘画而成的,画中人全都是她自己这二三十年来的影子,包括她在溪畔洗衣,草地上赤足跟女儿玩耍,还有她在月色之下,偷偷独自练剑的情景。
她固然是瞧得呆住,白衣人也是一样。
但白衣人瞧的并不是画,而是赖纪雯的脸,岁月催人,她再也不是当年少女般娇憨青春的模样,但在白衣人眼中,年华渐老的赖纪雯,就和二三十年前的赖纪雯,完全没有半点分别。
赖纪雯瞧着墙上的画,一幅一幅地仔细观看。
她看了一幅又一幅,看了一遍又一遍,眼角中忽然淌出两行清泪。
白衣人用一条杏色绢巾,在她脸上轻轻拭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道:“我不值得你眷恋,再见了。”
白衣人伸手拉住她,叫道:“我还没告诉你自己的名字。”
赖纪雯道:“你姓甚名谁,我不必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白衣人咬着牙,道:“你是瞧不起我吗?”
赖纪雯很想用力地点头,但看看墙上的画像,却又狠不下心肠,眼神一片茫然。
白衣人叹了口气,道:“咱们再上一层搂去吧!”
第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赤子
楼上别有洞天。
赖纪雯甫登上三楼,便恍如置身在另一个天地。只见楼上修饰奢华,更挂着无数兵刃,而且每一件兵刃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白衣人道:“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就只是对世上各式各样的神兵利器,总是爱不释手。”
赖纪雯淡淡的说道:“武林中像你这样的人,并不罕见。”
白衣人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令尊生前,便和我有着同样的喜好。”
说到这里,自墙角抽出一把锋利的三尖两刃刀,递给了赖纪雯。
赖纪雯道:“我又不稀罕你的刀刀剑剑,给我作甚?”
白衣人没有回答,把她带到转角处,只见那边摆放着一张异常阔大的床。
这一张床,本来也和一般的大床没有太大的分别。但在床的四角,却用十分牢固的镔铁,打造成四条约莫有如儿臂大小的铁柱,令人看来,这大床倒有点像是还没有装上铁栅的巨大囚笼。
赖纪雯眨了眨眼,道:“你就是住在这地方吗?”
白衣人还是没有回答,却在床底之下,取出一个布袋。
白衣人把布袋一抖,倾倒出一撮物事,原来是四条又粗又韧的牛筋索。赖纪雯陡地脸色一变,喝道:“你在打甚么主意?”
白衣人道:“我正在打自己的主意。”
说毕,躺在大床中间,两手双腿同时张开,然后再接着道:“请用牛筋索把我绑住,不必客气。”
赖纪雯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沉声道:“你是认真的?不后悔吗?”
白衣人道:“我现在是认真的,将来后悔不后悔,那是将来的事。”
赖纪雯“哼”的一声,匆匆抓起四根牛筋索,先后把白衣人的四肢,牢牢地紧缚在床角的四条铁柱上。
白衣人淡淡一笑,道:“你可以为你丈夫报仇啦!”
赖纪雯抓起三尖两刃刀,静静的爬上大床,直勾勾地瞧着白衣人的脸。
白衣人道:“我姓常,叫常建功。这名字还算很不错吧?”
赖纪雯道:“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常建功道:“既然你的名字,我早已知道,区区贱名,也就不敢隐瞒,再说,你要杀我为丈夫报仇,要是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也许愿意为常某立碑。”
赖纪雯冷冷道:“你把我害得变作寡妇,便是把你碎尸万段,也不会再记得你的名字,更遑论会为你而立碑。”
常建功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说,倒也不无道理。”
赖纪雯把刀尖对准常建功的咽喉,道:“三十年前,你便是这样子,把那个无辜的女孩一刀戮死!”
常建功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半点不错,那是极残酷的一刀,但却也给她一个极痛快极痛快的了断。”
赖纪雯道:“但我杀你,可不一定会痛痛快快的下手。”
常建功道:“你要把我慢慢折磨吗?”赖纪雯瞧着他,良久无语。
倏地,常建功道:“在这深更半夜,咱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还共同在一张大床上,要是给外人瞧见,会怎样猜想?”
赖纪雯道:“我是个要为丈夫报仇的女子,便是要有外人瞧见,又还能瞎想到什么地方去?”
常建功道:“你若真的一刀一刀割了下来,别人自然是没话好说的,但照我看,你根本下不了手。”
赖纪雯怒道:“谁说我下不了手?今晚,老娘就要你死得好惨好惨!”
嘴里这样说,那一把锋利的三尖两刃刀,始终没有划破常建功斩皮肤分毫。
常建功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今晚你是跑不掉的,除非……除非……”
赖纪雯“哼”的一声:“除非怎样?”
常建功道:“一刀杀了我!”
赖纪雯冷喝一声,道:“我给你四刀,受死吧!”
果然连挥四刀,刀刀使尽力气,但却不是斩向常建功,而是把四条缚住常建功的牛筋索一一斩断。
常建功缓缓地坐了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叹道:“你的心肠太软,恐怕一辈子也没法子可以为丈夫报仇。”
赖纪雯跳下大床,叫道:“你是个市井无赖!”
但她还没走到楼梯口,已给常建功一手抓住,她回身反击,一掌重重拍在他胸口上。
常建功中了一掌,登时闷哼一声,嘴吐鲜血倒下,赖纪雯脸色倏变,急急把他扶起:
“你怎么了?你武功胜我百倍,何以不闪不避,更不招架?”关注之情,言溢于表。
常建功虽然嘴角仍在渗血,但却愉快地笑了起来:“你便是四刀把我杀了,我也不闪不避,更不招架。何况只是吃你一掌?”
赖纪雯怔住了,在灯影下,她依然是个面貌相当不错的女子。
她没有再离去,常建功把她搂入怀中,然后把她抱起,走向大床。
在忘忧谷,乔镜花正在为乔在野、乔烈的伤病而大伤脑筋。
乔烈断了一腿,虽然伤势不轻,失血甚多,但总算是抢救及时,性命大可无碍。但乔在野却是伤病交逼,情况极是凶险。
孔有恨是经验丰富,医术精湛的大夫,他详细为乔在野审视病况,才对乔镜花道:“令弟在数日之前,曾与人交手,对方武功颇高,他右肋之下中了一掌,背上也吃了棍棒之类的重击,然后又在大海中漂浮数天,至今仍能不死,已可算是奇迹。”
乔镜花怒道:“我不是叫你罗里罗嗦,只是要你救人。”
孔有恨眉头大皱,道:“要救令弟,法子还是有的,但却不容易。”
乔镜花脸色一沉:“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在野活下来!”
孔有恨道:“要救令弟,除了使用名贵药材,定时煎服之外,更须以半阴半阳内力,每隔六个时辰为他体内注入真气,三日之后,料当会有转机。”
乔镜花道:“所谓半阴半阳内力,是……什么意思?”
孔有恨道:“这……这是医道中至为艰深,也至为凶险的救人法子……”
乔镜花跺足道:“少给我兜圈子,只管实话实说!”
孔有恨只得急急地说道:“使用这法子治病,必须一男一女,男的贯入纯阳真气,女的贯入至阴内力,一阳一阴,互为牵引,互为制衡,也互为发挥神奇的治疗伤病功效,只有运用此法,再加上良药之助,也许能闯出一线生机!”
乔镜花道:“这又有何难哉,就只怕你不肯!”
孔有恨忙道:“令弟有事,我这个做师哥的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得把他抢救回来。”
说到这里,却又面露为难之色。乔镜花怒道:“嘴里说得漂亮大方,心中还是老大不情愿,如此婆婆妈妈,我不要领你的情,快滚!”
孔有恨大吃一惊,忙道:“乔掌门切莫误会,师哥心中感到为难,是另有缘故的。”
乔镜花沉着脸:“是不是为了使用这种法子治病,男女双方必须赤身露体,始克奏全功之故?”
孔有恨脸上一红,道:“原来乔掌门早巳知道这一关节……我……我闭着眼睛绝不瞧你一眼便是!”
乔镜花“哼”一声:“尔说自己闭着眼睛,难道你以为我便会相信吗?”
孔有恨抓腮搔耳,半晌说道:“这样吧,你用黑布把我的眼睛蒙住,就不怕我会悄悄睁开眼睛偷窥。”
乔镜花却还是摇头,道:“这法子还是不怎么靠得住,要是给外人瞧见,多半以为这块黑同布内有乾坤,我是故意给你一个机会瞧见我的身体。”
孔有恨不禁为之呆住,道:“这便如何是好?”
乔镜花冷冷一笑,道:“最彻底的法子,你早巳心中有数,却还敢在我面前装蒜!”
孔有恨的额角上渗出了冷汗,师妹的意思,他又怎会不明白。
她是要师兄首先把一对眼睛剜了出来,然后才为乔在野、治病。
但普天之下,又岂有行医者在替人治病之前,先把自己一双眼睛弄瞎之理?
但孔有恨却忽然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对准自己的一双眼睛,陡地狠狠插下!
他这一插,可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要把一双眼睛挖出来,眼看他立时就得变成瞎子,乔镜花左手一晃,一爪抓住他右腕脉门。
孔有恨茫然道:“师妹,难道这样还不够彻底吗?”
乔镜花深深地瞧着他,眼神也似是陷入茫然境界,良久才道:“师父以前,常说你天资聪颖,定力过人,但照我看,你又呆又蠢,比猪还更笨上几分。”
孔有恨道:“只要师妹愉快,我聪颖也好,愚笨也好,都不妨事。”
乔镜花道:“你是个医生,要是变成瞎子,将来怎能悬壶济世?”
孔有恨道:“二百五十年前,少林寺有一位缺目大师,自幼不能视物,但却博览群书,成为一代名医。”
乔镜花奇道:“这位大师不能视物,又焉能博览群书了?”
孔有恨道:“当年,少林寺还有另一个身负残疾的和尚,叫缺耳大师,他每天为缺目念读各种各样经书,缺目记性极好,只听过一遍,便决不会忘怀,就是这样,他在医术上大有成就,这是少林寺老几辈和尚人人都晓得的。”
乔镜花怒道:“你说这些故事给我听,有什么用意?是不是也要削发为僧,做个瞎眼和尚?”
孔有恨吃了一惊,忙道:“我……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但男女授受不亲,我既要跟乔掌门合力救人,又得互相赤身露体相对……这……这便如何是好?”
乔镜花瞄了他一眼,道:“师哥,说句老实话,你心里是不是天天都在想念着我?”
孔有恨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乔镜花道:“你是想念着我的人,还是想念着我的身子?”
孔有恨胀红了脸,道:“你是我心里的天人,我岂能对你心存歪念?”
乔镜花怒道:“这么说,我的身子,在你眼中是半点也不好看了?”
孔有恨忙道:“不!我只是爬在地上的一条毛虫,怎配对乔掌门不敬?”
乔镜花寒着脸,道:“我不是要你尊敬我,我只是问,你想不想看我的身子?”
孔有恨呆子半天,忽然用力点头:“想!想!真的很想!但我不敢……”
乔镜花冷冷一笑:“为什么不敢?男子汉大丈夫,何以畏首畏尾?”
一面说,一面把衣裳一件一件褪下,露出一双雪白坚挺的乳房。
孔有恨站在她面前,瞧得两眼发直,喉咙里不断发出“咯咯”之声,脸上的神态怪异莫名。
乔镜花酥胸向前一挺,道:“怎么了?没想过我会是个淫妇吧?你要是瞧不顺眼,便一刀把我的脑袋砍下来!”
孔有恨急道:“都是我不好,令乔掌门生气。”
乔镜花道:“你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个老实好人,我生气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本来就是个淫妇,就算你不敢动我的身体,我也不会为了曲鸿山做个三贞九烈的女子!”
孔有恨怔怔的瞧着她,不禁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句:“贞妹!”
乔镜花上前抱着孔有恨,腻声道:“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乳名……不错,在十岁之前,人们都喜欢叫小贞儿。”
乔镜花已在孔有恨怀中,她对他的拥抱,使他的感觉渐渐一层—层地加深。
孔有恨颤抖着吻她嫩白的酥胸,她的手却抚向他两腿。
房外有雨,但在雨天之下,忘忧谷中似是更为静谧。
孔有恨似在梦中,他在梦境中渐渐疯狂,又似是莫名其妙地忽然大醉了一场……
雨点渐渐细微,阿婉自竹舍内走出,找王妈子,央求她煮一碗面吃。
王老妈子煮面功夫一流,阿婉是最欣赏的。但她还没找到王老妈子,已给一个脸孔尖瘦的汉子拦住去路。
阿婉脸色一沉,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忘忧谷?”
尖脸汉子哈哈一笑,道:“老公回来啦,这些日子你在闺中可寂寞得紧啦!”
阿婉脸上一红,怒道:“斗胆狂徒,活腻了吗?”
尖脸汉了桀桀一笑:“是谁活腻了,以后再说,总之,今天老子便要姐儿在我胯下,弄得香汗淋漓,死去活来。”
尖脸汉子言出不逊,更为粗鄙下流,阿婉大是恚怒,倏地随手一抓,折下了一根梅枝。
她手握梅枝,捏着剑诀,竟以梅枝当作三尺青锋,疾攻尖脸汉子。
尖脸汉子哈哈一笑:“跟老公耍花枪,可不必太认真。”也顺手折了一根梅枝,平平淡淡把阿婉的梅枝截了下来。
阿婉冷喝一声,梅枝招数一变,千百道梅枝犹如浪潮一般,涌向尖脸汉子。
尖胎汉子却并非一招一招化解,而是以数十招混然一气的守势,把阿婉的招数封挡,守势之严密,竟似是泼水不进。
阿婉久攻不下且已落下风,便在这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接着“拍”一声响,尖脸汉子的脸庞突然吃了一记猛击,登时嘴喷鲜血,踉跄退后。
尖股汉子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黑衫老妇,手里擎着一支用来煮菜的铁勺,怒容满面地喝道:“凭你这两三下不入流的功夫,也想到忘忧谷撒野,真是做梦!”
阿婉一看见这老妇,立时叫道:“王老妈子,我肚子饿得紧,你煮一碗椒丝笋面给我好吗?”
工老妈子摇摇头,道:“早几天你还在嚷着胃痛,不宜吃辣椒,吃笋更是不妙。”
阿婉跺了跺脚:“要是没有辣椒和笋子,我不吃啦!”
五老妈子道:“这个时节,那里有好的笋子?”
阿婉道:“不要骗我,你存放着的节虾笋,就是不舍得给人家尝尝。”
王老妈子没好气地一笑:“你自幼就是这么馋嘴,你要吃面,就得乖乖给我坐一会,待老娘把这条畜生干掉再说。”
阿婉小嘴一撅,道:“你用煮东西吃的勺子当作兵器,沾满坏人的污血,煮出来的面恐怕会有恶臭。”
王老妈子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杀了这摇贼之后,把铁勺扔掉便是。”
尖脸汉子眼中闪过狠毒的光芒,早已把梅枝抛掉,换上了一把寒气森森的钢刀,严阵以待。
王老妈子冷冷一笑,道:“反正左右都是一死,用不着过份紧张。”
尖脸汉子怒道:“谁死谁活,可不是单靠一张嘴瞎说的!”
王老妈子道:“你今天是死定的了,姑且留下名字,好让老婆子为你立碑。”
尖脸汉子嘿嘿一笑:“老子赵厚中,你死在我刀下,大可以向阎王诉冤!”
王老妈子笑道:“武功不入流,屁话第九流,当真不要脸之至。”赵厚中大怒,挥刀奋不顾身,狂攻眼前的黑衫老妇。
刷刷两刀,一刀劈向王老妈子左边面颊,第二刀却已急沉直削,直取王老妈子右膝。
只是劈出两刀,已然变化极大。
王老妈子冷笑道:“自以为刀法别出心裁,无奈道行有限,变得不伦不类。”
赵厚中手腕抖动,刀招更急,一招“八连斩”,一刀八式,刀刀斩向五老妈子要害。
王老妈子一上来,便出其不意地把赵厚中的脸孔砸得一塌糊涂,赵厚中惊怒之余,不敢贸然立刻反击,除了因为给她砸得天旋地转,必须定一定神喘息之外,也同时为了要小心盘算,如何能够洗雪耻辱。
他潜心思索,应该怎样发招,怎样把刀劲发挥得淋漓尽至,务求一击必中,教敌人无法可以抵挡。
他这一招“八连斩”源出自苏州著名之“无边十方刀法”,威力极强,刀刃未到,刀势已将王老妈子全身笼罩。
王老妈子嘿嘿冷笑,身形一矮,沉腰反身,把铁勺对准对方的钢刀,一连“叮叮叮叮叮叮叮叮”总共八声,竟把赵厚中八式刀法,一一拦截下来。
赵厚中又惊又怒,腾腾腾连退三步,尚未站稳身子,只见手中钢刀,竟已给王老妈子的铁勺震断,断成了四五截散落在地上。
便在此时,黑影一闪,空中一支铁勺落将下来,赵厚中急急再退,冷不防一条软索,自王老妈子左袖之中,有若灵蛇般窜出,把他的右腿缠住。
王老胡子喝了一声:“倒!”赵厚中登时仰面倒下。
赵厚中一倒下,王老妈子的铁勺已向他迎面直砸过去,这一砸之力,凶猛异常,竟把半边脑袋重重击至碎裂,连脑浆也迸流出来。
赵厚中的左眼,已然爆裂,自眼眶中软垂垂地堕了下来,但他的一支右眼,却仍然恶狠狠地瞪视着王老妈子,一副大不服气的模样。
但他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这一战他已彻底惨败,由于伤势极度严重,便是大罗金仙降世,恐怕也没法子可以把他救活过来。
王老妈子瞧着他,又把铁勺放在他身上,道:“这本是老婆子用来煮菜用的,可惜给你弄脏了,再也不能带回厨房使用,只好送给阁下作为陪葬之用。”
语毕,拖着阿婉的手,笑道:“你要吃面,配料多得很哪,犯不着一定要用红椒和节虾笋……”
阿婉正要撒娇,忽见赵厚中竟在血泊中有如僵尸般直跳起来,他半边脑袋早已不成人形,但余下来的一支眼睛,仍然充满怨毒之气,手里更挟着一撮暗器,拼尽最后一口气倏地向王老妈子身上疾射而至。
阿婉陡地惊呼:“王老妈子小心!”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十几件暗器有如落英掉在王老妈子脚下。
王老妈子哈哈一笑,她手里不知何时已亮出了一把短刀,刀光一闪,赵厚中这垂死一击,尽皆落空。阿婉睹状,始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是就在阿婉大大松一口气之余,赵厚中的右半边脸孔,却同时流露出诡异的笑意。再看看王老妈子,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面色更是有如灰泥一般颜色。
阿婉大吃一惊,正要掺扶王老妈子,却给王老妈子一掌推开。
阿婉莫名其妙,忽见王老妈子闪电般弯下身子,左手一扣,自左足踝处抓起一条长仅数寸,色彩斑谰夺目的小蛇儿。
王老妈儿一瞧见这条小蛇,不禁惨笑一声:“好一条‘天竺七星子’!”掌劲一吐,小蛇登时寸寸碎裂,蛇皮犹如爆竹般四散爆开。
赵厚中早巳倒毙,气绝身亡。但王老妈子给毒蛇咬了一口,已是脸色紫金,呼吸紧促神情可怖。
阿婉急得哭了出来,颤声道:“我……背你去找乔掌门……”
王老妈子却连连摇头,道:“这种‘天竺七星子’长仅七寸,但却是天下间最歹毒的毒蛇,绝对无药可救……但不要紧,仇人早已给老婆子宰掉,一命换一命,原本就十分公平……”
阿婉不住的摇头,叫道:“不公平!不公平!他是个卑鄙无耻的淫贼,就算死一千个一万个也不能跟你的性命相比,再说,你还没煮面给我吃……我答应你,不吃辣椒,也不吃节虾笋……你用什么配料,我便吃什么……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她在呼天抢地,但王老妈子却已脸色瘀黑,全身僵硬连嘴角渗出来的血也是瘀黑色的。
王老妈子再也没有回应,再也不可能为阿婉煮一碗热腾腾又香又滑的面。
阿婉跪在王老妈子身边,她很伤心很伤心,伤心得连哭声也叫不出来。
她的脸垂得很低,一直俯视着再也没有半点人气息的王老妈子。
在忘忧谷,她和王老妈子都是奴婢、仆人,但在这里的日子,她感到很愉快。
她自幼没有爹娘的照顾,王老妈子是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的,她喜欢吃王老妈子煮的每一道菜、甜汤、尤其是巧手泡制各式各样的面食。
但就在这一天,谷中忽来恶客,他夺走了王老妈子的性命。
当阿婉把脸蛋抬起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一大群来历不明的江湖中人。
阿婉虽在极度悲怆中,仍然一眼就数得出这一群汉子总共有十五人之多,其中为首者,五十岁左右年纪,穿一袭青布长袍,背负长剑,神态傲慢。
青袍人懒洋洋地抱一抱拳,道:“在下单不双,江湖上人称‘独一无二’,你杀了我们的人,请问姑娘怎生交待?”
说着,向横尸在地上半边脑袋一塌糊涂的赵厚中指了一指。
阿婉怒叫:“这淫赋便是给我碎尸万段,也难填我心头之恨!”
单不双“啧啧”连声,道:“赵壮士是个天阉,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情都敢作敢为,偏偏就是男欢女爱这种事,就算很想干也干不来,倒不晓得‘淫贼’二字,却是从何说起?”
阿婉尚属黄花闺女,可不晓得何谓之“天阉”。但那个“阉”字的意思,她还是听说过的。在十五条汉子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立时像是给火烧一般,险险又再急得哭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候,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人冷笑之声。
这一阵冷笑声,竟似是来自忘忧谷四方八面,回音响亮历久不散。
单不双脸色一沉,朗声道:“尊驾好沉厚的内力,未知道是否忘忧谷中的朋友?”
只听见那声音冷冷道:“我只是初到忘忧谷,但可不像尔等豪雄,存心到此大肆抢掠。”
语声未歇,一条灰影自梅林外斜斜地飘向阿婉身边。
阿婉心神一震,只见身边倏地伫立着一条魁伟的灰衣大汉。只见他两鬓雪霜,年纪已然不轻,但眉宇间英气凛冽,大有气势。
阿婉为了王老妈子之死,身子还在发抖。灰衣大汉心下怜惜,叹道:“要是我早到一步,这位老妈子也许不致枉死。”
阿婉目中泪花乱转,情不自禁,蓦地伏在灰衣大汉肩上,“哇”声放声大哭。
单不双望着灰衣大汉,抱拳道:“濮阳帮主,单某等跟贵帮素无隙嫌,再说,这是敝庄与忘忧谷的私怨,丐帮虽说是天下第一大帮,只怕既不宜,也不该插手。”
谷中寂静片刻,只有阿婉悲从中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仍然伏在灰衣大汉肩膊上,忽然抬起脸,道:“你就是‘公子丐’濮阳天?”大汉道:
“正是。”
阿婉深深的瞧了他一眼,她一双眼睛早已哭得又红又肿,低声道:“我叫阿婉,是乔掌门的一个小婢,请恕……我一时悲伤,失了礼数,”离开了濮阳天的身体,退开了一旁。
濮阳天淡淡道:“我和乔掌门之弟乔在野,很有点交情,知道有人要到忘忧谷撒野,是以跟了上来看个究竟。”
单不双脸露狞笑,向濮阳天和阿婉缓缓踏前一步:“濮阳帮主,贵帮虽则帮众天下第一,便敝庄的事,你最好还是少管为妙。”
濮阳天脸一沉,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豪门金庄要对乔在野的姊姊无礼,濮阳某倘不知情,那还能了,既知此事,怎么说也不容诸位在此横行肆虐。”
单不双随即转身,向其余十四人朗声说道:“大伙儿听见了没有?濮阳帮主铁肩担道义,那是谁也没好说的,只是咱们食君之禄,耽君之忧,要是遇上一个濮阳天便全师撤退,恐怕咱们这里,人人都没有面目回去见公子爷,倒不如一齐把兵刀拉出来,往脖子上一抹,未知这主意有没有人反对?”
此言一出,其余十四人自是摇头鼓噪,大声反对,单不双叹了口气,说道:“单某再庸碌,也羞不肯不战而降,事到如今,咱们只好生死与共,十五条心连成一条心,好好领教一下‘公子丐’的不世绝学。
他一言甫出,猛听得海林中一人大声道:“姓单的,枉你在江湖中打滚二三十载,至今仍只是懂得怎样倚多为胜,当真是卑鄙无耻不要脸!”
那十四人,一条白衣沉不住气,怒道:“什么人鬼鬼崇崇,快滚出来让老子把你一掌毙掉!”
梅林中人影晃动,一个背负六袋的老口叫化迎了过来,骂道:“雷登岳,你是嵩山派第十二代传人,你师父‘一掌镇五岳’狄长雄还勉强算是一号人物,可惜传到你这一代,已是一蟹不如一蟹,竟投身在豪门金庄,沦为一文不值的狗奴才!”
雷登岳大怒:“我道是谁,原来是当年我师父的手下败将徐老叫化!”
从梅林杀出的老叫化,正是丐帮六袋高手徐志健。其实,以徐志健在丐帮中的资历,名望和武功,绝对可以成为帮中八袋长老。但此老在帮中建树良多,大祸也闯的不少,按照帮中规矩,有功固然必赏,有过也同样必惩。在功过相抵之下,他自始至今,背上所负布袋只有六个,一直无法成为八袋长老。
二十年前,徐志健曾在嵩山派高手狄长雄掌下,吃了败仗,此事虽然相隔已久,但徐志健一直耿耿于怀。
雷登岳是狄长雄门下大弟子,对此事相当清楚,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并不把徐志健放在眼内。
徐志健对雷登岳出言羞辱,自是气愤异常,但他却不接战,道:“当年,我败在你师父掌下,那是不争的事实。但今天,我绝不会跟你比拼,你退开去吧!”
雷登岳嘿嘿一笑:“徐老叫化,你究竟是个惊弓之鸟?还是明知道打不过我,所以高挂免战牌?”
徐志健道:“要是尊师尚在人间,老叫化子随时愿意奉陪。
只可惜数年前他已病逝于嵩山,我败在他掌下的耻辱,也就只好跟随着我这副臭皮囊,迟早埋葬在黄土之下。”
他这样说,分明是不愿以老欺少,就算明知道稳操胜券,也绝不出手。
濮阳天听了,大是激赏,喝采道:“真个是——含德之厚,比之赤子。”
雷登岳不解其意,只道徐志健真的怕了自己。他得势不饶人,大步冲前,戟指道:“徐老口叫化,接我一掌!”语声未落,右手一挥,嵩山派独门绝艺“岳王神掌”挟着凌厉呼啸声,猛袭徐志健。
徐志健长叹一声,仍然不肯出手。
濮阳天却在电光石火之间突然伸手,抓住了雷登岳的手腕。
雷登岳素以掌劲沉雄,腕若灵蛇见称。岂料给濮阳天随手一抓,腕上便如套上了一个铁箍,完全无法动弹。
他又惊又怒,左掌横挥,疾劈濮阳天小腹。
濮阳天反手一扳,拍的一声,已把雷登岳左腕腕骨震断,同时喝道:“凭你这点微未技俩,在徐老手底之下,只怕走不上三招!”
雷登岳腕骨折断,痛彻心肺,额上汗下如酱,但嘴里兀自叫道:“你是堂堂丐帮帮主,我不是你的敌手,输了你也不丢脸。但你说我打不过徐老叫化子,我便心中不服,一千一万个不服!”
濮阳天冷冷一笑,先把雷登岳放开,始道:“以你的武功,比诸‘独一无二’单不双,你认为怎样?”
雷登岳脸色发青,道:“单大侠剑法神妙,我固然万万不及,单以掌法而言,他老人家的‘大悲九重天’,也在我修为之上。”
他这样说,只是表明,他习艺不精,比不上单不双,可不是嵩山派的“岳王神掌”,不如“大悲九重天”这一大武功。
濮阳天点了点头,道:“说得很好。但徐老不愿意跟你比拼,并不等于他打不过你,更不会是畏惧于你。这样吧,为了证实我没骗你,不妨由徐老跟单不双单打独斗,而且还可以下今赌注,只要有人敢押注,濮阳某统统接受!”
雷登岳陡地纵声大笑:“好!我跟你赌一百两,另加一条左臂!”
濮阳天脸上微现笑容,道:“要是你押注在徐老身上赌他会赢,这一注我可不敢接受。”
雷登岳“呸”一声:“我既下注,自然是押在单大侠身上,又怎会倒转来赌?”
濮阳天道:“很好!我接受你这一注,要是单不双赢了,我再送你一条右腿!”
雷登岳一拍胸膛,叫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两人一对一答之后,人人的目光都瞧向徐、单二人身上。
单不双老谋深算,深知“公子弓”濮阳天决非易与之辈,本拟以多欺少,把这位丐帮帮主击杀在忘忧谷中。
岂料在濮阳天左右,还有另一位丐帮高手徐志健相陪。
到了这个地步,要是不敢跟徐志健来一个单打独斗,未免是过份示人以弱了。
当下一挺胸膛,向前踏出三步,目注着徐志健道:“久仰丐帮降龙十八掌名满天下,今日正好领教领教。”
徐志健摇了摇头,道:“降龙十八掌是本帮绝技,但并非人人有资格钻研,我这个不成材的老叫化,又怎有福气练成这种不世神功!”
单不双闻言,心中一宽,忖道:“只要不是降龙十八掌,其余掌功,老子可不放在心上。”
一摆架式,朗声道:“废话少说,请出招!”
徐志健灰白眉毛一竖,双腿摆起马步,右掌缩后,左掌伸前,赫然是“铁索桥大疯魔掌”
的起手招式,名堂是“前仆后继”。
单不双嘿嘿冷笑,倏地弓身箭步,弯腰出掌。
他出掌势道平淡,看来不像是厉害的招数。但他一掌甫出,无形掌劲已把方圆三丈之内重重笼罩,“大悲九重天”功力,竟在一招之间发挥得八八九九!
徐志健不敢怠忽,“铁索桥大疯魔掌”挟以上乘内力,疾拍单不双天枢要穴。
天枢位于人体肚脐向外二寸,重要无比。单不双急急翻身闪避,同时一掌迎向徐志健的右掌。
两掌倏地相交,单不双全力施展,再无半点保留余地,也就在两掌一拼之后,单不双脸上神色渐变,变得一片死灰。
徐志健却仍然气定神闲,只是微微向后倒退半步,同时抱拳淡笑,说了一声:“承让!”
单不双突然“喔”的一声,嘴里鲜血狂喷,更全身摇晃不定,身子摇摇欲坠,这一战,胜负十分明显,“独一无二”单不双,果然吃了败仗。
吃了败仗的单不双,固然面色灰白,赌他可以打赢徐志健的雷登岳,也同样是如面土色。
他咬一咬牙,抽出一把锋利的大刀,一刀便向自己左臂削下。眨眼间,他这一条左臂已然报销,血淋淋地掉落地泥土地上。
濮阳天叹了口气,道:“当年徐老曾经败在尊师掌下,但那一战之前,徐老曾害了一场大病,以致功力大打折扣,否则……唉,过去了的事,也就毋须重提了。”
雷登岳自断一臂,却道:“一百两的赌债,他日自当连本带利清还!”
语毕,拖着地上一道触目惊心长长的血渍,拼尽全身力气逃离忘忧谷外。
“独一无二”单不双出师不利,还未曾找着乔镜花,便已损兵折将,连自己也身受重伤,不禁战意全消,紧随着雷登岳之后狼狈地撤退。
濮阳天,徐志健并未穷追猛打,只是守在梅林之外,二人的脸色,都是异样地沉重。
良久,徐志健首先道:“单不双虽然败走,忘忧谷恐怕再也难以忘忧。”
濮阳天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刘复北今次一击不中,必有后着,而且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再度发难。”
徐志健面上深有忧色,道:“这便如何是好?”
濮阳天道:“眼下形势,必须先向乔镜花一一知会,她如何取舍,也就只有她自己才能作出最后决定。”
目光一转,望向阿婉,道:“这位阿婉姑娘,在下是丐帮帮主濮阳天,有事欲见贵派掌门,尚祈引见。”
阿婉道:“乔掌门此刻正在忘忧殿中,为乔大侠治病疗伤,但掌门早有命令下达,在这紧要关头,没有掌门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忘忧殿内。”
濮阳天神色一凛,道:“你说的那位乔大侠,莫非是乔掌门之胞弟乔在野吗?”
阿婉点点头,道:“不错,听说他曾经出海,在大海是漂浮数日,更身受重创,情况很是危险。”
濮阳天吸了一口气:“乔在野是我的好朋友,要是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尽管吩咐。”
第十六章 成王成寇看今朝
忘忧殿内,炉火熊熊。
乔镜花、孔有恨为重伤昏迷的乔在野贯注内家真气,两人都是赤身露体,分别以阴、阳上乘内功,全力抢救。
虽在熊熊烈火侧,乔镜花竟是冷汗涔涔而下,一张脸庞犹如雪般苍白,她的一双手掌,紧贴在乔在野背心,双目星眸半合半开。
她潜运功力,自乔在野背心“灵台穴”把纯阴内家真气源源输入,已历时整整三个时辰。
同样地,孔有恨以纯阳内家真气,自乔在野胸口“俞府”部位贯输至他体内,也足足消耗了三个时辰的内力。
乔镜花、孔有恨都抱着最大决心,一定要把乔在野救活过来。
乔在野是乔镜花亲胞弟,姊弟情深,那是不难想象的。至于孔有恨,他义无反顾地豁尽最后一口真气救人,则全然是为了自己的“贞妹”。
蓦地,乔镜花低沉沉地叫唤了一声:“师哥,咱们撒手吧!”
虽然她这么说,孔有恨却仍然把双掌贴在乔在野胸前,不敢放手,乔镜花轻轻叹息一声,又道:“咱俩已尽了全力,在野能否熬得过这一关,只好由老天爷来决定。”
语毕,双眼翻白,全身极度虚弱地瘫软倒下。
其实,孔有恨也已筋疲力竭,见乔镜花不支倒下,心中又惊又急,也放开了乔在野,扑前视看师妹。
乔镜花闭着眼睛,道:“快穿上衣服!”
孔有恨如梦初醒,匆匆找回衣衫,颤抖着身子把衣衫一一穿着。
乔镜花却还是身无寸缕,她道:“我要好好歇一会,你先给我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孔有恨忙道:“遵命!”
孔有恨离去之后,乔镜花才勉力站起身子,颤抖地穿回衣服,这时,乔在野脸上已渐渐有了血色,但却在眼角间渗出了泪痕。
乔镜花瞧见了,她嫣然一笑,用衣角把他的泪痕抹干,同时悠悠地说道:“在公在私,在朝在野,你都是我的好弟弟,只要姊姊还有一口气,决不能让你受人欺负!”
乔在野缓缓地睁开一双虎目,咽哽地说道:“姊姊,在一下子之间,你为了我最少苍老十年,我这个做弟弟的,太对你不住。”
乔镜花道:“只要你没有死,我便是变成鸡皮鹤发,牙齿掉尽,也是值得的。”
乔在野握住她的手,魁梧的胸膛起伏不定,良久说不出半个字来。
蓦地,忘忧谷内,号角之声此起彼落,更混杂着阵阵不寻常的怪叫声。
乔镜花微笑道:“果然是屋漏兼逢连夜雨,也许是你姊姊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今天终于有了报应。”
乔在野望着亲姊姊,见她为了自己心力交瘁,气息微弱,忍不住大喝一声:“谁敢到这里撒野,我把他剁成肉酱!”
乔镜花骂道;“你重伤未愈,怎能动武?外面来了敌人,我自有应对之策,快跟我来!”
不由分说,拉着乔在野走向忘忧殿北方。
忘忧谷已陷入纷乱无比的局面。
一度撤退的豪门金庄高手,又再卷土重来,而且人数更多,声势更盛。
为首之人,已不再是“独一无二”单不双,而是另一个锦袍金冠,衣饰华贵的中年汉子。
这人五绺长髯,气度不凡,跟随在他左右的,都是玄衣武士,年纪都在二十余岁之间,只见人人面露精悍之色,总共有三十余众。
除此之外,原本跟随着单不双的十数高手,也在这中年汉子引领之下,再度杀入忘忧谷。
忘忧殿外,濮阳天、阿婉、徐志健以至是甫走出来的孔有恨,都已身陷重重包围之中。
濮阳天抓起身边悬挂着的铁葫芦,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烈酒,才淡淡地说道:“金冠银剑,逐电追魂,想不到在刘复北门下,居然罗致了金二先生这一号人物!”
中年汉子微微一笑,抱拳道:“濮阳帮主名满天下,金老二早已心仪,今日有缘识荆,真乃何如幸之。”
一面说,一面躬身行了一礼,显见他对“公子丐”不敢稍有丝毫轻视。
濮阳天成名二十余年,在丐帮之中屡建大功,自从十五年前接任帮主一职以来,更大力整治帮务,使丐帮声势更见强大,这都是武林中人人有眼目睹的。
但眼前这一位金二先生,却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出身于兵书峡,早年拜师在“兵书老人”
寇鬼斧之下,年方二十,已凭着掌中一面“兵书铁令”,横扫陕北十大盗寨,自此之后声名大噪。
但他在年满三十之际,却给“兵书老人”寇鬼斧逐出师门,原因不详。
离开兵书峡之后,金二先生曾一度自立门户,创立“铁令门”,但不到五载,自行把铁令门解散,武林中人对此事,同洋原因不详。
谁也想不到,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江湖人物,原来已投身在金玉豪门刘复北麾下。
豪门金庄高手空群而出,对忘忧谷此行的目标,绝对志在必得。金二先生言辞之间,虽然看来十分客气,但兵临城下的威吓意味一直不减。
孔有恨早已胸口发热,怒道:“不管你是金老二还是铜老三,这里是姓乔的地方,快滚!”
金二先生微一沉吟,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孔有恨朗声道:“俺只是忘忧谷里的一条狗奴才,你再不滚蛋速去,便咬掉你屁股上所有的臭肉!”
金二先生寻思:“此人疯疯癫癫不可理喻,不必理睬。”又向濮阳天抱一抱拳,道:
“敝门与此谷主人的纠葛,外人不明内情,恐怕不宜插手。
蓦地,老叫化徐志健越众而出,只见他颏下一把花白胡子随风飞舞,双目炯炯有神,大声道:“此地之人,跟敝帮帮主颇有渊源,照此关系推算,要是有人斗胆在忘忧谷生事,也就等同跟丐帮逾万帮众为敌!”
孔有恨闻言,轰然叫好,但他为了救治乔在野,虚耗内力极钜,此时再三振奋喝叫,一口真气无法逆转,竟是双腿一软,嘴吐白沫颓然倒下。
阿婉大吃一惊,急急搀扶,孔有恨却使尽最后一口力气推开,道:“你是妙龄少女,男女授受不亲,小心给乔掌门瞧见,把你两支小手都砍了下来……”竟是害怕“贞妹”会为了此事而大大的吃醋。
阿婉又急又怒,跺一跺脚骂了起来:“你这种人……真是不可理喻!”
濮阳天微微一笑,上前用手张开孔有恨的嘴巴,把一颗枣色丸子强行塞入他口中。
孔有恨叫道:“俺自己也是个大夫,何须劳烦外人喂药?”
濮阳天摇了摇头,“这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是一颗用相思丸制成的甜点,既可充饥,也可以略补血气。”说着,自己也吞了一颗。
阿婉立时把小手一摊,道:“我也要一颗尝尝。”
濮阳天笑笑,取出一个精致木盒,道:“里面还有十几颗,都拿去吧。”
阿婉取出一颗“相思丸”,放入口中,但觉香味四溢,甜而不腻,不禁赞不绝口。
赞了一回,又道:“王老妈子最喜欢吃甜点……要是能够给她尝尝,她一定会很欢喜。”
说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簌簌地流下。
正当此际,金二先生与徐志健对峙之势已成。
徐志健年纪虽老,火气却极是猛烈,更有一副永不言败永不言降的硬骨头,虽则眼前敌势强大,但对他来说便是千军万马也不会放在眼内。
他常对丐帮弟子说道:“打得过,固然要打,打不过,同样要打,咱们丐帮,是以一个‘打’字打出江山的,‘打狗棒法’固然开宗明义,以‘打’字为先,‘降龙十八掌’那个‘降’字,可不是‘投降’,实则‘降’者,仍是‘打’也。这一点,大伙儿千万不要弄错。
“照我认为,打得过,一定要打,打不过,还是要打,万一真的招架不住,最少还可以逃!
“逃,不是耻辱,而是一种手段,正是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
徐志健说是这么说,但他自从加入丐帮之后,打是打得挺够多了,但他自己却从没逃过一次。
金二先生望了濮阳天一眼,道:“濮阳帮主,今日一旦展开相斗,无论那一方败在对方的手中,非要大伤和气不可,到了日后,恐怕会酿成难以逆料的重大灾祸。”
濮阳天道:“尊驾所言甚是。唯今之计,最好便是给濮阳某一个薄脸,诸位暂且退出忘忧谷,两个月后,在下定必抽空前往豪门金庄,当面向刘公子请罪。”以他堂堂丐帮帮主地位,说出这一番话来,已可算是委婉到了极点。
但他说得越是委婉,金二先生反而越是强硬,冷笑一声道:“濮阳帮主急人之难,何罪之有?只是金老二身受公子爷重托,今日之行,务须有一个明确的了断。”
到了这个地步,双方已再无转寰余地。
徐志健早巳按捺不住,自腰侧取出一杆铁竹,直指金二先生脸庞,喝道:“你号称金冠银剑,逐电追魂。老叫化今天就要见识见识兵书峡的剑法!”
徐志健腰侧,一直系着一杆四尺长短的铁竹,这也是他闯荡江湖赖以成名的兵刃。
金二先生脸色一寒,说道:“凭你还不配让我拔剑!”
两手空空如也,作大鹏展翅之状,对徐志健的蔑视,简直完全没把他放在眼内。
徐志健大怒:“你要送死,可不能怪我!”手中劲气倏发,力贯铁竹向金二先生疾攻过去。
但见徐志健右臂一圈一转,使出打狗棒法中的“赶狗”、“撩狗”、“缚狗”三门招数。
这三门招数,一门三式,式式干净俐落,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众人见了,心中无不赞叹:“老叫化名不虚传,虽在丐帮之中司职不高,手底下功夫却大有真材实学。”
世俗之人,尤其是不少自负身份的武林名士,一般来说对丐帮的“打狗棒法”都不怎么瞧得起,认为这只是下三滥叫化的粗浅功夫。
究其主因,打狗棒法不同降龙十八掌,只有内力深厚、根基稳扎之丐帮高手始能研习、使用。以是丐帮之中,上至帮主、传功、执法长老,下至一袋二袋弟子,几乎人人都懂得打狗棒法。
丐帮帮众,若论人数之多,分布地域之广阔,天下各门各派无一能出其名。也基于此故,打狗棒法几乎可算是江湖上最普遍的一种武功。
但丐帮帮众,以一至二袋的弟子最多,此等丐帮帮众,武功根基自然甚弱,纵使把棒法口诀念得滚瓜烂熟,施展起来也决不会有重大威力可言,久而久之,一般武林中人,都认为打狗棒法不外如是。
但此际,一百零八路打狗棒法在徐志健手中施展出来,那种威势,岂是丐帮一般帮众所能望其项背?
徐志健固然是绝技惊人,但金二先生更不简单,只见他右手五指箕张,竟以单爪之力,与徐志健一杆铁竹周旋。
徐志健内力深厚,打狗棒法一招一招施展,招数有如行云流水。但金二先生右手爪劲,功力一层又一层的加强,竟似是巨浪一卷复一卷,非但永无竭止迹象,更把徐志健手中一杆铁竹重重压制,五十招后,打狗棒法的流利招数,竟见左右支绌,险象环生。
战况至此,徐志健已再无胜望,但他战意旺盛,明知道打不过对方,仍没有“逃”的念头。
忽听濮阳天一声清啸,朗声道:“金二先生,这一仗你赢了啦,濮阳天代徐老向你认输便是。”
此言一出,徐志健立时把铁竹弃置泥土地上,同时抽身急退,脸红红气鼓鼓地站在濮阳天左侧,道:“帮主说我已败阵,我便是真的输了,这一杆铁竹,不要也罢。”此人性子之率直,可见一斑。
金二先生瞳孔收缩,沉声道:“我是来找乔掌门的,要是丐帮认输,就请速离此地,别再碍手碍脚!”
阿婉一听,心中一凛:“好可恶的东西、适才他还对濮阳帮主必恭必敬客客气气,老叫化子一败了此仗,就换上了黑脸神的嘴脸!”
她心中气恼,立时赌气地挺胸迎了上去,娇叱道:“我是这里的小婢阿婉,自然是忘忧派中人,你要找咱们的掌门,必须先过了我这一关!”
豪门金庄众人听了,最少有一大半人为之失笑。
金二先生却神情不变,冷冷道:“你若真的身怀上乘武功,我自然是要好好领教的,但瞧这位姑娘的模样,恐怕在金老二纵横大江南北之际,芳驾尚在襁褓之中未曾断奶!”
此言一出,豪门金庄众人无不轰然哄笑。
阿婉大怒,正待出手,一支粗大的手把她的右腕钳住,同时听得濮阳天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这一个人,交给我好了。”
阿婉虽在盛怒之中,乍然听见这语调和暖的声音,不知如何竟是浑身酥软下来。
金二先生冷冷的道:“濮阳帮主,你既然一定要跟蔽庄主上下为难,金老二只好奉陪到底,但这一趟,我是奉了公子爷之命而来,可不比江湖中的一般比拼。若要单打独斗,我原本也不惧怕于你。但为了尽早解决此事,金老二只好被逼下令,大伙儿一起向濮阳帮主好好的招呼招呼!”
阿婉大怒,厉声骂了起来:“不要脸,兜了一个大圈子说了一大堆废话,到头来只不过是要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
金二先生道:“我是为公子爷办事的,可没想过要当什么英雄,做什么好汉!”随即一声令下,只说出一个字:“杀!”
“杀”字一脱口,数十跟随着他而来的金庄高手,齐齐发出暴喝,霎时之间,利斧、铁剑、大刀、标枪、长戟、短棍、数十件长短兵刃同时向濮阳天等疯狂夹击。
也就在这一刻间,忘忧殿外忽尔人声鼎沸,杀声震天。
金二先生转睛望去,只见逾百叫化,有老有幼,人人手持打狗棒,排山倒海般涌将过来,为首一名叫化,年约五旬,原本一部黑白相间的大胡子,甫杀将过来已变成了血红之色,原来他杀敌心切,一马当先,人未至已把一块十数斤重大石脱手飞掷,立时击毙一名敌人,但那人临死前喷出的一大口鲜血,也最少有一半喷在这叫化胡子之上。
这一个威猛凶悍的叫化,正是丐帮福建分舵舵主周天照,外号人称“担架神乞”。周天照有一个这样的外号,来由有二。
第一:此与架子甚大,平素行走江湖,绝少移动自己的两条腿,十居其九,都是由两名或四名丐帮弟子,用担架扛着四处巡视。他对分舵所有弟子训喻:“躺在担架上的,不是本舵主便是敌人。”
他这句说话,也就是他拥有“担架神乞”这个外号的另一来由。
但在这时候,周天照早已从担架之上跳起,更一上来便杀得连眼睛也为之血红。
“帮主,属下护驾来迟,他妈的妄想偷袭老子?去死吧……呃……帮主明鉴,属下刚才骂的可不是你老人家,哇!又来一个,呸!他妈的他奶奶的祖母师姑看掌!”
一面胡说八道语无伦次,一面奋勇杀敌,忙碌得不可开交。
金二先生怒目而视,忽然下令:“先宰了这个疯叫化再说!”
晃眼之间,已有三名高手把周天照围住,狠狠地出招,要把这“担架神乞”置于死命。
金二先生冷冷地瞪了濮阳天一眼,道:“丐帮福建分舵地处海角边陲,人数虽然不少,有真凭实学本领的高手却是寥寥无几,就算再多三五百人,也只是羊入狼群,白白送死。”
周天照破口大骂:“少放你祖奶奶的风骚狗屁!今天你若不化作一团肉泥,俺便上吊抹颈吞金跳崖自尽,以谢天下。”
在这逾百人大厮杀场面中,周天照的话,谁也没放在心上,眼前景象,是一幕又一幕的浴血战,有人断掉胳臂,有人给大刀剖开了肚子,肠脏直流出体外,也有人额角上给一口长剑贯穿,和另一个人的咽喉连贯地给剑锋串在一起。
鏖战之下,濮阳天以一根打狗棒,大战金二先生,而阿婉一直在他左右,如影随形。
金二先生面对着“公子”濮阳天。可不敢托大,一口银剑早巳出鞘,金冠银剑,逐电追魂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孔有恨虽然损耗内力极钜,但在这境况之下,也只好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口气,跟敌人厮拼到底。
忽听一人在他背后冷冷笑道:“凭你此刻的功力,根本打不过寻常武夫,要是白白就此送死,将来在九泉之下,我如何向师父交待!”
孔有恨一听见这人的声音,立时手足酸软,有如毒蛇遇上了浓烈的硫磺气味。
只见乔镜花手里捧着木小邪铸造的大刀,神情冷淡地盯着忘忧殿外激烈无比的战况。她把孔有恨拉到自己的身旁,道:“你是奸夫,我是淫妇,从此以后,咱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孔有恨听了,全身轻飘飘的,仿如置身在云端。
濮阳天大战金二先生,早巳大占上风。但金二先生并非单打独斗,而是联同三名年青武士夹击公子丐,因此虽已败象毕呈,仍能暂时苦苦支撑。
蓦地,徐志健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柄短斧,更在混战中,猛地一个长身,飘到金二先生背后,一斧便向他脑后劈去。金二先生却似是早已料到有此一着,右手急挥,锋利无匹的长剑反手向他胸口疾刺。
徐志健一斧落空,更身陷险境,急急向右挪移两尺,避开金二先生这一剑,但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金二先生身形有如鬼魅般闪动,竟后发先至,兜了半个圈子,绕到徐志健背后,以左掌怒拍其天灵要害。
以金二先生浑雄无比的掌力,只要一掌击实,徐志健势必头骨爆裂当场惨死。但徐志健招式用老,到了这间不容发的险境,再也无法可以自救,只能眼睁睁地目睹一支可怕的铁掌,自上方向自己的脑顶无情地击落。
孰料金二先生这一掌来得虽快,猛地里一道灰影扑至,竟在这凶险已极的一刹那间,一掌斜推,把金二先生这一击硬生生地震开。
在场之中,能在这一刹那间把徐志健从鬼门关内拯救出来的,除了“公子丐”濮阳天之外,又还会是谁?
徐志健死里逃生,同时大叫:“阿婉姑娘小心!”
他这一叫来得既是突然,声音也极凄厉,濮阳天在那一瞬间心神震荡,不期然地转过脸望向阿婉。
他看见阿婉正在乔镜花身边,并没有任何人袭击她,也没有任何大大小小的危险。也就在这刹那间,他听见一阵怪异的声音,在自己左肋之下“飒”声响起。
阿婉陡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她手指徐志健,嘶声惊呼:“叛徒!你是叛徒!”
濮阳天中伏了!他只觉得丹田中一股逆流冲将上来,全身轿气翻腾,但却不是热烘烘的,相反地,他半边身子,就在那短短一霎眼间如堕冰窑,濮阳天深深地吸一口气,身子陡然向后缩退数尺,只见徐志健神情怪异,原本在他掌中的一柄利斧,已深深地砍入濮阳天左肋之下,一道血痕,自利斧边缘汩汩地流出。
阿婉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濮阳天的身子,哭道:“帮主,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濮阳天咳嗽一声,摇了摇头:“你这颗脑袋很有点问题,但凡有什么冤孽帐,总喜欢包揽在自己身上。”语声平淡,仿佛没有受伤,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徐志健一击得手,负手站在濮阳天面前。金二先生也在他身后垂手侍立,两人脸上的肌肉,完全没有半点表情。良久,才听见徐志健淡淡的道:“濮阳天,你上当啦!”
在此同时,丐帮福建分舵舵主“担架神乞”周天照已名副其实,躺回他自己带来的担架上,只见他脸上插着七八把尖刀,其中有三把,直透个脑顶,自下颏贯穿而上,当真是死得不能再死。
金二先生似是叹了口气,道:“什么担架神乞,如今已变成了担架上的死叫化,一个人不自量力的下场,往往便是如此。
濮阳天的目光,却只是一直瞧着徐志健的脸,半晌忽道:“你是谁?”
徐志健淡然道:“问得好!我究竟是谁?嘿嘿!……嘿嘿!……我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徐志健。
“徐志健是丐帮中的一员悍将,这个功劳极大,但穷毕生之力也只能是背负六袋的老臣子,又怎会背叛丐帮,暗算帮主?
“徐志健当然早已给我杀了,要冒充他,还要在你身边整天侍候,实在还不太容易。但我这个人的脾性,就是这么犯贱,越是不容易做得成的难事,越是兴致勃勃,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举世公认,精明老练的丐帮帮主公子丐,终究还是比不上——公子爷!”
说到这里,“徐志健”伸出手掌,首先在掌心涂上一些药液,然后缓缓地以掌心抹在脸上。
他只是抹了几下,脸上形貌已然大变,不久,这张脸变得年青了二三十岁。
他并不是老叫化,而是豪门金庄主人刘复北。
濮阳天明白了。
在一天之前,他和徐志健在忘忧谷外五十里的一个市镇里投店,到了午夜,徐志健说肚子不舒服,要上茅厕,但过了很久还没有回来……
徐志健就是在那个时候,给公子爷刘复北杀掉的。从那时候开始,濮阳天心中,就已感到徐老有点异样,但却总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那时候,他心里在想:“徐老害了病,也许是患了感冒,连说话的声音也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到了此际,濮阳天方始恍然大悟,徐志健已在如厕的时候遇害,凶手是刘复北!
刘复北不但杀了徐老,更以极高明极巧妙的易容功夫冒充,跟随着自己一直来到了忘忧谷,由于这易容术委实高明,竟然把自己蒙骗了整天……到最后,更与金二先生串谋合演一出好戏,终于暗算得手,一斧砍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濮阳天不禁哑然失笑,道:“我老啦!今天既然在阴沟里翻船,也就不必怨天尤人,只苦了福建分舵众多兄弟,我实在是罪孽深重,难辞其咎。”
说到最后两三句,神态黯然,一张脸更全无半点血色。
阿婉瞧见他半边身子都染满血渍,心头怦怦乱跳。急急叫唤孔有恨:“孔大夫快来救……
救命!”
濮阳天却喝道:“强敌当前,岂可婆婆妈妈,给人笑话?”
刘复北目光一转,瞧向乔镜花,道:“在下此行,只想讨回下半截剑谱,还望表姊慷慨成全。”
乔镜花道:“早就知道,我这个表弟不是池中之物。今日看来,我这个做表姊的总算是法眼无差。你说的不错,那下半截剑谱,一直都在我手里,可是,师父曾经再三嘱咐,这半截剑谱,绝不可以流失到外人手里,这便如何是好?”
刘复北道:“流失到外人手里,当然是切切不可的。但我是你的表弟,都是家人,你借给表弟瞧瞧,便不算是什么流失。”
乔镜花听了,只是不住的在摇头。
她道:“你虽然是我的好表弟,但在你眼里,早已没有我这个表姊的存在。天下间那有做表弟的,带着一大群鹰爪狗腿杀上门,把表姊的窝居变作血腥炼狱屠场之理?唉……咱都不是三岁小孩子啦,你再跟我耍这一套,不怕会笑掉濮阳帮主的牙齿吗?”
刘复北冷冷一笑:“这位丐帮帮主,失血甚多,只怕不到一时三刻,便得流尽身上每一滴血,变作一具干尸。”
乔镜花摇了摇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虽然处心积虑,成功地暗算了濮阳帮主一把,只可惜这一斧砍得还是不够深,方位也略有偏差,并未伤及濮阳帮主心脏要害。我敢打赌,他在这忘忧谷中;绝对不会就此死掉。”
刘复北哈哈一笑,道:“眼下形势,连你在内,忘忧谷中所有人等,都是强弩之末,好表姊,你怎么了?十年不见,竟把自己的身体弄得如此孱弱,真使我这个好表弟大为失望。”
孔有恨忽然大喝一声:“无耻卑污小人,竟敢对乔掌门无礼,吃我一刀再说!”
自乔镜花手中把木小邪的大刀夺取到手,便要疾劈公子爷刘复北。
但他内力损耗过度,这一刀才劈出去,已踉跄地连人带刀仆跌在地上。
刘复北皱眉冷笑:“真是可笑复可怜!”
此时,来自福建丐帮分舵的叫化,不是战死便是四下奔散。由于敌势强大,这些武功平平的丐帮帮众,深感无力挽回大局,战意早已崩溃。
忘忧谷已成为豪门金庄的天下,看来,再也没有人能力挽狂澜于此刻。
刘复北向乔镜花步步进逼:“表姊,只要把那下半截剑谱交出,我立时下令撤退,更可立誓永远不再烦扰忘忧谷。”
乔镜花冷冷道:“你要乘人之危,大可以张牙舞爪,但那半截剑谱,你一辈子也休想到手!”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寰余地。
刘复北沉吟片刻,俯身把木小邪的大刀拾起,凝视了一会,道:“这是表姊夫的大刀,怎会流落到此地?”
孔有恨勉力站起,叫道:“卑劣无耻小人,快把大刀交还!”
刘复北点点头,又把大刀放在孔有恨手中。
但孔有恨甫接过大刀,刀锋倏地一转,直插入他的胸膛。
大刀锋利无匹,孔有恨大半边身子,竟给刀锋自胸膛间剖开,只见鲜血怒激,大刀从孔有恨颈际透出,然后又再重回到刘复北手中。
孔有恨双目圆睁,身子幌了几幌,扑地倒下。阿婉大惊,忙去扶持,只觉他呼吸中绝,竟已当场毕命。她抬起脸瞧着刘复北,眼神中充满极度恨意。
忽听得忘忧殿内一人轻轻咳嗽,叹道:“成王成寇,只看今朝。”声音苍老,语调一片凄然。
第十七章 执法传功不两立
忘忧殿内,一片深沉。
随着一阵咳嗽声,缓缓地走出一个银发老人。这老人身形颇高,但却瘦如竹竿,穿一袭紫袍,袍身异常宽阔,以致整个人看来像是一个衣不称身的衣架。
老人的一把银白头发,散发地披在脸上,虽在白昼,谁也没法子可以瞧清楚他的庐山真面目。
老人缓步而行,脚步虽慢,却是笔直向刘复北走了过去。
他一面走,一面道:“要成大业,必须具备王者气象。公子你有过人胆色,绝世武功,无奈行止不端,居心险恶,长此以往,更怎能网罗天下各路英雄,收归帐下为你所用?”
刘复北沉声道:“你是谁?”
老人走到他面前不足三尺之处站定,不答反问:“这是木小邪铸造的大刀,怎会落在公子爷手里?”
刘复北也同样不答,再度厉声追问:“你是什么人?”
老人沉默一阵,道:“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声音并不响亮,但却别具一种慑人气势,刘复北脸色阴晴不定,忽然所木小邪铸造的大刀直砍老人面门。
这一刀势挟疾风,劲道甚是刚猛,但老人伫立原地,竟似浑然不觉。阿婉大惊娇呼,但刘复北这一刀并没有真的砍下去,刀锋在老人脸上两寸距离突然硬生生收住了势子。
这一刀虽然丝毫并未伤及银发老人,但刀势在即将砍向老人面门之际,凌厉刀风把他额前遮掩着脸庞的银发向左右两边荡起,在那短短一瞬间,人人都瞧见了老人的面窝。
只见老人的脸,竟是满布疤痕,容颜十分丑陋可怖。但也在那短短一瞬之后,老人的银发又再垂了下来,陡令众人在脑海中留下了永难磨灭的深刻印象。
老人缓缓地走到乔镜花肩上轻轻抚摸,语声苍老模糊,说道:“贞儿,为了在野,难为你啦……”
乔镜花道:“爹,他是我亲弟弟,便是为了他而丧命,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阿婉听了,这才恍然,原来这银发老人,竟是乔镜花、乔在野的父亲乔饮。
乔饮成名江湖甚早,人称“斩狮狂儒”,自从夫人病逝之后,已十余载不见踪迹。江湖中传说纷缓,有人说他遁迹空门出家为僧,有人说他远走异域,但真相如何,却是谁也不晓得。
乔饮忽尔重现江湖,刘复北自是大感意外。适才他砍出那一刀,以局外人看来,都不禁为银发老人抹了一把冷汗,但真正抹一把冷汗的,其实却是这位豪门金庄主人刘复北。
高手相争,不到最后关头,甚至是不到判定生死的阶段,就绝不能轻易分出胜负。
刘复北那一刀,要是真的再砍下去,虽仅两寸之距,但其间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却是殊难逆料。然而,无论如何,乔饮这一份惊人定力,确已达到了“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甚至是元神不死,大定大勇,大愚大智的空灵境界。
当年的“斩狮狂儒”,在十余年潜修晦养之后,早已狂气尽敛,化作不可见底的深沉、稳定,以至是阴森可怖。
刘复北甚至暗自庆幸,那一刀并没有真的直砍下去。
乔饮转过身子,面向刘复北,道:“把刀交还我女儿,明年今日,我到金庄找你详谈。
至于那下半截剑谱,只要公子爷答应我三个条件,事情大有商量余地,总之,一切事宜,明年再谈,再谈。”
刘复北沉吟半晌,久久不语,一对冷厉的目光,却似在有意无意间,瞄了金二先生一眼。
乔饮干咳两声,喃喃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投石问路,隔岸观火。为人主子,何其狠也……”
乔饮喃喃自语间,金二先生已挺着一口“寒冰银剑”,缓步迎了过来。
金二先生微侧头,道:“乔大侠威震江湖,金老二不自量力,却要向您老人家讨教几招。”
乔饮叹道:“老啦,不中用了!若在十五年前,不必等你开口,早巳拔刀把你砍为肉酱……”
金二先生脸色一沉,道:“士可杀不可辱。”
乔饮又叹一口气:“何谓士?古代系指未婚之男子,今作男子之美称。在秦时,士多贵族者也。春秋时,士乃公卿大夫之家臣……哦……我明白啦,今日之金二,已沦为公子爷金庄门下之家臣,正是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但公子爷如今还是大宋国内一名庶民,纵有权势财帛,距离‘君王’地位尚远,为了一个这样的主子白白牺牲,不嫌太冤枉吗?”
金二先生脸上变色,再也无法忍耐,掌中寒冰银剑突然直刺,一剑七式,剑尖急颤,谁也看不出他攻向乔饮何处。
但他这一剑,已把乔饮身上七大要害完全笼罩,任何一剑,都足以制敌于死命。豪门金庄高手眼见金二先生剑招神妙,气势威猛无伦,都不禁齐声喝采。
在此极度凶险,间不容发之际,乔饮仍是纹风不动,简直完全没把金二先生放在眼内。
后世有人评论这一战:“管他妈的什么金冠银剑,逐电追魂,乔老侠就只当是个狗屁!”
但这一战之峰回路转,却非后世评论者所能心领神会。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条灰影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杀将过来,同时听见这人喝道:“请把斧头还给你的主子!”
这一下喝叫之声,竟似是天崩地陷,又似是长江怒潮,直把金二先生一双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也就在这刹那间,金二先生眼中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
在这一战,他眼前的敌人原本只有乔饮,他早已忘了身中利斧的丐帮帮主濮阳天。
想不到在这形势险要之际,早巳身受重创的公子丐濮阳天,竟会突然发难,反手将直嵌在他左肋下的利斧抽出当为武器,向金二先生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
这一击,事前全无半点征兆,但一发难,却先声夺人,竟使金二先生这样的武林高手为之心神大震。
先前,金二先生与易容冒充徐志健的公子刘复北串演一场好戏,终于成功地重创濮阳天,但此举终究绝不光明正大,在金二先生心中,难免盖上一层阴影。
想不到在“奉命”向乔饮挑战之际,濮阳天竟突然横里杀出,不禁方寸大乱,百忙中银剑变招转向公子丐,奋力招架。
当的一声,剑斧相交,金二先生竟震得虎口剧痛,尚未及再度变招,脖子上已一阵冰冷,斜眼向左侧望去,一柄早已染满血浆的利斧,最少有一半没入了颈项之内。
金二先生身经百战,从没想过,会给一个重伤垂危已达一顿饭时光之久的人,一斧砍在自己的脖子上。
濮阳天早已是个血淋淋的人,但却仍是神威凛凛,一举以利斧斩杀金二先生,但他把嵌在左肋下的利斧抽出,鲜血自伤口中涌出更快,情况更是危急已极。
然而,无论如何,一个重伤重危之人,竟能在一两个照面间把金二先生斩杀,这股气势,实在吓人。
刘复北目睹金二先生被杀,脸上肌肉不住的抽动,这时,乔饮冷冷一笑,又向他踏前两步。
刘复北神态不再骄横,忽听半空中两声鹰唳,他抬头一望,在上空盘旋飞舞的,却是一支大雕。不禁轻轻叹喟:“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这两句话出自孟子,意思是勇敢之士,不怕弃尸山沟死无葬身之地,“元”者,脑袋也,便是身首异处,也不畏惧。
短短十四个字,算是送给金二先生的吊唁。
金二先生死了,公子爷刘复北不再恋战,命令左右把金二先生的尸首抬走,撤退前对乔饮道:“明年今日,在下定必设盛筵,备天下诸色佳酿,恭候乔老前辈大驾。”
乔饮咳嗽两声,答道:“就此一言为定,明年不见不散。”
刘复北胸中闷气郁积,临走前把木小邪铸造大刀脱手飞掷,一去数丈,直插入一株梅花树杆之中。
濮阳天胸腹中气血翻涌,伤口流血渐少,这当然不是伤势渐愈,而是失血太多,已再无大量鲜血可以淌流出体外。
阿婉瞧着他全无血色的脸庞,不禁喉头咽哽,似遭硬物堵塞,泪水更是涌向眼中,视线变得一团模糊,突然之间,濮阳天仰天倒下,阿婉全力掺扶,同时“哇”一声大哭。
此时,刘复北一众豪门金庄高手,都已撤退得干干净净。
乔镜花取出两瓶金创药,互相混和在一起,然后统统泼在濮阳天左肋之下,道:“公子丐是大英雄,也是大蠢材,他若不把斧头拔出,伤势虽重,未必便死。”
乔饮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对女儿说道:“你懂个屁!”然后坐在地上,怔怔地瞧着公子丐濮阳天。
乔镜花也陪着老父坐了下来,眼神尽显关注之色,半晌,她道:“爹,适才你在刘复北面前摆的是……空城计吗?”
乔饮身子猛然一震,道:“你……瞧出来了?”
乔镜花道:“知父莫若女,你就算再修炼三百年,也决不能把当年的狂气,完全收敛殆尽。你两番面对刀剑逼近眉睫而毫不动容,那是因为脸色已给银发密麻麻地遮掩,纵有破绽,在外面也瞧不出来。”
乔饮沉重地点点头,道:“不错,刘复北那一刀若真的砍了下来,为父早已脑袋开花,变作一个死人。”
他苦笑一声,又道:“要是真的死了,定力就会更佳,而且一辈子也不会狂气复发。”
乔镜花抓住老父的手,道:“你把一身功力,都传给了弟弟吗?”
乔饮深深的现一口冷气,道:“为父偏袒弟弟,你是否在生我的气?”
乔镜花道:“当然生气。”
乔饮一怔,乔镜花又已接道:“你若早些把一身功力传给弟弟,他就不会给敌人打伤,险些送掉性命。”
乔饮呵呵一笑,道:“贞儿,你总是有得说的。”把垂在脸庞上的银发向两边拨开,露出张疤痕满布的脸。
乔镜花仰视父亲的脸,道:“谁能在你脸上留下这几道剑痕?”
乔饮道:“除了你的师父太叔梵离,又还有什么人可以在十招之内,把你父亲的脸庞留下九道刻骨剑痕?”
乔镜花黛眉紧皱,道:“爹,你怎么找我师父比剑啦?”
乔饮淡淡一笑,他一笑之下,原本已丑陋的脸孔看来更是恐怖骇人:“太叔梵离竟敢收我的女儿为徒,为父自然要看看,他是否有足够的斤两。”
乔镜花道:“经过你的考试,认为我师父的剑法怎样?”
乔饮道:“十招之内,只能在为父脸上留下九道剑痕,未免是美中不足。”乔镜花掩嘴失笑起来。(其中真相,后世有武林评论者查明:太叔梵离以十招剑法教训乔饮,每一招均在乔饮脸上留下剑痕,但其中一剑中招部位完全重叠,以致看来只有九道疤痕。)
再说濮阳天性命危在旦夕,唯一医术最精湛之大夫孔有恨,又已饮恨身亡,忘忧谷中,又有谁能抢救公子丐的性命?
几经波折,马小雄和阿玫终于离开了骨也吃镇,继续上路赶往忘忧谷。
本来,阿玫对赖纪雯母女的处境,一直十分担心。但赖纪雯曾经回来,把女儿带走,临走前还对阿玫说道:“那个白衣男子,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不是一个太坏的人,你放心,我和女儿都不会有事,但这个地方,我是不会再呆下去了。”
对于赖纪雯和那个白衣人的事情,阿攻心中隐隐明白,但却又算不上是真的很了解。
既然赖纪雯这样说,也就只好各奔前程。
在前往忘忧谷途中,马小雄对阿玫可算是百般迁就,但阿玫总是心绪不宁,郁郁寡欢。
对于山区道路,两人都绝对陌生,虽然屡向当地百姓查询,仍是不免走了一段冤枉路。
到了第二天,总算问清楚,忘忧从贵州省在两里左右。
马小雄叹道:“这地方真难找。”
阿玫道:“难怪林木清幽,人迹罕见。”
话犹未了,隐隐听见一阵马蹄声响,自忘忧谷那边传了过来。
马小雄大奇,压低嗓子对阿玫道:“听这声音,似是人数不少。”
阿玫道:“莫非忘忧谷中,有大批战士杀出谷外吗?”
两人潜伏在道路旁边,屏息观看究竟。不久,只见数十骑人马,浩浩荡荡自忘忧谷那边方向疾驰过来。
但却也在此同时,小道上另一相反方向,也有两骑人马飞驰而至,双方终于在一块草坪上相遇,人人勒停马匹,互相对峙。
马小雄、阿玫正处于双方人马对峙中间偏左十余丈外的灌木丛中,对眼前境况,瞧得十分清楚。
自忘忧谷方向疾驰出来的,总共有二十余骑人马。为首一人,神情傲慢,气度不凡,正是豪门金庄主人刘复北。
他曾经易容冒充徐志健,一举重创公子丐濮阳天,却给乔饮的“空城计”弄得满腹疑团,终究不敢冒险进逼,率领庄中高手全面撤退。此时,他已回复一身奢华服饰。
但在这里,遇上了两骑人马,阻拦住去路。
拦路者是两名叫化,年纪甚老,但却精神奕类,目光炯炯,竟是丐帮自帮主以下,地位最高的执法、传功两大长老。
刘复北抖动马鞭,神情冷傲:“两位长老,怎么亲自赶到福建山区,难道在这种地方,也有要事值得劳驾不成?”
身形比较高瘦的,正是丐帮执法长老,他白眉一扬,道:“顷接本帮飞鸽传书,已把适才在忘忧谷所发生之事,写得清清楚楚,想不到堂堂金庄庄主,行事手段,竟尔卑劣龌龊至此。”
另一个身形略矮,但却健硕异常的老叫化,便是丐帮传功长老。他道:“公子爷,你居心不良,易容冒充本帮高手,更藉此暗算本帮帮主,单是这一段梁子,本帮上下,已势难哑忍,眼下金庄人材济济,大可以先下手为强,把咱俩老先行解决,只是,能否遂公子爷之意,还得要看看咱们这两副老骨头!”
刘复北叹息一声,道:“谋大事者,行事岂可拘泥迂腐。在下身掮重责,可不比寻常江湖豪士,徒为名利虚荣美色有所相争。”
执法长老怒道:“公子爷若妄图凭此三言两语,把一身罪孽洗脱得一干二净,恐怕天下英豪,谁也不敢苟同。”
刘复北道:“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
执法长老脸如寒霜,道:“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
执法长老冷冷地盯着刘复北,接道:“天下固非一人之天下,然而,公子爷又岂是有道者也?”
传功长老道:“太强必折,太全必缺。以阁下之所作所为,非但无道可服天下,更只有自招灭亡的份儿!”
刘复北听了,脸上肌肉片片僵硬。
他素来自负文武双全,但却只是说出两句“天下之道”,反而给二老抓住话柄,同样引经据典地狠狠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后人评及此事,无不惊叹:“谁敢谓丐帮无人哉!”
刘复北在马鞍之上屏息不动,良久右手一抬,道:“久仰丐帮执法,传功二老拳掌无深,天下罕逢敌手,在下虽然学艺不精,还是斗胆要向两位讨教几招。”
执法长老道:“传功长老在本帮专司传功于帮中弟子,这执法之责,由我一力担承即可。”
刘复北摇了摇头:“若论长老执法,也只可以在贵帮刑法之内执行。然而,在下并非丐帮弟子,这执法二字,却又从何谈起?”
执法长老本有雄辩之才,一时之间,竟也为之语塞,传功长老冷哼一声,立时接道:
“既然如此,咱俩就一起领教太原府金玉豪门的不世绝学。”
刘复北哈哈大笑:“二老既以拳、掌绝艺名满天下,在下也就以拳脚功夫向两位讨教讨教!”
笑声未止,人已如同鹰隼,自马鞍之上飞拔标起,首先猛扑传功长老。
传功长老同时一声暴喝,身子也自马鞍上飞离。他左掌平挥,在半空中和刘复北对了一掌。
拍的一声,二人双掌相交,各自向后飞退。身子斜斜飘落地上。
执法长老也迅速下马,冷笑一声,抢前向刘复北连环攻出九拳。刘复北反手回招挥挡,接了五拳后叫道:“好厉害的通臂神拳!”语声未落,已把执法长老九拳一化解。
三大高手互相纠缠交战,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兔起鹘落,奇变迭生。躲在远处的马小雄和阿玫见了,心中齐齐暗自惊叹。
只见刘复北左拳右掌,分别同时力战丐帮两大长老,执法长老忽道:“公子爷武艺高强,要是与咱们二老任何一人单打独斗,最少可以支撑至八百招外。”
传功长老冷笑拉道:“刚刀易折,满则招损。”
二老联手夹击之下,刘复北在一百招内,果然渐处下风。
马小雄心中大奇,忖道:“这个什么公子爷看来不怎么像个笨蛋,何以不自量力至此?”
越思越想,越觉大有跷蹊,但其间有什么不妥之处,却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蓦地,刘复北招数倏变,掌势急攻传功长老。
传功长老胸有成竹,反手猛向刘复北疾劈四掌。二人再度以掌劲互拼,拍拍之声有如连珠炮响。
拼到第四掌,传功长老倏地脸色骤变,失声惊呼:“五毒铁指环!”只见刘复北右手中指之上,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枚黝黑的铁指环,指环之上镶有尖刺,尖刺上蓝芒闪烁,显见淬上奇毒。
传功长老惨遭暗算,一块右掌在转眼之间作化瘀蓝之色,执法长老睹状,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
刘复北得势不饶人,继续向传功长老施以狂袭。阿玫十分担心,对马小雄道:“这老叫化的处境,大大不妙。”
马小雄点了点头,但却又随即摇头不迭,沉声说道:“只怕不是这样……”阿玫愕然地望住他的脸,心中大惑不解。
说时迟,那时快,在草坪上的恶战,眨眼间又已形势急变。
执法长老见传功长老遭遇暗算,更给刘复北继续穷追猛打,不禁怒气陡生,飞扑上前,一拳怒轰刘复北左颊。
岂料刘复北竟似已早知有此一着,身形一转,连瞧也不瞧执法长老一眼,绕到传功长老前后,一掌怒击他的后脑。
执法长老又是一惊,只要刘复北这一掌击下,传功长老势必脑浆进裂,立时惨死。
执法长老一急之下,再不犹豫,身如飞鸟平地冲天飞起,翻身一拳直攻刘复北头顶要害。
刘复北要掌击传功长老的后脑,执法长老也要一拳轰向刘复北头顶要害,在武学上而言,执法长老使的是“围魏救赵”
之策,原本也可算是高明的一着。
但形势一变再变,刘复北不等执法长老一拳击至,人已仰后倒退逾丈。他这一着,倒也不是太大的意外,但更令人惊诧的一击,却是接踵而来。
那是传功长老的“斩菜刀”。
传功长老喜食蔬菜果实,此事丐帮中上下几乎无人不知,他怀中常备一把可以摺曲起来,刀刃长约半尺的铁刀,每当遇上心中喜爱的蔬菜果实,定必亲自将之用刀切割下来,久而久之,这一把原本子平无奇的小刀,在丐帮中也渐渐地响起了名堂,被称为“斩菜刀”。
在此强敌当前之际,传功长老忽然动用上斩菜刀,原本也不是什么怪事。
但最令人惊诧的,是传功长老这一刀,竟是戮入执法长老的胸腹!
执法长老为救一个相交数十载的老朋友,也是丐帮中至为重要的长老高手,自是全心全意出手对付刘复北,但他又怎能料到,在这最要紧生死关头,看来甫自鬼门关内脱出险境的传功长老,竟会倒戈相向,以斩菜刀戮入自己的胸膛?
变生肘腋,纵使执法长老江湖经验更丰富,武功更高明十倍百倍,也难以改变这刹那间的命运。
传功长老一击得手,连那一把平时爱不释手的斩菜刀也没有取回,身子迅速向后斜斜倒退,竟与刘复北并肩站立,神情一片阴森可怖。
执法长老神情骇异,用手掩着胸膛,鲜血在他指间不住汩汩地流出。他难以置信地瞧着传功长老,嘶声叫道:“萧兄弟,为什么这样做?我是你相交四十载的老朋友,在帮中曾共患难、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啊……你……怎能下得了手?……
你对不起我,也还罢了,对濮阳帮主,以至是上一任的老帮主……你杀了我,如何……
向他们交待?”
传功长老冷冷道:“谭兄弟,你我虽然相交四十载,但很对不住,你连我的姓氏也没有弄清楚。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我并不姓萧,而是姓刘。”
“姓刘?”执法长老瞧了瞧传功长老,又再瞧瞧刘复北,倏然之间,心中一片雪亮,道:
“我明白啦……你是刘复北的长辈,一直以来,都忘不了你们心中所谓的汉室春秋大业。”
传功长老凛然道:“不错!我姓刘,但却不是公子你的长辈,而是公子爷的一员大将,我家祖传数代,一直承沐历代主公隆恩,虽则遭逢逆境,但决不敢忘却祖传遗训,务须恢复汉室正统大业,还我锦绣河山!”
执法长老惨笑一声,道:“原来如此,这数十年来,尊驾混迹市井江湖,不惜降贵纾尊,与满身跳虱的叫化为伍,可真是太难为你啦!”
传功长老道:“为了主公千秋大业,我这一点点委屈又算得上什么!”
执法长老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口口声声要恢复的汉室江山,原本就不是汉人血统,但你却冥顽不灵,甘愿沦为狂妄之徒的走狗……”
传功长老倏然喝止:“大胆,我念在和你有四十载交情,并未在刀锋上淬毒,你再口没遮拦,休怪我这个做兄弟的不再客气。”
执法长老道:“适才你也不是掌心中毒吗?如今看来,却又已无大碍,想必是早巳准备好了解药,只待我这个愚昧之人上当,便立时把解药自牙囊中嚼碎吞服,果然是计算周详得很啊!”
传功长老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你还是早早自裁,免得我这个做兄弟的再度出手。”
执法长老道:“但教还有最后一口气,也得要和敌人周旋到底。这是本帮最后一条帮规,我身为执法刑堂之首,岂可自裁认输,为本帮立下一个可耻的榜样?”
马小雄听了,心中大是激赏,暗道:“叫化虽老,仍不失是一条硬汉。”
传功长老冷冷一笑:“我的身份已给你识破,怎能留下活口!”
刘复北干笑一声,示意手下把一杆铁枪递给传功长老。
传功长老手绰八尺铁枪,枪尖虚指执法长老咽喉,道:“你是一条好汉,可惜咱俩各为其主,你认命吧!”
执法长老道:“萧兄弟,你出手吧!”
虽然已知道传功长老的底细,但仍以“萧兄弟”相称,可见四十载交情,毕竟在内心之中根深蒂固。
传功长老展开枪势,黝黑的枪身上下挥舞,招数俐落,疾如游龙。
马小雄心中暗叫不妙:“老叫化早已胸膛中刀,如何抵挡?”
心念未已,传功长老的铁枪,已向执法长老“霍”声斜刺。
执法长老自背上抓起打狗棒,奋力反击。打狗棒在他手中抡起,另有一股气势,但见棍起带风,伸缩如同怪蟒,虽在重创之下出招,仍然甚是厉害。
传功长老并不着急,眼见执法长老胸前血渍不断扩大,交战时间越长,对自己也就越是有利。
执法长老对这一层关节,当然也同样清楚,在强敌环伺之下,他再也不存全身而退的妄想,但传功长老背叛丐帮,他身为执法刑堂之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叛徒拿下。
只是,他身受重伤,虽然目前只是单打独斗,但要把传功长老拿下,恐怕绝非易事。
传功长老手中铁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味只是护定身形,只要把战况拖延,执法长老便再也难以支撑下去。
果然,过了三十招以后,执法长老的招数已渐见迟缓,传功长老叹了口气,道:“要你死在我枪下,实在很对不住。”
枪势渐渐凶猛,身形更是翩如巨鹰,大有胜券在握之势。
马小雄在灌木丛中目睹情况,不禁恨得咬牙切齿,无奈武艺低微,纵有仗义之心,却无拔刀之力。再说,就算他想拔刀,木小邪的大刀也已不知所踪,想拔刀也是无从拔起。
却在这时,忽听得背后有人怪声说道:“小兄弟,你躲在这里又有什么好玩了?”
马小雄和阿玫一直都目不转睛地注视战况,冷不防背后竟然来了一个人,不禁都是大吃一惊,齐齐转身向后望去。
只见后面蹲着一个秃顶老人,虽然并非站直身子,但看来身形甚是肥矮,大概身高不及五尺,马小雄怔怔的瞧着他,问道:“我躲在这里半点也不好玩,你呢?”
秃顶老人揪了揪鼻子,道:“今天嘛……上午比较好玩,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太好玩了。
你可知道,我今天上午玩些什么东西吗?告诉你……”
马小雄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听。”
秃顶老人奇道:“为什么不想听了?这两个老叫化的武功,比我的徒孙还更不如,又有什么好看了?”
阿玫“噫”的一声,道:“老前辈的武功很高吗?”
秃顶老人怫然不悦,怒道:“我才九十五岁,按照乡例,活到八十岁便该投身大海自尽,一死了事。当年,我也是真的这么一跳,在大海中漂浮了七昼七夜,岂料我老人家武功太高,竟然没法子死掉,只好爬回岸上,他妈的重新做人,既然是重新做人,那么,撇除先前活了的八十年不算,我如今只是活了十五岁!”
马小雄心中暗暗好笑,忙道:“十五岁之人,自然谈不上那个‘老’字。”
秃顶老人听了,大是高兴。
阿玫忽然打了一个喷嚏,秃顶老人瞧着她,道:“你是鼻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阿玫道:“我的鼻子很舒服,心里也很舒服,我不舒服的地方是一双眼睛。”
秃顶老人立时把脸凑上去,直勾勾地瞧着阿玫的眸子,道:“你这一对眼睛有什么问题?”
阿玫道:“我每逢瞧见爱吹牛的混蛋,眼睛便会很不舒服。”
秃顶老人一怔,道:“眼睛不舒服也会打喷嚏吗?”
阿玫道:“这是我故乡的乡例。”
秃顶老人只是一呆,喃喃道:“如此说来,还是我故乡的乡例高明一些。”
说到这里,忽然又“噫”的一声,道:“这位小姊姊,你是在兜圈子,骂我是个爱吹牛的混蛋吗?”
阿玫直认不讳,道:“是又怎样……你若真的是武林高手,有本领的便把那个暗算老叫化的另一个老叫化杀掉,把那个给人暗算的老叫化救回来。”
秃顶老人摇摇头,道:“你在使激将法,我不上这个当。”
马小雄也摇了摇头,道:“她是我的师姊,连字都不认得一个,又会懂得什么叫激将法?”
秃顶老人怪眼一翻,喃喃道:“亦是道理。”
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既然不是他妈的激将法,我便去把那个暗算老叫化的另一个老叫化干掉,把那个给人暗算的老叫化救回来。”
轻轻一跃,一跃数丈,只是两三个纵跳,已落在传功长老背后。
传功长老早已把执法长老逼得左右支绌,眼看不出三招五式,便可用铁枪在他身上刺穿几个透明的窟窿,岂料背后突然一人大喝,直把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传功长老心头一凛,铁枪立时向后疾刺,这一枪劲风呼啸,声势极是威猛。岂料他一枪刺出,背后那人已腾空飞起逾丈在他背后直扑过来。
秃顶老人这一扑,势道极是怪异,传功长老明明瞧见对方绕到自己背后,偏偏没法子可以闪避,更遑论施以反击。
传功长老瞧不见绕到自己背后的秃顶老人,但在场数十高手,包括执法长老在内,都很清楚瞧见一个又矮又胖的秃顶老人,有如一头胖大的猴子,整个人攀抓在传功长老的背上。
传功长老武功再高,猝然间也没法子把自己背后的敌人甩掉。
传功长老甩不掉秃顶老人,秃顶老人可不客气,伸出五指,倏地狠狠地抓住他的右臂,只听见“喀勒”一声,竟把传功长老的右臂硬生生扯脱下来。
这一着,真是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秃顶老人扯脱传功长老的右臂,便如同摘下一根枯枝一般,看来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传功长老右臂给齐肩扯脱,自是鲜血狂喷。
秃顶老人“哇”的一声大叫:“只是扯断一支手便流这许多血,往下去怎办?”
一时之间,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他的说话是什么意思。
话犹未了,又是“喀勒”一声,传功长老的左臂也给扯脱下来。
再然后,右腿和左腿也给一一撕掉。只是在转眼之间,传功长老的四肢,都给秃顶老人硬生生的撕脱,但传功长老仍然活着,并未即时便死。
传功长老惨嚎之声,和地上斑斑血渍,使豪门金庄中人,全都为之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刘复北脸色上变色,但瞬即宁定,拱手说道:“这位前辈神功盖世,在下甚表钦佩,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秃顶老人却不理睬,只是蹲在地上,瞧着传功长老,道:“你可曾喂饲过雀鸟?”
传功长老居然还能在地上摇摇头,道:“不曾喂饲过。”
秃顶老人道:“一些雀鸟很喜欢吃蟋蟀,但那些蟋蟀的腿又硬又有尖刺,要是整支喂给雀鸟吃,很容易会把雀鸟咽死,所以,必须先把蟋蟀的腿一一折断,然后才能用来喂饲雀鸟,你明白了没有?”
传功长老点了点头,随即叹一口气,气绝毙命。
秃顶老人道:“我用对付蟋蟀的法子来对付你,本来是蛮好玩的,可惜,世上没有这么巨大的雀鸟,可以把你的身体当作蟋蟀般吃掉。”
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目注着公子爷刘复北,又道:“你要不要试试看?”
刘复北心中恚怒,忖道:“这老儿疯疯癫癫,但一身武功竟是深不可测,要是跟他耗上了,势必大有损伤,这一笔帐,暂且记下便是。”
主意已决,再也不愿意在福建山区道路之上多生波折,手中马鞭一挥,下令众人速离此地。秃顶老人睹状,也不追赶,只是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执法长老身受重伤,脑中一片混乱,道:“尊驾的武功,……好生残酷。”
秃顶老人倏地面色一沉,道:“混帐,普天之下,黄土地上,以至是海底龙宫,有谁不晓得,我练的是无敌神功,既是无敌,又怎会残酷?当真是胡说八道,有如垂死之老叫化。”
执法长老苦笑一声,浑身虚软,颓萎地坐在地上,叹道:“我本来就是垂死之老叫化,但你的武功,纵使天下无敌,也是极端残酷,乃是不容争辩之事实。”
秃顶老人大摇其头,道:“古语有云:‘仁者无敌’,我练的武功,既是天下无敌之武功,也就是仁者,既是仁者的武功,又怎会残酷?”
执法长老道:“子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尊驾之所谓仁,恐怕已是类于愚人,愚人也就是笨人、笨虫、笨蛋,以至笨老东西。”
秃顶老人道:“我才十五岁,就算再笨,也只是笨小东西,跟那个‘老’字毫不相干。”
沉吟半响,忽道:“这是山区,我喜欢山,自然便是仁者,”
说到这里,取出一条圆状铜管,把铜管上端的塞盖拔起,只见一条色泽深褐的蜈蚣,立时头部自铜管内探了出来。
这时,马小雄和阿玫早已凑了过来,阿玫一看见这丑陋可怖的蜈蚣,登时花容失色,发出了一声娇呼。
马小雄“当仁不让”,立时把师姊搂在怀中,道:“区区一条小毛虫,何足惧哉!”
嘴里“坚定不移”,心中却在暗自发毛。一时之间,也不晓得秃顶老人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一条蜈蚣,自铜管内爬出了大半截身子,秃顶老人桀桀一笑,倏地在蜈蚣的头部轻轻吹一口气,三人睹状,都是莫名其妙。
想这蜈蚣体型粗大,身体之上更隐隐满布斑谰花纹,显见是剧毒之物,岂料秃顶老人只是在蜈蚣的头部吹一口气,这条粗大的蜈蚣,竟立时全身虚软地跌倒,掉落在地上。
秃顶老人叹了口气,喃喃道:“养蜈蚣千日,捣成肉酱在一朝,此谓之见危授命,死也不算冤枉。”
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取出一颗丹药,先行捣毁蜡丸外壳,再把蜡丸内一枚枣泥般的药丸搓成粉末,撒在蜈蚣身体之上,又把蜈蚣以指力搓成“蜈蚣肉酱”,再拈起一点点放入嘴里品尝,,说了一声:“味道不错,要是再加一点点海盐,一定更佳。”
马小雄心中大奇,暗道:“这位十五岁的‘小哥哥’莫非正在炮制美食不成?”
心念未已,只见秃顶老人把蜈蚣肉酱从地上捞起,先把一半塞入执法长老口中,又把其余一半涂在他胸膛伤口之上,然后道:“我要把这刀拔发出,要是一拔即死,我送五两银子给你陪葬。”
也不等执法长老开口答允,已闪电般把斩菜刀拔了出来。
执法长老一声闷响,双眼翻白,似乎立刻便要倒了下去。
但他很快又把腰板挺直,对秃顶老人说道:“你喜欢山,跟‘仁者’又有什么关系?”
秃顶老人道:“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便是最佳证明。”
执法长老道:“子也曾曰:‘仁者不忧。’但照我看,你虽然老是在人前嬉皮笑脸,但却总是面有忧色,此事瞒得过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可瞒不过我这个性命垂危的老叫化子。”
秃顶老人听闻此言,果然面露忧心忡忡之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粪土之墙不可朽,以是心忧如焚,情难自己。”
阿玫一怔,问马小雄:“什么叫粪土之墙?”
马小雄道:“此语出自论语,照字面上解释,便是土筑之墙,历久生秽,便称为‘粪土之墙’,朽者,又称瓦刀,乃涂饰墙壁的工具。意思是说,在腐蚀霉坏的土墙上,根本没法子可以在上面粉饰涂抹。”
阿玫似懂非懂,轻轻的点了点头。
执法长者呆了一阵,忽然长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
秃顶老人瞪了他一眼:“你又懂什么了?”
执法长老道:“粪墙不可朽,朽木不可雕,你是为了一身惊人绝艺,始终找不着适合的门徒加以传授,因此闷闷不乐,对吗?”
秃顶老人勃然说道:“谁说我找不着适合的门徒?我每年都找到一个,而且一次都比一次更适合,你不知情,就不要胡乱放屁!”
执法长老道:“既然每年都找到一个传人,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合适,何以还是愁眉苦脸?”
秃顶老人冷哼一声:“我若是寻常武夫,要找一个衣钵传人,自是易如拾芥,但我是天下间最厉害的顶尖高手,一般寻常小儿又怎能把我的武功练好?所以嘛,这些门徒,练功不到一年,都会给我这个做师父的撕开五块,拿去喂狗。”
语毕,伸手向传功长老四分五裂的尸身一指,神情甚是惆怅。
马小雄和阿玫听了,都是为之毛管直竖,阿玫心想:“这老者看来嘻嘻哈哈,像个贪玩的玩童,但对付敌人甚至是门下弟子的手段,却比毒蛇猛兽还更凶残狠辣,真不是人。”
执法长老却不住的在点头,道:“能够拜你为师,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要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门下弟子,竟把武功练得不伦不类,那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倒是前辈不必担心,普天之下,黄土地上,美玉良材多的是,只要机缘一至,定必可以找到一个绝对合适的门徒,把你的一身惊人武功发扬光大。”
秃顶老人道:“果然不愧是性命垂危的老叫化,正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执法长老道:“本来,我中了叛徒一刀,十成中最少死了九成,但给你用蜈蚣肉酱在口中一塞,伤口上的一涂一抹,又似乎再也死不掉,这便如何是好?”
秃顶老人道:“你要是真的不想再活,我把你撕开五块,包你必死无疑。”
执法长老道:“如此甚好,但丐帮之中,除了帮主日理万机之外,事务最繁重的,便是我和传功老二人,咱俩合作了四十载,向来都是天衣无缝,如今传功长老给你撕开了五大块,要是连我也遭遇上同一命运,这十大块东西,恐怕再也不能处理丐帮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便如何是好?”
秃顶老人搔耳抓腮,道:“丐帮是天下他妈的第一大帮,要是无人管治,逾万叫化在大江南北到处乱碰乱撞,撞得连跳虱也乱跳乱咬,这可不怎么妙……既然如此,你还是不要死掉,就算我手痒难熬,大可以撕掉别人的手手脚脚。”
说到这里,目光一转,盯在马小雄和阿玫的脸上。
阿玫虽然心中害怕,但却拦在马小雄面前,对秃顶老人吼叫道:“你若敢动我师弟一根寒毛,我跟你拼命,要是打不过你这个老妖怪,便是化为厉鬼,也要找你算帐!”
秃顶老人道:“我为什么要动他一根寒毛?一根寒毛又有什么好动了?难道你没瞧见,我把那个暗算这个老叫化的老叫化的手脚一一撕脱下来吗?要是撕脱的只是几根寒毛,又有什么好玩?”
阿玫鼓起了腮,对马小雄道:“他是个疯子,咱们还有正经事,走吧!”
马小雄点点头,向秃顶老人抱一抱拳,道:“告辞啦!”
秃顶老人挥了挥手,道:“不送了。”
马小雄和阿玫匆匆离去,直向忘忧谷迈进。
途中,阿玫频频回顾,唯恐秃顶老人随后跟至,但自始至终,瞧不见有任何异动。
终于,二人来到了忘忧谷。
但在忘忧谷,二人第一眼瞧见的,竟是武当派的朴赤道人。
朴赤道人在此地乍然遇上马小雄和阿玫,不禁面露诧异之色,但他随即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冷冷道:“果然是好一对苦海鸳鸯,虽几经忧患波折重重,至今仍然相依相偎,好生信人羡慕。”语气中充满嘲讽之意。
阿玫怒道:“你是出家人,嘴里放干净一点。”
朴赤道人陡地脸色一寒:“几时轮到你这个小女娃来教训本道爷?”
马小雄道:“你是武当派的道士,来到这里有什么阴谋?”
朴赤道人冷冷一笑:“凭你还不配问。”
马小雄道:“这里是忘忧谷,此间主人何在?”
朴赤道人道:“在不久之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大厮杀,尸体横七竖八地散布在谷中四周,只怕连谷主也已化作一团肉泥,混和在黄土之下。”
马小雄和阿玫向谷中顾盼,果然瞧见在谷中深处,躺卧着不少尸体,境况极是恐怖。
朴赤道人又是嘿嘿一声冷笑:“在东蛇岛,本道爷未能把你俩收拾,到了今天,你俩这一对小鸳鸯,恐怕是插翅难飞了。”
阿玫立刻自怀中拔出一把短剑,护在马小雄面前,叫道:“臭道士,有本领的放马过来,我是东蛇岛主水掌门的弟子,怎么说也不会害怕你这个妖道!”
朴赤道人陡地狞笑:“小女娃儿,好大的口气!”
但在出手之前,却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俩是否真的已成为了小夫妻?”
阿玫大怒,纵身便一剑向朴赤道人胸口上刺去。
朴赤道人冷冷一笑,身影疾闪,呼的一声绕到阿玫背后,一掌拍向阿玫背心要害。这一招来势奇速,看来再也难以解救。便在这时,马小雄双拳连环,瞬息间连出五拳,分击朴赤道人的额、颚、颈、胸、背五个部位,竟是快得难以形容。大出朴赤道人意料之外。
马小雄这五拳,倒不是水老妖传授,而是他在东蛇岛的时候,海蛇叫他和霍椒萍一起练习的“不败神拳”!
“不败神拳”乃“少林不败客”海禅王自创武功,内力根基源于少林派达摩易筋经,拳招却源出于幽冥派的武功。
这五拳,若出自当年的“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便是有十个朴赤道人,也得一齐报销了帐。
便是海蛇出手,威力也极强大。
可是,以马小雄的内力根基,使出这五拳,又能有多大的力量?
第十八章 冷箭兴师会群豪
忘忧谷中,古木参天,四周奇花异草丛生,本是人间乐土。
然而,象齿焚身,为了一代武林怪杰太叔梵离留下来的下半卷“一品殿堂剑谱”,公子爷刘复北率众杀入谷中,已把这座幽谷染满血腥,情况甚是可怖!
马小雄、阿玫为了找寻木小邪的大刀,终于找到忘忧谷所在,却在谷中遇上武当派的朴赤道人。
狭路相逢,马小雄被逼与这恶道人展开激战。
在东蛇岛,朴赤道人曾经把马小雄、阿玫逼得连大气也透不过来,如今相隔不久,竟在异地重逢,在朴赤道人眼中,怎么说也不会把这少年放在眼内。
马小雄为解救阿玫被袭之危,匆匆以海蛇传授之“不败神拳”扑杀道人,竟是一招五式,分击朴赤道人的额、颚、颈、胸、背五个部位,拳势之疾迅,大出朴赤道人意料。
但朴赤道人自恃内力修为远胜对方,在连闪四拳之后,竟强行运劲凝聚于背上,硬吃马小雄一拳!
在道人心中,怎么说也不相信这少年的拳力,可以伤害得了自己。若以东蛇岛八大门派联袂捉拿海蛇那一天,以马小雄当时的功力,确然杀伤力有限,但到了这一天,境况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朴赤道人一时托大,背上硬吃马小雄这一拳,他怎样也料不到,这一拳劲道之强横,竟远远在他想象之外。
只听见“蓬”然一声闷响,马小雄这一拳,直把朴赤道人震得五内血气翻涌,更是嘴喷鲜血,眼前阵阵发黑。
朴赤道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同时更感羞愤之极。在他心中,原本以为可以在忘忧谷口把这一对少年男女玩弄于股掌之间,岂料不到一个照面之间,反而给马小雄一拳击至当场吐血,实在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
马小雄能够一拳把朴赤道人震伤,也是大为诧异。他可不知道,当日在东蛇岛之上,曾经喝下“寒潭千年金角蛟”的鲜血,非但能保百毒不侵,更能令他功力大增。
其实,当时水老妖已把此事向马小雄告知,但他与义父分手在即,早已心乱如麻,水老妖这些话,他竟是才听了便已忘得干干净净。
直至此际,他一拳击伤朴赤道人,但脑海仍然未曾想起这一层重大关节,还只当是朴赤道人的武功,也不见得高明到什么地方去。
朴赤道人一时托大,吃了一个哑巴亏,登时目中杀机大盛,将长剑掣在手中,咒骂道:
“狗养的杂种,竟敢消遣道爷,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心中急怒已极,剑势一展,竟是歹毒无伦地刺向马小雄咽喉。
马小雄手无寸铁,自是难以和对方展开对攻,一时只得踉跄后退,但朴赤道人给他一拳击伤,已是立意把这少年一剑戮杀,方能泄心头之恨。
阿玫见形势危急,早已拔剑在手,便要上前跟朴赤道人拼命。她的剑法,乃东蛇岛主水老妖亲自传授。
水老妖曾道:“把这套剑法练得到家了,一招便是千千万万招,千千万万招也如同只有一招,这道理就和返璞归真一样。但无论是一招也好,千千万万招也好,只要剑法练得到家,达到了忘我、无我、非我境界,敌人的武功再厉害,遇上这种剑法,也只会是白费力气,难以伤害使剑者分毫,以是命名为‘白费力气剑法’。”
水老妖之言,本是句句屑实。
可是,要把这一套“白费力气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境界,却又是谈何容易?以她目前的道行,一招便是一招,两招便是两招,什么返璞归真、忘我、无我、非我,对她来说,简直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以剑比剑,以她目前的道行,自是大大不如朴赤道人。双方剑锋每一交击,阿玫整个身子便如同断线风筝一般,给对方剑刃上传来的巨大力量震得倒飞开去。
朴赤道人杀红了眼,手捏剑诀,剑招一转,竟又再向马小雄咽喉直刺。这一次,马小雄再也没法闪退,只好咬牙反扑,浑身弯腰,一招地堂腿疾扫道人左足。
马小雄的地堂腿,却是恶婆婆端木灭在东蛇岛海边所传授。
端木灭身材细小,临阵对敌短兵相接,要是有一手高明的地堂腿法,往往能在于钧一发危急之际大占便宜。其时,马小雄身高与她相若。因此,她把地堂腿功夫悉心传授,并曾告诉他:“别小觑这种腿功,干妈最少有三次在危急之际,全凭这种功夫救命!”
此际,马小雄的形势,已是危如累卵,急忙之下,也只好先把地堂腿一腿扫了出去再说。
朴赤道人给马小雄在背上重重打了一拳,对这少年的武功不无忌惮,他这一剑,已给马小雄闪过,可不能再给对方一腿踢中自己的左足。
他变招甚快,剑尖一点,刺向一株巨树树杆,借势身形跃起,堪堪避开马小雄这一记地堂腿。
朴赤道人在半空中身子斜转,左手倏地暴伸,一掌疾拍马小雄头顶。马小雄下盘功夫招式用老,再无丝毫闪避余地,只好右掌翻起,接了朴赤道人这一掌。两掌相交,马小雄但觉胸口塞闷,险些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马小雄虽有巨蛟血的补助,内力大为精进,但他本身的内功,绝对难以跟朴赤道人数十载修为相比,一经硬碰,毕竟还是道人大占上风。
朴赤道人嘿嘿冷笑,他居高临下,猛地里风声响动,长剑又再斩向马小雄的头顶。这一剑霸气森然,疾如星火,马小雄已成强弩之末,再也无法招架,却在这生死顷俄一刹那,蓦地一团黑影从左方有如巨大肉球般直滚过来。
这团肉球,可不是贴着地面滚至,而是离地三尺,怪异莫名地在半空中滚动。朴赤道人急切间连看也看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来路,已给这团肉球重重的撞击身躯,登时向后直飞出去!
但朴赤道人才给撞得直飞出去,那团肉球又已伸出了一支手,把他在半空中一手抓住。
那一团肉球,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照这个人的身形看来,大概身高不满五尺,但他这一伸手,手臂却比寻常人还要长了一倍,当真是匪夷所思,世间罕见。
也就在这一瞬间,马小雄已看清楚了这一个肉球的庐山真面貌,来者正是那个秃顶老人。
只见他伸出五指,狠狠地抓住朴赤道人的右臂,随即“喀勒”一声,把朴赤道人的右臂硬生生扯脱下来。
这一着,已不再大出人意料之外,马小雄和阿玫,在不久之前便曾目睹过这等血淋淋的场面,当时,给秃顶老人扯脱右臂的,是丐帮的传功长老。
此际,秃顶老人扯脱朴赤道人的右臂,也是如同摘下一根枯枝一般,看来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朴赤道人右臂给齐肩扯脱,立时鲜血狂喷,秃顶老人“哇”
的一声大叫:“只是扯断一支手便流这许多血,往下去怎么办?”
这两句话,便和他对付传功长老的时候所说的一模一样。
当时,秃顶老人话犹未了,又是“喀勒”一声,传功长老的左臂也给扯脱下来。
但这一次,情况却不一样,那是因为马小雄急急叫道:“前辈手下留人!”
只要他这一下叫喊之声稍迟一刹那,朴赤道人另一条胳臂已然不保。再然后,便是右腿、左腿统统都给秃顶老人一一摘掉下来。
秃顶老人乍闻马小雄的叫声,果然并未立刻把朴赤道人的其余三肢扯脱,只是两眼一翻,目注着马小雄道:“小伙子,你也要来试试扯掉别人手手脚脚的滋味吗?很好,快快过来,你要是力气不够,先练一练怎样把这臭道士的手指扯掉,也是相当过瘾的!”
马小雄摇了摇头,道:“晚辈只是恳请前辈放他一马,就此算了!”
秃顶老人眉头大皱,道:“这臭道士并不是个好人,你维护他作甚?”
马小雄叹了一口气,道:“武当派有一位何五冲老道士,跟晚辈很谈得来,要是把这位武当派的道士手手脚脚统统扯脱下来,恐怕在老道士面前,不怎么好讲话。”
秃顶老人道:“既然不好讲,大可以什么都不说!”
伸手便要把朴赤道人的左臂也扯脱下来。
忽听一人沉声说道:“老太叔要做的事,谁敢阻挡?快扯!快扯!”
只见这人一头银发,脸上疤痕满布,赫然正是一代狂侠乔饮。
秃顶老人一见乔饮,立即把朴赤道人一手摔开,便如同抛掉了一块烂布。
秃顶老人走到乔饮面前,伸手在他的脸上不住的抚摸,良久才道:“这些疤痕,怎么如此熟悉?是谁在你脸上留下来的?”
乔饮大声道:“这种陈年旧事,我早已忘掉,正如老太叔已忘记自己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一样!”
秃顶老人喃喃道:“老太叔?谁是他妈的老太叔?”
乔饮道:“对了,谁是他妈的老太叔?我不是,你也不是,但还有谁会是?”
秃顶老人想了大半天,最后摇了摇头:“谁也不是老太叔,天下间也许从来没有老太叔这么一号人物!”
乔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秃顶老人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嵩山少林寺?既是少林寺,怎么连一个和尚都瞧不见,却杀出一个可恶的道士?”
这时,朴赤道人已在重伤之下晕迷过去。乔饮道:“这里是武当山,给你扯掉一条胳臂的,便是武当派的牛鼻子。”
秃顶老人干咳两声,道:“你这个人,说话毫不实在,他妈的很靠不住……”
乔饮叹了口气,道:“天下间又有什么人是靠得住的?”
秃顶老人怒道:“胡说!我曾经有一个女徒儿,她叫乔镜花,我总是喜欢叫她小花花……
这个小花花嘛,便是天下间最靠得住的人。”
乔饮凝视着秃顶老人的脸,半晌才道:“你还会认得小花花吗?”
秃顶老人想了一想,道:“当然记得,她比我老了三百五十岁,鼻子长得像是天竺振奋象,一对美丽的脚长满了金毛,就像是狮子一样!”
秃顶老人正在忆述小花花的容貌,他口中的小花花,便是乔镜花,也正是乔饮的女儿,但小花花的模样,他根本早巳完全忘掉。
乔镜花早已来了。这里毕竟是忘忧谷,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的师父已经死了,但他仍然活着,但却什么都不再记得,只是还记着乔镜花、小花花的名字。
乔镜花强忍泪水,来到了秃顶老人面前,她道:“师父,还认得我吗?我便是乔镜花,小花花……”
秃顶老人比她矮了一截,他昂起脸看了她大半天,忽然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你便是乔镜花,小花花,你是天下第一淫妇,恃着背上有一对翅膀,到处飞来飞去,看见男人便扑下去……哈哈……哈哈哈……”
乔镜花知道师父疯了,但师父骂她是个淫妇,却又不像是“无心之失”。她想起了曲鸿山,也想起了才死了不久的师兄孔有恨……
秃顶老人并非等闲之人,他是玉洞峰天工堡主,名震天下凡数十载的一代剑道大宗师—
—太叔梵离!
