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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射月英雄一次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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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7 16:13: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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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月英雄(《天侠地女》系列的第二部)
  作者:阳朔
  作品简介:《天侠地女》系列的第二部,《血煞魔君》的续集。
  全书气势磅礴,场面宏大,人物个性鲜明,情节诡谲波磔,语言厚重诙谐,典雅流畅,书卷气洋溢笔端,极具金庸先生神韵,而又时有古龙先生笔法,更著风采。
  武侠界震撼巨作,不可不读,亦不可不一读再读!
  第一章:凛然杀气曲中藏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
  “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
  “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
  “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这一首《小梅花》词乃是北宋大词人贺铸贺方回所作,史传那贺铸生得肤色黧黑,面目耸拔,人送外号“贺鬼头”,然而做起词来,却是芊绵雄迈,二者俱臻佳境,实是词坛上不可多得的大师级人物。
  这一首《小梅花》词乃是他坠括古人诗句所作,后人评之为“奇情壮采,不可一世”,的确豪纵绝伦,悲慨已极,然而时隔数百年的杭州府中,最大的酒店“楼外楼”上,却有一位妙龄少女弹拨琵琶,以柔弱之音,发刚健之辞,隐隐约约,曲曲折折,将这首《小梅花》词唱得别有风味。
  声随风转,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倾听。
  此刻正是三月之初,内地或许还是冰封千里,江南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春意浓浓,中人欲醉。
  “楼外楼”的二楼乃是高间雅座,素来都是有钱的大爷们抛金掷银,鬻欢买笑的所在。
  这一日却未免怪异,楼上正厅里坐着五六个参差不齐,身份不一的人物。
  居中一个紫衣老者,身躯高大威猛,坐在太师椅上仍有常人般高矮,一张紫棠色面皮,双目如电,顾盼生威。
  看年纪当在五十岁上下,却是保养得极好,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并无半丝杂乱,右手持着一根竹箸,轻轻打着拍子。
  这只右手骨节嶙峋,几有常人两倍那么大,手背上老茧横生,又似是个手上功夫不弱的武林好手。
  以他的身份气派,在这酒楼上出现倒并不惹人讶异,其余人却均难与酒楼的富丽堂皇相配。
  东南角的方桌上坐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中年乞丐,一只满是污泥的赤脚踏在椅背之上,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似是对酒楼上的人事全不介怀。
  那少女的曲子虽然清越动人,在他听来却和驴马嘶鸣全无分别。
  此人两手空空,却有一只黑黝黝的大酒葫芦摆在桌上,不知何物所制。
  东北角上一个带发头陀,三十几岁,刀条儿脸,身形瘦削,衣衫也甚是破烂,若非头上戴着一道束发金箍,颈上悬着一串粗大的念珠,看去倒与那乞丐有七八分仿佛。
  他桌上杯盘最多,足有十四五个。却每盘中都盛着狗肉,红烧、清炖、狗排、狗皮等不一而足。
  他肩后虽背着一长一短两把日月弯刀,却似毫不惦记,只是据案大嚼,偶尔向那卖唱的老少二人瞥去一眼,目光中颇有凌厉之色。
  大厅正中立着那唱曲子的少女,身形婀娜,容貌娟秀,肤色极为白皙,好似透明的一般,虽称不上罕见的美女,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处。
  下首紫衣老者蓬头垢面,满是风尘憔悴之色,正低眉垂目,一心一意地拉着胡琴,倒好像那把木制胡琴上能生出一朵花儿来一般。
  西南角上端坐着一位黄衣道姑,楼上虽然嘈杂,她却如出神入定了一般,双睛微闭,面色和平。
  这道姑年纪也就在二十七八岁上下,貌相甚美,比那卖唱少女胜过何止一筹,美中不足的是一道细长的刀疤由左眉直通向右耳之下,清秀中透着诡异。
  那黄色道袍宽大笨拙,却掩不住她身段的婀娜流美。
  西北角的那张桌子最是僻远,桌面上无酒无菜,一个人正自伏案大睡,既不知年纪,也看不清面目,只见到他身上一袭敝袍,头发上竟还沾着几根草刺,怕也是个落拓江湖之人。
  这时那少女正唱到“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之句,哽哽咽咽,幽幽渺渺,似有无限郁愤沧桑横亘胸中,胡琴声由高入低,如秋蛩夜位,更如病极呻吟,悠悠地荡了半日,终于歇了。
  那少女轻叹一声,拭去腮边挂着的两滴泪水。
  过了良久,那紫衣老者缓缓击掌,口中重重道:
  “好曲子!好曲子!这样的好曲子我有二十年都没有听到了,难为你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家竟能唱得这般动听,老夫我适逢其会,倒也耳福不浅哪!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这紫衣老者站起身来,趋前几步,自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五两的大银,递给那老者,道:
  “贤父女唱的好曲子,某家不敢言赏赐,也无以表敬重,这些微之数还望老兄笑纳。银钱之物虽俗,也还能解些燃眉之急。请请!”
  他面上一派诚敬之色,竟是丝毫不以卑贱穷困相轻。
  那紫衣老者蓦地见到这样一大锭银子,竟似惊得呆了,双手颤抖,似要接过,却又不敢,哆里哆嗦了半日也没能将银子接到手中。
  那紫衣老者心中暗叹银钱之物,累人一至于斯!
  这父女俩看来也是雅人,非一般卖唱者可比,见了银子,也与一般人差不了许多!
  他轻轻将银子放入那老者手中,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紫衣老者端详着手中的银两,呆了好半晌,这才忽地回过神来,召唤那少女道:
  “宛儿!还不随我谢谢这位先生。”
  双膝一屈,竟自跪了下去。
  要知当时银价极贵,这二十五两大银直可供七八口人用度一年,不少人辛勤一生,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目。
  那少女听得爹爹召唤,清眸一转,盈盈下拜,口中莺声呖呖地道:
  “多谢老先生赏赐。我父女二人走南闯北,直到今日才遇见老先生。
  “老先生既是知音,又是我们的恩人,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还望赐告我父女两个,日后我父女两个要供奉老先生的长主禄位才是。”
  她口齿伶俐,声音清柔,这番话珠圆玉润地说将下来,听得人心中极是熨帖。
  那紫衣老者连忙伸手相扶,口中道:“贤父女快快请起,这算甚么?这算甚么?
  “老夫李梦楼,便住在距此十里的天河水坞之上,些少银两只为酬答贤父女妙曲仙音,怎么说起恩不恩的来了呢?”
  紫衣老者本已站起,一听得李梦楼自报名号,不由“啊也”一声,重又跪了下来,口中道:
  “先生遮莫便是江南五侠中的天河主人?
  “我父女二人寻得你好苦啊!”
  两行眼泪自枯干的双目中流下,竟是喜极而泣。
  此言一出,天河主人李梦楼瞿然一惊,诧道:
  “贤父女并非武林中人,怎地也知道李某的名头?
  “咱们萍水相逢,贤父女敢是有甚么大事要李某援手么?”
  近数十年来,江南武林出了五位正直侠义,武功高强的好手,被公认为江南武林领袖。
  这五人年纪虽异,武功却各有千秋,不分高下,论到行侠仗义的肝胆更是难分轩轾,武林中人于是各取其名号中的一字,按“天地君亲师”排行下来,将其并称为“江南五侠”。
  这天河水坞的主人李梦楼乃是五侠中的老大,一手七大二路“天绝掌”独步武林又兼仗义疏财,人缘极好,黑白两道上提起“天河主人李梦楼”这六个字来,人人都敬畏三分。
  那紫衣老者听他自陈身份,更加喜出望外,哽咽道“李大侠,小老儿带同这个小女千里迢迢,来此寻你。
  “有件千古奇冤要请老人家为小老儿做主啊!”
  李梦楼剑眉一挑,道:“哦?老兄有何冤情,不妨说出来听听!”
  紫衣老者擦了一把鼻涕,抹了一把眼泪,转首道:
  “宛儿,快将那件东西拿出来请李大侠过目!”
  李梦楼心中纳罕,眼见那少女自怀中掏出一张白色四方绢帕,双手呈上,柔声道:
  “李大侠请看。”
  李梦楼接过绢帕,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只见那绢帕虽是空白,上页却绣着几道精致的花边儿,手工甚是巧妙,但除此以外,却也再无异样,他满腹狐疑,拍头道:
  “贤父女这是何……”
  一个“意”字没能出口,那拉琴老者断喝一声:“动手!”说时迟,那时快,那老者将胡琴一侧,“呛呛”轻响,六支短箭自胡琴底部激射而出,直罩在李梦楼上中下三路。
  与此同时,那少女右手一扬,一股粉红色的烟雾登即有如活物一般,直扑向李梦楼的面门!
  这一下在悲凄惨痛中猝然出手,相距又近,本来绝无不中之理,但李梦楼却偏生好似早就提防一般,双手向外门一分,刹那间又连出四掌,一掌震开那六只短箭,一掌拍散那股粉红色的雾气,另两掌则不偏不倚,击向那老少二人前心的空门。
  “啪啪”两响,李梦楼凌空倒翻了个筋斗,气定神闲地站在当地,紫衣老者手中的胡琴“咔咔”作声,已碎成无数木片。
  那少女则倒退出三步,闷哼一声,面若金纸,嘴角沁出细细的血丝,显见内腑已被震伤。
  琴掌相击的一瞬之间,那紫衣老者的五脏六腑有如被移了位般,说不出的难过。
  他勉力运气转了一个周天,消去胸中重浊,开口惨笑道:
  “江南五侠果真名下无虚,这一手天绝掌,堪称天下独步……”
  话未说完,喉中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李梦楼微微一笑,道:“过奖过奖,阁下的‘琴中藏箭’也不愧为暗器榜上名列前茅的高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的‘桃花瘴’如此凌厉,定是‘七娘峒’中的翘楚。
  请恕在下眼拙,认不出是五娘还是六娘。”
  此言一出,那老少二人齐齐脸上变色,如见鬼魅,那紫衣老者嘶声道:
  “原来……你早知咱们的来历?”
  心情激荡之下,猛喘了几口大气,接下去道:
  “我自命……这手易容术毫无破绽……你……你……你怎会……”
  李梦楼斯斯文文地负手道:“湖南辰州府的言立本先生,以暗器、易客、僵尸拳驰名江湖,在下这几手庄稼把式,岂能寻出破绽?
  “只是在下适才将银两递在阁下手中之际,发觉阁下一双手掌虽然弄得衰老粗糙,但劲力内蓄,以骨骼状况而论,最多不会超过四十岁。
  “要说一个人易容前来,而对在下毫无恶意的话。
  “在下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你说是不是?”
  言立本闻言苦笑一声,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阴鸷的面容,颔下一绺微须,看去只有三十七八岁上下。
  他转头对那少女道:“六娘,看来这场戏咱们做得是过头了点儿……”
  他话虽如此,但李梦楼指掌一触便即发觉真相,这份学识经验和判断力委实可惊可骇,说到此处,声音禁不住哑了。
  那六娘冷冷一笑,道:“江南五侠中人果然目光如炬,咱们是低估你了。
  “不过李大侠既知‘桃花瘴’之名,便该知道这‘桃花瘴’,只要吸入一丝一毫,一顿饭之内便全身乏力,一个时辰开外便即无救。
  “你李大侠内功深湛,那也不过可以挺到一炷香罢了。”
  她恼恨李梦楼击了自己一掌,语声极其严冷,但口气仍是又娇又糯,露出了滇边女儿的本色。
  这“七娘峒”在滇东黄龙山上,乃是当地数百个峒口中最大的一个,先为苗族土著所居,近年来被七个苗女所占,乃是今名。
  这七个苗女容貌武功均是上上之选,
  用蛊施毒之道更是看家本事,更兼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武林之中,任你怎样玄功通神的人物,一提起“七娘峒”来,无不头大如斗。
  李梦楼面色不改,微微笑道:“久闻七娘峒人人色艺双绝,某家今日得闻六娘的歌喉,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纵然立时便死也可瞑目了。
  “何况今天我凑巧带了这个来,既得不死,那不是反而占了个天大的便宜么?”
  说着话手掌一翻,掌心中赫然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淡黄药丸。
  这药丸乍眼看去也无甚奇处,六娘见了却禁不住脸容改色,瞳孔疾收,一字一板地道:“犀黄地龙丸?”
  李梦楼呵呵笑道:“好眼力,不愧是江湖上一流的用毒大家!”
  言立本与六娘对望一眼,心下俱极沮丧。
  这“犀黄地龙九”乃是避毒圣药,只须佩在身上,三丈之内,任是怎样厉害的毒药也难伤毫发。
  据传此药普天下只有四颗,没想到其中一颗落在李梦楼手上。
  他们知已而不知彼,这一番伏击全然落空,反被李梦楼一掌震伤。
  言立本双目中射出针一样尖锐的光芒,蓦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
  “天河主人果真了不起,在下等自愧不如。
  “看来不能智取,只能力敌,不能单打独斗,只好倚多为胜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提气大喝道:“还不快上!”
  这一声断喝未了,他身体忽地僵直。双目射出骇人的寒光,双腿有如木桩般忽起忽落,两条臂膀直上直下,旋风一般打向李梦楼的面门胸腹,所使正是辰州言家祖传的一路“僵尸拳”。
  李梦楼适才与他交手一招,已知此人虽不是自己对手,但亦实非弱者,若与自己明刀明枪地动起手来,走出百招开外当无问题,以故丝毫不敢怠慢,掌分阴阳,敛气凝神,准备接战。
  他这七十二路“天绝掌”名目虽猛,实则却以柔劲见长,讲究舍己纵敌。
  后发制人。
  双方拳掌尚未相交,李梦楼只觉背后风声作响。
  他心知有敌来袭,当下头也不回,反腿钩踢,那人不料他反应如此快捷,这一腿的方位又是如此怪异,被他一扭一绊,当下摔倒在地。
  但此人身手也真不弱,藉着这一跌之势,使出“地趟刀法”,双刀如雪片般卷向李梦楼双足。
  李梦楼腾身而起,避开来招。
  这时人在半空,看得清楚,此人正是适才背插双刀的那名狗肉头陀。
  李梦楼眼见强敌环饲,暗暗心惊,面上却是安然如常,沉声喝道:
  “我与诸位素昧平生,无仇无怨,诸位何以一上来便出此辣手?指使者是哪一个?”
  话音刚落,耳旁一股疾风掠至。李梦楼瞿然一惊,“斜插柳、大弯腰”堪堪避过,眼见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眼前掠过,在空中转了个圈子,又回到发出者手中,竟是一把酒壶。
  不用问,偷袭之人便是坐在东南角的那个鹑衣乞丐了。
  他一击无功,收回酒壶,向口中倒了一大口酒,“磔磔”怪笑道:
  “李老儿闯下好大的名头,手下也当真是有两套!
  “好罢,今儿我们哥儿几个闲来无事,就陪你这老儿过上几招,让你做个糊涂鬼,见了阎罗王也对答不上!”
  他这番话说得贫嘴贫舌,极是傲慢轻佻,但中气充沛,震得人耳鼓怦然而动,李梦楼心下一凛,暗道:
  原来此人内功如此了得,这酒楼之上怕以他武功最高了!
  此人莫非是丐帮中人?
  可是丐帮素来行侠仗义。
  又与自己交好,怎会派人前来暗算?
  饶是他胆识超群,交游广阔,这场袭击无端而来,却也猜不出半点头绪。
  这天河主人李梦楼既是武林大豪,又富甲一方,平素亲近风雅,交接奇人异士,那是数十年如一日,有口皆碑的事。这日门下清客来报,说楼外楼上来了一对父女,拉得一手好胡琴,唱得一口好曲子,李梦楼闲来无事,又被说得心动,当下来到酒楼。
  上得楼来,他便觉周围众人路道不对,但自恃一身技艺,素来又与人为善,当下也不介意,放开怀抱享受仙乐纶音。
  孰料变生不测,小小一间酒楼上遭遇四名强敌。
  他暗责自己过于托大,瞥眼看其余二人时,那道姑仍旧闭目打坐,酒楼上已闹得天翻地覆,她却有如不闻不见一般,西北角那人仍旧酣睡不已。
  戒惕之余,李梦楼心中一宽,知道只要再不增强敌,自己纵不能胜此四人,全身而退亦当无大碍。
  他素来胆气豪迈,风度潇洒,此时四名强敌虎视眈眈,他却浑然不以为意,展颜一笑道:
  “既然如此,老天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请出手罢!”
  他纵然不说,那四人哪里还与他客气?
  桃花六娘这时调息已毕,解下束腰绸带,运劲一抖,竟然笔直点向李梦楼鼻下“迎香”大穴。
  这一下出手快捷,认穴奇准。
  竟是武林中罕见的“束带成棍”的功夫。
  李梦楼赞了一声“好”,骄指如剪,电光石火般向绸带腰中一剪。
  桃花六娘心知这一下被他剪到,绸带必然齐腰而断。她变招也是奇快,玉腕轻抖,那绸带如有灵性一般,带头猛地一沉,戳向李梦楼小腹上的“中脘”穴。
  李梦楼一剪落空,反指成抓,拿向那头陀左方攻来的刀背,右掌向下一切。
  这一掌力道奇大,绸带被掌风带到,迅捷地飘了回来,恰好缠上言立本的手腕,化解了他一记攻招。
  与此同时,李梦楼左腿连踢,已逼得那乞丐由攻入守,手忙脚乱地连退三步,方避过他这一轮疾攻。
  这天河主人一身艺业当真非同凡响,在这等危急的情势下,竟然着着抢攻,刹时间,已向每人递出一招。
  这四人出手无功,对李梦楼钦佩之余,戒惧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呼啸连连,各自使出平生最凌厉、最熟悉的一套功夫,力求将李梦楼在最短的时间内拾掇下来。
  李梦楼抖擞精神,使开七十二路“天绝掌”,全力与敌周旋。
  他早年系出武当,于太极拳造诣精深,后来机缘巧合,得蒙少林寺达摩堂首座悟净大师传授一路“如来千手掌”。
  他潜心钻研,取二者之精华,最终创出这七十二路掌法。
  一经问世,便即撼动武林,被誉为四十年来自创的最佳武功。
  少林方丈悟净大师与武当掌门无青子联名以“天绝”二字命名这套掌法,可谓推许备至。
  李梦楼在这套掌法上浸淫三十多年,早已到了阴极而阳,阳极而阴的炉火纯青之境。
  这时他将掌法使开,或如蝴蝶穿花,蜻蜒点水,或如五丁开山,六甲通关,以一双肉掌接战四般软硬兵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转瞬之间,五人已拆到了七八十招上下。
  李梦楼越斗越是吃力,对战这四人无一不是武林健者,那乞丐与言立本尤其了得。
  旁人忌惮他内功深厚,拳脚往往不敢与他相碰,那乞丐却以硬碰硬,虽颇有不如,却还足以支撑,一大半刚猛的招数都由他接过。
  言立本的“僵尸拳”倒也罢了,他双目放光,其中混有辰州祝由科的“摄心术”,每次对视,李梦楼都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冷战。
  若非他数十年修持上乘内功,怕早就被分散心神。败在这几人手下了。
  李梦楼手上穿梭矫变,心中念头也在飞速旋转,俗语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四人中以那乞丐武功最强,而言立本则似是此行首领。
  目下当务之急是先击倒他二人中的任意一个,震慑敌胆,否则这般缠斗下去,自己总有疏神之时,今天就要不明不白地栽在这四个人手中了。
  这时风声疾作,那乞丐手中的酒壶劈面砸来。
  他这把酒壶乃镔铁所铸,个头虽不大,也足有十一二斤重,壶身可作流星锤使,壶嘴则可用作点穴的判官笔,壶中盛满白酒,被他本身内功一蒸,变得滚烫,射在人身上也是极不好受,一物三用,端地厉害之极。
  李梦楼心念电转,弃掌变抓,竟使出武当“三十六路缠丝擒拿手”的一招“作茧自缚”,反扣那乞丐的手腕。
  那乞丐不料他奇兵突出,一怔之下,变招倒也快捷,将镔铁酒壶向下一沉,壶嘴点向李梦楼“膻中”大穴。岂知李梦楼这一擒拿也只是虚招,抓到中途,忽地变作“闯少林”长拳中的“黄莺落架”,三指向外,二指向内,成瓦片之形,猛砸向那乞丐小臂。
  他连续三招,互不相关而又一气呵成,竟似行云流水般畅快,那乞丐再也躲不开他这一拳,“啊哟”一声,小臂早中,镔铁酒壶落在地上,只觉一股大力自小臂直返上来,“喀”的一声,肩骨竟然断折。那乞丐痛得黄豆大汗珠顺流而下,连忙踢出三脚,一个筋斗倒翻出战团。
  这一下那三人俱都骇然失色,李梦楼出奇制胜,变招巧妙还在其次,但他所击落点明明在那乞丐小臂之上,劲力到处,那乞丐折断的却是肩骨。
  这一手“借力打力,借物传功”的功夫才真正惊世骇俗,放眼天下,能有这等造诣的绝不会超过十人。
  那三人惧意方生,手下便各自慢了一瞬,李梦楼身经百战,觑见此等良机岂肯放过,当下借着适才冲拳之力,足尖一点,身形已冲天而起,人在半空。
  已使出“天绝掌”中的一招“飞龙在天”,一招三式,分别拍向那三人顶门。
  那三人大骇之下,出手抵抗,但已慢了一拍,眼见李梦楼巨掌之来,其疾如风,声势先已骇人,都是不禁心头一沉。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影斜刺里横飞上来。李梦楼但觉眼前一花,白光闪动,似有千丝万缕拂向自己面门,同时一只柔滑嫩腻的手掌接上了自己的掌心。
  李梦楼心中一凛:
  这人怎地来得这生快法?
  他久经战事,临危不乱,将身形猛地向后一仰,掌心吐力,借着对方一抵之力,向后飘落。
  刚刚触到地板,只觉左踝上一麻,还是被拂中了穴道。
  这时他凝神观望,看得清楚,对面那人面若寒霜,凤眼含威,一身黄色道装,手中斜抱着一柄拂尘,正是适才闭目打坐的那个道姑。
  李梦楼虽早知那道姑并非好相与,却也不曾想到她武功这等高强。
  要知自博得“江南五侠”天字号的称呼以来,他大小数十战,从未受过毫发之伤。
  适才以一敌四,虽然凶险,却也已胜券在握,哪知被这道姑一招之间使拂中足部。
  虽说她是偷袭,这等身手在武林中也是不可多觏的了。
  这道姑武功惊人,容貌美丽,自己自命见闻广博,阅人无数,而竟丝毫辨不出她的来历,倒也是奇事一件。
  李梦楼心中寻思,尚未答话,楼梯上“登登”作响,探出两颗头来,竟是这“楼外楼”的掌柜与店伙。
  他们这一伙人霸在二楼的雅座上,掌柜与店伙也觉透着诡异凶险,只是每个人都带着家伙,出手又极豪阔,任哪一个自己都得罪不起,那也只好闷声大发财了。
  过了片刻,楼上乒乒乓乓打将起来,掌柜的听着楼上桌椅碗碟的碎裂之声,浑身肥肉为之颤抖,口中只念道:
  “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六十罗天……三十坛蘸……救一救……呀呀呀……救一救…”
  脸皮吓得好似成了精的冬瓜,青一翻,黄一翻。
  那店伙事不关己,胆子较大一些,扶起掌柜偷偷观望,只待楼上打斗声稍停,这才壮起胆子上来求情。
  那掌柜掌管酒楼数十年,应对客人的经验天下罕有人及,这时早将脸上肥肉堆成一张笑脸,先打哈哈后说话道:
  “嘿嘿……诸位大侠……诸位爷们、师傅、师太……
  “小店……”
  一句话没说完,那道姑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早射出寒光,盯在他的脸上。
  那掌柜的心中一寒,强笑道:“师太,你老人家……”
  “家”字甫一出口,那道姑将手一抖,“啪”地一声闷响,拂尘已砸在那胖掌柜的头上。
  那胖掌柜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师太她老人家怎样不得而知,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是先送在这里了。
  那店伙见此情景,直吓得舌头打结,脚底发软,只听“妈呀”、“咕噜”之声不断,已是一溜筋斗顺着楼梯滚落了下去。
  李梦楼见状目眦欲裂,他与这胖掌柜甚是熟识,虽无深交,但自己每次来此他都殷勤招呼,对已极好。
  他双掌一错,怒喝道:“你这妖妇滥伤无辜,他是个生意人,与你无冤无仇,何必伤他性命?”
  那道姑被他厉声斥责,不怒亦复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
  “生意人又怎样?我与你也无冤无仇,那不也是照杀?”
  她这两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如讲家常,但其中所含的视人命如草芥之意着实令人心寒。
  李梦楼大怒,心道,这妖妇面若桃李,心如蛇蝎,不知已害过了多少条无辜性命。
  今日若让你生出此门,我枉负“江南五侠’之名!念至手至,右掌一立,一招“凤舞九天”,一股疾风直卷过去。
  那道姑见来势猛恶,不敢正摆其锋,两道秀眉一皱,脚下左一扭,右一滑,身法极是怪异,李梦楼这势若奔雷的一掌已落了空。
  李梦楼一怔,刚待继发后招,那道姑已飞起一脚,将适才那乞丐掉落地上的镔铁酒壶踢向李梦楼。
  李梦楼暗暗哂笑: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左掌一翻,将那酒壶击开数丈,嵌入楼上的壁板。
  那酒楼壁板乃是硬檀木所制,极为坚硬,他轻轻一击,便将圆身无锋的酒壶嵌入数寸,这份手劲,着实使人叹为观止。
  哪知那道姑却摇摇头,似乎对这一掌不甚满意,口中笑道:
  “啊哟!李老爷子生气啦!一个人生气太多是会伤身的!
  “再说,您老也得先看看自己的手臂能不能动才是啊!李老爷子,您说是不是?”
  她口中说着话,足似行云,手如流水,已避开了李梦楼的五六招攻势,竟是举重若轻,语声洋洋,一如平时。
  李梦楼闻言一惊,略微凝神的工夫,便觉掌上发麻,似一条细线般迅捷无比地爬上手臂。
  他指上微微用力,岂料在这瞬息之间手指便已不听使唤。
  竟连拳头也握不上了!他脑中“嗡”的一响,心道:
  我身怀“犀黄地龙丸”自命百毒不侵,可是……这是什么东西……
  他这厢思犹未了,那道姑已巧笑道:“李老爷子一定正在纳闷儿,你身怀犀黄地龙丸,那是避毒圣药,可是百毒不侵,怎地还会着了我的道儿?
  “嘿嘿,你的地龙丸只能避毒,我适才一脚踢在那酒壶上,下的却是‘软麻草’的粉末,那可不是毒药哟!你就是带上十颗地龙丸,也难逃我的计算!”
  此刻李梦楼的一条左臂已全然不听使唤,他脸色大变,右手钳住左手脉门,冷汗沁出。布满额头。
  言立本垂肩谄笑道:“我们这么多人出手都奈何不了这老家伙,还是二娘你行,两招之间便即见功。
  “二娘,我看咱们也不必出手了,单等这老家伙浑身酥软,上去一刀,将他首级取了领银子就是。
  “二娘你放心,最大的份儿我一定给你留着……”
  他唠唠叨叨,口沫横飞,说得极是起劲,竟是已将李梦楼当作了死人一般。
  那被称作“二娘”的道姑却不领情,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
  “姓言的,少在姑奶奶门前卖乖,惹火儿了我,也给你来点儿好吃的尝尝!”
  言立本脸色一沉,双目异光一闪,旋即换上一副尴尬的笑容,连声道:
  “好好!好好!在下不敢!在下不敢!”
  这时李梦楼的肩背也已开始发麻,但神智未失,听了他二人的对答,恍然大悟,微笑道:
  “原来‘七娘峒’不远万里,竟派出两名高手来对付我,这位想必是梨花二娘了罢,果然了得!”
  他自己危在旦夕,竟然镇定如恒,言笑晏晏,夸赞敌人极是由衷。
  这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连言立本、乞丐、头陀等人面上也不禁现出钦佩之色。
  梨花二娘闻言面色一变,狂傲登敛,反而裣衽为礼,盈盈地道:
  “贱妾迫于人情生计,不得不出此一策,前来暗算李老爷子,尚望勿怪。
  “李老爷子今日死后,每年今日我都会记得给你烧上一炷香的。”
  她叹了一口气,接下去道:“其实我确是与你无冤无仇,如你这等风度武功,这般死了,我倒有些心中不安。”
  李梦楼微笑道:“姑娘这又是何必?人总有一死,李某年已五旬,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所谓‘到处青山可埋骨’,何况死在姑娘这样的美女手下,也算死得其所。姑娘不必耿耿于怀,这就请下手罢!”
  此时那“软麻草”的药力已行到心脏附近,他勉励说完这几句话,忍不住长长喘了一口气。
  梨花二娘见他微笑自若,反而开导自己起来,似乎毫不以自己生死安危为念,这等风度委实令人心折,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这样的好男人我怎地从未遇见一个,如今遇见了,却反要杀他……
  寻思未毕,言立本已狞笑道:“瞧不出你这老家伙,死到临头了还有风流之心。
  “嘿嘿!老爷今天就成全你,到了阴曹地府好好享受罢!并肩齐上!”
  俗话所谓“虎死不倒威”,李梦楼虽浑身麻软,但神威凛凛,从容裕如,言立本仍是不敢独自上前。
  挥手招呼那头陀,乞丐与桃花六娘齐上,要将李梦楼乱刀分尸。
  梨花二娘站在一旁,心乱如麻,但在情在理也已不能阻挡。
  说时迟,那时快,言立本一根竹竿,那头陀两柄弯刀,乞丐和桃花六娘各执一把精钢短匕首,直指向李梦楼全身上下各处要害,堪堪离到四五寸处,各人忽觉手肘上被甚么东西一托,肩膀一轻,手头兵刃纷纷落地。
  跟着一股大力推至,几人撑不住身形,纷纷后退。
  那乞丐功力较深,退到七八步便拿桩站稳,另外三人却一跤坐倒,半天喘不过气来。
  一招受创,这四人连人影也没看清楚,心中却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李老儿莫非都是装的?
  但旋即便知不对,李梦楼纵然浑然无事,也绝不可能一招之间震飞四人兵刃,再将其一一击退,若真如此,适才便不必缠斗,十招以内四人便该一败涂地了。
  梨花二娘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就在那四人兵刃将及李梦楼身上之际,一道灰影闪电般掠至,直插入李梦楼与那四人中间。
  接着她只觉那人双手动了动,那四人便直飞出去,以她眼力,那人用的什么手法竟全然没有看到。
  梨花二娘心头一凛,暗道:此人是谁?
  怎会有这么俊的功夫?
  这时那出手之人已端端正正地站在众人身前了。
  他身材不高,生得也不风驰电掣,但只这么一站,竟是渊渟岳峙,凝重非凡,便似钱塘怒潮也卷不走一般:
  他年纪甚轻,眉目生得也不英俊,但不知怎地,一双眼睛有如寒夜的冷月,尖锐雪亮似能看到人心中去:
  与眼睛相反,他的嘴角挂着懒散而略带疲倦的笑意,便好似天塌下来也满不在乎一般。
  他的五官算不得怎样漂亮,但一有了这双眼睛,一有了这种笑意,他的脸上便生出一种奇异的美,使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他一身敝袍,已经蓝得泛出白色,也不知多了多少日子。
  不知怎地,看来却甚是整洁,头发上还沾了几根草刺。
  看这形象,本该是个江湖落拓的穷汉,但敝衣旧履,却掩不住身上那种隽逸清华之气,便好似文中状元,武中至尊。
  贵中宰相,富中魁首全加起来也不如他这般神气。
  他这般潇洒,他这般自信。
  梨花二娘年轻时也曾在风月场上打滚过来,后来虽被负心陷害,生平恨极了天下男子,一向自命什么样的男子都曾见过,都跑不出自己的掌心,但见了这人,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天下竟有如许人物!
  在她的身后,桃花六娘一双明眸早就变得迷茫,只觉自己无数个夜中魂牵梦绕的男子终于出现,一霎时天旋地转,浑然望了自己还坐在地上没有起身。
  言立本那三人虽是男子,却也被眼前这人的气度神采所慑,一时间噤若寒蝉,不知该说些甚么。
  只听那人轻轻开口道:“在下听得多时了,两位姑娘,言兄、木兄、康师傅,李大侠身膺江南武林重任,为人又是慷慨豪迈,有口皆碑,各位做到这个分儿上也可以收手了。还是请罢!”
  他淡淡说来,满含磁性的声音中竟似带着一作威严。
  口气虽是商量的口气,却似全世界在他面前部不能违抗。
  可是他话音未落,三道乌光已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至,分打他眉心,丹田,环跳三处要害。
  风声呜呜,力道竟是非同凡响。
  他目不扬,眉不动,将右手划了个半圆,三道乌光登时消失无踪。
  他展开右手,三颗铁莲子静静地躺在上面,似在讥嘲将它们发射出来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道:“木兄这一手‘指开三莲’功力未纯,只有六成的火候,远远及不上令尊当年的八成。
  “看来甘凉‘七青门’后继无人了!”
  那乞丐闻言面色大变。他本县甘凉“七青门”的少门主,姓木,名清华,本是雄霸一方的世家公子。
  他自幼勤学武功,进境甚速,后来却滥交朋友,狎妓纵酒,无所不为,“七青门”老门主木振中为人刚直,嫉恶如仇,屡次管教无效,大怒之下,即将木清华逐出本门。
  心灰意冷之下,木清华便即自暴自弃,佯狂玩世,终日做乞儿装扮,不露本身行藏,他自问逃名多年,形貌亦与昔日大异,纵然七青本门中人相见,一时三刻也认他不出。
  哪知这少年仅出手一招,靠三颗铁莲子便揭破了他的来历,更辨识出他的火候深浅,这份武功已是可惊可叹,而见识眼力似犹在武功之上。
  木清华为人尚无甚过恶,只是心灰意丧之际,于那善恶之别看得淡了。
  随波逐流做了一些坏事。此际猛然有人将他来历一口道破,少年往时事蓦地里兜上心头,刹那间热泪盈眶,心头百味齐集,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道:“七娘峒近年收容不少无家可归,受人欺压的少女,善事做了不少,可是银钱方面的开支必定耗费亦多。
  “二娘,六娘,做杀手赚钱固然不错,可是为救别的好人害了李大侠这样的好人,那岂不是得之东隅,失之桑榆?两位请自斟酌。”
  梨花二娘与桃花六娘身子同时一震,心道:此人年纪轻轻,怎地好像江湖上甚么事都瞒不过他?
  自己峒中收留孤女之事江湖上无人得知,此番刺杀李梦楼乃是为了求财,此事更不足为外人道,这少年从哪里得知?
  看来此人来历不小,武功这等高强,所说又极有理,今日铩羽而归已是必然之事,两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那少年转头对那头陀道:“康师傅,你行事向来莽撞,没甚么道理好讲。
  “我只点明一事,今日你若再敢向李大侠出手,三招之内,你便会被人抬出酒楼,绝不会自己走着下去。
  “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
  这头陀姓康,名仲成,早年本是绿林巨盗,后来被官府追缉得狠了,这才改易僧装,却从未祝发,也未取法名。
  他虽向来莽撞,“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却还是懂的,眼见这少年武功如此惊人,那木清华比自己武功高出老大一截,犹自被他挫折得体无完肤,自己纵然再下五十年苦功,也绝难讨得了好去。
  当下喉中“咯咯”作响,欲待交代几句场面话,却被这少年威势所慑,不知什么才好。
  那少年的目光一转到言立本的脸上,立即变得凌厉非凡,有如冷电般精光四射,扫视了两个来回,缓缓开口道,“言兄,我有几件事要请教。”
  言立本微觉害怕,但见他神色虽然不善,辞意尚属和蔼,大着胆子道:
  “小兄弟有事请讲。”
  他老谋深算,眼见同来诸人被这少年或劝慰,或揭露,或威吓,均已噤声不语,连忙见风使舵,语气极其恭顺。
  那少年道:“你一件,常德府六十七名黄花闺女被奸杀的案子是谁做下的?
  “第二件,郴州府有九十五名平民失踪,据传被抓去做了药人,言兄可知是谁下的手?
  “第三件,七年之前,你师傅言择连同三名小妾,两个女儿一夜之间尽毙,言兄可知其中古怪?”
  他语声不高,吐字也平平淡淡,但在言立本耳中听来,每个字都不啻雷震。
  他只觉冷汗层出,脚跟发软,定了定神才稳住身形,嘶声道:
  “我……我不知道……”
  那少年双目一翻,冷冷地道:“那谁知道?”
  言立本此时已经汗透重衣,呐呐道:“我……我……”
  话未终了,忽地双臂向前猛推,两道拳风奔袭那少年前心,同时身形一长,使个“一鹤冲天”之势,向酒楼的窗口纵了出去。
  这少年所说的头两件案子都是湖南地面上十几年来出现的最令人发指的恶行,曾惊动了当今天子,朱笔御批遣人侦缉,但下手者武功既高,手段又极阴险机警,始终未能告破。
  为了此案,六扇门中不少好手丢官的丢官,杀头的杀头,下场极其悲惨。最后一件则是言家拳门中的大事,言择等八人暴卒,许多人都猜是言立本下的手,但言家拳本门中无人出头,旁人也无置喙之余地。
  近数年来。这几件事已被一无名少年陡然提起,刹时间,少女们扭曲挣扎的身影,师傅一家中毒翻滚的惨号。
  无数药人被浸在毒草缸中凄厉的叫声一一在耳边眼前出现……
  此人心也真深沉,微一转念,便知今日已难从容而退,当下念至拳出,以攻为守,趁那少年一封一挡,自己便有隙可乘,庶几可以逃得性命。
  右脚甫踩上方竹窗棂,言立本便觉后颈上一紧。他心头一凛,知道这是擒拿手中的“后夹颈闭气”,最是厉害不过,当下不待敌人抓实,反臂格出。
  他这一格势疾力猛,本是必中之招,哪知出手便格了个空。
  他心头一起,还未变招,便觉后颈一松,臂上被人一送,身子已如断线风筝般直落下去。
  这时他人在半空,全然失去平衡。扭身变招均已不及,“啪”的一声,双脚触地,“喀喀”两响,膝骨从中断绝。
  言立本抱膝长号,声音惨厉。
  路人见他浑身血污,形同活鬼,纷纷闭目掩耳,远远走避,惟恐挨得近了惹来祸事。
  那少年转过身来,重重叹了口气,道:“此人作孽太多,身受此报亦不足抵偿万一,眼下那也只好这样了,二娘,请赐下‘软麻草’的解药,这就请回罢!
  “你们姐妹在滇边素有善行,犯不上来趟这浑水。
  “这区区之数虽杯水车薪,亦足够解救一时之急了罢!”
  说着话,他缓缓探手于怀,腕上微微用力,十几张纸片成扇面之形,缓缓向梨花二娘面前飞去,好似底下有人托着的一般。
  梨花二娘不及思忖,双手左兜右抄,已将纸片尽数收入手中。
  展眼一看,不禁大大吃了一惊。
  第二章:卅年交情失孔方
  这少年传过来的,竟是十二张五百两的银票。
  一时之间,二娘、六娘齐齐呆住。
  她们并非穷人,但一出手便是六千两的人却也还没有见过,更何况这少年浑身上下穿的戴的绝不会超过五钱银子?
  半晌,梨花二娘方才回过神来,扬手掷出一个小瓶儿,柔声道:
  “阁下侠肝义胆,贱妾等从所未见,这个天大的人情我们领了,却想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
  那少年微笑一下,淡淡道:“一介浪子,江湖亡命,有甚么尊姓大名?
  “相逢便是有缘,何必他求?”
  梨花二娘默然不语,与桃花六娘盈盈一礼,举步下楼。
  那乞丐木清华与头陀康仲成跟随其后,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那少年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叹了口气,口中喃喃道:
  “善善恶恶,谁能分清?今日作恶的,他日也许变成善人,今日行善的,谁又保准他日不变作恶人?”
  说罢,拔开手中的瓶塞,将其中淡黄色的粉末倒在一个酒碗之中,再提起桌上酒壶,斟上半碗酒,摇了几摇,送到李梦楼嘴边,道:“前辈请。”
  李梦楼中了“软麻草”之后,早已全身酸麻,坐倒在地,动弹不得,此刻更连说话都已不能。
  当下勉力张口将半碗酒喝了进去,这解药果然效验如神,只过得半炷香时分,李梦楼忽地“阿嚏”一声,张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睁目笑道:
  “七娘峒名不虚传,这麻药果然厉害得紧。”
  那少年双目中闪着欣喜的光芒,俯身问道:“前辈觉得好些了么?”
  李梦楼伸缩了一下手足,笑道:“行动已经无碍了,却还需调养数日武功才能尽复旧观。
  “老弟台,你今日救了老夫的性命,有甚么需求尽管开口,普天下我拿不出的东西还没有几样,老弟台不要客气。”
  他甫能开口,中气虽然尚未凝聚,这几句话却说得豪气干云,咄咄逼人。
  哪知那少年艴然色变,冷冷地道:“前辈差矣!我敬重你的声望、人品这才出手,前辈若以为我别有所图,那今日咱们言尽于此。告辞!”
  一振长衣,举步欲行。
  “慢慢慢!慢慢慢!”李梦楼含笑唤住少年,道:“老弟台请勿见怪,老夫出言无状,一心只想有所报答,不曾想开口便落俗套。
  “不如这样罢,老弟台你救不救我的性命还是小事,你这份武功、气度、胆识、智慧实是老夫生平罕见,老夫诚心邀客,请老弟台到天河水坞盘桓数日,青梅煮酒,纵论天下英雄。
  “不知老弟台有此雅兴否?”
  那少年一听此言,霁然色喜,回身拱手道:
  “老前辈雅人深致,敢不如命。晚辈适才狂傲无礼,前辈勿怪。”
  李梦楼哈哈大笑道:“不怪!不怪!能结识你这等少年英杰,老夫就是再冒几次生死大险也值得,那又怎会怪你?请请!”
  那少年瞥他一眼,眼见得此言极是由衷,不由得心中一动,忙道:“前辈请!”
  两人举步下楼,李梦楼向柜上留了五百两银子,用来包赔酒楼的损失及用作掌柜的安家费。
  他在此处时雄势大,官府方面自有人替他敷衍。
  两人并肩外行,李梦楼笑道:“适才梨花二娘请教老弟台姓名,老弟台坚执不说。
  李某忝蒙老弟台救命之恩,这贵姓大名却一定是要请赐告的了,以免日后江湖上有人问起此事,我只能张口结舌的道:
  ‘啊哟,对不住,人家可没告诉我!’那岂不是成了武林中的笑柄了?”
  此人不惟武功高强,风情潇洒,口才更是了得,几句话中妙语连珠,说得那少年忍不住笑将起来,拱手道:
  “老前辈言重了,在下姓段名拂,表字去尘。姓既不尊,名也不大,只是个记认罢了。”
  李梦楼听他道出姓名一脸迷茫之色,半晌才道:“不瞒段老弟你讲,李某承蒙江湖朋友抬爱,得了个‘江南五侠’的绰号。
  “虽然名实难副,江湖上黑白两道、大大小小的英雄豪杰却也都有所闻,可是段老弟你的名字我还是首次听见。
  “这可是咄咄怪事,咄咄怪事!”说着摇头不已。
  段拂笑道:“晚辈本在江湖上就无藉藉名,老前辈没有听过,那又何怪之有?”
  李梦楼摇摇头道:“李某仗着家中有点银钱,生性又爱交朋友,博得个好客之名,人但有一技之长,李某都尽力不肯让他埋没。
  “可是段老弟,李某素来也是眼高于顶,江湖上何止万千豪杰,能让李某衷心服膺的却没有几人。
  “像你老弟这样的,除了‘惊才绝艳,四个字,李某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好讲。
  “要说你还没有名气,那岂不是江湖上的朋友都不生眼睛了么?”
  段拂笑道:“老前辈可莫要怪上江湖朋友,一来段某不好声名,二来出道未及半截,老前辈没听说过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梦楼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两人谈谈说说,甫踏出酒楼的合欢彩画廊,来到当街之上,忽听得身后一人嘶声叫道:“李大侠!小侠!你们行行好,将我一刀杀了罢……哎哟……”
  两人回头看时,言立本抱着双腿,在血泊中来回翻滚,两条膝盖上竟支出白生生的骨头茬子,显见适才那一下伤得极重。
  这情形太过惨厉,李梦楼见了,面上不禁现出不忍之色。
  段拂微笑道:“他若不喊,咱们倒忘了。”
  举步上前,负手道:“言兄,现下那几件案子你可知道是谁做的了么?”
  言立本生性阴酷,向来以折磨别人为乐,这时苦楚临到自己头上,这才晓得实在难捱。当下连声道:
  “我……我知道……我知道……都……都是我做的……”
  段拂俯下身去,抡指点了他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使他疼痛稍止,道:
  “既然如此,你且写下一张口供,我自会送你去该去之处。”
  言立本这时只求活命,别的甚么也顾不得了,连声道:
  “我写……我写……”
  段拂到对街一家文具铺子买来一叠纸,掷在地上,喝道:“写罢!”
  言立本嘶声道:“笔……笔……”
  段拂冷冷地道:“你双手上沾满无辜平民的鲜血,现在少用点儿自己的血来招供有何了不起?
  “吵吵嚷嚷甚么?用你自己的血来写!若写不完,我再给你弄出一些来用!”
  言立本不敢违拗,哆哆嗦嗦趴在纸上,以指蘸血,写起供状来。
  这段拂的耐性也真了得,静静地站在一边等他写完,拾起来看了一眼,微笑道:
  “字迹虽然不佳,文理倒也通顺。言兄毕竟念过几年书,功底深厚得紧哪!”
  言立本任他讥刺,垂头不语。
  段拂自怀中掏出一锭五两纹银,召唤离得最近的两个边痞光棍道:
  “这锭银子你们拿去,将此人速速送去杭州府纠办,就说这里有口供为证。”
  那两个地痞应了一声,收起银子,拖着言立本去了。
  李梦楼长笑一声,举步上前道:“丑老弟,你这件事一做得大快人心,透彻淋漓,不由得我又多佩服你一分啦!
  “我辈忝有侠名,比起老弟你的手眼,那是不知要逊上几筹了!哈哈!哈哈!”段拂也陪着他笑了起来。
  那“天河水坞”坐落在杭州城外三十里处,钱塘江自城中奔腾而过,到了此处,略一翻旋,形成一片湖泊,极是宁静。
  李梦楼依着地势,在上面建起无数亭台楼阁,中间俱以垂虹拱桥相连,远远望去,颇有烟水迷离之感,乃是杭州城外一处胜景所在。
  李梦楼与段拂下了马匹,在两匹马臀上拍了一拍,任它们自寻水草丰美之处,优哉游哉去了。
  李梦楼携起段拂的手,朗声笑道:“段老弟,此处便是蜗居,虽是简慢了些,也还将就往得。随便请罢!”
  段拂凭水远眺,只见垂柳拂堤,亭台掩映,红花绿草,争奇斗妍,上面却如淡淡地笼着一重雾气一般,朦朦胧胧地,反增神秘之美。
  他心怀大畅,长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老前辈太过谦了,这所水上庄园一木一石俱有深意,前辈胸中丘壑表露无遗。
  若说这等居处还嫌简慢的话,段拂也想不出哪里才能住得了人啦!”
  李梦楼大喜,哈哈大笑道:“我这天河水坞一年接待的宾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大多都是粗鲁武人,草莽豪杰。
  “有谁能像段老弟你一样能看透我胸中所想哪?哈哈……”
  笑声未了,桥边水下的一荇水草上,一只红嘴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地叫了起来。
  李梦楼微笑道:“谁说花鸟无情?这鸟儿也知今日我有嘉客到访,这不是奏起迎宾曲了么?”
  段拂笑了几声,忽地敛容道:“前辈,我有一事相商。”
  李梦楼道:“咱们自家兄弟,甚么话说不得?你尽管说,我全都依得!”
  段拂微笑道:“当真依得?”
  李梦楼道:“哎,你还信不过老哥哥不成?尽管说罢!”
  段拂微笑道:“那好。晚辈今年方才二十有一,以前辈的年纪,做我父亲也还做得,请从此勿以兄弟相称。不知可依得么?”
  李梦楼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当即语塞,半晌才道:
  “这……这……这怎么可以……”
  段拂道:“若是前辈依不得,晚辈掉臂而去便是。”
  李梦楼笑道:“我这个前辈碰上你总是缚手缚脚,棋差一着,当真惭愧!好罢!好罢!
  “谁教我把话说得满了呢?那老夫就老实不客气地要称一声贤侄了!哈哈!哈哈!”
  段拂微笑道:“李老伯如此称呼甚好。”
  两人对视一笑,李梦楼忽地撮唇作啸,忽高忽低,声闻数里。
  段拂只觉他中气已恢复了几分,调子也悠扬动听,只不知是甚么用意。
  李梦楼觉得他脸上略有异样,笑道:“人上了岁数,筋骨也懒了,总图着省点劲儿,不愿自己走路。
  “叫只船来接接,抄个近路总是好的!”
  过了片刻,“欸乃”一声,右前方的柳枝向两下里一分,荡出一只小舟来,还未看清舟中人是何模样,先听得一阵柔媚宛转的歌声。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
  “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歌声委曲靡曼,人也渐次近了。
  段拂这时看得清楚,舟中荡桨的乃是一个绿衫少女。
  远远看去,只觉眉目如画,清丽可人,再离近些,又觉其肤色白皙,握桨的一双手好似透明的一般,眼珠黑如点漆,来回转动,似乎浑身上下都充满江南碧水的秀气。
  段拂心中暗叹:“江南钟灵毓秀,人才之盛,以至于斯!
  “这少女美貌还在其次,这一种清秀灵动之气不是江南的山水哪里养育得出来?”
  思犹未了,只听那少女娇声笑道:“爹爹!有甚么贵客来了,非要我来迎接?”
  话未说完,猛地瞥见站在李梦楼身侧的段拂,脸上微微一红,有若白玉上涂了一点胭脂,垂下头去。
  李梦楼哈哈笑道:“你这小妮子,是不是又在顽皮呀?爹爹回来叫你接一下都不肯!
  “来来来,还不见过这位段兄?罗今日若不是他,爹爹怕连你的面儿也见不到啦!段贤侄,这是小女关关。”
  关关妙目一转,嬉笑之色登敛,就着舟中福了一福,莺声呖呖地道:
  “关关谢过段公子。”
  段拂人在岸上,双手虚扶一扶,道:“小姐请勿客气。小姐适才唱的可是史梅溪的《双双燕》?
  “这首曲子我以前也曾听过,与此完全不同,却远远没有此曲动听。不知小姐依的是哪一种谱子?”
  (朔按:词始为应歌之作,皆可歌唱,并有工尺谱定格。词之唱法,至明季犹存,至清初渐渐散失,良可叹也。近人据南宋齐白石谱,曾译《暗香》、《疏影》、《扬州慢》等十余曲,犹可想见当时风采。)
  关关垂首一笑,还未开言,李梦楼已接过去道:“段贤侄果然文武全才,不过还是先请上船罢!
  “这般隔岸对答,岂不显得我天河水坞太过没有待客之道了么?”
  关关抿嘴笑道:“正是。段公子请。”
  段拂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性耽音律,致有失礼。李老伯先请。”
  李梦楼展颜一笑,身形已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落入船中,以他身躯,体重当在一百八九十斤上下,但跃上这只小小船儿,那船头竟只稍稍一沉,绝不摇晃。
  段拂看得真切,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功夫!”
