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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子 茱《圣门》系列第四部 《怒原龙吟》(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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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4-12-20 14:21 编辑

    在本文中,子茱先生弱化了对“圣门”的描写,把故事放在西夏崛起、李元昊即将立国称帝的那个历史环境之下,在大宋和八野龙族的民族关系、恩怨纠葛上展开。
  八野龙族大长老野利云佾,集美貌、智慧、权力、手段于一身,她操纵着八野龙族的命运,游走在西夏和大宋两大势力之间。貌似高高在上,不可稍觑,但她有着不堪回首的经历,有着一个死穴——外甥女乐儿。乐儿是她妹妹的女儿,也是她仇人的女儿,是被她的复仇伤害的无辜人。或者说,在她心里,乐儿是另一个她。
  为了乐儿,她与李元昊私下交易,不惜与大宋决裂,不惜十数万龙族百姓的命运。她先谋而后动,计划堪称完美,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眼看就要成功。成功了,她的乐儿就会一生平安幸福,就会不虞富贵荣华。巧合? 还是命运之手在嘲笑她的智慧和手段?她的计划失败了! 先失败给大辽郡主萧明空等人,再失败给令人俯首跪拜的苍天。
  人心不可欺,天命不可违。与其说,野利云佾败给了萧明空,败给了大宋御史侯若海,败给了苍天,不如说她败给了自己,败给了她自己的性格。因为野利云佾性格多疑,她很少相信别人,对任何人都存有戒心。她更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关爱和呵护,她对乐儿的爱是一种畸形的爱。她把乐儿关在一个地下室,派人守护着。基本上,乐儿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中的少女,没有人可以交流,什么事情都不允许做,任何地方也不能去……
  野利云佾保护了乐儿的身体,却忽略了她的心理,更忽略了少女的天性。说到这里,非常佩服子菜先生的神来之笔,他寥寥几笔,便勾勒了一个人和鹿和谐共处的场景——乐儿和小鹿的亲密接触,母鹿舔在乐儿后颈上的温馨,乐儿的笑意……见到这一切,野利云佾竟然非常迷惑。心智深沉如她,在大自然面前,却也似乎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
  人性,很多情况下,都被物质、权力、美色等等迷惑,忘记了最根本的淳朴和善良。但是,在某一个特殊的场合下,纯与善,都会复苏。
  至此,“圣门”系列上半部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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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章:
  宋天圣三年秋,西夏世子李元昊攻打回鹘汗国,丝路因此闭塞。而大宋北部的原州地方大旱,数月滴雨不降。
  暗红的月悬浮虚空,泾川的支流河道早已干涸,充满裂痕的河床宛若伤口腐肉般向外掀露,丑恶狰狞。燥风如刀,穿过尸骨,掠过枯树,悲哭般的风声直飘往幽暗的天边。
  十数骑拖着长长的影子,漏夜赶路。
  当先一名长须汉子,眉心郁结,细长的双目戚然有忧。此人姓侯,双名若海,官拜御史大夫,兼刑部侍郎。只因他为人耿赤尽忠,帮助刘太后和幼帝抗衡“五鬼”之一的权相王钦若,民望极高,时人誉之“侯屠鬼”(作者按:本系列故事发生在王钦若去世以后,小说家言,不必处处附扣史实,祈请方家见谅)。他奉刘太后之命,前来原州赈灾。只见盗贼蜂拥而出,汉胡各族相互攻杀,崆峒千古名山之下,哀殍惨惨、白骨皑皑,几成人间炼狱。
  “且停。”侯御史突然举手止住队伍。
  身后一名青年武官道:“小孩儿的哭声,从树林中传来。御史大人,是不是……”
  武官道:“属下去探个明白。”
  “不。”侯御史道,“我和你一道去。大伙儿在此歇息片刻。”
  两人策马沿着干涸的溪床走入一片枯萎的杉林。溪床上铺满了赤色的卵石,两边土地沙黄,青草和小灌木都被黄羊野马啃食殆尽,颓靡不堪,四五具尸体背插羽箭,扑倒在树边。
  “该死的马贼! ”那武官长得浓眉大眼,气势慑人。他面颊上刺着发配的金印,越发显得杀意腾腾,如同一头怒气勃发的雄狮。“御史大人小心,贼人可能还未离开!”
  侯御史露出疲倦的笑容,道:“有你苏允武在,区区贼人何足道哉?”
  他们穿过杉林,来到一片空地,看见满地都是人和马的尸首,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坐在尸旁,哀哀哭泣。苏允武低声道:“呀,是个胡儿! ”
  女孩儿皮肤黝黑,头发鬈曲及肩,一双大眼睛闪闪生辉。侯御史来到她身前,说道:“小妹妹,听得懂我说话吗? ”女孩儿点点头,身子却
  像头受惊的小兽,向后畏缩。侯御史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哪里人氏?”
  “我叫伊然。”她说的居然是颇为纯正的汉语,“他们杀死了我爹和叔伯,抢走了我们的粮食和水。”
  侯御史叹道:“是原州地方的突厥商旅。”他环顾四周,只见群蝇飞舞,尸臭扑鼻,伊然身边的中年汉子至死犹五指伸展,悲哀地伸向他最心爱的人。侯御史自幼习武读书,师尊教导他要经世治国,保护天下的弱小良善。他拼命练武,拼命修文,自忖足可力压天下英雄,干一番大事业。现在,他早已明白,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权奸,不是外族,也不是邪道,而是冥冥中无可捉摸的天意,一个人再强,也无法和天搏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像如今,大旱连月,各族为粮水争杀,他的武功再强一万倍,也不可能挽回这些消逝的生命,他甚至不能让幼小的孩童展露笑容。
  “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们吧。”他将那颤抖的弱小身体轻轻搂入怀中,“有我侯若海在,决不再让人伤你丝毫。”苏允武笑道:“这种孤苦的胡儿,道上比比皆是,难道御史大人要学周文王,收养百几十个义子吗? ”侯若海一字一顿地道:“胡儿也是人。”
  苏允武不敢多言,因为侯若海此时的神情肃穆庄严,令他无法直视。他很困惑:一个叱咤风云,对政敌绝不留手的英雄人物,竟也有如此柔情脆弱的一面。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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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祭品
  连绵的房屋在烈日下焦灼地喘息。
  原州城南石崆寺洞窟之前的空地上,搭着丈寻的高台。一男一女两名祭师在仅有三尺宽的台上起舞。女祭师头带鹰形面具,穿一袭黑袍,枯黄色的小臂露在袍外。她五指箕张,如在攫取看不见的灵体,姿势迟缓凝滞,似带着一股灰暗的死气。男祭师身材魁梧,赤着膊,只着条宽大的五彩裤子,脸上面具是一头怒目狰狞的恶犬。他的动作疯狂劲疾,每次用尖刀划在筋肉盘虬的胸膛上,溅出点点鲜血,都会引起浪潮般的惊呼声,那来自于台下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
  数千人众,小撮是汉族或契丹人,抱着瞧热闹的心情前来围观龙王祭。大部分的人眼中却都透出狂热的光芒。
  传说在远古时代,大草原上八龙肆虐,后来它们被青天子压服,成为守护边塞的善神。它们的子孙分为八个种族,散居在崆峒山周围。
  所谓的八大龙王,即难陀、跋难陀、娑伽罗、和修吉、德叉迦、阿那婆达多、摩那斯、优钵罗。难陀与跋难陀是一对兄弟,代表快乐与秩序,他们降给人间雨水和粮食,让人充满欢喜。娑伽罗是大海的主宰,代表智慧。他有个极聪明的龙女,八岁便能领悟涅槃的道理。和修吉——巨大的九头龙,他的使命是守护。阿那婆达多是冷静的化身。摩那斯则是执着坚强的化身。优钵罗是善美的化身。至于德叉迦,他是死亡与真相的化身,他的眼睛含有剧毒,谁也不能正视,可他的眼睛里头,也存在着所谓的万物真谛……
  龙王祭对这三十多万的族民来说,乃是百年一度、庄严神圣的生命赞礼。
  久旱酷热,族民濒临灭绝。专程赶来赈灾的大宋侯御史耗费巨资,令军士修筑龙王殿。龙族人经年也无法完成的工程,大宋军士半月而成。作为回报,龙族诸长老邀请侯御史共同发起龙王祭,向八龙王祈求降雨,挽救奄奄一息的生灵。
  此时御史大人端坐在高台的前方,他身边还有八野龙族的各位长老。
  “若甘、凉陷落,李德明就称帝在即。”坐在他左边的人,用生涩却充满磁性的汉语说道。这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尼,身穿没有丝毫皱襞的白袍,她的皮肤比一尘不染的素色衣襟更要柔亮,长长的睫毛随风轻颤,小巧的双唇则呈水润流转的淡樱色。她是八野龙族共推的大长老,名叫野利云佾。“八野龙族是党项别支,李继迁老王爷在世时,曾助我们对抗契丹。因此在这举族焦躁的当口,夏国王登高一呼,族民势必紧随起事,扰动宋疆。希望龙王祭真有神效,可求得甘霖,既绝旱魃,安抚群情,也免去我族一场刀兵之祸。”
  “难得大师深明大义,实系贵我两族之福。”侯御史松了口气。北方传来消息,西夏正调集兵马,准备攻打甘、凉二地。侯御史到原州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安抚党项支族,监视李家父子动向,见机而作。倘若此行有甚差池,朝中王钦若党必乘机攻讦,如同十多年前对付寇准那般,将他奏罢远贬。
  唐末五代以降,中原多有战火,大批汉人迁移到原州、甘州等地,和原本生活在那里的胡族多有摩擦。胡汉之间的嫌隙日益深重,早已达至一触即发的危境。原州地方干旱数旬,八野龙族生活困顿。据侯御史所知,西夏早已伸出肢爪,直透龙族核心,以水源和粮食示好八族,希望他们起事响应。原州是古之重镇,一旦陷落,长安倾危。若契丹、吐蕃引军夹攻,五胡乱华的浩劫势必重现,太祖皇帝辛苦打下的大好江山,便要易手他人了。
  如今,欣见党项支族的首脑也是爱好和平的同道人,侯御史才得松一口气。
  “不问苍生问鬼神! 名震天下的侯屠鬼,也不过如此嘛。”人群中传来清脆的女声,众人的心头都感到一片虚幻的冰凉。
  苏允武喝道:“什么人出言如此无礼? ”循声望去,旁观者都拉起风帽遮阳,也不知道是谁发的话。
  “什么人出言无礼? 嘿嘿,这么老旧的词儿……喂! ”那女子忽尔转笑为怒,“你干什么捏我的手? 非礼我? 我错了吗? ”似乎有人阻止她再说下去,只听她又嘟囔几声,随即被众人的呼喊淹没。
  苏允武俯身到御史耳边,低声道:“要把那厮揪出来吗?”
  侯御史摇摇头。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何尝不知? 西夏掌有族裔血统的先天约束力,他唯有用至高无上的神权来压制。说穿了,龙王祭只是他和云佾大师合力弄出来的幌子。侯御史精通天文星相,算到七天之后有暴雨降临,介时他挟领求雨之功,借天神之力约束龙族族民,才能无往而不利。掌政者设下骗局,所有的龙王信徒都是可怜的傻子。然而这便是波谲云诡的族国之争,在这个竞技场上,没有道义,没有公理。这里,牺牲无辜是锋锐无匹的宝剑,卑劣计谋是守无可破的坚盾,你的理想越光明,你的道路便越阴暗。
  倏忽间,侯御史感到有谁在背后窥视,他转过头,恰见一个宋军军官排开人众,来到高台近端。军官还牵着一个锦衣女童。女童神色黯淡,她慵懒地看了祭师一眼,便别转头去,神色如有重忧,对什么都无心眷顾。她是侯御史新近领养的孤女伊然。
  侯御史吃了一惊,对苏允武道:“是谁要把她带出来的?”
  不祥的阴霾涌上苏允武的心头,他道:“属下也不知道……这个军士,我从来没有见过! ”
  侯御史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正要亲自把伊然送离祭场,祭台上鹰、犬两名祭师同声暴喝,仿如平地焦雷,震得众人眼前发黑。
  鹰祭师走到台前,沉声喝道:“今有龙旨玉律,当众宣科! 龙族子民可伏首恭聆! ”
  八野龙族之人尽皆拜倒,大宋兵将虽不情愿,碍于侯御史一意修好,也都悻悻然地跪伏。鹰祭师沙哑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谁也听不懂语意。侯御史忍不住问道:“她在说什么? ”
  “她说……”野利云佾垂眉轻语,宝相庄严,“她说龙王已沉睡数千年,轻易不愿苏醒。”
  侯御史皱眉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野利云佾道:“龙王需要祭品。”侯御史道:“三牲五畜,本官皆可齐备。”
  “不,所谓的祭品,非是牲畜。”野利云佾平静地道,“而是活人,活的女童。啊,祭师即将选择祭品。”
  话音未落,犬祭师纵声厉啸,跳到台下,转了几圈,走到女童伊然身前,大叫道:“就是她! 她就是祭品! ”
  “原来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侯御史缓缓站起身,他的声音低微却冷峻。
  “也可视为大人的选择。”野利云佾淡然道,“牺牲一个无辜孩童的性命,换来千万汉人、胡人的平安。”侯御史道:“为何如此? 我可以支持你统治八野龙族,可以划给你们更多的土地……”野利云佾不为所动,她躬身道:“大人,该作决定了吧?”