太叔梵离仍然活着,但他什么都不再记得,天天胡胡混混地过日子。
他本是剑道高手,但在疯了之后,他不再用剑,却喜欢把敌人的四肢一一扯脱下来。
乔饮脸上每一道疤痕,都是太叔梵离赐赠,但他已忘掉了自己在剑法上的惊人造诣。
他如今杀人,总是很有次序地,先把“敌人”的右臂“喀勒”
一声扯脱,“敌人”吃痛,自然厉声惨叫,老太叔也定必如此这般叫嚷:“只是扯断一支手便流这许多血,往下去怎么办?”
老太叔已忘掉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偏偏这句话,他还是记得十分清楚的。
这时,朴赤道人又已在重伤昏迷之后悠悠转醒,乔镜花上前瞧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忘忧谷与武当山相隔遥遥千里,你擅入本谷,可知该当何罪?”
朴赤道人惨遭重创,已如载败公鸡,除了垂头丧气俯首认输之外,再也没有平时武当派道爷的半点威风。他惨笑一声,道:“贫道无话可说……”
乔镜花冷笑道:“什么叫无话可说?你私自潜入本谷,究竟有什么样的图谋?”
朴赤道人咳嗽两声,道:“贫道……怀疑海世空潜逃至此,因而擅闯贵谷,可恨命不逢时,竟在贵谷遇上了天下间屈指可数的绝世高手,贫道又还有什么话好说!……”
乔镜花道:“海世空便是真的到了忘忧谷,他也是本谷的贵宾,你要见他,最少也待本谷婢仆通传,要是本谷主准许你见他,而海大侠又愿意见你的话,你才有资格进入本谷!”
朴赤道人面无血色,嘶声道;“贫道今天是裁定的了,你要剐要杀,尽管出手,可不能藉着贫道的错失,羞辱武当派的威名!”
这几句话,倒是掷地有声,气概不凡。
但他失血极多,原本已瘦削的脸庞,看来更是双颊深陷,在不说话的时候,直与死人无异。
乔镜花叹了口气,道:“念在这位小兄弟跟武当派的何五冲道长颇有渊源,既然他君子不念旧恶,曾央求老太叔饶你一命,我也不能让你死在本谷,这里有一瓶金创药,你拿去之后速速离去!”
朴赤道人摇摇头,道:“贫道伤势虽然不轻,但武当派的金创药,也不见得会治不好贫道……”
语毕,咬紧牙关,脚步蹒跚地离开忘忧谷,他臂上伤口依然不住的在滴血,血滴在地上迤逦不绝,景象甚是恐怖。
乔镜花目注着朴赤道人的背影,叹道:“武当高手,纵然一念之差误入歪道,终究出于名门正派,自有一定的骨气。”
叹喟之余,回头望向马小雄,道:“你就是把大刀借给孔大夫的那个马小雄吗?”
马小雄点了点头,道:“正是。”
乔镜花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吧,这把刀既然是你的,我绝不会把它强行霸占,只是,以你的武功,可以把木小邪的大刀好好保存下来吗?”
马小雄听了,不禁面露愁绪,沉吟不语。
老太叔忽然瞪目向马小雄凝视,道:“你有一把好刀,但却护刀无力,此事只怕大大不妥。”
马小雄道:“但这大刀对我意义重大,绝不能在我手里丢掉。”
老太叔道:“放屁!听那个女子说来,你分明已把大刀无缘无故的借了出去,要是借刀人有如刘备借荆州,一借便永不归还,大刀已然在你手中丢掉!”
阿玫忍不住叫道:“师弟是为了央求孔大夫为我治病,才把大刀借给孔大夫的,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叫孔大夫出来问个明白。”
乔镜花黯然道:“不必了,其中情况,我早已明了,孔有恨是我的师兄,他借取大刀,也只是为了要讨好我这个师妹,可是,他已经死,你们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此言一出,马小雄、阿玫都大为惊诧,想不到孔大夫在借刀之后,竟已身故,内里情况如何,这一对少年男女自是无法得知。
老太叔却道:“大刀既是这小子的,便该立时原物奉还,我保证再也没有人能动得了大刀分毫。”
乔镜花道:“师父,这刀……”
老太叔两眼一瞪,喝道:“谁是你的师父?我的门徒,练功夫不到一年,都已给我这个做师父的撕开五块,统统拿去喂狗!”
乔镜花叹了口气,道:“你要我把大刀奉还,那是不成问题的。”
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只见阿婉已捧着木小邪的大刀,自梅林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乔镜花亲自把大刀还给马小雄,道:“这把大刀,既然对你有极重大的意义。你以后便得小心把它保存下来!”
马小雄连连点头称是。
老太师向马小雄道:“江湖中坏人极多,以你的武功,怎么说也保不住这把大刀,但只要你拜我为师,有了为师的保护,为师保证,天下间再也没有任何人敢打这一把大刀的主意。”
马小雄立即摇摇头,道:“我是东蛇岛主水老妖的义子,他老人家已传授我很多武功,再也不必另投明师,前辈的一番心意,晚辈心领便是。”
老太叔冷笑一声:“好啊!原来你这个小子的义父,便是东蛇岛的水大掌门,难怪如此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马小雄道:“晚辈做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这可不能算是傲慢嚣张。”
老太叔嘿嘿一笑,道:“好小子,竟然在我面前摆臭架子,准是他妈的活腻啦!”
倏地闪电般转到马小雄背后,伸出五指狠狠地抓住他的右臂,只要听见“喀勒”一声,便会立时把这条右臂生生的扯脱下来。
阿玫睹状,大吃一惊,急急嘶叫:“手下留人!”
老太叔瞪大一支左眼,却把右眼紧紧闭上,怪声道:“他斗胆不拜我为师,我要把他撕开五块。”
阿玫情急之下,只得顺口说了一句:“你要是真的把他撕开,天下英雄都会骂你是个浪费了良材美玉的老混蛋!”
老太叔怒道:“什么老混蛋?我今年才十五岁,便是做了混蛋,也只不过是个小混蛋而已,你连这种事情都分不清楚,根本没资格和我讲话!”
阿玫道:“你是老混蛋也好,小混蛋也好,就算是做混蛋的,也不能不讲道理!”
老太叔涨红了脸,道:“我有什么不讲道理的地方,你且说出来让大伙儿评评道理,要是你有半句话差错,我不但把这小于撕开五块,也要把你撕开五块,总共是他妈的撕开十块,要是撕少了一块,我便连自己也撕开五块,以谢天下!”
说到这里,大概是心中十分气恼,抓住马小雄右臂的手指陡地一紧,响起了一下轻微的“喀勒”之声,众人听了,都是面色齐变。
阿玫极是担忧,但面上却毫不示弱,大声说道:“天下事情,都逃不过一个‘理’字,正是有理能服混蛋,无理难压侏儒,你这个十五岁的老东西明白吗?”
老太叔想了一想,道:“我才十五岁,不是老东西,是小东西。”
阿玫道:“在不久之前,你把丐帮的传功长老撕开五块,那是因为他做尽坏事,暗中背叛了相交四十年的老朋友,所以你才大开杀戒,对不?”
老太叔道:“你说的半点不错。”
阿玫又道:“武当派的朴赤道人,欺负咱们这两个晚辈,你这个……小东西激于义愤,险些便把他撕开五块,照这样推算,也可算是侠义所为,对不?”
老太叔道:“也是不错。”
阿玫接道:“还有,你所自己的门徒一一撕开五大块,那是因为这些徒儿,全都是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朽,对不?”
老太叔又点了点头,道:“正是这样。”
阿玫冷冷一笑,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
老太叔怒道:“我有什么不对?”
阿玫道:“马小雄既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又不是你的敌人,更不是你门下的弟子,你若要在这时候把他撕开五大块,给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知道,定必齐齐笑掉了大牙!”
老太叔听了,立时面露惶然之色,隔了半晌,喃喃地说道:“我是天下万民景仰的大英雄,决不能让别人笑话!不能!……不能……万万不能!”
斗然间双目如电,向众人横扫了一眼,又道:“不准笑!不准笑!任谁都不准笑,我只是在吓唬这个无礼的小子,可不是真的要伤害他,把他撕开五块!”
阿玫心中松了一口气,嘴里却在喝道:“既然如此,何以还不放人?”
老太叔似是打了一个寒颤,闻言之下,果然松手把马小雄放开。
一阵山风吹了过来,阿玫也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想起适才这般险,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在她心中,马小雄的生死存亡,实在远比自己的性命还更重要千倍万倍。
马小雄死里逃生,面上却并无太大的变化,乔镜花心中暗自激赏,忖道:“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定力,着实难能可贵,要是得遇名师,将来定必前程无可限量。”
转念一想,又自忖道:“他既是东蛇岛主水老妖义子,以水老妖的本领,只要是倾囊传授,只消假以时日,扛湖上又有多少人能是他的对手?”
心念未已,忽然看见两名丐帮弟子,自忘忧谷外策马狂奔而至。
其中一人的脸颊上,早巳中了一箭,箭镞自他左颊射穿,一直贯穿他的右颊,虽然血流满面,甚至是性命危在旦夕,但仍然不要命地策马奔驰赶了回来。
乔镜花吃了一惊,叫道:“出了什么事?”
这叫化本是福建分舵弟子,背负三袋,在分舵中的职位,已算是不低。
他翻身下马,但他一张嘴巴给利箭贯穿,纵使仍然活着,却已无法开口说话,但脸上神情之紧张,人人都已看得出来。
在他背后的一个叫化,是分舵中的二袋弟子,年方十八,虽然鹑衣百结,衣衫破烂,但眉宇间颇有英气。他紧紧跟随着三袋叫化,走了过来,叫道:“在下是丐帮福建分舵二袋弟子谢铁舟,参见乔掌门。”
乔镜花说:“不必多礼,请捡重要的话说。”
谢铁舟道:“咱们在东北三里外遇上一批来历不明的武林人物,有人向咱们施放冷箭,林兄弟闪躲不及,中箭受伤,但池在中箭之前,曾经说道:‘是聚英堂的鹰犬!’”
乔镜花脸色一沉,匆匆传令把姓林的丐帮弟子扶过疗伤。
乔饮怒道:“聚英堂的龟儿子竟敢到这里撒野,咱们便把这些狗杂种杀个片甲不留!”
乔镜花冷笑道,“老人家,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一代狂侠吗?你把一身内力,都已传给了在野,凭什么还在这里要大逞英雄?”
乔饮登时为之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太叔却在这时候对马小雄说道:“我已放你一条活路,怎么还不向我叩头拜师?”
马小雄可了一呆,道:“我为什么要拜你为师?”
老太叔道:“你带着木小邪的大刀在江湖上四处走动,要是没有我的保护,又怎么把大刀护住?”
马小雄道:“你若真的为了要保护木小邪大刀的周全,只管跟随在我左右,我不必拜你为师,你也不必拜我为师。总之,彼此平起平坐,反正你今年只有十五岁,比我只不过是大了一岁左右!”
老太叔想了一想,道:“你若不拜我为师,我又怎能把一身惊人武功,传授给你这个黄毛小子?”
马小雄道:“我是东蛇岛主水老妖水大掌门的干儿子,我要练的武功,就算晚晚不睡觉天天不吃饭也练不完;再说,你的武功,来来去去只不过是把敌人撕扯开五大块,这种笨功夫,我可没兴趣去练!”
老太叔瞠口结舌,半晌才道:“除了这些功夫,我还有不少法宝本领,只要你肯跟我学,我什么都传授给你便是。”
马小雄道:“我也有不少法宝本领,倒不如由我来传给你好了。”
老太叔忙道:“你是认真的吗?”
马小雄道:“保证绝对认真,而且你也不必拜我为师,只要跟随在我左右便是!”
老太叔大喜,叫道:“如此甚好,一言为定。”
众人听了,心中都是暗暗失笑,只有乔镜花,面上深有忧色,对师父太叔梵离的言行举止,感到无可奈何。
这时,忘忧谷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响,而且声势浩瀚,显见敌人数目相当庞大。
老太叔脸色一沉,忽然拖着马小雄,便要离去。
马小雄怒道:“你这是干什么的,拖拖拉拉成何体统?”
老太叔道:“敌人已杀了过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马小雄“呸”一声,道:“在忘忧谷中的,都是咱们江湖上的好朋友,朋友有难,岂可在此紧要关头上不顾而去?你要是心中害怕,独自快快滚蛋便是!”
老太叔向马小雄望了一眼,道:“你说的甚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要走啦!”说走便走,“飒”的一声去如黄鹤,转瞬间已不知所踪。
这时,忘忧谷口已有数十骑人马冲了进来,乔镜花大怒,叱道:“谁敢擅闯本谷?”
为首一骑人马,马是纯白的,鞍上人却一身黑衣,可说是黑白分明。
这人年约四旬,脸色黝黑,他勒停了马匹,跟随在他身后的数骑人马也接着停顿下来,但马嘶之声,仍是不绝于耳。
黑衣汉子冷笑一声,也不翻身下马,只是在马鞍上傲慢地说道:“我是聚英堂的温远亭,奉命前来捉拿钦犯海世空、柳生衙、乔在野等人,不相干的人等,速离此地!”
乔镜花脸色一寒,道:“这里没有这几个人,便是真的有这些人在这里,也不容你们在忘忧谷中撒野!”
温远亭冷冷一笑,道:“你就是这里的谷主乔镜花?”
乔镜花道:“正是!”
温远亭道:“凡是跟聚英堂作对的人,也就是跟朝廷作对,乔掌门若是放聪明一点,还是从速离开,以免惹上天大的麻烦。”
乔镜花冷冷道:“朝纲腐败,民不聊生,都是满朝奸党贪官污吏造成,尔等助纣为虐,早巳神人共愤,既然闯入本谷,我也不会对你们这些狗贼客气!”
温远亭“嘿”的一声,左手一挥,背后已有六根长枪,同时向乔镜花身上刺去。
便在这时,“嗤”一声响,乔镜花也已掣剑在手。
聚英堂六名青衣武士,各持八尺长枪。枪势从四面八方涌至,无处不是凶厉之极的杀手招数。只见两枪刺她胸腹,两枪分别刺她腰际左右两侧,还有两枪,向她面庞怒刺,下手绝不容情。
马小雄眼见敌人如此凶悍,都不禁暗自为乔镜花担忧。
只听乔镜花冷喝一声,长剑倏地使出一招“飘絮式”,但见剑尖有如风中飘絮,向其中二人的脸上直罩过去。
只见长剑闪出,挥枪刺向她面门的二人同时眉心中剑,长枪陡地脱手跌落,人也仰天栽倒下去。
乔镜花长剑一发,势如破竹,跟着一招“花谢酒阑”,剑光连闪,又有二人中剑倒下。
余下二人,眼见乔镜花竟在俄顷之间连杀四个同伴,都不禁脸色大变。但上司有令出击,却又不敢临阵退缩,一时之间,虽仍装腔作势枪枪凶悍,但已暗地里转攻为守,两根长枪守得十分严密牢固。
温远亭目光何等锐利。一眼已看清眼前形势,正在心下沉吟,但他却也在此际瞧出了乔镜花的剑招,虽然十分厉害,但内力甚是软弱,竟似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虽然不清楚其中关键,但乔镜花这种破绽,他已在马鞍上一览无遗。
温远亭心中有数,更是成竹在胸,他擅使双刀,一长一短,左手刀长仅尺许,以一手“鹰雁二形刀”名动江湖,眼见乔镜花已成强弩之末,心想只要把这女子擒下,事情就易办得多了。”
突然之间,呼一声响,温远亭连人带刀直扑乔镜花。
乔镜花并不回头,长剑向后一挥,当一声响,温远亭的右手大铁刀竟给震开,但乔镜花更是身子一幌,给震得嘴角沁血。
温远亭嘿嘿一笑:“毕竟是妇道人家,要在武林中跟咱们这些大丈夫逞强争胜,实在太不容易!”
双刀招数更是咄咄逼人,脸上神态飞扬跋扈,嚣张之极。
乔镜花心中恼恨,剑招忽变,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天涯流水”剑法。这一路剑法每一招都是剑走偏锋,飘逸无伦,全然不以一般剑法常理出招,实在无从捉摸。
温远亭斜转身子,刀势大开大合,一派恃强凌弱的模样,他这种打法,是根本不理会对方的剑招怎样变化,一味狂攻猛打,全然是因为他觑准乔镜花内力不继,纵然剑法再精妙,自己也是悍然无惧。
两人激战三十余招,温远亭已大占上风,眼看不出十招,乔镜花必败无疑。
忽听“嗤”一声响,一支短箭不知从何射出,竟一箭射入温远亭右眼之中。
温远亭惨呼一声,踉跄退后,接着嘶声叫道:“是谁施放冷箭?好不卑鄙!”
乔镜花给这姓温的逼得透气不过,正自心下焦急,忽然有人施放暗器相助,虽然手法不大光彩,总算是把敌人暂时击退,不禁长长的嘘了口气。
只见乔饮嘿嘿一笑,道:“父女同心,其利断金,你欺负我女儿内力损耗得八八九九,想捡一个现成便宜立功,可惜逃不过老子的袖中箭,嘿嘿,这滋味还算不错吧!”
其实,乔饮的内力损耗,比女儿乔镜花还要严重,倘非如此,他早已出手参战。
这对父女,都是为了乔在野而把一身功力,毫不吝啬地贯输到他的身上。尤其是乔饮,他并非为儿子疗伤,而是彻底地把一身内力,悉数传入乔在野体内,这种传功大法,是一生一世的事,换而言之,乔饮从今以后,已无法把内力修练回来。
乔饮虽然一身武功尽废,但他却在衣袖中暗藏箭匣,用强力弹簧机括发射,威力十分巨大。
便在这时,聚英堂阵中,两匹枣色健马踏步上前,鞍上二人,一穿白衣,一穿蓝袍,那个白衣人,赫然竟是曾经给马小雄一刀砍掉了右腿的池振宇。
池振宇的右腿已废,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乌金三节拐”,他在马背之上,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神,早已恶狠狠地瞧向马小雄。
马小雄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池振宇瞪视着他,他也瞪视着池振宇。
严慕却只是瞧向乔饮身上,沉声道:“乔老兄,睽别十余载,你比起当年,清瘦甚多。”
乔饮道:“少在我面前称兄道弟,我在你眼中是个背叛朝廷的逆贼,你在我眼中却是残害忠良黎民百姓的狗贼,虽则都是‘贼’字当头,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山谷虽然细小,若要把它吞噬,恐怕你这张嘴巴还不够阔大。”
严慕叹了口气,道:“令郎在这几年间,在江湖中着实干了不少惊世骇俗之事,只可惜不知好歹,曾不下三番四次与本堂中人作对,再加上海世空、柳生衙二人,都是冥顽不灵之辈,这个祸如今已闯得太大,恐怕阁下再也不易包庇!”
乔饮怒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无论做了什么勾当,都不必我这副窄骨头庇护,你少在我面前罗唆!”
严慕脸色一沉,道:“本堂探子回报,柳生衙,海世空与乔在野,都匿藏在忘忧谷内,严某奉命前来抓人,要是有谁敢阻拦,一律杀无赦!”
语气严峻,再也不假以丝毫颜色。
池振宇一直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马小雄。
马小雄忍不住朗声道:“池振宇,你这条右腿是给我一刀砍掉,如今我在这里,大刀也在这里,你要报仇便快快出手,别以为我武功比不上你,就会给你吓唬得屁滚尿流!”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十人之中,最少有八九人不相信他的话。
但池振宇却冷冷一笑,道:“很好!还以为你早已忘了这笔血债!”
缓缓翻身下马,乌金三节拐轻轻点地,两三下纵跳,在马小雄面前不足两尺之遥站定。
强敌当前,马小雄明知武功远远不如对手,却仍然腰板挺直,眼神坚定不绝不退后。
便在这时,一人闪身靠在马小雄左边,森然道:“你要以大欺少,首先要过得了我这一关!”
马小雄回头一望,赫然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正是重伤初愈的乔在野。
池振宇冷冷道:“还以为乔大侠一直龟缩,不肯冒出头来!”
乔在野道:“要是连一个跛子也怕了,以后还能在江湖上走动吗?”
池振宇听了,面色陡变,自从他断掉右腿以来,对跛拐、残废等字眼极是忌讳,便是聚英堂的下属偶然不慎提及,都会给他扯出来狠狠毒打,甚至把舌头也割掉,如今乔在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出言相讥,这口气又怎能咽得下去?
他心中恚怒,当下左手拔剑,闪电般连环五招递出。他这五剑,分取乔在野天枢、环跳、气海、百汇、膻中诸穴,攻势极是凌厉。
乔在野迅速转身,马小雄毫不迟疑,把木小邪的大刀抛了过去,同时叫道:“借你一用,从速归还!”
乔在野把大刀抄接在手,陡地呵呵大笑:“我姐夫曾用此刀,杀尽不少汉奸辽贼,今天正好依样画葫芦,把这条跛狗一并宰掉!”
刀势一展,刀光大盛,既化解了池振宇的剑招,更连消带打,一刀直向他头顶猛劈下去。
池振宇倏地把左手快剑收回,乌金三节拐挟着骇人劲风,疾点乔在野胸口,乔在野回刀封挡,但觉手臂一震,随即“哇”
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来就连池振宇都是大感意外。
只有乔饮、乔在野、乔镜花心中有数。
乔镜花虽然集合了孔有恨之力,把弟弟沉重的伤势抢救回来,逃出生天。乔饮更随后把一身功力,悉数彻底传入儿子体内,但他毕竟甫自鬼门闯走出,父亲精深博大的内力,并未能立刻融为己用,如今格于形势仓猝出战,又怎能是池振宇的敌手?
至此,忘忧谷中的力量还有多少,严慕和池振宇都是一览无遗。
池振宇恼恨乔在野出言嘲讽自己断了一腿,更急于斩杀马小雄报仇,一剑一拐的招数更见狠毒,而乔在野新伤旧患,情况也越采越是不妙。
眼看乔在野在三招五式之内,便得或死或伤在池振宇手下,忽听一人在两人中间发出一声清啸,但倏然之间,此人却又不知所踪,其身法之疾迅,直如鬼魅。
池振宇心中一凛,喝道:“何方鼠辈,竟在此装神弄鬼?”
叫喝之声未已,一条右臂已给背后一人伸手紧紧抓住。
池振宇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连敌人的模样也没看见,竟已给对方缠在背后,更一手抓住右臂,仿佛随时都会给齐肩扯脱下来一样。
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忘忧谷中,竟有如此绝世高手隐伏着。
他瞧不见背后那人是谁,但旁人却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身高不满五尺的秃顶老人,原来正是太叔梵离离去而复返。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池振宇乍然间受制,他根本不再考虑反击,甚至是作出任何挣扎,只是叫道:“尊驾武功,比我高出何只十倍,愿请教高姓大名!”
老太叔嘿嘿一笑,道:“我今年十五岁,长得颇是俊美,你叫我‘美少年’便是!”
此言一出,马小雄哈哈大笑,但聚英堂中人,却是感到浑身寒意。
严慕脸色一沉,蓦地自马鞍上平飞而起,身如怪鸟直扑老太叔,一声不响地挥掌疾攻过去。
老太叔“啊呀”一声,急急回掌相抵,二人双掌交砸,老太叔仍是在池振字背后紧缠,严慕也平飞回去,坐回到马鞍之上。
要是在这一瞬间有人眨了眨眼,根本不会知道这两大高手已然硬拼了一掌。
老太叔向严慕望了过去,桀桀笑道:“你的掌力好厉害,要是再来一掌,我说不定会给你打成肉酱。”
严慕在马背上脸色灰白,一言不发。
老太叔仍然抓住池振宇的右臂,接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池振宇照实说了,老太叔“唔”的一声:“姓池的,你可知道我最喜欢怎样对付敌人?”
池振宇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老太叔道:“不要紧,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干一次给你瞧瞧,你自然便会明白。”
语毕,身形幌动,袍袖飘飘直向温远亭扑去。
温远亭右眼中了一箭,正在设法拔箭疗伤,岂料老太叔向他直扑过来,同时叫道:“不必拔了,与其拔箭,不如把左右双手、左右两腿全部拔掉下来。”
温远亭大惊,挥刀直刺老太叔。
老太叔“呸”一声,把他的刀一掌震开,随即把右臂扯脱掉,同时依例大叫:“只是扯断一支手便流这许多血,往下去怎办?”
话犹未了,又是一下又一下“喀勒”之声,只是在转眼之间,温远亭的四肢,都给老太叔硬生生的撕脱,但他仍然活着,并未即时死去。
老太叔把温远亭撕成了五大块,又再闪电般回到池振宇面前,笑道:“你瞧见了没有?
我最喜欢把敌人撕成五大块,但你呢?你只有一条腿,就算我不怕弄脏自己的手,也只能把你撕成四块,这又有什么好玩了?
“所以嘛!你比常人少了一条腿,说不定这便是前生修来的福气。
“听说你这条腿,是给这小子一刀砍掉的,如此说来,这小于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以后要好好报答人家才对。”
池振宇早已面如土色,看看马背上的“铁血军师”严慕,也同样地面色灰白,显然适才硬拼一掌,严军师已大大的吃了一个哑巴亏。
老太叔笑吟吟地来到马小雄面前,道:“好小子,你的胆色相当不错,要是拜我为师,将来必定成就不凡。”
马小雄道:“咱们不是早已说好了吗?我也有很多本领可以传授给你,只要你跟随在你左右便是。”
老太叔想了一想,点头不迭道:“不错,你不必拜我为师,我也不必拜你为师,总之,只要走在一块,什么事情都会好办!”
这一老一少,似在闲话家常,忘忧谷的一场劫数却就此轻轻渡过。
“铁血军师”严慕、池振宇忌惮太叔梵离的骇人武功,深知再缠下去,只会败得更惨,尚幸这秃老儿并无赶尽杀绝之意,趁他尚未大开杀戒,还是不如匆匆撤出忘忧谷为妙。
这是聚英堂做梦也想不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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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工玉洞世无双
马小雄取回大刀,本拟离开忘忧谷,但他再遇上乔在野,又得知“公子丐”濮阳天也在忘忧殿中疗伤,便打消这个念头,要去瞧瞧这位丐帮帮主的伤势。
在乔镜花引领之下,马小雄、阿玫来到了一座清雅房舍,只见濮阳天在一张竹椅上半躺半卧,阿婉正在为他喂药。
以濮阳天的伤势而言,原本极是沉重,就连乔镜花也没有把握可以把他治好,要是孔有恨仍然活着,情况自然大不相同。
但濮阳天身为天下第一大帮之主,非但本身内力根基湛深,身上也有不少丐帮世代相传下来的救命灵丹妙药,在他指指点点之下,阿婉为他敷上续骨生肌之药,又依照他的吩咐,煎了一壶药性沉猛的药汁,服用之后,情况渐有起色。
乔镜花待他喝完了药,又歇息了好一会之后,才道:“濮阳帮主为救小女子危难,竟尔身受重伤,小女子乔镜花非但感激不尽,内心更十分难过……”
濮阳天截住她话头,说道:“刘复北既要加害于我,而我又是这样地粗心大意,如今侥幸拾回一条性命,巳算是苍天待我不薄,乔掌门要是把这椿事情独揽在自己身上,濮阳某才是真的内心难过,不胜歉疚!”
目光一转,瞧向马小雄道:“这少年是谁?”
不等乔镜花开口,马小雄已抱拳说道:“我姓马,名小雄,我义父有一件物事,说只要见到濮阳帮主,便该立刻把它交到你手上。”
说到这里,把一块两寸见方的木牌,递给了濮阳天。
濮阳天接过一看,陡地面露激动神色,道:“你是水大哥的什么人?……是了,我说的水大哥,便是江湖中人闻名色变的水老妖!”
马小雄道:“他老人家是我义父。”
濮阳天大喜,叫道:“水老妖,你也到了忘忧谷吗?快出来!咱俩兄弟已很久没见面,很久没一块儿喝酒……”
他情绪激动,但身上伤势极重,这一阵叫喊,牵及伤处,随即咯出一大口瘀血,再也支持不住,当场晕倒过去。
马小雄睹状大惊,这时,乔饮走了过来,示意众人暂且离开,马小雄等只得齐齐退出房舍之外。
良久,乔饮神情沉重地走了出来,道:“也只有像濮阳帮主那样的硬汉,才能挺得住……
真是了不起!”
马小雄早已忧心如焚,忙道:“濮阳帮主怎样了?”
乔饮道:“适才他咯出了体内最后一口瘀血,虽然看来情况可怖,但对他而言,反是大有裨益,只要让他好好睡一大觉,明天就算跟他谈三国志也不成问题。”
众人听了,方始放下心头大石。
这一天,忘忧谷可算是饱历灾劫,人人面上都是深有忧色,唯独一人例外,那是“年方十五”,不知人间何世,但求自己风流快活的太叔梵离。
乔在野虽然一再受创,但乔饮贯注在他体内的数十载功力,渐渐起了作用,比起“公子丐”濮阳天,情况算是好得多了。”
乔烈为了乔在野断了一条腿,虽然性命无碍,但乔在野心下极是难过。
他对乔烈道:“这一条腿,是我这个做哥哥欠下你的,以后,无论你或你的后人有什么要求,堂兄一定遵办。”
乔烈听了,苍白的脸陡地微微一红,道:“堂兄,你这样说,便是太瞧不起我这个弟弟了。我这一条腿,并不是为了哥哥才断掉的。公子爷刘复北狼子野心,勾结异族残害天下百姓,凡是炎黄子孙,都有责任把这股邪恶势力消灭,我虽然断了一条腿,但还有一颗大好头颅,绝不会就此壮志消沉,永无翻身之日。哥哥要是怜恤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就烦请阿婉姊姊给我弄碗热粥来,弟弟的肚皮真的又饿起来啦……”
乔在野瞧着坚毅勇敢的堂弟乔烈,不禁五内热血翻腾,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握了握乔烈的手,大声道:“好!果然不愧都是姓乔的好汉!”
老太叔却在这时候撞了进来,对乔烈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断了一条腿在先,以后就也再不必担心给我‘喀勒’一声撕开五块。”
乔烈对这“年方十五”的老人并不认识,可不知道他就是堂姊乔镜花的师父太叔梵离,更不知道他在疯掉以后对付敌人的残酷手段,闻言不禁莫名其妙,只得勉强陪笑。
他强颜一笑,原无任何特别意义,但老太叔瞧在眼里,却是另有见地,他道:“孟子曰:
‘肋肩谄笑,痛于夏畦。’一个人若是整天耸肩堆着笑脸去奉承别人,真比在盛夏烈阳之外,整畦耕种还更劳累痛苦,但你只是勉强地笑,也没有奉承于我,可见你的为人,还算是他妈的十分不错,这样吧!你少了一条腿,我便传授你一套独脚神拳,只要练成,大可把少林寺的神拳和尚打得趴跌在地上,半个月之内爬不起来!”
少林寺当今拳脚功夫最厉害的,大概便是方丈玄劫,至于神拳和尚,原本法号了德,算起来是玄劫的祖师辈,早已在十二年前圆寂,但老太叔浑然不知,故有此说。
乔在野忙道:“烈弟,这位……便是乔掌门的师父老太叔。
他既答允传授你那套独脚神拳,就绝不会食言反悔,还不快快多谢!”
乔烈喜道:“多谢老太叔师父指点武功。”
老太叔呵呵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乔烈道:“我是在野堂兄的堂弟乔烈。”
老太叔“唔”的一声,道:“瞧你相貌堂堂,便是少了一条腿,也绝不会是他妈的池中之物,年青人,遇上挫败切切不可气馁,总得要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不久,阿婉已煮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甜粥捧了过来,乔烈很快就把整碗粥吃掉,老太叔道:
“你的精神还算不错,趁我还不曾把独脚拳法的精要口诀忘掉,立即就把拳诀给你一古脑儿传授。”
当下将房门闭上,把拳法口诀一一告知乔烈,又在他前面试演招式,有板有眼,完全没有半点疯疯癫癫的模样。
翌日,乔在野向乔镜花道:“姊姊,这忘忧谷虽然是好地方,但已先后成为聚英堂、金玉豪门针锋相对,誓要攻下而后甘心的险地,照我看,你是再也不能待下去的了。”
乔镜花叹了口气,道:“姊姊也正是这么想,反正我师兄孔有恨、王老妈子都已身故,在忘忧谷,我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阿婉这个小丫头。”
乔在野道:“以后,就让阿婉跟在你身边便是。”
乔镜花却摇摇头,道:“她跟着我这个薄命的女子,又有什么作为了?照我看,她应该跟随另外一个人;才是最妥善的安排。”
乔在野忙道:“姊姊,我的伤势已无大碍,用不着阿婉来伺候!”
乔镜花微微一笑,遭:“弟弟,你会错意啦,我可不是叫了阿婉跟着你这个浪子到处流浪。”
乔在野这才松一口气,随即省悟:“我明白啦,你是要阿婉跟随着濮阳帮主!”
乔镜花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弟弟,你看怎样?”
乔在野道:“照我看,阿婉对濮阳帮主是很关心的,但她是否愿意离开姊姊,跟随着丐帮帮主,却很难说。”
乔镜花笑道:“这椿事情,姊姊心中有数。”
黄昏时分,乔镜花把阿婉叫到梅林之中,说道:“阿婉,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岁了。”
乔镜花目中似是露出了迷惘之色,喃喃道:“你已十七岁了……那么,你已跟着我超过十年……”
阿婉道:“不错!要是没有乔掌门的眷顾,我在六七岁那时候,已给活活饿死……”
乔镜花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隔了一会,乔镜花道:“忘忧谷,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逃避烦恼的地方,只可惜,世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可以躲避得了真正的烦恼,阿婉,你明白吗?”
阿婉道:“夫人的话,总是莫测高深的,请恕婢子愚昧,不太明白。”
乔镜花叹了口气:“你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在我面前装傻。”
阿婉眼圈一红,忙道:“夫人,你是要独自离开忘忧谷,不肯再让我跟着你吗?”
乔镜花深深地瞧着她的脸,道:“你长大了,总不成老是跟着我这个老女人,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一种负累。”
阿婉急急使劲地摇头,道:“不!我以后只会比从前更好好的伺候你,再也不惹你生气,要是我做错了任何事,你可以打我,甚至是一刀把阿婉杀掉……但无论如何,求求你让我跟在你身边。”
乔镜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若真的对我忠心,真的要对我好,就得让我独自离去,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必须亲自处理,要是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会令我感到很不方便。”
阿婉急得哭了出来,叫了一声:“夫人——”
乔镜花也是眼睛湿润,她不要让阿婉看见自己流泪,匆匆把她抱入怀中,强颜一笑:
“天涯若比邻,只要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乔掌门的存在,便是各散东西,都是如同相处在一块的,你要答应我,做一个坚强的女子,不要让任何人欺负自己。”
阿婉一面听,一面不住的在点头。
乔镜花又道:“丐帮的濮阳帮主,他是世上少有的真英雄,大豪杰。他给刘复北暗算,伤势十分沉重。虽然他根基深厚,复原极快,但在以后一段日子,必须身边有个人为他小心照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婉道:“濮阳帮主是个大英雄,我是很钦佩的……可是……他愿意让我留在他身边吗?”
说到这里,一颗芳心噗噗地乱跳,她和乔镜花相拥在一起,自是瞒不过主人的耳目。
乔镜花神色凝重,道:“濮阳帮主那里,我自会跟他当面说个明白,你在忘忧殿内等我的消息便是。”
翌日,濮阳天已能缓步行走,来到忘忧殿中。
殿内一片深沉,虽在大白天,仍然使人有着郁闷迷蒙,昏昏欲睡的感觉。
阿婉仍在殿中。
乔掌门叫她在这里等,她不敢擅自离开。但已过了整个晚上,乔镜花还是没有进入殿内,倒是在这个上午,走入殿中的竟是“公子丐”濮阳天。
阿婉乍然看见濮阳天,不禁张惶失措,急急裣衽为礼:“小婢阿婉,向濮阳帮主请安。”
濮阳天似是喘了一口气,道:“乔掌门走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阿婉身子猛然一震,半晌轻轻的摇了摇头,道:“夫人说过要离开这里,但没有说明会在什么时候。”
濮阳天沉吟道:“我是个粗人,讲话不喜欢转弯抹角,乔掌门的意思,她已直接对我明言。我经过一番考虑,也当面答应了她,从今以后,咱们便以兄妹相称,你要是愿意,咱们立刻便走。”
阿婉“噢”的一声,道:“小婢出身低微,怎配跟帮主称兄道妹。”
濮阳天道:“姑娘言重了,濮阳天在江湖之上,是一大群叫化的头儿,说来说去,也只不过是一名大叫化罢了,你若这样说,恐怕瞧不起人的,并不是濮阳某,而是阿婉姑娘!”
阿婉急得脸都红了,忙道:“濮阳帮主,你千万不要误会,小婢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濮阳天又是脸色一沉,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叫化头子,但生平最憎恨的,便是有人在我面前大摆架子!”
阿婉一怔,道:“小婢又怎敢在帮主面前摆架子?”
濮阳天冷冷一笑,道:“你可曾听过一句这样的话:‘宰相丫环三品官’?”
阿婉又是一怔,半晌才道:“听是听说过的……”
不等她说下去,濮阳天已截然说道:“然而,你又可知道,乔掌门在江湖上的地位,又是何等地崇高!”
阿婉摇摇头,道:“对夫人的事……我……我知道得并不太多,还望帮主恕罪。”
濮阳天道:“乔掌门的授业恩师,并非等闲之辈,乃玉洞峰天工堡的堡主太叔梵离。
“当世武林,能与太叔梵离相提并论,以至是平起平坐的前辈高手,真是屈指可数,又是何等地尊崇,便以宰相二字来形容,也绝不为过,你是乔掌门最宠信的侍婢,也就等于宰相门下的丫环,照俗例推算,便有如三品大官。
“你在我面前口口声称,是乔掌门的小婢,便是在我面前大摆架子,难道你竟敢说毫不知情吗?”
阿婉听了,不禁大叫“冤枉”:“濮阳帮主,小……不……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你面前摆什么架子,要是有什么得罪了的地方,还望帮主海量海涵,幸勿见怪!”
说到这里,一张俏脸早巳红得像是火烧。
濮阳天见她真的着急起来,也不为己甚,笑道:“既然你并非存心在我这个大叫化面前摆架子,那么倒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妄起疑心了,妹子可不会放在心上吧?”
阿婉给他这么一说,脸色红得更是厉害,她垂下了头,呐呐地说道:“阿婉是个愚蠢的……妹子,以后还望——大哥多加指导。”
濮阳天朗声一笑,道:“你又怎会愚蠢了?谁不知道你是忘忧谷中最冰雪聪明的姑娘?”
阿婉道:“大哥见笑啦。”
濮阳天又是一笑,但随即神情一凝,道:“我是丐帮之首,差不多全天下的叫化,都归我这个做大哿的管辖,这许多年以来,肩膊上的重担总是教人连大气也透不过来,你跟随着我,将来的日子,恐怕不会怎么舒服。”
阿婉咬了咬唇,道:“我不怕!”眼神意志甚是坚决。
濮阳天道:“很好!乔掌门曾对我说,你在年幼之际,曾害过一场大病,直至十四岁那一年,身体才一点一点地好转,因此她也不敢把太深、太高明的武功传赠。但她却又说,你资质上佳,人又聪敏,只要有明师指引,武功自会大有进步,这样吧!我在这一个月之内,先教你内功心法,要是进展不错,再传你几招剑法,以至是掌法上的功夫。”
阿婉大喜,立时拜谢。
便在这时,太叔梵离捧着一大盘酒菜,有如飞将军从天而降。
他随手抓起一大块熟羊肉,便往濮阳天嘴里直塞过去,同时骂道:“这里的厨子,根本不懂得怎样制羊肉,单是这种腥味,就教人倒尽胃口。”
濮阳天咀嚼了一阵,皱眉道:“你说的不错,真是差劲之极,再来一块试试。”
老太叔又把另一块更大的羊肉递了过去。
濮阳天吃了之后,嘴里叫苦连天:“妈啊!怎么会有如此难吃的羊肉?简直比树皮还更难吃!”
老太叔道:“这可不是吗?真是气死人啦,嗯,这里还有两大块,要不要再试得认真一点?”
濮阳天道:“自然是要继续试清楚的。”
转眼间又把两大块“十分难吃”的羊肉,吃得半点不剩。
老太叔瞧着他,越瞧越是眉头大皱,简直连眼耳口鼻都挤在一块。
濮阳天把木盘上的一瓶酒抓了过来,拔开瓶塞,还没仰首大喝,阿婉已抢了过来,叫道:
“不能喝,这酒有毒!”
老太叔“咦”的一声:“酒里有毒?厉害吗?让我试试看!”
闪电般伸手,又把酒瓶从阿婉手里抢了过去,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整瓶酒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之后,道:“还有数滴。”
把酒瓶内余下来的几滴酒倾倒在木盘上,方始取出一支银针浸在酒液之中。
隔了好一会,摇了摇头,大失所望地说道:“这位姑娘恐怕是弄错了,这瓶酒什么毒都没有,好像只有一些酒糟在瓶底之下。”
阿婉噗哧一笑,说道:“你喝这酒,自然无毒。但要是大哥喝了,毒性便厉害得紧!”
老太叔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阿婉道:“大哥身受重伤,能够熬得过这一劫,已算是福大命大,要是在这时候喝酒,便与喝下穿肠烂肚的毒药无异!”
老太叔似是恍然大悟,道:“还是女儿家心思缜密,我佩服之至。”
濮阳天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再苦笑,道:“有了这个好妹子,酒瘾一旦发作可比吃刀子还更难受。”
阿婉立时杏眼圆睁,叫道:“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以后再也不要说!”
濮阳天无奈,只得点头称是。
阿婉在木盘上瞧了一眼,蓦然看见碟子上还有一小块羊肉,立时抢了过来,匆匆放入口中,一试之下,哪里有什么腥味,简直是第一流的美食。
她睨视了濮阳天一眼,笑吟吟地道:“这般难吃的羊肉,大哥竟连续吃了三四块,真是太难为你啦!”
濮阳天干笑一声,不敢答话。
老太叔撕了支鸡腿,递给濮阳天,道:“这是他妈的臭鸡,你试试看!”
这鸡腿分明从一支香喷喷大肥鸡身上扯脱下来,又怎会是什么“臭鸡”了?
濮阳天接过鸡腿,咬了一口,故意把身子侧开,向阿婉打了一个眼色,才道:“真的好臭!比那几块骚腥的羊肉,还更难吃百倍!”
嘴里这样说,但不到片刻,又把整支大肥鸡连头带屁股都吃掉,只剩下一堆零零碎碎的鸡骨。
老太叔瞧得眉头大皱,又是掩眼,又再掩鼻,大有“不忍卒睹”之态。
最后,还是把一大碗“中人欲呕”的“霉臭鱼汤”给濮阳天喝了,才叹道:“下一次,也许可以找一些比较像样的食物给你尝尝,但要等到那一年那一月,却是难说得很。”
濮阳天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老太叔道:“有一个小子,听说是一个妇人生下来的儿子,自出娘胎练了十三四年武功,至今恐怕还是打不过姒不恐,真是令人惋惜。”
阿婉虽然对江湖中人、江湖中事所知有限,却也听说过“魔道霸主”姒不恐的名头,他是阴山幽冥宫主,四十年前曾在龙虎山武林大会擂台之上,竟以一人之力,把当年八大门派二十一名绝顶高手同时歼灭,而且自始至终,只用了一支右手,更没有使用任何武器或者是暗器。
如此这般一位盖世大枭雄,老太叔竟然把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与之相提并论,也当真是疯得可圈可点,使人一新耳目。
濮阳天闻弦歌知雅意,当下说道:“你要把马小雄收为门下弟子吗?”
老太叔点了点头,但不旋踵却又大摇其头,道:“不!我不能收他为徒。”
濮阳天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太叔道:“我不能收他为徒的道理,也就正如他也不能收我为徒的道理一样。”
濮阳天微一沉吟,道:“这个马小雄,本是水老妖的义子,其实也就不啻等于是东蛇岛主的门徒,他自然不肯再拜其他人为师。”
老太叔喃喃道:“水老妖?……东蛇岛?……喔……这些名字,似乎都很熟悉,莫非水老妖就是在京城内卖冰糖葫芦的女子?那个什么东蛇岛……呀!一定是用来抹脚的烂布。”
濮阳天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得说道:“你要带走马小雄吗?”
老太叔道:“要是不带走他,把这小子好好的磨练,八十年后又怎能对付姒不恐那个大魔头?”
马小雄要是在八十年后仍然活着,大概只有“九十几岁”,但姒不恐呢?恐怕快要二百岁了吧!想到这里,阿婉再也忍俊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老太叔横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要磨练你,有什么好笑?”
阿婉忙道:“我没有笑,刚才只是咳嗽了一下。”
老太叔道:“要是患上了咳嗽,只要在老公的肚子揍十拳八拳,自会痊愈。”
说着,把濮阳天拉扯到阿婉面前,叫道:“快揍他,揍得越重,见功越快!”
阿婉连脸都烫得快要“熟掉”,她急急倒退三步,叫道:“我的咳嗽好了,他……他也不是我……什么……老……老公……”说到后面三几个字,声音已是细如蚊呐,一双眼睛再也不敢瞧向濮阳天脸上。
老太叔哈哈一笑,道:“我这句话,原不过吓你一吓,天下间又岂有在丈夫肚子上揍几拳便可治愈咳嗽之理?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这几句话,又全然不像是出自疯子之口。
阿婉给老太叔这么一下嘲弄,早已面红耳赤,为了不让濮阳天瞧见,索性躲到他魁梧壮健的背后,一言不发,但却忍不住的在咬牙切齿。
老太叔又是呵呵一笑,道:“濮阳帮主,你有一个这样的好妹子殷勤伺候,我总算是放心啦!来日方长,马小雄是你义兄的干儿子,我头脑再不清楚,也绝不会浪费了这块良材美玉,你放心好了!”
说完之后,忽然把身子蜷起,有如一团肉球般向忘忧殿外直滚出去。
第二十章 江山如画山河刀
马小雄愿意跟随太叔梵离,全然是听从乔在野的意见。
乔在野对他说道:“普天之下,能有老太叔那样崇高地位的前辈高手,恐怕不出五人。
“水岛主是你义父,你俩父子情深,那是谁都没话说的。
“可惜时不我予,你义父年纪老啦,既舍不得你干妈,也不愿意在东蛇岛覆灭之际离去,恐怕如今已是凶多吉少。
“老太叔本是天工堡主,以他人家的武功,几乎是世上唯一可以跟幽冥宫主‘魔道霸主’姒不恐分庭抗礼的绝世高手,可惜他年纪比你义父更老得多,虽则身手仍在,心智已大大失常。
“以我之见,跟随着太叔梵离那样的一位前辈高人,既是福气,也是莫大的危险。
“这数年来,给他撕开五大块的门徒,个个都死得极是凄惨。在以往,他是从没做过这种残忍事情的。
“但一个人既是大失常性,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那是连他自己也没法子可以估计的。
“但照我看,他的疯狂,已和他的武功一般,一天比一天减弱,原因也很简单,他真的太老了,他已渐渐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别看他此刻把敌人撕开的狠劲,极端恐怖骇人,若跟三年前的老太叔相比,他在捏拿敌人方位尺寸之上,虽则还是一般无异地准确,但若论到撕裂敌人的手法,更尤其是内力方面,已是大大逊色,再也不比当年。
“这是人生难以避免的衰老,纵然神功盖世天下无敌之人,也绝不例外。
“但无论如何,今天老太叔既然对你有所垂青,这便是千载难寻的良机。
“以你目前的武功,纵有壮志雄心,也势难在江湖上有所作为,照我看,老太叔极有可能会把你带回天工堡,至于是否会把一身武功倾囊传授,我不敢说,但对你来说,绝不会是一椿坏事。
“在这数十年来,不知几许江湖人物,欲拜老太叔为师,都被拒诸天工堡堡垒大门以外,此刻,你也许不必与他师徒相称,而将会在他老人家身上得到极大的好处,这是你的福缘,料想水岛主跟你干妈知道了,都只会为你感到高兴,而绝计不会有反对之理。
“你要记住,大丈夫处世为人,必须从大处着眼,切切不可拘于小节,当今天下乱局纷呈,边疆、甚至在国土之内,都有异族铁骑大军不断的张牙舞爪,要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首先必须把自己强大起来。
“试想一想,要是在战阵之上遇上了敌人,一身本领又是何等地重要?
“但相对而言,一个人的武功再厉害,也不外乎是匹夫之勇,你要成就大业,扭转天下乾坤,就得熟读兵书,研习强国行政之道,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万人莫敌!
“只是,你年纪尚轻,凡事必须按部就班,不能急进。在你这个年纪,不妨习武也修文,努力把自己强壮,充实起来。
“老太叔虽然是个危险的老疯子,但只要你坚决不肯拜他为师,你就不能算是他的门徒。
“你既不是他门下弟子,也不是他的敌人,他就算疯性大发,也未必便会把你‘喀勒’四声,整个人撕成五大块。
“再说,只要太叔梵离那样的绝世高手跟你在一起,又还有谁敢打木小邪那一把大刀的主意。”
听了乔在野的一番话,马小雄不再犹豫,决定跟着老太叔,他上天一起上天,他跳海也就齐齐跳海。
马小雄跟着太叔梵离,阿玫也照样跟着,老太叔瞧着她,道:“你很聪明,知道我从来不会把女子‘喀勒’一声撕掉。”
阿玫道:“你动不动便把活生生的一个人撕成五大块,晚上可睡得着吗?”
老太叔道:“要是没有把活生生的一个人撕成五大块,那才睡不着觉。”
阿玫舌头一伸,再也不敢答话。
三人自福建之东,漫不经意地向西北而行,既不赶路,也不闹事。不止一日,到了漳州。
漳州傀儡戏,历史悠久。老太叔在一处戏棚中见有傀儡戏正在上演,便蹲在人群中,看得津津有味。
马小雄和阿玫虽然比老太叔年轻了八十岁,但却远远及不上他那么兴致勃勃,只是看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在闹市中四处钻动。
在一片广场上,一个胸口毛茸茸的赤膊大汉,正在人群围观之下,大显身手,他自称练的是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在他旁边,有一个活像猴儿般的少年,手执明晃晃的钢刀,在大汉运劲之后示意,一刀便向他胸膛上疾劈过去。
只见钢刀一劈过去,立时便反弹开去,完全不伤及半点皮肉。
少年又把钢刀砍在一块木头上,木头立时应声中从一分为二,围观者无不轰然喝采叫好。
少年咧嘴一笑,捧起一个铜钵,讨取赏钱,一时之间,叮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十居其九打赏的都是铜钱。
倏地,铜钵上一阵特别沉实的声响,令人为之眼前大亮。
不知何时,竟有人把一锭黄澄澄的元宝,放在这铜钵之上。
少年瞧得连眼都直了。他跟随着师兄走遍大江南北,所得到的赏钱,最阔绰的一位官人,也只不过是在铜钵上放下了一块二两重的银子,但眼前这一锭金元宝,看来最少也有十两重。
不但少年、大汉为之两眼发直,就连围观者也是哗然不已,只见这位出手阔绰之人,衣着普通,身材也不怎么出众,便如同一般在市集上叫卖的商贩。
少年伸手向金元宝指了一下,道:“大爷,这……这是你给咱们的赏赐吗?”
那人点了点头,道:“不错,但你们收下了这一锭金子,就得再劈一刀让大伙看清楚一点是否真材实学。”
大汉喜孜孜地把金元宝收下,笑道;
“不成问题,小猴儿,咱们再玩一次,让大伙儿齐齐大开眼界。”
那小猴儿应了一声:“省得!”又把大刀抡在手中,首先舞出一片刀花,然后一刀向大汉胸膛直劈下去。
但他这一刀还没劈下去,已给那人闪电般伸手,竟在半空中把刀刃锁住。
小猴儿陡地一怔,心想:“这大爷好武功,想必是存心要较量较量小猴儿的劲力与刀法。”
心念电转间,猛地吸一口气,要把大刀从那人手中抽起。
但那人只是笑吟吟地站在地上纹风不动,任凭小猴儿如何用力,始终动不了大刀分毫。
那人笑了一会,陡地脸色一沉,指上吐劲,竟把那一把大刀硬生生地震断。
小猴儿当场侥住,作声不得。
大汉连忙呵呵一笑,道:“大爷神功盖世,这才是真正令大伙儿齐开眼界的武功。”
他是个走江湖的卖艺人,只要是曾经在铜钵上放了一文钱的过路人,便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更何况眼前之人,出手之阔绰,简直是生平所未见,自非急急讨好不可。
随着他这一两句话,围观者无不爆出有如春雷般的喝采声,唯独马小雄和阿玫,两人心下都是大不以为然,都是不约而同地在暗暗冷笑。
那人待围观者喝采声渐渐平息下去之后,才冷冷一笑,道:“你们这一把刀,看来明晃晃的好不吓人,怎么却像是纸糊出来的东西?”
大汉陪笑道:“刀嘛,本来是货真价实的,只是大爷神功厉害,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
不等他说完,那人已然截口说道:“我给你金元宝,要见识的并不是吹牛拍马屁的本领,而是你这刀枪不入的真功夫。”
大汉一愣,那人又已接着道:“你们用来演戏的一把刀,既已断成两截,也就只好向别人借刀使用使用。”
语声未落,倏地一个箭步标前,站在马小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兄弟,你这把大刀似乎很不错,就请借来一用,片刻之后当即奉还。”
伸出右手,便要马小雄把刀双手送上。
马小雄早已瞧得大不顺眼,闻言冷冷一笑,道:“这一把刀,也只不过是纸糊出来的东西,你要借刀,找别人去问好了。”
那人脸色一寒,怒道:“我要的东西,谁敢不从?”
右手暴伸,竟要在大庭广众之中,悍然夺刀。
他这一出手,虽非快如闪电,势道却是凶猛绝伦。
马小雄早已全神戒备,那人一动手,早已挪身移步,向人丛后面闪身缩退。
但那人身手极高,虽在人潮之中,竟能人影如同穿花蝴蝶般迅速穿插。
马小雄身形虽快,在十余人之间窜身游走,但不到片刻,还是给那人伸手,一爪抓在左肩之上,同时冷喝道:“拿刀来!”
那入五指如钩,马小雄但觉左肩被抓之处,肩骨似已爆裂开来,才一个照面间,已疼得脸色铁青,两颊肌肉剧烈地在颤抖。
忽听一声清叱,阿玫挥剑从后直刺那人,但那人武功远在她之上,反手一掌拍在她右腕之上,“叮”一声响,长剑坠地,阿玫的右腕剧痛难当,一条腕骨,竟给一掌震断。
那人在闹市悍然行凶,围观者无不纷纷闪避,霎时之间,原本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的地方,腾出了一大块空地来。
那人嘿嘿一笑,忽然把马小雄放开,却五指直罩在阿玫头上,以他的武功,只要指上稍稍吐劲,阿玫势非天灵碎裂,当场惨死不可。
那人目注着马小雄,道:“闲话一句,这把大刀,你借还是不借?”
他以阿玫的性命作为要胁,马小雄自非立刻答应不可。
但阿玫脾性倔强,虽在死神威胁之下,仍然厉声叫道:“师弟,这把大刀,上次借给了孔大夫险些讨不回来,以后,刀在人在,刀失人亡,你绝不可重蹈覆辙……啊!……”
她最后一声叫喊,是那人五指微微吐劲,直把她的头骨震得裂勒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马小雄睹状,心如刀割,要是那人以五指罩在他自己头上,便是给他杀了,也绝不肯在死前把刀“借出”,但如今被胁持的却是阿玫师姊,在生死间不容发之际,他已再无选择余地。
正当马小雄打算把大刀双手奉上之际,蓦地一人宛似飞将军从天而降。
那人乍闻风声在头顶响动,早巳提高警惕。但来者身形迅疾,出手的方位更是刁钻独特,只觉背后突然给人重重扑至,右臂更给对方一手抓住,在刹那之间,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能够在电光石火之间,扑向敌人伸手抓住对方右臂的,在这世上,除了太叔梵离之外,又还会是谁?
只听见老太叔在那人背后说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木小邪大刀的主意?”
那人自知武功与背后之人相差太远,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说道:“老前辈莫非便是木小邪么?”
老太叔怒道:“放屁!我今年才十五岁,你竟敢在众人面前说我是个老东西,他妈的!
我不是木小邪,也不懂得铸刀,只得得铸人!”
“何谓铸人?”
老太叔道:“把你撕成五大块,再以阴柔掌力把五大块东西搓揉在一起,造成棍棒之状,既可用作晾衣,也可以直捣茅厕,很是管用,你要不要试一试?”
那人面如土色,道:“不敢!”
老太叔怒道:“说了大半天,连苍蝇也已飞到雁门关去,你怎么还没说出自己的狗名字!”
那人急道:“我姓潘,叫潘二德。”
老太叔道:“出自何门何派?”
潘二德道:“我是……是……是……”
一连说了三个“是”字,到底是何门何派中人,始终没有说出口。
老太叔大怒,五指劲力一吐,潘二德这条右臂似要齐肩被扯脱。
在马小雄和阿玫眼中,更是似已目睹了另一幕惨案,只觉得这姓潘的,立时便会给老太叔右一声“喀勒”,左也一声“喀勒”,在不旋踵之间,整个便会在闹市中给太叔梵离当场撕成五大块。
阿玫甚至早已侧开脸庞,不忍卒睹。
就在此际,一蓬血光,自潘二德背后直喷出去。
潘二德差点便当场昏倒过去,他心中第一个念头,显然认为这些鲜血,是从自己右臂肩膊间怒飙出来的。
可是,隔了片刻,他就知道自己的右臂并未曾给背后那人扯脱,倒是那一蓬鲜血,竟是从那人嘴里直喷出来的。
这情况,马小雄比潘二德更早瞧得一清二楚,只见老太叔忽然脸色大变,非但口喷鲜血,面庞上的眼、耳、口、鼻更是怪异莫名地挤在一起,身子更是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
这一下变化,当真大大出人意料之外。潘二德死里逃生,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又肥又矮的秃顶老人,已像是羊癫症发作一样,身子蜷伏在地上,形状说不出的可怖。
潘二德是习武之人,一看之下,已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了一两眼,陡地长长吐一口气,又复狞笑说道:“十五岁的老前辈,你怎么啦?怎么如此不小心,练功练至走火入魔?”
老太叔在地上不住的滚动,泥尘和血污瞬即染满了脸孔,看来更是骇人已极。阿玫大急,也不顾是否会有什么危险,匆匆上前掺扶老太叔。
但她右腕骨已被震断,才伸手触及老太叔的身子,已感剧痛难当,更遑论可以把老太叔搀扶起来。
潘二德嘿嘿一笑,道:“尔等命数如此,乃属天意,可怪不得潘某心狠手辣!”
他深知这秃顶老人武功极是厉害,倘非这老人恰巧在此际真气逆走,全身经脉冲撞,自己早已给他撕成五大块,当真是死无全尸。
既是天赐良机,这老人无论如何是要“先杀为快”的,当下双眼凶芒厉闪,迎头便是一掌重重向老太叔击落。
但也在此际,马小雄已把木小邪的大刀抽出,情急之下,竟使出了“还我山河十八刀”
第九式——“江山如画”。
想当日,在东蛇岛五层楼大厅,水老妖醉挥“还我山河十八刀”,当他使到这一招“江山如画”之际,气势是何等从容壮丽,乃至今天,由他的义子马小雄,也是依样画葫芦地使出这一刀,但两人在刀法上造诣,相差着实不可以道里计。
虽则如此,马小雄这一刀,毕竟是用木小邪的大刀挥出,更兼且在情急之下拼命施为,仍然极具强大杀伤力。
潘二德乍闻背后破空之声大作,一时间也不敢过于托大,原来重重击向老太叔颈项的一掌,急急撤回,更连随翻身一爪,抓向马小雄的右腕。
马小雄正在挥刀,虽然把潘二德击杀老太叔一掌逼得硬生生地收回,但却已招式用老,再也没法子可以把潘二德施以任何杀着,反而给对方一爪抓住右腕脉门。
但也就在这刹那间,在地上不住滚动的老太叔突然奋力而起,仍然是招数不变,有如鬼魅随身,在潘二德背后紧贴出击,一伸手又是狠狠地抓住他的右臂。
潘二德脸色倏变,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原本已躺在地上到处翻滚,痛苦得死去活来的老人,竟然能在短短一刻之间,又再卷土重来。
潘二德正待反击,但却已听见“喀”的一声,并非“喀勒”地在响。
潘二德这条右臂,不错是给扯脱下来,但这一次的扯脱,却又和以往给老太叔扯脱的手臂,并不一样,只见潘二德的右臂,已给老太叔扯脱,但只是扯脱了一半,并未和他的身体完全分开。
饶是如此,潘二德已疼得脸无血色,嘶声惨呼,哀嚎之声震入耳膜,场面恐怖骇人之极。
老太叔一声惨吼,又再把潘二德的左臂撕脱,同样的,这一下撕扯,仍然只是把左臂扯脱了一半,但却已白骨森森,混和着鲜血自伤口中怒凸而出,一些胆子细小的围观者,登时当场晕倒过去。
老太叔还要依照“惯例”,把潘二德的两条腿扯脱下来,但却已是力不从心,更嘴里狂吐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经此一闹,漳州之内早已弄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官府衙差,纷纷自四面八方涌至。
要是老太叔并未走火入魔,命危旦夕,就算三几百名官兵杀至,他也绝对不会放在眼内。
但此际这位武林剑道大宗师,在勉力重创潘二德之余,再无余力可以抗敌,甚至无法逃走。
一个眉粗目大的捕快,手持铁棒,不由分说便向老太叔迎头直砸下去,他自是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在闹市行凶的秃顶老人,赫然竟是名震天下的玉洞峰天工堡主太叔梵离。
这捕快一记铁棒砸下,老太叔只是呆愣愣地瞪着眼,任由这一棒当头砸下,霎眼之间,只见秃顶之上当场爆裂,又是鲜血四溅,血流披面。
这捕快嘿嘿一笑,骂道:“不知死活的老家伙,竟敢在老子的地方逞凶伤人,准是他妈的活腻了!”
马小雄大怒,也不顾得这是官府中人,抓起木小邪的大刀,便向这眉粗目大的捕快拦腰疾斩。
捕快冷笑,以铁棒挡格,岂料大刀过处,铁棒有如脆木般给砍断,大刀余势未衰,立时把他半边肚子剖开,定睛一看,不禁为之魂飞魄散,只见一大串肠子,竟自肚子间直堕下来。
其余数名捕快,都不禁面色大变,纷纷亮出兵刃严阵以待,马小雄却不慌乱,道:“这莽汉不问情由,便把一个老人家砸得头破血流,生死难料,我这一刀,是逼不得已之举!”
几个捕快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想:“这少年年纪轻轻,却带着一把沉重的大刀,委实邪门之极。”
虽已亮出兵刃,但一时之间,谁也没打算贸然抢攻,只是把马小雄困在中央。
蓦地,一人越众而出,首先向几位捕快一抱拳,始道:“这一老二少,都是在下的朋友,先前之事,虽有流血损伤,都是逼不得已的一场误会,还望几位网开一面,切莫追究。”
一个捕快扬眉冷笑,道:“你是什么人?这种事岂是旁人可以插手的,莫非……你也是这些凶徒的党羽吗?”
这人淡淡道:“在下早已说过,我是这三个人的朋友,既是朋友,在你们府中人看来,自然也可算是党羽了。”
那捕快道:“这是王法管治的地方,你快退开,别招惹麻烦!”
这人道;“这椿事,我是管定了,说不得只好得罪!”
话犹未了,已挥动长剑,向这几名捕快展开抢攻。
马小雄和阿玫一看见这人,便知道救星到了,原来这个并非别人,赫然竟是华山派的剑客柳生衙。
自从东海大战一役之后,马小雄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海蛇、乔在野和柳生衙这三个义结金兰的好兄弟,在忘忧谷,总算遇上了乔在野,想不到在这漳州城内,柳生衙也及时现身,为自己挡住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捕快。
以柳生衙的剑法,要解决这几个不见经传的小小捕快,自是轻而易举之事。不到十招八式,几个捕快都在足踝上中了一剑,只得人人在地上爬动,再也不敢逞强。
柳生衙背起了老太叔,带着马小雄和阿玫,一口气直奔出三十里,远远离开了漳州城,到了一处小村庄的饭店内,始把老太叔轻轻放下。
饭店老板见一个老人满身血污,不禁慌了手脚,急急叫妻子去找大夫。老太叔却突然喝止:“头皮给蚊子踢了一脚,些须小事,叫大夫来作甚?”
老板一愣,接着道:“老丈,你的伤势,看来颇不寻常,要是不立刻延医诊治,恐怕……”
老太叔两眼一瞪:“谁是老丈?我今年才十五岁,正值年少气盛之时,这一点点鸡皮小蒜般的伤势,吐一口唾涎抹抹,也便可痊愈。”
说完,果然吐了一大口口水在掌心之上,然后,放在头顶之上用力涂抹。老板夫妇睹状,不禁面面相觑,良久作声不得。
柳生衙苦笑一下,道:“这位……小兄弟的脾性,有点与众不同,幸好我身上还有些不错的金创药,要治好这一点点伤势,料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把华山派的“黑金五味散”撒在老太叔秃头上,也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才轻轻加以涂抹。
老太叔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生衙照实说了,老太叔又道:“华山派的剑法,你练得不错,凤世宗可是你的师父?”
柳生衙恭声道:“正是。”
老太叔忽然怪眼一翻,道:“你的口水他妈的很值钱吗?怎么只吐了一点点就此作罢?
如此吝啬小器,将来怎能保家卫国打江山?”
马不雄和阿玫听了,忍不住双双“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柳生衙无奈,只得“大大方方”,把一大口口水吐在掌心,然后又再添加一些珍贵之极的“黑金五味散”,涂抹在老太叔头上。
老太叔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总算是孺子可教也,瞧你的相貌,也不算是笨头笨脑,只可惜见山拜山,遇上了猫猫狗狗也拜之为师!”
柳生衙陡地面色一变,沉声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不啻是再生父母,前辈虽然是江湖长辈,却也不能随便出言辱入我的恩师。”
老太叔怪一眼翻,似欲破口大骂,但过了片刻,却摇了摇头,道:“这一次,是我年少气盛,说话不分好歹,你不要生气。”
柳生衙余怒未熄,紧闭嘴唇不肯答话。
老太叔瞧了他一眼,忽然伸出右手往头上乱抓,柳生衙吃了一惊,急急阻止,叫道:
“你头上伤势非轻,要是胡来一顿,一旦伤口霉烂,深入头骨,定必枉送了一条……小命!”
老太叔道:“你要是一直都在生我的气,我宁愿把你的金创药和口水都刮掉下来,归还给你!”
柳生衙给这个九十几岁的“少年”弄得啼笑皆非,只得陪笑不迭,道:“你只不过跟我开玩笑,我又怎能当是认真的?要是连开玩笑也生气,这就是真太小器,太不像话了。将来又怎能保家卫国打江山?”
老太叔哈哈一笑,道:“果然聪明绝顶,一教就知晓!”
说到这里,忽然身子软垂垂地堕了下来。
只见他脸如紫金,目光涣散,气息甚是微弱,境况大是不妙。饭店老板睹状,忍不住把柳生衙拉开老远,才悄悄地说道:“这位老丈,不仅头上有伤,身子也大有问题,照俺看,在这条小小的破村里,便是找来一两个大夫也不济事,不如趁天色尚早,把他送到金剪刀那里去,要是金大夫肯出手相救,也许还有活命的指望。”
柳生衙听了,不禁浓眉一扬,失声道:“你说的那位金剪刀大夫,可是江湖上人称‘一命赔一命’的金破天?”
饭店老板点了点头,道:“正是。”
这时候,马小雄和阿玫都已凑近过来,闻言双双说道:“我们赶紧去。”
当下向饭店老板问清楚了金破天医寓所在,然后雇请了一辆大马车,匆匆出发。
在途中,马小雄向柳生衙问及当日在大海上的境况。
柳生衙道:“那一天,聚英堂有备而来,跟咱们展开了极凶险的一场海上大激战。
“当时,自宫船上涌杀而至的官兵,都给咱们三兄弟杀得溃不成军,但其后,却有数名高手掩杀上来,武功之高,难以想象。
“在野二哥苦战‘阴刀’丁万祥、‘阳剑’丁万安,这二人出身于太湖,一刀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二哥要战胜这一对丁氏昆仲,可不容易。
“海大哥遇上的对手,更是难缠。那是一个白发老者,一支右手早已给仇家砍掉,但换一支用‘乌金精钢’打造的钢爪,更兼加上独门的‘裂狱碎金爪’功力,一身武功,更比当年可畏可怖。
“原来这人,便是兰州‘爪爆心肺’莫穿肠,海大哥遇上了这一号人物,战况之凶险,委实前所未见。
“到后来,咱们这一艘船快要沉丁,却有一艘快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直刮过来,舟上一人,白衣文士打扮,但却只有一条大腿,原来便是曾经给你砍掉大腿的池振宇。
“我和池振宇,就在这快舟之上,展开激战。咱们一战之下,竟是斗了一个旗鼓相当之局,但那快舟由于无人操控,很快就已漂离开其他船支,终于变成大海上的一艘孤舟。
“当咱们停战之际,已在黄昏之后。当时,池振宇道:“要是再苦拼下去,大不了便是同归于尽之局。”
“我道:‘你少了一条腿,在小舟之上跟我比拼,甚是吃亏。’“池振宇道:‘你明白就好了,要是在大船上比拼,又或者到了岸上,你最多支撑不了三百招。’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但在那时候,咱们是死敌,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可是,他却这样说道:‘有一句老话,叫做同舟共济。眼下境况,恰恰便是如此。在这茫茫大海,咱们虽是死敌,却是谁也没法子可以把对方杀死,不如这样吧!算是你饶我一命,我也饶你一命,咱们就在这大海之上立誓,总今,今天这一战到此为止,要是食言,一定不得好死!’
“就是这样,咱们罢战,到了天亮,遇上两艘渔船,咱们各自跳上不同的船支,就此分道扬镳。
“大海茫茫,虽然很想找回两位兄长,也挂念着你们的安危,但却只能回到岸上,然后再想办法。
“过了八九天,打探到一些消息,知道金玉豪门高手忽然悄悄东来福建,似有不轨企图。
等到我赶到忘忧谷,才知道在野二哥已安然无恙,但却又不知所踪,乔镜花也已同时离去。
“再度多番打听,又知道你们一直向西北而行,终于在漳州给我遇上,哈哈!这都是天意。”
马小雄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总算是天意待我不薄,要是你来迟片刻,这便呜呼哀哉,大势去矣!”
这时,老太叔在昏睡中悠悠转醒,道:“这是什么地方?”
马小雄道:“一辆很不错的马车。”
老太叔道:“马车要到什么地方去?是不是找仇人算帐?”
马小雄道:“仇人都已逃得老远,咱们去找一个很有本领的大夫,让他瞧瞧我的眉毛怎么总是比不上柳大哥那样浓密。”
老太叔咳嗽一声,道:“眉毛太稀疏,那是很危险的,一旦刮起大风雪,就很容易着凉。”
马小雄忙道:“正是这样,所以非要找个大夫想想办法不可。”
老太叔听的不住点头,又道:“这辆马车真的很不错,躺在这里,连放屁都是香的。”
声音越来越是微弱,随即又再昏睡过去,马小雄见了,心中大是担忧。
未届黄昏,马车在一条小道岔口之前停下,车夫说道:“靠左一条小道,向前直走三里,便是金大夫的医寓。”
柳生衙付了车资,背起老太叔,和马小雄、阿玫一起走向左边小道进发。
约莫走了里许路程,小道越来越是陡斜崎岖。又过了半里,眼前是一条吊桥,桥下溪水淙淙,景色颇是雅致。
这一条吊桥,仅容一人走过。但此际在桥的中央,却有一人盘膝而坐,那是一个脸色和身上衣衫几乎一般雪白的白衣和尚。
白衣和尚年约四十,身形高瘦,虽然盘膝打坐,看来也和一个站着的人矮不了多少。
柳生衙背着老太叔,一步一步走向吊桥,在白衣和尚面前三尺始停了下来。
白衣和尚原本一直低眉合什,这时方始缓缓地把瞳孔张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柳生衙也合什,道:“在下有一位朋友,患了重病,务须前往金大夫的医寓诊治,此事急不容缓,请大师行个方便借一借路。”
白衣和尚听了摇头,道:“金大夫明早约了贫僧决一死战,谁都不能打扰,施主请回吧。”
柳生衙陡地双目如电,直视白衣和尚,说道:“你是出家人,应当慈悲为怀,四大皆空,何以非要和一个救治世人的医生拼命不可?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背上这个朋友病况严重,要是不立刻找金大夫诊治,恐怕再也活不到明天,你是出家人,又岂能见死不救?”
白衣和尚抬头望着柳生衙,冷冷的道:“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看来,你背上的朋友,既与佛无缘,也和这里唯一的大夫没有什么机缘,否则,也不会今天在这条吊桥上,遇上贫僧。”
柳生衙冷冷一笑,道:“在下华山派弟子柳生衙,未知大师法号怎生称呼?”
白衣和尚合什道:“贫僧法号就叫贫僧。”
柳生衙听了,面色陡变:“你就是太原白马寺的贫僧和尚?”
白衣和尚缓缓地点了点头。
柳生衙心中一凛,想不到在这僻远之地,竟然遇上了太原府金玉豪门公子爷刘复北的一个“和尚战将”!
他沉吟半晌,道:“大师明晨的决斗,是否为了公子爷而战?”
贫僧和尚道:“贫僧是刘庄主的朋友,可不是他的手下。”
柳生衙道:“但听闻大师会为了公子爷而出手杀任何人,甚至可以连你自己也杀掉。”
贫僧和尚点点头,道:“这话虽然不错,但贫僧依然不是公子爷的手下,而是公子爷的朋友。”
柳生衙不愿在这件事情纠缠下去,道:“在下是一定要渡桥前往找金大夫的,要是大师不肯借路,恐怕只好得罪了。”
贫僧和尚冷然道:“只要把贫僧杀了,任何人都可以渡过这一条吊桥。”
柳生衙脸色一寒,倏地身形拔起,要跨过贫僧和尚的头顶,直冲过吊桥的另一方。
贫僧和尚一声冷喝:“放肆!”也是身形飞拔,拦住柳生衙的去势。
柳生衙虽然背上背着老太叔,但这一跃之势,仍能拔起两丈有余。
只是,贫僧和尚轻轻一跃,两人便已在半空中乍然相遇。
柳生衙倏地掣剑在手,一剑刺向贫僧和尚左胸要害。
贫僧和尚也是用剑的大行家,身形一幌,也以一口利剑还击。
柳生衙早已料到对方有此一着,出招时故意把剑招改变,使贫僧和尚捉摸不定。
贫僧和尚一剑还击过来,他已借着双方剑刃交击之力,身形急急向后倒退。
他身在半空之中,这一退之势,看来非但毫不潇洒,简直更是甚为狼狈,但他却是成竹在胸,在这一退之下,倏地往吊桥外一跃,看来便和要跳桥的姿势一般无异。马小雄和阿玫睹状,齐齐“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但说时迟,那时快,柳生衙虽然往吊桥外飞跃出去,但一支左脚仍然勾在桥索之上。
他一跃之下,左足足背把自己和老太叔一起吊住,竟自桥底向前迈进。
他左足足背一放,右手长剑已插向吊桥木板底部,这一插之势力道恰到好处,仅仅可以承受二人的重量,在桥底之下轻轻一荡。
如此这般轻轻一荡,他又以右足足前勾住吊桥之前,再然后,又是运用长剑插板,不出三几个起伏,竟背着老太叔自桥底飞过彼岸。
马小雄和阿玫瞧得目瞪口呆,直至柳生衙翻身站在吊桥彼岸,方始如梦初醒,双双大声喝采。
贫僧和尚怎样也想不到柳生衙竟有这份胆色与能耐,自桥底之下越过自己的把关,不禁默默无语,一张脸更是深沉可怖。
柳生衙回身道:“救人如救火,事非得已,得罪了!”
背着老太叔,施展轻功再向前路奔驰。
马小雄和阿玫也要渡桥,贫僧和尚自顾身份,也不阻拦,索性也跟着柳生衙前往金大夫的医寓。
第二十一章 三业炎火烧行人
金破天的医寓,位于一条小溪旁边,医寓房舍建筑古朴深沉,旁边有一座巨大的水轮,正在不断地转来转去。
医寓大门,紧紧关闭,只见门高逾丈,木色黝黑,门外挂着一对巨大竹牌,刻着一副笔划方正的对联。
上联写道:“阎王不收阳寿未尽多余鬼。”下联写道:“金仙难活死有余辜薄幸人。”
柳生衙把门外古兽铜环敲响数下,隔了片刻,大门“嘎”的一声缓缓打开,一个家仆打扮的老驼子咳嗽两声,道:“医生有事,不能会客,请到别的医局另找高明。”说完,便要把大门关上。
柳生衙急急阻止,道:“在下华山派柳生衙,背上这位朋友,情况甚是危殆,除了金大夫之外,天下无人能救。”
老驼子冷笑一下,道:“天下间性命垂危之人,无日无之,能活命者,不必吃药也可再活三几十年,该死之人,便是大罗金仙也延不了半个时辰的性命。”
说着,又要把高大的木门关上。
柳生衙不悦道:“在下为了朋友求医而来,好歹总得见一见金大夫,要是你不肯通传,说不得只好硬闯进去。”
老驼子陡地脸色一寒:“华山派向以名门正派自居,想不到出了一个这样的弟子,跟当年曾经到此一游的岳涟天相比,真是相差得太远了。”
岳涟天是华山派的祖师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法大宗师,想不到早年也曾到此,但是否为了求医而来,却是不得而知。
在这刻不容缓之际,柳生衙也不欲另生枝节,只是道:“救人如救火,在下要谒见金大夫,还望尊驾引见。”
老驼子嘿嘿一笑,道:“尊驾二字,真是愧不敢当,我只是一名粗贱下人,你要见大夫,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把我这个粗贱下人杀了,大夫自然会见你。”
柳生衙无奈,只得双手抱拳,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了。”
先把老太叔放下,突然呼的一声,右掌直扑老驼子胸腹。
他这一掌,是华山派独门秘技“九霞神拳”,出手之奇,势道之快,直是匪夷所思。
老驼子冷笑一声,蓦地身如陀螺般急转,在柳生衙身边不住游走。
老驼子这一着,大出柳生衙意料之外,只见这陀螺般急转的身形,越转越急,柳生衙的掌法再精妙,也没法子扑前与之比拼。
他心下寻思:“一个人的身子,无论能转动得有多快,终究会缓慢下来。”
当下立定主意,暂且改攻为守,任由老驼子不住的在眼前急速转动。
但他掌势一收,老驼子突然纵上一棵老树树杆,随即借势反扑过来。他这一着,姿势极是怪异,身法之快,比诸柳生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驼子出招快如闪电,晃眼之间已连攻了七八掌。他虽然又驼背又矮小,但却借势自树杆之上居高临下反击。柳生衙左挡右格,竟给对方逼得狼狈异常。
老驼子掌势招数,一招比一招更毒辣,倏地掌势一变,化掌为指,竟以“二龙争珠”之势,要把柳生衙的眼珠挖了出来。
柳生衙心中一凛,急以右掌遮住双眼,但老驼子变招极快,倏地又再化指为拳,一拳重重击在柳生衙小腹之上。
这一拳打的部位虽然只是柳生衙的小腹,但却使他登时感到满天星斗,几乎当场便要昏晕过去。
要是老驼子继续出招,柳生衙纵然不死也得重伤,但老驼子却突然嘿嘿一笑,不再理会柳生衙,迳自回去。
柳生衙躺在地上,长叹一声,马小雄匆匆上前,道:“胜负本是兵家常事,改天再来,必可把这老驼背的驼峰夷平,大大出一口鸟气。”
柳生衙苦笑一下,道:“你这些话,原本很对,但老太叔伤势沉重,恐怕改天再来的时候,他已熬不过去。”
马小雄听了,面露黯然之色。
忽听太叔梵离响起一下混浊的咳声,然后一口浓痰有如利箭般射向医寓大门之上,令人看来甚觉恶心。
但马小雄见了,却不期然地想起义父水老妖,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忖道:“义父的咳嗽,就和这十五岁的‘少年’不相上下。”
老太叔吐出一口浓痰后,斜眼睨视,冷冷地对柳生衙说道:“你懂不懂打猎?”柳生衙一呆,道:“略懂一二。”
老太叔“哼”一声:“凡是略懂一二之人,便是连个屁也不如的混蛋。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户,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去打老虎还是打兔子,要是连这一点都分不清楚,最好还是回到鸡棚里找母鸡生下来的鸡蛋吃,千万不要贸然闯入森林里,枉自送掉了性命。”
柳生衙苦笑一下,道:“这人把我揍得七荤八素的,初时我还以为他只是一头骆驼。”
老太叔道:“你倒说的不错,他本来便是一头骆驼,此人来自大漠,是西域飞驼族中,人称‘漠北驼王’的赫连千沙,要杀此人,恐怕便是你师父凤世宗出手,也是力有未逮。”
柳生衙苦笑一下,续道:“既然如此,只好祈求雷神施法,把这头骆驼劈死!”
老太叔冷冷一笑,道:“连日大旱,何来晴天霹雳?”
柳生衙道:“倘真如此,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了金大夫。”
老太叔道:“见不见金大夫,倒是一椿小事,能否把那头可恶的骆驼好好教训一顿,才是最重要。”
柳生衙道:“可惜我武功不如人,纵使再度叩门,也只有自取其辱的份儿。”
老太叔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这赫连老驼使的是那一门武功?”
柳生衙道:“他的掌法,似属关外武功一脉。”
老太叔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那是漠北大伽密宗的‘三大现不留手功’。”
老太叔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咳嗽,又再一口浓痰射向大门,然后才缓缓接道:“这一手‘三大现不留手功’,创自三百五十年前西域第一高手摩诃僧。”
“所谓‘三大现’,便是掌、指、拳三种武学,溶为一体,‘不留手’者,是发掌以后,随即化为指法,指法之后,便是拳头,如是这般周而复始,变化多端,令人防不胜防。
“这赫连老驼怎会自关外大漠到了中原,我这个少年也是不得而知,但他左眼下角有一颗豆鼓痣,鼻孔朝天,说话舌头有点打结,怎么说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你要打败这头混帐的老驼驼,决不能使用华山派的九霞神拳,别说是你这小子,便是岳涟天再世,也不一定斗得过他。
“但世事甚是奇妙,要对付这套‘三大现不留手功’,未必便要倚靠什么神功绝学,照我看,简简单单的一套少林派小擒拿手,便足以把这头混帐的骆驼摆布得服服贴贴。”
柳生衙闻言,不禁双眉一扬,但随即却又苦笑一下,道:“天下间懂得少林派小擒拿手功夫的高手,固然是大不乏人,但我却从没学过。”
老太叔瞪了他一眼,道:“凤世宗没教你这种粗浅的功夫吗?”
柳生衙奇道:“我师父是华山派掌门,又怎会传授我少林派的功夫?”
老太叔冷冷道:“华山与嵩山相隔不远,便是溜到少室峰少林寺偷偷瞧几眼,不消三五个时辰,便是‘达摩易筋经’也不难学晓。”
柳生衙听了,不禁眉头大皱,心想:“偷窥别派武林人士练功,那是江湖上莫大的禁忌,这老……少年真是轻狂得比我还厉害百倍。”
只听见老太叔又道:“你不懂小擒拿手,原是不足为奇的,只是连我活到了十五岁这把年纪,也是不懂得这种粗浅功夫,这就真是巴妈羔子的很不合理。”
他并非少林派中人,不懂得使用少林派功夫,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他却不住的摇头搔耳抓腮,竟为此事而感到大惑不解。
眼见医寓重门深锁,要是过不了赫连千沙这一关,根本没法子可以见得着金破天,柳生衙不禁为之气结。
忽听马小雄道:“除了小擒拿手之外,别的少林派武功是否管用?”
老太叔斜着眼瞧向马小雄道:“怎么不管用?少林派的武功博大精深,要是有人懂得使用‘达摩易筋经’上的武功,又或者是把‘般若禅掌’之类的功夫练至八九重境界,只消一式半招,立时便足以把这头老骆驼轰成肉酱,比起用小擒拿手还更高明得多!”
马小雄干咳连声,不敢答腔。
老太叔“咦”的一声,道:“你懂的是那功夫?是‘达摩易筋经’?‘般若禅掌’?又抑或是‘大力金刚掌’?”
马小雄摇摇头,道:“这些武功,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老太叔道:“没听说过这些武功的名字,那是半点也不打紧的,只要懂得怎么使用,便可以为这位华山派的小朋友出一口鸟气。”
原来他最关心的是,并不是能否见得着金破天这个大夫,而是要把赫连千沙好好教训一顿,为柳生衙报仇。
马小雄叹了口气,道:“你说的那些武功,我既没听说过,也不懂得任何一招半式,只是……”
老太叔立时道:“快说,别吞吞吐吐,闷死树上大大小小的母鸡。”
这时,天色尚未尽黑,医寓门外的大树上,有不少雀鸟正在树枝横桠上栖息,至于母鸡,自然是一支也没有。
马小雄道:“我义父有一个好友,他曾教我一套拳法,听说跟少林派的武功,很有点渊源……”
老太叔大不耐烦,道:“有点渊源也好,有点发霉发臭也好,先耍出来瞧瞧再说。”
马小雄不敢怠慢,把海蛇教他的一套“不败神拳”一招一式的在医寓门前试演。等到他把整套“不败神拳”耍完之后,老太叔似乎已躺卧在地上睡着了觉。
马小雄心中有气,忍不住上前推老太叔一把,道:“小兄长,你瞧怎么样?”
老太叔这才缓缓地张开眼睛,道:“不怎么样,既不是少林派的武功,也不能算是阴山幽冥宫的武功,甚至不像是一套武功。”
马小雄听了,两眼一翻,全身瘫软仰面倒下。
老太叔侧着脸望住他,道:“你只不过比我年幼一两岁,怎么手软脚软心更软,将来如何以在擂台上以单掌力毙二十一名武林高手?”
马小雄倏地一个“小马翻身”,从地上直跳起来:“你说的这个人,可是‘魔道霸主’姒不恐?”
老太叔道:“除了这个大魔头,天下间又有谁做得出这种事?当年,我也在龙虎山之上,只是给老相好易了容,乔了装,又约法十三章,这样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其中最最不可以的,便是跳上擂台大展身手。”
马小雄道:“你今年十五岁,龙虎山武林大会是四十年前的事,这一笔帐怎生计算?”
老太叔骂道:“真是一条笨虫,既然是四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那时候我还没出世,自然便是前世的事情。”
马小雄这才“恍然大悟”,只好不住的在点头,示意明白。
老太叔道:“你适才耍的一套拳法,是一个叫海禅王的小子所创。他本是少林俗家第一高手,却又跟阴山幽宫扯上了一笔糊涂帐,这一套武功,内力源于少林派的达摩易筋经,拳招却出自幽冥派的武功,这套拳法,若是出自海禅王之手,便是有一百头不要命的老骆驼挡路,也得五十双给摆平倒下去,但在你手上施展出来,却是他妈的不伦不类,有如沐猴而冠。
“只是,在这不伦不类之中,却又有点邪门,你究竟曾经服食过什么奇异之物?诸如千年人参,天山雪莲之类的东西?
……”
马小雄摇摇头,道:“都不是,只是喝过一条巨蛟的鲜血。”
当下把东蛇岛义父如何将‘寒潭千年金角蛟’尾部斩下,把鲜血强行喂服之事和盘托出。
老太叔嘿嘿一笑,道:“你这个义父,在江湖上是一号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我在还没有出生之前,对这位水道巨擘也是相当钦佩的。但在这椿事情上,他的脑筋显然并不怎么清楚。
“这条巨蛟,用处最大的,可不是那几口鲜血,而是它头上的金角,要是把它的金角斩了下来,研制丹药,对内力之裨益,必然犹胜喝这三几口鲜血强胜十倍,如今你义父放蛟入海,机会不再,真是可惜!可惜!”
马小雄道:“义父也许不晓得其中关节,以致错失良机。”
老太叔冷冷一笑,道:“你只不过比我年轻一两岁,怎么讲话幼稚得像个白痴,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比水老妖更了解那一条寒潭异兽?”
马小雄一怔,想了一想,忽然“呀”的一声,道:“我明白啦!”
老太叔道:“你明白些什么?”
马小雄吸一口气,才道:“是否一旦把巨蛟头上的金角斩掉下来,巨蛟就再也活不下去?”
老太叔道:“不错,你义父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不忍心把巨蛟头上的金角斩掉。”
马小雄心下恍然。想义父水老妖在东蛇岛与巨蛟相处数十载,虽则人兽有别,但总算是一场邻居,在东蛇岛即将覆灭之际,砍掉它一条尾巴,尚不致伤害其性命,要是为了金角而把巨蛟当场诛杀,不留活路让它重投大海,却是于心不忍。正如孟子曰:“侧隐之心,仁之端也。”由此可见,义父虽则纵横大江南北,心狠手辣杀人无数,其实却大有仁慈,以至是侠义的一面。
此时,天色渐黑,只见一人,提着一盏灯笼,有如鬼魅般飘至,在灯光映照中,只见来者便是贫僧和尚。(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老太叔并不理睬这个行止怪异的出家人,却对马小雄道:“倒转过来就可以了。”
说完,半躺半卧,倚在医寓大门外沉沉睡觉。
马小雄、阿玫互望,两人的心思都是一般无异,寻思老太叔最后一句话的用意。老太叔最后的那几个字,是:“倒转过来就可以了。”
字面简单有如“一”字,但为什么要“倒转过来。”要“倒转”
的又是什么东西?
苦思良久,就连柳生衙也是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
在灯光映照中,贫僧和尚却在不住的冷笑,马小雄心中有气,道:“你怎么不回到吊桥上继续打座?”
贫僧和尚道:“贫僧喜欢到什么地方便到什么地方,谁也管不着。”
马小雄道:“你这个阴阳怪气的出家人,便是要倒转过来把脑袋摆放在地上双脚朝天,也跟咱们没有半点相干,但你在我面前不住的冷笑,算是什么意思?”
贫僧和尚道:“你年纪尚轻,什么事情都不懂,那是情有可原的,但那一位华山派的高手,纵使斗不过‘漠北驼王’赫连千沙,也不该愚笨得连老前辈最后那一句话的意思,也是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柳生衙闻言,却也不生气,反而一整衣衫,缓步上前躬身客客气气地说道:“适才吊桥强度,实属情非得已,大师休怪!”
贫僧和尚道:“贫僧输得口服心服,又怎能怪罪于施主?只是,以施主的武学修为,以至是江湖经验,要是连那一句话的意思也参详不透,就真的令贫僧大感失望啦!”
语毕,合什念了一声佛号,把灯笼挂在大树旁边,袍袖飘飘,一道白影在夜间中一闪而没。
柳生衙目注着贫僧和尚飘走的身法,思维片刻,忽有所悟,不禁朗声大笑,道:“原来如此。”
马小雄莫名其妙,望向柳生衙。
柳生衙道:“这位大师,他的轻功身法,固然是非比寻常,在这一来一去之间的寓意,更是令人拍案叫绝。”
马小雄道:“他来的时候如何?去的时候又怎样?”
柳生衙道:“这位大师的轻功身法,是佛门的‘普生微步’,他来的时候,你也许未曾瞧见,但我却看得一清二楚,完全是正确无误的步法。”
马小雄道:“他走的时候,难道就半点也不正确吗?”
柳生衙摇摇头,道:“非也!他对这一套‘普生微渡’的轻功身法,早巳练得炉火纯青,异常娴熟,又怎会不正确。他只是把步法倒踩,骤然看来,便似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轻功。”
马小雄登时恍然,道:“我明白了,老太叔是要我把‘不败神拳’倒转过来施展,便有机会可以把那头老骆驼打败!”
柳生衙点点头,道:“不错,倒转过来就可以了。”
马小雄闻言,为之精神大振。
但在霎眼之间,却又不禁愁眉深锁,道:“这一套拳法,要是顺着次序,我还可以耍得似模似样,要是倒转过来,恐怕难以在短短时间之内发挥威力。”
柳生衙道:“士急马行田,在此危急关头,只好飞象过河,试上一试再说。”
马小雄苦笑道:“如何试法?”
柳生衙道:“与其一拳一脚在这里倒转过来试演,不如宁神静气,闭目参详,把拳招在脑海中倒转过来,瞧瞧到底怎样的光景。”
马小雄大奇,道:“这法子管用吗?”
柳生衙道:“我从没尝试过这种古怪的法子,到底是否管用,可答不上来,你要是不赞成,可以另谋他法。”
马小雄沉吟片刻,道:“事已至此,谋得他法之后,也许天色已然大亮,便是谋得张良之策,诸葛之计,都已为时太晚。”
嘴里这样说,仍是立即盘膝而坐,尽量收敛心神,闭上眼睛,把“不败神拳”的种种招式在脑海中一一浮现,然后再思考怎样把这套拳法倒转过来施展。
初时,倒也似模似样,很有点进展,但过不了一会,一阵山风迎面吹至,马小雄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立时脑筋大乱,脑海中浮现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景象。
他看见了一个和自己年纪不相上下的年轻姑娘,头上光秃秃,一张脸蛋清秀动人,居然便是小霜的模样。
未几,一个白衣文士,把自己的右腿当作兵刃挥舞,把小霜小师父吓得花容失色。
马小雄义不容辞,抓起木小邪的大刀,便向那白衣文士迎头劈下。
这白衣文士正是池振宇,只听见池振字狞笑叫道:“我把这条腿送给你的心上人!”
完全不理会马小雄的大刀,只是一味向小霜直冲过去。
便在这时,阿玫姊姊的声音,在耳畔之际怒叫起来:“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尼姑,我才是小雄马的心上人!”
小霜大怒,也在怒叫:“不要脸,我比你更早认识马小雄,我才是他的心上人。”
阿玫道:“你是个已经出家的尼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争风喝醋!”
二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但中间却又混杂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池振宇,形势极度混乱。
倏地,小霜和阿玫都把剑刃穿过对方的咽喉,马小雄大吃一惊,全身剧烈颤抖,便在这时,一道柔和烫热的掌力,自他背心传了过来。
马小雄悚然一惊,自闭目寻思武功境界蓦地张开了眼睛,只见阿玫神情关切地凝视着自己,背后又听见柳生衙的声音,道:“少胡思乱想,再不稳定心神,势必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马小雄却道:“只要你还活着便好。”
柳生衙听了,自是不明所以,他可不知道,马小雄这句话是对着阿玫说的。
原来柳生衙目睹马小雄在打坐之际,心绪不宁,脸颊上肌肉不住的抖动,显然是魔障自心中突发,若不及时纠正,势必后果严重,当下以华山派独门内功,自马小雄背心灵台穴悠悠地贯注过去,总算及时把他从险境中抢救出来。
经此一闹,马小雄闭目寻思武功的法门,已不可行。
马小雄歇息片刻,忽然自地上一跃而起,拉起大门铜环用力猛扣。
阿玫大吃一惊,急急阻止:“师弟,你这样岂非白白送死吗?”
马小雄道:“只要倒转过来就可以了。”
马小雄这几下叩门之声,在夜静中听来极是响亮,竟把附近树枝上的宿鸟惊飞。隔不了多久,大门缓缓地张开,露出了“漠北驼王”赫连千沙丑陋的脸。
赫连千沙向马小雄望了一眼,不悦道:“是你这个黄毛小子在叩门吗?”
马小雄道:“东蛇派马小雄,向‘漠北驼王’赫连前辈领教高招!”
赫连千沙阴恻恻地一笑:“连华山派的大侠,在我手底下尚且吃了大亏,你年纪太轻,我不能以大欺小,你快滚出去!”
说着,便要把大门重重关上。
马小雄一声冷喝,陡地一脚踢向大门,原本快要给关上的大门,给他一脚又再踢开。
赫连千沙两眼一翻,冷笑道:“黄毛小儿,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马小雄道:“谁说我不要命?我既要保住自己的命,也要你这一条老命!”
口气之大,直把阿玫吓了一大跳。
赫连千沙嘿嘿一笑,道:“好了不起的英雄气概,既然如此,我让你三招!”
马小雄道:“混帐!我是堂堂东蛇岛的高手,何须你这头老骆驼相让。你若让我三招,我便倒转过来反让你六招,出手吧!”
赫连千沙笑道:“好狂妄的小子,这样吧,咱们公平比试,你不必让我,我也不必让你,一起齐齐出手比个高低便是。”
马小雄喝道:“看掌!”喝声一起,右掌直向赫连千沙当胸击至。他这一掌,可不是什么武林绝学,只是随意施为,胡乱发招。赫连千沙久战江湖,临敌经验极是丰富,一看之下,已知道这少年不学无术,简直是一场笑话。
他自顾身份,也不急急便要向这无知少年猛下杀着,他猱身直上,轻易地闪避开马小雄这一掌,继而右手轻轻一抬,把马小雄的左肘撞了一下。
这一撞之力,也不如何凶猛,但已把马小雄整个身子震得倒退数尺,甚是狼狈。但马小雄战意高昂,虽被驼王一招震退,一眨眼间又再扑了过来。赫连千沙斜身闪过,掌影如山,横劈马小雄左肩,他这一掌大有名堂,乃飞驼族“万里飞沙掌法”中的第六式“海市蜃楼”,掌法虚无缥缈,每每能在一招半式之间把强敌重创于掌下。
柳生衙猛然一惊,心想就算自己遇上了这一招,也是万万难以躲避,正欲奋不顾身冲前抢救,场中形势已在刹那之间倏变。
只见马小雄竟在对方虚无缥缈掌法之下,出人意表地仰身避过,更藉着身形一沉之势,一拳直打赫连千沙的下阴。
赫连千沙生性好斗,由大漠至中土,大战小斗经历不下数百场,应变经验之丰富,自非常人能及。际此马小雄奇招杀出,他当即身形拔起,跟着右足踢出,“叭”一声响,足背踢在马小雄左边面颊之上。
但马小雄身形游走,虽然中了一脚,但却早已把面颊偏右,伤势并不严重。
蓦地,但觉一阵劲急风声,赫连千沙有如巨鸟般从天而降。
马小雄陡地向右斜走,不待赫连千沙出招,已手腕一翻,扣起凤眼拳,倒踩“不败椿步”,姿态怪异莫名地在这位成名逾三十载的驼王背后,连攻一十三拳。
这一十三拳,原是“不败神拳”中最后一式,名为“十三了了”。这一式拳法名堂的来由,是说到了这一式之后,十三拳大可一了百了,要不是把敌人解决,便是敌人解决自己的意思。这一式“十三了了”,固然是海禅王的惊世绝学,倘若由海禅王亲自出招,只消打出第一拳,便已立时把赫连千沙彻底解决,随后那十二拳,大可以不必出手。
但海禅王又是何等样人,以马小雄的功力与他相比,恐怕便连萤光比皓月的那一点点萤光,也是不怎么比得上。须知海禅王虽是少林俗家一系,却大有福缘,连“达摩易筋经”也已练至第六层境界以上,以马小雄如今的能耐,自是万万无法相比。
但他此时所使出的“十三了了”,却是倒行逆施的拳法。
换而言之,就连海禅王生前,也从没这样使用过。
这十三拳使出,每一拳的势道,都完全悖乎拳理,而这十三拳在连续讯雷不及掩耳情况下猛攻,所攻的部位又是驼王最不愿意被人袭击的“驼峰”,不禁一开始中拳便已又惊又怒,大失方寸。
方寸稍失,所面对的又是震古炼今的“不败神拳”,更兼且这是“倒转过来”的“十三了了”,赫连千沙一时托大,终于在匪夷所思境况之下,驼峰之上连中一十三拳,登时脸如土色,嘴喷鲜血软绵绵地瘫软倒下。
马小雄一击得手,就连他自己也是大为惊诧,几乎没法子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生衙这才大大松一口气,上前对赫连千沙道:“驼王,你这一下可心服口服了吧!”
赫连千沙给一个黄毛小子杀败,本是奇耻大辱,但他却缓缓站了起来,向马小雄躬手抱拳,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少侠天资聪颖,神拳无敌,老驼子的确败得心服口服。”
马小雄忙道:“前辈谬奖了,我有一个老……老朋友,他不慎走火入魔,如今命危旦夕,只盼得见金大夫施援救,得罪之处,还望前辈原宥。”
赫连千沙道:“我在这医寓,只是一名粗贱下人,你们要见金大夫,只消把我杀了,他自然会出来相见。”
此言一出,马小雄、柳生衙不禁为之面面相觑,半晌作声不得。
阿玫在旁听了,忍不住道:“赫连前辈,你这样岂非强人之所难吗?”
赫连千沙道:“在此之前,我早已向各位说得明明白白,反正我已是这位少侠的手下败将,你们要剐要杀,任悉尊便,我绝不抵抗还击便是。”
柳生衙叹了一口气,道:“这却又是何苦由来?‘强宾不压主’,更何况在下等这一次是求医而来,又怎能在求医之前,反而先把大夫身边的人杀了?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吗?”
赫连千沙冷冷一笑,道:“难道你不知道金大夫的外号吗?他叫‘一命赔一命’,你要金大夫出手救人,便得为他杀掉一人,否则,便是九五之尊,又抑或是天下武林盟主跪在门外苦苦哀求,他也绝不会答允把伤病者加以救治。”
柳生衙不禁为之一呆,半晌才道:“纵然如此,金大夫要我们为他杀掉的人,也绝不会是阁下!”
赫连千沙陡地大笑,道:“你又不是金破天,又岂能知道他的心意。这十余年来,他无时无刻都想把我这个讨厌的奴才干掉,只是碍于一个人的情面,始终隐忍不发,但到了今天,他再也不必卖这个人的帐啦,因此之放,我以性命保证,只要你们提着我这颗脑袋踏入‘换命医舍’,金大夫无论如何都会全力出手,为你的老朋友起死回生。”
这番话,在赫连千沙看来,竟似是理所当然主事,但柳生衙和马小雄听了,既是半信半疑,又是为之莫名其妙。
赫连千沙见二人面露不信之色,不禁怒火上涌,叫道:“老驼子在江湖,尾算不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却也不是胡乱在嘴里放屁的王八,我先杀了自己,你们这便一刀割下我这颗丑陋的脑袋,然后直入‘换命医舍’,当知老驼子所言非虚!”
语声甫落,陡地反手一掌直拍天灵,但觉掌劲有如轰雷暴响,全然不是伪作之势。
柳生衙大吃一惊,正待抢救,已来不及。
却在这电光石火、间不容发之际,一件物事自夜色中斜斜飞至,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驼王右腕之上,驼王一怔,掌下劲道在刹那间全消,脸上换上了一副茫然的神情。
众人定情一望,只见套在驼王右腕上的,竟是一串色泽乌黑浑圆的念珠,然后,一个人冷冰冰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中响起:“言尸罗者,此名清凉,亦名为戒。”
甫听这声音,柳生衙、马小雄齐齐脸色陡变,都是想不到峨嵋派掌门服难师太,竟在此地。
只见服难师太脸色一如以往,青青白白的毫无表情,平时朝夕不离手边、身边的一串念珠,却为了救一个从漠北而来的老驼子,而套在驼王的右腕之上。
“尸罗”是梵文,意思是指“清净”,也就等于是“戒”。
服难师太道:“三业炎火,焚烧行人,事等能烧,戒能防息,故名清凉。”
在佛经中,由于身、口、意三业的熊熊烈火,焚烧着造作的人及其所做的事,只有禁戒才能够把这些火焰熄灭,因此就称之为“清凉”。
对于这些“佛偈”,柳生衙、马小雄和阿玫都是一窍不通的,但赫连千沙听了,却是有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服难师太苍白瘦削的脸,道:“你是认为,我这副臭皮囊还可以留下来,但却必须出家剃度为僧,是也不是?”
服难师太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道:“佛由心生。一切众生,心想异故,造业亦异,由是故有诸趣轮转。”
赫连千沙喟叹一声,道:“众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循环不已。到了来生,愿能把背上驼峰减去。”
服难师太却道:“不一定减,也不一定加。”
乍闻此语,马小雄“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赫连千沙却不以为忤,只是把念珠毕恭毕敬地双手奉还,道:“师太既救我,也就必不愿老驼子死于这座医寓中,既然如此,告退了。”
转身步出大门,一去不回头。
在东蛇岛捉拿海世空一役,柳生衙公然跟八大门派对抗,想不到竟在这僻远之地,遇上了武功最深不可测的峨嵋掌门服难师太。
柳生衙眼见无处可以躲避,也就只好大大方方,上前抱拳说道:“华山派后学柳生衙,向掌门师太请安。”
服难师太冷冷道:“小柳,在江湖之中,有胆色的汉子,贫尼也曾见识过不少,但若论胆大包天的气概,还是以你最为了不起。”
这两三句话,既像是在褒奖,也像是在出言讽刺,甚至是反话中的指责。
柳生衙却毫不畏怯,朗声道:“是非曲直,总有水落石出之日,晚辈既与海世空结拜成为兄弟,就不能在兄弟危难之际,坐视不理。”
服难师太冷冷道:“好一个结拜兄弟,要是海世空祸害武林,暗杀江湖正义之士,你这个做弟弟的,是否也要与他同生共死,才算是尽了做兄弟的义气?”
柳生衙道:“我绝不相信海大哥是那样的人,万一晚辈看错了,自当割袍绝交,非但兄弟情义断绝,说不得还要大义灭亲,以谢天下。”
服难师太静静地瞧着柳生衙的脸,良久良久之后,服难师太才慢慢地说道:“这番话,若是出自其他人口中,贫尼是半个字也不会相信的。但小柳……好一个小柳,你竟然能够在八大门派擒拿海世空一役,公然背叛师父的训谕,公然与咱们八大门派抗衡,可说是既够胆色,也很够朋友。贫尼虽是出家人,也是心中暗暗赞许。
“至于是非曲直,贫尼愿意相信你说的话,可惜你早已投身在华山门下,否则贫尼也很想收你为徒,这并不是为了你天资过人,而是武林中人,本来就该当大力栽培你这种义薄云天,也明理果断的真英雄、大丈夫。”
柳生衙大感诧异,忙稽首道:“晚辈竟蒙掌门师太另眼相看,着实受宠若惊。小柳既已自幼拜师在华山派门下,自是不能另投他派。只是,峨嵋派不是一直都只收女弟子吗?”
服难师太淡淡的道:“本门开山祖师厄渡神尼,也曾收了一名男弟子,可惜该弟子心术不正,误入歧途,最后给神尼清理门户,一剑刺穿心脏而死。
“自此之后,峨嵋派的确只收女弟子。但在本门门规之中,却并无规定,严禁收录男弟子,因此,要是贫尼将来收了一个男子作为门徒,也不能算是违背了门规。”
柳生衙这才恍然,连连点头称是。
服难师太又道:“门外躺着的一位施主,绝非常人,倘若贫尼法眼无差,应该是来自玉洞峰天工堡的太叔堡主吧?”
柳生衙又再点头称是。
服难叹一口气,道:“都已是四十几年前的冤孽了,至今还是有如阴魂不散,真是天意!
天意!”
柳生衙、马小雄、阿玫听了,都是心中一怔,一时之间,谁也不明白这位峨嵋掌门话中真意。
第二十二章 武林北斗求借剑
在金破天医寓中,竟然出现了峨嵋派掌门服难师太,实在大出柳生衙意料之外。
尚幸这位峨嵋掌门,不似是心胸狭隘之辈,更对柳生衙的忠义胆色颇为赞许,并未为了东蛇岛之事而另生枝节,总算是大大松一口气。
在服难师太引领下,柳生衙背着老太叔,穿过了一座花园,步过天阶,终于到了“换命医舍”。
医舍灯火通明,似是如同白昼。
服难师太在门外轻轻咳嗽一声,道:“贫尼服难,医舍外有一病者太叔梵离,疑是走火入魔,脉象大乱神智不清,有劳大夫出手救治。”
舍内一人冷笑一下,道:“连大夫都快要活不下去,病人是死是活,跟大夫又有什么相干,快走!快走!”