  他随后跃起,身法毫不花俏,老老实实地落在船头,那船头竟似丝毫未动,既不下沉,也不摇摆。
  关关一双美目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望向李梦楼。
  李梦楼捻须微笑不语。
  段拂眉不扬,目不动,但身旁有甚异动全能知觉。
  关关目中异光一闪,他已知晓,含笑道:“小姐难道也懂武功么?”
  关关纤手摇动木桨,小舟“咿呀咿呀”地向前直行,极是平缓,只听得她道:
  “在段公子面前,关关这点微末伎俩怎谈得上一个懂字?
  “我只是随爹爹学过一点花拳绣脚罢了!”
  李梦楼笑道:“我的女儿大有长进,居然懂得谦退起来了?我的武功都比段公子差着老大一截。
  “你自然是更比不了了,不过也还不能说是花拳绣脚罢?
  “若真如此,‘凌波仙子’李关关的名头也不会在浙江全省叫得那么响喽!”
  关关听得爹爹取笑双颊飞红,扭身道:“不来嘛!不来嘛!爹爹!你老是取笑女儿!”
  段拂见他父女二人说笑,心头突然觉得一阵酸楚,喉头如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李梦楼却全然没有留意他的表情变化,目光中满蕴爱意地望向女儿,笑道:
  “我这个女儿呀,自幼便顽皮得不得了,从小就缠着我学功夫,却又不肯用心。
  “总算她有几分小聪明,现下武功倒也算得不弱。
  “到了大些时候,不知怎地迷上了音乐,常说古人能制谱,我为何不能制?
  “因此上穷索冥搜,收集了无数的谱,甚么工尺呀,变商呀,变徵呀。
  “我也搞不清楚那许多,最后,她还真的开始自制曲子了。
  “我听了几曲,倒也好听,比我从前听过的旧谱强得多了。这孩子在音乐上倒有天赋……”
  关关听爹爹对着陌生男子夸奖自己,不禁嗔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一忽儿取笑我,一忽儿又夸我,不知你搞些甚么……”
  李梦楼哈哈大笑,段拂见了这种小女儿的娇憨情态,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三人谈谈说说,几里水路倒也行得快捷。
  两炷香时分之后,段拂猛一抬头,只见迎面一座好大亭台。
  巍峨耸拔,竟有直插云霄之势。
  尤为奇幻的是,这亭台竟全是以竹子建成,无有一根铁木之物,极见雅致。
  上面悬着一张淡金匾额,题道:“天河琴筑”四个字,书法遒劲挺拔,银钩铁划,气韵非凡。
  李梦楼笑道:“当真是知父莫若女,这小妮子晓得你是贵客,竟将小舟直划到这儿来了。
  “我这‘天河琴筑’平素除了关关,别人都是难得一至的!哈哈!哈哈!”
  段拂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沾了小姐的光了!”
  关关含羞道:“段公子于家父有救命之恩,那又岂是寻常宾客之比?
  “且请入琴筑歇息片刻,小妹即刻去整治菜肴,聊表谢忱。”
  段拂刚要推辞,李梦楼已哈哈大笑道:“自打我生了这个顽皮女儿,从小到大她都与我捣蛋。今日这是怎么了?
  “这小妮子每句话都深得我心,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果然不假!果然不假呀!”
  说话之间,关关已将小舟靠岸。段拂随着李梦楼沿着竹节台阶跨入了“天河琴筑”。
  其实李梦楼和关关纵不解说,段拂也在江湖上听过了“天河琴筑”的不少传说。
  此处乃是李梦楼一生心血所系,惨淡经营,人力财力耗了不计其数。
  此处名为“琴筑”,实则不仅珍藏李梦楼的乐器之类,他最为宝爱的稀罕宝贝、武功图谱也都收在这里。
  以故数十年来,黑白两道觊觎这小小琴筑的不乏其人,陆续也有十几伙儿人或明抢、或暗偷,企图捞些实惠。可那李梦楼是何许人也?
  除了在策划建构这琴筑之时已料到了日后之事,卑辞重币邀请了大江南北的高手匠人,在这琴筑之中设下四十七道了得的机关埋伏,更派遣自己多年前在两广道上收伏的两名高手做护卫。
  那十几起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除了搭上数十条人命,连“天河琴筑”的一根草刺也没能夺走。
  以故“天河琴筑”在武林中名声愈发煊赫,武林中人往往侧目而视,无有敢撄其锋芒者。
  一踏上“天河琴筑”,饶是段拂艺高胆大,心中也不禁惴惴难安。
  立定足跟,段拂闪眼望去,只见这“琴筑”内里极是轩敞,通路曲折伸延,不知何处方是尽头,中间一条笔直长廊,显出主人的直爽胸襟和堂皇气派。
  只这一溜之间,段拂便觉其中布置森严中藏豪迈,坦易中蕴杀机,确是非同小可。
  李梦楼见他眼中光芒变幻不定,知道他已瞧出几分个中奥妙,豪笑道:
  “我在这里倒是花了一点心思,用来对付鸡鸣狗盗之徒还省点用,在贤侄你这样高手的眼中,那可就不值一哂了罢。”
  段拂躬身道:“老伯何出此言?此处布置深具丘壑,小侄大开眼界。”
  李梦楼瞥他一眼,见我他说得极是诚恳,心中不由大起知已之感,笑道:
  “我早知道这点区区布置瞒不过你的眼去。
  “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
  说着话,携起段拂左手,昂然前行,关关紧随其后。
  三人沿着笔直长廊走到尽头,左拐右弯,行到一处亭子下面。
  李梦楼曲起右手食指,在其中一根柱子“铎铎、铎铎铎、铎、铎铎”地敲了数下。
  “啪”的一声,柱下同时翻起两块竹板,各在二尺见方。
  一灰一青两道影子自洞口疾掠而上,躬身道:“见过恩兄,见过小姐。”
  段拂见这两人身法奇快,心头先自一凛,这时看得清楚,左边那人一袭墨灰长袍,豹头环目,满腮虬髯,身上斜靠着一条长柄大砍刀,右边那人青衣布袜,脸容瘦削,面上颇有阴寒之色,腰间斜插着一枚圆形铁锥,只有拳头大小,好似孩童的玩具一般。
  段拂见了这两人形象,登时想起两个人来,心中狐疑道:莫非真是他们?
  思犹未了,果然听得李梦楼在那厢笑道:“过兄,尉迟兄,好教两位相见一位好朋友。
  “段贤侄!这位是过进之过兄,这位是尉迟兄,大名一个景字。
  “可惜你晚生了几十年,二十年前武林中说起‘过山虎’和‘青城一声雷’来,那可是如日中天,声名赫赫呀!哈哈!哈哈!”
  他话未说完,过进之与尉迟景已在大摇其头。
  过进之道:“恩兄说哪里话来?当年我们兄弟俩凭着一股莽劲儿在江湖上闯下些许名头,真如萤火之微。
  “若非十五年前恩兄在两广道上相救,我们早就不知变作哪儿的孤魂野鬼啦!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此人生就一副笑面,说起话来声若洪钟。
  本来话语中颇为沉重,若在外人看来,却好似说一件兴高采烈的事情一般。
  段拂微微笑着接口道:“过前辈太过谦抑了,江湖上大浪淘沙本来不假,可是如过前辈和尉迟前辈那般侠骨英风。
  “当年怒江诛七霸,黑山惩九凶,这等轶事如风斯传,后生晚辈至今仍时时提起。”
  过进之与尉迟景见到段拂,虽想李梦楼对他如此重视亲热,此人必定非同寻常,却也因他年轻,并不怎样重视。
  及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耸然动容。
  这两件事是他们平生做的最为酣畅淋漓的侠义之事,一则对方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二来曲在对方,自己确是以少胜多,主持正义,两人数十年后回想起来也常自得意。
  但这两件事江湖上流传极少,这少年怎地竟如数家珍,知道得这般备细?
  李梦楼也不由得一惊,颇出意料之外。
  先前在酒楼上,他听段拂揭穿“七青门”、“七娘峒”、“言家拳”与那头陀康仲成的底细,已是惊诧莫名,深知这少年并非寻常人物。
  现下看他随口而道,侃侃而谈,种种武林秘事看似比他自己的掌纹还要清楚,这份见识眼光纵是诸多武林名宿也极他不上。
  这少年究竟是甚么路道,又是何等样人,方能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
  李梦楼只觉得这少年的来历越来越古怪,也起来越有趣了。
  那尉迟景直阴着脸并不开口,这时不禁低着嗓子道:
  “恩兄看上的人果然非同小可,这位老弟年纪轻轻,见闻如此广博,不敢动问大名?尊师是哪一位?”
  他生性与那过进之恰恰相反,适才被段拂指出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之举,心中本来喜欢,脸上却仍是阴云密布,使人一见便忍不住要代他伤心落泪。
  段拂拱手道:“尉迟前辈过奖。晚辈单名一个拂字,表字去尘。
  “家师已归隐多年,不欲留名红尘,恕晚辈不便相告,其实晚辈这点区区见闻实不足数,比起前辈的‘青城九轰十八打’又算得了甚么?”
  这尉迟景系出青城,腰间悬挂的那小铁锥名为“雷公轰”,后腰还有一个形似粑子一般的短兵器,名为“闪电挡”,看似玩物,使动起来,可软可硬,可远可近,端的也是武林一绝。
  他听这少年又一口道破自己的得意武功,心惊之余,冷冰冰的脸上竟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那过进之截口道:“说起来好生惭愧,我与尉迟兄弟本来都是目空一切的人物,及至相逢交手,才晓得自己武功还有对手。
  “等到那一年在临桂府遭遇到‘九现神龙’郑起云,堪堪要死在他的手下,只蒙恩兄出手打救,这才晓得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唉!想起十五年内那场恶战……若非恩兄你,我姓过的……”
  他说到此处,眼中竟有泪光莹然。
  情不自禁地又何李梦楼拜了下去。
  李梦楼略觉奇怪,口中笑道:“过兄你也真是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一边伸手相扶。
  那过进之身手敏捷,此时已跪在地上,待到李梦楼双手刚托到他的肘部,他忽地长笑一声,吐气开声,两手一反,扣住了李梦楼的脉门!
  李梦楼千想万想,就连做梦也料不到这个自己相交了十几年,又日日声声感激自己教命之恩的好友会向自己突施毒手,当下腕上一麻,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关关视线被李梦楼挡住,看不清前面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听爹爹“哎”了一声,语气有异,惊道:“过伯伯,你……”
  才说了四个字,过进之藉势前冲一步,右手已电光石火般连点两点,分别戳中段拂与李关关的“关元”与“环跳”大穴。
  两人对视一眼,眼光中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身子却已慢慢软倒。
  过进之连连得手,忍不住哈哈大多,右手收回之际,反肘又撞中李梦楼的前胸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是一瞬间之事,直到此刻,尉迟景才明白过来,又惊又怒,喝道:“老大,你这是做甚么?”
  过进之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道:“二弟,我是一番好意,你听我说……”
  尉迟景骤见大变,还没打定主意听他讲还是不听他讲,突觉小腹上一凉,过进之本来放在地上的长柄砍刀已全然没入了他的腹中。
  他大吼一声,身子有如一枚旗花火箭般笔直蹿起四尺有余,创口中鲜血狂喷,煞是可怖,他外号叫做“青城一声雷”,皆因平时说话细声细气,与敌对阵之时却大声呼喝,有若雷霆。
  这时的吼声虽是他平生喊行最响的一声,却也是最后一声,再落下地来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然气绝,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何情若手足的结义兄弟会对自己下手。
  那过进之“桀桀”怪笑道:“尉迟老弟,莫怪为兄的心狠了!大丈夫生在世间,不心狠手辣成得了甚么大事?
  “似你一般,成日价给人家做个看家狗,那有甚么出息?
  “我却不同,今日大事一成,明天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这大好的天河水坞地该换个姓儿了……格格……格格……”
  他笑得既是得意,有时欢畅,甫笑到一半,李梦楼冷冷的语声从后面传来:
  “你就是为了我这处庄子连自己的结义兄弟都杀?过兄,你也太过不值钱了罢!”
  过进之回过头来,脸上已换了一种狞笑,狠狠地道:
  “姓李的,你此刻肚中必定还有许多话要骂我,只是顾念着你大侠的面皮不肯骂出来。
  “骂罢,你尽管骂我,我是畜生,我忘恩负义,我恩将仇报,我不是人,嘿嘿,那又怎样,你又不能把我骂掉一层皮去!”
  李梦楼眼望着他昔日一向可亲,如今已变得异样无耻的笑容在面前晃动,只气得嘴唇乌青,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过进之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说你这些年来待我不薄,我为甚么还要反你对不对,不错,你是待我不薄。
  “我姓过的也并没忘了你的好处,可是现在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我去拿,我为甚么不要?”
  他喘了一口长气,敛起笑容道:“对不起你啦,恩兄,九泉之下你莫怪我无情。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老人家大仁大义,这就成全了我罢!”
  说到这个的“罢”字,他举起长柄大砍刀,那手运劲,斜肩带背向李梦楼直劈下去!
  刀到中途,他突觉两臂的“曲池穴”上同时一麻,那柄砍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说来也巧,那刀头所落之处正顶着他的一只右脚。
  这刀下来,分量既沉,锋刃又快,一根脚指连着半截布鞋被齐齐切了下来。
  过进之来不及去想因何出现这等变故,抱膝痛叫一声,坐倒在地。
  就在同时,一片蓝色衫角动了一下,过进之忍不住抬头去看。
  一个少年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明如寒月,冷冷地照在他的脸上,嘴角却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正是适才被自己重手戳中“关元”大穴的段拂。
  刹那之间,过进之又惊又怒,又是摸不着头脑,勃然道:
  “你……你……”话未说完,坐在地下已经出手如风,连续七八拳击向段拂的下盘。
  这过进之祖籍中州,本是地道的汉人,后来随祖辈迁到粤西,在壮族学得一身武功,诡异剽悍,自成一派。
  这几拳情急拼命,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每一下都有开碑裂石的大力,料想这少年年纪轻轻,手下功夫势必有限,只须他退后数步,自己便可伺隙逃走,至于一笔横财得而复失,日后如何保全首领的大计,那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数拳之后,虎虎生风,威不可当,耳听得“噗噗”作响,地下尘土飞扬。
  岂知过了片刻,飞尘散尽,段拂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前面,便好似从没动过一般,又好似自己这数拳全部打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过进之脑中灵光一闪,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来,戟指叫道:
  “你……你不是人……你……你是鬼……”
  “恐怕你才是鬼罢!”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截断了他绝望的叫声:
  “段贤侄,请你在旁观战,就由老夫出手来收拾这等背恩弃义,残忍卑鄙的小人!”
  一个人须髯飘拂,双眉紧锁,衬着他小山般高大威猛的身躯,尤显得凛凛神威,不可逼视,却不是李梦楼又是哪个?
  段拂见李梦楼打话,躬身道:“老伯请。”一侧身让了开去。
  李梦楼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盯着过进之的胖脸。
  过进之见了段拂身手,本已胆战心惊,待见李梦楼上来应战,不惧反喜。
  他与李梦楼相交十数年,对他的武功家数自是熟知根底,自己虽不是他的对手,想要全身而退当不困难。
  他本想得得意,抬头撞上李梦楼喷火的双目,不禁“激灵灵”均打个寒战,勉强笑道:“恩兄……我……”
  李梦楼不等他说完,开声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动手?”
  这一声发自丹田,如同雷震,滚滚地在水面上散了开去,本来波平如镜的水上不由得荡起微微涟猗。
  过进之本就心虚,被李梦楼这等威势一吓,不由得手足发软,哪里还敢去捋虎须?
  当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叩头道:“恩兄,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起意害你,我不是人,我是猪,你饶过我罢……饶过我罢……”
  口中一边乱叫,双手在地下乱抓乱摸,鼻涕眼泪拖了一尺多长,直垂到地上。
  关关夙性爱洁,见他将琴筑弄得又是血,又是泪,肮脏不堪,不由得秀眉微蹙,心中难过。
  李梦楼也锁起两道浓眉,眼见他这副令人作呕的神情,想到前一刻他还英风豪迈,气宇轩昂,心道:
  好好一位豪侠,只为了些黄白之物,弄到如此地步!
  口中道:“起来!你看看你自己,但是甚么……”
  话未说完,只听耳边“铮”的一声微响。
  他知道不好,应变奇速,忽地头上脚下倒了过来,十二枚“青锋钉”连成一条银钱从他腿挡中间打了过去,直嵌入后面的柱子之上,钉尾犹自微微颤动,这下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只要他慢得一弹指的功夫,这十二枚青锋钉此刻早将他透胸而过。
  李梦楼怒发欲狂,吼道:“你死性不改!”双手一撑,身子腾然而起,人在空中,双腿连发,疾如闪电,招招直袭过进之各路要害,他除了七十二路“天绝掌”之外,另有一路武技唤作“秋风扫叶腿”,厉害处并不在掌力之下,只是素不轻出,武林中知者极罕。
  这时被过进之惹动了真火,出手再也不留情面。
  过进之双手在地下乱抓乱摸,一下触到尉迟景适才掉落的闪电锥。
  他与尉迟景相交有年,深知这闪电锥除了近身撞击之外,另有一功,锥身中空,其中装有机括可连发一十二枚青锋钉,迅疾无比,神鬼难逃,他口中边乱说乱讲,手上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李梦楼扣动了机括。
  李梦楼躲过偷袭,他方自一呆,下颏已中了重重一脚,这一脚力道奇大,“喀”的一声,他颏骨已碎,整个人便被踢飞起来。
  他人在空中,李梦楼却也如影随形,双腿不离他前心要害。
  只听“扑扑”连响,李梦楼连出十余腿,俱都正正当当地踢中他的胸膛,这十几腿势疾力重,纵是一流的武林高手,也绝难挨住三四下,何况过进之心胆已寒,全然想不起运功抵御。
  段拂与李关关站在地上,只见李梦楼神威逼人,须发戟张,有如一头巨鸟在空中飞舞,都不由得心惊,只听得“喀喀”轻响,过进之的胸骨、肋骨也不知断了多少根,“嗵”的一声,他一个肥硕身形落了下来,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李梦楼随之飘身落下,恨恨道:“你这奸贼如此死法便宜了你!”唾了他一口,回头望见尉迟景的尸身横卧在地,忍不住说道:“可惜了尉迟兄……”
  一句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已顺腮边流了下来。
  过进之倒在血泊之中,口唇微翕,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两只眼睛只死死盯在段拂脸上。
  段拂道:“你要我过去?”过进之眨了眨眼睛示意说得对了。
  段拂移步过去,过进之喘息半晌,拼尽全身的力气低声道:
  “你……你怎……会……”
  才说了三个字,便觉胸间剧痛,再也说不下去。
  段拂虽也觉此人卑鄙狠毒,无可救治,但见他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恻然生悯,接下去道:“你要问我如何解开穴道的是不是?”
  过进之眨了眨眼睛,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一丝欣喜之色。
  段拂叹了口气,道:“当你向李老伯下拜之际,我便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吸一口气将身上穴道转了过来,你那一指力道甚大,其实却全然点在我的肌肉之上。
  “我本想隐忍不发,看看究竟是谁人主使你下此毒手……唉……唉!弄成现在这样,问不问也没什么分别了。
  “你一生行侠仗义,末了却以此收场,那也难怪别人,这就好好地去罢!”
  过进之听了他的话,一对眼睛本来已快要阖上,这时忽又睁得有如铜铃一般,使出浑身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地道:
  “移……宫……换……穴……”这个“穴”字吐到一半,头向旁边一垂,就此毙命。
  段拂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回头望见李梦楼默然垂首,面上神情又是颓丧,又是哀痛,仿佛这一时三刻之间便老了十几岁一般,他走上两步,柔声道:
  “老伯,事已至此,哀悔无用,还是善后的好。”
  关关本来一直偷觑着父亲的面色,又是担心,又是怜惜,听段拂这般相劝,不禁向他投来感激的一瞥,举步上前,牵住李梦楼的手,柔柔地道:
  “是啊,爹爹,段公子说得有理。两位伯伯一善一恶,同时死于非命,他们看着我长大。
  “我心中也甚是难过,可是你老人家须得保重身体,我们总该找出是谁害你才对呀……”
  李梦楼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起头来,双目射出熊熊怒火,“啪”的一声,他一掌击在碗口粗的栏杆之上,那竹杆“喀喀”连响,自中断裂,几块残片落入桥下的水中。
  李梦楼凝思片刻,突地长啸一声,宛如虎吼龙吟,良久不绝,只听他呐呐地道:
  “不错,我定要知道是谁害我!我定要知道是谁害我。”
  “是谁害我——”他猛地发声大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竹栏杆染得殷红。
  第三章:深恩蜜意两相妨
  关关大惊失色,叫道:“爹……”连忙跑上前来,扶李梦楼坐在地上。
  段拂抢上一步,右手搭上腕脉,过得片刻,低声道:
  “关关姑娘。请莫担心,老伯只是急怒攻心,身体并无大碍!”
  关关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此刻正是夕阳西坠之时,绚烂的晚霞映在她挂着泪珠的娇美脸上,有若奇花初胎,明珠照眼,艳丽不可言表。段拂心中不由一荡,连忙低下头去。
  李梦楼张开双眼,瞥了关关一下,温颜道:“关关,爹不碍事……”旋即挣扎起身,向着段拂拜了下去,关关见爹爹如此,已约略明白他的用意,随后也盈盈拜倒。
  段拂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伸手相搀,口中道:
  “李老伯,关关姑娘,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李梦楼站起身来,长叹一声,道:“段贤侄,我枉担侠名,一日之中两番遭人暗算,又两番蒙你相救……我……我当真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虽然不济,也称得上闯荡江湖三十载,从未栽过偌大跟头。
  “此番险些送掉了性命,却连对头是谁也搞不清爽!
  “唉,我不如这就金盆洗手,去做个农夫山樵,再也不来问那些江湖恩怨!”
  关关在父亲身边长到一十九岁,从来都见他侠骨柔肠,豁达豪迈,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皱一下眉头,哪知今日出此颓丧之言,可见委实是心灰到了极处。
  段拂沉吟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是我等江湖人想做而又难做之事。
  “老伯你有此一念,小侄只有佩服一途。
  “然而从这一日遭遇看来,对头驱动的尽是高人,竟连老伯你的知交好友也被他买动,出手加害,无论此人是谁,只要有他在,老伯你的处境都甚是凶险。
  “现下咱们在明,他在暗,他又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于你,老伯你不了却这桩心事,金盆洗手岂不也是枉然?”
  所谓“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李梦楼听了这几句话,登时醒觉,笑道:
  “我被气昏了头了,竟这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到!好!
  “李某就以万贯身家、大好头颅与这暗里捣鬼的贼子周旋一番,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段拂与关关见他须发皆动,豪情万丈,都不自禁地代他高兴,知道他心结已解,“江南五侠”的威风豪气重又回到了身上。
  当下李梦楼目中重又精光灼灼,恢复了平日的矫捷剽悍,命关关放出一支号箭,唤来邻近的几名家人,埋葬尸首,清理战场,修葺亭台。
  他对“琴筑”极为珍惜,向来只有尉迟景和过进之二人暗中看守,并无别人在此。
  几名家人来到,见这里尸身狼藉,血污遍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向主人请示如何办理。
  李梦楼也不多说,指示他们将二人尸身并葬一处,务须择处高地,修建一座大坟,一应开销,尽管到账房支取便是。那几个家人领命去了。
  片刻之后,“琴筑”上已干干净净,再无一丝血痕污渍遗留下来,宛若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
  段拂看着别人来回忙碌,心头忽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人生一世,生生死死,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罢了!
  几桶清水,一抔黄土,一冲一埋,再也留不下甚么东西。
  想到此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苍凉。
  李梦楼却浑然没在意他想些甚么,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甚是满意,纵声笑道:
  “好啊!这一日虽然凶险,并且到现在连对头要是谁也不知道,不过能识得段贤侄这样的人物,也算并不空过。
  “关关,适才你不是说要整治几样小菜么?这就去罢!
  “段贤侄,天色已晚,暮霭沉沉,咱们这就掌起灯火,饮他个通宵达旦!”
  段拂与关关俱各含笑答应。
  这“天河琴筑”乃是雅致所在,容不得烟火熏烤,关关裣衽为礼,告了个罪,摇着小舟到附近的“天厨阁”中精心炮制小菜去了。
  段拂随李梦楼进了琴筑深处,剔亮油灯,有一打没一打他说些江湖轶事,再分析那背后主使暗算李梦楼之人,却是丝毫不得要领。
  这时段拂肚中忽然“咕咕”直响,原来却是饿了。
  李梦楼哈哈大笑,道:“天河水坞待客不周,让我这贵宾饿着肚子坐在这里,做主人的却还东拉西扯,就是说不上正题……”
  段拂脸上微微一红,刚待解释几句,李梦楼忽指着他身后笑道:
  “好在还不算太过失礼,我这宝贝女儿这不是来了?”
  段拂回头望去,桨声欸乃,垂柳轻分,树丛中闪出一盏红灯。
  船头上俏生生地立着的不是关关又是哪个?
  此刻夜风轻拂,传来远山树柳的清香,吹动关关的衣袂,有若涟漪荡漾,远远望去,便是真的凌波仙子也及不上她的万种风情。
  刹那之间,段拂但觉神魂俱醉,浑不知身在何处。
  桨声灯影之中,小舟缓缓靠岸。
  关关系住小舟,双手各提一个硕大的竹制食盒跃上岸来,笑道:
  “爹,段公子,你们饿了罢?真对不住,我许久不下厨房,手脚慢了些,若作得不好的,包涵则个!”
  说话之间掀开盒盖,已将其中菜肴一样一样端将出来,摆满了一桌子。
  盒盖甫掀开一条缝儿,段拂先就闻到一股奇香,竟是生平从所未历,不由得又惊又喜。
  看那八种菜肴时,有的娇红芳香,有的碧绿清新,有的焦黄松脆,有的紫中透亮,竟无一盘识得,却无不引人食指大动。
  他这里端详未了,关关又已转身回去,自船上拎了两大坛酒过来。
  这两大坛酒每坛都有五六十斤重,她一个弱质女儿提在手中竟轻飘飘的有若无物。
  李梦楼见她“通嗵”两声,将酒坛往地下一放,不由眼睛一亮,笑道:
  “好丫头!你爹爹一辈子就藏着这两坛好酒,今儿全被你给翻出来啦!怎么?你还要醉死老爹不成?”
  关关娇笑道:“你不是说要与段公子喝个通宵达旦么?酒少了怎么能够?
  “再说,爹爹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段公子酒量深浅我虽不知,但凭着他这一身精纯功夫,与爹爹喝个旗鼓相当当无问题。
  “省得一忽儿酒喝光了,爹爹你又得让我划船去取!”
  说到此处,小嘴一噘,一派小女儿的娇憨情态。
  李梦楼大笑道:“好!好!我女儿说得好!段贤侄,可不要辜负我女儿这一片心意呀!请!请!”
  段拂早饿得很了,一见主人让客,连忙夹了一筷菜肴送入口中。
  方咀嚼得几下,便觉浓香满口,又滑又软,而且滋味竟是不断变幻,想不出是何物所制。
  关关见了他脸上神情,忍不住“扑哧”一笑,道:
  “爹爹早就订下规矩,这琴筑乃是风雅之地,不准有焚琴煮鹤的煞风景之举。
  “所以这几样菜呢,我都是用荤菜配制,待得熟了,再将肉类弃去不用。
  “段公子请尝一尝,可还合胃口么?”
  这时的段拂已顾不上答话,连吃了几口盘中菜肴,越吃越是香甜,越吃也越是莫名其妙。
  关关笑道:“段公子,你吃的那一味乃是豆腐,不过呢,我用了些免腿肉、獐腿肉、还有些果子狸来配它,三三见九,兔獐混咬是一番滋味,獐狸混咬又是一般滋味……”
  段拂吃一样,她便斯斯文文地解说一样,她每解说一样,段拂便赞叹一样。
  无一时,段拂也已吃到了七成饱了。
  李梦楼见他吃得香甜,哈哈笑道:“贤侄也尝得够了,咱们这酒也该动一动了罢!”
  段拂脸上微微一红,端起酒杯道:“关关姑娘厨艺出神入化,在下平主未尝过如此异味,一时饕餮之状,极是不堪。
  “老伯与关关姑娘请恕过无礼之罪。”
  李梦楼哈哈笑道:“率性而为,是谓真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这才对嘛!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客人!来来来,贤侄,我敬你一杯!”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段拂陪着干了一杯,酒至唇边,未饮先已有醺醺之意,酒入肚中,更是醇香悠长,五脏六腑都有爽气,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
  李梦楼甚是得意,笑道:“怎样?我这两坛存了六十年的花雕还使得么?来来来,只管喝,好处还在后头呢!”
  两人酒到杯干,你来我往,无一时,已各饮了数十大盅。
  段拂其实甚少饮酒,皆因这酒味实在佳妙,心情又甚畅快,仗着内功精纯,喝得不动声色。
  李梦楼面上已有三分酒意,这时笑道:“关关,段贤侄适才称赞你的曲子唱得好听,不若现下弹上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关关面上一红,心中却也甚是乐意,低声道:“爹爹有命,女儿自当遵从,只要段公子不嫌我唱得难听就好。”
  段拂忙道:“岂敢岂敢,得聆小姐仙音妙曲,段拂神缘非浅。”
  关关抿嘴一笑,起身分花拂柳地去了,无一时,取来一具短琴,调了几个弦,曼声唱道: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一首《菩萨蛮》词乃是唐五代之际词坛大家韦庄韦端已所作,词中所传江南风景,真正非深识个中真味者不能道也。
  关关悠悠唱来,有如风中珠落,字里花飞,段拂听了,眼前耳边俱是美景佳音,鼻端嗅得阵阵清香,也不知是花香,是柳香,是酒香,是歌香,还是那唱歌的人香?
  这场酒才只饮到四五分,他却早就深入醉乡去了
  从这一天起,段拂便在“天河水坞”住了下来,每日里与李梦楼对棋赏曲,纵酒放歌,切磋武技,讲论传闻,两人相处极是默契。
  段拂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般安宁逍遥的日子,心情极是畅快,真盼时光就此停驻,永不前移才好。
  李梦楼高兴之余,严加戒备,惟恐那不知名的对手再出甚么诡计,可是一晃眼三个月过去了,什么意外也没发生过。
  这些时日里,段拂与关关朝夕相处,情谊日进,一个已将以前称呼的“段公子”舍去了一个字,直接称为“段兄”,另一个则更加省事,从“关关姑娘”直接减为“关关”了。
  这一日正是五月中旬。
  杭城五月乃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芙蓉初绽,荷香满塘,夜中蛙鼓盈耳,白日燕子回翔,一眼望去,处处柳绿桃红,观之无厌。
  “天河琴筑”的西厢有一间清雅的竹舍,那是李梦楼特地拨出来给段拂居住的,此时里面正传出阵阵琴声。
  竹影一闪,关关手托着一个木盘,自竹舍右边的小径走了出来。
  今日她泛舟水上,采得一些新藕,与酸梅相混,调成了一道“酸梅藕片汤”,加上庄中储下的冰块,喝得几口,非但怡人,更有解暑之效。
  她先遣人送去一些给爹爹,想了半晌,段拂这一份还是自己来送了。
  关关耳音锐敏,离得老远便听见琴声悠扬,奏的似是一曲《诗经·秦风》中的《蒹葭》,可是再行得近些。
  曲调又变得活泼跳荡,竟是《诗经》三百篇的第一首《关雎》。
  关关精审音律,可是向来不曾想到这两首音调风马牛不相及的曲子可以混在一处,而且变得如此丰赡华美,情意绵绵。
  她手托木盘,立在窗外,随着屋中传出的阵阵旋律,诗中的句子依次现在脑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关关难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听到佳妙之处,忍不住随着琴声低唱出来。
  声甫出口,猛地想到这一下岂不是被他发觉,要打断这样好听的曲子了么?
  连忙收住了口,不知怎地,脸上一红,心道:
  这曲子这样好听,敢是为我做的么?
  “铮”的一声,五弦一划,众音齐寂。
  段拂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佳客未至,琴音先知。外面可是关关么?”
  关关被他一口道破,心中突地一跳,脱口道:“不是我!”说完这三个字,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段拂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道:“喔!我只当是关关,原来不是,却不知是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应了一声?”
  竹帘开处,关关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口。
  只见她满面飞霞,银牙紧咬,恨恨地道:“哼!早知你叫人家阿狗阿猫,我才不巴巴地送这酸梅藕片汤给你呢!我还不如这就倒了去。”说罢转身就走。
  段拂见她手上托盘,已知她特为自己而来,不由心中一动,使个“珍珠倒卷帘”之势,凌空翻出,正挡住关关的去路。
  关关不料想他在这当儿施出轻功,险些撞个满怀。
  她疾收脚步,嗔道:“你这人真坏,人家再也不来睬你了。”
  段拂她轻嗔薄怒,说不尽的娇美可喜,心中不由一荡,连忙镇摄心神,庄容道:
  “关关,我只开个玩笑,你送汤来给我消暑解渴,段拂感激不尽,请莫要生气了。”
  关关皱起纤秀的悬胆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并不睬他。
  段拂虽生得英俊倜傥,出道行走方才半年,对他一见倾心的少女早也有过不少,但这初恋情味,却还是首次尝到,一见关关不肯原谅,不由得慌了手脚,苦着脸央告道:
  “好妹妹!我不敢再得罪你了,你‘酸梅藕片汤’想是极好的,就求你赏赐了罢!”
  关关见他一副可怜相,忍不住抿嘴一笑,道:
  “你怪可怜见儿的,姑娘今天心情好,就赏了你罢。
  “不过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段拂见她轻轻一笑,颜若春花,当真是芙蓉不足比其艳,珠玉不足比其洁,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连声道:
  “知道,当然知道,我比喻不伦,难怪你大大生气。
  “我应该说,是哪个漂亮得了不得的阿狗阿猫在外面应了声啊?”
  关关啐了一口,虽见他毫无致歉之诚,但称赞自己容貌,使自己芳心窃喜,总也可将功抵过了,当下将纤手一伸,道:
  “好罢,你既知错,这一此就饶过你。
  “快把汤喝了罢,再过一忽儿,冰块儿就全化啦!”
  段拂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甜中有酸,酸中有甜的清爽气息在肺腑之间缭绕,登时全身都似轻了不少,不禁脱口道:“好啊!”
  关关见他喝得愉快,心中也自高兴,道:“你既喝得好,待会儿我再调一些与你送过来。”
  说到此处,忽地想起一事,道:“段兄,适才我在外听你弹一首曲子,似是将《关雌》和《蒹葭》混在一处的,好听之极,是你自己新做的么?”
  段拂道:“是啊!做得不好,你是乐中大家,原要请你指教。”
  关关道:“没甚么不好问?我觉得好听得很,只是……只是……不知……不知……”
  她一句话到了口边,打了个转儿却又落到肚中,一张脸儿不由得又飞红起来。
  段拂奇道:“甚么只是不知的?你要说甚么呀?
  “曲子有甚么不妥之处,你尽管说好了,我又不会见怪!”
  关关不敢抬头去瞧他的眼睛,嗫嚅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
  “只是……不知这曲子是弹给谁听的?”
  她自小受父亲熏陶,却甚少大家闺秀那种忸怩作态,常常不拘小节,英气拂拂。
  换作别人,这等话当面对一个男子说出已够惊世骇俗,她却兀自奇怪为何自己平日里胆大包天,放言无忌,今日却又这般胆小起来。
  段拂被她一问,已明其意,只觉心中甜丝丝的,脸上却故意不露笑容。
  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关关芳心猛地向下一沉,眼泪几乎已开始在眼圈打起转来,却听段拂接下去道:
  “……不过……多半是给一只漂亮得了不得的阿狗阿猫听的!”
  关关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心花怒放,当下破涕为笑,霞飞上脸,拈起两只粉拳打向段拂,口中道:“你真坏,总是这般戏弄人家……”
  段拂眼前异花突放,鼻中芗泽微闻,心里一阵迷乱,颤声叫道:“关关!”一把拢住她的娇躯,向着她的樱桃小口吻了下去。
  关关大出意料之外,本能地挣扎几下,旋即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又觉自己的嘴被两片厚实温暖的嘴唇封住,心头又酥又痒,这等感觉竟是自生人世以来从未经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浑不知身在何处,一双玉臂已情不自禁地环上段拂的头颈……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段拂神智忽地清明,叫声“啊呀”,松开关关的娇躯,跳了起来,反倒是关关吓了一跳,疾问道:“怎么啦!”
  段拂一脸狼狈神情,讪讪地道:“关关,我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于你,请莫要见怪!”
  关关横了他一眼,想起自己适才的失态,心头又羞又喜,又想哭,又想笑,却不由垂下头去。
  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再也找不出别的话可说,这时一阵风来,吹动竹帘,露出一线缝隙,只听“咕咕”一声轻响,一道白影迅疾无比地闪了进来,翩然落在竹案之上。
  关关吓了一跳,凝神看去,那道白影竟是一只鸽子。
  寻常白鸽只有巴掌大小,这白鸽却形健体硕。
  较之一般鸽子大了一倍以上,更生得鹰眼铁喙,顾盼之间甚是威猛,倒似颇有王者之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鸽子,正自奇怪,段拂见了,却是脸色大变。
  关关见他面色有异,问道:“你怎么啦?”
  段拂笑了一笑,道:“没甚么,我识得这只鸽子,是个朋友遣来与我开玩笑的……”
  关关微觉纳闷,还没开口,段拂已道:“关关,你出来许久了,被人见到你在我这儿逗留不好,还是先回去罢!”
  关关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但听他软语商量,适才又与他缠绵拥吻,女儿家终究面嫩,答应一声,打开竹帘,款款而去。
  关关一踏出屋门,段拂的脸色就变了,变得既颓丧,又失望,既心痛,又忧虑,就好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这眨眼之间,他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竹案上那只白鸽歪头看着他,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一般,“咕咕”叫了两声。
  段拂猛地醒起,伸手轻轻抓住白鸽,在它右腿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竹筒,翅膀一展,那只白鸽自窗口冲天而出,径直飞出。
  段拂小心翼翼地从竹筒取出一张纸条,展开抹平,上面写着几个奇怪的词:
  “求之不得,亲朋至友,之死靡他,后土皇天,疾若雷电,速战速决,动若脱兔,手不释卷。”
  非但这些词之间看不出有甚么关联,连字迹也甚是拙劣,歪歪扭扭,好似出自初习书字的蒙童之手。
  可是段拂看懂了,这些字的意思与他预想的一模一样,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
  这几个词的第一个字联起来读便成了两句话——求亲之后,疾速动手!
  五天之后,天河琴筑。
  李梦楼与段拂临水而坐,推杯换盏,正自饮得痛快。
  酒至微醺,李梦楼的脸上泛起酡红之色。
  他饮尽一杯,忽道:“段贤侄,这些天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段拂道:“老伯你太见外了,有话请讲,段拂洗耳恭听。”
  李梦楼道:“这几个月来咱俩相处,虽然辈分有别。却是肝胆相照,言谈投契。
  “你称我为‘老伯’,我称你作‘贤侄’,这只是礼貌上的事儿,我心中只把你当作平辈相交的知己好友。
  “这几十年来,我交过的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没有一个能如此对我脾胃的。
  “可是说来惭愧,迄今为止,你的家世师承我都一无所知,每谈到这个话题,你便顾左右而言他,莫非其中真的有甚么难言之隐不成……”
  段拂听他开门见山地说出这番话来,心头不禁怦怦乱跳,急道:“我……”
  李梦楼摆了摆手,接下去道:“贤侄切莫误会,老夫无意要探人隐私。
  “我早年丧妻,现今也上了年纪,膝下无有子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他沉吟半晌,似在思索怎样说下去:“……段贤侄,你一表人才,武功高强,人品也是没的说。
  “在当今武林之中,许多高手名宿也都及你不上,说句不当说的话,早在关关喜欢上你之前,我便已经喜欢上你啦!
  “这些对日,你与关关相处甚好,我老头子虽上了把年纪,还能看出几分个中奥妙。
  “可是……唉!说句实话,冲着你的武功人品,我一百个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你,可是……”
  段拂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一颗心跳得更加厉害,垂下头道:
  “老伯,我并非有意隐瞒师承家世,只是其中实有难言之处,一直难对外人说明。
  “老伯你身在江湖,一向不问官府中事,二十年前,京城有一位煊赫一时的‘文榜眼,武探花’,唤作段于廷的,老伯想必不会识得了……”
  李梦楼“啊”了一声。
  脑中灵光一闪,乍然想起一件轰传武林的大事来。
  只听段拂接下去道:“这位于廷公便是先父,二十年前,他身在谏垣,兼领御林军,抗颜上书,直声满于天下,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奸宦亲贵。
  十七年前,这位段榜眼全家老小二十六口一夕暴卒,无一幸免……”
  李梦楼虽早已想起此事,听到此处仍是禁不住一惊。
  段拂口中所说的段于廷虽在当朝任清要之职,但他出身崆峒,为一代俊彦,声名武功犹在如今的崆峒派掌门人松风子之上。
  此人素有经国治世之志,以故走上仕途,一度颇为朝廷倚重,后来出了这件灭门惨剧,段于廷以而立之年撒手尘寰,无论朝野提起他来俱皆扼腕叹息,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竟还有一个儿子逃得了性命,如今出落到这般人才。
  李梦楼段于廷素未谋面,但神交莫逆,相互仰慕,当年听说他全家暴卒的消息之后曾郁郁累月。
  这时猛听得段拂身世,不由眼眶一热,恍如故人重逢,浑疑梦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段拂目光迷蒙,轻轻说来,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那个月黑风高,血火交映的夜晚
  “……那一年我五岁,那一夜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巨大而杂乱的声音惊醒,我只看见身边的血和火,刀光、剑光、惨叫。
  “爹爹和妈妈各被四五个黑衣蒙面人围住,身上都已受了伤,却还在浴血苦战……
  “我害怕极了,大叫‘爹爹!妈妈!”一个正挥刀追杀家丁的蒙面人听到我的叫声,斜刺里挥刀斩来。
  “爹爹见景况危急,怒吼一声,不顾身旁四五般兵刃的重击,纵身扑上,将那蒙面人刺了个对穿,可是他……他也被击中要害,拼尽最后的气力说了一声‘拂儿……快跑……’便即气绝。
  “我吓得呆了,刹那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哭泣,想着爹爹他怎么啦?爹爹他怎么啦?他怎么不与我说话?
  “爹爹的身体就在眼前,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鲜血漫过他的面颊,可他再也不能与我说话了……
  “妈妈见爹爹已经气绝,将手中剑划了个圈子,荡开几般兵刃,喝道:‘我有话说。’
  “那几人见大功即将告成,胜券已经在握,也就停下手里兵刃,不再进击,其中一个公鸭嗓子笑道:
  “‘你今天就算说出天花来,也难逃性命!’接下来便是不堪入耳的淫言秽语和一阵轰笑。
  “妈妈听在耳中,不悲亦复不怒,将手中剑掷在地上,缓缓穿过十余个蒙面人围成的圈子,来到我的身旁。
  “那些蒙面人见她满身血污,赤手空拳,但却被她那种无名的刚勇和无畏所慑,不由自主这让开一条路来。
  “妈妈缓缓将我抱起,面上现出一种慈爱的神色。我当时还小,不晓得什么,以后长大了我才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我的妈妈更慈爱、更怜悯的妈妈。
  “这么多年里,她的慈爱就像刻在我的心上、我的梦里一般,总是那么清楚地在眼前出现……”
  段拂说到这里,嘴角抽动了几下,似乎想竭力忍住泪水,可泪水已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李梦楼的眼中也已有泪水莹然。
  两人泪眼相对,不知过了多久,段拂才又缓缓接下去道:
  “……只听妈妈在我耳边道:‘拂儿,爹爹和妈妈都是好人,本来过的都是很好很好的日子,现在被这些人全毁了。
  “今日你若也逃不得性命,咱们一家三口便在黄泉路上相聚,倒也快快乐乐,了无遗憾。
  “若是你逃得了性命,你一定要记得是这些人害了你的爹爹和妈妈,使你的一生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拂儿。
  “你要找他们报仇,一个一个地报仇……可惜妈妈……妈妈……看不到那……一天了……’
  “说到这里,我只觉得妈妈抱着我的手缓缓松开,我的颈中有滚热的东西流了进来,妈妈翻身跌倒,胸口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我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喊道:‘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啦!你醒醒啊!你不要拂儿了吗……”
  段拂的双眼已经变得血红,声音凄厉异常,好似十七年前那个伏在妈妈身上痛哭的五岁娃娃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之上。
  李梦楼想要相劝,不知怎地,见了他的表情,却又不敢。
  段拂道:“这时候一个蒙面人道:‘翟大哥正点子已经完了,这美妞儿又自尽殉夫,剩下这小娃娃就饶了他罢,谅他也成不了甚么气候!’
  “先前公鸭嗓的那人冷冷地道:‘哼哼,你倒好心,这小贼种出身在武林世家,根骨不错,现在就生得一脸横肉,目露凶光。
  “他年若真找上门来,恐怕你要吃不了兜着走罢,何况上头交代下来了,吃肉要吃尽,斩草要除根,不杀了他,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先前说话那人听他口风不对,连声道:‘翟大哥高见!高见!’赶紧闭口不言了。
  “公鸭嗓那人腾腾几步到我面前,狠狠地道:
  “‘小贼种,莫怪大爷手辣,只怪你自己投错了胎!大爷这就送你重新投胎去罢!’飞起一脚,向我前心踢来。
  “莫说我当时昏昏沉沉的,对他们说的话又似懂非懂,就算全部懂得,一个五岁的娃娃又怎能躲开武林高手这凌厉的一踢?
  “我只觉一股大力推上胸日,剧痛无比,眼前一黑,身子已飞了出去……
  “再醒来时,我已躺在师父的怀抱之中了。
  “他说他与我父本有交情,这日得知有人要加害于他,日夜兼程,赶来相救,却晚了一步,只教下了我。
  “那十几个蒙面人见他出现,四散奔逃,他顾念着我,也没去追赶,终究也不知这伙儿人是怎样来历。
  “从此,我便随师习武。晃眼之间,十七年过去了,师父见我武功已有小成,准我下山,但要我立下重誓,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他老人家名讳……
  “若非师父救下了我,又传了我一身武艺,世上早就没有今日的段拂了。
  “师恩深重,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段拂似是不经意说到这里,但面上肌肉却微微一牵,好像触动起了心头的某件为难之事。
  李梦楼虽明知段拂当时未死,却也直到此刻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段往事听得他惊心动魄,不能自己。
  十七年前段于延全家惨遭灭门之祸,不日间便即轰传武林,当时他年方三十几岁,但江南武林已唯他马首是瞻,他曾率不少人手查勘此事,但那十余个蒙面人便好似从地缝里钻出来又钻回去了一般,再也无丝毫蛛丝马迹可寻。
  查了一年之久,没有头绪,也只能罢了。其时大家只知此事与官场争斗有关,中间细节却也莫知端倪。
  他在江湖上地位声望极高,但涉及到朝廷官场,却插不进手去,夜中思来,每每浩叹。
  他拭了一把泪水,沉声道:“贤侄原来有如此伤心往事,难怪一直讳莫如深。
  “老夫不智,只为爱女一生攸关,这才逼贤侄自吐身世,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起身一揖,段拂连忙扶住,口称不敢。
  李梦楼重又入座,叹口气道:“不瞒贤侄你讲,令尊当年遇害,我也有所听闻……”
  当下将上项事说了一遍,末了道:“今日得见你出落得如此,我心中实是喜悦不胜,这桩担了十几年的心事总算可以放一放啦!”
  段拂听他言词深挚,眼眶不禁一红,心道:
  李老伯与爹爹索未谋面,却为他如此尽力,可见侠肝义胆之外,尚有公道自在人心。
  半晌方道:“老伯高义,小侄心感不已。当初我与老伯只为年辈如此称呼,实未想到还有这段渊源。”
  李梦楼微微一笑,道:“说到渊源,还在后面哪!段贤侄,你身世既明,我这最后一分犹豫也可以去啦!
  “小女年方一十九岁,尚未许人,若是贤侄不嫌貌陋,这就订下了亲事如何?”
  彼时订亲,每有此等言语,虽然段拂与关关朝夕见面,情意早就非同寻常,这番场面话仍须说得明白。
  事已至此,段拂正是求之不得,当下推金山,倒玉柱,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口称“岳父”,李梦楼哈哈大笑,心中实是欣慰无比。
  段拂立起身来,自怀中取出一块碗口大小的玉佩,道:“岳父大人,小婿孑然一身,再无长物,这块玉佩乃是先慈所佩。
  “发生惨祸之夜,师父从他身上取下,留给我做个纪念。
  “就请岳父转送给关关,作为文定之礼如何?”
  想到母亲当年身佩此玉自尽身亡,言下不禁黯然。
  李梦楼接过玉佩,不禁吃了一惊。
  他家世豪富,饶有资财,诸般奇珍异宝见了无数,但这块玉温润异常,质地莹洁,内里一点瑕疵也无,偏又有碗口大小,那委实极其罕见,迥非凡品,他微微一笑,将玉放还在段拂手中,道:
  “拂儿,你我肝胆相照,咱们又是江湖人家,加上我素性不耐繁文缛礼,这套规矩便免了罢!
  “你与关关交换信物我是赞成,那也不必我再转变,你甚么时候方便亲自送与她便是了。”
  段拂心头一喜,道:“是。”素来订亲的规矩,交换文定之物以后男女双方不得见面,直至迎娶。
  段拂虽也素性豁达,但这种礼节也出于对关关的敬重,不得不依。
  哪知李梦楼禀性与他相似,不耐烦理这些罗里吧嗦的规矩,那便是说他与关关可以自由往来,不受约束了。
  他与关关情愫正深,若说几日不见,心中倒也着实悬念。
  李梦楼又道:“拂儿,亲事既然定下,你又没有别的事,早一日完婚,我便早了却这桩心事。
  “你和关关商议商议,看看甚么日子好一些,告诉我一声儿,诸般用品也好备办。”
  向来成亲之日,都由尊长择日,多半还要查考皇历,看看甚么黄道黑道。
  李梦楼人既豪迈,又素来不信鬼神凶吉之说,故而将这择日子的权利“下放”给段拂与关关了。
  段拂应了一声。
  李梦楼一月之来心头一直挂念此事,这时心愿得偿,喜欢得头上数万根发丝都要笑出来,当即传下令去,“天河水坞”张灯结彩,排下宴席,犒劳家丁仆妇,庆贺小姐订亲,一派吉祥气氛。
  关关早得婢女禀报,惊喜交加,怕羞躲在闺房中不肯出来。
  段拂既得佳妇,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喜欢,眼角眉梢,反有愁思。
  他往日酒量甚宏,今日只饮了二三十杯便酒意上撞,当下禀过了李梦楼,说道身体不适,要回房歇息。
  李梦楼心头欢喜,也早饮到了六七分醉,对段拂的些微异常丝毫没有留意,段拂去后,仍旧大呼酣饮,图个不醉不休。
  段拂回到自己房中,第一眼便瞥见案上一只白鸽。
  他心头打了个突,酒登时醒了,上前取出竹筒,打开字条,只见上面写道:
  “夜半三更,明月在天,自以为是,肘后传方,情切谆谆,无忌狂言,蹑手蹑足,玉软香温。”
  前一张字条用的是藏头格,这一张用的却是凤颈格,将每个词第二个字联起来读便是“半月以后,切忌手软”!