  阳光眩目,刺得侯御史站立不稳。信徒们狂热的目光比烈阳还要愤怒,暴乱一触即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坠入了精密的死局之中,侯御史绝望地看着伊然。狰狞的祭师在前,又被数千人所注视,女童显得惊慌失措,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可她似乎天生有一股执狠的劲头,抹了抹眼角,便傲然挺胸,毫不退缩。
  侯御史按上剑柄,他是一流的剑客,此时的手指却颤动不已。
  “大人,请顾全大局! ”苏允武在他身后低声道。
  “我答应过,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侯御史道,“现在却要我为了自己,亲手送她去死?”
  “是为了此地千万百姓……”
  侯御史哈哈笑道:“为了千万百姓,我就要泯灭人性,是如此吗?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允武,这是你的真心吗? ”他的目光充满绝望和蔑视,以及足以毁天灭地的怒火。
  苏允武沉默片刻,低声道:“如果属下死了,那就请大人以国家为重。”
  侯御史还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苏允武便如箭离弦,飒然身动。
  侯屠鬼之所以能力压王党,威震京畿,全赖麾下有“星月云海”四大剑客助力。他前来赈灾之时,舞姬青月因心结难解远走他方;孤星双影黄叶和一指沧海欧阳炎两大剑客为追查圣门踪迹,分赴川、浙; 眼下只剩秋云飞渡苏允武随扈身旁。
  苏允武轻功高绝,眨眼间,他已跨越十多丈之距,掠到伊然身边。他抱起女童,运气喝道:“她是我的亲生妹子,侯大人,这次苏某可要对不起你了! ”侯御史怒道:“允武,不要冲动! ”苏允武一声长笑,发掌拨开龙族战士射来的箭,便要拔身而起。犬祭师寒声道:“放下祭品!”他话出招到,灼热的炎气猛扑过来。苏允武与其掌力一触,险些闭过了气儿。他护住伊然,在虚空中上升数尺,脚尖点在祭台的木桩上,借力飞掠。
  犬祭师道:“好滑溜的毛贼。”他吸气沉身,并起食中二指,虚点十数步外的对手。
  “隔空指力! ”只观他出招的姿态,侯御史已觉不妙,急叫道,“留神!”
  苏允武反手发掌,两股内力在半空中相撼,激得四周沙土飞扬。苏允武喷出小口鲜血,踉跄落地,他分心守护怀中的小孩,又是背对使力,这一招已受伤不轻。
  犬祭师身子微微一晃,道:“好家伙,五招内我败不了你,任你们远走高飞! ”
  这边的野利云佾轻轻一叹,惋惜地道:“想要强出头劫走小孩儿,也须估量双方实力。御史大人,你说是不是? ”侯御史冷笑道:“贵属的武功虽强得出奇,然而五招内击败苏允武,仍是痴人说梦。”野利云佾道:“是吗? ”说话间,苏允武已放下伊然,叫道:“大师怎么说?”
  野利云佾说道:“祭师之意,便是本座之意。两位小心,最好别伤了和气。”周围的龙族人原本群情汹涌,恨不得要把苏允武碎尸万段,然而听到云佾大师天籁梵音般的语声,都不自禁地沉寂下来。顷刻,广场在热气蒸腾下袅袅浮动,寂如死漠。
  苏允武抽出配刀,道:“亮兵刃吧。”他就这样凝刀一立,旁观众人有会武的便心下了然,这是一位修为极深的刀客。龙族人不由替犬祭师担忧,面对世上罕见的高手,取胜之机犹是渺茫,何况五招制敌? 犬祭师双掌互拍,傲然道:“空手接你的。”
  “那么请了。”苏允武不怒不躁,挥刀劈向左侧。两人隔了三丈距离,这无声无息、气劲不现的一刀,如何伤得了人?
  但听人丛里有人叫道:“好刀法! ”与此同时,苏允武身影闪动,瞬间飘到犬祭师的左边。刀锋所指,恰是其左肩。犬祭师慌忙闪避,只见血光跃动,他赤裸的肩头出现一条长长伤痕。
  苏允武抱拳道:“承让。”转身欲行。犬祭师出招抓来,冷笑道:“不死不决,你承让得太早了! ”苏允武任由对手五指按上自己背部,就在犬祭师吐力前的一刹那,他游鱼般滑出数步,反手一刀劈出。犬祭师腰背处又出现一道长痕,鲜血泉涌般而出。
  “还要继续吗? ”方才内力相拼,犬祭师显得修为十分深湛,谁知交手之下竟如此不堪,连苏允武自己也颇出意料。
  “呵呵。”犬祭师发出刺耳的笑声,面具上的犬目精光四射,他道,“还有三招。”
  说着两道隔空指力分袭苏允武上下路。
  来势虽恶,却非真正的杀着。最终的一击在苏允武避开两道指力的落脚处,趁他换气的当口绝命袭至。苏允武既知其意,自不会坠入彀中,他提气聚劲,脚下飘飘如风,竟硬生生从两路指力之间的狭缝中擦身而过。内力无形,且方向变幻不定,极难捉摸。苏允武的轻功当真是练到了白驹过隙的神境,倏然而越,指力割破衣衫,却不损丝毫皮肉。
  苏允武长刀虚挥,散出一泓血珠,他冷然道:“还有两招。”
  “不错。”犬祭师凭着直觉移位,腿脚剧痛,险些摔倒。他伸展双臂,只见树根盘错的肌肉狰狞地蠕动,骨骼“格格”爆响。异族奇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身上三处伤口妖异地蜷缩,原本汩汩而出的鲜血,竟被倒吸入体,露出死色的白肉。
  苏允武觉得空气骤然凝结,刀锋、双肩、双脚,都如被巨岩压住,重逾万钧。
  远处的侯御史也察觉不对,他惊道:“藉血聚力,功体爆升,这莫非是……”
  “不错,受伤越重,所激发的力量便也越强。这正是,”野利云佾道,“金刚降魔密式,末法血劫。”
  传说久远劫前,萨波达王受帝释天王化鹰试炼,自愿割肉抵鸽。可是王把自己割得遍体鳞伤,天秤始终不能持衡。王言从无始劫来,尝丧身无数,众生丝毫未有得益,今更以残身,求得至道。说罢投身天秤,顿时天降香雨,枯树逢春。
  “末法血劫”的道理也相类似,身体所受伤害越大,其人的功力便越增,短暂期间,几乎无有止境。这门功夫相传系圣僧贝齐多杰所创,专与比自身强大之诸天妖魔周旋。贝齐多杰与朗达玛同归于尽后,皆以为此技随之失落,谁想到事隔二百余年,竟由八野龙族一位祭师再次使出。
  “第四招! ”犬祭师厉声长啸,双掌平平推出。
  一股卷天盖地、不可抗御的巨力卷向苏允武。苏允武外号秋云飞渡,轻身功夫独步当世,甫动念,人已飘在三丈之外。然而巨力却如佛力,如影附形,如念随心,苏允武大叫一声,软软瘫倒,口中鲜血狂喷。
  众人默然片刻,龙族才爆起震天的欢呼声,宋军方则齐声哗然,偌大的广场乱成一团。
  犬祭师调息半晌,说道:“你输了。”
  “不死不决,咳咳,还有一招! ”苏允武惨白而又鲜红的脸上,犹挤出一丝笑容,他以断刀拄地,想站起身来,随即痛哼一声,曲膝半跪。他的右腿已被掌力击断。犬祭师怪笑道:“我最喜欢杀你这种傻瓜,很好,那就再接我一掌吧。”
  “不要再打了! ”白影闪动,伊然张臂拦在苏允武身前。
  苏允武苦笑道:“让开吧,你挡不了他。”
  伊然回过头,泪如雨下,她哽咽道:“对……对不起,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你是个……”
  “是个坏人? ”苏允武又吐出几口血块,“你没有弄错啊,我、咳咳,我说你是胡儿,又不同意御史大人收你为义女……”
  伊然抱住他脖子,大哭道:“不,你是好人! ”
  “是吗? ”苏允武犹在笑,眼泪却也夺眶而出,融入血中,“小妹妹,有你这句话,苏某人再死五百次也值得了! ”
  犬祭师虚发一掌,伊然便滚在旁边,被两名龙族人抓住肩头。她大哭大叫,双脚乱踢,焉能撼动分毫?
  “你已经是废人一个。”犬祭师道,“现在认输,也就罢了。”
  苏允武摇头道:“你也是废人一个,你怎么不认输? ”
  眼看犬祭师缓缓举掌,宋军阵中蹿出五条人影,虽不若苏允武迅捷绝伦,也都身法飞快,显然武功不弱。他们是此次御史亲随中的精锐人物,看不过苏允武的惨状,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冲出阵来。他们冲近犬祭师,五柄长刀堪堪要劈到他背后,忽觉风声盖顶,那鹰面女祭师从天而降,一身玄袍怒然张扬,仿如展开翅膀的鹰隼。
  几乎在同一时间,众人只觉手腕剧痛,兵刃拿捏不住,铿然落地。他们的手腕之上,都钉着一根墨黑色的羽毛,轻轻抖动。
  五人脸上都露出骇怒之色,所怒者,他们手筋竟被刺断,受伤极重,就算日后可以痊愈,也必定软弱无力,武功大损; 所骇者,八野龙族的两位祭师武功强得离奇,高得妖异,眼前此女手劲既大,认穴又准,使用的暗器无声无息,实已接近鬼魅。苏允武和这五名刀客已是最顶尖的好手,余下的军士面面相觑,继而望向他们的上官。
  侯御史喝道:“都给我退下! ”苏允武要劫走伊然,把所有事都揽上身,无非想让他免于两难的死局。看着这位义薄云天的年青人倒在血泊之中,昂然无畏,毫不退缩,悲伤之情淹没侯御史的理智,他的手重新按上剑把。
  “大人要三思,若酿成兵灾,血流成河,诚非贫尼所愿。”野利云佾双手合什,十指晶透如玉,她的白袍无风自动,一股柔和的内力逼来。侯御史无法置之不管,长剑微拔,尖锐的剑劲从匣中逸出,化消了这道绵劲,两人身子都微微一晃。
  侯御史蓦然警醒,理智船帆又攀到愤怒之浪尖。野利云佾的内力不在他之下,在场的龙族又人多势众,动起手来,势必全军尽没,却仍保不了伊然之命。非但如此,八野龙族更将因此和宋朝决裂,投向西夏,边疆再起血雨兵戈,轻则劳民伤财,牺牲军民,重则要塞失守,胡祸又生……
  “可是……允武为我赴死,我能袖手旁观吗? 我答应过伊然,要永远保护她……如今、如今却……”侯御史心如刀绞,他纵横黑暗官场数十年,从未如此彷徨,也从未如此悲凉。在他犹豫的瞬间,赫见犬祭师的手掌向苏允武天灵按落!
  蓦地里,苏允武周围狂风凭空疾卷,黄沙蔽日遮天。犬祭师也吃了一惊,双掌护住头脸。
  怪风只维持了数息时光,待到风息尘落,苏允武竟已不知去向。只有侯御史、野利云佾等眼力高明之士,才依稀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形趁乱把人救走。
  野利云佾轻轻挥手,鹰祭师带领几名龙族私兵四下散去,搜捕逃走的两人。她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侯御史:“接着该怎么办,还望大人示下。”
  侯御史看看呆滞的伊然,想起苏允武动手前的那句话:“如果属下死了,那就请大人以国家为重。”他长叹一声,道:“七日之后由你,七日之内,她必须和我在一起。”
  野利云佾欠身行礼,微笑道:“御史大人深明大义,顾全总局,堪为贵我两族之表率。”
  侯御史身子一晃,灼热、茫然、混乱,诸多感情如同地狱亡魂般缠住他的心神,在他耳边狂呼号叫。苏允武被谁救走? 野利云佾设计陷害他,目的为何? 七日之后,他该当亲手把伊然送上祭台吗?
  狂风一起,苏允武心神俱震,沉重的内伤再也压制不住,神志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被人抱着,飞快地奔跑。那人的双手柔嫩细小,像是个女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许是小半个时辰,那人停了下来,把他轻轻地平放在地上。
  “还有救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苏允武微觉耳熟,随即想起,是方才赞他好刀法的人。此时的他连头也不能转动,仿佛生命即将离开躯壳。
  “我也不知道,尽力吧。”细声细气的女子回答。
  “为了一个小女孩儿不顾自身,这种人当世少见啊,说不定已是最后一个,倘若保不住性命,婉儿你罪大恶极! ”第三个人也是女子,她的嗓音如玉冰相碰,清爽怡人。苏允武记起,她便是先前跟自己斗过两句嘴的女子。
  她意似调侃,叫婉儿的女子却大有惊慌之意,连声道:“是……是,郡主娘娘,我一定把他救活。”男人道:“生死由天,你别逼迫婉儿。”被称为郡主的女子笑道:“这个人武功我看多半废掉了,可惜啊。婉儿,你可以把义贞的全身功力都传给他吗? ”
  男人怒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功夫! ”
  苏允武想起道上听见的种种传闻。传说北国武林忽然出现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偏偏又强横得出奇。他们先破了困扰辽帝多年的妖行奇案,尔后又瓦解恶名昭彰的马贼团伙敦煌鬼垄。据说西夏世子迎娶玄妃的计划无疾而终,也是他们从中作梗。关于他们的传说层出不穷,闹得沸沸扬扬。据说,这三人一男二女,男的名叫秦义贞,是来自扶桑国的顶尖剑客; 两名女子一个是辽国的昭阳郡主,一个是她的婢女,前者智计百出,后者武功精奇,擅使风术……
  思忖间,婉儿在苏允武胸前推拿几下,柔和如春风的力道透穴直入。苏允武大叫一声,吐出了几口淤血,他急道:“快救……救侯御史! ”
  郡主道:“怎么救?”