服难师太道:“距离决战尚有好几个时辰,你身为大夫,还是救人要紧。”
医舍内的金大夫道:“再过几个时辰,我这个做大夫的便要成为无头之鬼,便是给我一百万两银子,也不诊治。”
服难师太道:“贫僧和尚与贫尼有点渊源,明晨的决战,贫尼愿为大夫前往说项,将之取消。”
金破天怒道:“这是我的决战,跟谁都没干系,你少管闲事!”
服难师太道:“眼下这位练功走火入魔的江湖朋友,跟贫尼也有点渊源,大夫若不肯施以援手,便是与贫尼为敌!”
听闻此语,柳生衙等更是心中暗自惊诧。
柳生衙怎样也想不到,对于老太叔的伤病,服难师太竟是极度关注,但其中有什么来龙去脉,单凭这三几句话,实在无法得知。
医舍内的金大夫默然良久,忽道:“我的金漆招牌,唤作‘一命赔一命’,既然师太坚决要我出手救人,那也不难,只消答允我一个条件即可。”
服难师太道:“大夫请说。”
金大夫默然良久,才道:“要我救人,必须答允一个条件,就是要为了此事,而杀掉一人。”
服难师太道:“虽然这等行径,绝不符合悬壶济世应的宗旨,但贫尼也深知大夫脾性,也不打算跟你多费唇舌。总之,你的条件,贫尼答应下来便是。”
金大夫冷冷一笑,道:“我还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师太怎地轻于许诺,要是我要你去杀的,是峨嵋当今掌门服难师太,却又如何?”
服难师太哂然一笑,道:“贫尼已活了七八十岁,纵然如此,也只不过是少活一些时候,这个条件,可难不倒我。”
马小雄心中大是激赏,但心中却又忖道:“老尼姑固然是年事已高,但她要救之人,恐怕比她还要老一大截,这笔帐,当然混淆之极。”
金大夫在医舍中嘿嘿一笑,道:“江湖之上。人人都只道峨嵋服难心狠手辣,甚至是人性灭绝,岂料却也有情深义重的一面,嘿嘿!难道你就不怕蜚短流言,人言可畏吗?”
服难师太白眉毛一扬,道:“人言再可畏,也不及良心责备更苛刻。”
她这句话,似乎正在针对金大夫,却也像是有感而发。
金大夫又沉吟良久,终于道;“金破天也不是婆妈之辈,掌门师太既已作出千金之诺,就请把伤病者送过来吧。”
未几,医舍大门缓缓张开,只见那金大夫容颜憔悴,两颊凹陷,简直是面无四两肉,一双苍白的手犹如鸟爪,但左右两手都只有四根手指。
他的左手缺掉尾指,而右手缺的是无名指。
在灯光映照下,只见他余下的八根手指,竟是颜色各异。
他的左手无名指,有如烧焦一般,中指却通体雪白,甚至看来似是通透有如水晶一般,怪异莫名。
至于食指,则呈暗绿色,但在这暗绿色泽之下,隐隐似有爬虫之物,在指骨之上蠕蠕移动。
他的左手拇指,单以色泽看来,倒和常人一般无异,但却又比常人的拇指,粗大了最少三倍以上,看来臃肿不堪,但瞧这拇指的状况,却又不似是给毒物螫伤,以至红肿起来。
至于他的右手四指,也是各有不同色泽、形状,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食指,只剩下森森白骨,皮肉早巳不知所踪,但指骨之间,却仍有胶状物体相连,以至整根食指,还能活动自如,直与常人无异。
际此时刻,谁也不敢问及金大夫这八根手指的来龙去脉。
柳生衙小心奕奕地把太叔梵离放在一张竹床之上,此时,老太叔似仍在沉沉睡觉,但又似是气息微弱,一张脸庞有如紫之色,十分可怖。
金大夫略一沉吟,忽然叫了一声:“备剪!点火!烧炭!”
未几,一个脸色黝黑,面上满布凹凹凸凸麻子,容貌极是丑陋的少女,捧着一个粗糙的铁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这铁盘之上,摆放着几件物事。
在左首,是一把黄澄澄耀入眼目的黄金利剪。
在右首,是一大堆不知名的药材。
至于摆放在铁盘中央的,便是一个炭炉,上面还有一个瓦罐子,看来是用作煎药之用。
金大夫瞧着那少女,道:“明天你把那条‘紫眼毒貂’宰了,用我这根大拇指连同第八十九号药料整包煎服,七七四十九日之内不得沾水、不得喝酒、更不得与那男子行那苟且之事,你身上的貂毒,可望痊愈。”
那少女“喔”的一声,叫:“师父,我不要你老人家的大拇指。”一急之下,忍不住热泪盈眶,眼泪流了下来。
金大夫扳着脸道:“我知道,要是把这颗脑袋连同药料一起煎服,定必功效更佳,你若真的要,为师也可成全。”
那少女大吃一惊,急道:“师父,我绝对没有这个念头,要是师父不相信,我可以立刻向观音菩萨起誓——”
金大夫截然道:“少给我罗哩罗嗦,你的事情以后再说,快做正经的事要紧。”
那少女不敢争论,战战兢兢地把药炉放在桌上,又用上好的炭生了火,等候金大夫的指示。
金大夫望着躺在床上的太叔梵离,看了大半天,似是有点呆呆出神。倏然之间,把老太叔衣袖拉起,右手拇指搭在他手腕关节,手掌侧正中央的太陵穴上。
金大夫这伸手一搭,竟足足耗了整顿饭时光。
然后,他对少女道:“放药。”
那少女已准备好清水及药料,金大夫一声令下,药料已放在药罐中煎熬。
金大夫神情凝重,对服难师太道:“他已年近百岁,这等伤病,也不单只是因为走火入魔而起,其中缘由,极是复杂,便是花三五天时光,也是解说不来。
“要他再活下去,我是颇有把握的,只是,他毕竟年纪老迈,血气只会一天比一天更衰落,纵有灵丹妙药,甚至是罕世难求的异宝,也不能对他有太大帮助。
“他内力根底极深,当世武林,恐怕没有几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
金破天言尽于此。
之后,不发一言,只是命令那少女依照自己的指点而行事。
一个时辰之后,药已煎好,金大夫着令那少女把药罐子打开,然后以左手拿起金剪刀,“飒飒”两声,便把右手的食、中二指剪掉。
两根手指给剪掉之后,直掉入药罐之中,说也奇怪,金大夫断指之处,竟无半点鲜血流出,便如同在一条树杆之上,剪下了两截枯枝一般无异。
又过了半顿饭时光,金大夫着令那少女把煎好的药倒出,然后给太叔梵离喂服。
老太叔服药之后,东方天际已渐露曙色。
金大夫又取出了一个小碗,把高梁酒注满,然后又用金剪刀“飒”的一声,把左手特别粗大的拇指剪了下来。
少女睹状,倏地“哇”的一声大哭。
金大夫在剪去右手食、中二指之际,伤口之处并无鲜血淌出,但当他把左手拇指也剪掉之后,一股血柱立时有如涌泉般直喷出来。
少女一面啕哭,一面匆匆在药框中取出一瓶药来,颤手颤脚地撒在金大夫人断指伤口之上。
金大夫冷冷一笑:“早知如此,当初便该收一个男的做徒儿。”
又隔了一会,天色更亮,金大夫道:“要救的人,都已救了,你们统统走吧!”
那少女拼命的摇头,叫道:“我不走!”
金大夫道:“你要是不愿意走,大可以一辈子待在这医舍之中,为师约了一个和尚决战,只要赢了,自当回来跟你一起打扫地方,早晚继续钻研医道。”
那少女哭将起来,道:“师父医道精湛,那是天下皆知的,但若说到武功……武功……”
金大夫倏地喝道:“为师的武功,是否十分差劲?你嘴里不妨说得清楚一点!”
那少女咬了咬牙,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能说道:“徒儿这十年以来,从没见过师父跟敌人交手,可以赢过一招半式。”
金大夫挥了挥手,怒道:“你懂个屁!”
不再理会那少女,推开医舍大门,直闯出去。
服难太却在门外把他拦住,道:“贫尼曾答应为你杀掉一人,但你还没把那人的名字说出。”
金大夫道:“那人便是华山派的凤世宗!”
此言一出,柳生衙登时整个人为之僵住,良久作声不得。
吊桥上,贫僧和尚仍然像是昨日一般,独自在吊桥中央盘膝打坐。
金大夫依约而来,不由分说,便大步踏入桥中,道:“二十年前,你背着病重的娘亲前来求医,我不瞅不睬,任由你娘亲在这吊桥上病死,你认为这便是金破天欠你娘亲一命,非要找我报仇不可。很好,你是个孝顺的和尚,我今天便是给你杀了,也不算是冤枉。”
贫僧和尚仍然盘膝而坐,闻言凄然道:“云在青天水在瓶,车不横推,理无曲断。”
金大夫道:“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往事俱往矣,你要了却当年一段血仇,就请动手。”
贫僧和尚道:“这十年以来,大夫曾数战江湖豪士,据闻未尝一胜。”
金大夫道:“我是个大夫,可不是什么武林高手。”
贫僧和尚道:“大夫也许算不上是什么武林高手,但那‘漠北驼王’赫连千沙若非在你庇护之下,恐怕早在十余年前,已逃不过飞驼族三大长老的千里追杀。”
金大夫冷冷道:“想不到大师对‘换命医名’之事,竟也了如指掌。”
贫僧和尚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金大夫道:“果然不愧是豪门金庄鼎鼎大名的‘和尚战将’,请赐招!”
吊桥上杀气严霜,吊桥两端,也同时出现了两拨人马。
在金大夫这一端的,正是峨嵋掌门服难师太,华山派柳生衙、马小雄、阿玫、老太叔,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容貌丑陋的少女。
在吊桥另一端,也有另一批武林人物,正在虎视眈眈。
只见有八条人影,在吊桥这一端或坐或站,其中一人,赫然竟是豪门金庄的公子爷刘复北。(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刘复北在忘忧谷内内外外,虽然屡番处心积虑有所图谋,但他既夺取不了剑谱,也在撤退途中遇上了半疯不癫的秃顶老人太叔梵离,虽然本身没有什么损伤,但却先后损折多名高手,更连一直匿藏于丐帮的八袋传功长老,也惨遭太叔梵离撕成五大块,不禁气为之夺。
贫僧和尚在公子爷势力阵营中,号称“和尚战将”,这一天要和“一命赔一命”金破天大夫决战,刘复北亲率数位金庄高手前来助威,岂料在吊桥彼端,赫然出现老太叔的踪影。
但刘复北却在途中,获悉这位秃顶老人走火入魔,伤势极是沉重,正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要是能够在这时候顺势将之除掉,未尝不是一椿快事。
他可完全不晓得,这秃顶老人,赫然便是玉洞峰天工堡主,也是当今世上剑道至高无上的大宗师——太叔梵离。
眼前,首先还得瞧瞧,贫僧和尚与金大夫吊桥上这一战。
贫僧和尚仍然在吊桥上盘膝而坐,但身子却缓缓地自吊桥木板上腾空而起。
金大夫人一声喝采,道:“大师能在盘膝姿势中使出‘节节高升’这等功夫,不愧是佛门后起之秀。”
贫僧和尚却道:“大夫的手指,在一夜之间又再少了三根。”
金大夫嘿嘿一笑:“纵使只剩下一根指头,只要有真材实学,也能一指定中原。”
贫僧和尚喝道:“既然如此,贫僧便以一根独指,向金大夫讨教不世绝学!”
倏地右手伸出食指,“嗤”一声响,指气森森,疾射金破天肚脐向外二寸之“大巨穴”。
金破天眼光何等敏锐,他对天下间各门各派指法,原本已是毕生浸淫其间,一看之下,已瞧出这是太原白王寺名震天下之“白虹贯日霹雳指”。
高手比斗,取决胜负之关键,每每在于一时气势之盛衰,金破天见贫僧和尚这一指气势大盛,不愿与之硬拼,当下身形幌动,袍袖虚拂以作遮掩,在吊桥揽索之上轻轻掠出丈二。
也在此际,金破天右臂袍袖响起一下裂帛之声。只见黄袍大袖之上,已给贫僧和尚凌厉无匹的指力刺穿了一个大洞。
贫僧和尚一击不中,金破天已欺身杀至。
贫僧和尚白袍大袖飘动,猛地里袖底狂飙向金破天面上直扑而出。
金破天以袖还袖,两道巨大衣袖在霎眼间竟互相缠结在一起。贫僧和尚呼的一掌,左掌又向金破天小腹之上疾拍过去。
这一掌名为“一意横行”,威力极是强大,金破天一声长笑,也左手横斩过去。
顷刻之间,两人在吊桥上下飞舞,双双连换了十余下招式。
只见二人变招极快,无论认穴、追击敌人要害方位都是奇快奇准,吊桥两端群豪见了,咸认为都是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三十招过后,贫僧和尚掌势倏变,掌力中竟透出一股奇寒阴冷之气,金破天冷不提防,与他对了一掌,“砰”然一声,随即腾腾腾地在吊桥上连退三步,同时感到胸臆间血气翻涌,五内更感寒气彻骨,不禁连牙齿也格格了地在叩响。
贫僧和尚一掌得手,倏然向后倒退,目光森冷地瞧着金破天。
金破天中了一掌,也是身形急退,三两下倒跃纵跳,回到吊桥彼端,就在峨嵋掌门服难师太脚下盘膝打坐,显然正在急急运功,要把贫僧和尚掌上阴寒毒气自体内逼出。
服难一看这境况,不禁脸色陡变,失声叫道:“是‘阴冥寒冰掌’!”
才只是一句说话的时候,金破天的脸上,竟冒起了一层白朦朦之物,便如同隆冬窗外凝结着的冰霜。
金破天自知性命危在旦夕,倘若不能及时把阴寒掌力自体内逼出,纵然今天侥幸不免,日后也是祸患无穷,甚至会陷入生不如死凄惨局面。
服难师太心下不忍,正欲出手相助,甫自鬼门关脱险的太叔梵离陡地沉声喝道:“使不得!”
这一喝之威,竟大有一代武学宗师气势,以服难师太这等身份尊崇之高手,也是为之被当场震慑住。
只听见老太叔沉声道:“要化解‘阴冥寒冰掌’,天下间只有两个法子,其一是使用少林派‘达摩易筋经’上的内功,而且最少必须练至第六层境界以上,否则,再厉害的内力贯注过去,也不管事,甚至会给他体内的寒冰掌力反震过来,造成极大的祸害。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法子,便是‘以血泻气’,此刻,在他体内,阴寒毒气在他体内四周游走,一旦过了半个时辰,阴寒毒力渗入三焦脉络,那时便已万事皆休。
“若在此际,‘以血泻气’之法只要运用适宜,仍可望有一线生机。
“当仁不让,这一套法门,我是最擅长的,姓金的大夫,他妈的得罪了。”
老太叔说到最后一句话之际,整个人已扑在金大夫背后,同时伸手狠狠地抓住金大夫的右臂。
只听见“喀勒”一声,金大夫整条右臂,已给老太叔有如摘掉枯枝一般,自右肩之处齐肩扯脱下来。
然后,按照“惯例”,老太叔“哇”的一声大叫:“只是扯断一支手便流这许多血,往下去怎办?”
要是又再“喀勒”一声,情况就十分可怕了。
但这一次,老太叔接着却道:“不能‘往下去’了,快快给大夫扎好伤口,小柳,你的华山派上好的金创药呢?”’
金大夫虽已面罩寒霜(那是真真正正不折不扣的寒霜),但仍然满脸怒气道:“华山派何来上好的金创药?丢入茅厕里也不算是浪费!”
这时,那个丑陋的少女已脸色铁青地取出一个瓷瓶,张惶失措地把瓶内药末,全都倾泻在金大夫肩膊伤口之上。
这药末是“换命医舍”中药力最佳的金创药,那少女知道师父要和强敌决战,惟恐金大夫会有损伤,因此早已有所准备,但也却没料到金大夫的伤口,竟会是齐肩整条右臂给扯脱下来。
但更令她事前无法逆转的,是金大夫给人扯脱了一条胳臂,并非敌人所为,相反地,那是为了要挽救金大夫的性命。
果然,金大夫给扯脱一条胳臂,伤势固然十分沉重,但体内所中的“阴冥寒冰掌”力,也随着这扩大的伤口,迅速向体外泻出。
不消片刻,他脸上的寒气已然消失,身子也没有剧烈地颤抖,但无论如何,这一身沉重伤势,已不是十天八天之内便可痊愈过来。
服难师太低眉合什,念了一声佛号,然后沉声道:“此间决战之事已了,你们可以走了。”
这两句话,是向吊桥另一端的。
刘复北冷冷一笑,道:“想不到峨嵋掌门也会在此地凑热闹,在师太身边的一位老前辈,武功极高,可不知道他老人家怎样称呼?”
老太叔怒道:“我才十五岁,半点也不老,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撕成五大块。”
刘复北道:“原来是一位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真的很对不住。”
老太叔道:“在忘忧谷外,我曾见过你一面,你和那个丐帮的老叫化都是同一路人,心术不正,绝对不是个好东西。”
刘复北道:“你把丐帮的传功长老撕成五大块,这一笔帐,‘公子丐’濮阳天一定会找你清算。”
马小雄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传功长老包藏祸心,暗算丐帮的执法长老,你和他都是一丘之貉,却还在这里捏造是非,含血喷人,真是厚颜无耻,极度可恶。”
刘复北脸色一沉,道:“无名小卒,竟敢在本公子面前口不择言,你师父是谁?”
马小雄道:“我义父也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是东蛇派的掌门人水老妖。”
刘复北听见“水老妖”这三个字,心中一凛,但随即冷冷一笑,道:“江湖传闻,水老妖已在东蛇岛覆灭之日,葬身于火山烈焰之中,你年纪轻轻,恐怕学不了他老人家一成的本事。”
这几句话,大大触及马小雄内心伤痛之处,他心中悲怆,竟是再也没法子可以说出半句话来。
服难师太脸一沉,说道:“施主可是来自太原府的公子爷?”
刘复北昂首傲然道:“好说,我便是刘复北。”
服难师太道:“峨嵋派与金玉豪门,向来河水不犯井水,但听说刘施主为了图谋霸业,不惜勾结异族高手入主中原,可有此事?”
刘复北冷冷一笑,道:“树大招风,江湖上对在下的闲言闲语,并非始于今日,正是谣传止于智者,掌门师太心里怎样想,在下再神通广大,也是没法子可以管得着。”
服难师太道:“说得好,贫尼虽然在出家人与世无争,但要是涉及国家民族大义所在,纵使身在三界外的佛门修行者,也绝难目睹异族侵我大好河山而置诸不顾,这一层关节,刘庄主可要好好记住了。”
刘复北冷然一笑,道:“峨嵋派虽是武林北斗,但要对太原府群豪颐指气使,大摆架子,恐怕还是不怎么够斤两!”
服难师太闻言,一张青白的脸深沉得十分可怕。
刘复北道:“久仰峨嵋剑法天下无双,敝庄寨中,也有不少练剑之士,难得今日有缘相遇,何不在此吊桥之上,一较高下?”
服难师太摇了摇头,道:“贫尼到此,可不是为了逞强好胜,要与天下用剑名家争一日之长短,刘公子的雅意,请恕贫尼辜负了。”
刘复北嘿嘿一笑,道:“看来,掌门师太自重身份,不屑与一些不见经传的小辈动手。
既然如此,且让在下领教一下师太剑法上的高招,未知掌门意下如何?”
服难师太略一沉吟,正待答话,忽听一人怒道:“峨嵋掌门师太在江湖上的地位,是何等地尊崇,区区太原府一个地痞头子,就妄想要向师太挑战,要是连你也够资格跟师太过招,掌门师太岂非每天都得跟你们这种小人物大打三百场吗?真是胡闹!荒唐!混帐!”
破口大骂之人,正是甫自鬼门关脱险的太叔梵离。
老太叔一面说,一面向服难师太借剑:“拿来一用。”
峨嵋派掌门的无定神剑,在武林中赫赫有名,若以兵刃而论,绝不比木小邪的大刀逊色。
服难师太自执掌峨嵋掌门以来,从未曾有人斗胆向她借剑一用,但老太叔开口借剑,便如同在市场中向商贩借取木头一般。
更令人惊诧的,却是服难师太眼睛也不眨动一下,立时便在背上把无定神剑抽出,递交到老太叔手上。
老太叔把无定神剑拈在手上一量,笑道:“毕竟是妇道人家的兵刃,轻飘飘的像是一条破布。”
名满天下的无定神剑,竟在他口中说得一文不值。
老太叔随手耍了一轮剑花,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便如同在闹市卖艺的江湖艺人。
老太叔咳嗽一声,又是一口浓痰向前直射,然后道:“江南十五岁美少年,向刘庄主挑战,你要是心里害怕,便快快挟着尾巴逃回太原府,以后再也不要到处丢人现眼。”
刘复北冷哼一声,左首一人越众而出,大声道:“让我来会一会这个老疯子。”
只见这人一身青衫,手摇摺扇,年约三十三四,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芒四射,气势慑人。
刘复北淡淡一笑,道,“妙极!周兄的‘扇中神剑’饮誉江湖十余年,小弟早就想大开眼界。”
青衫人道:“只怕小弟浪得虚名,令刘兄大失所望。”
刘复北说;“周兄过谦了。”
原来这人姓周,名青玉,以九九八十一招“扇剑大魔道”名动江湖,投在金玉豪门门下,已有数载,刘复北一直视之如同上宾。
周青玉手中的摺扇,扇骨暗藏剑刃,加上一套诡异绝伦的“扇剑大魔道”,自出道江湖以来,从来未尝一败。
但老太叔却又是何许人也?
周青玉要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恐怕他就算有三头六臂,吃了一百颗豹胆熊心,也绝对不敢踏出吊桥半步。
第二十三章 怪闻异录老相好
在吊桥中央,太叔梵离提起无定神剑,左右打量,忽然喃喃道:“老尼姑的剑,果然颇有点斋菜的气味。”
说着,把剑又放在鼻上闻了又闻。
周青玉把摺扇张开,左手食指按在唇上,说道;“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老太叔道:“放屁!”
周青玉“啊”的一声,道:“原来是放老前辈。”
老太叔道:“什么放老前辈?”
周青玉道:“我问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你回答说‘放屁’,那么,你师父自然是姓放名屁了,对不?”
老太叔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我说‘放屁’,并不是这个意思。”
周青玉道:“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老太叔道:“我说‘放屁’,是说你在放屁,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掉,又怎记得起师父姓甚名谁。”
周青玉在老太叔面前,竟是一反常态,平时,他总是双目如电,精芒四射气势不凡,但这时候,他却罕有地在群豪注视之下,陪着老太叔一起胡言乱语。
刘复北心中暗暗佩服:“这姓周的好不厉害,他早巳瞧出老疯子绝非等闲之辈,宁愿先行陪着对方胡闹一番,也不肯贸然动手,以免一出手便输得不明不白。”
只听见周青玉呵呵一笑,道:“这里风大,人人的脑筋都给这些山风吹得混乱不堪,别说是阁下,便是我也忘掉了自己姓甚名谁!”
老太叔道:“谁是阁下?你在说我吗?你弄错了,阁下是下等之人,我位居天下武林至尊之上,自然只会是‘阁上’,而不会是什么阁中、阁下。”
周青玉笑道:“阁上言之有理,哈哈!”
老太叔道:“你是来比剑的吗?”
周青玉道:“听说阁上的剑法很厉害,所以特自前来领教高招。”’老太叔道:“我的剑法已不怎么样,但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似乎的确是大有名气的。”
周青玉道:“一个人既在剑法上大有名气,他自己的名字,也必然是轰动武林的,阁上不妨仔细想一想,在阁上还没有出生之前,江湖上的朋友对你是怎么样称呼的。”
老太叔眉头大皱,喃喃道:“这个嘛……要把一个还没有出生之前的名字记起,恐怕不太容易。”
周青玉道:“不太容易并不等于一定记不起来,你不妨慢慢想,我反正闲着,就在这里恭候阁上慢慢思忆便是。”
老太叔笑道:“你这个人,蛮有点意思,很好,我立刻就去想……一定可以把还没出生之前的名字记起来。”
服难师太、柳生衙睹状,都不禁暗自心惊,两人均在暗自寻思:“太叔梵离神智不清,这人竟故意向他为难,好让他陷于更大混乱之中,其用心之险毒,着实卑鄙可恶。”
但在这等形势之下,却也不能急急插手,人得静观其变。
只见老太叔蹲在吊桥上,正在苦苦寻思,同时嘴里不住地念念有辞:“我在还没出生之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叫什么名字?师父又是谁?”
他越是苦思,额上的青筋也就越是浮凸,周青玉却在旁边好整以暇,半点也不着急。
老太叔苦思多时,在吊桥上或蹲或坐,到了后来,更在吊桥上抱头打滚,但他始终还是未能想起,他在“还没有出生”之前究竟叫什么名字。
蓦地,一条人影自吊桥彼端直冲而至,正是马小雄,他奔走到老太叔身边,在老太叔耳畔沉声说出了十个字。
那十个字便是:“玉洞峰天工堡太叔梵离!”
这十个字,老太叔听见了,周青玉也听见了,甚至连金玉豪门中人都听见了。霎时之间,这些人每一张脸都同时变了颜色。
每一张脸都变得极其难看。惟独老太叔,他立时振臂狂呼:“不错,老夫便是太叔梵离,是玉洞峰天工堡堡主!”
周青玉早已目露惊惶之色,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秃顶老人竟然便是太叔梵离!在这势成骑虎局面之下,他已不可能在公子爷刘复北凝神观战之下退缩,唯一之策,便是要趁老太叔心神未定之际,及早抢先出手把他歼杀。
心念一动,杀机倏起。他本来早已蓄势待发,此际更是毫不犹豫,摺扇一挥,扇骨中剑刃自机括间暴伸,一上来便使出了“乱披风”之势。
但见白刃夺目,有如万道金蛇狂窜乱舞,攻势极是猛恶。
老太叔倏地纵身飞跃,也在这一跃之际,把无定神剑掷向空中,马小雄不明其理,只见这一把神兵利器,竟似要自吊桥上直堕入深渊之中,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孰料无定神剑虽已在老太叔手中飞离,却仍在老太叔驾御之中。
服难师太是用剑的大行家,一望而知,这是剑道上的“以气御剑”,也只有像太叔梵离那样的绝世高手,才能把这种剑法运用得如此神妙无方。
周青玉骇然失色,掌中摺扇急急回招挡架,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再无半点可以取胜的把握,但求可以在老太叔剑法之下全身而退,于愿已足。
太叔梵离已多年不曾用剑,但这一次借剑施展独步天下,举世无双剑招,就连他自己也未曾事先可以预料。
只见一道白光,自高空有如神龙出洞,不旋踵之间直向周青玉咽喉插至。
周青玉倏地一声惨笑,翻身跃出吊桥,纵身跃下。他这一跃,下面是数十丈高的深渊,跌将下去,纵能不死也得重伤,变成残废之人。
但周青玉为了要避开这一剑,还是不顾一切直往下冲,由此可见,太叔梵离这一剑之威,确是可怖可畏。
老太叔以气御剑,固然是剑道上的至高境界,但敌人既已纵身往吊桥下一跳,再高明再厉害的“以气御剑”之术,也绝不可能跟着敌人一直追杀至数十丈的谷底。
到最后,老太叔还是把峨嵋掌门服难师太的无定神剑摄回掌中,但周青玉却已直堕入溪流石涧之中,似乎动也不动,生死难料。
公子爷刘复北总算知道这秃顶老人的真正身份,难怪功强如丐帮的八袋传功长老,也在这老人的手下,轻易地被“喀勒”四声,整个人被撕成五大块。
贫僧和尚却道:“太叔堡主神剑无敌,但内力似有不继之象,要是由贫僧出战……”
不等他说完,刘复北已挥手截然道:“这个人,今天不能再碰,咱们走!”
忽听服难师太在吊桥彼端沉声叫道:“贫僧大师,贫尼有话要跟你说,暂且留步!”
刘复北冷哼一声,对贫僧和尚说道:“这老尼姑极工心计,别理会她,咱们走。”
但贫僧和尚却摇摇头,道:“这位峨嵋掌门,贫僧也想跟她会一会。”
刘复北眼中厉芒一闪,微微不悦道:“既然如此,大师小心了。”却是再也不理会这位“和尚战将”,率领余下来的全庄高手匆匆撤退。
吊桥之战,双方互有输赢,但无论如何,金大夫已然受了极严重的创伤。
当贫僧和尚应服难师太之邀,渡过吊桥彼端之际,那丑陋的少女突然手持匕首,便向贫僧和尚胸膛上怒插下去。
服难师太倏地五指一伸,把这少女的右腕牢牢地抓住,道:“女施主要找这位大师报仇,必须把武功练好,如今出手,徒然白白送死。”
那少女顿足槌胸,知道老尼姑说的都是实话。
贫僧和尚冷冷地瞧着那少女,道:“贫僧法号贫僧,女施主怎样称呼?”
那丑少女道:“我姓孔,叫孔有怨。”
她一说出这个名字,众皆愕然,尤其马小雄、阿玫更甚。
马小雄首先按捺不住,上前问道:“老太叔有一个弟子孔有恨,你和他有什么渊源?”
孔有怨怔怔地瞧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孔有恨是我的哥哥。”
马小雄和阿玫互望一眼,半晌作声不得。
对于孔大夫,马小雄可说既是感激,又是憎恨,要不是在小渔村里遇上这个大夫,阿玫已然性命不保,但孔有恨借刀三日,始终逾期不还,马小雄又是不禁怒火中烧,偏偏却是无可奈何。
但到了忘忧谷,才知道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变故,孔有恨更命丧奸徒之手,到了那个时候,马小雄对这位性情怪僻的大夫,又不禁顿起怜恤,甚至是钦佩之意,想不到在“换命医舍”中那个丑陋少女,原来竟然是孔有恨的妹子。
服难师太对贫僧和尚道:“大师若信得过贫尼,请到金大夫的医寓,咱们坐下慢慢详谈如何?”
贫僧和尚道:“师太在武林中德高望重,贫僧又岂能心生疑惑?”
毫不犹豫,随着众人直往金破天的医寓。
服难师太首先把金大夫送入医舍,让他好好调理伤势,然后在医舍外一座八角小亭,与贫僧和尚对话,柳生衙、马小雄等欲告退,让二人单独谈话,但服难师太却示意众人不必回避,大可统统留下。
此时,尚未至午时,孔有怨亲自下厨造饭,服难师太沏了一壶上好的水月茶(宋朝名称,亦即明朝后世所称之洞庭碧螺春。),道:“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徐清。”
贫僧和尚道:“出家人四大皆空,饭菜宜清淡,喝菜亦然。”
服难师太却倏地把目光凝注在太叔梵离脸庞上。
老太叔可不客气,抢前伸手取过一杯水月茶,一仰而尽。
半晌后,吟哦起来:“呼童远取溪心水,待客来煎柳眼茶。”
服难师太接道:“将火寻远泉,煮茶傍寒松。”
老太叔又紧接道:“蜀茶寄到河洛中,渭水煎来始觉珍。”
服难师太听了,蓦地低眉合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八角亭内外,蓦地一片沉寂。
此时,服难师太与太叔梵离四目交投,虽然无语,却也似已吐出千言万语。
在这瞬息间,马小雄陡地想起了老太叔曾经提及过的一段陈年旧事。
当时,老太叔这样说道:“……当年,我也在龙虎山之上,只是给老相好易了容,乔了装,又约法十三章,这样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其中最最不可以的,便是跳上擂台大展身手……”
想太叔梵离在四十年前,正值黄金岁月,无论名气、武功,以至在武林中的身份,都是如日方中,惊世之雄,能与他平起平坐之高手,不出五人。在那个时候,能够成为如此人物的“老相好”,自然也不会是一般庸脂俗粉……
再者,“老相好”者,必然彼此心意互通。
服难师太好茶,武林中人尽皆知。马小雄虽然不知,但听她与老太叔吟茶诗,已知道她在茶道这一方面大有研究。
老太叔不但喝茶,对茶诗之道竟能跟服难师太对答如流,这就绝不寻常了。
这一关节,马小雄既已看出,贫僧和尚、柳生衙又焉能瞧不出来。
贫僧和尚,既是出家之人,也似乎是局外人,但服难师太偏偏把他邀至此间,却又是所为何事?
贫僧和尚性子沉稳,并不催促。
太叔梵离近年疯疯癫癫,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但在这疯疯癫癫之中,却又似乎有很多陈年旧事,记忆犹新。
数十年前念过的茶诗,竟能随口而出,半字不差,久已不曾施展的“天工御剑大魔道”,一经施展,剑法依然光芒万丈,令人惊叹。
服难师太忽然提起无定神剑,瞧了大半天,始长长地叹一口气,道:“当年,峨嵋祖师厄渡神尼,亲临无定河岸念佛诵经,超渡两岸古战场无数战士冤魂,既在滔滔河水面前,创出一套震古炼今的‘中流剑法’,也铸造了这一把号称峨嵋镇山之宝的无定神剑。
“这一把剑,经历数代掌门辗转传至贫尼手中,不知挫败了多少英雄豪杰,更斩杀奸邪妖魅无数。但贫尼每次扪心自问,我配得上拥有这把剑吗?我会是峨嵋派适当的掌门人选吗?
“大师,你也是出家之人,请问一个满身罪孽之人,有资格成为一派掌门凡数十载之久吗?
“贫尼好胜之心,造就贫尼登上峨嵋掌门宝座,但这便是成功吗?我每天在殿前敲经念佛,是否真的可以把满身罪孽洗脱?
“大师,请有以教我。”
在场之中,事前恐怕谁也想不到服难师太竟然会当众说这么一番话来。
贫僧和尚端起茶盏,深深呷了一口水月茶,说道:“自来贵贱皆归尽,草木衰荣岂足伤?
师太既已洗除心垢,如工炼金,又何必自陷当年苦恼事中。”
服难师太低头沉思,她听了贫僧和尚之言,原本一片茫然的内心世界,忽尔渐渐变得澄明起来。
但她这渐渐澄明的心境,仍然有着太多看不通透的地方。
她道:“峨嵋派这个掌门,我是再也不会做下去了,只要此间事情一了,贫尼便回峨嵋金顶,把掌门之位另传他人。”
太叔梵离怔怔地瞧着她,忽然道:“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你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人人都说‘峨嵋飞燕’王紫昭是当年八大门派中最漂亮的美人儿。”
此言一出,又是令人大感诧异。
服难师太凝注着老太叔的脸,双眼不自禁的红了。只见两人的眼色显得和对方十分亲近,马小雄心下恍然:“当年在龙虎山为老太叔易容乔装,又不许他跳上擂台大展身手的老相好,原来便是当今峨嵋派掌门。”
只听见老太叔又道:“紫昭,都是我不好,见你跟着那个驼子跑到大漠,还以为你对他有意思……以致胡乱喝醋……激怒了你……但你怎么说也不该悄悄的剃了发,做了……尼姑……”
服难师太心中一阵激动,再也忍耐不住,叫道:“赫连千沙为了峨嵋派一个门徒的伤毒,不惜盗取飞驼族的‘洗心金丹’,差点给三大长老乱棍砸死,他是为了峨嵋派一个女弟子而惹下大祸的,难道我可以袖视不理吗?”
太叔梵离道:“怎么当年你不对我解释清楚?”
服难师太苍白的脸居然为之一红,道:“我为了你受的苦难道还不够吗?要不是世上有你这么样的一个胡涂蛋,我怎么说也不会做了尼姑,也不会生下一个孩子,到后来也走上了皈依我佛这一条道路!”
老太叔闻言,登时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喃喃道:“你……真的为我生下了一个孩子?……”
服难师太是泫然欲涕,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那是一个男婴,左足底之下,有一块新月形的胎记。”(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此言一出,贫僧和尚的脸当场僵住。
太叔梵离倏地目光如电,盯在贫僧和尚的脸上:“小和尚,你怎么了?”
贫僧和尚面色有如黄纸一般,声音嘶哑:“贫僧……贫僧没……没事……”
太叔梵离站起身来,倏地喝道:“将你左足的僧鞋,连袜子都一并脱掉!”
贫僧和尚更是面如土色,不住用力地在摇头:“不脱!不脱!”
飒的一声,白袍飘动,身子直向医寓大门外狂奔出去。
但听得砰然一声,太叔梵离在盛怒中挥掌,一掌隔空击中八角亭的一根石柱,石柱粗如人腿,但只消一掌,已齐中断开,八角亭立时有一小半坍塌下来。
这时,贫僧和尚已穿越过医寓大门,老太叔衔尾穷追,嘴里同时大叫:“畜牲慢走!”
贫僧和尚轻功极高,这一下全力狂奔,势道更是疾迅之极,太叔梵离追至吊桥,已是气咻咻地力不从心。
毕竟年近百岁,再也不比盛年。再说,太叔梵离在武林中,绝非以轻功见长,再加上伤病缠身,要追上贫僧和尚,已是绝无可能之事。
贫僧和尚拼命逃离,已纵身跳上吊桥,太叔梵离怒不可遏,竟伸掌拍向吊桥,要把这条吊桥震断。
以老太叔骇人听闻的掌力,再牢固的吊桥,恐怕也会给他三招两式震毁。
但在这一瞬间,服难师太早已赶至,手腕一翻,把老太叔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接了下来。
老太叔这一掌的劲道,是何等地惊人,服难师太虽然是峨嵋掌门,一身内功造诣在武林中享负盛名,但与老太叔相比下来,却还是差了一大截。
二人两掌相交,服难师太登时全身猛然一震,咯出了一口鲜血,老太叔大吃一惊,急急把她搀扶,道:“老相好,你怎么了?”
服难师太叱道:“放尊重一点,别教人听了笑话。”
老太叔哼一声,道:“你还没有做峨嵋掌门之前,便跟我是一对江湖侠侣,既是江湖侠侣,便也就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老相好,难道你不承认吗?”
服难师太目送已在吊桥彼端迅速消失的贫僧和尚,两行清泪终于在脸颊上簌簌地流了下来。
眼看再也没法子可以把贫僧和尚追回来,眼前忽现奇景。
只见一个白发老人,身上衣饰极是华丽,步履沉稳,手里提着一个全身僵硬的白衣和尚。
服难师太虽然相隔甚远,但却一眼便认出那白发老人的来历。
她一瞧之下,立时心中突然乱跳,竟似回到四十年前龙虎山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武林大会之中……
马小雄早已跟了上来,睹状忍不住问:“这老人是谁?”
服难师太面色灰白,颤声道:“阴山幽冥宫主……魔道霸主……姒不恐!”
此言一出,马小雄立时连眼珠子也向眼眶外凸了出来。
只见白发老人一步一步踏上吊桥,贫僧和尚在他腋下提着,便如同一尊木偶。
在此同时,太叔梵离也朝着白发老人,一步一步走向吊桥,两人终于在吊桥中央相遇。
老太叔眼望白发老人,忽然喝道:“来将通名!”
白发老人给他一喝,脸上丝毫不动声色,说道:“太叔兄弟,久违了!”
老太叔脸色一沉,道:“谁跟你这个老小子称兄道弟?瞧你身上的服色,有点像是来自阴山幽冥派的打手,是姒不恐的徒子徒孙吗?”
白发老人缓缓的道:“太叔兄,四十五年前的中秋夜,你我在敦煌西北数十里玉门关外煮酒论剑,到了天亮,我输了一两银子,难道太叔兄已把这一椿事情忘掉吗?”
老太叔心神未定,但却仍在苦苦思索,隔了片刻,忽然在怀中取出一块银子,放在眼前仔细一瞧,只见银子上面有几个蝇头般细小的字:“阴山老姒败后刀刻。”
老太叔瞧了很久很久,忽然长长的叹一口气,把这一块银子交到白发老人手中。
白发老人接过银子,也放在眼前仔细一瞧,过了好一会,把银子谨慎收藏,如获至宝。
太叔梵离伸手向贫僧和尚一指,道:“姒老魔,你把我的和尚儿子擒住,只要你不弄死他,我一定会感激不尽。”
姒不恐叹了口气,说道:“我早已知道,白王寺的贫僧和尚,与峨嵋服难师太大有渊源,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太叔梵离道:“我儿左足之下,有一块胎记,我这个做老子的要把他鞋袜除下瞧瞧,但他坚拒不允,溜得比屁股中了一箭的猴子还要快。”
姒不恐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儿女的,又有多少愿意毕生乖乖听命于父母?”
姒不恐唯一的女儿姒嫣妍,就是擅离幽冥宫,跟随着“少林不败客”海禅王私奔,到最后,二人离奇暴毙,至今仍然是武林中一大悬案。
姒不恐默然半晌,倏地左手虚幌一下。巧妙无方的掌劲直扫和尚左足。掌劲一至,僧鞋、布袜立时化成碎片,迎风吹落在吊桥之下。
只见左足底,果然有一道新月形的胎记。
老太叔大喜,道:“果然是老相好为我生下的好儿子。”
却听姒不恐道:“他不配。”
老太叔脸色一变,道:“谁说他不配做我儿子?”
姒不恐道:“我说不配。”
老太叔纵声长笑,道:“好!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你才配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姓姒的,你有什么不轨图谋,他妈的不妨直说。”
姒不恐沉着嗓子道:“太叔兄,我跟你说,我把这和尚带到你面前,是要向你说一声,我要把他收为关门弟子。”
老太叔怒道:“胡说!这和尚小子是老相好给我生下来的宝贝,他要练功,只要跟着我回天工堡,一辈子也练不完,又何须练幽冥派旁门左道的功夫。”
姒不恐冷笑道:“太叔兄的‘天工御剑大魔道’,又何尝不是魔中之剑。”
老太叔道:“天工堡剑道,自有独特不二法门,旁人可管不着。”
姒不恐道:“天工堡的剑道是邪是正,本座也没功夫去理会,但这和尚小子,筋骨清奇,三焦脉络更与常人大异。只要投身本座门下,十年之内,纵使谈不上天下无敌,最少也可以成为天下十大高手之一。”
老太叔“呸”一声,
“谁稀罕幽冥派的武功,快把我儿交还,否则休怪剑下无情。”
姒不恐道:“你别轻举妄动,本座只消掌上稍稍吐劲,这和尚小子立时便全身经脉尽碎而死。”
老太叔怒喝一声:“你敢?”
姒不恐仰天长笑,笑声震撼山峦:“本座活了八十几岁,可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我不敢做的!”
老太叔脸如紫酱,却已是作声不得。
姒不恐在吊桥上大占上风,但他自重身份,不旋踵又自说道:“这个徒儿,本座是收定的了,但太叔兄毕竟是这和尚小子的老子,我答应你一个条件便是。”
太叔梵离一肚子怨气,忽地大叫:“老相好,快快过来!”
这一句“老相好”,唤来的竟是峨嵋掌门服难师太,武林中怪闻异录之事,恐怕莫此为甚。
老太叔恨恨的道:“你生下了一个儿子,究竟是你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怎么到了今天才说出来?”
服难师太也恨恨的道:“这是贫尼一生之中最大的罪业,今天咱们儿子做了和尚,又落在姒宫主手里,乃是报应。”
老太叔“呸”一声:“做了和尚、尼姑又有什么大不了,统统都可以还俗,但你我都有一身本领,咱们的儿子,又何须外人调教武功,这岂非天大笑话吗?”
服难师太叹道:“四十年前,我怀了你的身孕,偏偏你为了赫连千沙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而胡乱喝醋,我一怒之下,把男婴生下之后,便在太原府一个农村小户人家门外弃如敝屣,到后来暗中打探,知道有个寡妇把他收养下来,但那时候,我已在峨嵋金顶之上剃度出家为尼,只好狠下心肠,不闻不问。但一个人年纪老迈,脑海里的想法大不相同……”
老太叔陡地怒道:“已过去了的事,休再重提,姒老魔要把咱们的和尚儿子抢走,老相好,你怎么说?”
服难长长地叹一口气,道:“当今天下,又有谁能在姒宫主手下,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抢回来。”
太叔梵离苦着脸,道:“要把一个人抢回来,并非难事,就只怕抢回来之后,他全身经脉已给姒老魔震碎!”
服难师太道:“太叔堡主,事已至此,看来也是天意不可违,我儿命苦,既要做和尚,又得在幽冥宫中跟姒宫主练武……真是夫复何言……”
姒不恐冷冷的道:“两位都是武林剑道上的一代大宗师,虽也和本座一般年事已高,但只要心系国家安危,在这余生之年,又岂愁寂寞?”
太叔梵离道:“你若收我儿为徒,三年之后,可有胆量在这吊桥上把他带到这里,跟我的一个……兄弟比个高低?”
姒不恐道:“太叔兄的兄弟,恐怕也已八九十岁了吧?”
太叔梵离道:“我这个兄弟有多少岁,我是不怎么清楚的,他叫马小雄,他有一个义父,乃东蛇岛主人,江湖上人称水老妖!”
姒不恐陡地神色一凛,道:“水老妖?倒是一号人物,谁是他的义子马小雄?”
姒不恐目光灼灼地瞧着马小雄的脸,忽然发出一声轰天动地的暴喝,一掌便向马小雄脸上直劈过去。
这一掌快如闪电,势逾奔雷,就连天工堡主太叔梵离与峨嵋掌门服难师太,也没法子来得及为马小雄挡架。
上天下地五湖四海,又有谁能禁受得住“魔道霸主”姒不恐这一掌?
第二十四章 还我山河还练剑
四十年前龙虎山武林大会,“魔道霸主”姒不恐在擂台上单掌力毙八大门派二十一大高手,事发当日,固然哄动天下,时至四十年后今天,武林中人仍然犹有余悸。谁也想不到,久已不出江湖隐伏于阴山之幽冥宫主,忽尔再度重现,更把和尚战将带走,与太叔梵离定下三年后的一场决战。
但那并不是姒不恐与太叔梵离亲自动手一搏之争,而是由贫僧和尚大战水老妖之义子马小雄。
老太叔眼睁睁地瞧着姒不恐带了和尚儿子,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呆愣愣地坐在吊桥边,喃喃道:“老相好,你说怎办?”
服难师太道:“姒老魔魔功盖世,不知如何,竟是冲着琴茶而来,硬要传授他一身幽冥派武功,其间必然大有文章。”
老太叔道:“谁是琴茶?”
服难师太道:“咱们的儿子,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就叫琴茶。”
老太叔道:“咱们喜欢喝茶,那个茶字是大有意思的,但为什么不叫青茶、绿茶、乌龙茶?”
服难师太灰白眉毛一皱,道:“要是名字叫乌龙茶,连名带姓便是太叔乌龙茶,听起来岂不十分蹩扭?”
“不蹩扭!不蹩扭!”老太叔咧嘴一笑,“要是取名太叔乌龙茶,定必万民爱戴,四方景从。”
服难师太沉声道:“乌龙茶是用滚水冲泡的,你要把咱们的儿子天天给万民冲泡饮用吗?”
老太叔一愣,立时摇头不迭:“这可万万使不得。”
服难师太道:“当年,我把孩儿命名为琴茶,那个茶字的意思,你是明了不过的。”
老太叔道:“那个琴字,又有什么意义?”
服难师太叹了口气道:“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之后,你曾经送了我一具五弦琴,也许你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老太叔听了,默默无语。
马小雄捧着木小邪的大刀,走到老太叔面前站定,道:“三年后,要是我跟你的和尚儿子比拼,你老人家会渴望哪一边获胜?”
老太叔道:“只要你是我调教出来的,我自然渴望你能够把乌龙茶击败。”
服难佛然不悦,道:“是琴茶,不是乌龙茶。”
老太叔道:“好,就是如此。”
服难怒道:“说话含含糊糊不清不楚,什么叫‘就是如此’?”
老太叔道:“从此以后,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太叔琴茶也就是太叔乌龙茶。正是此茶即是彼茶,彼茶也即是此茶,但要是谁敢把咱们的儿子冲泡饮用,我决不轻恕。”服难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马小雄却道:“又琴茶又乌龙茶,听来甚是混淆,不如各取其尾字,未知两位前辈认为如何?”
老太叔“咦”一声:“你为什么叫我‘前辈’?我比你只不过大一两岁,你叫我一声小大哥便可。便是我要把一身武功向你倾囊传授,你也不必拜我为师,反正要你这种牛脾气的人拜我为师比起逼一条母猪爬上泰山封禅台上跳舞还更困难……
嗯,何谓之名取其‘尾’字,是不是我的和尚儿子应该唤作‘尾尾’?”服难师太听了,差点当场喷血。
马小雄忙道:“世上虽有‘娓娓动听’这一句话,但要是名为‘尾尾’也好,‘娓娓’也好,那就很不好听了,我的意思,是师太喜欢叫令郎琴茶,你却喜欢把师太的儿子称为乌龙茶,既然如此,不如各取尾后的一个‘茶’字,就叫茶茶好了。”
老太叔一听,轰然叫好。服难初时紧绷着脸,但隔了半晌,苦笑一声,道:“这样也好,就当作是他的乳名吧。”
贫僧和尚到了这把年纪,才有一个叫“茶茶”的“乳名”,未尝不是天下间一椿稀奇之至的怪事。
“换命医舍”虽然灯光明亮,但在这一夜,人人的心头都很是沉重。
在医舍外,柳生衙向服难师太道:“晚辈自从离开华山,至今已有数月,如今必须回返师门覆命,小雄和阿玫二人,就有劳师太代为看顾了。”
服难师太叹一口气,道:“满朝奸党为祸苍生,如今国家正处于灾难频盈多事之秋,很需要像你这种有志气的青年侠客支撑大局。八大门派缉捕海世空之事,自从东蛇岛一役后,我也曾屡屡思量,也许八大门派多年以来对海禅王所抱的偏见,着实是太深重了。贫尼越思越想,越是觉得事有蹊跷,但真相关键何在目前却总是说不上来……这样吧,反正贫尼这个峨嵋掌门已做不下去,且待我重回峨嵋山,把掌门一事交待妥当,然后再以自由之身,四出彻查当年种种怪事及悬案。最少,也该把海禅王夫妇离奇暴毙之事查个水落石出,然后才能对海世空此事下个判语,未知柳大侠认为如何?”
柳生衙深深鞠躬,抱拳答道:“师太此举,今晚辈由衷折服。海世空是我结义金兰异姓兄长,师太仗义愿为其先父翻案,晚辈谨此代为谢恩。”
服难叹道:“事情演变会变成怎样,世上根本无人能够逆料,你要谢我,未免是太早一点了。”言下之意,是指“事情两边开”,也许在彻查之后,仍然认定海禅王父子罪大恶极,那时候柳生衙也不能怪责于她。
柳生衙毋惧夜色沉沉,说走便走,马小雄和阿玫知道后,都是依依不舍。
老太叔把马小雄拉过一旁,道:“男儿志在四方,女流躲在一角,小柳要走,切莫挽留。”
马小雄道:“若然我也要走呢?”
老太叔哂然道:“你要走便走,但木小邪的大刀,你有本领保得住吗?”马小雄想了片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老太叔接道:“这一天,我已把事情想通想透。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老夫原来并不是十五岁。”
马小雄吃了一惊,道:“莫非只有五岁不成?”
老太叔道:“要是老夫才五岁,又怎能有一个已做了二三十年峨嵋掌门的老相好?”
马小雄心中嘘了一口气,嘴里却道:“二八娇妻一岁郎,老相好比自己老一点点,也不是什么奇事。”
老太叔展颜一笑,道:“老夫疯疯癫癫,也不知道在江湖上虚耗了多少光阴。但不要紧事情已然成为过去,从今日开始,老夫便是老夫,今岁贵庚,虽然他妈的早已忘掉,但反正一定不会只是活了十五岁。”
马小雄大喜,道:“恭喜前辈。”
老太叔道:“你恭喜我什么?是不是恭喜老夫忽然老了六七十岁?”
马小雄道:“恭喜便是恭喜,用不着指定恭喜些什么,总之,前辈从此以后,他妈的喜事重重,连放屁都比旁人更响更臭。”
老太叔大笑:“说得好,要是放屁不响不臭,放来何用?”
大笑之后,脸色忽然沉下,道:“要你拜我为师,你是决计不肯的了。今日做大哥的苦思了大半天,还是认为你做得很对。
“你这一生,可以拜神拜佛,可以拜天拜地也拜太阳拜月亮拜星星,但有两件事绝不能做。
“第一:绝不能拜相。
“当今天子,昏庸无道,无论是谁拜相,都命中注定要做个大贪官。为官之道,不贪不富贵,一贪便遗臭万年。因此之故,在这大宋年代,拜相比拜婊子的大腿还更他妈的不像话。
“第二:绝不能拜我为师。
在很久很久以前,拜我为师是很不错,甚至是很光荣的事情。但老夫老啦,近年以来,更是他妈的又老又糊涂,更喜欢把自己的徒儿一个一个撕开五大块。
“你若拜我为师,我相信一定不会把你撕开五大块,但我相信我自己,那是我老人家自己的事,你千万不要相信我,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会在什么时候又再变成一个只有十五岁的疯子。
“武功,我是一定倾囊传授的,要是老相好不挟秘自珍,峨嵋派的武功,也要她向你悉心传授。
“峨嵋派的武功路子,虽然有人认为以阴柔为主,甚至是有点娘娘腔,但峨嵋绝学,千万不能小觑。
“峨嵋派开山祖师厄渡神尼,在无定河超渡亡魂之际,创出一套震古炼今之‘中流剑法’,单就以这一手剑法而言,就有极强大之威力。我的老相好虽然做了二三十年嵋掌门,对这一套‘中流剑法’练得滚瓜烂熟,了如指掌,但我知道,以她在这方面的成就,十成中最多只能比得上厄渡神尼二三成左右。
“但这种秘密,江湖上不只有我和她自己知道。论天资,我这个老相好未必便会比她的太师祖厄渡神尼输亏,但厄渡神尼是处子之身,在其有生之年,从没生过孩子。
“但我这个老相好,纵使资质本来比厄渡神尼更佳,却因我的缘故,曾经生下了茶茶。
“她为我生下了茶茶,我是十分感谢的。但她心里可不会感谢我这个老太叔。要不是因为我,她绝不会生了个孩子,要是她至今依然白璧无瑕,她在武功上的成就,绝不会仅此而已。
“有人以为,峨嵋派的武功,也便是女子的武功。凡是有这等偏见之人,统统都是他妈的笨虫。须知天下武功,鲜有男不能练,又或者是女不能练者。即以少林派之大力金刚掌,世人咸以为只有男子汉始能练就,更无知者,甚至以为只有和尚才能练成这种掌功,殊不知自少林派创立以来,大力金刚掌掌力最雄浑者,既非少林僧侣,也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而是一个住在少室峰下的卖酒妇人。
“这卖酒妇人,颇具姿色,但丈夫忽然一声不响,跑上少林剃度削发为僧。十年后,心痒难熬,悄悄下山跟老婆幽会,此谓之‘僧俗岔口大折腾’。
“夫妇二人,虽则夫君已成为牛山濯濯之和尚,但和尚六根未净,对老婆之要求,也自是无所不允。
“卖酒妇人什么都不央求,只是央求和尚老公传授她一套少林武功。和尚老公心想:
‘要是私自把少林武学传授给妻子,给寺中其他和尚知道,那可大大不妙。’但却又无法拒绝妻子所求,只得把大力金刚掌传授给老婆,心想:‘这套掌法,你这个妇道人家便是长命八百岁,也是练不成的。’
“夫妇二人,如此这般偷偷摸摸厮混了七八年,有一晚,他妈的事机不密,给少林寺一位长老查悉‘奸情’,未几,寺中十余高僧下山,要把那个六根未净的和尚揪出算帐。
“和尚当场被众僧逮住,无所遁形,只得要求还俗。但寺中有数名长老,对这和尚素有嫌隙,得此把柄,如何肯轻轻放过。
经过一轮大战,和尚老公被数大高僧所伤,危急关头,妇人大喝杀出,竟以大力金刚掌连败众僧。更扬言若论大力金刚掌这一套武功,她这个妇道人家犹胜少林寺中任何高手。
“众长老自然不服,公推由当年掌功至为上乘之步雨大师出战。
“步雨大师不愿跟一名妇道人家比拼,严词拒绝,妇人大怒,用月布带挟着一封挑战书遣人送给步雨,扬言要是不接纳此战,天天杀一和尚泄念。
“步雨大师初时置若罔闻,但其后终于接受挑战,于少林寺外与这妇人对掌。但其时,已是一月之后,少林寺僧侣,果然已有三十人死于妇人掌下。
“比掌那一日,少说也有数百少林僧侣在场围观,人人都一致认为,步雨大步必可轻胜。
岂料二人互拼三掌,三掌之后,妇人大笑离去,此后再也没有人目睹她和那和尚老公之踪影。
“倒是步雨大师,在比拼三掌之后,颓然倒下,受创极深。
虽然最后全仗少林方丈以内力抢救,得以不死,但已全身武功尽废,战果令人惊诧。
“要是那妇人用其他门派武功击败步雨大师,虽则令人震惊,也未必便是什么难以想象的奇事,但最令人惊诧的是妇人以大力金刚掌,击败了步雨大师的大力金刚掌!由此可见,许多武功,都不是只有男人,又或者是只有女人才能练成的。
“峨嵋武功,除了中流剑法,也有‘三小绝学’,这便是众所周知之‘小念净心咒神功’、‘小青灯金佛掌’及‘小疯魔剑法’,这些武功,在峨嵋派中,自然只有其门下女弟子才有机会练成。但要是由我的老相好向你倾囊传授,以你的资质,一定会比峨嵋派的女弟子、女尼姑练得更出色。
“总而言之,要战胜姒不恐,必须首先由你开始,三年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击败乌龙茶,这一点他妈的十分重要,老弟子千万不可丢了我这个老大哥的脸。”太叔梵离侃侃而谈,越说越是口沫横飞,兴高采烈。
马小雄却是听得双目发直,道:“义父的武功,说不定已是向我倾囊传授,干妈的武功,也曾向我不断的灌输,还有海蛇大哥,也在东蛇岛上教我一套‘不败神拳’,到了今天,你固然要把一身武功向我这个老弟倾囊传授,也很想峨嵋掌门师太,把峨嵋派的各种武功统统传授给我……他妈的,练武功可不是吃‘九大菜’,可以吃了一道菜又再吃另一道菜。
“别的不谈,便以义父传授我的刀法,那是非常厉害的‘还我山河十八刀’,这一套刀法,便是练它二三十年,也未必及得义父一半那样炉火纯青。
“义父练功,别有一手,他叫我天天抚摸一些死人头发,但摸不了几摸,连东蛇岛摸得陆沉下去,也不晓得是否我这条命太硬,这大盈若冲五层楼都已沉在海底之中。
“那些死人头发尚未抚摸透彻,‘还我山河十八刀’大概连第一刀还不曾练成,正是刀法不成刀法,倏然之间,老大哥又要我练剑,你的剑法固然他妈的十分好看,什么以气御剑,就像是玩弄仙法一样,但你贵庚了?你练了多少个春春秋秋,才能练成这种境界?要是我忽然练剑,‘还我山河十八刀’又要练到什么时候?这还不算,正是多多益善,只要是上乘的武功,便是再练三几百种,想来都是十分划算的。好极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大哥的老相好是峨嵋派掌门,什么中流剑法、三小绝学,只要你哄得老相好欢欢喜喜,她老人家自然也会倾囊传授……
“哇!真是越想越美妙啦!个个都是当今武林绝顶高手,人人都把压箱底的绝世武功一古脑儿塞入我的脑袋,只要我一一练成了,准会变成天下无敌之绝世高手,但要练多久呢?
粗略估计,最少得苦练三五百年,哈哈,要是真的可以达成愿望,武功高低尚在其次,‘寿比南山’这一句话,倒是非要应验不可。”
老太叔侃侃而谈,马小雄也同样侃侃而谈,一老一少的说话,双方都同样地“很有点道理”。
老太叔沉吟良久,道:“话虽如此,我这一身武功,是绝不会在你身上稍有半点保留的。
但我的老相好,心眼不大,甚至也许会是个死心眼的婆娘。否则,她也不会叫什么服难师太。
服者,服侍也。难者,难缠也。由于服侍此人甚是困难,因此法名就唤作服难。
“你是我的好贤弟,做大哥的,怎么说了要把你栽培成材。
就算你练功不勤,武功练来练去都他妈的不外如是,我也不会把你‘喀嘞’、‘喀嘞’地撕开五大块。总要你争争气气,用老大哥的武功,把姒不恐调教出来的和尚徒儿击败,那便上上大吉,万事胜意。
“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常言有道:‘人心隔肝皮’,老相好虽然对我这个老不死关怀备至,但普天之下妇人之心,无不护短偏袒自己的儿女。
“我渴望你能够挫败和尚儿子茶茶,那是以本门声誉站想。但老相好就算嘴里不说话,心中多半渴望她的劳什子琴茶能胜此仗。唉,平情而论,我怎么说也不能怪责于她……只是,乌龙茶武功根基远在你之上,在这短短三年之内,你要胜过老大哥的和尚儿子,却又是谈何容易?但不要紧,在这三年之内,我绝不会让你虚渡光阴,总要你自己发奋图强便可。”
马小雄道:“就算三年后没有这一战,我也不能躲懒,义父、干妈对我期望甚殷,要是小雄马长大之后仍然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甚至连木小邪前辈铸造的大刀都保不住,岂非罪业深重之至吗?”
老太叔哈哈一笑:“很好,你有这样的壮志雄心,只消假以时日,定然他妈的必成大器。”
又过了一天,金大夫的伤势已渐有好转。服难师太告辞,金大夫把孔有怨唤了过来,当着服难师太面前说道:“有怨,你跟着我已有好一段日子,不能再跟下去了。”
孔有怨大惊:“不!我不要离开医舍。”
金大夫摇摇头:“我的脾性怎样,你应该很清楚,我讲过的话,绝不更改。今日之内,你要是不肯离开这里,明天早上,为师的尸体便会挂在天阶的大树下。”
孔有怨大哭,跪了下来颤声叫道:“师父,徒儿要是做了什么错事,请师父重重惩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徒儿赶出医舍。”
金大夫冷冷道:“你最令我讨厌的,就是动辄哭哭啼啼,为师又不曾死掉,你老是大声哭叫细声低泣的,真是越听越烦。”
孔有怨急急止住哭声,但先前哭得太厉害,一时间要完全收住,也是大不容易。
服难师太把孔有怨扶了起来,缓缓道:“你师父要你离开这里,必有深意,可不是你犯了什么严重的过失。”
孔有怨眼中泪花乱转,幽幽的说道:“师太,你不骗我?”
服难师太叹了一口气,道:“你师父的心意,贫尼是心里明白的,他要你跟着我这个老尼,到外面的世界瞧瞧。”孔有怨听了,一阵怔呆。
金大夫干咳一下,道:“老实说,当年你哥哥孔有恨把你带到这里来,一声不响放下了你便扬长而去,我心中是很不高兴的。
“不但当年心中不高兴,直至如今还是很不高兴,心里总是把你哥哥骂了一百遍之后,又再臭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你这个兄长,彻头彻尾的心胸陕隘,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死活的家伙,他为什么把你弃而不顾?你以为他是一片好心,让你有机会跟着为师钻研医术吗?
“不!若论医术,你兄长的道行,绝不比我稍逊半分。但他的为人,凤凰无宝不落,你才三岁五岁,他已瞧得出,你和医道无缘。
“世人常言道:‘将勤补拙’,一般而言,补一成两成以至三四成,还是可以的,其成效之高低,得要视乎做什么事情而定。
“但有些本领,某些人无论怎样勤力,就算有百倍愚公移山的精神,也不一定管用。比方说:天生特别肥胖之人,固然也可以苦练轻功,但其成就必然有限,如曰不信,且看千百年以来,武林中以轻功称著的绝顶高手,又有那一位会是身形特别肥大之男男女女?没有!
连一个都没有!武学如是,医术也是同样的道理,有怨,说你很愚笨吗?那是不确切的,但一个人聪明与否,和医道是否有缘,却又是另一回事。要是你自幼学的不是医术,而是刺绣,也许,你早已名扬天下。又或者你学的是另一门技艺,仍然很有机会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但你偏偏跟着我学医,单就是这事情的本身,便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兄长死了,但他活着的时候令我憎厌,但死却死得轰轰烈烈。豪门金庄的公子爷刘复北,其人狼子野心,绝对不容轻忽。有怨,你要紧紧记住,你哥哥是被刘复北所杀的。
“我讨厌你兄长,那是我的事,他是你唯一的哥哥,他惨死在刘复北手中,要是你一直呆在‘换命医舍’,一辈子也不可能为兄长报仇。再说,你根本与医道无缘,便是再在这里浸淫二三十年,也不会在这方面有什么杰出的成就。
“跟着师太走吧,只要有我的一句话,她老人家无论如何一定会把你视如女儿身看待。
也许,有朝一日,你能够用峨嵋派的武功,把刘复北这无耻奸徒歼杀,为你兄长报仇。”说到这里,连声咳嗽,脸色苍白得可怕。
孔有怨怔怔地瞧着师父,知道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他的主意,只得缓缓地点头,道:
“徒儿谨遵师父训诲。”
金大夫又是一阵呛咳,不再说话,转身走向卧室,头也不回。
服难师太瞧着孔有怨,叹道:“人生总是有太多欷嘘之事,你日后年龄增长,就会比现在更能明白人生悲欢离合之道。”
孔有怨目光闪动:“师太,你会把我收为峨嵋派门下弟子吗?”
服难师太摇了摇头:“不,别说是你,就连我也很快便脱离峨嵋派,但不要紧,只要你跟着我,我不但会照顾你的周全,也会传授你上乘的武功,绝不会让你给别人欺负。”
就这样,孔有怨跟着服难师太离开了金大夫的医寓。
又过了一日,太叔梵离也带着马小雄、阿玫告辞。
三人重经吊桥,老太叔道:“三年后,我的老弟便要和姒老魔的和尚徒儿在这里决战,要是吊桥有知,定必大为惶恐。”
马小雄奇道:“要是吊桥有知,却又何惧之有?”
老太叔道:“要是在平地决战,尚且会斗个天崩地裂,区区一道吊桥,又怎不自觉危危乎者也哉?”
马小雄笑道:“高手过招,不一定便会过河拆桥,老大哥幸勿危言耸听。”老太叔呵呵大笑,大步踏前,率先渡过吊桥。
一连数日,老太叔带着马小雄和阿玫,悠悠闲闲地走动,并不急于赶路。
第六日正午,三人到了碧水丹峰,有“奇秀甲于东南”美誉之武夷山。
在山峰下,老太叔精神大振,道:“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本已忘掉此事,如今旧地重临,又再忆起儿时种种旧事。”
马小雄道:“儿时旧事,曾生何事?”
老太叔道:“天天吮奶汁,吮得不够,便吮手指。”
阿玫听了,脸色涨红,老太叔瞧了她一眼:“难道你在儿时不吮奶汁吗?”
阿玫鼓着腮,道:“我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老太叔不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喷喷称奇,喃喃道:“喝西北风长大的女孩,倒也长得标致。”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到了武夷山城,正要到酒家吃喝充饥,街道上忽然号角长鸣,又有人敲锣打鼓,老太叔眯着眼问酒家店伙;“是谁迎娶新娘子?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店伙摇了摇头,道:“这阵子吹的是‘夺命号角’,敲的是‘勾魂锣’,打的是‘送命鼓’,可不是办什么喜事。”说犹未了,街道转角处已冒出十余名身穿白袍,人人脸上涂上朱砂和墨汁相间的汉子,中间挟持着一名女子,由木车以驴子拉动,直往城中一片广场走去。
老太叔瞧着那个女子,道:“虽然比不上我的老相好,却也不失是个漂亮的人儿,她犯了什么罪?是不是谋杀亲夫?”
店伙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老太叔瞪了他一眼,道:“你的脑袋有什么问题,怎么老是摇来摇去?”
马小雄和阿玫已走入酒家中,听见街中鸣锣喝道,双双钻出来探头探脑。乍然望见被押送至刑场的女子,不禁面色齐变,大大吃了一惊。
原来那名女子,竟然便是昆仑派门下的霍椒萍。
在东蛇岛陆沉后,海世空带着霍椒萍乘船重返中土,却在大海中遇上聚英堂战船,双方在怒涛汹涌大海上展开舍死忘生大决战,其时,马小雄和阿玫置身在小舟之中,与数艘大船越漂越远,海世空和霍椒萍的命运如何,二人一直不得而知。
便是柳生衙、乔在野二人,在战乱中也和海世空、霍椒萍各散东西,自此音讯隔断。
想不到在这武夷山城,竟然看见霍椒萍被押送至刑场,但瞧那些白袍汉子,又不像是官府中人,内里情况怎样,着实耐人寻味。
老太叔见马小雄和阿玫瞧得目不转睛,神情有异,不禁眉心一皱,道:“难道你们认得那个女子吗?”
马小雄立时点点头,道:“她是昆仑派的女弟子,是海蛇的红颜知己。”
老太叔瞪目道:“海蛇?谁是海蛇?”
马小雄急道:“总之,海蛇便是海蛇,他是小柳的结拜兄长!”
老太叔“喔”的一声,道:“既是小柳兄长的红颜知己,自是非救不可。”
老太叔自恃武功厉害,立时便要冲出长街救人。忽听一人的声音在侧响起,沉声叫道:
“前辈且慢,这是敌人布下的陷阱!”
老太叔向左侧一望,只见一名中年汉子,也像是马小雄和阿玫一般,不断地在探头探脑望向长街那边。
老太叔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何方鸟物?”
汉子道:“先父海禅王,我便是海世空。”
老太叔半信半疑,马小雄和阿玫已凑了过来,齐齐叫道:“海蛇大哥!”海世空与二人重逢,虽在忧患之中,脸上仍然露出喜不自胜之色。
海世空带着三人,自人丛中左穿右插,片刻间,已到了广场西方。
只见在广场中央,搭起了一座高约两尺的木台,台上布满柴枝,浸透火油布料等物事,霍椒萍已被绑在木台中间一条木柱上。
台下十几名白袍汉子,人人手持火炬,只要其中一支火炬抛向台上,霍椒萍立时就得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老太叔道:“绑在台上的,是不是你的……嫩相好!”本想说是“老相好”,但瞧见霍椒萍远比自己的老相好年轻得多,最后语锋一改,变成了“嫩相好”。
海世空一愣,接着说道:“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要是她死了,我也不能独活。”
老太叔眉头一皱,道:“自古多情空余恨,看来你的头脑,跟你的老子一样,总是混混沌沌,不太清醒。”海世空默然无语,只是默默察看四周形势。
老太叔闷哼一声,道:“你的嫩相好快要变成一团焦炭,你怎不上前勇救佳人?”
海世空道:“敌人早已布置机关,只要我一动手,最少有十个弩箭机括铁匣同时发射,把椒萍变成毒弩下的刺猬。”
老太叔哈哈一笑:“倘真如此,你的嫩相好便是天下间最美丽的刺猬。”海世空脸色一沉,但没有发作。
未几,城东那边,又是一阵喧闹的锣鼓声传了过来。
老太叔眉头一皱,道:“莫不是又一个嫩相好押送过来?”
但这一次,境况和先前大不相同。
同样是吹吹打打,同样是鼓乐喧天,但来到广场的并不是行刑队伍,却是一顶大红花轿。
花轿前面,一人骑着骏马,笑脸吟吟,是个喜上眉梢,国字嘴脸的新郎倌。
花轿前后左右,不是脸上涂粉三寸厚屁股比竹箩更大的喜娘,便是陪嫁丫环,仪仗队八音齐全,到了广场附近,更是沿途大放鞭炮,远比先前的行刑队伍热闹得多。
老太叔道:“这新郎倌怎么有点像是乔镜花的弟弟?咦?看来也不只是像而已,根本就是他!”自从他疯疯癫癫以来,很多事情很多亲戚朋友都在他脑海中消失得一千二净,但对于乔镜花,他是始终不曾忘怀的。
乔镜花的亲弟弟,便是“在朝在野,在公在私”的乔在野。
乔在野曾受重创,全仗乔镜花、孔有恨二人联手抢救,方始保住一条性命。其后,更因为乔饮反怀身内力贯注在他身上,武功更胜从前。
一看见这新郎倌,海世空、马小雄都是心中有数,知道强援已到。只有阿玫,有点莫名其妙,居然问道:“乔大侠怎会在这里做了新郎倌?新娘子是谁?”
马小雄道:“不是嫦娥便是钟无艳,再不然便是把你抬入轿子里充当新娘子。”阿玫知道他在取笑自己愚笨,鼓起了腮不再说话。
这时,广场上被绑住的霍椒萍,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乔大侠快走!”叫声未已,广场东南方、东北方双双杀出一群紫衣武士及银衣武士,人数少说也逾百之上。
那一群紫衣武士,为首一人,年逾六旬,又肥又矮,右手早已给仇家砍了下来,换上一支用“乌金精钢”打造的钢爪,正是来自兰州之聚英堂高手“爪爆心肺”莫穿肠。
至于另一群银衣武士,统率者更是聚英堂之“铁血军师”
严慕。
乔在野曾在大海一战,会过莫穿肠这个肥矮老者。其时,聚英堂声势浩大,高手如云,乔在野苦战莫穿肠,但也只是激战了十几招,便在混乱中各散东西,与其他强敌继续周旋。
双方剑拔弩张,广场上杀气腾腾,但处境最凶险的还是霍椒萍,在木台下,有十几支火炬,也有十几个毒弩匣,只要有人一声令下,无论是星星之火,抑或是一排毒弩,都是足以在顷刻之间取了她的性命。
严慕却在喝令:“不得妄动。”这道命令,是向木台下的白袍汉子施发的,霎时间,气氛更是凝重而诡异。
这时候,双方的锣鼓声、号角声、丝竹管弦声全都偃息下来,广场上虽然人头涌涌,竟在霎眼间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火炬燃烧时所发出“必卜”不绝的奇异怪响。
严慕嘿嘿一笑;轻轻摇动羽扇,道:“乔大侠,欠违了。”
乔在野翻身下马,抱拳笑道:“有道是冤家路窄,难怪在海上遇见军师,在山城中也遇见军师。”
严慕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乔大侠虽然一身新郎倌装束打扮,不见得今日便是乘龙之喜。”
乔在野笑道:“挂羊头卖的不一定便是羊肉,跟着新郎倌背后扛着的大红花轿,里面坐着的也许只是一个畜牲。”这一番话,甚是奇怪,有好事者忍不住嘲笑:“这岂不是说自己讨了一个畜牲婆娘为妻吗?”此人只是城中百姓,平素口舌招尤,这时候恶习难改,一句刻薄话才喷出口,脑袋已给一把锋利大刀砍了下来。
倏然出刀杀人,为乔在野出了一口鸟气的,竟然是那个脸上涂粉三寸的喜娘。
她原本手里只有一把葵扇和大红手帕,谁也瞧不见她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把三四十斤重的大刀。这把大刀,虽然远远比不上木小邪铸造的那一口,但却也绝非凡品,用来砍掉一个人的脑袋,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严慕冷冷一笑,道:“想不到乔大侠饮誉江湖,一直与阴山幽冥宫之邪派魔徒互相勾结,只因一言半语听不进耳中,便无辜滥杀平民百姓,着实令人生叹。”
这时候,马小雄、海世空方始认出,那个怪模怪样的喜娘,赫然竟是“丰都刀使”包奈何乔装所扮。
乔在野还没开口,包奈何已怪声叫道:“我是‘丰都刀使’,一天不杀人就得瘦上三斤贱肉,你要是瞧的不顺眼,我便把轿子里的杂种一刀剁翻,瞧瞧你怎样回去向朱腼覆命。”
严慕脸色一沉,不再说话。
倏地,一人大步走向包奈何那边,冷喝叫道:“姓包的,老莫来会一会你!”正是兰州“爪爆心肺”莫穿肠。
包奈何手握大刀,声音更是阴阳怪气:“我道是谁上前送死,原来是‘狼心狗肺’莫老九,你在‘兰州九恶’之中排名第九,武功也是第九,但你可知道其余八恶,都已成为包某刀下无头之鬼,统统送入丰都城会见阎王去也?”说得似模似样不明就里之人,每每信以为真。
但事实上,莫穿肠并非什么“莫老九”,天下间也没有什么“兰州九恶”,既无“九恶”,又如何会有“八恶”成为“丰都刀使”
刀下无头之鬼?
莫穿肠脾性猛烈,但若要跟包奈何作口舌之争,那是远远比不上对方的。一怒之下,也懒得分辨和对骂,“呼”的一爪,直袭包奈何胸前。
他右手已断,换上了一支乌金精钢爪,招数之凶猛狠辣,令人心头颤栗。
此际,莫穿肠含怒出爪,势道迅如骇电,钢爪直抓进去,但却虚中套寮,实中带虚,究竟是虚是实,端的令人无从揣测,防不胜防。
包奈何桀桀怪笑,振臂挥刀,斜身转腰,竟是慢中有快,巧中带轻,刀虽沉重,人却稳捷轻灵,宛若东风戏柳,又似是蜉蝣乱舞,变化悠忽,丝毫不比对手逊色。
莫穿肠身移步换,左足斜踏中宫,横里一招,电光石火般一爪斜插包奈何右腕的关元穴。
包奈何一声冷笑,身形急变,提腰劲一式“老鹰翻云”,以背对背之势避过莫穿肠的钢爪。
莫穿肠背对包奈何,但仍能以左肘拳猛撞敌人背心。这一撞奇快无比,包奈何招式用老,再难闪避,“蓬”然一声中招。
高手比拼,强弱高下,双方都是心中有数。包奈何虽然甫落下风,但已知道再战下去,必然不及对手,蓦地大刀以大轮回之势旋转式疾扫对方腰间。
莫穿肠成竹在胸,瞧出包奈何这一刀是情急拼命招数,突然身如陀螺急转,比包奈何的大刀旋转得更快两倍。
莫穿肠身手疾迅无匹,钢爪倏然迳扫包奈何下盘。
包奈何刀挟劲风,也向下三路反扫过去。岂料莫穿肠这一爪竟是诱敌之势,包奈何刀势一沉,另一支手已霍地插向他胸口疾插而入。
这是左爪。不是钢爪。
但这一爪,才是最致命的一击!爪爆心肺,又何必非要用钢爪不可?触目惊心的一战,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发和了结。
包奈何败了,这位“丰都刀使”死于“爪爆心肺”,他的心脏和右半边肺叶,都给莫穿肠的左爪完全抓碎。
莫穿肠直挺挺的站着,左手缓缓地从包奈何的胸口抽出。
包奈何心脉已停,眼睁睁地瞪视着莫穿肠气绝毙命。莫穿肠眨了眨眼,伸手轻轻一推,包奈何仰天倒下,死不瞑目。
莫穿肠胜了一仗,面露得意之色,乔在野冷冷一笑,道:“姓莫的,可知道包奈何的义父是谁?”
莫穿肠用舌头舐着左爪染满的鲜血,道:“总不会是乔大侠吧!”
乔在野却点点头,道:“偏偏他便是我的干儿子。”
莫穿肠冷冷道:“简直胡说八道,论年纪,包奈何比你还要大上好几岁。”
乔在野摇了摇头,道:“你弄错了,包奈何看来年纪不轻,但却着实比我还细小四岁,只是一般目光如豆之辈,决计瞧不出来。”
莫穿肠冷哼一声:“便是你比他大四岁,也没资格把他收为义子……”说到这里,倏然住口,知道中了乔在野的奸计。
果然,乔在野哈哈一笑,道:“说得真妙!尊驾言下之意,是说年纪相差四岁,绝不该成为一对父子,要是真有此事,未免十分混帐,对不?”
莫穿肠怒道:“混帐!”才骂出口,脸色又自一变。
他这一句“混帐!”,骂的是乔在野,但乔在野立时打蛇随棍上,大声道:“对了!就连你也认为父子二人年纪相差四岁十分混帐,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莫穿肠连连摇头,怒道:“姓乔的,老子……毙了你!”悍然出招,攻势有如排山倒海,绝不留情。
乔在野哈哈大笑,虽然眼前漫天爪影,形势凶险绝伦,但他身形飘忽如风,左一兜,右一绕,时而在东,霎忽在西,竟在爪影重重之下乘隙罅左穿右插,更在众目睽睽之下朗声说道:“莫兄虽然对在野动手动脚,看来很不客气,但心底里早已把在野引为良朋知己,连说话都同一鼻孔出气。天下间那有父亲只比儿子大上四岁之理?
“咦?……话可不是这样说,一百八十年前,石敬瑭叛,向塞北辽帝耶律德光求助,答允割让长城以南的燕云十六州献给辽国作为报酬,其后果然叛变成功,燕云十六州固然尽入辽贼之手,石敬瑭也被耶律德光封为后晋皇帝。
“千百年以来,炎黄子孙拼命修筑的万里长城,就是因为黄土地上出了石敬瑭这一号人物,而完全失去抵御外敌的功用。从边界直至开封府遥遥千里,变成敌人铁骑恣意奔驰的广天平原,大好江山门户只因一人之念而完全洞开。
“到后来,石敬瑭以四十七岁高龄,尊称只有三十七岁之耶律德光为‘父’,自称为‘儿’,可算是蔚为奇观之至。
“若照此推算,朱腼虽然只比朱庭校大了四岁,但毕竟还是做父亲的比做儿子的年纪稍大,也不能算是太过分,就算是混帐,充其量只是有点混帐,怎么说也比不上耶律德光与石敬瑭这一对父子吧!”
乔在野一面从容应付莫穿肠,一面侃侃而谈,左兜右转,始终不离打蛇打在七寸上,既把朱腼和朱庭校这一对“父子”
的关系重重地揶揄一番,也用语言牢牢地套住了莫穿肠,“诬陷”他一条“嘲讽”苏杭奉应局总办朱腼与朱庭校的“罪名”。
朱腼是朝廷“重臣”,朱庭校更是小器暴戾,行事手段冷血无情之徒。乔在野以唇枪舌剑,把这条“罪名”无中生有地套在莫穿肠的头上,明眼人固然心中一片雪亮,但是非每每皆由辗转相传,日后传入朱腼耳中会变成怎样的一回事,又有谁能保证?
石敬瑭是人人恨之入骨的大汉奸。凡是稍有血性之汉人,无不深痛恶绝。
但有一点必须弄清楚,石敬瑭是沙陀人,并不是汉人。
乔在野言词之间,固然把莫穿肠弄得恼怒慌乱,也把朱腼和朱庭校这一对“父子”尽情嘲骂。
——石敬瑭固然不是汉人,朱庭校原本也不姓朱,而是姓潘。但为了更能迎合“父亲”,索性数典忘宗,不姓潘而改姓朱,变成了“朱庭校”。
莫穿肠曾与乔在野交手,二人武功约在伯仲之间,岂料事隔不久,二人再度展开恶战,莫穿肠倾尽全力,非但未能稍占上风,更着着缚手缚脚,简直是任由鱼肉。
他越战越是胆颤心惊,招数渐见紊乱。乔在野不再客气,突然掣剑在手。他原来的兵刃,已在大海中丢失,但乔镜花又送给了他一把“诺诺剑”。
“诺诺”便是顺从的意思。除了一把“诺诺剑”之外,还有一本“诺诺剑经”。
乔镜花道:“诺诺剑法并不是霸道的剑法,相反地,这是顺从着别人而施展的剑法。别人,也就是你的敌人,敌人的招数怎样,这一手剑法也就会相应地顺着对方的意思而作出变化。
以剑法而言,这并不是上乘的剑法,但用来对付凶狠的敌人,每每能奏奇效。
“诺诺剑法”一经施展,莫穿肠反而感到压迫力大减。当下心中寻思:“这小子的武功,想来已是黔驴技穷。”恶念骤起,钢爪招数倏地倍加狠辣。
殊不知道,这一手“诺诺剑法”,便如同“棉里针”功夫,敌人的招数越是阴毒凶险,这种剑法的威力也就越更强大,莫穿肠不明其理,本身招数一招比一招更凶悍,也就等同把“诺诺剑法”带引至比他更凶悍的招数之上。
莫穿肠身形急速抢扑,钢爪咄咄逼人,但他出招越狠,乔在野的剑也就“顺着其势道”
反击过去,不出十招,诺诺剑已斜斜地从莫穿肠左耳上方刺入,剑锋向右下方颈项透出。
莫穿肠比此际招式用老,钢爪伸尽,险险还有三分便插入乔在野胸膛,但也就只是这两三分距离,他永远伤不了乔在野,反而死在诺诺剑之下。
莫穿肠、包奈何先后战死,双方互有输赢,但形势更见凶险。尤其是木台上的霍椒萍,生死只是系于一线。
莫穿肠倒下之后,“铁血军师”严慕干笑一声,目注乔在野朗声说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闲话少说,咱们做个买卖算了。”
乔在野哈哈一笑,忽然把大红轿门打开,只见轿内坐着的,并不是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而是浑身一丝不挂,更被牛筋索牢牢绑得像大粽子的朱庭校。
严慕脸色一沉,立刻传令手下战士,把一袭长袍送过去,让朱庭校包裹着身体。乔在野也不阻拦,只是冷冷的道:“朱将军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咱们脱掉的,只因为当咱们逮住朱将军之际,他正在强暴一名良家妇女,总不成要咱们动手为他穿上衣服,然后才再捆绑起来。”围观百姓听了,无不哄然耸动。
严慕沉声叫道:“单凭你片面之辞,岂足相信?”虽然心中把乔在野的话,信了个九成九,但形格势禁,只得当面苦苦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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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巨人英雄公子丐
海世空知道花轿中人便是朱庭校之后,不禁喜形于色,忍不住对马小雄道:“走马换将,椒萍妹子有救了。”
老太叔道:“走马灯我是见识过的,什么叫走马换将?是不是走马看花?”
海世空道:“战阵上互相交换俘虏,便叫走马换将。”
老太叔道:“那个朱将军,只是一个臭男人,你的嫩相好却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只怕这一椿买卖,不易谈得拢。”
却听得严慕冷冷的说道:“乔大侠,你我手上都有人质,既然如此,只好互相交换,今日之风波,也至此为止。”
乔在野道:“好!就照这么办。”正待把轿中朱庭校拖出,蓦地一道灰影晃动,一个灰袍人手持钢鞭,越过人丛扑向花轿,一鞭便向朱庭校头顶全力砸下。
朱庭校全身动弹不得,虽然眼见钢鞭无情地砸下,也就只有束手待毙,。既无法抵御,也无从闪躲。眼看他立时便得脑浆进流惨死鞭下,乔在野的诺诺剑已后发先至,刚刚在最危急关头,为朱庭校挡下这致命的一鞭。
乔在野怒道:“什么人?”
那灰袍人怪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包庇朱庭校,又与满朝奸党贪官酷吏何异?”只见他以黑布蒙住额角和脸孔,只露出一双菱菱生威的眼睛。
几句话之间,蒙面灰袍人已接二连三出手,鞭鞭不离朱庭校身上要害。乔在野急急代为招架,道:“要杀此贼,来日方长,要是他死在轿子里,木台上的霍小姐便立死无救。”
蒙面灰袍人冷冷道:“木台上的妞儿是死是活,谁管得着!”手中钢鞭连环进招,好不厉害。
乔在野心下恼怒,剑招相应地连环反击,二人在一瞬间缠斗得极是激烈。
正当二人激战中,朱庭校胸前突然“飒”地一声透凸出一截染满鲜血的剑刃。这一口剑,是从花轿背后刺入,继而贯穿朱庭校胸膛的。
乔在野正与蒙面灰袍人缠斗,冷不防另有高手在轿后暗袭,正要失救,已来不及。只听见朱庭校闷哼一声,在中剑之后不久,头颅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变生肘腋,那边厢海世空已不再迟疑,手绰四尺长短铁枪,枪势连环暴起,闪电般刺杀了五人。在木台另一方,也有一名黄衫客杀入阵中。
这人极其雄壮,鼻如狮子,嘴似血盆,形貌凶狠诡异,手挥金刀,刀刀致命,一瞬眼间,已有六名白袍汉子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这黄衫客,赫然正是霍椒萍的亲兄长“铁胆鬼见愁”霍北青。
霍北青是昆仑派第一高手,刀法确有过人之处,与海世空分从两方全力抢救霍椒萍,大收先声夺人之效。老太叔睹状,不甘寂寞,也闪电般扑向木台下,把一名白袍汉子“喀嘞”、“喀嘞”连声,瞬间撕成了四大块。
给老太叔撕开四大块之人,也等同是一个死人。但老太叔自有他老人家的一套规矩,他从来不会只是把敌人撕开四大块便算数。
但正常老太叔要把白袍汉子唯一剩下的大腿撕开之际,忽然脸色剧变,弯腰咯出一大口瘀血。
马小雄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抢前把老太叔背起,背后一名白袍汉子挥刀疾追,冷不防一把精钢长剑横里刺出,一剑贯穿过他的咽喉。
这一剑,便是“白费力气剑法”,出招之人,除了阿玫之外,又还会是谁?她情急拼命,果然一剑奏功,刺杀一名敌人。
但马小雄却骂道:“救椒萍姊姊要紧!”话犹未了,木台上已火光熊熊,竟连霍椒萍的影子也给火光阻隔住。
霍北青、海世空双双怒吼,分从左右不顾一切扑上木台,不到片刻功夫,已一左一右,同时齐齐把霍椒萍胁扶着冲出火场。
马小雄斜眼望去,正待喝采欢呼,猛然瞧见霍椒萍脸上、身上、甚至在咽喉上,都已给毒弩无情地射入!
海世空、霍北青互望一眼,两人心头都是冰冷了一大截。霍北青伸手在她鼻端一探,呼吸已然中绝,不禁当场呆住,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海世空的脸色,同样难看,一双平时稳定有如磐石的手掌,剧烈地颤抖个不停。
忽听霍北青一声暴喝,一掌重重推开海世空,怒道:“滚开去!要不是你,椒萍不致卷入漩涡,也就不会无辜惨死!”他这一掌是在悲愤之下猛力推出,海世空中了一掌,后退四步,脸色苍白如洗,嘴角缓缓地渗出一行鲜血。
朱庭校、霍椒萍双双被杀,局势更乱,一场混战,再也无法避免。
广场众多高手之中,原本以老太叔的武功最是厉害,但他年老血气衰败,内力已一日不如一日,连撕裂敌人也是力不从心,更因此而触及旧伤患,情况岌岌可危。
严慕身为聚英堂一等一高手,此次在闽北给敌人出其不意劫走朱庭校,已是责任重大,更在武夷山城内给两名神秘杀手,把朱庭校当众歼杀,罪名更是严重。
在花轿背后突然出剑刺杀朱庭校的,是另一名蒙面人,此人穿一袭黑衣,剑法干净俐落,显见是剑术超群之绝顶高手。
严慕一声巨喝,手中羽扇直指黑衣蒙面人。
黑衣蒙面人一举刺杀朱庭校得手,早已乘势向后倒退。
严慕岂肯放过,全力穷追。黑衣蒙面人冷笑出剑,一剑七式,叮叮叮叮叮叮叮七下清脆声响,剑与羽扇互相交击,进射出一蓬星火。
原来严慕手中羽扇,扇骨采用上等精钢铸造,每一根扇骨尖端,皆淬上剧毒,是一件看似潇逸,实则歹毒无伦的兵刃。
一剑一扇,各逞奇能,转眼间已拆了二三十招,严慕初时全力进袭,但久战之下,渐渐守多攻少。未几,更右肩中了一剑,血流如注,急急腾身倒退,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不再追击,翩然远飘而去。
但另一名灰袍蒙面人,却给乔在野一剑削掉左手,更把他罩在脸上的黑布挑下。众人立时望向此人,只是这刺客是一名中年大汉,但谁也辨认不出他的来历。
中年大汉武功不弱,绝不会是一般武林人物,但在场之中,确实无人能知道此君的来龙去脉。乔在野正待逼问,这刺客已用右掌疾拍天灵,当场惨死。
乔在野脸色一沉,对严慕说道:“这二人故意在这时候刺杀将军,志在你我双方不能和解,更立时爆发一场生死浴血战,看来,这阴谋已告得逞,枉你身为聚英堂军师,难道不觉得十分丢脸吗?”
严慕中了一剑,右半边身子染红了一大片,但仍镇定从容,冷冷道:“叵说丢脸,只怕乔大侠的脸也同样挂不住。”
乔在野道:“原来要交换的俘虏都已惨遭毒手,双方之间的血战,本是无可避免,但要是明知中了阴险奸人的毒计,仍然在今天拼个你死我活,那个在你肩上刺了一剑之人,恐怕会躲在一角笑掉了大牙。”
严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严某也是深有同感,今日这一笔帐,咱们以后再算。”立刻传令撤退,不到片刻,聚英堂逾百杀手全都撤走得一干二净。
乔在野点算己方人马,损折约十余人,这一支“迎亲队伍”,原来全都是丐帮弟子乔装。
海世空抱着霍椒萍的尸身走到乔在野面前站定,神情木然,霍北青紧随其后,神情极度哀痛。
霍北青一度泄忿在海世空身上,但过了半晌,却把霍椒萍送到海世空怀中,沉声道:
“椒萍虽然死了,但她一定很渴望可以给你抱着。”
海世空凝注着乔在野的脸,道:“跟随在你左右的都是丐帮子弟,想濮阳帮主必然就在附近吧?”
乔在野点了点头,道:“不错。若不是濮阳天亲自下令,二弟又怎能在丐帮调度数十名弟子?”
海世空道:“濮阳帮主怎么不见踪影?在福州,我曾跟濮阳天有过一面之缘,他是酒量惊人的汉子,也是叫化中的大侠。”
乔在野叹了口气,怔怔地瞧着脸色已然发黑的霍椒萍,也知道海世空越是不提及她,心中也就越是悲怆。
蒙面黑衣人一剑击退“铁血军师”严慕,随即洒开大步,身形起伏远远飞掠出武夷山城。
毫无疑问,此人武功极高,但在广场之中,谁也瞧不出他的来历。
但蒙面人甫离山城,已发觉背后有人锲而不舍地直跟下来。
蒙面人固然轻功绝顶,背后那人同样绝不输亏,二人一奔一追,转眼已奔驰出三十里外。
在一座七层高塔之下,蒙面人戛然停步。他缓缓地回首,望向那人。只见那人双目半闪,神态从容,虽然年纪不轻,但眉宇间仍掩不住一道慑人凛冽英气。
蒙面人冷冷一笑,道:“要是在下没走漏了眼,尊驾便是‘公子丐’濮阳帮主吧?”
那人坦然道:“好说,我便是濮阳天,凤掌门有礼了。”
蒙面人默然良久,徐徐地把罩在脸上的黑布解开,露出了庐山真面貌。
这人,竟是华山派掌门——“莲花剑圣”凤大先生。
濮阳天目注意这张道貌岸然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不自禁地吐出了一口苦水,良久才缓缓地沉声道:“你,真的是凤世宗吗?”
凤大先生淡淡道:“我不是凤世宗,谁会是凤世宗?”
濮阳天道:“凤掌门有一位弟子柳生衙,他绝对是一号人物,不但年少英侠,更极重情义。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个怎样的人,恐怕会是大失所望。”
风大先生神色不变,道:“今日,我只是杀了一个无耻小人,难道也可算是不见得光的罪业吗?”
濮阳天道:“要是光明正大,又何须鬼祟地蒙头蒙脸?”
凤大先生干笑一声,并不反驳。
濮阳天沉声接道:“西岳华山,本是江湖上名门正派,但凤先生贵为华山掌门,何以处心积虑,欲天下群雄与聚英堂拼个同归于尽?濮阳某身为丐帮之主,对这种关系重大之事,绝不能诈作不知,不闻不问。”
凤大先生道:“看来,你已暗中对在下留意了很久。”
濮阳天道:“丐帮虽然一穷二百,但若论眼线之密布,消息之灵通,也许天下间无出其右。”
凤大先生点点头:“这话倒不错。”
濮阳天倏地目中寒芒厉闪:“去年中秋,本帮六袋弟子穆洪鹰在太原府一条暗巷里遇刺身亡,但在其遗言中,已向本帮太原分舵舵主透露,在其遇刺之前,曾亲眼目睹凤掌门深夜私访豪门金庄,更与公子爷刘复北详谈达两个时辰之久!”凤大先生不置可否,神情渐渐更显森冷。
濮阳天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接道:“从那时候开始,本帮便很留意华山派与豪门金庄的一举一动。
“从多方面的蛛丝马迹,终于给证实了一件事。华山掌门凤大先生,暗中勾结刘复北,既要打击聚英堂,也要向天下武林豪杰横施毒手,为的竟是协助刘氏,中兴根本不是汉室的汉室江山!而届时,凤掌门也可以顺理成章,雄霸中原武林,把所有你瞧不上眼的人践踏在脚下!”
凤大先生摇了摇头:“什么恢复江山,雄霸武林,濮阳兄未免是太抬举在下了,但公子爷本来就是天皇贵胃,天之骄子,那是谁都没法子把他压下去的。”
濮阳天沉声道,“既是人中龙凤,何以不惜勾结异族侵我大好河山?想西夏自从宋哲宗期间屡败之后,本已不敢干扰大宋边疆,但刘复北狼子野心,竟暗自联系西夏国师与一众高手,意欲南下中原图谋不轨,而风掌门更从中推波助澜,乘着乱世混水摸鱼,难道这便是西岳华山派应有这所为吗?”
凤大先生森然道:“濮阳帮主对凤某成见之深,已达到了不可理喻程度。常言有云: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有一句名言:‘君子和而不同。’,未知濮阳帮主意下如何?”
濮阳天道:“君子和而不同,固然是圣人至理明言,就只怕今生今世,也用不着你我二人身上。”缓缓地亮出一把铁刀,面上杀气严霜。
凤大先生道:“丐帮帮众,向来少用这种兵器。”
濮阳天道:“这是樵夫用来砍柴的柴刀,数日前,在山中无意拾获,甚是称心。”
风大先生抽出长剑,道:“我这把剑,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是昨日以三十两银子,在一间铸造刀剑的店铺买下来。”
濮阳天道:“凤掌门刻意隐瞒身份,华山派素负盛名之剑刃,自是不能采用。”
凤大先生道:“丐帮武功,世人所知者不外乎一两套掌功及打狗棒法,未知在刀法上的成就,却又如何?”
濮阳天道:“少林寺有七十二绝艺,丐帮武功共有一百零八种,只是世人认识不多,就连本帮弟子,也没几人能说得上来。”
风大先生凛然道:“如此说来。倒要好好领教领教丐帮刀法,帮主请出刀。”
濮阳天以右手握刀,刀锋看来不算太锋利,只是黑黝黝的,色泽一片深沉。
便在这时,古塔东方,小径南方,山谷西方,以至是丛林北方。总共陆陆续续地冒出了二十余人。
这二十余人,所穿服色都不像是汉人装束。
濮阳天冷冷一笑:“西夏高手竟然潜至闽北山区险地,看来,当真是兵行险着,非比寻常。”凤大先生不再言语,只是斜斜地向他刺出第一剑。(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山城内,老太叔梵离又再一次“离奇受创”,马小雄和阿玫把他掺扶到广场一角,两人都是忧心忡忡。
及后,霍椒萍遇害,马小雄连脸都白了,白得像个死人。倒是阿玫,强力镇定心神,道:
“人死不能复生,先照顾你的老大哥再说。”
老太叔年事已高,气血衰弱,兼且曾经走火入魔,疯疯癫癫,如今又再吐血倒下,形势甚是不妙。
“老弟,不必担心,他……他妈的人生自古谁无……无……无……”老太叔连续说了三个“无”字,但始终“无”
不下去,忽然混浊地呛咳,又再咯出了一口瘀血。
阿玫急急取出一个小木盒,将之打开,只见小木盒内放着的是一条兀自正在爬动着的五彩斑斓毛虫。
马小雄吃了一惊,道:“你在什么时候收藏着一条这样恶心的东西?”
阿玫道:“这是孔有怨姊姊在换命医舍门外悄悄送给我的,她说:‘盒子里有一条五色金眼蚕,它不吃桑叶,只吸取人血,你每晚临睡觉前,必须用金针刺破指头,把数滴鲜血滴入木盒之中,要是有人伤重垂危,便把五色金眼蚕放入病人嘴里,必奏奇效。’”
马小雄急道:“既然如此,什么话都不要再说,快把这条东西塞入老大哥嘴里!”
果然,老太叔服下五色金眼蚕之后,一张死灰的脸渐渐变得稍有血色。
“他妈的,这是珍贵无比的东西,怎可随便浪费?”老太叔喃喃地骂:“年轻人,总是不识好歹,擅作主张!”
阿玫长长地嘘一口气,道:“只要前辈平安无事,这条金眼蚕死了也不冤枉。”
老太叔道:“好端端一条宝贝蚕虫给老子一口吃掉,转眼便得化为粪便排出,简直是惨无人道的大冤案!”
马小雄道:“要是你死了,三年后吊桥上的大战,只好干脆取消。”
老太叔立时怒叫起来:“放屁!你是我的武功传人,虽然不是劳什子门徒,但更胜门下任何弟子,姒不恐再神通广大,也调教不出武功比你更强的乌龙茶茶。”
马小雄道:“老大哥输不得,老弟也很想一战成名。但在这三年之内,你必须精神奕奕,早晚指点老弟怎样练功,要是老大哥躲懒,三年后老弟在吊桥上给太叔乌龙茶茶揍个天昏地黑败得一塌糊涂,老弟宁愿立刻给老大哥撕成五大块、十小块、二十小小块。”
老太叔不住的在摇头:“你不是我的徒儿,连两块都不能撕开,必须完完整整,他妈的顺顺利利。”
马小雄道:“说得好!不愧是‘白马非马’小雄马的老大哥。”
老太叔沉吟片刻,忽道:“此地乱七八糟,不宜久留,你要练就一身上乘武功,还是早早跟随老大哥回到天工堡去。”马小雄听了,默然不语。
老太叔倏地面色一沉,道:“为什么不说话?是否记挂着江湖上的老朋友?”马小雄仍然默不作声。
老太叔冷冷一笑,忽然在阿玫的鼻子上用力扯了一下:“老大姊,你的头脑远比这条小雄马清楚十万八千倍,快快向他说个明白。”马小雄怔怔地瞧着阿玫,脸上的表情有点像个呆鸭。
阿玫“当仁不让”,瞪了马小雄一眼,道:“老太叔的意思,是要问一问老弟,你在江湖上算是……他……他妈的老几?”马小雄听到这里,一双眼睛瞪得比鲸鱼还要大。
但他稍为细心一想,已明其理。这番话,显然是老太叔早已对阿玫说过的,而且多半是硬性规定,着令阿玫必须一字不漏照念可也,因此才会夹杂着“他妈的”这句粗话。
马小雄叹了口气,道:“我在江湖上什么都谈不上,老大哥的意思,我很明白。”
阿玫接道:“你明白就好。江湖中人,江湖中事,终须江湖了断。但究竟要怎样了断呢?
这就得瞧瞧手底下有多大的本领了。
“要是本领高强,势必人人得敬之、畏之、退避三舍之。
“反之,这便……他妈的很不好玩了。朋友有难也好,朋友放……放……屁也好,就算你很想插手一管,都只会越管越糟糕,非但帮不了朋友的忙,反而会连累朋友,齐齐吃不了兜着走。
“别的不谈,就以木小邪的大刀来说,它就好比是你的一个好朋友。说句……他……
他……他妈的真话,每一件兵器,对主人都是绝对忠心的,就好像是一头忠心的狗。
“狗虽然……他妈的对主人忠心得死心塌地,但要是主人是个饭桶,再勇猛的狗也会给敌人斩开八九十块,变作瓦盆里香喷喷的香肉。
‘常言道:“狗仗人势”,这是他……他奶奶个……熊千真万确的事实,要是主人连走路都……他妈的摇风摆柳,恐怕连狗……狗屎也得又稀又烂,臭不可当……
“说来说去,始终还是那句老话,你目前在江湖上是绝对不够斤两的,就算很想跟朋友们讲他妈的江湖义气,也是力不从心,甚至会连累他……他妈的其他人,其中关节利害,你自己好好思考一下吧!”阿玫完全跟着老太叔说的话照说可也,通与不通,对还是不对,可不由她作主。
马小雄叹了口气,道:“老大哥的话,虽然有点他妈的不伦不类,但大体而言,确是很有道理的。”
老太叔哈哈一笑,道:“你明白就最好不过了,快跟我走。”
马小雄道:“走往那里?”
老太叔道:“玉洞峰天工堡!”,这六个字,说得铿锵有力,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此乃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虽然马小雄不愿在这时候离开海蛇、乔在野,更为了霍椒萍之死而极感哀伤,但仍然愿意听从太叔梵离之言,离开这武夷山城。
老太叔更郑而重之地道:“说走便走,再也不要回头。”
马小雄立刻用双手托稳自己的脑袋,不让这颗脑袋转过头回望一眼。
古塔下,兵刃相交,濮阳天已和凤大先生动上了手。
凤大先生挥舞长剑,攻势矫捷,守卫严密,招数似缓实急。
濮阳天手握铁刀,刀招忽快忽慢,身形时而急速转动,时而凝重如山,尽显一流刀法中最高深的动、静二诀。
二人一经展开缠斗,在快快慢慢之间转瞬拆了五六十招,看来彼此功力相等,谁也占不了丝毫便宜。但两人激战时候越长,来自四面八方的西夏高手,也就围逼得越来越紧。
濮阳天叹一口气,道:“要是濮阳某身陷华山派高手包围网中,那是没话可说的。但想不到堂堂华山掌门,竟与西夏番邦犬狼一鼻孔出气,怎不叫人扼腕浩叹?”
突然间飒飒两响,破空声自背后急划而至,濮阳天闻声侧身急避,一晃眼间,两支利箭从眼眉前面直射过去,凶险之处,当真间不容发。
射出两支利箭的,是两名西夏武士。这二人身材也不怎样高大粗壮,但臂力极强,能挽百石强弓,要是濮阳天身手稍逊,早已中箭倒下。
但也就是这么一闪避,风大先生已乘势抢占先机,一剑刺入濮阳天右肩。
眼看濮阳天已身陷重围,身上更中剑挂彩,形势大大不妙,忽然古塔上扑出一条白影,人未至,一根长矛已闪电般刺向凤大先生胸膛。
谁也想不到古塔内藏着一名绝世高手,不但凤世宗想不到,濮阳天也是大感诧异。
凤大先生一直专心致志对付“公子丐”濮阳天,全然料不到古塔上隐藏着另一高手,饶是“莲花剑圣”剑法精妙,竟也抵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飒”一声响,长矛已贯穿过凤大先生胸膛。
凤世宗猝然中此致命一击,不禁双目怒凸,以左手抓住胸膛上深深插入的长矛,嘶声叫道:“你是谁?”
他看见一个白发、白眉、白脸、白袍,但一双眼睛却红得像是快要淌下鲜血的老人。
老人身法奇诡,出手狠绝,说话皮笑肉不笑:“凤世……宗,你这……个黄口小儿……
凭……什么……跟我争胜?……刘复北……这一……颗棋子……你是不配……拥有的……”
在他眼中,武林中地位尊崇的华山派掌门,只不过是一名“黄口小儿”。
老人武功绝高,凤大先生不但亲眼目睹,更身受其害。
那一矛,所蕴藏的无比内力,还有其招数所笼罩的范畴,绝对是凤大先生生平从未一见的。
老人武功高,又有口吃的毛病……
风大先生明白了。他在咽气前终于知道这老人是谁。
老人白发、白眉、白脸、白袍……眼睛却红得像是快要淌下鲜血……又有口吃的毛病……
“你是皇甫老人!……皇甫公胜!……”
“不错,你……说对……了!”老人把长矛缓缓地从风大先生胸膛抽出,抽得很慢很慢。
凤大先生闭上了眼睛。他从没想过会遇上皇甫老人,他甚至以为,这一号人物早已在数年前逝世。
长矛在抽离身体的时候,凤大先生感受到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痛楚。这种痛楚,应该是十分可怕的,但他咬着牙忍受着,没有发出半点呻吟,但却仿佛很清楚地听见长矛与肋骨磨擦时所发出的奇异声音。
长矛完全抽离之后,凤大先生脸上的模样看来并不是极度痛苦,而是极度疲累。
他的身子没有摇摇晃晃,只是笔直地仆倒下去。
濮阳天望着这位华山派掌门,肃然道:“他梦醒了。”
皇甫老人淡淡道:“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梦,凤世……宗梦醒了……我却还在……
梦中……”
濮阳天瞧着他一对血红的眼睛,道:“你是幽冥派旁支的掌门皇甫公胜?”
皇甫老人道:“不要……提起幽……冥派……这三个字……我……是豪门……金庄的总护……法!”
濮阳天脸色一沉:“刘复北祸国殃民,你何苦活到这把年纪,才作出这等助纣为虐之事!”