  段拂拿着字条,呆呆站立,不知心头是甚么滋味,一时喜,一时愁,连那白鸽何时飞走的也不知道。
  半月之后,正是六月初三,再过十一天,便是段拂与关关成亲的大喜日子。
  这些日子里,段拂对关关避而不见,连李梦楼相邀相请,也多推托身体不适,每日里只躲在房中自斟自饮,或醉里放歌,或蒙头大睡,一副颓唐模样。
  李梦楼和关关均觉奇怪,但李梦楼猜他大婚在即,想起父母血仇未报,心头或许郁郁,关关则以为他为避物议,不愿连累自己清誉,两人都不虞有他。
  岂知这一天段拂在自己房中摆下一桌酒,要请李梦楼与关关过来赴宴。
  李梦楼与关关得报大喜,连忙前来。
  到得段拂居所,只见一张竹桌,三张软竹椅设在屋外水湄,桌上只放四色小菜一小坛酒,甚是简单雅致。
  杭城六月,暑热蒸人,居民深以为苦,以故晚上活动较多。
  此时正是定更时分,白日的酷热迟去,轻风拂动竹叶,唰唰作响,带上一丝清凉。
  竹门一响,段拂长身而出,笑道:“恭迎岳父大人。关关,你也来了!”
  自那日订亲之后,关关与段拂再没见面,这时听他叫声“岳父大人”,脸上先自一红,垂下头去,及听他与自己招呼,轻轻“嗯”了一声,声如蚊鸣,几不可闻。
  她性行素来洒脱,女中少有,但面对的乃是自己未来夫君,很快便要将自己一生托付给他的人,那也不由得甚是羞涩。
  段拂道:“岳父大人请坐,关关你也请坐。”
  关关这时方才抬头看他,只见他嘴角虽然挂着微笑,眉宇之间却甚有忧色,不由得心头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了上来。
  李梦楼却不以为然,哈哈笑道:“拂儿,你身子可大好了么?
  “今儿怎么有兴致请我们过来,有甚么事么?”
  段拂微笑道:“我身子好得多了,今日请岳父与关关前来,确有一事相商。咱们边吃边说罢!”
  说着话站起身来,拍开酒坛的泥封,给李梦楼和关关各斟了一杯酒,然后自己斟满,举起杯道:“岳父大人请!”
  关关端起酒杯,两眼却一直盯着段拂。只见段拂将酒杯举到唇边,却不饮尽,两只眼睛在酒杯上方偷瞧着李梦楼,脸上肌肉微抖,目中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
  关关心头一寒,忽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害怕。
  第四章:如君斯可论阴阳
  李梦楼三指拈起酒杯,笑道:“拂儿,你要说的可是与关关的婚姻之事?
  “有话你尽管说,只要我办得到的,自是无有不依。”
  说着话,酒杯已举到唇边,只待一仰头,便即一饮而尽。
  段拂见李梦楼英风豪迈的模样,眼中忽地又是异光闪动,叫道:“不要喝!”袍袖一抖,一支袖箭“登”的射出,将那酒杯击得粉碎。
  他这下情急出手,虽然准头精绝,只击酒杯而不伤人,杯中酒还是溅了李梦楼一身。
  李梦楼与关关都是大惊失色,齐齐盯着段拂,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段拂黯然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已不必再瞒。这酒中被我下了‘十锦飘香散’。”
  关关江湖阅历甚浅,见闻未够广博,听到“十锦飘香散”的名头倒也还不怎样惊讶。
  李梦楼的脸色却一下子变得惨白,只觉背后“唰”的一下,沁出一层细汗。
  这“十锦飘香散”乃是天下第一奇毒,无色无味,易溶于水,别人无法提防,连可避百毒的至宝“犀黄地龙丸”也奈何它不得。
  此毒更有一般奇处,中者七天内全无异样,七天后骨骼渐渐松软,一月之内便即全身无力而亡,且全无中毒迹像,任是你怎样高明的医林圣手也查不出死亡原因。
  一般的中毒者都会死得惨不堪言,这“十锦飘香散”却恰恰相反,中毒者死得极其安详,全无痛苦,身上反会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幽香,这“十锦飘香散”的名头便是由此而来。
  这“十锦飘香散”虽然厉害之极,人人闻之变色,但配制起来却极其艰难。
  盖因配药的十种草木均是罕觅罕见之物,其中如屈轶、蓍草、养神草、钩吻草等更是数十年方见一本。
  纵使这些药材配齐,数十斤才能炼出一个小纸包那样多,实是称得上珍贵之极。
  李梦楼闯荡江湖数十年,关于“十锦飘香散”的传说听得多了,却是从未见过。
  这时猛听得段拂说出这个名字来,一时间不由得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那一边的关关早已心痛如绞,泪如雨下。
  段拂混入水坞全是恶意,这是其一;他一直欺骗自己,看来求亲之说也是为了方便下毒,这是其二;自己此心早全托付于他,他却对爹爹突施暗算,这段美满姻缘必然成空,这是其三。
  她生长人间一十九岁,从未想过人心竟可如此险恶,这时她少女的一颗芳心如被大力向四下里撕扯,她几乎已可听到自己一颗心碎成千片的响声。
  李梦楼又惊又怒,但他毕竟是一代名侠,大风大浪不知经了多少,片刻间便即宁定,淡淡地道:
  “你既击碎酒杯,想是又不忍害我。拂儿,这中间是怎么回事,你一一说来罢!”
  段拂见他拿得起、放得下,风度如此,钦佩之余,不由得更增内疚,歉然道:“老伯,关关姑娘……”
  他想真相既已为李梦楼父女得知,这段姻缘必然灰飞烟灭,不敢再以“岳父”、“关关”等昔日称呼称之。
  “……其实这件事从头至尾便是个圈套。
  “言立本等人在酒楼围攻,过进之在水坞行刺,其实他们全都不是真正要出手的人,真正要做这件事的是我。
  “我要做的不仅是害了老伯您,还要占您这座产业,继承你江南大侠的威名,这比只害您一条性命要狠得多了……
  前些时日您问我师承何人,我说师父不准我提他名讳,现下也不能不提了。
  “我师父复姓司徒,双名水照,他乃是第五代罗天府主,我是他的唯一传人……”
  李梦楼一边听他说话,心头一边狂跳不已。
  他纵横江湖数十年,虽也有过遭人算计之经验,但如月前那两遭险到极处,实是平生未遇,而且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这时听段拂道出原委,义愤填膺之余,不由得心中栗然,暗想:
  对手如此阴险毒辣,心计深沉,实非自己所能抵挡。
  此人是谁?
  他本以为下手者必是江湖闻名的罪恶昭彰之人,哪知听到“司徒水照”这个名字,却又不识。
  接下来听到“第五代罗天府主”七个字,这才重又“啊”了一声,心下恍然。
  一百数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一位百代不遇的邪派人物,自称“血煞魔君”。
  他每隔三十年出现一次,以一人之力对抗天下英雄,所过之处,血流漂杵,尸积如山,黑白两道大小门派无一幸免。当时武林中人听到“血煞魔君”四字,无不如见洪水猛兽,掩耳奔逃,但究其实,真正见过血煞魔君的连十个人也没有。
  五十年前,第三代罗天府主,“血煞魔君”幻影洞主在中州百胜庄上遭铁血帮主唐幼煌、“塞外飞驼”慕容垂与“止境真解”传人穆希仁暗算,后来伤重不治,临死前留下遗言,将第四代罗天府主之位传于平生唯一知交“中州大侠”蒲震岳的后人蒲星。
  蒲星出道以后,屡获奇遇,终于击垮了一直在暗中幕后捣鬼的铁血帮主唐幼煌,并解释清了其中误会,与武林中人化敌为友。
  自此,罗天府在武林中声名赫赫,人莫敢撄其锋,威势犹在领袖武林的少林、武当二派之上。(以上事详见拙著《血煞魔君》)
  蒲星将罗天府整顿得好生兴旺。
  群雄归心,天下宾服,可惜奇才天妒,到得四十六岁那一年,蒲星忽然暴病而逝,有人说他杀戮太重,又苦练罗天府的镇府三宝之首“无弦弓”中那一式“碧海青天夜夜心”,上干天和,故遭神谴。
  这些本是无稽之谈,有识之士听了,一笑而已。
  蒲星殁后,并没留下传人。
  罗天府自此一蹶不振,无复往日兴旺之势,近一二十年,更是风流云散,“罗天府”这块金字招牌在江湖上算是彻底消失了,武林中新进少年,多半已不知“罗天府”是什么东西,更遑论它往日的辉煌景况了。
  李梦楼听到此处,心念一转,便已明白几分,淡淡地道:
  “如此说来,是尊师派你来的了?
  “尊师既为罗天府主,罗天府现又势微,他必定想重振往昔辉煌。
  “哼哼,想得倒也不错呀!”
  他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其中却蕴蓄着极大的愤懑和怒火。
  段拂将头垂再更低,不敢看李梦楼的眼睛,轻轻道:
  “我身受师父养育之恩,如同再造,他派我下山来做此事,我虽觉不够光明磊落,但这是报效师恩的机会,在情在理,都不能推却。
  “师父算计得极是深沉,他先买通言立本等人在酒楼行刺,暗中派我也在楼外楼上等候,直到老伯你危急之际,方才出手。
  “故此言立本他们也均识不得我,但他们的来历行事我却早从师父处得知,软硬兼施,几下子便将他们降伏……”
  李梦楼道:“好计!若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然则过进之与我交情深厚,他也被尊师收买了么?”
  段拂道:“正是。师父向过进之许下万两黄金的厚酬,请他暗算于你。
  “过进之财迷心窍,答应了下来。那一日在水坞,他虽不识得我,我却早知他会出手暗算,才用‘移宫换穴’之法移开了穴道,到了紧要关口出手相救。
  “过进之人品奸恶,死不足惜,可叹他做了我师父的一颗棋子,却连一文钱也没见到……”
  李梦楼黯然道:“人生于世,为求这些过眼云烟之物,不知做下了多少愚行!
  “过进之本性不坏,只可惜遇到了尊师这样的高明人物,他哪里是对手?”
  关关泪眼模糊,听到此处,忽地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那天我见到的白鸽……”
  段拂听到关关说话,心头一痛,黯然道:“师父这一计划堪称天衣无缝,他派出这些替死鬼,就是为了让我大出风头,取得老伯的信任,混入天河水坞。
  “他知道您的家世,算定凭我这几分人才,满可以登堂入室,做您的乘龙快婿,然后用这‘十锦飘香散’将您害死。
  “你膝下并无子嗣,我与关关又有婚姻之约,这天河水坞就是罗天府的了。
  “我在此住了几个月,师父一直用白鸽传递讯息,与我联络……”
  “啪”的一声,竹桌遭到重击,当下四分五裂。
  李梦楼目眦欲裂,长身而起,怒喝道:“好个司徒水照!好狠辣的心肠!”
  关关喃喃道:“世上竟有这等机谋……可是你师父他……他究竟为甚么要这样做?”
  段拂道:“我师父机缘巧合,二十年前入主罗天府,那时罗天府已经无藉藉名,连江湖上的三流门派也不如。
  “师父他雄心勃勃,要使罗天府重新成为天下武林魁首,这才苦心积虑,选择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各个击破,取其基业,积少成多之后,再向领袖武林的各大门派进攻,一举成功。
  “唉!他这番计谋虽然狠辣了些,却是无懈可击,若假以时日,必会克成功业……”
  李梦楼与关关听得心惊不已,半晌李梦楼才道:
  “尊师这番谋划虽然大奸大恶,却也是大智大慧,可笑我懵懵懂懂,被人当作了开刀的靶子犹自蒙在鼓里,丝毫不觉。
  “可是,你为何到了最后关头却不下手?尊师的这番心血岂不是白废了么?”
  段拂长叹了一口气,道:“起初我因为师恩深重,初次使我于这件大事,不能不允。
  “后来见老伯你侠骨英风,便渐渐有些心软了。
  “等到后来,我与关关朝夕相处,情愫渐生,起初以为是逢场作戏,后来发现果真坠入情网,难以自拔——这件事便更加为难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或者纵酒放歌,或者醉乡安居,实是心头人天交战,不知该不该当向老伯下此毒手,该不该当令我所爱之人伤心一生……
  “师父似乎也觉察到了我犹豫不决,屡次作书督责。
  “昨夜我终于下了决心,师父对我有再生之恩,不能不报,这才决定设宴下手。
  “老伯对我有知遇之情,也不能不报,日后我报得父母大仇,第一件事便是自尽以谢老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善法……
  “可是适才见老伯毫无疑心,但然饮酒,想起一月之后老伯就会死在我的手上,我……我终究不能下此毒手……”
  听到此处,关关忽地惊呼一声,颤声道:“可……可是……我饮的酒也是从坛中倒出来的,那岂不是……你真的这样狠心么……”
  说到此处,不由得珠泪泫然,心痛欲绝。
  段拂道:“我本不愿相害老伯,只是迫于师父严命,不得不如此,又怎会害你?
  “那酒坛中另有机关,一半装着毒酒,另一半则是好酒,你杯中倒的是正宗的绍兴女儿红……”
  关关听到此处,心中略宽,渐渐收泪。
  李梦楼容色稍霁,沉吟半晌,缓缓道:“拂儿,不管怎样,主使的人是你师父,这一次你又救了我的性命。
  “可是适才听你所言,你师父不但心计深沉,兼且辣手无情,你这次坏了他的大事,他会放过你么?”
  段拂心中一阵激荡,李梦楼这声“拂儿”一叫,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已原谅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那是又把自己当作一家人看承了。他只觉喉头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涩声道:“老伯……”
  李梦楼摆摆手,截断他的话头,道:
  “拂儿,你以为向我说出了真相,我便会恨你切齿,连你与关关的婚事也不认了么?错了。
  “我听了你这番话,反倒庆幸自己终究老眼不花,没有看错了你。
  “依尊师的所作所为,无愧为一代枭雄,何况你受他天覆地载之恩,不亚于父母,换了是我,纵是他要我做甚么不义之事,那也难保不去做。
  “难得你如此重情重义,甘冒背恩忘义的嫌疑,向我说明真相。这样的少年人我还到哪里找去?这样罢,你与尊师解决了这件事,平安回来,再与关关成亲。
  “你纵舍得我这个岳父,我还舍不得你这个姑爷哩!”说着纵声大笑。
  段拂心中动荡之极,不由得虎目含泪,重又拜倒在地,口称“岳父大人”。
  李梦楼哈哈大笑,关关不道又有此变故,这半日凄楚幽怨,尽化为盈盈一笑。
  段拂瞥眼看去,只见她脸上珠泪未干,却是笑靥如花,不由得心中一动,连忙垂下头去。
  一场风波暂时过去,三人重又落座。段拂此时心意已决,道:
  “岳父大人,关关,我这就回罗天府去,将诸般情况禀明师父,请他收回成命。
  “师父虽然手段辣了些,但他这些年对我极是疼爱,我又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料想他也不至怎样,顶多将我打上一顿,斥责几句,也就罢了。
  “待我回来,再与关关行成婚大礼,不知行得行不得?”
  李梦楼与关关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想到司徒水照手段如此,都不由得胆寒,情知此事难以轻易干休。
  关关颤声道:“你……你……不如咱们变卖家业,这就隐姓埋名,到外地去罢!你又何苦冒这样的风险?”
  段拂道:“我受师父之恩,却不能忠师父之事,其过在我,不能一走了之。
  “更何况我师父神通广大,躲避也不是法子。
  “这半年我闯荡江湖,知道凭我现下的身手,江湖上纵有对头,也不会很多。
  “可是师父的武功胜我十倍,近年来他又收了四方巡使,个个武功惊人,都胜过我不少……”
  李梦楼与关关不由得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李梦楼的一手“七十二路天绝掌”纵横江三十余载,罕遇敌手,本来自信武功必可在天下十名之内,但他也自忖在段拂手底走不过一百五十招。
  先前他以为如段拂这等身手已是江湖中顶尖儿的了。
  纵使少林方丈悟空大师和武当掌门陆高轩亲至,也敌他不过,故此前日乃有“惊才绝艳”之语,岂知司徒水照的功夫更胜乃徒数倍,那岂不成了神仙一流人物?
  刹那之间,李梦楼脑中闪过“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这八个字,只觉豪气登消,怅然若失。
  段拂猜到他的心意,想要劝慰几句,一时又寻不出话来说,他脑中电闪之间,忽地“咦”了一声,关关问道:“怎么啦?”
  段拂道:“我忽地想到一件事殊不可解。
  “那日岳父大人与我定下亲事,我想到此事越来越近,心头郁郁,故此提前告退。可是我回到房中,便收到白鸽传书,说是‘半月以后,切忌手软’。
  “我师父虽然玄功通神,却也不曾有天眼通,天耳通,他怎会这么快就知晓我定亲已成,又怎会知道我已开始犹豫了呢?
  “莫不是……莫不是……他在府中埋下了眼线?”
  李梦楼与关关心中同时一抖,还未说话,只听黑影里一人“桀桀”怪笑道:
  “怪不得府主看重你,小伙子果然有两套,可惜呀可惜,你已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啦!”
  这声音又低又哑,恍如敲着一面破锣,静夜里听来有如枭鸣,极是刺耳。
  李梦楼提气喝道:“甚么人,还不滚出来!”
  段拂屋后植着一片竹林,密密层层,甚是茂盛。
  这时竹影往两下里一分,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
  李梦楼与关关借着月光看得清楚,不禁惊呼道:“原来是你!”
  来人青衣小帽,獐头鼠目,满脸阴鸷之色,竟是“天河水坞”的账房先生——霍四究。
  这霍四究在“天河水坞”中待了十几年,人品极是猥琐,成日价喝酒打牌,弄得醉醺醺,糊涂涂的,没人瞧得起他。
  只是因为他是李梦楼一位好友荐举来的,账目上倒也清楚老实,李梦楼虽不喜见他,倒也可以相安无事。
  岂知变故突生,今日竟是此人出头答话。
  李梦楼见到是他,暗暗吃惊,心道:
  这醉鬼瞒得我好苦!
  我只道他是个文弱之人,原来一身好俊功夫!
  要知霍四究藏身之处距他三人甚近,以段拂和李梦楼的耳力,竟未发现竹林中藏得有人,此人身手谅必非同小可。
  李梦楼沉声道:“你究竟是甚么人?”
  那霍四究哈哈一笑,道:“你怎么啦东家?我是霍四究啊!东家你不识得我了么?啧啧,别是老糊涂了罢!”
  李梦楼见他嘻皮笑脸,全无诚意,当下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
  “李梦楼有眼无珠,舍下藏有这样的高人也还不知,这十几年的日子可不是白过了么?
  “阁下装神弄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过据我猜想,阁下想必是新近来此的,我量那霍四究若有一身武功,纵瞒得过我一时,也瞒不过我这许久,阁下还是痛痛快快地说,霍四究现在何处?”
  那霍四究本来笑嘻嘻的,听到这最后几句,容色一敛,道:
  “李老儿倒有自信,不过可也有两下子,实不相瞒,在下贾天成,现在罗天府中担任东方巡使之职。”
  说着话,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青黪黪的面皮,月光下看来,有若活鬼,甚是怕人。
  李梦楼怒喝道:“你把霍四究怎样了?”
  贾天成笑道:“枉你还号称江南五侠之首,连这么点事也想不通,我戴的是霍四究的人皮面具,你用脚趾头想想看,他怎样啦?”
  李梦楼气得浑身发抖,怒吼一声,便要出手,段拂牵牵他的衣袖,冷冷地道:
  “贾巡使潜入天河水坞,想必师父交代下了甚么要务,段某愿意洗耳恭听。”
  原来司徒水照野心勃勃,手下组织极其严密,段拂虽是他亲传弟子,却也只闻其名,没见过这四大巡使。
  贾天成“嘿嘿”一笑,道:“言重了。府主一月之前派我来此,那倒也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事儿,不过是觉得你和李老儿这爷儿俩走得太近,怕要吃里扒外,做出甚么对不起府主的事儿来,所以让我来看着点儿……”
  说到此处,他神色一变,极是肃然,道:“府主金字令牌在此,段拂还不跪下听令!”
  说着话,贾天成自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
  段拂看得分明,却不是司徒水照的金字令牌又是甚么?
  司徒水照共有三块令牌,分为金银铁三色,铁牌主刑赏,银牌主升降,金牌主生死,见之者有如见府主来至,不得违抗。
  司徒水照权欲熏心,更有称霸天下之志,诸般用度也都仿皇室气派,只是多了几分江湖上的诡异色彩。
  段拂一见贾天成取这块金牌出来,心中先自一震。
  他自小在罗天府长大,深知金牌的厉害,当下不及细想,双膝跪地,颤声道:
  “师父,拂儿接令!”
  贾天成嘿嘿一笑甚是得意,道:“府主令旨,段拂若依计行事,有功当赏。
  “若沉迷女色,坏我大事,着赐自裁。
  “若有违抗,凡我罗天府中人皆可得而诛之!”
  他回手将令牌放回怀中,“嘎嘎”怪笑道:“段拂,听见了么?你还不自裁,更待何时?”
  段拂跪在地下,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但却觉头脑中一片混沌,心中只想:
  师父真能如此绝情,只为这一件事便要取我性命?
  师父,你真能这样绝情么?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他心中狂喊,口中也不由自主喃喃地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关关见他面容惨淡,显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张白玉般的面颊上全是忧色。
  段拂重复了几句,忽地双臂一展,长身而起,叫道:“我不信师父会有此令,我要亲自去见他!我要亲自去见他问个明白!”
  李梦楼和关关见他状若疯狂,自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又是吃惊,又是担心。
  贾天成却不为所动,冷冷地道:“恐怕你没有那么长的命了!”
  “了”字出口,也不见他抬腿作势,身子便如段木头般平射过来,双掌裹挟劲风,直击向段拂前心。
  段拂虽在大惊大怒之际,仍能审度敌情,辨别轻重,疾地一侧身,让过来势,左掌一引,右手骄指如戟,戳向贾天成左肩要穴。
  贾天成一击不中,身体忽如装了机簧般一顿一撑,已站在当地。
  段拂一指走空,刚要变招,贾天成忽地全身齐动,自头至脚,各部位俱出攻敌,只见头槌、肘槌、双拳、双膝、双足各尽所能,瞬间已连发出十余招攻势。
  段拂不道他招式这等奇特,措手不及之下,双臂连动,勉力化开这十余式攻招,却觉胸口气息重浊,当下退后一步,心中暗惊道:
  “瞧不出这僵尸一般的怪物,竟有如此了得的手段!
  “登时想起自己下山之际,师父曾告诫他四方巡使武功在他之上。
  “这时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两人只交换数招,段拂便知师傅所言不虚,自己果然逊他一筹。”
  岂知此际那贾天成也在心惊不已,自己适才出手这两招乃是平生绝艺,那是因为段拂乃是府主亲传弟子,自己不敢轻慢,一上手便想攻其无备。
  哪知段拂虽然略显慌忙,仍然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自己攻势,所有招式更是无一不妙到毫巅。
  他一向于武学上极为自负,以为除了司徒水照之外,天下再无敌手,这时却想,府主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非同凡响,此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若假以时日,大好江湖岂不成了他的天下!
  这贾天成心狠手辣,一来奉有府主严令,二来生出了忌才妒能之心,企望在段拂羽翼未丰之前就此将他除掉,免得日后挡了自己的路,当下深吸一口气,二度出手,招招直取段拂要害。
  李梦楼在旁冷眼观看,只见此人出手时大开大阖,一时轻灵短小,显是正邪兼修,渊博无比,沉雄中透着诡异,威猛里杂着柔和,他生平从未见过这等高手,不禁替段拂捏了一把冷汗。
  段拂知道今日这一战乃是生死关头,倘若自己抵挡不住,被他伤了,那还可说是师父有令,自己死得其所,但此事行藏已尽,贾天成势必会血洗“天河水坞”,李梦楼和关关父女也难逃他的毒手。
  想到此处,将气息沉在丹田,稳住身形,见招拆招,见势破势,摆出一副固守的姿势,全指望抓住贾天成招数中的破绽,伺机反击奏功。
  他武功虽较贾天成稍逊,但若一味坚守,二百招之内,贾天成却休想伤他毫发。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一百余招,一招一式都是有如电光石火,间不容发。
  那贾天成确实一身惊人艺业,渐渐攻势加剧,恍如生了几十个拳头一般,没头没脑向段拂招呼过来,李梦楼和关关在一旁看得目眩神摇,两手冷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段拂身在局中,却对他这等威势如不闻不见,反而越斗越是沉静,越斗脑中越是空明,这时他已忘了胜负生死之说,只是将平生所学一招一式地发出,有若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衬着贾天成那张僵尸般的面孔,尤显得仪态洒落,风度翩翩。
  李梦楼和关关看到五十招后,见贾天成的招式无论如何诡怪凶猛,段拂总能履险如夷,这才渐渐放下了心。
  这时段拂心地空明,虽在恶斗之中,耳目仍然灵敏,他只听见头顶“扑扑”微响,中间杂有夜鸟啼声,知道近处栖鸟被人惊动,纷纷高飞,心底不由一沉,马上想到,师父若想以武力取下这座天河水坞,绝不会只派贾天成一个人来。
  盖因自己武功只较贾天成略逊一筹,若得李梦楼相助,这时多半早已取胜了。
  莫非还有别的高手驰援?
  看来今日只有行险,务求速战速决,否则杀身之祸便在眉睫!
  他一念至此,心思电转,左掌击出外门,收回时便慢了一拍。
  高手对阵,哪容有丝毫破绽?
  贾天成一见他左方门户洞开,不及细思,疾地变掌为指,点向他左肩锁骨处的“中府”大穴!
  段拂“嘿”了一声,似是不及闪避,这一指点个正着。
  贾天成正自大喜,段拂忽地右掌一立,向他面门,双肩连斩三斩!
  那“中府穴”位于锁骨与臂骨联接之处,中者上半身全然无力,最是厉害不过。
  贾天成一招得手,放松了警惕,哪料想段拂竟然行若无事,尚有余力反噬!
  他大骇之下,身形向后飘出,居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退后七尺,这一手轻功委实可以说傲视天下,妙绝江湖了。
  可是他方自退开,便觉双肩奇痛,恍如被利刀劈中一般,竟软软地提不起手臂。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大吼一声,双腿早起,阻住段拂后招,同时又飘开四尺,只觉脸旁风声飒然,险险避开面门上那致命一击。
  贾天成站在十一尺开外,神色怔忡不定,暗道:
  这是甚么武功?
  竟然如此厉害?
  我并未觉得他双掌触到身体,怎地便受了伤?
  莫非世上真有掌风伤人这回事?
  想到“掌风”二字,心念电闪,脱口道:“鬼刀?”
  段拂笑道:“若是鬼刀,这一下子还不取你性命?
  “我这只是天罗刀法的入门招式罢了!”
  “鬼刀”又称“天罗刀法”,乃是罗天府镇府三室之一,基本要旨在于凝聚内力,将内劲聚成罡气,可伤人于无形。当年的历代罗天府主凭借这种刀法纵横天下,死在四十七式“鬼刀”之下的高手不计其数。
  此时段拂以手做刀,威力虽大大减弱,还是在贾天成猝不及防之下,一招便伤了他。
  贾天成大惊失色,段拂心头也震荡不已。
  他故意卖个破绽,施出师传“移宫换穴”心法硬受他一指,自己虽被他点得痛入骨髓,“天罗刀法”还是应手而出。
  他以掌做刀,虽然威力及不上原来的一成,但此刻自己掌缘密布真气,一般人若被削上,也无异于利刃加身,功力稍弱的,两条臂膀便要不保。
  岂知这贾天成竟然伤得不重,自己掌缘反而隐隐生疼,这等事情倒是从所未遇!
  他有所不知,这贾天成在罗天府中任东方巡使,东方在五行中属木,他练得一身“枯木神功”,那是天下一等一的护体功夫,其效用远在武林中轰传的“金钟罩”、“铁布衫”之上,凡人若击打在他身上,只如击中枯木败草,他自身却一无所损。
  纵使刀剑斩中,他藉着枯木功也可卸去大半力道,受创远远小于对方估计。
  段拂这一手“天罗刀法”威力非凡,却也只能令他一时三刻之间动弹不得,不能造成重创。
  虽然如此,贾天成一时之间已无再战之力,自知今日大事已不可为,当下面容惨淡,双足一顿,身形冲天而起,意欲全身而退。
  段拂心头有事,见他自行离去,正是求之不得,当即止步不追。
  贾天成身形快如鬼魅,岂知刚纵出两丈有余,迎面一个洪钟般的声音笑道:
  “老四,怎地这样不成器,被这小子算计一下便要逃命,没的丢了我们四巡使的脸面?”
  随着话音,一朵红云倏然出现,竟裹往贾天成竭力奔驰的身躯向这厢飘来,看似缓慢,实则一霎眼已回到当地。
  “啪”的一声,贾天成重重摔在地上,那朵红云冉冉落下。
  段拂等三人凝神望去,这朵红云竟是一件大红蟒袍,被人扯动,四下里张开,好似吃饱了风的船帆一般。蟒袍正中裹着一人,身高足有一丈三四尺,一张西字脸,满面虬髯,直是毛多肉少。
  这人形貌已甚古怪,装扮却更加离奇,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黑布软翅乌纱,腰间横着犀角玉带,足下还蹬着一双硬木厚底朝靴,这般形象在半夜里现身,胆小的非被他吓个半死不可。
  段拂与李梦楼见这人情状,心头大大吃了一惊。
  关关害怕之余,忽地觉得他的打扮异常有趣,嘴角不禁现出微笑,心中暗道:
  这不是好像画上的钟馗么?
  段拂上前一步,昂然道:“来者何人?可是南方巡使么?”
  他听师傅说过,四方巡使以服色为记认,此人身着大红,红属火,火主南方,此人必是南方巡使无疑,但却不知他的名姓,他面上虽然笃定,心头却是悸动不止,暗想:
  单只一个贾天成我已不是对手,全靠使计才胜他一招,看此人现身的威势,武功犹在贾天成之上,看来今日要想平安无事,那是难于登天了!
  红衣人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倒有见识,不错,正是你家钟馗爷爷在此!
  “你们这般小鬼,不束手就缚,还要钟爷爷我动手么?”
  这人中气充沛,声音奇大,震得段拂等三人耳鼓嗡嗡作响,说不出的难受。
  三人虽在心惊之际,心头仍不禁一乐,暗想:
  天下真有这样的人,真有这样的事,此人生相如此,打扮如此已是稀奇,连名字也叫钟馗,口气也与钟馗一模一样,那就殊不可解了。
  看来这并非他的真名实姓。
  段拂面容如常,静静地道:“既是捉鬼的钟进士降临,在下等倒是失敬了,不知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他听此人说话粗犷,虽不知真假,但总盼望他头脑鲁钝一些,将他说得晕头胀脑,迁延时刻,己方三人才可脱身,否则当真动起手来,那是九死一生,万无幸免之理。
  他话音刚落,那自称“钟馗”的南方巡使忽地大吼一声,指着已从地上站起,躲在一旁垂头不语的贾天成道:
  “老四,你他娘的真是脓包,府主交代下来,若是这小子不依计行事,便即格杀勿论,你才输了一招便亡命逃窜,还充他娘的甚么字号!”
  贾天成被他责骂,却是不敢还言。在四方巡使之中,他最为畏惧的便是这位钟馗三哥,皆因他性如烈火,头脑又有些不清不楚,一身武功却是极高,讲理他不听,打又打不过,只好经常受他数落,来个闷声大发财了。
  钟馗将贾天成责骂一面,转头道:“喂,小鬼!别人怕你是府主的徒弟,不敢动你,你家钟馗爷可不惧,府主要我前来驰援,务必提你人头回去见他,你若不从,嘿,那就请你尝尝我‘赤焰神掌’的厉害!”
  他也不由分说,右手凌空一劈,一股热力着地卷来,掌心竟在这一瞬之间变得血红。
  段拂不知道“赤焰神掌”是甚么玩意儿,但见他掌上发红,这股热力又来得古怪,连忙矮身避开,双掌下捺,将这一招消于无形,口中喝道:“且慢!”
  钟馗一怔,停住手掌,道:“小鬼,你有甚话说?”
  段拂道:“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哪里?他真的下令要我的性命?”
  说这两句话时,他声音颤抖,心头酸楚。
  他虽已知道此事已经两位巡使证实,十九是真,但还是盼着钟馗说出“并非如此”这几个字来。
  钟馗还未开口,空中突然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不错,府主是这么说的!”
  这声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飘飘缈缈,忽焉在东,忽焉在西,好似几个人在各个地方同时说话一般,极是阴森可怖。
  关关不寒而栗,“啊”的一声扑入爹爹怀里,李梦楼也是惊疑不定,心道:
  此人又是谁?
  听他这手“千里传音”的功夫,比之自称“钟馗”的南方巡使又高了一筹。
  钟馗闻声一惊,瞪起铜铃大小的双目四处寻望,口中吼道:
  “老二你这鬼东西,总是这么阴不阴、阳不阳的,看我捉住你不把你吃了!”
  那幽幽的声音发出一阵阴恻恻的怪笑,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悠悠地道:
  “老三,你虽以捉鬼为业,可是你只有一个人,世上这么多鬼怎么捉得过来?
  “何况你只能捉些小鬼,像我这种成了精的老鬼你便捉不住啦,还保不定要被我吃了下肚哪!”
  这次他的声音与先前截然不同,变得异常婉媚慵倦,有如一个独处深闺的娇好女子,但不知怎地,静夜中听来,不由得让人肌肤生栗,胆寒不已。
  钟馗哈哈笑道:“老二,你他妈的是不是又来那套阴阳失调的把戏了?
  “现在你是男是女,告诉我一声儿,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这时那幽幽的声音已渐渐飘近,只听他道:“我是男是女与你有甚么狗屁关系?
  “难道我变作了女儿身,你还敢与我上床不成?
  “告诉你,我现下正是半男半女,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偏向哪一边儿的了!”
  此番他的声音忽粗忽细,说是“半男半女”怕也所言不虚。
  关关听得一阵恶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钟馗道:“老二,别再闹啦!你就算变成个天香国色,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儿,就像李姑娘这样的,我也不敢与你上床哪!
  “谁知道你哪根筋转得不对,一下子又变回了男人?
  “你在哪儿啊,别罗里啰嗦了,快点出来罢!”
  那声音不急不躁,仍是细声细气地道:“我几时啰嗦过了?这半日不是一直你在说话么?
  “嘻嘻,老早我就听说天河主人有颗掌上明珠,生得倾国倾城,可惜就是没见过。
  “小姑娘,你可千万别走,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了个怎样的好模样儿!
  “说不定过了几天我变作女人,咱们姊妹两个还可以在一起聚聚哪!我来了!”
  关关越听他的声音胸中越是作呕,只觉得浑身上下有数十只虫子在爬一般,又似乎四周都有一双邪恶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忍不住低下头去,掩耳不听。
  她头刚低下,猛然见地上多了一双脚,左脚上穿着一只薄底夜行快靴,右脚上却是一只鲜红的绣鞋。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多了一人。
  不看则已,这一眼看去,她一颗芳心忍不住狂跳不停。
  眼前这人生得实在可怖,他一副瘦长身材,左半边脸方方正正,浓眉大眼,颊边腮上,隐隐有青许的胡子碴儿,倒生得颇为威猛,右半边脸却是杏眼桃腮,肤色白嫩,蛾眉淡扫,唇红齿白,分明是个姿色风韵俱佳的美女。
  这两个半边儿都生得甚是好看,组合起来,却透着说不出的恶心可怕。
  再往身上看,他的衣服也是一边一半,左半身半件英雄大氅,右半身却是半件粉色纱衫,下半身的左腿穿着一条兜档滚裤,右半边则是粉色纱裙,先前关关见了钟馗,已觉他装扮相貌都是奇之又奇,岂知与这个比较起来,那却是全然的小巫见大巫了。
  段拂和李梦楼自听到这声音古怪,早就严加戒惕,突然间眼前一花,此人便似从地下凭空钻出来的一般,如此奇诡万状的出现,他们都不禁心头大震,李梦楼想不到世上竟有生得如此奇怪之人。
  段拂抢上一步,遮住关关,冷笑道:“这位想必是西方巡使了罢!嘿嘿,师父他老人家倒真瞧得起我,派了三位巡使来对付我一个人,段拂倒真是三生有幸哪!”
  这几句话说得极其苦涩,在他此刻的心中,已有十成相信师父当真是要取他性命了。
  这人却不理他,反向他身后的关关扫了一眼又一眼,“格格”笑道:
  “啧啧,怪不得武林中称李姑娘为‘凌波仙子”,果然是人间绝色!啧啧,我很喜欢,我很喜欢哪!
  “小姑娘,待会儿我们料理了你的老爹和情郎,你就随我回去罢!
  “只要跟了我,保你这一辈子受用不尽……格格格……”
  此时他已与三人距得极近,可是说话声仍是飘飘忽忽的,似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似一根尖针刺入听者的耳朵,较之钟馗那种洪钟般的语声竟别有一种慑人之力,最后这几声“娇笑”更加是让人毛骨悚然。
  李梦楼与段拂听他辱及关关,同时大怒,飞身而起,四掌齐出,分击此人数路要害,口中怒喝道:“混账东西,去死罢!”
  眼见四掌便要击上这人身体,他滴溜溜一个旋转,双掌自袖中飞出,迎上李段二人的重击!
  李梦楼半日里未曾出手,只因知道对方式功奇高,自己不是他们对手,再加上虽然情势危急,以多攻少终非光明磊落之举。
  这一下含怒出手,虽与段拂不约而同,也已将毕生功力提到了十二成。
  只因对方言语中辱及爱女,纵使死伤在对方手下那也顾不得了。
  岂知他双掌甫要袭上对方身体,忽见迎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青筋暴露,直挥过来,竟然风声烈烈,势道极是惊人。
  刹那间李梦楼便知自己功力远不及对方,但他人在空中,无论收招变势均已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将双掌撞了上去!
  “扑”的一声闷响,李梦楼只觉一股刚猛无俦的力道向自己掌上撞来,心知不好,双掌疾忙向上一提,消去了对方三成劲力,但余力仍将他震得凌空飞起。
  他久经战阵,这时临危不乱,借着对方劲力来势,向后连翻了七八个筋斗,落在地上,“哇”地一张口,喷出一股鲜血,恍惚中听见那人“咦”了一声,似是对他应变得法甚感惊讶。
  关关大惊失色,连忙抢上扶住。
  段拂那边情势却全然不同。
  他双掌堪堪递到却见纱袖飘动,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分花拂柳般的迎了上来。
  这只手来势明明不快,但方位极是古怪,不知怎的,自己竟是躲闪不开。
  段拂心头一凛,也已不及变招,当下将本已提到十分的劲力又加了两分,期望一招之间将敌击伤。
  三掌相交,竟是毫无声息。
  段拂只觉对方掌心柔滑绵软,毫无力道,但自己发出的劲力也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他大吃一惊,欲待撤掌变招,哪知对方掌心上忽地生出一股吸力,自己竟然摆脱不掉!
  这时李梦楼已被那人左手刚猛的一掌震飞,那人“格格”笑道:“好小子,倒有几把刷子!可惜呀可惜!你这就纳命罢!”
  左掌回转过来,风声虎虎,直击向段拂的背心要害!
  第五章:今世谁与相扶将
  李梦楼的“天绝掌”素以刚猛擅名武林,哪知一个回合便被此人震飞。
  他左手掌上的力道委实可怕之极,这时他回击段拂,这一掌若是击得实了,十成十是要骨断筋折,命丧当地。
  偏生段拂双掌又被他胶住,脱身不得。关关刚刚扶李梦楼起身,眼见那左掌回转,不由惨呼一声:
  “拂哥哥!”情急之下,往日在心头萦回了千百遍的这个亲昵称呼忽地宣之于口。
  好个段拂!在这熨帖之际,他全身突然一震,掌上澎湃汹涌的力道立时收得无影无踪。
  趁着那人一呆的工夫,全身猛然一缩,有如狸奴一般滚成一个圆球,从那人掌下滑了出去!
  就在双掌脱离此人掌握的那一瞬间,段拂只觉一股力道奇大的风声从头上拂过,吹得顶门隐隐生痛,这一下真是险之又险,玄到了极处。
  那人不料想段拂有这样的应变功夫,倒是呆了一呆。贾天成与钟馗在一旁看得分明,眼见这势所必中的一掌被段拂如此巧妙的避过,不禁同声喝了一个大彩。
  段拂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却也惊得面色惨白,心跳加剧。
  他退到李梦楼父女身边,喘息未定,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
  “阴阳和合掌?你是南宫适?”
  此人一个照面挫败两名强敌,面上却殊无欢愉之色。
  反而叹了口气道:“小伙子不愧是府主调教出来的高徒,武功很好,眼力也不错啊!
  “不错,我正是南宫适,现在罗天府中充任南方巡使之职。”
  李梦楼和段拂听他亲口承认,不由吓了一跳。
  这南宫适二十六年在江湖上大大有名,人送外号“尊者天王”,那是取佛道两家的护法神灵之名,恭维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南宫适武功奇高,素来独行独断,不倚傍任何门派,为人也在邪正之间。
  十数年前,他受一件大失意事刺激,狂性大发,无恶不作,由一位风尘异人变成人人闻之切齿的恶魔妖怪。
  南宫适自小练的是童子功,向来不近女色,岂知性格大变之后,诸般恶行之中,倒是淫行犯得最多。
  到得后来,他干脆请遍医国高手替他花了两年时间整容,变成了现在这副人人憎恶怖惧的嘴脸。
  那是已经心理变态到了极处,再也无可救药了。
  此后几年中,他接连做下数件令人发指的恶行,终于动了武林公愤。
  黑白两道十三大派尽遣高手追杀于他,终于在芒砀山麓将他击下悬崖,这十三大派却也伤亡惨重。
  自此之后,武林中人以为去了这个祸胎,无不大大松了口气,岂知他当日竟未摔死,还托庇到罗天府担任了南方巡使。
  这南宫适恶行素著,但人既聪明绝顶,毅力又是绝大。
  自医国高人为他整容成了半男半女的怪样之后,他即弃去本身武功不用,重新修炼了一路“阴阳和合掌”。
  这掌法半阴半阳,亦阴亦阳,刚则至刚,柔则至柔,那是非正邪兼修,内外俱通者不能办。
  此掌法一出,即便诸多与他为敌的高手也是啧啧称赞,以为运掌之道尽于此矣,只可惜他“天生异禀”,别人学他不得,以致他撒手尘寰,这套掌法便绝迹世间。
  当年芒砀山一役中生还的不少高手想起他这套掌法的变幻如意,神秘莫测,至今嗟叹。
  南宫适被段拂一口喝破来历,心下也是暗暗惊疑,忖道:
  我自归罗天府之后,潜心修炼,又得司徒水照赠送一套内功心法,自以为武功大非昔比,江湖上一般高手绝对接不下自己一掌,这小子受府主调教多年,虽然府主对他留了不止一手,此刻的武功也已非同凡响。
  说到见识智慧更是生平罕见,看来今日不除去这个心腹之患,回去必遭府主怪责。
  他数十年来眼高于顶,天不怕,地不怕,只畏惧司徒水照一人。
  想起司徒水照的心地手段,不禁打个冷战,向钟馗和贾天成使个眼色,那两人会意,跨上数步,已成合围之势。那是决意不肯放过段拂等三人的了。
  段拂见三人情态,心下暗暗焦急。
  目下虽是以三敌三,但只南宫适一人出手,拿下三人便已绰绰有余,更何况还有钟馗和贾天成这两个硬点子?
  他虽聪明智意,遇到这等凶险阵仗也是束手无策,瞬时之间额角鬓边是冷汉。
  就在此熨帖之际,李梦楼忽地斜跨一步,低声在段拂耳边说道:“用暗青子!”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向“天河琴筑”那一边射去。
  段拂一怔,不及理会他话中意思,已藉势弯下腰去,只听“嗤嗤”声响,在这瞬息之间,他已抖手打出一把梅花针,十五颗围棋子,十八颗铁菩提,成扇面之形,分袭三人各路要害。
  那三人眼见敌我实力过于悬殊,早将段拂等当作瓮中之鳖一般,只待三招两势,便即手到擒来。哪料想段拂竟然首先发难,这一排暗器虽然微小,却是又密又猛,破空有声,都不禁一怔。
  弹指之间,暗器来到眼前。说时迟,那是快,钟馗大喝一声,大红袍一展一兜,已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数十枚暗器打了入士,被他一枚不剩,尽数收住。
  此人头脑鲁钝,语言莽撞,一身外功却登峰造极,这时二番大喝,红袍一兜一展,便如一面红墙,将收入的数十枚暗器又全打了回来,风声呜呜,比来时更劲。
  贾天成功力虽不及另外两个,臂膀又被所伤,使不出气力,轻功却是绝佳,眼见暗器来势猛恶,不敢硬接,凌空轻飘飘的一个“细胸巧翻云”,整个身形便似一片落叶般轻灵,在空中一兜一转,已将暗器尽放避过。
  再落下地时,突觉眼前乌光闪动,却是段拂将钟馗内力反激回去的暗器接住,二番打出。
  贾天成吃亏在双臂有伤在先,身体未能控制平衡,又一时疏失,只觉双膝一麻,“犊鼻穴”上中了两枚银针,“天枢”、“梁门”两穴也被围棋子和铁菩提打中,狂吼一声,向后便倒。
  三位巡使当中,以南宫适武功最高,心机也最深沉,当李梦楼向段拂附耳叮嘱之时,他便知有异,动念奇快,脚下一滑一扭,已绕过段拂,向李梦楼身后追去。
  他这般身法既快又怪,好似泥鳅一般,非但轻易避过了段拂的暗器,两三步的工夫便已追到李梦楼的身后。
  关关见他斜刺里冲来,去追爹爹,后退数步,反手去抓,却哪里挨得上他一片衣角?
  李梦楼起动虽早,但那南宫适来得好快,他前足还未踏上琴筑的竹板,南宫适的一只铁掌,一只纤手已堪堪抓上了他的背心。
  李梦楼心知这是生死关头,头也不回,左袖挥出,使的正是少林正宗的“流云铁袖”之功,只期望阻他一阻,自己便能踏上“琴筑”。
  南宫适见他一只袖子有如蛟龙出海,奔腾而至,不禁暗赞声“好”,不避不闪,竟来扣他手腕。
  李梦楼见他出千方位迅捷古怪。将手猛地一缩,“嗤”的一声,半幅衣袖已被撕下。
  李梦楼只觉他冰凉的五指从自己手背上掠过,这一缩只消短得数寸,这只手便要废了。
  与此同时,他只觉背上一凉,南宫适的另一只手已在他衣裳上抓了一个窟窿。
  南宫适一击无功,后招有如长江大河,绵绵而至,可是这时李梦楼的手已经按上了琴筑的一根栏杆。
  南宫适十指堪堪便要扣住李梦楼的双肩,耳中忽听“噔”的一声,面前平地里立起一块狼牙翻板,向他直砸下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若是追击之人与贾天成,段拂等相仿,翻板上几百颗狼牙尖钉戳来,不死也得重伤。
  可是南宫适毕竟了得,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猛吸一口气,有如怪鸟穿云般腾然而起,足跟在翻板上沿一磕,凌空向李梦楼扑了下来。
  来势非但不因翻板出现而被逼住,反较平时快捷三分。
  李梦楼心头一凛,就地滚出五尺开外。
  南宫适刚要举步去追,眼前突然一红,数十道火光有如流星经天,带着“嘶嘶”叫声直射过来。
  这火光来得既快又猛,且成扇面之形,整条通道尽在其笼罩之下,饶是南宫适身手过人,这时也不敢正撄其锋,急忙垫步拧身,斜刺里向身旁的一根栏杆上蹿去。
  他一手兜住栏杆,眼见几十条火龙从自己身旁呼啸而过,不禁暗自心惊。
  这时忽觉眉心处灼痛不已,将手一摸,不禁大怒。原来这数十条火龙均由机括发出,火中更含有硫磺,燃油等物。
  厉害无比,饶是避得快,右边的那道“蛾眉”也被烧去了少半截。
  南宫适素来爱惜这道漂亮眉毛,这时不由怒气填膺,眼见李梦楼犹自发足狂奔,断喝一声“纳命罢!”身子—悠一晃,直赶上来。
  他身形甫动,只听李梦楼喝道:“拂儿关关伏下!”接着眼前金光乍展,上百面圆滚滚的金色暗器竟自四面八方打了出来。
  南宫适机灵无比,适才领教他火龙机关的厉害,已知这琴筑中的布置大非寻常,一听李梦楼的喊声,连忙使个“千斤坠”身躯直挺挺落下,便似一段枯本,横躺在竹板之上。
  他刚刚躺倒,便见那些圆滚滚的东西从自己身上掠过,风声大作,刮得耳鼻隐隐生疼。
  这时看得清楚,这数百面暗器竟是黄铜精段的铜钹,每个均有碗口大小,刃口磨得锋快,虽在暗夜之中,仍旧金光闪烁。
  这百面金钹或直飞或斜飞,或在空中回转,或转个弯儿再打回,角度刁钻,力道沉猛,便是大罗主仙撞上,说不得也要被一铡两段!
  南宫适省得厉害,将身子紧贴竹板,不敢稍动。
  这百余面铜钹均由机簧射出,几个弹指间便即掠过,但在南宫适的心中,直好似自己已躺了整天一般。
  他攻势未展,几次三番被对方所阻,这时不由得恨得牙根痒痒的,好容易待到铜钹过尽,腰背用力,甫要腾身而起,忽觉身下一空,“喀喀”两响。
  竹板下闪电般翻出两截钢环,“刻”的一声,两环相合,恰好将他死死扣在其中,南宫适大惊之下,双臂使力,欲待挣开束缚,但那两截钢环乃是红毛精钢所制,坚固异常,一时三刻之间哪里挣得开?
  南宫适被钢环扣往,一时动弹不得,段拂那边的战局也已发生了变化。
  贾天成被段拂暗器击中,受创不轻,此刻虽已咬牙自穴道中放出了银针,一时三刻间却只能运功疗伤,全无战力。
  那怪模怪样的钟馗却技高一筹,全无所损,此人一身外门功夫精绝,脾气又极暴躁,见状怒吼一声,双手“赤焰神掌”发出,一片热浪着地卷来。
  段拂眼见岳父向琴筑那边狂奔,心念动处,早明白他的用意,知道自己多拖延一刻好一刻,若是钟馗也追上去,两边夹击,非但岳父无幸,自己与关关也难逃生路。
  当下双掌一错,将钟馗的攻势尽数接过,口中笑道:
  “姓钟的,你捉个小鬼可能容易,像你家少爷这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物你就奈何不得我,不信你来试试看!”
  说话之间,双手或拳或掌,下盘或腿或足,已连变了六七门武功,接下了对方的十余招攻势。
  钟馗被他一激,直气得七窍生烟,虎吼一声,一曳红袍,整个人便如一头大鸟翩然而起,居高临下,一掌又一掌全力发出,恨不能一下子将段拂撕成碎片。
  段拂本以为这姓钟的武功比那贾天成更高一筹,但自己也足可支撑到百招之外也不落败。
  但此时钟馗全力施为,他掌法倒也下怎样,只是每掌发出,都有一般奇热随之而至,整个人便如处身在大烘炉之中,呼吸维艰,说不出的难受。
  此外段拂适才曾与贾天成恶斗过一场,体力消耗极巨,钟馗却是生力,以故两人以快打快,堪堪拆到三十招上下,段拂便已大汗淋漓,双臂酸麻,渐渐有支撑不住之势。
  关关见状焦急万分,欲待上前相助,可是两人走马观灯似地缠斗在一起,更辨出谁是谁已不容易,又如何扬得进手去?