  苏允武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令牌,道:“请……请你们快马前往……找……咳咳、找一指沧海欧阳炎,只有他能……”
  “放屁! ”郡主怒吼:“你敢叫老子做报马? ”
  苏允武心中一急,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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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伏击   
  在原州城的驿馆里,侯御史从仆人手里接过饭菜,穿过回廊,来到种满桂花树的后园。
  伊然呆呆地坐在鲤鱼池前,十数名侍卫散立在庭园的四周。
  “在想你爹妈? ”侯御史把盘子放在石桌上,面对伊然忧郁的眼神,他觉得比皇帝睥睨天下的目光还要难以招架。
  “不。”伊然摇摇头,“我想苏大哥。”
  侯御史温柔地抚摸她的细卷长发,说道:“苏大哥会平安的。”
  伊然拿起筷子,默默用餐。她吃了两口馒头,说道:“他们说我是祭品,那是什么意思?”
  侯御史无言以对。伊然追问道:“要把我送给龙王吃,不然就打仗,是不是? ”
  侯御史叹了口气。
  “我爹生前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大人救我的命,我为大人死也没有什么。但是、但是,你为什么不救苏大哥? 他流了好多血,一定很痛。”
  侯御史别转头,孩童咄咄的稚词,让他心如刀绞。为了心中理想,他努力过,他也牺牲过,甚至最爱的女人离他而去,最好的朋友对他质疑。在治国安邦这条不归路上,他注定要踯躅独行。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胡儿,何以令他百般割舍不下? 这不是很明确吗,伊然死,原州安。否则,动乱接踵便至,军民伤亡难以估量。野利云佾窥准他的弱点,狠狠地攻击,那么他更该当机立断,渡过此次危机,才有反扑的机会……
  总思量,惶无计,他悄然踱出驿馆,孤身一人在原州城内巡视,聆听各族百姓的诉苦。
  烈阳似乎和原州地方的人们结下了宿世仇怨,用酷热来折磨大地。它夺走水源,使尸体发臭,使活人绝望,它甚至不肯放过小小的一瞬间——黄昏时分,天际依旧如火,阵阵热浪猛袭着人们的躯体和心志。街角巷头的露宿者悲哀地仰望夕阳,度日如年。
  夜总算降临,黑色从东方的天边扑向大地,掩盖灾民们的眼眸,只余下阵阵饥渴交煎的微弱呼吸。侯御史把自己的粮食分成大小两份,照例把大的那份塞给不远处的一对汉族母子。在走回驿馆的时候,他又把小份的粮食送给了一名过路的回鹘老者。
  这些人和伊然一样,都是承受苦难的无辜者。牺牲一人,救回万人,这原是天经地义。
  回到寝处,已是星疏月微,他点燃油灯,照亮青白的四壁,以及一几一榻。伊然的身影在他心中无比清晰:澄澈却悲伤的眼睛、俏丽却憔悴的脸蛋。渐渐地,那张脸又变成了他最爱的女子,变成每一位为他牺牲的同道人。
  “为这天下,我还能做什么? 牺牲所爱,抛弃义节! 我剑光寒透凌霄,我心拳拳表天日。难挽世人总悲苦,身前身后恒如是。哈哈哈!”
  忽尔,窗外有人鼓掌道:“出律出格,但忧愤慑人,铮如铁山,不愧是侯屠鬼侯御史。”
  来人直闯室外,竟未惊动守卫。侯御史倒了茶,淡然道:“贵客驾临,何吝对面一聚。昨日殿场,还承蒙阁下赠以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呢。”
  来人哈哈一笑,推门而进,大马金刀地坐在侯御史对几。
  此人穿一身湖水蓝汉袍,手摇羽扇,头戴墨绿色方巾,长眉挺鼻,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清灵如水,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侯御史单刀直入:“请问高姓大名? ”
  “花满园。”少年摇扇道,“绿珠楼下,花满园。”
  侯御史道:“没有听说过。”他满心疑惑。眼前之人明明是个二八少女,而且脚步虚浮,就算会得武艺,也不外三脚猫把式,反而是送她来此的神秘人物,深浅难测。
  “大人必定在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儿,怎敢侃侃而谈,冒犯天朝大员。”花满园喝了口茶,悠然笑道,“既已无状,那晚辈索性僭越到底了。”
  侯御史道:“如何?”
  花满园按下扇子,微微靠前,说道:“大人的宝剑,可否借晚辈一观? ”
  侯御史将配剑放在几上,道:“请。”
  花满园一把抓起配剑,抽出半截剑身,精光四射间,血挡上刻着“屠邪”两个字。“虽然恶俗,仍要说声好剑! 屠鬼屠邪,血不沾刃,只不知这剑抹在大人的脖子上,又是怎样的光景?”
  侯御史道:“什么意思? ”
  “如晚辈猜得不错,七日之后,此剑当饮野利云佾之血,然后……”花满园收起笑容,冷冷地道,“尘归尘,土归土,大人以此剑自尽,以谢孤儿。”
  这正是侯御史此时的心意,被这怪客一语道出,纵是老历风波,他也不由微微变色,道:“先生说笑了。”
  花满园道:“这只是逃避,丈夫所不为,更何况侯大人文武双全,天下栋梁? ”
  侯御史气度洒逸,想法被窥破,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他叹道:“武功再高,也未必能从心所欲,一柱擎天,终有倒塌的时候。”
  花满园低声道:“今夜稍后,野利云佾会出现在城东一座破落的景教庙宇附近,届时那两个祭师并不在她身边。”
  侯御史道:“请容我直言,先生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花满园道:“晚辈的朋友昨夜追踪她至该处,被她警觉,为免打草惊蛇,这才作罢。以我推断,她去的地方甚是要紧秘密,晚辈探问她府邸的婢女,也都说其主人几乎每夜必出府独行。”
  侯御史双目精光灿烁,直视花满园。良久,他才道:“就算我偷偷杀了她,仍救不了孤女,更会因此激起龙族人的怒火,后果不堪设想……”
  “不错。”花满园点头道,“但大人可知,野利云佾为什么要处处针对你?”
  侯御史道:“这个,我也不确定。想必是我甫到原州,即刻修筑龙王殿,在龙族人心目中地位甚高,野利云佾因此忌惮于我。只怕还有更厉害的毒计,哈哈哈,真是人无害虎意,虎有食人心。”他的语气中透出无限的苍凉和无奈。
  “这原因虽嫌片面,却也有理。”花满园说道,“大人民望高,她只能行使卑鄙的黑手,从各方面削弱你的威望和心志,所以,却不敢当众杀人,酿成火并。”
  侯御史愕然道:“那又如何?”
  “那样的话,我们就有机可乘了。”花满园露出奇怪的表情,“成功失败,端看大人如何运用这柄宝剑……”
  原州城南是回鹘、龙族等外族人的集居地。是夜中宵,月光洒落在空旷的市集,泛起一片苍然,仿似垂垂老朽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布袍子。
  星在窥伺,周遭是如此死寂。偶尔才有一丝微风吹过,扬起点点尘沙,仿如无数细小的精灵在银华中飞舞。一道白色的身形轻飘飘地穿过,她像是从另外世界来的匆匆过客,与这片天地浑不相间。再往前去,已是城郊,那里居人疏落,荒凉不堪,为人们记得的,只有一所破败的景教古庙堂。
  倏地,她停了下来,一阵沙尘以其为中心,向四周散逸,是骤然提气凝功所致。
  寒风飒然扑面,吹起她的斗帽,露出八野龙族大祭师圣洁如雪的容颜。
  前方出现了一个拦路者,他身裹黑袍,相融于夜色,和野利云佾的纯静白色恰恰相反。
  野利云佾展唇微笑,双瞳却如罩上一层冷霜。黑白两道人影猛然腾身,合而即分,退回原位。电光石火的刹那间,高下如何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
  一缕断发从鬓间飘下,野利云佾道:“绝世剑法,奈何效法鼠辈行径。昨晚也是你吧? ”她说的是汉语。
  “堂堂龙族大师,抛下忠心的随从,让自己置身险境,”对方以沙哑的变音回应,“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秘吧? 可惜,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旁人的眼下。”说到“下”字,他展开身法,两大高手再次错身交招。这次,黑衣人的袍袖洒上几点鲜血,同样的血正从野利云佾晶莹的手腕上,点点滴落尘土。两人的剑术不分轩轾,分出胜败者,无非是野利云佾瞬即产生的疑惑。
  “被我说中心事了。”黑衣人说着凌空扑至,他的剑始终藏在袍袖之下。
  一声清响直上清空,伴随着的还有一泓银光,飞上半空,随又倒插入地,那是一柄银光湛然的宝剑。野利云佾飘退丈余,配剑脱手。两度受伤,她的身姿依旧妙曼悠闲。
  “忏悔吧! ”黑衣人喝道,长袍下露出半截剑刃,直刺对方眉心。
  野利云佾内息窒碍,顷刻间无法运气行动,她双目凝视疾若飞星的剑尖,眼光中一片虚无。取命的瞬间,横斜里破风声急鸣,森寒的青影及时荡开黑衣人的剑。青影插在地上,化作三尺青锋,剑身摇动,迥然龙吟,长久不绝。
  黑衣人退了半步,道:“救兵?”
  夜色中,自远处缓缓而来的男人长发披肩,粗浓的双眉紧锁,五官分明的脸上满是忧容。他背负长形的木匣,双手怀抱着空的剑鞘,一步一步地走近。
  眼看两人尚有五步之距,黑衣人长剑再取野利云佾,同时左手发掌,凌厉的内力袭向愁容男子。男子吹劲风激得发袂乱舞,他停下步伐,“砰”的巨响,身后石屑纷飞,也不见如何动作,掌力便被转移至别处。只见男子五指虚控,地上的长剑像活物般跳将起来,在虚空中快速转动,攻向黑衣人。
  “御剑术! ”黑衣人无奈回剑自保,但觉敌剑上劲力忽柔忽刚,忽慢忽快,己剑竟被它所制。剑身倾轧,爆出青色的火花,袍袖寸寸碎裂,被劲气激得漫天飞扬,黑衣人的宝剑遂暴露在人前。金吞口、红剑穗,月光和火花映照,可见宝剑之上刻着“屠邪”两字。F'du'ji
  黑衣人大喝一声,劲聚锋刃,清脆的响声过后,敌剑竟尔断成数截。就这样缓得一缓,野利云佾气息调匀,立刻发掌反击。黑衣人剑尖轻颤,数道无形的气劲把掌力割裂,他的人顺势退上一座帐篷的顶端,黑袍扬动,已消失在夜色里。
  野利云佾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想不到,他竟敢铤而走险……”身边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却是那愁容男子转身离去。
  野利云佾叫道:“先生请留步! ”男子回头道,“先生? 唤的是,我吗?”
  野利云佾点头道:“不错。先生的汉语似有异音,莫非也不是汉人?请教高姓大名? ”
  男子道:“在下是扶、咳咳咳,忽忆秋风,江东行,自高丽龙川来。”
  野利云佾合什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江东行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在下,见不得欺负,弱小的行径。你要报答,也十分,容易。请我,吃顿饭就好,有肉的。”
  野利云佾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件事想交托先生办理,如蒙应允,报酬自是不菲。”
  江东行道:“我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野利云佾道:“我只是请你保我的六日平安。六日之后,赠先生黄金五十两,如何?”
  “再见! ”江东行转身便走。野利云佾腾身而起,落到他身前,白衣轻扬,袅袅似姑射神人。她说道:“先生且慢。”
  她迎着月光,江东行看清她的容貌,顿时张大了口,呆然停步。
  野利云佾眼中闪过狡狯和得意,但那只会增加几分特异的美态,她幽幽道:“莫非先生嫌报酬太低?”
  初见到她的容貌,不管是如何自持的君子,都会有明显的失态。侯御史是极少的例外,或许这也是她急于置其于死地的原因之一吧。
  “这……”江东行转开目光,但有意无意,又扫了她一眼,“好吧,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就行。立刻开始?”
  “不必着急。”野利云佾摇头,“我还有点私事要办。”她说了居处所在,着江东行前去等候。
  “很好,等你。”江东行临行,又看了她几眼。
  野利云佾一生中见过许多男人,他们的眼神大抵充满欲望和崇敬,甚至是惊慌。唯有眼前男子的目光,令她难以索解。那仿佛是一种好奇,是一种怜悯,还夹杂着友善的欣赏。野利云佾觉得懊恼,但对此人却提不起丝毫恶意,继而竟微感手足无措。
  凝望着江东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良久之后,她才转身赶往今夜的目的地。
  夜风扑面,城内寂然无声,她的心却不住起伏,难以宁静。非因屠邪剑主人出乎意料的袭击,而是这个名叫江东行的家伙。野利云佾依靠过人的美貌和手段,压服众多对手登上八野龙族大祭师的高位。她熟知世故人心,擅使各种阴谋诡计,一如侯若海。龙族中至今有许多对她不服的长老,比如那个青龙族主贺修齐,既垂涎她的美貌,又妒忌她的地位,明里暗里,多次出招相损,却也都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去。
  旁人一个小细节,一个小动作,足以在她心中画出完整的恶之图。然而,江东行这个人却使她无所适从。他出现得如此凑巧,未免让人怀疑其真正的来历和目的。但他言辞刻意,装模作样,神态之拙劣,简直是欲盖弥彰,世上又焉有此等蠢笨的奸细?