皇甫老人道:“国家……大事……我不……管啦……黄土地上……无论是……谁来做……
皇帝……反正都……是一样的……姓李的做皇帝也好……姓……赵的做皇帝……也好……天下……百姓不……一定便有……好……日子过……”
这本是大逆不道的话,但在濮阳天耳中听来,却是大有同感。
但刘复北色引外敌到中原兴风作浪,这一点,是濮阳天绝不赞同的。他道:“前辈之言,请恕在下不敢苟同。”
皇甫老人道:“你心……里怎样……想……那是你的……事……我不管……风世……
宗是……伪君子……真小……人……我杀……了他……总……不会……是……一椿……坏事!”
濮阳天道:“凤大先生已给你杀了,为什么还不动手,连我也一并杀了?”
皇甫老人摇了摇头:“你不是我……的敌……人……也不是……我的……对手……但金……玉豪门……的事……你是……再也不……能插……手的……了否则……凤世……宗的下场……便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濮阳天凛然道:“刘复北的事,我是管定的了,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皇甫老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杀我……那是……不难……明白的……因为你……是……丐帮帮……主……侠之大者,……便是……你这种笨……人!”
濮阳天把砍柴的铁刀抛掉,摆出了一副用掌对敌的姿势。
皇甫老人道:“你要……和我比拼……掌功吗?……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名满……天下……你在这……
套……掌功……之上……花费了……多少年……的光阴?”
濮阳天道:“我不会用降龙十八掌跟你比拼。”
皇甫老人道:“为什么……不用……降龙……十八掌?……是不是……瞧不起……这种……武功?”
濮阳天道:“降龙十八掌是丐帮至高无上,威力无俦博大精深的武功,只要把这套掌功练得到家,绝对无畏于任何强敌。”
皇甫老人道:“你是……丐帮帮……主……难道连降……龙十……八掌……也没……
练成吗?”
濮阳天道:“十八掌之中,我只练成了十七掌。”
皇甫老人道:“我是……你的……敌人……为甚……么要告……诉我……这个……秘密?”
濮阳天道:“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濮阳某穷二十载之力,一直未能好好练成降龙十八掌,在本帮之中,几乎是人尽皆知之事,谈不上是什么重大的秘密。”
皇甫老人冷冷道:“常听人……说……丐帮……这一代……的帮主……自负不……凡……
比一条……牛还要……固执……但却……胸襟豁达……如今……看来……倒也……不无……
道理……”
濮阳天道:“要是我练成了降龙十八掌,一定会用这一套掌功领教前辈的绝世武功。”
皇甫老人摇了摇头,“你不……配……跟我动手!”
濮阳天道;“要是我非要跟前辈一拼不可,却又如何?”
皇甫老人道:“要是……你练成了……十八掌……也许还有……两三分可……胜之道……
但如今……又何必急……
急送命?”
濮阳天道:“你若今天放我一马,日后也许会深深后悔。”
皇甫老人道:“我已很……久不……曾做过……足以……令自己……后悔的事……要是你……能令……我感到……后悔……也未尝不是……一椿美事。”说到这里,忽然向一个西夏武士招了招手,叫道:“阿里都察……你过来……”
那名西夏武士,短小精悍,神情甚是肃穆。皇甫老人才向他招手,已像是猴子般跳了过来。
皇甫老人伸手向濮阳天的脸孔一指,道:“你可知……
道他是……什么人?”
阿里都察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皇甫老人冷冷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竟然……跑到中土?”
阿里都察道:“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
皇甫老人点了点头:“你这……个人……很是老实……
但太不聪……明……要是我想……杀了你……你会怎样?”
阿里都察道:“你是我……的主人……你要杀我……我是……不会怎样的……大不了……
死在你掌……下便是……”
皇甫老人道:“为什么……忽口吃……起来?”
阿里都察道:“总……总护法口……吃……因此我也……跟着你一……起口吃。”
皇甫老人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嘲笑……我吗?”
阿里都察道:“我武功……不如总护……法……只好……跟着……你一起口……吃……
要是……你认为我……在嘲笑……你老人家……自然……可以把……我一掌……毙了……但要……是总护法……手下留……情……阿里都察……
愿意……一辈子……跟……着你……老人……家口吃……下去……”
皇甫老人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冷冷的瞧着这名西夏武士。
阿里都察给这一双诡异的眼睛瞧得全身寒毛直竖。但他的身子仍然挺得笔直,决意硬撑到底。
皇甫老人瞧了他大半天,忽然对濮阳天道:“这人的……命运,就掌握……在濮阳帮……
主的手里……你要他……活下去……还是给……我一掌……杀了?”
濮阳天道:“这人若不是太聪明,就是太无耻。”
皇甫老人干笑着,道:“说到聪明……他还远远……比不上濮……阳帮主……你心里有……数……知道我……今天非要……杀人不可……本来……嘛……杀了一个……凤世宗……
我的手……已不太痒……但……给你提起……降龙……
十八掌……我的手……忍不……住又痒了……起来……”他只是说到一半,阿里都察已向北方急急亡命飞奔。
直至皇甫老人的话说完,阿里都察最少已飞奔出二三十丈开外。
皇甫老人这时候才轻轻叹一口气,道:“这小子跑……
得真快……我恐怕……很难追得上……啦……”嘴里这样说,人已袍袖飘飘,姿势怪异莫名地向北方掠了出去。
转瞬间,二人都已不见影踪。濮阳天环顾四周,全是颧骨高耸,眉粗鼻尖的西夏武士。
濮阳天冷冷一笑:“这是汉人的地方,各位要是远道而来作客,游山玩水,在下是甚表欢迎的。但看诸位手中,都持着杀人利器,这就不是咱们的客人,而是咱们的仇敌。”
一个西夏武士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公子爷瞧的不顺眼,咱们都会将之乱刀斩杀。”
濮阳天道:“刘复北树敌何止万千,他瞧的不顺眼之人,更是有若恒河沙数,阁下的刀再锋利,只怕也杀不尽千千万万的汉人。”
这西夏武士冷冷道:“能杀一个,便杀一个。”语气之嚣张傲慢,令人发指。
濮阳天勃然大怒,这一次,他是真的大动肝火,那名西夏武士也知道这汉子动了杀机,手中一根铁枪早已严阵以待。
濮阳天赤手空拳,大步向西夏武士走过去。西夏武士厉喝一声,铁枪悍然直刺他的咽喉。
濮阳天不闪不避,右手抓住来势汹汹的铁枪,左手随即向横一拨,铁枪呼的一声,已从武士手中飞脱。
武士大惊,没想到这汉内力如此骇人,在此同时,最少已有十余名西夏武士刀斧齐施,狂袭“公子丐”濮阳天。
濮阳天杀性已起,先前言出无状的那名西夏武士首当其冲,在铁枪脱手震飞之后,脸庞立时中了一爪。
这一爪之力,狂暴得匪夷所思。竟是五指直插整个面颊,一爪插入,有如插入一块巨大的豆腐,五指“喀嚓”一声从脑后透出。
当这一支血淋淋的右爪,从武士脸上抽出之后,武士的眼睛已不知去向,一张脸的形状完全扭曲,鼻子也不见了,与其说这是一张人脸,不如说这是一个给捣烂了的大西瓜。
濮阳天手狠辣,固然是一出手便杀红了眼,其余西夏武士,也同样惊怒交集,人人奋不顾身,拼命狂袭濮阳天,要为那名惨死的西夏武士报仇。
就这样,一场惨烈的厮杀,在这座古塔之下血淋淋地展开。
濮阳天是丐帮帮主,虽然只是练成了十七招降龙十八掌,但一身武学修为,仍然是极端可怖可畏。
际此宋徽宗宣和年代,西夏虽已鲜有侵犯边疆之举,但西夏历来都是宋室心腹大患,西夏铁骑无情蹂躏中土之种种劣迹暴行,在中原之地一直广泛流传。濮阳天年逾五旬,自幼耳濡目染,心中一直仇视西夏臣民,尤其是西夏战将武士,只要给他遇上,定必杀无赦。
这一战,濮阳天虽然只是孤身应战,但以他的武功,又岂是这一群西夏武士能撄其锋?
濮阳天赤手空拳,但却有如虎入羊群,平素自以为不可一世骠悍凶残之西夏武士,在这位丐帮帮主手底之下,简直有如摧枯拉朽,无不在一两个照面之间应声倒下。
最后,古塔下只剩下最后一名西夏武士。
这武士已无心峦战,连武器也慌惶地抛掉,拼命逃走。
濮阳天已杀得两眼血红,看来最少有七八分像是皇甫老人的一双血目。
他绝不留情,两三下纵跳,已追及这西夏武士,“飒”
的一爪,直插武士背门。
武士一声惨叫,但却并未中爪惨死,他在惨叫中霍然回身,一指戮在濮阳天眉心要害之上。
在那刹那间,濮阳天脸上每一块大大小小的肌肉完全僵硬。
他已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名西夏武士。这些武士,在他眼中看来,既是十分可恶,也是十分脓包,但这些武功脓包的西夏武士,却是屠杀汉人的冷血杀手。
因此,他杀了一个又一个。诚如他所说,要是这些武士只是到中土游山玩水,他是甚表欢迎的,但这些武士,全都携带着锋利的杀人武器,全都是心怀不轨的恶客。
对付人客,自有对付人客之道。
对付恶客,也同样有对付恶客的法子。
濮阳天几乎杀尽了所有的西夏武士,但这最后一个,却令他大感意外。
这西夏武士,不是一般的西夏武士,但濮阳天连杀多名西夏武士,已杀得麻木起来,到了这最后一个,已完全消失了戒心。
他眉心所中的一指,竟是武学中极上乘的功夫“神龙金指”。
但区区一名西夏武士,又岂有这等功力?濮阳天震惊了,但这一指之力,已贯穿过他的头骨,直入脑髓,一时间,竟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但他却渐渐看清楚这西夏武士的面貌。这武士,根本并非西夏人,而是金玉豪门的“公子爷”刘复北。
濮阳天明白了,刘复北一直都在紧盯着自己,一直都在找寻这个机会。其余的西夏武士,虽然武功平平,但却能令丐帮帮主跌入公子爷处心积虑布置下的圈套。
濮阳天喘息了好一阵,才能开口说话:“刘庄主,为了一个叫化头子,你竟然不惜纾尊绛贵,混迹在一群猪狗不如的西夏武士丛中,岂不是太委屈了吗?”
刘复北悠然道:“只要能够一举挫败濮阳帮主,再委屈都很值得。”
濮阳天眉心中了一指,又说了好几句话,眼前已是阵阵发黑,身子也在摇摇欲坠。
忽见皇甫老人已浑身鲜血回来。
在这老人头项之下,用一根尾指粗细的绳索,悬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阿里都察的项上首级。
皇甫老人在这人头的脸上不断抚摸,道:“你的轻功虽然不错,可惜还是给我追……上了……我的手劲……虽然……不够强横……但已足够……把你……的脑袋……摘下来……”
刘复北的声音接着响起:“濮阳帮主的脑袋,由谁来摘?”
皇甫老人“唔”的一声:“要是他……练齐了……降龙地……十八掌……我是真的……
很……想……把他的……脑袋一手……摘了下……来……但……如今……不必了……反正……
他中了……你的……神龙金……指……便是……大罗金仙……也没法子把……他……救活过来……这一颗……脑袋……不摘也罢……”
刘复北冷冷一笑,道:“总护法所言甚是,就让这位帮主躺在古塔之下好好休息一会吧。”
听到这里,濮阳天已倒下。
古塔景色荒凉,风中传来阵阵令人颤抖心寒的血腥气味。
一名少女,神色怆惶地四处寻觅。她寻觅的是“公子丐”濮阳天。
她是阿婉。
她离开了跟随着多年的主人乔镜花,虽然心里非常不舍,但主人要她跟随“公子丐”,她却又是心里万分愿意的。
少女总怀春。
那个少女不多情子
但能令阿婉心仪折服,以至是衷心倾慕,甚至是情不自觉地深深痴恋的,又岂仅只是一般男女之情而已,在她心底里,濮阳天是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他是硬中的硬汉,既是丐帮帮主,也是民族在英雄。
她愿意一辈子永远跟随着这巨人英雄,无论前面的路途有多凶险,后果将会变成怎样,她绝不后悔。
她跟着濮阳天到了武夷。但在这一天早上,她看不见濮阳天的踪影。她知道,濮阳天不让自己跟着,是不要她陪着一起冒险。
濮阳天会在今天遇上一些怎样的敌人?阿婉不知道,甚至连这位公子丐也不知道。身为丐帮帮主,责任固然已很重大,际此国家内忧外患时刻,更是形势格外凶险。纵使本领高强,步步为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阿婉四处寻觅,越是焦急,越是慌不择路。终于,她看见那一座深沉、荒凉、甚至是肃杀可怖的古塔。她在古塔下,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
一望而知,这些死人,都不是中士人氏。四处找寻,终于看见了濮阳天。
濮阳天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动也不动,阿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把他扶起,不管三七二十一,首先喂他服下一瓶救命灵丹。
过了片刻,濮阳天勉力睁开眼睛,瞧见阿婉,不禁怒道:“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阿婉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便找到这里来。”这一两句话有点不伦不类,但她一开口,莺音沥沥,濮阳天的火气立刻消减了一大半。
濮阳天的怒火,根本不是真的发脾气。他并不担心自己,反而很担心阿婉的安危。他道:
“武夷山城,来了一些很可怕的敌人,你跟着我,只有送命的份儿。”
网婉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丢下了我,独自去寻死。”
濮阳天道:“你担心什么?我不是仍然活着吗?”
阿婉用手掩住他的嘴巴,道:“你受了伤,我不准你说话。”
濮阳天果然住口,阿婉把他背起,向大道那边直走。
走了半里,濮阳天忍不住道:“把我放下来。”
阿婉摇了摇头,道:“你是个生死未卜的怪物,要是不背着你,你是走不动的。”
濮阳天道:“我是堂堂丐帮帮主,给一个小姑娘背着到处走,成何体统?”
阿婉道:“丐帮帮主又怎样?说到底,只不过是叫化头子罢了。”这句话,是濮阳天经常挂在嘴边的,想不到了今天,反而给阿婉将了他一军。
濮阳天叹了口气,道:“这一条古道,说不定是一直走往黑龙江的。”
阿婉道:“要是真的背着你走到黑龙江,我用冰冷的江水把你的脑袋浸上八九个时辰,好让你清醒清醒过来。”
濮阳天道:“黑龙江的江水再冰冷,只要婉妹在江边站上一会儿,江水就会变得比南海的海水还更暖和。”
阿婉笑道:“要是我在江边站上半天,江水是否会沸沸扬扬,连江底里的鱼虾都给煮熟?”
濮阳天哈哈大笑,但笑声迅速转弱,头一垂,搁在阿婉的香肩上,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阿婉心中一冷,伸手摸摸他的手臂,也同样地一片冰凉。
她脸上残存的笑意,也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她仍背着他,但步伐沉重得像是背壳上堆着铅块的蜗牛。
她再也听不见濮阳天的心跳声。
第二十六章 无盐软床猿老妻
木小邪铸造的大刀,已被几块又脏又破的烂布包裹着,随随便便地丢放在马车之中。
马车是老太叔买下来的,价钱贵得吓死人,他给了车主白银半两。他道:“要是你不肯卖给老夫,这块大石头便是你的榜样。”一拳击向一块万斤巨石,他老人家的拳头立刻爆裂。
巨石还是巨石,依然故我四千八稳摆放在路边。老太叔把血肉模糊的拳头在车主面前幌了几幌。道:“你瞧清楚了没有?”
车主当然瞧得一清二楚,马小雄把他拉开一旁,悄悄地给了他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同时扯直嗓子大吼:“他妈的,你可知道我的老大哥是谁?”
车主立刻“战战兢兢”、“大吃一惊”地“颤声”叫道:“这位……老侠神功厉害,请恕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还望老侠……少侠……还有那位女侠……齐齐手下留情。”
金元宝在手,这位车主早巳恨不得跪下来向马小雄“谢恩”。
马小雄“唔”的一声,道:“咱们这位老侠,老人不记小人过,既然你已……他妈的大彻大悟,心中雪亮鼻孔干净心甘情愿把马车奉上,老侠、少侠和女侠都不会把你怪罪,这半两银子,你非要好好收藏不可。”车主连连点头,恭送“三侠”登上马车。
老太叔自从旧患复发,神智又渐渐模糊起来,但却不再以“十五岁少年”自居。
登上马车车厢,老太叔道:“着令车把式往北直走,不得转弯抹角,如有违抗,脱掉裤子重重打屁股!”
马小雄听了,精神大振,道:“赶车的听见了没有?”
“车把式”是阿玫。这一老一少在车厢里的疯言疯语,她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她脸上一红,咬了咬牙,立刻把马车在一块草坪之上不住地转弯兜圈。
老太叔哼一声,对马小雄道:“车把式不听从命令,你说怎办?”
马小雄道:“自然是依法严惩,方始正经。”爬出车厢,大声道:“奉老大哥之命,要脱掉你的……”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脸上清脆玲珑地吃了一鞭,竟是完全无法闪避。
马小雄缩回车厢里,老太叔瞧着他左半边面颊,道:“你又不是个大姑娘,怎么脸红红的?是不是吃错了不干净的东西?”
马小雄逆:“不错,外面的辣椒很厉害,还没吞进肚子里已像是火烧一般。”
老太叔道:“你是非常聪明的孩子,只是脸皮还不够厚。”
马小雄讪讪一笑,睨视老太叔一眼,只见老人的目光,已渐渐散涣,再也不复从前那么锐利。
马车曲曲折折地绕道而行,有时候为了避过一座山峰,往往要绕过几百里路,才能绕得过去。
老太叔虽然头脑不大清楚,但却不住的在指指点点,道:“只要照着老夫的指引,总有一天可以抵达玉洞峰天工堡。”
不止一日,马车来到了一列大山之下,美丽的车把式阿玫道:“这一列大山,无论如何是绕这不过去了,这辆马车怎办?”
老太叔道:“你俩且在这里亲亲热热,我去找一户人家,把这辆价值连城的宝马香车买了下来。”虽然新伤旧患在身,但一身轻功依然故我,才冲出车厢,已像是一圈蔚为奇观的肉球,呼噜呼噜地直滚出去,转瞬一去无踪,头也不回。
老太叔去后,马儿垂下马脸在路边吃草。
马小雄赞道:“这是一匹好马。”
阿玫奇道:“怎见得这是一匹好马?”
马小雄道:“这是大山下的青草,要是下驷见了,决不敢吃。”
阿玫道:“马儿不吃草,难道吃树皮不成?”
马小雄道:“凡是劣马,只懂得吃窝边草,但这匹马非比寻常,乃万中无一之宝马,因此,好马不吃窝边草,只喜欢吃大山下的劲草。”
网玫道:“大山下的草,也只不过是草,何以见得便是‘劲草’?”
马小雄道:“常言有道,‘疾风知劲草’,这里的山风特别强劲,不消说,能够在这山下生长的,必然都是劲草,而绝不会是一般的野草、杂草、禾杆草。”阿玫忽然没精打采地蹲了下来,目中隐隐泛着泪光。
马小雄眉头一皱:“你怎么了?我只是说说花花草草,你怎么伤感得如此厉害?”
阿玫道:“你说起了草,使我想起了师父曾经给我的‘晕浪草’。”
——当日,水老妖带着马小雄和阿玫登上大船,前往茫茫大海之中的东蛇岛,阿玫在船上晕浪,呕吐大作,后来水老妖给了她一些“草料”,说吃了之后再也不会晕浪。
——果然,经过口后验证,这种“神草”确具宏效。
因此,马小雄提起了“草”,阿玫睹物思人,不禁想起师父水老妖,一时感触,终于掉下了两行清泪。
马小雄给她这么一哭,也是惆怅茫然。若论思念水老妖及恶婆婆之深,他绝不会在阿玫之下。
正当二人相顾无言,几欲抱头痛哭之际,老太叔已骑着一匹白马疾冲回来。
白马之上,还有一个衣饰贵丽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给老太叔挟在肋下,一张脸白得像是死鱼肚一般。
老太叔虽然身材又肥又矮,甚至看来臃肿至极,但骑术居然极是佳妙。
中年人忽然给老太叔轻轻一抛,整个人跌在马车旁边。
老太叔这才问道:“你是这里方圆五百里内最有财有势的大财主,而且对天下间各种好马、劣马、不三不四的马大有研究,既然如此,老夫那末问上一问……喔……对了,尚未请益尊驾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苦着脸道:“鄙人金有银,三十九岁,尚未纳妾。”
老太叔道:“听说你连老婆也不曾娶过,怎么一开口便说尚未纳妾。”
中年人道:“这是乡例,凡是尚未娶妻之人,必须说是尚未纳妾,否则会大大的不吉利。”
老太叔沉吟半晌,笑道:“这种乡例甚好,但你是否娶妻纳妾,老夫是不必理会的,最重要的,还是你愿意出价若干,把这辆宝马香车买了下来?”
金有银道:“好汉饶命,一千两银子如何?”
老太叔登时脸色一变,怒道:“他妈的!可知道老夫用了多少两银子,才能买下这一辆宝马香车?”
金有银道:“这个……鄙人可不敢乱猜。”
老太叔哼的一声,忽然把马小雄拉过来,道:“老弟,你告诉他好了。”
马小雄面露为难之色,呐呐道:“这种事,还是由老大哥自己说吧……”
老太叔勃然道:“为什么你不敢说?”
马小雄道:“不是不敢说,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老太叔叹了口气,道:“你少担忧!这位金员外,跟老夫有过命的交情,要是他敢否认,我立时便要了他的狗命!”
如此这般的交情,确是“过命”得很。
马小雄只好勉为其难地道:“本来嘛,这辆马车的确是价值连城的,但当咱们要买下这辆马车的时候,偏偏他妈的手风不顺,老大哥输了八十五万两,小弟也输了五十六万两……
还有咱们的车把式姑娘,她也输了四十三万两……”
老太叔听了,不住的摇头叹气:“往事俱往矣,人在赌场,不是赢得金银满载,便是输得一穷二白,正是他妈的愿赌服输,如今提起又有什么屁用?”
马小雄连连点头,道:“老大哥所言甚是。当晚,咱们都已输至面无血然,只好回老家上床睡觉,但路途遥远,要是靠着两条腿爬回去,少说也得三两个月。后来嘛……”
“后来又怎样了?快说!”老太叔不耐烦地催个。
马小雄只得爽爽快快地道:“为了回家有车,咱们把输剩了的银子,拼拼凑凑下来,勉勉强强凑足了数目,才能把这辆马车买下来。”
老太叔听到这里,脸上的神情渐渐显得有点满意:“够了够了,闲话休提,我年纪老迈,记性不大好,当晚,我凑了多少两银子作为买下这辆马车之用?”
马小雄道:“白银半两。”老太叔登时直跳起来。
但马小雄接着又道:“你只剩下白银半两,另加一百颗龙眼般大小的珍珠,除此之外,再无余物。”
老太叔听了,皱眉道:“不是一百三十六颗吗?”
马小雄道:“本来是一百三十六颗的,但在离开赌场之前,你押了三十六颗赌双单,结果押双开了个单,那三十六颗珍珠只好泡了汤,真是他妈的黄肿脚不消提。”
老太叔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押双?要是押个单,岂不是赢了吗?真是蠢材!”
马小雄道:“除了你那半两银子和一百颗珍珠之外,我只剩下小半袋金刚钻,若论价钱,只值三十二万两。”
老太叔道:“车把式姑娘那边又怎样?”
马小雄道:“她身上的财物,全都输得一干二净,但恰好她的姨妈路经该地,知道咱们要买一辆马车回家睡觉,便借了二十万两银子给她,也幸亏如此,咱们才勉强凑足了数,把这辆价值连城的马车买了下来。”
老太叔脸上又再露出不耐烦之色:“也不必说得太详尽了,连同一百颗珍珠抵数,这辆马车总值若干?快说,别耽误了金员外的光阴。”
马小雄不假思索,立刻朗声说道:“不多不少,合共八十九万三千五百七十六两半银子。”
老太叔道:“这便是咱们买下这辆马车的价钱吗?”
驯、雄道:“正是……不……后来,咱们的车把式姑娘跟卖主商洽,把价钱减低了一点点。”
老太叔道:“减低了多少?”
马小雄道:“半两。”
老太叔道:“对方是否愿意?”
马小雄道:“初时不愿意,后来争议了两个时辰,才勉强答允下来。”
老太叔道:“换而言之,这辆马车的价钱是八十九万三千五百七十六两正,对不?”
马小雄点点头道:“正确无讹。”
老太叔盯着金有银的脸,道:“大财主,听见了没有?”
金有银苦着脸,道:“听……听见了,但……八十九万三千五百七十六两……几位好汉便是把我一刀一刀切碎,我也买不起这辆价值连城的马车。”
老太叔道;“放心好了,咱们不会要你付出原价,大可以把价钱压低一些。”
金有银忙道:“可以减低多少?”
老太叔咧嘴一笑:“半两。”金有银差点没当场吐血倒下。
马小雄立刻把金有银扯开一边,道:“八十九万两未免是太厉害一点,不如这样吧,五千两算了。”
金有银忙道:“要是五千两,那可大有转寰余地,但那位老英雄只怕不肯收下。”
马小雄道:“那位老英雄只是头一遭做强盗,不怎么懂做贼的规矩。你放心好了,只要把五千两银子乖乖奉献,保证阁下平安大吉。”
金有银不再犹豫,匆匆奉上五千两银票,正要拔足飞奔,老太叔一手把他抓住,喝道:
“你是干什么的?”
金有银大惊,苦着脸叫道:“那位小英雄已跟鄙人议好价钱……他……说是五千两……”
老太叔怒道:“五千两便他妈的五千两,小英雄讲过的话,绝对作得数,但咱们既已把马车卖给了你,你怎么还靠着两条腿走回去?”
金有银如获大赦,匆匆爬上马车,充任车把式脚色,脸青唇白地驾驶着马车急急逃命。
老太叔哈哈一笑,道:“老弟,你好大的胆子,怎么说老大哥是个强盗。”
马小雄道:“强买强卖,本来就是作贼的行径,老大哥是否认也否认下来。”
老太叔道:“你可知道那个金有银是什么东西?”
马小雄道:“瞧他的模样,多半是为富不仁的大财主,否则老大哥也不会缠上这人。”
老太叔道:“谁说他为富不仁?这厮素负善心人之盛名,为人仗义疏财,急公好义。可惜牙功差劲,早晚任人鱼肉,反正都不过贼人的掌心,倒不如由老大哥把他的财产抢了一半,然后再作道理。”
“才五千两,便是这大财主的一半财产吗?”
老太叔道:“他的房子值一千两,家里的珍藏宝物值一千两;老婆妻妾要是统统卖了出去,也值得上一千两。此外,家中养了几十支鸡,几十支鸭,几十条羊,连同猫猫狗狗之类的畜牲,也值得上一千两,连同一千两银子及五千两银票,不多不少总共一万两,咱们要了他五千两,恰好便是他的一半财产。”如此这般“准确”的计算,也只有老太叔才能说得上来。只是,金有银根本并未娶妻,更未纳妾,如何能把妻妾统统卖了出去,着实耐人寻味。
老太叔又向大山远方一指,道:“只要攀过这几座东西,便是玉洞峰,天工堡要是尚未倒榻,便在峰顶之上。
马小雄、阿玫抬头往上面一望,但觉“这几座东西”深不可测,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抵达玉洞峰天工堡。(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老太叔说完之后,忽然气喘咻咻,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阿玫忧心忡忡,道:“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但有时候却又神龙活现,信难无从揣测。”
马小雄道:“既已到了这里,玉洞峰已不远,还是先把老大哥带回天工堡,然后再作道理。”
忽听一人笑嘻嘻地说道:“太叔堡主回来啦。”
另一人却哭啼啼地道:“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在外面死掉,落得干干净净?”这二人的声音,听来都是说不出的稚嫩,但却男女难分,似乎只是七八岁的小孩。
马小雄、阿玫环顾四周,完全瞧不见任何人的影子。
马小雄沉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快给我滚出来!”
笑嘻嘻的那一把声音笑道:“谁说咱们鬼鬼祟祟?咱们是光明正大的‘天工堡二童’,我是‘笑童’,他是‘哭童’,一笑一哭,天翻地覆。”
哭啼啼的一把声音哭道:“别听笑童胡说八道,我们是偷偷摸摸的鸡鸣狗盗之辈,总是喜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暗箭伤人,更喜欢在厨房里在别人的饭菜中下毒。”
笑嘻嘻的声音笑道:“别听他胡言乱语,咱们暗箭伤人,但从不杀人,只是射断别人的手筋脚筋,虽然喜欢在别人的饭菜里暗中下毒,但也没有真的毒死过什么人,只是把那些该杀的东西毒得连话都不懂得怎样说,一辈子变成了白痴。”
哭啼啼的声音哭道:“你才是他妈的胡说八道!天下最毒妇人心,但你这颗歹毒的心,比最恶毒的妇人还更歹毒百倍。”
笑嘻嘻的声音笑道:“要是咱们心肠柔软,做事也手软脚软,在这三十年以来,又怎能把天工堡管治得妥妥当当。”
老太叔忽然霍的一声跳起,喝道:“都给我滚出来!”忽然又再神龙活现,中气十足,情况怪异莫名。
喝声一起,但觉眼前花花绿绿的色彩有如走马灯般乱晃,两条细小的身影陀螺似的分从一左一右转了过来,竟在短短一霎眼间令人为之瞧得眼花撩乱。
转瞬间,眼前站定了两条矮小的人影。只见这二人身高不满四尺,虽然都是面白无须,但一望而知,已是年纪老迈之人。
这二人的衣服,颜色十分杂乱,只见一件简简单单的上身衣裳,已夹杂着十几种鲜明刺目的颜色,就像是在一个小小的花瓶上,挤插着几十朵不同色泽的花朵一样。
这两名侏儒,便是玉洞峰天工堡中的“天工二童”,一脸笑意但门牙早已脱落的是笑童,另一张苦得不能再苦的苦脸,自然便是属于哭童的。
二童恭恭敬敬地在老太叔面前跪了下来。齐声道:“天工二童叩见堡主,祝堡主酒量大减,内力大增。”
老太叔听了,怫然不悦:“三十年不曾回来,一回来仍然听见这两句废话!”
笑童笑道:“这是主母定下来的祝贺词句,谁也不能更改。”
哭童哭道:“小哭是很想改一改的,小笑也是心里这样想,但……呜呜……总是想不出更好的语句,只好暂且继续这样祝贺下去……”
老太叔哼一声,道:“你们的主母死了多久?”
笑童笑道:“主母比母狮子还要凶,小哭早就渴望她快点归登极乐世界,位列仙斑,变成一个恶仙。”
哭童哭道:“不要听小笑胡诌。我只盼主母长命百岁。”
笑童笑道:“主母已九十九岁,小哭好不恶毒,只盼主母明年就死。”
老太叔叹道:“生死有命,既然恶婆婆至今未死,只好我死掉便是。”
笑童笑道:“堡主说的甚是。”
哭童忽然取出六根精钢管子,每三根相连在一起,很快就组成了两根六尺长短的精钢管子。
笑童笑了一笑,白背包上取出两顶形状有如鸟巢的帽子,一顶给哭童戴上,自己戴上另一顶,模样甚是怪异。
在此同时,哭童又把一块质料极是柔韧的布料取出,这块布料也和二人的衣服一般花花绿绿,而且早已经过缝制,左右两边都有夹洞,可以穿套在精钢管子之中。一经穿套,平放张开,便宛如一张担架床。
二童又在鸟巢般的帽子两侧,各自伸出一尺左右的精钢管于,管子未端,另附有细小的钢叉,二人合共组成四叉悬空,平放之势,恰恰可以把轻巧的担架床摆放在二人头顶之上。
老太叔轻轻一跃,有如一团大肉球般躺在担架床上,道:“要是把我摔下来,各自把屁股肉割下半斤拿去喂狗。”
笑童笑道:“小哭的屁股又臭又韧,狗也不吃。”
哭童哭道:“小笑的屁股又香又滑,最好割足一斤,连猫也一并喂了!”
二童一面说,一面头顶担架床,脚步轻快地登上山道,如履平地。
马小雄、阿玫跟随在后,初时还不怎么样,时候一长,二人内力不继,渐感吃力。
笑童走在最前头,忽然笑道:“那位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包又臭又脏的物事,自然走动得很是辛苦,不如把它丢掉,定必轻快得多。”
哭童哭道:“她把这包东西捧得像是天下第一号宝贝,要是丢掉了,准会哭得死去活来。”
笑童笑道:“别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动不动就要哭。”
哭童哭道:“也别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疯疯癫癫,娘亲死了还在嘻嘻哈哈大笑。”
笑童笑道:“我娘亲是在一百一十八岁才死掉的,这是‘笑丧’,不但不必哭,还可以笑得十分愉快,有如在地上捡到了一百万两银子。”
阿玫不理会“哭笑二童”的疯言疯语,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包东西。
那是木小邪的大刀。
老太叔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身子也是忽好忽坏,为策周全,只好把大刀用破烂的布包裹着,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这种计策,马小雄虽然同意,但心里却很不愉快。
他并不是恼恨别人,只是恼恨自己,心中重重叠叠地埋怨:“要是小雄马的武功有义父一半那么厉害,又有谁敢动这把大刀的主意?”想及义父、干妈生死未卜,甚至是凶多吉少,不禁心头阵阵绞痛,几欲掉下眼泪来。
山风清劲,登山越高,风势也越来越大,阿玫衣衫单薄,机伶伶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笑童笑道:“这位小姑娘血气不足,很容易冻坏了身子,我这里有一瓶‘大补气血笑不合拢嘴巴强身活命威风十足神气丹’,保证一服见效。”把一个紫色瓷瓶抛给阿玫,阿玫只得伸手接住。
阿玫接过瓶子,没有把里面的丹药吞服,老太叔躺在担架床上道:“为什么不吃?”
哭童哭道:“千万不要吃。”
笑童笑道:“为什么不要吃!这是救命灵丹,可不是毒药。”
哭童哭道:“二十年前,我害了一场小病,你研制了一些也是什么救命灵丹给我吞服,我服下之后,小病变成了大病,若不是主母慈悲,另给我救命灵丹抢救,早已活不下去。”
笑童笑道:“那一年,我制炼丹药的手法还不怎么到家,二十年后的今天,境况自是他妈的大不相同。”
哭童哭道:“小姑娘,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千万不要相信这混帐老小子的话。他这个人——”还没说完,老太叔已闪电般在担架床上一记耳光火辣辣的抽在他的脸上,同时骂道:
“闭上你妈的鸟嘴!?
阿玫瞧着老太叔,道:“这药,可以吃吗?”
老太叔道:“笑童炼药,天下知名,便是孔有怨的劳什子师父,也是万万比不上,哭童小子只懂得哭哭啼啼,你用不着管他!”
阿玫听见老太叔这样说,仰首便把整瓶“大补气血笑不合拢嘴巴强身活命威风十足神气丹”吞掉,但觉入口甘凉,十分舒畅。
哭童给老太叔掴了一巴掌,反而没有再哭,只是合扁着嘴,一言不发。
笑童哈哈一笑,笑得比偷了鸟蛋的蟒蛇还更愉快。
走了里许路,阿玫渐渐感到喉咙发痒,脸颊越来越是烫热。
马小雄瞧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有点疲累?”阿玫摇了摇头,忽然两眼翻白,“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老太叔在担架床上俯视阿玫,叫道:“怎么啦?”阿玫已晕倒,没有答话。
哭童忽然又哭了起来:“笑老小子的毒药,又杀了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老太叔翻身跳下担架床,马小雄早己把阿玫抱起,老太叔伸手在她鼻端上探了一探,道:
“没有呼吸,似乎已经死掉。”
哭童哭道:“不是似乎死掉,而是他妈的真的死了。”
老太叔叹了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哭小子,你陪葬好了。”
哭童大吃一惊,急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她还活着,用不着陪葬。”
老太叔冷冷道:“你老老实实说一句,这小姑娘是否仍然活着?”
哭童哭道:“太叔堡主说她‘似乎已经死掉’,也只不过是‘似乎’而已,绝对不是真的死掉,再说……笑老小子的炼制丹药本领,就连主母也盛赞一日千里,定然可奏灵效……
目前,也许只是小姑娘他妈的虚不受补,只消假以时候,定必可以苏醒过来……”不等他说完,老太叔已把阿枚抛上担架床,着令哭笑二童以头顶扛着她继续登山上路。
马小雄忧心仲忡,老太叔两眼一瞪,道:“你以为有性命之忧吗?真是朽人忧天。适才,老大哥只是故意唬吓哭小子,须知笑小子的丹药,是天下第一灵药,就连本堡主想讨一两瓶服用,也是他妈的千难万难!你这个师姊鸿福济天,不必开口,已有灵丹奉上,真是令人又妒又羡的福气。”
哭笑二童以头顶扛着担架床,阿玫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马小雄放心不下,一直紧贴着跟随。
老太叔道:“你怕什么?虽则山道陡斜崎岖,但老大哥人头保证,这两老小子绝不敢把你的师姊摔下深坑!”
要是哭笑二童正正经经地扛着担架床在平地上走动,马,小雄倒是不必担心的。但山路越走越是险峻,越往上走,也越是狭窄,有些山路,根本不是什么“道路”,非但倾斜窄小,更面临千丈深渊,只要稍一不慎,别说是躺在担架床上的阿玫,便是任何一人,都很容易会直掉下去粉身碎骨。
老太叔忽然叫道:“停下来。”
哭笑二童立刻停步,阿玫也在这时候悠悠转醒,蓦地发觉自己躺在担架床上,大是惊讶,匆匆跳下,一个拿椿不稳,险些整个人直掉入深谷之中,马小雄一惊之下,急急把她拉住。
二人相拥片刻,惊魂甫定,老太叔才哈哈一笑,对笑童道:“笑小子,你制炼的丹药,果然比三十年前稍有进步。”
又再跳上哭笑二童头顶扛着的担架床,舒适写意地躺在上面。
马小雄关注阿玫,不住地在旁边嘘寒问暖,阿玫道:“笑老前辈的药既然没把我毒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马小雄一怔,喃喃道:“这究竟是毒药还是补药?”
哭笑二童顶着担架床,山路越走越是崎岖,到了一座悬崖,前面只有一条铁索桥。
笑童笑道:“这条铁索,锈迹斑斑,每年都总有好几个武林酒囊饭袋,从这条铁索之上直掉下去。”
哭童哭道:“说不定这一次便轮到咱们三人。”
笑童笑道:“那倒不一定,也许堡主在咱们的头顶上睡得不够平稳,只有他独自一人直掉下去。”
哭童哭道:“要是堡主死了,咱们还能独活吗?”
笑童笑道:“堡主三十年来不见芳踪,主母早就已经把他当作是个死人。”
哭童哭道:“堡主又不是个女人,怎能说是什么‘芳踪’?”
笑童笑道:“堡主虽然是个他妈的男人,但喜欢到处采花,身上自然芳香十足,就算用上‘芳踪’这两个字,也没有什么不妥。”
哭童哭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骂堡主是个采花贼。”
笑童笑道:“又怎会是采花贼了?我只是说他喜欢采摘花朵。”
哭童哭道:“你总是喜欢兜着圈子骂人,这一次更骂到堡主的头上。”
笑童笑道:“堡主海量汪涵,就算我真的把他臭骂一顿,他也不会把我撕成五大块。”
担架床上的老太叔大声道:“这个自然,充其量只会把你撕开四大块便算。”笑童仍然在笑,但已不敢再吐出半个字。
回过头来,对马小雄说道:“怎么还站在这里,像个先人板板呆芋?”
马小雄说:“我这样子站着,有什么问题?”
老太叔道:“快抱起你的师姊。”
马小雄奇道:“她又没有昏迷,两条腿站得比木柱还更牢固,为什么要抱起她?”
老太叔道:“你若不抱起她,又怎能跟着老大哥一起站在这张‘无盐软床’之上?”
马小雄更奇道:“什么叫‘无盐’?难道床上是应该‘有盐’的吗?”
老太叔哼了一声:“看来,你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够份量,‘无盐’便是他妈的丑妇,老大哥的老妻便是天下间最丑陋的‘天下第一号无盐’,这张看来简简单单轻轻飘飘的软床,便是你大嫂的杰作,虽则跟她的尊容一般难看,但非常结实,老弟便是抱着一条五百斤的大母猪跳上床来,也不妨事。”
马小雄似是用手势拈量着阿玫,过了半晌,道:“虽则只是一条小母猪,但看来也有四百五十斤重。”轻轻抱起阿玫,笑得贼头贼脑,阿玫也笑了,顺势在他脸上火辣辣的打了一记耳光。
马小雄虽然吃了一记耳光,仍然把阿玫抱着跳上“无盐软床”,床上变成总共有三人。
老太叔怔怔地瞧着阿玫:“为什么打了他一记耳括子?”
阿玫鼓起了腮:“若要为你的老弟报仇,大可以把我推入谷底。”
老太叔摇了摇头:“你搞错了,我只是认为每一百斤该打一记耳括子,他说你有四百五十斤,便该在他的脸上先打四下,还有五十斤这一笔帐,权且记下,下次一并计算。”
说话间,哭笑二童已脚步如飞,如履平地一般飞踏在铁索桥上。
这一条铁索桥,首尾两端相隔最少也有四五十丈。
山风急劲,便是站在悬崖上,也感到这种风声,有如饥饿的野兽正在发出怒吼,随时随地都会把人吞噬掉。
这种铁索桥,根本就只是一条铁索,上面是苍天,下面是霭霭不见谷底的云雾,两旁固然绝无物事可供攀扶,足底之下也就只有这条仅比大拇指略粗的铁索而已。
要是有本领高强之辈,从这铁索横渡而过,此人的轻功,已经绝不简单。
但此际,境况更是难以形容地蔚为奇观。
只见在一条摇摇晃晃铁索之上,两名矮小老者头上顶着一张原本轻飘飘的“无盐软床”,床上蹲着一个又肥又矮有如一大团肉球的老太叔,身边坐着一个眼睛黑白分明的“白马非马”
马小雄,怀中还抱着他的师姊阿玫……
大风在铁索桥上几乎震耳欲聋,“无盐软床”似乎随时随地都会翻侧,把床上三人抛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但老太叔却在指东画西,马小雄怔怔地瞧着师姊阿玫的脸……
还有阿玫,她又再捧着已给烂布包裹着的大刀,对眼前种种险状,谁也不曾面露半点担忧之色。
忽听笑童哈哈大笑:“平安抵达,五人渡桥,五人齐齐平安大吉。”
哭童苦着脸哭道:“今次不死,并不等于下一次还有这样的好运气。”老太叔啐了一口,反手又是一掌劈在哭童的脸上。
马小雄道:“前面还有多少道这样的的铁索桥?”
老太叔皱眉道:“有一条这样的要命铁索还不够吗?”
马小雄笑道:“这样的桥,本来一条已嫌太多,但这样子抱着阿玫师姊,越抱越温暖,实在不舍得放下。”(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阿玫在他耳畔道:“我也不舍得真的把你的耳朵咬掉下来。”说完,狠狠的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虽然咬得皮破血流,但却实在真的舍不得把整块耳朵咬脱。
老太叔忽道:“这张软床软则软矣,但却遗留下老无盐的体臭,不宜再躺卧下去。”跳下软床,马小雄自然也跟着跳下。
哭笑二童把软床收好,五人鱼贯继续在山道上走动,过不了多久,天工堡已然历历在目。
天工堡在玉洞峰上。
眼前一座山峰,孤单单地笔削而立,马小雄瞧了半晌,道:“便是猿猴也爬不上去。”
老太叔却道:“江湖上最多人使用的是什么兵刃?”
马小雄一怔,答道:“第一是刀,第二是剑。”
老太叔道:“为什么用刀的人会比用剑的更多。”
驯、雄道:“屠场屠夫手里用的是刀,在厨房里切菜杀鸡妇人用的也是刀,还有刑场上的刽子手、樵夫砍柴用的都是刀,因此,若论天下间最普遍的兵刃,当以刀为第一,其次才是剑。”
老太叔点点头,道:“老弟所言甚是。但你可知道,武林中有多少成名高手,用的是判官笔?”
马小雄一怔,道:“这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老太叔道:“你若不知道,不妨细心数一数,”说着,把马小雄带引至玉洞峰西方,只见在这一边的陡削山壁,密麻麻地插着大大小小形状不同、色泽也不相同的判官笔。
判官笔这种兵刃在江湖上绝非罕见,但在山壁之上插着数以百计的判官笔,却是闻所未闻。
老太叔笑道:“四十年前,我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上,给老相好约法十三章,这样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其中最最不可以的,便是跳上擂台之上大展身手。
“擂台比武大会之后,我一时技痒,悄悄的做了一件怪事。”就连老太叔那样的人,都形容这是一件“怪事”,事情之怪异,自是不言而喻。
只听见老太叔干咳一声,接道:“我把当代武林中,凡是使用判官笔的成名高手,都一个一个揍得鼻肿脸青,然后把所有判官笔都抢了回来,运送回玉洞峰,一支一支插入西方石壁之上,当作是‘笔梯’使用。”
马小雄奇道:“为什么只是抢走判官笔?难道其他武器便不可以插在石壁上当作梯子使用吗?”
老太叔道:“老弟,你是有所不知了,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上,有一个淫贼般的武林淫贼,总是目不转睛的偷偷窥看我的老相好,后来,我把这淫贼悄悄地挖掉一对贼眼珠,然后把他的武器抢走,一看之下,原来是一支生锈的判官笔。
“就这样,我把判官笔插在这里。”说完,伸手一指,指向石壁下的一支判官笔,又道:
“但只是一支判官笔,完全不成气候,于是,我再找寻其他使用判官笔的武林人物,把所有判官笔都一古脑儿抢走,然后逐一插在这块石壁上,成为这样的‘笔梯’。”
马小雄听了,大为赞叹,道:“老大哥好武功!”
老太叔摇了摇头,道:“你的老大哥,糊糊涂涂地混了大半辈子,武功再高,也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忽听哭童哭道:“主母在上面跳来跳去,舞手蹈足,更拔掉身上一撮白毛。”马小雄、阿玫听了,不禁为之相顾骇然。
虽然山壁之上,密麻麻地插着大大小小判官笔,但每一支判官笔的距离,甚是遥远,要是轻功欠佳,绝对没法子可以攀爬登上峰顶。
以老太叔、哭笑二童的功力,要登上玉洞峰顶,那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但马小雄和阿玫仰首望去,却是不禁面面相觑,知道凭自己的本领,无论如何决计无法凭藉这一种“笔梯”
登上峰顶。
便在这时,笑童笑道:“主母大概已经吃得很饱,气力充沛,正在把‘吊命软兜’垂了下来。”
马小雄、阿玫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可供人坐的软兜,正徐徐地用一根绳子垂吊而下。
软兜垂落地面,老太叔立时瞪着马小雄说道:“怎么还站在这里,像个先人板板呆芋?”
马小雄道:“我这样子站着,有什么问题?”
老太叔道:“快抱起你的师姊。”
马小雄奇道:“她又没有昏迷,两条腿站得比木柱还更牢固,为什么要抱起她?”
老太叔道:“你若不抱起她,又怎能和她一起坐在这‘吊命命兜’之上?”
这几句话,几乎便和先前在悬崖边渡桥之前所说的一模一样。
马小雄立刻面露欣然之色,上前便要把阿玫抱起。
但这一次,阿玫摇了摇头:“不!我不要你抱。”
马小雄道:“难道你没听见老大哥的话吗?”
阿玫道:“你的老大哥说什么,我不一定便要遵从,要是你俩兄弟不高兴,大可以把我一刀剁翻,免留后患。”
老太叔忙道:“谁敢动你一根腿毛,老夫将之千刀万剐,放入油镬里一块—块炸熟。”
马小雄一呆,阿玫得意地一笑:“这一次,由我来抱你!”
马小雄急道:“万万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
阿玫截口道:“又不是要你跪下,只是给师姊抱着,你是不是害臊啦?”
马小雄一挺胸膛,道:“你愿意抱我,我正是求之不得,又怎会害臊?”
阿玫吃吃一笑,立刻把他抱起,然后坐在“吊命软兜”
之上。
阿玫坐定之后,笑童笑了一笑,嘴里发出一声清啸,啸声响彻云青,未几,软兜缓缓向上升起,老太叔在旁边跳踏“笔梯”陪伴左右,一齐登向峰顶。
软兜越升越快,不消片刻,已被拉上峰顶。老太叔比二人更早一步走在峰顶上,同时叫道:“老妻啊老妻,你今年已经九十九岁,怎么还不懂得怎样穿上裤子?”阿玫、马小雄听了,差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这时,软兜已被拉上峰顶,马小雄首先跳起,定睛一看,只见老太叔正在“老妻”的腋窝下搜来搜去,忽然兴奋地叫嚷:“抓到一支虱子了,这功劳可不算小,快快亲亲嘴儿。”
“老妻”吱吱地乱叫,果然嘟起了嘴,在老太叔的嘴唇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马小雄、阿玫都是大吃一惊。
老太叔口中的“老妻”,竟然是一支毛色银白,身高六尺的猿猴。
马小雄皱眉道:“老大哥……这便是你的恶妻吗?”
老太叔道:“它不是我的恶妻?谁是我的恶妻?它又叫无盐,颇通人性,但却又比一些蠢人还更蠢上三分。”
阿玫道:“这……这位恶妻,如何能造出那一张‘无盐软床’?还有这张‘吊命软兜’又是谁弄出来的?”
老太叔道:“我这个‘老妻’,并不是我的妻子,只是名字而已。它是一支公猿,而且早在六七十年前,已给它原来的主人阉掉。
“这个无盐老妻,很是捣蛋,但它对本堡主倒是忠心耿耿的。
“为了褒奖此名公猿,我赐了一名丫环给他。这名丫环,要是至今未死,少说也已六七十岁。”
“对于我这个‘老妻’的心意,那丫环是十分清楚的。
那软床、这软兜,全都是‘老妻’的主意,丫环代为舞弄出来的东西,嘿嘿,还算很不错吧?”
马小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点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很是不错。”他点点头道,那支比他还要高大的银猿也跟着他不住的点头。
老太叔带着马小雄、阿玫走向天工堡,只见这座堡垒,采用巨大石砖砌成,堡内庭院深沉,触目所见,无论是婢仆管家,年纪最轻的一个也在五旬开外。
老太叔道:“离开这时三十年,在这几十年中,这堡垒也许有了一点点的变化,但我还是可以准确地辨认出每个人的名字,”抓住一名只有六十岁的侍婢,道:“紫鹃,你大腿上的疮治好了没有?”
这名侍婢道:“我不是紫鹃,是红杏。”
老太叔怒道:“胡说。”
侍婢道:“堡主,怎会认定奴婢便是紫鹃?”
老太叔道:“你身上穿着的淡紫衣裳,是我送给紫鹃的,难道你以为我已认不出来?”
侍婢叹了口气,道:“堡主果然好眼力,这一件紫衣,确是堡主送给紫鹃的,但紫鹃早已死了,她临死前千叮万嘱,道:‘红杏,要是堡主回来,你一定要穿上这一袭衣裳……
我可以死,但堡主送给我的衣衫,一定要永远活下去……’”说到这里,这名侍婢已是泣不成声。
老太叔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神情迅速变得一片萧索。
良久,弯着腰嘶声问红杏:“出墙,紫鹃是怎样死的?”
在他嘴里,红杏便是出墙,出墙也便是红杏。
红杏道:“享年七十九,无疾而终。”
老太叔呆住,良久叹息一声:“怎么连紫鹃都已七十九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阔别了三十年的天工堡,可说是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老太叔带着马小雄和阿玫,进入一座厅院。
这一座厅院,满布蛛网尘垢,地上两尺丁方的大青砖早已纷纷爆裂,冒出一些怪异的奇花异草,但摆放着的榆木大椅、云石八仙圆桌、以至是酸枝木几,仍然按照原来摆放位置,十分整齐。
笑童笑道:“堡主离开玉洞峰后,除了主母不懂人性,经常擅闯入内之外,本堡上上下下人等,不论死活,谁也不敢踏足半步。”
老太叔道:“传令下去,立刻把看剑厅整理干净,我要在这里看剑。”
笑童笑道:“遵命。”
哭童哭道:“已经整整三十年,不曾在这看剑厅上看剑,如今思之,宁不使人悲伤流泪?”
老太叔又对笑童道:“今晚,本堡主要早一点睡觉,要是明天还不曾死,便在这里召见本堡上上下下每一个人。”
哭童不等笑童开口,抢先哭道:“三十年来,死了一大半人,剩下的已不太多,也有十几个,私自下山,一大半在铁索桥上跌死。另一小半不知所踪。”
老太叔道:“幸亏你还没有死掉,否则,天工堡的哭声便他妈的不够凄惨、不够响亮。”
哭童大哭:“堡主所言极是……呜……呜……”
老太叔问笑童:“三十五年前我教你的内功心诀,练成了没有?”
笑童笑道:“早已练成了第一章。”
老太叔皱眉道:“二十八章内功心诀,你只练成了第一章吗?”
笑童笑道:“不!第二章也已练了一半左右,最迟十年八载,也可以完全练成。”老太叔灰白眉毛皱得更紧,不再说话。
当晚,银猿捧来四枚野果,老太叔道:“我想吃猴子脑,你给我这些千年朱果又有何用?”把这些野果分给马小雄和阿玫吃了,独自以手支颐,懒洋洋地躺在看剑厅的榆木大椅上。
马小雄吃了三枚野果,但觉胸腹有如火烧,阿玫只吃一枚,也是感到身子热烘烘的,甚是难受,忍不住问老太叔:“这是什么野果?”
老太叔道:“不是早已说过了吗?此乃千年朱果,三百年成长,三百年开花,三百年结果,还有一百年,是连神仙都不知道怎样计算上去的,总之,吃一枚,可增进十年功力,吃两枚,随时走火入魔,吃了三枚,那是非死不可的。”
阿玫大惊,叫道:“师弟吃了三枚,怎办?”
老太叔睁圆双目,也叫道:“什么?吃了三枚?”
阿玫急得眼中泪花乱转,道:“原本每人两枚……但我见师弟吃得快,而且一脸津津有味的模样,便再给了他一枚……他也吃了……”这时候,马小雄已躺在地上乱滚乱钻,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老太叔从大椅上跳了下来,皱眉道:“这种千年朱果,极是火热,凡是吃了三枚之人,定必七窍流血而死,”话犹未了,马小雄已鼻血进流,双目突出,形态甚是可怖。
阿玫急得哭了起来:“老太叔,你怎么不早一点说?你害死师弟啦!”
老太叔道:“生死有命,要是阎王注定他今晚便死,纵使没有吃掉这三枚千年朱果,也是活不过明天的。”
阿玫大怒:“老匹夫!歪理!狗屁不通!要是师弟有什么……三长两短……冬瓜豆腐……
我跟你这个老怪物拼命!”
老太叔也勃然大怒:“这些朱果,是老妻送过来的,与我何干?”
阿玫骂道:“你这个老疯子,害人不浅,这四枚朱果,你应该全都吃掉!”
老太叔道:“要是肚子饿了,一百枚都敢照吞可也!”
阿玫听这句话,急道:“要是吃了—百枚……怎样才能活命?”
老太叔想了一想:“我从没吃过一百枚千年朱果,你以为这是葡萄吗?我吃得最多的一次,也只是吃了五枚,那时候,我才六岁半……”
阿玫急道:“那一次,你是怎样逃过大难的?”
老太叔道:“那时候,我的师父还没有死。”
阿玫怒道:“你才六岁半,你的师父自然还活着。”
老太叔道:“这话倒不错,当时,师父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给了我一把剑,然后说道:
‘只要用这把剑杀了师父,你便不会死掉。’”
阿玫道:“后来怎样?”
老太叔道:“师父既然这样说,我只好提起那一把剑,在这天工堡里把他追杀。但师父武功比我高明,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伤不了他分毫,反而自己弄得筋疲力竭,晕迷倒地,但醒过来之后,便已复原,而且身轻似燕,功力大增。”
阿玫恍然大悟,这时,笑童已笑吟吟地递上一把长剑,交付在马小雄手中。
马小雄接过长剑,陡地翻身跳起,嘴里发出一声暴喝,长剑疾刺老太叔咽喉。
这一剑势道凶悍,但老太叔“噫”地一声,轻易地便闪躲开去,同时笑道:“别手下留情,用尽力气刺我!要是连我都杀不了,将来怎能跟姒老魔的和尚徒儿一较高下?”
马小雄又是连声大吼,长剑乱挥乱劈,招招攻向老太叔胸腹要害。
但老太叔身形转动极快,以马小雄目前的武功,要刺中这老大哥,又是谈何容易?就是如此这般,一老一少在看剑厅追追逐逐,不到半个时辰,马小雄已全身衣衫湿透,一张脸庞红得像是火烧。
一个时辰后,马小雄已筋疲力竭,再也支持不住,口喷一口鲜血倒下。阿玫早已紧紧跟随,他还没跌倒在地,巳把他扶着。
老太叔道:“你这个师弟,把水老妖的刀法溶入长剑之中,威力很大,我要死啦。”
阿玫以为他在说笑,忽然瞥见这位天工堡主的胸膛上,渐渐地渗出一大滩鲜血。
老太叔不知何时,竟已中了马小雄一剑。这一剑刺得有几深?刺中的部位是否是要命的心脏?阿玫在急乱之中,已完全没法子弄得清楚。
哭童睹状,急急冲前,也要掺扶着老太叔。
老太叔一脚把他远远踢开,骂道:“没你娘鸟兴他妈的先人板板,你又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谁要你又搂又抱!”
哭童哭道:“堡主中了这一剑,只怕立时便死,便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把你抱住,又有什么用?”
笑童哈哈一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连这一点点道理都不懂,算什么英雄好汉?”
哭童哭道:“这种事跟英雄不英雄又有什么相干?”
笑童笑道:“自古唯大英雄好色,要是不风流地死去,便不怎么符合大英雄的本色。”
老太叔怒道:“饭桶!快戴上你们的鸟帽!”哭笑二童听了,立刻又再把鸟巢般的帽子戴上,又把“无盐软床”张开,一哭一笑地把软床扛在头顶之上。
老太叔哈哈一笑,轻轻一跃……但这一跃,只是跃起半尺,身子已像是铅块般重重堕地,再也爬不起来。
只见他脸色惨白,嘴角渗血,连嘴唇也比平时肿胀了一倍。
笑童又是哈哈一笑,不知如何,笑中有泪。哭童更是放声大哭,如丧考妣。
笑童哈哈一笑之后,又发出一下清啸。啸声一起,身高六尺之银猿有如飞将军从天而降,猿眼骨碌骨碌地转动,瞧了老太叔半晌,随即把他抱起,放在哭笑二童头顶的软床上。
只见老太叔全身僵硬,动也不动,谁也不晓得这位天工堡主是死是活。
哭笑二童扛着老太叔,二人一哭一笑地洒开大步,转瞬间已然不知所踪。
银猿没有跟着走,却趋前细看马小雄。
阿玫心中又急又乱又是冒火,喝道:“滚开!”银猿吃了一惊,倒退三步,但并没有离去,只是远远地瞧着阿玫和马小雄二人。
忽听细碎脚步声响,一个婢女戴着面谱轻轻盈盈地走了过来。她的头发一片乌亮,但脸上既有面谱,双手更戴着白布手套,谁也瞧不出她究竟有多大年纪。
只听见她的嗓子,也是轻轻细细的,仿佛若隐若现,但偏偏每一个字都能令人听得一清二楚。
她道:“谨奉太叔堡主之命,恭迎二堡主、阿玫姑娘到‘天工精舍’歇息。”
阿玫心情不佳,见这婢女蒙头蒙脸,更是不悦,道:“怎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快脱下面谱?”
婢女摇摇头,道:“这是堡主给我戴上的,没有堡主的命令,请恕奴婢不敢擅自把面谱除下。”
阿玫道:“这面谱你已戴上多久?”
婢女道:“三十年。”
阿玫一怔,道:“你说什么?”
婢女又再重复一次:“三十年。”阿玫怔呆良久,作声不得。
这时候,马小雄已然转醒,可以自行站立,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道:“奴婢叫姹紫。”
马小雄道:“世有‘姹紫嫣红’之语,既然你叫姹紫,应该还有另一个姐妹叫嫣红?
对不?”
姹紫似是愣住,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二堡主说的很对,嫣红是我最要好的妹子,但已给我在三十年前一剑刺死。”
阿玫脸色一变,骇然道:“既然是你最要好的妹子,为什么你竟然杀了她?”
姹紫的声音,听来一片平淡,道:“这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何苦再提?”
马小雄立时道:“就是因为你杀了自己最要好的嫣红妹子,因此太叔堡主要你一辈子都戴着面谱做人,作为惩罚?”
姹紫道:“二堡主很聪明,又给你说对了。”
马小雄道:“但你为什么要向好姊妹施毒手?”这句问话,阿玫已问过一次,这一次,姹紫同样不肯回答。
阿玫对这个戴着面谱的老婢,虽然并不怎么喜欢,但最后还是和马小雄一起跟着她前往“天工精舍”。(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天工精舍”是玉洞峰天工堡西北的一排房舍,内设厅堂三座,厢房六间,地方甚是雅致。
姹紫安排好两间厢房,让马小雄和阿玫各占其一。房内茶水糕点,以至是美酒佳肴,早已一一齐备。姹紫告退前说道:“明晨一早,堡主在看剑厅中等候两位。”
阿玫忍不住道:“你可知道,太叔堡主中了一剑,伤势极是沉重?”
姹紫淡淡的道:“要是太叔堡主今晚死了,明晨一早,还是有劳两位前往看剑厅一聚。”
阿玫怒道:“人都死了,又还有什么好聚?”
姹紫道:“生也一聚,死也一聚,总之,不见不散。”欠一欠身,身如柳絮一般直飘出去,其轻功之美妙,令人惊叹。
姹紫离去之后,马小雄掌灯在阿玫面前站定,微微一笑:“师姊,你对我真好。”
阿玫俏脸一红,骂道:“你越来越像个无赖。”
马小雄道:“像个无赖,总比像个无头鬼好一些。”
阿玫啐了一口:“好端端的,怎会变成什么无头鬼?”
马小雄道:“要是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宁愿给刑场上的刽子手‘喀嚓’一声把脑袋瓜子砍掉下来,这还不是无头鬼吗?”
阿玫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捏一下:“胡说八道!”
未几,笑童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首先向马小雄请安:“二堡主,身体还好吗?”
马小雄道:“我还死不了,咦?我什么时候变成这里的二堡主?”
笑童笑道:“堡主早已传令告堡中上上下下每一个活人,要是太叔堡主死了,你更是这里的堡主。但目下堡主尚未咽气,你便是二堡主。”
马小雄道:“太叔堡主如今怎样了?”
笑童笑道:“二堡主刺的那一剑,非常准确,恰好刺入每一个人的心脏部位,但偏偏太叔堡主是个天生‘偏心’之人,他的心脏比常人向右下方偏斜了足足三寸,因此刻下还能活着。”
马小雄长长吁一口气,皱眉道:“都是我连累了老大哥。”
笑童又是一阵长笑,道:“明晨,堡主在看剑厅等候二堡主,不见不散。”
好一句“不见不散”,姹紫这样说,笑童也是这样说。
这一夜,仿佛特别漫长。
午夜,马小雄在天阶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坐着。他渴望阿玫也会从房子里走出来陪伴自己,但最后,蹲在他身边一起看月亮的并不是阿玫,而是那一支身高六尺的银猿。
它叫无盐,也是“老妻”、“恶妻”、“主母”。
天色甫亮,阿玫已和马小雄一起前往看剑厅。
曾经被荒置三十年的看剑厅,已在一夜之间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可说是一尘不染。
地面上的石砖虽然裂痕仍在,但那些奇花异草,已被彻底清理。
在一巨案上,摆放着数以百计的长剑。巨案后的太师椅,坐着一个又肥又矮的老人,正是险些丧生之天工堡主太叔梵离。
看剑厅,顾名思义,便是“看剑”的地方,巨案上既已摆放着几百把剑,但又应该从可看起?
老太叔的脸色一片苍白,但眼神却出奇地冷厉森严。他向马小雄招了招手,道:“老弟,你过来。”马小雄依言走了过去。
老太叔双目如电,在他脸上一扫再扫,沉声道:“要是我还能再活三十年,也许还可以继续游戏人间十年八载,但我已太老,伤患之深,顾虑之多,精神之疲,已令你这位老大哥无法再嬉皮笑脸继续胡混度日。
“天工堡,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任堡主苏十兴。
“我师父曾与幽冥宫上一任宫主任于斯展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决战,结果两败俱伤,但也因此而识英雄重英雄,彼此结为好友。
“可是,在这一战之后,任于斯在回返阴山幽冥宫途中,给神秘杀手趁机施展暗袭,险些丧命。
“要不是任于斯在苦战我师父后身受创伤,天下间一举伤得了他的杀手,可说是少之又少,但在当时,任于斯气势疲弱,若不是一个姓边的护法拼死相救,已然性命不保。
“这一次狙击,有人认为是我师父暗中摆布的。尤其是任于斯的二弟子姒不恐,更是言之凿凿。也因为此事,日后的姒不恐,对天工堡一直都很是仇恨。
“到了后来,姒不恐可能已获悉真相,对天工堡的仇恨渐减,但依然不相往来。
“数十年来,姒不恐一直都想把我压倒下去。但有一天,我练功走火入魔,神智大大不清,莫名其妙地离开了玉洞峰,就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这三十年岁月是怎样渡过的。
“给你刺了一剑,就连我也以为必死无疑。但老天爷不肯让我立时便死。我还要留下这条老命好待天工堡能够重振昔日雄风,与阴山幽冥宫争一日之长短。
“换命医舍的金大夫,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神医。虽然他的性情,比我还要怪异一些,但在他的手里,不但救了我的性命,也使我的神智一分一分地渐渐清醒过来。
“他曾用金针插入我的头顶,施用的是‘檐马唤魂大法’,在那段时期,我的耳朵曾经多次听见‘玉马之音’。玉马,又叫铁马,但并不是用玉雕造出来的马,而是指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换命医舍四周,绝对没有悬挂起任何大大小小的风铃,但我却清清楚楚地屡次听见风铃清脆响动的声音。后来,我终于知道,是金破天使用‘檐马唤魂大法’,把我疯疯癫癫的性情治愈过来。也许,我现也不能回复至三十年前那么精明、清醒,但能够有这种重大的转变,已算是相当不错的好运气。本来,我的神智,也只能在‘檐马唤魂大法’之下清醒一半左右,但昨日你刺我一剑,导致大量气血流失,虽然对老大哥的身体造成了伤害,但却更能把‘檐马唤魂大法’的力量更进一步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种谁都意料不到的效果。你这个老大哥,毕生只有一个儿子,便是豪门金庄刘复北麾下的和尚战将。他是太叔琴茶,这名字有点娘娘腔,老实说,我是不太喜欢的。”
说到这里,向站在远处的哭童招招手,示意他走过来。
这一天,哭笑二童的服色,不再是色彩缤纷五颜六色,而一灰一蓝,显得朴素而稳重。
哭童走到老太叔身边,面庞绷紧,一脸啼笑皆非的样子。
老太叔咳嗽一声,道:“昨晚我对你讲过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哭童点点头,道:“属下记得。”
马小雄、阿玫瞧着他,不禁大是奇怪,忖道:“哭童每说一句话,非哭不可,怎么这一句话哭不起来?”
只听见老太叔淡淡地道:“那么,三十五年前我教你念的一首诗又怎样?”
哭童道:“当年念得滚瓜烂熟,如今还是可以一字不漏直念出来。”
老太叔面露不耐烦之色:“少噜嗦,快念。”
哭童吸一口气,然后念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出门莫恨无随人,书中草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老太叔听了,长长地叹一口气,忽然握着哭童的手,沉声道:“哭小子,可知道我为什么教你念这一首诗?”
哭童道:“属下明白,堡主是要哭小子勤奋念书。”
老太叔道:“但你可曾依照诗中所劝,勤奋读书?”
哭童的嘴扁了一扁,似乎想要放声大哭,但不知如何,最后还是强忍下来,道:“哭小子不是念书的料,这首‘勤学诗’念了也是白念。”
老太叔微微一笑,道:“这本来就是意料中事,也正因为你不是念书的材料,我才会叫你念这种害人不浅的娘娘腔诗。”
马小雄、阿玫听了,都是为之莫名其妙,老太叔的话,似乎毫无道理。但却又似乎有点根据。
老太叔道:“同样都是诗,但唐代的诗,跟目下大宋江山衍生出来的诗词,便大有分别。
“唐诗每可证实唐代尚武之风习。王维诗云:‘忘身辞风阙,报国取龙庭。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杨炯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李白则曾自表:‘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于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
“连杜甫也曾在诗中叹吟:‘男儿应斗死,壮士耻为儒。’“但到了大宋年代,文风泛滥,变成了重文轻武。别说是文人士大夫一族,便是身为大将的韩琦,也曾不知所谓地大声疾呼:‘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唉!这便是文人进士执掌帅印的怪论。
“韩琦本非大将之材,但却因人成事,成为统领三军大元帅,向当时军力强大的西夏皇朝全力进袭。
“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作风,看来勇则勇矣,但却充分显现出韩琦对战事上的无知。
“其时,范仲淹竭力反对,但韩琦一意孤行,终于大败全军覆灭。
“唉!自我大宋得占江山以后,汉人尚武之风,已被历代皇帝不断抑压,取而代之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种废话。正当关外胡虏日渐强大,在马上奔驰一天一天侵蚀大宋江山之际,咱们汉人天天念的口号,却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甚至有人大放厥词:‘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嘿嘿,真是何其腐儒,何其可悲可叹?
“我的老相好,本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但毕竟还是一介女流,把儿命名为‘琴茶’,这名字,真是优雅动听,但却也是说不出的娘娘腔。难怪有诗人唱吟:‘东南妩媚,雌了男儿。’如此江山,如此文风,如此名字,如之奈何?……”
哭童听了,早想大哭,但却还是强力抑压,连一滴眼泪也不敢掉下来。
老太叔说到这里,挥一挥手,示意哭童退开。
哭童退开后,老太叔接着对马小雄道:“普天之下,人人皆以为少林派是武林泰山北斗,但照我看,在这一代武林,当世之强者,首推阴山幽冥宫。
“阴山,本是胡虏之地,但幽冥宫却能在胡虏心脏要地,穷山恶水之中自立门户,历久不衰,这是难以言喻的异数。
“但与其说是异数,也可以说是幽冥派确有过人之长,竟能在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立足,甚至是成为武林中的奇葩。
“逾百年以来,幽冥派与天工堡历代之恩怨,自是罄竹难书,一言难尽,但撇开江湖上的私人恩怨不谈,姒不恐也好,他的师父任于斯也好,倒是从没做出出卖家园,有损汉人的勾当。
“你的义父水老妖,虽然性情乖僻,处事心狠手辣,但却心存爱国爱民之心,对贪官污吏,尤其恨之切骨,要是他能够多活几年,便是天下苍生万民莫大的福气。
“你义父是一代枭雄,可惜你跟着他的时日,极是短暂。
否则,必然可以在他身上获益良多。但不要紧,这是上天安排下来的缘份,缘份或深或浅,那是谁都不能勉强的。
“三十五年前,我教哭童念那一首‘劝学诗’,并不是要向他‘劝学’,相反地,我是要他知道,重文轻武,对国家对民族祸害之深远,实在是无法估计的。
“水老妖的‘还我山河十八刀’,虽然并不是天下间最厉害的刀法,但却能击杀天下间任何武功厉害的高手。
“老弟,你必须知道,武功的本身,就和世上所有兵器一样,都是死物,最好的兵器,配上最上乘的武功,并不一定便能击败强敌。
“这是看剑厅,你可知道,刀和剑的分别?
“只要你能看清楚这里每一把剑,总有一天,会知道真正的答案。”
言毕,倦态毕呈,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哨声方起,一道刺目的银影旋风似的直卷过来,乃是银猿无盐。
无盐抱起老太叔,“呼”的一声,倏起而来倏然而去,一人一猿,都同样地神出鬼没。
第二十七章 看剑入道执大象
看剑厅,顾名思义是“看剑”的地方。
嘱咐马小雄“看剑”的,并不是等闲之辈,而是天工堡主太叔梵离。
老太叔曾经疯疯癫癫三十年,那是一段悠长的岁月。但当这段岁月过去之后,回首一顾,一切仿如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看剑厅中,再无别人,除了马小雄之外,便只有巨案上几百把长剑。
在每一把剑的背后,都曾经有不同的主人,不同的故事。有些剑,剑鞘比剑的本身贵重百倍,那是权贵中人、富家子弟藉以炫耀的装饰。
其中一把剑的剑鞘,上面总共镶了二百三十六颗大大小小的宝石,就算在白天携带着,都足以令人为之目眩,眼花撩乱。
但剑鞘里的“宝剑”,仅比一般凡铁略胜,跟“无坚不摧”四字,相差千千万万里,又有一把剑,剑鞘要是沉重,原来是用“赤焰乌金”铸造,但剑刃只余下半截,显然在决斗之中给敌人的兵刃削断。
这几百把剑,每一把都很有来历,但马小雄是绝不可能就此看得出来的。
正午,送饭的人来了。
饭菜不好。
饭是用劣等糙米煮成的,下锅的时候水太少,饭粒很硬,要是牙齿不够牢固,也许会给这些硬饭震得连牙齿都松脱下来。
因为饭粒不但生硬还混杂着砂子。
菜也不好,两三块炸得焦透了的猪肉,伴着一堆不知道是什么菜的菜,咬下去又咸又苦,很不是味道。
但马小雄还是很快就把这些饭菜扫光,然后把碗筷放在饭蓝里。送饭的人冷冷地瞧着他的脸,马小雄又再专注地在看剑。
送饭的人,正是脸上是一直戴着面谱的姹紫。
姹紫忽然道:“在这巨案上面,有一把剑,原本是属于我的。”
马小雄立刻在巨案上取出一把剑,端起仔细地看了又看,道:“是不是这一把?”
姹紫默然片刻,问道:“你怎知道就是这一把?”
马小雄道:“剑鞘上有你的名字?”
姹紫颔首道:“不错,这是我的剑,嫣红便是给这把剑刺死的。”
马小雄道:“为什么要杀她?”
姹紫道:“你已问过。”
马小雄道:“但你从没回答过。”
姹紫道:“你若想知道真相,除非能在剑法上击败我。”
马小雄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是东蛇岛主水老妖的义子,义父教我练的是刀法。”
姹紫道:“堡主曾经问你,你可知道,刀和剑的分别?你心中是否有了答案?”
马小雄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姹紫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真的不知道,但就算有一天你知道了,也不一定愿意说出来。”
马小雄笑道:“何以见得?”
姹紫道:“因为剑道出于人心,而人心,永远都是最难捉摸的。”
姹紫的面谱,并不是狰狞可怖的。她的脸谱,眉毛细而弯,鼻骨高挺,嘴唇小巧,色泽有如年月久远摆放了几十年的象牙。
她接着又道:“除了我这个送饭者之外,这座看剑厅已被列为堡中禁地,谁也不能擅自进入,就连你师姊也不例外。”
马小雄道:“太叔堡主是个怎样的人?”
姹紫道:“在他离开堡垒之后的三十年,我不知道他变成怎样,但在天工堡,人人都知道,堡主的命令,就像是一座大山,永远深沉、有力、绝对没有人敢违抗。”
马小雄道:“要是有人违命又怎样?”
姹紫道:“赠‘违命词’一首,必须立刻吞服。”马小雄听了,为之莫名其妙。
姹紫忽然曼吟:“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马小雄微微皱眉:“这是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意境甚是悲凉。”
姹紫道:“李煜战败之后乞降,被宋太祖封为‘违命侯’,这种爵号,明显是在侮辱这位末代皇帝。因此,后世也有人称李煜在亡国后所著作的词,谑称为‘违命词’。”
马小雄长叹一声,道:“要是在天工堡违抗堡主的命令,便会获赠‘违命词’,并且必须立刻吞服,那么,这一首词,恐怕必然是淬上剧毒了?”
姥紫道;“不错,而且是一种非死不可,但偏偏却又死得很缓慢很痛苦的毒药。”
马小雄道:“你恨不恨堡主?”
姹紫道:“你知道我恨太叔堡主吗?”
马小雄道:“太叔堡主要你戴着面谱做人,你憎恨他也不是奇事。”
姹紫似是怔呆良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很憎恨太叔堡主,但却不是因为脸上罩这块面谱。”马小雄没有再问下去。
但他总算在这年华老去的婢仆身上,知道太叔梵离过往的威严和手段。
然而,马小雄并不感到惊讶。在他心中,老太叔从来都不是宅心仁厚的长者。诚然,他已疯疯癫癫的活了三十年,在这三十年中,给他残酷地撕开五大块的武林中人,着实不知凡几。其中固然不乏罪有应得之辈,但却也有一些死得不明不白,极是冤枉。尤其是拜他为师的徒儿,全都一一惨死在他的手下。
姹紫提起饭蓝,默默地离去。
马小雄怔呆了很久,把姹紫的剑看了又看,仿佛要看穿当年姹紫何以要刺杀嫣红的秘密,但一把长剑,永远都是冷冰冰的,而且永远不会说话。
如此这般地看剑,又有什么用处?
及至黄昏,马小雄想起了“大盈若冲五楼”内兵器架上一束一束的死人头发,一想及此,自然而然地朗吟:“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诎,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知清静以为天下正……”这是老子真言,也是东蛇派练功根基心法要旨。
其时,马小雄曾问义父水老妖:“为什么要用这些头发来练功?”
水老妖当时答道:“一束属于人的头发,乃是世上最柔韧之物事。本门练功心法,看似刚阳一路功夫;实则刚柔并济,甚至是以阴柔为本,刚强辅之……发在手中,便如执大象。
执,守也。象者,道也。须知道本无象,此言象者,以万象皆由是而兆见,故曰大象也……”
在那时候,马小雄对义父的解说,是不大明白的。
他实在无法明了,天天抚摸一束又一束的死人头发,对练功会有什么样的帮助。
同样地,到了这一天,他也不明白老太叔为什么要自己呆在这里独自一人“看剑”。
但马小雄的江湖阅历,正在一天比一天加深。到了这时候,他最少知道,无论是义父也好,是老大哥太叔梵离也好,绝不会让自己在练武的时候,做一些白费力气毫无意义的事情。
抚摸一束又一束死人头发,和观看一把又一把的长剑,骤然看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事。
但只要细心一想,却不难体会得到,在两者之间,其实是颇有共通这处的。
执大象,象者,道也。
同样地,“看剑”也是一种“入道”的法门。既要练剑,又怎能对“剑”这一种兵刃毫无认识?马小雄渐渐明白了老太叔的心意。
老太叔不但要马小雄认识“剑”,更要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切地认识“剑”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兵刃。
黄昏,送饭的人又来了。送饭者仍然是姹紫,她的脸上仍然戴着那副色泽有如古老象牙的面谱。
这一次的饭菜,饭很软滑甘香,菜肴更是炮制精美,极是可口,和正午的一顿饭截然不同。
但很奇怪,马小雄只是扒了一两口饭,吃了一点点菜、肉,便把碗筷放回饭篮之中。
姹紫道:“为什么不再吃?”
马小雄道:“胃口不太好,不想吃。”
姹紫道:“这便是剑道。”把饭篮提起掉头便走。
晚间,看剑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把灯笼一盏一盏燃亮的,是不再发笑的笑童。他道:
“我只负责点灯,其余事情,不要追问。”马小雄果然沉默不语。
哭童不再哭,笑童也不再随便地笑。还有,天工堡主已不再疯癫……倒是马小雄,忽然有着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人都在变,他自己又怎样?
巨案上,百剑纷陈。
一把巨剑,连剑柄以至剑刃,呈金黄色泽。细看剑锷,镌有“王者”二字。
竟是王者神剑。(二百年后),此剑落入白眉神捕谭四之手,凭藉此剑,群邪辟易,成为六扇门中最备受触目之风云人物。
又有一剑,名字十分怪异,曰:“奘奘。”这便是二百年后,权势堂八大长老中,排名第六“请你杀了我”魁王“铁剑入臂”的“奘奘大铁剑”。(详情请阅<三少爷的刀>卷六。)
这两把都是巨剑,尤以王者神剑更甚。
马小雄左手执王者,右手拿奘奘,臆胸间似在卷起千丈怒涛,豪情洋溢不能自己。
在看剑厅看剑,看的不只是剑,还有江湖人、江湖事、江湖情。
一把剑,在它的昨天,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到了明天,又会如何?
将来是否一沉不振,金剑沉埋?
还是剑气盘龙,押一手惊天动地震人心弦的赌注?
马小雄睹剑沉思,进入了冥想境界。在这境界中,人剑已溶为一体,从眼睛向前直望,那是平滑、冰冷、寒芒四射的剑刃,剑刃末端,是剑尖,剑尖以外,是三山五岳、五湖四海,既是杀戮战场,也是群临天下,无人能与争锋之王者气象。
不知不觉,马小雄沉沉入睡。
梦中,梦见一个总是忘不了的女孩。
但这女孩,并不是一般的女孩。她的一双小手白净嫩滑,动不动便双手擦着眼睛哭得十分起劲。
她便是小尼姑小霜。
虽然只是在梦里“遇见”小霜,但马小雄还是嗅着一种令他心神一荡的少女体香。
既在梦里梦见小霜,这一觉也就睡得很是香甜。梦醒后,也嗅到一阵少女身上散发出的醉人幽香,睁眼一看,却不是小尼姑小霜,而是阿玫。(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马小雄真是“如梦初醒”,失声道:“怎么是你?”
阿玫道:“为什么不是我?你在梦里看见的是谁?”
马小雄讪讪一笑:“除了阿玫师姊,又还会是谁?”阿玫怔怔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天色已渐渐明亮。
马小雄看着她的脸庞,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阿玫道:“我相信与否,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否感到愉快。”
马小雄沉默下来,随手在巨案上拾起一把看来平平无奇的长剑。
阿玫忽道:“这里已被太叔堡列为禁地,除了给你送饭的人,任何人不得擅进。”
马小雄道:“就连你也不可以吗?”
阿玫道:“本来是不可以的,但我曾经见过太叔堡主,亲口答应了一个条件,始能破格通融。”
马小雄一凛,道:“你答应了什么样的条件?”
阿玫道:“从今天开始,三年之内再也不能跟你会面。”
马小雄听了,又惊又怒:“怎能这样?不!这话作不得数,我要见老太叔!”
阿玫冷冷一笑,道:“就算你跟太叔堡主怎样说,事情早已铁定。我虽然是个小女子,但既已答应了太叔堡主,就一定不会反悔。”
马小雄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阿玫道:“师父传授我的剑法,我不能每隔三两天随便练练便算,在这三年之内,我必须在一处清静的地方潜心苦练,不能辜负师父的期望。”
马小雄呆了半晌,道:“是你自己要练剑?还是不想阻扰我在这里练武功?”
阿玫道:“随便你怎样想更怎样想。总而言之,我既已答应了太叔堡主,在三年之内,绝不会偷偷的和你见面。”
马小雄握着她的手,欲言又止。
阿玫深深吸一口气,忽然用力把他推开,道:“男子汉大丈夫,切勿拖拖拉拉,优柔寡断,三年之后,咱们再见吧!”掉头便走,走得比鹿小更急更快。
阿玫窈窕的身影甫自看剑厅外消失,戴着面罩的姹紫已紧接着走了进来。为马小雄送上一盆热水,让他好好的洗个脸,漱漱口,然后再吃早点。
姹紫道:“今天大清早,你已看过美丽的师姊,如今便是全神贯注看剑的时候。”
马小雄苦笑一声,道:“很好!师姊练剑,师弟看剑,三年之内,师姊师弟不相往来,保证天下太平,诸事大吉。”
闽北丐帮分舵舵主,已于日前往一场战阵中身亡,把这位舵主杀害的,是豪门金庄之中,号称“太原太岁”的葛绝户。
依照惯例,立刻由副舵主暂时递补舵主空缺。
这位暂代舵主的丐帮弟子,背负六袋,年约四旬,个子矮小,但练的却是丐帮外门武功“钢臂斩”。
此人外号“钢臂神乞”,姓徐名仲豪,性子火爆,不畏强权。
这一天,徐中豪在分舵破屋之中,出奇地冷静布置阵势。
两日前,一个少女,咬紧牙关;筋疲力竭地把“公子丐”濮阳天背到分舵,才抵达分舵破屋门外,二人已双双一齐倒地。
濮阳天是丐帮帮主,身份是何等地尊崇。谁也想不到,丐帮帮主竟然会给一个妙龄少女背着,更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徐中豪这一惊非同小可,急急调动帮众,一方面全力抢救帮主性命,另一方面严阵以待,唯恐敌人趁机侵袭。兹事体大,分舵中众弟子,不论地位高低,也不论年纪老嫩,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阿婉背着濮阳天,艰苦支撑,终于到了丐帮分舵,始全身虚脱倒下。
但她只是疲累过度,很快已复原过来。
但濮阳天饱受重创,甚至一度心跳停顿。
其后,阿婉把忘忧谷中最具灵效的救命丹药嚼碎喂服,濮阳天方始恢复了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阿婉苦苦支撑,她告诉自己,也告诉濮阳天:“不要死在这里,也不要今日便死。丐帮逾万弟子,全仗你一人支撑大局,你若死了,丐帮怎办……我又怎办?……”她没有哭,没有掉泪,只是拼命背着濮阳天,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前走。
前路茫茫,但她有信心,一定可以熬得过去。终于,在八个时辰后,她憔悴地来到了分舵。
徐仲豪立刻延召名医,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帮主性命,一连两日,方圆三百里的老医士、神医、妙手大夫统统都给拉到分舵,群医会诊,七嘴八舌,药方堆积如山。
但无论怎样,濮阳天并无起色,始终气若浮丝,群医人人摇头晃脑,面有忧色。
又过了半天,夜幕低垂,分舵破屋门外,忽然响起阵阵磨刀之声。
磨刀的是一个白发老道士。他背负长剑,腰间挟着一根拂尘,佝偻着背在破屋门前磨刀。
白发老道士磨的是一把小刀,全刀长仅四寸,柄寸许,刀刃两寸许,而且看来锈迹斑斑,绝不锋利,若在平时,如此一名老道,绝不会令人感到大惊小怪。
但此际非常时期,分舵群丐,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徐仲豪闻讯,亲自出门看个究竟。
白发老道士蹲在门外,双目半开半合,似乎除了磨刀之外,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关注。
徐仲豪瞧了半晌,忽然抱拳道:“这位道长,敢问是否来自武当山?”
白发老道士继续磨刀,但却点了点头,道:“不错,贫道何五冲,徐舵主果然好眼力。”
徐仲豪道:“原来是何真人,俺早已久闻大名,不意今夜有缘相见,但未知真人何以在此地磨刀?”
何五冲道:“贫道是武当派中人。武当剑术,天下皆知,但是否用剑之人,便不能用刀?
磨刀?”
徐仲豪道:“真人此举,必有深意,尚祈明言。”
何五冲这才缓缓地站直身子,道:“这一把刀,虽然又细小又生了锈,但徐舵主可知道它的来历?”
徐仲豪道:“请恕徐某孤陋寡闻。”
何五冲道:“贫道虽然是出家之人,但却喜欢喝酒吃肉,二十年前,贫道的一个好朋友生日,邀约贫道在黄鹤楼头,生火烤肉大快朵颐。
“贫道生平最重信诺,任何大小约会,绝不迟到。但那一次,贫道在途中遇上契丹铁骑,更目睹契丹武士屠村杀害无辜之惨剧。
“贫道无法袖视,仗剑冲入村中跟契丹武士周旋。一场血战,贫道虽然杀了二十余名武士,左臂却也中了一箭,敌人更是另有援手,自村庄另一方奔杀过来。
“贫道寡不敌众,本拟逃之夭夭,正如江湖中人常道: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但说句实话,心里很不愿意就此一走了之,只恨老牛鼻子不曾长出三头六臂,跟敌人拼命到底。
“便在这时,一人从横里杀出,手持一根打狗棒,神勇无匹,那些辽狗在棒下无不脑浆四溅,咽喉洞穿,心脏爆裂一一惨死。
“忽然天降强援,贫道立时精神大振,也仗剑杀入敌阵。
那一场厮杀,真是说不出的痛快。不到半个时辰,所有契丹武士都已给咱们二人杀个片甲不留。
“直至最后一名辽狗倒卧下去,贫道也已支撑不住,原来那一支箭,竟然是喂上毒药的。
“贫道以为死期已届,心想最好立时晕迷不醒,就此长眠呜呼哀哉去也,免得饱受毒发折磨之苦。
“岂料贫道虽已倒卧在敌人尸首旁边,但却并未就此死去,甚至不曾晕倒,只是眼睁睁地瞪着辽狗的尸首在苦笑。
“不久,那辽狗的脑袋给一把大刀砍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粗犷可笑的脸。
“当时,我不知道这人是谁。普天之下,也许只有我这个老牛鼻子认为他这张脸十分可笑。
“这张脸为什么会令我感到可笑?是不是因为在这张脸的脸颊上,有太多辽狗的脑浆和辽狗身体上进裂出来的肉碴子?
“我很疲倦,疲倦得不想活下去。但这张可笑的脸对我说道:‘要是不立刻把毒箭拔出,不到今晚,你便是变成一个死道士。’
“我哈哈一笑,从身上掏出一块又干又硬的炒米饼放入口中。这种炒米饼虽然干硬得像是冬天的石头,但却香甜可口,比烧鸭烤肉还更好吃。
“但才放入口,贫道就知道自己的舌头完全麻痹。我完全感受不到炒米饼的香气和甜味,只觉得舌头以至舌根,都比平时肿胀一半以上。
“这人给了我一壶酒,叫我一口气把它喝掉。我闻了一闻,这壶酒也和炒米饼一般,毫无香气可言。但我还是喝了,因为我虽然闻不到酒的香气,却还是可以用眼睛看得出,这确是一壶好酒。
“就在我仰首喝酒的时候,这人已把毒箭拔了出来。只见箭镞上的血是黑色的,看来不像是血,只像是磨得浓浓的墨汁。
“我是武当派的牛鼻子,在武当派中,不乏治疗伤毒的灵药,但我知道,单是靠武当派的灵丹妙药,绝对救不了自己。
“这人瞧瞧我的伤口,说道:‘毒药已渗入肌肉,要把毒力消解,除了要服一些解毒灵丹这,还得用刀子把伤口内的肌肉剜掉二三两。’“我立刻在地上抓起一把辽狗使用的大刀,递给这人,道:‘快动手。’他把大刀抓在手里,哈哈一笑,刀刃忽然寸寸碎裂。
“他道:‘这种刀,只能用来切割猪肉。’我叹了口气,道:‘贫道太瘦,配不上这种猪肉刀。’这人大笑,亮出了一把四寸小刀,不由分说便向我身上伤口剜割下去。
“关云长刮骨疗毒的事迹,贫道是耳熟能详的。要是这人也用刀子刮一刮贫道身上的骨头,贫道宁愿立刻死掉。幸好这人只是剜割贫道的肉,要不曾在骨头之上用刀子刮来刮去。
“这人并不怎么老实。他分明说只是剜掉我身上二三两肉,但照贫道看,最少给他剜了五六两。
“徐舵主,这便是当年为贫道剜肉疗毒的刀子,幸好那时候它还没有生锈。”何五冲说到这里,把四寸长的小刀递给徐仲豪。
徐仲豪深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濮阳帮主的‘四寸割狗肉刀’……当年,为何真人剜肉疗毒的,便是濮阳帮主!”
何五冲叹道:“二十年来,一直不知道这把小刀的名宇,如今总算是真相大白,嘿嘿……
好刀!真是好刀!”
徐仲豪道:“既是帮主故人,请道长内进一叙。”
何五冲进入破屋,穿过天阶,右侧有一池绿水,池边站着一名少女,神情委顿,面色苍白。
何五冲趋前问道:“姑娘怎生称呼?何事愁容满面?”
少女欠身道:“我叫阿婉,是濮阳帮主的……朋友。”
何五冲“哦”的一声:“原来是阿婉姑娘,贫道武当山何五冲,也是濮阳帮主的朋友。”
阿婉道:“濮阳帮主身受重创,道长可愿意救他一命?据说武当派的炼丹本领十分了得,想必有办法把他救活过来。”
何五冲道:“你吃不吃烤肉?”阿婉不明所以,瞠目不知如何对答。
何五冲又问道:“你可知道什么地方有最好的蜂蜜?”
阿婉道:“距离此地三百里,有一座花蜂谷,谷主花甜儿。名字像个女孩,却是须眉男子。擅养蜜蜂,该谷所产之蜂蜜,种类繁多,味道特别甜美。”
何五冲大喜:“好极了!且待贫道把濮阳帮主救活过来,然后咱们一起到花蜂谷找寻最好的蜂蜜。”
阿婉心中嘀咕,忖道:“一会儿要吃烤肉,一会儿要找最好的蜜糖,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她可不知道,何五冲找寻最好的蜂蜜,正是要用上等的蜜糖醮在肉食之上,然后烤火烧熟来吃。
武当派道士之中,以何五冲的性子最是奇怪。尤其是在这二十年来,他绝少在武当山逗留,总是四出云游,喜爱结交天下豪杰,有酒便喝,有肉便吃,有祸便闯。
在徐仲豪引领之下,何五冲终于看见濮阳天。
平时,相貌堂堂眉目凛凛的“公子丐”濮阳天,在此刻似已变作了一具尸首。
何五冲在破烂的床边怔怔地瞧着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阿婉心中焦急,忍不住追问:“道长,要怎样才能把他救活?”
何五冲反问道:“阿婉姑娘,你可知道贫道怎会找到这里来?”
阿婉一呆,摇摇头道:“不知道。”
何五冲道:“今天清晨,贫道在一条村庄里喝茶,茶馆中的顾客,人人都在谈论丐帮帮主身受重伤,丐帮弟子四处找寻名医之事,因此才会急急赶来。”
何五冲说到这里,目光一转,瞧着徐仲豪的脸:“如此说来,相信已有不少名医为濮阳帮主把过了脉吧?”徐仲豪连连点头称是。
何五冲道:“既有无数名医为濮阳帮主把过脉,也有无数药方一一开了出来,事到如今,境况怎样?”徐仲豪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何五冲又道:“一个人若是生了病,最重要的,首先是要很清楚地弄清楚,病人患的是什么病。要是连患病的情况都糊里糊涂,又怎能对症下药?”
徐仲豪道:“帮主并不是患病,而是给敌人暗算中了一指。”
何五冲道:“天下间有多少种指法?”
徐仲豪道:“拈花指、一阳指、迦叶指、六合指、合一指、太阳指、凤凰指、白玉指、飞虹贯日指,还有咱们丐帮要饭的手指指……”
何五冲挥了挥拂尘,道:“够了!够了!说了一大堆,还没说出贵帮帮主中了的是什么指法!”
徐仲豪苦笑一下,道:“普天之下,练武之士所练的指法可算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一时之间,又怎能逐一细说?”
何五冲道:“普天之下,毒性猛烈的毒蛇,种类也同样多得不可胜数,要是给毒蛇一口咬中的人,连毒蛇是那一种都不知道,又怎能立刻对症下药,及时抢救?”
徐仲豪面红耳赤,汗流夹背地说道:“真人所言极是,咱们帮主中的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指法?”
何五冲道:“我也不知道。”众人闻言,都不禁为之呆住。
徐仲豪性情火爆,再也按捺不住,粗着脖子叫道:“道爷,这岂不是耍玩咱们这些穷叫化吗?”
何五冲奇道;“我什么时候说过知道濮阳帮主中的是什么指法?濮阳帮主头上又不曾留下字句,贫道又怎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指法?只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照我这个老牛鼻子看,要救活丐帮帮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仲豪沉声道:“道长有何妙药?请快快告知。”
伺五冲道:“徐舵主可算是妙人,贫道究竟是真人?道爷?道长?还是个连屁也不如的老混蛋?尚祈徐舵主爽快直说。”显然对徐仲豪前恭后倨的态度甚为不满。
徐仲豪闷哼一声,一言不发。
何五冲嘿嘿一笑,道:“实不相瞒,以濮阳帮主刻下沉重的伤势,便是找到了天下第一流神医开方抓药,也不济事。”
徐仲豪怒道:“这岂不是药石无盐,非死不可吗?”
何五冲道:“若用一般的药草,以至是天下间最神妙无方的仙药仙草,都不济事。要救活濮阳帮主,只能用最普通的药,配以最痛快淋漓的法子。”
徐仲豪两眼翻白,怪叫道:“老道爷,求求你别卖关子,究竟要怎样才能把咱们的帮主救活?”
何五冲道:“贫道要用的,既不是药,却也是药,而且是世间最好的一种。”
徐仲豪本来并不是个笨人,但这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真是笨得不能再笨,恨不得一头把自己的笨脑袋砸在石壁上活活撞死。
他完全没法子想得出何五冲说的是什么药。
既不是药。
但也是药。
更是世间上最好的一种。
这算是什么样的一种药?这道爷又是那一种稀奇古怪的道爷?
但阿婉却已明白过来。
她对这位徐舵主说出了一个字,那是“酒。”
第二十八章 将船买酒白云边
酒来了。
各式各样的酒,有如流水般送到分舵。何五冲站在房门外,着令丐帮弟子把送来的酒,一律揭开泥封,打开酒塞、拔出瓶盖……然后,不管是大罐的酒、小瓶的酒,统统都得让这位道爷闻上一闻,以至是尝了一尝,认为满意的,才允许被送入房内。
房内很快就摆放了收之不尽的美酒,霎时间,酒香四溢,就算不喝酒也会给这些酒得醺醉。
徐仲豪紧绷着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五冲,一支拳头捏得很紧,仿佛拳头里有一支老虎想冲出来,他必须用尽力气捏着这老虎,免得这一支老虎从自己的掌心里冲出来把自己一口噬掉。
他另一支手,已插入一条大腿里。
他的指甲并不太长,也不算很尖利,但五根手指最少已有一寸嵌入这条大腿肌肉中,鲜血染红了又破又残的灰裤。
没有人敢提醒徐舵主。
徐舵主在盛怒的时候,绝对杀人不眨眼。
盛名之下无虚士。徐仲豪知道,何五冲能在武当派中享有盛名,武功之高,绝非等闲之辈可比。但徐仲豪已下了决心,要是这位牛鼻子真人道爷未能把濮阳帮主的性命救回来,就算把十条性命赔上,也得把这个疯道士干掉出一口鸟气。
何五冲道:“阿婉姑娘,你很聪明,知道‘酒乃百药之长。’”
阿婉道:“这不是小女子聪明,而是濮阳帮主也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何五冲道:“你对濮阳帮主的话,都很留意吗?”阿婉听了,脸上一热,垂下了头。
何五冲哈哈一笑,提着一缸酒气凛烈的玫瑰露,走到濮阳天床边,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笑道:“这种玫瑰露,醉死没命赔,若照贫道的构想,喝这种酒,不妨加入几种香草,再行过滤,定必回味无穷。
“你是丐帮帮主,是天下间所有老老嫩嫩叫化子的大龙头。身为大龙头,武功固然不可差劲,酒量也绝不可输亏,此谓之武功与酒量并重。
“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一天吗?……哈哈……那一天,我中了毒箭,侥幸不死,全凭你那一把劳什子‘四寸割狗肉刀’,当时,你没有把这种刀的名字说出,大概是不好意思把我当作狗肉般看待,这份隆情,老牛鼻子感谢!感谢!
“当晚,咱俩找到了几缸好酒,你劝我不要喝得太多,只喝三几十斤便好。哈哈……你的话很有道理,要是喝上一两百斤,恐怕肚子会胀得比母猪还要厉害。
“那一天,咱俩都砍翻了不少辽狗,你我在半醉中畅谈天下大势……
“他奶奶的熊,天下大势怎样怎样,谈是可以谈的,但谈了又怎样?单是你我两条醉虫,就算再谈十年八载,也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不,咱们连一张白纸也没有,简直连纸上谈兵也不如……
“濮阳老弟,者牛鼻子知道,你是胸怀千万兵甲的,可惜生不逢时,虽有大将之才,却无统管千万大军之权柄。
“诚然,你已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但丐帮并不是铁甲雄师,虽则人数众多,但毕竟流散于五湖四海,纵使能聚集于一方,也只能算是一大群乌合之众,要是在武林中起哄闹事,还算是勉强可以的,但若说到要保家卫国,与胡虏鞑子决胜于黄沙万里之上,恐怕未免是过于托大,甚至是痴人说梦了。”
门外的徐仲豪,越听越是怒火上涌,但说也奇怪,在这种怒火之下,却另有一股可怕的寒意,同时直袭心头。
何五冲忽然走出门外,把长剑拔出放在徐仲豪手中,冷冷地道:“要是徐舵主认为贫道说错了,不妨在这里刺个透明的窟窿,要是贫道闪躲、招架、还击,武当派三千弟子连同掌门、至尊元老,统统都是王八!”
徐仲豪怒火更炽。
但更震惊。
何五冲虽然把丐帮说得“一文不值”,但他说错了吗?
这位老道爷,甚至愿意用武当派三千弟子连同掌门、至尊元老的清誉而发誓。
剑尖已戮在老道士的喉管,只要徐仲豪轻轻向前一推,何五冲立时就得血流五步,当场毙命。
但徐仲豪不敢下手,相反地,他对这位白发老道士露出了敬畏之色。“当”的一声,长剑堕地。
何五冲立时厉喝:“这是武当派的剑,你不敢用武当派的剑刺死武当派的道士,就得把武当派的剑恭恭敬敬地拾起,送回到贫道的手上!”
徐仲豪的身体在颤抖,他的怒火早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自卑和敬畏。
他恭敬地把长剑拾起,双手奉还。
何五冲回剑入鞘,双目闪着充满智慧的光芒。这老道士,也并不是只懂得吃喝玩乐的。
他回到濮阳天身边,手里已换了另一瓶酒。
他在濮阳天身畔缓缓地道:“常言有道。人必自侮然无人侮之。你我同是好酒之徒,但同样天生海量,干杯不醉。
“可是,并不见得人人都是海量的,有些人,只喝一口酒,便已大醉三日,可见酗酒是祸民之事。
“且看大宋江山,咱们的皇帝,不是酒色之徒,便是腐朽糜烂的昏君,而当今圣上,则沉迷于珍玩、奇花异石,弄致民不聊生。
“君无道,千里哀鸿,烽烟四起。如此想来,还是远远不如禁酒之周文王。
“文王为灭商,立令禁酒。夫酒者,只能用于祭祀,不得经常饮用,违令者,杀!
“终于,商被周所灭,也足证夏、商两代的末帝,都是因为纵色好酒而亡国的。
“要是咱俩来生鸿福齐天,忽然做了皇帝,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戒酒。噫……说了大半天,贫道的话,是否越来越是醉得不像话了?
“忘了告诉濮阳老弟,这一瓶是洋河大曲。
“贫道曾三次在江苏洋河镇喝酒闯祸,此镇有著名之美人泉,也遇见过不少江苏美女,但来来去去,始终还是最喜爱洋河曲。”语毕,把酒香凛冽的洋河大曲泼在濮阳天脸上,然后哈哈大笑。
阿婉忧心忡忡,但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位白发老道士。
何五冲又捧着另一缸酒,道:“这是鄂地之白云边酒,酒色清透、浓香、酱香皆备。李白曾有诗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濮阳老弟,这酒很不错,不妨尝尝。”又把白云边酒泼在濮阳天脸上,也是哈哈大笑。
大笑之余,接道:“丐帮帮众虽多,但帮众良莠不齐,武功高低参差极大。强如老弟,虽则至今仍未练齐降龙十八掌,但一身武功,已非老牛鼻子之流所能冀及。可是,丐帮之中,就只有你这么一位武林奇葩,其余人等,又还数得出有多少杰出人物?
“忘忧谷外,执法、传功两大长老自相残杀,固然是豪门金庄刘复北从中作崇听致,但也暴露出丐帮之种种弊端,一旦稍作深思,着实令人心寒。
“太原府是渔米之乡,公子爷刘复北以豪门金庄作为根基要地,图谋振兴早已覆灭多年之故国皇朝。虽则不自量力活在梦中,但此人狼子野心,毕竟是天下百姓可怕之祸胎。
“大宋国策,轻武重文,导致兵多而弱。正是兵不专将,将不识兵,武功不振,外忧内患层出不穷。
“贫道夜观天象,算出不出三载,浙东一带,必生变乱,而且规模极大,势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民变之生,始作俑者非黎民也。
“物先自腐而后虫生。当今天子无道,奸臣暴虐,上下联手群臣疯狂掠夺民脂民膏。
“五代后晋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人,北方边塞要地尽失,导致大宋江山在契丹铁骑眼中,变成无险可守之大平原。
“但照贫道看,这未必便是辽国之福。
“有道是‘吃不了兜着走’,文雅一点形容,便是‘怀璧其罪’、‘象齿焚身’,辽人轻易得到了燕云十六州,却也同样吞下了一把尖刀,随时会给刀刃穿肠索命。
“这是一个只有流血才能解开的死结,辽人要保住燕云十六州,日后定必付出惨烈的代价。
“濮阳老弟,你已醉了太久,什么时候才肯清醒过来?”
濮阳天就在这时候从床上一跳而起,长长叹一口气道:“一室都是美酒,叫我怎舍得就此长眠不起啊!……”
抓起一缸苏州吴酒,连喝数大口,始吟道:“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这是白居易在“忆江南”中吟咏喝吴酒时心境的诗句。(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濮阳天“奇迹”地苏醒,阿婉固然是欢欣若狂,徐仲豪更是惊喜得快要发疯。
徐仲豪,本是富家子弟,但却心仪“公子丐”濮阳天盖世英雄风范,不惜舍弃父业,更散尽尊身财帛,依足丐帮帮规加入丐帮,从一袋弟子一直熬上六袋弟子职位,如今成为了闽北分舵舵主。
徐仲豪的宏愿,是要成为一代名丐。而“公子丐”濮阳天,便是他心目中天下第一英豪。
这一次,濮阳天受创,眼看凶多吉少,想不到却给何五冲神奇地救活过来,心中激动莫名,竟在何五冲面前“噗”
声跪下,大声道:“姓徐的狗眼看人低,差点把老真人瞧扁,还望真人不记小人过,晚辈在这里向你老人家叩头赔罪。”
濮阳天哈哈一笑,道:“你以为何道长真的不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指力吗?你错了,要是何道长真的瞧不出我中的是神龙金指,又怎会以‘泼酒九玄神功’为我治伤?”
——“泼酒九玄神功”,是武当山五百年前不饮道士所创。
——其时,武当派尚未创立,在武当山上,大大小小的道观不下百间,其中有一间道观,观主便是这位不饮道士。
——不饮道士天天饮酒,但却叫不饮道士,原因何在?
——不饮道士道:“我从不饮酒,你们以为我饮酒,是因为你们都看错了,”矢口否认,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
——不饮道士虽然天天饮酒,也天天否认饮酒,但他从没因为醉酒而闹事,直至有一天黄昏,一个容貌猥琐的汉子,把—个雕刻精美的木盒带往道观,也带来了一封信笺,鬼鬼祟祟地交给不饮道士。
——那一封信,是一个在青楼老死妓女写的。她是不饮道士在出家前的红颜知己。她在遗书中写道:“劝君莫饮穿肠酒,不依怒劝还须饮,断了姻缘绝情义,再会无期隔千秋。”
不饮道士看了,抱着木盒大哭三天。
——自此之后,不饮道士再也不饮酒,但却收了一个徒儿,命令他天天饮酒,但绝不能醉。要是每醉一次,定必扯下一撮头发,作为惩罚。不到半年,这徒儿的头发只剩下稀稀疏疏的三几撮,每一撮数来数去,都不足一百根头发之数。
——但这徒儿还是依照师父的嘱咐,继续天天喝酒,久而久之,酒量一天比一天更佳。
——不饮道士虽然不再饮酒,但却每天都对着一大堆酒。有一天,他对徒儿说道:“酒乃百药之长,酒能杀人,亦能救人。”从那一天开始,不饮道士开始钻研以酒救人的法门。
——终于,不饮道士研创出“泼酒九玄神功”,专门医治经脉闭塞之伤症。
濮阳天道:“我是给刘复北以神龙金指所伤的,这种指力,十分厉害,能把人体一大半经脉闭塞,以至令心跳完全停顿。虽然我有精湛内力护体,但这一次也是险象环生的。
尚幸何道长已练成武当山失传已久的“泼酒九玄神功”,终于把我的经脉以酒气打通,这一着,只怕是刘复北万万意料不及的。”
徐仲豪大是高兴,但何五冲却道:“濮阳帮主虽然性命无虞,但一身功力,目前只怕只能剩下一小半。至于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复,请恕贫道没法子可以说得上来。”
徐仲豪本来很是高兴,闻言不禁又是心中一阵难过,只得道:“帮主神功盖世,定必早早便可完全恢复功力,甚至是更胜从前。”
忽听破屋门外,响起连串惨呼之声,徐仲豪面色一变,一名丐帮两袋弟子脚步跄踉地走了过来,脸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鲜血进流染红了大半边衣襟。
徐仲豪脸色一变,沉声道:“焦鹤,你怎么了?”