  便在此时,关关听见了爹爹的一声大喝“拂儿关关伏下!”
  她久在琴筑之中,对其中的机关消息了如指掌,一听爹爹叫声,便知将要发生何事,连忙矮身,趁着钟馗与段拂均是一愣,手上一缓的当儿,猛扑过去,紧抱着段拂伏倒在地。
  这钟馗头脑果然甚慢,猛见段拂与关关伏倒,睁大铜铃般的双眼,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当先十数面铜钹已经打到了眼前。
  此人武功也真高强,眼见拨打躲闪均已不及,猛喝一声,背转身形,将大红蟒袍迎上铜钹,他这件大红蟒袍看来寻常,实则乃是取火浣布加少量天山雪蚕丝织就,不仅可防水火,而且坚固异常,不下于钢丝铁丝,端的是一件武林异宝。
  当下奋力一卷,那些铜钹果然受阻,“扑扑”声响,纷纷拉入他的袍中。
  钟馗见铜钹虽然力大,撞得自己手臂生疼,但终究伤自己不得,不由哈哈一笑,双臂力震,那十几面铜钹反激回去,正撞上后面的十数面铜钹。
  刹那之间,耳听得一阵“叮当”乱响,一撞二,二撞四,四撞八,八撞十六,大部分铜钹已被他用这法儿撞了下来,落了一地。
  可也有几面斜飞、回转、路径怪异的,从后面打来,他全神对付前面,后方不免疏虞,被那几面钢钹穿过袍子,割伤了肌肤,却也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
  段拂与关关伏在地上,眼见这如此凌厉的铜钹阵被他弹指之间破掉,不由得对视一眼,面有惊惧之色,两人均想,瞧不出这鲁莽的怪物,武功竟如此高强!
  钟馗竭尽平生之力,破了这铜钹阵,心中不由得意之极,仰天长笑,振衣方要再上,哪知他双手一分红袍,那件坚固之极的宝衣竟然寸寸裂开,恍如片片大红蝴蝶迎空飞起,露出一身野牛般的肌肉和黑黪黪的胸毛。
  原来这铜钹阵乃是李梦楼聘请高手匠人穷数年心力而为,乃是天河琴筑四十六道机关中最为凌厉的一种。
  钟馗虽然仗着红色宝衣,卓绝的外门功夫和急中生智的巧变,将其破掉,但那每一面铜钹上都附有千数斤力道,他的红袍只能保护自身不伤,一兜一放之间,宝衣筋络却已被铜钹划开。
  只有一点儿相连,再经他双手一扯,岂有不碎之理?
  他这件宝衣得来不易,觅得一块足够大个的火烷布便花了三年时光,弄到天山雪蚕丝又花去了四年多,将两件东西织作一件成衣又费去了一年有余。
  自宝衣织成,披挂起来,战阵斗杀,那是无壮而不利,无坚而不摧,他宁可失去一只手臂,也不愿这件宝衣有任何损毁。
  如今宝衣一旦粉碎,在他心中,简直比父母之丧更要狠上十倍,一时间呆在当地,脑中全然空白。
  段拂见他发愣,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双手在地上一拍,腾身而起,直取钟馗前心与面门要害,所使的正是司徒水照传于他的独门绝技“三十一路虎尾无影脚”。
  钟馗正自怔神,忽然腿影漫天,自己上盘已尽被罩住,心中一凛,连忙出手相敌。
  怎奈那“虎尾无脚影”乃是司徒水照精研覃思,历时数年而创,厉害处远在一般门派的各种腿法之上,他又失了先机,当下只弄得手忙脚乱,仅避开头上第五六脚,第七脚却被踢中中盘,痛得弯下了腰。
  段拂腿出如风,接连二十几腿全都踢中钟馗的面门等处,饶是钟馗皮糙肉厚,功力又较段拂深得多,也只落得鼻青脸肿,连连后退,“嘭”的一声落入琴筑下面的湖水之中。
  “噗”的一声,一物落在当地,原来是他的软翅鸟纱掉了下来。
  段佛击败强敌,与关关相同而有喜色,但他知适才只是侥幸,这般机会绝不会有第二次,右手突出,握住关关的手,叫道:“快退!”两人有若两头大鸟落在琴筑之上。
  四足落地,猛听得李梦楼叫道:“快退!南宫适就要出来啦!”
  两人凝神看去,果然南宫适的身子有如泄了气的皮球,正自一尺方圆的钢环中慢慢下滑,只要胸部一通过,这钢环便再也扣他不住,三个人还是难逃毒手。
  段拂瞳孔收缩,脱口道:“阴阳缩骨功!”疾跨几步,扯着关关飞掠而过。
  李梦楼眼见二人奔到近前,面有喜色,右手在邻近的柱子上一扣,地上“吱呀”一声,现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
  李梦楼喝道:“快下去!”
  段拂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南宫适的胸部已然脱出钢环掌握,他知此时不是谦让之际,一推关关,自己随后跟下。
  这琴筑的竹板距地下四丈有余,两人跳到一半,只见足底全是白亮亮的水面,正感惊惶,段拂忽地瞥见左方三尺之处有一条独木小船,长袖飞出,卷住关关的纤腰,两人头上脚下,轻轻巧巧地打了个筋斗,已经落在船上。
  两人足落实地,各自操起一柄木来,只待李梦楼下来,三人便可脱离险境。
  可是只听头上“轰轰”作响,脚步错乱腾跃,却不见李梦楼的人影。
  他们虽见不到上面人影,却也可想象得到,李梦楼此刻正面临着生死大险!
  李梦楼眼见段拂与关关跃入洞口,心中一喜,方待随后跳下,突觉风声飒然,直追后脑。
  他心中一凛,这厮脱身好快!当下也不回头,一个矮身滚了开去去,避开了南宫适凌厉的一抓。
  南宫适双眼血红。
  他自出道以来,身经百战,从未如这次一般弄得狼狈不堪。
  三名巡使围捕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好怯怯的小姑娘,两位兄弟受伤不说,自己更被烧掉了半条眉毛,还被扣在地上动弹不得,这简直是生平的奇耻大辱。
  他自钢环中脱身出来,眼见李梦楼也要逃走,顾不得有偷袭之嫌,更不出声打话,出手直抓李梦楼的后心,只待将他一招擒住,碎尸万段,也难解自己心头之恨。
  岂知李梦楼变招快捷,一招“兔滚鹰翻”,避开自己的凶险之招。
  他“咦”了一声,甚感惊诧,但旋即狞笑道:“李老儿倒也不同,不过今天你能从爷爷手下逃得老命,我南宫适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此时他对李梦楼恨得牙根冒火,连自己半男半女的身份也都忘却了。
  李梦楼暗暗焦急,面上却镇定如恒,冷冷地道:“那也不必!”伸掌向地下一拍,一溜火光奔袭南宫适的上中下三路,却是触动机关,发出了数十颗珍珠大小的“火硫弹”。
  南宫适惧然一惊,他适才吃了火龙的苦头,这次学乖了,“呼呼”疾拍数掌,卷起几股罡风,将“火硫弹”击向四周,丝毫也没碰上自己身体。
  哪知那火疏弹星只有手指大小,内里中空,藏的却尽是精炼的黑色火药。
  表皮经机关大力发出,摩擦生热,已近燃点,这时再被南宫适掌风一拂,遇物即炸,耳中只听得轰轰作响,四面都是爆炸之声,硝烟缭绕,火光层层。
  这琴筑全由竹子造成,风干经年,刹那之间,便燃成一片火海。
  这“火硫弹”乃是四川一名工匠为李梦楼精心炼制。
  据说这位工匠祖上乃是峨嵋派中人。
  元末明初,峨嵋派掌门人周芷若费尽心思研制出一种“雷火弹”,曾在少林寺大会上震慑群豪。
  后来周芷若随张无忌去了海外,接掌峨嵋派的都是心地慈祥的佛门高人,嫌这暗器太过霸道,将炼制之法秘藏起来,不令后人得知。
  这位工匠的祖先本是低辈的男弟子,眼见峨嵋派中重女轻男,重僧轻俗,自己此生再无出头之日,才干冒生死大险,数经辗转盗得秘方,流传下来。
  南宫适二番上当,心下怒极,再也不顾火舌燎人,向硝烟深处直冲进去,双掌飞舞,向李梦楼适才匍伏之处猛击过来。
  李梦楼本待趁此机会寻个藏身之处,但那南宫适展开轻功,身手何等快捷,他甫要起身,便见一只蒲扇般的巨灵神掌,一只纤细的粉嫩小手如风驰电掣,直击顶门。
  生死之际不容多想,吸一口气,运起天绝掌中的一式“举火烧天”,双掌向上力撑。
  四掌相交。
  李梦楼远远不敌
  。饶是他出掌之际运上了“借力卸力”之法,消去了南宫适的三成力道,还是“喀喀”两响,双臂骨折,足下更是“哗啦”一声,将厚厚的竹板踏得粉碎,接着喉中一甜,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南宫适得理不饶人,“嗤”地一声冷笑,左掌从绝不可能的角度拐了回来,印上李梦楼的后心!
  就在这只风声烈烈的巨掌印上后心的这一刹那,李梦楼身形猛地一拧,将南宫适的力道消去了六成,饶是着体之力只余三成,也自禁受不起,当下一个魁梧身躯被击得直飞出去,“扑通”一声,落入竹栏外的水中。
  南宫适不道他这等不禁打。
  料想自己的掌力开碑裂石,杀狮毙虎,饶是他只受三成,也是必然无幸,不由得恨恨吐了一口唾沫,怒道:“便宜了你,死得这般轻易!”
  他稍一定神,忽觉面上火烧火燎,举手一摸,不由大怒。
  原来适才他不避烟火,直闯入去,又被火苗将左半边脸上的眉毛胡子尽数烧掉。
  他自改妆易容作半男半女的形象之后,一直对自己的相貌珍惜备至,每日里梳理打扮,小心保养,比之十七少女更加经意。
  今天吃了平生从未吃过的大亏,直气得天灵盖寸寸粉碎,这时忽地想起段拂与关关还在下面。
  不由迁怒,伸头从洞口向下一张,果然见那两人正眼巴巴地上望,他心头一喜,双指连弹,先以指风逼住两人攻势,旋即飞身跃下。
  段拂与关关在船上仰头观看,只听得上面掌风大作,旋即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声,接着火光渐渐透了下来。
  关关又是焦急,又是担心,眼泪在眼圈中转个不休,大声叫道:“爹爹!爹爹!”可是上面风声火声,加上爆炸声不绝,她虽竭尽平生气力,李梦楼如何听得见?
  这天河琴筑依照五行八卦设置,亭台下设置了不少栅栏,极是曲折多变,故此李梦楼被击下水之处虽较段拂和关关仅数丈之隔,两人却丝毫不知,只觉得上面忽然甚么声音都没有了,变作一片寂静。
  静,死一般的寂静。
  关关想到这句话,心头不禁突的一下。
  就在此时,南宫适那张恐怖之极的面孔从方洞中现了出来。
  段拂和关关心头同时一痛,知道李梦楼必已遭他毒手,待觉指风拂体,眼见他飞身而下,段拂怒气填膺,不退反进,倒转桨柄向上戳去,口中喝道:“恶贼,纳命来!”
  南宫适人在半空,眼见段拂桨柄这一戳招式寻常,不禁微哂,哪知桨到中途,忽地幻化出五道影子,分点他“涌泉”、“内庭”、“解溪”、“足三里”、“委中”五处要害,虚虚实实。奇幻无穷。
  这一下换作别人,那是非中不可,可是南宫适毕竟武功卓绝,应变奇速。
  眼见自己身在空中,避无可避,任何一个地方被戳中都有生死之险。
  危急时刻,他左足一点右足足背,稍遏下降之势,右袖一抖,射出一条长达两丈的钢丝镖,“夺”的一声钉入头上的竹板之中,微一借力,降而复升,已自洞口处轻轻巧巧地回到上面。
  这一下身法、内力、胆识无一不是绝顶,段拂若非身在痛怒之中,几乎便要开口喊出一个“好”字。
  南宫适被他一招迫退,却更加恼怒,左袖飞出,袖中一条长长的细铁链如毒蛇出洞,直缠向段拂手中的木桨。
  段拂一惊,撤桨变招,哪知南宫适在铁链上加了回力,眼见力道将尽,链头忽然转弯,甩将过来,恰好在桨柄上缠了四五个圈儿!
  南宫适纵声长笑,大力回夺。段拂内力远不及他,却是应变奇快,当下并不向内使力,反而运上全身之力,猛地将桨柄射出,口中喝道:“去你的罢!”
  南宫适正自得意,猛见木桨如活物一般,激射向自己面门,这一下全出他意料之外,只好猛地向后一仰,那柄木桨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喀”的一声,邻近的一根柱子已被撞断。
  南宫适心知这本桨上附着自己与段拂的合力,端的非同小可,若是撞上,自己这张脸纵不如烂柿子那样烂,怕也相去无几,当下出了一身冷汗,他两番进击,却被段拂以巧招破解,饶是艺高胆大,一时也已不敢再次出手。
  段拂与他周旋了两个回合,头脑中忽地沉静下来,忽地明白当务之急乃是脱离虎口,无论如何不能与敌再作周旋。当下拾起船上的另一柄桨,喝一声道:“快划!”
  关关适才知道父亲已然丧命,头脑一昏,登时迷迷茫茫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段拂与南宫适交手两招,生死在呼吸之间,她却全然视而不见,好像那是在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与自己全无关联的事情一般。
  此时被段拂喝了一声,头脑一省,这才明白自己两人的处境。
  她体质虽然柔弱,但毕竟将门虎女,胆略非凡,当下银牙一咬,将手中桨一插一撑,小船已划出七尺开外。
  此刻天河琴筑之上烈焰蒸腾,有若一片茫茫火海,南宫适眼见金蛇乱窜,耳听竹子被烧得“毕毕剥剥”直响,就算他武功再大百倍也不敢直闯出去,心念电转间,顾不得底下再有无埋伏,身形一倾,脚上头下,已自适才的洞口中跃了下去。
  等他自水中探出头来,段拂与关关所乘的小船已划出了一箭之地,他水性虽佳,却也知道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的了,心下又是沮丧,又是愤怒,深吸一口气,向岸边游了过去。
  段拂与关关一个力气较大,内功深湛,一个自幼儿在船上长大,驭舟之术精熟,那只小船在两人控制之下有若飞箭一般。
  乘风疾驶,正在此时,耳听背后轰的一声巨响,偌大的天河琴筑全然塌落下来,可是火头入水,也渐渐变得小了。
  关关含泪望了一望,挥臂疾划,不稍松懈,再划得两桨,突见船舷侧面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浮了上来,她吓了一跳,定神看时,却是适才被段拂一顿“虎尾无影脚”踢入水中的钟馗。
  他只略识水性,虽淹不死,却也游不快,这半日只在水中转着圈子,好不容易探出头来,糊里糊涂地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关关一见是他,怒从心头起,顾不得自己与他武功相差甚远,挥桨向他额头砸了下去。
  若在平时,十个李关关也休想碰到钟魁一根毫毛,但此刻他被水泡得头晕脑胀,神智兀自迷糊,“托”的一声,脑门一阵剧痛,已被木桨结结实实地打中。
  这一桨打得着实不轻,非但额头见血,更被掩回水中,心中一惊,糊里糊涂地喝了几大口水。
  待到他重新上来,明白是怎么回事,霎时间“臭小子,臭花娘”的一顿乱骂时,那小舟早在二人的疾力划动下,去得远了。
  关关砸了这一桨,胸中郁忿稍泄,划桨之际不由轻快了许多,她熟知此地水路,七拐八弯地划到一个隐秘的港汊,料想那三人纵然上岸,也绝再寻他们不到,这才停了下来。
  此时两人已划了大半个时辰,稍一住手,但觉双臂酸痛难耐。
  “咯”的一声,关关手中的木桨断为两截,她将两半截木头向藕花深处猛力掷去,双腿一软,坐在船头,泪如雨下。
  段拂见她这般情状,遥想数月来李梦楼的神采相貌,不由得也是心痛如绞,掷下木桨,走上前去,柔声道:“关关,你……”
  “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已吃了一个脆生生的耳光。
  关关咬紧下唇,珠泪满颊,戟指道:“你……你走……若不是你……爹爹……爹爹……他怎么会……”
  说到这里,禁不住心酸,重又跤坐下去,呜呜大哭起来。
  段拂站在小船中心,心痛之外,又多了几分尴尬,只觉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只好垂头不语。
  关关哭了一会儿,心中略微好受了一些,猛地省起,此事乃是司徒水照主使,软求不得,才下此毒手,实在与段拂没有什么干系。
  她抬起梨花带雨般的脸庞,偷偷望段拂一眼,只见他脸上五条红红的指印,面颊高高肿起,不禁又是后悔,又是疼惜,猛地大叫一声:“拂哥哥!”一头扑在段拂怀中,泪水有如断线珍珠,一双一对地落个不停。
  段拂无言以对,只好拍着她不住起伏的双肩,口中一个劲地道:
  “别哭了,关关,乖……”
  此时东方微微泛出白色,月亮挂在西天高处,已经薄如纸页,虫声渐敛,段拂望着远方天际的红色,知道“天河水坞”仍在燃着,口中喃喃地道:“天快亮了……”
  关关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含泪道:“拂哥哥,我们要到哪儿去?”
  这一问平淡之极,但段拂知道,李梦楼这一去世,自己便是关关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心头一阵火热。
  他沉吟半晌,重重地道:“先回水坞去!”
  关关一怔,但她冰雪聪明,旋即明白段拂的意思,罗天府三位巡使各自受创,天亮后必然要撤出水坞,再加上他们绝想不到段拂两人还有胆量回来,水坞看来最是危险,其实却已变成最安全的所在,当下点了点头。
  两个时辰之后,两人划船回到夜里剧斗的琴筑之下,放眼一望,不由得猛吃了一惊。
  昔日精致峻伟的天河琴筑,现下只剩下一堆残破的竹片飘在水上,有几处青烟袅袅,显是火头已灭,但热力犹存,这天河水坞亭台相连,琴筑坐落在最南端,昨夜南风一起,连累得其余楼阁也遭火劫。
  风助火威,火借风势,此时已将偌大的十二连环水坞全然烧作一片白地,武林中的一处名胜,杭城外的一处风景自斯不复现于人世。
  关关见此情景,心中悲切,不禁又垂下泪来。
  段拂道:“关关,事已至此,哭亦无补于事,我们要先寻到岳父大人的遗体,将他妥善安葬为是,然后速速离开这座庄子,以防那些人再回头来。”
  关关听他说得有理,忍泪摇船四处寻找,可是来回寻了四五遍,除了钟馗那顶乌纱还在岸上,别的便甚么都没有了。
  段拂与关关心中纳罕,李梦楼去世之时,遗体应在琴筑之上,后来琴筑坍塌,便应该落在水里,若是被南宫适击落水中,遗体也该飘浮上来才对。
  可是千寻万寻都没一点儿影子,遮莫三位巡使铩羽而归,生怕交不了差,虽然身上受伤,却还有闭情逸致将李梦楼的遗体抢运回去报功了?
  两人正纳闷间,关关忽地手指水面,脸现喜色。道:“你看!”
  段拂顺着她手指看去,只见水面上飘着一截三尺来长的芦苇,头尾光滑,似是被人掐下来的。
  他自小生长深山,虽然也善凫水划船,却对水上的玩意儿通晓不多,对关关所说的茫然不解,问道:“怎么啦?”
  此刻关关的一张俏脸上阴云一扫而空,有若花朵怒放,拍掌笑道:“太好了,爹爹他没有死!
  段拂心头一喜,道:“你怎知道?”
  关关道:“爹爹号称天河主人,水性之精,天下无双,这芦苇分明是他潜在水下,用以换气的。
  “否则这芦苇即使已被烧着,也不该掐头去尾,两头光滑的对不对?”
  段拂听她说得有里,精神一振,长声叫道:“岳父!岳父大人,你在哪儿啊?”
  关关也跟着娇声喊道:“爹爹!我是关关!你在哪儿啊?”
  两人的声音自水面上滚滚传了出去,可是四周寂寂,哪里有半点回应?
  喊了半日,两人终于绝望,均料想李梦楼想必已离开琴筑,藏身到别处去了。
  关关将小舟靠岸,她熟识道路,带着段拂一处一处寻了过去。
  那天河水坞占地极广,除了水上亭台,陆地楼阁也自不少,两人这一番寻找足足花了三十多个时辰,却非但没有寻到李梦楼,连一个家丁佣妇的人影也没有见到。
  想是见到火起,四散逃命去了。
  霎时之间,偌大的天河水坞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关关心上蓦地涌起一阵凄凉。
  这样一来,两人心情虽不如适才那般沉痛,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却也重新皱了起来。
  关关想的是爹爹究竟在哪里?段拂知道李梦楼未死,便不甚惦记,这时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师傅为甚么非要致我于死地?
  难道只为了我这一件事做得不合他心意?
  七月初七日,金华府。
  金华府辖下有一座普宁县,普宁县辖下有一座揭阳镇,揭阳镇地处浙北要冲,虽只是寻常乡镇,却较一般府县都更加来得繁华热闹,富足非常。
  揭阳镇上客栈极多,最大的一家取个名字叫做“安平老店”。
  这个“老”字取得名副其实,自宋代中期,这座店便开在此处,此后虽饱经兵燹战火,几易其主,“安平”两字招牌还是保留了下来。
  到得这一辈的宋三郎手中,他是个生意精到了家的人,索性在隔壁开了一间酒馆,仍以“安平老店”命名,数年之间。
  生意增长了一倍还多,把个宋三郎和他的胖老婆笑得成日价合不拢嘴,一个瘦的更加瘦,一个胖的更加胖了。
  这一日黄昏时分,安平老店的伙计头儿沈六儿正自满面堆欢,站在店门口长声吆喝,延揽生意,忽听得一个低沉然而好听的声音问道:
  “敢问大哥,可还有宽敞干净的上房么?”
  沈六儿抬眼观看,只见面前站定两人,年纪均在弱冠上下,又都作文士打扮。
  左边一人气度沉凝,生得虽称不上怎样英俊,可是双目光芒炯炯,别有慑人之力,右边那人却唇红齿白,俊秀无伦,可惜是个男儿身,若是易作女妆,定当是个绝色佳人,连此地百十里有名的美女也都要被他比下去了。
  他见生意上门,脸上皱纹当即加多了两成,笑道:“原来是两位相公,可是要上京科考的么?
  “您二位来得正巧,我这里还有两间上房。
  “小店是老字号,包你宽敞,包你干净。请随我来。”
  左边男人衣袖一扬,甩出一锭银子,淡淡地道:“先给我存在柜上。”
  沈六儿用手一掂,觉得沉甸甸的,连忙哈腰笑道:“是是,两位相公请。我叫沈六儿,是小店的伙计头,两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凡是小人办得到的,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那两人听他舌灿莲花,一张嘴好不利落动听,微微一笑,跟在他身后进了店门。
  这两人便是段拂和他的未婚妻子李关关了。
  他们那日在水坞耽了些时候,知道不可再留,当下换过两套衣衫,常了一些银两银票,启程向东南行来,准备要到福建延平府“江南五侠”的老五“好为人师”姜红雨的府上暂避一时。
  一则打听李梦楼的下落,二则唯恐司徒水照也对他下手,劝他暂避一时。
  不一日赶到这揭阳镇上,眼见天色渐黑,便来此投宿。
  两人将随身包裹放入房中,忽觉肚腹中“咕咕”作响,原来却是贪赶路程,饥饿已甚。
  沈六儿一见暗喜,力劝两人到隔壁酒馆中用酒用饭。
  他见两人出手大方,情知这顿饭若吃得好了,说不定还有一笔外快好赚。
  段拂与关关饿得狠了,也希望快点吃些东西,当下欣然答应,到了隔壁酒馆,择了一处僻静的座头坐了下来,点了一碟天下闻名的金花火腿,一碗肴肉,几个陈绍。
  厨房早得了沈六的关照,三下五除二将酒菜弄好,关关素不烟酒,段拂自斟自饮,无一时酒意潮涌,虽然玉人在旁,也禁不住愁上心头。
  正在此时,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在面前响起:“两位相公请行行好,可怜可怜我罢!我已经几天及没吃东西啦!”
  段拂与关关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乞丐,胡子拉碴的,也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纪,一身破衣,双肘双膝都露在外面,面色蜡黄,确是几天没吃东西的光景,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古怪难闻的味道。
  关关虽是富家小姐出身,但素来心地良善,怜老恤贫,见这乞丐如此惨相,当即便要分些吃食与他,旋即想起自己两人有事在身,这乞丐路道不明,当下望向段拂,看他如何处置。
  段拂也有几分疑心,虽然这乞丐看去甚么破绽,但也唯恐有人设下甚么机关。
  当下微微一笑,端起剩下的半碗肴肉,笑道:“既然如此,老兄请罢!”将手一推碗边,那只青瓷花碗挟带微风向那乞丐臂上撞去。
  这一撞后面藏有变招,只要那乞丐伸臂一格,花碗便会立时转向,点他前胸穴道。
  哪知那只碗离乞丐臂旁已不及二寸,那乞丐仍旧茫无所觉,只是满面堆欢,望着碗中的肉大吞馋涎。
  段拂伸左手在碗沿轻轻一搭,将这招化解,轻轻将碗送到乞丐手中。
  那乞丐浑不知自己适才已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地走了一个圈,也来不及道谢,一屁吸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时那沈六儿刚刚招呼完一桌客人,眼光在这边一瞥,不禁大怒,“腾腾腾”几步迈了过来,夹手夺过乞丐手中的肉碗,掷在地上,喝道:
  “王四混,你他妈的长不长眼睛哪?放这家伙进来,谁见了这副脏样能吃得下饭?还不给我滚?”最后这句话却是对那乞丐说的。
  门口那被称作“王四混”的伙计急忙跑了过来,想着沈六儿满面堆笑地道:
  “六哥,对不住您了,我适才在街上见了一个漂亮姐儿,看愣了神,一眼没照顾到,就让这花子溜了进来,下次不敢!下次不敢?”
  沈六儿,“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王四混回过头来,见那乞丐仍趴在地上捡洒出来的肉吃,顿时火往上撞,破口骂道:
  “你奶奶的死花子,还不快滚,向那乞丐臂部上踢去。”
  脚到中途,忽然一轻,已被人稳稳托住。
  王回混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是那位适才自斟自饮,眼皮也不抬的书生相公。
  只听他淡淡地道:“这碗肉是我请他吃的,人也是我请他进来的,你这样做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王四混只觉他手指轻轻一动,自己腿上便如套了一道铁箍一般,哪里还敢倔强?勉强笑道:“是是,是是。”
  沈六儿见风头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满面堆笑地道:
  “相公请他,咱们自然没有话说,不过……可是……他在这里,的确有碍小店的观瞻,相公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叫他到门外去吃,您看怎样?”
  段拂微微一笑,虽对这两人的市井俗态难以忍受,但想到做生意的也有自己的规矩难处,他又软语商量,倒不便再说甚么了,于是将手松开,道:
  “既然如此,好罢!再给他一分肴肉,算在我的账上。”转身又坐了下来。
  沈六儿见场子圆了下来,连声道:“那是那是,相公您乐善好施,积德行善,天下少有,天下少……”
  一面恭维段拂,一面用足尖踢踢地上的乞丐人道:
  “花子,算你走运,这位相公赏你一口饭吃,快走罢!”
  那乞丐捡起最后一块肉塞在口中,爬起来施了个礼,含含糊糊地道:
  “多谢……相公……”
  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外便走,沈六儿昂首挺胸地跟在后面。
  走出几步,那乞丐足下一滑,向前踉跄几步,终于立不住身形,一下扑倒在地。
  无巧不可,双手正按在一个客人的鞋子上。
  他双手又是油腻,又是泥污,一按上来,此人的这双缎面软鞋登时不成模样。
  这人却是一个壮汉,满身肥膘,一脸横肉,生相甚是凶恶,一望便知并非善类。
  他一见乞丐弄脏了自己的鞋子,登时勃然大怒,探手将乞丐从地上提了起来,喝道:
  “臭花子!活得不耐烦了,敢弄脏你家赵大爷的新鞋子,要性命的快快赔来!”
  那乞丐有如小鸡般被提在手中,吓得全身哆嗦,半晌才颤声道:
  “大爷,我不是有心的……我……我赔还不起呀……”
  那沈六儿久在地方,识得这壮汉乃是揭阳镇上头一号厉害的人物,名叫赵天爵,有个浑名唤作“铁臂震八方”。
  家中饶有资财,又喜使拳弄棒,平素横行乡里,无人敢惹,那是白已久想巴结却巴结不上的人物,他精熟攀高校,拍马屁之术,见此良机,哪肯放过?
  抬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口中喝道:“臭要饭的!赵天爵赵大爷你都敢碰,赵大爷这双鞋少说也值得五两银子,你的脏手一摸。还用要么?快快赔来……”
  那乞丐吃了一掌,苦着脸道:“我……赔不起……”
  赵天爵见有人出头,意气更盛。
  他平生最爱的便是欺侮这等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没事尚自要去撩拨人家,何况如今有人自动送上门来?
  当下提起拳头,喝道:“不赔也罢,吃我一拳……”
  拳出如风,向那乞丐面门打去。
  拳头堪堪打上那乞丐的脸,赵天爵只觉眼前一花,拳上被甚么东西一推,那只拳头突然其疾无比地拐个弯来,却哪里躲得开?
  这一拳正中鼻梁中间,他“哎呀”一声弯下腰去,已是鼻血长流,又酸又痛。
  等他拾起鲜血淋漓的脸来仰面上望,只见一人负手而立,微笑着看他,正是适才赏饭的那位书生相公。
  赵天爵在揭阳镇上横行惯了的,几曾吃过这样大亏?
  即使这拳并不甚重,众位乡亲眼睁睁地在这里看着,面子上可如何下得来,他是个莽汉,也不想想人家轻轻拨便能将自己的拳头打上自己的脸,功夫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倍,只管虎吼一声,便要上前厮拼。
  第六章:丐王本来是相王
  沈六儿先前见段拂出手大方,是个了不得的主顾,自己自然得罪不起,但如今不比方才,现下自己是和赵天爵赵大爷站在一边儿的人,纵有甚么干系,赵大爷还能下为自己担当么?
  想到此处,心雄胆壮,腆胸叠肚地道:“喂!你这位相公是外乡来的罢,好不晓事!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赵大爷是好惹的么……哎哟……”
  话未说完,西只筷子斜刺里飞来,直撞入他的口中,登即满嘴鲜血淋漓。
  吐出四五枚血淋淋的牙齿,却是坐在一旁的关关看不惯他这副嘴脸,以“甩手箭”的手法掷出筷子,聊作惩戒。
  赵天爵跃上桌子,甫要与段拂动手放对,猛见关关出手,不由得向那边瞥了一眼。
  这一瞥之下,只见这位少年相公俊美无匹,樱唇雪肤,妙目流转。
  不由得心中一动,喝道:“孩儿们!给我灭了这小子!”自己横向里一跃,向关关那边扑去。
  他为了显示气派,不管走到哪里,身后都带着十几二十个地痞光棍,充作门面。
  这些人平素受他供养,自是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一听主人呼喝,顿时张三轮拳,李四飞腿,王五瞪眼,周六眦牙,团团将段拂围了起来。
  若是当真出手,这十几个人也抵不过他一根小指头,不过段拂在江湖上闯荡半年,深知这等人天下滔滔,触目皆是,也犯不上出甚么重手,只不过挫折一下他们的气焰,令他们以后收敛一些也就罢了。
  当下也懒得与他们费甚么口舌,使开一路“大洪拳”,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三四个照面一过,那十几个地痞俱都鼻青脸肿,大骇之下,四散逃开。
  这“大洪拳”乃是江湖上最普通的一路拳法,每天不知有几千几万人在使,连赶车的车把式甚或乡下农妇儿童也识得几招。但段拂武功既高,虽只出半成之力,一招一式使来却自然神完气足,挥洒自如。
  那些地痞光棍多也练过这套拳法,眼见人家使的招数自己明明识得,但却不知怎地,偏偏接不住,躲不开,他们虽笨,也知拉上了高手,赵大爷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那也只好“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当下只恨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只脚。
  段拂也不追赶,他知那赵天爵空有蛮力,武功上绝非关关的对手,也并不担心。
  伸手扶起那乞丐,柔声道:“好好去罢!”那乞丐向他连连道谢,转身退了出去。
  正在此时,只听关关喝了一声,赵天爵一个水牛般的身躯飞了过来。
  赵天爵浑不知自己灾星当头,犹自色心大动,张牙舞爪向关关扑了过来。
  到得近前,顿住脚步,整整衣服,抹了一把脸上鲜血,哈哈大笑道:
  “小相公,瞧你生得这般俊俏,不如跟了我去,保你书也不用念了,每日里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你瞧怎样?”
  关关心头狂怒,面上却嫣然一笑道:“那好啊!你这位大爷气派非凡,跟了你绝错不了,来,扶我一把!”
  赵天爵见她嫣然一笑,有若风颤花枝,早已心头火热,骨头发酥,待见一只白皙的手掌向自己伸过来,只觉神智一阵迷糊,只想这雏儿怎的这般标致,我那七八个姨太太全加上也不及他一根手指头儿!
  这下子可有的乐的了。边想边伸手去扶。
  手到中途,碰到了一样东西。他不及细想,蓦地往回一拉,力道使到了空处,向后连退几步,险些跌倒。
  这才省觉自己手中抓的原来是个酒坛,刚刚一呆,便觉脸上一痛,接着耳中听见“噼噼啪啪”一阵乱响,被人正正反反掴了十几个大耳光。
  饶是关关将手笼在袖中,力道又被使足了,这赵天爵只是个普通的乡下恶霸,哪里禁受得起?
  这十几巴掌打过,他的头登时大了半倍也还不止,倒像是猪八戒的嫡子嫡孙,“啪”地一张口,罗里啰嗦吐出一堆牙齿,看来口中纵然还有剩余,也不会很多。
  到了这个地步,他纵然蠢如猪牛,也知道眼前的人自己是惹不起的了,当下也顾不得脸上口中剧痛不已,转身便跑。
  关关娇笑道:“怎么啦?你这位大爷不是要带我回去的么?怎么自己走啦?”手中袖子一拂,卷上赵天爵的头颈。
  那赵天爵拼命想挣脱,却哪里动得了一步?
  片刻之间,他便觉颈中越勒越紧,呼吸维艰,忽地神智一清,福至心灵,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连连道:
  “小爷爷……小祖宗……饶过我一条狗命罢……我是您老人家的灰孙子……王八蛋……”口中胡言乱语,如江河直下。
  座中看客本来见关关形貌秀丽,都不由替他担心,这时见赵天爵被制得如此服帖,委实大出意料之外。
  他们多多少少都受过赵天爵的欺侮,见到他这副德性,都是面有喜色,只不过碍着他本人在场,不便大声喝彩。
  关关见作弄得他也够了,微微一笑,道:“滚罢!”衣袖一抖,赵天爵一个肥大身躯向段拂那边飞去,口中娇笑道:
  “拂哥哥,送他出去罢”段拂应了一声,更不躲不闪,就着他飞出的势头以足尖一点,“呼”的一声,赵天爵直飞出门外,势头竟比适才快了一倍还有余。
  关关拍手笑道:“拂哥哥,这一手可帅得很哪!”
  段拂微微一笑,还未答话,猛听得后面人声嘈杂,几十个人或持菜刀,或执木棒,或执饭勺子,或执竹笊篱,脚步杂沓,前挤后拥,自堂口直闯出来,却是沈六儿带同酒馆诸人助阵来了。
  原来沈六儿吃了关关下,心下怒极,他在这里小小的有点权势,向来颇得众伙计奉承,料想凭着赵天爵的人手,此刻多半已经大赢特赢,自己摆个阵仗打落水
  狗那是看家本事,哪知一冲出来,恰巧见到赵天爵被丢出门去,一时不由呆住。
  段拂和关关一见是他,气往上撞。
  段拂道:“这人可恶,打?”关关点点头,两个人反身冲入人群,使开拳脚。
  以他们的身手,原是有牛刀杀鸡之嫌,虎入羊群也不过如是,当下只见桌椅与人体齐飞,只听“扑通”与“哎哟”共响,没到半炷香的工夫,这座“安平老店”已被拆了一半。
  两个人这一架打得痛快淋漓,但也情知这么一闹,店是住不成的了。
  当下大摇大摆,到隔壁取了包裹,缓缓前行。
  沈六儿在店中忙着救伤扶病,收拾战场,他平生信奉“有马屁不拍,枉自为人”的信条,但这一次马屁拍得至凄至惨,无以复加,非但捞不到一点儿好处,饭碗也是铁定不保,至于老板的损失怎样包赔,要不要吃官司,那也还是未知之数。
  揭阳镇外十四五里有一大块空地,只因碱性太大,种不得庄稼,只稀稀落落地生着一些小草。
  段拂与关关来到这里,都觉甚好,眼见太阳的大红脸儿已没去了大半,无色就要全黑下来了,段拂道:“关关,就在这里将就一宵罢!”
  关关嫣然一笑道:“好罢,我听你的!”两个人坐了下来,均是默然无语,适才刚打了一场大架的那种激动和兴奋一扫而空。
  半晌,关关道:“拂哥哥,其实刚才这一架呢,本来是可以不打的,至少也不用把他们打得那样惨,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手痒,现下打完了心里头好像痛快多了一样。”
  段拂低低笑了一下,道:“我也是。”
  他们两人在路上走了十几天,虽然与意中人相惺相伴,颇不寂寞,但关关想到父亲下落不明,“天河水坞”又遭损毁,段拂想到师父薄恩寡义,两人心头都甚是郁结,这般乱打酒家,也不过是卿以遣怀而已。
  两人又胡乱说了几句,关关只觉夜风拂体,甚是凉爽,吹在身上舒服得很,无一刻便眉涩眼饧,慵态可掬,喃喃地道:
  “拂哥哥,你……不睡么……我可要……先睡了……”将头枕在段拂腿上,片刻之间便进了楼乡。
  段拂望着她红扑扑的俏脸,睡得宛如孩子一般,心中说不出的爱惜。
  禁不住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关关翻了个身。
  又沉沉睡去。
  段拂凝望了他一会儿,倦意袭上,打了个呵欠。
  段拂刚要阖上眼帘,忽听关关道:“拂哥哥,我长得漂不漂亮,你爱我不爱?”
  段拂吃了一惊,凑过去看时,却见她嘴角挂着甜蜜蜜的微笑,面上表情娇柔无邪,想是正在大作好楼。
  段拂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女儿幽香,看着她舒缓起伏的胸脯,忍不住全身一热,刚要抱她一抱,却听她又喃喃地道:
  “拂哥哥……求求你……莫要杀我爹爹…爹爹……”
  段拂一惊,蓦地里一股辛酸涌上心头,绮念冰消,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
  终于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再看关关。
  正在拿手梳理头发,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均感温馨。
  关关梳完头发,柔声道:“拂哥哥,你饿不饿?我去弄些东西吃!”
  段拂感激地点了点头,他浪荡江湖,向来是独来独往,无人照料,此际身边有这样体贴周到的意中人,较之昔日倒有天壤之别。
  关关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即回转,右手提着一只老大公鸡,笑道:
  “我在前面庄子里买的,拂哥哥,你想怎样吃?”
  段拂笑道:“荒郊野外的,还能怎样吃?弄熟了便好。”
  关关随身带有长剑,当下取出,到附近的一个水塘边将鸡杀了,洗剥干净,回来从包裹中拿出一张纸,将鸡用泥裹起,又搜集些枯枝败草燃起火来,将鸡挂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熏烤。
  约摸一个时辰,关关起身将火踏灭。取下鸡来,拍去外面干泥,用于一搓,那纸早酥了,碎屑纷纷落地,一股异样的香味飘了进来,不由得引人食指大动。
  关关见段拂跃跃欲试的样子,嫣然一笑,刚要将鸡一撕两半,忽听背后有人道:
  “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两人同时吃了一惊,以他们现时的武功,怎地有人掩至尚且不能觉察,倘若是敌人忽施暗算,两条小命岂不是要断送在这了?
  回头看时,只见说话那人却是个老年乞丐,须发皆白,看去没有七十岁也有六十九,一双眼睛骨碌碌地不往转动,尽盯着关关手上的熟鸡,身上衣服破烂,一只枯瘦的左腿露在外面,右手中却拄着一条竹杖,晶莹碧绿看去大是异样。
  段拂心知有异,忙欠身道:“前辈请坐。”
  那老乞丐全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关关甚是乖觉,早将鸡折成三份,最肥的那份果然分给了这奇怪老者。
  这老乞丐一鸡在手,精神大振,段拂与关关还未吃完三分之一,他却早如风卷残云一般,连鸡骨头都啃了个干干净净,兀自在那里咂嘴弄舌,似是其味无穷。
  关关见他吃得甚是香甜,心中高兴,将手中的鸡肉拣没碰过的撕下大半,笑道:
  “公公你这么好的胃口,就请再吃一块如何?”
  那老丐眉开眼笑,口中道:“这怎么好意思?嘿嘿,这怎么好意思。”
  手上却早将鸡肉掳了过来,三口两口又吃了个精光,这才拍拍肚皮道:
  “肚皮呀肚皮,许久没吃过这般妙的纸包鸡了罢!今日老叫化总算对得住你!”
  关关听他说得有趣,禁不住“扑哧”一笑。
  段拂微微笑道:“老人家若吃得好,不如就留在这儿,过两个时辰让关关再给您做一只便是。”
  那老丐哈哈一笑,道:“正所谓‘此鸡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吃’这样香的纸包鸡,连我的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来,能吃一顿,我已经很知足了。
  哎,小姑娘,你叫关关,是么?你姓甚么?”
  关关道:“我姓李。”
  那老丐点了点头,道:“好,名字好,姓得也好!怪不得做得出这么好吃的鸡!”
  关关“扑哧”一乐,心道:这位老公公说话恁地有趣,天下姓李的成千上万,那又有甚么好了?
  再说姓李与做纸包鸡又有甚么关系?
  那老丐啧啧赞赏了半日,忽道:“你们两个娃娃心肠很好,武功也不错。
  “关关,你那手‘天绝掌’是你爹李梦楼教的罢,可惜火候浅了点儿。
  “小伙子,你武功好得很哪,我瞧那甚么江南五侠一定都比不过你,可惜你只耍了一路大洪拳,真正的家数我便识不得了……”
  段拂一惊,敢情昨天自己与关关乱打酒楼,这老丐竟全然知晓,而且眼光这般厉害,自己与关关昨天出手尽是寻常招式,他却辨得出火候深浅,武功高低。
  看这老丐谈吐不凡,难道竟是一位了不起的风尘异人不成?
  一想到此,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老人家是……”
  那老丐一晃手中竹棒,道:“你们不识得这根棒儿么?”
  段拂心头一凛,登时想起下山之前,师父司徒水照曾告诉他天下乞丐共有一个帮派,称作丐帮,丐帮帮主以十三节青竹杖为记认,向来都是武林罕见的高手。
  现任丐帮帮主姓邓,名字不清楚,人人都称他邓九公,此人武功高深莫测,但甚少出手,更从不收徒弟,以故甚少有人知道他的家数火候,不过据司徒水照说,此人武功早已远驾于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之上,名门正派的高手中多半以他为第一。
  司徒水照说这番话时神色凛然,庄重无比,显见这邓九公在他心中大有斤两。
  这些事情一闪而过,段拂“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深深一揖道:
  “原来是丐帮帮主邓老前辈到了。晚辈段拂,见过老前辈。”
  关关不知丐帮帮主有多大来历,但见段拂耸然动容,想必了得,她夫唱妇随,便也跟着福了一福。
  邓九公双手乱摆,道:“罢了罢了!我最怕别人向我行礼,你们又不是丐帮的人,向我行礼做甚么?叹,小子,你说你姓段?名叫段拂?”
  段拂一怔,恭声道:“晚辈姓段名拂,表字去尘。”
  邓九公眼中一亮,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又在他身前身后走了几圈,口中呐呐地道:
  “真像……真像……很像啊……”
  段拂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勉强笑道:“老前辈说我像谁呀?可是前辈的朋友么?”
  邓九公神色忽地肃然,道:“段小哥,我问你一件事。你须据实以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若是撒谎,嘿嘿,老叫化虽然刚吃了你半只鸡,可也对你绝不客气!”
  段拂心想这位前辈脾气怎地恁地古怪?
  也不明他用意何在,只好道:“老前辈请讲。”
  邓九公却不即刻言语,抬头向天,沉吟半晌,缓缓地道:“大约二十年前,朝中有位被称作‘文榜眼、武探花’的段御史段于廷,你可知道此人么?”
  他双目炯炯,直盯着段拂的面庞。
  段拂“啊”的一声,不由得惊诧百端。
  他本来不知邓九公是敌是友,不该对他明言,但不知怎地,见他白发飘拂,凛然有威,竟忍不住要告知他真相,当下缓缓道:
  “不敢相瞒前辈,这位于廷公便是先父,老前辈也识得他么?”
  此言一出,邓九公登时呆了,眼眶中霎时间溢满了泪水。
  他猛扑上来,双手按住段拂的肩膀,将他端详个不住,口中呐呐地道: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你真的是于廷的儿子?真的于廷还有后人么?”
  段拂弄得一头雾水,但见他如此神情,与自己与父亲都有极深渊源当可肯定,不禁狐疑道:“老前辈,你是……”
  邓九公忽地双臂用力,将他抱起来抡了个圈儿,又轻轻放下,哈哈大笑道:
  “孩子!我是你邓爷爷呀!你真地认不得我了么?”
  邓爷爷?段拂的脑中忽地闪过一个人的影像,是他?不可能,怎么可能是他?
  邓九公笑得极是欢畅,又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朗声道:
  “孩子,拂儿!是我,正是当年的宰相邓齐平,如今的丐帮帮主邓九公啊!”
  段拂听他说出“邓齐平”三个字,全身一震,登时再无怀疑,纵身上前,抱住邓九公,叫道:
  “邓爷爷!真的是你么?可想煞我了!”
  两行清泪不由顺着颊边流了下来。
  二十几年前,朝中有位文渊阁大学士(明代废除丞相之职,文渊阁大学士位列百官之首,实质上便是宰相。)名唤邓齐平,为人刚直,极有才略,只因平生疾恶如仇,又处处为国计民生着想,与几家亲王和权宦结下死仇,被他们视为眼中钉。
  起初皇上对邓齐平极为倚重,后来当不得屡次中伤,渐渐疏远了他,终于在邓齐平的一次抗颜直谏之后,龙颜大怒,将他革去大学士之职,并以欺君罔上之罪名打入天牢。
  此事一出,轰传都城,诸多大臣及百姓都为邓齐平鸣冤叫屈,及待皇上回心转意,传说邓齐平已经冤死狱中。
  为了此事,朝廷中有一半的大臣寒了心,辞官不作,当朝为之瘫痪甚久。
  邓齐平乃是段于廷中进士时的座师,在后辈之中,最为欣赏段于廷的肝胆才干,待他有如父子,情谊深厚,虽古之知已亦不能过。
  段拂刚记事时,邓齐平屡次到他家中做客,往往一住十数日,对他也是爱惜有加,诸般糕饼果子,珍奇饰物赠了无数,常常抱在膝头玩耍。
  那时段拂年纪幼小,但一说起邓爷爷要来,却从来都是欢呼雀跃,喜乐逾恒。
  段拂四岁那一年,邓齐平遭难。翌年,全家遭灭门惨祸。
  此后的日子便全在深山老林中度过,回想起幼年生活的吉光片羽,恍若一梦,时日既久,连邓爷爷的相貌也都记不真切了。
  现下他伏在邓九公肩上,喜悦之余,又不禁疑云满腹:
  邓齐平不是死了么?
  怎么又会复活的?
  他本是状元出身。
  文章誉满海内,那是一代宗师,却又怎么成了顶尖儿的武林高手?
  自己上次见他方才四岁,这一十八年自己相貌当然变了好多,他又怎么认得出自己?
  这些事情都是奇之又奇,相比之下,宰相退隐而为丐帮帮主却又算不得甚么了。
  邓九公又喜又悲,一忽儿长笑,一忽儿抹泪,折腾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道:
  “毕竟皇天有眼,于廷还传下你这么个好儿子。拂儿,这是你熄妇儿罢?”
  此言一出,段拂和关关同时脸上一红。段拂道:“我们已有婚姻之约,可是并未成亲,只因……”
  当下将天河水坞的事变简要说了一遍。
  他惦念着要问邓九公的经历,自己的师承及被派到天河水坞作卧底等事一概未提。
  邓九公面色凝重,将此事听完,重重地点点头道:
  “此事我已有所闻,但不知是罗天府下的手。
  “罗天府此次行动凌厉,看来其志必不在小,近年来罗天府势力大张,诸多顶尖高手为其所用,江湖上这场浩劫恐怕又是难以幸免啦!
  “关关,你爹爹武功虽不怎样,但他的为人我一向赞赏,但愿吉人天相,他能够逢凶化吉。”说着话,长长叹了一口气。
  关关听他提起爹爹,语气恳挚,又是感激,又是伤心,眼圈不禁又红了。
  段拂见地如此,连忙岔开话题,道:“邓爷爷,你……”
  邓九公挥挥手,截住他的话头,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问甚么。现下鸡也吃饱了,又是闲来无事,我就先给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儿……关关,要不要听啊?”
  关关不知段拂与他之间的种种渊源,但好奇之念,人所不免,当下抑住悲伤,点了点头。
  邓九公将手中的青竹杖翻来覆去地摩婆把玩,想了半日,重重地叹一口气道:
  “东坡词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过了这么多年,想来想去,还是这两句话最能说到点子上。
  “当年我因抗颜直谏,冤屈下狱,连牢头狱卒也都来凌辱欺压,唉!他娘的,那段日子至今想来心头还压着一口气。
  “古人都说‘文死谏,武死战’以为是光荣的事儿,他奶奶的,我就不信这一套。
  “我做的事明明是对的,为甚么要受罚?就算你是皇帝老子,我是大臣儿子,那也不成啊!
  “可是我一介书生起家,无拳无勇,他要杀你,你又有甚么法子?
  “有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看,果然面前站着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这是刑部的大牢,普天下最坚固,戒备也最森严的地儿,平素连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这人是谁?难道我死限到了,无常鬼前来拘魂不成?
  “我这人虽没甚么好处,但除了贪图些口腹之欲以外,平生未作过半件有愧于天地良心的事,当时虽然这么想,却也半点不惧,只道我的寿命到了么?咱们这就走罢。
  “那人先前站在墙壁的黑影中,这时探头出来道:‘邓大人,别作声,我来救你出去!’
  “我一见他脸,当时怔了。这人我不识得啊!他是个老年乞丐,形容状貌与现下的我倒差不许多。
  “我知道自己这番入狱是那些王侯权宦恶言中伤,怕他们再使甚么诡计,于是淡淡地道:‘原来尊驾并非无常鬼,那好得很哪,不知尊驾要救我上哪去?’