  拿捏不定间,她来到了那破落的景教神庙。推开门户,霉烂的气息伴随着深邃的漆黑扑面而来,西渐的月光从天窗里游将进来,照在身前。细小的灰尘在白光中飞扬,一尊铜铸光明圣母像横立在前,像身满是斑驳的刀剑之痕。
  “有人来过! ”野利云佾的呼吸陡然急促,心疯狂地跳动,仿要炸成粉碎。方才生死瞬间,她也没有如此彷徨。
  神像的底座被人移动过,在原先的地方,现出黑沉的地道入口。她快步走进地道,十数级的梯阶,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脚下绊了好几次。地下灯火通明,是个宽大清雅的起居室。一条碎石道跨过浅浅的鲤鱼池,通向内进。原州大旱,这里的池水依然清澈。两边墙下陈列的假山盆景沾上无数点腥红,碎石道的尽头几条尸体俯卧,有的作婢女打扮,有的则是手持染血钢刀的壮汉。
  “沙陀死了……”野利云佾为一个中年男子合上双眼,她的手颤抖得如同痴呆老妪。死者是除鹰、犬祭师之外她最倚重的心腹,受她重托,守护那个比她自己生命重要百倍的人。
  “大祭师,是你吗? ”内进传来苍老的声音,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得意,她几闻得到一股令人欲呕的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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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痴儿     
  野利云佾步入内进。一个瘦小的老人坐在寝室中央。锦衣和玉佩,难以掩盖他的猥琐低劣。他就是野利云佾最大的内敌——青龙族主贺修齐。此时他怀中还抱着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女孩儿,他干枯发黄的指甲不时轻拂女孩的头发和面颊。
  “我要杀了你! ”野利云佾把嘴唇咬出血来,“我要你肉身溃腐,化为一堆臭骨。”
  贺修齐把头移到女孩儿的脸侧,他鱼目般突出的青白眼珠和女孩虚无的瞳仁恰成对比。“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老夫还是头一次看见大祭师气急败坏的俏模样呢。这个小女孩儿是谁啊? 是你的女儿吗?”
  野利云佾道:“放开她,我饶你性命。”
  “越美的女人,越爱说谎。”贺修齐吃吃笑道,“我才不听你呢。啧啧,你这个女儿嘛,倒也算得美人胚子,只可惜是个痴呆,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哭,连眼睛都不眨下,难怪你要把她好好藏起来,免得遭人耻笑呢。”
  野利云佾冷冷地道:“你到底想怎样? ”
  “我要当大祭师。”贺修齐闻了闻女孩的头发,“你收拾掉侯若海之后,就让位给我。”
  野利云佾微微犹豫,便道:“可以。”
  “还有,我要你服下这个。”贺修齐挥挥手,侍立在四角的其中一个随从,把一只虚掩的小木盒子送到野利云佾眼前,盒中安放着鸽蛋大的药丸,呈妖艳的粉红色。
  野利云佾皱眉道:“这是什么? ”
  “这是可以把你送上极乐世界的灵药。”贺修齐站起身,双目射出野兽般的光芒,“服下它,你就不再是高贵的龙族祭师,不再是圣洁的修行居士,而是赤身裸体,匍匐在我脚下的奴仆,你变回了你自己。”
  野利云佾默然不语,眼神却锋利如刀。贺修齐不禁打了个突。他知道此女实有通天彻地之能,但对她忌惮越深,便越想把她征服。今既已掌握了她的死穴,守在四面的随从又个个都身手不凡,美梦即可成真,他的目光扫过她如羊脂白玉之颜,一直往下,幻想长袍褪下之后,那妖娆娇嫩的胴体,还有那修长雪白的双腿。
  “怎么,不服气? ”贺修齐道,“你用这办法对付侯若海,老夫不过是依样画图而已。”
  野利云佾道:“你以为,本座会像侯若海那样傻吗? 我服下此药,被你折磨至死,你照样不会放过她。”
  气氛陡峻,四名随从各自踏上,把三人围在中间。
  野利云佾冷笑道:“放开她,我可以让你远走高飞,否则就杀了她吧! ”
  贺修齐强作镇定,道:“你真的连自己女儿的性命也不顾?”
  野利云佾哂道:“你和我明争暗斗多年,竟不明白我的为人。这世上,没有东西是无价的,只要价钱合适,自己的儿女父母,通通可以变卖。她对我的确很重要,却不能让我睁着眼睛走上绝路。嘿嘿,你当我是那些自命不凡的臭侠客吗? 如何? 把她还我,大家一笔勾销,否则你就和她同归于尽好了。”
  贺修齐看了看四名气度沉凝的高手,他又恢复了点信心,强笑道:“此时我放了她,你却放我不过了,老夫倒不如绝地一搏。”
  “那就成全你! ”野利云佾蓦然出指,戳向一名随从小腹。那人铁塔也似的身材,反应却挺不慢,以拳对指,两者相碰,野利云佾飘退数步。那随从闷哼道:“也不过……嘿! ”
  “如此”两字尚未出口,他已弯腰跪倒,缩成一团,再也不动了。
  “蚀骨销魂指! ”贺修齐叫道,“沾者立毙,千万不可大意! ”
  野利云佾笑道:“你也知道蚀骨销魂指。”人随声到,银色宝剑直刺贺修齐的眉心。
  一条长矛从斜里挑出,剑刃和矛尖擦出的火光闪而即逝,仍在眼前留下奇异的弧形。持矛者抵不住剑上的力道,撞得一只小茶几裂成数块,长矛从他腰侧钻出,再次挑开野利云佾的剑。
  “再来! ”野利云佾挥剑作刀招直劈。对方横举长矛,格住长剑,高大的身板登时矮了半截。他竟被震得踏碎地砖,曲膝跪地。野利云佾顺势再刺一剑,穿透矛手的身体,随即纵身向前,剑尖所取仍旧是贺修齐。怪异的呼啸声在两侧响起,一团乌光不偏不倚,正中剑锋。乌光还原为一柄钢刀,野利云佾的剑尖则从贺修齐额鼻微凹处堪堪掠过,把他吓得哇哇怪叫。
  野利云佾反手挥剑,隔开另一边袭来的铁锤,清响震耳。她的手臂也微微发麻。余下的刀手和锤手武功不弱,而要命的是,她先前所受的内伤涌了上来。她双眼发黑,一口热血再也压制不住,喷得衣襟艳红斑斑。
  “好,她受伤啦! ”贺修齐抓着小女孩儿,远远退到屋角。
  随着劲风扑面,铁锤、大刀两般重兵器先后攻到。野利云佾咬牙运力,格开大刀,剑尖刺中铁锤。血丝不住从嘴角渗出。她剑交左手,细长的宝剑对敌沉重的刀锤,数招甫过,她内伤加剧,两条手臂都几不属己所有。视线逐渐迷茫,野利云佾看见女孩儿睁着幽邃的双眼,脸上茫然漠然,对发生的一切全然无动于衷。
  “为了她,我还不能倒下……”刀锤再次攻到,野利云佾剑光疾闪,两人齐声惨叫,眼眶中都是鲜血长流,竟在转瞬间被同时刺瞎。
  这剑是野利云佾潜藏力量之迸发,她再也支持不住,软绵绵地坐倒在地。而两名敌人惊怒交集下,都是一般心思——唯恐敌人趁势取命,他们疯狂地挥动兵刃,结果一个被钢刀削去半边头脑,一个叫铁锤击碎胸骨,双双惨死。
  地下寝室狼藉满目。野利云佾气喘吁吁,脸上时而青气显现,时而死白一片。
  贺修齐也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他结结巴巴地道:“大、大祭师,我把你女儿还你。你看,她好好的,连汗毛也没有掉一根。你、你放我走吧! ”说着轻轻推动小女孩儿,催促道,“快,快到你妈妈那里去。快呀! ”
  小女孩儿像木偶似的,慢慢走到野利云佾身边,既不慰问,眼中也没有关怀之色。
  贺修齐伏地道:“大、大祭师,你、你,请你看在老夫已经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老眼昏花,痰涌上脑,就、就放过我这次吧! ”
  野利云佾苦苦聚集周身的劲气,此时连小指头也抬不起。她不耐烦地道:“走吧,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是、是! ”贺修齐大喜,连滚带爬地走向室门,没想到一时心急,绊在尸体,正好仆在野利云佾身上,两人摔作一团。
  贺修齐三魂不见了七魄,叩首道:“对不住,啊,真真对不住! 大祭师,我不是故意的,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他听不到动静,抬起头,看见野利云佾挨住墙壁,胸口不住起伏,竟说不出话来。
  “难道她毕竟重伤难逾? ”贺修齐惊疑不定。他拾起钢刀,犹不敢砍劈,只以刀背轻轻地触碰野利云佾,口中道:“大祭师,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野利云佾被他再三骚扰,勉力聚起的几丝真气终于四下散去,她长叹一声,闭目不答。
  贺修齐呆呆地瞧了片刻,明白过来,他站直身子,叉腰笑道:“大祭师,你怎么不杀我了呀? 你不是说过,要我肉身溃腐,化为一堆臭骨?来啊,你上来啊? 哈哈……! ”又怪笑了几声,他终究不敢再掉以轻心,性命攸关,再也顾不得垂涎美色,只盼早早了结这对母女,出去后他就是龙族的大祭师了,依然荣华富贵,酒池肉林。
  恶念动,刃芒起,不料一阵劲风掠过,他手中的大刀竟已不知去向。
  “原来,在这里。”野利云佾身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名满脸愁容的青年男子。他以双指捏着刀,说道,“有我,休想行凶! ”
  贺修齐瞪眼道:“你这小子是谁?”
  “秋风忽忆,江东行。”男子报了名号,转而询问野利云佾,“不妨事吧?”
  野利云佾闭目垂眉,淡淡地道:“叫他先别走。”
  “好。”江东行袍袖拂动,贺修齐便睁大眼睛,不能动弹了。
  野利云佾缓缓调息了盏茶工夫,这才睁开眼睛。她来到贺修齐面前,神态淡然平静。贺修齐感到全身都被冰水浇了匀透,冷得牙关答答打战。
  “我、我……”贺修齐脸皮再厚,这时也说不出半句讨饶的话来。
  野利云佾道:“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贺修齐忙道:“你饶我性命,这才对你说。”
  “答应你的事,我必定会做到……”野利云佾点点头,“说吧。”
  贺修齐将信将疑:“真的? ”
  江东行说道:“你尽管说,既已应允,自不会食言。”他的淳朴气质使贺修齐略为心安,他说道,“大祭师,是侯若海……”
  野利云佾疾声道:“侯若海,他怎么会知晓此事? 你跟他连手了?”
  “不、不。”贺修齐说道,“老夫决没有出卖族人,和宋将连手。老夫以前虽误会大祭师,却以族事为先,这怎么可能呢? 实情是,侯若海驿邸中有一个婢女,是老夫送去打探消息的内应。今夜稍前,她走过御史寝室,恰好听到侯若海正与一人密谈。婢女练过听术,耳力过人,远远听着两人对答。那来访者声称、声称大祭师曾于深夜,出现在景教破庙附近,似有重大秘密。婢女便立刻来向老夫禀报,老夫、老夫……”
  “来访者? ”野利云佾道:“那来访者是什么人?”
  贺修齐道:“听声音,似乎是个女的,名字也怪得很,叫做什么花满园。”
  “花满园? 没有听说过。”野利云佾沉吟不语。她每皱一下眉头,贺修齐都要心惊胆战。眼看她思索良久,这煎熬再也受不下去了,他把心一横,颤声问道:“老夫所知,都已禀告给大祭师了,是不是请大祭师……”
  玉葱般的手指抵在他喉头,野利云佾柔声道:“本座答允过你的,决不反悔。”
  指尖所触的地方出现一个小黑点,迅速地扩大。贺修齐张大了口,喉间发出“格格”的怪声。江东行皱眉道:“你不是答应过,要放他,走吗?”
  野利云佾白了他一眼:“你几时听见了?”
  “这个嘛……”江东行搔搔头,的确,她压根儿没有说过要放贺修齐走。
  转眼之际黑气已扩展到胸部和下巴,骨骼化成碎裂的沉郁声音从体内传来。贺修齐的衣襟松开,因为他的胸口深深地陷了下去,下颚脱落,接着整张脸都被黑气占据,五官因失去面骨的支撑而下坠,如同一张褪下的人皮面具。
  “我一来就答应过你。”野利云佾若无其事地道,“我要杀了你。我要你肉身溃腐,化为一堆臭骨。答应过你的事,我绝不反悔。”
  贺修齐全身筋骨萎缩,软倒在地,简直不似人形。江东行道:“蚀骨,销魂指……你怎么去练,这种歹毒功夫? ”
  野利云佾倏地转身,怒道:“你为何会来? 你在跟踪我?”
  江东行摊手道:“你受了伤,我怎能,独自走?”