那名二袋弟子道:“门外来了……一个疯子……见人便杀……满箩都……是杀人……兵器……”
徐仲豪只是听了一大半,已抢出屋外。
何五冲对阿婉道:“好好照顾濮阳帮主,三天之内,他绝对不能妄动真气,否则定必心脉碎裂身亡!”濮阳天摇了摇头,对阿婉苦笑一下:“别听道长危言耸听。”
徐仲豪、何五冲双双抢出门外,只见七八名丐帮弟子纷纷倒地,每人身上或头上都插着一件兵刃,不是尖刀利剑,便是钢斧铁笔。
门外,又有一名带负三袋丐帮弟子,给一条软鞭活活勒死,双眼凸出眼眶,死状甚是可怖。
把他勒死的,是一名汉子,全身肌肤宛似钢铁铸造,虽然身形不算高大,但却另有一股绝不寻常的气势。
可是,在这人的背后,却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箩,竹箩之中,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杀人武器。
他每杀伤一人,定必把武器留在敌人身上,就此丢弃。
然后,背后竹箩立刻又有另一件武器弹跳出来,落入他的掌中。
何五冲走上几步,朗声说道:“什么人,竟在丐帮分舵杀人生事?”
这人手里,已换上了一根短枪,道:“我是八大门派争相追杀的凶徒,先父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我便是海禅王之子海世空。”
何五冲一听之下,登时为之呆住。
徐仲豪已暴喝一声,抓起汀狗棒,疾运内力挥棒抢攻出去。
海世空神色木然,短小铁枪呼的一枪刺出,一招“沙场冲阵”,招沉力猛,直取徐仲豪中宫要害。
徐仲豪急以打狗棒挡格,一挡之下,只觉手腕一震,手中打狗棒把捏不稳,晃眼间已波海世空夺了过去。
海世空冷冷一笑,呼的一声,铁枪已插入徐仲豪的胸膛。
眼看徐仲豪非死不可,何互冲及时在他背后拉了一把。
海世空桀桀一笑,状甚奸狡,但不知如何,就连这种奸狡的神情,看来也是说不出的麻木。
虽然何五冲及时拉开徐仲豪,但海世空的短小铁枪仍然插入徐仲豪体内,只是不够深人,因此也并不致命。
何五冲沉声喝道:“丐帮与你无仇无怨,何以滥杀无辜?”
海世空道:“丐帮与八大门派同气连枝,但也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八大门派中人对先父咄咄相逼,丐帮也是帮凶之一,海某要为先父报仇雪恨,自然不能放过丐帮!”
何五冲怒道:“丐帮帮众逾万,遍布五湖四海大江南北,难道你便能悉数杀害吗?再说,纵使丐帮曾经加害你父亲,已是数十年前的旧帐,但你适才杀害的丐帮弟子,全都只是二十来岁的后生小于,你父亲遇害之时,这些人还不曾出世。还有,你父母之死,至今仍是武林一大悬案,你凭什么认定,必然是八大门派以至是丐帮所下之毒手?”
海世空脸上仍然木无表情,内劲自背上一发,竹箩中又再弹跃出一把四尺五环大刀,不由分说便向何五冲迎头砍下。
何五中侧身闪避,“砰”的一声,五环大刀砍在门框上,刀势凶猛,门框连同墙砖齐被震碎。何五冲自知此人功力非同小可,立时东飘西掠,展开轻功与他游斗。
海世空刀刃舞出一圈冷厉寒光,但何五冲轻功造诣上乘,五环大刀始终沾不着他的衣衫。
便在这时,一个人口吃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海世空……咱们……是莫逆之……
交……你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这武当派……的老道士……在武林中……很有点……名气……你要把他……解决……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一个白发、白眉、白脸、白须、白袍,但一双眼睛却红得像是快要淌下鲜血的老人来了。
白袍老人手里有一根长矛,长矛比他还要高一两尺。
竟是皇甫老人杀至。
他右尹提着长矛,左掌倏地怒拍何五冲,掌力之浑雄,令人骇异,何五冲手中拂尘凝聚数十年内力怒挥还击,但拂尘一击不中,招式尚未用老,正拟急迅变招,右肋已中了皇甫老人一掌。
何五中中了一掌,但觉体内血气翻腾,口中一甜,咯出大口鲜血,徐仲豪嘶声怒叫,拼死上前相助。
但皇甫老人一击得手,不再恋战,袍袖飘扬,向破屋深处直闯。
何五中心中一惊,忖道:“这老儿武功极高,莫非冲着濮阳老弟而来?”担忧濮阳天安危,叫:“徐舵主,保护小姑娘要紧。”
不敢直说濮阳天就在里面,徐仲豪听了,立时会意,正要抢回房子为濮阳帮主护法,但海世空来势汹汹,尚未转身,一把尖利的匕首已插入他的左肩内。
何五冲急追皇甫老人,若论两者轻功,虽以皇甫老人更胜一筹,但距离既短,一先一后之相差也不太远。
皇甫老人已杀至房中。人未至,长矛已笔直射前,与飞跃而起之皇甫老人成一直线,真是当者披靡,势道凌厉无匹。
房内一人同时厉声大喝,一道精光闪电般亮起,“当”
的一声,一件兵刃同样气势逼入地把皇甫老人的长矛荡开!
这人在厉声大喝之后,轰声接道:“在朝在野,大公无私!”
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手里握着一把铁剑,眼神冷厉地拦在门边。
赫然正是乔在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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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镜壶天下少帅行
闽北丐帮分舵,展开了连场血战。
皇甫老人气势骇人,长矛一击,如雷似电,谁能抵挡得住?
但乔在野挡住了。那一下“当”的声响,声音短暂但却回响历久不绝,震人心弦。
皇甫老人的瞳孔瞬间缩成一线,长矛顿地,冷笑道:“在朝在野……在公在私……你便是……乔在野?”
乔在野朗声道:“不错,我便是乔在野。”
皇甫老人道:“你年纪……不大……但竟有……这一身……深厚内力……看来……你的际遇……十分不错……”
乔在野道:“这是丐帮分舵禁地,你怎能乱闯?还有,你是谁?”
皇甫老人道:“我是一个……暮年老人……复姓皇甫……名……公胜……你可以叫……
我……皇甫老人……但过不……了几年……就得……变成……皇甫死人……”
乔在野道:“到了这把年纪,还要手舞长矛冲锋陷阵,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吗?”
皇甫老人似是长长叹一口气,道:“我不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会对……任何人……心软……姓乔的……丐帮帮主……得罪了……公子爷……我要把……濮阳天……带回太……原府去……”
乔在野摇了摇头,道:“濮阳帮主不在这里,你找错地方了。”
皇甫老人道:“我不会找……错地方……但却很……容易会……杀错人……”
乔在野横剑当胸,道:“你是幽冥派中人?”
皇甫老人道:“幽冥派?……这名字很……熟悉……但我已……不大记得……哈哈哈哈!”笑声有如鬼魅,令人毛骨悚然。
乔在野挡在门外,但房内却已空无一人,皇甫老人早已察觉,只是不动声色。要对付“公子丐”濮阳天,他是胸有成竹的,但乔在野功力奇高,使皇甫老人在暗暗惊讶之余,也同时大动杀机。
他阴恻恻地一笑:“你是公子……丐的朋友……便是金庄……的敌人……你能挡得……
住我这……一矛……可算很……不错……”说到这里,蓦地出手,长矛呼声刺出,带动起一种奇异的兵刃呼啸声。
“嗤”的一声,乔在野的剑也已闪电般反击,一剑戮向皇甫老人右腕脉门,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皇甫老人已变招,沉重如山的招数忽然变得极轻、极柔,甚至连整个人都似乎在半空中轻飘飘毫不着力。
乔在野剑势如虹,铺天卷地连环攻出,若然对手不是皇甫公胜,早已把敌人轻易斩杀。
但皇甫老人招数阴柔多变,连一根不可能当作软兵器使用的长矛,也仿佛幻变成为毒蛇般的身体,起伏不定地在乔在野身边晃动、游走。
乔在野眼神无惧。
但无惧并不等于无敌,皇甫老人不是等闲之辈,他是“魔道霸主”姒不恐的师兄。
二十招过后,皇甫老人已大占上风,不出三招五式,必可把乔在野击杀。
果然,三招后,皇甫老人已左掌疾拍在他胸口上。
乔在野闷哼一声,身子急退,砰然一声撞在一根木柱上,冲力惊人,木柱应声折断,本已破破烂烂的房子立时坍塌了一半。
皇甫老人成竹在胸,在他眼中,乔在野已经是个死人。
呼地一声,长矛直取乔在野咽喉,这是绝不留情的致命杀着。
乔在野胸口中掌,全身瘫痪无力,再无余力招架,甚至无法闪躲,眼看必死无疑,“叮”一声响,一把大刀横里杀出,竟在千钧一发之间及时为乔在野挡下这一矛。
乔在野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皇甫老人杀着被封,一脸寒霜,冷冷地盯着一个人的脸庞。
那是一个中年大汉,三十五六年纪,紫膛面皮,形态威武,一身锦衣腰悬碧绿玉佩,气度不凡,他双手握刀,刀长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竟和木小邪铸造的大刀不相伯仲。
但这并不是木小邪的杰作,而是另聘铸刀匠仿制的大刀。
这中年大汉,并非别人,正是“忠义刀王”曲鸿山。
当日,在黄鹤楼跟池振宇决战,苦拼千招以后惨败身受重伤,若不是武当老道何五冲全力抢救,这位“忠义刀王”
早已一命呜呼。
但曲鸿山却奇迹地活了下来,更在这危急关头,及时为乔在野挡下皇甫老人致命一击。
乔在野中了一掌,眼前金星乱坠,但他还是可以辨认出眼前这人的模样。他苦笑一下,道:“怎么……居然是你……来了?”
曲鸿山仰天打个哈哈,笑道:“你是我的小舅子,要是连小舅子都见死不救,曲鸿山还算是个人吗?”笑声宏亮,但一笑之下,嘴角渗血,脸色发白,竟已在一招之间身受创伤。
皇甫老人冷笑道:“什么人?……竟敢挡我……这一矛……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曲鸿山一拍胸膛,又再双手握着大刀:“姓曲的对不起这姓乔的姊姊,便是为他而死,也是绝不后悔。”
皇甫老人摇摇头:“人生在世……岂能……事事无愧……于人?……你对不起……他的姊姊……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是太……普通的……事情……要是……动辄……
为了这……种事而死……天下间……又还能有……多少男人……可以活……下去?”
曲鸿山道:“老子的事,用不着你这种老妖怪从旁置喙。”
皇甫老人道:“瞧你……虽然愚钝……也不失是……一条硬汉……这样吧……我放你……
一条活路……但必须把……一对眼睛……挖了出来……放在我的……手里……要是你肯……
这样做……我可以……连你的……小舅子……也——并放……了!”
乔在野大怒,叫道:“这种老疯子,什么屁话都说得出口,姊夫,咱们一起跟他拼了!”
曲鸿山道:“很好!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姊夫,便是死了也不冤枉!”二人身上都受了创伤,尤以乔在野的伤势更是沉重。
皇甫老人叹了口气,道:“姓乔的……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你有本领……在我手……中把……濮阳天……救出生天……吗?……你错啦……请看看……那边……
丐帮帮主……不是已经……成为……网中之鱼……吗?……嘿嘿……”
皇甫老人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只见在台阶四周,已忽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一望而知,都是豪门金庄的精锐杀手。
在一张木头轮椅上,坐着一个大汉,全身都被铁索绑住,赫然竟是“公子丐”濮阳天。
在轮椅两侧,分别用铁钩挂着一个人的半边脸庞。
左边的脸庞,挂在轮椅左侧。
右边的脸庞,挂在轮椅的右侧。
竟是阿婉的脸,给一把快刀自天灵削下,把头颅一分为二,惨酷无情地被铁钩悬挂在轮椅两侧。
濮阳天是天下万众嘱目的豪雄。这时候,他全身被缚坐在轮椅上,虽然仍然活着,但却只是一味傻笑。
竟是笑得像个没有感觉的白痴。
在他背后,一人推动轮椅,这人也在笑,笑得麻木不仁,笑得有如天下间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活着。
在这人的一支手里,牢牢地握着一把刀,刀极锋利,刀刃上并没有沾上太多鲜血,但这把刀,已把阿婉的大好螓首齐中削开。
这人便是海世空。
濮阳天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阿婉已死,也不知道是谁把这少女的脑袋残酷地斩裂一分为二,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现时的境况,他从前是一千怎样叱咤风云的一代豪雄。
他只是呆愣愣地坐在木头轮椅上,不住地发出傻笑,笑得太久,连嘴角都在流下涎沫。
乔在野惊呼一声,胃部似被一支无形的魔手狠狠地撕裂。他不再理会武功可怖,随时随地都可以把自己真真正正地撕裂的皇甫老人,只是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向海世空走过去。
海世空,本是他心目中最尊敬的结拜兄长海蛇。海蛇是一个怎样的人物,乔在野是最清楚的,可是,眼前的海蛇,竟变成了一条他完全摸不清底细的毒蛇。
乔在野在轮椅面前站定,但他并没有垂下头,瞧向坐在轮椅上的“公子丐”濮阳天,而是痛苦地,甚至是绝望地盯着海蛇的脸,良久,才能进出这样的一句话:“你是我的海蛇大哥吗?”
海蛇脸上,露出了茫然之色,然后,他把手里的刀,插在阿婉左半边脸颊上。
他这样做,是因为要转换兵器。
在他背后的大竹箩,同时“霍”的一声,一件短小如兵刃跳跃出来,他伸手在半空一抄,姿态怪异莫名地把这件短小的兵刃接下。
但更怪异的是他的表情。
他的表情并不残酷,而是哀伤。那是一种仿佛已存在了千千万万年,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不可能稍为消灭一点点的悲痛、哀愁、伤感、以至是绝望。
这种完全绝望的哀痛,只有一种方法才能够把它彻底消灭。
那是流血,而且必须把身上最后一滴血流干流净,直至死亡,这样的一个人,他的一双眼睛会是怎样的?乔在野看见了,而且在咫尺距离之间看得十分清楚。也正因为太清楚,他连指尖都已冰冷,全身陷入前所未有的僵硬。
就在这时,海蛇手里那件短小的兵刃,忽然狠狠地插入濮阳天的左眼。
濮阳天左边眼珠,立时发出了“波”的一声。
这一下声音并不响亮,只像是一个正在下厨的妇女,正在用筷子插入蒸笼里的一块猪腩肉,看看它是否已经被蒸熟时所发出的细小声响。
但这却是痛彻心肺的一击,这种残酷的手法,甚至可以令人永远疯掉,甚至是死亡。
然而,濮阳天仍然坐在木头轮椅上,只是身体轻轻颤动一下,不但没有发生一声惨呼,甚至仍然继续眼神呆滞地在傻笑。
这种傻笑,并不是哀情和绝望,只是表明,他已傻掉。
“傻”是有很多种的,许多傻人,傻得可爱,傻得令人在发笑之余,甚至会感受到这种“傻”的里面,其实包含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智慧。
这一点,只能意会,不可以言传。
插入濮阳天左眼的,是半顶铁帽。
铁帽本来不是武器,但落入海蛇手中,便是杀伤力无与伦比的利刃。
这铁帽,原本是一个胡虏部族酋长的战盔,但在战阵上给一把巨斧砍开,这半边铁帽,就从此流落中土,成为一位武林怪杰的武器。
这便是曾经一度威震陇中的“金牙铁帽”。
金牙,便是是那名武林怪杰,他把这半边铁帽以内力扭曲变形,成为利刃之状作为他下半生的独门兵器。
确然也曾一度震惊天下,杀出一条血路。
但这时候,半边铁帽已被放入一个奇怪的大竹箩里,更成为了海蛇随手可得之物。
金牙的下场怎样,可思过半矣。
闽北丐帮分舵,在武林中原本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
但在这一天,竟是风云际会,强豪麇聚,场面之盛大,令人难以估计。
在分舵北方,有一私园,主人是朝中大官,但已于二十年前逝世。
大官死后,子孙不肖,当乍已把私园变卖,但新主人是谁,却是无人得知。
直至今日,事情方始渐露端倪。
这座私园,凿有五池,三面背水,极具诗意,五池旁边,是静溪阁,东临萃英桥,桥外西南,有一线道可通磐石花阵,四季花开交替不绝,由此再逶迤缘着小道折溪而行,溪尽而得石磴,拾级而上,有一亭,名缥缈。
游磴折往西南,有彩云堆,万年菌等奇石,石丛中有小洞,洞中之石突兀相错如兽斗,名曰陬牙。
穿奇洞,过一大石梁,是为微色。循微色南下,绿草如茵,屋上架叠古木重楼,左有超然壁,右见楚腰台,重楼上可览全国胜景,楼上横匾金漆木刻,龙风风舞般显现出四个大字:
“镜壶天下”。
镜壶,便是这私园新主人的名字。
他是镜壶生,自诩心如镜,性壶奥,深沉不问世事。
他不太年轻,也不算老,四十出头,保养得好,皮细肉滑,望之仅如三十许人。
高矮适中,不肥不瘦,日艮神清澈,脸上颇有书卷气息。
他并没有太多朋友,刘复北却是他的深交。三年前,二人结拜,成为异姓兄弟。
镜壶生年长三岁,做了刘复北兄长,兄弟二人,协办同心,誓要打出一片美丽的江山。
刘复北的祖先,是后汉皇朝的皇帝刘知远,镜壶生的祖先,又是何方神圣?
无论怎样看,镜壶生绝对是一个温文尔雅,斯文有礼的人。
心如镜。
性壶奥。
这是何等脱俗,洒脱不群之清高境界?
丐帮分舵的厮杀声,在这古木重楼上,已是隐隐不可听闻,镜壶生在楼顶把酒,轻轻浅呷。
陪他饮酒的是酒奴。
酒奴,年五十,粗壮黑实,是镜壶的从仆。
镜壶生富甲一方,不比太原府公子爷刘复北逊色,在其门下,婢仆如云,但也就只有酒奴,方始配与主人一齐饮酒。(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酒奴为主人奉上的是“剑南烧春”。
剑南烧春,产于蜀地绵竹,因此又称为“绵竹酒”。
酒奴道:“苏东坡曾赞此酒‘绝醇醇’,又说是‘三日开坛香满城’,未知主人如何评价?”
镜壶生道:“此酒以绵竹有名的诸葛井泉水酿造,酒香浓冽有劲,色清白状若清露,斟入‘人面洗子’之中,别具一格。”
酒奴道:“美食不如美器,想来饮酒也是一般道理。”
镜壶生哈哈一笑,道:“把战国年代的‘弦纹酒尊’拿来。”
“弦纹酒尊”,是古玩,万金不易,甚得镜壶生喜爱。酒奴不明主人用意,立刻把这件珍贵无比的酒器小心翼翼端了过来。
镜壶生道:“若与‘人面洗子’相比,‘弦纹酒尊’是否还更珍贵得多?”
酒奴忙道:“战国时期,战祸连连,百姓生活十分艰苦,专门用于酿酒及饮酒的器具大大减少。能够拥有这等饮酒美器之人,定然非富则贵,若论珍贵程度,自然远在‘人面洗子’之上。”
“人面洗子”者,也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饮酒器皿,由于它两侧有耳,有如飞鸟的翅膀,因此也叫“羽觞”,又称为“耳杯”。
此外,由于其形状活像是人的脸庞,因此古玩商人,也称之为“人面洗子”。
镜壶王哈哈一笑,在酒奴的脸上轻轻捏一下,道:“好一句美食不如美器,想来饮酒也是一般道理……”把一瓶黄酒倾注在“弦纹酒尊”之上,自己喝了一半,然后脱下裤子,在“弦纹酒尊”之上撒一泡大尿。
撒一尿大尿之后,问酒奴:“这还算不算是酒?
酒奴不假思索,道:“当然是酒。”
镜壶生淡淡道:“此酒何名?”
酒奴道:“金溺黄酒。”
镜壶生道:“既然是酒,也已斟在珍贵无比‘弦纹酒尊’之上,是否很值得品尝?”
酒奴道:“是。”端起“弦纹酒尊”仰首把酒尊内之“金溺黄酒”一饮而尽。
镜壶生连眼角也不瞧他一眼,离开古木重楼,转向园东,有一栋壮丽的别馆。馆外亭、阁、树和许多奇石怪树。
再右转而下,是一座竹轩,名“沈水”,景色难措难叙地秀丽。
踏入竹轩,地设软席,血污斑斑,一具无头裸体女尸,横陈席上,惨状莫名。
镜壶生凝注着这依然雪白晶莹的女体,神情显得萧索、落寞。
他喃喃自语:“能够死在海禅王之子的刀下,那是半点也不冤枉的,反正都已香销玉殒,给我看看你的身子,又有什么相干?……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生记得了,你叫阿婉……阿婉……阿婉……这是个很美丽的名字,婉者,婉约也,柔美也。婉者,婉丽也,蛮是婉转缠绵也……
“可是,如此婉丽的绝色佳人,怎会跟着一个叫化头儿四处闯荡?这岂不是太暴殄天物吗?……不,应该说是尤物才对……
“卿本佳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只是,英雄莫问出处,落泊莫问根由,你已成为无头女鬼,小生怎么说也不能对你怎样……”
忽然敲响一面挂在窗户下的刁、铜锣,锣声一起,竹轩外左四右四,前六后六,总共二个名黑衣武士,应声而至,人人单膝俯跪于地,齐声应道:“少帅有何吩咐?”
镜壶生道:“找个少年,要年轻貌俏的,和这位无头姑娘一并合葬。”
二十名武士齐声回答:“是。”
镜壶生在裸尸上抚摸两下,叹喟一声:“好嫩滑的雪肌,可惜!可惜!……”一脸悲天悯人神态,缓缓地离开这座血腥气味充斥的竹轩。
尖尖长长不再像是铁帽的铁帽,已深深嵌入濮阳天的眼眶。
濮阳天仍在傻笑,但幻已血流波面,甚至染红了大半边衣衫。
乔在野不怕强敌,也不怕死,但这时候,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惧意,从心底里直滑上来。
小小一座丐帮分舵,竞然各方高手云聚,情况大大出人意表。
武当派何五冲道长、“忠义刀五”曲鸿山双双赶至,这二人的武功,虽然绝对不能算是弱者,但敌阵之中,赫然杀出一名绝世高手——皇甫公胜!
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一役,以单掌力毙八大门派二十一位高手之幽冥宫主姒不恐,也只是他的同门师弟。
虽则做师兄的不一定比师弟更强,但纵使仅在伯仲之间,甚至得比起姒不恐尚且略有不如,仍然是绝对不容轻侮的盖世大魔头。
乔在野中了皇甫老人一掌,伤势非轻。但自从乔饮把一身功力贯注在这儿子身上之后,其功力已非当年可比。
他暗自咬紧牙关,无沦如何也要支撑下去。
“海大哥,你还认得我是谁吗?”乔在野沉声问:“你是否根本不认得我是谁?”
海蛇却点点头,道:“你是乔在野,是我的好二弟。”
乔在野深深地吸一口气:“为什么要伤害濮阳帮主?更杀了阿婉姑娘?”
海蛇道:“我若不杀这些人,这些人便会加害椒萍妹子!”
乔在野怒道:“海大哥,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霍姑娘已然遇害,她已经死了!”
海蛇睚眦欲裂,叫道:“胡说!椒萍没有死,她一直都站在我背后,难道你投看见吗?”
乔在野眼珠骨碌地一转,道:“你怎么不早一点说?……嗯……我看见了,霍姑娘穿着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笑得比春天的花儿还更灿烂,也听见了她的声音……”
海蛇急道:“椒萍妹子怎么说?”
乔在野道:“她说:‘海大哥为了我的事,实在是太操心了,要是他再不肯歇息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他。”
海蛇立刻转身,跪了下来,哀哀地叫道:“椒萍妹子,你不要走,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一定依你的话去攸……椒萍妹子……你在那里?怎么我看不见你的影子?”晚在地上,声泪俱下。
在这时候,来了两个银发婆婆。
这两个银发婆婆,个子都很矮小,而且模样完全相同,显然是孪生的。
虽然相貌完全相同,但穿着的衣服地不一样,这两个婆婆,一穿黑衫,一穿白衫,一黑一白,看来极是刺目。
皇甫老人倏地走了出来,瞠目瞪视着这一对孪生老妇:“小黑……小白……你们仍然……
活着吗?……”
白衫婆婆道:“相公,在没有亲手杀死狐狸精之前,我们是绝不坐死掉的。”
黑衫婆婆道:“相公,你要好好保重身体,那个骚货,擅于采阳补阴,小心莫要给她吸干了身子。”
皇甫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蓝妮已死……虽然她……练的是……邪门武功……
‘冷魂不散……大法’……
每隔十年……必须以……七七四……十九种……至阴至寒……歹毒药物……毒液……昆虫……煮成一锅……女孩肉泥……服食……但自始至终……她从没害……过我……可是……
为了蓝妮……我失去了……小黑……小白……这是我……最大的……损失……”
白衫婆婆道:“狐狸精比咱俩姊妹还要年轻,怎会死去?”
黑衫婆婆闷哼一声:“姊姊,咱俩的相公,就算活到三百岁,他的话也不大靠得住。”
皇甫老人道:“要是你俩……不相信……不如把我……
一刀杀了……了吧……”
白衫婆婆道:“你这个人诡计多端,咱俩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黑衫婆婆道:“你要做幽冥派旁支的掌门,你自己做个饱好了,为什么要毒害海禅王之子?”
皇甫老人道:“我什么……时候毒害……过海禅王……
的儿子了?……”
白衫婆婆道:“若不是你向他施展摄魂勾魂大法,他怎会神智不清,胡乱杀人?”
皇甫老人大叫冤枉,道:“小白……你误会啦……我已数十……年从没……施用过……
摄魄勾魂……大法……海禅王之……子……怎会变成……这样……我真的全……不知情……”
小黑怒道:“咱俩已给你骗了大半辈子,你的鬼话,咱俩永远都不会相信。”
说得咬牙切齿,但这一对孪生老妇年逾古稀,牙齿极是疏落,便是咬得再认真,也是空空荡荡,并不如何“着力”。
便在这时,跪倒于地的海蛇突然一跃而起,竹箩中的兵器有如怒涛浪花般冲天飞起,最少有几十件大大小小形状绝不相同的兵刃,同时袭向这一对孪生婆婆。
黑衫婆婆叹一口气,枯瘦的小手急剧转动,晃眼间已把数十件兵刃一一拨开,在此同时,白衫婆婆戟指点海蛇身上五处穴道。
海蛇穴道被制,木然倒下。
人未倒地,白衫婆婆已把他轻轻抱起,霎时之间,情景甚是怪异。
白衫婆婆身形矮小,但除了抱着海蛇之外,还有海蛇背上背着的一个巨大竹箩,骤然望去,便像是一支细小蜗牛,撵着两个大包袱在地上爬动。
皇甫老人苦着脸,叫道:“小黑……小白……你俩一定……要相信……我没有……对他施用……摄魄勾魂……大法……”
黑衫婆婆冷笑:“回阴山去吧!幽冥派根本毋须拥有福建旁支,刘复北也不配做幽冥派的朋友。”跟着白衫婆婆的步伐,护着海世空渐渐远去。
乔在野曾经追前,他不能任由海大哥给两个来历神秘的老妇带走,但黑衫婆婆出手如电,欺身柔手把他一掌推开。
乔在野又再中掌,但这一掌,只是把他逼开,并不是狠毒的杀着。
但乔在野已软弱无力。
虽然,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一对孪生婆婆,但从二人跟皇甫公胜的对话中,他知道这“小黑”和“小白”,便是皇甫公胜在年轻时的结发妻子。
如今,这一对孪生姊妹早已年华老去,在江湖上,武林中人称为“黑白魔妪”,“小黑”是黑魔妪,“小白”便是白魔妪。
“黑白魔妪”既是皇甫老人的一双妻子,武功自然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
但二妪可以要带走海世空?乔在野不知道。也正因为不知道,更是忧心忡忡,但却无能为力在二妪手中把海大哥抢截回来。
皇甫老人忽然悄悄地走了。
豪门金庄的杀手,也跟着这位皇甫掌门无声无息地撤退。
徐仲豪虽然受伤,但仍然努力保持镇定,指挥丐帮弟子收拾残局。
濮阳天不但瞎了一支左眼,伤势更是异常沉重。何五冲全力抢救,不到半个时辰之间,丐帮分舵周遭都是伤亡惨重,境况甚是可怖。
在远处,一个白衣人神态冷漠地遥遥注视着。
他喜欢收藏神兵利器,但更喜欢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下。
他便是皇甫公胜的弟子,但他从不称呼皇甫公胜为师父,只是把他唤作——主人。
他是常建功。
他曾对赖纪雯说:“皇甫掌门已死——”但这是假话。
他喜欢说假话,而且,更知道最高明的假话,往往是隐藏在千千万万句真话之中的。
好一个常建功。
他对赖纪雯的话,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
第三十章 辗转闯关猪南舍
一连百日,马小雄每天都在看剑厅看剑。
巨案上千剑纷陈,有些剑,镶金镶钻,甚至是比荔枝还要大的珍珠镶入剑柄之中,也不知有何“妙用”。
这一把剑,并不特别锋利,珍珠镶入剑柄,一颗珍珠两边凸透,从左边看,剔透玲珑,从右边看,同样光泽迷人,只要掌中有此一剑,也就同时紧握着这一颗价值不菲的珍珠。’在看剑厅,并不是只有这一大堆剑的。
除了各式各样的剑之外,还有一大堆有关于剑的宗卷,在宗卷里,记载着不少奇特剑刃的典故与来龙去脉。
这一把在柄上镶以巨大珍珠的剑,名曰“珠履”。
这是一把奇特而珍贵的剑。但却拥有一个绝不堂皇的名字。
若依据马小雄的恬,“珠履”者,便是缀有明珠的鞋子。
可是,这分明是一把剑,何以会拥有一个“鞋子”的名字?
马小雄翻阅宗卷,虽然找到了有关这一把剑的资料,但却只有“珠履”二字,并没有把此剑的来龙去脉记载下来。
这一夜,无盐陪伴着马小雄掌灯看剑。
马小雄看剑,初时左看一把,右看一把,有如跑马看花,但在看剑六七十天以后,态度渐改,有时候连续三四天,都只是神情专注地瞧着同一把剑,而且越瞧越是神情痴呆。
在最近七八天,更是天天看着同一把剑——珠履。
马小雄看剑,无盐也在看剑。
马小雄瞧得目不转睛,这一头六尺高的银猿也同样瞧得目不转睛。
马小雄忽然问无盐:“你懂不懂剑?”
银猿摇了摇头,猿指指向天,不旋踵又指向地。
马小雄叹了口气,道:“我从没见过你抓起任何一把剑,跟你这种不通人性的老猿猴谈剑,无异是他妈的痴人说梦。”
这一次,银猿却是不住的在点头。
夜更深,无盐耐性不佳,也许早已困倦,悄悄地离开了看剑厅,回到它自己的巢穴里歇息。
马小雄仍然神情专注地瞧着珠履剑,要是旁人不知就里目睹此事,也许会以为这少年已变成了一个疯子。
深沉、空洞、旷阔的看剑厅,忽然响起太叔梵离平静的声音,道:“老弟,看剑多天,是否已看出刀和剑的分别?”
马小雄回头一看,只见老太叔依履干净整齐,脸色红润,肌肤光泽有致,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道:“老大哥别来无恙吧?”
老太叔道:“一天不死,便是多赚了一天,谁都用不着为我这副老骨头担心。”
马小雄沉吟半晌,道:“根据古籍记载:‘昔者,吴英之世,以伐木杀兽。’又道:
“来有蚩尤之时,民用剥林木以战矣。’也有记载:‘木兵始于伏羲,至神农之世,削石为兵。’由此可见,古人之武器,多为木棒、石块之类的东西。
“至于刀,古籍有云:‘刀,到也,以斩伐到其所乃击之也,形似环也。’“说到剑,古书有云:‘剑,人所带兵也。’又道:‘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又,敛也,以其在身时,拱剑在臂内也。’
“远在东周年代,佩剑也成为身份高低之象征,因所佩剑长短及轻重之不同,称之为上制、中制及下制,而分别为上士、中士、下士所用。
“秦朝末年,秦始皇出巡途中病死沙丘,二世即位,暴虐甚于始皇,终于爆发民变,其时,秦王已收天下兵器,起义之武士,无不斩木为兵,因此,削木也成为刀、剑。”
老太叔连连摇头,道:“老弟,你这便是文不对题了。
说了大半天,只是谈刀说剑,但始终说不出刀和剑有什么分别。”
马小雄立时道:“刀如环,剑如尺,一弯一直,这便是刀和剑两者之间最大的分别。”
老太叔拈须微笑,道:“纵有这等分别,于练武者又有何影响?”
马小雄道:“常言有道:‘一年练刀,十年练剑。’刀呈环状,利于横挥疾劈,大开大合,单是一个‘勇’字,已能把一般刀刃之威力尽情发挥,当然,要达到刀法上乘境界,自非天时、地利、人和、机缘、资质种种因素配合不可。
“至于剑,剑直如尺,一般佩剑,也总是轻盈者居多,不宜横挥疾砍,但剑如游龙,练剑主旨不在于狠,而在于捷迅灵活,招数独特巧妙,这大概便是刀与剑的分别。”
老太叔听的不住点头,道:“你能有这样的见解,已算是相当不错,要是这座看剑厅中,荟聚着天下各门各派武林高手,老弟这一番伟论,最少可以博得八九成人颔首鼓掌赞不绝口。”
马小雄闪了闪眼,道:“只是,老大哥却又认为如何?”
老太叔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狗屁不通!”
马小雄一愕,面露不忿之色,道:“怎见得如此解说刀与剑之分别,乃是狗屁不通?”
老太叔道:“要是这等肤浅之论,便能令玉洞峰天工堡主太叔梵离感到满意,你这个老大哥还配在武林中跟‘魔道霸主’姒不恐平起平坐吗?”马小雄仍然不服,但不再争拗。
老太叔道:“看剑百日,你对于‘剑’这一种兵刃,只是似懂非懂,未能真正地悟出一条大道。但不要紧,只要能够站得稳,这种道理,日后自然便能明白。”
马小雄道:“我现在就已站得稳于铁塔。”
老太叔道:“明早下山,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要是在那里仍然站得四平八稳,老大哥给你迎面打三拳,绝不还手!”
马小雄心想:“莫不是要带我去乘船?想当日,义父带着我前往东蛇岛,历尽大风大浪,也没把我难倒。只是阿玫,不住的在晕浪,苦不堪言。”想起这个师姊,思念之情越来越是难熬,忍不住叫道:“老大哥,我想见一见阿玫师姊。”
老太叔道:“你习艺未精,她已立下毒誓绝不见你这个窝囊的师弟。要是勉强相见,只会害得她容颜尽毁,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马小雄怒道:“你为什么要逼她发这种毒誓?”
老太叔道:“她自己这样发誓,又有谁能管得着?你别含血喷老大哥!”
马小雄一呆,想了一想,不再说话。
翌日清晨,老太叔果然带着马小雄下山,哭笑二童自是左右追随。
笑童笑道:“天气很不错,便是摔下山峰变成一团烂泥,只消太阳晒晒,尸身很快就会干爽起来。”
哭童哭道:“只怕天有不测风云,忽然又再下起大雨。”
笑童笑道:“要是下一场大雨更佳,正是化作春泥更护花,成为护花之鬼,却又何妨死得一塌糊涂者哉!”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但在玉洞峰西北处,原来另有一条蜿蜒曲折之秘道,从此秘道下山,虽然也很是陡斜,却也不算是十分凶险。
老太叔道:“久已不曾造访‘万兽之王’,已忘了野兽先生今岁春秋多少。”
笑童笑道:“方圆千里之内,以堡主年纪最大,野兽先生是年逾九十,也得尊称堡主一声兄台。”
哭童哭道:“老得太厉害,变作了他妈的老妖怪。”老太叔没有骂他,只是把他的鼻子捏得又红又肿,差点便要脱落下来。
四人穿过两座树林,途经数座山坳,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溪水河流,正午时分,来到了一座牧场。
牧场主人,原来只有八十六岁,自号野兽先生,也有人称之为“万兽之王”,但其人个子矮小,面无四两肉,若以野兽比喻,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支体形细小的老猴儿。
野兽先生乍闻太叔梵离亲临拜访,急急倒履相迎,才见面,已放声大哭,道:“一别三十余载,今日重逢,真是恍如隔世啊!”
马小雄心下沉吟,忖道:“这位先生不愧是老太叔的好朋友。”
这时,笑童笑嘻嘻的走了过来,在马小雄耳畔笑道:“有其弟必有其兄,这位野兽先生,便是小哭的兄长,便是放屁稍有阻滞,也得大哭三场。”马小雄不禁为之怔住。
看看哭童,又再看看这牧场的主人野兽先生,果然模样酷肖,是一对爱哭得很的同胞兄弟。
只见野兽先生瞪了哭童一眼,哭道:“太叔堡主既已无恙归来,你可得小心侍候堡主,要是稍有不周,休怪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你不客气!”
哭童哭道:“你是我兄长,你自出娘胎,从来没对我客气过。”
野兽先生哭道:“我出了娘胎之后,你少说也在二三十年后才自娘亲的肚皮里钻出来,又怎能说我自出娘胎,便对你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弟弟不客气?”
老太叔倏地喝道:“住嘴!本堡主可不是带着小哭到这里来跟兄长大吵大闹的广这一喝之威非同小可,野兽先生、哭童立时齐齐闭嘴。
老太叔目注着野兽先生,道:“这座牧场,近况怎样旷野兽先生道:“全仗太叔堡主鸿福庇佑,八畜平安。”
老太叔哈哈一笑,颔首道:“如此甚好,我要带着这个老弟在这里盘桓些许时候,你怎么说?”
野兽先生大喜,忙道:“自是求之不得。”虽然分明脸上大有愉悦之色,但不旋踵却还是哭将起来,哭道:“就只怕太叔堡主不肯久住,更复怪责小弟招待不周。”
老太叔道:“要是我这个老弟未能站得四平八稳,便是天打雷劈,本堡主也绝不离开此地。”
用过午膳,歇息片刻,老太叔懒洋洋地躺卧在一张摇椅上,忽然向野兽先生招了沼手。
野兽先生急急迎过去,恭声道:“太叔堡主有什么吩咐?”
老太叔道:“一炷香,猪。”马小雄在旁边听了,莫名其妙。
野兽先生却立时哭了起来,哭道:“才第一天,怎能站上一炷香那么久?只消能够站上小半炷香,已算是上上大吉。”
老太叔白眉一皱,道:“既然如此,半炷香,猪。”
野兽先生嘴一扁,似是欲哭无泪,最后点了点头,对马小雄道:“且随我来。”
马小雄一怔,老太叔已然喝道:“还在这里呆什么鸟?快跟着先生走,他老人家自有安排。”
野兽先生带着马小雄在牧场里四处浏览,只见鸡、鹅、鸭、猪、牛、羊等畜牲均可以自由走动。
马小雄忍不住问:“前辈有什么样的安排,可否确实一点明示?”
野兽先生道:“请跟我来。”带着马小雄,走向一间石室,石室门外有一木牌,上面刻着“花粉”两个大字。
马小雄大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野兽先生道:“凡是花儿,都有花粉,花粉的意思,便是花儿的花粉。”说了等于没有说。
野兽先生推开木门,马小雄跟着走入石室,只见石室之内,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桌上放着十几名大大小小的物事。
马小雄道:“这些东西,是否都是花粉?”
野兽先生道:“这个自然,”马小雄兴致勃勃,道:“晚辈想瞧一瞧大开眼界,可否打开其中一包?”
野兽先生道:“有何不可?你自己挑选好了。”马小雄挑了其中一包,这一包花粉,不大不小,里面包着的花粉大概有三四斤。
野兽先生把这一包花粉小心奕奕拆开,马小雄立时闻着一股醉人的花香,不禁精神大振,笑问:“这包花粉叫什么名字?”
野兽先生道:“名为‘三日痒’。”
马小雄一怔,心想:“这名字倒也古怪得紧。”心念未已,野兽先生已突然右手一翻,整包花粉洒在马小雄头上。
马小雄大吃一惊,急急退后,“砰”然一声撞在石墙上,但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头发、脸上、身上,全都是奇香无比的花粉
正待喝问,野兽先生已更早开口,道:“千万不要说话,要是把嘴巴张开,吸入这些‘三日痒’,便得再痒十天八天。”
这时候,马小雄的身体已是痒不可当。
野兽先生又道:“贤弟不必惊慌,这些花粉,经过特别泡制,虽然能令人浑身痕痒,但绝不致命,只要到了‘猪北舍’,便有解药可止痒。”
马小雄心中极是恚怒,但野兽先生有言在先,一时间也不敢开口质询,只是怒气冲冲地在比手画脚。
野兽先生终于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事前没有把这些细节向你明言。但是要向你直说,又害怕事情进展大有困难,要是事情办的不妥,太叔堡主定然大是不满,要是太叔堡主脾气发作……”说到这里,竟似是悲中从来,哭声变本加厉,连石室也仿佛为之摇摇晃晃,快给哭得蹋下。
总算野兽先生很快就止住了哭声,又道:“这是‘猪南舍’,解药在‘猪北舍’那边,只要你在‘骑猪场’的猪背上站上半主香时光,‘猪北舍’之门便会打开,里面有一碗药茶,吞服之后,保证痕痒立消,如有欺瞒作崇,天诛地灭!”
马小雄莫名其妙,不明白何谓之“猪背上站上半炷香时光”,便在这时,野兽先生已把石室另一道木门打开,只见木门之外是一个地势低洼的猪场,场中几十支大大小小的肥猪,悠悠闲闲地正在踱步。
野兽先生道:“这些肥猪,已在饲料中加入‘猪不贪睡汤’,凡是喝过这种汤的肥猪,便是再懒的懒猪也绝不肯在黄昏之前睡觉,只会在场中不住的走来走去。在这半炷香时光,你必须在这些大大小小肥猪的猪背上站稳身子,千万不要在猪背上给摔下来,因为这猪场已有十几天不曾清洗,场内猪粪甚是丰厚,一个弄不好,摔个头破血流尚属小事,要是因此而弄得满脸满嘴都是猪粪,就不太好看啦。”
野兽先生一本正经地向马小雄解说,马小雄除了苦笑点头之外,夫复何言?
未几,马小雄咬一咬牙,觑准一支少说也有三百来斤的大母猪,轻轻纵身,双足不丁不八地踩在猪背之上。
这一支母猪的走动,本来只是懒懒闲闲的,但倏然间发现猪背上居然站着一人,不禁狂情大发,在猪场内乱冲乱撞,马小雄在猪背上颠簸不定,兼之头上,脸上、身上花粉痕痒难当,母猪只是在猪场中乱冲一阵,已把他重重地摔掉下来,登时满身满脸都沾满了泥泞,也有一半是猪粪。
在“猪南舍”那边,野兽先生苦着脸,叫道:“贤弟虽然独具慧眼,挑选了一支背肥肉厚的母猪才跳上去,但这一支大母猪,芳名‘多产’,在不久前才生下了十二支小儿肥猪,如今母子分离,性情甚是暴躁,偏偏贤弟骑在这一支脾性差劣大母猪背上,自然是难以平稳立足的……嗯,贤弟,你可不要老是呆在猪粪上,以为这样便可以拖延时候,须知那半炷香时光,全然是以你站在猪背上的时候为准,凡是给摔下来躺卧在猪场上的时刻,一律不得计算在内,你若要快快进入‘猪北舍’领取止痒汤药,就必须快快站在猪背上,始为明智之举。”
马小雄虽然心中恚怒,但形势比人强,只得另择肥猪跳上猪背站定。
这一次,他挑选的是一支雄猪,身形比较细小,但也有二百来斤。
果然,此猪性情温驯甚多,虽然知道猪背上站立着一人,但却并未有如先前那一支大母猪,在猪场中乱冲乱撞,非要把马小雄从猪背上摔下来不可。
马小雄在猪北上平平稳稳地站定,心中暗赞:“这是一支好猪。”
心念未已,这一支好猪忽然躺了下来,原来猪有猪性,看见于泥泞,总是要在泥泞上翻滚。
好猪要在泥泞上翻滚,马小雄无奈,只好另选好猪。
但另一支猪,虽然比那一支大母猪略佳,但也只是略佳而已。隔不了多久,又把马小雄从猪背上直摔下来。(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如是者,不断换猪,不断被猪摔在泥泞上,甚至是猪粪上。
这是马小雄生命中最漫长的半炷香时光。
好不容易,总算熬了过去,“猪北舍”大门“曳”一声打开,里面也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桌上有一碗颜色像是墨汁的汤药。
马小雄浑身痕痒无比,再不迟疑,匆匆捧起这一碗药,一口喝掉。
喝了这碗药之后,果然奇痒渐减。这时候,野兽先生已从另一道门走入“猪北舍”,道:
“要在这些猪背上站得四平八稳,还得痛下一番苦功。”
马小雄道:“还要再站猪背吗?”
野兽先生道:“你可知道今天从猪背摔下来的次数?”
马小雄道:“十七次!”
野兽先生摇摇头,道:“不,总共是二十一次,把你摔得最多的,是一支不大不小的雄猪,它叫‘花仔’。”
马小雄哼一声,骂道:“总有一天,把这一支雄猪宰掉来吃。”
野兽先生冷笑道:“要宰掉这里的猪,必须首先把我宰掉。”
从“猪北舍”走出猪场,马小雄浑身都是泥泞及猪粪,野兽先生带着他前往一条河流,马小雄立时“噗通”一声跳入河中,最少冲洗半个时辰才肯上岸。
翌日,野兽先生又带着马小雄前往“猪南舍”,却见笑童笑嘻嘻的站在门外,道:“太叔堡主知道二堡主昨天从猪背上慎滑下数次,因此命令小笑到此向二堡主请安。”
马小雄闷哼一声,道:“我并不是‘不慎滑下’,而是在猪背上无法站稳,也不只是摔下几次,而是总共摔了二十一次之多。”
笑童笑道:“小笑在四十年前,第一次踩上猪背,最少摔下了五十几次,由此可见,二堡主的下盘功夫,比小笑稳札得多。”
马小雄道:“一个人从猪背上摔下来,旁人看了准会发笑,你今天是否很想瞧瞧我满身臭猪粪的模样?”
笑童笑道:“二堡主误会啦,小笑只是奉了大堡主之命,也要到猪场站在猪背之上,要是小笑在猪背上摔下一次,大堡主便会一刀砍掉小哭的脑袋,作为惩罚。”
马小雄奇道:“你在猪背上摔下来,过不在哭童,就算要砍脑袋,也该砍掉你这一颗才对。”
笑童嘻嘻一笑,道:“小哭的脑袋,也便是小笑的脑袋,别瞧咱们哭笑二童每天都在吵架、抬杠,咱们毕竟是出生入死数十年的好兄弟,要是小哭死了,小笑也绝对不能独活。”
语毕,推开通往猪场之门,似是连滚带跌地仆跌下去。
马小雄趋前一瞧,唯恐笑童糊里糊涂掉入猪粪之中,连累哭童给老太叔一刀砍掉了脑袋。
趋前一看,却见笑童正笑嘻嘻地站在那一支三百来斤大母猪“多产”的背上。
昨日,马小雄踏足在“多产”背上,这一支大母猪立时狂性大发,在猪场中乱冲乱撞,立时把人摔倒下来。
但这时候,笑童踏足在“多产”背上,却是气定神闲。
笑童气定神闲,大母猪也是气定神闲。
马小雄却是怒火中烧。把那一支大母猪骂个“猪血淋头”,骂它欺善怕恶,毫无猪性。
野兽先生道:“这一支母猪,跟小笑很有缘份,三年前,它一出生的时候,小笑便已把它抱着来玩。”
马小雄道:“原来如此。”要是笑童一直站在“多产”背上,他是绝不会服气的。
因为对笑童而言,这一支母猪更是他的“朋友”,正是“自己猪”,自然不会把他摔跌下来。
只是,笑童只是在“多产”背上站了一会,身子一纵,又已站在另一支雄猪的背上。
如此这般,连续转换了十几支猪,无论站在任何一支猪背之上,都是如履平地并没有给摔下来。
野兽先生拈须一笑,道:“要在猪背之上站得乎平稳稳,必须运用巧劲,练剑也是一样的道理。”
“练剑也像是站在猪背之上吗?”马小雄为之一呆。
野兽先生道:“剑是有利于灵动便捷招数的兵器,要是用剑者不精于巧劲,剑招就会变得呆滞,难以达到上乘境界。”马小雄默默地想了片刻,顿然有所觉悟。
半炷香时光之后,笑童已从“猪北舍”远飘而去。
马小雄咬了咬牙,纵身一跳,踏足在“多产”背上,这一支大母猪又是乱冲乱撞,不旋踵间又再把他摔了下来。
这一日,马小雄仍然在各大小猪背上摔个不亦乐乎,但事后计算被摔下的次数,比昨天略少,只有十九次。
在“猪北舍”,野兽先生赞道:“只是第二日,便已大有进步,前途甚是光明。”
马小雄紧绷着脸,拖着满是泥泞和猪粪的身子,一步一步迳自走向河边。
就是这样,马小雄每日都在猪场上跟几十支大大小小的猪支厮混,久而久之,被摔下来的次数不住的在逐渐减少,到后来,除了“多产”之外,已可顺利地站在任何一支猪背之上,在猪场上来去自如。
转眼已过了一月。
这一日,天降大雨,每一支猪的猪背都是湿淋淋的。
马小雄从“猪南舍”跳入猪场,第一支挑选的仍是大母猪“多产”。
“多产”对马小雄,一直都很不客气,这一天也没有例外,在雨势滂沱之下,要站在这一支大母猪的背上,更是困难重重。
然而,经过整个月的“站猪”,马小雄对巧劲上的运用,已是渐渐纯熟。
这一次,他在“多产”背上站立良久,任凭“多产”怎样横冲直撞,猪背不住的在颠簸,马小雄始终没有给摔下来。
这一日,站猪站了足足一炷香时光,马小雄前后三次踏足在“多产”猪背上,均能应付自如。
回到“猪北舍”,虽然全然湿透,但那只是雨水,并不是沾染了泥泞与猪粪。
野兽先生笑逐颜开,道:“恭贺二堡主,终于能够在猪背之上站稳了阵脚。今晚早点歇息,明天带你到牛场去。”
马小雄闻言,登时为之一振,道:“是否要站在牛背上练功?”
野兽先生摇了摇头,道:“不是站在牛背,而是站在牛头之上。”
翌日,马小雄面对着的,再也不是一群懒懒闲闲的猪,而是几十支脾气甚是差劣的蛮牛。
要站在蛮牛的牛头上,境况不但凶险,更是困难重重。
这一日,马小雄从牛头上摔下来的次数,经野兽先生计算之下,总共有三十八次,其中有一次,更在摔下来的时候给牛蹄在大腿上踏了一下,当场痛彻心肺,总算苍天庇佑,未曾给牛蹄活活踩死。
又过了一天,在牛场边,看见了哭童。
哭童一瞧见二堡主,便哭哭啼啼地叫道:“要站在牛头之上,着实谈何容易?一个弄不好稍有轻忽,两根比矛还要尖锐的牛角,随时都会搠入心肝脾肺肾之内,简直是玩命的蠢人蠢事。”嘴里这样说,人却轻轻飘起,双足踏在一支灰牛的头上。
这灰牛脾气极是猛烈,有人踏足在它的牛头上,岂肯就此罢休,登时后蹄飞踢,牛头乱摇乱撞,哭童自是给这一条横蛮不可理喻的灰牛凌空高高地抛起。
牛角粗壮而尖锐,蛮牛以一身蛮力,挺起牛角直向哭童的屁股直搠过去。
要是一旦给搠个正着,屁股开花固然不待言,甚至会有性命之虞,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但哭童成竹在胸,虽然给灰牛高高抛起,但却在半空中巧妙地翻了一个筋斗,自如飘絮般站在牛背之上。
此际蛮牛正在乱冲乱撞,牛头不住地在晃来晃去,甚至是俯首以牛角乱刺,别说是一个人,便是一支蚊子,也不可能黏附在牛头之上。
若以颠簸程度而言,这一条灰牛自是比大母猪“多产”
厉害得多。
哭童能在牛背之上站稳,已算是难能可贵。
灰牛猛冲猛撞了一阵,力气渐弱,站定下来喘息。
哭童哭着脸,又再纵身上前,站在牛头之上。
灰牛大怒,又再一次后蹄飞踢,牛头向前俯冲。哭童依样葫芦,又再退回到牛背。
如是者周而复始,一场蔚为奇观的人牛角力,就在马小雄眼前展开。
野兽先生忽然对马小雄道:“小哭的屁股少说也有五六次给这些蛮牛牛角搠个正着,要不是当年早有准备,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马小雄道:“是否在屁股之上垫了一块钢板?”
野兽先生摇摇头,道:“不是钢板,而是一本道德经。”
这时,灰牛已给哭童舞弄得浑身牛汗,终于乖乖地四蹄站立不动,任由哭童站立在牛头之上。
哭童站在牛头之上,以手支颐,虽然一贯地苦瓜干般的脸孔,但却状甚悠闲,傲慢之至。
马小雄心中有气,忖道:“且别神气,要这样子站在牛头之上,小哭办得到,二堡主也一定可以办得到。”
这时候,野兽先生送上一本道德经,一脸关怀备至的模样。
第三十一章 终夜梦魂情脉脉
“站猪一月,站牛一年。”这是野兽先生对马小雄说过的八字真言。
但马小雄悟性奇高,身手也极灵活,竟然不足三个月,已能征服牛场上任何一支蛮牛。
野兽先生“啧啧”称奇,不断赞道:“真神人也!”
这一日,马小雄的单足站在最凶恶的一条蛮牛头上,顾盼自豪。
哭童在另一条灰牛的牛背上坐着,哭道:“二堡主天资过人,小哭远远不如,早知如此,早在四十年前便该一头撞死!”话犹未了,一团物事迎面飞至。
哭童急闪,但闪得开第一团,第二团物事竟仿佛早巳预知他闪避方位,从左侧弧形之势“叭”的一声轰在他的脸上,伸手一摸,乃是一团半黏不干的牛粪。
哭童不敢发怒,只是苦着脸翻身下牛,走至牛场边,垂手恭立在太叔梵离身畔。
老太叔冷冷一笑,道:“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赏你一堆牛粪?”
哭童抽抽噎噎地哭道:“小哭省得,都是小哭言出无状,讲错了话。”
老太叔道:“你讲错了什么话?快说!”
哭童哭道;“常言有道:蝼蚁尚且偷生。小哭不该说:早在四十年前便该一头撞死!”
老太叔道:“唔!总算还不太糊涂,须知做人处世之道,最重要的并不是怎样‘处世’,而是首先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做人,要是早早一头撞死,那便只能做鬼啦!”
哭童哭道:“多谢堡主教诲。”
老太叔又道:“二堡主固然是天资胜你八九筹,但我这个老弟福缘深厚,在数月前服下了三枚朱果,更能侥幸不死,以致功力大增,只是他自己不怎么清楚罢了。”
向马小雄招了招手,叫道:“打从明天开始,不必再站在牛头上了,我带你回天工堡练剑吧。”
翌晨,老太叔别过野兽先生,带着哭笑二童,马小雄迳自登上玉洞峰去。
回到天工堡,银猿无盐吱吱喳喳乱舞乱跳,对马小雄又是搂抱又是亲嘴。
老太叔叱道:“今天不吃猴脑,快滚!”
无盐似是“干咳”一声,匆匆挟着尾巴退下。
到了看剑厅,老太叔道:“练剑之道,有如筑台,正是万丈高台从地起,要是脚底下的功夫不到家,便是练到三千载,始终难成气候,你懂不懂?”
马小雄稽首道:“在野兽先生那里磨练数月,这一层道理,早已透彻地明白。”
老太叔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忽然轻轻拍掌,命令笑童取来一根软索,又命令哭童把马小雄双足牢牢地捆缚住。
捆缚妥当后,将马小雄倒悬在看剑厅横梁之下,然后说道:“有什么绝世武功,不妨就此一一施展。”
马小雄莫名其妙,只得施展了一套拳法,乃是海世空在东蛇岛传授之“不败神拳”。
这套拳法,老太叔早已在换命医舍门外见识过。
其时,老太叔曾如此这般地批评:“既不是少林派的武功,也不能算是阴山幽冥派的武功,甚至不像是一套武功。”
但到了最后,却还是由马小雄施展出这一套“不败神拳”,在匪夷所思境况之下,在“漠北驼王”赫连千沙驼峰之上连轰一十三拳,将之彻底击败。
只是,当时,马小雄是在老太叔指点之下,把这一套“不败神拳”倒转过来施展的。
然而,此刻被倒悬在横梁下的马小雄,他所施展的“不败神拳”,并非倒行逆施的那一套。
老太叔看了,干咳一声,道:“要是此刻再跟‘漠北驼王’交手,你有几分胜算?”
马小雄一怔,半晌道:“要是这样子给倒吊着,便是再把这套拳法倒转过来施展,也万万不是驼王之敌。”
老太叔“唔”的一声,转过脸盯着笑童,道:“小笑,赫连千沙的武功,你练得怎样?”马小雄不禁大是惊讶。
只听得笑童笑道:“赫连老驼的武功,源出于关外武功一脉,那是漠北大伽密宗的‘三大现不留手功’,这一套武功,创自三百五十年前西域第一高手摩诃僧,把掌、指、拳三种武学溶为一体,他妈的十分厉害。”
老太叔怒道:“谁叫你噜里噜唆?本堡主只是问你,赫连千沙的武功,你练成怎样?”
笑童笑道:“大概六七成火候。”
老太叔“唔”的一声,道:“很好!在短短三四个月,只是听本堡主随便念几句练功心诀,便能把驼王的武功练至六七成火候,如此说来,你也可算是他妈的练武奇才啦!”
笑童笑道:“堡主夸奖了。”
老太叔目注着给倒吊起来的马小雄,道:“从今天开始,你什么武功都用不着练,只须天天施展‘不败神拳’跟小笑的‘三大现不留手功’比,直至小笑败在你手里为止。”
马小雄吃了一惊,急道:“要是双足一直给这样绑住,人又倒吊着像是一棵倒栽葱,又怎能把拳法上的威力施展?”
老太叔道:“这一点我是不管的,要是你一天打不过小笑,便得一天复一天地给倒吊着,每天吊上一个时辰,直至小笑败在你手下为止。”
笑童拍掌笑道:“如此甚好,咱们彼此都有两支手,这样子比斗,极是公平。”
这一日,马小雄没有把“不败神拳”倒转过来施展,不消说,自是败在笑童手下,苦不堪言。
自从那一天开始,每日午时,马小雄都被倒吊在看剑厅横梁之下,跟笑童比划比划。
笑童虽然总是笑脸迎人,但在比划的时候,下手极重,虽然并非以性命相搏,却是拳风虎虎,掌力沉雄,一指飞射过来,势道“嗤嗤”有声,威力非同小可。
马小雄纵使双足站立于地,以目前的武功造诣,尚且并非笑童敌手,如今双腿被缚,倒吊在横梁之下,更是大大有所不如。
一连十日,天天捱揍,“三大现不留手功”的掌、指、拳三种武学,源源不绝地向马小雄身上招呼,马小雄勉力以“不败神拳”招架,但无论是按照原来的拳法施展也好,倒转过来“逆水行舟”杀将过去也好,总是技逊不如若干筹,如是者十日连续被揍,居然得以不死,着实令人啧啧称奇。
十日过后,马小雄虽则仍然处于劣势,但捱揍的疼痛,反已渐渐觉得不太厉害。
马小雄心想:“准是小笑手下留情,不欲活活把自己打死。”
到了第二十日,笑童“对付”马小雄完毕。
老太叔忽然鬼魅似的闪将出来,道:“从明日开始,各以刀剑比试,不得手下留情。”
马小雄正待摇头反对,老太叔已命哭童把一大箱刀剑放在大厅之中,马小雄仍被吊在横梁之上,居高临下一瞧,原来是几十把木刀木剑。
翌日,马小雄依旧被倒吊在看剑厅横梁之下,手执一把木刀,施展义父水老妖传授之“还我山河十八刀”,跟笑童的木剑比拼。
十八路“还我山河刀”使将出来,马小雄喊杀之声震天,什么“江山如画”、“乘锐攻之”、“降奴斩将”、“拔人之城”、“鸟起兽骇”、“围地则谋”,招招都喊叫得神威凛凛。
刀至最后一招“全国为上”,叫喊之声威势渐减,那是因为他已身中数十剑,要不是笑童总算懂得何谓之“点到即止”,纵始手中使用的只不过是一把木剑,恐怕仍然足以把马小雄这个二堡主置诸死命。
如是者又过了二十日,马小雄在倒吊之下天天跟笑童过招,每一天都是伤痕累累,但不知如何,居然总是觉得刀法略有进展。
这一日,老太叔又有如鬼魅般闪现,更亲自把马小雄从横梁上解了下来,道:“要不是福大命大,曾经吃下那三枚朱果,这四十日倒悬练功之法,你怎么说也遨不过去。”马小雄听了,深有同感,说了一声“是!”
老太叔道:“在接下来的二十日,你不必练功,要是不嫌沉闷,大可以陪着我这个老头儿往外面走进,瞧瞧目下的天下大势。”
马小雄立时应声说道:“求之不得。”
当下,太叔梵离立刻带着马小雄下山,走的仍然是玉洞峰西北处的那条秘道。
这条秘道,无论一出一入,必须经过五重机关,要是不谙这五重机关的布置,要连过五关进出玉洞峰,简直是绝不可能之事。
二人途经野兽先生那一座牧场,但却并没有逗留,一直往西北方施展轻功疾走。
马小雄跟着老太叔,但见这位天工堡主虽则身形肥矮,但足下轻功去如流星,劲力绵长,不禁大是放心,忖道:“经过多月以来的养息,老大哥的身子料想已无大碍。”却没想过,他自己的轻功,内力,比诸他初登玉洞峰之时,已不知强劲了若干倍。
一连五日,二人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初时往西北走,其后转折兜向东南,有时候在寺院中渡宿一宵,也有一晚在荒山野岭一个洞穴里,把洞中一头黑熊赶走,人占熊巢歇息了一晚。
这五日以来,老太叔沉默寡言,似是无限心事。
马小雄不敢惊扰,老大哥沉默是金,二堡主也闭着嘴巴,只管用来喝酒吃饭,闲话休提。
到了第六日正午,到了浙北著名之水乡城市湖州。
湖州丝绸,天下知名,除此之外,毛笔(称尖笔)、羽扇都是名闻遐尔的名产。
湖州位于太湖南岸,文物丰茂,是一个游玩的好地方,但这一日,老太叔并不是带着马小雄前往旅游名胜之地,而是一直走往湖州以南的丐帮湖州分舵。
这湖州分舵舵主,是一名七袋弟子,年约五旬,身材短小精悍,年纪虽不甚老,但却掉落了一半以上的牙齿。
据说,此丐二十岁之前,便已牙齿大不齐全,乃是因为在少年时好勇斗狠,经常跟流氓地痞打架所致。
这位湖州分舵舵主,人称“拼命神丐”,姓翟,名不涝,脾性耿直暴躁,但总算是办事精明老练之辈,兼且在丐帮之中屡立大功,因此在五年前被任命为湖州分舵舵主。
丐帮湖州分舵,位于湖州以南一幢破烂的大杂院中,大杂院原来的主人,早已给聚英堂一千狐群狗党坑杀,遗下的这一座破烂屋子,也因为日久失修而坍塌了一大半。
这一日,大杂院门外忽有二人造坊,一老一少,老的身形臃肿肥矮,年少的一个倒是神采不凡。翟不涝闻报,捧着半碗冷饭残羹,直趋大门之外看个究竟。
翟不涝在门外打量二人大半天,一面打量一面把那半碗冷饭残羹扫个干干净净,才道:
“两位怎么称呼?”
老太叔道:“老夫太叔梵离,来自玉洞峰天工堡,这是我的二弟马小雄,他有一个义父,江湖中人称水老妖,是东蛇派的掌门人。”
翟不涝毫不动容,只是淡淡地道:“你是太叔堡主,我便是幽冥宫的姒不恐,你找姒某有什么贵干?”此言一出,跟随着他的十几个叫化,无不捧腹大笑。
老太叔也笑了,忽然道:“区区一个分舵小叫化,竟敢在老夫面前冷嘲热讽,未知道丐帮的执法长老,是否也在这小小分舵之中?”
翟不涝眼色微变,随即冷冷道:“本帮执法长老,岂是闲杂人等随便可以见得着的?”
老太叔不再说话,只是对马小雄做了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马小雄一看便懂,乃是着令他立刻跟这位丐帮分舵舵主比划比划。
马小雄早已嘴里闷出三百头鸟,眼前这叫化言出无状,更是面目可憎,自然欣然答允。
翟不涝却是脸色一沉,挥手喝道:“无名小卒,竟敢跑到丐和分舵撒野,快滚!”话犹未了,蓦地眼前拳影如山,竟是不容他不出手接战。
初时,翟不涝以为这少年的拳法,只是随意施为,胡乱发招,绝不会是什么武林绝学。
岂料一经接战之下,始觉得这少年的拳法,时而沉重如山,时而虚无缥缈,甚至是完全悖乎拳理,但却偏偏威力极是强大的古怪招数。
只听得那个肥矮秃顶老者冷冷地在旁边说道:“丐帮的七袋弟子,在六十年前最差劲的一个,也许便是‘索魂恶乞’穆渊疆,老穆练的是‘神龙百妙手’,招式不多,只有九招,但却神妙无穷,当年,就连老夫也是赞不绝口的,想不到六十花甲子之后,虽则仍然目睹这九招‘神龙百妙手’,但却招不成招,一塌糊涂,如此妙手,恐怕已陷于大大不妙之境!”
翟不涝越战越是心惊,也越听越是心寒,原来,这“拼命神丐”的师父,便是“索魂恶乞”穆渊疆,穆渊疆的“神龙百妙手”,其造诣一直都在翟不涝之上,无论翟不涝如何潜心苦练,始终无法功力更上一层楼,别说是青出于蓝,便是跟师父五成功力相比,也是有所不及。
这一椿暗藏在心底里的憾事,翟不涝自己固然不会提起,丐帮中也没有谁斗胆提及。岂料却在这一天,当着众多丐帮弟子给抖擞出来,心中不禁狂怒之极。
但也在此际,马小雄已把“不败神拳”中最后一式之“十三了了”尽情施展。
这一式拳法,本是说到了这一式之后,十三拳大可一了百了,要不是把敌人解决,便是敌人解决自己之意。
这一式“十三了了”,是海禅王的惊世绝学,在数月之前,马小雄便是凭着这一式拳法,把“漠北驼王”赫连千沙击败。(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只是,同样是一式“十三了了”,但彼此之间,却有两点大不相同之处。
第一:数月前,马小雄是把“不败神拳”所有招式倒转过来,始能把赫连千沙这个厉害之极的对手击败。但这时候,他只是把“不败神拳”按照原来的招式一招一式地顺序施展,已把这位丐帮湖州分舵舵主逼得手忙脚乱,显见双方之高下,早已分明。
第二:同样是一式“十三了了”,马小雄只是把第三拳轰出,翟不涝已连中三拳,登时“呜”的一声仰面倒下。
舵主出手,但一上来便吃了败仗,湖州分舵弟子,无不脸色骤变,纷纷手执打狗棒严阵以待。
翟不涝虽然中拳倒下,但伤势却并不算是特别严重。群丐正欲出棒围攻,这舵主已然喝道:“谁都不准动手!”缓缓地站直了身子,向老太叔道:“这位老前辈,请恕翟某有眼不识泰山,就连太叔堡主的徒子徒孙,我这个不长进的叫化也是抵敌不住。”
老太叔白眉一皱,道:“难怪你的‘神龙百妙手’练得如此差劲,原来是记性极差。老夫不是早已说得很清楚吗?这是我的二弟马小雄,又怎会变成了什么徒子徒孙?这二三十年以来,凡是给老夫收为徒儿之人,统统都已给我这个师父‘喀嘞’地撕开五大块,就像是丐帮传功长老的下场的一模一样。”
太叔梵离倏地提及传功长老被撕裂之事,丐帮弟子听了,无不为之悚然动容。
忽听一人长长地叹息一声,很慢很慢地说道:“历劫余生,只许以茶代酒,未知太叔堡主可愿赏脸一聚?”
竟是执法长老来了。
执法长老自从给传功长老暗算,险些还生之后,再也不渴半滴酒。劣酒固然不喝,便是天下第一佳酿摆放在眼前,也是决计不喝。
丐帮中人,无不以为这位大长老,是因为在重创之后,担心喝酒会对身体不利,因此毅然戒酒。
只有老太叔明白一切。
在大杂院唯一最完整的一间房子里,执法长老亲自冲泡“百家茶”。
执法长老道:“这种‘百家茶’,是我这个小叫化到处乞讨回来的茶叶,虽然都是乞讨回来之茶,却并非全然差劣品种,其间既有宝云茶、香林茶、白云茶、水月茶,也有黄山毛峰、君山银针,以至是霍山六安。”
老太叔呷了一口“百家茶”,评曰:“什么茶叶都有的一壶茶,不妨取名‘传功’,即杂种是也。”
执法长老沉声道:“传功长老虽然做了可怕的错事,但毕竟和我这个小叫化称兄道弟近四十年,还望太叔堡主念在这一层面,给予传功长老三分厚道。”在太叔梵离面前自称“小叫化”,倒不能算是稀奇古怪之事。
老太叔点点头,道:“丐帮之中,你是铁面无私的执法长老,但在做兄弟的立场上,你却大有仁义之风。很好!很好!要是你认为老夫当日把传功叫化撕开五大块是不恰当的,大可以立刻为你这个好兄弟报仇。”
执法长老道:“也许,我这个小叫化有点妇人之仁,但自信仍能明是非,分黑白,传功长老虽然是跟随着我四十年朝夕不离的好兄弟,但却晚节不保,竟被金玉豪门刘复北利用,最后还是天理所不容,正是咎由自取,夫复何言?”
老太叔叹了口气,道:“早在七八十年之前,老夫就听人说过:‘要是在太平盛世,便是做叫化的也很太平、很愉快。一旦兵祸连结,民不聊生,做叫化的只会更是苦不堪言。’”
执法长老道:“危巢之下,焉有完卵?最近数年,苛政暴虐,民变四起。更有野心勃勃,企图混水摸鱼之武林败类乘时崛起,传功老之惨淡收场,都是拜这等险恶局势所赐。”
老太叔道:“最近数月,老夫虽然呆在老巢之中,却也察闻丐帮之中。接二连三发生了重大变故,因此到湖州一游,顺道向你这个小叫化探取消息。”
执法长老叹喟一声,道:“本帮帮主,数月前遭遇奸徒暗算,非但身受重伤,更一度神智不清,被毁一目。”
老太叔矍然动容:“濮阳天虽然年纪细小,却具大将之材,可惜命蹇时乖,只能做一个叫化子的头儿。这还罢了,堂堂好汉,终究不免落入奸徒计算之中,真乃时也!命也!运也!”
执法长老道:“当日,在闽北本帮分舵,海禅王之子海世空突然杀出,背上背着一支巨大的竹箩。原来在这竹箩之中,载满了各种各样的兵器。海世空就是用这些兵刃,把本帮弟子一个又一个无情地砍杀。
“其时,濮阳帮主早已身受重伤,更给海世空刺瞎了左眼。
“当日,在闽北丐帮分舵,境况真是热闹极了,就连幽冥派旁支的掌门皇甫老人、黑白魔妪,甚至是常建功也曾在分舵附近出现。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镜壶生也曾插手此事。
“镜壶生,在三年前与刘复北结义金兰,成为异姓兄弟。
此人自命如镜、性壶奥,是个自负不凡,狂做得可怕的人物。”
老太叔沉吟半晌,道:“濮阳天身受重伤,又给海世空毁掉一目,刻下境况如何?”
执法长老道:“小叫化不知道。”
老太叔怫然不悦:“你不知道,谁知道?”
执法长老道:“没有人知道。”
老太叔望了马小雄一眼,道:“二弟,你要记住了,人在江湖,永远都是弱肉强食的天下。你若不想给别人吃掉,唯一最高明的做法,便是先把对方一口吞入肚子里,至于是否愿意把骨头吐出来,那是后话,你明白了没有?”马小雄连连点头,示意明白。
此后一连三日,老太叔带着马小雄在湖州四处游玩,也顺道打探江湖中各门各派形势,尤以聚英堂一众高手之动向,更是密切留意。
到了第四日,从一名商旅口中得知,十日之后,黄鹤楼头有两大高手相约决一死战。再三查探之下,这两名决战之高手,赫然竟是“忠义刀王”曲鸿山与池振宇。
一年多之前,曲鸿山曾与池振宇在黄鹤楼头决战,彼此互展早年所学,最后曲鸿山惨败,若不是武当派何五冲道长全力抢救,早已性命不保。
及后,在长江一役,池振宇给马小雄用木小邪的大刀砍掉了一条右腿,非但伤势严重,更身中剧毒,险些连性命也丢掉。
数月之后,在忘忧谷中,池振宇一度落入老太叔手中险些给老太叔活活撕开,但却侥幸逃过大难。但此人性子阴沉暴戾,当日未曾伏诛,势必成为武林中一大祸胎。
想不到当日黄鹤楼的一场血战,十日后又得历史重演。
马小雄不知道此事尤可,一经知道,自然决定前往黄鹤楼瞧个究竟。
老太叔道:“木小邪的大刀,原本是‘忠义刀王’曲鸿山之物,要是这一把大刀咱们携带出来,很应该完璧归赵,让他再用这一把大刀跟姓池的再决高下。”
马小雄却道:“木小邪的大刀是否能够完璧归还,尚属其次,我总认为,池振宇这一次约战曲壮士,情况很不简单,未必便只是二人之生死搏斗。”
老太叔缓缓地点头,道:“二弟,你是一日比一日更成熟了,反正闲着无事,黄鹤楼之战尚有十日,咱们便是悠悠闲闲地进发,也赶及前往瞧个热闹。”
八月十二日,位于武昌侧蛇山山顶之黄鹤楼,一片冷清。
楼外风雨飘摇,和马小雄初次跟着何五冲来到黄鹤楼的情景,几乎是一般无异。
只是,这一次在马小雄身边的,并不是武当派的老道士,而是玉洞峰天工堡主人太叔梵离。
黄鹤楼上,又再一次传来了金刃交击之声。这声音,对马小雄来说,似乎是曾经相识,但却又好像有点陌生。
仰首望向楼上,比拼双方,仍是曲鸿山与池振宇。只是,曲鸿山手中的大刀,再也不是木小邪铸造的那一把神兵利器。
再望向池振宇,虽然还是一身白衣,但再也不像是一支潇洒的白鹤。
他断了一条右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根乌金三节拐,而且也改用了左手握剑,剑招比从前更是辛辣歹毒。
曲鸿山把木小邪的大刀赠给马小雄,虽然一直深深思念,却绝不后悔。
伤愈之后,命刀匠仿制大刀,虽然绝对无法跟原来的一把相比,但却也外形神似,握在手中,甚感亲切。
去年,黄鹤楼之战,武当派何五冲道长虽然也曾置身此地,但却并未插手干活。
但事隔一年有余,这一战的境况却又如何?
黄鹤楼头,二人已互拼逾百招,曲鸿山绰刀在手,眼神冷厉地退开三尺。他退开,池振字也退开,二人遥遥互视、对峙。
曲鸿山首先开口,道:“去年,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年,你已得到了一定的报应,只剩下了一条左腿,由此可见,老天爷是有眼睛的。”
池振宇面罩寒霜,道:“只要在三十招之内,你无法战胜我,已是败象毕呈之局,这一点,你是心知肚明的,却又何苦自欺欺人?”
曲鸿山道:“说得好,咱们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啦,真是何苦自欺欺人?这一战,与去年的一战,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
这时,池振宇身边,缓缓地走出一人,赫然竟是“铁血军师”严慕。
严慕手执羽扇,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对曲鸿山道:“尊夫人呢?她不是比严某更早一步到了黄鹤楼吗?想曲壮士贤伉俪情感至笃,正是鹣鲽情浓,尊夫人绝不会在这生死关头,把曲壮士弃而不顾吧?”
曲鸿山听了,眼神充满异样之色,池振宇觑准机会,一剑斜斜地疾刺过去。
蓦地,一道寒光自黄鹤楼头东北方疾闪而至。“叮”一声响,把池振宇这一剑截下的,并不是曲鸿山手里的大刀,而是另一把寒气袭人的银白长剑。
剑刃银白,从黄鹤楼东北方掩杀而至的,却是一个黑衣女子。
只见她面目清秀,三十五六岁年纪,脸上虽然颇有风霜岁月的痕迹,但依然明眸皓齿,说不出的冷艳。
池振宇这锐利无匹的一剑,给这黑衣女子银白的剑刃荡开,但却不再挺剑进招,只是怔怔地瞧着这张说不出冷艳的脸庞。
不但池振宇这样地瞧着她,曲鸿山也是一般无异。
霎时间,两人都怔怔地瞧着这黑衣女子,眼神似是齐齐着了魔一般,都是半痴半呆。
蓦地,曲鸿山漫吟道:“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榈雨寒窗滴。
“离人数岁无消息,今头白,不眠特地重相忆。”
这几句词,黑衣女子是绝对不陌生的。当日,孔有恨不知从何处把木小邪铸造的大刀亲自送到忘忧谷,她接过这把大刀之后,也曾在孔有恨面前,漫吟着这几句幽怨的词句。
其时,孔有恨自是猜想不到,这几句幽怨的词句,本来就是曲鸿山曾经写在一条绢帕之上,赠送给自己的妻子的。
这黑衣女子正是乔镜花。
乔镜花终于在曲鸿山眼前出现。同样地,池振宇也在久别多年之后,再一次看见自己倾慕了半生的意中人。
在忘忧谷一役,池振宇也曾看见了乔镜花,但那时候,忘忧谷内杀声震天,形势一片混乱,他纵有千言万语,也没有机会向她倾诉。
但这时候,池振宇再也按捺不住,倏地嘶喊道:“镜花,你还记得那一年七夕,是我比曲鸿山更早认识你吗?”
乔镜花站在曲鸿山身边,冷冷的道:“不错,那一年七夕之夜,你比小曲更早认识了我,他是在三个时辰之后才半醉地踏上银河小桥的。
池振宇道:“你曾说过,我便是牛郎星,难道你敢说这只是戏言吗?”
乔镜花冷冷道:“我说的没错是真话,在我眼中,你确是牛郎星,但我有说过自己便是织女星吗?自始至终,都只是你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池振宇嘿嘿一笑,目注着曲鸿山道:“难怪你一生之中只会以刀作为兵刃,果然不愧是横刀夺爱的一流高手!”
曲鸿山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原来……你一直都把我视作横刀夺爱之人!”
池振宇咬牙道:“难道你说不是?”
曲鸿山怒道:“你既有此想,何以一直隐瞒不说?”
乔镜花陡地怒目瞪视曲鸿山,道:“要是当年他照实对你说了,那又怎样?……”
曲鸿山呆住,虽然张大了嘴巴,却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乔镜花冷冷一笑,接道:“我明白啦!我什么都明白,要是当年,你知道自己的好朋友,也和你一般喜欢我这个女子,为了朋友兄弟的义气,你会把我当作货物般拱手相让,是也不是?”
曲鸿山急急摇头,叫道:“不!我不会这样,你别含血喷人!”
乔镜花道:“好极了!‘忠义刀王’曲壮士终于把心底里的话说出,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毫不讲理的女子,最擅长的便是含血喷人,你既然心底里从没瞧得上我这个女子,当年为什么要跟我在一块?”
曲鸿山跺脚道:“不!事情绝不是这样的,但……我言词笨拙,若是争拗,我怎样也说不过你!”
乔镜花道:“对了!你是个言词笨拙的蠢汉,而我却是强词夺理指鹿为马是非黑白不分的女子,要是我真的那么讨厌,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一刀杀掉?”
正在争持之间,黄鹤楼已密密麻麻地涌出了逾百名武士。
都是聚英堂的杀手!
“铁血军师”严慕脸上杀气腾腾,倏地下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今奉总堂主之命,把这一对朝廷钦犯拿下,生死不论,杀无赦!”
严令已下,曲鸿山、乔镜花虽则争拗未已,却在顷俄之间,齐齐陷入苦战之中。
只是,激战甫展开,曲鸿山、乔镜花这一边也是另有援手的。
武当派的何五冲道长,首先从黄鹤楼西北方闪电般杀出。
上一次,他在这黄鹤楼只是撑着雨伞跟马小雄谈天说地,任由曲鸿山跟池振宇拼个你死我活。
但这一次,他连拂尘都已收藏好,当然更不会在拂尘之-上醮以甜甜腻腻的蜂蜜,在他手中,是一把精钢长剑,人未至,武当派著名的“六合剑法”已流水般洒出,晃眼间把三名聚英堂的武士刺杀于剑下。
除此之外,更有一僧、一道、一俗、一将军、一秀才、一尼姑从楼下冲杀上去。
这六人之中,以僧人的年纪最老,手中挥动一杆浑铁打造禅杖,形态威猛招数凶悍,凡是挡住去路的武士,无不在禅杖之下断手折足,甚至是头颅爆裂脑浆进流当场惨死。
在老僧身边的一名道士,比何五冲年轻一大截,但却相貌奇五,牙齿焦黄唇厚有如一对腊肠,再加上鼻钩如鹰倒吊三角眼,便是在白昼遇上这人,也得吓上一大跳。
但这道士相貌虽丑,双手双剑齐飞之剑招,却是潇洒不凡,直如舞蹈一般,既好看也很管用,在老僧旁边,竟毫不见稍为逊色。
那个将军,一脸虬髯,满身酒气,全身盔甲,左手抱着一个大酒缸,右手执着一柄铜槌,见敌人便往头上砸去,逢三中一,意思是每砸三下,便有一颗头颅在这沉重的铜槌下变作肉酱。
将军身后,是一名秀才,三十左右年纪,脸色苍白,手摇摺扇,在摺扇扇骨,暗藏尖刃,锋利无比,一经出手,划向敌人咽喉,杀着同样狠辣可怖。
此外,还有一个小尼姑,看来只有十四五岁,灰袍阔袖,手持三尺利剑,虽然头上光光秃秃,但一张脸蛋却是说不出清秀动人……
老和尚禅杖连杀五人,忽然转过脸骂道:“小霜,你没吃饱斋菜白饭吗?临阵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这样子手软脚软上阵,如何能成大器?”
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饱斋菜白饭的,但却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大器……”
在小霜背后,来得最迟但身手偏偏最敏捷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大腹贾,他手里没有什么兵刃,但一手空手夺白刃功夫却是出神入化,一经杀入敌人阵中,敌人手里的兵器纷纷手到拿来,反而成为大腹贾手里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这时,黄鹤楼头杀声震天,混乱中又悄悄地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人,也和大腹贾一般,赤手空拳,但他施展的武功,并不是出神入化的空手夺白刃功夫,而是比空手夺白刃功夫更令人神为之夺、目为之眩的——不败神拳!
第三十二章 天工剑指百绝功
当日,在宴宾楼斜对面的一间杂货店,忽然杀出五男一女,奋不顾身地向大街上的数十名官兵展开冲杀……
也就是在那一日开始,小霜的脸庞,还有她留下来那一块染满桂花香气的黄绢,使马小雄再也无法忘怀……甚至在睡梦中,也不时浮现出小霜那副娇态漂亮的模样。
想不到在这一天,在黄鹤楼中,马小雄又再瞧小霜这张清秀动人的脸孔。
但最妙不过的,还是老僧在阵上的责骂:“小霜,你没吃饱斋菜白饭吗?……”
去年这样骂小霜,今天也是一成不变,就连小霜的对答,也和去年一模一样。
虽然只是相隔年余,但马小雄再也不是武艺低微之少年。
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在“不败神拳”之下,又有几许武士能攫其锋?
小霜看来还是和从前一般纤瘦力弱,但总算是剑招略胜去年,看来,她的武功也有少许的进展。只是,兵凶战危,马小雄护花情切,对小霜很是担心,一路“不败神拳”连续撞倒七八名聚英堂武士,急急赶到小霜身边,叫道:“小霜小师父,还记得我吗?”
小霜瞧了他一眼,倏地兴奋地跳了起来,叫道:“你不是马小雄吗?我还以为你给那个恶婆婆吃掉啦!……”一时忘形,剑招松散,一名聚英堂武士毫不怜香惜玉手挥利刃从她光秃秃的脑袋上直砍下去!
马小雄大怒,一招“拳顶三山”,重重轰向那名武士下颚,顿时“轰”的一声,把武士脸庞完全打碎,直飞出黄鹤楼外。
“忠义刀王”曲鸿山又再一次跟池振宇决战。
但这一次,决战变成了混战。
原本,曲鸿山以为这一战,他只是孤身上阵的,但到了最后,乔镜花和他并肩作战,两颗身子相距始终不逾三尺。
曲鸿山忽然大叫:“娘子!都是我的错!要是你心里还在恼我,我愿意死在你的剑下。”
乔镜花冷冷道:“你要死还不容易吗?聚英堂的狗腿子鹰爪,件件兵刃都向你身上要害招呼,只要你手里的冒牌大刀稍慢半分,黄泉路上立刻便添上你这一名糊涂鬼!”
听见乔镜花骂自己是个“糊涂鬼”,曲鸿山陡地精神大振,手中一柄大刀虽然只是冒牌货色,毕竟采用上等精钢铸造,刀锋一挥,又砍掉了一名武士的脑袋。
这时,池振宇右肩之上,已给乔镜花一剑刺穿,登时血流如注,但却还是痴痴地瞧着她的脸,道:“难道在你心中,就真的从没有我这么一个牛郎星吗?”
严慕手中一柄羽扇,暗藏淬上剧毒的利刃,突然从池振宇背后阴险地出招,一支毒针自扇骨中射出,竟没入乔镜花的眉心要害!
乔镜花中了这一支毒针,纵使毒性并未立时发作,但这等伤势已足以令她当场倒下。
曲鸿山这一惊非同小可,急以左臂抱住乔镜花,严慕更是得势不饶人,暗藏歹毒利刃的羽扇,无情地割向曲鸿山咽喉。
严慕武功绝高,曲鸿山便是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也万万不是这位“铁血军师”之敌手。
此际,乔镜花眉心中了毒针性命堪虞,曲鸿山既要救护妻子,又怎能避得过严慕这致命的一击?
可是,也就在这间不容发电光石火之间,一支物事,竟从严慕腰际左侧插入,再从他腰际右侧长长的凸透而出!
严慕在这一刹那间完全僵住。
人僵住,歹毒的招数也僵住。
他慢慢地转过脸,望向身边的池振宇。
他望向池振宇,池振宇也同时瞪视着他,二人的眼神,都同样地愤怒、绝望。
严慕是聚英堂的“铁血军师”,素以计算周密驰名于世,但这一次,他算错了!
他低估了池振宇对乔镜花的痴恋!
要是严慕杀曲鸿山,池振宇绝不会震怒和绝望,但严慕此刻所杀的,却是乔镜花!
“为什么杀她?为什么要杀她?”池振宇额上青筋暴现,脸上的神态极是可怖。
严慕无法解释。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他才张开嘴巴,曲鸿山的大刀已愤怒绝伦地插入他的嘴里。
雨凄清。
黄鹤楼一场可怕的浴血战,终于成为过去。
池振宇走了。没有人能把他的性命留下,就连曲鸿山加上“淮扬五怪”也不能。
曲鸿山没有对这个老朋友穷追猛打。
哀莫大于心死。
严慕杀了乔镜花,对曲鸿山的打击是极其沉痛的。
马小雄与小霜再度相逢,二人本是喜不自胜,但乔镜花原来是“忠义刀王”曲鸿山的妻子,却在这一战遇害,心头都是为之一阵沉痛。
老太叔,原本一直都在黄鹤楼下的,但在这一场激烈大混战之后,却是不知所踪,马小雄四处搜寻,并无下落。
自从回返玉洞峰天工堡后,老太叔的神智一日比一日清醒。但在这时候,马小雄却在担忧,唯恐这个老人家旧病复发,又再活到十五岁那个年代。
老太叔究竟身在何方?
江畔,雨蒙蒙。
细细碎碎的雨,总令人带着几分哀思愁绪。
老太叔在江畔站着,两丈之外,也有另一老人,二老互相对峙,同样都是一把极老迈极老迈的年纪。
在老太叔面前的,竟是皇甫老人。
皇甫老人迎着细雨江风,一脸都是雨水带来的湿气,但却有更多的沧桑与口吃:“听说……你已清醒……过来……
三十年啦……最近可曾……把别人撕……开五大块?”
老太叔道:“我的迷梦已醒,倒是皇甫兄,至今依旧执迷不悟。”
皇甫老人抚须叹喟:“各有前因……如要细说……总是说之……不尽的……”
老太叔道:“天下间,各门各派武功千奇百怪,真是无奇不有啊……”
皇甫老人道:“太叔堡主……此言定必……大有深意……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妨坦白……直言……”
老太叔道:“世人只道皇甫兄在福建之幽冥派,乃是幽冥旁支。旁者,副也。但照老夫看,若以幽冥派武功之正统绝艺,并非落于姒不恐之手,反而是皇甫兄,方始是幽冥派中第一高手。”
皇甫老人道:“我与姒……不恐不睦……此事众所……
周知……太叔堡主……毋庸挑拨……离间……”
老太叔哂然一笑,道:“说得好!但老夫又何须枉作小人?只是,‘森罗百绝功’虽然一直落在皇甫兄手里,但在这四十年以来,皇甫兄始终未能凭藉这一种魔道第一功法把生死玄关冲破,以致活到这把年纪,仍然深受这魔道功法之影响,说话之间出现口吃毛病……遥想五十年前,你我曾在阴山对奕把酒畅谈今古天下英雄,皇甫兄非但别具真知灼见,更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口气痛陈天下各门各派形势之利弊……又岂会像此刻一般,最多每吐四字,便得窒止停顿,半晌之后方能把话接续下去?”
皇甫老人的口吃毛病,原来并非天生如此,只因练就幽冥派第一魔功,以致陷入如斯境地。
皇甫老人深深地吸一口气,直认不讳,道:“不……错……太叔堡主……对本派之……
武功渊薮……了如指掌……
你所说的……都是事实……要是我能……够把这套……功法练至……第九重境……界的话……也就不会……有这种……
口吃毛病……”
老太叔道:“只怕这种毛病,皇甫兄这一辈子也不能痊愈过来。”
皇甫老人脸色一寒:“太叔梵离……你是……武林之中……人人敬畏……的剑道……大宗师……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老太叔却长长的叹一口气:“同样都是年纪垂暮之人,你不怕我,难道我又会怕你不成?”
皇甫老人道:“你的剑指……已练到……怎样的……境界?”
老太叔道:“‘天工剑指’,本非‘森罗百绝功’之敌,可惜皇甫兄至今尚未冲破生死玄关,‘森罗百绝功’最多只是修练至第七重境界,若以目下境况权衡,倒是老夫大占胜算。”
皇甫老人道:“今日……真是难得……地凑巧……我到黄鹤……楼只是……打算瞧瞧……
热闹……想看看……聚英堂……那一群……跳梁丑类……会有什么……令人大……开眼界……
之举……想不到却……遇上太叔……堡主……既是苍天……有意安排……你我……故友重逢……不如就在……
此地以武……会友吧!……”
语声甫落,大袖一挥,一股巨大真气自袍袖中涌出,老太叔一掌横挥,也以充沛内力招架。
蓦地皇甫老人身影疾闪,拂袖吐劲,一层又一层怪异绝伦力道,源源不绝直逼太叔梵离。
老太叔冷哼一声,掌势陡变。二人距离由远渐近,老太叔立时以曲臂回肘之势出拳,虽则每发一掌都只有数寸距离,但掌力以“寸劲”发出,势道仍强劲无比。
老太叔掌声呼呼,皇甫老人毫不示弱,双掌合抱如同抱球入怀之势,但却变化连环不绝,一股寒意侵体之阴冷劲风,层层叠叠涌向对手,但霎时之间,阴冷劲风竟又化作灼热之气,势道怪异莫名地狂袭太叔梵离。
老太叔喝了一声:“来得好!”迅速变招,侧身急闪,反手全身之力凝聚于右手食指,“嗤”的一声,以“天工剑指”
向皇甫老人颈项大脉急戮。
老太叔天资极高,毕生苦修剑道,这一手“天工剑指”,虽然以指代剑,但威力极大,绝不比天工堡其他剑法逊色。
换作对手并非皇甫老人,这一招“天工剑指”必然稳操胜券,但皇甫老人功力何其深厚,“森罗百绝功”更是连姒不恐都无从问津之魔道第一功法。老太叔的剑指虽然厉害,却仍然给皇甫老人以袍袖中一股巨力震散。
二人都是当世武林功力绝顶上乘之前辈高手,一经酣斗,自是精采百出,惊心动魄。
三百招后,皇甫老人边战边道:“太叔堡主……我太老啦……再也无复……五十年前……
一般气势……至今尚在……久延残喘……无非只是……为了……要完成……冲破……生死玄关……之夙愿……未知……你是否……愿意……
助我一臂……之力?……”
老太叔一边出招,一边说道:“皇甫兄,你可是要我在战阵上为你打通生死玄关?”
皇甫老人道:“正有此……意!”
老太叔摇摇头,道:“这是行不通的,不错,皇甫兄已把‘森罗百绝功’功力催谷至六、七重境界,要是在此一刻,老夫以‘天工剑指’在你身上十七处大穴一一逆流吐劲,把你身上的‘六脉罡气’一一逆转至任、督二脉,当可为皇甫兄即时冲破生死玄关,但这又有什么用?在此内力澎湃汹涌之际,凭藉外来之力强行冲破生死玄关,纵然一举成功,但势必导致俞门、气海、百汇、膻中以至是志室诸穴经脉齐齐沸腾有如烧滚烫水,不出半时三刻,定必逆气断脉,气绝身亡!”
皇甫老人听了,却是哈哈一笑:“太叔老儿……你我都是……一辈子……都在练武……
之人……这等弊端……难道只有……你才知道……不成?”
老太叔哼了一声,道:“你要是活腻了,大可以上吊割颈自断心脉,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皇甫老人蓦地长叹一声:“要是未能……冲破……生死玄关……那是……死不瞑目……
的憾事……难道……像你那样……的人……竟然也……不明白吗?……”老太叔听了,心头一片迷惘。
这时,皇甫老人又再连出四招,劲道一招比一招沉重猛烈,同时道:“今日……我是缠定……你的了……要是你……坚决不肯……助我完成……此一夙愿……这一战……只好拼个……同归于尽!”
老太叔嘿嘿一笑,道:“只怕无论如何,还是你要比我先死。”嘴里这样说,心中却在叹息:“皇甫老儿也已活了八九十岁,既然有这一椿心愿,助他最后一臂之力,却又何妨?”
想到这里,招式一变,以“天工剑指”在皇甫老人身上一十七处大穴一一逆流吐劲……
皇甫老人立时喜道:“太叔堡主……这番恩德……没齿难忘……”
果然,就是凭着老太叔这一手“天工剑指”,把皇甫老人身上正在游窜不定之“六脉罡气”,一一逆转至任、督二脉,未几,就在这战阵之上,把他的生死玄关冲破!
只见皇甫老人的一张脸孔,就在这一瞬间变成紫红之色,“森罗百绝功”也立时功力迅速飙升,直破第八重,以至是第九重境界。
“太叔堡主……接我一掌!”皇甫老人大声嘶叫。
“能一拚‘森罗百绝功’第九重境界之一掌,本是平生快事!”老太叔豪气陡生,以掌还掌,二人两掌相交,响起了“波”的一声,不消片刻,老太叔已脸如死灰,颓然倒下。
皇甫老人仍然笔直地站在江畔,把双掌放在眼前直勾勾地瞪视着。
看了大半天,哈哈大笑:“果然可以成功!我终于冲破了生死玄关,把‘森罗百绝功’彻底练成……啊!真的不再口吃啦!但天下之间,又还有什么人和什么事情,值得我这个皇甫掌门滔滔不绝地谈论下去?……”说到这里,又再仰面长笑。
这一阵长笑之声,引起远方一个人的注意。
那是马小雄。
他正在四处找寻老太叔的踪迹……
于是,他循着这一阵怪异的笑声,一直追寻至江畔。
夕阳西下,雨早已停。
滔滔江水,如常地一直东流,大江雄姿,千千万万年以来,都是一成不变地多姿多采。
原来,就连“一成不变”这四个字,都可以是变幻无穷的。
恰似每一个的人生。
江畔,躺着一个肥矮秃顶老者,一张脸比死人还更难看,但却还没有真的死掉。还有另一个老人,盘膝而坐,江水已把他半边身子打得湿透,但却一直坐在江畔动也不动。
马小雄扶起了老太叔,道:“老大哥,你死了没有?”
老太叔气息微弱,但仍然在笑:“要是老大哥就此死了,日后还有谁督促你这个‘白马非马’练功?”
“老大哥,那个老人是谁?怎么他的脸色比你的脸色还要好看?”
“这件事,以后慢慢才跟你说……你上前瞧瞧,要是这个脸色比老夫还要好看的老头儿真的死了,便把他好好埋葬,不要让他葬身在鱼腹之中……你明白了没有?”
“非常明白。”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记住。”
“老大哥请说。”
“这个老头儿,无论他此刻是人是鬼,再也不会有口吃的毛病……”
“口吃?是不是好像……我现在讲时……这种断断续续……的模样?”
“比这个更差。”
“如何差法?”
“他每一截说话,都不会多于四个字以上。”
翌日下午,马小雄带着老太叔前往宴宾楼。
掌柜先生已不再是那个长胡子的苗老头。
取而代之的,是苗掌柜的儿子瘦苗。
瘦苗虽然未曾踏入店门,已笑嘻嘻的上前招呼:“曲壮士早已来了,一条又肥又嫩肉的黄鹿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来几支肥美鸽子佐酒吧……”他的话,宛然便像是当日苗老掌柜一般。
马小雄上一次跟着何五冲道长进入宴宾楼的时候,这瘦苗只是店小二的身份,如今,老头子已回乡,这一间酒肆,便由这一代来掌权。
老太叔跟皇甫老人硬拼一掌,虽然仗着一身充沛功力侥幸不死,但伤势仍然十分沉重;能够勉强走动,已算是难能可贵。(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进入店堂内,老太叔独坐一隅,也只是低头吃菜,并不喝酒。
曲鸿山、何五冲、“淮扬五怪”,还有小霜小师父,众人又再济济一堂。只是,乔镜花遇害,众人虽然吃肉饮酒,脸上殊无欢乐之意。
马小雄走到曲鸿山面前,说道:“你的大刀,我已把它慎重收藏。要是知道会在黄鹤楼头重遇,我一早便该把大刀带回来物归原主。”
曲鸿山陡地脸色一沉,怒道:“你是不是马小雄?”
马小雄道:“我不是马小雄,谁是马小雄。”
曲鸿山虎目含泪,缓缓地上前,把他抱入怀中,颤声道:“曲某心情差劣,但你也不能因此把我瞧扁了。那一柄大刀,既然在这里送给了你,便再也不是曲某之物,只要你没有亏负了这一柄大刀,也就等同此刀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马小雄听了,脸色涨红,道:“曲壮士,我明白了,讲错了话,请不要见怪。”
曲鸿山放开了他,倏地轰声笑道:“好!这才是水老妖的好儿子!”
当日,马小雄在这宴宾楼给恶婆婆掳走,其后成为水老妖义子一事,已在江湖中,不径而走。
曲鸿山又道:“水老妖盖世英雄,是聚英堂这些狐群狗党的心腹大敌,你有这个机缘,跟这位老英雄,结下父子之缘,真是千载难逢的异数!”
说到这里,忽然向小霜招了招手,叫道:“湘雨,你过来这边,我有话要当着马小雄面前直说。”
小霜依言走了过来,马小雄心中纳闷,忖道:“这小师父怎么又唤作湘雨?”
曲鸿山深深地瞧着小霜清丽绝俗的脸,他瞧着,武当派何五冲道长也瞧着,还有“淮扬五怪”,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这一张小小的脸蛋。
人人都这样地瞧着这个美丽的小尼姑,马小雄自然也是目不转睛地瞧着。
只有太叔梵离,垂着间正在打嗑睡,什么话都不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一律懒得理睬。
马小雄瞧着小霜师父的脸,良久良久,忽然叫道:“真像!真像!真是很像……”
曲鸿山问:“马小雄,你认为湘雨像是谁?”
马小雄吞了一口口水,才道:“曲壮士,要是我说错了,尚祈勿怪。”
曲鸿山道:“不怪,不怪!小雄马老弟,你尽管直说。”
马小雄却问道:“曲壮士,你称呼这位小师父叫湘雨。
那个‘湘’字,是不是水字旁的那个‘湘’?”曲鸿山点头称是。
马小雄道:“湘雨者,和小霜师父的那个‘霜’字,很是贴切,霜者,是雨字头的一个‘霜’字,计算起来,就和湘雨这个名字,几乎如出一辙。”
曲鸿山道:“不错,不错!你心思缜密,一想便想得出来。”
马小雄道:“如此说来,当这位小师父剃度出家之时,为她主持剃度的师父,必然早已有此心思,把这位小姑娘的俗家名字,脱胎溶汇入法号之中,换而言之,小霜这个法号,本来就是从湘雨之名蜕变而来的。”
曲鸿山听了,虽则心情差劣,却还是不禁呵呵一笑,道:“正是这样,只是,你还没说出,这位小霜小师父的容貌,跟谁十分酷肖?”
马小雄道:“恐怕会是忘忧谷的女主人吧?”
曲鸿山神情转趋凝重,一双粗大的手紧握着小霜苍白瘦小的右腕,沉声道:“不错,这位小师父,原本便是我和乔谷主生下来的女儿。”
小霜显然早已跟曲鸿山父女相认,立时把光秃秃的小脑袋投入曲鸿山怀中,哭叫起来:
“爹,都是女儿不孝!”
曲鸿山摇了摇头,在她的脸上轻轻抚摸,颤声道:“不!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若要怪责,都只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当年,你娘亲有了身孕,但我却老是为了江湖上的种种是非恩怨,未曾好好陪伴你娘亲左右,以致她一怒之下,离我而去。
“后来,她生下了你这个漂亮的女娃儿,我几历艰难,才能干山万水回到你娘亲身边。
湘雨这个名字,那个‘湘’宇是你娘亲想出来的,她要我再想一个字,后来,我顺着‘湘’字的意思,把你的名字加上一个‘雨’字。
“那一段日子,是我毕生最愉快也最幸福的。可是,在你满月那一晚,我的一个好兄弟在燕京那边出了事,非要连夜兼程为他施以援手不可。
“你娘亲很是愤怒,她厉言疾色地对我道,今天是湘雨满月之喜,你是她的父亲,要是连这一晚都弃她不顾,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做他的父亲,照顾她一辈子的生活,为她带来美满的幸福?你要走,可以,但不能说走便走,最少也得等到明天!
“你娘亲的话,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当时,我一口便答允下来。
“当晚,虽然谈不上是大排筵席,但最少也有几十名亲戚朋友围聚在一起,喝你这个小美人儿的弥月喜酒。但酒筵未散,从燕京赶至求救的江湖朋友,又再悄悄暗中传递讯息,恳求我这个‘忠义刀王’立刻启程赶赴燕京相助。
“当时,我已半醉。
“这一顿弥月喜宴,我是在半喜半忧之中度过的。你娘亲为我生下一个像你那样的小美人儿,自是劳苦功高,令我这个丈夫既感自豪,又是高兴。可是,跟自己共患难多年的好朋友好兄弟身陷险境,要是我只顾着自己的事情,把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弃而不顾,‘忠义刀王’之名,岂非等同欺名盗世,势必为武林中人所齿冷吗?
“一念及此,借着五七分酒意,草草留下一张条子,便骑着快马星夜启程,急急往北疾驰而去。
“那一次,我总算及时赶赴燕京,在最后危急关头,把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从敌人手里抢救回来,这件事情,直至如今,我还是没有后悔……”
马小雄忽然插口,问道:“那个好兄弟好朋友,是否池振宇?”
曲鸿山似是一呆,半晌缓慢地点头,道:“你的猜测,完全正确,唉……人道人生变幻无常,想不到连结交朋友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十几年前,我固然曾经三番四次,把池振宇从敌阵之中奋不顾身抢救回来,同样地,要是没有池振宇这个好兄弟好朋友,曲某也绝对活不到这一天。
“然而,天意弄人,当年我的好兄弟好朋友,在最近数年性情大变,成为了聚英堂中助纣为虐大奸大恶之徒!