  “那老丐哑着嗓子道:‘大人不必多疑,我敬重你的为人才来相救,此处并非说话之所,这就走罢!’说罢反手在我肋下一点,我浑身软瘫,动弹不得。
  “他从床下拽出个衣着打扮与我十分相似的人扔在床上,将我扛起来便走。
  “我使不出气力,也不能言语,但能看见当班的狱卒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不知被他用甚么法门弄倒的。
  “他背着我向外疾奔,眼看跑到了尽头,有人大喊道:‘有人劫牢!’接着前方四五把钢刀直劈下来。
  “这老丐背着我,出手不甚灵便,但一退一进之间那四五个狱卒便倒了下去。
  “我从未看过武林高手的出手,爬在他的背上,不由得咋舌不得,等到大队人马得到警报赶过来时,那老丐早背着我去得远了。
  “就这么着,我被这老丐稀里糊涂地救了出来,到第三天,便听外面传说我已瘐死狱中。
  “这两天里,那老丐告诉了我他的真实身份,他姓宫,人家都叫他六爷,正是前任的丐帮帮主。
  “他与我素不相识,只因为知道我是个好官,又蒙冤下狱,怕那些奸贼害我,才抢先一步把我救了出来。
  “我这一翻在生死边儿上走了一圈儿,虽说没真的死,于这世情啊,生死啊,荣华富贵啊,忠君爱国啊都看得淡了。
  “我呆呆地坐了好几天,终于大彻大悟,本来想去出家,可惜出家人食不得荤腥,未免亏待了自己这张嘴和这个肚皮。
  “反正是逃命嘛,我就索性入了丐帮,还拜了宫六爷作师父。
  “过了不久,宫六爷忽然说我是个练武的好胚子,非要传我武艺。
  “我以为他是开玩笑,那年我已四十几岁了,从没出过一拳,打过一脚,那不是笑话奇谈嘛。
  “可是一来拗不过师父的意思,二来闲着无事,不练也是待着,就练起来了。
  “这一练不要紧,嘿嘿,拂儿,关关。你们猜怎么着,我一向自命读书本子是天下最容易不过的事,岂知练武更加容易!
  “不管是甚么招式,甚么武功,那是一学就会,一会就精,把我师父宫六爷笑得合不拢嘴,说他虽然看出我有一副练武的好根骨,却想不到我是个学武的奇才!哈哈!哈哈?”
  邓九公讲到此处,掩不住得意之情,纵声长笑起来,段拂与关关也笑出了声,三人笑了一会儿,邓九公道:
  “我只化了三年工夫,便将师父传的功夫都学完了,甚么‘降龙十八掌’啊,‘打狗棒法’啊,一样不剩。
  “据宫六爷讲,丐帮创帮数百年,像我学得这般快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北宋年间的契丹大侠萧峰,一个是南宋末年的女侠黄蓉,我便是第三个啦。
  “我越学越觉得练武有趣,那真当得起‘永无止境,其乐无穷’八个字,后来我还自己创了一路武功,待会儿传给你。
  “我脱出牢笼的第二个月,就求师父带我去找你爹,将前因后果对他说了一遍,劝他急流勇退,这个朝廷从里到外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何苦做它的奴隶,为它卖命呢?
  “当时你爹爹说虽然我们这些人屡遭迫害,但邪终究不能胜正,他还是要立于谏垣,让那些胡作非为的人有所忌惮。
  “我劝了他好久,觉得他也不错,再说人各有志,也就罢了,只告诫他千万小心,莫要被奸人所害。
  “唉!我原是料到了这着,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未及一年,你们全家便遭了毒手……
  “当我得知讯息赶去京师段府的时候,因为衙门装腔作势地要破案,现场都还没有动,你爹爹伏在院中央,身上有四五处致命之伤,你妈妈……”
  说到此处,脸上肌肉牵动,眼中如要冒出火来一般。
  段拂见他神色有异,急问:“我妈她怎样?邓爷爷,你快说呀!”
  邓九公叹了口气,道:“这帮贼子不光下手狠辣,而且卑鄙无耻,他们……他们竟然将你妈妈的尸身糟踏得不成模样……”
  话音未落,段拂惨呼一声:“妈!”张口喷出一股鲜血,向后便倒。
  关关吓了一跳,惊呼一声,连忙抢上扶住,邓九公伸指在他人中穴上推拿数下,过不多久,段拂悠悠醒来,泪流满面。
  关关见他如此,泪水也跟着一双一对地落了下来。
  邓九公长叹一声,道:“可怜哪可怜,我见了这等惨状,心中难过之极。
  “但我想此事后面必有权贵主使,衙门纵使知道是谁干的,也不敢动人家一根毫毛,别要弄得最后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当下我和师父商议,将你家上上下下二十五口尽数埋葬了,只没见到你的踪影。
  “我知道你尚在人世,可就是寻不到下落。
  “这十六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惦念着这件事,后来时间久了,也渐渐地失望了,哪想到老天眷怜,竟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你。
  “拂儿!你生得简直与你爹爹年轻时一模一样,若非如此,我还真不敢贸然相认……于廷啊,于廷,有子如此,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说到此处,不由得老泪纵横。
  段拂听他转述当时情景,童年记忆中那凄厉的一夜一幕幕又闪现出来,只觉得心如刀绞,痛不可抑,蓦地大呼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拂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手起一掌,击在地下。
  他这一掌在愤激之下出手,力道比往常大了一倍还有余,地下尘土飞扬,登时现出一个尺许的大坑。
  关关见他如此,微觉害怕。禁不住偎到他的身边。
  邓九公点了点头,道:“这十七年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朝中的权贵奸宦暴死的暴死,伏诛的伏诛,现下几乎全都不在人世了,无论主使者是谁,我们也都无从得知。
  “但是当年下手的这一批分明是武林高手,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手法利落,分明是积年凶徒。
  “这等人在武林中原亦不少,可是我查来查去,却查不出甚么头绪,只有这个算是一点线索……”
  说着话,他探手于怀取出一枚袖箭递在段拂手中。
  段拂见此抽箭,不禁一呆。
  一般的袖箭都是箭杆绝直,头上一枚箭镞,精钢打造。
  这枚袖箭却黄澄澄的,入手甚是沉重,分明是金子所铸,箭杆作蛇形,弯弯曲曲,头上一分为二,有如蛇信,俱极锋锐。细看之下,箭尾上更镌着一个米粒大小的“恩”字。
  邓九公道:“以我所知,这样奇形怪状的袖箭近二十年来只在江湖上出现过一次,便是这一次。
  “它是我从你爹爹后心上起下来的,你爹爹临终时受过四五下重击,但这枚袖箭无疑最为致命,所以说你爹爹是死在这枚袖箭之下的,一点也不冤枉了那出手之人。
  “奇怪的是箭尾上这个‘恩”字,我作了丐帮帮主之后,曾追查过武林中与这个‘恩’字有关之人。
  “姓恩的有三个,一个是北派潭腿门的二师兄恩世泽,一个是陕西华拳的恩衡师傅,另一个是个回人,唤作恩铭,那是飞马拳的掌门人,这几个人或为人正直,或武功低微,都绝不可能参与此事,更何况我已查明,事发当日,他们三人都不在京师。
  “至于名字中有个‘恩’字的可就多了,武林之中没有三百也有二百七八十个,好在我的徒子徒孙遍布大江南北,要查这些人的来历也还不难。
  “根据最后的回报,只有十二个人可能参与此事。在这十二人中,当夜在京师的,或不知去向的,只剩下五人。
  “我派帮中弟子千方百计地查这五人,最后发现有四人毫无机会参与,均有人作证他们当时并不在段府,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便是千爪神龙,司徒恩……”
  段拂听到此处,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邓九公接下去道:“这司徒恩在二十几年前本是江湖上的头名杀手,嗜利如命,残忍恶毒,不少人一听他的名头便远远走避,头大如斗。
  “他精擅暗器,所以人们当面称他‘千手神龙’,背地里却都叫他‘千手毒蛇’。
  “此人武功极高,人又机警,本来是最有可能害你爹爹的,可是我一查到这个结果,反而呆了。
  “因为就在出了这事的两个月后,司徒恩的尸首被人在岭南儋州的一处悬崖下发现,面目虽摔得稀烂,不能辨认,但却可以肯定是他。
  “从京师到岭南,纵然骑快马也须三个月时间。
  “他自然不可能两个月前到京师去刺杀你爹爹,这样最后一点线索也断了……”
  他滔滔不断直说下去,直到此刻才注意到段拂呆呆发愣,口中喃喃道:
  “司徒恩?司徒恩?”
  邓九公略感诧异道:“怎么拂儿,你识得他么?”
  段拂沉吟不语,一种不祥的预感无端的袭上心头,他打个冷战不敢多想,忽地抬头问道:“邓爷爷,那司徒恩长得甚么模样?”
  邓九公不明他其意何指,想了想道:“司徒恩十七年前暴死,我那时正随师父学武,还未曾行走江湖,从来没见过他。
  “只听说他生得矮矮胖胖像个商人一般,态度也温柔和雅,浑不似个冷血杀手,只不过笑的时候有种狮虎之态,令人心寒。”
  段拂越听越是害怕,疾又问道:“那司徒恩脸上可有甚么记认?”
  邓九公沉吟道:“这个嘛……倒没听说,不过,司徒恩曾有一次受雇刺杀凉州大豪吴一氓,虽然得手,左眉上却吃他三枚‘断魂蜈蚣镖’打中,险些丧了性命。
  “吴一氓功夫虽不怎样,那断魂蜈蚣镖却曾被毒药浸过,中了人身之后,无论你怎样刮削,都有黑色花纹深入肌理……若说有甚么印记,便该是这个了……”
  他话未说完,段拂忽地大叫一声“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邓爷爷,你是骗我的,是不是?你是骗我的。”
  一面冲了上来,抓住邓九公双肩用力摇晃。
  邓九公惊道:“拂儿,拂儿!你怎么啦?”只觉他双臂把自己抱得甚紧,微微运力,向外一格。
  他这一格几乎没怎么使力,但段拂却双臂一震,乍然松开,一下子跌坐在地,全身有如被抽去了骨头般,脸上神色显得伤心沮丧到了极处。
  邓九公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关关却听过段拂的经历,又是心思灵巧,这时早猜到了三分,走上近前,柔声道:“拂哥哥,遮莫那司徒恩便是……”
  段拂只觉天地旋转,浑不信自己尚在人世,过了良久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道:
  “正是。这司徒恩便是我的恩师——司徒水照!”
  第七章:新硎衩发势难当
  一待他亲口证实,饶是关关已猜到几分,仍不禁大吃一惊。
  邓九公那份震骇就更加不用提了,只见他须发皆动,张大了口合不犹来,半日才道:
  “拂儿,你说甚么?司徒恩是你师父?他竟然没死?司徒水照便是他?你是罗天府的人?……”
  这一瞬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了数十个疑问,也不知先问哪一个好了。
  段拂喟然长叹,道:“邓爷爷,我原要等你讲完自己的故事,便要告诉你自己的事情,怎知奇变横生,事情竟然变到这种结果,我既没料到,也不愿相信……”
  当下便将自己随司徒水照学艺十七年,艺成下山,司徒水照派他到天河水坞卧底,事竟不果,又遣人追杀,天河水坞因而被毁等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未了道:
  “邓爷爷,你所说的司徒照的形象与我师父司徒水照吻合,他平素里温文尔雅,可是笑意中藏有凶猛之态。这等特征须是别人假冒不来的。”
  邓九公沉吟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两个人生得相似倒也大有可能,拂儿,你可还有别的证据么?”
  段拂道:“若非疑点忒多,我也绝不会怀疑自己恩师是杀父仇人。
  “我师父左眉上有三道黑色疤痕,虽然甚浅,却可看得出来。
  “我曾问他这三道伤疤的来历,他只淡淡地说是被仇人所伤,再问便不多说了。
  “另外,我师父僻居深山,从不与人来往,哦,十六岁那一年,忽然有人送来一封信给他。
  “师父收信的时候,我恰恰随侍座前,只见封皮上写道:‘恩兄亲启’四个大字。记得当时师父瞥了我一眼,用身子挡着将信看完,就随送信人出去了。
  “这次师父一去半年有余,回来时显得极是疲惫。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便问师父送信的人是谁派来的,师父怎样对他有恩。
  “我自觉这话问得平常,可是师父忽地勃然大怒,不许我再多说一字。我随侍师父十七年,他极少对我疾言厉色,而且这一次火发得莫名其妙,所以我至今也还记得……
  “现在想来,这‘恩兄’二字不是作‘施恩’的意思解,而是我师父司徒水照的原名就叫做司徒恩!”
  他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听得邓九公和关关不住点头。
  关关道:“若是果真如此,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何你师父只因你一件事做得不对,便即翻脸不认人,派来三位巡使监视追杀于你。只因你是他仇人之子,他还是放不下心来。”
  段拂点了点头,道:“现下我头脑已经清楚了。我想师父……”
  关关插上道:“他是你杀父仇人,你还叫他师父?”
  段拂苦苦一笑道:“这么多年叫得惯了,再说即便他是我杀父仇人,我也终归是他养大的。
  “一身功夫也是跟他学的,叫他一声师父也不算亏……我想师父当年领人去杀我全家,本来杀我也是易如反掌,可不知因为什么——大概因为我学武的根骨也不错罢,师父总是这样夸我——最后悬崖勒马,将我掳走。
  “他在我身上费心不少,实指望我能成为他一个有力的臂助,但是对我终究放不下心,所以一见我行事不力,便大失所望,派人杀我……这一切可全都叫我想通了。”
  他口中虽说想通了,脸上却殊无欢愉之意,心中恍如坠了一颗铅块般,重得发痛。
  邓九公忽然道:“拂儿,你说你师父接到那封信是哪年?”
  段拂道:“是我十六岁那一年,那是六年前罢?”
  邓九公沉思片刻,蓦地一拍大腿,眼睛一亮,道:“这就是了。”
  段拂和关关不明他意何所指,静等着他说下去。
  邓九公道:“十七年前,司徒恩的尸首在琼州被发现时,我丐帮的一个七代弟子曾亲眼目睹。
  “据他回报,尸首面目不清,但因有司徒恩的朋友在旁指证,才得确认是他。
  “当时武林中无人怀疑他已死去,可是六年前,嗯,那是四月到九月之间罢,武林中突然出了几件无头巨案。
  “一件是武威镖局运送的一票二百八十万两镖银和一批花红珠宝被劫,总值在七百万两以上,镖头和趟子手尽数被杀,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另一件是山西大谷‘平通和’钱庄遭劫,共失黄金六万余两银票四百七十万两,山西通省钱庄业的镇行之宝一百二十颗东珠串也同时被劫走,单只这东珠串价值便在七百万两以上。
  “钱庄自掌柜雷履泰以下一百三十三口尽数毙命,其中女眷四十一人,皆是先奸后杀。
  “第三件是朝廷运往辽东的官银在维扬遭劫,总数逾两千万两。
  “护银官兵死伤大半,生者仅知劫银者乃是十个蒙面人,俱各武功奇高,下手极其狠辣。
  “其中一个兵丁听到个蒙面人道:‘司徒大哥,已经得手了,下令撤罢。’
  “这几件无头巨案目标都是为了劫财,但杀伤人命太过惨酷,武林中人人扼腕。
  “只是这些人做了这几票便像钻进了地缝儿一样,再也无影无踪了。
  “我当时便觉这批人作案的手法与十一年前你家的惨案相似,虽然那兵丁听见有人叫‘司徒大哥’可也从没疑心到司徒恩头上。
  “现在想来,这几件案子发生的时间恰与拂儿所说司徒水照出门的时间吻合,十有八九便是他们做的了。
  “可是那司徒恩的武功虽也不坏,毕竟还照现下拂儿你差着一大截,他又是怎么学到这一身高超功夫,又怎么当上这武林中最为神秘莫测的罗天府主的呢?”
  三人百般猜测,均是不得要领,但是司徒恩便是司徒水照,就是段拂的杀父仇人这一节都已深信不疑。
  段拂切齿道:“司徒水照养我成人,虽不能说没有恩德,但我一家均是被他所害,不报此仇,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只可惜我武功低慢,连他座下的四大巡使也打不过,更不知何日才能见到仇人授首!”
  他性情素来坚毅,可是想到司徒水照武功之高,势力之大,也不由得满腹烦难。
  邓九公呵呵笑道:“拂儿!你既有此心,便已先成功了一半。武功不好,可以练,可以学嘛。
  “司徒水照是人,你也是人,他能学得那么高的功夫,咱们为何便学不到?”
  段拂一听此言,豪言登生,一声长啸喷薄而出,道:“邓爷爷之言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我能查出这些作下血案之人,然后直闯罗天府,取下司徒水照的人头,以祭奠我爹娘在天之灵!”
  关关见他一张脸上全是豪迈之色,知道他解开了这个心结,情不自禁地代他高兴,但隐隐地又觉害怕,知道在这几句平凡的誓言后面,不知要包含着多少腥风血雨,拚搏斗杀……
  邓九公甚是欣慰,呵呵笑道:“拂儿!我临得老来,还能见到你这样一个佳子弟,委实是大畅所怀。
  “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有出息的孩子,这等报仇大事绝不愿假手旁人,不过邓爷爷手里有几套功夫,想要传给你,这总有益无害罢!
  “唉!也算是我对于廷尽了一点心意!”说到此处,又不自禁地有些伤感。
  这是邓九公第二次提起传授武功,先前他在言语中露出口风,但段拂想邓爷爷虽然武功卓绝,自己毕竟是罗天府门下的弟子,不禀问师尊,却也不便学别人的功夫。
  及到此时,他已全然明白九公是一片古道热肠,知道自己不是司徒水照的敌手,才要再传自己功夫。
  他虽不知邓九公武功究竟若何,但司徒水照看重在先,自己亲身经历在后,何况邓九公以名相变为丐帮帮主,所谓“学究天人之际”,乃是大智大慧之人,这等人不学武则罢,学武则必可为一代宗师,一世英雄,比之现时的自己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下喜孜孜地拜倒在地,道:“邓爷爷一片好意,此是拂儿可遇不可求之福缘,敢不如命?”
  邓九公捋须微笑,坦然受了他这几拜,待得他站起身来,忽地叹口气道:
  “我师父宫六爷临殁之际,嘱托我要找个好的传人,将丐帮这副重担子传下去,可惜丐帮人数虽多,却没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才。
  “像‘降龙十八掌’这样的功夫,一般人还可领悟,‘打狗棒法’精微无匹,就没有几个人能学啦,至于我新创的这套功夫,更需要文武兼资,内外双修之人才能学得。
  “这样的人在丐帮中哪里找去?拂儿,你耐着性子些,邓爷爷便一股脑儿地将这些功夫都传了给你,否则再过几年,我两腿一蹬,世上便再没有这套功夫啦!”
  他自宰相而变乞丐,竟可心安理得,可是说到生死大事,仍不免有伤感之意。
  这些伤感一闪而过,邓九公忽地展颜笑道:“拂儿媳妇儿!说了这好半日,我这馋虫又在肚中蠢蠢欲动啦,你还有甚么拿手的好菜要孝敬爷爷啊?”
  此言一出,段拂面上不禁一热,关关更是满脸飞霞,嗔道:
  “爷爷你再敢胡说八道,就别指望吃到我的菜!”
  邓九公笑道:“啊哟!好厉害!拂儿!你这个媳妇儿不好惹,我可不敢再得罪她啦,否则五脏神不把我闹个半死才算怪呢!”
  关关“扑哧”一笑,转身道:“爷爷,你教他功夫罢,我去做菜啦!”说着话,宛若蝴蝶穿花,早去得远了。
  邓九公望着关关的背影,忽地正色道:“拂儿!你这个媳妇儿不错,可要好好待她哟!
  “年轻人在‘色’这一关上最易把持不定,人家对你一片痴心,你若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被爷爷知道了,瞧我不抡大耳刮子打你!”
  段拂道:“拂儿不敢。”
  邓九公虎起眼睛道:“不是不敢,是想也不要想!好啦,不说这些,趁你媳妇儿做饭的工夫,咱们先来练一着‘时乘六龙’!”
  说着话立起身来,走到一棵两个碗口粗的松树之前,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蓦地里双手齐出,已在松树干上猛拍了数下。
  段拂此时眼光锐敏,邓九公出手虽然奇快,他却看出松树上中了六掌,可是以邓九公的劲力,这六掌拍了上去,松树纵不齐中断折,也该根梢摇晃,但现下松树吃了六掌,却连枝叶也不抖动一下,这却委实令人难解了。
  邓九公笑吟吟地回过头来,见他面有疑问之色,微微笑道:
  “怎么?看得奇怪是不是?你再看!”
  他将右手在松树上一推,那松树本来根深叶茂,坚固异常,却被他随手一推,轰然而倒,耳听得“喀喀”作响,那树干竟如花瓣一般绽作六片,每片都极是均匀,好似用尺子先行量过的一般。
  段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邓九公微微笑道:“拂儿,我来问你,花草树木遇到外力,比如风雨拍击之类,为何会随着摇摆?”
  段拂想了想道:“原因大约有二,一是草木禁不起外力冲撞,二是它们要藉摆动消去外力,保护自身。”
  邓九公双掌一击,道:“着啊!果然是孺子可教!你能想到这个地步,武学修为已是很可观了。
  “不错!当你将力道施于草木,它们因势弯曲晃动,你的力道便受了它们的牵引而散在全身,这是化大力为小力,化小力而无力之法,更是我等防守的无上法门。
  “可是起因还在于施力者出手不快不重……”
  说看话,他俯身将身旁的一朵野花从中掐断,望着段拂,微笑不语。
  段拂心念电转,已明其意,喜道:“爷爷,我懂啦!若是出手的力道够快够重,那么敌人来不及化解消除便已受创,好似你适才掐中野花的聪明的要害,他便消不去你的力道一般。
  “想来这一招的精要在于‘快重’二字,你掌击松树,它未及摇晃,筋络便已受伤,六掌拍过,它想不碎也不成啦!”
  邓九公哈哈大笑道:“拂儿,好孩子!果然了不起,便似你爹爹当年一般聪……”说到此处,忽地住口不说。
  段拂听他提起爹爹,心头一酸,旋即笑道:“爷爷,这些往事便不说了,你还是将这一招教我罢”。
  邓九公笑道:“你说得对,不说啦!不说啦!”接着将这一招运力出力的法门详详细细地指点给他。
  这一招“时乘六龙”虽是掌法,但身法步法,内力的运用也无一不有讲究,饶是段拂聪明过人,也足足化了一个多时辰才尽行领悟。
  邓九公笑道:“你现下内力已然不弱,我看比之少林寺的悟空大师也差不了许多。喏,你来试试看!”
  段拂依着他传授的法门,迅捷无伦地在一棵松树上猛击六掌,轻轻一推,那松树应手而倒,分作六片。
  “好啊!”喝彩声同时在两处响起,一处是邓九公的,另一声则自远处传来,却是关关整治好菜肴回来了。
  人还在百步之外,菜肴香气已随风飘了过来,邓九公才一闻到,喉中“咕咕”一响,人影晃动,已经抢上前去,将关关手中的竹制食盒夺了下来,不由分说,先拣了几块糕点塞在口中,边嚼边大步走回。
  关关嫣然一笑,又自邓九公手中夺回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盘盘端出来,摆在地上,取出筷子递给段拂和邓九公。
  在这荒野之中,她尽心尽力,井然有序,宛若一个小小主妇模样,段拂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看那几个盘子时,一盘是京师名点豌豆黄,一盘是八宝鸭子,一盘是姜米河蟹,再有一盘则是荷叶梅子汤,这几种菜本来寻常,但关关却极尽巧思,自出新裁。
  豌豆黄本是干食,她却掺了糯米,八宝鸭子本是荤菜,她却配以茄鲞,这一来不光色香奇异,味道更是无与伦比。
  邓九公却全然不顾这些,这早晚已吃得一张口满满的,舌上舌下全是食物,再也没有可塞进去的地方了。
  等到盘干碗净之时,他自己已消化了三成中的两成,段拂与关关共吃了三分之一。
  这日下午,邓九公将降龙十八掌的第二招“神龙摆尾”传给了段拂。
  这“神龙摆尾”取自《易经》中的“履”卦,本名唤作“履虎尾”,意思是老虎到了转不过身之时,便以尾巴袭人,乃是败中求胜的绝招。
  邓九公固然满腹经纶,教来得心应手,段拂年纪虽轻,却也于书无所不窥,学来直捷准确,未见半个时辰,这一招的精义也已了然于胸,
  到得晚间,关关又送了几盘小菜过来,更附了一小坛金华有名的“花雕米酒”。
  邓九公和段拂于酒上并不怎样着意,但此时心情畅快,喝得半醉,自是不在话下。
  这样一来二去,虽然最后那一招“飞龙在天”难度较大,段拂足足花了一天半的功夫才得领会,只用了十二天的工夫,这一套“降龙十八掌”也已学全了。
  段拂本来武功甚高,但那“降龙十八掌”乃是当世一等一的掌上功夫,对他亦是大有裨益,更何况邓九公传授掌法之际,时常以武学精义相授,触类旁通,十几天下来,段拂便觉自己与前判若两人。
  到得第十三天上,段拂没央求邓九公再传功夫,自寻僻静之处将这一套掌法潜心揣摩去了。
  邓九公手持一根羊腿骨咂摸不休,只见关关笑嘻嘻地忙前忙后,开声叫道:
  “拂儿媳妇儿……”
  关关柳眉一竖,嗔道:“爷爷,告诉过你不要再这样叫人家,再叫一声,瞧我再也不与你做这些吃的了?”
  这些时日里,她与邓九公相处极是融洽,说话早已毫不拘谨。
  邓九公一怔,哈哈笑道:“好个厉害的女娃娃!爷爷我错了!关关,你整日价瞧着我传拂儿功夫,不眼红么?”
  关关心头一喜,知道他既这么说,自己便有好处,却佯作无奈,幽幽地叹口气道:
  “眼红是眼红的,那又有甚么法子?爷爷你又不肯教我!”
  邓九公笑道:“爷爷吃了你这么多天饭菜,早该有所报答,只是‘降龙十八掌’乃是刚猛功夫,不宜女儿家学。
  这样罢,我见你轻功不错,便传你一套‘微雨燕双飞’的轻身功夫如何?”
  关关喜心翻倒,当下没口子地答应。
  邓九公道:“此地无丝竹悦耳,你就给我哼一首《临江仙》罢!”
  关关嫣然一笑,双手打拍,口中哼唱的正是《临江仙》的曲牌。
  邓九公长身而起,双袖一抖,霍地转了个圈子。
  身法轻盈已极,随着关关打的拍子纵高伏低,回旋如意,时作慵状,时有醉态,时而似落花簌簌之境,时而如暮雨潇潇之景,矫捷中自饶俊致,轻盈中杂揉威势。
  关关口中哼唱,心中跟着暗暗记忆。
  无一时,这套身法使毕,邓九公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笑眯眯地走近,道:
  “怎样?记得了几成啊?”
  关关沉思一下道:“总有六成罢!”
  邓九公道:“不坏!女娃娃够聪明!这套身法的意致是取自晏小山的《临江仙》词,词分十句,身法也分为十段。关关,这首词是怎么说的啊?”
  关关熟读诗词,当下不假思索,随口吟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底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邓九公道:“女娃娃记性好得很哪!既解词中的缱绻怅惘之意,学起这套功夫来也必事半功倍。”
  他边做边说,解析这套功夫的精义道:“这第一句‘梦后楼台高锁’是这样的……关目在‘梦后’二字,需睡眼惺忪,似醒非醒,身法看似缓慢重拙,实则恍恍惚惚,若有若无……
  “第二句的关目在‘酒醒’二字,也须领略愁人酒醒时的心态,但词中‘梦后’与‘酒醒’乃是互文见义,梦后即是酒醒,酒醒恰在梦后,也别要分得太清楚了……”
  关关一边模仿着他的姿式,一边用心听他讲说,只觉这位邓爷爷武功固是奇高,讲述古人文章也大有精义,颇多人所未道者,对他的敬重之情不禁又加了三分。
  待到教得第三遍,关关对这套轻功已是全然地了然于胸,邓九公见她聪明颖悟,自己平生从所未见,也自忍不住欣喜,叫声:“来!”
  二人同时起身,一个左转,一个右转,身子在空中飘摇起伏,宛如两头大鸟一般,直是漂亮之极。
  关关落下地来,只觉胸中说不出的畅快好受。
  这套轻功不徒身法巧妙,而且威力极大,比之自己自幼学的那些轻身功夫不啻有霄壤之别,其中尤以“落花人独立”和“微雨燕双飞”这两式为了得。
  盖“落花人独立”是突然由动入静,“微雨燕双飞”又是突然由静入动,正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只消自己将这套功夫练到了家,料想敌人纵比自己武功高出一倍以上,那也绝难伤得了自己。
  一想到此,不由得对邓九公更加感激,情不自禁地拜倒下来。
  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干么?拜师父么?这可万万使不得,虽然按你们两个的资质,大可以做我的徒弟,不过现下我是爷爷,若是做了你们师父,岂不矮上了一辈?
  “这等赔本的买卖老叫化是不会作的!”
  关关听他取笑,将小嘴一噘道:“谁说要拜您老人家做师父啦?
  “人家是谢你教功夫嘛!你既不喜欢,那我便不谢就是!”
  邓九公笑道:“啊哟!那你这几个头不是白磕了么?我白胡子一大把了,不能让你小娃娃吃亏,这样罢!
  “打从明儿起,我教拂儿练那打狗棒法,闲下来时再教你几手暗器功夫,你看怎样?”
  关关霁然色喜,她虽不似段拂那样亲近武功,但得遇这等百世难逢的明师,眼见自己武功精进指日可待,也自是芳心欢悦。
  第二天,邓九公果然开始传授那精微奥妙的“打狗棒法”。
  这“打狗棒法”创始于北宋初年,乃是当世一等一的功夫,其后历经北宋年间的大侠萧峰,南宋年间的洪七公与黄蓉等十数代精英人物踵事增华,补苴罅漏,日趋深巧,天下莫能与之抗手。
  但到了元末明初,丐帮人才凋零,这“打狗棒法”也渐渐失传,其时丐帮帮主史火龙和后来的神龙解风都只能学到十之六七,不少情妙之招已不复存于世。
  到了上任帮主宫六爷和邓九公二人手中,他们俱是一代武学奇才,花去数十年心血,依照前人留下的线索补齐招数,时而自创新意,才使得这套三十六路打狗棒法重新又大放异彩,较之从前也已毫无逊色。
  这“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大异其趣,“降龙十八掌”讲求刚猛凌厉,“打狗棒法”却专门以柔克刚,使的尽是巧劲,有“缠”、“拌”、“劈”、“戳”、“挑”、“引”、“封”、“转”等妙诀,声东击西,虚实莫测,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段拂心思灵敏,性情沉静,这路棒法恰恰凑合他的路子,才一上午功夫,已从第一路“拨狗朝天”学到了第五路“獒口夺杖”。
  邓九公抱膝坐在一旁,正自笑吟吟地看他比划,忽地眉头一皱道:“怪哉!这等小地方怎地有这么多好手赶来,莫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段拂耳力远不及他,又听了片刻,果然听得七八个人的脚步声,俱各矫健轻盈,显是身上功夫不弱,但说如何了不起却也不见得。
  从步声中听来,有三人功力较深,可达一二流之间,另几人则庸不足数。
  邓九公也早觉察,两人相视一笑,均不忧心,料想来人实力不强,纵有敌意,单只段拂一人也足够应付了。
  过了多时,橐橐步响,前方闪出七八个人影,手上各挺兵刃,雄赳赳、气昂昂地向这边走来,段拂只见当头一人面容阴鸷,三十七八岁年纪,颔下五绺微须,手中挺着一根牛皮软鞭,早觉甚是面熟,转念一想,心下恍然:哦!原来是他!
  来者非他,正是段拂数月之前在杭州“楼外楼”上痛痛惩处了一番的湖南辰州言家拳的掌门人言立本。
  段拂一见是他,心中又是明白,又是纳闷。
  明白的是他气势汹汹,必是约了帮手前来寻仇的;纳闷的是自己已将他送入杭州府衙门,并有他亲笔口供为证,按说以他犯下的罪行,不判个斩决,也该判个立绞。
  哪知过不了几个月,他竟大摇大摆地又来行走江湖了,他对这几个人自是毫不畏惧,当下笑吟吟地不言不语,看他们下一步如何动作。
  言立本见了他,右手一摆,那几人当即止步。
  他死死盯着段拂,双眼如同要冒出火来一般,良久才道:
  “小子!天不灭我,还让我来报这一箭之仇。
  “你武功虽然不错,但只孤身一人,还是痛痛快快地受死罢?”
  邓九公坐在一旁,他虽然早就看见,但见他衣饰破烂,相貌苍老,只道是个寻常叫化子,哪里放在心上?
  说了这几句话,想起这几个月来自己受的苦楚,不由气往上撞,“啪”的一声,牛皮软鞭抽在地上,打得尘土飞扬。
  段拂淡淡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言兄。言兄的腿伤好得挺快,遮莫是有甚么灵丹妙药不成?
  “言兄是湖南人,没想到在杭州府里也有一套,居然轻轻松松地避过了这场天大官司,不知是越狱而逃呢,还是使上了白花花的银子?”
  言立本一上来便被他冷语讥刺,不由得面上通红,双眼充血。
  原来他那日被段拂从楼上掷下,双腿骨头撞断,痛得死去活来,在段拂威逼之下,将自己平生恶行写了—张供状。
  段拂出了五两银子,命围观的两个地痞将他拖到杭州府去受审,自己便与李梦楼到“天河水坞”去了。
  言立本情知自己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纵杀头一百次也不为过,一旦被送入官府,纵使用钱打点上下,逃得性命,也非倾家荡产不可。
  当下灵机一动,极力劝说拖着他的那两个地痞,最后出到了一千两银子高价,求他们将自己护送到苏州府的朋友家中。
  那两个地痞见了他亲笔供状,本来不敢轻信于他。
  但那言立本口才极好,所出的条件又极是诱人,终于禁不住诱惑,答应送他到苏州府去。
  一路上捱尽千辛万苦,到得苏州府后,言立本一得仗势,立即命人杀了那两个地痞。
  这两人没拿到一文赏钱,还枉自送掉了一条性命,可也算是冤大头到家了。
  此后的几个月中,言立本四处延请名医为自己医腿,其间遭受无尽痛楚,终于复原。
  他平生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一想起段拂来便恨得牙根痒痒的。日思夜想,只想寻他报仇。
  十数日前,有人禀报在金华府揭阳镇上有人大闹酒家,一说形状,言立本便知是仇人到了,又怒又喜,但他知段拂武功较自己高出不知多少,才又花了几天时间,请了不少人手,这才气势汹汹地前来寻仇。
  当下他强抑怒气,冷冷地道:“臭小子,嘴上功夫倒厉害,不过今天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恐怕也轮不到你狠了罢!
  “戚大哥,吴兄弟,咱们先和他亲近亲近罢!”
  话音才落,两人应声而出,左右分立。
  左边这人四十几岁年纪,一张哭丧脸上全是傲气,腰上插着一管精钢的判官笔,右边这人三十岁出头,身材矮小,筋肉虬结,便似个铁匠一般,手持一很长柄金爪锤,锤头足有西瓜大小,显见膂力外功都甚了得。
  段拂不识得他们是谁,邓九公身为丐帮帮主,阅历极广,这时坐在旁边冷眼观瞧,却早凭衣饰兵器猜到了他们的来历。
  左边那人姓戚,名得金,有人诨号叫做“一笔扫江南”,点穴功夫倒还不含糊,右边这人姓吴名政,外号唤作“短霸王”。
  这两人都是独脚大盗,坏事也做下了不少。邓九公清楚他们的底子,当下在鼻中低哼一声,道:“这几块脓包材料也出来现世,嘿嘿!”
  他声音虽低,言立本这一方的人却也都听见了,那吴政是个鲁莽匹夫,性情最躁,一听此言,火往上撞,怒道:
  “你这臭叫化子说些甚么,大爷一锤砸死你!”
  那戚得金心计较深,但一张哭丧脸上也不由泛起青色,沉声道:
  “臭要饭的,活腻了么,敢消遣你家爷爷!”
  语音未落,眼前一花,“噼噼啪啪”声响,脸上已着了七八个耳光。
  他又惊又怒,想要拔出判官笔迎敌,却觉全身如被一股大力捆住的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接着压力一松,只见邓九公已坐回适才的地方,如同根本便没动过一般,笑眯眯地道:“我消遣你又怎么样?”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似是重物落地,转头着时,吴政双手扶颊,金瓜锤落在地上,显见邓九公不肯厚此薄彼,一进一退之间,也教他吃了几下好的。
  这一手惊人功夫一露,言立本这边八个人全都耸然动容。
  戚得金和吴政吃了恁大的亏,又惊又怒,但已知这老叫化比自己高出二十倍怕也不止,他们虽然狂傲鲁莽,这时却也心下怯了,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言立本久走江湖,见闻既广,心思又细,一见邓九公身旁倚着的十三节青竹杖,心下当即恍然,连忙皮笑肉不笑地道:
  “原来丐帮邓老帮主在此,晚辈等参见邓老前辈。”说着话恭恭敬敬地作下揖去。
  邓九公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地道:“你们是来打架的还是来磕头的?”
  言立本登时语塞,讷讷地道:“嗯……这个……晚辈先前不知这位公子与邓老前辈颇有渊源……所以这个……这个……多有冒犯……老前辈你……”
  他想虽然己方人多,当可胜过段拂,却没想到段拂身后有这样硬的靠山,凭着自己这几块材料,倒也还真惹不起,是以连忙见风使舵,将话头拉了回来。
  邓九公瞥了段拂一眼,见他面带微笑,心念一动,淡淡地道:
  “渊源嘛倒是有点,不过小孩子家惹了祸,却也不能包庇。
  “你们既然兴兴头头地赶来打仗,老叫化也不便拂了你们兴致,今日我不出手,你们尽管打。”
  言立本不料想局势急转直下,一时也不及想邓九公话中是何用意,心头先自一宽,知道他是大有身份的高人,绝不致说了话不算,当下连忙敲钉转脚,道:
  “老前辈云天高义,晚辈等佩服不已。不过刀枪无眼,这个……这个……”
  邓九公已知他要说什么,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我说过尽管打,打死打伤算我的!罗里吧嗦地做甚么?”
  言立本这才放下心来,面有喜色,躬身道:“谢过老前辈!”
  转身面向段拂,却已换了一副狰狞嘴脸,道:“出招罢,你用甚么兵刃?”
  他终是畏惧邓九公在旁,甚么“爷爷”、“小子”的称呼竟然尽数收起。
  当邓九公说第一句话时,段拂已知他用意,加上他恨极这言立本毒辣阴险,久存收拾他之心,当下淡淡地道:
  “对付你们几块不成才的料还要用甚么兵刃?
  “你们三个不是我的对手,既然来了,就一起上罢,小爷只是一双肉掌接着!”
  戚得金与吴政听了这话,怒极反笑。
  他们两人手下都有真实功夫,数十年来纵横南北,罕逢敌手,虽然适才在邓九公手下吃了苦头,但他是前辈高人,那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但段拂年纪轻轻,两人却没太放在心上,吴政脾气最为急躁,吼道: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我们!”
  一马当先,人在一丈开外,长柄金瓜锤已然搂头盖顶,砸了下来。
  他膂力本大,这一下锤风虎虎,激得地下尘土弥漫,果然大有威势。
  “啪”地一声,金锤将地下砸了个大坑,段拂已没了踪影。
  他方自一怔,段拂已自背后拍了拍他的肩磅道:“喂!”
  吴政吓了一跳,但他身经百战,临敌经验甚丰,当下也不回头,急掣金锤,锤柄从腋下反手击出,竟用上了点穴橛的手法。
  段拂见他外表粗豪,这一手却使得要迅捷灵动,也不禁暗赞声好,向后滑了一步,左手疾伸,已抓住锤柄上段,运力回夺,口中喝道:“撒手!”
  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的巧妙手法,唤作“密云不雨”,在段拂手下使来,宛若新硎初发,锋利无匹。
  那吴政纵有数百斤蛮力,却如何禁受得起,当下只觉双臂一麻,金瓜锤已到了段拂手中。
  段拂一笑,道:“还你!”回手又将金瓜锤递了回去,这一夺一递手法迅捷,旁边人武功稍差的竟没看清,吴政自己也摸不着头脑,手握锤柄,愣在当地。
  戚得金和言立本在一旁看得清楚。戚得金本来狂傲,但见吴政一个照面便即受挫,才晓得这年轻人并非好相与,不禁反手将判官笔掣出,凝神以待。
  言立本却是大吃一惊,暗道:
  数月前我等在酒楼上遇见他时,这小子武功虽然甚高,却也没高到这个地步!
  这时他已知段拂所说是实,挥手抖了个鞭花,喝道:“并肩上!”喝声方止,抖起牛皮软鞭,一招“毒龙出海”击向段拂双腿,另一边戚得金手中判官笔精光闪闪,也递出了七八招杀手。
  段拂既知他们武功底细,又恼怒他们打扰了自己练功夫,只求速战速决,见他们并肩齐上,不怒反喜,当下不退反进。
  直欺入言立本的鞭圈当中,左手向言立本面门一晃,言立本一惊,他右手疾伸,已将牛皮软鞭的鞭梢抓在手中,同时身形连闪,避过戚得金判官笔的锋锐之处,右手一抖,牛皮鞭已缠上判官笔的笔身。
  戚得金眼见自己的成名兵刃一招间便要不保,不觉心中一寒。
  正在此时,段拂身后两个汉子一持鬼头刀,一持镔铁怀仗,荷荷大吼,攻了上来。
  段拂不及回身,左腿反身钩踢。这一下招式寻常,但拿捏极准,“腾腾”两声,那两人已被踢了出去。
  戚得金趁此良机,将判官笔三绕两绕,从鞭圈中脱了出来。
  段拂见他这一下手法巧妙,功力确在言立本与吴政之上,也不禁喝一声好,当下右手仍拽着言立本的软鞭,左手抓拿点拍,着着反攻戚得金的周身大穴。
  言立本运足浑身力气,想要将软鞭拽回来,可那鞭子直如生在段拂手上一般,数拽之下非但没拽动,自己的身子反被段拂拖得忽前忽后,几乎跌倒。
  戚得金却更是害怕,他以点穴名家,毕生钻研人身经脉穴道,一向自命独步江南,未逢敌手,岂知今日这年轻人只凭一双赤手,所着之处尽是自己周身要穴,而且来势凌厉,手法巧妙,自己判官笔左遮右拦,使尽浑身解数,犹自守不周全。
  十招之间,他已额头见汗,不禁想道:
  这小子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就算他出娘胎便起始学武,也不过二十年,却如何恁地厉害?
  那一边言立本数拽不动,忽地心生毒计,索性撒手将软鞭交到段拂手中,右手向怀中掏摸,使个“凤凰单展翅”之势,“嗤嗤”声响,十余枚小箭成扇面形狠打到。
  段拂虽没将他瞧在眼中,但听小箭破空之声甚是凌厉,也不敢过于轻慢,挽住名鞭梢作几个圈子,将小箭一一震开。
  这时中盘风声作响,却是吴政才回过神来,抡动长柄金瓜锤恶狠打到。
  段拂笑道:“这次可拿稳啦!”竟自不避不让,只将肚腹一吸,让过锤头,挥掌猛击在锤柄正中,使的正是“降龙十八掌”的一招“时乘六龙”。
  这一掌拍下,碗口粗的松树犹被击作六片,那吴政武功纵也称得上“精纯”,却哪里抵受得住?
  当即虎口震裂,双臂发麻,“扑通”一声,那长柄金瓜锤又落在地上。
  段拂念至腿至,飞起一脚,正挑在锤头之上。那柄金瓜锤掉头而起,直如活了一般,裹挟着风雷之声向吴政迎面撞来。
  吴政面如土色,总算他苦练武功二十几年,危急之际,一个“倒插柳”之势,弯腰成环,那柄锤风疾雷迅,从他头上飞过,耳听得“啊呀”一声惨叫,却是外圈一人武功较弱,被锤头撞正前心,口喷鲜血,栽倒在地。
  段拂这时挥洒如意,举手投足间连连创敌,心情甚是快美,蓦地里长啸一声,掷下牛皮软鞭,浑似饿虎出林,直撞入人丛之中,眨眼之间,已向周围敌人连出重手。
  这些人只觉眼花缭乱,浑似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却哪里辨出他的掌式来路?
  甫拆得七八招,又有两人长声惨叫,一个被段拂点正穴道,僵立当地,一个被击中一掌,抛出圈外。
  这时圈中还余下五人与段拂厮拼,各人虽奋力抵挡,却均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心直透上来,除言立本外,均暗恨为何受了这家伙的怂恿,巴巴地赶来趟这趟浑水。
  想到此处,均是心怯手慢,已萌退意,身形慢慢向外散去。
  段拂看出他们心意,笑道:“现在走已经晚啦!”抖擞精神,将一套“降龙十八掌”使得招招有如龙飞凤舞,刀削斧刻。
  五人只觉一股大力有若急漩湍涡,又好似狂风巨浪,将自己裹在正中,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势头东倒西歪,跌跌撞撞,便好似喝醉了酒一般。
  段拂长笑声中,又有两人被他挥掌击飞,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却更不停留,顺势一掌劈向吴政。
  吴政眼见这一掌来得奇快,避无可避,只好硬起头皮,双掌猛击出去。
  他号称“短霸王”,自是天生神力,拳脚功夫也以刚猛为主,曾一拳毙过一头大牯牛,因此上博得了这个外号。
  这时双拳与段拂单掌一接,便觉一股大力推上手臂,“喀喀”两响,臂骨断折,一个精壮身躯飞出三丈开外,
  戚得金见了他这一掌威势,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但见他掌击吴政,背心露出的空门恰恰正对自己,心念电闪之间,挥笔插了上去。
  岂知段拂这一下正是诱招,耳听得背后微有风声,更不回头,反手一招“神龙摆尾”劈了过去,这二招方法古怪,又是势疾力重,戚得金哪里躲得过?
  “啪”的一响,手腕早被劈中,只觉痛入骨髓,似乎骨头却已被他劈得粉碎。
  他情急拼命,飞起双腿踢来,段拂叹了口气道:“这是何苦!”四字说完,已侧身让过他三下猛踢,俯身拾起他掉落在地下的判官笔,插入了他的“鼠蹊穴”。
  段拂虽不知他们来头,但见他们与言立本蛇鼠一窝,知道绝非善人,出手自比平时重些,但没要了他们性命,毕竟也还是手下容情。
  言立本在一旁看得清楚,眼见他兔起鹘落,还没到半炷香的工夫,自己带来的人已是全军覆没。
  至于为何自己至今安然无恙这一件,他倒也还有自知之明,心知并非自己功夫有甚独到之处,只怕还是这小子要将自己留到最后,专心致志地来收拾。
  想到这一节,他啊里还有心思恋战?
  当下双袖齐动,竟在抖手间打出二十余口丧门钉,足下更不少停,一个后翻,身形如箭,向着后边无人之处疾疾遁去。
  戚得金等躺在地下看在眼中,无不勃然大怒,心道:
  这个狼心狗肺的臭贼,我们为他拼死拼活,他却独自逃走,忒也没有义气!
  第八章:说书说剑两清扬
  言立本逃命情急,竟将平时只有五分的轻功提升到了七成,只觉自己足下生风,眨眼间已掠出十七八丈,百忙之中回头一望,只见段拂犹自站在原地不动,心中不禁狂喜。
  哪知喜则喜矣,还远未到狂的地步,耳中已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回去!”
  他吓了一跳,还未搞清是怎么回事,先已见一个人影身躯高大,一绺白须,威风凛凛地站在前方五尺之地,却不是邓九公又是那个?
  他心头一紧,双膀较力,两手成拳,向邓九公前心直冲过来,所使的正是言家“僵尸拳”的一招“僵尸掏心”。
  他见识过邓九公的武功,实不敢指望能伤到他一根毫毛,只求他见自己拳势锋锐,只须一避一让,自己便可闯出一条去路。
  邓九公嘿嘿一笑道:“臭贼,真敢动手?”
  当下既不避,也不让,任他将双拳打在自己前心,双拳触到的一刹那,将胸口肌肉陷入五分,已将驰名江湖,人人闻之色变的“僵尸拳”绝招消于无形,接着右腿横扫,无巧不巧,正踢在他双膝之上。
  这一下机缘巧合,受力更重,“喀喀”声响,双膝骨续而复断,直痛得他双眼翻白,委顿在地。
  他抱膝痛号,却蓦地想起一事,咬牙道:
  “邓……邓老头儿……你说过不出手……怎……怎地食……食言……”
  邓九公笑道:“臭贼,记性倒好,可惜话没听明白!老叫化出手了么?
  “我连一个指头儿也没动,只出了一脚,你就变成这副脓包样子了!
  “少啰嗦,乖乖地跟我走罢!”
  说着话右手轻伸,已将言立本如拎小鸡一般提在手中,向回走去。
  言立本欲待抗辩,可一则这老家伙确没出过手,二则他纵出过手,可是蛮不讲理,自己也是无法可施。
  三则一对膝盖骨痛将上来,虽然嘴唇直颤,却哪里吐得出一个字来?
  邓九公将他拎回适才的空地,“啪”地往地上一扔,笑道:
  “拂儿,这几下耍得不坏呀!喏,这家伙还你,要怎么处置,随便你罢!”
  段拂笑道:“这狗贼倒滑溜得很,要不是爷爷你,还真的怕给他跪了呢!”
  邓九公道:“臭小子,乱拍马屁!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么?
  “你料定我在一旁瞅着,必定手痒,才故意将他留给我收拾。
  “嘿嘿,算你乖,懂得孝敬爷爷!”段拂被他识破心事,笑嘻嘻地不语。
  邓九公踢了言立本一脚,道:“这几个臭贼坏事做尽,不如做掉算啦,免得祸害别人!”
  这几句话轻描淡写,言立本等听在耳中,却不禁肉为之颤。
  段拂笑道:“论到这几人行迹,死一百次也不为过。
  “但念在今天他们陪我练功,总算稍效微劳。
  “我就向爷爷讨个情儿,废了他们武功,由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邓九公与段拂相处时日虽然不久,却已知他宅心仁厚,加上今天武功使得得心应手,心中快意,不愿杀伤人命,一笑道:“那我就给你个面子,放他们去罢!”
  段拂长袖轻摆,脚下如装了滑轮般迅捷无比地绕行一周,已在每个人后腰的“命门穴”上踢了一脚。
  这“命门穴”乃是手少阳、足少阴、与三焦俞交汇之处,一遭重力,便武功尽失,如废人无异,那几人长声惨呼,心中早将言立本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透。
  “好俊功夫!”一声娇呼响起,却是关关煮就了饭菜,自外面回来,正见到段拂废去众人武功的情景。
  邓九公闻到她食盘中的香气,早顾不得那些人的死活,抢上前去,一阵饕餮大嚼,段拂本待喝令他们谢过邓老帮主不杀之恩,这时见邓九公满嘴食物,连眼皮也不撩一下,心知就算这几块料叫上十万声祖宗他也不会理会一下。
  当下挥了挥手,那几人相互扶持,一瘸一拐地去了,只丢下言立本不管。
  言立本虽然双腿断折,不能行动,却也知自己身在险地,别要这几人回心转意,再将自己宰了,那可大大地不划算,当下勉力以手代足,虽然慢些,几个时辰下来,却也爬得远了。
  邓九公酒足饭饱,打点精神,重又传授段拂“打狗棒法”。
  这“打狗棒法”虽只三十六路,但其中变化多端,天下武功招数,无有出其右者,那是比“降龙十八掌”又要难学得多了。
  段拂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将棒法中精义尽行领悟,这一月中,邓九公又指点了关关几路功夫。
  教了她几手暗器。关关人既聪明,用功又勤,虽然邓九公所传不多,也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了。
  这一日已来到八月仲秋,天高地阔,北雁南飞,一派苍凉气象。
  一大清早儿,三人起身,做罢了早课,关关便要去备办早饭。邓九公唤住她道:“关关,今儿可以不做早饭,爷爷有一套新功夫要传给拂儿。
  这套功夫太过复杂,你也在旁听着,帮我和拂儿推详定夺。”
  关关与段拂听他说得郑重非常,知道这套功夫必定非同小可,当下答应了,静等他详细解说。
  邓九公清了清嗓子道:“有一首‘七事诗’你们听过没有?”