  野利云佾喝道:“少给我装神弄鬼! ”银芒闪动,宝剑自袖中滑出,抵住江东行的身躯。“滚,立刻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否则休怪本座剑下无情!”
  江东行摇头道:“你受伤,很重。”
  “谁也休想骗我! ”野利云佾运力推送,剑尖刺破皮肉。江东行胸前顿时渗出血来,但他依然不退,还是那句话:“你受了伤。”
  男人温柔的语调,眼中透露的关怀和忧伤,刺痛了野利云佾心中某个最脆弱的部分。她尖叫道:“你休想骗我! 你休想骗我! 你休想骗我! ”
  回音在石室中不断激荡,眼前男人充满愁绪的脸庞仿佛被震得四分五裂,愤怒、悲伤、血腥,所有感觉如江潮奔海。再也支持不住,宝剑落地,她的人也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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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世外
  清凉的气息在喉咙散开,直透四肢百骸,轻抚受创的筋骨血脉。野利云佾醒转,首先闻到烤鱼的香气。
  她从稻草上坐起身,看见江东行和小女孩儿围坐在篝火旁,正在吃烤鱼。
  “不好意思,”江东行把刺着熟鲤鱼的树枝递过来,“从你池里抓的。”
  野利云佾轻轻拨开,道:“我们在哪里?”
  “城外。”江东行不以为意,“许是猎户留下的小屋吧。”
  “你给我服过药? ”野利云佾端详小女孩儿,发现她并无异状,这才稍稍松口气。
  “你的伤好大半了,休息几天就好。”江东行道,“服下的是疗伤灵药,乃扶桑剑豪溟池瞽鱼亲制。”
  野利云佾觉得力气已恢复了几成,内伤、外伤都趋好转。她瞟了江东行一眼,淡然道:“不装模作样了? ”
  江东行把鱼尾巴也吃个干净,舔舔手指,道:“不装了,不适合我。”
  “你到底是谁?”
  “一个流浪的人。”江东行仍不愿多谈此事,“该起来了吧? 你已睡了一天一夜,乐儿等得很心焦。”
  野利云佾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
  “她自己告诉我的呀。”江东行浑不在意,“哦,是写给我看的,乐儿好像不爱说话。”
  名叫乐儿的女孩儿抱膝而坐,口中缓缓咀嚼鱼肉,她凝视火焰,双瞳虚幻得令人心碎。自从某一天之后,她就一直如是,不会哭,不会笑,不说话,没有表情,对任何人都不瞅不睬,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难以置信,她竟会写自己的名字给一个陌生人看。
  接下来,令野利云佾更加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江东行打开门户,让阳光洒进小屋。他笑道:“喂,该出去走走啦!”
  乐儿仍是木无表情,却站起身,顺从地走出屋去。
  野利云佾霍然起身,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使什么邪法了?”
  江东行挠挠头,说道:“这很奇怪吗? 小孩子,总是爱玩闹的吧?”
  野利云佾赶紧冲出屋外。小屋建在一座山坡上。原州城静躺于远方,在热气中光影袅袅。此外,到处是黄色的旱地,或枯萎的丛林,虽然如此,景致依旧宏阔壮观,让人精神飒爽。
  乐儿眺望远方,她的眼神中似乎多了点什么。几头野鹿在坡前搜食草根,吸引了女孩儿的注意。野鹿许是饿得狠了,见有人在附近也毫不顾忌。
  “快进屋去。”野利云佾道,“此地空旷,若敌人发箭,那就避无可避! ”
  江东行奇道:“谁会来发箭? 喂,乐儿,到那边去! ”
  乐儿跟着他跑到野鹿身边,她疑惑地伸出小手,轻轻抚摸一头小鹿的颈背。母鹿伸过头来,舐她的后颈,她吃惊缩身。江东行哈哈大笑。野利云佾气急败坏地赶过来,恰巧看到乐儿紧抿的嘴唇,似乎微微舒展,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是在做梦吗? ”野利云佾迷惑地道。
  “没有做梦。”江东行说道,“想是你太宝贝她了,整天守得裹实裹实,她反而不快乐。”
  “你懂什么。”野利云佾没好气地道,“喂,盯着我干什么? ”
  “没有,只是……只是觉得发脾气的你特别可爱。”江东行移开目光,他不自然地擦着鼻子,脸庞竟然微微发红。
  野利云佾蓦然而惊,她皱眉道:“此地毕竟危险,还是快快回城吧。”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危险! ”江东行展开双臂,打了个呵欠,“你的伤还得再休息三天。我从地下室弄来了水和食物,这几天,就留在此地吧。你说是不是,乐儿? ”
  乐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一把搂住小鹿的脖子。
  忽然,一阵久违的清爽微风掠过,远近的鹿和鸟儿,枯林中的狼和狐,都抬起头竖起耳朵,怔怔地凝望长空。
  “快变天了啊。”江东行说。
  是夜,乐儿睡得分外香甜,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从恶梦中醒来,瑟瑟发抖。
  野利云佾辗转反复,不能成眠。快要天亮的时候,她推门而出,但见远空一片暗青色,虚无澄粹,令人想要飞空飘去,再也不回到这纷纷扰扰的尘世来。
  她任由长发瀑布般垂在颈侧,感受偶尔吹来的一丝凉风。多少年了,沉隐的记忆重又浮上心头,她仿佛又变回到以前天真奔放的少女,无邪、澄净,懂得风和大地的语言。那时节,一池碧水能把她带进幻梦,振翼飞过的燕子能解除她莫名的哀愁,她会为了花的凋零而悲伤,会为了草的嫩绿而感动,又会因为风雨中的鸟巢而辗转难眠。
  这一切,究竟是在何时,如同雨后的彩虹般消退得无影无踪,仿佛自始不曾存在?
  “早啊。”江东行从屋后转过来,他为两人守夜,“我见没什么动静,便去后山走了一圈。”
  “多谢你。”野利云佾挪了挪身子,江东行便与她并肩坐下,一同看着逐渐明亮的天际。
  “没有冒犯和猜疑的意思,但我仍想问,你为何两次救我? 又如此帮助乐儿? ”
  江东行道:“做这些事需要理由吗? 或许,我觉得乐儿很可爱,想象将来我若有一个女儿,也必定会不惜一切保护她吧。”
  “我并非想解释什么,乐儿她不是我的女儿。但她比我的生命更重要……。”野利云佾沉浸在神秘的回忆之中,“或许,我把她当作我自己。她是无辜的,当初的我也是。许久以前,我害得她受到打击,从此浑浑噩噩,形同痴呆。只怕在她心中,我是个万恶不赦的大恶魔……我只想她衣食无忧,只想看到她快快活活……为了保护她免受我敌人的骚扰,我把她安置在那地下室。唉,与其说是安置,倒不如说是不见天日的囚禁。这也是无奈的事情,如果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会这么做的,只怪世俗太过险恶。她要恨我,便恨好了……”
  江东行道:“你对她好,她不会不知。至于你那些争权夺利,我倒不太懂。以前师父教导我,中土有位圣人,他说过一句话,叫做‘己所不欲者,勿施于人’,意思就是你不愿意别人对你做一件事,也就不应该对别人做这件事。如果人人都能感同身受,也就没有人做坏事,也没有人打仗了,大家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岂不是好?”
  野利云佾说道:“尊师有点想当然了。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非是汉人皇帝编造的笑话而已。我们所处真实的世界,就是强欺弱,弱欺更弱,你要讲仁义道德,就如同山羊对着灰狼咩咩叫嚷,没有半点用处。传说中,西方景教也有一位圣人,他在自己的族人之间传道,要他们去恶向善,皈依天父,你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吗?”
  江东行摇摇头。
  野利云佾冷然道:“族人出卖了他,向统治者诬陷他欲自立为王,将他绑在十字架上活活钉死。”
  江东行道:“这只是传说而已。”
  “这不是传说。”野利云佾道,“这是人的通性——奴气深重,欺善怕恶,愚昧无知。宋朝真宗皇帝登绝顶封禅,伪造天书,劳民伤财,大损国力,直谏的官员通通被贬。老百姓吃穿不济,却是逆来顺受,很多人还高呼万岁受天敕封,对之膜拜顶礼呢。在这世上,人一面大叫正义,一面却向邪恶屈服,受苦的便是那些天真弱小的人。遥远西方那位光明圣人的族人如此,我的族人也如此,自私愚昧的汉人更是如此。”
  江东行沉吟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之。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珍惜的东西,有的人最珍惜自己,有的人却更珍惜别人。就如你,视乐儿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我听说那侯御史也是个一诺金千的好汉子……”
  “嘿嘿,侯若海……”野利云佾嗤之以鼻,俏脸又恢复冷峻,“他和王钦若没有分别,都是为了权势可以牺牲一切的卑鄙小人。江兄弟你是个人才,说不定将来会投到他的帐下,那就要千万小心,别被他的假面具所瞒骗。”
  江东行不以为然,但他没有辩驳,因为乐儿揉着眼睛,来到两人中间。此时,东方日出,金光万道,三人沉浸在万籁俱寂的一瞬天地。
  自然之美,超乎人之想象,吸引人之灵魂。但自然之恶,旱涝兵火,灾生无端,杀人如践蝼蚁。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两天。这两天中,三人畅游在山野间,与风为友,与鹿同行,浑然物外,忘却俗世的烦忧。乐儿明显地活泼起来。她虽然还没有开口说话,但看得出,自父母俱亡以来,她还没有如此快乐过。
  野利云佾只有更快活。她差点儿就想隐居在此,再也不问世事。然而,她也明白自己已没有回头的路。祭献之期已届。为了某个神秘而至关紧要的理由,她必须斗倒侯御史。
  早上,野利云佾把乐儿托付给江东行,说道:“我有点儿事要回城处理,三天才回。江兄弟替我照看着她,必有重谢。”
  “你真要去? ”江东行欲言又止。
  野利云佾淡然一笑:“你有话要对我说?”
  “没有……”江东行叹了口气,“我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三天之后,你会在这里再见她。”
  “多谢。”野利云佾恢复了冷若冰霜的神态,飘然下山往原州城而去。
  江东行遥望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在这个女子的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执着,什么样的苦衷,驱使她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击侯御史? 是因为乐儿? 还是因为别的隐情? 她和乐儿,到底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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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献祭
  始祭之后的第六天正午,是向龙王献祭的时刻。
  从早上开始,数千名八野龙族的人就把龙王殿前的广场塞了个水泄不通。
  所谓的祭品——孤女伊然独自坐在祭台上。周围矗立着八位龙王的巨大石像。它们形相各异,有的人形,有的龙形,也有的如一柄巨大的刀刃。一双双无神的石眼,冷冷注视着愚昧的人们。
  祭时渐近,野利云佾沐浴更衣之后,赶来与鹰犬祭师会合。侯御史礼节性地迎上来,他身边随侍着一位俊俏的少年公子,手摇羽扇,意态潇洒。
  犬祭师在耳边低声道:“这家伙名叫花满园,似乎是侯若海新聘来的谋士,出跳得紧,但不懂武艺。”
  “嗯,是他。”野利云佾点点头。
  这边侯御史也替双方引见,他说了花满园的名号,道:“花先生年纪虽轻,却见识卓越,而且精通易容术,实是当今难得的俊彦。”
  “见过大祭师。”少年一脸的轻佻。稍有历练的人都瞧得出,她是个扮成男装的女子。她笑吟吟地道:“真没有想到,大祭师竟美丽至此,圣洁之颜,若天上降生,我见犹怜,何况八大龙神乎? ”
  此言已几近无赖调戏,侯御史不由皱起眉头。龙族人个个目露凶光,只要大祭师令下,就上去把这妄人乱刀分尸。若在以前,野利云佾必叫此人不得好死,但如今的她不知为何,心中思潮起伏,数日的隐居片段,在脑海中来回纷呈,竟挤不出丝毫恶念。
  她淡然道:“妹妹过奖了。”
  侯御史乘机打圆场,说道:“时候将近,还请大祭师就座吧。”
  众人就座之后,野利云佾说道:“御史大人倒似比本座还要心急呢。”
  侯御史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我只是关心各族百姓的未来而已。祭献一了,龙王大悦而降雨,大伙儿才有活路。”侯若海曾对伊然承诺,保护她免受伤害,如今他即将亲眼看着伊然被焚死,却毫无悲怒之意,反而意态悠闲,成竹在胸。这使得野利云佾心中一凛。
  说话间两位祭师上台,他们手中持着火把,时辰一至,就要点着伊然身周铺着的松枝。
  日晷的光影缓慢移动,越来越近午时,龙族中有人大叫道:“烧死她! 快烧死她! ”
  民众的情绪逐渐高涨,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射出野兽的光芒。围观的人群中虽不乏善良理性的人,但他们都把怜悯埋在心中,谁也不敢宣之于口,生怕被暴民抓住把柄,祸福难料。
  野利云佾闭上眼睛。七日之前,她期待伊然被活焚,期待看到侯若海的痛苦神色,如今的她却拼命告诫自己,不可妇人之仁,放过御史孤女,使乐儿面临不可预测的危险。
  花满园叹道:“唉,只是苦了那位小女孩儿了! 看她神情呆滞,连话也不会说了,我要是她的亲人,真该肝肠寸断,不可自拔了。”
  野利云佾闻言霍然抬头,打量台上的伊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觉得这孤女的神态好像与上次所见不同了,呆如木鸡的神情,虚无黯淡的双瞳,既无悲戚,也不惊惧。
  这种神态,野利云佾实在熟悉不过。一股凉意从背脊直升上来,她揉了揉额角,暗道:“这是错觉吗? 她的神情,简直跟乐儿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民众的呼声喧天震地,使她双耳嗡嗡作响,心中一团紊乱。长久的大旱把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为人的尊严、善性、理智也被消灭殆尽,以致他们把希望都压在渺茫的神鬼之上。
  日晷的黑影愈加短小,眼看要缩至柱下。野利云佾走到台下,冷汗把白袍沾得湿漉漉的,好不难受。强烈的直觉撼动野利云佾的心神,此时台上的会不会是乐儿? 伊然和乐儿年岁相近,身材高矮也几乎一样。会不会是侯御史把乐儿装扮成伊然的模样,叫她替死? 那花满园不是精通易容术吗? 而外貌可以乔装,神态无法模仿,所以,现在台上的女孩顶着伊然的容貌,神情却呆然茫然,无惧无喜……
  “不会,不会的,乐儿有江东行照顾,决不会有事,是我太疑神疑鬼。关键时刻不容有失,只要烧死了她,乐儿就能平平安安,享受富贵,一生都喜乐无穷……”
  忽听花满园笑道:“江兄,你也来了!”