“当今圣上,沉迷于古玩玉石,更喜大兴土木,建造一座又一座之园林宫殿,如此一来,天下民脂民膏,几乎十之六七,均虚耗在的皇帝一己之好的奢侈花费之上……”
其时,乃宋徽宗宣和二年。
天下大势,仍然有如本书开首所云:“奸权当道,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宋徽宗是一位风流皇帝,能书善画。
据史籍记载:宋徽宗时,于平江(今苏州)设应奉局,任命朱腼为苏杭应奉局总办,统领搜罗东南一带的花纲石。
在皇令之下,一众人臣无不以朱腼为首,藉势率领如狼似虎军士爪牙直闯民居,不断恫吓勒索,一方面既要满足皇帝所需,更趁势中饱私囊,大大地混水摸鱼一番。
宋徵宗政和三年春,为了修建延福宫,将皇城北拱辰门外的内酒坊、裁造院、油醋库、紫炭库、鞍辔库等悉数迁移,造成大量物资不必要的浪费及虚耗。
延福宫的建筑极是奢华。由蔡京命童贯、杨戬、贾详、蓝从熙、何圻分任宫役,号称“延福五位”。
政和七年,宋徽宗登位不久,因皇嗣未广,便有道士刘混康上奏进言:“京城东北隅,地叶湛与,若加以高大,当有多男之喜。”
皇帝听从道士之言,下令于京城东北隅增筑罔阜,建寿山艮岳。
此一寿山艮岳,堪称极度宏丽之御苑。
宋徵宗于(艮岳记)中著述:“设洞庭、湖口、仇池之深渊,与泗滨、林虑、灵壁、芙蓉之诸山。取奇特异瑶琨之石。即姑苏、武林、明、越之壤,荆、楚、江、湘、南粤之野,移枇杷、橙、柚、橘、柑、榔、栝、荔枝之木,金蛾、玉羞、虎耳、凤毛、素罄、茉莉、含笑之草;不以土地之殊,风气之异,悉生成长,养于雕栏曲槛。而穿石出罅,罔连阜属,东西相望、肖后相续,左山而右水,后溪而旁陇,连绵弥漫,吞山怀谷。
“其东则高峰峙立,其下则植梅以万数,绿萼承跌,芬芳馥郁,结构山根,号萼绿华堂,又旁有承岚、昆云之亭。
“有屋外方内园,如半月,是名书馆。又有八仙馆屋圆如规。
“又有紫石之崖,祈真之嶝,揽秀之轩,龙吟之堂,清林修竹。
“其南则寿山嵯峨,两峰并峙,列嶂如屏。瀑布下入雁地,清池涟漪,凫雁浮泳水面,栖息石间,不可胜计。
“其上亭曰雍雍,北直绛霄楼,峰峦崛起,千叠万复,不知其几十里,而方广兼数十里。
其西则参、术、杞菊、黄精、芎穷被山弥坞,中号药寮。又禾、麻、菽、麦、黍、豆、秫、筑室若农家,故名西庄。
“上有亭曰巢云,高生峰岫,下视群岭,若在掌上。自南俎北,行罔脊两石间,绵亘数里,与东山相望。水出石口,喷薄飞注如兽面,名之曰白龙片、濯龙峡,蟠秀、练光、跨云三亭、罗汉崖。
“又西、米山间,楼日倚翠,青松蔽密,布于前后,号万松岭。上下设两关,出关下平地,有大方沼中有两洲,东为芦渚,亭曰浮阳。西为梅渚,亭曰云浪。沼水西流为风地,东出为研池。中分二馆,东曰流碧,西曰环山。
“馆有阁曰巢凤,堂曰三秀,以奉九华玉真安妃圣像,东池后,结栋山下,曰挥云。复由磴道盘行萦曲,扪石而上,既而山绝路隔,继之以木栈,倚石排空,周环曲折,有蜀道之难。跻攀至介亭,最高诸山。
“前列巨石,凡三丈许,号排衙,巧怪崭岩,藤萝蔓衍,若龙若风,不可殚穷。
“麓云、半山居右,极目、萧森居左。北俯景龙江,长波远岸,弥十余里。其水流注山润,西行潺潺,为漱玉轩。
“又行石涧,为炼丹、凝观、罔山亭。下视水际,见高阳酒肆、清斯阁。
“北岸万竹,苍翠蓊郁,仰不见明,有胜云庵、蹑云台、消闲馆、飞岑亭、无杂花异木,四面皆竹也。
“又去充为山庄,为回溪。自山蹊石罅,搴条下平隆,中立四顾,则崖峡洞穴,亭阁楼观,乔木茂草,或高或下,或远或近,一出一入,一荣一凋。四面周匝,徘徊而仰顾,若任事大山壑、幽谷深崖之底,而不知京邑空旷坦荡向乎夷也;又不知郛郭寰会纷萃而填委也。
真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力所为者,此举其梗概焉。”
单是此一寿山艮岳,几已悉聚全力各地之花竹奇石,史载:“所费动以亿万计。”
根据其他史籍记载,艮岳水面范围极广,水中栽种无数野生或半野生水植物。
艮岳中饲养的珍禽异兽,数目更是无法估计。
当金兵围困汴京时,“钦宗命取山禽水鸟十余万,尽投之汴河,听其所之。”
“又取大鹿数百千头杀之。以慰卫士。”由此可见苑中飞禽异兽之多。
皇帝为求一己私欲得到满足,不惜妄顾民生大事搜刮民间财富,但最后却被金人彻底破坏。乃至元代,一度曾经为寿山艮岳重修,但已无法恢复原来面貌,终于全部荒废,惨淡收场。
除了延福宫,寿山艮岳之外,更有琼林苑、金明池、玉津园、宜春苑、瑞圣园,无一不是气势极度宏伟之建筑群。
宋徽宗信奉道教,曾建造玉清神霄宫、宝真宫等,都是画栋雕梁、楼阁相望之钜大建设。
第三十三章 湘雨成霜人如玉
宴宾楼内,“忠义刀王”曲鸿山痛陈时局大势,对当今皇帝,奸臣蔡京,权臣童贯之流,毫不保留地破口大骂,群雄听了,都是磨拳擦掌,热血沸腾。
曲鸿山父女早已相认。去年,马小雄曾听小霜对曲鸿山说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来,在一间庵堂中住了大半年,也决定皈依我佛,削发为尼……”
这些话,当时曲鸿山和马小雄都信以为真,想不到却是小霜撒了个谎。
原来这些话,是“淮扬五怪”早巳为她安排妥当的。
尤其是大腹贾“万本一利”钱可通更是再三郑重嘱咐:“小霜,若不是念在茜闲师太跟咱们五怪是多年相识,镇事和尚又受了这老尼临终前的重托,咱们五怪决不会带着你这个小尼姑行走江湖。只是,江湖上人心险恶,无论在什么地方遇上任何人,切忌把自己的底蕴无缘无故地和盘托出,你懂不懂?”
小霜自幼孤苦伶仃,被娘亲抛弃在尼姑庵中,更兼屡经劫难,对五怪的话,无不言听计从。
曲鸿山长叹一声,道:“当年,我激怒你的娘亲,她一怒之下,把你抛弃在一间尼姑庵门外。才只是过了三个月,她已大是懊悔,匆匆由关外赶返,要把你这个苦命的娃儿取回。
“她把你抛弃在尼姑庵外,固然是恼怒我在你满月之夜坚决溜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曾与‘塞外三魔’结怨,决战之期即至。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性命活着回来。
“但在关外一战,你娘亲毕竟是太叔梵离的弟子,不到三十招,已把三魔悉数歼灭,大获全胜。
“太叔梵离是你娘亲的师父,据说,这位天工堡主离开玉洞峰已经三十年,后来更是有点疯疯癫癫,把门下弟子一个一个撕开五大块,死状惨不忍睹。
“但你娘亲拜太叔堡主为师的时候,这位剑道大宗师的神智还是十分清醒的。而且,她还有一个师哥叫孔有恨,是一个医术相当精湛的大夫,可惜已在忘忧谷中死于奸徒之手。
“江湖传言,这三十年以来,太叔堡主一直没有返回玉洞峰天工堡,但若照你娘亲说,那是并不确切的。
“她曾经和师哥孔有恨三度跟着师父回到玉洞峰,但却行踪隐秘,只是从一条鲜为外人所知的秘道进入天工堡,但渐渐地,太叔堡主神智开始失常,师徒之间终于失去了联系。
“太叔堡主是一代剑道大宗师,要是有缘一睹此位前辈高人这风范,实属快慰生平之事。”
马小雄听到这里,正要开口说话,老太叔已脚步踉跄,似是酩酊大醉般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怪眼一翻叫道:“太叔梵离只是一个糟老头儿,又有什么好瞧的?”
宴宾楼中,除了马小雄之外,谁也不知道这秃顶老者的来历。
曲鸿山兀自怔住,老太叔已突然出手,闪电般把小霜抓了过去!
变生肘腋,曲鸿山固然是神色大变,便是马小雄也为之大吃一惊,深恐老太叔故态复萌,把这身体甚香的小师父喀嘞、喀嘞地活活撕开五大块。
“老大哥,手下留人!”马小雄立时惊呼。
曲鸿山怒道:“他是什么人?又是你的什么老大哥了?”
眼见失散多年的女儿落入此来历不明老者手中,凶吉难以逆料。
这位“忠义刀王”早巳双手握着大刀,随时蓄势以待,若非投鼠忌器,早巳悍然出招。
却见老者虽然疾迅无伦地把小霜抢走,目中却是殊无半点凶厉之意。相反地,从这老者眼神中透露的,是一种充满慈爱的目光。
他怔怔地瞧着小霜清秀绝艳但却惊惶失色的脸,半晌悠悠地说道:“你娘亲便是小花花,小花花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模样就和你一般无异。
“小花花虽然拜了我这个老头儿为师,但她在我身上得到的好处,只是零零碎碎的武功。
“都是我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累事,要不是那时候,忽然有一点走火入魔,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你娘亲的武功,绝不会只是有如花拳绣腿一般中看不中用……”
至此,曲鸿山方始恍然,眼前这个秃顶老者,赫然便是玉洞峰天工堡主太叔梵离!
老太叔对乔镜花是无限怜爱的。
然而,造物弄人,当这位剑道大宗师神者清醒过来之后,乔镜花已在黄鹤楼头遇害。
老太叔对曲鸿山说道:“她是你的女儿,也是小花花的女儿,不管这小尼姑叫小霜也好,叫湘雨也好,我是她娘亲的师父,也便是她的祖师爷,对不?”
曲鸿山忙道:“这个自然……只是,晚辈从没见过太叔堡主老前辈……”
老太叔嘿嘿一笑,但旋即大笑道:“这也难怪,且让你见识见识天工堡的剑法。”向小霜借取一把长剑,就在宴宾楼店堂内悠然地舞动着。
小霜的剑,只是一般精钢铸造。
但这一把平凡的剑落在这秃顶老者手中,仿佛立时被贯注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陡然之间,只见光华电耀,剑气森森夺人眼目已极。
店堂内,可供走动的空隙并不多,但这秃顶老者却在此地交叉游走,霎时间只见人影纵横,每一个旋转动作,每一招奇特变幻无定的剑法,都令人感到不断闪烁而眼花撩乱,不知道下一剑会从东西南北那一个方向疾闪而至。
毫无疑问,这秃顶老者果然便是天工堡主太叔梵离!
老太叔舞剑方罢,随即对小霜说道:“当年,我没有好好把一身武功传授给你娘亲,但从今以后,你跟着我一起回玉洞峰天工堡,不出三年,祖师爷一定把你调教得剑术超群,再也没有人敢把你欺负!”
曲鸿山大喜,但念及父女重逢不久又得再度分离,不禁心头一阵怅惘。
老太叔又对小霜说道:“你这个小尼姑,是再也做不下去的了。天工堡可不是什么尼姑庵,你跟着组师爷练剑,也不能者是头上光秃秃的。须知道祖师爷虽然也是头上空空如也,却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怪这颗脑袋上的头发自己不争气,在三十岁以后自行—根一根地脱落下来。再说,你就算要做尼姑,我这个二弟也绝不答允。不瞒你说,这小子不时梦呓,就连在做梦的时候也在叫唤着“小霜”、“小霜”的,那时候,我这个老大哥可不知道他叫唤些什么,还以为他记挂着的是一个细小的木箱子,因此不住的在叫着“小霜”、“小霜”的,时至今日,总算弄明白了,原来此“霜”不同彼“箱”,他又怎会老是记挂着一个木箱子呢?”众人听了,无不哄然大笑。
就这样,小霜跟随着老太叔、马小雄回到玉洞峰天工堡去。
三人取道于长江乘船顺着下游而去,天气不错,江面风平浪静,但老太叔甫登上船,已是脸色灰白,呕吐大作。
老太叔病了,而且病得很是沉重。
几经艰苦,三人回到玉洞峰天工堡。
这一次,三人走的并不是铁索桥那一边,而是玉洞峰西北方的那一条秘道。
经过五重地势险要重重机关之后,终于回到天工堡,重返看剑厅之中。
老太叔病势更是沉重,但他下了一道命令,除了银猿无盐之外,任何人都不准擅自入内。
看剑厅内,只有老太叔、马小雄和小霜。
巨案之上,仍然摆放着数之不尽的利剑,老太叔在巨案面前盘膝而坐,其时,已是日落黄昏。
老太叔也叫马小雄、小霜盘膝坐下。
三人静然良久,老太叔才慢慢地说道:“能够熬至今时今日,老天爷总算是待我这个糟老头不薄了。
“二弟,打从明晨日出开始,你便是天工堡的堡主啦……
“别担心,也不要插嘴……这一次带着你到外面转了一个圈回来,总算是大有所获的。
最少,你在梦中念念不忘的小霜,如今已在你的身边。
“小霜是小花花的女儿,我从前没有好好照顾小花花,时至今日,恐怕也同样不能好好照顾小霜,也许,这便是天意的安排吧!
“小霜比她的娘亲幸运一些。
“当年,我是因为走火入魔而导致神智失常的。但今天,最少我的头脑还十分清醒。
“我既然答允曲鸿山,要好好照顾小花花的女儿,就绝不可以言而无信。
“在在工堡,武功最高的,当然是我这个老太叔,除了我之外,人人都以为哭笑二童的武功最是厉害。
“但这是不正确的。
“这许多年以来,一直暗中代替我把持大局的,其实都是姹紫这个脸上总是戴着面罩的女子。
“姹紫为什么要戴着面罩做人?唉……当然,那是我下的命令,但却也是因为她再也没有面目见人了……
“为了我这个堡主,她做了一些对不起姊妹的事情。但这些事情,早已过去……咳咳……
早已成为过去……
“我知道,姹紫至今还是很痛恨我的。
“可是,这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女子,偏偏也是对我绝对忠心的。这种事,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给你们说个明白……但又何必非要说个明白不可呢?
“反正……这都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恩怨情仇……
“本来嘛,哭笑二童,对本堡主都是一片忠心的。但这小哭、小笑天生脾性怪异,一个老是爱哭,一个死了娘亲还在掩嘴失笑,说是疯子,偏偏不是真正的疯子,但要委以重任,这两块又哭又笑的东西都不是适当的材料。
“唯有姹紫,方可托以重任。
“没有姹紫,天工堡早已无法在玉洞峰上矗立至今,没有姹紫,你俩以后也不可能在武功上更进一步。
“这三十年,我是曾经数次秘密回到天工堡的。
“这都是秘密,整座天工堡,只有一个人知道,她便是姹紫。
“我把天工堡所有的武功心法、剑道谱诀,全都交付到她的手里。
“在那些剑道谱诀之中,最令武林中人垂涎的,便是‘一品殿堂剑谱’,尤其是金玉豪门主人刘复北,他一直以为自己拥有这部剑谱的上卷,又以为下半卷剑谱已落在小花花手里,嘿嘿,这都是大错特错的事情。
“要是刘复北手中那上半卷剑谱是真的,纵然欠缺了下半卷,其人的剑法,已足可横扫半边武林。
“但他以为是真的剑谱,其实只是小笑伪做出来的假货。
“至于小花花,她手上的也不是下半卷剑谱,只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之误,但小花花也真够绝,并没有对此作出澄清,任由刘复北为了这下半卷根本并不存放在忘忧谷的剑谱而大乱阵脚。
“但从明天开始,你俩便要一起练这一套剑法。
“老弟,以你的资质,可练下半卷,至于上半卷剑法,除了小霜之外,阿玫也要一起苦练。
“但要对付刘复北,绝不可以单凭武功,必须智谋的配合。这一点,也用不着发愁,姹紫会给你们很大的帮助。
“至于对付和尚战将,老弟大可以放心全力施为。虽然他是我的儿子,但他已成为姒不恐要战胜天工堡的傀儡,你不必对他客气……只是……能不拚命,就不要拚个两败俱伤……
“还有一个叫镜壶生的混蛋,此人跟刘复北称兄道弟,比刘复北还要毒辣阴险三分,要是有朝一日遇上此贼,绝不可轻轻放过……
“要说的事情,太多太多啦……
“但本堡主已很疲累……正是疲不能兴……真个是……
疲不能兴啊……”
说到这里,太叔梵离垂下了头,寂然不动。
马小雄、小霜一直都没有说话。
老太叔说过不要插嘴。
他俩真的很听话,直到这时候还是垂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汩汩地在流泪。
老太叔死了。
哭童哭道:“活来活去,都活不到一百岁。”
笑童笑道:“总比活到九十七岁便死掉的人长命一些。”
把老太叔埋葬在一个隐秘的山峰后,哭笑二童带着马小雄、小霜前往天工堡东北端。
那是堡垒中的堡垒。名为——天职小堡。
天职小堡,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出入自如的地方,就连哭笑二童,也从没入内踏足一步。
通过三道机关,姹紫带领马小雄、小霜进入天职小堡的腹地。在这里,竟是别有洞天。
从外貌看来,天职小堡是古老而深沉的,但到了小堡腹地,却是草木青葱,四周奇花异卉遍植。
在一块青翠草坪上,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翩翩地舞剑。
马小雄定睛一瞧,正是师姊阿玫。骤然看来,阿玫正在施展“白费力气剑法”,但再看清楚一点,却又并非全然是“白费力气剑法”。
姹紫对马小雄冷冰冰的说道:“你义父传授她的剑法,虽说一招便如同千千万万招,千千万万招也是等同一招,但那时候,你师姊根基薄弱,和今天已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月前,太叔堡主已着令奴婢把‘一品殿堂剑谱’上半卷的第一、第二招剑法传授给你师姊,但必须溶入你义父的‘白费力气剑法’里一起施展。当时,就连我也是不敢苟同的。
“但到了今天,我不得不承认,太叔堡主确然是当今天下对剑道认识最深之人。”
阿玫仍在练剑。她的剑法,在太叔梵离慧眼指点之下,确是大有进展。
但姹紫却道:“要在江湖上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少要在这小堡之中苦练三年!”
马小雄、小霜同时应声答道:“是!”
第三十四章 龙虎山武林大会
宋宣和二年,朝廷命赵良嗣为使,前往金国议和。
赵良嗣“不辱皇命”,带着女真人的使节归国,未几,宋、金终于缔结盟约。
这两个大国,决定密谋夹击辽国。
根据密约决议,金军攻取辽国中京大定府,继而南下穿越平地松林,大军直指长城古北口。(平地松林,又称松漠,东西首尾横亘着数百里之巨大森林,在契丹仍处于部落时代之际,大唐曾册封契丹酋长为松漠都督,正是指这一个广阔的松林地带。)
至于宋军,则以大军攻打燕京析津府,继而北上同样直指长城古北口。
至此,宋、金二国即以此地为界,互不超越。
当两国大军战胜后,宋国可收回燕云十六州。
密谋既定,徽宗不禁为之踌躇满志。一百五十年以来,宋朝历代皇帝无不以“图燕”为心中一大愿望。(图燕,便是指向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之事。)
为求达到此一梦想,立刻把征辽大军由十万编制扩展为十五万,军令紧急,大军迅速在首都开封府近郊集结。
但也就在这时候,浙东睦州爆发民变。
徽宗闻奏,龙颜震怒,喝问群臣:“谁敢在这时候作乱?”
金銮殿下,大臣据实禀告:“此一妖人姓方名腊,以经营漆园为生。”
徽宗更怒,下令宰相蔡京挥军镇压叛乱。
蔡京“当机立断”,把原本准备向辽国进袭的大军,交由童贯统率,大军调头转向南下,直扑浙江民变之地。
根据史书记载,方腊乃“浙江妖人”,并以“吃菜事魔”
形容方腊一党。
所谓“吃菜事魔教”,乃由波斯人摩尼所创。据记载,此教祖曾受当权势力残酷迫害,死状极惨,他被剖腹开肠,取尽内脏后再塞满稻草,更悬尸于市示众。
也由于摩尼教徒一直遭遇无数迫害,只得潜入地下,秘密布教。
在唐武宗年代,曾施以“排佛令”,除了道教以外,严禁任何宗教立足。由于除了道教之外,最大宗教便是佛教,因此一般只称为“排佛令”,但在此同时,魔尼教也同样被唐武宗所禁。
摩尼教,武林中人称之为魔教,但其后则自称为明教。
在北宋末年,教徒中不少以经营漆园为生,但却因为朝廷以强暴手法巧取豪夺,终于由方腊引发起激烈的民变。
由于深受百姓深痛恶绝之“花纲石”,最大祸害之地便在江南,因此,江南爆发暴乱,可说是无法避免之事。
暴乱一起,迅速蔓延。方腊率领百姓,一连攻陷了睦州、杭州、歙州、衢州。
叛民对奸官极为痛恨,凡有官员被擒,每以乱箭射杀、或以尖利长竹贯胸,把身上膏油熬煮来吃。
也有立刻剖腹挖取肠胃踩踏于地,也有立刻砍断四肢分散各处泄忿。由此可见,当时老百姓曾受贪官的毒害,必然极是惨痛,才作出这等疯狂之残酷报复。
其时,方腊军的口号,无不高呼:“诛朱腼!”就凭着这口号,四面八方的人民纷纷响应,加入方腊叛军阵营。
童贯虽然以庞大军力全面镇压,但却还是花了十几个月,才能把乱局勉强平定。
方腊终于被擒。
其时,马小雄、阿玫、还有小霜,已联袂离开玉洞峰天工堡,再闯江湖。
小霜虽然不再是尼姑,也渐渐地生长出一头乌亮美丽的秀发,但小雄马还是喜欢叫她“小霜”这个名字。
这三年以来,三人在天职小堡之中,朝夕不懈勤练武功,天天练剑,无论是马小雄、阿玫抑或是小霜的武功,都有极重大的进展。
这一日,三人到了赣北之昌德镇。
昌德镇,也就是名闻天下之景德镇。远在汉代,已在镇上遍设陶窑,此地有质料上乘之陶土及木柴,是中国最大、名气也最响亮的陶都。
在宋代以前,主要产品乃是白瓷。
阿玫很喜欢白瓷,马小雄在店里买了一支很精致的白瓷小瓶,送给了她。
阿玫道:“小霜妹子也喜欢白瓷,为什么只买一支?”
马小雄道:“要是也送她一支这样的瓷瓶,你会不会喝醋?”
阿玫道:“你认识小霜比我还要早,我要喝醋也是不够资格的。”
马小雄道:“要是送给另一个女子,却又如何?”
阿玫道:“我一定会跟小霜双剑合壁,把你这个无耻之徒砍成肉酱。”
马小雄“大吃一惊”,躲在小霜背后叫道:“小师父救命!”
小霜曾经是出家人,心肠软弱,只是一记肘拳重重撞在他的肚子便算。
阿玫立刻牵着小霜的手,笑道:“马堡主皮粗肉韧,小心别弄伤了自己的玉手。”
小霜道:“他老是挂念着三四年前的小尼姑,准是不愿意我还俗。”
阿玫“哼”一声:“要是他斗胆再提‘小师父’这三个字,便在他的饭菜里下毒,把他变作一个哑吧。”小霜笑得花枝乱颤,连称此计大妙。
三人走至白玉坊,两旁都是瓷器店铺。
马小雄道:“从前,柳大侠、乔大侠就是在景德镇附近一间古庙烧香歃血为誓,结成金兰兄弟的。后来,二人就在这白玉坊出手痛惩一名调戏良家妇女的公子哥儿,更闯入一间瓷器店,把几十件名贵的瓷碗、瓷瓶、瓷碟摔个稀烂。”
阿玫道:“前面也有一个长得很标致的良家妇女,要不要扮演那名公子哥儿的角色,上前一显无行浪子的调戏身手?”
马小雄向前一望,只见一名二百来斤脸色焦黄唇厚牙尖双腿粗如大柱的良家妇女,正笑吟吟地从对面街走了过来,差点没给吓得昏倒过去。
阿玫、小霜正在失笑之间,前面一家瓷器店忽然传来乒乒乓乓之声,最少有数十件名贵的瓷器从店内摔向大街,路人无不纷纷争相走避。
马小雄大奇,道:“怎么景德镇的瓷器总是给摔在地上?要是柳大侠在这里,定必大有吾道不孤之叹。”
话犹未了,忽见一人脚步浮浮荡荡,醉态可掬地自瓷器店冲出,马小雄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柳生衙在此。
不禁又惊又喜,匆匆上前叫道:“柳大侠,你怎会在这里?这店子的瓷器有什么不妥?”
柳生衙脸如火烧,醉眼也斜,不住的在笑道:“当年,我和乔在野在这里把名贵的瓷器当作石块般掷个不亦乐乎,后来师父代为赔偿,师父说:‘行侠仗义,原本不错,但下一次大可以用石头对付无行浪子,就不会犯本破财……’他老人家的话,当年我是牢牢记住的……
便是师父曾经讲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忘记……可是,哈哈……师父是怎样的人……到了今天,总算是他妈的水落石出了……”说到这里,弯低了腰呕吐大作。
马小雄急急掺扶,阿玫道:“先把他送到客店再说。”马小雄、小霜连连点头称是。
回到客店,柳生衙躺在床上,眼睛半闭半合地对马小雄说道:“小雄马,你以前曾见过我醉成这副样子吗?”马小雄摇了摇头。
柳生衙道:“三年前,我奉了师命,跟随着八大门派九十余名好手,要把海世空擒回至中土。在登上东蛇岛崖之际,有人以为我在船上连日饮酒,宿醉未醒。
“在大海航行的日子里,没错,我天天喝酒,而且喝得很是惊人。说句真话,我真的很想在船上醉得不省人事,如此一来,就不必跟着这九十余名高手一起去对付海世空……
“可是,越想醉,反而越是清醒。
“但今天,我非要把自己灌醉不可。”
柳生衙什么要醉?他没有说,马小雄也没有问,只是舍命陪君子。
醉了一天,第二天略为清醒,但柳大侠摇摇头,说道:“醉得不够,再来!”
马小雄道:“很好!今晚和昨晚一样,都是他妈的不醉无归。”
就是这样,二人齐齐大醉了三日。
到了第四天,柳生衙在喝茶。
他喝茶,小雄马也喝茶,茶来茶往之下,酒意渐消。
马小雄还是没有问柳大侠何以非醉不可。
直至很久很久之后,事情方始真相大白。
——柳生衙之醉,是因为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凤世宗,人称凤大先生,既是华山派掌门,又号“莲花剑圣”,甚至有武林同道,尊称他唤作“剑道活佛”。
——然而,这位凤掌门,竟然暗中勾结金玉豪门主人刘复北,只为图谋一己之霸业。
——最后,凤世宗死了,但个中真相,柳生衙却在最近方始查悉。
——于是,柳大侠决定要好好大醉一场,他知道,这是一个很蠢很蠢的笨主意,但他还是好好的让自己大醉了三天。
——比柳大侠更蠢更蠢的是小雄马,柳大侠有非醉不可的理由,但这个“白马非马”却又怎样?
——马小雄唯一非醉不可的理由,便是舍命陪君子。
一声“后会有期”,马小雄在景德镇与柳生衙挥手告别。
柳生衙去后,回头一望,师姊阿玫改捧着一缸高梁,不再是小师父的小霜捧着一缸竹叶青。
阿玫道:“这是我敬你的,要是不肯赏脸,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
小霜也跟着说话,她说的跟阿玫说的都是这二十一个字,连半个字都没有增加、删减。
马小雄接着这两缸酒,吟吟地笑,然后又笑吟吟地在吟:“把酒对红颜,酒意早阑珊,酒尽酒又来,酒醒梦未残。”
阿玫“呸”一声:“这算是什么样的诗?”
马小雄叹了口气:“这又算是什么样的酒?”
阿玫却道:“你跟太叔琴茶三年之战的约会早已逾期,是否就此不了了之?”
马小雄道:“天下间爽约之人何止万千,再说,这一场比斗,也不是我订下来的,太叔堡主既已辞世,正好顺便一笔勾销。”
阿玫想了一想,道:“原本大丈夫一诺千金,但此事十分古怪,你不想跟老太叔唯一血脉在吊桥上拼个你死我活,也是情有可原的。”
小霜也想了一想,道:“阿玫姊这样说,必然大有道理,再说,便是服难师太,恐怕也不想看见小雄马跟也的儿子决战。”
阿玫道:“听说四十几年之前的龙虎山武林大会,又将会在下月中旬召开,说不定姒不恐那个老魔头,又会再一次在擂台上大显神威。”
小霜道:“三年前,大腹贾钱可通也曾经提及此事,说罢虎山的细龙祖师,海虎祖师,都已经闭关期满,二老静极思动,又要筹办一次规模庞大之龙虎山武林大会。”
阿玫道:“要筹办一个这样的武林大会,绝对不是简单的事情。最少,必须有一个名目,才能吸引五湖四海英雄,纷纷荟聚于龙虎山之上。”
小霜道:“钱老板说过,要是由细龙祖师、海虎祖师出面主办这一场武林大会,必然会得到各门各派精英高手热烈响应。”
马小雄沉吟道:“四十多年之前,姒不恐单掌力毙八大门派二十一位高手,也许至今仍然余波未了。”
阿玫道:“所以,这一场热闹,咱们身为太叔梵离的武功传人,非要亲自前往瞧瞧不可!”
小霜抿嘴一笑,道:“早就听镇事老和尚说过,当年的龙虎山武林大会,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况,要是这一次错过,也许一辈子再也遇不上!”
阿玫却道:“还记得太叔堡主当年是怎样瞧热闹的吗?”
马小雄道:“在服难师太严令之下,老大哥易了容,乔了装,又约法十三章,这样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其中最最不可以的,便是擂台大展身手……”
阿玫点了点头,是:“不错,正是这样。”
小霜瞄了她一眼,会意地微笑,道:“这主意很好,要是咱们这一次前往龙虎山武林大会,也必须引用这一套法子。”
马小雄一呆,正要说话,阿玫已然说道:“要是你不肯依这套法子,你自己独个儿上龙虎山算了,我和小霜,都不会打扰你的兴致。”小霜连连点头称是。
马小雄无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道:“当年,太叔堡主身边只有一个峨嵋派的女弟子,尚且俯首甘为少女牛。如今,小雄马身边左有大师姊,右有小师父,要是不肯言听计从,恐怕以后再也没法子在江湖上立足。只是,此去龙虎山路途遥远,旅途定必十分寂寞,要是未能夜夜左拥右抱,未免是太枯躁乏味了。”(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阿玫、小霜冷冷一笑,陡地左右开弓,每人给他赏了一巴掌。
距离龙虎小武林大会尚有三天。
这一日,马小雄、阿玫和小霜就在龙虎山东南五里外的一座小城镇里投宿住店。
这小镇平时游人稀疏,但在最近七八天,所有客店早已挤满来自五湖四海的武林豪杰。
这些武林人物,自然都是为了龙虎山武林大会而来。
这间客店,本来早已住满了人客,但却在马小雄等三人投店之前,店内有两帮派武士一言不发不合大打出手,结果刀枪无眼,有二人给削掉了半边脑袋,这才空出了一间相当宽敞的房子。
晚上,三人在客店附近的一间酒肆用膳,饭菜才端上桌,已有三名大汉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自称“铁掌神判”莫东邪,一上来便对马小雄说道:“小伙子,俺‘铁掌神判’莫东邪看上这两位小妞,你要多少银子才愿割爱,大可直说!”
马小雄却悠闲地望向其余二人:“两位又是何方神圣?
一个眉粗自大,声音有如破锣般难听的大汉桀桀笑道:“好说,俺是‘怒狮’南宫信,另一位是‘金棍天尊’夏侯横。”马小雄听了,不住的在微笑、点头。
莫东邪早巳大不耐烦,喝道:“俺已叫你把价钱开出来,怎么还在吞吞吐吐?这两个女娃娃,俺今晚是要定了,这样吧,每个一百两,怎样?”把二百两银票放在桌上,伸手便向阿玫、小霜的香肩齐齐直抓下去。
这“铁掌神判”莫东邪,与其余二人,都是聚英堂以重金网罗收买的黑道高手,尤其是这姓莫的,一身武功在“黑道榜”中排名在一百名之内,眼见一名只有十七岁左右的少年,竟携着二美同行,不禁淫念大炽,悍然在大庭广众之间便要下手强抢这二名少女。
便在这时,这少年背上一直背着的一个包袱,突然布片寸寸碎裂。
莫东邪还没瞧得清楚,一柄黝黑但却也同时豪光闪耀的大刀,已从这少年背上飞射而起。
飒!
只是一刀,已把莫东邪这一双“铁掌”同时削掉下来。
莫东邪还来不及发出惨嚎之声,阿玫已一脚把他踢出丈许以外,撞向另一张桌子,登时天翻地覆,把那一张桌上的酒菜泼洒得满地皆是。
南宫信、夏侯横这一惊非同小可,立时亮出兵刃。一把金刀、一条黄金棍,同时疯狂地疾袭马小雄。
说时迟,那时快,阿玫、小霜早已双双出剑。“嗤!”
“嗤!”只是每人发出一剑,已把南宫信、夏侯横的右腕刺伤,登时鲜血直涌,神情骇异地踉啮败退。
三人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些少年男女刀剑之下吃此大亏,尤其是莫东邪双手都给砍断,伤势极为严重,当下再也不敢稍作逗留,惊怒交集地急急夺门而出。
马小雄哈哈一笑,把大刀放在桌上,然后吃饭、喝酒,旁若无人。
饱餐之后,三人回到客店,阿玫只是稍作打探,已查悉莫东邪等的来历。
在房内,阿玫用另一块布把木小邪的大刀紧紧包裹起来。
马小雄大不服气,道:“难道到了今天,我仍然没有本领把木小邪铸造的大刀好好护着吗?”
阿玫已把大刀一层又一层包裹得密不透风,然后才道:“树大招风,尤其是在武林大会之上,就连你的脸孔都得变上一变,更何况是这一柄必然备受万众嘱目的大刀?”
小霜不住的点头:“阿玫姊说的话很有道理,与其早早让敌人摸清楚咱们的底细,不如咱们先行乔装,把自己隐藏起来,总是好处极多,弊端极少。”
马小雄咕哝道:“只怕未必。”
小霜奇道:“何以见得?”
马小雄道:“若然乔装,小雄马必然变成老头儿,你俩也定必变成老得连牙齿都没剩下几枚的老太婆,这可真的是未老先衰了。”
阿玫道:“师弟若不喜欢变成老头儿,大可以返老还童,变作老太婆身边的小孙子。”
马小雄笑道:“孙子年纪太细小,恐怕要央着老太婆讨奶来吃。”
阿玫骂他不正经,马小雄道:“小孙子要吃奶,这才是天下间最正经之事。”
阿玫冷冷一笑,要把他推出房门之外,又道:“你这个人有点不妥,不能跟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马小雄忙道:“这并不是孤男寡女,而是一男二女,比武林大会还要热闹。”小霜吃吃一笑,却不答嘴。
几经扰攘,马小雄还是在这厢房之中。
阿玫道:“这里只有一张床。你睡在地下,我和小霜睡在床上。”
马小雄道:“这个自然。”
到了二更,马小雄喝了太多茶水,要出外小解,回来后还未曾入睡,听见床上有人叫唤自己的名字:“小雄马……
小雄马……”这叫唤的声音,甚是柔润甜腻,马小雄心想:“准是小霜在梦呓中对我念念不忘。”
但这声音,忽然又转换了两个字,不再叫唤“小雄马”,而是唤叫了一声:“师弟……”
这一下,马小雄听得真切,心中不禁“噗噗”乱跳,忖道:“啊呀!原来在梦中叫唤我的并不是小霜,却是师姊!”
“师姊叫唤自己,是否应该立时回应?”马小雄想了片刻,又自忖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要是师姊三番四次呼唤,做师弟的居然充耳不闻,也未免是太岂有此理啦!”
只是,阿玫师姊正在熟睡之中,她在梦中叫唤自己,自己固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但是要倒转过来回应师姊,除非是大声喊叫把她惊醒,否则,正在梦境中甜甜腻腻想念着小雄马的阿玫师姊,又怎能跟这个英俊的师弟互诉绵绵情话?
少年人血气方刚,马小雄再也按捺不住,蹑手蹑足地爬近床边,只见阿玫俏丽的脸正在朝向自己,这一晚距离月圆之夜才只不过两三天,窗外月色已是一片皎洁地银白。
一轮美丽醉人的月光,泛照在阿玫恬静柔和、笑靥胜花的脸庞上,着实美艳得令人有着惊心动魄之感。
便在这时,一双肌肤嫩白的小手,柔若无骨地搭在阿玫的小蛮腰上。
那是小霜的手。
阿玫固然是年轻漂亮的人间尤物,小霜也别具幽娴绰约之美,霎时之间,两张美得令人呼吸窒息的脸庞,同时近在咫尺地呈现在马小雄面前,不禁为之全身烫热,喉干舌燥。
他和阿玫越来越是接近,两人的鼻头几乎已快碰在一起。
蓦地,阿玫缓缓地张开眼睛,怔怔地瞧着月色下的小雄马。
“师弟……我是不是还在梦中?”看上去,她的眼神虽在惺忪之中,却更令人如痴如醉。
马小雄怜爱地,也是亢奋地抚摸着她的脸,既是无限亲切,也是刻骨铭心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缱绻。
有道是:“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就这样深深地互望一眼,他的唇片已沾在师姊的脸上。
他轻按着阿玫的肩膀,把师姊的衣衫悄悄褪下。月儿在这片雪白的肌肤上洒落一抹银晖,但却更进一步令小雄陷入肉欲底层深不见底的渊谷。
阿玫突然紧紧抱住马小雄:“抱我,再也不要离开我!”
马小雄很听话,把师姊牢牢地紧抱住。
这只是一个开始。她的腰肢,为了更能迎合他的身体,微微变得像是一把弓……
弯弯的弓,紧紧的弦,只待射出深入花芯的一箭。
阿玫是处子,把她紧紧抱着的师弟,也同样未曾尝试过云雨情的滋味。二人的身体,虽然早已一天一天地渐趋成熟,但在这关键时刻,总是不免有点手忙脚乱。
窗外,夜空美如流彩,淡淡的蓝,皎洁的月色,还有在夜幕下忽尔掠过的一群蝙蝠。
马小雄并没有胡思乱想,他的脑海似是一片空白。但在这奇怪的空白中,却又是感到异样地发热。
已在燃烧炽烈的烈焰,忽然又有另一股浪潮卷了过来,那是床上的另一个女体——小霜。
她的眼皮,虽在紧闭中但仍轻轻跳动,她也像是先前的阿玫,唇间吐出令人心猿意马的呓语。
但马小雄听不见她这种若隐若现的呓语,说的究竟是些什么……只是,这是完全不重要的。
面对着这一对少女,小雄马虽然显得笨手笨脚,但却并不等同一个无能的白痴。相反地,他开始大振雄风,闯了一关又闯一关。
这是一场绮梦?还是早已期待的一刻?马小雄没有再加深思,只是咬着牙努力地干。
他咬着牙,阿玫、小霜也是同样地咬牙承受着。虽然这一对少女眼皮底下都渗出了泪,但却没有半点后悔。月儿忽地躲入云层背后,一阵细细的雨,随着轻轻的风洒在窗前。
是夜,马小雄从地上睡到床上,左有师姊阿玫,右有小师父小霜。
说来很奇怪,小霜早已不再是当年头顶光秃秃的小尼姑,但在小雄马眼中,她仿佛仍是当日在宴宾楼初次相遇时的模样。
翌日,阳光妩媚,一对小美人的脸上,都同样地面泛红霞,谁都不肯首先启齿说话。
马小雄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地在哼着江南小调,但到底正在唱些什么,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
这一天,马小雄雄懒洋洋地不愿地走动,阿玫也不理会,反正武林大会还没有开始,便是在这客店里再呆上一两天也不成问题。
还是小霜首先开口,声音细小如同蚊呐,道:“昨晚,小雄马……算不算是一箭双雕?”
忽然有此一问,就连阿玫也为之愕然不已,一张俏脸登时火热起来。
马小雄讪讪一笑,道:“咱们是江湖侠侣,也许可算是如鱼得水,却不是什么一箭射中了双雕。”
小霜道:“一般的江湖侠侣,只是一男一女。”
马小雄道:“咱们这三个江湖侠侣,人多势众,不怕给恶人欺负。”
阿玫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便是天下间最可恶的大恶人,你昨晚已欺负得小霜很厉害,要是以后亏负了她对你的浓情厚意,我绝不把你饶恕。”
马小雄眼珠子骨碌地一转,道:“难道我只是欺负小霜,并没有连你也一并欺负吗?”
阿玫立刻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一男二女三个少年,都在同一夜之间初尝情欲滋味,这一日,谁都不愿意到外面走动,连喝都吩咐小二把酒菜香茗送入房中,到了黄昏过后,马小雄食髓知味,首先苦苦缠着师姊阿玫,要她指点“剑法”。
这一夜,窗外忽然刮起狂风暴雨,在房内,马小雄渐有驾轻就熟之势,舞弄得太激烈,肩上、胳臂上满布爪痕和齿印。
竟是小霜比阿玫还更狠了一些……左右两臂,最少有七八道爪痕和齿印,都是这个“小师父”慷慨相赠的。
第三十五章 汉室江山与浩劫
龙虎山武林大会在阳光普照之下展开。
四十余年前,主持这一场武林大会的,是龙虎山天愿真人。
这一日,天愿真人的骨灰,放在骨灰缸内,静静地摆放在擂台之下。
这是天愿真人的遗愿。
事隔四十余年,龙虎山的钿龙祖师、海虎祖师联手筹办另一场武林大会。
这两位龙虎山武林名宿,都是天愿真人的同门师兄、师弟。
这一天,旭日甫自东方升起,龙虎山大会场地西周,早已密密麻麻地挤满来自神州四面八荒,各门各派之武林豪杰。
马小雄、阿玫和小霜三人各自乔装,马小雄变作一名灰发老头儿,脸上每一道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皱纹,均由小霜自为他精工雕琢。
在天职小堡,姹紫不但督促三人勤练武功,也着令小霜精研易容之术,以方便日后在江湖中走动,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次,正可派上用场。除了马小雄变成灰发老头儿之外,阿玫和小霜也变成了一对老太婆。
擂台上,早巳备齐三牲祭品,一众祭师焚香拜天,口中念念有辞。
擂台下,八大门派高手早已各据一方,人人脸色显见甚为凝重。
祭典过后,钿龙祖师、海虎祖师联袂登上擂台。
钿龙祖师首先朗声说道:“龙虎山林大会,并不是一般的武林大会。
“在这大会之上,并无任何盟主、天王、武功天下第一人之类的荣誉诞生,只是为了此武而比武。
“江湖中,本来就是以武会友的一个大地方。只是要找寻心目中欲一比试之高手,殊不容易,曾经有一位用刀名家,从十六岁那一年开始,极欲找寻另一位刀法名家印证双方刀法之高下,结果,整整花了六十年光阴,方始有缘一会。
“然而,岁月不饶人,六十年后,两位刀法上的大行家,却已垂垂老矣,连一把十斤八斤重的刀也抓不起来。
“武林中,固然不乏年逾七旬、八旬之武学高手,但却有不少武林名宿,年仅五旬,已然功力大不如前,到了六旬左右年纪,更是伤患交迫,再也不复壮年时代之雄风。
“以武会友,便是创办龙虎山武林大会之唯一宗旨。在比武之中,纵使伤亡在所难免,但对武林同道在武学上之切磋,必然大有裨益,这一点乃是毫无疑问的。”
直至这时候,海虎祖师方始朗声接道:“以武会友,固然是很不错,但也同样可以以武会敌,无论有什么江湖恩怨,都可以在这擂台之上公然解决!”
擂台下立时有人怪声叫道:“龙虎山武林大会,本来就是江湖中人互相拼杀的屠杀盛会,少林寺铁空和尚去年偷窥老子洗澡,今天老子便要在擂台上把这秃驴的淫眼挖出来佐酒!”
众人循声,只见一名青衣大汉,手里提着一根水磨钢鞭,直指少林振阵中之铁空大师。
铁空大师在少林派中声望极隆,平素向以高僧自居,谁也想不到这一场龙虎山武林大会,这位高僧便是第一个被指名挑战而登上擂台展开大战之人。
向这位少林和尚咒骂挑战,言语粗鄙难听之人,本是铁空大师俗家中的堂侄,这一僧一俗叔侄之间有什么仇怨,旁人既不知晓,也不欲理会,十人中最少有九人立时大声喝采,添油加酱煽风拨火,唯恐这一场决斗打不过来。
二人在擂台上比拼,不到十招,青衣大汉手中的水磨钢鞭已给铁空大师赤手空拳夺取过来,自天灵盖直插下去,几乎整根钢鞭在脑顶中完全没入。
台卞少林众僧无不神情骇异,显然万万料不到铁空竟会下此重手,霎时间高喧佛号之声不绝于耳。
铁空大师虽然已把辱骂自己之人残酷击杀,但脸上余怒未消,竟在青衣大汉肚子之上重重地再踩一脚,然后才僧袍飘动地跃下擂台。
回到少林派阵中,众僧无不合什低头诵经,也有的在摇头叹息。
铁空倏地目露凶芒,厉声大喝,虽在数万人声鼎沸之中,这一声喝叫仍然有如铺天盖地,人人可闻。
好事之徒无不趁势起哄,有人叫道:“少林派的和尚僧咬僧骨,最好大伙儿一起念经,一起跳上擂台拼个他妈的你死我活。”
“要是峨嵋派的尼姑也一起念经,一起参战,更是妙不可言。”
“和尚对尼姑,都是上面光秃秃的,要是童贯那老太监也杀上擂台,才是最过瘾之事,此谓之‘上下皆空’,正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总比只有一个铁空有瞄头得多。”
此人语无伦次,原来宿醉未醒。猛地里一道灰影横里飞来,“砰”然一掌把此人震得当场吐血,众人定睛一望,竟是峨嵋新任掌门服劫师太。
此时,服难师太已在峨嵋金顶下令罪已,在众师姊妹、弟子面前陈述自己所犯之种种罪状。事后虽则众尼姑再三挽留,但服难师太去意坚决,终于脱离峨嵋派,带着孔有怨远走天涯。
服难师太虽然离开峨嵋派,但峨嵋掌门宝座一直虚悬,直至今年正月,始由服劫师太继任。
服难师太冷酷严峻的作风,天下间无人不知。但比起这个只比她年轻两岁的师妹服劫师太,却还是有所不如。
服劫师太恼怒那人口出污言秽语,更辱及峨嵋、少林两派清誉,终于悍然出手,把那人一掌重创。
却听得铁空大师陡地喝叫:“峨嵋山的老尼,怎么把你的老相好无情毒打?准是作贼心虚,唯恐这狗男人口没遮拦,把峨嵋派一件又一件的秽史和盘托出!”服劫师太登时脸色骤变。
铁空大师陡地又再跳上擂台,叫道:“服劫,你的师姊服难不干不净,跟天工堡的老头儿连小娃娃都生了下来,有其师姊必有其师妹,照老衲看,你这个老尼同样是一条老狐狸精。”立时语惊四座,就连少林派众僧听了,都是相顾骇然失色。
服劫师太性情暴烈,比师姊服难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已缁衣风声猎猎作响,势道猛烈地疾冲上擂台。
擂台下,马小雄在小霜耳畔轻声说道:“幸亏我的小霜小师父早已还俗不干,原来天下间大大小小的尼姑,都不是易与之辈。”
小霜大发娇嗔,但她已易容变成一个老太婆,这一阵“娇嗔”,看来变作了“老嗔”,但偏偏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还是说不出的俏丽可人。
擂台上,服劫师太早已跟铁空大师动上了手,二人都是掌法上的绝顶高手,服劫使的是“小青灯金佛掌”。
江湖传言,峨嵋派满门上下,任何弟子、高手都只能把这一套武功练至一、二重境界,但服劫师太这一手神功亮了出来,又岂仅只是有如传闻所言而已。
佛家武功,讲究的是“无色无相”,以这一手“小青灯金佛掌”而言,招数看来并不繁杂,也不见得如何地变幻多端,但在服劫师太手中施展开来,却是势道渊博,威力难以形容地强劲。
至于铁空大师,他使的是大金刚掌,同样都是佛门武功,却以刚阳之气为主,虽则双拳带着呼呼真气,但不到十招,已然渐渐处于下风。
服劫恼恨这少林僧人恶言相讥,出手竟是绝不留情,一连六掌掌劲有如潮水般涌向铁空,掌力之强劲,连站在擂台下的少林僧侣,都均觉这掌力锐厉无匹,刮在面上如同刀削般疼痛。
在场数万对眼睛瞧着这一战,绝大多数人都在想:“这疯和尚今次非要大大吃亏不可。”
岂料铁空大师倏地放声大哭,叫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愿意立刻投降,老尼姑若不住手,我……可要脱掉裤子撒尿啦……”
围在擂台边四周的人听了,无不惊诧,也有人忍不住失声大笑了出来。
服劫师太本已胜券在握,眼看不出三招五式,便有把这可恶的僧人狠狠地给予教训,却没料到铁空大师竟然会有此一着。
服劫师太倒抽了一口冷气,呆然凝神,撤掌后退,忽然沉声叫道:“玄劫大师,你这个师侄,恐怕大大不妥当!”
群雄一听,无不为之一阵哄动,纷纷探头探脑,向少林派众僧脸上望去。
只见少林派来了二十余名和尚,其中有数位高僧,头上一直戴着笠帽,帽子的边缘遮住了大半边脸孔。
原来方丈玄劫大师也已到了龙虎山武林大会,就在这几位高僧的中间,沉静地矗立着。
只见玄劫大师缓缓地把笠帽除下,露出一张清瘦但双目炯炯有神的脸,合什道:“师太所言极是。”
身形缓慢地飘上擂台,在铁空的肩井、三焦俞、天枢、魄户等诸穴疾点下去。
铁空穴道被封,身上登时软垂宛若无骨,但一双眼神却在这一瞬间澄明起来,低声惊叫:
“方丈,师侄做了些什么错事?”
玄劫大师神情沉重,但却绝无半点怪责铁空之意,只是沉声说道:“你中了奸徒的暗算,有人向你施展‘八荒夺魄魔功’!”
一面低声说话,一面以左手扶住铁空右手胳膊,二人身子轻飘飘地回到擂台之下。
少林寺方丈亲自出手上台把铁空带走,事情虽然看来突兀怪异,但先前既有好事之徒重重吃了服劫师太一掌,也就没有什么人斗胆口没遮拦,以致招来横祸。
服劫师太在擂台上亮了一手厉害的佛门奇功,随即重回峨嵋派阵内,一张脸孔冷冷冰冰,再不言语。
这一场武林大会,参与者达数万之众,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打算跳上擂台,但纵然只有“极少数”武林人士非要跃上擂台一层身手不可,景况也是挺够热闹的。
在以下的两三个时辰里,擂台上可说是连场激战,点到即止的武艺切磋,虽然也有三四场,但其余十几场高手相争,都可算是以性命拼搏,一刀把敌人半边脑袋削掉者有之,重重一拳把敌人活活轰碎五脏者也有之,但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一个虬髯大汉,一出手便把敌人的四肢硬生生地撕脱下来,不多不少总共撕成了五大块。
马小雄、阿玫见了,都是心中噗噗地乱跳不已。
马小雄在阿玫耳边低声说道:“这……岂不是老太叔撕裂敌人的手法吗?”
阿玫点了点头,道:“不但这样撕裂敌人的身子,也用这种法子,把徒儿的身体撕开五大块。”
老太叔已然辞世,这虬髯大汉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马小雄瞧了大半天,忽然眼色骤变,失声道:“是他!”
小霜大是好奇,正要追问,却听见阿玫叹一口气,道:“连咱们都想得出这种法子,他也照着这样做,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马小雄、阿玫互望一眼,二人都是心意互通,知道了这个虬髯大汉的真正来历。
马小雄等会易容,这大汉也同样会易容。
他便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之子——海世空!
海世空也易容,他看来已换上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容貌。
但马小雄、阿玫曾经在东蛇岛和这位海蛇叔叔相处好一段日子,就算瞧不出他原来的容貌,也分辨出海蛇的眼神,和他那一身闪闪发光有如古铜色一般的肌肤。
给海世空在擂台上活生生地撕裂的,是一名身份神秘莫测的白衣人。
虽在数万人注视之人,但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白衣人的来历,因此,都只会把这人视作“无名小卒”看待。
在这种武林大会中,总是有一些不自量力之徒,无缘无故地在擂台上死得不明不白。
但还是有人知道白衣人真正底细的。
其中一人,便是这三四年间,几乎朝夕和这白衣人相处在一起的赖纪雯。
赖纪雯在擂台下,亲眼目睹这白衣人怎样被海世空撕裂。
在那一瞬间,她心头是极度绞痛的,然而,她并没有为这男人而掉下一滴眼泪。
被撕开五大块的白衣男子,便是曾经令她愿意死心塌地跟随的常建功。
常建功当年曾对赖纪雯说过,皇甫老人为了一个女子,渐渐性情大变。
他道:“这女子是武林中的一个女魔头,她练的一门武功,唤作‘阴魂不散大法’,每隔十年,必须以七七四十九种至阴至寒,至歹至毒的药物、昆虫、毒液,熬煮成一锅肉泥,分开七七四十九日服食,否则,她所练成的武功大法就会反过来把她自己弄得肠空肚烂,肌肤溃烂而死。
“但那一锅肉泥,必须以十岁左右的女孩连骨带肉一起煮烂而成,作为药引……”
后来,常建功又说,那个女魔头已经练功走火入魔,全身经脉碎裂而死……
当时,常建功的每一句话,赖纪雯竟是深信不疑,这是因为她太愚蠢?还是因为她已太疲累?
直至两个月前,一个陌生男子在常建功外出的时候找赖纪雯,告诉她一个可怕的秘密。
这个陌生男子对赖纪雯说道:“常建功是一个阴险的骗子,那个女魔头,本来就是由他带引到皇甫公胜身边的妖精。这个女妖精之死,并不是因为走火入魔,而是给常建功困在一个巨大的石室里活活饿死的。
“女魔头死后,常建功把她煮成一锅肉泥,因为他也在修练‘阴魂不散大法’。
“他告诉你,用作药引的肉泥,必须以十岁左右的女孩连骨带肉一起熬煮,那是不错的,但要是修练者的功力一层一层地深厚,在年纪方面,就不必有太大的限制。
“那个女魔头给活活饿死的时候,已然五十六岁。但用她的身体熬煮出来的一锅肉泥,效果反而更佳,那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已吃过不少女孩的肉泥。(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你要是知道我的真正身份,我的话,你是一定不肯相信的。但我并不是那些阴险小人,就算你立刻把我当作仇人,我也不妨对你坦坦白白地说出真正的名字。
“我姓海,名世空,先父便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你若认为先父便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你立刻杀我抵命便是。”
——在三十余年之前,“铁面仁心客”赖一棠在川北午后遇刺,死于少林派绝学“黄龙大金印”掌力之下。
其时,普天之下无不一致公认,除了“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之外,当世再也没有任何高手能有此等深厚的内力,使出这一种少林派的不世奇功。
海世空既是海禅王之子,要是赖一棠的确死在海禅王掌下,对赖纪雯来说,海世空也可以说是父仇不共戴天的仇家。
但到了最后,赖纪雯没有向海世空动手,只是冷冷的说道:“你说的一切,我会有法子查明真相,但你只是海禅王之子,纵使你父亲是元凶,冤有头债有主,我绝不会向凶手的下一代冤冤相报!”
海世空似是一愣,隔了很久,才缓缓地接道:“常建功在三年前,曾对我施展‘勾魂慑魂大法’,这种邪功,也是‘阴魂不散大法’的一部分。
“那时候,我迷迷糊糊地,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箩,竹箩之中全是锋利无比的杀人武器,有人曾在我耳边喃喃地念咒,叫我去杀某某、血洗某地……诸如此类的借刀杀人手法……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一段短短的时间里,我杀了不少人,伤害了不少武林同道,其中有一些,甚至是自己的好朋友……
“这都是常建功干的好事,这一笔帐,总有一天,我会好好找他清算一下!”
两个月过去了,海世空的话,赖纪雯全都记得很清楚。
她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暗中把女儿带走,以免常建功魔性大发,忽然把这个女孩熬成肉泥作为药引。
赖纪雯其实并不愚昧,只是多情。
因为多情,她一直不愿意怀疑常建功,也不愿意花任何心思去调查这男人的底细。无疑,她很明白,这便是掩耳盗铃,但她宁愿让自己活在一个美丽的梦境里。
但海世空突然出现,终于还是无情地把这个美梦戮破。
在一个月之后,赖纪雯终于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海世空之言,句句属实。
那个女魔头吃女孩,常建功也吃女孩。
而且,她更查出另一件骇人的秘密。
——当年,把赖一棠一掌击杀的,竟不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而是皇甫老人!
——所有悬案,都是这位幽冥派旁支掌门暗中嫁祸的,到最后,更暗中下毒,把海禅王夫妇双双毒死。
——皇甫老人一生中最憎恨的敌人,便是“魔中霸主”
姒不恐这个师弟。
——但皇甫老人知道,凭自己的本领,一辈子也对付不了姒不恐。于是,他转移目标,手段鄙劣地对付姒不恐的女儿姒嫣妍。
——皇甫公胜既要暗算姒嫣妍,也就万万不能放过“少林不败客”海禅王。
——海禅王一身武功固然堪称震古炼今,可是,若跟“魔道霸主”姒不恐相比,他输亏的不单只是江湖经验,更及不上姒老魔的深沉城府,既能暗算对手弱点一举而攻之,也能在四周步步为营,绝不让敌人稍有半点可乘之机。
——也正因为如此,强如皇甫老人,宁愿向海禅王夫妇下手,五十年来始终不敢贸然杀回阴山幽冥宫与姒不恐一决高下。
擂台上,常建功在做梦也梦想不到的境况下,给海世空突如其来地拉上擂台,才只不过是三两个照面间,一条右臂已给齐肩扯断。
常建功练的是“阴魂不散大法”,功力已达到相当厉害的境界。
可是,海世空似练成了一种足以把“阴魂不散大法”彻底克制的诡异武功,二人短兵相接之下,常建功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直至他的左臂也给扯下之际,才听见海世空冷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用的是‘藏边折山手’,但招式却取自太叔梵离,你要是能够招架得住,‘黑白魔妪’跟天工堡主便是武林中名气最响亮的饭桶!”
常建功终于明白了。
当日,“黑白魔妪”带走了海世空,显然对皇甫老人的所作所为,极是不满。
黑魔妪、白魔妪本是皇甫老人在年轻时成亲的一对结发妻子,这一对孪生姊妹,来自藏边,母亲是吐蕃人,父亲却是镇守边关之汉族大将。
哀莫大于心死。
“黑它魔妪”对皇甫老人早已感到“恩尽义绝”,更不耻常建功、皇甫老人勾结刘复北、镜壶生之流,对中原群雄展开一次又一次的奸险逼害。
于是,当年在丐帮分舵把海世空带走之后,这一对孪生老妇,不惜把本门最具威力之“藏边折山手”倾囊传授,而这一手武功,也正是“阴魂不散大法”的最大克星。
常建功迅速地在擂台上伏诛,擂台外东南方二十丈外,两名衣饰华丽的男子见了,脸色都是不禁为之一沉。
这二人身边,最少有逾千党羽。
正是刘复北与镜壶生二人。
海世空与常建功这一战,虽然惨烈无比,血浆残骸遍布大半个擂台,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这只是两名不见经传武林人物的厮杀。
然而,把白衣人活活撕开五大块之虬髯大汉,其一身武功之可怕,却是人人都瞧得很清楚的。
在这一战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不少武林高手登台比斗。
其中,最令群雄瞩目的,是点苍派的长老指点挑战巨鲸帮帮主,这二人年纪相若,武功也在伯仲之间,一个使双剑,另一个用鲸鱼一丈大刀,在激战二百招之后,互中一招齐齐重创倒地,双双给门下弟子急急送回本阵抢救。
在这一战之后,擂台上空空荡荡,似乎再也没有人登台比拼。
就在这时,一人哭道:“这一次的武林大会,无甚瞄头,未免冤枉了这两条腿,走了十几天冤枉的路。”
马小雄一听这怪异哭声,陡地精神一振,道:“哭笑二童来了。”
阿玫向擂台一望,果然瞧见哭笑二童已双双飞跃到擂台上。
哭童又在哭道;“四十余年之前的龙虎山武林大会,最精彩的是哪一仗?你若说不上来,我立刻把你的脖子扭断!”
笑童呵呵一笑,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丐帮三袋高手吴小猫大战关西屠夫,双方交战超过十二回合,最后吴小猫的猫鼻给屠夫一拳打肿,至今红肿尚未消歇。”擂台下群雄听了,无不哄然大笑。
只有哭童“不笑反哭”,大声哭道:“放屁!谁说这便是他妈的最精彩的一仗?”
笑童笑道:“不是这一仗又是那一仗?”
哭童哭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八大门派二十一名高手合力杀死姒不恐的那一仗!”
此言一出,群众无不为之愕然。
不到片刻,已有人破口大骂:“他妈的疯子!当年一战姒不恐单掌歼杀八大门派二十一名好手,这疯子怎么偏要倒转来说?”
哭童又在哭道:“当年,八大门派二十一名高手各出绝招,虽然谁也不肯活着离开擂台,但这二十一名高手的绝招,又岂会是一般泛泛之辈可比?”
说到这里,俯首望向少林派方丈玄劫大师,问道:“老和尚,你说是也不是?”玄劫大师自量身份,并不回话。
方丈大师不回话,笑童却在哈哈一笑后,道;“老和尚微微点头,心里不住的在念经大叫阿弥陀佛,敢情对你老兄的真知灼见,极表赞同。”
哭童又道:“当年,姒不恐给二十一名高手合力围攻,虽则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已中了三拳六脚九刀十二剑,只是战况快得令人瞧得眼花撩乱,一般目光如豆之辈很难可以看得出来而已。”
笑童笑道:“原来如此,倒不晓得姒不恐后来怎样啦?”
哭童哭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在阴山幽冥宫之中足不出户,一年又一年地长期疗伤,再也不敢在江湖上露脸。”
哭笑二童虽然看来只是一味在擂台上胡胡混混,但自从当年一役,姒不恐确实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脸。因此,也有不少武林人士,认为姒不恐虽然大获全胜,但说不定已给八大门派高手所伤,只是战况璀璨疾迅,旁人不易察觉出来而已。
笑童笑道:“姒不恐如今死了没有?”
哭童哭道:“早在四十余年之前,姒不恐已经在擂台上给二十一名高手杀掉,只是他功力湛深,虽然被杀,却并没有立即死掉,而是他妈的死得甚是缓慢……”
笑童“啊……”的一声:“说了大半天,你是否在说,姒不恐已经死掉啦?”
哭童哭道:“这还用说吗?要是姒老魔仍然活着,今天八大门派最少得送上二十一条人命。但姒不恐死了,真的死了,八大门派中人,再也用不着在擂台之下提心吊胆。”
笑童笑道:“老兄,这块擂台是用来比拼的,要是咱们打不起来,便该速离此地,以免给天下英雄咒骂。”
哭童忙道:“怎不早说?反正这一场武林大会,豪门金庄主人刘复北早已心存大欲,一方面既要阴谋杀害敌对帮派之高手,另一方面也很想趁此高手云集大好良机,网罗一些愿意为豪门金庄卖命的蠢材,正是他妈的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哉!”
群雄听了,立时大为哄劝,目光齐齐盯向刘复北、镜壶生二人身上。
刘复北心中大是恚怒,悄悄传令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两个矮小老人杀了,方泄心头之恨。
形势渐渐变得纷乱,擂台上虽然空无一人,哭笑二童早已双双不知所踪,但在擂台四周,密密麻麻地挤满来自五湖四海各门各派高手,尤其是豪门金庄与不远处的一大群丐帮弟子,双方人马早巳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三年之前,“公子丐”濮阳天连番惨受重创,更被神智迷糊的海世空毁去左眼。
其时,濮阳天也已中了常建功的“勾魂摄魂大法”,因此脸上不住地泛出傻笑。
今天,少林派铁空大师在前往龙虎山武林大会之前,曾在树林一角小解,也就在这短短一霎间,给人施展了“八荒夺魂魔功”,以致在擂台上神智失控,胡言乱语大失常态。
向这位少林高僧横施暗算之人,正是常建功,这一手“八荒夺魂魔功”,也是由“阴魂不散大法”作为心法根本,类似“勾魂摄魄大法”,但比“勾魂摄魄大法”犹更厉害的邪门魔功。
常建功早已暗中拢络刘复北,尤其是在华山派掌门“莲花剑圣”凤先生战死之后,常建功更受刘复北这一系势力之重视。
可是,任谁都想不到,常建功既然会给一个“虬髯大汉”扯上擂台,不到三两个照面之间,更给撕裂开五大块,当场惨死。
直至此际,哭笑二童半疯不癫地在擂台上大呼小叫,更令刘复北既惊又怒,此人脸上杀机既已涌现,眼前局势也就更是凶险万分。
擂台之上,忽然站着一人,右手戟指,遥遥指向刘复北身边之镜壶生,沉声喝道:“镜壶天下之人,请上台一战!”
这人,以一小块豹皮,遮挡住左边的眼眶,但一支右眼睁得又圆又大,又道:“丐帮濮阳天,要向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凶手挑战!”
“濮阳天”三字一经叫出,全场数万人竟是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不久,几乎所有的视线,都朝向刘复北、镜壶生二人脸上直扫过来。
刘复北脸上木无表情。
镜壶生却是淡淡一笑,身姿潇洒地飘动,直掠上擂台东南角,神情闲逸地与濮阳天对峙。
濮阳天冷冷地用唯一的右眼,盯着镜壶生的脸。
“任舜镜,你还好吗?”濮阳天冷冷地问候。
镜壶生便是任舜镜,但无论是“镜壶生”也好,“任舜镜”也好,对绝大多数武林中人而言,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镜壶生神情依然淡漠,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濮阳天又道:“你的父亲任仲远,始终不肯习武,令你的祖父非常失望,是也不是?”
镜壶生神情如旧,也同样地,心是而非地点了点头。
群雄听到这里,绝大多数人还是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心想:“公子丐并非疯疯癫癫之人,但这姓任的家族渊源,又有什么值得在擂台上大事谈论的?”
但“任仲远”这名字一经说出,擂台下却有几位武林名宿的脸上神情大为惊讶。
其中一人,更是性子极是沉稳,平素绝对喜怒不形于色之少林派济印禅师。
济印禅师,年纪虽比方丈玄劫大师不相伯仲,但若论辈份,却犹在玄劫之上。
四十余年之前的那一场龙虎山武林大会,这位少林长老并没有在场,但到了这一把年纪,反而不远迢迢千里,挤身在擂台之下,一直站立在玄劫大师身旁。
显然,济印禅师对“任仲远”这个名字,绝不陌生。
可是,就连他身边的玄劫大师,仍然未能知道“任仲远”究竟是何方神圣。
便在这时,“公子丐”濮阳天朗声接着说道:“要是你父亲愿意继承你祖父任于斯的绝世武功,幽冥宫也轮不到姒不恐来做主人,也许,四十余年前在这擂台上的惨烈厮杀,未必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群雄至此,方始心下恍然,原来这个站在擂台上跟濮阳天对峙之人,其祖父赫然竟是幽冥宫前任宫主任于斯,而任于斯也就是“魔中霸主”姒不恐的师父。
镜壶生的来龙去脉一经道破,群雄自是不免大为哄动。
只听见“公子丐”濮阳天又道:“你恼恨姒不恐成为幽冥宫主人,因为在你心目中,幽冥宫只是属于你们姓任的……可是,你的胆子再大,武功练得再高明百倍,也万万不敢杀入阴山幽冥宫,找姒不恐算帐。
“阴山,本是胡虏之地,任老宫主却能在极凶险之地建立幽冥宫之基业,足见手段八面玲珑,及后继任之姒老魔,也同样魄力惊人,数十年来,一直稳守住这片幽冥派的大好江山。
“可是,你身为任老宫主的第三代传人,既不思进取,也不安本份,反而跟刘复北朋比为奸,勾结西夏高手杀害中原武林豪杰,怎不令人齿冷。”
群雄听了,都是大声咒骂,更不住的在怂涌公子丐早早出手,把这奸险之徒毙于掌下。
镜壶生忽然冷冷一笑,道:“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说来说去,都只因为你心中恨我杀了一个女子,那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的阿婉姑娘,是也不是?”
濮阳天脸色一沉:“你终于承认,阿婉是你所杀的了!”
镜壶生冷然道:“在你眼中,她是一个美丽的而善解人意的姑娘,但在我眼中,她却是一个淫娃贱妇,她既以色诱我的奴仆,又在我的酒菜里悄悄下毒,如此贱人,要是把她轻轻放过,便是等同在日后杀害其他无辜之人!”(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濮阳天倏地厉声疾喝:“胡说!阿婉之仇,今日便要你在这擂台上偿还!”
“呼”的一掌,直扑早已蓄势待发之镜壶生。
擂台之下,立时有人失声惊呼:“降龙十八掌!”
话犹未了,擂台上二人已双掌相交。只听得“波”的一声,二人掌力猛然相撞。
镜壶生身子一晃,突然间右掌掌心射出一支血箭,看来已经受了创伤,岂料这一支血箭,也就等同一件尖锐凶厉之武器,“嗤”的一声怒袭濮阳天咽喉。
擂台之下,有不少见多识广之武林名宿,立时又有人失声叫道:“是‘血肉追魂箭’!”
旁边的人急问:“这是怎样的武功?”
先前那人道:“这是幽冥派的一门邪功,以其人本身之血肉,凝聚于全身内力之上,当作暗器、利刃般出其不意猛攻敌人,每每能奏奇效。”
只是,濮阳天似乎早已料到镜壶生有此一着,血箭甫自掌心射出,人已仰面急闪开去,更顺着势子,反手一掌疾拍对方小腹。
濮阳天应变极快,掌力更是越来越是凌厉,镜壶生“血肉追魂箭”白白射了个空,心中一阵惊异,暗忖道:“三年前未曾把此人彻底击杀,可算是大大的失策。”但事已至此,唯有全力跟这位丐帮帮主周旋到底。
降龙十八掌乃丐帮镇帮之宝属上乘掌法,到了南宋末年,以至是元朝时代,丐帮群侠更把这一套掌法提升至前所未有之至高境界,其力量之雄厚,无与举世任何武功互相抗衡。
即使在濮阳天这一代,降龙十八掌已是武林中罕见之一流绝技。
只见这十八式掌法源源不绝自公子丐手中施展,一蓬掌影漫天飞舞,在使出“金龙乍现”
这一招之际,擂台上竟是罩着一片灿烂黄光,其掌力之强劲,势道之湛深渊博,群雄无不深深叹服。
镜壶生之武功,源出于幽冥宫上任宫主任于斯,虽是隔代相传,但任于斯乃幽冥派掌门,一身武学非同小可。镜壶生是他的孙儿,纵使时机并不配合,只能把祖父之武功练得三四成火候,但在太原群雄之中,已足够睥睨当地武林而有余。
只是,濮阳天在三年前虽然少去一目,更屦受重创,但经过一段时间疗养生息,体力早已完全复原,更在这两三年之间,隐居山林一角潜心苦练武功,至于丐帮大小事务,暂时交托副帮主及众长老代为主持。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镜壶生虽然武功源自幽冥派上任掌门任于斯,但就在这短短两三年之间,给濮阳天超越过去。
当年,皇甫老人因为濮阳天并未练齐十八式降龙掌法,不屑与之全力一搏。但时至今日,濮阳天已把仅余下来还没有练成之半式掌法,完全练透,遂把整套掌法一气呵成融汇贯通,其威力也自然倍增,达到了濮阳天毕生练武历程中从未达到之汹涌境界。
镜壶生渐处劣势,蓦地一人左手挥刀,右手舞动一副以铁链相连的镣铐,恶狠狠地从背后疾袭公子丐。
丐帮群丐之中,立时有人怒骂起来:“他妈的,要倚多为胜么?要是这样,咱们丐帮在人数上可要大大占了便宜。”
这个怒骂之人,是丐帮陕西分舵舵主“怒目铁丐”顾不得,脾性极是猛烈,难怪江湖中有人传言:“在濮阳天领导之下,丐帮大大小小分舵舵主,几乎全都是性烈如火,凶猛有如野兽之军。”有时候,就连濮阳天在深思、自我检讨之际,也不禁颇有同感。
乃至后世,始有武林评论家中肯地道:“濮阳天其人本身,也是性情刚直之辈,对性子深沉冷鸷,行事鬼鬼祟祟之人,向来深痛恶绝,因此,在其掌管丐帮大权三十七年之中,均以性情与本身相近者方始委以重任。事出并非无因,更并非偶然巧合。”
顾不得早已抡起打狗棒,正欲冲上擂台,濮阳天陡地喝道:“此人叫酒奴,也是害死阿婉姑娘的元凶,这一场决战,乃是濮阳某的私怨,丐帮弟子谁都不能插手。”
顾不得陡地一呆,在擂台边硬生生地收住了势子。
却在这时,又有一人飞跃上擂台,大声叫道:“阿婉是我亲姊姊最宠爱之侍婢,我也要手刃奸徒,为阿婉报仇!”
此人年纪比公子丐年轻了二十岁,身材却同样魁梧粗壮,说话一般地豪气干云,赫然便是在“在公在私、在朝在野”之一代狂侠乔在野。
乔在野杀上擂台,濮阳天轰声叫好:“你说得对!”二人联手,分战镜壶生与酒奴,战况又更趋向激烈。
濮阳天、乔在野早已英雄相惜,这时候双双在武林大会擂台之上,与杀害阿婉之主凶决不死战,彼此心情既是沉重,又是亢奋。
酒奴虽然只是镜壶生之从仆,但一身武功绝非等闲之辈可比,只见他左手刀长二尺三寸,专捡敌人缝隙进攻,屡屡翻身进刀,身形飘忽有如鬼魅。
但更阴险的招数,却是他右手一副铁链镣铐。
这一副镣铐,招数挟着劲风,每每攻人防不胜防之致命要害。
乔在野赤手空拳跟这酒奴比拼,不到十招,左肩已给酒奴的铁铐重重击中,骨裂之声清脆玲珑,就连远在十丈开外之人,也是清晰可闻。
马小雄睹状,大吃一惊,立时便要冲上擂台,却给阿玫一手抓住:“别急!乔大侠这一招是‘弃车杀师’。”
马小雄一愣,“弃车保帅”这四个字他是听得多的,何谓之“弃车杀师”,一时之间却是莫名其妙。
也就在这一瞬间,擂台上形势已变。
乔在野虽然给酒奴以铁镣铐击碎了左肩,但却在招数上把酒奴引入“战围死胡同”中。
在这一瞬间,乔在野掌法大变,他左肩受伤,但一支右掌却更见变化莫测。
他一连发出九声叱喝,每一声叱喝,掌法都挟着九种不同的内劲,从四面八方疾扑酒奴。
擂台上,只听得飒飒掌风,几乎全都是乔在野与濮阳天的漫天掌影。
酒奴虽以一副铁链镣铐击碎乔在野左肩,但却反而因此陷入劣境之中。
乔大野恼恨酒奴、镜壶生勾结常建功,以“勾魂摄魄大法”迷惑海世空把濮阳天左眼戳瞎,更恼恨此等丧尽天良之辈,把阿婉残暴地杀害。
如此血仇,不可不报。
九声怒叱,九掌连环,每一掌都重重地击中酒奴。
结果,酒奴的鼻梁完全碎裂,一支鼻子软垂垂地塌了下来。
在他的左下颚,也重重地中了一掌。
这一掌,不但轰掉了酒奴的颚骨,甚至连他的舌头也被严重地震碎。
此外,又有一掌,以四指直插入酒奴的心脏……
酒奴败了。
既败了,也死了。
便在酒奴倒下去的时候,擂台下忽然闪电般扑出十六人。
十六条黑色的身影,十六把雪一般明亮夺目的刀,刀刀有如火海中的怒涛巨浪,扑向濮阳天与乔在野。
有人在擂台下大叫:“钱塘刀宗十六魔!”
“钱塘刀宗,是刘复北在钱塘江的党羽!”
“啊呀!刘复北的狐狸尾巴已露出,恐怕这一场大厮杀已是逼近眉睫。”
“他妈的!什么叫狐狸尾巴,照俺看,这姓刘的只不过是狗急跳墙罢了!”
最后说话之人,语声甫落,后脑已给一杆铁枪疾插而入,枪尖自双目眉心鼻梁以上凸透而出,登时气绝毙命。
“豪门金庄大开杀戒啦!大伙儿千万小心——”另一人大叫,但下场也和先前那人一样,又是一杆铁枪刺入脸颊中,当时被杀。
八大门派之中,峨嵋服劫师太首先挥剑叫道:“刘复北勾结异族杀害中原武林同道,要是咱们继续姑息养奸,定必后患无穷!”
在她身边的是其师妹服真师太,也拔出三尺青锋大叫:“掌门师太说得好,你去死吧!”
第一句话,在群雄耳中听来深感理所当然,听到第二句仍然没有感到什么不妥。其时,人人都以为“你去死吧”这四个字是针对敌人而发的。
岂料服真师太在叫出这第二句话的时候,三尺青锋并不是刺向豪门金庄中人,而是没声没息地贯穿过服劫师太的胸口。
服劫师太猝然不防,竟在毫无警觉及征兆之时中剑,但她在峨嵋这一辈高手之中,功力仅比服难师太稍逊半筹,虽然被师妹突然发难暗算身受重创,但仍能猛然挥掌反击,一掌拍向服真师太的脸上。
这一掌,更是峨嵋三小绝学之中,素以掌力凌厉见称之“小青灯金佛手”。
服真师太中了这一掌,自知再无幸理,但却仍然强颜一笑:“我本属刘氏一脉,潜伏峨嵋四十余年,已把这一门派的武功,悉数送往主子手里,峨嵋派啊峨嵋派,又还能把这命运逆转过来吗?”
服劫师太怔怔地瞧着这个年纪已六十余岁的师妹,在这四十余年以来,她一直对这师妹照顾周全。在武学上,更是尽心尽力的以师姊身份加以督促、指导、匡扶……岂料到了今天,才知道在身边一起生活,一起习武,一起修练佛门功法之人,竟然是豪门金庄早在四十年前暗自布置在峨嵋山之卧底。
其时,刘复北恐怕还未曾出世!
豪门金庄上一代庄主,是刘复北之父,其人深居简出,从不在江湖上露脸。
但他在刘复北还没有出生以前,已暗中部署一切,为了恢复刘氏“汉室江山”,先后暗中跟契丹、吐蕃等异互相勾结,一方面让豪门金庄迅速地羽翼成长,另一方面更残害中原武林同道,藉着种种鄙劣手段而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早在那时候,服真师太已在峨嵋派中,成为豪门金庄布置在峨嵋金顶最可怕的一名内奸,这情况,也就正如丐帮之中的传功长老。
丐帮之中,执法、传功两大长老合作无间,生死与共相处四十年,但到了最后关头,传功长老还是露出原本狰狞面目,以“斩菜刀”一刀戳入执法长老的胸腹。
变生肘腋,峨嵋派最重要的两大高手,竟在阵前自相残杀,登时大起慌乱。
服劫师太中了一剑,虽已向服真还以致命一击,但本身也已无法长久支撑,在众弟子手忙脚乱扶持之下,垂下了脸颓然地气绝身亡。
在昆仑、武当两大派,也有同样事情发生,昆仑派之“立地刀客”王正广、武当派之五律真人,先后倒戈相向。
王正广在昆仑三大元老背后挥刀,把其中二名元老重创,其中一长老更连脑袋都给砍下,鲜血有如泉水直喷,高达二丈!
血影迷漫,令人触目惊心。
最后一名元老,是昆仑派之“无极先天手”祖易山,及时反击,一手抓住王正广的脖子,“喀嘞”一声把这叛徒喉管戳破,勉强稳住了昆仑派的阵脚。
在武当派那一边,玉律真人长剑一挥,他要暗算的竟是何五冲道长。
论年纪论辈份,玉律真人都在何五冲之上,谁也想不到以玉律真人这等身份,竟然会出其不意向何五冲施以突袭。
眼看何五冲再也无法闪躲,蓦地一柄大刀横里挥出,及时为何五冲挡下这致命的一剑。
及时救了何五冲一命之人,正是“忠义刀王”曲鸿山。
玉律真人白头飘动,喝道:“狗拿耗子方管闲事,看剑!”一连九剑,剑剑霍霍有声,把曲鸿山逼得险象环生。
何五冲叫道:“师叔,前事可鉴,峨嵋派之服真、丐帮之传功长老,还有昆仑派之王正广,都是自取灭亡的榜样!”
玉律真人早已豁出去,狞笑道:“雷常心祖上三代,皆受刘氏王族大恩,武当派冥顽不灵,三千道士全都瞎了眼睛,不杀留来可用?”
何五冲道袍真气鼓动,勃然怒叫:“原来如此,想不到师叔只是记得‘雷常心’这个俗家名字,对武当派历代祖师爷的循循教诲,早已统统置若罔闻。”
此时,玉律真人早已势如疯癫,挥剑在武当派本阵中见人便砍,数名武当弟子闪避不及,也招架不住,纷纷咽喉中剑,血流五步。
这一次,在武当派阵中,以玉律真人武功最是厉害。想不到这位武当派名宿,居然便是金玉豪门潜伏在武当山之卧底,何五冲、曲鸿山虽拼死纠缠,始终未能把玉律真人的剑势压下去。
忽见一道身影,人未至剑锋首先杀出,竟是峨嵋派服难师太之无定神剑。
谁也不晓得服难师太从何而来,跟随在她背后的,还有一名少女,也是手中握着一把长剑。
马小雄远远望去,已认出那是孔有怨。
服难师太以一把无定神剑,把玉律真人苦苦逼缠。
玉律真人也是剑法精湛无比的大行家,一经接战,已知道眼前这老尼姑绝非易与之辈。
忽然嘿嘿一笑,道:“老尼姑,你的私生子贫僧和尚,也是公子爷刘复北的方外之交,人称和尚战将,照此推算,你向我动手,岂不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己人找自己人吗?”
服难师太冷笑道:“贫尼满身罪业,早已自行向峨嵋派一众同门、弟子一一公告,毋须劳烦武当派的叛徒来刻意提醒。我儿跟姓刘的有什么交情,贫尼一概不管,只是,峨嵋武当两大派同气连枝,你身为武当长老,竟然杀害本门子弟,贫尼实在瞧不过眼。”
一手“中流剑法”剑势锋芒乱闪,一纵一攻身如飞凫,忽焉而起,乍然起手,飘若飞云,尽把“中流剑法”的心诀要旨发挥得淋漓尽致。
玉律真人乃武当长老名宿“六合神剑”在武当山上,堪称第一高手。
服难师太的“中流剑法”固然十分厉害,但“六合神剑”运转如风,招招吞吐如意,收放自如,无论一进一退,都是绝世高手风范,一时之间,服难师太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忽听一人破声大吼,越众而出,是个白衣和尚。
和尚袍袖一扬,一颗浑体漆黑钢珠直射五律真人。
真人以剑挡格,“当”一声响,长剑竟然齐中被钢珠震断。
暗器突来,更把一口精钢铸造长剑震断,玉律真人骤然一惊,向那白袍和尚望去,还没瞧清楚和尚的脸,僧袍之内,又再射出钢珠,但却不是一颗,而是二十七颗钢珠连环怒射而出,真人挥动半截断剑挡格,但这二十七颗钢珠,还是有七八颗嵌入他的脸上,胸膛上、小腹上以至是左右双膝。
玉律真人登时跪倒,脸上早已血肉模糊。
虽然跪倒,但他一对膝盖,已给钢珠重重地击碎,就连跪也跪不了多久,已瞪大眼睛硬挺挺地倒下去。
这白衣和尚,眼神凝重地,只是牢牢地瞧着一个人。
他瞧着的是一个老尼姑。
服难师太。
第三十六章 雪山夫人剑雪行
白衣和尚便是贫僧和尚,既是豪门金庄主人刘复北的方外之交“和尚战将”,也是太叔梵离与服难师太所生下来唯一的儿子太叔琴茶。
还有,他应该又是阴山幽冥宫主“魔道霸主”姒不恐的武功传人。
马小雄在这武林大会之上,乍然看见贫僧和尚的影子,不禁臆胸间为之一热。
小霜一直在他身边,深知这小雄马的心意,立时道:“吊桥之战,你既已决心爽约,今天也就不该露脸。”马小雄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叹一口气。
服难师太瞧着贫僧和尚,贫僧和尚也早已深深地瞧着她。
她是他的娘亲。
儿子是和尚,娘亲是老尼姑。
久别再相逢,四目相投,二人又宁不百感交集?贫僧和尚已杀了玉律真人,武当派形势暂时得以喘息,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服难师太面前。
二人已近在咫尺。
贫僧和尚没有停止,再一步走向师太,“噗”一声投入她的怀中,然后紧闭起眼睛,颤声叫出了一个字:“娘!”
服难师太在千千万万道目光注视之下,毫不避嫌地拥着她心目中唯一的“茶茶”,脸上的神态竟是平静得出奇。
她道:“我儿,你愿意叫我这一声‘娘’,我便是给千刀万剐,今生已再无憾事。”
不是虚泛敷衍的应对,在“茶茶”之前,她毋须半点作伪。
和尚战将笑了,笑得满足,也笑得泛起从未有过的童真。
他仰起脸,泪痕闪闪地说道:“娘,孩儿交错了朋友,我立刻就去杀了他,以衍罪业。”
服难师太缓缓地点点头,把无定神剑交到“茶茶”手里。
贫僧和尚握住这一把剑,立刻向刘复北那边飞奔。
刘复北悍然不惧。
在他左右,是两名西夏国高手。
一个是没藏弯错,另一个是拓跋刀奇。
这二人,都换了汉人装束,又以阔大帽子遮住大半边脸庞,虽然早已置身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中,却是谁也不曾察觉,已有二名西夏高手悄悄潜入。
贫僧和尚以无定神剑在地上画出一道深坑,对刘复北说道:“我交错了朋友,从今以后,你我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又把左边白袍一剑削下,以示“割袍绝义”。
刘复北冷峻地说道:“姒不恐把你带回幽冥宫,三年以来,曾经对你讲过些什么话?”
贫僧和尚道:“在上一次龙虎山武林大会,姒宫主在擂台上挑战八大门派二十一名高手,这些人,全都是你父亲暗中布置在这八大派门下的奸细、卧底、卖国贼!”
这几句话,竟是忽然凝聚半生功力大声说出,龙虎山上数万英雄豪杰,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绝无半点含糊。
刘复北的脸色立刻变得比猪肝还更难看,同时怒吼道:“休——要——含——血——喷——人!”
这六个字,也同样声音响彻云霄,但若论双方气势强弱,贫僧和尚显然强胜一筹。
贫僧和尚冷冷一笑,道:“八大门派内的奸细,竟然是由姒宫主代为清理诛杀,这种事没说出来,确然令人难以相信,也正因为这缘故,姒宫主在这四十余年以来,一直索性支字不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连三句“为什么”,一句比一句更响亮,也一句比一句更令人心弦震动。
八大门派高手听了,立时纷纷追问:“对了!究竟这是什么缘故?”
“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虽然从前是刘复北麾下的和尚战将,只要把真正的道理抬出来,咱们八大门派也绝不是不分是非黑白的。”
“对了!姒老魔为什么从来支字不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心中另有图谋秘而不宣?”
群情汹涌,纷纷向贫僧和尚展开逼问,就连峨嵋派中,也有几个中年尼姑逼近过来。
贫僧和尚冷哼一声,道:“姒宫主一直支字不提,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你们这八大门派!”
少林派的铁石大师,性子比铁木、铁空二人还更猛烈,早已按捺不住,挥动一根禅杖疾冲过来,喝道:“就凭幽冥宫也配在八派面前大放阙词吗?”
一杖便向贫僧和尚当胸撞去,但却给一名老僧轻轻伸手,把这沉重的禅杖去势硬生生地挡住。
众人定睛一瞧,无不面上变色。
这一名老僧,赫然便是少林寺方丈玄劫。
铁石一忖,叫道:“师伯,这个野僧胡言乱语,要是不把他重重惩处,八派中人颜面何在?”
玄劫大师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把一封书函抛向铁石:“这是你私通刘复北的书信,虽然匿名不具下款,但你的字迹,难道还能瞒得过老衲的眼睛吗?”
铁石连看也不看,便把书函撕掉:“师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反手一扬,十几道寒芒,有如飞蝗般射向玄劫。
玄劫大袖一卷,把这十几枚暗器卷入袖中,再扬袖一抖,洒落于地上的,竟然都是淬有剧毒之“子母追魂钉”。
玄劫叹道:“我佛慈悲,少林寺上上下下,又有谁会暗藏着这些歹毒的暗器?”
铁石不再分辩,把心一横,禅杖直砸过去,嘴里同时大叫:“公子爷,要成就汉室江山大业,今日便是当机立断的大好时机!”
刘复北脸上早已杀气腾腾,一声号令,两名西夏高手同时发难,首先攻向贫僧和尚。
没藏弯错以一把铁剑砍向贫僧和尚,剑未至,剑锋已响起奇异的急啸声,更有一股大力,随着剑刃卷动而来,晃眼间,剑势犹如排山倒海,先声夺人。
贫僧和尚施展“移宫换步”,身子向右一转,竟在闪电之间转到这西夏高手背后,变成背对背的形势。
他手中的是无定神剑,但使的却是“幽冥十三剑”。
四十余年之前,姒不恐以单掌力毙八大门派二十一名高手,但他最上乘的武功,却还是剑法。
三年前,姒不恐曾与大叔梵离订下“吊桥之战”,由贫僧和尚决战“白马非马”马小雄。
老太叔既以剑道驰名于天下,在姒不恐心中,也自然渴望贫僧和尚能在剑法上击败马小雄。
在这世上,可供鞭策和利用的人,是永远不愁缺乏的。
和尚战将,已和三年前判若两人。
“魔道霸主”姒不恐果然是雄霸黑道数十年的第一高手,这和尚跟着这老魔三年,必然是获益不浅的。
但刘复北却更相信,这和尚就算冲得过没藏弯错过一关,也绝对逃不过拓跋刀奇的“夏绥鬼王刀”。
唐朝末年,拓跋部落居于夏州一带,拓跋思恭因助唐平定黄巢之乱有功,被封为夏绥银节度使,赐姓李,统领夏州、绥州一带,是为夏之始祖。
在其时,一名远自波斯而来之神秘客,为逃避战祸变乱,在夏州定居,更娶一名西夏女子为妻,死后,遗下一本刀谱,命其妻献给拓跋思恭。
自此,拓跋氏一系,每隔十余年,总会冒出一名刀手,其刀法直如鬼魅,曾经多次探入中原与各大门派高手比斗,至今从未败过。
这刀法,便是“夏绥鬼王刀”!
和尚战将再厉害,只要他遇上这一套鬼魅般的刀法,必死无疑。
——拓跋刀奇虽已出刀,但那只是西夏国一般武士的刀法,绝对不足以为据。
——真正的致命刀法,拓跋刀奇还没有使出。
——在这中间,还有一个很玄妙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是连没藏弯错都不知道的。
——刘复北,看来并不比镜壶生更像一个“智者”,但镜壶生死了,他仍然活着。
——而且,他深信自己一定可以在这一场武林大会之中,成为最大的赢家。
古往今来,凡是兵家战地,都是赌注最大,也赌得最是凶险的大赌场。
刘复北是一个赌徒。他认为本身最大的本钱,就是自己的智慧。
他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聪明的赌徒,才能不断赢取胜利。
他永远不相信“运气”这一回事,甚至曾经对镜壶生说过:“只有蠢人才依靠运气,可惜“运气”这种事,永远都在出卖那些愚不可及的蠢人!”
其时,镜壶生完全同意公子爷的见解。
基本上,镜壶生也和刘复北一样,都是很聪明很聪明的人,他也和绝大多数聪明人一样,只会相信自己,而绝不肯相信运气。
刘复北在武林各大门派中广布眼线,就连幽冥宫也不例外。
“魔道霸主”姒不恐已死?
姒不恐之死讯一旦传开,势必轰动整个武林,但讨刘复北而言,他只是淡然置之。
姒不恐年逾八旬,是一个年纪很老迈的老人,人既老,无论在什么时候突然寿终正寝,本来就是意料中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
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刘复北便是这一代的“后浪”!
他深信自己是武林中最精明的王者。
贫僧和尚的背叛,甚至早已成为他意料中事。
——无论任何人跟着姒不恐这个老魔头三年,或多或少总会被改变,更何况在刘复北眼中,贫僧和尚与自己的“交情”,本来就不见得怎样巩固。
刘复北也没有小觑这个和尚战将,今天的和尚战将一旦倒戈相向,这人就绝对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龙虎山。
一别三年的和尚战将,果然脱胎换骨,但就在这时,拓跋刀奇的刀连同一股令人无法想象的刀气,暴烈地、刁钻地,更是无可抵御地杀出。
但这一刀,并不是来自没藏弯错身边的拓跋刀奇,而是拓跋刀奇的弟弟拓跋蒙赞。
这个秘密,就连没藏弯错都不曾察觉。
兵不厌诈。
要杀最难杀的敌人,必须出奇制胜!
这一役,刘复北并不是贸贸然踏上龙虎山的。
真正的拓跋刀奇,他早巳彻底易容,使他看来完全不像是一个西夏人。
但他的刀,仍然是西夏最可怕的刀。
他的刀法,当然也是西夏国之中最可怕、最令人防不胜防的刀法。
“夏绥鬼王刀”一经出手,定必见血!定必杀人!从来没有例外过一次。
这一次也不例外,色泽诡异的刀锋,一刀已贯穿一个人的胸腹,但却没有立刻拔出,而是在这人的五脏里缓缓地绞动着。
“刀锋没有淬毒,可以保证你的来生……肠胃不会有任何无名肿毒……奇难杂症……”
这是拓跋刀奇的话。
他是西夏人,汉语很生硬,但对于一个党项族人而言,已算是十分难能可贵。
和尚战将瞪视着这西夏人。虽在咫尺距离之间,但他仍然看不出,这个看来半点也不像是胡虏的人,便是来自西夏国的第一刀手拓跋刀奇。(本篇小说可在公开免费的网站自由转贴。如果读者是在收费会员网站看到这篇小说,说明该网站寡廉鲜耻,把免费的东西拿来骗钱。共唾之。)
“贵姓?”
“李。”
“是原来的姓氏?”
“不,这是唐朝皇帝赐的姓氏。”
“昔有李继捧,以所领夏、绥、银、宥、静五州之地归来,太宗令其亲属迁至开封,问君可属此君之后?”
“非也!”
“然则,党项又有另一首领李继迁,坚决留守银州,更与大宋为敌,时而作乱,时而诈降,更勾结契丹铁骑,以为奥援。最后,辽封李继迁为夏王,却在攻打西蕃时中矢身亡,由其子德明继立,始向大宋奉表归诚。及后,封夏王。
乃至仁宗明道元年,德明死,子元吴嗣,宋帝命其袭定难军节度使,仍封西平王……”
二人侃侃而谈,拓拔刀奇手里的刀,仍然在缓慢地绞动着。
贫僧和尚叹了口气,对刘复北说道:“公子爷,你布下拓拔刀奇这一着棋子,真是够狠!
够毒!够绝!但怎么到了最后,这一刀竟然刺入你的身体里?”
刘复北的脸,早已血色全无。
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已在胸腹间向外溢出。
“拓跋刀奇……为什么背叛……我?”
“问得好!”拓拔那一刀,刺的并不是贫僧和尚,而是公子爷刘复北。
他桀桀地笑道:“人们也很想问一问,传功长老为什么要背叛丐帮?铁石大师为什么要背叛少林?武当派怎会有玉律真人那样的长老?峨嵋派服真师太,怎会背叛了她的师姊服劫?
既然你能够在幽冥宫布下眼线,难道幽冥宫主就不会在金玉豪门之中伏下卧底吗?”
刘复北渐渐明白了。
——在西夏,刘复北只能成功地收买没藏弯错,但对拓跋刀奇,他对这西夏第一刀手的拢络与收买,竟是彻底地失败。
拓跋刀奇终于把染满刘复北鲜血的刀拔出。
刘复北脸上再也没有半点表情,只能僵硬地仰天倒下。
梦已醒,他再也不是豪门金庄的主人,他要图谋恢复刘氏“汉室江山”的美梦,也在这一刻随着生命的结束而宣告幻灭。
刘复北一死,形势立时急转直下。
马小雄忽然问阿玫:“要怎样才能恢复小雄马的本来在目?”
阿玫笑道:“你现在这副样子不是挺好吗?”
马小雄道:“不是不好,但这里老朋友太多,要是不能回复原来的相貌,又怎能跟这些老朋友叙旧?”
小霜听了,深感言之有理。
阿玫叹了口气,道:“要是还你这副本来面貌,擂台上非要立时展开一场大战不可。”
小霜吃了一惊,急急迫问:“是谁要跟小雄马展开决战?”
阿玫道:“最少,贫僧和尚是非战不可的。”
小霜听了,忧心忡忡,但却没有阻止马小雄恢复原来的面貌。
这一次龙虎山武林大会,在擂台下伤亡的人数,竟远在擂台之上。
这是事前绝对没有人能够逆料的事。
马小雄回复原来的面貌之后,立刻找贫僧和尚。
他第一句想说的话是:“对不住,吊桥之战,我没有赴会。”
可是,小雄马还没开口,贫僧和尚已比更早开口,道:“吊桥之战,我没有依时赴约,要你白等,你很抱歉。”
马小雄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种对不住的话,大家都不必说啦,反正我也没有赴约,只是你比我更早一步开口。”
贫僧和尚也是一怔,隔了一半晌,也是哈哈大笑。
马小雄叹道,“当年,姒掌门、太叔堡主订下吊桥之战,要看看究竟是幽冥派的武功厉害,抑或是天工堡的剑法高明一些,岂料到了三年之后,这两大宗师却已离开人世,这一战,也就没有非打不可的必要。”
贫僧和尚道:“姒宫主是在去年才病逝的。”
马小雄道:“这消息,江湖上知道的人不算多,但丐帮早已暗中把消息告知小弟,但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也就不想对任何人说。”
话才说出口,阿玫、小霜已一左一右,在他的手臂上大力咬了下去。
马小雄与贫僧和尚这一战,始终没有爆发。
刘复北已然伏诛,没藏弯错在混乱中逃去无踪。至于拓跋刀奇,感慨万千地告诉贫僧和尚:“你们汉人,要是能够团结一致,西夏、契丹、吐蕃再强大,又怎能夺取汉人半寸土地?”
马小雄、贫僧和尚听了,都是不住的点头。
服难师太忽然走了过来,问贫僧和尚:“我儿,你还要继续出家做和尚吗?”
贫僧和尚深深地瞧了娘亲一眼,久久才开口,道:“要是娘亲不做尼姑,我也不做和尚。”
服难师太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几许父母,甘愿把唯一的儿了送到寺院里去做和尚?要是你愿意还俗,我这个越做越不像尼姑的出家人,也会跟着你一起还俗。”
马小碓立时哈哈一笑,牵着小霜的手走到服难师太面前,说道:“这位曲姑娘,她以前也是个尼姑。只是,师太是老尼姑,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女。”
服难师太摇了摇头,道:“太久远的事,早已模糊不清。”
马小碓道:“照晚辈看,师太年轻时一定比小霜还要美丽一些,也只有美丽的娘亲,才会生下俊俏的儿子,要是这样俊俏的儿郎一辈子都要做和尚,岂不是太可惜吗?”
这次,轮到贫僧和尚连连点头称是。
龙虎山武林大会已结束。
然后,江湖中人,江湖中事,是永远没完没了的。
马小雄带着阿玫、小霜,天天望北而行。
眼前是一座积满冰雪的大山。马小雄右手牵着阿玫的手,左手牵着小霜的右手,所有掌心都是暖热的。
马小雄的背上,斜斜地背着木小邪的大刀。
他已毋须把这大刀隐藏起来。
阿玫仰视着这一座雪山,道:“师弟,你真的相信江湖上最近的传说吗?”
马小雄摇摇头,道:“传说,毕竟只是传说,要是把每一种传说都信以为真,咱们以后永远不会有清闲的日子可过。”
阿玫道:“你不相信这个传说,但却还是不远千里而来。”
马小雄道:“你也不相信这个传说,可是,你也不是跟着我走到这里来吗?”
阿玫幽幽的叹了口气,阵阵哀愁袭上心头,她道:“在离开东蛇岛的时候,心里很疼。
过了这几年,以为再也不会这样了……但听见了这个传说,来到了这座雪山,那种心疼又来啦……”
她的心情真的很沉重。
马小雄亦然。
最近,他俩听见的传说,是有人在这座终年冰封的大山里,遇上了水老妖、恶婆婆夫妇。
这传说是否可靠,江湖上众说纷纭。但一般而言,都是不相信者占了绝大多数,因为把这个消息传出的,是武林中的一个疯子。
江湖上有不少能人异士,但有更多神智不清的疯子。在这三十年以来,最著名的疯子,恐怕还得首推天工堡主太叔梵离。
只是,这个天下间最著名的“老疯子”已然撤手尘寰,每当念及这位老大哥,马小雄都不禁想起老太叔的那一句问话;“刀和剑有什么分别?”
老太叔传授他的是剑法。
其中甚至包括“一品殿堂剑谱”上的上乘剑招。
但这时候,他背着的并不是一把剑,而是木小邪铸造的大刀。
雪在飘。
白雪细细,随着寒风洒向三人的脸。
马小雄的脸有点红,但看来更显英伟之气,他已渐渐成熟,再也不是当年的弱小少年。
小霜一直跟着这小雄马,忽然叫道:“瞧!那边有一支大鸟。”
马小雄、阿玫比她更早瞧着这一支大鸟。
大鸟在雪山上盘旋飞翔,是一支金雕。
金雕越飞越近,也越飞越低。
阿玫忽然兴奋的跳了起来,不住向它挥手:“小金!真的是小金!小金也和小雄马一般长大了,但它还能认得咱们吗?”
马小雄大声道:“小金是我们的好朋友,他绝不会把我们忘记!”
果然,小金越飞越低,最后更在马小雄面前停了下来。
从这一天开始,小金不时在雪山跟随着马小雄低飞盘旋。
一个月之后,雪地上仍然出现马小雄、阿玫和小霜的足迹。
“义父也许继续向北走。”马小雄的声音在雪地响起。
“师父为什么会来到这座雪山?是不是师母的主意?”阿玫正在沉吟着。
“师姊,要是在这雪山之下,重建一座‘大盈若冲五层楼’,你说有多好!”
“这是一个好主意。”
“师姊,你是认真的?”
“怎会不认真?你可知道,在东蛇岛的日子虽然短暂,却是我一辈子永远难忘的时刻。”
“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
“既然这样,咱们就在这里重建五层楼吧!”
“一言为定?”
“当然!”
两年后,同样白雪细细洒向脸上的日子。
一座崭新的“大盈若冲五层楼”,就在这一座雪山之下矗立起来。
神雕小金,总是喜欢神气地伫立在楼顶。两名“老童”
在大门外左顾右盼,口沫横飞。
左边的是笑童。他笑道:“堡主的武功身兼两家之长,在玉洞峰有天工堡,在这雪山也有五层楼,果然英雄出少年,厉害!厉害!”
右边的是哭童,但哭童已在去年“戒哭”。此际,哭童不哭反笑,道:“堡主虽然下令咱们监工督促建造此楼,但他老人家一年之中,最少有七八个月在外边走动。”
笑童笑道:“咱们在玉洞峰呆得太久了,要不是堡主下令建造这一幢五层楼,也没这种机会四处行走江湖。”
哭童忽然拍掌笑道:“堡主和两位堡主夫人回来啦!”
马小雄已正式娶了阿玫、小霜为妻。
阿玫虽然年纪略大一点点,但“抢先有孕”的却是小霜。
小霜怀了身孕,阿玫非常紧张,事无大小,一律亲力亲为,绝不让这个小小的孕妇稍有半点操劳。
岂料不到两个月,阿玫同样梦熊有兆。
马小雄无奈,只得也是事无大小,一律亲力亲为,绝不让这两个大大小小的孕妇有半点操劳。
在大厅中,马小雄对阿玫正容道:“论岁数,你比小霜大了一些,但若论及此刻的肚皮,却是小霜的比你更大。如此甚好,正是大的不算大,小的也不算小,算是平分秋色,他妈的不分伯仲。”
阿玫“哼”的一声:“为老不尊,小娃儿还在老娘肚皮底下,做老子的已在满嘴粗话,再不检点,午夜把你这个淫虫推出雪地去喂狼。”
小霜笑得花枝乱颤,胀卜卜的肚皮瞧得小雄马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到了午夜,夫妇三人,在二楼凭栏眺望。
马小雄手里捧着木小邪的大刀,忽然说道:“刀和剑根本没有分别。”
阿玫没有反驳。
小霜也没有反驳。
如今,马小雄固然已成为剑道上的大宗师,这两位夫人在剑法上的造诣,又岂是当年纤纤弱质可比。
回到五层楼地厅,也是这座雪山的看剑厅。
在一张巨案上,百剑纷陈。
马小雄漫不经心,随意抽出一把剑。
剑刃金黄,十分巨大,如斯神剑,极具王者森严不可冒犯之气象,正是王者神剑。
剑在手中,马小雄一声暴喝,剑气暴发,案上千千百百支利剑,宛若干百条飞龙,在厅堂中齐齐飞舞。
然而,剑气最盛者,仍是马小雄掌中的王者神剑。
手握剑中之王,王者之剑,但使出的却是“还我山河十八刀”!
一张重逾数百斤之红桃大木案,在马小雄足尖轻轻一挑之下,“霍”地一声飞上半空。
只见这张巨桌,一直都在马小雄头顶之上不断滚动,每次巨案从高而下,冲击之力何止万斤,但马小雄以王者神剑轻轻一挑,巨案又再有如飞絮一般腾空飞舞,有如一个巨大的陀螺。
马小雄连挥十八招,每招都大有名堂,既有“扛山如画”、“乘锐攻之”、“降奴斩将”,也有“拔人之城”、“鸟起兽骇”、“围地则谋”……马小雄每出一招,都把招式厉声叫出。
阿玫、小霜、哭笑二童见了,都是为之目瞪口呆。
这十八刀连环使出,招招举重若轻,每一个转折、跃动、纵身,无不神威凛凛,直至最后一招“全国为上”,更是雄浑无比,仅以剑尖之力,以卸字诀把巨案自高空引纳回到原来地面之上,摆放得四平八稳,仿佛根本没有把巨案移动过分毫的模样。
两位夫人、哭笑二童齐齐瞧得呆住,久久连眼珠也没眨动一下。
良久,马小雄长长地叹一口气,道:“当年,我初到东蛇岛,义父便在五层楼地厅,同样地施展这一套‘还我山河十八刀’,当时,他老人家用的兵刃,是一把细小的匕首。
“什么叫匕首?匕首,并不是刀,而是短剑。”
匕首,是一种短小兵刃。兵器之道,一寸短一寸险,在短兵相接之中,杀伤力极是强大。
由于“短刃可袖”,自古以来,匕首一直深受刺客之喜爱。
《史记·刺客列传》记载:“使专诸置匕首于炙鱼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
由此可见,匕首有短小至不及进食之炙鱼者。
历史上,最著名之刺客,当非荆轲莫属。
荆轲刺秦王,用的也是匕首。
图穷匕见,更“引匕首已刺秦王,不中,中铜柱。”
马小雄手抚王者神剑锋刃,接道:“当年,我既不懂刀,也不懂剑,也从没想过,义父怎会用一把其形无柄,身扁平而锋利的短剑,来施展这一套‘还我山河十八刀’!”
分明只是一把短剑,但施展的却是刀法。
因此,剑不一定是剑,刀也不一定便是刀!
马小雄把王者神剑掷入柱中,然后取出木小邪的大刀。
刀锋黝黑,但却也精光湛然。
刀势一展,挥出一招“剑居一品”,竟是“一品殿堂剑谱”上的剑法。
刀光缭绕,势似抽丝,绵绵不断。
然后,招数着着虎虎生风,时而稳如沉雷,时而疾如骇电,一把巨大而沉重的大刀,在马小雄掌中,变得轻盈迅捷,就连阿玫和小霜,都不能说这一手并不是“一品殿堂剑谱”上的剑法。
——炉火纯青的剑法,何须用剑!
——炉火纯青的刀法,又何须用刀!
刀和剑有什么分别?
又何必一定要用一个明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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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雪。
一层一层地在雪地上继续铺盖,恰似情人的手、情人的吻,更恰似是情人刻骨铭心的山盟海誓,永远永远地渗入情人的心窝,再也不能消散。
马小雄抱着马东蛇,道:“你是老大姊,以后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小弟弟,千万不要把马天工的鼻子揍扁。”
他为马东蛇砌了一个很不错的雪人。
他又对这个只有周岁大的女儿说道:“这个雪人,是天下第一坏蛋,你若要揍别人的鼻子,千万记住要重重的揍这一个。
“他不是一般贩夫走卒,也不是武林高手,更不是什么大官、宰相。
“他是搜刮民脂民膏的天下第一强盗,但却权势滔天,自命为天子。
“天子要住一间比较舒适的房子,那是很应该的,但为什么要建造三宫六苑?后宫佳丽也要三千人?
“男人却是馋嘴的猫儿,你的老子‘白马非马’小雄马,身边也并不是只有你那个尼姑娘亲……
“只是,你的老子并不是生性风流,胡乱兜搭路柳墙花,你的另一个娘亲,既是我的师姊,也是你弟弟的娘亲,她本是我义父的‘白费力气徒儿’,但后来又蒙太叔老伯父指点武功,跟你的亲生尼姑娘亲一起修练‘一品殿堂剑谱’的招数,要是你的两个娘亲双剑合壁对付你的亲生老子,你这个亲生老子非要变成无头老子不可。
“东蛇,你是我宝贝长女,将来长大了,必须文武双全,方始巾帼不让须眉。你目下年纪细小,你的尼姑娘亲说暂时不宜太早习武,按照常理说,尼姑娘亲之言,颇有一定的道理。
只是,你的老子并非等闲之辈,有道是虎父无犬女,你便是在尼姑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也该懂得一些拳脚功夫吧?