  段拂与关关对望一眼,都是不解,暗道:
  说是要教武功的,怎地讲起诗来?
  段拂沉吟少顷道:“是不是这一首:琴棋书画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首诗乃是当世一个姓梁的武弁所做,他本来家世清华,后来中落,沦为小吏,有感而作。
  皆因此诗滑稽明白,内中人世浮沉的深意又耐玩味,易引共鸣,以故传诵一时,段拂和关关都曾听过。
  邓九公道:“正是这一首。十几年前我在湖南衡阳一间酒家的墙壁上见过这首诗,觉得很好,便记了下来……”
  段拂和关关又对望一眼,心下恍然:
  邓九公原在朝廷为相,闲来自是以琴棋书画等为事,后来做了丐帮帮主,虽无家务可操持,旧日繁华,思之不能无感,他当然会觉此诗说中了他的心事遭际。
  邓九公笑眯眯地望了一眼,明白他二人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
  “你们想得倒也不错,我早看透了功名利禄之事,虽然常言道:乞丐三年,给个皇帝也不换,但积习难消,旧梦迷茫,心里终究不能没有感受。
  “三年之前,我师傅宫六爷飘然仙去,那时丐帮好生兴望,一切都井井有条,我这个帮主便颇得闲暇,日以钻研武功为事,于是就依诗中‘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为题创了一套功夫。
  “这套功夫包融甚广,举凡内功、轻功、暗器、剑法、刀法等都有所涉猎,其中有我自己的心得,也有前人遗下的功夫而我加以整理的,更有别人的功夫被我借来做他山之石的……唉!一时也说不尽那许多……”
  段拂和关关第三次对望,目光中均有惊骇之色,他们知道邓九公学究人天之际,博通阴阳之变,那是当世文才武略均堪称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一套功夫他虽说得轻松,但其中必然包罗万像,非同小可,一想及此,两人不由得同时血脉贲张。耳红心热。
  邓九公一笑道:“咱们三个在这野地里住了一个多月了罢?
  “现下已是仲秋,天色渐渐冷了,我这把老骨头虽然耐得风寒,关关可是大小姐,娇怯怯的身子,可不必陪老叫化受这份儿罪。
  “不如这样罢,咱们寻一处所在住上几个月,老叫化就将这套功夫详详细细地传给你们小两口儿,能领会多少,那就要看你们各人的悟性了。”
  关关虽然听九公又将他们称为“小两口儿”,脸上一红,但听他说得在理,又学功夫心切,便也没再抗辩。
  段拂沉吟道:“那须得寻一处僻静所在,附近不知可有寺院、道观之类的?”
  他话未说完,那九公已挥手道:“不成!不成!臭小子,你想害死爷爷么?庙里观里是拜菩萨天尊的,食不得荤腥,住上几个月,老叫化的口中已不是早淡出鸟来?”
  段拂一笑,知道九公说得对,自己这个主意却是欠了考虑。
  关关双手支颐,忽地眼前一亮,喜道:“有啦!”
  邓九公和段拂忙问“怎么?”
  关关眼睛已笑得如两眉弯月,段拂哥哥,记得咱们在镇上痛打的哪个坏蛋吗?
  姓赵的?
  咱们就到府上白吃白喝去!
  此言一出,邓九公与段拂齐声叫好。
  邓九公道:“好个聪明娃儿,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
  “说实话,老叫化有个怪癖,不愿给好人添麻烦,但要是欺负个土豪恶霸,那便最合老叫化的心意了!咱们说去便去!”
  那赵天爵是这揭阳镇上一霸,他的居处,自然极好打听,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便来到赵家门前。
  这座宅子甚是广大,从外面看有四进院子,两边厢房,房脊俱用上好青瓦覆盖,颇有几分富丽堂皇之气。
  门庭高广,大门口立着个硕大石狮,倒也显得派头非凡。
  只是暴发户的俗气不当尽掩,关关一见之下,便撇了撇嘴,意示不屑。
  邓九公走在头里,段拂与关关一左一右跟在身后,三人上了台阶,段拂掀起恶兽吞口铜环,“啪啪啪”连叩三下。
  “吱呀”一声,木门分开,现出两张人脸,都在三十岁上下,生相凶恶,显然也是恶仆豪奴、地痞一流人物。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有甚么事?”
  他们见段拂一身文士打扮,气概不凡,关关此时已换了女装,更加靓丽无匹,颇感摸不清底细,虽见他们身后跟着一个老丐,不伦不类,还是先比较客气地问了一句。
  若是乡民之类,早就一脚踢了出去,也犯不上费甚么口舌了。
  段拂还未开言,邓九公已冷冷地道:“叫赵天爵出来迎接,就说他祖宗到了。”
  那两人一听此言,顿知来者意图不善,但却哪里将这一老一少一女三人放在眼中?
  当下勃然大怒,将大门往两下里一撞,怒喝道:“老东西!话得不耐烦了?敢到赵大爷府上生事……”
  口中一头说,早跃将出来,一个出拳,一个出脚,分别击向段拂与邓九公。
  这三人本有心生事,这时哪里还肯客气?
  段拂慢悠悠地举起右手,一挥一收,那两人一只手腕、一只足踝已被攥住,段拂二指微微用力,那两人但觉得骨头作响。
  直是要碎的光景,忍不住高声惨叫,有如杀猪一般。
  段拂笑道:“我们在这里等着,快叫赵天爵出来迎接老祖宗!”
  手掌一松,那两人脱出掌握,恨恨望了三人一眼,调头就跑。
  邓九公笑道:“这两个家伙必定不服气,要纠集人手来再打过。
  “你们两个出手罢,不打个痛快,量那姓赵的也不肯认这个祖宗。”段拂与关关含笑答应。
  没一刻,果然听见里面脚步声杂乱,接着二三十名精壮汉子手持杆棒、朴刀等各式兵器自四面八方杀将出来。
  关关一笑道:“爷爷,你猜得真准!”邓九公道:
  “这帮家伙狗仗人势,平日里必定没少欺侮人,你们俩给我把他们狗腿打断!”
  二人答应一声,反身直冲入去,所到之处,兵器乱飞,惨号迭起,没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数十人俱已折手断足,躺在地下呻吟不已。
  他们平日里在镇上横行霸道,不知有多少平民百姓被打断手足,今日自己手足断掉,才晓得奇痛无比,滋味与大人大大不同。
  正自乱成一团,七八个人疾如星火,从正房背后转了出来。
  当先那个身披青铜大氅,身材风驰电掣,正是赵天爵到了。
  他一见地下几十个兄弟转眼间尽旨被伤,不由大怒,喝道:
  “哪个狗贼在此闹事?你家‘铁臂震八方’赵天爵赵大爷在此,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么,欺到老头子头上来啦!”
  一个躺在地下的闲汉忍痛道:
  “赵……赵大爷,他们说是你……祖宗……哎哟……”
  赵天爵一听,怒气更盛,道:“去你妈的!我爹都早死啦,哪儿又蹦出个祖宗,到底是谁?”
  他人是够蛮横,可惜一双眼睛视力不佳,虽影影绰绰见前方立着三个人,却辨不清面目,否则只要早认出段拂一刻,便也不会这等嚣张了。
  段拂待他罗里啰嗦地说完,才笑道:“是我。”
  赵天爵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吃了一惊,不敢再乱骂人,往上走了几步,眯了眼看时,面前站着的竟是一月前在酒店痛打自己之人。
  他生长三十几岁,便以那一次在段拂手下吃的亏最大,哪得不怕?
  当下禁不住双腿一软,险些跪倒,旋即勉力撑住,拱手笑道:
  “原来是公子你呀,不知到小弟这寒舍来有何见教?”
  段拂冷笑道:“见教是不敢,兄弟只是久闻赵大爷府上华贵,现下有事,想请赵大爷赏个脸,容我等三人在此盘桓一阵子,但不知尊意如何?”
  赵天爵心想:你说得倒好听,已经来了,又问我尊意如何。
  你这么高的功夫,要杀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
  我有甚么尊意?
  脸上却早堆满笑容,道:“公子肯赏脸到舍下来,天爵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关关笑道:“还有你祖宗和姑奶奶呢,你岂不是更加求之得了?”
  赵天爵眼神不佳,先前只见到了段拂便心头大震,顾不得还有旁人,这时才眯了眼看得清楚。
  说话这人竟是那日见过的小相公,只不过今日换了女装,尤显得肤光如雪,娇媚无比,当下只觉得一晕,一颗魂灵儿已顶到了天灵盖上,马上便要飞到半空去了。
  他强自抑制,将魂灵儿收回,喉中却禁不住“咕噜”一下,咽了一大口唾沫,暗想:
  原来这小相公真是个女子,怪不得这生美法!
  又想到她要在自己府中居住,可自己岂不是天天能看到她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了金元宝来了。
  连忙满脸堆笑地道:“是是,姑奶奶驾临,天爵自然更加求之不得,更加求之不得……”
  邓九公相貌寻常,又是乞丐打扮,赵大爷向来瞧不见穷人,便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瞧见他。
  话音没落,赵天爵突觉口中被甚么东西一撞,奇痛之下,向外一吐,却是一块鸡骨头和自己的三枚牙齿。
  大骇之下,抬头望去,只见那老丐仰头向天,淡淡地道:
  “好哇!原来你只怕打过你的人,只爱亲近美貌姑娘,连祖宗到了也不理睬一下,不叩头还等甚么?”
  赵天爵半生欺侮别人,今日被人家蛮不讲理地欺到头上不说,还要强逼着认个祖宗,心中怎不惊怒交加?
  但所谓“欺下者必媚上”,见风使舵原是他的拿手把戏之一,这时眼见这老丐是与那公子姑娘一党,身手又这等高强,心想既已认了个姑奶奶,再认个祖宗又有何妨?
  当下微微一踌躇,不怒反喜,跪倒拜道:“老祖宗大驾光临,天爵失之远迎,有罪有罪!”
  段拂与关关见了他尴尬模样,肚中忍不住好笑,那些躺在地下的闲汉平素将他视作天人,如今见他对一个老丐下跪,口称“祖宗”,不禁又是鄙视,又是纳罕,一个个张大大了口合不拢嘴,连手足断折之痛一时也都忘了。
  邓九公微微一笑,道:“起来罢!我若真有你这么个灰孙子,自己的老祖宗恐怕都要给气死啦!前头带路!”
  赵天爵说了声“是”,苦着脸爬起来走在前面,那九公等三人跟在其后,来到正房大亭,赵天爵请三人上首坐了,自己侍立一旁,静候吩咐。
  邓九公道:“有几件事要你办了:
  “第一,不得与别人说我们三个在此。
  “第二,将你养的那些闲汉地痞全都遣散了。
  “第三,收拾出三间净舍,我们两个的无所谓,姑娘住的那一间被褥摆设都要崭新的,不得拿原有的充数。
  “第四,你在自己屋里等候,需要什么东西亲自备办,没事时候不准出来……”
  他将手放在檀木桌上:“有一件办得不好,这张桌子就是你的榜样!”
  手轻轻抬起,那张紫檀木桌子坚固异常,重达百斤,这时“喀啦”一声,回分五裂。
  赵天爵将舌头伸得老长缩不回去,眼见邓九公的两道目光向自己脑袋上射来,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冷战,连声道:“是是是……是是是……小人照办……小人照办。”
  就这样,三人在此阔阔气气地住了下来,赵天爵由一府之主沦为侍仆的身份,每日里忙东忙西,不敢说半个不字。
  他哪里做得惯这些活计?先是叫苦不迭,后来也只好咬牙苦忍,再后来倒是幡然有悟,明白以往欺人之非,不敢再横行霸道。
  修心敛性,与人为善,甚得地方上称道。
  这赵天爵活到崇祯年间方死,年至九十,乡人为他立碑表彰,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可见以毒攻毒,往往立竿见影,古今中外皆然。
  此是后话闲言,按下不提。
  翌日清晨,用过早饭,邓九公将段拂和关关叫道演武场上,解说道:
  “现下咱们找到了好地方,便该开始学功夫了。
  “我这套功夫是比照着那首‘七事诗’而创,就起个名字叫‘七事鬼功’罢。
  “本来这个‘神’字不是妄称的,可是三十字总不及四个字好听,既要加一个字,总不成还叫‘七事鬼功’?
  “那该有多难听……好啦,老叫化再唠叨下去,你两个娃儿该不耐烦了,人上了岁数就是这么着,谁也免不了……你看你看,还没说上正题……”
  他自己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又是埋怨,又是摇头,段拂还可忍耐,关关却忍不住“咯”的一声笑了出来。
  邓九公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必定以为,两句诗一共十四个字,我必定是要传给你们十四套功夫了,其实不然。我能教给你们的并非是具体而微的武功招式,而是一些理路……”
  他顿了一下,见段拂与关关面上均有茫然之色,又解释道:
  “比如说,‘琴’字里面包含的不徒是以琴制敌之法,举凡乐器像洞箫啊,笛子啊,胡琴啊,均可成为利器,其间欠缺的是音乐与武学的勾连,一旦把这条通路找到,则一切乐器,一切曲谱均可化文成武,置人于无形之间……”
  关关的音乐造诣极深,只听得见句话,禁不住掌心出汗,脸红心跳,暗道:
  竟会有这等事?
  邓九公见的形状,一笑道:“不相信爷爷是不是?好罢,这就给你试试。
  “你来攻我,拂儿,帮我吹一支曲子,甚么都行。”
  说罢,双足不七不八,负手而立,静待关关出手。
  段拂一笑,自腰间抽出一管洞箫,呜呜吹起,曲中隐隐透出金戈铁马之声,正是一首《水龙吟》。
  他与关关均喜音律,古琴等长大笨重,携带不便,洞箫笛子之类倒是片刻不离。
  关关却胀红了脸,不敢与爷爷赌气,迟疑着不出手,邓九公笑道:
  “客气甚么,爷爷是教你功夫啊!”
  关关听说是教功夫,这才扭身使出一招“两重心字罗衣”,轻轻一纵,跃至邓九公身衅,发掌打去,所用轻功身法正是邓九公所传“微到此为雨燕双飞”的第七式。
  邓九公见她身法佳妙轻灵,确已领会自己所传真义,笑道:“不坏。”双掌翻飞,与关关拆解起来,一招一式,果然尽与曲律相合,足下移动也尽踏在曲子的符节之处。
  关关与他拆了十数招,觉得邓九公掌上并无丝毫真力,全凭掌法与步法之奇与自己周旋,进退合度,出手浑然天成,自己虽然全力攻击。
  却找不到丝毫破绽,反而渐落下风,那可真是奇了。她聪明颖悟,当下手上一边拆解,心中一边记忆着邓九公的掌法路数。
  片刻之间,一曲《水龙吟》,已将奏完,只听邓九公长笑道:“小心了!”足下猛错四步,手上轻翻四掌,正合上《水龙吟》末句的两个四四拍子。
  关关只觉来势恢奇,还没看清招式,两个手腕已被拿住。
  邓九公一沾即退,放开她手腕,含笑不语。
  关关又惊又喜,扑地拜倒,道:“爷爷,这功夫真好,求你教我。”
  邓九公哈哈大笑,道:“瞧这小妮子,既不学功夫时候倒对爷爷没这般尊敬。
  “起来吧,你就是不求我教,爷爷也要求你学哪!
  “像你这么聪明伶俐,又懂音律的女娃儿上哪儿找去?拂儿,你说是不是?”
  段拂笑道:“那是当然。”关关红了脸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大有甜意,一笑站起。
  邓九公肃容道:“自有天地之来,便有声音,此之谓‘天籁’。
  “古人云‘声依永,律合声’,声律虽是人籁,那也须合上自然声响的妙境才算得好。以故无论甚么音乐之中,都包括有‘天籁’的成分。
  “我们习武的最高境界乃是天人合一,浑然一体,那便与音乐书法绘画诗文之类具有殊途同归之处。
  “一旦互相沟通联结,自成妙谛。
  “这等道理本不难明,欠缺的乃是具体联结之法,我所说的不传具体招式,而只传理路,便是要传给你们每门学问,每一项家常事之中包蕴的天籁,即是可以暗合武学道理之处。
  “你们不要以为只有琴棋书画这些名士风流的事情才合天籁,如柴米油盐酱醋茶些日常的物件,其中包蕴的道行只怕更深呢。”
  段拂与关关听了这一席话,只觉其中大有精义,刹那间便感到眼前突地出现了一个全新的武学天地,虽然眼下还很模糊,但已初露端倪。
  段拂喜道:“爷爷的意思是武学不能只练内功拳脚兵刃,举凡宇宙万物,任何合于自然天籁者,皆可师从,对不对?”
  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对,对!我原说你悟性奇高,果然不错。
  “古人修行,讲求一个‘道’字,所谓‘道’,说得玄一些叫做‘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说得朴实一些叫做‘进乎技也’,凡可从具体脱而微的‘技’脱出的东西,均可成道。
  “学我这套功夫也须谨守一个道字,这可明白了么?”
  这几句话说得更加明白,段拂与关关均是恍然有悟,登时喜形于色。
  邓九公笑道:“我这套功夫共有十四个字,一个人学太过复杂,也容易分心。你们小两口子商量商量,谁学几个字,报上名来。”
  关关脱口道:“我要学琴。”邓九公笑道:“那是当然,量拂儿也不敢与你争。还有甚么?”
  关关屈指道:“棋我学不好,让给他罢。书呢,也给他,画和诗我们一道学,酒要给他学的了。花——哎,爷爷,花是甚么!”
  邓九公笑道:“花嘛,原本是指你这样的小女娃儿,所谓名士风流嘛,当然离不了好色这一条罗!
  “不过我这套功夫里头的‘花’,可不是这个意思,难道我能找一群漂亮女娃儿当成兵器去使?嘿嘿,我这里的‘花’说的是园艺之道……”
  这一来关关又睁大眼睛弄不明白了,问道:“园艺?那便是莳花弄草的本事了,这我倒是自幼儿便会的,可是爷爷,这和武动也有干系么?”
  邓九公笑道:“怎地没有?花也是天籁吗。像浇水呀,锄草呀,添肥呀,不同的花儿的不同习性呀。
  “这些也都有一个‘道’字藏在里面,这且不说,插花本身还可以看出剑法来哩,喏,你去揪一把花儿来给我!”
  赵天爵的院子广大,其中花草树木也弄了不少,只是此人品味甚低,其中既无清雅之种,又无高明之品。
  关关答应,到花丛中采了十几朵碗口大小的菊花递给了邓九公。
  邓九公将花儿握在手中,摆弄了几下,道:“你们来看!”
  段拂与关关凑了上去,只见那十几朵菊花或长或短,或松或紧,有的旁逸斜出,好似龙飞在无,有的恬静劲挺,好似闺中独坐,或杀机凛凛,或引而不发,越看越觉其中变化万千,奥妙无穷,若说是一套剑法,倒是毫不夸张。
  两人越看越奇,面上不禁现出诧异钦佩之色。邓九公一笑将花弄乱,道:
  “这个‘花’字就让关关学罢,拂儿,你若有兴趣,也可帮着参悟参悟。”两人答应了。
  邓九公又道:“底下的我来分罢。‘柴’是笨拙粗陋之物,但正可用来练习刚劲威猛的兵刃,诸如刀啦、棒啦、狼牙棒啦,这些东西,拂儿,你学的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中不是有‘油’,是火攻之法,‘柴打狗’这样的招数么?
  “那便是我从这‘柴’字中悟到的,这个字你来学罢。‘米’字是打暗器的诸种手法,这盐嘛……”
  段拂与关关越听越觉匪夷所思,他所说的每一字代表的功夫都甚奇怪,仔细想来,其间又颇有联系。待听到这个“盐”字,关关实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禁脱口道:“盐是甚么?”
  邓九公道:“这个‘盐’字拐的弯儿多了些,它指的是遁形之术。”
  段拂和关关一怔,同时问道:“盐与遁形术怎会拉上干系?”
  “遁形术也算武功么?”他们二人心中所思不同,虽一起发问,问题却截然有异。
  邓九公笑道:“盐本为海水晒制而成,这是一变,遇水而溶,这是第二变。
  “唐朝司空表圣论诗讲究浑成,就以‘如盐著水’来形容,可见盐之发生用途不仅与遁形术大大相关,更与这个‘道’字颇有渊源哩。
  “至于遁形之术嘛,自来在我国不甚发达,因为中华武人讲究面子气派,不肯在面子上承认自己捣鬼,以为不光明磊落,其实隐身遁形在实战中极是有效,那又不是甚么不好的功夫。
  “东海扶桑国有一种‘忍术’,乃是该国武士必修的功课。我在朝廷时曾见他们演练过,果然变幻神奇,令人叹为观止,说是‘如盐著水’,并不为过。
  “拂儿,那司徒水照武功究竟如何我并不深知,但若说你现下的功夫还只及他二三成,那恐怕老叫花也不是他的对手喽!
  “要报这血海深仇,不光要在正道武功上赢他,还要出奇制胜,这遁形之术岂不是大有裨益?”
  段拂听到这最末几句话,胸口不禁一沉,血脉贲张,低啸一声,道:“爷爷说得是,这遁形之术我倒要好好研习才对。”
  邓九公一笑道:“不光这个‘盐’字你要下功夫,那个‘酱’字指的乃是奇门八卦之术,试想设法制住了敌人就像将他陷在酱缸中一般,让他进退不得。
  “‘酱’可将东西浸软,以故指的乃是缩骨收筋之法,最下乘的只用来鸡鸣狗盗,上乘的便可使敌人意料不到,脱却束缚。
  “我在这些奇门功夫上花的心血不少,关关拂儿,你们学得到手,日后必有大用。”
  段拂与关关深以为然,都点了点头。少顷,段拂抬头道:“爷爷,那么这个‘茶’字指的该是内功了罢?”
  邓九公笑道:“一猜便中。我国先贤从来对茶道最为讲究,用水呀,用具呀,火候呀,都可以分出数百种。
  “苏东坡讲‘酒气拂拂从十指出’,饮茶则可以两腋生风,浑身飘然,那岂不是与内功修炼相差无几么,你们可以找来陆羽的《茶经》一看,精妙之处倒不下于内功秘笈呢。
  “我在朝廷时识得一位名士,他有一段妙论,以为茶最妙在第二次泡好时。
  “他说,初泡之茶,妇豆蔻少女,虽然明艳,但嫌稚嫩,二泡时则如新婚少妇,最富丰韵,其味无穷,三泡时则如徐娘半老,品之无味,弃之可惜。哈哈!哈哈。”
  段拂和关关听他引今博古,妙语连珠,不禁随着笑了起来。
  自此日始,段拂与关关便追随邓九公学他这套“七事神功”。
  这套功夫说来简单,学起来却是烦难无比。盖学者须文武兼资,先对每一事了解深透,达到“进乎技”的地步,方才可以与武功联结起来修行。
  段拂和关关都是聪明过人,但限于年岁,于“博学”这一关上火候毕竟尚浅,学了几日,疑难所在多有。
  好在邓九公满腹经天纬地之才,不徒不厌其烦地解答,且时举武学最高深之精义。
  深入浅出的予以指点,两人得收事半功倍之效。既解了个中理路,将来自可随自己学识之博,思路之广,随便举以入之,皆成妙谛。这却非一朝一夕可竟之功了。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忽忽秋去冬至,冬逝春来,展眼间五六个月过去,只见柳绽鹅黄,草开倦眼,又是一个初春。
  外面无边烟景,美不胜收,段拂与关关却无心赏玩,没日没夜地在赵府中学这“七事神功”。
  越学越觉其博大精深,越学便越对邓九公生钦敬之心,心知当世除他之外,再也无第二人能创出这等绝妙功夫来了。
  几个月勤修苦练下来,两人于这“七事神功”均有小成,再者以前自己所学,殊觉微不足道。
  邓九公这套功夫创出多年,今始觅得传人,亦是喜慰不胜。
  这一日赵天爵出去备办菜蔬,他这时已慢行佣仆厮役之事,极为干练,不到两刻钟便回,身后却跟了两个乞丐模样的人。
  这两人部在四十岁上下,一个面黄肌瘦,两眼深陷,便似饿了好几日一般,但行走之间神完气足,足步轻捷,显是身上功夫了得。
  另一人则面团团若富家翁,一副和气生才之相,若非身上衣服打了几块显眼的大补丁,倒无人疑心他也是乞儿之辈。
  两人身上俱背着三叠小麻袋,每叠三只,共有九只。
  段拂和关关听邓九公详说丐帮之事,知道背九只布袋的乃是帮中长老,地位仅在帮主之下,瞧这二人行色勿匆,满面风尘,想是帮中出了甚么大事。
  两人一见邓九公,翻身拜倒,喜道:“帮主,可找到您老人家啦!”
  邓九公一见他们,也已惧然一惊,伸手相扶道:
  “起来罢!你们怎地找到这儿来了?
  “敢是帮中出了什么大事么?”
  那瘦丐沉声道:“帮主明鉴,果然如此。这半年多帮主不在,莫剑雄忝为污衣派之长,却德能不足服众,以至与净衣派龃龌日深。
  “前日两派十个弟子动起手来,都受了伤。
  “莫剑雄不倦处置,故与秦长老联袂赶来相寻,请帮主钧裁。”
  说了这几句话,低下头来颇为惭愧。
  邓九公眉剑一轩,怒道:“怎会闹成这样?自家兄弟竟然动手?
  “秦白鸥,你详细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胖丐秦白鸥道:“岂禀帮主,前日主持两湖帮务的八袋弟子贺国兴兄弟病逝,由于帮主不在,我们不好擅自指定由谁接替这个职位,所以命辅佐贺兄弟的两名七袋弟子齐永祥和张志诚共同代理处理帮务。
  “齐兄弟和张兄弟分属两派,手下的低辈弟子各拥其主,所以就……这件事我们四人处置不力,甘领帮主责罚。”
  此人本是湖州富户,因素来喜好拳棒,由人接引进入丐帮,积功做到四大长老的高位。
  他口才便给,短短几句话便将此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邓九公“哼”了一声,甚是恼怒,道:“官场中这等争名逐利的事我看得多了,到了乞儿帮中却还有这等事!
  “一个管乞丐的头看得比天还大,竟然动刀动枪!
  “平日里讲那么多血性义气到哪儿去啦?都是放屁么。”
  他越说越怒,道:“好罢!我回去看看,你们把那两个混账给我叫回君山等着!”
  莫剑雄道:“我们已将这二人调回君山总舵,恭候帮主裁决!”
  邓九公点了点头,怒气稍平,转过身来道:“拂儿,关关,帮中有事,我要去啦!本想今儿好好尝尝关关的手艺,也贺你们两个大有进境。
  “唉,可惜,老叫化生就了一副劳碌命,做官时候这样,当了花子头儿还是这样……”言下颇为遗憾。
  段拂与关关和他相处了七八个月之久,早已拿他如自己的亲生祖父一般尊敬,更何况他传授武艺,教导做人,威烈凛凛。
  这等当世大侠随身以具的风度更令他二人钦佩备至,这时猛听得说要分别,心内同时一酸。
  关关勉强道:“爷爷,既然如此,您就再多留两个时辰,我给您烧几个好菜,吃饱了再走罢!”
  邓九公笑道:“傻孩子。爷爷吃了你七八个月的菜还不满足么?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又有甚么关系?
  “再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爷爷这点玩艺儿已经让你们掏摸得差不多啦,即便没有这事儿咱们也该道别了。
  “爷爷走后,你们须勤练功夫,善自保重。咱们这就走罢!”最后这句话却是对莫、秦二人说的。
  段拂和关关听他说到这里,知道终究无法挽留,两人眼圈一红,不约而同的跪下磕了三个头,道:
  “恭送爷爷上路,但不知何日还能相见!”
  邓九公哈哈一笑,受了他们这三个头,道:“何必如此,老叫化身子骨硬朗得紧,还等着喝你们儿子的喜酒哪!拂儿,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段拂道:“爷爷有甚么话尽管吩咐拂儿,无有不遵。”
  邓九公道:“第一,你现下武功虽然了得,但比司徒水照怕还差得甚多,报仇之事莫要草率。
  “第二,我丐帮中人能寻到此处,恐怕司徒水照的人也能做得到。你们务要小心,能避则避,免得与之作无谓纠缠。
  “第三,关关这丫头甚好,现下又有家难回,父亲生死未明,你要对得住她才是。”
  这几句话听得段拂心头一凛,道:“爷爷金玉良言,拂儿铭记在心。关关听他眷顾自己,也不禁大是感激。
  邓九公探手于杯,掏出两块木牌递了过去,道:“以你两人的武功智慧,行走江湖已是绰绰有余,不过这两块木牌是我的记认。
  “若以后有事需要找我,或需丐帮弟子效劳的,无论何时何地,拿出来便有用处,你们要小心收藏。”
  段拂与关关谢了收起。
  邓九公道:“说走说走的,又啰嗦了这么多话,这回真的走啦!
  “赵大爷,叨扰了这么许久,算是你以前欺压良善的一点小报应罢,若是以后再如此,老叫化说不定哪一天还要回来,你记下了!”
  赵天爵汗流浃背,连声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恭送老祖宗!”
  邓九公呵呵一笑,迈步出门,段拂等送出门外。
  宅子门口早停了三匹快马,邓九公自莫、秦二长老手中接过一件粗布衣衫披上,待他二人也穿上外衣,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那三匹马泼刺刺绝尘而去。
  原来丐帮向有规矩,弟子们若非有紧急之事,不得骑马,若需骑马时,则要穿上不带补丁的衣服,掩人耳目。
  段拂与关关目送邓九公离去,直至他们转过拐角,看不见了踪影,方才恋恋不舍回来。
  两人与邓九公分别,心情俱甚怏怏,相对无言。
  过了半晌,段拂道:“关关,爷爷说得有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收拾些东西,早走为上啊!”
  关关嫣然一笑道:“你说走便走,我听你的就是。”
  段拂听她说得平淡,但语气中自然而然将自己当作了世上最为亲近之人,不由得心中甜丝丝的甚是受用,望着她的如花笑靥,一时呆住。
  关关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好笑,娇声道:“还不回房收拾东西,要不我可自己走啦!”
  段拂笑道:“我可不怕,离开了我你能走到哪儿去?”关关“呸”了一声,脸上一红,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段拂也一笑回房,他的衣物甚是简单,三下五除二便即打好了个四方包裹,转身到关关房间的门前,低声道:
  “关关,收拾好了么?”
  连叫了两声,屋中却无动静,他心头一凛,想道:
  莫非出了事情?
  怎地我一点儿都听不到?
  伸手一掌,推开屋门,闯了进去,却见桌上摆着几套衣衫,关关则坐在绣榻之旁,螓首低垂,双肩耸动,似在轻轻饮泣。
  他宽心之余,又觉诧异,柔声道:“关关,怎么哭啦?我叫你不回答,倒吓了我一跳。”
  关关抬手抹了抹眼睛,勉强一笑道:“没甚么,我只是忽然想起适才爷爷说我的话,想想自己,想想天河水坞,又想想爹爹,觉得有点儿伤心罢了……”
  说到这里,她小嘴一撇,眼圈又自红了。
  段拂初尝情味,对小女儿这种乍喜乍愁的情怀犹自摸不清底里,更何况此等事亦自无从劝慰,只好道:
  “事情已然如此,莫要想了,再说。你不是还有我么?”
  关关抬起一双泪眼,自由问道:
  “拂哥哥,我……我这一生是跟定了你,你……你会有一天不喜欢关关了么?”
  段拂见她一张俏丽的面庞上珠泪盈盈,真如梨花经雨,芳兰泣露,只觉心头说不出的怜惜,上前几步,与她并肩坐在床上,右手环过去搂住她的肩膀:
  “关关,我知道自己生得不丑,心地不坏,武功也不错,比起大多数人来怕还要强一些,可是有你相伴,那是我生长人世以来最大的福分。
  “我只盼你能跟定我一辈子,又怎会不喜欢你?”
  关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全心全意,诚挚无比,忍不住低呼一声“拂哥哥”,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已投入他的怀抱之中。
  段拂但觉自己怀抱中的身体微微颤抖,心头情思荡漾,禁不住对准她的樱唇吻了下去。
  两人热吻如火,半晌四张红唇方才分开,相偎相依,只觉心头无比喜乐,似乎前方有千刀万剑,遍地荆棘,那也是履险如夷,视若坦荡平川。
  两人就这般并坐对视,竟不知时光流过多少……
  忽然,关关瞥见日影已渐渐拉长,将自己两个人的身影照出了一倍还有余。
  “啊哟”一声跳了起来。
  道:“咱们两个坐了这么久啦,天色都快黑啦!要是爷爷知道咱们没走,连饭也没吃,非把咱们骂个臭死不行!”
  段拂微微一笑,道:“那就走罢,好在现在也不晚,还寻得着饭铺客店。”
  关关快手快脚地打上包袱,两人也不告知赵天爵,推门出来。这时夕阳黄金,硕大无朋地挂在西天之上,花影重重,微风送来阵阵幽香。
  两人深吸了一口气,均觉清爽无比,禁不住相视一笑。
  刚走出四五步,只听“咣”的一声巨响,两扇数百斤重的红漆大门陡然飞起,四分五裂,接着一个人影已出现在当中。
  他背对日光,看不清面目,但段拂和关关同时觉得一股杀气压体而来,两人心头同时一凛,暗道:咱们终究走得晚了一步,那话儿到了!
  只听那人阴恻恻地道:“果然在此,两个小贼让我找得好苦啊!”
  段拂听这声音甚是熟悉,上前一步,朗声喝道:“来者何人?”
  第九章:七事功成敌胆伤
  那人冷笑一声,有如寒夜枭鸣,使人毛发生栗,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道:
  “是我,你家贾爷爷贾天成的便是!奉府主之命前来追杀叛徒,清理门户!
  “段拂,李关关,你们不束手就缚,难道还要爷爷我动手么?”
  说着话将手一挥,四个矮小人影飘然自墙头跃过,落在地下,身法俱极美妙。
  段拂和关关禁不住暗喝声彩,凝神看时,却是四个十三四岁的童子,眉目清秀,身后各执着件古怪兵刃,立定身形,一言不发。夕阳光照下看来,竟是凝重非凡,杀气森森。
  原来“天河水坞”那一场激战,虽经四大巡使出动了三位,犹被他们走脱,这三人又各自挂彩,颜面无光,但以贾天成受创最重,心中将段拂恨之切骨。
  司徒水照乃一代枭雄,御下有方,虽然这三人办事不力,使他大为恼怒,但他知自己开拓基业,正是用人之秋,非但没有处罚,反而勉励几句,命他们再分赴四方,务须将段拂斩获,方能了却自己心头大事。
  这三人喜出望外之余,不能不对司徒水照感激涕零,当下全力以赴,分寻四方,鼎力要报这知遇之恩。
  但饶是他们神通广大,也绝料不到自己奔波辛勤之际,段拂竟在全华府的小镇上,一个土豪恶棍的家中习练武功。
  这日贾天成手下“四像童子”来报,丐帮两人匆匆到一所大宅中接了个老头儿出来。
  贾天成精明干练,一听之下反觉此事蹊跷,再探便知道了段拂的形迹。
  他又惊又喜,暗忖自己武功比段拂强过不少,手下的“四像童子”又足绊住李关关,今次绝不肯让他二人再逃出自己掌心,当即快马赶来。
  他百虑一疏,却忘了打听那被接走的老头儿究是谁人,也就更料不到经过了这七八个月,当日自己一百个瞧不起的李关关已突飞猛进,此刻武功早不在自己之下,段拂更已经胜过自己何止一等了。
  段拂本畏惧四大巡使齐至,自己神功未有大成,纠缠无益,如今见他孤身而至,布置又是这等稀松,心头反而一喜,淡淡地道:
  “贾兄你真是了得,我们躲得这样隐蔽,竟还是被你寻上门来。
  “看来今天我们是跑不了的了?”
  他故意将声音装得微微发顿,似乎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关关微觉诧异,但觉他将自己的手轻轻一捏,知道他必有用意,垂头不语。
  贾天成见他二人胆怯,哈哈一笑,道:
  “知道跑不了就不要跑,免得大爷多多费手脚,这就乖乖走罢!”
  他口中虽如此说,却知段拂等必不肯甘心就范,话音未落,倏地欺身上来,五指成抓,拿向段拂脉门。
  贾天成在段拂手下吃过大亏,早将他当作可相匹敌的对手,这一招看似轻易行险,实则后面藏有七八个变招,虚实莫测,乃是他平生绝技。
  段拂见这一招甚是精妙,喝声:“来得好”,右掌翻上,只使了七成劲力。已将他手爪弹开,左掌斜切向贾天成肘部。
  贾天成见他一招间便即转守为攻,也是暗暗心惊,右足后滑,右掌直飞,与段拂来掌相撞,他自忖数十年的内功修为,定在段拂之上,这般以硬碰硬,自己绝没亏吃,二掌“砰”地相撞,段拂果然身上一震,向后退了五步,方能拿桩站稳。
  贾天成对掌试出段拂功力深浅,当下原有的七八成信心陡增到十二成,口中唿哨一声,揉身又上。段拂不敢撄其锋锐,使出小巧功夫闪展腾挪,与他周旋。
  适才他那一声唿哨原来是向“四像童子”下达的进攻命令,“四像童子”一得招呼,各自掣出背上兵刃,占住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向关关一步步逼紧过来。
  这“四像童子”乃是贾天成费尽心机收来的四个小徒,分别号为“龙头”、“凤颈”、“虎腹”、“豹尾”。
  所使的兵刃也极尽怪异之能事,一名“龙头杖”,一名“凤颈啄”一名“虎腹盾”,一名“豹尾鞭”,那都是极为罕见的外门兵器,使动起来甚是霸道。
  本来这四个小童根骨虽佳,但毕竟限于年岁体力,遇上真正高手也无大用,贾天成深知此点,更授予他们一门“四像阵法”,那是取“无极太极,太极两仪,两仪四像”的卦理而创。
  分进合击,攻者自攻,守者自守,煞是精妙,以故“四像童子”各自为战,武功虽然不高,但出道以来却已凭着这门阵法挫败了十数位一流高手。
  贾天成为怕段拂与关关联手,特地将这四个童儿带在身边,料想对付一个黄毛丫头自是手到擒来。
  关关此刻的武功修为早不在贾天成之下,“四像童子”这点伎俩在她眼中自是不值一哂。
  但她见段拂出手软弱,知他必有用意,若自己摧枯拉朽般击败“四像童子”,难免会引起贾天成的怀疑,误了段拂大计,当下妙目一转,已有计较,嫣然一笑道:
  “四位小兄弟。
  你们用的兵器当真少见,姐姐我可怕得紧啦!
  我本想直截投降了算了,也免得累着你们,可是那边的那位哥哥不肯,他骂起人来好凶的,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呢?”
  她笑眯眯他说来,声音固是矫媚无伦,脸上神情在夕阳辉映下更是妙光离合,动人心魄,四童子虽然年齿嫩稚,未解风情,却也不禁瞧得呆了。
  过了少顷,“龙头童子”才瓮声瓮气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关关笑道:“那这样罢!你们容我找一件兵刃来,咱们半真半假地打上十几二十月,我就直截认输,这样那位哥哥便不会骂我啦。小兄弟,你们说怎样?”
  她软语商量,有如樯燕呢喃,四童胸中不禁一热,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龙头童子一摆钢杖,瓮声瓮气地道:“就是这么着罢不过师父再三告诫我们不要上女人的当,待会动起手来,我们可是不留情面的啊!”
  关关笑道:“没有关系,只要不打痛了姐姐,姐姐还是一样感激。”
  说着话后退几步,伸手摘了几朵花拈在手中,笑道:
  “这就是我的兵刃了,你们可要小心着,别撞坏了我的花儿啊!”
  她手挽花枝,摆个姿势,真如玉女临凡,妙目流眄,使人观之不厌。
  那“龙头童子”哼了一声,心道:
  这位姊姊不知好歹,这几朵花儿簪在头上倒也好看,能做甚么兵刃?
  看来她确是害怕我们,这花儿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
  想到此处,钢杖摆动,喝道:“上罢!”钢杖横打,一招“力扫千军”击下关关腰间,却只使了七成力。
  与此同时,凤颈童子手中钢啄一个“凤点头”,点向关关“清冷渊”大穴,虎腹童子手中盾牌砸她下盘,豹尾童子的一根铁鞭则反剪她双腿胫骨。
  他们心意相通,招式虽然凶猛,力道却没使足了。
  关关“格格”一笑,纤腰微侧,右手轻轻在钢杖上一推,那柄钢杖荡了开去,正撞在“凤颈啄”之上,“凤颈啄”向下一沉,恰恰与“虎腹盾”碰在一起,“虎腹盾”向上一弹,又正好将豹尾铁鞭弹开。
  她使的正是爹爹传授的借力使力之功,但既得邓九公指授,同样一招用出来,自然既快又准,这不浪费一丝一毫之力,较之昔日大有上下床之别。
  “四像童子”见她只出半招便破解了自己四人的杀手,不由同时一惊。
  他们年纪虽小,却身经数十战,当下不敢怠慢,各自猱身又上,此时他们已知这位美丽的姐姐并非她承认的那般不济,力道各自提到了十成。
  关关既为段拂掩饰,又见这四个童儿可爱,并无施展辣手之意,当下使开邓九公所传“微雨燕双飞”的身法,倏进倏退,倏高倏低,那四个童子虽使出吃奶的气力,却哪里碰得着她一角衣衫?
  她更是好整以暇,一边躲避四童的兵刃,一边将花枝拈到鼻端,轻玩浅嗅,竟是一派同情逸致。
  那一边贾天成已与段拂翻翻滚滚,拆到了百余招上下。
  两人各自以快打快,却是稍沾即迟,恍若蛱蝶穿花,蜻蜓点水,看似轻盈无比,实则一掌一指之间均蕴蓄着极大的杀机。
  斗到分际,夏天成与段拂错身之际,忽见他右掌稍低,肋下现出小小的一个空门。
  他心头一喜,不及多想,左掌飒然成风,扑地印了上去。
  “砰”的一声,段拂竟是避不开这一掌,被打得连翻四五个筋斗,本待落地后站住身子,却重重一跤跌在地上,抬起头来,已是面若金纸,竟被伤得不轻。
  与此同时,贾天成也觉头顶上微微一凉,方巾被段拂的掌风击了下来,有如蝴蝶般缓缓飘落。
  贾天成苦战得胜,心头大喜,哈哈一笑道:“贼小子,你也有今日,纳命来罢!”纵身上前,挥掌便要向段拂顶心击下!
  蓦地里段拂大喝一声“且慢!”贾天成本待不听他的,但见他伤得甚重,且听他几句求饶的软话再行击毙也是快意之事,当下硬生生顿住去势,将肉掌悬在空中,冷笑道:“你有甚么话说?”
  段拂勉力将手支撑起上半身,喘了一口长气,缓缓地道:
  “贾兄,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段某今日命丧你手,却不怪你。
  “但我胸中有一事不明,贾兄若肯直言相告,段拂亦死得瞑目了。”
  贾天成眼见他已成俎上之肉,瓮中之鳖,心情无比畅快,笑道:
  “那是甚么事?贾某若是知道,定当相告,免得你死了也是个糊涂鬼,见了阎罗王也回不上话。哈哈!哈哈!”
  他忘形一笑,那一边的关关早已听见,当即顿住身形,凝神倾听。
  “四像童子”见师父已大获全胜,也不怕这个漂亮姐姐插翅飞到天上去,当下也便住手不攻,虎视眈眈地围在四周,以防关关逃逸。
  段拂苦笑一声,道:“如此便多谢贾兄了,我只想请问,我师傅的原名是不是叫司徒恩?
  “十七年前段御史府上的灭门惨案是不是他做下的?
  “那一次的事情贾兄你有没有参与?”
  他说一句话,喘一口气,显得中气也已不足。
  贾天成狞笑道:“你知道的事情倒还不少哇,反正你也要死了,告诉你也没甚么关系。
  “不错,府主原名是叫一个恩字,你府上的那件案子也确是他带我们几个兄弟做下的。
  “不过有一件事。你怕还不知道,你娘当年号称‘天山雪莲花”姿色果然是……啧啧……虽然她自杀殉夫,却也吃我们玩了个痛快……”
  他这边说得得意洋洋,段拂却听得目眦欲裂,不由得舌绽春雷,大喝一声“贼子恁地无耻!”
  右手在地下一拍,身于已如一只大鹰般腾空而起,左手骈起食中二指,迅若电闪,戳向贾天成的双目。
  贾天成只道他全无还手之力,哪料想这一扑如此凌厉,但他数十年修为大非寻常,亦自应变奇快,虽在猝不及防之际,仍是将头猛地一侧,身形着地一滚,狼狈万状地避了开去。
  滚动之际,但觉左眼一痛一黑。
  眼珠已被段拂插中。但觉奇痛彻骨,一股粘粘的液体刹那间充满眼中,心中一寒,知道这只招子就算是废了,忍不住惊天动地地大吼了一声。
  此刻段拂心中的愤怒与失望实非言语所能形容,他做了十七年的徒弟,今日才终于证实恩师原来是屠杀自己全家的主凶;他做了十七年的孤儿,今日才遇见一个仇人,出手之际哪里还肯容情?
  当下双手使力,“利涉大川”、“战龙于野”、“飞龙在天”等招连续发出,掌掌都有崩云裂木、开碑断石之力。
  贾天成用剩下的一目看见段拂飞身出掌,非但全然无恙,自己适才另一击竟未伤得了他分毫,而且掌风怪异,雄浑非常,不要说自己一目被伤,痛怒交集,即使自己平日里全力防守,也难保得安然无虞,他心下不禁又是一寒,暗道:
  原来七八个月不见,这小子又学到了这等古怪功夫,今番必是死也!
  一生此念,满心都是畏怯,一时也想不到躲避还击。
  段拂这数掌来得何等快法,他纵然用力疾闪且不暇,何况一怔一呆?
  耳听得“砰砰”连响,这几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他的身上,把他一个百数十斤的身躯打得飞出五六丈远,在空中便即鲜血狂喷。
  这数掌若是击在旁人身上。
  当场便须骨折筋断,死于非命,但贾天成的“枯木神功”已练至第七段境界,虽然内腑已震得重伤,一时却不得就死。
  这些事说来话长,其实眨眼之间便已强弱易势,“四像童子”谁也料想不到生此变故,俱各一呆,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
  关关已经娇声笑道:“你们上了当啦!”花枝晃动,身形连闪,如清风般欺近四人身旁,纤指点了数点。
  四童武功本就远不及她,更何况她这几点用上了“七事神功”中“花字门”的一个“摘字诀”,出手若虚若实,若有若无,四童子哪里识得?
  只觉“天抠穴”上一麻,全身僵硬,已是不能动了。
  段拂双眼血红,一步一步慢慢地向贾天成逼近过去。
  他伤得极重,但神智不失,眼见平日里温文倜傥的段拂有如怒狮饿虎一般,浑身上下裹的都是煞气,不禁肉为之颤,平素里的威风豪气早飘到爪哇国中去了。
  他肋骨寸断,行动艰难,这时勉力支撑起半个身子,颤声道:
  “段……段公……子,当年府……府上之事……小人……只是……是随众前……往……你……饶……饶了我这……这条狗命罢……”
  他武功卓绝,纵横江湖数十载,罕遇挫折,胆气自然豪迈,常对那些临死乞命之人嗤之以鼻,岂知今日轮到自己头上,也是一般模样。
  段拂走到他身前,止住脚步,冷冷地道:
  “念在司徒恩抚育我这么多年的情面上,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贾天成本已接近绝望,求饶乞命只是聊尽人事而已,听了段拂这两句话,当真是喜从天降,恍如茫茫大海上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
  “多谢……多……多谢……”
  段拂冷冷地道:“不忙谢。你的命我是饶了,可是杀我父你有份,辱我母你也有份,我替爹娘打你两掌。
  “接下来你就活,接不下来你就死,这公不公平?”
  贾天成笑容登敛,面色变作土黄。他现下行动已经不能,更谈不上运功争斗,这不还是明明要取自己的性命么?
  可是段拂气势凌厉,理直辞壮,他又怎说得出一个“不”字?
  凡人死到临头,总有万一之想,他纵明白其中关节,也不敢得罪了段拂,只好咬牙道:
  “公……公平……”
  段拂沉声道:“公平就好,接掌罢!”
  左手提起,由上至下拍了下来。
  贾天成见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自己纵然完好如初,也是躲闪不开,当下只好奋起全身残余的力气,使一个“举火烧天”之势,硬接硬架,明知无甚大用,也总胜于坐以待毙。
  三掌相交,竟是毫无声息,段拂这一掌来势奇猛,但与贾天成双掌将触未触之际,忽地将力道尽行收回,藏了个无影无踪。
  贾天成这一掌数百斤力道全然使到了空处,只觉浑身骨节欲碎,“喀喀”作响,疼得几乎昏晕,这才明白段拂原来是故示以虚,这一掌不过是折磨自己而已。
  他勃然大怒,喝道:“段拂,你要杀就杀,没的消遣老爷”急怒之下,身上的伤处竟不怎么痛了,说话也利落起来。
  段拂冷笑一声道:“说得好!若是你适才便如此硬气,我也犯不着这样折磨你了!
  “念在你这句话像个好汉,我就给你来个痛快的罢!”
  抖手一掌,击了下去。
  这一掌其软如绵,其坚如铁,贾天成拼力上撑,却哪里撑得住?
  耳听“噗”的一响,掌力自他双臂散开,刹那之间,臂骨、胸骨。
  肋骨、头骨尽碎,贾天成一个身躯登即软倒,气绝毙命。
  段拂掌毙仇人,扑地放声大哭,喃喃道“爹,娘,孩儿为你们报了一点仇了!
  “你们在天之灵要保佑孩儿,绝不让那些凶徒走脱了一个!”
  说罢泪如雨下,关关见郎君如此,心上已是凄恻百端,四像童子面上亦现出不忍之色。
  段拂痛哭半晌,“托”地跳起,拍开四童穴道,缓缓道:
  “我为父母大仇杀了你们师父,你们几个抬了他去罢。
  “若以后武功练得好了,可随时回来找我为你们师父复仇,段某也随时候教。”
  四童一言不发,向段拂深施一礼,抬了贾天成的尸身扬长而去。
  关关缓缓走近段拂,柔声问道:“拂哥哥,现下怎么办?咱们还要躲一躲么?”
  段拂沉吟道:“罗天府四大巡使向来通气连枝,贾天成被我做掉了,其他数人势必闻风而至,但从贾天成的布置来看,司徒水照却一时来不到此。
  “我想,贾天成既参与了当年我家的事情,那三人想来也该有份。
  “现下你我武功大进,早不怕他们了,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复仇良机么?咱们就在这里等他们便了!”
  说到此处,血脉贲张,胸中豪气登生。
  关关听他说得在理,嫣然一笑道:“我听你的,你说不走便不走罢!”
  此刻夜幕渐渐垂了下来,段拂望着她的一对妙目在恍惚朦胧中一闪一闪。
  尽是柔情。禁不住心中感动之极,扳过她的俏脸来轻轻一吻,道:
  “关关,你待我真好!”