  身负长匣,满脸愁容的男子步入广场,向花满园挥挥手。
  野利云佾的心如遭针砭,惊得她霍然起立,杏目圆睁,如同看见了世上最恐怖的妖怪。
  江东行突然出现在此,他和花满园竟然相识! 野利云佾一路回想,对方在自己遇险的时候出现,本就显得蹊跷,后来又跟踪她至乐儿的住处。只因江东行会哄得乐儿开心,她便尽释疑云。现在想来,实在是天真可笑。野利云佾心头一片空白,飘飘荡荡,茫然若失。她目光焕散,扫过忧容依旧的江东行,扫过趾高气昂的花满园,扫过悠然自得的侯御史,扫过狂热高呼的龙族人众……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对她诡笑,都在讥讽她的愚蠢。堂堂龙族大祭师,竟然轻信萍水相逢的江湖客,以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她要弄死侯御史珍惜的人,叫他伤心断肠,到头来却坠人对方的反局,把她自己最爱的人送上祭台……
  日晷的投影倏然消失,午时已到。侯御史喝道:“点火! ”
  周围蓦地静了下来,只剩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野利云佾不及细想,暴喝道:“不要点火! ”
  台上的两位祭师面面相觑,他们一直严神戒备,提防侯御史会玩什么花样,没有想到开口阻挠的竟会是阴谋的策划者——大祭师本人。
  花满园叫道:“为什么不要点火? 不献祭品,龙王震怒,不降雨霖,你担待得起吗?”
  野利云佾吼道:“她又不是祭品! ”她的心绪本已大乱,被花满园清脆的语声一逼,怒发如狂,再无淡泊纯洁的修士之风。
  花满园一拍羽扇:“咦,这可奇了。这小女娃儿名叫伊然,乃是御史大人道上收养的孤女。六日之前,龙王不是已亲定她为降雨之祭品吗?”
  野利云佾冷笑道:“你们把乐儿乔装改貌,企图瞒天过海,却改不了她的神情,骗不过与她日夜相处的我!”
  花满园道:“哎呀! 如此说来,台上之人不是龙王的祭品了? ”
  “自然不是! ”野利云佾话说出口,陡然发觉不对头。她也是机变诡诈的智者,只因对乐儿太过爱护,关心则乱。此际怒气稍减,暗叫一声:“不妙! ”
  果然花满园哈哈大笑,抬头道:“喂,两个戴面具的,听到了吧?你们头儿说她不是祭品,还不快带她下来? ”
  两名祭师怎敢违抗大祭师之令,鹰祭师慌忙挪开柴堆,把女孩抱下台来。侯御史踏上两步,把她搂在怀中,说道:“孩子,不要害怕,你已经平安了。”
  花满园笑道:“这小孩儿嘛,遇到危险,谁都是吓得木雕像般,哭笑不出的。伊然,你好样的! 大祭师你说是不是? ”
  野利云佾只气得浑身发抖。这竟是一条计中之计,祭台上的女孩,毕竟还是伊然,只不过她故意装出痴痴之态。加上侯御史强调花满园精通易容,花满园故意提起女孩的神情,江东行在正午之时出现眼前。这所有细小的动作,其实都是对方故意展现的暗示。正因野利云佾生性多疑,见微知著,她才会被这些暗示引导,误以为伊然其实是乐儿。也因她爱极了乐儿,才会急怒攻心,不顾一切制止献祭。
  众族民哗然的哗然、私议的私议。花满园低声笑道:“算人者,终为人所算。大祭师,多谢你网开一面啊! ”
  野利云佾说道:“月夜暗袭,江东行借故接近,以及今日之布局,这些都是你的设计?”
  花满园手摇羽扇,口称:“不敢不敢,正是区区在下。”
  野利云佾镇定下来,叹道:“可惜如此人才,要毁在侯屠鬼的手上了。”
  花满园怔了怔,道:“怎么?”
  野利云佾露出狡黠的笑容。她跃上高台,喝道:“众族民,请听我一言! ”这句话运气送出,震动尘寰。众人心头耳边,都是一凛,纷纷停止议论,全场的目光又集中到大祭师的身上。
  只见向来矜持含蓄的大祭师,竟然捶胸顿足,大叫道:“八大龙王在上,我野利云佾愧对众族民啊! ”两名祭师和她素来默契,犬祭师叫道:“大祭师功在我族,请别如此! ”
  野利云佾摇头道:“我为了一己私利,阻止献祭,龙王震怒,以致旱裂千里,所有罪孽都在我身上! ”
  鹰祭师道:“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还请大祭师明言! ”三人说话都用内力运送,整个广场上数千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神圣的献祭之礼遭到大祭师阻挠,本就匪夷所思,原来个中另有隐情,就算是他族来瞧热闹的人士,也都大感好奇。
  “我私下有一名养女,”野利云佾说道,“对我而言,她的生命比我自己的还重要千万倍。她是我生存的希望,没有她,我便也活不下去……”
  她楚楚动人,言辞恳切,台下的侯御史和花满园同时叫了声:“不妙! ”
  野利云佾续道:“就在数日之前,有人将她劫持了去,迫令我阻止祭献。我的养女名叫乐儿,自幼却从不快乐,我自觉对她亏欠良多,实在割舍不下,所以……所以,啊! ”她吐出一大口血,身子盈盈欲倒,似是愧恸交集,不堪重负。
  龙族中人有部分是她的忠实信徒,闻言也不问真假,纷纷骂道:“是哪个卑鄙小人干的?”
  “此人亵渎龙王,不得好死,他全家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把他揪出来,一人咬掉一块肉,不咬的便不是龙族人,是叛徒! ”
  “千里追击,决不容情! 犯我龙族者,必须诛杀! ”
  鹰祭师尖声道:“这事可怪不得大祭师,全是阴谋者从中作祟,请问大祭师,阴谋者是谁?”
  野利云佾道:“共有三人,第一个名叫花满园,整个阴谋都是她所布设。第二个名叫江东行,便是他劫走我的义女。至于第三人,乃是幕后的操纵者……”她轻柔地指向台下,“就是大宋来的御史大夫侯若海! ”
  众人又是一阵骚动,龙族中大祭师的派系趁机破口大骂,煽动之下,千余个愤怒的族人围了上来。侯御史忙作手势,令属下亲卫千万克制。花满园叫道:“侯御史受大宋天子圣命,前来原州赈灾救苦,款项物资,不曾侵吞半分。他更助龙族修建神殿,让八大龙王的精神得以延续百世。阴谋云云,都是大祭师的一面之词,你又有何证据? ”她伶牙俐齿,辞锋咄咄,龙族中较理智的族人,以及大祭师的反对派系都点头称是。
  野利云佾淡淡地道:“那么,就请江东行先生回答我几个问题。江兄弟,你敢吗? ”
  “别跟她多说,让我来辩她! ”花满园猛扯他的衣衫。但江东行迎上野利云佾悲伤失望的目光,竟不忍拒绝,他说道:“请大祭师示下。”
  野利云佾说道:“五天之前,我中夜遇刺,救我的可是你?”
  江东行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说道:“是我。”
  “其后有人要劫持乐儿,也是你赶来阻止,对不对?”
  “对的。”
  野利云佾的语气转柔:“后来,我在城外养伤,也是你陪着我和乐儿。”
  江东行点点头。
  “我临行之际,托付你照顾她……”一滴眼泪从野利云佾眼中静静淌下,“我相信你。你曾令我以为,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人,他救人不需理由,他帮助弱小,只因良性真善,他站在我身后,我便永远不须担忧回望……而你竟然欺骗了我。你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请你告诉我,乐儿现在在哪里? ”
  江东行长叹道:“对不起。她现在很安全。”
  他如此对答,等于承认了对方的指控。
  “糟糕,我倒没想到还有这步……”花满园以扇掩脸,猛揉太阳穴。
  龙族人大叫跳骂,有的抽出兵刃,立刻就要和宋军火并。侯御史身周的亲卫也都手按刀把,双方形势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好容易化解了伊然的死劫,到头来仍避不过走上这条绝路。两族交恶,原州危若累卵,若此城划入西夏版图,铁蹄便要顺势直下,席卷神州。遥想汴京,帝主年幼,刘太后虽然刚毅,终是女流之辈,又被王钦若、丁谓党徒把持朝政,内外交煎,一直虎视眈眈的辽国如再趁火打劫……
  侯御史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大宋子民血流成河,亲人妻子,呼号死别的情景。浩浩神州,被战蹄践踏,兵火所过之处,江河大地一片腥红。而这所有的劫难,都是源自他的割舍不下。他为了初识的孤女,为了自己的一个承诺,妄想对抗世之大流,结果千千万万的人都要因此受累!
  野利云佾重占上风,乘势追击:“御史大人,你是堂堂天朝大员,做下这等宵小行径,当如何交待?”
  霎时间,侯御史神色数变。他摇头道:“大祭师的义女被劫,我丝毫不知情。”他转向花满园喝道:“是本官一时胡涂,误信你这别有用心的匪人。——给我拿下!”
  花满园一把抱起伊然。江东行横身挡在两人之前,他怒道:“姓侯的,你想把所有事都推在我们头上吗?”
  侯御史高声叫道:“花满园、江东行两个恶徒妄想挑拨我两族情谊,罪不容赦,拿下之后,割去舌头!”
  宋军亲卫应允一声,十数人同时拔刀前来捉拿。江东行使擒拿术夺下一名宋军的配刀,顺势将他踢翻在地。霎时间,数丈方圆内刃光如雪,宋军呼爹喊娘,一个接一个被抛出圈子。
  眼看刀光向广场外围移动,不管是龙族战士还是御史亲卫,无人能挡下片刻。喝骂声、呼痛声,交织成大片混乱的罗网,数千人躁动推挤,不可开交。鹰、犬祭师是少数能制敌的高手,苦于被自己人塞了通路,无法接近江东行两人。
  “江兄弟,你给我留着! ”眼看要冲出重围,野利云佾扑下祭台,双足点在几个人头顶,借力三下起落,已飞临两人身后。江东行反手便是一刀,却被野利云佾出指戳中刀身,登时断了半截。蚀骨销魂指的劲力犹延着刀柄急传,这股力道似乎不可以大小强弱冲量之,而是若有若无,飘飘渺渺,直侵入心魄深处。江东行抵挡不住,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只消被她缠住,三招两式挣脱不开,对方的高手围将上来,就只剩束手就擒的份了。江东行正要打开身后木匣子,另一侧也冷风飒劲,却是侯御史挺剑赶到。
  “奸徒,还要顽抗吗! ”侯御史寒声叱喝,屠邪剑直取江东行肋下,剑到中途蓦然转锋,又刺向花满园。
  “妈呀! ”花满园吓得抱头大叫。长剑刺到她头顶,猛地反弹出去。
  侯御史叫道:“啊呀,好强的内功! ”他整个身子似被巨力震飞,宝剑有意无意,划到野利云佾身侧。
  野利云佾叱道:“玩什么花样! ”银剑从袍袖滑出,拨开屠邪。清音绕耳,两人都晃了晃。野利云佾左指追点花满园,侯御史发掌虚拍,欲化去她的指力,然而蚀骨销魂指实是世间霸道阴谲的第一等奇功,指力遇到压制,随即猛烈反噬。侯御史猝不及防,充满怨毒的劲气侵入腑脏,他身子向后一仰,脸上血色尽褪。野利云佾被他雄浑无匹的掌力反震,也是“蹬蹬”退后两步,内息短暂窒滞。江东行和花满园已逃出广场,混进惊慌失措的人群里。
  鹰、犬祭师一面遣小队搜捕逃犯,一面安抚混乱的族民。野利云佾调匀气息,冷冷地道:“御史大人,你所信任的恶徒劫走祭品,你身为钦使,打算如何交待? ”
  顷刻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到他身上。千百道目光蕴含着无数心思,愤怒、轻蔑、关注、幸灾乐祸……
  侯御史仰望苍茫的天穹,生平之事——闪过心头:执着与迷惑,守护与斗争,珍爱与失落,梦想与现实,伪善与罪恶,虚无混沌,理不清,难思量。良久,他缓缓说道:“本官甘愿以身相代,祭献龙王。”
  先是大祭师喝止进程,继而她又揭出内中黑幕,然后犯人逃脱,抢走祭品,情势之发展多次出人意料。至此更加峰回路转,侯御史竟要代替孤儿,献命求雨。
  宋军亲卫纷纷叫道:“御史大人,千万不可! ”
  “御史大人是国之栋梁,怎可牺牲性命?”