“咳咳!习武之事,不妨押后再说,今天是你周岁之喜,为父不妨吟两句苏轼的佳句,你要牢牢地记住。
“诗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身为女儿家,必然熟知前辈女流之英雌事迹,古往今来,厉害的女子不知凡几。
“有人说,孟姜女哭倒长城,此女子果然武功盖世,连少林寺的狮子吼功夫也大大比不上,要是孟姜女真的能以哭声把长城哭得倒塌下米,别说是狮子吼,便是‘阿玫吼’也是稍逊一筹的。
“唐代武照,若论手段,恐怕是你娘亲再活三十辈子都比不上万分之一的。“你娘亲在十三岁时,糊里糊涂削发出家为尼,但武照在这个年纪,已被选入皇宫,成为唐太宗李世民的一位姬妾。
“武照在姬妾中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才人’也。
“皇宫后苑的才人,共有九人。
“要是皇帝有九个老婆,也不算是太多,只是,依照唐朝规制,皇宫姬妾总共分十九个等级。
“这十九个等级,依次序应该是惠妃、淑妃、德妃、贤妃、照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嫒、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及采女。
“才女,是妃嫔的第十六级,像武照那样的身份,根本没可能在皇朝之中左右大局。
“只是,老天爷却另有安排。
“老天爷给武照安排的命运,几乎就和你娘亲的命运如出一辙。
“东蛇,你的娘亲,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是个尼姑,武照也在二十六岁那一年,同样要出家削发为尼。
“原来,李世民在那年驾崩,按照朝廷规定,凡是已故皇帝的姬妾,必须削发为尼,在红鱼青磬,佛门灯火之下,各自终其天年。
“武照被送到长安的感业寺,成为一个美丽的尼姑,眼看她下半生便要在寺院中虚度,倒到高宗继任为帝之后,却在寺院进香的时候,遇上这个美丽的女尼。
“高宗惊为天人,重新把她宣召入宫,封为昭仪,在再度入宫后,武昭仪开始竭立奉迎正宫皇后,但后来却处心积虑加以排挤和陷害。
“永徽六年,高宗废王皇后,改立武昭仪为后。
“这个女子,及后更自登帝位,称圣神皇帝,以洛阳为都,称为神京。
“神京、神京,算不算是大发神经?有人说,大唐天下,在她手中变得无比‘荒唐’,但究竟是‘荒天下之大唐’?抑或是‘荒大唐之天下’?东蛇小姐,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想想这一点。
“女儿,你做不做女皇帝,那是不要紧的,但再也不要做尼姑。
“做尼姑不是不好,只是。并不是每个年轻美貌的尼姑,都可以及时还俗的。别的不说,就以你的老伯娘来说,她这个尼姑一做便做了几十年,直至最近才陪着她的和尚儿子一起还俗。
“东蛇,你这个老伯娘虽然做了几十年尼姑,其实也不算是太差劲的,最少,她曾经是峨嵋派的掌门,直至如今,服难师太的威名,还是令江湖中慑畏不已的。
“你要记住,你绝不是一般的女孩,你父亲的义父,是东蛇派的掌门人水老妖,水老妖的妻子,是恶婆婆端木翠荷,你的老大伯,是玉洞峰天工堡主太叔梵离,老伯娘是峨媚派的服难师太,还有,你父亲的武功,有一套惊天动地的不败神拳,原本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的武功……虎父无犬女,这句话,你千万千万一定一定要记住!记住!……”
说到这里,抓起东蛇细小的手,让她小小的拳头揍在雪人的鼻子上。
这一拳的劲力,不知从何而来,雪人皇帝的“脑袋”立时四分五裂,在雪地上不见了。
一双巨翅,在半空徐徐拍动,小金忽然飞至。
雪仍在飘。
马小雄的两位夫人,抱着比东蛇细小两个月的马天工自五层楼直赶出来。
这两位夫人,一个说:“刀和剑有什么分别?”
另一个道:“男婴和女婴有什么分别?”
最后,两位夫人齐声叫嚷:“小雄马,咱们什么时候重出江湖?”
马小雄抱着马东蛇,微笑道:“在喂奶之后。”
两位夫人吃吃地笑。
然后,双剑合壁,把已为人父的小雄马穷追猛打,一家五口,最后在神雕俯视之下扭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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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驴肠夜宴负心人


宋徽宗宣和元年,奸权当道,天下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六月初八,位于武昌侧蛇山山顶之黄鹤楼,一片冷清。
楼外风雨飘摇,虽是盛暑季节,风中竟有寒意。
令人生寒的,也许不是风风雨雨,而是黄鹤楼头当世两大高手掌中的刀剑。
刀、剑都已出鞘,利器锋芒毕露,阵阵杀气逼人眉睫。
双手握刀的,是一位中年大汉。
这中年大汉三十五六年纪,紫膛面皮,形态威武,一身锦衣腰悬碧绿玉佩,气度不凡。
手中大刀,长四尺一寸,重三十八斤,刀柄比一般刀略长,以黄金打造,刀刃却在黝黑中寒芒厉闪,竟是采用“黑河千年乌沙”铸造,更在锋刃上镌刻着铸刀大师的名字,那是名满天下的“木小邪”。
在大汉七步之外,一人单手横剑当胸,同样三十五六年纪,身形高瘦,白衣文士装束,神情冷酷沉着。
白衣文士虽与中年大汉互相对峙,彼此剑拔弩张,但一对眼睛却只是凝注着灰朦朦的雨景。
良久,中年大汉沉声道:“新旧党争,针锋相对五十载,王安石,司马光、章惇、韩忠彦辗转争取权柄,到头来竟是原地踏步,甚至是比从前还更不如,你可知道真正的原因?”
白衣文士干笑一声,道:“天下再乱,也不会比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更糟。”
中年大汉恨恨道:“谁不想做一个太平盛世的子民?但你的主子,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如今看来,新旧党争早已争个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胜利,可怜大宋江山,早晚都会败在蔡京手里!”
白衣文士冷然一笑,道:“蔡丞相高瞻远瞩,手段非凡,比起王安石那种夸浮作风,英明何只百倍!”
中年大汉怒道:“蔡京一代权奸,除了一味媚谄皇上,进出帝王之家之外,又有甚么真本事大气魄?倒是敛财暴政手段,每每层出不穷大搞花样!”
白衣文士“哼”一声,道:“咱们相交二十载,总算是一场兄弟,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说话,我就只当是耳边风不曾听入耳朵里,但你若坚持要阻止小弟押运‘花石纲’,却是自寻死路!”
中年大汉怒容满面,厉声道:“这几年以来,单是这种‘花石纲’便已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姓池的,你怎可以助纣为虐?”
白衣文士冷冷道:“曲鸿山,你真的活腻了!”
中年大汉更怒,喝道:“究竟是谁活得不耐烦,还须瞧瞧手底下的功夫。”白衣文士嘿嘿一笑,剑势倏地展开,一剑斜斜刺了过去。
黄鹤楼头,风雨更急,一场惊心动魄刀剑之战,同时爆发。
楼头萧杀,高手相争,在黄鹤楼外,却有两人,各持黄油纸伞,侃侃而谈。
这二人一高一矮。矮小那人,其实并不矮小,只是年方十三,兀自一脸稚气,但他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灵活精警,绝非寻常小儿可比。
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高八尺,但却佝偻着背的白发老道士,他手中一根拂尘,醮满又黄又腻的浆汁,原来竟是百花蜂蜜。
少年瞧着老道士的拂尘,道:“曲壮士曾对我说过,在天下间老老嫩嫩大大小小的牛鼻子之中,以何老牛鼻子的武功最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但若论搞花样最多姿多采能人所不能的。也是何老牛鼻子。如今看来,他说的倒不像是屁话。”
老道士悠悠地说道:“曲施主人称‘忠义刀王’,性子最是直正不过,他对贫道的评价,甚是中肯。”
少年抬头望他一眼,道:“你这拂尘,有何功用?”
老道士道:“那是干咱们这一行的,既已出家,又有很不错的道行,便得弄一根这样的东西来充撑场面,照道理说,这是神圣之物,但却也是伤人杀敌的厉害武器。”
少年点点头,道:“以道长的功力,只消内劲贯注在拂尘之上,便是巨大碑石也得被震碎,又有甚么人的脑袋瓜子可以抵挡得住?”
老道士道:“除了可以当作兵器来行走江湖,也可以赶蚊、拍死那些讨厌的苍蝇;至于拂尘的木柄,又可以用来搔痒,相当过瘾。”
少年又是不住的点头,但旋即眉毛紧皱,道:“这些晚辈统统晓得,但在拂尘之上醮满蜜糖,又有甚么用处?”
老道士叹了口气,仰首观天。
霪雨霏霏,这一场雨,似是下个没完没了。少年也仰首观天,道:“老天爷下雨,跟这件事又有甚么相干?”
老道士道:“大有相干之至。”
少年大奇:“愿闻其详。”
老道又再叹了口气,道:“去岁今天,曲壮士与贫道早已约定,要在今年这一天,在黄鹤楼外火烤黄麖之腿,又或者是乳鸽之肉……以是贫道先行在拂尘上醮满蜜糖,只要涂在那些腿腿肉肉之上,定必美味倍增,孰料老曲虽则依时赴会,但却又另有要事缠身,甚么黄麖之腿乳鸽之肉都只是徒负空谈,不见踪影。再说,便是食物齐全,但老天爷不肯放睛,在这雨水绵绵不绝的天气里,又还能生火烤肉吗?”说到这里,不住的摇头,不住的叹气。
少年这才恍然,也陪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千算万算,不如苍天一算。咦……道长乃出家之人,可以吃肉吗?”
老道士道:“若在太平盛世,那是决计不能的。”少年更奇:“要是天下大乱,却又怎样?”
老道士道:“天下既乱,纵使是出家之人,不管是和尚也好,尼姑也好、道士也好,只要是身怀武功之辈,每每被逼出手“以杀止杀”,既然连杀戒都已大开,吃三几斤肉又有甚么打紧的了?”
少年甚是赞同,笑道:“真人言之有理。”
黄鹤楼头。传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少年道:“曲壮士已跟敌人动上了手。”
老道士点点头:“跟他翻脸动武的,是“白鹤剑神”池铁翁的独子。剑法十分了得,曲施主这一战,不容乐观。”
少年眉毛一扬,道:“你这个老牛鼻子跟曲壮士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怎么不助他一臂之力?”
老道士叹道:“若说到友情,曲鸿山跟池振宇之间的交情,可比我跟曲施主深得多啦,这椿事情既然连他俩兄弟也谈不拢,我这个出家人又岂有置喙余地?”少年听了,也叹了口气。
黄鹤楼头兵刃交击之声,持续了半个时辰,终于静止下来。少年吐一口气,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也不晓得是谁完蛋大吉,呜呼哀哉去也!”
老道士神情沉重,道:“三十招内,曲鸿山赢不了池振宇,已呈败象。如今双方苦战近千招,曲鸿山总算是尽了全力。”少年见他脸色不佳,不敢再多说话。
雨势依旧绵绵不绝,一道白影,自黄鹤楼头飘然跃出,身如白鹤冲霄,瞬即远飏而去。
少年忍不住道:“黄鹤变了白鹤,烤肉不成变了剑下肉酱。”一面说,一面跟随着老道士登上黄鹤楼。
黄鹤楼上,果然有人变成剑下肉酱。“忠义刀王”曲鸿山终于惨败,血肉模糊地倒卧在血泊中。
老道士长长的叹了口气,握住了曲鸿山的手,沉声说道:“早已向你多番告诫,三十招内杀不了你的好兄弟,立刻掉头便走,可是,你偏不肯相信!”
曲鸿山惨笑一声,嘴吐浓血:“你说的话,废话最少有九成半以上,谁晓得那一句才靠得住?”
他才张开嘴,老道士已把一颗乌溜溜的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又把两瓶金创药,敷在曲鸿山伤口之上。
曲鸿山囫囵而吞之,喘息一阵,接道:“明知道这是浪费,何必还要放入垂死之人的嘴里?”
老道士道:“武当山逾千道友,谁不知道何五冲挥金如土,连龙眼大小般的珍珠都当作暗器乱撒出去?区区一颗“太虚三清续命丹”,就当是换来些许时候,好让咱们再多谈三几句废话,也是物有所值。”
曲鸿山哈哈一笑,道:“好一个何五冲,老曲算是服了你啦……唉!我生平广交天下豪杰,无沦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只有池振宇,他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死在他剑下,我是甘心的,也是哀痛的……”少年在旁听了,但觉莫名其妙。
何五冲却在不住的点头,道:“我明白,在你心中,宁愿跟他拼个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他死在别人的手里。”
曲鸿山握紧老道士的手,道:“知我者莫若老牛鼻子。”
何五冲干咳着,道:“池振宇甘作朝廷鹰犬,“白鹤剑神”池老侠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少年暗暗失笑:“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反正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又何必斤斤计较?”
只听曲鸿山又道:“朝纲腐败至此,已是无可救药,蔡京官拜一品,竟与阉宦童贯之流朋比为奸,殃民祸国,此二人不除,天下苍生家家户户危如累卵。”何五冲听了,又是不住地点头。
曲鸿山长叹一声,接道:“池振宇近年性情大变,定必有因,只恨曲某一直未能彻查到底,这椿事情,又只好劳烦老牛鼻子啦。”
何五冲嘴里“唔”的一声,道:“还有甚么嘱咐?”
曲鸿山道:“这位小兄弟,本是富家子弟,无奈战乱横生,偌大基业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更家破人亡,孓然一身。但此子天赋异禀,筋骨清奇,只要好好栽培,他日必成大器,老道长,你明白了没有?”
何五冲道:“你说得如此明明白白,贫道还能在你咽气之前装糊涂吗?”
曲鸿山道:“如此甚好,不枉我早已为道长弄来了一条黄麖,七八支又肥又嫩的鸽子。”
何五冲一怔,道:“这些东西放在甚么地方?”
曲鸿山道:“就在两里以内的宴宾楼,你们只要找姓苗的掌柜,立时便可大快朵颐。”
何五冲叹息一声,道:“要是你死了,再好的烤肉也咽不下。”
曲鸿山道:“吞了—颗甚么‘太虚三清续命丹’,一时三刻之内也不忙着立刻要死,这便陪两位吃喝一顿吧!”
何五冲道:“此语当真?”
曲鸿山道:“曲某讲话,从来说一不二。”
就是这样,何五冲背着性命垂危的曲鸿山,身边跟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少年,三人直向宴宾楼那边走去。
路上,何五冲问那少年:“你叫甚么名字?”
少年道:“姓马名小雄,有人叫我小马,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
何五冲大奇,道:“怎会有这样怪的一个名字?”
马小雄道:“有一个老学究,曾对我说过几句古人名言,谓之曰:‘白马非马。飞鸟之影,未尝动也,又说甚么龟长于蛇……’由于我经常照念可也,久而久之,就有人把‘白马非马’这四个字,当作是我的绰号。”何五冲方始恍然。
未几,三人已到了一条繁闹的街道,也找到了那座宴宾楼。
掌柜先生是个长胡子老头,姓苗,人人都叫他苗掌柜。他一双眼睛灰灰朦朦,视力甚差,十步以外之物已难分辨。
何五冲背着曲鸿山走入店堂,苗掌柜浑然不觉,兀自在柜台上结算帐目。马小雄上前,笑道:
“曲壮士来了,他的黄麖和鸽子怎样啦?”苗掌柜这才巴巴的赶前,向着背脊靠墙而坐的曲鸿山打招呼。
苗掌柜道:“那条黄麖已差不多醺熟,不如先来几支肥美鸽子佐酒吧!今天的白菜又大又甜……咦?曲爷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是鲜血?”
曲鸿山咳了两声,道:“在路上摔了一跤,又撞倒了一个正在宰鸡的老汉,以致沾上浑身血。”
苗掌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曲鸿山道:“先来二十斤好酒,不要渗水的劣货。”
苗掌柜忙道:“岂敢!”
何五冲在桌上抓了几颗花生,一面吃一面眉头紧皱,道:“瞧你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垂死之人。”
曲鸿山道:“有酒有肉,更有武当派最不像牛鼻子的老牛鼻子相陪,生生死死很值得高兴。”
何五冲道:“贫道本事低微,没法子为你起死回生,但要是遇上医术高明的大夫,也许……”
曲鸿山哈哈一笑,把刚端上桌的酒坛高高举起,大口大口地喝酒。
何五冲也抓起另一坛酒,道:“自当奉陪。”
两人都是豪气干云之辈,马小雄却只顾着撕咬烤鸽子吃得津津有味。
便在此时,街道上忽然传来鸣锣喝道之声,何五冲嘿嘿一笑,道:“何方狗官,好大的威风。”
只见数十官兵,前后簇拥着两顶轿子,原来是当地知府大人夫妇,一早前往渡元禅寺烧香祈福,如今正在回府途程之中。
在轿子前方,一个年轻武官,腰悬佩刀,骑一匹乌黑健马,精神抖擞地在鞍上左顾右盼,眉宇间颇有傲然不可一世的气概。
一个小二在附近走过,何五冲一手把他抓住,问道:“骑着马的小子是谁?”
小二定睛一看,随即面露怯畏之色,压低声音道:“是知府大人手下最能干的巡检带刀护卫。”
何五冲冷哼一声:“叫甚么名字?”
小二道:“小人杜福正。”
何五冲怒道:“你叫甚么名字,干老道爷甚么鸟事?”
小二这才会意,忙道:“那位巡检大人姓平,大名展霄,刀法十分厉害。”
何五冲“咕嘟”地喝了一大口酒,把酒坛重重放下,曲鸿山笑道:“老毛病又发作啦?”
何五冲却摇了摇头,道:“你身受重伤,我不能在这时候胡乱闯祸。”心中气恼,把一支鸽子连头带骨吞入肚中。
忽听酒家屋檐上有人大喝:
“狗官还我兄长命来。”声如裂帛,满腔悲愤之情,令人心悸。
喝声甫落,一条身影自宴宾楼顶之上扑向大街,人未至,一柄大刀已向平展霄迎头劈下。
众官兵纷纷喝叫:“有刺客!”
平展霄冷冷一笑,拔刀挡了来人一刀,同时喝道:
“保护大人,这逆贼自有我来收拾!”说话之间,已在马鞍上与来人拼了七八招,双方招数之疾迅猛烈,令人瞧得眼花缭乱。
只见这个刺客约四十五六年纪,身材也不甚高大,但手中使的一柄大刀,刀柄刀刃都是四尺长短,刀招之凶猛,更是着着绝不留情,甚至可说是拼个同归于尽不要命的打法。
何五冲一面喝酒,一面摇头叹息:
“本是进退有序,招式严谨的‘嵩阳伏魔刀法’,在此人情急拼命之下,变作了疯子劈树,疯是够疯了,但要对付巡检大人,只怕会是白白送死。”
曲鸿山道:“这人是嵩阳派中的高手吗?”
何五冲道:“嵩阳派自从八十年前分开刀、剑二宗之后,都是酒囊饭袋居多,真正的一流好手少之又少,这位老弟,胆色有余而谋略不足,多半是刀宗‘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
曲鸿山道:“若是巴万仇,怎么说也不会未战而心浮气躁。”
刺客跟平展霄拼了二三十招,肩上已中了—刀,平展霄更不客气,翻身下马挥刀穷追猛打,刺客抵挡不住,胸口再给剖开一道半尺长口子,鲜血有如泉水般直涌出来。
何五冲忽然嘿嘿一笑,道:
“还以为巡检大人如何精明能干,这下子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啦!”
语声未落,宴宾楼斜对面的一间杂货店,忽然杀出五男一女,人数不算多,但却僧、道、俗、将军、秀才、尼姑济济一堂,也可算是蔚为奇观之至。
僧人年纪最老,六旬左右,舞动一杆浑铁打造禅杖,形态威猛。道士相貌奇丑,三角眼鹰鼻唇厚黄牙,双剑齐飞手舞足蹈。那个将军,一脸虬髯,全身盔甲手执铜槌。他身边一名秀才,三十左右年纪,一脸苍白,手摇摺扇,但甫出大街,已用摺扇划破两名官兵咽喉,原来摺扇扇骨,暗藏兵刃,锋利无比。
还有一个尼姑,灰袍阔袖,手持三尺利剑,但她年纪甚轻,竟跟马小雄不相伯仲,看来只有十三四岁。
马小雄一瞧见这年轻尼姑,陡地眼前大亮。只见她虽则头上光秃秃,但一张脸蛋却是说不出清秀动人,要是她露齿一笑,必然是世间上最好看最妩媚的笑靥。
但在这时候,人人都是杀气腾腾,就连这张清丽绝俗的小脸蛋也不例外。她手执着剑,闯出长街,已有两把尖刀向她当胸直戮而至。
在这一瞬间,马小雄的一颗心似是要从嘴里跳将出来。
可是这个看来细小纤弱的小尼姑,手底下却有点真本领。两名官兵虽然绝不留手地刺杀过来,但她长剑轻轻一荡,已把两名官兵手里的尖刀震开。
两名官兵都是一楞,互相凝望一眼,就在此际,老和尚的浑铁禅杖已从背后砸了过来,只消一杖,便把两人砸得腰脊折断,嘴里狂喷鲜血。
老和尚一杖击倒二人,随即骂道:
“小霜,你没吃饱斋菜白饭吗?临阵厮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是这样子手软脚软上阵,如何能成大器?”
小尼姑忙道:“我是早已吃饱斋菜白饭的,但却没想过要成为甚么……大器”。
马小雄听了,心想:“原来她叫小霜,跟我的名字有一半相同。”
曲鸿山瞧得眉头大皱,喃喃道:“这老和尚恁地面熟,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
何五冲道:“他是木小邪的表弟,当你在‘冶刀炉庐’跟木小邪喝酒喝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那时候还没有出家。”
曲鸿山猛然省悟,道:“原来是木老怪口中的‘隔炉观火老呆芋’周天广。”
何五冲道:“十年前他不知如何出家为僧,法号镇事。其后,又和几个江湖怪人联成一党,合称‘淮扬五怪’。”
曲鸿山又皱了皱眉,道:“怎么似乎杀出了六怪?”
何五冲笑道:“那个小尼姑又漂亮又斯文,虽然手中有剑,但既不像武林中人,更不像个怪物,她只是和五怪一伙而来罢了。”
五怪之中,看来最迟钝但偏偏身手最敏捷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大腹贾。他手里也没有甚么兵刃,但却擅长空手夺白刃功夫,一经杀入敌人阵中,敌人手里的兵器,无不手到拿来,反而成为大腹贾手里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五怪这次出手,早就和那名刺客布下了周详计划。
刺客先把平展霄引开,然后五怪相继杀出,誓把轿子里的狗官剁成肉酱。
大腹贾后发先至,虽在十几名官兵围攻之中,却宛如虎入羊群,更仿如斩瓜切菜。
镇事和尚叫道:“三弟,你攻前轿,我攻后轿。”
嘴里这么说,一条禅杖却疾向前面那顶轿子怒砸过去,大腹贾反而同时一刀戮向后面那一顶轿子。
显然两人早有暗号密语,正如武学上的“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声东击西,攻人不备。
镇事和尚快速无伦的攻向前轿,去势之快,竟是形似鬼魅。“波”一声响,轿子再牢固也禁受不起这一杖,登时坍塌一大半。
轿内一人,也同时中了这一杖,惨叫着仆跌出轿外。众人心想:
“这人若不是那个狗官,便是狗官夫人。”
岂料自轿中惨嚎着仆跌出来的,并非知府大人,也不是“大人的大人”,而是一个穿着囚衣,肩着一副“团头铁叶护身枷”的老者。
镇事和尚固然大吃一惊,在宴宾楼中隔道观战的曲鸿山更是脸色大变,嘶声叫道:“爹——”。
只是叫出了一个字,人已晕迷过去。何五冲闻言,也是神情骇异,心想此事之奇,越来越甚,坐在官轿内的,竟然不是知府大人夫妇,而是曲鸿山的亲生老父!
霎时间,连惯见江湖风浪的武当老道何五冲也为之方寸大乱。在长街上的老者身陷险境,又是“忠义刀王”曲鸿山的父亲,以何五冲的脾性,既已撞上此事,又岂能坐视不理?
可是,曲鸿山也同样陷入命危险境,在同一时间之内,该当怎样处置?
忽听马小雄道:“外面形势比这里更凶险,我在这里照顾曲壮士好了。”
何五冲想了一想,毅然点了点头,拂尘一扬,身如流星飞向长街。
此时,在另一顶轿子里也发生了令人意料不到的变化。
大腹贾挥刀抢攻,先把轿前两名官兵剁翻,正待强攻轿中人,猛地里轿子“蓬”然一声爆炸,更冒出阵阵紫蓝浓烟。秀才立时大叫:
“三哥小心有毒!”
大腹贾又何尝不晓得?可是,毒烟来势极快,他急切间来不及屏息呼吸,已嗅到了一阵异样的香气,还没退后,已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轿子突然爆炸,又有毒烟弥漫,谁都以为再也没有人匿藏在轿内。孰料浓烟未散,一条矮小身影,竟自轿内电射而出,更有一道厉芒,直插向大腹贾咽喉之中。
大腹贾中毒在先,时间虽极短暂,已是神智不清,这一击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又如何还能闪避?
眼看大腹贾劫数难逃,一蓬物事从天而降,堪堪在千钧一发之间,把那道厉芒卷住,正是及时杀出武当老道何五冲手中的拂尘。
何五冲自宴宾楼杀出,本来是要营救曲鸿山之父,但他才冲出去,那名老者已给一个官兵砍掉了脑袋,人头翻滚出数丈开外。
何五冲又惊又怒,正要出手对付那官兵,但那官兵也同时给相貌奇丑的道士一剑贯穿心脏,当场毙命。
何五冲自酒家甫冲出来,要救人救迟了,要杀那官兵出一口鸟气也来不及,总不成就此了事。也正因为这样,恰好赶得上以拂尘卷住那道厉芒,救了大腹贾一命。
“叮”一声响,自拂尘跌下了一件短小的兵刃,只见那是一把锋利无匹的飞刀,刀锋上蓝芒闪烁,显然淬了剧毒。
那条自轿中暴射而出的细小身影,原来是个银发老妪。
老妪虽然老得连身体也已佝偻,更是一脸鸡皮鹤发模样,但武功之高,手法之阴险狠毒,却是世间罕见。何五冲认清楚她的容貌后,陡地失声叫了起来:
“是你?……‘恶婆婆’端木灭!”
银发老妪一击不中,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地上。她看来身高不满五尺,更兼之佝偻着背,看来更是矮了几寸。
她眼神冷厉地盯住何五冲的脸,语声更是冰冷得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
“咱们聚英堂的事,武当派居然也要插上一手吗?”
何五冲听见“聚英堂”三字,不由得眼色倏变,但他绝不会被吓倒,随即沉声说道:
“今天的事,只跟我何五冲有瓜葛,与武当派上下三千弟子,掌门长老,一概无涉!”
“恶婆婆”端木灭“哼”一声,道:
“原来如此,照你这么说,武当派上上下下,除了你何五冲道长之外,其余人等,都是不敢跟聚英堂为敌的,是也不是?”
何五冲冷笑道:“旁人的事,贫道向来不管,你用不着拿话来套住我的脖子!”
端木灭脸色一沉,道:
“淮扬五怪竟敢行刺朝廷命官,已是罪不容诛,你这个臭道士居然插手,同样是自寻死路。”
何五冲冷冷道:
“少废话,既然今天狭路相逢,出手吧!”
端木灭嘿嘿一笑,道;
“淮扬五怪,固然是一个也走不了,你也是同一样的命运!”
双方已再无转寰余地,只得付诸一战。
“恶婆婆”端木灭年青时本是大家闺秀,但却给一个薄幸男人糟蹋了身子,更把她父母双双毒死谋财害命,那时候,她的名字叫翠荷。
经此钜变,端木翠荷性情大变,不惜孤身深入苗疆,拜苗疆三大毒王之一的“千毒祭司”赫古地为师,十五年后再回中土,找到了当年的负心人,把他擒住,缚在大厅一条石柱之上。
她首先把负心人的舌头,用银钩扯脱下来,然后才幽幽的说道:
“我郎,不要怪我,本来你说的话,是世间上最优美最动听的声音,可惜这种甜言蜜语,到头来害苦了我,更害死我父母,所以,在十五年前我便已发下了毒誓,只要再遇上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令你再也说不出半句甜言蜜语……唉!我是逼不得已的,你明白吗?”
负心人如肉在俎,只能哀嚎、呻吟、神智不清地点头。
端木翠荷坐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呷了两口,然后把含在嘴里烫热的茶,灌入负心人满是血浆的嘴里。
“我郎,我俩以前也是这样子喝茶的,我喝一口,余下半口给你,你曾说过:‘这样子喝茶,特别香甜滑腻,便是喝完即时便死,也不冤枉……’我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直至今天还是很清楚的。”
负心人又只好继续点头。
端木翠荷在他的颏下抚摸了一阵,又道:
“今年,我三十六岁啦,我是属兔的,你曾告诉我:‘兔子太善良了,经常给别人欺负,但我会好好保护你,在这一生一世,绝对没有人能伤害你一根毫发。’你果然没有骗我,到了今天,除了你把我害得家破人亡之外,又有谁伤害我一根毫发了?”
说到这里,一刀把负心人阉掉。
在半个时辰之内,负心人连捱两刀,第一刀已是痛沏心肺,有口难言。
到了这第二刀,那是对男人最要命的一刀,他连叫也叫不出来,便已昏死过去。那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悠悠地醒转过来。
端木翠荷已把他身体上最严重的伤口,用药物敷好,虽然,一醒过来之后,仍是感到剧痛难当,但却并未就此死掉。
负心人醒过来之后,发觉自己仍然被绑在那条石柱之上,在旁边,又坐着了一个人,那是他的胞弟。
他这个胞弟,显然是给封闭了穴道,虽然坐在一张锦凳之上,但却没法子说话,也不能动弹。
端木翠荷还是笑吟吟地,样子半点也不凶恶,她在负心人的耳畔轻轻笑道:
“放心,你弟弟只是给我点住哑穴,他的舌头仍在,我不会伤害他,因为他是无辜的……但我真的很渴望,有人可以看见,我对你是怎样地感激……呀!我们都饿了,你呢?”
负心人少了一根舌头,他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真的很饿了。
要是他就此一命呜呼,变成一名饿鬼,那可是真的没话好说了,但既然死不了,再痛苦也得吃喝来维持生命。
好死不如恶活。
端木翠荷想了一想,忽然道:
“还记得十六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宴会吗?那一晚,明月清风,到贺的宾客不算多,但都是我俩最要好的朋友……我郎,你还记得那一晚最出色一道菜的名称吗?……你也许早巳忘了,正如你早已忘掉我一样,但我记得,永远都记得,当晚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驴肠。”
她说到这里,在桌上拈起一把尖刀,刀刃薄而宽阔,寒光刺眼。
她回忆当年景况,喃喃地道:
“你说过:‘在所有烹调技术之中,驴肠是最难做得好的一道菜。把肠放入汤锅,火候不足,便又生又韧,连嚼下去也吃不动。一旦时候稍长,又会糜烂难吃。所以,驴肠一定要新鲜,最好就是当场宰杀,活宰即烹。’”
“那一天,你亲自操刀,把一条拴在铁栅上的五花驴,自肚间割开一道裂痕,慢慢地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然后交给你这个弟弟洗净、切碎,然后立刻下锅,煮成美菜宴请宾客!……我不忍心吃,你便又哄又骗,说了一大堆令人身子轻飘飘的话…不知怎地,我吃了第一口…然后……一口汾酒,一口驴肠…又是一口花雕、一口驴肠……越吃越是津津有味。”
“我郎,若不是你的怂恿,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绝对不肯吃上一口的,但那时候,我似是着了魔一般,就算你要我把自己的肠子抽出来,当作是驴肠来做菜,我也会一口答应,为甚么?到底是为甚么呢?
“那时候,我不明白,到了现在,还是完全不明白,爱一个人,竟可以爱得这样深吗?”
“会的!一定会的!可是,当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忽然变了另一副脸孔,做出种种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之后,爱意变成了恨意,那种恨,又会恨到怎样的地步?”
“我郎!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的一双手,会伤害了你,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没法子为了你而把自己的手卸掉下来……”
“三天前,我割了你的舌头,又把你一刀去势,害你昏迷了三昼三夜,我更害怕了,拼命找寻最好的药,找最有名气的大夫为你医治……有两三个装神骗鬼的江湖郎中,给我看穿了他们的破绽和把戏,还说有点机会可以把你救活过来,唉……我也不怎样难为他们,只是把那几颗眼珠子挖掉,然后喂给你吃了……滋味怎样啦?还可以用作充饥充饥吗?”
“我郎,你又说过,为了要减轻驴子的痛楚,用来割开驴肚子的刀必须锋利,要是刀刃太钝,割来割去割不开,那就更残忍了。你说得对,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所以,那一天你提着的一把刀,比我手里这一把更锋利。”
“本来,我想找一把更锋利的刀才下手做菜,但后来细心一想,我郎又不是驴子,你一直养尊处忧,皮细肉滑,就算刀锋不怎么锋利,只要稍稍用力一点,要把肠子抽出来,也不会是—椿难事……”
“哟,不好了,连茶都凉透啦,再不做菜,恐怕会饿坏我郎,好啦!好啦!别催促,反正锅里的汤早已烧沸,也该当是做肠菜的时候……”
当天,端木翠荷一面说,一面很小心奕奕地把负心人的肚子割开……
她真的很小心奕奕,就像是十六年前负心人小心奕奕地把驴肠抽出来的手法一模一样。
负心人的胞弟一直都坐在锦凳上瞧着,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肠莱做好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她挟了一箸给负心人的胞弟尝尝。
他也吃了。以后,她每挟一箸送入他的口里,他也照吃不虞。
她也不单只是挟入负心人胞弟的口里,也同样像是喝茶般,咬嚼了一半,然后又喂送到负心人的嘴内。
但负心人连心脏也已停止了跳动,就算这一道肠菜做得再出色,也是无福消受,除了端木翠荷之外,就只有负心人的胞弟,品尝过这一道活宰即烹火候恰到好处的“人肠”名菜。
自此之后,端木翠荷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她不再叫翠荷,而是单名一个“灭”字。
情已灭,缘已灭,天地万物,在她眼中看来,都是灭绝已尽的东西。后来,年纪渐老,也由于她行事手段极为凶残恶毒,被江湖中人公送了她一个绰号,就叫“恶婆婆”。
恶婆婆并不是初遇何五冲的。
她第一次遇见何五冲的时候,是在当年负心人生日的驴肠宴会中。而另一次,也同样是吃“肠宴”,但这一次吃的并不是驴肠,而是人肠。
何五冲并非别人,正是当年受制于端木翠荷,被逼吞吃兄长肠脏的那个负心人的胞弟。其时,他尚未出家。而他后来出了家做道士,也全然是为了这一椿惨案。
看来,今天这一战,绝对无法避免。
可是,到了最后,何五冲始终没有出手,端木灭亦然。二三十年前的往事,始终在两人脑海中挥抹不去。
何五冲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兄长报仇。他认为,端木翠荷固然是罪孽深重,但事情起缘,终究是兄长负情负义在先,而且更杀害了端木翠荷双亲,最后因果循环惨死,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了任何人。
端木灭也没有动手。
她不动手,是因为她又想起了当年种种恩怨情仇,既思念负心人的甜言蜜语,复痛恨负心人的人性灭绝,再思念下去,忽然又回味着那一道肠菜,真是做得不能再好……
一邪一正两大高手,互相对峙良久,任谁都以为大战一触即发,但自始至终毫无动静。
在宴宾楼,马小雄不顾—切,把一大坛烈酒灌入曲鸿山嘴里,说也奇怪,喝了几口烈酒之后,昏迷过去的“忠义刀王”又再苏醒过来。
曲鸿山才张开眼睛,立时便道:
“老牛鼻子怎样了?我爹又怎样了?”
马小雄还没来得及回答,—条细小但却衣袂阔大的人影,跄踉地从街道那边撞了过来,差点碰在马小雄身上,正是那个叫小霜的年轻小尼姑。
只见她手中挥动长剑,招式虽然颇算精妙,但她人小力气不足,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官兵挥刀砍杀一阵,渐渐显得势穷力绌,境况大是不妙。
马小雄心中暗叫一声:“这小师父的身体好香!”竟是为之心神一荡。
在心神一荡之余,也顿起“英雄侠义之心”,竟不由分说,抽出曲鸿山那柄四尺一寸长的大刀,要跟小霜并肩作战。
小霜瞥了他一眼,叫道:“你是甚么人?”
马小雄道:“小霜小师父,我姓马,名字叫小雄,手里这一柄刀大有来历!”刀势一展,软弱无力,原因是这一柄刀太沉重。
一个官兵吼叫着挥刀,向马小雄迎头直砍了下去。
马小雄挥刀招架,但刀身沉重不听使唤,速度远远不如他自己所估计,要挡住官兵这一刀,已是太迟。
眼看马小雄立时便得脑袋开花,小霜的长剑及时横里斜斜刺出,勉强为他挡住这致命的一刀。但也在此际,另—名官兵手持缨枪,“飕”的一声直刺小霜腰侧要害。
小霜为了营救马小雄,不顾一切地出剑挡驾,但却也因此而全身上下空门大露,纵使官兵的枪法平平无奇,但要在这时候把她一举刺杀,仍是易如反掌。
可是,就连那官兵也以为可以一枪命中小尼姑之际,一团黑影横里飞来,“噗”的一声击中缨枪,同时爆裂,原来是一个还有少许烈酒的大酒坛。
官兵枪势,立时给撞歪过去,猛然回首一望,只见一条大汉浑身血浆,但仍神勇无比,“呼”的一拳轰在他脸上。
马小雄又惊又喜,叫了一声:
“曲壮士!”
曲鸿山咧嘴一笑,道:
“你若喜欢这一柄刀,尽管拿去,我送给你——”话犹未了,又已颓然倒下,但却没有再度昏迷,只是咻咻的在喘气。
小霜见这大汉满身伤痛,仍然奋勇地救了自己性命,但不到眨眼间,又倒了下去,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掺扶着,叫道:
“施主,你不要死啊!”
曲鸿山已是气若浮丝,但仍强颜笑道:
“大丈夫喝够了酒吃饱了肉,便是死了又有甚么打紧……”
小霜听见他这么说,又瞧见他一脸煞白的模样,心中也认为这人快要死了,一急之下,放声大哭。
这时,镇事和尚已赶了过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慨。
马小雄见小霜啕哭,不禁大起怜惜之心,忙道:
“小师父,他只是在唬吓你,闹着玩的。”
小霜哭声略止,但再瞧瞧这大汉,情况越来越坏,不禁叫了一声:
“你骗人!”
连长剑也索性抛在地上,双手擦着眼睛哭得更加起劲。马小雄蹲在她身边抓腮搔耳,傍徨无计。
却听得曲鸿山的声音,倏地又响了起来,道:
“这位小师父,你若再哭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给你哭得死掉。”
小霜放开一双白净嫩滑的小手,眼睛泪汪汪地望住他,忽尔破涕为笑,道:
“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哭。”
曲鸿山叹了口气,道:“本来真的是要死掉,但害怕你在我身边哭哭啼啼,只好再活下去……小师父,我和你非亲非故,就算我死了,你又何必这样伤心?”
小霜想了一想,不答反问:
“这便是了,我和你非亲非故,你为甚么身受重伤,还不顾一切抢过来救我一命?”
曲鸿山微微一笑: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总之,我一看见你的小脸蛋,就很是喜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小女儿,自幼失散了,要是能找得到,她的年纪大概和你一模一样……嗯!小师父,你年纪轻轻,怎会出家削发做了尼姑?你父母呢?他们不理吗?”
小霜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父母活得很好,每天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所以悄悄溜了出来,在一间庵堂中住了大半年,也决定皈依我佛,削发为尼……喔,我怎么了,这些事情,我是从来不曾在别人面前提起的……”
曲鸿山也叹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我们也总算是有点缘份……既然还有父母在堂,你年纪轻轻便作出这种决定,难道不怕伤透他们的心吗?”
小霜摇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曲鸿山原本还要追问下去,但他伤势极为沉重,到了此刻,已是再无余力开口说话。
经过一轮混战,数十官兵总算是尽了全力对抗反贼,但“贼人”武功颇高,官兵们死伤累累,眼见大势已去,余下十几个还能逃命的,早已纷纷作鸟兽散。
就连初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巡检带刀护卫平展霄,也在混战中越战越远,在人丛中不知去向。
至于从官轿中杀出的“恶婆婆”端木灭,始终并未对何五冲下手,最后,约定五十年后今天,在黄鹤楼头决一死战。
一般武林人物,经常会跟仇敌定下日子,再行比武一较高下,但约战期限,通常都不会超过十年八载,尤以数月以至一两年之内居多。
以端木灭和何五冲这把年纪,竟然把决战日子约定在五十年之后,究竟双方心意如何,也就不必细表了。
大腹贾也走近了宴宾楼,道:“那狗官早有阴谋,分明在中途掉了包,布下了这个陷阱,可恨于大侠以寡敌众,终究还是给姓平的鹰犬子杀了!”
他说的那个“于大侠”,自是第一个出手挥刀扑杀平展霄的嵩阳派刀宗门下弟子。
这刺客果然是嵩阳派刀宗掌门“惊雷刀”巴万仇的弟子,姓于名横,入门甚早,但资质平庸,若论武功刀法,反而不及一些入门较迟的同门师弟。
此时,曲鸿山已知道老父在混战中给官兵一刀砍掉了脑袋,虽然心中悲恸,但他伤势太重,昏迷之后忽然清醒,清醒过后又随时会再昏迷过去,对于老父的死讯,嘴里也没说些甚么,只是拜托苗掌柜暗中好好把老父安葬。
镇事和尚点算已方人马,除了于横战死之外,大腹贾“万本一利”钱可通也中了毒烟,尚幸中毒不深,又蒙何五冲道长慷慨赠送灵丹解药,并无大碍。
何五冲跟端木灭那一战打不起来,旁人纵使不明原委,也不便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对于知府大人布下陷阱引诱群雄出手,都是一般的敌忾同仇,咸认为这狗官罪大恶极,非要揪出来剐心挖肚,鞭尸示众不可。
众人之中,还是那个手摇摺扇的秀才最为镇静。他道:“咱们这么一闹,官兵虽然暂且撤退,但迟早定必重整军马卷土重来,再说,与蔡京、童贯之流互相勾结的聚英堂也卷入此事,恶婆婆去了,说不定很快又有其余聚英堂的魔头冲杀过来,因此,此地不宜久留,速退为妙!”
钱可通不住的在点头,道:“咱们今天若能一举击杀狗官,无论折损多少人马,都可算是本小利大,可惜事与愿违,更险些着了奸人毒手,唯今之计,必须先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找个舒舒服服的安乐窝休息养生,徐图后计。”
秀才微一沉吟,道:“照不才认为,与其在陆地东闪西躲,不如退到江上,更为上算。”
曲鸿山大为赞同,道:“曲某伤势沉重,虽有灵丹保命,终究还是活不了多久,与其在陆地死有葬身之地,不如投身大江之中,最少也可以喂饱一些鱼虾龟蟹,不致白白浪费了这副臭皮囊。”
何五冲摇摇头,道:“你身上酒臭薰天,要是抛入大江之中,便是翻转了肚子的死鱼,也会给你赶跑。”众人听了,齐声大笑。
曲鸿山把何五冲拉过一旁,道:“我的事,你不必费神啦,倒是小马兄弟,我既答应要照顾他培育成材,这便是生死不悔的千金一诺,你要答应我,立刻把他带到武当山,好好调教,千万不要浪费这块良材美玉。”
何五冲灰白眉毛一皱,道:“我就算答应了,但武当派真正有本事的高人,不是脾性极冷傲,便是早已不问江湖世事,绝不肯在八九十岁高龄再收门徒,要是他跟着我这个半汤不水的老牛鼻子,也岂不是白白糟蹋了吗?唉……这件事情,可不怎么好办!”
曲鸿山正要开口,忽听一人阴恻恻地冷笑:“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才短短两三句话,竟然分别自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传入众人耳中,其人轻功身法之佳妙,可想而见。
语声未落,何五冲已抢前护住马小雄,岂料他身法虽快,敌人比他更快三分,竟在他抢到马小雄身边之前,先行把马小雄抢入怀中,随即纵身一跳,掠向长街。何五冲、钱可通、镇事和尚几乎同时追赶出去,但那人出手之诡异,身影之快速,竟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兼且街道之上,早有一匹神骏无匹的白马等候,那人挟着马小雄身如电射,一刹那间已双双置身马鞍之上,绝尘而去!
何五冲轻功造诣极高,不到三几个起落,已把钱可通、镇事和尚远远抛离。可是,他轻功再厉害,也比不上那匹骏马,才追出半条大街,已失去骏马的踪迹。
何五冲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由于那人身手极快,简直可说是来去如电,他竟是完全瞧不清楚对方是何等人样,只知道那人身穿黑衣,身材并不高大,但到底那人年纪若干,武功路数,甚至是男是女,竟是全然瞧不出来。
但就是一个这样来历不明的人,能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马小雄予取予携,如入无人之境。何五冲越想越是惭愧,不禁仰天长叹,颓然坐在地上。


第二章 三秋桂子江南梦

马小雄正在宴宾楼中,用一块染满桂花香气的黄绢,为曲鸿山那一柄大刀小心拭抹。这块香气袭人,质料十分上乘的黄绢,是小尼姑小霜之物,马小雄说刀锋上沾了官兵的血,她便把黄绢掏了出来,给马小雄抹刀之用。
马小雄道:“弄脏了这样精致的绢帕,不嫌太浪费吗?”
小霜笑道:“江湖中人,行事理应不拘小节。”
马小雄想:“要是再婆妈下去,倒给她瞧扁了。”
当下不再拘泥,以酒泼刀,先行清洗血渍,然后再以黄绢小心地把大刀拭抹。
便在此时,人人都听见那诡异莫测的声音,在酒家四面八方响起,说的是:“当仁不让,这小子就让我费点精神,好好把他栽培成材吧!”
语声未落,何五冲已向马小雄这边飞扑而至,但另一道黑影来势更快几分,更一出手便把马小雄连人带刀挟在胁下,夺门而出。
马小雄心中又惊又怒,本欲拔刀顽抗,但那人轻易点了他身上气海、膻中、百汇等诸穴道,更把大刀夺取过去,马小雄登时身如木偶,再无半点挣扎余地。
那人轻功固然绝顶高明,带来的一匹白马更是万中选一良驹,两人才跨登马鞍,已四蹄疾步如飞,何五冲等衔尾穷追,又怎能赶上?
那人挟着马小雄策马奔驰,未几已来到江边,更用一支黑布袋把他整个人包裹着。
马小雄心想:“既已成为袋下之囚,呼叫也是无用,大丈夫能屈能伸,且看这恶贼还会耍甚么样的手段。”
不久,马小雄感到飘浮不定,显然已登上一艘船艇。但这艘船艇的大小,周遭还有甚么人物,他可没法知晓。
过了半个时辰,这艘船艇早已开航,江上风浪不大,尚算是四平八稳。马小雄心想:“那人怎么不再说话?莫不是把我当作货物般弃置一角,就此忘掉?”
布袋中一片漆黑,他穴道被制,想破袋而出,绝无可能。
正待大声呼叫,布袋倏地给打开,外面光线也不太刺眼,定睛一看,只见一张鸡皮鹤发的脸孔,正冷冷地瞧着自己。
马小雄猛然一惊,想不到把自己掳劫的,赫然就是那个躲在官轿中的老太婆。他曾听到何五冲叫过她的名号,忍不住也照样直说道:
“‘恶婆婆’端木灭!”
银发老妪干笑一声,道:
“小娃儿居然也唤得出老身的名字,很好,你既然知道我叫恶婆婆,以后就得乖乖听话,休要惹怒我这个老人家。”
马小雄“哼”一声,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为甚么要乖乖的听你的话?”
恶婆婆道:“你刚才不是已经叫我一声‘婆婆’吗,既然我是你的婆婆,你便是我的孙子,做孙子的当然要乖乖的听话。”竟是一派强辞夺理,横蛮霸道的模样。
马小雄不服气,道:“你不是我的婆婆,就算是我的婆婆,我也不会听你的话,你再不把我放了,将来一定后悔。”
到底恶婆婆何以会“一定后悔”,就连他自己心中也说不出一条道理来。
恶婆婆冷冷一笑,忽然戟指又点了他一个穴道。
马小雄正待破口大骂,却赫然发觉有口难言,原来是哑穴也给恶婆婆点住了。恶婆婆也不理睬他,又把他塞入黑布袋中,更把袋口紧紧缚好,随即不闻不问,任由这个黑布袋搁置在船上一个角落。
这一次,马小雄被困在黑布袋中的时候,远比上一次长久,渐渐地,江面上风浪渐紧,马小雄也越来越是饥渴难耐。
足足过了四五个时辰,袋口才又再打开,此时,天色已黑,船只也没有继续航行,但到底靠在甚么地方停泊,马小雄自是无法得知。
恶婆婆把他身上的穴道一一解开,然后在旁边盘膝而坐。她面上木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用饭罢!”
马小雄左顾右盼,只见自己置身之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船舱,船舱中央,摆放着一些食物。
马小雄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恶婆婆武功极高,她若要杀我易如反掌,应该不会在饭菜之中下毒。”
也因为真的饿得很了,当下不理三七二十一,端起饭碗,匆匆扒了一大碗白饭,又吃了一些粗淡无味的卤肉、蔬菜、总算是填饱了肚子。
恶婆婆忽然道:“要是口干了,还有一碗肉汤,你若不敢喝,递给我好了。”
马小雄立刻把那碗汤喝个点滴不留,才道:“咸了一点。”
恶婆婆干笑着,道:“这是用‘海底毒珊瑚’再混和‘蓝谷销魂草’熬出来的肉汤,咸了一点又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
马小雄脸色一变,怒道:“你在放甚么屁?”
恶婆婆笑得更令人毛骨悚然,道:“你若对婆婆礼貌一点,这碗‘孝顺听话汤’我老人家是懒得泡制的,可惜你对我这个婆婆大不恭敬,要是不露一两手看家本领,又怎能叫你这个孩儿在我身边循规蹈矩,服服贴贴?”
马小雄更怒,叫道:“今天我落在你这个老虔婆手里,那是合该倒楣,要剐要杀,任悉尊便,可用不着乘人之危暗中下毒!”
恶婆婆嘿嘿一笑,道:“居然是一副硬骨头,好!就瞧在这一点,我不杀你,但你若再口没遮拦,我便立时派人杀了那个小尼姑!”
马小雄心中一震,嘴里含糊地叫道:“甚么大尼姑小尼姑,跟我有甚么相干?”
恶婆婆又是嘿嘿一笑,手中一晃,拈出了一条黄绢,道:
“人家连最心爱的东西也肯送给你抹刀上的血,你说有没有相干呢?”
马小雄定睛一看,恶婆婆手里掂着的,正是小霜的黄绢,不由得脸上飞红,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恶婆婆把黄绢抛了给他,又道:“那个小尼姑的小脸蛋,就跟我十三四岁的时候不相上下,唉,只是年月太久远了,究竟是当年的我比她好看一些,还是今天的她比我当年更漂亮一点,我已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只见她闭目沉思,似乎真的很用心去想,想着她十三四岁那一年,自己究竟长得怎么样的一副娇憨漂亮模样。
初时,马小雄还以为她只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存心嘲讽自己喜欢一个小尼姑而已。但过了很久,恶婆婆仍然在沉思之中,而且一双眼睛越来越是紧紧闭上,口中兀自喃喃地、含糊不清地叫道:
“是她好看一些?还是我漂亮一些?……她很好看吗?是的,小尼姑很好看……我也很漂亮呀……”
马小雄越瞧下去,就发觉恶婆婆越来越是不妥,她绝不像是装模作样,但她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太婆,竟然一本正经地在推想她数十年前少女时的容貌,而且越来越认真,简直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
马小雄心中暗暗失笑,忖道:
“就算她当年比西施漂亮,却又如何?难怪曾听人说过:‘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确然是千真万确的。”
只见恶婆婆的脸色,越来越是灰白,身子更不住地颤抖起来,马小雄暗暗惊诧之余,心中又自忖道:
“她莫不是生病了吗?但刚才还是好端端的,就算生病也不会来得如此突然……啊呀!莫不是她走火入魔?又或者是疯掉了?”
倏然之间,他看见曲鸿山那一柄大刀,就放在恶婆婆背后一个木桶内。
他心念一动,蹑手蹑脚地走到恶婆婆背后,悄悄的提起大刀,心想:
“只要一刀劈下去,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就算将来死于毒汤之下,最少也不会牵累了小霜小师父。”
这时,恶婆婆的身子抖动得更是厉害,嘴里已不再是含糊不清地说话,而是在痛苦地呻吟。马小雄站在她背后,猛地里更瞧见她背脊已给汗水湿透,显然真的十分不妥,决非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马小雄心中软了下来,又把大刀抛回桶内,暗暗叹息:
“要是这一刀砍了下去,马小雄以后还能抬起头做人吗?果然真的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要从背后暗算一个老太婆,纵使对方是穷凶极恶之辈,他还是下不了手。
马小雄虽然没有在背后劈一刀,但对恶婆婆的“怪病”,他也是无法帮忙,只好坐在船舱一角,静观其变。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恶婆婆才渐渐回复过来,她的身子不再颤抖,神态也转趋平静。
她终于缓缓地张开眼睛,一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为甚么不砍下来?”
马小雄心下骇然,没料到恶婆婆虽在神智不清境况中,对自己一举一动仍是瞭如指掌。当下吸一口气,坦然说道:
“我本来真的要在你背后砍一刀,把你的脑袋砍下来,这样,小霜小师父就再也不会有危险。”
恶婆婆道:“既然如此,何以改变主意?”
马小雄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恶婆婆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是老子的名言,但可知下句又如何?”
马小雄道:“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恶婆婆又自冷笑:
“说得好!但你自喻是圣人吗?人在江湖,过的是刀头舐血的日子,曲便是曲,枉便是枉,刚才你有机会而不愿下手,便是妇人之仁,完全不懂得何谓之当机立断,你不杀我,不见得我便会心存感激,放过你和那个小尼姑一马。”语声冰冷,丝毫不带半点感情。
马小雄幼读诗书,习文远比练武为多,但以他活泼好动的性情,读书念字,最少有一大半是逼于无奈,自从战火毁了家园,独自流浪四方之后,就再也没有勤读诸子百家,四书五经。但他毕竟在文学上颇有根底,年纪虽轻,一旦要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一番,也决不会是弱者。
只是,恶婆婆生性乖僻,似乎跟她老人家大谈先贤哲理,都会白费功夫,吃力不讨好。
只听得恶婆婆又道:“不过,你尽管可以放心,我生平杀人无数,而且用的法子都有点残忍,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谁也损害不了你一根毫发。”
说到这里,猛然勾起数十年前的旧事,当年,负心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过会好好保护她,谁也伤害不了她一根毫发……
一念及此,陡地目露凶光,咬牙切齿恶狠狠一掌击向木桶,木桶登时片片碎裂,曲鸿山的大刀也落入她的掌中。
马小雄毫不畏惧,目不转睛地盯着恶婆婆的脸,恶婆婆狰狞地一笑:“好小子,你不怕我一刀把你砍为两段吗?”
马小雄道:“怕?有甚么好怕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若要杀我,我便是害怕得撒尿,到头来还是难免身首异处。”
恶婆婆手执大刀,冷哼一声,蓦地又阴恻恻一笑,右手一扬,大刀竟如利矢向船舱外直射出去。
别瞧她风烛残年鸡皮鹤发的模样,这一下掷刀之势,竟是去势强劲绝伦,再加上这一柄大刀,乃天下排名第二铸造兵刃大师木小邪精心杰作,锋刃无坚不摧,立时把船舱坚厚木料穿破,仿如穿过一张薄纸,全无半点阻滞。
马小雄吃了一惊,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老太婆真的疯了,可惜曲壮士的刀,就此沉没于江底。”
心念未已,听得船外有人惨呼一声,又有人喧哗叫道:“老妖婆果然在这艘船上!”
马小雄这才恍然,原来外面来了一批敌人,恶婆婆并不是把大刀掷入江中,而是先发制人,一出手就把其中一名敌人格杀勿论。
马小雄知道有敌人来犯之后,心中又是一惊,生怕来者便是何五冲道长暨淮扬五怪,甚至是连小霜也一并赶至,但听刚才那一声惨呼之声,嗓门又粗又大,绝对不会是出自小霜之口,总算是少了三分担忧。
只听见船首甲板之上,脚步践踏之声和衣物悉索之声不绝于耳,似乎来了不少敌人,未几,一人首先喝叫,大声说道:
“舱内高人,可是‘千毒婆婆’端木前辈?”
恶婆婆冷冷一笑,应声道:“老婆子又毒又恶,你们是那条路上的瞎子,是否统统都不要命了?”
舱外那人沉声道:“在下麦田海,忝为天农帮帮主,今番不辞万死而来,只欲向端木前辈讨取解药。”
恶婆婆“哦”的一声,道:“原来是‘神锄’麦七,我老婆子跟你们天农帮向来河水不犯井水,更从没向贵帮上下任何一人下毒,你却要讨取解药,此话怎讲?”
舱外的麦田海道:“中了前辈‘修罗血炁蛊’的,确然并非本帮弟子,而是点苍派的程女侠。”
恶婆婆听了,陡地哈哈大笑。隔了好一会,麦田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道:
“程芷馨是在下未过门妻子,她若有甚么地方得罪前辈,在下愿意为她赔罪,甚至是作出任何的赔偿,只求前辈放她一条活路,在下感激不尽。”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你这位还未过门的妻子,她从来没得罪过我老人家,但她竟敢在我郎坟前疯言疯语,咒骂我郎是千古第一薄幸男儿,嘿嘿!我郎是否薄情,就连我也说不上来,几时轮到千山万水以外的局外人来置喙?”
麦田海叹了口气,道:“那一天,程芷馨跟我为了一椿小事而大闹一场,在酒馆中喝醉了,又在山林中乱闯乱撞,无意中遇见了何……何老前辈的墓穴,一时胡言乱语致生冲撞,还望端木前辈海量汪涵,看在晚辈的面上,慷慨赐予解药。”
听到这里,马小雄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是瞭然于胸,心想:“虽怪老太婆性情古怪暴戾,原来曾经遇上过一名薄幸男儿,那个点苍派女侠程芷馨活该倒楣,甚么事情不好惹,偏偏惹到恶婆婆的伤心史头上。”
只见恶婆婆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道:“姓程的贱人,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未婚夫,可算是前生修来的福气,你要解药,咱们倒可以慢慢详谈。”
麦田海忙道:“多谢前辈。”
恶婆婆冷然道:“且慢欢喜,我并不是好心人,决不会贸然把珍贵的解药双手奉送。你若真的有诚意为未婚妻讨取解药,必须拿一眼一耳左手右足来交换。”语气斩钉截铁,绝无半点转寰余地。
马小雄听得眉头大皱,心想:“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未婚妻子固然重要,但要用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来交换,天下间又有多少个男子愿意了?”
岂料麦田海竟是一口答允,朗声道:“好极!就此一言为定!”
马小雄不禁大感意外,同时心中暗暗佩服:“好一个麦帮主,重情重义,如此多情男子实在难得……”心念电转,忽然又想及另一层节,忖道:
“要是恶婆婆下毒对付小霜小师父,也用这等恶毒的条件向我威逼,我是否会同样毫不迟疑一口答应?”
苦思片刻,竟是没有明确答案,不禁暗叹一声,自怨自艾:“想不到际此关键时刻,竟然比不上这位麦帮主般大有英雄气概。”
心念未已,船舱木门已打开,一个青衫汉子恭恭敬敬地送上一颗眼珠、一只左耳、还有一条胳臂和一条大腿。霎时之间,血腥气味刺鼻而来,马小雄眉头大皱,却也没有伸手掩住鼻子。
恶婆婆陡然地怒叫,身如鬼魅“飕”声飙前,一手抓住青衫汉子脖子,怪声喝道:“麦老七,你竟敢在老身面前耍花样?”
一听见恶婆婆这样说,马小雄终于恍然,难怪麦田海一口答允,原来此人心思狡狯,这些眼、耳、手、足根本并非从他自己身上剜割出来。
显然,刚才恶婆婆脱手飞掷大刀,已杀了天农帮一名帮众,麦田海将计就计,从这名帮众身上剜割出眼、耳、手、足,然后双手向恶婆婆奉送。
恶婆婆武功极高,麦田海自知远远不是她对手。但既已兵行险着,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道:
“前辈只是说过,要用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再加上左手右足来交换解药,在下已依照吩咐而为,不能算是存心不敬,大耍花样。”说到最后一两句话,已是声音颤抖,再也掩盖不住内心惊惧之情。
船舱之外,虽有十余名天农帮帮众,但连堂堂帮主也在一个照面之间,给恶婆婆当作是小猪小狗般抓住厉声喝骂,又有谁敢在这时候轻举妄动。
在极接近距离之下,麦田海只瞧见相貌狰狞的恶婆婆,宛似索命厉鬼般直瞪着自己的脸,不禁心中发毛,更知道自己的生死存亡,只在这恶婆婆一念之间。
恶婆婆抓住麦田海的脖子,要是她稍稍运劲,这位麦帮主立时便得一命呜呼,再无半点挣扎余地,但恶婆婆终于放松了手,一张凶厉的脸也渐渐缓和下来。
在这短短一瞬间,麦田海心头狂跳,直至恶婆婆完全放开了手,一张脸仍是惨白如纸,似是正在大病之中。
恶婆婆默然良久,忽然道:“这一仗,算是你赢啦,这瓶解药,给那贱人半敷半服,但在半年之内,不得与男子行苟且之事,否则定必死得更惨!”说着,把一个碧绿小瓶子递了过去。
麦田海接过解药,立时拱手道:“多谢前辈赐药之恩,麦某告辞了。”
天农帮众此行目的已达到,人人无不额首称庆,纷纷登回天农帮雇用的一艘大船,也不管天色漆黑,江上航行甚是凶险,便已扬帆匆匆遁去。
恶婆婆捡起那些眼、耳、手、足,一一抛入江中,又对马小雄道:
“人心险诈,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连老身这样的老江湖,尚且给这等鄙劣小人阴谋计算,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哼!哼哼哼!……”
马小雄唯唯喏喏,恶婆婆又道:
“曲鸿山的大刀,就在船舱之外,你若不舍得,便快快捡了回来,别让一阵大风,把它吹掉到江中。”
就算江风再大,也吹不起这柄大刀。但马小雄忙应声说道:“婆婆言之有理。”
走出舱外,只见一名灰衣汉子血肉模糊地躺在甲板上,胸口插着大刀,眼、耳、手、足各缺其一,情况令人不忍卒睹。
马小雄正要伸手取回大刀,忽听恶婆婆在船舱中嘶声叫道:“刀上有毒,碰不得!”
马小雄闻言,及时硬生生地收住了势子,其时,他的右手还差半寸光景,便可将大刀刀柄抓住。
恶婆婆又再沉声说道:“快回来!”
马小雄只得折回舱中,在昏黄灯影下,只见恶婆婆本来一双苍白的手,竟已化作了紫蓝之色,一张脸也同时隐隐青气涌现,显然是中毒的象征。
马小雄吃了一惊,叫道:“婆婆——”
恶婆婆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嘶哑,道:“别大惊小怪,老身也是个用毒的大行家,这点微末技俩,还难不倒我!”
嘴里这样说,佝偻瘦小的身躯却是不由自主地颤动。
恶婆婆颤声道:“姓麦的好阴险,竟在那断手断足之上悄悄下了极厉害的毒药……我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儿……照我推算……敌人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你不要害怕,尽管躲在我背后便……便是……”
说到这里,竟是牙关打颤,显见剧毒霸道之极,痛苦难当。
马小雄摇摇头,道:“我不躲!要是敌人再回来,大不了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恶婆婆怒道:“老婆子跟你非亲非故,又用毒物加害于你,用不着跟我这种老虔婆讲……义气。”
马小雄道:“正因为你在我身上下了蛊毒,要是你死在这里,我也决计活不下去,与其半死不活等待毒发身亡,不如并肩子上跟敌人再拼到底,更是痛快!”
恶婆婆冷哼一声:“老婆子纵横天下数十载,你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又有甚么资格和我并肩子上,去跟敌人拼命?”
说到这里,已瞧见天农帮那艘大船,果然去而复返。在夜色之中,只见一道白影站在船首,恶婆婆道:
“凭麦老七的本领和胆色,绝对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背后究竟有谁撑腰指使,你不妨瞧个清楚了。”
大船渐渐接近,两船尚未靠拢,站在船首的白衣人已飞掠而至。其时,两船相距尚有三四丈左右,只见他身形潇洒,轻功造诣非比寻常。
马小雄心中一动,忖道:“此人素未谋面,但不知怎地,却又身形似曾相识。”
只见来者是一名白衣文士,但背负长剑,似是文武双全之辈,他甫登甲板,便瞧着插在天农帮帮众胸口上的大刀,叹道:
“甫自黄鹤楼头一别,到如今却是见刀不见人,宁不使人望而兴叹!”
马小雄倏地省悟,难怪这人的身影十分面熟,原来正是昨天与曲鸿山苦战后,自黄鹤楼头冲霄而去的池振宇。
恶婆婆却在这时闭起眼睛,似是正在运功抗毒,马小雄暗叫糟糕,心想:
“大恶人已倾巢而出登船索命,恶婆婆却还在打坐运功,一旦敌人冲杀过来,危巢之下焉有完卵?”想念及此,暗自痛恨武功平凡,恐怕连卵也不如。
恶婆婆似是闭着眼睛也能看穿他的心意,忽然道:“只要今天老虔婆不死,将来定必教你一身上乘武学,不再给人欺负。”
马小雄道:“只要今天我不死,将来定必练就一身惊人武功,专门欺负那些欺负弱小的坏人。”
似是答应了恶婆婆,但言词间却并没有肯定会跟恶婆婆习武。恶婆婆听了,脸上拂然不悦,但也没有再说甚么。
这时,最少已有二十余人登上这一艘船,马小雄心中讷闷,忖道:
“咱们这一艘船也很大,怎么来来去去,似乎就只有我和恶婆婆二人,连船家也没瞧见一个?”
忽听池振宇在船舱外淡淡一笑,道:“端木长老,晚辈洞庭小池专程来拜访您老人家啦,恳请出来相见。”
恶婆婆也淡淡一笑,道:“洞庭老白鹤池铁翁生下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当真是门楣光大,连列祖列宗也沾上不少光彩。”
池振宇对恶婆婆的冷嘲热讽,毫不动容,仍是面露笑容,道:“晚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有冒犯之处,还望端木长老原宥。”
恶婆婆不再假以辞色,厉声喝道:“无耻小人,自己不敢下手,却逼胁天农帮麦老七向老身施毒,算甚么英雄好汉!”
池振宇道:“端木长老用毒本领,天下无出其右,但你怎样也想不到,区区天农帮一个麦田海,竟敢在您老人家面前班门弄斧,以致阴沟里翻船,唉,此事传扬开去,宁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如这样吧,咱们做一个交易,只要你把金鼎交出,我便立时给你解药,然后把这里所有人统统杀光,不留半个活口,岂非两全其美哉!”
马小雄听了,怒火陡升,正待破口大骂,恶婆婆却抢先开口说道:
“如此甚好,只要你先把身边的人杀绝,我也立时把这小子一掌震毙,那时候,咱们再公平交易,你说怎样?”
池振宇默然半晌,道:“很好!但我身边的人太多,杀将起来颇费时候,还是不如由你那一边杀起,先杀了这小子,然后再作道理!”
恶婆婆道:“就此一言为定。”
倏地一掌怒击出去。
恶婆婆这一掌威力无俦,要是击在马小雄头顶之上,便是戴上钢盔也保不住脑袋内的脑浆脑汁。
但恶婆婆这一掌,并非击向马小雄,而是重重击向船舱左侧,她掌力惊人,一掌劈出,船舱木材有如纸糊一般应声碎裂,在舱外甲板两条大汉,同时胸腹中掌,惨呼跌入江中。
池振宇嘿嘿一笑,道:“端木长老,这可是你食言在先,可怪不得晚辈无礼!”一声令下,跟随着他而来的帮众,纷纷向恶婆婆展开绝不留情的袭击,也有两三名汉子,冲入船舱之中,不由分说便刀斧齐飞,恶狠狠地向马小雄劈将下来。
论武功,马小雄无论在招式和力气两方面,都不足以抵御这些亡命之徒,但他人小身形灵活,虽然打不过对方,却大可溜之大吉,刀斧还没劈在他身上,人已穿过破烂掉的船舱,爬上船桅之上。
池振宇冷冷一笑,喝道:“把舱桅砍了,看这小猴儿能否爬上云端里去!”立刻有一名赤着上身的巨汉,手持大斧,使尽全身惊人力气,挥斧直砍船桅。
但他才砍了一斧,猛地里但觉背心一凉,再看看毛茸茸的胸口,竟然暴伸出一件物事,再定睛一瞧,更是眼球怒凸魂飞魄散,原来竟是一只血淋淋有如鸟爪似的人手!
在巨汉背后施以雷霆般致命一爪的,正是“恶婆婆”端木灭,她冷冷道:“以大欺小,枉自身高八尺威武如神!”
巨汉惊怒交集,双手高高举起大斧,但恶婆婆血淋淋的手甫抽离他的身体,人已气绝毙命。
恶婆婆平时的模样,已是十分可怖有如鬼魅,此刻满手血腥,面容惨绿,看来更是三分不像是人,七分似是厉鬼。
此时,江上一轮明月,竟是皎洁非常,若非船上连场厮杀,倒是充满诗情画意。
但战幔一掀开,瞬间格杀数人,但池振宇毫不着急,任由手下帮众与之周旋,更索性在船边坐了下来,神情悠闲得似是正在吟风弄月。
恶婆婆武功虽高,但一来身中剧毒,二来以寡敌众,在连杀八九名敌人之后,气势已大不如前,更闻咻咻喘气之声,额上更是冷汗如浆。她久历江湖风险,像眼前这等阴险形势,竟是前所未有。
池振宇仰首观望皎洁明月,蓦地朗吟: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宋朝大词人柳永传诵千古的“望海潮”,词名大赞杭州景物之丰盛豪奢。在当时,文人争相朗诵,成为风尚,但在柳永填这一首词百年后,却因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句,使金帝完颜亮读后怦然心动,那是出生于风沙大漠的人连做梦也梦想不出来的富丽奇景,结果,竟引致金兵大举南侵,造成连场浩劫,此乃后话掠过便算,暂且不提。
就在池振宇对月朗吟柳永这首“望海潮”之际,恶婆婆又杀了八九人,只见她浑身血污,谁也不晓得那是从甚么人身上溅出来的鲜血。
池振宇吟咏方罢,缓缓地站直了身子,说道:
“端木长老,实不相瞒,你身中之毒,乃蜀中唐门三大奇毒之一,本来,唐门下毒秘方,除却唐门嫡传子弟之外,外人是万难懂得使用的,但唐老夫人是晚辈的干妈,她老人家一时高兴,便给我这个干儿子弄一点点来傍身。可惜的是:虽有下毒的药物与法子,但说到解药嘛,就连我身上也找不出一点点儿出来……再说,这一门毒药,名字唤作“静心三日散”,意思是说,凡是中了这种毒的人,要是心平气和,宁静地躺卧休息,也许还有三日可活,但像前辈这副样子,在中毒之后仍然妄动真气,胡乱拼命杀人,后果怎样,那可难说得很了。”
恶婆婆的脸色,在月光映照下,已全然不像是一张属于人的脸竟似是有千虫万蚓,在这张可怕的脸皮底下蠕蠕钻动,简直比鬼的脸孔还更恐怖。
她在中毒后连续杀了十余人,元气大伤,连站在甲板上也身子摇幌不定。池振宇拔出长剑,道:
“听说你的饮血刀是苗王喀布千巴所赠,乃苗疆三大名刀之一,今晚正好让晚辈见识见识。”
恶婆婆道:“去岁腊月,老婆子赌瘾发作,已把饮血刀在赌桌上输掉。”
马小雄在船桅上听了,心中大奇:“又有谁敢连恶婆婆的刀也赢掉?”再细心一想,又自忖道:“兵不厌诈,恶婆婆的话,不可当真。”
但池振宇却在这时候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来江湖传闻,千真万确。既然前辈并无合用的兵刃,咱们大可以在拳脚功夫上比个高低。”
语毕,把长剑轻轻一掷,剑如流星,直向船桅上疾射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在马小雄咽喉前两寸插入船桅,剑锋更透桅而过,直至柄没。
马小雄胆子再大,也不禁为之面色骤变。他没有给惊吓得松手直坠甲板,已算是难能可贵,定力过人。
恶婆婆闷哼一声,道:“你不杀他,是要留个后着,万一有甚么闪失,也可以用这小子作为人质。我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这小子跟我老人家毫无渊源,你便是把他千刀万剐送往鼎鑊里煎炸,老身也不会眉头稍皱!”
马小雄听了,并非心中一凉,反而不住的在点头,喃喃道:“这话绝对不假。”
此时,池振宇已渐渐逼近恶婆婆。若在平时,谁也不敢小觑这老妪的一身惊人艺业,但她中毒已深,更在中毒之后拼命厮杀,元气大伤,眼前的“恶婆婆”端木灭,已不可跟平时同日而语。
在月色映照之下,只见池振宇不知何时,双手都已戴上了磷光闪闪的手套,马小雄瞧不出这是甚么法宝。恶婆婆却冷笑一声:
“两个月前‘毒手无相’严百珍在雏凤坡身中七十二箭惨死,原来又是你干的好事。”
池振宇道:“严毒手不听宰相命令行事,本该凌迟千刀惨死,我给他一个爽快的了断,他泉下有知,感激我还来不及!”
恶婆婆冷笑道:“仗恃着戴上‘无相万毒手套’,竟然斗胆跟我这个老毒物比拼掌力,倒算是妙想——”
下面两个字还没说出,池振宇已轰声暴喝,一掌扑杀过来。
别看池振宇一身文士打扮,看来温文尔雅,他这一掌击扑之势,却是内力刚猛,无与伦比。恶婆婆咳嗽一声,左手一扬,反手便向他右肘勾去。
两人一动上手,双方的势子同样快捷,招数更是狠辣已极,无论是谁,只要给对方一招击中,势必筋骨寸寸断裂,纵然不当场立毙,最少也身受重伤。
马小雄在船桅上俯视观战,只见两大高手身形翻飞,险招层出不穷,不禁越看越是心惊。
恶婆婆中了唐门剧毒,内力大打折扣,接战之初,尚能稳守门户,甚至偶施突袭反击,但三五十招之后,毒力发作更是厉害,渐渐力不从心,已陷强弩之末的险境。
池振宇成竹在胸,也不着急,他很清楚眼前的局势,恶婆婆已再无反击之力,时间拖得越长久,要把这个恶婆婆收拾下来,也就越容易。
环顾四周,自己带来的一群精壮杀手,固然都已在恶婆婆手下死伤过半,但对方更是势孤力弱,除了恶婆婆之外,就只有一个逃命逃上桅杆上的少年,由是观之,己方可说是稳操胜卷,既是胜卷在握,又何必急在一时冒险进攻?
蓦地,一人跄踉地自船尾那边走了过来,人未至浑浊的咳声首先响起,一名七尺大汉伸手推他,同时喝道:
“老不死船家,要命的快滚回去!”
这大汉天生神力,能以双膂之力把两条大水牛自相反方向拖行数十步,这一推之下,那人若不给他推入江中,已算徼天之幸。
可是,那人给他这么一推,竟是纹风不动,反而眯着眼笑道:
“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你怎么像是妞儿一般碍手碍脚?”
大汉一怔,再望清楚那人。
那人自称八十五岁,看来半点不假。只见他瘦骨嶙峋,门牙只剩下两颗,须发稀疏而银白,大概一阵江风吹过,也可以把他吹送到十丈八丈开外。可是,大汉刚才在他胸口一推,竟似是蜻蜓撼柱,毫无作用。
大汉不信邪,悍然运劲一拳再轰。那人“啊呀”一声,翻身便倒。
可是,大汉那一拳,根本还没有击中他,大汉一拳落空,心知不妙,忽觉胯下传来剧痛,俯身一看,登时三魂去二,七魄去五,原来竟有一根竹签,自睾丸要害直插而上,也不晓得这根竹签究竟有几长,插得有几深,总而言之,但觉天昏地暗山崩海啸一齐发难,简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那个八十五岁的老船家连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浑浑浊浊地在咳嗽,又咕哝地说道:
“我在壮年时候,可从没对老人家下过一次重手……”
池振宇虽在酣战之中,但这老船家的一举一动,无不清清楚楚地落入眼中,不禁心中一凉,忖道:
“想不到这条船的老船家,竟是深藏不露的一流高手。”
这时,恶婆婆已左右支绌,不出十招之内,必然会败阵下来,至于是死是活,更是全然操掌在池振宇之手。但这老船家忽然出现,形势怎样变化,却是十分难料。
只听见老船家惨笑一声,道:
“这位大爷,你要杀人越货,老汉本是充耳不闻的,可是,你们这一伙好汉,倒像是来拆船似的,哟,可怜老汉活到这把年纪,除了这一条船之外,再也身无长物,要是连靠着吃饭的本钱也给各位砸掉,岂不是叫老汉活活饿死吗?”越往下说,越是神情凄怆,倒不像是故意做作出来。
池振宇心中有气,但在这关节上,却也不想节外生枝,忙道:
“老人家所言甚是,总之,这条船上无论有甚么损失,在下一律照价赔偿便是。”
老船家闻言大喜,道:“此话当真?”
池振宇道:“千金一诺,决不食言。”
老船家抚掌一笑,哈腰作揖,道:“既然如此,老汉在此谢过啦!”
说完,转身折回船尾那边,再也不理会船首甲板上的恶战。
船上突然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老汉,而且显然身怀上乘武功,纵使并非恶婆婆同路人,对池振宇来说还是一件不妙的事,当下改变主意,决定早早收拾了恶婆婆再说。
恶婆婆何尝不晓得情况凶险,那个老船家,别人不知道他的来历,但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知道,只要自己肯说出一句话,这老船家定必全力赶来相救,可是,那一句话,她若肯说出口,早已在三十年前说了,到了如今,她更是不愿意说出来。
眼看池振宇立时就可以把恶婆婆制服,孰料恶婆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轮硬拼抵挡不住,竟在濒临战败边缘,招数尽改,使的全是阴柔路子,与先前刚狠的功夫截然不同。
只见恶婆婆掌势一变,使出了天山玉女派的“雪花绵掌”,掌势一展,宛如雪花漫天飞舞,左旋右转,后势接前势,小圈接大圈,势道绵绵不绝。
要是池振宇不顾一切,全力狂袭过去,以恶婆婆此际所剩余下来的功力,纵使采取阴柔武功路数,能否抵挡得住,恐怕还是大有疑问之事。
但恶婆婆是用毒的大行家,池振宇毕竟心存顾虑。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决不敢大开大合加以强攻,这情况就好比渔夫在海里摸鱼,一旦遇上鳍上有毒刺的鱼类,势必小心奕奕行事,便是捉了回来放在砧板上用刀宰之,也不敢稍为粗心大意的道理一模一样。
这一来,两人又再陷入胶着的战况,马小雄越看越奇,心想:
“老太婆果非易与之辈,但她遇上武当派的老牛鼻子,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对端木灭与何五冲之间的奇妙关系毫不知情,只能作出此种“想当然”的猜想。
恶婆婆掌劲似紧若松,招式似展未展,形神虚无缥渺,竟然深得“雪花绵掌”精髓,便是天山玉女派掌门“寒冰仙子”于缎梅亲自出手,也不外如是。
池振宇越战越是心头焦躁,想:“这老怪物只剩下一两成功力,要是今夜不能把她拿下,定必成为日后祸胎。”
七老八十之人,居然也会是个“胎”,可见在池振宇心中,端木灭确然是极厉害的人物。
池振宇渐渐急于冒进,若在平时,必然是错误之着,但恶婆婆早已元气大伤,这一路“雪花绵掌”虽然另有一套,也只能拖延些许时候,时间一长,不等池振宇大举发难,她也已精力耗尽,任由宰割。
池振宇掌劲陡增,“雪花绵掌”再也起不了作用,眼看不出三招便得败倒下去。
在这数招之间,可说是两人胜负存亡重大关键。池振宇虽已占尽上风,但天下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数招的拼搏,他倒是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松懈。
果然,到了第三招,池振宇已一掌击入恶婆婆空门,掌势凶狠绝伦疾劈她的左颊。只要这一掌击实,恶婆婆不死也得重伤。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池振宇突觉右膝一凉,仅在电光石火之间,全身内劲消失殆尽,那必胜必杀恶婆婆的一掌,竟然尚差一寸便难以为继,手掌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回头一看,只瞧见那个原本爬上船桅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窜了下来,更手执一柄大刀,瞪大眼睛直瞧着自己。
再看看自己的右腿,竟已给少年一刀齐膝砍断,而那一柄刀,更赫然是已被放下剧毒,原本属于“忠义刀王”曲鸿山的大刀。
池振宇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经百战,甚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识过,到了今天,竟然给一个武功平平无奇的黄口小儿,用“忠义刀王”曲鸿山的大刀,一刀砍掉了右腿!
这个少年,自然正是马小雄。
本来,以马小雄的武功,怎么说也伤不了池振宇。但池振宇正在全神贯注对付端木灭,也全然没提防马小雄已悄悄地自船桅上滑落下来,更把插在天农帮帮众胸口上的一把大刀抽出,出其不意地把自己的右脚齐膝砍了下来。
更可怕的,是虽然右腿已被齐膝一刀砍掉,但伤口竟然并不疼痛,可见刀上之毒,在沾血之后更是猛烈无比。
若非如此,池振宇就算负伤逃走,临走前也必定杀了马小雄再说,但在剧毒缠身之下,他为求及早取解药保命,已无暇报仇雪恨,只得强忍着咬紧牙关,先行登回自己那艘船再说。
但他才登上另一艘船,背项间已响起了一个老人浑浊咳嗽声,回头一望,正是那个老船家。
老船家不由分说,“吐”的一声,竟把一口浓痰喷在他脸上,冷冷道:
“你们把老汉的船捣毁得不似船形还没赔偿便想一走了之吗?”
池振宇重伤兼中剧毒,更是不敢争拗,只得道:
“舱中有黄金百两,便当作是赔偿吧!”
老船家道:“快拿来,少了一两,把你另一条腿也砍了!”
池振宇强忍怒气,果然从舱中取出一袋黄金,老船家嘿嘿一笑,自布袋中取出一锭金子,道:
“老汉这锭金子,向你买唐门的解药,快拿来!”
池振宇迟疑半晌,自怀中取了一个白玉瓶子。
老船家把药瓶塞盖拔起,放在鼻端闻了片刻,道:
“总算你不敢在老汉面前耍花样,但你不是说过,根本没有唐门的解药吗?”
池振宇道:“恶婆婆是我的对头人,我自然不会跟她讲老实话。”
老船家怒道:“你这样说,分明是欺负我的翠荷妹子!”
一怒之下,又是一口浓痰喷了过去,但这一次池振宇早有防范,头一侧,堪堪闪开,岂料也就是这么侧一侧脑袋,老船家的左掌已顺势怒抽过来,“叭”一声响,直把他打得门牙飞脱,整个人仆跌在甲板之上。
这一掌打得极是沉重,竟把池振宇半边颊骨打碎,以致鼻梁折断,半边脸孔形状大变。
老船家把黄金入袋平安,又取了那瓶解药,兀自破口大骂,用的都是四川土话,谁也听不出他在骂些甚么?
池振宇吃了大亏,再也不敢逗留,狼狈下令开船撤退。
第三章 乱世孤雏大刀行

老船家取了解药,立时便揪起马小雄进入舱中,检视他的一双手。
在船舱昏黄的灯光下,马小雄只见自己的一双手呈现紫蓝之气,显然中了剧毒。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明知道刀上有毒,还捡着它胡作非为,要是因此而丢掉一条小命,岂不冤枉?”
马小雄咬了咬牙,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便是因此丧命,总比起给大恶人奸计得逞好一些。”
老船家闷哼一声,道:“你姓甚么?”
马小雄照实说了,老船家摇摇头:“你还是不要姓马,改姓牛吧!年纪轻轻,一副牛脾气比牛魔王还要牛上三分!”
一面说,一面取出解药,道:“只要涂上这药末,毒气渐可消除。”
马小雄却道:“老婆婆中的毒比我更重,你怎么不先把她救治?”
老船家面色一寒,道:“她始终不肯对我说那句话,救她作甚?”
马小雄大奇,忍不住问:“前辈,你要老婆婆对你说的是甚么话?”
老船家擦了擦鼻子,半晌才道:“这是咱们之间的儿女私情,你这个小鬼头少多管闲事!”
马小雄呆了半晌,没想到八十五岁的老翁,居然也有甚么儿女私情,他听了很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老船家正要把解药涂在马小雄手上,但马小雄却把双手放在背后,道:“你若不先救了婆婆,我也用不着你来救。”
老船家怒道:“你疯了吗?这—瓶解药,只能救一个人,要是我先救了翠荷妹子,你焉能活命?”
马小雄又是一怔,但仍然道:
“她是你的心上人,对不?既是你钟爱的红颜知己,又怎可以眼睁睁地瞧着她毒发身亡?”
老船家更怒:“咱们的风流帐,几时轮到你这条初生之犊插手多管闲事?”
忽听舱外恶婆婆厉声反问:“我几时跟你有甚么风流孽帐了?你若再嘴里不干不净胡说八道,我便把自己一双耳朵刺聋,落得耳根清净!”
老船家闻言,十分着急,忙道:“妹子千万别刺,都是我这张嘴巴犯贱,该打!”
说完,先把解药放好,然后左一拳右一拳,把两边面颊揍得高高肿起,出手竟是出奇地沉重。
只听见恶婆婆的声音又再响起,但这一次却是对马小雄说话:
“你手上的毒,多耽搁一刻便更添三分危险,快快依照老不死的吩咐,涂上解药。”
马小雄摇摇头,道:“解药只有一个人的份量,要是给我用掉了,你老人家怎办?”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唐门毒药,用来吓唬一般武林中人还可以,老婆子是用毒的大行家,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在我眼中只能算是搔痒把戏。”
马小雄半信半疑,道:“你没骗我?”
恶婆婆道:“真是蠢话,要是少了那瓶解药,我便得一命呜呼,又岂肯让你用掉了?”
马小雄想了想,也觉得很有点道理,只好缓缓地把双手伸出,让老船家为自己解毒。
可是,他这一次伸出了手,老船家却把药瓶收回,冷冷道:
“你算是甚么东西?你以为老汉真的会用这瓶解药来救你?”
马小雄一楞,道:“这可是你提出来的主意!”
老船家“哼”的一声,道:“刚才我故意说要救你,只是在使用激将法,满以为翠荷妹子在生死关头,定必向我屈服……”马小雄听了,方始恍然。
恶婆婆听了,立时破口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老瘟生狗杂种,你要耍激将法,快到下三滥的妓寨窑子里去,那些婊子贱货,全都对臭男人千依百顺,可别对我这个老太婆疯言疯语,败坏了老娘的名声!”
老船家闻言,似是晴空打了个焦雷,登时身如败絮,颓然坐了下来,喃喃道:
“难道你宁愿毒发至肝肠寸断,也不肯对我说那一句么?”
恶婆婆应声叫道:“不说!不说!便是碎尸万段,化骨扬灰,也绝对不肯说!”
沉默片刻,恶婆婆又道:“你再不救这小子,我先把一对眼珠子挖了,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抛入大江之中!”
老船家面色灰白,嘶声疾叫:“你好狠!我投降便是!”
也不管马小雄这时候愿意不愿意,迅速点了他双肩穴道,然后抓住两只小手,把解药倾樽敷抹在掌心、手背以至是手腕,手臂之上。
这瓶解药,果然极具灵效,才敷在中毒之处,原本麻痒刺疼的感觉迅速消失,肌肤转变作浸浸地清凉,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但马小雄却因此更担心恶婆婆的安危,正要到船舱外瞧个究竟,老船家却喝道:
“待在这儿不准出去,咱们的儿女私情,玉皇大帝也休想插手!”
马小雄瞠目结舌,一脸无可奈何。
老船家蹑手蹑脚地走出舱外,只见恶婆婆正在甲板之上盘膝打坐,但却并非运功疗伤。
老船家心中有数,叹道:“唐门的‘静心三日散’又岂是苗人手段可以驱除的小玩意了……”
恶婆婆说:“生死有命,谁也不必紧张。”
老船家听了,不住的在叹气,又不住的在摇头。
此时,月已偏西,江风越来越是轻柔,老船家也在恶婆婆背后打坐,更用双手贴在她背门,显然要运功为恶婆婆把剧毒逼出。
恶婆婆立时厉声喝道:“你干甚么了?”
老船家道:“三十年前,已很想把你强奸,始终不敢。”
恶婆婆“呸”一声,道:“如今又怎样?”
老船家叹了口气,道:“便是再过三十年,也是万万不敢,所以,只好等你说出那一句话。”
恶婆婆使劲的在摇头,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
老船家道:“你再胡来,恐怕就连我也要走火入魔啦!……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椿美事,那时候,你已毒发身亡,“三日静心散”变作了“三日腐尸散”,我这个老不死也因为走火入魔而疯疯癫癫,又或者是当场毙命,如此一来,岂非可以做一对同命鸳鸯吗?……”
说到这里,竟是痴痴迷迷地笑了起来。
在船舱内,马小雄早已疲累不堪,眼皮越来越是沉重,终于睡着了。
翌日,马小雄醒过来之后,但觉颠簸不定,显是又已开航。
他走出船舱,只见恶婆婆正在把曲鸿山的大刀放在一个大木盆内浸洗。
大木盆内的水,呈金黄色,又有一阵刺鼻的怪异气味。
恶婆婆道:“水里放了解毒的药汁,这柄木小邪打造的刀,可复原貌。”
马小雄松一口气,却不是因为大刀,而是因为恶婆婆已逃过一场凶险的劫数。
马小雄在松一口气之余,倏地想起那个老船家,便问:
“那位老前辈呢?”
恶婆婆把刀放在日光下照了片刻,忽然笑吟吟道:
“他已是我的丈夫。”
马小雄大喜,笑道:“恭喜婆婆,他老人家对你确是痴心一片,而且你俩十分登对!”
恶婆婆“哼”一声,道:
“你懂甚么!要不是昨晚给姓池的坏东西大搞一场,再迟三百年我也不肯说出那一句话来。”
马小雄连忙追问:“那一句话到底怎么说?”
恶婆婆道:“那是——我叉你的腰板!”
马小雄莫名其妙:“甚么意思?”
恶婆婆笑道:“这是咱们乡下的俗话,意思就是:‘我嫁给你算了!’”
马小雄“啊”的一声,终于真相大白。
偌大一艘船,就只有老船家一人独自掌舵,独自操控,尚幸顺风顺水,巨帆吃饱了风,一直向南驶去。
马小雄在船首上浏览两岸景貌,但觉草木青葱,山岭秀美,心想:
“大宋江山如画,文物丰茂,难怪蛮夷纷纷侵我大好河山,男儿保家卫国,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惜每每为了驱逐鞑子,非但离乡背井,更与红粉佳人诀别,将来小雄马长大了,也许都是一般的命运。”
小小的脑袋中,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远,不禁又思念起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霜小师父:
“她年纪轻轻,不知如何竟会出家为尼,莫非银芽白菜比鸡鸭火腿还要好吃吗?多半是受人唆摆,糊里糊涂地离家出走,糊里糊涂地躲进庵堂,又糊里糊涂地给刮光了脑袋……可惜才见一面,小雄马便已身不由己,连此刻身在何处,也是说不上来。”
想到这里,暗叹天下大乱,小霜出家,身不由己,造物弄人,又想片刻,再叹一声:
“人生太烦恼啦,还是做个猪更好一些。吃饱了便睡,睡饱了再吃,无忧无虑,比做神仙还要快活。”
溜到船尾,老船家赤着脚,坐在一张高凳上,伸出一条右足掌舵,嘴里叼着一尾咸鱼干,神态风骚,见了马小雄,眯眼一笑,道:
“小恩公,请坐。”
马小雄一楞,这是掌舵之处,除了老船家屁股压着的一张高凳之外,再无其他可坐之物,老船家伸手一指右脚,道:
“坐呀!”
马小雄知道老船家个性特别古怪,也不推辞轻轻一跃,四平八稳坐在老船家右脚之上。
老船家笑道:“你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出现,翠荷妹子一辈子也不肯与我拜天地成亲。”
马小雄道:“婆婆身上的毒怎样了?”
老船家道:“她化解不了,我也没法子帮她逼出来。”
马小雄吃了一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老船家悠然一笑,写意地,也骄傲地回答:“山人自有妙计。”
马小雄再问:“计将安出?”
老船家并不解答,却指着前面一条大船,道:
“又是一条‘花石纲’的官船。”
马小雄向着船首方向望去,只见那条大船的船桅,左右两侧以至船头船尾,都插满七彩缤纷的旗帜,其中最大的几面镶金边捆红花大旗,中间都绣着一个“朱”字。
恶婆婆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把老船家嘴里叼着的咸鱼干吃掉,才道:“咱们跟在朱勔大船后面,似是把脸孔凑到别人的屁股上。”
老船家皱眉掩鼻,道:“怪不得臭气冲天。”
一口浓痰直吐出去,竟远及船首以外,方始掉入江中。
恶婆婆道:“朱勔这个狗官,是蔡京的狗腿子。为了奉承昏君赵佶,蔡京成立了‘苏杭奉应局’,专为皇帝采办花石。”
马小雄道:“皇帝很喜欢奇花异草和石头吗?”
恶婆婆摇摇头,道:“皇帝最喜欢的是屁话,只要是蔡京和童贯放出来的屁,都当作是仙界掉下来的神仙香饽饽。”
老船家干咳一声,对马小雄说道:
“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蔡京派朱勔为苏杭奉应局总办,统领东南一带的花石纲。”
“凡是结队而行的货物,都称为‘纲’,为了要皇帝老子高兴,官员从各州各县,把奇花异石,经由长江、黄河、淮河、汴河、一纲又一纲地运往京师。”
“为了要适当地运用采回来的花石,自然又得大兴土木,于是,蔡京采花石,童贯这个阉宦便负责建造延福宫,总之,花钱如流水,管他妈的民间路有冻死骨。”
“正因为有了花石纲这一套法宝,所有大大小小官员,都可以趁火打劫,无论是那一户人家,家中随随便便一根草或者是一块烂石头,都有可能被指为‘御前用物’,只要扣上这帽子,主人就得好好看管这一草一石,要是稍有闪失,罪名就大啦,此谓之他妈的‘大不敬罪状’,一旦依法执行,主犯必然处斩脑袋搬家,全家也得充军贬窜。
“在这种苛政之下,老百姓无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所谓花石纲,成了贪官污吏最厉害的敲诈勒索法宝,小恩公,你明白了没有?”
马小雄摇摇头,旋即却又点点头,他在摇头的时候道:“我不是甚么小恩公。”在点头的时候道:“我明白了。”
老船家怫然不悦,道:
“我说你是小恩公便是小恩公,你再敢否认,老汉便投江自尽。”
恶婆婆哼一声,道:“甲鱼投江,若能就此淹死,可算是千古奇闻。”
老船家板起了脸,不再说话。
两老一少谈话间,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忽听“飕”的一声,一支利箭自官船疾射过来,竟是瞄准老船家的眉心发难。
老船家竟是纹风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在千钧一发之间,恶婆婆轻描淡写地把利箭抄接下来,拈起箭镞一瞧,只见上面刻着一个蝇头般的小字。
恶婆婆把箭递给马小雄,道;
“老婆子老眼昏花,这个字怎么读法?”
马小雄看了一眼,道:“是一个‘校’字。”
老船家嘿嘿一笑,道:“原来是朱勔的干儿子朱庭校。”
马小雄道:“朱庭校是个怎样的人物?”
老船家道:“他的年纪,并不比朱勔细小了几岁,但吹捧拍马屁的功夫,恐怕连蔡丞相也得甘拜下风。”
恶婆婆道:“这厮原不姓朱,为了认贼作父,甘愿数典忘宗,不姓潘而改姓朱,其人卑鄙无耻程度,纵使未能天下第一,恐怕也是鲜有人能望其项背。”
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本来,我这一艘船是快不过官船的,但这艘官船,显然载满大大小小的石头,以致船身太沉重,咱们才能渐渐赶上。”
马小雄道:“赶上了又怎样?”
老船家道:“这可要看看当家的怎样吩咐啦。”
恶婆婆道:“既然让我来做这个当家的,有兔崽子胆敢向我老公脸上放箭,自是不可轻恕。”
老船家淡淡地一笑,对马小雄道:
“小恩公,你暂且留在这船上,这里江面宽阔,水流也不湍急,只要小心掌舵,决不致撞到石滩上去。”
两船更是接近,老船家执着恶婆婆的手,痴缠地瞧了她一眼,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恶婆婆笑骂一声:“老家伙越老越肉麻。”
双双走向船首,官船那边箭如雨下,两人视若无睹,两手相牵宛似一对怪鸟,直向官船飞掠过去。
官船上,射出第一箭和下令继续放箭的,是一个中年武官,身材魁梧雄伟,一脸麻子目露凶光,他素来自负箭法如神,因此早早有善于媚谄的随从军官,送了他一个“霹雳箭王”的外号。
此人正是老船家口中所说的朱庭校。
朱庭校满以为第一箭就可以把来历不明,尾随而来一艘大船掌舵老翁射死,岂料竟给另一个老太婆轻易把利箭接下,不禁勃然大怒,他是官船上官阶最高的军官,又是堂堂箭王,在众兵将面前丢了这个脸,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可是,这两名老人,对蝗虫般飞来的利箭,简直视如无物,袍袖飞扬之下,所有利箭都纷纷掉入江中,有如泥牛入海。
两名老人自另一艘船上飞掠而至,轻功之卓绝,更是令人震骇,朱庭校抽出一把铁剑,喝道:
“何方妖人,要劫官船么?”
恶婆婆与老船家已双双登上官船,虽在数十官兵包围之下,仍是左顾右盼,意气豪迈,便如同来到了一间招待殷勤的酒家。
老船家直勾勾地瞧了朱庭校一眼,道:
“好端端一个姓潘的小衙役,怎么忽然改了姓朱,有个算命佬说过,二三百年后的江山,会由姓朱的来做皇帝,人人都只当他在放屁,但你似乎颇有先见之明,早早改了姓,说不定将来做皇帝的,便是你这个姓朱的曾曾孙子。”
此言一出,众官兵无不骇然变色,人人都在心想:
“这老汉准是疯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说话,简直是罪诛九族。”
朱庭校听了,更是面如土色。这老怪物疯言疯语,自是罪不容诛,但他这一番胡言乱语竟涉及“会由姓朱的来做皇帝”,一旦传扬开去,以讹传讹,说不定连自己也会因此惹上天大的麻烦,他又惊又怒之下,立时便要下令将这二老乱刀斩杀。
忽听一人在官船舱中冷笑,这一下冷笑之声,并不如何响亮,但声音又尖又刺耳,有如钢刀刮在钢板之上,令人从心底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老船家眉头一皱,对恶婆婆道:“似乎是你的好朋友,也在这条船上。”
恶婆婆把身子挨在他身边,又摇了摇头,道:
“既已叉住你的腰板,天下间再也没有别的臭男人值得老婆子瞧上一眼。”
老船家又再皱了皱眉,道:“别臭美啦,你这个好朋友,可不是贪图你的美色,而是你的上司,他如此这般地冷笑,只怕是他妈的不怀好意。”
恶婆婆咧嘴一笑,忽然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登时鲜血迸流。她冷笑一声,道:
“燕尔新婚,竟在新娘子面前大讲粗话,你说该打不该打?”
便在此时,忽见老船家那一艘大船,船首之上忽然火光冲天,竟是变作一片火海,恶婆婆脸色一变,怒道:
“是谁斗胆放火烧水老妖的船?”
老船家忙道:“烧掉一艘船并不打紧,只要翠荷妹子在我身边,便是烧掉半壁江山,却又何妨?”
恶婆婆冷笑:“你又不是他妈的皇帝,大好江山又干你屁事!”
老船家道:“怎么你又讲起粗话来?”
恶婆婆怒道:“你的小恩公还在船上,要是葬身火海又或者是坠入江中淹死了,那又怎么办?”
老船家道:“这倒不错,小恩公死了便毋须‘有恩必报’,也不必担心自己丧心病狂,倒转过来‘恩将仇报’,正是一了百了,无挂无牵,不亦乐乎!”
朱庭校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船舱中那人忽然连声冷笑,本已按捺不住要动手。
便在这时,船舱中走出了一个锦袍老人。
这老人衣饰考究,一部花白长胡及胸,摇一把羽扇,气度不凡。老船家嘿嘿一笑,道:
“自诸葛武侯以后,总有一些三不像的王八,以为弄些羽扇纶巾,便是再世孔明,卧龙再现。”
恶婆婆道:“终究是聚英堂的‘铁血军师’。休要失了礼数。”
老船家嘿嘿一笑,道:“我是水老妖,他是堂堂大军师,地位悬殊,要不要先向他老人家叩几个响头,才再作道理?”
原来这老船家姓水,名字早已忘掉,江湖中人,都知道有水老妖其人,纵横水道,神出鬼没,但谁也不晓得,他的老巢到底是在长江,还是黄河?抑或是洞庭?鄱阳?又抑或是东海以东一带的汪洋大海?
这水老妖,行事独来独往,一般这样大小的船支,最少也得有十人八人齐心协力打点,方可航行于江河之上,甚或大海之中,唯独水老妖的船,不论在任何地方,也不管船支或大或小,都只是独自驾御航行,绝不求人。
水老妖甚少在水道上生事,但除非不出事,一出事便惊天动地,去年,自北方经黄河运送往太师府的生辰纲,就给水老妖以一人之力劫走,护送生辰纲价值连城贺礼的官员、武将、官兵,全都非死即伤,无一幸免。
这是震惊天下的钜案,官府中人自是不遗余力查办,但当时,水老妖面罩黑巾,做案之际一直不曾说过片言支字,直至生辰纲被劫走,谁也说不出强盗是何方神圣,虽然后来也曾有人怀疑到水老妖头上,但一来全无半点罪证,二则谁也不晓得水老妖身在何方,以至,这一椿悬案,至今尚未侦破。
锦袍老人自官船舱中走了出来,一双冷厉的眼睛,立时盯在恶婆婆脸上。
恶婆婆心中有数,淡然道:“严军师久违了。”
这锦袍老人姓严,单名一个慕字,在聚英堂中位高势大,为人冷沉阴鸷,足智多谋,被誉为“铁血军师”。
严慕一直冷冷的瞧着恶婆婆,忽然道:
“你是本堂五大护法之一,素为总舵主器重,但这一年以来,竟是愈来愈不像话了。”
恶婆婆冷然一笑,道:“当初老身加入聚英堂,本来就是总舵主一厢情愿,强人之所难。”
严慕道:“既不情愿,大可拒绝。”
恶婆婆道:“当时我没有拒绝,是因为神智不清,既婆妈也疯癫,所以,绝对不可以当真。”
严慕复哼一声:“装疯卖傻,岂能作为叛逆的藉口?”
恶婆婆道:“老婆子是在疯疯癫癫之中加入聚英堂,却在今天清清醒醒之后背叛你们尊贵的总舵主,有本领的,尽管把我这个老太婆千刀万剐,不必他妈的客客气气。”
水老妖抚掌大笑:“说得好!我不能讲粗话,而新娘子来包办也是一样!”
恶婆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少放屁!你的鸟船快要给一把火烧掉,还有甚么事情值得高兴!”
水老妖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便是连我也一把火烧掉也很值得高兴。”
恶婆婆忽然向“铁血军师”严慕抱拳行了一礼,说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有一个不是徒儿的徒儿在船上,如今船头失火,我要回去救人兼救火,失陪啦!”
这六七句话,说得奇快无比,第一句话甫出口,人已飞掠出去,直扑火光熊熊水老妖的那艘大船。
恶婆婆走了,水老妖却仍在官船上笔直地站立着。
朱庭校再也无法忍耐,猛地里一声暴喝:
“给本将军拿下了!”
命令一出,八九种兵器同时向水老妖疾劈而至。
水老妖“啊”的一声大呼,瘦骨嶙峋的身子在众官兵之间左穿右插,竟在刀斧棍棒中重掌连发,把几个官兵的头骨击得碎裂而死。
朱庭校心中一凛,知道这老船家绝非易与之辈,但他身为众兵将之首,总不成老是躲在一角袖手旁观,虽则心内惊疑交集,仍是不顾一切,挺剑朝着水老妖背心刺去。
水老妖嘿嘿冷笑,向右斜走,轻巧地避开朱庭校的铁剑,随即左手疾翻,以擒拿手扭住了朱庭校的脖子。他这一手功夫清脆利落,竟在重重包围之中视敌将首级为囊中之物,实在可怖可畏。
朱庭校也曾十年习武,除了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箭技之外,十八般武艺也自信相当了得,以是一直自视极高,这一次押运花石纲,原本有二十几条大船,浩浩荡荡自四川南下,但他恋栈美色,在途中多玩了几天,更在半醉之中下令,其余押送花石纲的官船,大可先行南下,一俟他办妥正经事,自会赶上队伍云云。
要是他稍迟一天半天启航,早巳跟其他船支会合,但他迷恋的女子,外表冷若冰霜,实则骚媚热情如火,一经搭上关系,便已情意绵绵夜夜笙欢,那里脱得了身?到了第四天,才由严慕再三劝说,始勉强自勾栏暂别。
这里说的勾栏,并非指妓院。其时,仍只不过是北宋末年,—般妓院,到了元朝以后方被称作勾栏。
原来朱庭校迷恋的女子,并非妓女,是一个百戏杂剧台主的女儿。勾栏者,便是当时这些百戏杂院演出的场所。勾栏之内,包括戏台、戏旁(即后台)神楼、腰棚(看席),也有些勾栏以“棚”为名,而“戏棚”一名,据说也是由此而来。
严慕早已劝说,要是朱庭校不舍得这女子,大可以把她带回临安,但朱庭校不肯用强,那名女子也不愿意离开老父,两人纠纠缠缠,竟是快活不知时日过。
倘非如此,江面之上,岂会只有这艘官船单独航行,也是合该有事,偏偏遇上了一对大魔头,其中之一,更是武功深不可测,连恶婆婆也远远不及的独行大盗水老妖。
朱庭校对严慕并不如何尊敬,这一点,和他的义父朱勔大不相同。常言有道:“文人相轻”;其实,武人亦复如是。
朱庭校自负有一身骄人本领,手下更有兵将如云,对于义父朱勔十分器重的聚英堂诸位高手,一直都心里并不服气。岂料这次只是遏止一个老态龙钟的船家,便已给对方手到擒来如取如携,不禁惊怒交集,大乱方寸。
水老妖轻易制服朱庭校,倘若要杀此人,自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志不在此,只是冷冷的瞧着聚英堂中的“铁血军师”严慕,沉声说道:
“要是老汉宰了他,严老弟面上,恐怕会很不好看。”
严慕却不着急,缓缓地摇动羽扇,又缓缓地说道:
“朱大人身为武官,自然尽心尽力为朝廷,为皇上办事,纵使遇上歹人、逆贼、强盗,而有损伤,甚至是为国捐躯,也是无可如何之事。严某只是闲云野鹤一般的江湖中人,要是朱大人为了公事而遇害,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言下之意,分明是绝不理会朱庭校的死活,
朱庭校陡地怒吼:
“姓严的,早巳瞧出你们聚英堂,全是盗世欺名之辈,真的要抡刀舞剑,上阵杀贼,只怕比寻常一般武夫还更不如!”
严慕也不生气,淡淡地说道:
“朱大人这番话,严某都记住了,将来见了你义父,定必照实相告。还有本堂总舵主,副总舵主以至是一干长老、护法、圣使,也会知道朱大人曾经讲过这番话。”
朱庭校闻言,脸色变得像是猪肝一样。
水老妖冷然道:“这等窝囊之辈,老汉原本提不起劲杀他,但此人作恶多端,要是放他一条活路,晚上恐怕睡不着觉。”
正待吐劲施以杀手,严慕却道:
“前辈一代高人,严某心仪已久,你要杀谁,在下自是管不着,但前辈的一艘大船无故失火,恐怕大有跷蹊,要是你在这时候把朱大人杀了,在下只好被逼出手,为朱总办讨回一个公道。论武功,我不一定能胜你,但要是全力施展,要把前辈缠上三五十招,料想还不是一椿难事。但到了那个时候,姑且勿论谁胜谁负,前辈那一艘大船可得要报销啦。就算你不在乎一条船,但船上还有另一位老人家,难道你就再不理会她的死活吗?”