  关关微笑道:“这有甚么?反正我整个儿人都是你的了,你说怎样,我自然依你。”
  她这句话本来只是脱口而出,蓦地想到:“我整个儿人都是你的了”这句话中另有他意,忍不住飞红了脸儿,垂下头来。
  段拂胸口一热,道:“什么?”旋即明白了她害羞的原因,只见她婉娈可喜,说不出的娇媚,心头恍如清波荡漾,一个身子轻飘飘地如在云端。
  这些日子以来,他迭遇变故,心中悲愤沮丧,难过之极,若不是关关依在身旁,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那样的日子当真无法想象。
  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谁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是面对面发呆,直到夜色一点一点铺了上来,将他们的身形全然俺没在其中……
  这天夜里,段拂翻来覆去不能入寐,脑海中一忽出现父母身亡的惨状,一忽出现司徒水照教自己习武练功的情景,一忽出现关关甜甜的微笑和倩秀的身姿。
  耳听得外面打过二更,心头仍是躁热难安,他盘膝坐起,准备依着“七事神功”的“茶字门”打坐一会儿,可是一颗心总是“扑通扑通”地跳,偏是不能入定。
  蓦地,他听见院中小石子“咯”地一声轻响,不禁心头一凛,暗道:
  敢莫是那话儿来了?
  当下也不言语,全身放松,足步轻如狸猫,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向外张去。
  果见房门外五六步处立着一个人影,黑黝黝地看不清身形面目。
  段拂心念电转,身形迅若飞矢,掠了过去,五指如钩,微挟风声,拿向那人脉门。
  黑暗之中,他出手竟是毫厘不爽。
  那人轻“噫”了一声,手腕已被运紧扣住。
  段拂身子欺近,蓦地里鼻端传来一阵似兰如麝的幽香,他心中一动,低声道:
  “是谁?”
  那人道:“是我。你出手怎地这般快,倒吓了我一跳呢!”说着话拍拍胸口,倒真是吓得不轻。
  段拂听出关关的声音,又惊又喜,松开手道:“关关?怎么是你?”
  虽在如墨夜色之中,段拂仍依稀看到关关面上飞出两朵红霞,只听地一个声音娇怯怯的,有如被人拿住了的小贼一般讷讷地道:
  “我……我……我睡不着觉,想来看看你……可是……可是……又不敢进去……”
  说到最后这几字,已是声如蚊鸣,难以辨识。
  这时两人近在咫尺,关关明如秋水,润若汤汤的双眸,艳若春花,皎如寒月的笑靥,秀比西子、轻胜飞燕的娇躯全然落在段拂眼中。
  他只觉自己旁边的这个身子微微颤动,柔那无伦,禁不住心跳如打鼓般快,霍地轻舒猿臂,将关关拥入自己宽厚温热的怀抱之中。
  关关又羞又喜,又是情动,一被意中人抱着,嗅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不禁心魂如醉,快乐难言,“嘤咛”一声,转手撑持,可一双红唇偏偏不听使唤,自行向段拂吻了过去……
  两人相偎相依,相拥相吻,绸缪缠绵,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亦不知现下是哪朝哪代,只觉人生一切悲喜沧桑在此时此刻尽化为云烟飘逝,一切畏惧挫折也都在此刻此时被尽行抛到天外,忘在脑后。
  少男少女的热情是如此奔放,如此美丽,他们两情相悦,两心相依,终于合二为一,谁又能说这是错误,谁又能说这是疯狂?
  更何况一场巨大的危机已经在弥漫的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地袭击过来,不久之后,他们使要两地悬绝,再相见已不如不见,再多情已不如无情,不久之后他们便要日日夜夜面对刻骨的相思,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谁知道造化之手会怎样播弄凡人的命运?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让我们的一生从此改变?
  只有现在,只有今夜是最真实的,如果这两个年轻人的生命缺少了这一夜的辉映,他们的一生将会是怎样的黯淡?
  日影从南面的窗中射了下来,直照在段拂的脸上。
  他蓦地一惊,从迷梦中醒来,先已觉得芗泽微闻,软玉在怀,关关一张俏脸睡得红扑扑的,有若初开的桃花,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散落在丝绸枕上,双肩微露,好似羊脂美玉,秀美不可方物。
  昨夜种种情事尽来到段拂心头,他端详了一刻,心下爱极怜极,禁不住伏下身去,在她肩头上柔柔一吻。
  关关被这一吻,登时醒了。
  她神智倏地清明,只觉自己不着寸缕,躺在段拂怀中,禁不住大羞,娇呼了一声“拂哥哥”,将一颗头钻在他的怀中再也不肯出来。
  正在此时,房门“笃笃笃”响了三下。赵天爵的声音响了起来:
  “段公子,有位丐帮的老先生有急事求见。”
  段拂一惊,朗声道:“是哪一位?”
  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道:“邓帮主派遣九袋弟子胡六奇前来相见,有要禀告段公子。”
  段拂心头一凛,他知道丐帮中规矩,能背九只麻袋的只有四人,是为护法长老,先前来寻邓九公回帮的莫剑雄秦白鸥便是其中两个。
  这胡六奇想必亦是四大长老之一,爷爷遣他前来,不知有何急事?
  想到此处,朗声道:“胡长老请稍候,段拂立时便来。”说着话向关关打了个手势。
  关关会意,两人快手快脚地穿起衣服,毫无声音。
  段拂指一指房间里面的净室,关关一笑,藏身进去。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赵天爵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门口,昔日的倨傲之态全然无影无踪。
  段拂想起他数月来勤力侍奉,并颇有改过迁善之意,向他微微一笑道:
  “你下去罢。”
  赵天爵应了一声“是”,垂手退开。
  他身躯高大,这一闪开,后面站着的人才露出面来。
  此人是个老年乞丐,白发苍苍,生得极是瘦小,有如一枚风干了的核桃般又硬又皱,左裤管空空荡荡,一只腿只剽下了半截,腋窝下拄着一根粗大的枯枝,权作拐杖。
  这还不算,他一双左目翻白,竟是个眇目之人。
  段拂心中暗暗纳罕,看这人情状,绝似一个穷途末路,奄奄待毙的老丐,残上加残,更是可怜,任谁在街上见了都会给他几文钱,哪儿会想到他竟是名满天下的丐帮四大长老之一,想到此处,深施一礼,道:
  “晚辈段拂,见过胡长老。”
  那胡六奇单手虚扶一下,口中笑道:“段公子太谦虚了,你是帮主的世交。老朽虽痴长几岁,岂敢以长辈自居?”
  段拂道了声“不敢”,问道:“胡长老此来必有要事,不知九公有何吩咐?”
  胡六奇道:“帮主命我来向公子说知……”
  他低眉顺眼说来,段拂凝神倾听,甫说到这个“知”字,他蓦地手肘一翻,腋下拐杖斜刺里戳向段拂腰间。
  这一戳罩住他七八处穴道,似虚似实,来势奇快,竟是段拂生平未见的高招,与此同时,数十点寒星打向段拂面门,手法之狠之快之妙,更是无与伦比。
  这一下袭击绝无先兆,出手又是这等歹毒,本来纵有十个段拂,也该一齐送了性命。
  可是段拂却偏偏好似先行料到一般,身形倏地后掠,避开木杖的攻势,同时抖手打出一把石子,使的正是邓九公所传“七事神功”中“米字门”的暗器功夫,耳听叮叮作响,胡六奇的一蓬银针尽被段拂击飞,但石子也中途受阻,荡了下来。
  两人心头均是暗惊,胡六奇知道银针细小,石子粗大,以大击小而能毫厘不爽,则其手法之妙似犹在自己之上,段拂则想对方能以小小银针抵住石子的去势,则他内力比自己深厚,当可无疑。
  两人交手一个照面,段拂便知来者是谁,脱口道:“北方巡使尹似村?”
  那胡六奇“呵呵”一笑,只听他全身骨节毕剥作响。
  一个瘦小的身躯眼看着长了起来,接着左腿从空裤管中伸了出来,岿然立在当地,竟是昂藏七尺,比段拂只高不矮。
  他面带微笑,将一身破衣缓缓脱落,里面现出一袭青袍,手工精细,极是潇洒,最后他在脸上一抹,段拂眼前出现一张方而有威的面庞,色如冠王,三匀长髯,不怒自威,这哪里还是适才人见人怜的老丐。
  竟是个威仪棣棣的美丈夫。
  关关听见响动有异,奔出门来。
  正巧见到这一幕如同魔术般的情景,忍不住“呀”的一声惊呼出来。
  这人眼皮也不向关关这边撩一下,微微笑道: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府主调教出的弟子真是人中龙凤!不错,在下正是尹似村。
  “但不知公子何以能识出在下破绽的呢?”
  他适才出手阴狠剽悍,这时却温雅斯文,便好似方才想要段拂性命之举与他全无干系一般。
  此人脸皮之厚,就连段拂也禁不住暗暗佩服,微笑着拱手道:
  “尹先生‘千面千手’之名播于江湖,果然了得,只不过九公离去之际,曾命我二人迅即远引,自然不会再派人到此处相寻。
  “知道这里的,只有贾天成手下的四像童子,如此看来,阁下乔装的这个丐帮长老纵然全无破绽,那也不是给在下送好处来的,尹先生你说是么?”
  尹似村哈哈大笑,道:“正是,段公子明察秋毫,令人佩服!”
  他被人揭露破绽,不但不怒,反而大笑赞叹,风度倒是绝佳。
  他乔装暗算,虽然不成,倒也并不讶异,但见段拂知道了自己身份,仍是不焦不躁,镇定如恒,侃侃而谈,倒不禁没是赞许。
  要知这“千面千手”尹似村不单武功、暗器、易容术并臻佳妙,为四大巡使之最高者,单看适才这一手缩骨功便足可傲视天下,更兼他相貌堂堂,出手却极狠辣,素有“笑面老虎”之称。
  当年他一骑快马,三日奔驰两千里,独力劫下十五家镖局的珍奇异宝,总值逾八百万,其间杀伤人命二百余条,皆死状至惨。
  自是江湖上一听见他的名头,股栗腿软者尚是胆大之辈,抱头鼠窜者亦不在少数,端的是人见人怕。
  段拂知道眼前的对手看似寻常,实则武功卓绝,仅次于邓九公和司徒水照,与他争斗,想必是极为凶险。
  但他自忖现下功力当已在半男半女的南方巡使南宫适之上,纵然较尹似村稍逊,那也不过是一筹半筹,再加上关关从旁协助,看来可保无虞,战而胜之,也有七八成之数。
  只是这等情势自己既知,这尹似村身经百战,老谋深算,自也不会不知,想到此处,不禁目光闪烁,向四下里瞥了一眼。
  尹似村似乎瞧破了他的心思,哈哈笑道:
  “贾老四死在你的手下,可见段公子自离府主之后,另有异遇,想必是从邓九公这老鬼那儿又学到甚么了罢?
  “你能做掉贾老四,恐怕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喽!老二,老三,现身出来罢。”
  “罢”字出口,一个轰雷也似的声音应道:
  “俺来也!”一朵红云随着这声音冉冉现出,飘落在地,来人豹头环眼,有若凶神恶煞,正是判官钟馗。
  他站在当地,两眼露出凶光,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段拂与关关,连看了十几眼,忽地嘿嘿一笑道:
  “两只小鬼又与你家钟爷爷见面啦,小丫头,你上次打了我一桨,直到现在有时还犯头晕病,这一次还指望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么?”
  关关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已晓得局面甚是紧张,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钟馗忽地长声叫道:“老二,你他妈的快出来呀,没听见老大叫么?”
  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干什么?催命吗?我就不信那姓段的小子还能跑了?
  “老大,老三,这小子你们一定给我留下,不报上次这一箭之仇,我南宫适还有脸在江湖上混么?”
  这声音忽东忽西,忽粗忽细,便好似有十数个不同身份年龄之人在各处同时说话一般,所得人耳中又麻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钟馗恨恨地道:“别他妈的装神弄鬼啦,你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祖宗啦!”
  那声音道:“骂罢,尽管骂好了,反正我连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谁知道我祖宗是谁?”
  钟馗大怒,刚要张口大骂,尹似村将手一摆,冷冷地道:“老二,出来。”
  只说这四个字的工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南宫适半青半粉的怪异服饰已出现在墙头之上。
  关关虽是第二次见他,此刻又是青天白日,仍不禁身上一寒,汗毛直竖。
  以南宫适的武功,竟似乎对那尹似村极是敬畏。落下墙来,先“格格”发出一阵媚笑,道:
  “老大,生气了么?你知道我头面不整齐是不肯出来见人的,总该给我点空儿梳理打扮不是?”
  以他面貌之可怖,竟然用小女儿般撒娇耍赖的口气说话,直把段拂和关关看得心下骇然,听得牙根发酸。
  尹似村似也难以承受这等“娇媚”,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南宫适一转身,便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双目中射出凌厉的光芒,从牙缝里道:
  “小子,天幸你又撞到我手里,纳命罢。”
  三人中他最后一个到,竟是他最先一个出手,双掌一大一小,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直向段拂拍来。
  他这路功夫乃是百余年前一位绿林大盗“七绝手”麻壮春所创,有个啰嗦名目唤作“天绝地灭大小手神功”。
  据传,这麻壮春性嗜赌博,尤喜为麻雀牌之戏,每坐庄之际,他迷信拿牌之方式,常讲究大小子抓牌,一手之大,可将十三张尽行码齐,一手之小,又往往一张张搬运,其间变幻莫测,常弄得对手晕头转向。
  他也往往凭这一手端顺牌风,大赢而特赢,这一路所谓“天绝地灭大小手神掌功”之创作灵感便源于此。
  麻壮春虽创下这路手法,但他资质寻常,双手一般大小,不能发挥其中妙处,直至百年之后,这套掌法被天赋异禀的南宫适于无意中得到,如获至宝,当即勤修苦练,其中更加了许多新变。
  功夫一成,见者震惊,当者披靡,着实出尽风头,那位“七绝手”麻壮春虽是这路功夫鼻祖,但未能藉之称霸,终于郁郁以终,至是方可展颜一笑于地下。
  当钟馗与南宫适先后出现,段拂一直默然不语,暗责自己复仇心切,不听邓九公的嘱咐,以至于重又陷入敌人包围。
  眼下自己虽能敌住尹似村,两人各有所长,当可维持住不胜不败之局,但若尹似村和南宫适夹攻,自己便有败无胜,而关关虽功力精尽责,毕竟体力较弱,独对那如狼似虎的判官钟馗,也极是凶险。
  看来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使出杀手锏“七事神功”,或许可有转机。
  这些事情说来极慢,实则只是闪念之间,南宫适双掌风声烈烈,已经拍至身前一丈远近。
  段拂心念动处,长袖轻拂,口中吟道:“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
  左手缓缓拂出,轻柔无力,迫上他的巨灵神掌,右手则自腋底翻过,势道凌厉之极,击向他的兰花纤指。
  他使出的正是“七事神功”中“诗字门”的功夫。那邓九公传他的只是化文为武的大旨精义,他本喜诗词歌赋,自习得这门功夫之后,日夕琢磨,早领悟创出了不少新招。
  这两掌之中,“蝴蝶梦中家万里”柔中有刚,“杜鹃枝上月三更”则刚中带柔,更能以柔力对敌之刚,以刚力对敌之柔,实是自然天成,浑然无隙。
  南宫适已知段拂击毙了贾天成,对他绝无丝毫小觑之心,一出手便将功力提至十成,可是他雷霆万钧般的左掌与段拂右掌相抵,便觉犹如陷入了一摊粘稠无比的胶水之中,对方掌上竟空空荡荡,毫无受力之处,同时段拂左掌挟带一股狂飙席卷而至,自己绵掌瞬间连变七八种招式,方才堪堪抵敌得住。
  只这一刹那,南宫适一颗心猛抽了一下,数月不见,这小子武功竟精进如此,自己竟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甚么样的功夫,这等邪门?
  他身经百战,应变经验之丰世间罕有人及,一觉对方将要制住自己,开声一喝,双掌力道已刚变柔、柔变刚,料想自己凭藉数十年修行的内力以硬碰硬,段拂定然吃亏。
  此种手法便是他习得这路掌功后自行加入的新变,力道转换迅捷无伦,敌人不察,极易将力道使得岔了,他便可乘虚而入,败对手于无形。
  段拂果然不与他硬拼硬撞,一觉对方力道消长易势,也是吐气开声,掌上发力一抵,硬生生将南宫适推开数尺。
  他知此刻生死决于俄顷,断不肯让对方有喘息机,双腿凌空而起,一瞬间踢出二十余腿,百忙之中,口中犹高吟道:“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这两句诗是诗圣杜甫《题房兵曹胡马》篇中的佳句,重在“风入四蹄轻”五字之上,这一路腿法酣畅淋漓,气势沛然,南宫适登时被踢得手忙脚乱,禁不住双臂双腿上下齐动,连退十数步,才勉强化解了这一轮攻势。
  段拂见他虽狼狈万状,但守御之招无一不是妙到毫巅的佳作,也是暗暗佩服,倏地头前脚后,倒转身形,双拳连发,尽击向他关节之处,口中道:
  “再接我一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这却是李贺《马诗》中的两句了。
  南宫适此际的武学造诣已逊于他,更兼他这路功夫妙参造化,自己从未见过,当下眼花缭乱,已看不清对方拳头落在何处,只好自行将掌力舞成一个圆圈,守御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可是百密一疏,在所难免,接得他十数拳之后,南宫适便觉掌上挡了个空,刚刚想到不好,左腰眼软骨上已中了一掌。
  这一掌力道奇大,饶是他左半男身上横练功夫炉火纯青,也直被打得通入骨髓,弯下腰去。
  段拂三数招间便即得手,心头喜道:这法子使得。
  百忙中偷眼见关关身姿曼妙,进退裕如,已与判官钟馗交上了手,不禁心中一动,左手使一招“秋水为神玉为骨”,右手使一招“芙蓉如面柳如眉”,一取胸,一取面门,奔袭南宫适。
  南宫适一口气踢不过来,但见段拂双掌有如附骨之蛆,不由大骇,疾忙提一口气,身子登时如纸扎的一般的轻盈,向后飘出一丈有余,方才险而又险地避开这记猛招。
  若是别人在旁,见他倏进倏退,迅如鬼魅,说不定还要佩服之极,但他心中却无比愤怒,自出道以来,数招之间便被人逼得如此狼狈奔逃,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翻。
  他轻功固然了得,但段拂得了此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又岂肯轻易放过,旋即欺身直进,右手“传看辘轳剑”,食中二指捏个剑诀,疾点南宫适咽喉,右手“醉脱骕骦裘”,掌心向外,使个分手,拍向南宫适外臂。
  这一招更加奇幻凌厉,气势如虹,南宫适眼见不能抵挡,忍不住狂吼道:
  “老大出手!”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段拂便觉脑后风声作响,他不及伤敌,先求护身,双袖展动,头也不回,拂了过去,只觉手臀一震,两柄柳叶飞刀穿过袍袖,“当”地射在地上,直没至柄,端的好大力道。
  尹似村一直在旁冷眼观战,一来要看清段拂武功路数,二来要等待出手的最佳时机,这时眼见自己必中的两柄飞刀被段拂恍如背后生了眼睛般破掉,不禁脱口而赞了一声“好”,身形更不停顿,双掌一错,纵身上前,猛击而下,来势竟似比飞刀更快!
  段拂以一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破了他的飞刀,知道他后招必然更加猛烈,当下更不迟疑,双掌开山裂石般猛击而出,竟是以硬碰硬,使的乃是杜甫又一联句: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四掌相撞,段拂只觉一股奇寒的力道自对方掌上传来,禁不住牙齿打战,退了七八步,一跤跌倒!
  第十章:无将冰炭置我肠
  这尹似村实是一代奇人,他的易容术与暗器功夫于当世已不作第二人想,掌上功夫也另有怪异难当之处。
  盖其幼时所习内功偏于阴柔一路,稍稍长大后,教他武艺的师父费尽心血从四处捉来十余条罕见的冰蚕,每日里与他以冰蚕汁配上珍奇药材熬炼双手,再以内功将冰蚕寒气化入体内。
  如此苦心培植,历经十余寒暑,终于使他习得一种阴毒无比、威力奇大的掌法,命名为“冰蚕寒风掌”。
  那冰蚕本是天下至寒之物,遇物成冰,火烧不坏,经过熬炼吸取,威力虽减弱三成,但常人只须稍微一触,便会冻僵,纵有武功深湛之辈,一时三刻之间也要全身发抖,绝无战力。
  段拂猝遭偷袭,虽觉他掌上寒气怪异,一时间也不易变招,四掌一抵,那股奇寒之气登时迅即无比地侵入体内。
  饶是段拂内功修为已非常人能及,亦自难以抵受,退后七八步,一跤跌倒。
  尹似村处心积虑良久,一掌见功,心头不禁大喜,暗道:
  这小子不过尔尔,我因他力毙贾老四,才约老二、老三同来,早知他如此不堪一击,我独自出手便可擒下这两人,那又何必让老二、老三也分了功劳?
  他心内懊悔,手上不缓,如影随形般欺进段拂身旁,右掌划个孤线,有若彩虹经天,流星追月,当头劈下。
  当这生死存亡之际,段拂顾不得盘膝运功,驱除寒气,头脑中灵光闪现,李太白的一首《古风》自心中流过,他不及多想,双掌盘旋飞舞,一招一式尽和着诗意淋漓顿挫地施展出来:
  “西岳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这一路掌法临机而创,自然尚未圆熟,但李白此诗高旷清逸,举重若轻,段拂手法全然暗合其旨,飘飘忽忽,任意挥洒,全藉对方掌上力道施为,只见他拍拂弹拿,如挥五弦,尹似村十余掌猛攻,尽已被挡了回去,非但没能再伤得了他,反因力道使得太实。
  险些被他反手打中。
  尹似村吃他一轮抵挡,这才彻底收起了适才的小觑之心,知道眼前这少年人身上实负有卓绝艺业。
  他是武功上的大行家,知道段拂掌上已无甚力道,此时全藉自己攻击之力反击,当下手法一变,双掌软如绵,飘如絮,若有若无地拍了上来。
  这一来段拂登即不利,他身上本已寒透骨髓,全凭—股毅力支撑,加上对方掌力雄浑,有形有质,可以凭藉。
  现下与他双掌相接,只觉对方递进来的力道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自己接实了固然危险,接虚了也有后患,又不要说将它反弹回去了。
  这时他一路“西岳莲花山”的掌法也将使尽,不禁心头一酸,暗想:
  这套掌法使毕之际,便是我毙命之期,呀!
  不道我段拂一念鲁莽,未曾报得了父母深仇,先就死在此地!
  正在此时,眼前绿影一晃,却是关关见到这方情势危急,使出“微雨燕双飞”的身法,不战而退,纤手动处,撩开了尹似村的双掌,十指尖尖,迅即拂出,所指处尽是尹似村头部诸要穴。
  这路“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创自南宋年间的一代武学宗师“东邪”桃花岛主黄药师,邓九公得到传习,即将其列入“七事神功”花字门的首位,再传给了关关。
  这路功夫讲究“清、奇、快、准”四字真诀,但关关顾及情郎性命,出手有如暴风骤雨一般,“奇快”两字均可名副其实,“准”字则只能做到七八成,那个“清”字却已顾不到了。
  饶是如此,尹似村不识得这路手法,已先自骇了一跳,眼见她指法之奇,打穴之快,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不由得心惊后退。
  这时空中霹雳一声,一个大红影子如流星弹丸般从天而降,却是判官钟馗赶来助战了。
  段拂坐在地上看得心惊,不由出声道:“小心!”却见关关右臂一划,身躯一侧,使个“梦后楼台高锁”接一手“酒醒帘幕低垂”,轻轻巧巧地躲开钟馗的猛力一击,反臂拿出,径切钟馗手腕。
  钟馗为报前次那一桨之仇,主动向关关搦战,料想凭自己手上功夫,三下五除二将这丫头拿下,少不得先奸后杀,才能解这心头之恨。
  可是关关功力较他虽尚有不及,一身轻功却得自邓九公亲自传授,更兼有诸般奇技,要与他周旋,三五百招内尚不至落败。
  钟馗脾气暴躁,已经出手数十招却连这鬼丫头的头发也没碰上一根,不由得心火上升,直冲顶门。
  眼见她先是逃之夭夭,然后避过自己一击,现在又来反拿自己脉门,不由大怒,自恃一身横练功夫,竟然不躲不闪,右掌斜劈,拼着手腕被她一击,也要把她小臂打折。
  关关早料想到他要蛮来,手掌已离他手腕不及半点尺,忽地变招,捏向他斜切过来的右掌。
  说时迟,那时快,钟馗只觉掌心一麻,力道即散,接着腕上被他一拿一扭,一个壮硕身躯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正摔在南宫适身旁。
  南宫适一口气息刚刚平复,猛见把弟手足乱舞,横飞过来,不由吓了一跳,连忙抢上扶起,问道:“怎么搞的?”
  钟馗眨巴着一双绿豆眼睛,坐在地上良久才明白自己被个黄毛丫头摔了出来,不由勃然大怒道:“操他奶奶,我怎知怎么搞的?鬼丫头……”
  他举步刚要上前再战,猛觉臀部奇痛,“哎哟”一声叫了出来,破口骂道;“王巴羔子,屁股都给摔成四块啦!”
  南宫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一摸,觉得似乎仍是两块儿,但也不便细摸深究。
  他瞥眼之间,只见段拂正自盘膝坐地,运功疗伤,不内心中一动,道:“先废了
  那小子!”念动身动,掠出两丈,疾如飞矢,直向段拂身前撞去。
  关关趁着钟馗一时大意,将他摔出,这刹那之间却已被尹似村又抢得了先手。
  当下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全仗着轻灵身法左躲右闪,才能保持不败,这时忽见南宫适欺近段拂,心头大急,顾不得尹似村掌力沉重,飞身跃起,拦在当前,耳中却听“嗤”的一声,半幅绿裙被尹似村撕去,露出半点截嫩生生的小腿。
  “四大巡使”之中,尹似村并不算好色之徒,但乍见关关白藕般的腿儿,仍不由心头一动,手下一松,关关已游鱼一般脱身出去,人在空中,已向南宫适踢出五六腿。
  她于腿法并不擅长,这时使的只是父亲所传“秋风扫叶腿”中的杀招。
  李梦楼的武功不及南宫适三成,他的腿法又怎会在他眼中?
  南宫适一见这数腿不甚奥妙,冷笑一声,双手“分光掠影”,一翻一抖,已握住关关左边的盈盈秀足。
  嫩足入手,南宫适不禁一呆。他为人淫邪,堪称天下之最,不知有多少女子毁在他的手中,更由此积聚了天下独一无二的赏鉴女子的功夫。
  此时一触到关关的柔滑肌肤,登即晓得眼前这绝色女子实是自己生平未见的尤物珍品,刹那间邪心顿起,收回了左掌蕴含的杀手,决意要将她擒住玩个痛快再说。
  他若立施杀手,关关纵得不死,也须重伤,他若立即将关关借势送出,关关也难免要摔落尘寰,但他想重新变招将关关擒住,却也大错而特错了。
  须知关关此刻修为已与死掉的贾天成相若,较钟馗只逊半筹,比之他也只稍逊一筹有余,关关足入敌手,本已心头冰凉,但见他一呆,虽来不及想明其中道理,却正是千中无一的大好机会。
  她变招奇快,腰背一挺,向后凌空打个筋斗,右足掠过,狠狠地踢在南宫适的下巴之上,自己借势脱出左足,一扭一折,已轻盈落在地上。
  这一下身法美妙,尹似村在后面见了,不由暗喝声彩。
  她这一脚乃是以全身气力集中在一点而发,南宫适猝不及防,但觉一股大力逼得自己上下牙猛咬,“格”的一响,两颗门齿已被崩断,舌尖也被咬掉,不由大叫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他素来珍惜自己怪模怪样的这副相貌,一想到门齿崩断,日后如何可以见人,哪里还禁得住怒火填膺?
  当下双足使力,跃在空中,两手箕张,直向关关扑至。
  纵然这一下便将她毙在手下,那也顾不得了。这时尹似村在后,钟馗在后,三个武林怪客已将这娇怯怯的少女围在中心。
  他们三人心意相通,知道若是先击段拂,被这丫头缠上,一时也不能得手,莫如三人合力,先制住她,段拂中的“冰蚕寒风掌”厉害非常,没有半个时辰不可能复原,那时还怕他飞上天去?
  关关百忙中瞥向段拂,只见他垂首闭目,面有痛苦之色,显是正在运功驱寒,她知目下情势危险之极,自己能多支撑一刻,段拂便有回复功力之机。
  自己两人能否逃过此劫,全系于自己能够周旋多久,当下反怕那三人中有一个去袭击段拂,她豁出了性命,横刺里避过南宫适凌空一扑,竟然不守反攻,同时向钟馗和尹似村各递一招。
  若说一对一的硬拼,关关可在尹似村手下走过一百招,与南宫适也可相持到二百招之外,但现下以一对三,却并非打个三折便可计算出她可以周旋的时辰。
  十五招一过,关关但觉敌人掌影如山,自己已然看不清来路,全身更是香汗淋漓,全凭一股刚勇与维护情郎的爱心苦苦撑持。
  再拆五招,尹似村忽地一声长笑,双手此起彼伏,连向关关身侧进招。
  他这几招使的乃是寻常“分筋错骨手”,但是出手较之寻常武人快了何止十倍以上?
  关关眼花缭乱,一个疏神,双手手腕已入掌握。
  他下手极其狠辣,一压一抖,“刻刻”两响,已将关关手腕抖脱了臼,反剪到了身后。
  这几下出手于寻常中见奇崛,兔起鹘落,电光石火,以南宫适和钟馗的眼力,竟没看清他是怎样得手的,关关便已被制。
  两个人心意相通,对这位大哥的武功佩服之极,不由喝了一个大彩。
  南宫适淫笑道:“鬼丫头,现在落在我们手里了罢!不要慌,等到料理了你的情哥哥,我再慢慢地炮制你,包管你欲仙欲死,尝到人间无比的乐趣!”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关关高耸起伏的胸脯,不由喉中干涸,咽了一口唾沫,叫道:
  “老三,料理那小子!我等不及,要先玩玩这小妞儿了!”
  说着话一只大手一只小手已向关关胸前抓来,那张可怖的面孔也一寸一寸地贴近……
  第十一章:人心原来胜虎狼
  关关见他这张脸越来越近,几乎忍不住作呕。
  她转过头,凄然望了犹自打坐的段拂一眼,心道:
  段郎!段郎!我们命苦如此,才谐鸳侣,便要同赴黄泉,我誓不受辱于淫徒,这就先行一步了!
  想到此处,提一口丹田气,便要自绝经脉而亡……
  便在南宫适一只青筋暴露、骨节棱棱的大手将要碰上关关的酥陶之际,他蓦地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根棍棒模样的东西闪过,接着双手已被重重敲中。
  这一下力道好大,他只觉骨节欲折,痛叫一声,退开数尺。
  与此同时,钟馗和尹似村分别觉得脑后风声作响,似有敌来攻。
  尹似村反手一抄,没有抄到,钟馗一掌拍出,也落了空。
  这两人立知不妙,扑地前纵,怎奈为时已晚,尹似村肩上被戳了一下,痛入骨髓,钟馗则被击中后脑,顿觉天旋地转,踉跄数步,方知拿桩站稳,乌纱帽却落在地上,露出一头焦黄的乱发。
  关关只觉一只手拉住自己,向自己腕上托了两托,两声轻响。
  适才被扭脱的臼骨已经端上。
  接着一个身影手持木棒,威风凛凛地挡在自己身前,如岳之镇,岿然峙立,正是适才坐地疗伤,面色灰败的段拂!
  关关喜极而泣,自不待言,尹似村等三人却面面相觑,脸上变色,同时想到:
  这小子中了“冰蚕寒风掌”还不到半炷香时分,怎地就恢复了功力?
  这棒法又是甚么玩意?
  被他以一攻三,居然棒棒不落空,当真邪门!
  他们有所不知,段拂的内功根基得自司徒水照,虽然司徒水照并未倾囊相援,但他武功卓绝,段拂又是勤奋颖悟,出山之时内力根基已极为可观。
  这数月来,那邓九公传授他全套的“七事神功”,其中“茶字门”乃是专修内功之用。邓九公学究天人,所悟到的修行内功的妙理亦非寻常人所能梦见。
  段拂适才运功消除寒气,只过片刻,便觉体内一股热流循环,与寒气相抗。
  寒热相交,竟是说不出的舒服,他知这般龙虎相济,于自己内力修为大有好处,但心悬关关独当三名强敌,疾运起“猛火煎浓茶”之法,将全身功力化去寒毒。
  邓九公所传心法确然神妙之极,—经全力施为,顿觉全身热气游走,体内大为受用,七八个月以来的内力修行一经寒热煎迫,竟如利锥脱囊,新硎初试。
  关关与三人周旋之际,谁也不曾想到只在这顷刻之间,段拂的内力已是更进层楼。
  段拂睁开眼睛,恰见到关关被擒,南宫适口出秽亵之言。
  他心下大怒,瞥眼见地下遗着一根粗枝,正是适才尹似村乔装老丐拄着的拐杖。
  他心念一动,抄起木杖,连续三招“按狗低头”、“见狗必打”、“挑打狗腿”劈向三人,用的乃是打狗棒中“缠”、“戳”、劈”三诀。
  打狗棒法乃是一等一的武学功夫,三人纵与他正面对阵,也当避其锋锐,更何况全然出于意料之外,这三棒打下,竟是棒棒建功。
  尹似村等三人惊疑不定,虽然吃的这一棒并不怎样严重,但三人齐着,那还是自出道以来从未有过之事,这小子莫非有甚么魔法不成?
  想不通的事也不需再想,三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齐向段拂扑至。
  以他们前辈高手,武林宗师的身份竟然合攻一个后辈,固然是大失面子,大不要脸之举,可也足见他们对擒拿段拂这一役的重视,那是决意不会空手而返的了。
  段拂一棒在手,精神大振,面对三名强手,竟是丝毫不惧,将木棒抖成一个丈五方圆的圈子,守中带攻,似拙实巧,转瞬之间,与三人拆了四五十招,竟丝毫未呈败像。
  尹似村微微冷笑,南宫适面沉似水,钟馗哇哇暴叫,三人俱已出尽全力,但仍是奈何他不得。
  再拆三十余招,段拂渐渐有不支之势。
  要知武功练到他们几人这般境界,手中有无兵刃已相差极微,他虽多了一根木棒,那也只是为了施展“打狗棒法”的方便,并占不到甚么便宜,何况三名敌人掌功都有独异之处。
  钟馗的“赤焰烈火掌”热气蒸人,南宫适的“大小手神掌功”变化万端,这也倒还罢了,尹似村的“冰蚕寒风掌”倒确然难以对付,他每一掌拍出,虽不能击实,单只掌风也足令段拂如堕冰窖,浑身奇冷。
  他心中暗暗焦急,眼见自己木棒的圈子越缩越小,对阵这三人都是老手,一到棒圈缩到五尺之内,他们便要出手反击了。
  不但他明白自己处境,尹似村等人也是了如指掌,关关身在局外,旁观者清,也晓得了对战情势。
  她见段拂渐呈败像,一颗心禁不住“突突”乱跳,只是自己手腕犹自疼痛,武功修为又比他们差上不少,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正自焦急,关关头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叫道:“拂哥哥,退啊,青城山下再见!”
  她知那三人不肯轻易放自己脱身,说了这句话,抢先一步飞身而起,直向西南方奔去。
  这句话说得不伦不类,激战中的四人听在耳中,同时一怔,段拂念头一闪,便即明白,再拆两招,忽地化柔劲为刚劲,将手中木棒使个“十万横磨”之势,全力向前一推。
  那三人没料想他使出这等笨拙的棒法,但觉罡风鼓荡,来势猛恶,也不约而同地并掌推出。
  四人八只手掌的力道相撞,莫说只是一根枯枝,便是铁鞭铜杵,雄狮巨像也压得扁了。
  只听一声微响,木棒化作寸许的数十截,飞上半空。段拂也藉这一抵之力,向后飘出七尺有余。
  那三人心中一喜,均想:
  你不过凭藉一门古怪棒法才支撑得这么久,现下没有了木棒,看你还能抵挡得几招?
  段拂抵挡不了几招。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挡。
  他足跟刚刚站稳,便抖手打出三枚围棋子,接着五枚,七枚,九枚,十三枚,十六枚,在这刹那之间,竟分六批打出了五十三枚棋子。
  小小棋子呜呜作响,发出之声竟不弱于长弓大矢,认穴更是精微无讹,毫厘不差。
  南宫适和钟馗领教过他的暗器功夫,却也不禁心中一寒。
  尹似村以暗器称绝天下,虽见他棋子打得精绝,心头暗喝声彩,却也不惧,左手高,右手低,摆个“万流归宗”的架势,段拂棋子打得快,他收得更快,瞬间便将打向他的二十五枚棋子一枚不落被尽行收入手中。
  要知段拂使的虽是邓九公亲传“棋字门”的功夫,本来手法、劲力之妙,绝不弱于尹似村,但他毕竟新学乍练,若论熟极如流,那是万万比不得尹似村浸淫数十年的苦功了。
  与此同时,南钟二人也腾挪展闪,避过棋子的袭击,攻势也因之被阻了一阻。
  三人身形一顿的工夫,段拂已然猝转身形,使出“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一晃一摇,掠过十六丈远。
  尹似村等三人勃然大怒,虽不知段拂要去何处,但总之不会是好地方,当下喝一声“追”,展开轻身功夫,紧衔在段拂身后。
  这几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轻功好手,只见一道蓝影在前,一道青影,一道花影,一道红影在后,当真是疾逾奔马,逝若轻烟,几个起落便到了一幢大屋之前。
  段拂入得门去,身形一晃,便即不见。
  尹似村等三人暗暗纳罕,互相打个手势,全神戒备,进了屋门,却见大屋中灶台、火眼,诸般炊具,粮米菜蔬一应俱全,原来竟是赵府的厨房。
  南宫适细声细气地道:“这小王八蛋真是古怪,跑到厨房来作甚么?怎么一眨眼又没了?他还能藏到锅里去不成?”
  尹似村眼睛最尖,心机也最深沉,他见到关关绿色的身影本在段拂前面十余丈处,联想到她说的那句古里古怪的话,知道这座大厨房里必有蹊跷,可是这座厨房的每个角落都在眼前,明明寻常之极,甚么蹊跷都没有,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尹似村今年五十一岁,只因保养得法,望去还似三十许人,他十八岁出道,迄今三十三年,可称战无不能,攻无不克,平生唯——次败绩便是遇见司徒水照之时,那也还是个两败俱伤之局,不过是他吃亏较大而已。
  他本以为,既知段拂行踪,凭自己的一身艺业,加上两个义弟的策应协助,手到擒来绝无问题。
  哪想到周旋了这么许久,竟然搔不到痒处,自己不惜贬低身价,联手围攻一个后辈,竟还被他逃脱。
  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以后还用做人么?
  他越想越怒,强压心中恨火,摆摆手道:
  “分头搜!他就是躲在老鼠洞里,也要给我搜出来!”
  其实何止他心中恼火,南宫适被关关崩断两颗门牙。又吃段拂打中双手,兀自隐隐作痛,钟馗先被他那几招几乎打到丧命,又被他“棒打狗头”,击落乌纱,两人胸中都是烈焰腾腾,无处发泄。钟馗抬腿踢碎了脚旁的一口大缸,开声喝道:
  “贼小子,小鬼,王八蛋!赶快给我滚出来!
  他武功不敌段拂,这声大喝倒是威风凛凛,震得厨房中空缸空瓮嗡嗡作响,良久未绝。
  喝声甫毕,他的脚底下突然出现了两只手,铁箍一般扣在他的一对足踝之上。
  他足上一紧,登知不好,一个“鸳鸯连环腿”凭虚踢出。
  这一招本来寻常,凡学过几天武功的都能使得似模似样,可谁能比得了他的奇大力道、奇快速度?
  两腿一踢,底下那人被硬生生从地底拔了出来,双手却如影随形,兀自扣住他双足不放。
  钟馗骇得心胆俱裂,提一口气,硬是将身形顿在空中不落,闪电般又踢出十数脚之多。
  这一来那人再也拿不住他的双踝,也无余裕点他下盘的穴道,只好双手向前送出。
  钟馗腿上一轻,连忙藉势纵出。可是要想全身而退已不可能,只听“嗵”的一声,后心上重重被踢了一脚。
  他胸中一闷,疾掠之势立时停住,像一个巨大的秤砣般垂直落下,厨房中登时百物乱响,不知被他砸坏了多少家生。
  钟馗不顾自己全身被瓷片划得鲜血直流,也不顾在空中吐了一口血将大红衣服染得更红,坐在地下闪眼看时,那人飘然落下,虽在泥土中转了圈儿出来,却是异样清洁,颇有出尘之致,不是段拂是谁?
  钟馗气极,破口骂道:“王巴羔子,这是甚么功夫?暗算伤人,不是好汉!”
  段拂斯斯文文地道:“你是好汉,干么三个人围攻我一个?”
  这一下问中了要害,要知钟馗虽杀人如麻,粗鲁不驯,却甚为自负。
  如今日这般对付一个后辈确然不是光彩勾当,他脸色本黑,这时更涨得黑里透红,有如烤焦了的猪肝一般,怒道:“旁门左道,世上哪有藏在地下的功夫?”
  段拂不喜不怒,淡淡地道:“听过‘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句话么?这套地遁功夫叫做‘盐’,乃是七事神功的一种。
  “唉!跟你说了也是白饶,我还有好几种功夫要不要试试?”
  钟馗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要逃到这里来,做饭炒菜的玩意儿也配练功夫?我不信!”
  段拂道:“信不信由你,现下柴米油盐酱醋茶备,我要做一道红烧猪肉,现下只缺一件东西。”
  钟馗一时转不过弯子,呆头呆脑地问道:“甚么东西?”
  段拂微微一笑,道:“宰你们三口肥猪来下锅!”
  钟馗这才明白他是绕了弯子来骂自己,不由大怒,喝道:
  “你倒来宰宰看!”右掌霍地拍出,一股热浪向段拂身前扑来。
  他这一掌甫到中途,忽觉手背一痛,已被甚么重物狠敲了一下。
  饶是他皮糙肉厚,又缩手得快,这一下也直敲得他龇牙咧嘴,痛吼一声。
  他不及去想怎会发生这等变故,左掌又已拍出。
  “啪”的一声,左掌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敲中,回手看时,手背上一道寸许宽的大红印子,五指发麻,竟被伤得不轻。
  他又痛又怒,闪眼看时,段拂好似没事人儿一般微笑而立,手上却多了一段尺把长寸许宽的枯柴。
  以钟馗的武功,竟没看清这段枯柴是怎样敲上自己手背的,不由气势馁了几分,低喝道:“这算甚么?”
  段拂笑道:“这也是七事神功里的一门,叫做‘柴’,要不要再试几招?”
  钟馗见了他眼中嘲弄的神色,怒气又生,吼道:
  “试试就试试!”飞身跃起,如一只秃鹰般凌空扑来。
  段拂不慌不忙,将枯柴划了个圈儿,使出“五虎断门刀”的一招“凤凰旋窝”,横扫他的腰间。
  钟馗对“五虎段门刀”的招法自是识得,扭腰飞腿便踢,岂知这段枯柴切近腿旁,忽地变了方向,化作海南五指山黎老汉的“大劈柴第七式”。
  钟馗知道这一下击得实了,虽然他手中只是一段枯柴,自己一条腿也必不保,他武功也真高强,在此熨帖之际竟然身子急坠,右腿由下踢上,疾奔段拂右腕。
  他到底搞不清段拂怎样敲中自己的手背的,不敢使手去拿,连续几招都是用腿,而腿上造诣亦实在不凡,并不在他的“赤焰烈火掌”之下。
  段拂这一招,“大劈柴”本是斜击,才用到一半,忽又化作“金刚杆法”中的一招“怒目降魔”,猛地自上击下。
  这三招使来非但全然出人意料,而且中间一气呵成,全无变招痕迹,直是有如一招一般。
  钟馗心中先入为主,见他前两招使的都是刀法,这一腿踢出,早将能够想象得到的刀招尽行封住,哪知他第三招用上了金刚杵法。
  自己这般踢了上去,岂不是自行送上门去找敲?
  他心头一凛,可是变招已自不及,“啪”的一声闷响,足踝终于又被重重敲了一下,适才段拂为求给他一个下马威,出手极快,力道便轻,这一下可是用上了十成之力。
  钟馗虎吼一声,踝骨登碎,第二次落下地来,压碎了十几二十个瓦罐陶盆,一条左腿已全然失去了知觉。
  他心中骇极,知道现在已是自己的危急存亡之秋,爬起身来,右腿疾点,向后猛退,他习练的轻功自成一派,本来叫做“龙卷风”,那件红袍便如布帆一般,进退皆可借力。
  但现下红袍被瓦屑瓷片划出了十余道口子,吃不得风,“龙卷风”又瘸了一条腿,虽然拼了死力逃命,速度也只有平日的五成而已。
  段拂自学会了“柴字门”的功夫,从未一用,现下发硎新试,果然锋锐无匹,数招间便将一个武功精强的鬼判官伤得不成模样,钟馗这一败退,他竟尔悚然自惊。
  可是一招得手,哪里还肯容情?
  身形飘忽,招式连绵,一会儿做鞭,一会儿做判官笔,一会儿做板斧,一会儿做青铜槊,竟是连下杀手。
  钟馗人在空中,眼见他出招混乱不堪,五花八门,组合在一起,偏又威力奇大,自己受了任何一下,都难免骨断筋折,不由得魂飞天外,叫道:
  “喂!喂!你这木柴怎地有这么多招数,你……你……全都使得错了……”
  他一时情急,本想提醒段拂莫使这些古怪招式,应该换个明白一些的,以便自己识得,却没想到自己一开口散了真气,耳听段拂喝道:
  “左腿!”“右腿!”“右手!”“左手!”“左肋!”“右肋!”六声低喝,自己相应部位又中六下。
  他皮糙肉厚,已胜于野猪,又是一身横练功夫,但段拂手上是何等劲力?
  几轮下来,已经是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直是叫苦连天。
  他一边忍痛疾退,一边心中暗骂:
  妈了个巴子!
  老大老二这两个王八蛋死到哪里去了?
  我被这小子打成这样,你们连帮帮手也不能么?
  他已被段拂打得晕头转向,又哪里会想到,尹似村和南宫适这两个武功卓绝,联袂作战便可天下无敌的好手此刻已被关关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围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连腾出一只小手指头儿帮他也是不能!
  就在钟馗的双足被隐在地下的段拂握住的同时,尹似村和南宫适也遇上了险招。
  赵天爵为一镇首富,家大业大,养的闲汉也多,这间厨房也特别宽大,足有方圆十七八丈长短,光灶台就有二十几座。
  尹似村和南宫适正在灶台中间全神戒备地搜寻段李两人的踪影,忽然同时听见“轧轧”之声,似是重物从地上拖过,身边的灶台竟然动了起来!
  他们两人久经战阵,一觉异样,立知不好,展开轻身功夫齐向前方空处掠去,可是不知怎地,自己明明掠出了五六丈远,却在灶台中间打转。
  两人心头一凛,同时想道:糟糕!中了埋伏!
  便在此时,绿衫一晃,关关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笑眯眯地道:
  “不要着急,慢慢儿地转!转得出我这二十几座灶台就算你们本事!”
  她只说了两句话的工夫,尹似村与南宫适已冲了五六个来回,可是灶台数步的方圆有十一二丈,一跃而出固是不能。不管前面有多大的空儿,冲到眼前便成死路。他们空有一身武功,却无法可施,刹那间急得头上冒出了冷汗。
  尹似村智计过人,顷刻之间使即宁定,冷笑道:
  “臭丫头,难道我破不了你区区几座烧火冒烟的玩意儿么?”
  飞起右足,向眼前一座灶台猛踢过去。
  “当”的一响,那是与重物相撞之声。
  尹似村“噫”了一声,面现痛苦之色。
  原来这灶台看来灰蒙蒙的不起眼,却是精铁所制,连结机关便在地下,承受千八百斤的力道自是无事。
  尹似村功夫虽高,毕竟是血肉之躯,与精铁相抗,那是远为不足的了。
  关关娇笑道:“踢得好!踢得妙!踢得呱呱叫!再踢上百八十脚,铁也被你踢的烂了!
  “喂,你别踢啦,我再赏你们点儿好玩意儿罢!”
  说着话,抄起身旁一只大木桶,一抖手,一片黄澄澄的菜油成扇面之形,向尹南二人身上泼来。
  尹南二人既没料到泼来的竟是这等东西,二来身陷灶台的围困之中,趋避不灵,登时被泼得一头一身,淋漓滑腻,有如被浇了油汁的活鱼一般。
  好在他们已经闻到气味,知道沾上的不过是普通的菜油,而非甚么见骨即烂的毒水之类,心中为之一宽。
  即使如此,他们都是一代宗师的身份,几曾被人这般狼狈的侮辱过?
  尹似村双眉倏地直立,双袖一抖,将腰一弯,登时打出七支花背弩,六口飞刀,四枚飞蝗石。
  他的暗器乃是当世一绝,这十几枚暗器打出,角度诡异,力道奇大,实有鬼神难逃之机。
  但关关却似乎早知他有这一手,双臂一合,两面硕大无朋的锅盖登时变作一面巨大盾牌,将她娇小身躯全然罩在后面,耳听“笃笃”声响,十几枚暗器尽行钉入锅盖之上。
  尹似村见她以这等古怪法门破了自己暗器,怒发冲冠,刚要再发,却听关关娇笑道:
  “怎么啦,火啦?好!咱们就比比看,谁的火更大一点儿!”
  尹南二人尚未明白她话中含意,突觉眼前一亮,十几枚火折子接二连三的从锅盖背后掷了出来,荡入灶台中间。
  那一桶油大部分散在地下,一遇火种,“轰”的一声燃了起来。
  两人大惊失色,进退趋避,可是关关泼来的油虽是普通的菜油,火折子上都沾有硫磺、木硝等一应引火之物,刹那之间,火苗腾腾,蹿起二尺多高,尹南二人的袍角也挂上了拳头大小的火球。
  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关关和段拂退到这里来的用意,可惜这时他们的衣袖、裤管中已爬进了一条条火蛇,大口大口地吞噬着他们的肌肤,灼痛、灼痛……他们再明白也都已经晚了。
  原来,关关见段拂单人只棒,独自抵挡三名强敌,虽藉棒法之利一时颇占上风,但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胜势必不能持久。
  她灵机一动,想到邓九公授二人“七事神功”的下半段“柴米油盐酱醋茶”时,地点并不是设在演武场,而是设在赵府的厨房之中,只因厨房中这些东西都是齐备,教起功夫来十分省力,而且赵府中的灶台等都经邓九公亲手改造,大可一用。
  所以他十分及时地喊了一句:“青城山上再见!”青城山小西南方,赵府的厨房也设在巨宅的西南,这句话的意思就变成了“把敌人引到厨房去!”