  “要死,就让我来死! ”
  “什么龙王龙神,都是骗人的鬼玩意儿! ”
  侯御史暴喝道:“都闭嘴! 谁敢再胡言乱语,我侯若海做鬼也放不过他! ”他岂不知所谓的祭献、所谓的求雨,无非是龌龊的诡计,无非是用来煽动愚民的卑劣手段? 无奈他侯若海此生此世,便是为了这群愚民而活!
  他曾观天象,算出明晚子时之后,将有暴雨来临。可是龙族人的情绪已高涨得不可抑制,又有野利云佾等人的煽风点火,转眼便要作乱。且星相之术渺不可测,变数极多,就算勉强把事情压下,谁又能保证明夜必然有雨? 届时这些异族只怕会反扑得更加猛烈。事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他自己,用他的血来浇熄歹毒的怨火,用他的命来解开汉胡的死局。
  数百名宋军跪伏在地,看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决地踏上祭台,愤怒的嚎叫震动耳鼓:“烧死他! 烧死他! 烧死他! 把他献给龙王!”
  “兵贵神速,你明明可以在西夏南侵之前,领军消灭龙族,就像许多汉唐名将所做的那样。”手执火把,走在他身边的犬祭师忍不住低声道,“这不嫌太傻吗?”
  “若秦皇汉武之策行之有效,又何来今日之契丹、党项、龙族? ”侯御史笑着摇头,“我只是不愿看到无辜的人受到伤害,不愿看到孩子永远失去他们的父母,不愿看到美丽的眼睛流下眼泪,不管他们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或许你说得没错,我是太傻了。”
  另一边的鹰祭师嘲弄地道:“世上战乱纷纷,你的愿望只是痴人说梦。”
  “或许是吧。”侯御史叹道,“面对这茫茫尘世,我也曾经丧失信心,陷入迷茫。但幸而有爱我的人对我当头棒喝……他们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它超越悲伤和愤怒,超越所谓的正与邪,凌驾于一切之上。无常残酷的天道不可证明它之存在,摇摆善变的人心不可寻找它之踪迹,但此刻,它于我却是那样实在……”
  犬祭师道:“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侯御史走到祭台中央。
  “不管怎样……”犬祭师沉吟道,“我敬佩视死如归的好汉。”
  就在他俯身点火的刹那,天地陡然变色。那是一阵足以撕裂天空、震碎大地的霹雳。它仿如天地间真正的怒嚎,那些虚伪的怒嚎被压制得无影无踪。地面似在微微晃动,祭台之下,数十人被震倒在地,昏迷不醒。站着的人张口结舌,被震得耳不能闻,眼冒金星。
  前一刻还是青空一色,万里无云。如今遥远的东方却风起云涌,乌黑的云团如同翻腾不休的巨龙,夹杂着一道道闪电,向原州城飞扑掩来。
  宋军跳起身来,纵声欢呼:“要下雨啦! 龙王爷显灵啦! 龙王爷被御史大人感动啦! ”
  “怎会如此? 侯若海观察星相,大雨明明要在明晚才会降下,怎会如此? ”野利云佾望着风云色变的天空,她犹不愿认输,向台上嘶声叫道, “快点火!”
  又一声霹雳自天劈下,淹没她的吼叫,无形的风龙呼啸来去,把沙尘和枯叶卷得直冲天际。人们有的搂住小孩,有的按住帽子,可是谁也不愿避到屋檐下面,他们都在等待着龙王的降临。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下尘埃,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雷声、风声,如今又夹进第三种声音。狂暴绵密的雨,似把天地割裂成无数细线,原州城的人不论种族部落,个个手舞足蹈,喜不自胜。老者高颂经文,女子向天叩拜,更多的人以手掬水,送进火辣的喉咙,享受那久违的甘凉。
  倾泻天地的雨水冲退人脸上的忧容,冲退人心中的阴暗。或许到了明日,又有各种灾祸接踵而来,但在此时此刻,人们不分你我,抱在一起纵声欢呼,感谢上苍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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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雨斗
  大雨连下了一天一夜,到次日清晨才停,而天上乌云密聚,隐雷阵阵,只怕阴雨还会持续。原州城数月大旱,至此终结,然而作物失收,接下来的日子仍然难过得紧。
  天色微明,白色幽灵般的野利云佾长发飘飘,出现在御史驿邸之外。
  “一个守兵也没有。”鹰祭师提醒道,“大祭师请小心行事。”
  野利云佾道:“侯若海中了蚀骨销魂指,总算他根基绝深,保住了性命,但半月之内,休想运气动武。此外再多宋军,也挡不了我们三人。宋军若是参与其中,反易酿成两族仇恨,因此他摆下这空城计,想就此吓退我们。”
  “此人文武双全,真不愧是英雄。”犬祭师道。
  鹰祭师道:“他不会就此远避吗? ”
  “他若怕死,压根便不会来了。”野利云佾笑了笑,“这些所谓的英雄,最易被形势锁缚。他明知献祭是个骗局,仍甘心领死,今天他却没有第二次的好运了。”犬祭师沉吟道:“请恕属下多嘴,侯若海一心示好,在原州也做了不少实事,为何大祭师定要置他于死地?”
  野利云佾说道:“两位如有疑问,现在大可退离,本座决不勉强。”
  两位祭师齐声道:“若非大祭师救济,我俩早就死在少林寺那帮秃贼的手上了,我们追随左右,水火不惧,生死不渝。”
  野利云佾点点头,往常冷酷平静的心中,竟荡起微微波澜。因为那件事,她几乎失去所有的感情,而不知何时,她的心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三人推门而入,穿过主厅、庭园和小道,来到后方侯御史的居处之前。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室中犹点着一盏孤灯。
  野利云佾微笑道:“夜晓读书,御史大人真好兴致啊。”
  室中人闻言,身影晃动,开门走到院中。此人眉目清秀,穿一袭潇洒的蓝衫,满身意气飞扬,却是原本被侯御史逐走的绿珠楼下花满园。
  “不好意思,”她摇着羽扇悠然道,“御史大人今儿有事不在。特命在下招呼大祭师坐坐。”犬祭师道:“他到哪里去了?”
  “他拿了须弥城城主的信物,”花满园道,“号召附近的佛族支持原州灾民。”
  鹰祭师尖笑道:“还有这么傻的人! 侯御史把你们当作弃子来用,你竟还对他忠心耿耿。祭献之日你们虽然侥幸逃过,但花满园、江东行已成十恶不赦的大罪犯,终生活在追杀之中,只能过着见不得光的逃亡日子!”
  花满园用羽扇指着鹰祭师,笑道:“还有这么傻的人! 世上本无绿珠楼下花满园,你尽管把他批臭批烂好了,说他宰你老爸,杀你老公,把你儿子卖给匈奴,跟老子也没屁干系。哇哈哈……”
  鹰祭师怒道:“那你是谁?”
  花满园一把扯下衫子,露出浅桃色的女装衣裙。她笑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吾乃大辽国昭阳郡主萧明空是也! ”
  “看来咱们又着了道儿。”野利云佾轻柔地道,“花满园是萧明空,那么, 江东行又是……? ”
  “在下扶桑人秦义贞。”枯树丛后转出身背长匣、气宇轩昂的异国男子,“特来请大祭师放下屠刀,回头是岸。”野利云佾冷笑道:“无耻小人,也敢说教。你等设陷阱赚本座,本座又何尝不在苦候你的出现? 怨怒仇恨,今日顺便清理了吧! ”犬祭师踏上一步,说道:“扶桑剑客近日好大的名头,我来领教高招。”秦义贞摇头道:“你的对手不是我。”
  天际闷雷扰动,冷风吹过,飘来曼声长吟:“白驹跃隙一生何? 弹指莲峰千万灭。”小道的尽头,一人摇摇摆摆,艰难地走来。奇怪的是他虽然步履不稳,身影却凝沉着顽石般的固执。
  “苦雨逝声饮不尽,怒钩吼破潇洒夜! ”来者至野利云佾等身后丈许停下。他缓缓抽剑,霎时间剑气四逸,剑光赛雪,照得血挡上“屠邪”两字闪闪烁烁,刺人眼目。
  犬祭师惊道:“是你!”
  “正是秋云飞渡苏允武。”他的右足、左臂都缠着布带,脸色惨白如死,仿佛随时都会倒毙,但他持剑的右手筋骨坚硕,他的双目射出鹰隼般的厉芒。
  犬祭师道:“你何苦来送死? ”苏允武指弹剑尖,龙吟迥然升天,他傲然道:“三招不能败你,御史赠我宝剑何用?”
  “好气魄! ”野利云佾赞道,“可惜世之现实,往往非人心可以左右。江兄弟,你的武功虽高,然而伙同一名重创未逾的伤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就想对付我们三个吗? ”
  萧明空笑道:“三对三,公平买卖。那匹疯狗是苏兄弟的,这头母老虎是义贞的,然后就剩下这只老乌鸦喽! ”
  鹰祭师几次被抢白,再也忍耐不住,她猛然跃上半空,如同一头展翼的黑鹫,枯白的五指如鬼手厉张,向萧明空白嫩的脸上抓到。
  “来得好! ”萧明空举掌相迎,登时疾风狂啸。
  沉静如野利云佾,也不由低声惊噫。她有十足把握,萧明空决不会任何武功,鹰祭师乃顶尖的好手,实难想象两人硬拼一招,竟会落得旗鼓相当的局面。
  鹰祭师觉得对方掌上的阻力越来越强,她的身体被对方内力牵引,越升越高。她这才看见,萧明空的背后还站着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女,伸掌抵在萧明空的背心。
  少女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同时掌力暴增,推得鹰祭师斜斜飘退。她则如御风的神女,飞越萧明空,无根枫刃出手疾取敌人。
  萧明空嚷道:“婉儿,替我狠狠教训她! ”
  “雕虫小技! ”鹰祭师黑色的身影竟在虚空中变换方向,避开了枫刃,冉冉落在屋檐之上。婉儿跟着翻上屋脊,猛见黑色羽刃当头射来,她运使操风奇术,硬生生升高尺许,羽刃自足底掠过。这么一来,两人心下各自凛然,都赞叹对方奇异的轻功身法和暗器手段。
  “哦,原来还有一个隐藏的高手。”白银色的宝剑从野利云佾袖中滑出,遥遥指向义贞,“那么,咱们也开始吧。”
  义贞歉然道:“大祭师,我知道你心有隐衷,何不相互坦诚,以郡主和侯御史的本领,定可以协同解决。”
  野利云佾神色骤寒,一双妙目中闪动的尽是仇恨和愤怒。她冷喝道:“伪君子,何苦惺惺作态? 乐儿在哪里?”