形势虽然险峻,严慕仍然是侃侃而谈,毫不焦躁,一派滋油淡定的模样。
若在平时,水老妖一定不犹豫,先把朱庭校毙了,然后再作道理。但这一次,他却道:
“姓严的,你可敢跟老汉对三掌?”
严慕摇摇头,道:“三掌太多啦,咱们只拼一掌,无论谁胜谁负,就此算了,此后,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梁。”
水老妖沉声道:“好吧!咱们一言为定。”
轻轻一推,竟把朱庭校推跌,直坠江中。
严慕突然间大声一喝,纵身而上,一掌向水老妖当胸疾劈过来。
水老妖冷笑还击,也一掌反击过去,“蓬”然一声,两掌在一瞬间互相紧贴。只见严慕全身衣袍突然高高鼓起,膨胀有如劲风自体内疾吹而出。
两掌相交,产生惊人震动力量,竟连偌大一条官船也为之剧烈震荡起来,众官兵无不骇然变色。有两名官兵,本已在船侧把朱庭校从水里救起,在这一下剧烈震荡之下,又双双松脱了手,朱庭校再坠入江中,破口大骂。
严、水两大高手拼了一掌后,各自分开,严慕全身衣袍胀气未散,水老妖纹风不动,木无表情。
此时,两条大船距离渐远,水老妖轻功本事再高明,也不可能一跃而及,只见那艘大船,火势更是炽烈,船首也已渐渐下沉之中。
水老妖浑浊地咳嗽两声,倏地闪电般出手,一掌把一名武将震得当场吐血,同时把这名武将一直紧紧握住的藤盾抛入江中。
这一抛,少说也抛出三四丈开外,藤盾尚在空中,水老妖也已飞跃出去。
藤盾落在水面,并不沉下。水老妖已随后赶至,足尖轻轻在盾上一点,稍为借力,身子又如同怪鸟般冲天飞起,直扑向正在缓缓下沉的大船。
到了船上,只见恶婆婆正在跟马小雄剥吃瓜子,对于船首失火,竟没当作是一回事。只听得马小雄道:
“你这些瓜子是用甚么来炒的?”
恶婆婆道:“用料很平常,只不过是尺许长的蜈蚣,几十支苗疆瘴气潭独有的毒蝎子,再加三几副罕有的金脚带毒蛇蛇胆罢了。”
马小雄:“难怪有点甘甘苦苦味道,但很好吃。”
恶婆婆笑道:“你不害怕吗?”
马小雄道:“要是在未吃之前知道,还可以害怕一番,反正都已吃了几十颗进入肚子里,就算想害怕也害怕不来。”
水老妖走了过来,也讨了一把瓜子,却是连壳一起嚼烂吞入腹中。
恶婆婆对马小雄道:“这老家伙的牙齿,就是这样子一颗一颗地耗掉了的。他吃甚么有壳的东西都不肯剥壳,总是连皮带壳照吃不虞,无论是瓜子、花生、核桃甚至是椰子,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吞入腹中。”
水老妖忽道:“是谁放的火?”
恶婆婆道:“马小雄说,是一个赤条条的汉子,自水里冒了上来,放了火便跳江。”
水老妖道:“聚英堂有水路分堂,在长江以‘浪里金蛟’白游的水性最是了得。”
马小雄连连点头,道:“那人说过一句话,他道:‘烧船者长江老白也!”’
水老妖一哼声,道:“果然是他,这笔账,我会好好记住——”
说到这里,咯出一大口鲜血,脸色苍白可怕。
恶婆婆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跟谁动手了?是严慕那条老狐狸吗?”
水老妖道:“在我眼中,他算是老几?便算他有千年道行,也只是一条小狐狸吧了!”
恶婆婆瞧着他,轻轻叹一口气。
火势不断蔓延,逼近眉睫,水老妖负伤在大船侧放下了一艘小舟,道:
“咱们放乎中流,乐得逍遥自在。”
先把马小雄当做货物般抛入舟内,然后温柔体贴地牵着恶婆婆的手,缓缓登上小舟。
那艘官船早巳远去,水老妖的大船也在火海中渐渐沉没,水老妖伤势不轻,但全不在乎,只顾牵着恶婆婆的手,继续卿卿我我。
水老妖道:“妹子,这许多年以来,我每天只是挂念着你的影子,尤其是你的眼睛,真是‘秋水为眸玉为骨’。我在想,只要你肯对我说那一句话,便是立时堕入第十八层地狱,也是快活的。”
恶婆婆道:“甚么秋水为眸,如今已是老眼昏花,玉为骨者,更是黄肿脚不消提,人老啦,有的只是老皮老骨,拿去喂狗也会把畜生吓跑。”
水老妖摇摇头,道:“人老了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变了心,只要两颗心连结在一块永恒不变,你在我眼中,便如同当年一般青春美丽。”
恶婆婆默然良久,长长叹一口气:
“为甚么只有你这个老顽固会对我这样好?”
水老妖道:“这便是三世姻缘,无论前世、今生以至是下一世投胎之后,咱们都注定是永远不离不弃的好夫妇。”
三个人,两老一少在长江放乎中流,水老妖与恶婆婆的体已话绵绵不绝,便如同少年十五二十时,越说越是情义交错,卿卿我我,马小雄似是耳朵忽然聋掉,无论这二人在小舟上说些甚么,一律充耳不闻。
小小一叶扁舟,可不比那艘大船力足远航,纵使顺水推舟,势难及远,加上小舟之内并无粮食,纵使可以饮用江水,也不可能日以继夜漂浮。
恶婆婆道:“前面有一个市集,咱们就此登岸,好好吃喝一顿,也顺便找个大夫,瞧瞧你的伤势。”
水老妖不住的摇头,道:“你这个老公年逾八旬,甚么大夫都用不着瞧。”
三人登上了岸,在一间小酒家痛痛快快吃喝一顿,虽然菜式平凡,但在饥渴之余,就连一块粗糙的豆腐,嚼下去也变得甘香软滑,美味无穷。
黄昏时分,在市集上买了三匹马,恶婆婆道:
“虽非上驷,差幸加起来还有十二条腿。”
贩马的听了,大赞老太婆独具慧眼,简直是当世女伯乐,水老妖十分高兴,在这贩马的商人脸上重重揍了一拳。
买了三匹马,却没骑上去,只是悠闲地牵着走。暮色渐浓,当晚在一间小客店投宿,只要两间客房。
房子一大一小,水老妖十分客气,把大的一间房子给马小雄住,却揽住恶婆婆的腰,笑吟吟地进入细小的房间。
此时,马小雄若要逃走,可说是大好良机。但他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冒起,却叫小二送壶酒来,独自吃花生喝酒。
一壶酒喝了八八九九,酒意也不怎么厉害,但太累了,靠在床边打瞌睡,但随即酣睡不已,醒过来之后,已是到天明。
恶婆婆走了过来,道:“怎么还在这里?”
马小雄奇道:“我不在这里,又该到甚么地方去?”
恶婆婆说:“你是我强抢回来的,既有大好机会,为何还不逃命?”
马小雄道:“乱世孤雏,逃到甚么地方都是一般孤苦伶仃。”
短短一两句话,并非作状,竟是真情流露言溢于表。恶婆婆心下怜惜,把他抱入怀中,轻摸头发,道:
“孩子,只要老婆子有一口气在,决不容许任何人把你欺负。”
马小雄仰起脸瞧着恶婆婆,忽然道:
“你怎会有恶婆婆这样的一个绰号?”
恶婆婆抓住他的手腕,道:
“我这个绰号,总算是江湖中人相当客气杜撰出来的,要是透彻形容,又岂仅只有一个‘恶’字了得?自从苗疆艺成重返中土,这二三十年,经我毒杀之人,绝非少数,并且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最凶狠最毒辣的刑部酷吏,也未必想得出我用来折磨人的法子。”
马小雄道:“但我知道,你只会歼杀坏人,对于好人,你是不会加害的。”
恶婆婆长长叹一口气,道:
“若在神智清醒之际,你的话倒也不错。”
言下之意,竟是另有难言隐衷。马小雄不敢追问。
两人互望片刻,恶婆婆又道:
“当天,我把你从何五冲手里抢走,也不见得有甚么一副好心肠,想不到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和年轻时一般好胜。但到了今天,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你便是我的好儿子。”
马小雄陡地眼神一亮,道:“你肯收我做义子吗?”
恶婆婆笑道:“就只怕老婆子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太多,没有这种福气。”
马小雄连忙翻身叩拜,恭恭敬敬奉上一杯已凉透的茶,蓦地,水老妖形同鬼魅般没声没息地坐在恶婆婆左侧,怒道:
“畜生,在你心中,就只有干妈,没有义父的地位了?”
马小雄舌头一伸,道:
“岂敢。”再斟一杯茶,双手递上,叫了一声:
“义父!”
水老妖大是高兴,把粗糙的茶杯整个放入嘴里,连茶带杯一齐吞掉。
恶婆婆冷冷的瞧着他,骂道:
“这副老毛病不戒掉,以后再也不要缠住我。”
水老妖急急道歉赔罪:
“下不为例,决不再犯。”
恶婆婆道:“昨晚你吃掉了一支匙羹,当时也是这么说!”
水老妖道:“昨晚是因为庆贺咱们终于凑在一块,一时忘形,今天收了一个干儿子,也是一时忘形。总之,我答应你,就算马小雄他日添丁,给咱们生下了一个干孙子,我绝不胡乱吃东西便是。”
恶婆婆哼一声,对马小雄道:
“他庆贺咱们这两副老骨头拼凑在一块,才只不过吞掉一支匙羹。但今天收了你这么一个义子,却高兴地连茶杯也吃掉,要是将来你长大成人,成亲生子,他说不定会吞掉一只大汤碗!”
马小雄听了,哈哈大笑。
三人在客栈吃过早饭,策马望东而行。马小雄武功平庸,但七岁已懂得骑马,在策骑方面,绝对不成问题。
路上,水老妖不时咳嗽,脸色还是十分苍白难看,恶婆婆道:
“今天非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不可。”
水老妖不住地摇头,道:
“寻常大夫,只会把我这副老骨头愈治愈坏,只消到了东鮀岛,自有药草可治。”
恶婆婆拗不过他,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
这一夜,到了一个城镇,大概三四百户人家,却没有客店,只有一间大杂院。
这大杂院租住的地方十分廉宜,但却真是杂得厉害,连满身虱子的叫化也围上一大堆,查探之下,却又不是丐帮子弟,恶婆婆瞧了半天,对水老妖说道:
“咱们也许还可以将就些,但干儿子自幼锦衣玉食,如今虽也沦落天涯,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恐怕会睡不着觉。”
水老妖连连点头,大声道:
“你是我新婚燕尔的新娘子,我也不能令你如此委屈。”
几个叫化听了,无不捧腹大笑,水老妖大怒,正要发作,恶婆婆已把他拖出大杂院门外,道:
“那几个叫化都是老娘的私生子,看在我面上,别难为他们了。”
水老妖瞠目结舌,忽然又嘻嘻一笑:
“难怪都长得五官俊美,与一般叫化大不相同。”
恶婆婆也嘻嘻一笑,忽然一个肘拳撞在水老妖背上。
三人离开大杂院,到了城西。一个赤脚少女,在街上给一个满脸酱汁的大汉用藤鞭猛打,越打越是起劲,嘴里兀自破口大骂:
“入你娘的,老子用米饭养大你这个杂种女儿,竟敢用酱汁淋我的脸?”
少女吃痛啕哭,一面哭一面讨饶,嘶声叫道:
“爹爹,我不是有意的。”
路旁一个小贩子摇头叹息,喃喃道:
“反正不是亲生女儿,打死了也不心疼。”
恶婆婆勃然大怒,自马鞍斜斜飞掠出去,把那个大汉的手臼硬生生捏碎,大汉惊怒交集,定睛一瞧,做梦也想不到出手的竟然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婆。
恶婆婆沉着脸,喝道:
“你叫甚么名字?她又叫甚么名字?”
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一个老太婆折辱,那是绝不甘心的,只好全力反抗,果然一拳重重打在恶婆婆的肚子上。
但他一拳击落之后,突然感到不大对劲,他这一拳,非但有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而且一颗极大的拳头竟给老太婆的肚子牢牢吸住,使尽力气也没法子抽回来。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
“男女有别,你的手老是按住我的肚子,有何居心?”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情况确然如此,甚至会认为这大汉使尽力气要把拳头抽出,只是装模作样欺神骗鬼之举。
这大汉知道遇上了克星,再也不敢逞强,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
“小人郭赞……这是我女儿阿玫。”
恶婆婆道:“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吗?”
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我娶她娘亲的时候,她娘亲是个寡妇。”
恶婆婆冷笑道:“如此说来,寡妇的女儿是很好欺负吗?”
大汉道:“我也不是经常欺负她,只不过她做事太没分寸,所以才教训一下罢了……”
一个卖木屐针线的贩子走了过来,忿然道:
“这姓郭的,根本没把这俩母子当作是个人,两个月前,她娘亲已给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揍得嘴吐瘀血,终于不治毙命!”
大汉怒道:“小六子,老子的事,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话犹未了,一把匕首已狠狠插入了他心脏,一直插至柄没。
大汉骇然地望住自己的胸口,只见鲜血汩汨地渗出,初时,血渍还不太大,但匕首一被抽出,胸口染红的地方立刻就扩大起来。
他瞧着恶婆婆,一脸惊骇绝望之色。但真正动手插他的,却是阿玫。
阿玫没有利器,给她这一把锋利匕首的,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绝不认识的老太婆。当她抓住这一把匕首的时候,她想起了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更想起继父在外面花天酒地之后,回家痛殴妈妈的可怕情景。
阿玫还记得,妈妈在弥留之际,紧紧的拥抱着自已。妈妈说道:
“不要痛恨他,我未能为你亲生爹爹守节,我是罪有应得的,答应我,不要痛恨,更不要报复……答应我……阿玫……答应我呀……”
那是妈妈毕生中唯一向自己的恳求,但自始至终,她狠下心肠,当作没有听见这些话。
她不是不孝的女儿。也正因为她太孝顺了,妈妈这个最后的恳求,她没法子可以答应。她是伤心的,当娘亲再也叫不出半句话的时候,她感到血气已凝固,每一根骨骼以至心脏,全部片片碎裂开来。
妈妈死了,继父毫不动容,在他脸上浮现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更遑论会为了糟糠之妻的撒手尘寰而掉下一颗眼泪。他只是在冷笑,然后草草把她埋葬,再然后每个晚上都带着不同的女人回来。
阿玫忍耐着。她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到甚么时候。她一直没有离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妈妈遗留下来的气味?
每天爬起床,家中事无大小,凡是应该要做的事,她都干得井井有条,谁也瞧不出她心里的哀伤究竟有几深?只有阿玫自己最明白,每天从大清早直至午夜,她脑海中都是空荡荡的,就连她都无法明瞭,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可以像是以往般干活。
直到老太婆把一柄锋利的匕首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了,她一直忍耐再忍耐,原来就是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
在这霎眼间,阿玫想起镇内一个老儒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话: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她省悟了,她明白老天爷给自己的“大任”,就是要用这一把匕首,一直捅入继父的心脏……
她似是心不在焉,小小的脑袋里甚至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锐利,觑得十分准确,而且苍白瘦小的手更是又快又狠又准,一下子就完成了老天爷交给自己的重大任务。
暴虐不仁的男人死了,他的一双眼睛似已从眼眶中凸了出来,他不相信这个弱小的女孩,竟然能够做出这件事。
但她做到了,他在她的小手底下,身如败絮缓缓地倒下。
水老妖哈哈一笑,道:“杀得好!”
话犹未了,只见少女双手握紧匕首,全力戳向自己的心窝。
她这一戳,跟戳向继父的时候一般的凶狠。恶婆婆“呸”一声,左手食指急点她的左右双手脉门,匕首堪堪在胸口前半寸松手脱落。
恶婆婆冷厉地盯着她的脸:
“你叫阿玫,是也不是?”
阿玫摇摇头:“我不是阿玫,我是个死人,死人毋须有名字。”
恶婆婆面色一沉,似是要厉言疾色责骂,但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反而柔声说道:
“你仍然活着,老天爷不肯让你年纪轻轻便死。”
阿玫木无表情,声音干涩:
“老婆婆救得我一时,救不得我一生一世,今天不死,明天也得死。”
恶婆婆又叹了口气,倏地一个耳括子重重打在她脸上。
这一巴掌虽然并未贯注过大内力,只是随手一挥,但势道仍然凶猛绝伦,阿玫弱质纤纤,如何禁受得起?登时天旋地转,晕迷倒地。
恶婆婆拾起匕首,又在郭赞咽喉戳了几下,然后大声说道:
“杀人者乃端木翠荷,江湖上人称“恶婆婆”,又名端木灭,这椿命案跟这位阿玫姑娘全无半点瓜葛,诸位坊众可别胡乱说话!”
围观坊众无不轰然喝采,纷纷道:
“都瞧清楚了,这件事情跟阿玫姑娘,半点也扯不上干系。”
另一人道:“杀人者乃端木——”
才叫出这几个字,已给身边另一人掩住嘴巴,这人接道:
“姓郭的酗酒闹事,忽然失心疯自裁毙命,跟谁都没有半点相干。”
其余人等,齐声附和,都在叫喊,叹息,异口同声慨叹郭赞疯了,自己戮死了自己。
恶婆婆与水老妖互望一眼,嘴角齐齐露出甜甜的笑意。
马小雄一直捧着曲鸿山的大刀,眼睛凝注在阿玫的脸上,内心百感交集。他暗暗叹一口气,心想:
“同是天涯沦落人,请你不要死。”

第四章 大盈若冲天下正

这一夜,四人在荒山露宿。
原本只有三人三骑,却因为“多管闲事”,把孤苦无依的小姑娘阿玫也一并带走。
阿玫吃了恶婆婆一记沉重的耳括子,虽然晕倒,但不旋踵已转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并非躺卧地上,而是背靠着一个人,眼前所见的,是一匹枣色健马项上的鬣毛。
一个老太婆的声音,在她耳畔同时响起,语气冷冰冰的:
“天下间要抹脖子、上吊、服毒、投河的短命种甚多,你若真的要死,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阿玫默不作声,仰首望天,只见疏星点点,夜风迎面吹来,微生凉意。
老太婆的声音,继续在她背后响起:
“本来,你我非亲非故,你要活也好,死也好,都和我老人家没有甚么关系。但你刺死继父的匕首,却是由我借你使用,基于这一点,咱们之间便有了轇轕。”
“常言有道:‘人命关天。’你既使用我借给你的武器杀人,就不能把你弃而不顾。要是你真的自杀成功,我发誓把你脱得一丝不挂,吊在最热闹的地方示众。”
阿玫听了,全身剧烈颤抖,显然心中甚是害怕。
水老妖跟恶婆婆并辔而行,笑道:
“娘子一言九鼎,言出必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以是我胆子再大百倍,也万万不敢自萌短见。”
恶婆婆啐了一口,骂道:
“要是把你这副僵尸般的臭皮囊高高挂起,再繁盛的街道也给你吓得鸡飞狗跳,连苍蝇毒蚊也不敢靠近。”
水老妖“唉”的一声,却不敢驳嘴。
在荒山之中,找了一处巨石满布小溪旁边,生火烧烤野兽,倒也肉香四溢,三人食欲大振,唯独阿玫,始终一言不发,也不肯进食。
马小雄拈着一条狸猫腿,走到阿玫身边,说道:
“我叫马小雄,有人叫我小马,有人叫我小雄马,也有人叫我‘白马非马’,走了二三十里路,你一定很饿了,这条腿肉醺得尚可,请赏脸品尝品尝。”
阿玫不瞅不睬,转过脸侧了身,晚风习习吹来,发绺飘在马小雄脸上。
马小雄碰了一个软钉子,也不气恼。此事原本已在他意料之中。
水老妖却“霍”声走了过来,冷冷道:
“小女娃,我义子向你大献殷勤,你就算不吃这条腿,也不能把冷屁股贴在我干儿子的热脸孔上。”
阿玫又把身子转到另—边,对这一老一少全不理会。
恶婆婆道:“她身子轻飘飘,平时食量也不会大到甚么地方去,三两天不吃东西,绝对不致饿死。”
水老妖“喔”一声,不住地点头:
“还是娘子明白事理。”
一宿无话,次日晨曦,三匹马驮住四个人,继续上路。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非止一日,四人穿州过县,到了闽江下游的福州。
这是商贸重要港口,自汉初已是闽越王的王都,更是闽江流域木材集散地。
这时候,阿玫在马小雄多番哄骗下,早已开始恢复饮食,虽然还是绝少开口说话,心情总算略见开朗。倒是水老妖伤病日见严重。偶然甚至昏迷倒地,几个时辰后始再苏醒。
恶婆婆曾在途中找一些大夫为他治病,所有大夫诊断之后,都是一般的神色沉重,勉强开了药方,药煮好后,水老妖却不肯服用。
恶婆婆恼将起来,索性点了水老妖身上穴道,然后强行灌饮。
到了福州,听说当地有位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匆匆登门求医。
那个大夫,为水老妖把脉之后,不肯开方,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着令四人离去。
恶婆婆一声不响,把小马手里捧着的大刀抽出,“喀”的一声,大夫人头落地,诊金则四平八稳放在人头之上。阿玫睹状,放声大哭,骂道:
“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真不是人!”
恶婆婆把大刀用井水洗抹,任由阿玫怨骂。
在一间客店投宿,一住便是三日。
在这三昼三夜之中,水老妖病况时好时坏,到了第三晚子夜时分,他对恶婆婆道:
“我已派人把海蛇召唤至此,明晨一早,咱们便登船回老巢去。”
恶婆婆道:“你病得厉害,不宜在大海之中捱风浪。”
水老妖道:“到了船上,我的病自然痊愈。”
翌日大清早,四人到了港口,一个灰衣中年汉子急急上前恭迎,又立时把水老妖掮在背上,一步三跳,转瞬间已把水老妖背负到一艘形状怪异的帆船上。
这一天,东风甚紧,一眼望出去,海面怒涛汹涌,白浪滔滔。恶婆婆眉头大皱,喃喃道:
“天不可怜,老公苦矣哉。”
水老妖听了,骂了一句:
“胡说八道!”
那个灰衣中年汉子,身材普通,办事却甚勤快,帆船上另有水手五人,肥瘦高矮不一。灰衣汉子在水老妖耳畔悄悄说道:
“都是土豪劣绅,每人给喂了毒丸,谁敢不遵照命令行事,子不过午,午不过子。”
水老妖点点头,然后低声下令:
“回到老巢,一个活口也别留下。”
巨帆高张,天气虽恶劣,灰衣汉子仍然下令出海。此人自幼是个孤儿,跟随水老妖凡三十载,一直驻守东鮀岛,从未踏足过中原一步。
每逢水老妖不在岛上,这汉子每月中旬,都有数天身在福州,一俟主人回来,便扬帆出海,回东鮀岛去。
巨帆出海,初时风急浪高,船身颠簸异常厉害,马小雄倒还不怎样,阿玫却抵受不住,不到一个时辰已呕吐大作。
马小雄心中怜惜,一直在旁小心侍候。阿玫却不住挥手,叫道:
“我不要你的可怜。”
马小雄无奈,只得暂且避开。
到了下午,巨帆已远离海港,极目四周,都是水连天天连水,至此,马小雄才真正体会得到何谓之汪洋大海。
帆船虽已在茫茫大海之中,风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但阿玫的一张脸,一直惨白得可怕,她早已把“黄胆水”也呕吐得干干净净,全身软绵绵地躺卧在舱中。
熬了半天风浪,阿玫似是害了一场大病,倒是水老妖,反而愈来愈是精神奕奕,海蛇为他准备了一篮饭菜,他胃口甚佳,三扒两拨,吃个点滴不留。
恶婆婆见了,却是忧形于色,一直沉吟不语。
大海远航,时日长久,甚是枯躁无味,数日后水老妖忽然跳入茫茫大海,良久方始爬回船上,手里一杆丈二钢钗,牢牢地插住几尾大鱼,海蛇迅速活宰烹调,船上人人大快朵颐,唯独阿玫,勉强吃了两块鱼肉,深恐又再呕吐,点到即止。
到了第七日清晨,马小雄揉揉眼睛自船舱睡醒,到船首一望,帆船已驶到一座林木青葱的岛屿附近。
水老妖呵呵一笑,道:
“这便是你义父的老巢东鮀岛,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了岛上,还得小心迷途失掉方向。”
帆船尚未泊岸,海蛇已把五颗人头排列整齐,摆放在船首甲板之上。
这五颗脑袋,都是被逼在船上充当水手的绿林豪杰,海蛇却有本领呼之则来,挥之则统统砍掉脑袋,然后焚香、大洒纸钱,继而把几颗人头一一抛入海中,便算功德圆满。
水老妖道:“义父做事的手法,你是不必赞成也不必学习的。义父老啦,一生中虽然给别人陷害无数次,始终没给别人害死,倒是要害我的人,十居其九都不得善终。”
恶婆婆靠了过来,接道:
“我也是一样。”
未几,五人登岸,阿玫坐船数天,甫一踏足岩石地带,双足发软,跄踉跪倒,马小雄在旁手急眼快,堪堪把她扶住,两人身体瞬间贴在一起。
在这短短一瞬间,马小雄见到她脸颊清秀雪白,更有阵阵体香袭人而来,不禁为之心中一荡。阿玫适时回眸瞧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在咫尺之间交投,马小雄更是痴呆不已。
在海蛇带领下,一行五人在岛屿树林小道间迂回前进。沿途不少奇花异卉,品类之繁杂稀罕,都是马小雄和阿玫从没见识过的。
水老妖忽然在一株不知名大树下,摘了一株药草,送到阿玫手里,道:
“这是‘巨浪定心草’,晒干了储备,下次乘船之前放一两片干叶在嘴里细嚼,便不怕晕浪。”
阿玫不再拒绝,把药草谨慎收藏。
大半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一座山谷,一条银白瀑布,自山上奔流泻入谷底一座潭水之中,两旁古木参天,巨石嵯峨另具一番天然胜景之美。
水老妖在一块比人还要高数倍的巨石上佇立,其时,在他左边的是恶婆婆,右边的是马小雄。三人站立片刻,水老妖感触良多地忆述:
“这是我出生之地,八十余年前,我就在这块巨石上出生。”
马小雄大奇,道:
“在这地方生孩子,不怕着凉吗?”
水老妖笑道:“我娘亲是在跟仇人决斗之后把我生下来的,由于时候逼切,别说有这么一块巨石,便是置身在铁索桥上,也得把我生下来再作打算。”
马小雄道:“义父娘亲的仇人怎样了?”
水老妖伸手向水潭一指,道:
“在我出生之前,已沉没在潭底之下,再也浮不上来。”
说到这里,蓦地闪电般抢走马小雄一直抱紧不放的大刀,把大刀自刀鞘内拔出,瞧了一眼,赞道:
“不愧是木小邪骄人杰作。”
语毕,把大刀抛入潭水之中,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马小雄大吃一惊,急急便要扑入潭内取回曲鸿山的大刀,水老妖立时疾点他“尺泽”、“膻中”、“中府”三穴。
马小雄穴道被封,无法扑入潭内,更是急如锅上蚂蚁,叫道:
“义父,这把刀是曲壮士爱逾性命的宝物,要是在我手中断送,可大大对不住好朋友。”
水老妖道:“你若贸然跃入潭中,只怕一辈子也不能把宝刀取回,更永远对不住好朋友。”
说完,发出一声巨啸,又挥了挥手,向站在水潭侧另一块巨石上的海蛇遥遥示意。
只见海蛇上身赤膊,左肩上扛着一条肥大山羊,他一瞧见水老妖遥遥挥手示意,立刻把山羊按在巨石之上,山羊吃痛,四蹄乱伸,更张开羊口,要咬海蛇,显见连一头山羊也狠劲大发起来,海蛇冷冷一笑,一脚把数十斤重的山羊踢入潭中。
山羊甫跌落潭面之上,潭底里突然磷光乱闪,一条宛若金龙巨蛟般的庞然大物,自黝暗潭水中怒卷而上,更张开血盆大口。把偌大一头山羊噬咬,瞬即血肉横飞,整头山羊被吞入腹中!
直至山羊踪影全消,潭面激荡起的漩涡依然汹涌澎湃。而那巨物冲出水面溅起的浪花,更溅湿了站在巨石上的每一个人,情况之可怖可畏,难以形容。
马小雄站在潭边,固然瞧得瞠目结舌,心头噗噗乱跳,便是在远处目睹景况的阿玫,也同样骇然色变,娇躯发抖。
良久,黝黑的潭水始渐渐平伏,那一条气势惊人的庞然巨物,又已匿藏在潭底深处。若非水老妖出手制止,马小雄一旦扑入潭中,后果如何,自是不难想像。
水老妖到这时,方始解开他的穴道,然后叹一口气:
“在三几年之内,你是休想把刀取回了,幸好这把刀就算在潭底浸上一百几十年,也不虞生锈。”
马小雄苦着脸,道:“义父,要怎样才能把大刀取回?”
水老妖道:“这倒简单,只要你有本领打败‘寒潭千年金角蛟’,你朋友的大刀自可完璧归赵。”
说来十分简单,思之却是毛骨悚然。
马小雄为了此事忧心忡忡,恶婆婆微微一笑,道:
“你义父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马小雄苦笑道:
“他老人家是要我在这岛上好好练习武功,将来好好对付那条怪物,先取回大刀,再重返中原武林扬名立万。”
恶婆婆点头不迭,道:“果然是绝顶聪明的孩子。”
在寒潭不远处,是一座竹林,林内楼房零星散布,有高有矮,有大也有小,最大的楼高五层,虽然美仑美奂,金碧辉煌,却也古朴深沉,另有一番恢宏气势,至于最细小的,乃是坚固耐用的茅厕。
东鮀岛上,平时似乎除了海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
水老妖带着马小雄、阿玫、恶婆婆来到五层高的大楼,只见一幅横匾悬在中央,上书四个龙飞凤舞般的行草——大盈若冲。
马小雄如遇知音,随即朗吟: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水老妖吟吟一笑,道:
“念得好!这十句老子真言,正是本门练功根基心法要旨。”
步入楼中,大厅布置简朴,两旁兵器架上并无一件兵刃,却堆满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各种绳索、布带,以至是一束又一束的头发。
这些头发,束束柔韧乌亮,显然都是真真正正的人发,粗略计算,最少也有五六十束,全都捆束成辫状。马小雄取了一束五尺长短的头发,瞧了大半天,还是瞧不出半点名堂来。
水老妖道:“这是从一个太监头上割下来的,这太监叫顾镇国,名字十分堂皇,武功更是绝顶了得,六年前,我潜入皇宫,在御花园跟这阉宦大战三百回合,才能把他用几条削尖了的木头钉在一幅壁画之上。”
马小雄道:“皇宫禁苑,没有人阻止这一战吗?”
水老妖道:“我要杀这阉宦,便是千军万马也阻挠不住。”
他又再豪气干云,精神抖擞,和七八日之前判若两人。
倒是恶婆婆,神情一日比一日憔悴。水老妖又对马小雄道:
“这几十束头发,都是我从敌人头顶上割下来的,你要练功,随便取任何一束皆可。”
马小雄一楞,道:
“为甚么要用这些头发来练功?”
水老妖道:“一束属于人的头发,乃是世上最柔韧之物事,本门练功心法,看似刚阳一路功夫,实则刚柔并济,甚至是以阴柔为本,刚强辅之。你要练就本门至高无上神功,必须朝夕持发修行,发在手巾,便如执大象。执,守也,象者,道也。须知道本无象,此言象者,以万象皆由是而兆见,故曰大象也。”
微一沉吟,又道:
“这种简易之道,你明白了没有?”马小雄道:“我明白义父要我天天手执这些死人头的头发来练武,对吗?”
水老妖一怔,继而用力点头大笑:
“正是这样。”
在东鮀岛上,有数之不尽的奇异山果。海蛇每天采集一大盆回来,吃腻了的统统倒掉,用来喂饲禽鸟。
这岛屿四面都是不着边际的茫茫大海,海产十分丰富,单是鱼虾蟹鲍鱼这类的海鲜,便已足够众人天天大吃大喝。
一天,恶婆婆在海边一棵大树下乘凉,马小雄捧来一盘刚灼熟了的大虾,放在她身边一起分享。
恶婆婆一面剥褪虾壳,一面叹息,道:“在这岛上呆了两个月,却又觉得有点平淡无味。”
马小雄道:“干妈记挂着叱咤江湖的威风日子,本是人之常情。”
恶婆婆道:“我在江湖中过的日子,半点也不威风,不是残杀武林同道,便是给仇家千里追杀,唉,人就是这样的,动极思静,静极也思动。”
马小雄道:“干妈几时打算重出江湖?我很想跟着你一块儿到处闯荡。”
恶婆婆把—只剥了壳的大虾放入他口中,淡淡地说道:“你要闯荡江湖,还远远不是时候。”
马小雄眨了眨眼,道:“义父教我的练功心诀,我早已背诵得滚瓜烂熟。”
恶婆婆道:“光是念熟心诀,便有如八九个月大的婴孩,才勉强可以靠着墙壁扶着椅桌站定身子。若要健步如飞甚至是飞檐走壁,还有十分遥远的日子。”
这时候,远远瞧见海蛇正在海上垂钓,一叶孤舟,虽在茫茫大海,既是孤单,也是逍遥自在。
恶婆婆瞧着这小舟上的海蛇,一直瞧了很久,似是瞧得为之出神。良久,对马小雄道:“他是一条不怕死的好汉,可惜对你义父太忠心,竟把生命中的黄金岁月,埋葬在东鮀岛上。”
马小雄道:“这海蛇大叔,是义父的弟子吗?”
恶婆婆摇摇头,道:“你义父固然生性乖僻,四十年来从没收过门徒,海蛇本身,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他虽然跟随着你义父多年,但他的一身武功,却和你义父扯不上丝毫关系。
“据我所知,海蛇的父亲,本是少林派俗家弟子,姓海,名禅王,外号人称‘少林不败客’,单是听听这个称号,就可以想像得到,他的武功有多厉害。”
“要是这绰号,是海禅王自吹自擂往自己的脸上贴金,那自然是作不得数的,但海禅王为人正派,更是一位谦谦君子,这‘少林不败客’的衔头,全然是武林中人公送给他的,事实上,海禅王自出道以来二十六年,屡战强敌未尝一败。”
“海禅王在武林中成名甚早,但到了四十三岁才成家立室,他的娘子,却不是名门正派中人,而是阴山幽冥宫‘黯然仙子’姒嫣妍。”
“姒嫣妍在认识海禅王之前,总是郁郁寡坎,芳心空虚不苟言笑。幽冥宫位处阴山深谷之中,百余年来高手辈出,尤以姒嫣妍的父亲姒不恐,更是魔道中不世奇才,曾经在龙虎山一场武林大会中,单掌独歼八大门派总共二十一位高手,赢得了‘魔道霸主’这个‘美誉’。”
“道不同不相为谋,数十年来,幽冥宫与江湖上的名门正派,素有嫌隙,种种是非恩怨,本就一言难尽,正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因此才有龙虎山正邪十九帮派这一场武林大会的出现。”
“这一场武林大会,尚未正式展开,已有数百高手发生冲突,死伤无数,到了大会正式开始,当年有‘中原第一刀神’之称的简青峡,便与‘塞外狼魔’姜毅绝拼个同归于尽,简青峡给姜毅绝扭断了脖子,姜毅绝也同时给简青峡一刀拦腰斩成两段。”
“这一场比拼,本是玉石俱焚的悲惨局面,但姒不恐却飞跃到擂台上,对姜毅绝恭贺,大声说道:‘姜老弟神功盖世,终于为咱们赢了首仗!’此言一出,参与盛会的逾万正派高手,无不哗然,人人咬牙切齿,大表愤慨。”
“那会场异常广阔,名门正派高手固然人多势众,魔道群魔也同样人数逾万,除此以外,也有逾万闻风而至观看热闹的好事之徒,两股声势凑合起来,比之正派逾万高手还更汹涌澎湃。”
“以是正道群雄愤慨哗然之声,固然震人心弦,但其余人等齐齐喝采叫嚣的声浪,更是惊天动地,历久不绝于耳,其时,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直至良久,数万人才渐渐平静下来,人人都静心倾听,且看这位‘幽冥神魔’姒宫主如何解说?”
“姒不恐便在这时,把‘塞外狼魔’姜毅绝的上半截身子举起,两人四目交投,都是一般的形态狰狞,须眉皆竖。这一幕情景,直把全场武林人物,瞧得目瞪口呆,屏住呼吸。”
“姜毅绝的下半截身子,仍然血肉模糊地搁在擂台上,但在姒不恐‘抬举’之下,上半截身子便如常人一般,可以跟姒不恐面对面互相瞪视。”
“姒不恐厉声狂笑,又厉声叫道:‘姜老弟,你死了没有?’他捧着一个只有上半截身子的人如此讲话,血水兀自不断从腰间断截之处涔涔而下。擂台下几个峨嵋派的女弟子,不是哇声啕哭,便是昏厥过去。”
“倒是姜毅绝,虽已面色死灰,但竟然双目炯炯,声似洪钟,叫道:‘我先回塞外跟众妻妾一起洗个澡,然后等你到来对奕三局!’姒不恐哈哈大笑,道:‘就此一言为定,来人备轿!’”
“姒不恐语声甫落,已有四条粗壮大汉抬着轿子跃上擂台,姒不恐恭恭敬敬地把姜毅绝送入轿中,眼神充满钦敬之色。
“就是这样,姜毅绝的上半截身子给抬走了。在场数万对眼睛,人人瞧得分明,这‘塞外狼魔’怎么说也绝对活不下去了,可是,给扭断了脖子的简刀神连半个字也哼不出,反而给一刀砍为两段的姜毅绝,最少在给送入轿内之前,仍能豪气干云地说出那几句狂傲的话。这一来,正道高手,以至八大门派中人,无不面目无光,统统作声不得。”
“忽听一人在擂台下冷冷说道:‘两大妖人,临死前合演了一出好戏,值得鼓掌!’一阵冷落掌声,随着这几句话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原来是昆仑派的‘不用刀’霍一木。
“昆仑派素以刀法独步武林,门下弟子人人习刀,唯独霍一木,只练掌功,生平上阵杀敌,也是不用兵器。但这姓霍的掌功,的确厉害,可算是罕逢敌手。也正唯如此,渐渐养成一股傲气,谁都没放在眼内。”
“霍一木公然对姒不恐冷嘲热讽,昆仑派上上下下都暗自担心,但姒不恐似乎完全没听见‘不用刀’霍一木的说话,从另一方向走下擂台。”
“霍一木固然是对这大魔头不敬,但姒不恐连睬也不睬他一下,更显得对此人蔑视的程度,简直把他当作是个死人,霍一木勃然大怒,跃上擂台吼叫:‘姓姒的,有种的再滚上来决一死战!’”
“他这一来,便是在数万群众眼前公然向姒不恐挑战,姒不恐在擂台下木无表情,却掷出一条白布,上面有二十几个人的名字,竟是有人用血写成。”
“主持这一场武林大会的,是龙虎山天愿真人。眼见擂台上下起了纷争,遂登上擂台,把布条拈起检视,只见血书上写的名字,总共二十八人,都是当世八大门派的高手,而霍一木的名字,也在其内。”
“天愿真人走到擂台边问道:‘姒宫主,请问这是甚么用意?’”
“姒不恐冷冷道:‘我这一次到贵山,并非志在瞧热闹,而是要为一些死去的朋友伸冤雪恨。本来,我曾经打算花一两年时间,走遍大江南北,把这二十八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逐一揪出来算帐,但既然今天有此盛会,我也懒得四出走动,倒不如这样吧,请真人把所有名字当众念出,凡是布上有名的二十八人齐齐滚上擂台,齐齐向姒某动手,我保证以一人之力,了却这椿江湖恩怨,要是不自量力死在擂台上,幽冥宫中谁也不得为了这一场公平的决斗而冤冤相报,谁敢违令,天诛地灭蛆噬虫咬尸骨无存死落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这番骇人的说话,清清楚楚地传到几万人耳朵中,其时,绝大多数人心中都在想:‘那二十八人,准是武功平庸之辈,否则姒不恐再厉害,也不能以一人之力,同时与二十八位高手为敌。’”
“当时,天愿真人一口拒绝,道:‘这一场武林大会的本旨,乃在于推举数位具有领导才能的人物,为天下武林重整秩序,可不是让大伙儿在这擂台上动武厮杀,解决私人恩怨。要是人人都像姒宫主一般,恐怕在场数万英雄好汉,势难有一半人可以活着离去。’”
“天愿真人这番话,既是事实,也是佛口婆心。但姒不恐冷冷一笑,道:‘在那二十八人心中,我一天不死,天下决无宁日。在我眼里,这二十八人一天不死在我掌下,也同样是苍天瞎了眼。反正彼此都是一笔钩肠债,何不在数万英雄好汉面前公平了断?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对整个武林都有莫大裨益,要是真人再三阻挠,我辈中人难免心生疑窦,认为真人有偏帮护短之嫌,箇中关节利害,还望真人三思。’”
“此言一出,魔道中逾万群众固然是大声喝采,名门正派之士也无不磨拳擦掌,人人面露忿色。至于其余旁观凑热闹好事之徒,更是叫嚣喝骂,舞手蹈足,唯恐天下不乱。”
“天愿真人权衡目下形势,知道这火头势难轻易捺熄,只好‘顺从民意’,把白布上二十八人的名字逐一念出。他念出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玄庆大师。”
“单是这名字念出,群雄已是齐声哗然,想不到少林寺五大神僧之一的玄庆大师,竟是白布血书上排名第一的名字,少林派在场的高僧听了,齐齐垂首低眉合什,阿弥陀佛之声、念诵佛经之声,以至是泣啜之声,此起彼落,不明内里原因之辈,自是莫名其妙,但一些跟少林派素有往来的江湖豪士,都知道玄庆大师已在数月之前圆寂。”
“一个早已归登极乐世界的和尚,自然永不可能在擂台上跟任何人决斗,有好事之徒便道:‘要是往下念的二十七人,都已阿弥陀佛骑鹤归西一命呜呼哀哉去也,这一仗姒不恐大可稳操他妈的胜卷。’这人说完这几句话,就给我暗中射了一枚毒针,命中咽喉阿弥陀佛骑鹤归西一命呜呼哀哉去了。”
“天愿真人继续把布条血书上的名字逐一念出,每念出一个名字,很快就有一道身影登上擂台,虽然其间也有些名字念出而不见踪影,但只占了极少数,到了最后,擂台上除了天愿真人之外,总共佇立着二十一位来自八大门派的高手。”
“少林寺除了玄庆之外,还有另一位和尚布上有名,那是玄庆的师弟玄用。论名气,玄庆身为罗汉堂首座,江湖上自是无人不识,但若论手底下武功,却是玄用犹胜一筹。”
“至于其余七大门派,布上有名的,首推崆峒派,共占五人,昆仑次之,武当派最少,只有一名俗家高手站在台上。”
“在场群雄目睹台上这二十一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大名响当当的角色,连一个武功平庸之辈也没有。姒不恐竟要凭一人之力,跟这二十一人周旋,人人都在心想:‘未免是过于托大了。’”
“在天下群雄之前夸下海口,那是绝对无法抵赖的,姒不恐气定神闲,轻轻一跃纵上擂台,首先恭送天愿真人离开,然后指着昆仑派的霍一木道:‘先杀了你。’语气轻描淡写,有如正在和老朋友闲话家常。”
“霍一木寒着脸,他早已把昆仑派曾经一度失传逾百年的‘隐瞒轰雷掌’功力催至左掌,这一手掌功名字的来由,源于昆仑派开山祖师在研创这一套掌功之时,昆仑山百隐峰上云层密布,却不下雨,但倏然之间,雷电交加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竟把修为深厚的祖师震跌倒地,摔个头破血流,晕迷不醒。”
“祖师醒后,细想前事,忽然大有所悟,遂穷十载之力不断反覆钻研,终于创造出这一套神妙无穷,威力不可思议的“隐瞒轰雷掌”。”
“霍一木正是自恃练就了这套掌法,行走江湖每战必胜,纵然面对着幽冥宫主‘幽冥神魔’姒不恐,依旧悍然不惧,在擂台上二十一位八大门派高手之中,以他的战意最为旺盛,甚至是胸有成竹地轻轻挥出第一掌。”
“别看他挥掌之际神态从容不迫,仿似大书法家正在拈管挥毫,实则这种招数,出掌时愈是悠闲轻逸,威力也愈是恐怖骇人。凡是曾经见识过这种掌力的江湖高手,莫不面色齐变。”
“霍一木固然是有备而战,姒不恐也是直扑而来,但若论及气势,双方都宛似谈笑用兵,比诸一般武林中人砌磋喂招练功,还更稀松写意。”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掌交贴,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两道掌力逼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擂台边一个昆仑派的女弟子,同时‘哇’的一声吐血倒下。”
“但吐血倒下的,并不单只有她一个人,在擂台上,霍一木也同样嘴喷鲜血,左手腕骨自手背间穿过皮肉白森森地透出,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说道:‘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但始终接续不下去,身子软绵绵地倒下。”
“姒不恐魔功甫现,昆仑派当年锋芒最劲的‘不用刀’就变成了‘不用活’,其余二十名高手,无不从心底里冒出可怖的寒意,到了这个地步,二十人都是同一般的心思,眼下除了二十人联成一气,全力击杀姒不恐之外,已再无其他活路可走。”
“诚然,这二十人若能互通心意,而又能够齐心一致的话,大可以在同一瞬间,在擂台上来一个鸟兽散,二十人分别从四方八面一起逃命,倘真如此,纵使姒不恐武功再高百倍,也无法在一瞬间把二十人同时歼灭,如此一来,最少有一大半人还可以逃离开去,保住性命。”
“但这二十人,全是八大门派有头有脸人物,就算给他们大半天时间一起商议考虑,也绝不会在这等场面之中脚底揩油,溜之大吉。再说,在这一战之前,又有谁能相信,集合这二十名高手的力量,竟然会斗不过姒不恐一人?”
“就是这样,一场令世人永远难忘的大战,立刻展开。其时,擂台下围观者纷纷赌博下注,十居其九的赌徒都押下重注,赌二十高手必可联手击败姒不恐。我恼将起来,也赌了一千两,却赌姒不恐可以获胜。”
“果然,八大门派虽集合二十名高手,人人舍死忘生地向姒不恐展开可怕的袭击,其中尤以少林派的玄用大师,更是攻势凶悍绝伦。须知这二十人,各自拥有超过二三十载武学修为,而且都带着兵刃上阵,只见擂台之上,寒光闪烁,杀气腾腾,在激战之初,姒不恐给众人团团围住而攻,擂台以外的人,几乎没法子可以瞧见姒不恐的身影,押注在二十名高手身上的赌徒,人人眉飞色舞,满以为这一注押得又快又准,必胜无疑。”
“可是,这二十名高手,却一个一个的倒下。初时,倒下了一两个,观战者仍不以为意,但渐渐地,倒下去的正派高手愈来愈多,魔功盖世的幽冥宫主终于再度在几万人眼前重现,到最后,除了姒不恐之外,台上再也没有人还能站立着。”
“姒不恐大获全胜,竟以一人之力,把二十一名高手悉数歼杀,最可怕的,是他自始至科,只用了一只右手,而且没有使用任何武器或者是暗器。”
“这一战,奠定了姒不恐在武林黑道上的巅峰地位,自此,他被称为‘魔道霸主’,也由于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战,八大门派虽然对姒宫主恨之切骨,却也找不出甚么理由,可以联手向幽冥宫大兴问罪之师,至于任何一个门派,又有谁敢踏入阴山半步?”
“海禅王的岳丈大人,就是如此这般一号人物!”
说到这里,恶婆婆眼神呆滞,似是重回到当年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中。
这时,海虾早已吃完,海蛇也已掉桨推舟登岸,他钓获数尾大鱼,阳光之下,一身古铜肤色闪闪生光,整个人似是钢铁铸造。
恶婆婆瞧着他的身影在林木中消失,喃喃道:“此人内力,比数年前强胜甚多,若再假以时日,大可一跺足而天下乱。”
马小雄道:“他父亲海禅王的故事,你还没有说完。”
恶婆婆道:“江湖中的故事,是永远没完没了的,你老是关注旁人,怎么对自己的生死反而漠不关心?”
马小雄道:“我不是活得挺好吗?”
恶婆婆道:“难道你已忘记,我曾给你喝过一碗毒汤吗?”
马小雄笑笑:“反正毒力没有发作,何必杞人忧天?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解药的。”
恶婆婆摇了摇头,道:“你喝的那一碗汤,普天之下并无解药。”
马小雄奇道:“那算是甚么样的毒汤?”
恶婆婆道:“那是‘盐太多汤’。”
马小雄更奇:“何谓之‘盐太多汤’?”
恶婆婆道:“凡是下盐下得太多的汤,就叫‘盐太多汤’,虽然咸了一些,但它根本没有毒,又何来甚么解药了?”
马小雄方始恍然大悟,难怪“中毒”数十天,完全没有任何“毒发迹象”。
在海边坐得久了,马小雄陪着恶婆婆,步入丛林之中,但觉草木清香,沁人肺腑,闻着说不出的舒畅。
恶婆婆忽然道:“曲鸿山的大刀,你若真的要取回,我教你一个简单的法子。”
马小雄忙道:“干妈快说。”
恶婆婆道:“还记得干妈在武林中的绰号吗?”
马小雄道:“何五冲道长唤你做恶婆婆,也有人说是千毒婆婆。”
恶婆婆道:“不错,我是个又恶又毒的老太婆,说到用毒的本领,纵使并非天下第一,却也不致排名十大之外,那座寒潭,只有一条凶恶的怪物,只消把毒药放入潭中,把它毒死,你潜入潭底,便可以把大刀取回。”
马小雄道:“连那条凶恶的怪物也可以毒死,我若跳入潭中,又焉能活命?”
恶婆婆道:“真是笨虫,我自然会先行把解药给你吞服。”
马小雄不住的摇头,道:“这种法子虽然简单有效,但却有违义父掷刀入潭的原意,我既已答应了义父,自当勤练武功,凭真功夫好本领收伏巨蛟,光明正大地把大刀取回来。”
恶婆婆微微一笑,佝偻着身子向前移动,忽然喃喃自语:
“笨虫可教也……”
第五章 卷水成柱情不悔

回到“大盈若冲”五层楼,水老妖抓起一尾海中大鱼,据案大嚼。
大鱼是生吃的,一张红桃木大案上,摆满数十款颜色,味道不同的酱汁,也有熟油、炸得酥脆的花生,切得幼幼细细的青、红辣椒,至于名瓷银器,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这一尾大鱼,是海蛇甫自大海石礁间钓获,鱼鳞早已刮净,肉质闪亮鲜明。但更夺人眼目的,却是水老妖右掌之中的一把黄金匕首,柄端镶着龙眼般大小的绿宝石,花纹形状古朴典雅,锋刃更是寒气森森,锐利异常,厚厚的鲜鱼肉在这匕首之下,固是形同嫩滑豆腐,便是又粗又厚的鱼骨、鱼头,只消匕首轻轻划过,无不轻易切破,切口之处整整齐齐,摆放在银盆瓷碟之上,美仑美奂十分好看。
马小雄才跨入大厅门槛,水老妖已把匕首上一块切割得大小恰到好处的鱼肉,弹指飞射入他口中。
马小雄笑而尝之,走到大厅中央,又是一只形状奇古的酒具平平地凌空飞来,马小雄也来不及瞧清楚这是怎样的盛酒嚣皿,已把酒具接入掌中,仰首把酒液喝个点滴不留。
酒已饮尽,马小雄把酒器拈起一看,只见这是青铜铸造,呈圆筒形,口部向外移,腹则为圆鼓状,而底部亦稍稍外移。再看酒器体上,有兽形纹饰,马小雄瞧了一眼,微笑道:
“这是饕餮,据说是古时一种很贪吃的恶兽。谚语有云:‘饕餮之徒’,贪财者为饕,贪食者则为餮。”
水老妖大是高兴,招手示意叫他在旁边坐下,道:
“干儿子,你手里捧着的,是殷商年代的服方尊,在那时候,用来盛酒的器皿,计开有尊、觚、彝、觥、盉、罍、壶等,但在所有酒器中,以尊最是高尚。因此,到了后来,就被引伸为尊贵,以至是尊敬之意。”
马小雄道:“义父用尊盛载美酒给干儿子饮用,意思便是我这个干儿子十分尊贵,你老人家也对我很尊敬的意思。”
水老妖道:“你将来是否十分尊贵,值得别人尊敬,全看你日后怎样做人。”
又用匕首切了几块鲜鱼肉,醮了几种酱汁混和混和,送入马小雄嘴里。
马小雄道:“这种混酱鲜鱼,比甚么都还更好吃。”
水老妖摇摇头,道:“天下间最美味的不是美酒、鱼肉,而是仇人身上的鲜血和肉块。”
马小雄心中大不以为然,但却也不与义父争拗。水老妖大口大口地喝酒,接道:“当今天下,大宋江山岌岌可危,先有契丹铁骑,四处扩充势力,在我国大好河山之上千里燎原,辽贼未破,女真蛮夷相继兴起,完颜部之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抗辽节节大胜,立国号‘大金’,定都黑龙江会宁,成为大宋北方心腹大患。”
“完颜阿骨打并非一介莽夫,在此人整顿之下,军民编制严谨有度。规定三百户由一‘谋克’带领,而十个‘谋克’又归一‘猛安’管治,这便是当今著名之‘猛安谋克制’。
“金帝在蛮夷之中,肚子里很有点墨水。他既读汉人书卷,在心仪大汉文化之余,更下令创制女真文字,使政令能够有效地推行。
“数年前,金国建立之初,阿骨打御驾亲征,大破黄龙府。辽帝领军七十万之众,前来讨伐,竟惨遭大败,死亡兵将尸体遍布百余里。自此,辽军声势似是一颓不起。次年,金兵再破东京辽阳府,并宣布‘除辽法,免税赋。’以收买人心。”
“女真族金人气势大盛,源于领袖英明,虽在契丹人逼压之下仍能武功大盛,扭转乾坤。反观大宋江山,自创国迄今,朝纲一年比一年更败坏。单是冗兵数目,便已大得惊人。”
“自太祖以来,国家奉行养兵之策,兵员军费不断膨胀扩大。在太祖开宝年,养兵三十七万八千,禁军就占了十九万。至英宗治平年代,兵员已暴增至一百二十万,内禁军达六十余万人,才不过百年光景,兵额竟增加三至四倍,可怜天下所入财用,单是养兵所需,已占了岁入的六分之五。”
“除了冗兵之外,冗官亦多。既有冗兵冗官耗尽百姓民脂民膏,国力又怎能昌盛?除此之外,边防薄弱,民变四起,昏庸官吏都足以使国势有如江河日下,变成强敌金戈铁马下的……这块东西!”
说到这里,水老妖用匕首刺入已吃剩一半的鲜鱼,喟然长叹。
马小雄钦佩地瞧着水老妖,良久才道:
“我第一次瞧见你老人家的时候,怎么说也猜想不到,你竟然会是一个大有学问,更大有见识的人物。”
水老妖道:“在朝廷鹰犬眼中,你义父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汪洋大盗,但在我眼中,这些贪官污吏,比世上最可恶的强盗还更可恶该杀。只要有机会,凡是贪赃枉法得来的民脂民膏。我就算拼着一身剐也要劫回来再说。你义父老啦,纵使有金山银海,也用不着,但我用不着并不等于没有人用得着,除了可以还富于贫民之外,也可以储存起来,静候适当时机好好花用。”
马小雄道:“要到怎样的形势,才可以好好地花用?”
水老妖道:“你年纪尚幼,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来日方长,就算义父死了,也会留下一些锦囊妙计之类的东西,教你将来怎样为天下百姓做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马小雄听了,默默地记在心中,历久不忘。
水老妖今天兴致甚好,喝酒十余斤,虽无大肉,却有大鱼佐酒,又跟义子慷慨谈论天下大事,胸怀更是豪迈如同大雕一飞千里,他道:
“义父有一套刀法,不敢妄言天下第一,却也有威震武林同道之力,趁我未死,耍给你开开眼界。”
“要是木小邪的大刀在此,更能把这套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但这把匕首,也是举世难求宝物,以此利刃耍出这套刀法,最少也有七八分苗头。”
酒意上涌,一双老眼却比平时更明亮,足尖轻轻一挑,逾丈长短宽及两尺的红桃木大案,连同案上大大小小器皿酱汁鲜鱼刺骨,齐齐飞上半空。
水老妖一声大喝:“还我山河十八刀!”
这七个字,原来便是他这一套刀法的名称。
这一喝之威,声震大厅。马小雄耳中嗡嗡大响,险些把持不定栽倒下去。
只听得嗤嗤连声,匕首在红桃大木案底下左右翻飞。这张大案重逾数百斤,能够给一个年逾八旬老人轻易地踢上半空,已属难能可贵之“踢”,在水老妖“还我山河十八刀”之下,更是奇景接踵而至。
只见那张巨案,自始至终,都在水老妖头顶之上不断滚动。这大厅梁粗柱大,便是四五条大汉叠罗汉般堆叠上去,也未能触及屋顶,巨案却一而再再而三险险撞向横梁,其蔚为奇观之处,绝非一般江湖杂耍之流可以比拟。
每次眼看巨案从高而下,这冲击之力,又何只万斤?便是巨案之下有一头万斤巨象,恐怕也会被立时压成“象酱”,但水老妖仅以匕首轻轻一挑,巨案又再有如飞絮一般,腾空飞舞,而且不住旋转滚动像个巨大陀螺,煞是好看。
水老妖连挥十八招,每招都大有名堂,既有“江山如画”、“乘锐攻之”、“降奴斩将”,也有“拔人之城”、“鸟起兽骇”、“围地则谋”……水老妖每出一招,都把名堂厉声叫出,而最后几下招式,显是蜕变于孙子兵法。
十八刀连环使出,招招举重若轻,每一个转折,跃动,纵身,无不神威凛凛,直至最后一招“全国为上”,更是雄浑无比,仅以匕首尖端之力,以卸字诀把巨案自高空引纳回到原来地面之上,摆放得四平八稳,仿佛是根本没有把巨案移动过分毫的模样。水老妖一气呵成的刀法,直把马小雄瞧得呆住,久久连眼睛也没眨动一下。
良久,马小雄方问:“义父甚么时候教我这套刀法?”
水老妖向兵器架上一束一束的头发指了一指,道:
“要练刀法,先练头发,只要把这些头发捏在手中,久而久之,你就会明白本派武功入门之道。”
马小雄沉吟半晌,道:“义父,咱们这一派,江湖中人怎样称呼?”
水老妖道:“这里是东鮀岛,自然便是东鮀派,但我从没把自己当作甚么一派的掌门。”
马小雄奇道:“这是甚么道理?”
水老妖道:“东鮀岛虽然地方不算细小,但东鮀派却只得我一个人,要是自己封自己为掌门,便有如一个麾下空无一兵一卒的大元帅,如此元帅掌门,大则大矣,但却不是大大的威风,而是大大的一个笑话。”
马小雄眉头一皱,道:“海蛇大叔不是东鮀派中人吗?”
水老妖摇了摇头,道:“他只是无家可归,所以数十年来一直跟随着我,我既不是他的师父,也不是他的义父,看来似乎像是我的管家、从仆,但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
马小雄又问:“东鮀岛的那个‘鮀’字,是甚么意思?”
水老妖道:“‘鮀’者,鲨鮀也,是一种在湖泊、河流中常见的大鱼,但在海中,其实也有更巨大的鲨鮀,我年轻时见过一尾,比这一张红桃木巨案还更粗大数倍。”
马小雄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过来。
水老妖神功盖世,那是不容怀疑的,但他毕竟年事已高,在半醉后演出“还我山河十八刀”,虚耗内力极钜,跟马小雄谈了几句,便自回到房中憩息。
马小雄在兵器架上抓起一束头发,又搓又捏,忽然心血来潮。在头发中左挑右拨,恶婆婆走了过来,奇怪地问:“你干甚么啦?”
马小雄道:“要是此人生前是个叫化,说不定头发内藏有虱子。”
这一天,马小雄在大厅之中,接二连三换了五束头发,时而把玩,时而当作兵刃般挥舞,耍出一套无师自通的武功,到了晚上,疲不能兴,躺在红桃木巨案上呼呼大睡。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甜,也没有任何人打扰他。倒是到了晨曦将至时分,阵阵凉风把他吹醒。
揉揉眼睛,只见大厅内黑沉沉地,只燃亮了一盏油灯。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懒腰,把裤子左抽右摸,朦朦胧胧中便要前往茅厕。
到了茅厕,正要小解,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怪声。马小雄侧耳倾听,那声音已然消失,当下不再理会,脱下裤子撒了一泡份量十足的尿。
小解之后,正待回去再睡一觉,那怪异的声音又再响起。
马小雄用尾指把耳窝撩拨,再听一会,终于知道那是一个女子正在啜泣,不禁心中咕嘀:
“东鮀岛上除了干妈恶婆婆跟阿玫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干妈嗓门苍老,这声音决不会出自她老人家之口……”
如此推算,这啜泣的女子,自是阿玫无疑。
马小雄心想:“阿玫这个不姑娘,身世比我还更可怜一些,她孤苦伶仃在这岛上,自是酸楚悲苦,兼而有之。”
此时,哭泣的声音,似是渐渐远离而去,但却仍是隐隐可闻。马小雄忖道:
“她这个女儿家,心思甚是怪诞,便是上前劝慰,她也不会领情,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但走不上几步,又自寻思:“听她的哭声,甚是悲苦,这里四面环海,要是她自萌短见投身大海,那可不妙……”
愈想愈是感到不妥,急急拔足狂奔,循那哭泣之声追出去。
岂料天色漆黑,他脚步一急之下,撞在一块石头上,登时摔倒,随后往额上一摸,但觉一片黏濡濡的,竟给摔个头破血流。
要是他就此一撞之下晕迷过去,自然再也不会继续追前,但他神智尚算清醒,虽则额头疼得厉害,仍然咬紧牙关,直追出去,只是脚步再也不敢太快,以免再摔一跤,撞个天崩地裂。
到了海边,终于瞧见一条窈窕身影,孤零零地佇立在石岩上。马小雄上前,在距离数丈之外叫道:
“阿玫姊姊,小雄马来啦。”
那窈窕的身影动也不动,马小雄也没听见啜泣之声。他吸一口气,再走上前,蓦然发现,这个女子绝不会是阿玫。
阿玫比马小雄大上一岁,个子当然不会高大到甚么地方去。眼前这女子的背影,虽然也是窈窕纤瘦,但只要稍为接近,便可分辨得出,她比阿玫还是个子高了一点点,身材更成熟甚多。
马小雄大为惊讶,失声道:“你……你是谁?”虽在黑暗之中,还是可以瞧得出,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
白衣女子面向大海,背对着马小雄,缓缓地说道:
“小兄弟,我的事情,你是管不着的,你回去吧。”声音清脆,但语声中悲苦之情,令人闻之心酸。
马小雄道:“真是很对不住……初时,我以为你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叫阿玫,年纪比我大一点点,身世十分可怜,我……我在睡梦中听见你的声音,以为是她在哭泣,所以赶了过来……打扰了姊姊的……雅兴……真是很对不住!”
他再三道歉,但心中却又在想:“她在这孤岛之上孤苦伶仃地哭泣,又怎能算是甚么雅兴了,当真是胡说八道。”
白衣女子陡地冷笑起来:“这么说,你年纪虽轻,却有一副菩萨心肠啦?”
马小雄忙道:“姊姊见笑了。”
白衣女子嗓子一沉,语气转变得十分严厉:“笑?有甚么好笑了?是了,你一定是在讥笑我,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竟是充满怨毒。
马小雄心中一凛,同时却又感到愤怒,心想:
“我一片好心而来,又没得罪于你,怎么竟把我当作仇人看待?”气恼之下,说了一声:“告辞了!”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头瞧她一眼。
但他走出了七八步,却又停止了脚步,心想:“这位姊姊,分明心中大有冤屈伤心之事,小雄马并非心胸狭隘之辈,又何必跟她斤斤计较?她心情不好,无理骂人也是女子之常情,要是我就此一走了之,她连随往碧波大海里一跳,岂非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吗?”愈想愈是汗颜,又再转身回去。
但他转身之后,左顾右盼,竟是再也看不见白衣女子的踪影。
马小雄心中急了起来,暗叫糟糕:
“莫不是白衣姊姊悲从中来,已扑向海水里吗?”正待高声呼叫,却听见背后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要是独自赴往龙宫,也未免是太寂寞了,难得你肯陪我一块儿上路,咱们这便投身大海去吧!”
马小雄再回头一望,差点没当场昏倒过去。
此时,已渐渐到了晨曦时分,东方远海平面之上,微露鱼肚白色,虽然光线还是十分微弱,但已然可以依稀视物。
在马小雄眼前呈现的,是一张女子的脸。但这张脸,又怎能算是一个人的脸孔?只见她没有眉毛,额头上生了一个比鸡蛋还要大的疔疮,左眼眯成一线,右眼却又大又恐怖,既青光闪闪也血丝满布,说到鼻子,向下凹陷还不算,甚至根本看不见鼻梁,倒像是在脸的正中央位置,开了一道两寸长的深坑,还有嘴唇,上唇奇薄下唇奇厚,完全不对称也还罢了,下唇更是溃烂不堪,宛似随时随地都会掉落下来一样。
马小雄活了十三岁,至今为止,他从没见过如此恐怖的一张脸。
在长江大船上,恶婆婆走火入魔,后来更身中奇毒,当时,她的脸也可算是十分难看丑陋,但若跟眼前这张脸相比,简直便是小巫见大巫。
以十三龄童而言,马小雄已可算是胆色卓越的人物,但在黑夜之中,蓦然瞧见一张这样的脸孔,也不禁为之魂飞魄散,身子发抖。
这一张脸,正是那名白衣女子的容貌,她伸出了手,不由分说便搂住马小雄的腰,一步一步向海里走去。
马小雄颤声道:“你……你真的要投海自尽吗?”
白衣女子冷冷道:“既已做人做得了无生趣,又何必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马小雄心想:“你这副尊容比我干妈厉害百倍,便是到了海底龙宫,也会把虾兵蟹将龟丞相吓得屁滚尿流,还有东西南北四大海龙王,也说不定会给这张脸孔吓得由龙变蛇,再由蛇变作了一条烂蟮!”
胡思乱想之间,已给白衣女子搂着步入海水之中。
此时,天气渐渐清凉,但海水却还是十分暖和,马小雄心神不定,初时给海水浸住双足,竟是浑然不觉。
但渐渐地,海水已浸至他腰间,他方始如梦初醒,心想大事不妙,要是给这女子一直搂住步入龙宫,那可不怎么好玩。
一股求生欲念陡地冒升,马小雄全力挣扎。那白衣女子看来只是随随便便搂住他的腰,但他无论怎样挣扎,始终挣脱不开。
马小雄只好放声大叫,但他拚尽一身力气,却连半点声音也叫不出来,只听得白衣女子缓缓地道:
“到了海底龙宫,我自会把你的哑穴解开,好让海龙王能够和你促膝长谈。”马小雄心中又惊又怒:
“海龙王跟小雄马毫无交情,又有甚么好谈?”
马小雄受制于容颜恐怖丑陋的白衣女子,完全一筹莫展,只见海水不住在眼前上涨,由腰腹浸至胸口、颈际、以至是下颚。不禁暗暗长叹:
“我命休矣,只恨死得胡里胡涂,不知所为何事。”
未几,海水已把他整个人淹没,白衣女子比他身材略高,但也只是高出少许而已。她再向前踏步,两人已双双齐顶淹没。
海水本身,具有很大的浮力。马小雄精通水性,要是他自己一个人浸在海水里,决计不会就此轻易淹死,但白衣女子求死心切,而且功力远在马小雄之上,她搂住马小雄逐步踏入深海,但身子却并不在海水中半浮半沉,竟是强行凝运真气,一直都双足紧贴海底下的岩石,如此一来,两人都陷入凶险无比的险局。
初时,马小雄尚自勉强屏息呼吸,盼望能支撑得一时便得一时。只要白衣女子给海水淹得头昏脑胀神智昏迷,便可伺机挣脱。
相反地,要是白衣女子给海水一浸之下,头脑忽然清楚起来,也可能会改变初衷,不再求死,那时候,也同样有机会可以脱出险境。
但无论白衣女子给海水一浸之下,究竟是更胡涂还是更清醒,最少他自己必须还有一口气在,事情才有转寰余地,否则,一经淹毙,那便万事皆休。马小雄在这凶险万分之际,心中居然又想及另一椿事:
“昨天才跟义父饱尝大海里的鱼肉,想不到相隔不足一天,自己却得葬身海底,变作海底大鱼的食物,大概这便是因果循环之道吧!”
海水一直浸住马小雄的脑袋,白衣女子神智如何,他不得而知,只知道眼前一片漆黑,海水早已从七窍中乱窜乱钻,他叫不出声音,也听不见声音,整个人陷入一片死寂境界。
终于,他不再挣扎,因为他已再也没有半点力气,甚至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
便在此时,一道大力自海面澎湃地冒起,但马小雄全然没有任何感觉。他已在海水中淹得不省人事。
当白衣女子搂着马小雄走向海底之际,一条灰影自岩石那边走了过来。
这人正是跟随着水老妖多年的海蛇。
他目睹白衣女子,意志坚决地搂着马小雄步入海中求死,不禁百感交杂,更是内心说不出的矛盾。
一方面,他巴不得白衣女子就此死掉,好让烦恼事情一了百了,可是,要是白衣女子真的就此跟自己阴阳永隔,却又是毕生中最大的遗憾。
海蛇的脑海中,乱成一片,他心中在想:“椒萍妹气在头上,让清凉海水把她浸得清醒一些,也是好的。”
可是,他的椒萍妹没顶了好一阵,还没有冒上水面,海蛇忽然着急了,他首先在脑袋上重重轰了自己一拳,同时怒骂:
“海世空,你不是个人!”
到了海边,海面虽然平静,但他再也瞧不见椒萍妹的踪影,到了这一刻,他忽然又想起了马小雄,心中更是慌乱;自责也更深:
“小马若有甚么闪失,他可是岛主的义子呀!他妈的海世空,你真是千古罪人!”
形势危急,凡是遇溺者,每耽搁多一刻便更增一分危险,海蛇急急扑入海中,宛似“拨草寻蛇”般疯狂地找寻二人。
但在一片漆黑海水里,急切问要找回两个已失踪的人,又是谈何容易?海蛇急惶之下,运起掌功,把眼前的海水卷成水柱,远远望去,便如同龙卷风把海水卷起的情况一般无异。
但龙卷风是自然界巨大力量,海蛇武功再高,毕竟只是凡人血肉之躯,决不可能持续不断地如此施为,但他救人心切,只要有最后一口气,也会全力豁出,非要把二人救出生天不可。
此时,太阳自东方海平面上缓缓升起,景色异常美丽,再加上一道一道的水柱自海面不断升起,看来更是奇幻壮观,世间罕见。
渐渐地,水柱的高度,一道比一道矮了下去。海蛇泪如雨下,但海水已把他整个人浸得湿透,甚么是眼泪,甚么是海水,就连他自己也无从分辨。
“椒萍妹,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的情义,海世空真不是个人!”他已渐渐筋疲力竭,但倏然之间,在太阳光线映照之下,他看见海面上飘浮着一束乌黑的秀发,距离自己才一丈左右光景。
海蛇陡地目光大亮,掌劲再发,卷起最后一道水柱,海水在雄浑掌力下被逼开,他终于瞧见了椒萍妹的白衣身影。
海蛇总算把二人从海底里救了出来,太阳渐渐升起,岛上景色又再恢复了生气,但躺在沙滩上的二人,却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海蛇久居东鮀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海上各种见识,便如同一般渔夫船家无异。他知道,在这危急情况下,必须采用以嘴对嘴输气急救之法,而且刻不容缓,愈快愈好。
但在同一时间之内,沙滩上摆放着两个人,一个是他非救不可的椒萍妹,另一个是东鮀岛主水老妖的义子马小雄,海蛇应该先去救那一个?
他揉了揉眼睛,抹去热泪,然后扑向马小雄身上,先救水老妖的义子。
马小雄终于在晕迷中转醒,“哇”的一声呕吐出大量海水,海蛇不再理他,立时抢前,扑在白衣女子脸上,如法施为。
但海蛇还没碰到白衣女子的嘴唇,已给她一个耳光掴在脸上。
她也苏醒了,一脸都是恨意。马小雄斜着眼一看,只见这白衣女子年约二十七八左右,脸色虽然苍白得很,但却眉清目秀,长得十分美丽。忍不住问道:
“你是谁?难道也和我一般,给那个厉鬼般的恶女子抓到海底里吗?”
白衣女子冷冷一笑,道:“我叫霍椒萍,我很爱哭,更喜欢害人。没有人能把我抓到海底里,只会是我把别人送到龙宫里去,跟海龙王促膝长谈。”
听见“促膝长谈”这四个字,再仔细辨认这白衣女子的声音,马小雄这才如梦初醒,随即叫道:
“你本来不是那么难看的,为甚么要装做冤魂厉鬼的模样来吓人?”
霍淑萍道:“那副人皮面具粗劣无比,也只有你这样的无知少年,才会给吓一大跳!”
马小雄道:“那面具呢?且拿过来让我开开眼界。”
霍椒萍冷冷道:“你要讨取那副面具,到龙宫找海龙王吧!”
说到这里,勉力站起,在旭日映照之下,她的身段窈窕好看,一张美丽的脸庞,更是说不出的凄艳楚人。
海蛇站在她侧边,道:椒萍妹,都是我不好,你杀了我吧!”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交在霍椒萍的手上。
霍椒萍道:“你把我救起,就是要我一刀杀了你?”
海蛇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开几百块,我也不敢怪你。”
霍椒萍清澈的瞳孔掠过忧戚的神采,怔呆良久,才道:“在你心中,我始终不能算是一个好女子。”
海蛇听了,拼命地摇头,道:“不!在我一生之中,除了岛主之外,你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霍椒萍嘿嘿一笑,道:“刚才你以嘴输气救人,但先救的并不是我。”
海蛇道:“小马是岛主的义子,比我的贱命珍贵万倍,我不能让他有甚么不测。”
马小雄听了,大是讶异,也大为感激。想不到海蛇叔叔对自己竟是瞧得比性命还更重要。
但霍椒萍听了,却大是恚怒,倏地一刀插入海蛇胸口。
这一刀,插得不算太深,但也绝不太浅,虽然并非插入心脏部位,却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海蛇吃了一刀,竟似是给情人吻了一下般,面露甜甜的笑意。这个精壮的汉子,虽然容貌并不如何俊美,但却另有一股男子英伟之气,这一下匪夷所思的笑意,倒也令人目眩。
霍椒萍的脸更是煞白三分,叫道:“我刺你一刀,为甚么不肯闪避?”
海蛇笑道:“我不是说过,你就算把我全身上下割开几百块,我也不敢怪你吗?现在你只是轻轻地一刀捅过来,要是我闪开了,岂非自掌嘴巴,给天下英雄人物耻笑?”
霍椒萍跺了跺脚,骂道:“你是个混蛋,天下英雄人物,才不会像你这般胡涂荒谬,乱七八糟!”
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药瓶,把金创药用力倾泻在刀锋伤口附近,但那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却怎么说也不敢拔出来。
海蛇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全然不理会身上的伤痛,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霍椒萍,道:
“在这世上,除了岛主之外,再也没有人像你对我这般好。”
马小雄在远处依稀听见这些说话,心中大奇,忖道:
“一刀捅将过来,还说是好极了,这对男女,准是给海水浸得齐齐疯掉。”
随后一想,自己也给海水浸得七荤八素,险些已堕入龙宫跟海龙王谈天说地,不禁悚然一惊:“莫不是我也疯掉了吗?”
只听见霍椒萍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把刀要是不拔出来,恐怕……恐怕……很不好看。”
海蛇又是一笑,道:“椒萍妹说的是。”
反手一下子就把刀刃拔出,伤口立时鲜血狂涌,霍椒萍张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蓦地把脸庞埋在海蛇胸口间,以两片樱唇把伤口封住。
过了片刻,海蛇伤口流出来的血渐渐减少,霍椒萍又把另一瓶金创药敷上去,海蛇握住她的手,道:
“椒萍妹,自始自终,都是我负了你的情义,你还是把我一刀杀掉算了。”
霍椒萍依偎在他怀中,雪白衣衫上血渍斑斑,她摇了摇头,细声说道:“我不杀你,你既负情负义,我便要你一直活下去,永远都给我好好地折磨。”
这两三句说话,马小雄站在远处,已没法子听得清楚。
此际,旭日初升,天色完全明亮,霍椒萍紧紧抱住海蛇的身子,痴缠之极。
马小雄忖道:“好一对痴男怨女,我老是站在这里,定必惹人憎厌,还是不如归去练功可也。”
正要离开,海边忽然从水底里冒出一个魁梧大汉。
这大汉极其雄壮,鼻如狮子,嘴似血盆,一身黄袍湿淋淋地紧贴着粗壮的身躯,形貌说不出的凶狠诡异。
倏然之间,在这东鮀岛上,竟出现了一个这样的人物,马小雄不禁大为惊诧。在此同时,他也在思索:
“霍姑娘又是从甚么地方来到这荒岛上的?”
黄袍大汉神出鬼没地从水底冒出,海蛇只是冷冷的瞧着他,脸上神情依旧,似乎只当是海上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根本不足以为异。但霍椒萍乍然目睹这大汉出现,却立时花容失色,连身子也在颤抖,显然心中十分害怕。
黄袍大汉自水底走到岸上,一开口便大声骂道:“贱人,还不放手?”
霍椒萍更是惶恐,竟是害怕得哭了起来,但她还是紧紧的抱住海蛇,迭声道:“我不放!我不放!”
黄袍大汉脸色一沉,道:“妹子,你要男人,做哥哥的—定可以如你所愿,你要怎样的男人都可以找给你,唯独这姓海的贱种,你绝不可以跟他在一起!”
马小雄心下恍然,忖道:“原来是做哥哥的反对妹子跟海蛇叔叔来往,倒不晓得姓霍的跟姓海的有甚么恩怨?”
海蛇给黄袍大汉骂了两句,也不禁脸色骤变,道:“霍大侠,咱们的恩怨,终须有个了断,但你不能口出秽言,污辱海某!”
姓霍的黄袍大汉哼的一声,没有反驳,只是对霍椒萍道:“妹子,跟我走!”
霍椒萍摇摇头,道:“海郎刚才给我刺了一刀,伤势沉重,我不能在这时候舍他而去。”
黄袍大汉又是冷哼一下,道:“你要杀他,只消再刺向左边一寸五分,他立时便心脏爆裂,立死无救!”
霍椒萍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要是他死在我刀下,我便是天下间最恶毒最不祥的贱人。”
黄袍大汉怒喝一声:“混帐!”大步上前,伸手便要捉拿自己的妹子。
伤口兀自不断渗出血水的海蛇倏地出手,一掌向黄袍大汉当胸挥过去。
黄袍大汉却身如鬼魅,轻飘飘地绕过避开,这人身形高大粗壮,但轻功身法之佳妙,却是令人难以想像。
他嘿嘿一笑:“你给我妹子插了一刀,有伤在身,要是我在此刻取你性命,算不上是英雄好汉。”
马小雄暗暗喝采:“不肯乘人之危,总算是光明磊落的人物。”
霍椒萍却在这时,用短刀抵在自己咽喉之上,叫道:
“哥哥,你若再相逼要我离开海郎,我宁愿立刻死在他怀里!”语气决绝,一张美丽的脸庞却是泪痕串串,令人为之恻然。
黄袍大汉粗壮的手掌,本已即将抓在霍椒萍右肩之上,最后却再也抓不下去。
他双目圆睁,粗眉倒竖,似乎又要厉声喝骂。但过了片刻,却只是轻轻叹一口气,轻轻说道:
“你不后悔吗?这个人……是咱们霍家非杀不可的心腹大患啊!”
霍椒萍道:“别说是以后怎样怎样,便在眼前这一刻,你也可以把他一掌毙了,但我不管,甚么都不管,无论生生死死,我都要和海郎在一块!”
黄袍大汉脸上的每一根肌肉,完全僵硬。
良久,他转过了身,向东鮀岛的南端走去。一艘木船,已在岛南之端航行过来。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再回来!海世空,你好好的养伤吧,不要辜负了椒萍。但无论怎样,我一定会杀了你……”语声渐渐嘶哑,也渐渐显得无奈,甚至是苍凉。
第六章 当仁不让英雄气
海蛇受了重伤,被逼躺在巨鲸骨头之上疗伤。
在此之前,马小雄从没到过海蛇居住的地方。
他并不住在屋子里,而是洞穴而居,在那寒潭瀑布东方数十丈的山崖中,有一个隐蔽的山洞,海蛇就一直住在这里。
海蛇告诉霍椒萍:“我这条海蛇没有本领老是呆在海底里,只好在山崖找个蛇洞,但愿有一天练就神功,可以来一个‘灵蛇出洞’。”
霍椒萍道:“但你给我刺了一刀,却变成了死蛇烂蟮。”
海蛇道:“我一直没有履行我们曾经订下来的婚事,就算死在你刀下,也是咎由自取,不能怪你。”
霍椒萍为海蛇小心裹札伤口,幽幽地叹道:“五年前,我奉了师祖之命,到福州一带明查暗访,要追查你的下落,却在客店中遇上几名淫贼,要不是你及时出手解围,我已给歹人的迷药暗算。从那时候,我就已暗自喜欢上你。”
海蛇道:“但你再冰雪聪明,也万万料想不到,我就是你师祖临终前,命令你一定要找到的‘恶贼之后’海世空。”
霍椒萍黛眉一蹙,道:“当时,你说自己姓水,名每男,哈哈……‘水每男’这个名字,真是又怪又有趣,谁为到‘水每’便是一个‘海’字,至于那个‘男’字,也暗写你便是‘海家男丁’之意,但我是个愚蠢的女子,当时怎么说也猜想不出来。”
海蛇道:“我隐姓埋名,原本就是先父的意思,我在十岁那年,先父给仇家暗算惨死,临终前,他把我交托到东蛇岛主的手里,但这三十年以来,岛主一直把我当作朋友善待,他不曾传授过我一招半式武功,那是因为我本身已拥有两套绝世神功,就算练三百年也练不完。”
霍胶萍道:“难道你已肯定,当年暗算你父亲的,必然就是咱们昆仑派的人吗?”
听到这里,马小雄终于知道,那黄袍大汉和霍椒萍原来都是昆仑派中人。
只听见海蛇接着说道:“我不知道真相,也许是,但也许不是。当年,先父挟着‘少林不败客’的名头,跟先母私订终身,情况就和我们现在不相上下,但姓海和姓姒的,都在武林中有数之不尽的仇家,究竟是谁毒杀先父先母,至今仍是武林中一大悬案。”
马小雄听了,不禁为之惊心动魄。
海蛇的父亲,便是“少林不败客”海禅王,他所娶的妻子,正是和他私订终身的“黯然仙子”姒嫣妍。至于海蛇的外祖父,自然便是当年在龙虎山武林大会之上,单掌在擂台上力挫名门正派二十一位高手的“魔道霸主”姒不恐!
照此计算,姒不恐早在数十年前,便已跟八大门派结下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只听得海蛇又道:“你哥哥对你是很好的,可惜我俩情深缘浅,既生逢乱世,更处于三大帮派数十载血仇的狭缝中,纵使你可以暂且留下,日后还是祸患无穷。”
霍淑萍道:“海郎,你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你老是把我再三拒诸门外,莫不是我长得太难看吗?”
海蛇叹了口气,道:“便是你戴着那副面具的时候,我也把你视如天仙化人,何况你和令寿堂一般,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霍椒萍嘴角沁出甜蜜笑意,但却不住的在摇头,道:“我又怎能跟娘亲相比?我妈妈是武林中著名的大美人,比我漂亮得多了。”
海蛇想了一想,道:“不错,你比不上娘亲那么漂亮,所以,只能算是天下第二美女。”
霍椒萍“嗤”的一声,粉雕玉琢似的拳头在他腿上槌了一下,但也不敢稍用半点力道,恐防情郎伤上加伤。
但尽管只是轻轻在海蛇腿上槌了一拳,海蛇躺着的那一张“床”,也在“裂勒”,“裂勒”地响了起来。
海蛇指着这一张也许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鲸骨大床,道:“这些巨大鲸鱼骨,在很久以前已摆放在洞穴内,又有人在壁上凿刻了四个大字。”说着,伸手向“床”右角一指。
只见石墙上果然有四个歪歪斜斜的字,刻道:“此乃床也。”
霍椒萍和马小雄都大是奇怪。若在平时,首先追问的必然是马小雄,但他此刻却很少说话,霍椒萍凝望了他一眼,道:“你憎恨我是应该的,便是要向我报复,也很正常。”
马小雄摇摇头:“你是海蛇叔叔的……好朋友,我只不过是喝了几口咸水,在咱们之间,淡不上算是结怨。”
霍椒萍道:“年纪轻轻,可不准口是心非。”
马小雄道:“我是否言不由衷,那是毫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姊姊以后休再轻生,要是你救不回来,海蛇叔叔一辈子都会伤心欲绝。”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霍椒萍,海蛇听了,呵呵大笑:“说得好!”
大笑之下,牵动了伤口,包札住伤口的纱布血渍急剧扩大,霍椒萍惊惶之下,拼命狂吻海蛇,含糊叫道:“不准笑!不准笑!”
海蛇强忍不笑,也斜着眼,只见马小雄也坐在鲸骨床边,瞧得连眼睛也不眨动一下。
蓦地,洞穴外响起了两下浑浊咳嗽声,竟是水老妖大驾光临。
海蛇正待披衣出迎,水老妖已在洞穴外沉声道:“快躺下!你伤了胸肺,纵然不死也得损折五年内力修为,要是再不检点,早晚死无葬身之地。”言词之冷厉,海蛇从未听过。
海蛇只得依照嘱咐,躺在鲸骨床上,水老妖冷哼一声,道:“昆仑派的姑娘,请借一步出来,老汉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霍椒萍心中惊疑不定,怔怔地瞧着海蛇的脸。
海蛇轻轻挥手,道:“这是东蛇岛,岛主的命令,谁都必须遵从。”
霍椒萍俏脸一红,只得转身出洞。
霍椒萍走出洞外,只见水老妖一身青蓝长袍,神情矍然。
霍椒萍虽是江湖儿女,毕竟娘亲出身于大家闺秀,自幼颇具教养。在东蛇岛主面前,丝毫不失礼数,深深一揖裣衽为礼,恭声说道:“昆仑门下十七代传人霍椒萍,见过东蛇派掌门。”
水老妖右手轻轻一扬,道:“昆仑派门规森严,门下弟子不论男女个个循规蹈距,嘿嘿……偏偏你是最不守规矩的一个!”
语气愈来愈是严厉,马小雄在洞中暗自担忧,瞧瞧海蛇的神情,却是全无半点异样。
只听得洞穴外霍椒萍缓缓地说道:“未知水老掌门何所见而云焉?”
水老妖沉声道:“当今昆仑派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哥哥‘铁胆鬼见愁’霍北青令出如山,连掌门、长老也不敢轻易违拗,可是,你这个做妹子的,竟敢把霍铁胆的话当作风中之屁,什么门规,什么命令,统统只是随风而来,也随风而散,纵使闻着臭不可闻,也只不过是臭过一阵便算……嘿嘿!你的胆子,看来比脖子上的脑袋还要大得多!”
霍椒萍并不害怕,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做女子的其实也是一样。哥哥的话,哥哥的命令,可以听的,可以遵从的,自然半点也不能违背,但在某些事情上,却不尽然。”
水老妖哼一声,背负着手不说话。
霍椒萍接道:“再说,小女子再不长进,也从没把兄长有谆谆教诲,当作是风中之……
之那个什么气……他说的每一个字,做妹子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说句真心话,他对我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易地而处,我就比不上他那么伟大。”
水老妖冷冷道:“你认为他有什么伟大之处?”
霍椒萍道:“昆仑相距长安已三千里,到了福州,更是天南地北相隔万水千山,他为了我这个不长进的妹子,自福州雇用大船,迢迢的来到贵岛,只是为了要我迷途知返。只是,小女子与海郎情盟早订,纵使为了这一段孽情而遭受世人咒骂,甚至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已是再无回头之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只要海郎不嫌弃,小女子愿受千刀万剐,万死无悔。”
水老妖脸色一沉,陡地一掌拍向洞穴左边。
这一掌势逾奔雷,洞穴左边的石壁虽然坚实,却也给水老妖震塌了一大片。只听得水老妖怒声骂道:“什么得一知己死而无憾,都是书呆子编造出来的废话!人生在世,得一知己也好,得十万八千知己也好,要是两腿一伸呜呼哀哉魂归九天十地,彼此再知己再肝胆相照又有个……那个‘什么气’用?你擅闯东蛇岛,擅则擅矣,却不是什么死罪,只消吃我一掌,便可继续再逗留七八十年。至于这一掌,刚才我已劈在石壁上,因此,你并没有什么欠我的……但要是你俩在洞穴内成亲,我便一把火将你俩烧成焦炭。除非……除非在‘大盈若冲’五层楼大厅之内拜堂,自当别论。”
语毕,掷下一支木盒,扬长而去,霍椒萍拾起打开一看,竟是一株千年野山人参。木盒上附一纸条,草草写了几个字:“伤愈八成后始可墩服。”
霍椒萍捧着木盒,目光遥遥望向已远去数十丈外水老妖的背影,脸颊上淌下两串晶莹珠泪。
马小雄走了过来,摇头叹息,道:“义父未免是太不近人情了,只准许你在岛上逗留七八十年,他老人家大概不晓得什么叫做‘快活不知时日过’。”
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傻傻地离去。
霍椒萍破涕为笑,向到洞中,紧紧依偎在海蛇身边,神情娇柔无限。
两月后,天气渐转寒冷。
马小雄在东蛇岛“大盈若冲”五层楼内朝夕练功,但却不算勤力,只是练一阵功,吃一阵海鲜,再游玩一阵,然后睡一阵,文到海边畅泳一阵,也不管是否天寒地冻。总之,每天练功的时候,仅比蹲在茅厕的时候稍多一点点。
水老妖也没加以催逼,任由他“我行我素”。
这数月以来,马小雄每隔一两天就去瞧瞧阿玫。
阿玫住在五层楼背后的一间竹舍,地方不算大,但却十分雅致,在竹舍左侧,有一幢两层高的石室。那是水老妖和恶婆婆居停之所。
这一天,马小雄用过午饭,闲来无事,又到生舍找寻阿玫。
只见阿玫正在练剑。
马小雄大奇,瞧了好一会,才问:“怎么练起剑法来?是我干妈教你吗?”
阿玫摇摇头,道:“不,这一手剑法,是你义父教我练的。”
马小雄道:“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阿玫道:“水岛主说,这是‘白费力气剑法’,总共九千八百七十万招。由第一招开始练,练到最后一招,大概要二三千年左右,一旦练成,天下无敌。”马小雄听了,呆若木鸡。
阿玫又练了一会,把长剑插在竹舍一根青竹之上,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马小雄道:“我义父不是一般土包子的义父,这些话必然是他老人家对你这样说过的,不然的话,凭你的小小脑袋,也编造不出这些花样来。”
阿玫眨了眨眼:“你也认为水岛主是胡说八道?”
马小雄摇摇头,道:“这并非胡说八道,乃是莫测高深。”
阿玫道:“怎见得这就是莫测高深?”
马小雄道:“完全没法子见得。”
阿玫一愣,马小雄接道:“正因为没法子见得,所以这便是莫测高深,并不是胡说八道。”
阿玫不再继续练剑,马小雄便道:“我想去瞧瞧大刀。”
阿玫吃了一惊,道:“你是说木小邪铸造的大刀?它不是已给岛主抛入寒潭吗?”
马小雄喃喃道:“曾听人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对人说的?还是对刀说的?”
阿玫见他的神情有点痴呆,不禁暗暗失笑。
两人联袂来到寒潭巨石之上,四支黑白分明的眼睛齐齐瞧着黝黑深不见底的潭水。这时,已快将十一月,雨水稀疏,瀑布流水也比盛暑季节缓慢一大半,但依然甚具气势,站在这巨石上仰首观之,也可算是人生一大乐事。
只不过马小雄对着这寒潭瀑布景色,已数月之久,再也没有新鲜的感觉,兼之心内老是记挂着曲鸿山送给自己的大刀,虽在良辰美景之下,脸上殊无半点畅快之意。
阿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这把刀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马小雄在巨岩上盘膝而坐,沉吟道:“若要我说,我是说不上来的,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它从潭底捞回来。”
阿玫点点头,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努力不懈勤练武功,总有一天可以打败潭中怪物,使大刀完璧归赵。”
马小雄苦笑一下,道:“但这几个月以来,我的武功并没有什么进展。”
阿玫道:“练武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岛主神功盖世,他既有意传授你上乘武功,总会有一套周详的办法。”
忽听一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恐怕未必。”
两人都是一愣,回头望去,只见恶婆婆脸色灰白,神情委顿,手里拄着一根比她还要高三尺的木拐,摇风摆柳地在石丛中攀爬过来。
马小雄大吃一惊,连忙赶上前紧紧搀扶,道:“干妈,你害病啦?精神看来很差劲……”
恶婆婆不住的摇头,连说话也略带喘声:“我没事,今天一早,岛主再也压抑不住体内的剧毒,险些走火入魔全身经脉碎裂而死,尚幸我及时发觉,以内力为他导气归元,又把已散发出来的剧毒,强行引入在三焦脉络,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总算暂时保住他一条老命……”
马小雄更是焦虑,忙道:“义父体内,怎会有什么剧毒的?”
恶婆婆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在长江那一晚,我受人暗算,中了蜀中唐门的剧毒吗?”
马小雄猛然省悟,随即道:“但中毒的并不是义父呀……”
恶婆婆道:“当时,咱们没有解药,要是不想个办法,不出数天,我这个‘千毒婆婆’也得毒发身亡。你义父为了救我,不惜以‘血蛭五阴指力’,把我身上的血毒,全都贯注入他体内。当时,我已神智不清,只知道有一股怪异的内力,从我‘志室穴’一直把体内剧毒之气吸走……直至晨曦之前,始在烛光之下,瞧见你义父大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马小雄这才明白当时的种种关节。
只听见恶婆婆又道:“在前往福州的途中,你义父缺乏药物治疗,三番四次险险死在路上,当时景况,你也是知道的。总算天见可怜,熬到了福州,在海蛇驾御的大船上,有不少珍贵药品,所以,你义父渐渐恢复了一身功力,倒是我又再病了三四次……唉,人老了,当年之勇,再也休提!休提!”语声嘶哑苍凉,闻者心酸。
马小雄担忧义父安危,急着要回去见他,却在这时,水老妖在海蛇、霍椒萍相陪之下,在寒潭另一角石丛上出现。
只见海蛇上身赤膊,胸口上刀疤令人触目,但显然早巳愈痊。
北风凛冽吹来,马小雄大是讶异,高声叫道:“海蛇叔叔,风很冷,怎么不穿衣服?”
海蛇笑道:“跳入潭中,便是披上貂裘,穿上棉袄棉裤又有何用?”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已凌空跃入潭水之中,马小雄、阿玫都是大吃一惊,齐齐尖叫。
在初到东蛇岛那一天,水老妖出其不意把木小邪铸造的大刀掷入潭底。接着,海蛇又把一支山羊抛入潭内,那一条‘寒潭千年金角蛟’登时自潭底怒冲而上,把整支山羊轻易吞入腹中,当时情景,马小雄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此际海蛇忽然跃入潭内,马小雄和阿玫又岂能不惊骇欲绝?
可是,海蛇扑入潭内,虽然瞬间即潜入寒潭之中,但自始至终,再也不见有丝毫异动,饶是如此,马小雄和阿玫的两颗心仍是不断噗噗地乱跳。
其实,比这两个少男少女还更担忧的,还有站在水老妖身边的霍椒萍。虽然,海蛇早已告诉她,自己会跳入寒潭之中,而且决不会有任何危险,但霍椒萍也曾数次陪着海蛇抛山羊喂饲‘寒潭千年金角蛟’,深知巨蛟惊人威力,眼见心上人甘冒奇险跳入潭内,又如何不但心得面无血色,如遭酷刑,刀斧横施已身之上。
良久,黝黑的潭水仍然毫无异动,既不见巨蛟,也不见海蛇再浮上来。
霍椒萍的一张脸,早已没有半点血色,她早已立定主意,若然海蛇有什么不测,她也决意跳入潭中,追随到底。
又过了片刻,一道奇异光芒,自潭水之中直射而出。
马小雄暗:“糟糕!不好了!准是巨蛟在潭底里把海蛇叔叔吃掉,到这时候才钻了上来……”
惊惶之下,险些想闭上眼睛,不忍目睹巨蛟飞扑上潭面的景况,唯恐海蛇叔叔仍然给巨蛟紧紧咬住,就像是那些可怜无助的山羊。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道奇异光芒已冲破潭面直射半空,霍椒萍同时身形疾起,有如小岛飞渡,在寒潭之上把那物事轻轻抄接在手中,身形再落在寒潭边另一巨石,然后三几个纵跳,姿势轻妙地在马小雄眼前站了下来。
马小雄定睛一看,数月前给水老妖掷入寒潭的大刀竟然又再重现,不禁惊喜交集,便在这时,海蛇也已跃回潭侧巨石之上,水老妖哈哈一笑,把一袭质料上佳的长袍披在海蛇身上。
木小邪铸造的大刀,终于重回马小雄的手里,但潜入寒潭取刀之人,却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海蛇叔叔。
水老妖、海蛇也走了过来,水老妖道:“那一条巨蛟,极具灵性,便是我扑入潭内,也不一定会放本岛主一马,多半是我来它上,张开血盆大嘴把本岛主当作羊牯般囫囵而吞之。
但海蛇饲养他多年,彼此间感情至笃,虽因言语不通,未能结成异姓兄弟,但总不致于会把他当作一般鸟兽鱼虫吃掉,但寒潭水质冰冻,在潭内像条泥鳅般钻来钻去找一把大刀,滋味也很不好受。”
海蛇道:“潭水虽然冰冻,比诸十年之前,却是温暖甚多,原因不详。”
马小雄捧着大刀,心情复杂,欲言又止。水老妖忽然叹一口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义父老啦,这一座东蛇岛也是更换主人的时候。”
众人闻言,神情各异,马小雄立时摇头叫道:“不!除了你之外,谁都不配做东蛇岛的岛主!”
水老妖环顾四周一眼,喟然道:“纵使你义父长命百岁,一个人的生命总有穷尽之时,难道继我之后,天下间任何人都不配做这东蛇岛的岛主么?你这样说,显见思想不够成熟。”
马小雄道:“便是我再多活三十岁、六十岁、九十岁,我还是这样说。”
水老妖脸色一沉:“胡闹!”语气丝毫不见严厉。
语声略顿,转过脸望向海蛇,道:“老汉虽然比你痴长几十岁,然而一直视你如平辈兄弟,你对我十分尊敬,我是很感谢的,从今后开始,你便是东蛇岛的主人。”
海蛇摇头坚拒:“不!岛主对我恩重如山,你要我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要是姓海的稍皱一下眉毛,便是龟蛋中的龟蛋,王八中的王八,但你要我做这里的岛主,我宁愿立时自断一臂,跳入潭中。”
水老妖登时作声不得,只是长长地吐一口气。
恶婆婆沉吟着,道:“当仁不让,既是海贤弟不肯做这东蛇岛的主人,唯有让我来做。”
水老妖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恶婆婆也横了丈夫一眼:“这可难说得很,你八十五岁才娶我过门,老眼昏花说不定娶了个男人回来,也不是一椿奇事。”
这两夫妇虽然正在耍花枪,但辈份太高,在场人等谁也不敢笑了出来。
水老妖叹了口气,目注着马小雄:“本派门规,武功可以传男,也可以传女,以是最近兴之所至,也传授了一套只有一招的剑法,让阿玫小姑娘好好学习。”
阿玫“啊”的一声,奇怪地说道:“岛主,你不是说过,那一套剑法总共有九千八百七十万招吗?”此言一出,海蛇再也忍耐不住,轰声大笑。
天下间再繁复的武功招式,也不外乎二三百招,逾千招的武学,也不是没有,只是凤毛麟角吧了,而且招式繁复到这个地步,便是记性再好的练武者,也难以记得周全,更遑论可以将整套武功娴熟地练成。
水老妖也是莞尔一笑,道:“这套剑法,九千八百七十万招只是一个虚数,岂可当真,你若把这套剑法练得到家了,一招便是千千万万招,千千万万招也如同便是只有一招,这道理就和反璞归真一样,但无论是一招也好,千千万万招也好,只要剑法练得到家,达到了忘我、无我、非我境界,敌人的武功再厉害,遇上这种剑法,也只会是白费力气,难以伤害使剑者分毫,以是命名为‘白费力气剑法’。”
至此,阿玫和马小雄方始明白剑法的真正涵义,原来白费力气的不是使剑者,而是指敌对一方。
马小雄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这是一套守势为主的剑法。”
水老妖道:“上乘的武功,攻也是守,守也是攻,到了再炉火纯青的境界,根本再也没有攻守的观念,甚至连武功的本身,都不是一种武功,到了那个地步,其人武学修为,自是已达到了武者的巅峰,可谓超凡入圣,但也寂寞孤单得左右无人,究竟那是人生中的最大成功,抑或是最大的失落,只怕谁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水老妖是当世武林大宗师,这一番论武之道,顿使众人有如醍醐灌顶,获益良多。(醍醐者,本指酥酷上聚脂,若以纯酥油浇到头上,便会感到清凉舒适。而佛教则以此比喻,以智慧灌输于人,使人彻悟大道真言者,谓曰醍醐灌顶。)
恶婆婆对阿玫说道:“岛主既把这套剑法传授给你,你便是东蛇派门下弟子,但你可曾拜水岛主为师?”
阿玫呐呐地说道:“我……配得上做水岛主的徒儿吗?……”
水老妖脸色一寒:“就只怕这副快要去见阎王的老骨头,不配做人家的师父!”
阿玫大吃一惊,连忙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当场拜师。她这三个响头,结结实实地叩在粗糙的大石上,登时为之头破血流。
水老妖大怒,喝骂起来:“叩头拜师竟也叩拜得血流披面,大大的挂彩,这种笨徒儿,要来何用?”厉言疾色,恶形恶相,绝不像是跟徒儿开玩笑。
阿玫跪在地上,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水老妖“哼”一声,把一本经书掷在阿玫面前,仍然怒气十足:“单是只有剑谱,没有内功心法,再练六十年也只会愈练愈笨,这本‘白费力气心诀’,你好好收藏,要是十年八载之后还像今天一般笨头笨脑,你自己抹脖子去吧!”
阿玫顿时泪流满面,恭恭敬敬把经书谨慎收藏,叫了一声:“多谢师父厚赐。”
水老妖“唔”的一声,又对马小雄道:“阿玫比你大一岁,你以后得叫她做师姊,你这个师姊的脑袋有点问题,容易给人欺负,将来你练好了武功,凡是有人欺负她的,统统先用木小邪的大刀砍掉脑袋,然后再警告对方来生休得再犯,明白了没有?”
马小雄立时大声答应:“弟子省得!”
水老妖大悦,对恶婆婆笑道:“早就说过,我的义子比女徒儿聪明甚多。”
恶婆婆撇开脸孔,冷冷道:“重男轻女,有如顽石。”重重跺了一脚,足下巨石给她踩出一个深坑。
水老妖陡地脸色一寒,道:“本门规矩,岛主这个宝座,只能传给男丁,女流之辈休想染指。”
恶婆婆冷冷一笑:“少在我老婆子面前臭美,这块连鬼影也不见一支的荒岛,又有谁稀罕了?也只有你才会把岛主一职当作是什么宝座,说出来也不怕笑掉江湖好汉的大牙!”
水老妖道:“只要你不争着要做,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恶婆婆道:“我做不得,我的干儿子又怎样?”
水老妖道:“你的干儿子就是我的干儿子,东蛇岛上,除了海世空便只有他是个男丁,他不做难道找条羊牯来做?”
海蛇立刻禀告:“岛上所有公羊,都已喂给了金角蛟。
如今剩下的,都是母羊。”
水老妖奇道:“何以厚此薄彼?”
恶婆婆冷冷一笑:“岛主每天都喝羊奶,要是倒转过来,你早上只能喝公羊的尿。”
寒潭巨石之上,站立着的人不多,但话题之大,牵涉层面之广,堪称千奇百怪,世间少有。
水老妖把马小雄拉开几步,一本正经地问:“这个岛主,你做也不做?”
马小雄道:“只要义父吩咐,便是玉皇大帝也敢做,区区一个东蛇岛主,算得上什么!”
水老妖大乐,纵声狂笑:“说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区区一个东蛇岛,原本就只是沧海一粟,你年纪轻轻,便有此胸怀大志,不愧是未来岁月中的英雄人物!”
抱起马小雄,展开右臂,宛似天下万物,尽皆抱入怀中。其意气之豪迈,与四十年前龙虎山武林大会擂台上的“魔道霸主”姒不恐,各有千秋。
便在这时,寒潭内磷光乱闪,瞬即波涛翻涌,气势骇人的“寒潭千年金角蛟”昂首冲天飞扑而起。
巨浪飞溅,弄湿众人衣衫,只见巨蛟神态狰狞,庞大躯体在潭面之上翻腾滚动,事态大不寻常。
未几,巨蛟又再潜入潭底,但这一阵气势惊人的扰攘,在众人心中历久不散。
海蛇在这岛上三十余年,比谁都更了解这一异兽,他苦思良久,忽道:“昔才我潜入潭底取刀,但觉潭水比以往和暖,恐怕日内会有异象衍生。”
到底会是何种异象,却说不上来。
忽听水老妖嘿嘿一笑,道:“今天原来是个好日子,东蛇岛终于来了一干贵客。”
海蛇脸色一变,道:“岛端东南,来了几条大船!”
他原本一直站在水老妖左右,但倏然之间,身子已攀附在高崖接近顶端位置,他高居临下,对岛外东南方海面形势,一览无遗。
恶婆婆沉声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水岛主在江湖上朋友不多,仇家却遍布天下,这一仗是打还是避?”
水老妖道:“夫人,你说呢?”
恶婆婆道:“你身中剧毒,毒力已无可化解,正是时日无多,要是在你行将就木之前,要你做个缩头乌龟,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向阎王告我一状。”
水老妖大笑道:“知夫莫若妻,说得甚好,为夫重重有赏!”
抱住恶婆婆,又道:“赏你亲个嘴儿吧!”
恶婆婆一掌把他推开,骂道:“为老不尊,快到岸边招呼朋友!”
一行六人,冒着凛凛寒风,走向海边,只见岛端东南方,果然来了五艘巨帆,其中四艘巨帆桅杆左右,都高高扯起五色锦旗,分别是少林、武当、华山、昆仑、峨嵋、崆峒、点苍及黄山总共八大门派的名字。
尚余一艘巨帆,并无悬上任何旗帜,只是在船桅之上挂着一幅丈余长短的白布,上书四个血红大字,写的是:“血债血偿!”
锦旗飘逸的四艘巨帆,纷纷靠岸,船上各自掠出武林人物,或僧或道,也有尼姑、道姑,以至是形形色色高矮老幼不一的俗家高手。
水老妖呵呵一笑,朗声道:“堂堂八大门派,纵非精英尽出,眼前这等阵势,已不啻是在水某脸上大大的贴金,老汉一介昏庸莽夫,当真是何如幸之者也!”
大敌当前,谈笑自若,这份豪气,又再令人想起另一绝世高手。
眼前者,东蛇岛主水老妖。
当年高手者,“魔道霸主”姒不恐,又是阴山幽冥宫主。
都是一代枭雄,各显风骚,江湖千秋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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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分享,这是原来网上流传的版本,本站也有,但因为这个文本有很多错误,所以“寒山重”网友进行了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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