  “在安全的地方。”义贞道,“骗了你,真的十分抱歉,但我并无恶……嘿! ”
  不等他说完,对方宝剑已如星丸跳跃。义贞慌忙横移,左腰外衣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肉微微渗血,差得寸许,就是开腹剖肚的结局。
  剑法精湛迅奇之余,更练就了阴损难当的蚀骨销魂指,此女实是不下于魏虚和赞年龙的劲敌。
  义贞黯然叹道:“如此,只有得罪了! ”言毕,气氛剧变。长匣开处,刃风顿挫如鬼哭;飞旋入手,黄芒劲飒似龙游。义贞神情陡然肃杀,紧握的正是上古斩神遗器,邪剑天尾羽张。
  顷刻,银光豆闪,黄芒激跃,两人都已达般若剑品中的一瞬神境。眨眼之间,剑刃已是数十记相碰,短促的交击织成一片悠长的清响。
  另一边,犬祭师和苏允武相互对峙。眼见两名同伴所面对的都是强敌,拖延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犬祭师不再自顾身份,他狂喝道:“第一招! ”无形的劈空掌力排山倒海般袭来,苏允武左腿伤残,轻功大打折扣,他单足点地,身子像陀螺般急转,卸去部分掌力,同时屠邪剑光暴闪,犬祭师肩胛处顿时挂彩。
  苏允武身子一晃,嘴角渗出血丝。
  “这世间,忠义道德不过一面假旗,谁信谁死。”犬祭师叹息,“你是这样,侯御史迟早也是。”
  苏允武摇头道:“你错了,大错特错。”宝剑破风,犬祭师以背受剑,末法血劫激发功体,反手出掌。苏允武连退三步,以剑支地。
  “哈哈哈哈! ”脸色已如金纸,鲜血不住从唇边涌出,苏允武却犹纵声长笑。犬祭师怒道:“你笑什么? 疯了不成? ”
  “笑的自然是你了。”苏允武擦去脸上的血污,咬牙站直身躯,“忠义假旗,好个忠义假旗。然则,你以为侯御史所作的牺牲,仅仅是因所谓的忠义,所谓的教条,所谓的孔孟关帝吗? 哈哈哈! 你真的弄错了。御史大人,他曾经害死自己最爱的女人,曾经和最交心的朋友翻脸成仇,他做错过很多事,也失败过很多次……但由始至终,他的愤怒只来自悲伤而非欲望,无论世俗眼光如何,无论成败生死,他都深深地爱着那些无辜的弱小者。正因如此,无数志士才会聚集在他的身边,为他慷慨赴死,也正因如此,今日你必败无疑! ”
  说到“疑”字,天际突然劈下一道闪电,与屠邪剑的银光融在一起,仿要吞噬整个天地。犬祭师心神俱震,他觉得身上有几处地方几乎同时中剑,末法血劫被创伤而激发,体内真气在丹田中漩聚成涡,增强又增强,却不听运使。犬祭师心骇欲死,他好像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失控的劲气反袭向全身经络。身上数处穴道同时喷出鲜血,他惨叫一声,巨大的身躯颓然倾倒。
  苏允武一剑化四,分别刺中犬祭师中府、膻中、入胞、气海四穴。这是他和义贞、婉儿参研多时,专破末法血劫的剑招。婉儿博览群书,精通各种武学道理,她推测末法血劫乃是一门利用伤害己身来刺激三气的奇特功夫。中府穴是肺气聚所,膻中穴是真气聚所,入胞穴则是血气聚所,三气最后汇入气海穴。这四个穴道受剑重创,强大真气便如巨堤崩溃,来回暴冲,一发不可收拾。
  苏允武哈哈一笑,旧伤迸发,他缓缓坐倒在地。
  犬祭师倒下之时,正值鹰祭师和婉儿分出生死的紧要关头。婉儿的空行佛力充沛宏大,无处不在。鹰祭师渐感不支,她足尖疾点屋檐,身子飘浮在半空,黑袍飞扬,漫天羽刃飞出,暴雨般向对手洒去。这是她的救命绝技,许多年前她和犬祭师因一桩大案被少林寺僧众围剿,她便曾以这招杀死近百名追兵。黑色羽毛形成骇人的巨大刀罩,封死婉儿的所有退路。
  婉儿神色凝重起来,纤手扬处,一片叶刃随风飞舞,直入黑羽刃网。同时她放松肢体,召唤与遨游天地的原始之风,她的身体好像分化成无数细小的微粒,消融其中。这是连赞年龙和洛昂木都没能达到的灵性境界。整个屋顶轻轻颤动,几百块瓦片被风力掀起,飘在虚空中,然后一片接着一片飞入黑羽刃网。风声呼啸,瓦片爆裂的声响不绝于耳,灰尘飞扬之下,羽刃纷纷坠落。鹰祭师绝招被破去,又听到同伴惨叫,她不敢恋战,正要翻身跃退,不防眼前碧光闪动,一片无根枫刃飘飘荡荡,已袭到她胸前。
  鹰祭师厉声叱喝,身子像弹簧般退离屋檐。这一退快疾迅速,却与常理不符,正反两道气在体内激冲,全身经络重重扭曲。她口吐鲜血,头上脚下地向枯林中坠去,所落处,赫然是一片削尖的防卫用黄竹。
  鹰祭师吓得魂飞魄散,瞥眼见绿影闪动,是婉儿扑到近前。鹰祭师拔出匕首猛刺,婉儿一手拨开刃锋,一手抓住她的衣襟,两人飘然落在尖竹之侧,只差了不到三寸。
  婉儿退了两步,道:“还打不打? ”她的手掌被匕首割破,鲜血一滴滴落在泥土上。鹰祭师看看她,又看看远处生死不知的犬祭师,终于跺了跺脚,跑过去扛起同伴,低头离去。萧明空怒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连谢谢也不说一声! ”
  婉儿耸耸肩,两人都把目光投到义贞和野利云佾身上。
  两大用剑高手忘命相搏,周遭发生的事都已无心过问。
  野利云佾双眼看出去,全是天尾羽张闪烁不定的光芒,双剑每次相碰,都有一阵凄厉的呼喊声刺入心际。而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有一个声音在竭力呼应。记忆的碎片在这些奇幻的光影中缓缓合并,野利云佾竟又想起那段不堪的、改变她一生的尘封过往。
  当时的她,方值昙华最盛,她第一次随父亲和族人前往玉门关,与从龟兹或黑衣大食来的商人交换货物。那时候,党项、回鹘、角斯罗三方逐鹿边塞,宋、辽、吐蕃在后推波助澜,北国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中途,他们曾居住在一处汉人开设的驿馆。她犹记得,那人身宽体胖,笑容可掬,说话的声音如同春日之风,让人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得舒服。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传自西域的摄魂术。而那汉人是一支马贼队的首领。全族的人都被偷袭制服,男人们,包括她的父亲,在女人的面前被斩首。女人,包括她自己,还有她的妹妹,遭到禽兽般的蹂躏。
  整整三个月,她被关在马栏里,过着猪狗般的非人生活。某日,趁某名马贼淫乐之际,她砍下他的头颅,独自逃脱。那人,是她此生所杀无数人中的第一个。以后她每次杀戮,总会想起这第一次的感觉,愤怒、快意、疯狂。
  十二年后,她练成了阴损自伤、却强力无比的销魂蚀骨指。
  她找上那伙马贼,在漫天血雾之中寻求复仇的快慰。她踏着零碎的尸骸,步入那汉人首领的居室,竟出乎意料地看到……
  剑光倏地消去,回忆如镜般破碎,现实又在眼前。
  义贞收剑伫立,道:“你分神了。”
  野利云佾勉力定神,冷笑道:“你何不乘机杀我? 你们何不一拥而上? 嘿嘿,你们再耍花样,也休想令我野利云佾屈服! ”
  义贞柔声道:“乐儿已经从阴森的地底走出来了。你何时也能超脱于这黑暗,让真正的自己站在光明之下,微风之中? ”
  “住口! 住口! ”野利云佾目露凶光,剑气陡然狂烈,方圆三丈之内风厉啸,沙卷扬,似有个无形的巨大恶魔要冲破禁制,吞噬天地。
  “无奈! ”义贞邪剑离手飞旋,刃锋黄光大盛,射出细如尖针的剑气,正是太白御剑术第一式“影落平湖青黛光”。
  野利云佾纯白的长袍被划开许多道口子,断发、血珠随劲风飞散,宝剑“乒”的一声,炸成数截。长发狂舞,凄厉的哭笑声中,蚀骨销魂指划破剑劲,顷刻间如同地狱缺口,数也数不清的怨灵,带着悲伤和愤怒飞到人间。
  义贞吟道:“万里黄云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
  剑气开合,指力纵横,迸散的余劲向四方扩散,截断枯树,洞穿木栅,惊得林中的鸟儿争相飞逃。蓦地,剑气、指气全然消去,天地恢复寂静湿热。
  天尾羽张插在两人中间,地上满是斑驳的剑痕,入土深达数寸。
  “哼,伪善者! ”野利云佾傲然转身,扬长而去。
  义贞目送孤寂的背影远离,这才吐出一口血,倒在惊慌失措的萧明空怀中。
  “好、险。”说完这两个字,他便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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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4:21 | 显示全部楼层
       尾 声:
  原州降雨之后三天,远近的佛族、契丹商旅纷纷送来粮水,暂解燃眉之急。
  侯御史从崆峒山脚一个武林世家求援归来,看见城门口俏生生伫立着两道身影。
  萧明空和婉儿都换上了一身汉族女装,前者笑道:“御史大人,这就跟你告辞啦。”
  侯御史道:“事情……”
  “伊然我已托人送到须弥城过活,龙族大祭师也已解决了。”萧明空道,“我们还急着赶到杭州,反正你忙这忙那,也没空招待我们,不如后会有期吧。”
  侯御史一笑,各是同途志士,相知相见于心,他连谢谢也懒得说,只抱拳道:“他日如有疑难,请记得侯若海和苏允武。”
  “哦? ”萧明空本已策马走出几步,闻言回头道,“御史大人觉得我会有什么疑难? ”
  “姑娘是辽国贵族,此番助我大宋,似乎与贵国之意不符……”侯御史沉吟道。
  萧明空笑道:“哀家做事,从来是路见不平,拔刀便砍,管他哪国哪族,御史大人不也同样吗? 再说,辽国、西夏、大宋,在哀家眼中也都是一家人嘛。日后大事成功,还想聘请御史大人做我的狄仁杰呢。”
  侯御史愕然道:“什么大事? 什么狄仁杰? ”
  婉儿心想再说下去,这位宝贝郡主疯疯癫癫,又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她慌忙牵住萧明空的衣袖,道:“郡主娘娘,转眼又要下大雨啦,咱们还是快启程吧。”
  萧明空怒道:“反正还要等义贞,说几句话就投不成胎了? 御史大人雄才伟略,将来哀家做了皇帝,他就是宰相枢密使再加兵部尚书! ”
  侯御史吓了一跳,连忙岔开话题:“秦少侠呢? 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吗?”
  “是啊,义贞嘛……”萧明空眼望天空中翻腾的雨云,“他还有一点点事要完成。”

  天色昏暗难明,暴雨和狂风交织成有声而无形的诡异世界。野利云佾在荒野上蹒跚独行。前方的黑暗中,似乎有某些东西在指引着她。雨水落入衣领,再沿着身体,从大腿流下,加入到早已盖过足背的水流中去。偶尔,天际划过长长的闪电,让她看到天空中的云正在急遽变幻,苍穹的最深处,那里似乎有无数的龙在飞舞。
  她的蚀骨销魂指功夫已被破去,武功大损,然而她的心田却澄明剔透,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天,当她践踏马贼的尸首,走进那汉人头目的居室,首先看到的,却是一对互相拥抱的母女。她们是那狗贼最爱的妻子和女儿。
  “云佾姐姐,是你! ”那位母亲竟叫出了她的名字。
  野利云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时那种如堕梦魇的恐怖感觉。眼前的女人,马贼头子的夫人,竟是她的妹妹,同她一起遭劫、一起失去父亲、一起被污辱的亲生妹妹! 原来,那名马贼头子不知为何,真心爱上她的妹妹,娶她做了妻子。两人夫妻恩爱,连女儿也已经九岁了。
  野利云佾怒道:“妹妹,你是被逼的,我现在就解救你! ”她把剑指向端坐室中的马贼头子。他身受重伤,硬拖着回来见妻女最后一面。
  女人凄然笑道:“你杀死她,我便不能活了。”
  野利云佾挺剑走向马贼头子,杀父之仇,失身之恨,眼前的恶魔,究竟毁掉了多少无辜者的美好人生? 她忍受非人的痛苦,练成蚀骨销魂指,就是为了这一刻。
  正要出指,野利云佾感到腰间剧痛。一柄匕首插在腰部,是她的妹妹暗算了她!
  “是真的,她说的是真的! ”野利云佾扶住桌子,“原来她真的爱上了马贼,爱上了杀父仇人,爱上了把她当成畜生蹂躏的恶魔! 现在为了这魔鬼,她偷袭唯一的亲姐姐。她跟这人同样,也是个冷血的魔鬼!”
  小女孩儿嘶声尖叫,马贼头子则仰天狂笑,他一直笑个不停,直至伤重气绝。
  而野利云佾始终没有出手杀他。
  “他死了,我也不能活了。求你照顾我的女儿。”女人说着用匕首自杀。野利云佾没有阻止。从她的眼神可知,她说得千真万确,不管这是因为她天生的寡薄亲情,还是命中注定。
  乐儿就是她妹妹的女儿,也是她大仇人的女儿。父母因野利云佾而死,乐儿变得木然痴呆,在心中对她的厌恶,只怕不在她对其父的仇恨之下。然而,野利云佾视乐儿更重于自己的生命。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她把乐儿当成了她自己,当成了她灵魂图腾中早已缺失的一角。收养乐儿之后,她回到龙族争权夺利,树敌甚多,无法可想,这才把乐儿藏在不见天日的景教破庙之下。
  她每夜都偷偷前往探视,明知敌人可能暗蹑,也无可奈何,因为她按捺不住那思念之情。
  西夏起兵攻伐回鹘部,夏王李德明不知如何探知她的秘密,派遣密使和她接头,承诺只须她设法破坏龙族和大宋的关系,便可封乐儿为郡主,接她到兴州侍奉,保准一生富贵荣华,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伤她。
  所以野利云佾假传神旨,逼侯若海处死伊然,如他不允,两族即公然交恶,就算他顾全大局而痛作牺牲,也必然神魂不定,到时可再趁隙暗算,结果也是同样。
  到头来,她还是失败了。她失去龙族的主导权,失去那一身令群雄变色的奇功,但这些于她,都无关紧要。如今的她,只希望紧紧握住自己生命唯一的证明,再也不放手。
  小屋映入眼帘,狂风吹得木门来回碰撞,摇摇欲坠,内中漆黑一片,即如她的心。
  “你骗我,你果然骗我……”支撑她来此的力量荡然无存,她跪倒在地,“你明明说过,三天之后,我会在这里再见到她……”
  然后,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木然转头,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雨中缓缓接近。身背长匣,满面愁容,江东行手撑油伞,默然来到近前,为她遮挡雨点。他身边还有乐儿。
  “你……”女孩儿嘴唇蠕动,几次欲言又止,长久的沉寂使她几乎忘了怎么样说话,但最终她还是用异样的声语说了出来:“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很担心……”
  “我……”野利云佾一开口,声音便哽住了。
  “不要离开我。”乐儿轻轻搂住野利云佾的脖子。她的声音在战抖,她的身体也是:“除了你,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野利云佾闭上眼睛,把女孩冰冷软弱的身体拥入怀中。
  “永远不会。”她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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