  两人踏进厨房大门,段拂立时使个“盐”字法门,遁入土中,关关则使个“醋”字门的功夫,将身子缩成一团,悄无声息地躲入存放菜蔬的壁橱之内。
  尹似村等三人追了进来,分头搜寻,段拂破土而出,击伤判官钟馗。
  关关则发动了“酱”字门的奇门八卦阵势,再加“油”字门的火攻功夫,竟以一人之力困得尹似村和南宫适狼狈万状,进退失据。
  要知关关之父“天河主人”李梦楼本是精通机关八卦的高手,她幼承家学,复得名师点拨,在“酱”字门的奇门八卦之术的造诣上实是远胜于段拂。
  在她主持之下,二十几座灶台运转开来,加上火攻阵势,实是变幻莫测,威不可当。一瞬之间,这间土头土脑的厨房也竟似有了叱咤风云的豪雄之气。
  这时尹似村和南宫适已经须眉尽焦,惶然四顾之间,眼见三弟鬼判官钟馗被段拂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身上鲜血淋漓,也不知受了多少处伤,只有焦急更增,却是束手无策。
  三大巡使之中,以尹似村武功最高,心计也最为深沉,他知道如果这种状况不能改变。
  一时三刻之间自己等三人便俱有性命之忧。
  人到情急智自生,如今真正到了火烧眉毛之际,他忽地一仰头,已有计较,双足一顿,身子犹如旗花火箭般拔起两丈有余,竟以自己身体为武器。
  “嘭”地一声撞上了厨房的屋顶。
  他拼尽了全身之力向上飞撞,力道何等之大?
  那厨房屋顶栋梁粗壮,泥瓦厚实,却也吃不住这等巨力,“轰隆”一声,硬生生被他撞开了一个二尺见方的大洞,尘土碎石,残瓦断木有如雨点般纷纷而落。
  霎时之间偌大的厨房中尘雾弥漫,对面已看不清人影。
  尹似村余势不衰,身体犹在上升,伸右手在邻近的一片屋瓦上一搭,已落在屋顶之上。
  他眼见外面风日调和,远处桃红柳绿,与适才浴火苦斗,性命危殆实有云泥之别,不由叹了口气,当下也不及多想,先打了个滚,灭掉身上火焰,然后轻轻跃起,双足在屋顶上一顿!
  这一顿力道千钧,那屋顶业已缺坏,更加禁受不起,“轰轰”巨响声中,坍了半边,地下泥土瓦木积了齐腰深。
  段拂与关关当他冲天而出之时,先已知晓,退在一边,钟馗与南宫适却一个被追打,一个被火烧,各自头晕眼花,辨不出东西南北,登时被砸了个着实,那正是伤上加伤,头面出血,弄得有如活鬼一般。
  好在原来两人生就的尊容便不俊俏,如此一来,也不过丑上加丑,相去倒也不远。
  虽然如此。这一砸倒也大有好处。
  南宫适身上的火被砂上一掩一埋,登时熄了,二十几座灶台也被填平,奇门八卦阵不攻自破。
  钟馗则正在段拂的穷追猛打之下苦苦撑持,随时都有性命之危,砂土一落,段拂退开,对他正是如逢大赦,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
  只可惜他又忘了这时砂土飞扬,再吸气时吸入了一大口灰尘。不由得连连咳嗽。
  尹似村一见三人危局已解,大喜之余,一口被困受辱的恶气无可发泄,反而转守为攻,捷如飞鸟自屋顶的大洞中落下。
  他此刻恨极了关关,人在空中,双掌已迅若奔雷,此起彼伏向她身上招呼过去。
  此时尘烟尚未散尽,迷蒙之中,关关只见一个青影闪电般向自己扑至,来势无比猛恶,她反应奇快,知道尹似村含愤出手,自己必不能敌,急忙扭身滑步,眨眼之间身法连变数变,避开了尹似村的两轮掌击。
  段拂模模糊糊地看见尹似村飘落了下来,可是他没有攻向自己,那么他全力搏击的一定是关关。
  关关!一想到这个名字,他的身形已在空中彩虹一般划过弧线,疾向厨房的那一端掠了过去。
  他的身形甫掠至一半,足下骤然卷起四道狂飙,犹如怒涛汹,翻了上来。
  段拂不用眼看也知道是半截被埋在土中的南宫适和钟馗已经出手,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停。
  因为只要与两人缠上,百招之内必定无法脱身,而关关已失先机,在蓄愤已久的尹似村手下绝对走不过百招。
  这些事情在脑中一闪而过,他的身子已霍地打了个折,双掌拍出。
  在这弹指之间,他居然左手“损则有孚”,右手“密云不雨”使的全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精妙武功。
  “轰”的一声巨响,六股掌力相交,砂石飞扬,再一次看不见人影。
  南宫适和钟馗但觉身子向下一沉,五脏六腑全都倒了过来,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一口血喷出,两人只觉脊梁骨软软的,好似被人凭空抽走了一般,若非身子全被土埋着,定然已经躺在地下了。
  两人心中同时一寒,知道自己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数月之内无法平复,眼下是不能够再使力的了。
  可是这小子究竟吃了甚么灵丹妙药,掌力怎么忽地好似大了一倍以上,自己以二敌一,竟还被他震伤?
  这两人脑筋都不太灵光,匆促之间又哪里想到他们之所以受伤,并非段拂掌力大了,而是自己二人一个被打,一个被烧,下半身又埋在土中,借不上力,掌上劲力只不过及得上平时的四分罢了,两人合力,当然还敌不过段拂的双掌。
  可是段拂也不好受,他接了二人合力一击,喉中一甜,血染衣襟,但是心悬关关安危,足步不敢稍停,三个起伏,已掠到尹似村身后,一掌击下。
  可惜他来得虽快,还是晚了。
  尹似村在这顷刻之间已向关关递出了四十九掌,就在段拂右掌将要拍上尹似村后脑的这一刹那,尹似村的右掌也离关关的后心只有三寸之遥。
  若是换了别人,结果必然是关关被重击而死,而尹似村也会脑浆迸裂,毙命当地。
  但尹似村究竟是当世数得着的高手,当此招数已用得老得不能再老之极,居然仍有余裕将右掌力道收回了七分,左手袖子“啪”地挥出,击在段拂腰腹之际。
  关关中了尹似村三分掌力,鲜血狂喷,扑倒在地,只觉浑身冰冷,寒意有如一只冰箭直插心头。
  尹似村后背被段拂五成掌力拍中,面若金纸,口角沁出细细的血流,刹那之间,有如中了定身法一般,半步也行动不得。
  段拂先被南钟二人震伤,又被尹似村的“流云铁袖”击中,虽收回了五分力道护身,仍被击得连翻三个筋斗,倒地不起。
  前后不过是从一数到十那样长短的光景,五人俱伤。
  一瞬之间,偌大的厨房中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所有的灰尘也停驻在了空中,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连时间也留了下来,不再移动。
  五人之中,倒是段拂伤势最轻。他知道现下的关键是自己要先行移动,毙了尹似村等三人,不仅父母大仇可报,自己和关关也可逃过今日之劫。
  若是尹似村先动,自己二人落入他们手中,所受的折磨必定不堪设想。
  他慢慢爬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进,深深吐纳,全身放松,运起“茶”字门的内功,调理行功于走动之间。
  这内功心法确是神妙无比,走到离尹似村六七步远时,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手上也有了几分气力,可是就在他右手蓄劲,要向尹似村顶门击下之际,一个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要动!你这一掌若击下来,先死的是她!”
  就在段拂双目闪着怒火,一步一步逼向尹似村的时候,尹似村拼尽全身能凝结起来的最后一分气力,出手如电,已将关关从地上提了起来,挡在自己身前,左手虚悬在关关的脑后。
  段拂吃了一惊,果然不敢再动,眼见关关紧闭双目,脸色苍白,但全身微颤,胸膛起伏,倒无性命之忧。
  唯其如此,自己更加不能妄动,否则尹似村虽无还手之力,但依然可用残损功力震伤关关心脉。
  他收回右掌,淡淡地道:“你待怎样?”
  尹似村蜡黄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低声道:“简单得很,你放我们走,我不伤她。”
  段拂沉声道:“先把她放了。”
  尹似村哈哈一笑道:“好,就是这么办!”
  掌心发力,将关关推了出去,段拂连忙抢上一步,将她扶住,慢慢将她靠在自己怀中。
  尹似村微笑道:“段拂,真有你的!我们三兄弟出动,竟还是被你和小妞儿占了上风,弄得险些丢了性命!”
  段拂见他神情宁定,虽然重伤之下中气微弱,但这几句话说得清晰异常,也不由暗暗佩服他的风度,微笑答道:“尹先生过奖。”
  尹似村道:“这笔账权且记下了,若你真的命长,能活到我们几人伤愈之日,咱们再慢慢地算。”
  段拂道:“几位好走,段某不送。”
  尹似村嘿嘿一笑,道:“你重伤之下仍有如此风度,不愧府主这么多年的培植,也难怪府主将你当作心腹大患。
  “几次三番地要我们前来追杀于你。段拂,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这时适才的鏖战似乎已经无影无踪,好像从没发生一样,两人竟是彬彬有礼,有如主客问答。
  段拂道:“你问。”
  尹似村道:“若是你安然无恙,在府主手下能走出几招?”
  段拂沉吟道:“我下山之时,武功大约只有他的一成半,五十招之内必定落败。
  “现下虽然我功夫有些进展,但若他使出‘鬼刀’和‘无弦弓’的功夫,我走不出二百招。”
  尹似村道:“好!知己知彼,坦坦荡荡,是条好汉子!
  “可惜呀可惜,今日之仇我们已没有机会再报啦!”
  他干笑了两声,缓缓走向土堆中间,将南宫适和钟馗一手一个提了出来,三人相互搀扶,缓缓向门外走了出去。
  段拂岿然直立,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忽地张口喷出一股鲜血,身子一软,与关关一同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段拂张开眼睛,发觉自己仍倒在厨房中间,关关与自己平头而卧,仍是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雪一样。
  他心头一惊,伸手搭上关关右脉,只觉脉象虽微,但稳而不乱,当无大碍,登时放下了心,右掌贴在关关后心的“灵台穴”上,将刚刚恢复了几成的内力源源输入。
  过了约有两刻钟时分,关关“嘤咛”一声,张开眼睛,醒了过来。
  一见段拂,喜极而呼,纵身入怀,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就这么抱着,抱着,似乎要永远拥抱下去,劫后余生的喜悦在心头荡漾。
  过了良久,两人缓缓分开,看着对方脸上又是灰,又是土,却觉得说不出的好看,道不出的可爱。
  关关低声叫道:“拂哥哥!”
  段拂应道:“哎!关关!”
  关关也低声应道:“哎!”两人相视一笑,再次紧紧拥在一起,吻在一起。
  是啊!还有甚么是比生命更可贵的?只要还活着,拥有的可以拥有下去,没有的可以去挣回来,丢失掉的也总有一天会回到你的身边!
  关关从段拂怀中抬起头来,问道:“拂哥哥!我们怎么办?是留在这里养伤,还是离开这儿,另找个地方?”
  段拂没有回答。
  他知道,尹似村临去之时已告诉了他,司徒水照就要来了。
  自己大仇未报,不能这样轻易在他手中丧命,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可做:
  那就是逃!逃!拼命的、无止无休的逃!
  直到有一天,自己可以胜过他,光明正大地回去向他挑战!
  湖南衡阳府境内有一座桃花山,现下春当三月,已不是桃花开得最鼎盛的时候了,可是一眼望去,漫山遍野还都是红艳艳的。
  这桃花山名副其实,不徒桃花开得多,流品更是繁丽无方,碧桃、绛桃、撒金桃、紫叶桃、重枝桃、矮脚桃等不一而足,白乐天有诗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那还是写得轻了的。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宿鸟归巢,牛羊下山,远处的山路上,一个樵夫担着两担柴禾,大步下山,口中高唱道:
  “山桃红花满上头,湘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侬意,水流无限似郎愁。”
  声音刚健豁亮,其中又夹杂着一丝丝的怅惘和凄凉。
  这一边的桃花丛中有一男一女相偎而坐,那男子青衫布袜,坐在艳丽的桃花丛中有如一株勃勃青松。
  那女子粉红衫子,越罗裙衩,生得眉目如画,清丽难言,夕阳淡淡地射在她的脸上,映得满山桃花都失去了颜色。
  一阵风来,花枝轻摇,花瓣簌簌而落,似是因山上来了这样一个好女儿而欣喜,又似看见了她的绝色而轻嗔薄妒。
  那女子轻声笑道:“听!这樵哥哥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却不爱他,反而朝三暮四,惹得他愁成这样,也怪可怜见儿的!”
  那男子本来笑眯眯地听着歌儿,听这女子说了句话,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轻轻叹了口气道:
  “唉!真是傻孩子!自己都是朝不保夕,还有工夫去同情人家!”
  那女子睁大了眼睛道:“朝不保夕怕甚么?我心里头只有一个你,你心里头也只有一个我,这不是比那樵哥哥快活得多么?”
  那男子展颜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俏脸,道:
  “你说得是,不过我倒是怪羡慕那樵夫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别人不来惹他,他也没有甚么血海深仇要报,虽然偶尔苦恼一下,也是逍遥快乐。唉!不像我……”
  那女子歪头想了一会儿,道:“那也不尽然,你只见了那樵夫的快乐,可是自己没有天天去做,怎知他有多少苦恼?
  “比方说山势陡峭啦,下雨不能上山啦,柴禾卖不出去啦……其实所谓的世外桃源,都是富贵闲人吃饱了饭瞎扯出来的玩意儿。
  “陶渊明最懂得田园之乐,不也曾被‘饥驱奔四方’么?
  “你羡慕那樵夫无争无斗,他还羡慕你挥金如土,武功绝代呢!”
  那男子眼睛亮了一亮,喟然叹道:“你又说对了!其实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倒也没有真正快乐之人,不过是各人的愁苦不同罢了!
  “邓爷爷当了丐帮帮主,纵横天下,可是伤心往事总是有的,司徒水照雄心勃勃,一心要称霸江湖,君临天下,每日里算计来算计去,又何尝有一天真正的快活?
  “你与父亲失散,我身怀血海大仇,这些事情自己看得比天大,其实在别人眼中也不值甚么!
  “我只盼能找个安静地方,把武功练好,报了仇便即隐居,可谁又知道那一天要等多久……”
  想起这件事,不由得又是黯然失神。
  这一男一女自然就是段拂和李关关了。他们自金华赵府脱身出来,漫无目的地向西南行去。
  他们身上有伤,一边调理一边赶路,一日只得四五十里,好在“茶字门”的内功最适于燮理阴阳,二十几天之间,两人伤势尽皆痊愈,此后路程便行得甚快。
  这一月多来,两人怕被司徒水照追及,也不敢投宿住店,尽拣荒僻之处行走。
  虽然寒苦一些,却未遇到甚么危险,偶尔幕天席地,颠鸾倒凤,亦是其乐融融。
  少年人初识情味,犹似蜜里调油,情意自是与日俱增。
  这一天来到桃花山下,关关见到这许多花儿,又是这等美法,不禁心痒难搔,非要上山来不可。
  段拂一来拗不过她,二来也觉桃花烂漫,好看之极,只好答应。
  关关见他神色不愉,在心中轻叹一声,知道此事在他心中已成了一个死结,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劝解,只好暂行岔开话头,柔声问道:
  “拂哥哥,司徒水照的武功真有那么高?我们两个人联手也敌他不过么?”
  段拂面色凝重,点了点头。道:“我绝不妄自菲薄,但那司徒水照的武功实在惊人之极。
  “不消说你我,单以功力而论,只怕九公还要逊他一筹……”
  在关关的心目之中,邓九公的武功已参天地之造化,夺自然之神奇,那已是玄之又玄,无人再能望其项背的了,但她知段拂对自己不会打诳语,不由得张大了口,愕然莫名。
  段拂全心全意地思索,并没留意关关惊讶神情,接下去道:
  “当然,若是论到武学修为,九公他老人家实可称得上天下第一,但是他仁心仁术,不但出手之间多留力不发,武功也多为敌人剩有余地。
  “赶尽杀绝的招数也并不多,所以如果真有一天九公和司徒水照动起手来,九公未必能赢得了他。
  “因为司徒水照看重的并非心性的修炼,而是杀人的伎俩,更何况他的‘鬼刀’和‘无弦弓’杀力极大,我想不到用甚么法子才可破他……”
  这是他口中第二次提起“鬼刀”和“无弦弓”这几个字,第一次是在与尹似村对话之时,那时关关中了尹似村的“冰蚕寒风掌”,晕绝在地,以故这还是关关第一次听见这两种武功的名目,不由睁起圆圆的杏眼,问道:
  “鬼刀?无弦弓?那是甚么?”
  段拂道:“我也知道得不大清楚。鬼刀有实刀、掌刀和心刀之分。实刀重在招式,诡异变幻,出手奇快,比之一般刀法起码要快十倍以上。
  “当年的罗天府主蒲星就曾以‘鬼刀’之‘实刀’一刀斩下七位一流高手的首级。
  “那七个人都是兵刃亮到一半便掉了脑袋,据说他们各发出一招之后身子才仆倒在地……”
  关关听得伸出了的舌头缩了回去,骇然道:“瞎扯的!世上怎会有这种刀法?”
  段拂道:“我原来也是不信,以为只是江湖中人夸大了的传说罢了。
  “可是三年前我见司徒水照试演武功,曾经一刀削断了二十三根蜡烛,而每根蜡烛又都是好端端的,一碰才倒……
  “以这样的速度来驭刀,实在称得上是无坚不摧……”
  关关忽道:“那么掌刀和心刀又是甚么!岂不是比实刀还要厉害?”
  段拂点头道:“正是。掌刀乃是将内力凝成无形气劲,以刀法发出,一样有切金断玉之功。
  “据说这种武动本是北宋年间吐蕃国的国师大轮明王鸠摩智所传,本名叫做‘火焰刀’,不过年深日久,‘火焰刀’的原有用式已经失传。
  “但现在以‘鬼刀’的招式来运无形气劲,威力恐怕只有更胜从前……心刀比掌刀更进了一层,所谓草木竹石,俱成利器,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有一次,罗天府中的一个仆人犯下大错,司徒水照盛怒之下,竟以一根长草削下了他的右臂,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清楚一根草怎么也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关关完全被他的诉说中这种威力无比的刀法所震慑,喃喃道: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思索了半日,她终于摇摇头,不得要领,开口问道:
  “那么无弦弓呢?”
  段拂道:“自我进入罗天府后,一直看到在司徒水照的虎皮座椅上悬着一张大弓,弓背乃是用精钢所制,却没有了弦。
  “世上强弓最多的为八石,也就是说双臂有四百斤气力便可拉开,但这张弓所需的力道至少在八百斤以上,这就是无弦弓了……罗天府有三宝,无弦弓列在第一……”
  关关越听越是糊涂,忍不住道:“难道这弓只有弓背,没有弓弦,那怎么能射箭呢!它也没有箭么?”
  段拂肯定地道:“有箭。它的箭就是内劲。”
  “内劲!”关关的眼睛睁得大极了。
  段拂见到她脸上的迷茫之色,爱惜地一笑,道:“你听说过六脉神剑么?”
  关关笑了,她终于听到了一个自己能够懂得的问题:
  “六脉神剑谁没有听过?那是北宋年间大理段家的祖传武功,需要内力极强之人将内力凝聚起来,从五指发出。
  “共有‘少商’、‘商阳’、‘中冲’、‘关冲’、‘少阳’、‘少泽’六脉,据说使动起来,威不可当……”
  她兴高采烈地说到一半,忽地恍然有悟:“……难道……难道……这无弦弓……”
  段拂津津有味地听着她如数家珍一般讲着武林旧事,眼中所见只有她的眉毛一扬,口唇一动,秀发一飘,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和谐有度,令人心旌神摇。
  在遇见她之前,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造物主怎会有这样大的耐心,将一个女子造就得这等完美,这样毫无瑕疵。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无弦弓的道理其实与六脉神剑相同,都是将无形的气机当作有形有质的东西发出,只不过无弦弓有弓做凭藉,虽较六脉神剑受了一层拘束,威力却也更增加了三成。
  据说其中最为凌厉的一招叫做‘碧海青天夜夜心’,极难练成,但练成之后,便可天下无敌,任是你武功怎样强的高手,也难逃一箭穿心之厄……”
  关关秀眉一扬,道:“碧海青天夜夜心?那不是李义山的诗么?”
  说着话低声吟道:“云母屏风烛影浑,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么霸道的一种武功,怎会取了这样雅致的一个名字?”
  段拂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司徒水照只告诉了我这些。当年我听说这两种功夫神妙如此,自然缠着他要学,他却道我的功力不够,学得不好,反受其害。
  “我当时自然以为师恩深重,对我眷顾无比,但现下我明白了,那时我内力虽低,入门功夫却也可以习练,他不过是怕我得了真传,对我还要留一手罢了……”说到此处,仍是忍不住心痛。(有关“鬼刀”、“无弦弓”,蒲星等事迹,请参见拙著《血煞魔君》)
  两人虽然只是谈说武功,但关关却觉得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谁也找不出话来说。
  这时太阳已经被最高的山峰遮没,阴影像一张巨大的黑色斗篷一点一点地蔓延过来,漫山桃花失去了光芒的辉映,看来竟有些黯淡,但却宁静安详,别有一番风情。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花香中人欲醉。关关只觉星目发涩,不禁张口打了个呵欠,道:
  “咱们就在这儿歇了罢,成不成?”
  段拂见了她比桃花更艳的俏脸,比鸟儿更慵的倦态,不由心中一荡,笑道:
  “成!怎么不成?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关关见了他的笑容,先有几分料到,两抹红霞飞上颊边,含羞道:“甚么条件?”
  段拂对着她的脸儿道:“你明明知道,还问甚么?”
  关关垂下头去,用低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道:“你……你又想……”
  话未说完,一个温香温玉的身子已被段拂抱住,眼见他两片嘴唇正向自己唇上吻来,关关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心魂俱醉,闭上了眼睛……
  就在双唇将触未触的一刹那,远处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呼:“呀——”两个人同时一凛,霍地站起身来。
  远处的羊肠山道上,两个野牛般的壮汉正淫笑着纠缠一个怀抱孩子的少妇。
  那少妇齿白唇红,虽是农家女子,却有几分姿色。
  她又哭又喊,又要呵护自己怀中的孩儿,但因久在农家,多沐风雨,身子并不娇弱,那两个壮汉又笑又骂,又用言语挑逗,却一时不能得手。
  一个壮汉嘿嘿笑道:“小娘子!还不把这小畜生放下,陪我们哥儿俩乐一乐,大爷腰里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边说边伸手去拧少妇的脸颊。
  那少妇情急之下,忽地张口咬住了他的手指,痛得那壮汉杀猪般大叫
  。待得猛力将指头拔出,却见指根处鲜血淋漓,敢情少妇这一下出尽全力,几乎将他骨头咬断。
  这壮汉惊怒之下,凶性大发,抬手打了那少妇一个耳光,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孩儿,恶狠狠地说:
  “臭婊子,假正经!敢咬你家大爷,等我把这小畜生摔死了,看你从也不从!”
  说着话,将那哇哇大哭的孩儿高高举起,猛向路旁的一块大石上掷去。
  那少妇哭喊着要抢上去相救,可是身子被另一个壮汉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眼见那孩儿便要撞上岩石,脑浆迸裂,几个人眼前突地一花,一道青影闪过,那孩儿竟奇迹般地倒飞而回,落在一个人的怀抱之中。
  这孩儿虽小,却也似乎知道自己这一下是死里逃生,哭声顿止,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将自己救下之人。
  那两名壮汉和少妇突见这等变故,自是诧异莫名,全都顿住手上动作,望向这一边来。
  所不同者,那少妇是又惊又喜,两名壮汉却是又惊又怒。
  这时关关也已飞身赶到,眼见段拂这招“瞬息千里”的轻身功夫精妙绝伦,不由得喝一声彩,笑嘻嘻地道:
  “拂哥哥,孩儿交给我抱,你帮我狠揍那两个坏蛋!”
  段拂笑笑,递过孩子,也不见他抬手作势,一阵“噼噼啪啪”之声响过,那两个壮汉脸上已各被打了十几个耳光,饶是段拂手上未蕴真力,两人的脸颊边也已高高肿起,有如猪头一般。
  段拂沉声道:“下流东西,还不快滚?”顺手将那少妇拉了过来,站在关关身后。
  那两名壮汉本是村庄中的无赖,仗着几斤蛮力横行霸道,却半点也不懂武功,虽然段拂救下孩儿在先,严惩他们在后,竟是不知死活,仍旧怒道:
  “你是什么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段拂这回连话也懒得说了,只挥挥手道:“滚!”适才被咬伤手的壮汉大怒,自靴筒中拔出一把解腕尖刀,笔直向段拂小腹刺来。
  段拂眉头一皱,心道:这两个家伙不知平素欺侮了多少人,看来打几个耳光是不够教训的了!
  想到此处,待那壮汉的刀尖刺到面前,伸手在他肘上一托,那壮汉手臂身不由己地拐了个弯儿,尖刀深深插入自己肩窝之中,扑地倒地,翻滚号呼不已。
  这时另外一名壮汉也高举尖刀冲到了眼前,蓦地见这等情景,不由得心惊胆战,高举刀子顿在空中,宛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想动一根头发也是不能。
  段拂哈哈一笑,道:“你知道怎么做了?”那壮汉倒也乖觉,哆里哆嗦地点了点头,咬牙一刀,将自己腿上划了一道长长口子。
  不过平时划别人的皮肉当然是唯恐不狠,轮到自己却硬不下心来,只是皮破血出,略具意思而已。
  段拂摆了摆手,那两人如蒙大赦,忍着疼痛,相互搀扶着去了。
  这时那少妇也早自关关手中接过孩子,千恩万谢地从另一条路下山去了。
  段拂与关关对视一眼,均感舒畅,段拂笑道:“虽然耽误了一点儿时间,也总算做了件好事,小娘子,咱们不是还有正事要办么?”
  他忽然学起适才那壮汉的声口,关关禁不住“扑哧”一笑,嗔道:
  “好的不学,尽学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一头说一头已红了脸。
  正在此时,前方风声忽作,人影倏闪,那两名被逐走的壮汉双手箕张,迅疾无比地扑了过来。
  微光下只见他们面目狰狞,身法奇快,分明是极其罕见的武林高手,哪里还是适才呻吟求饶的村汉?
  段拂与关关心头同时一凛,眼见避无可避,急切之间沉一口丹田气,稳住下盘,将力道聚在双掌之上,迎面拍出!
  轰然一声,八掌相交,段拂与关关只觉对方掌上力道大得惊人,不禁同时退出五六步,胸中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两人大骇之下,惟恐他们还有后招,疾地运气飘开数尺,暗自调息,凝神以待。
  可是更奇特的事发生了。
  那两名壮汉对过了这一掌,“啪”地从空中直落下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那情形竟是死了。
  段拂与关关均是错愕异常:凭这两人掌上的力道,绝不弱于四大巡使,那已是顶尖儿的人物,怎会对过一掌便即震死?
  忽然,两人脑中闪过一道光芒,已知就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关关不禁脱口叫道:“难道……难道他们扑来时……便是死的?”
  这时段拂眼中也已有惧意,但面色依然沉静如水,缓缓地道:
  “正是。他们手掌冰凉,扑来时便是死的。”
  “可是——”关关的声音已有些颤抖:“——是谁掷他们过来的呢?这人的功夫岂不是……”
  他说到一半便即心惊不已,底下的话登时哑了。
  段拂沉声道:“他们掌上力道七分阳,三分阴,正是我以前所习内功的路数。
  “看来,咱们令天恐怕逃不过这一劫了!”
  话音甫落,前方响起三声轻轻的掌击。一个声音淡淡地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拂儿,你能见微知著,又能临危不乱。
  “不枉我十七年的心血,果然调教出了一个好徒儿!”
  这几句话说得不疾不徐,接着灰影一闪,一个人施施然从桃花丛中走了出来。
  关关听了他的说话,已知来者非他,正是自己和段拂最为害怕,也最为痛恨的大仇人,段拂的师父,也是他父母被害的主凶——司徒水照,她虽心中惊惧,仍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呆住。
  站在他们面前的活脱脱是一个肥头胖脑,和气生财的市侩商人。
  他身材不高,一个臃肿的大肚子尤为突出,将一袭灰色茧罗大褂撑起老高,脸上的肉尽堆在一处,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便好似一个经营得法的酒楼掌柜吃饱了饭,背着手在街上遛弯,随时准备着遇见熟人,要说几句诸如“天气很好”之类的话。
  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哪里有半分习武之人的样子!
  又哪儿像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
  又哪儿像是如此心狠手辣,阴沉诡谲的顶尖高手?
  可是,正是这个半分也没有高手样子的司徒水照的一对眼睛已经瞄到了她的脸上,和气地笑道:“你就是关关姑娘罢?啧啧,怪不得,怪不得,这样一个珠圆玉润的美人儿,真是我见犹怜,难怪拂儿迷上了你,连师父也敢背叛。
  “唉!都只怪我百密一疏,就没想到先看看关关姑娘的模样就把你派下山去,功败垂成不说,还弄到咱们师徒反目。
  “我又不得不派人杀你,结果四大巡使一死三伤!唉!都怪我!都怪我呀!”
  他连连叹气,全然好似酒楼掌柜被二百人吃过了一顿霸王餐后的那副沮丧样子,只差没有捶胸顿足了。
  关关见状忍不住好笑,但不知怎地,心中又冷又紧,一丝也笑不出来。
  段拂缓缓道:“司徒先生,我是你抚养长大的,一身功夫也是你教的,你要杀我,我不怪你。
  “但是我想知道,当年杀我父母是谁主持的?你又为何不当时杀了我,反而收我为徒?”
  司徒水照仰天长笑,低声道:“司徒先生,嗯,司徒先生!看来咱们这十七年的师徒情谊是半点儿也没的剩的了!”
  他忽地低下头来,双目射出针一般的厉芒,沉声道:“你不知道么?”
  他目光中寒芒一闪,登时便如全然换了个人一般,看得关关心中突地一跳。
  段拂却面色不动,缓缓道:“这两件事我每天都在猜,不过恐怕猜得不对,还是听你亲口说好一点。”
  司徒水照叹了口气道:“好罢!谁让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徒儿呢?
  “虽然待会儿动起手来你必死无疑,不过最后一个要求师父又怎会不答应?”
  他的语声既慈祥又温厚,真的好似一个蔼然长者爱惜后辈的那种说话,关关听在耳中却肌肤生栗,不禁打了个寒战。
  司徒水照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十七年前,我在西南一带做独脚大盗,虽然作案时独来独往,但我生性爱朋友,到处也结交了不少黑道豪杰,像尹似村,南宫老二,钟老三,贾老四,便都是那几年认识下的。
  “有一天,我接到一封由京城来的鸡毛急件,拆开一看,乃是朝中最亲贵的太监刘公公写的。
  “信上说,御史段于廷正搜集证物,准备要对他挟嫌诬陷。他无法可施,只好先下手为强,将段于廷刺死,而且最好做得要像江湖中人犯的案一样,那就是——灭门。
  “我与刘公公素无往来,但也早听说过他的大名,知道他是古往今来有数儿的大奸贼,祸国殃民的本事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可是他奸不奸的干我甚么事?他是不是祸国殃民又干我甚么事,好处是最实在的,说别的有个屁用?
  “刘公公在信上说,他知道我薄有浮财,金珠宝贝并不怎么稀罕,但他许下罗天府给我,不仅给我府主的地位,还连带罗天府所有的宝贝和武功秘笈!
  “我当然不信,不过他说,前一代罗天府主利欲熏心,现在投在他的麾下做了贴身保镖,他要谁做下一代罗天府主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信上还说,如果我答应此事,赶赴京城,立即便可得到罗天府的金银铜三块令牌。
  “这样好的条件不由我不答应,当下便带了尹似村他们几个人启程。
  “我知道,段于廷是崆峒派的高手,据说一手七十二路‘回风舞柳剑’,造诣正不在乃师之下。
  “我做事素来谨慎,当然是越小心,准备得越充分越好。
  “就这么着,我拿到了令牌的当晚,便带领人手蒙面闯入你家。
  “后来的事儿你就全知道啦。
  “当年踢了你一脚的那人是钟老三,那时你才五岁,可是已经能顺势一躲,将钟老三脚上的劲力消去几分。
  “这样的武学根骨我倒从没见过,所以一时心喜,就叫住了钟老三,把你带回罗天府。
  “本来我想大伙儿都会瞒住你,将来我要成就大业,多一个聪明机灵、死心塌地的徒儿帮忙总不是坏事。
  “唉!天不助我,天不助我!你竟然先是不听我的话,后来连自己身世的秘密也揭开啦……”
  他说到此处,不知怎地忽然激动起来:“……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这样聪明,总有一天武功会赶上我,心计也会赶上我,我会等你反过来杀我么?
  “拂儿,我要杀你,我很痛心,虽然痛心,但还是要杀你。”
  他最后这几句话忽又平淡下来,但却异常决绝,说完了这十几个字,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再不说话。
  段拂没有激动,也没有发怒,静静地听完他的话,忽地问道:“刘公公现在怎样?”
  司徒水照摇了摇头道:“死啦!早就死啦!”
  段拂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道:
  “我没甚么可问的了。你让关关走,然后杀我。”
  关关听了这几个字,眼圈一红,急道:“拂哥哥,你说甚么?要死咱们一起死,再说,咱们合力一拚,未必便输了给他!”
  段拂黯然道:“没有用的,若是咱们能斗得过他,那又何必苦苦躲避?关关,咱们能相聚这一年,已是有缘。
  “但是到现在为止,你我缘尽情断。如果今天你不走,段拂即使逃得性命,那也永生永世不再睬你!”
  关关虽知他全心呵护自己,不要自己枉自撘上一条性命,但适才还柔情蜜意的郎君,现下竟出此决绝之话,听在耳中,仍是禁不住身子一晃,眼泪有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
  段拂见她如此,也是鼻中一酸,连忙别过头去。
  关关擦一把泪水,脸上忽地现出一种坚毅之色,道:“好!你要不睬我也由得你,反正我是不会走了的!司徒先生,请进招罢!”
  她也不向段拂这边瞥上一眼,双手虚悬,凝神迎敌。
  段拂心中感动,知道自己是劝她不走的了,虽然万分疼惜,却也不禁精神一振,双掌一错,喝道:
  “好!咱们便来决一死战,你我同生共死,胜过他独自活在人世。来罢!”
  关关听他粗声粗气地一喝,心中甜甜地甚是受用,虽在凝神待敌之际,仍是妙目流眄,嫣然一笑,暗想:
  能与你死在一处,也当真是夫复何求!
  司徒水照却并不着急出手,反而哈哈一笑,道:“拂儿,真有你的!关关姑娘,你也不赖,竟肯陪他同死!哈哈!嘿嘿!”
  他的笑声突转苍凉,缓缓的道:“当年我被七大门派的高手围攻,妻子临阵弃我而逃。
  “你们猜后来怎样?我逃得性命,养好了伤,寻到了她,把她切成八块儿,埋在方圆数百里的一座山上,让她连个完整的鬼也做不上!
  “拂儿,你运气比我好,有人愿意陪你同死。为什么没人愿意陪我同死?为什么!哈哈——”
  段拂与关关见他笑声凄厉,忽然大有狂态,不禁对他略微生出一丝同情,旋即收敛心神,提防他暴起伤人,料想在这种情势之下,他若暴起一击,定然难当。
  司徒水照的笑声戛然而止,缓缓道:“今天我倒愿意成全一对同命鸳鸯,不过念在你们同生共死的分儿上,可以让你们三招,动手罢!”
  说话之间,他的双眼中忽地精光暴射,浑身骨节噼噼啪啪发出轻响,竟然密如爆豆。
  只这一下子,他原来矮矮胖胖的身形登时好似高了数尺,几丈之内似乎尽是他的威势气力。
  关关看在眼中,心内一寒,暗想:
  拂哥哥说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果然不错。
  可是该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束手待毙不成?
  想到此处,灵机一转,微笑道:“你真的肯让我们三招而不还手?”
  司徒水照怒道:“你怕我说话不算数么?”
  关关霎霎眼道:“如果我们不出拳脚,用点儿棍棒暗器之类的你也不还手?”
  司徒水照微微一哂,心道:
  小丫头忒没见识,兵刃暗器在我面前有甚用处
  ?他不愿再与她啰嗦,只道:“是。”
  关关道:“那好,你且等一等。”返身在身边的桃树上折下一根长枝,只有手指粗细,四尺来长,上面疏疏落落带着十余朵桃花,更增风致。
  她嫣然一笑,摘下几朵桃花捏在手上,将桃枝递给段拂,道:
  “第一招来了!接着罢!”
  说话之间,素手一抖,一朵桃花迎面飞出,在空中花瓣四散,打向司徒水照“缺盆”大穴,竟然微挟风声。
  司徒水照一惊:
  难道这丫头深藏不露,竟能以飞花伤人?
  危急之际,不及多想,侧身让开来势。
  岂知斜刺里风声微作,棒影闪动,却是段拂使出“打狗棒法”中的“缠”字诀,倏然袭到。
  司徒水照斜睨一眼,只见桃枝来势无方,竟然笼罩住自己上中两盘七处穴道,同时枝上发出“哧哧”之声,显见段拂内力已深厚之极。
  他虽得三大巡使禀报,知道段拂有一门古怪棒法,武功又精进良多,却也没想到能到现下这个地步,不禁心头一凛,向左跨上一步。
  此人武功当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答应绝不还手,但又不能让段拂戳中自己,这一步之跨,间不容发,妙到毫巅,恰巧将段拂棒法上的势道全部消解。
  若是段拂桃枝戳下,已然点不中任何穴道,这一招便即徒劳无功。
  段拂一击不中,拽住棒端,击向司徒水照足踝,使的乃是一个“绊”字诀。
  若是他跃起闪避,这“绊”字诀后招连绵无穷,势必使敌人有若陷入泥沼一般,步步不着实地,若是他站立不动,虽被桃枝扫上,但自己真力贯注,也足令他受伤。
  正在此时,关关已打出三朵桃花,成“品”字形击向司徒水照面门,口中喝道:
  “第二招!”
  司徒水照见段拂变招间全无痕迹,单这一出手,便知他的造诣已今非昔比,非但比昔年的自己强出不少,直怕已可骎骎然与尹似村争锋,难怪那三人败得惨不堪言。
  他心中思忖,脚下丝毫不慢,右足轻抬,“嗒”的一响,已将桃枝踏在地上,同时上半身向后一折,让过两朵桃花,张口叼住了居中的一朵。
  他右足这一踏,看似简易轻巧,实则时机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毫厘不爽,正在桃枝旧力甫尽,新力未生的当口,将棒上所附力道一下裁断。
  否则“打狗棒法”何等了得,岂是抬足便可踏住的?
  只这一踏便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高招,段拂与关关虽在生死存亡之际,仍是死心塌地地佩服。
  殊不知司徒水照也暗暗心惊,适才段拂与关关这合力一击配合得天衣无缝,桃花打上盘,桃枝攻下盘,正是令人顾首不顾尾,若非自己武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倒还真的难以应付。
  但他张口叼住桃花,却不由心中一宽。
  只因桃花上虽也有几分力道,却还远未至飞花摘叶既可伤人的地步,纵然自己被她打中,也是绝无损失。
  关关既不足道,自己收拾段拂自是两手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情了。
  想到此处,面上现出微笑,将桃花从口中取下,嗅了嗅道:
  “还有一招,然后我可就要出手啦!”
  段拂和关关见他如此如整以暇,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关关勉强笑道:“我手里还有七朵桃花在,看来只好全都打出去了。
  “第三招,九品莲台!”
  “台”字出口,七朵桃花果然脱手飞出,迎面打来。
  与此同时,段拂突然松手弃棒,左手成钩,右手立掌疾劈,运足十成力使出降龙十八掌中威力最大的一招“龙战于野”。
  司徒水照看在眼中,微微一笑,索性眉不动,膀不摇,衣袖微摆,纯以袖风接下了段拂这一掌,任凭那七朵桃花打在自己身上。
  岂知桃花着体,肌肉便即微微一痛,他立知不妙,肌肉一紧,那尖利之物入肉三分便即被他逼住。
  饶是如此,所中之处都在穴道之上,一时仍觉手足麻痹,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
  一个念头闪电般在脑中出现:糟糕!这小丫头使诈!
  这三招之搏完全出手关关的策划,她知道司徒水照功夫出神入化,虽然答允并不还手,自己与段拂仍是奈何他不得。
  以故虽然第一,第二两招虽也是全力施为,但真正的杀手却在第三招上。
  第一、第二招她共打出四朵桃花,手法灵妙异常,那是邓九公亲传的“花字门”功夫,但力道却均使得不足。
  果然,司徒水照一接之下,对关关极为轻视。
  在打出第三批七朵桃花之前,关关将十余根梅花针插入花蕊之中。
  她算定段拂的降龙十八掌威猛无俦,司徒水照分出心神应付,必然对自己的桃花不理不睬,果然一击得手。
  关关一见七朵桃花上的尖针攒入司徒水照穴道,心头大喜,叫道:“拂哥哥,飞龙在天!”
  自己则抽出束腰绸带,使个“扫胫盘打”的软鞭招式,就地卷来,这一卷中终于显出了真实功夫,那绸带柔不受力,被她一抖,竟然风声烈烈,势道惊人。
  司徒水照腰腿间全无力气,本来这一掌一鞭非中不可,但此人武功的确匪夷所思,在此熨帖之际,居然腰不曲,膝不弯,仅凭双足一蹬,脚下有如装了滑轮一般,向后疾退出七尺有余。
  饶是如此,段拂这一招“飞龙在天”有如鹰隼扑兔,追踪直击,还是有五成劲力重重拍在司徒水照前胸之上,“喀啦”一声,肋骨已断了两根。
  司徒水照眼见情势危急,突地嗔目大喝,有如平地炸起一个霹雳,直震得段拂与关关耳中嗡嗡作响,手上不禁一慢。
  他趁这一眨眼的工夫,神功潜运,已在全身三百六十周天行走了一周。
  那十数枚梅花针被他内力一逼,竟全然倒飞而出。
  虽只是小小银针,在他大力之下,竟发出“呜呜”之声,劲力绝不下强弓硬弩,比之关关不知要强上了多少倍。
  段拂和关关眼见奇变突生,无论躲避,拨打均已不及,两人心意相通,同时顿足齐飞,在空中施出“流云铁袖”的功夫,左遮右拦,来回截击。
  但那梅花针来势何等快速?
  二人轻功纵然高强,却也在三十丈之外方才挡住了七八枚之多,突地两人齐齐闷哼一声,落下地来,段拂身上着了两枚,关关身上中了三枚,虽非要害之处,却也痛得面如白纸。
  四招之下,三人俱都受伤。
  司徒水照一声冷笑,道:“好聪明的女娃娃!好俊的降龙十八掌!”
  说了这两句话,手抚前胸,面有痛苦之色,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段拂与关关见他虽被打断肋骨,又口吐鲜血。
  说话之际却仍是神完气足,中气丝毫不衰,不禁骇然。
  他二人斗志均盛,面对三大巡使那样的强手,虽居劣势,仍是愈战愈勇,终于反败为胜,但见司徒水照这样的人,实非一般人力所能对抗,自己等出尽全力仍落下风,不由得气惭神沮,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司徒水照笑声逐渐低沉,缓缓道:“拂儿,你七八个月之间内力便有如此成就,与从前判若两人,这位关关姑的暗器功夫也堪称当世一流。
  “从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来看,你们是从邓九公那老鬼手里学了甚么功夫了罢?”
  要知段拂从他学武十七年,也上再无别人能比他更了解段拂武功备细,若非年来内力精进,纵然降龙十八掌掌法精妙,也绝伤不了他。
  段拂和关关见他一猜便中,默然不语。
  司徒水照吸了一口气,干声笑道:“那老鬼果然了得,我十七年来对阵从未伤过一根毫毛,今日竟被两名小辈所伤!好罢!
  “咱们就来试试看,是那老鬼的功去厉害,还是我罗天府的功夫厉害!”
  双掌一立,两股疾风劈面卷来。
  段拂与关关早就全神提防,当即矮身急避,“咔咔”几声脆响,虽然三人相隔十余丈远近,身侧的数棵桃树还是受到掌风波及,齐腰而断,倒了下来。
  第十二章:生死身世两茫茫
  关关见这两掌威势如此凌厉,直吓得花容变色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禁脱口道:“鬼刀!”
  她虽听段拂说过三言两语,但只有身临其境,方才知道这掌刀锋锐无匹,莫可抵御。
  司徒水照哈哈一笑,道:“小丫头见闻倒也广博,居然识得我这路刀法!好!就赏你一刀!”
  右事劈出,狂飙骤起,卷向关关身前。
  段拂见他掌风来势猛恶,唯恐关关接不下来。飞身而起,拦在中途,双掌先后拍出,使的仍是“降龙十八掌”的第九招“鸿渐于陆”。
  三股内劲相撞,竟然“哧哧”有声。这等硬打硬撞之下,段拂上身摇晃,司徒水照却迟了一步方才站稳,显见这一招比段拂竟还略占上风。
  原来,邓九公传授的“茶字门”内功的奥妙神奇,非但司徒水照有些低估,连段拂自身也未能全然了解。
  他勤修这八九个月功夫,有如以湖贮水,将囊裹锥,平素里还显不出许多,到了这生死危亡之际,方才发挥得淋漓尽致。
  司徒水照远在地上上,但以单掌对双掌,自己胸口又受重伤,相较之下,竟然略逊一筹。
  司徒水照一惊,雄心陡起,叫道:“好!再吃一招!”双掌劈出,带动自己衣襟飘起,猎猎作响。
  段拂自忖双掌之力接不下他的双刀,回身抱起半截桃树干,横扫过去。
  司徒水照双刀劈在树干之上,段拂只觉手臂剧震,桃花花瓣散落如雨,簌簌而下,树干却是安然无恙,可见自己真力有树干传出,虽然仍是不敌倒还可以自保。
  一明此节,段拂当即精神一振,竟是以攻为守将截五六十斤重的树干舞成风车一般,踏中宫,转洪门,放手直击,挑打截戳,走的全是轻兵刃的路子。
  那树干又粗又长,在他手中却轻灵如意,有如单刀长剑。
  这时关关也纵身而上,加入战团,一根绸带忽作软鞭,忽作点穴橛,大有大打,小有小打,并不时发出微小暗器,扰敌心神。
  司徒水照见两人招式灵妙异常,配合得又是天衣无缝,不由暗暗称奇,心道:
  邓九公这老鬼果然有几套。
  他这套功夫是甚么玩意儿,竟能在寥寥数月之内使这两人的功夫进境到如此地步。
  他自习得罗天府全套武功之后,十七年来首次遇见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双掌飞舞,在段拂与关关二人的空隙中穿来插去,攻势竟然占到七成以上。
  司徒水照的武功堪称江湖上数一数二,段拂经过那邓九公的培植,如今已可毫无愧色地跻身于天下前五名之列,关关虽较他二人远逊,此刻武功也早不在一般名侠掌门之下。
  这三人均是以快打快,倘若旁边有个武功稍差之人观战,必定看得头晕眼花,恐怕几个人影犹自分不清楚,更遑论孰攻孰守了。
  堪堪拆到百招,段拂与关关强忍身上针伤疼痛,愈斗精神愈长,司徒水照以一敌二,却渐渐落了下风。
  原来他遭针刺,后遭掌击,肋骨受了重伤,虽然他神功盖世,硬生生以绝顶内力遏止住伤势发作,但人非神仙,究不能全然无恙。
  斗了这半日,发招收招之际扯动伤日,也是疼痛入骨,渐渐手臂上气力也越来越弱,招数转换之际再也不那么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了。
  高手比武,但有一丝一毫的势道消长,当局者都是心下雪亮,段拂和关关见状暗喜,鼓勇直进,攻势已由三分提升到六分,大有沛然莫御之势。
  司徒水照暗道不好,照眼下这般鏖战下去,自己上风是占不到的,弄得不妙怕还要折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手上。
  当下猛力劈出七八刀,趁着段拂与关关避其锋锐,俯身拾起一根三尺多长的茅草,轻冈飘地由上至下,划了过去。
  高手比武,确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非但时辰之弹指刹那,空间之毫发微细也均在算计之中。
  他弃掌用草,等如忽然之间将手臂加长了三尺有余,段拂和关关猝不及防,但觉一股寒风当头罩下。
  心头一凛,同时发招一抵,身形向后疾闪出六尺开外。
  饶是他们抽身得早,见机得诀,段拂手中桃树还是被截去了一半,左手手背上更被茅草掠过,划出一过深达寸许的伤口。
  鲜血淋漓。关关一声娇呼,绸带被刀风卷得粉碎,一截衣袖也被卸了下来,宛如一只硕大的绿色蝴蝶,飘然而坠。
  两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骇然之色。
  这一刀之威委实可使风云变色,鬼哭神号,江湖传言,确然非虚。关关脱口道:
  “心刀!”
  司徒水照的面色已不若适才那样轻松,他手抚前胸,喘了口气,道:
  “小丫头对我罗天府的事倒还知道不少,是那小叛徒告诉你的么?可惜呀可惜!”
  他忽然叹气,关关听得一怔,不禁问道:“可惜甚么?”
  司徒水照咳了一声,俯身再折一根茅草,捏在手中,缓缓道:
  “可惜你二人良材美质,冰雪聪明,正是学武的最佳材料。
  “更可惜你们相貌俊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一对美玉在谁手中打碎却是令人心痛之事。
  “好在白乐天诗云‘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我下杀手,倒还我得到口实!”
  他说了这几句话。一半出手由哀,另一半却也为了自行调息运功。
  “实”字甫说出口。
  两根长草猛然划下,恍如雷霆万钧,不暇掩耳。
  段拂俯身原地一个疾转,消去刀势正锋,顺手折下一根拇指粗的枝条,扔给关关,然后将手中半截桃树掷了过去。
  他转身、折枝、掷枝、掷树。
  四个动作一气呵成,比常人眨眼更快。
  “嚓嚓”两响,余下半截桃树被斩成三段,落在地上,但司徒水照这一招“心刀”却也被破掉了。
  段拂俯身再抄起一棵桃树,叫道:“上罢!”树冠朝前,树根在后,竟使出“打狗棒法”中的“刺”字诀,疾推向司徒水照中盘。
  虽打中盘,但那桃树树冠方圆几达四尺,司徒水照全身已尽罩在这一推之下。
  段拂冰雪聪明,知道适才这种联手进击,以攻为守的法门甚是奏效,虽知他现下使的“心刀”较适才的“掌刀”更胜一筹,自忖也尽可抵敌得住,当下毫不畏怯,一根桃树使来得心应手,浑若无物。
  司徒水照见他识破其中诀窍,倒也心惊不已,但想自己“心刀”上的造诣可可横行天下而有余,也是雄心万丈,舞起两棵茅革。
  一招一式均有龙像之力,急斫猛劈。
  段拂与关关接架相还,三人又斗了个难解难分。
  这一场恶斗真正好看。关关以桃枝作长剑用。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已使遍了邓九公亲手所传的十六套剑法,配着她窈窕劲健身姿,正是翩翩惊鸿,若现若隐,流风回雪,若往若还,望之俨若神仙中人。
  佛经有云“端正可喜,观之无厌”,以之为此刻的关关写照,毫厘不爽。
  段拂与司徒水照则一用桃树,一用茅草,二者轻重巧拙,恰是两个极端。
  而重拙者偏出巧招,轻巧者又气势凌人,更加对比鲜明。
  三人出尽全力,真正是一场好斗!有分教:
  巨树扫来,纤尘不起;育草斫去,猛虎夫惊。
  再斗一百五十招上下,关关香汗淋漓,湿透重衣,段拂与司徒水照的手脚也慢了下来。但此时攻守之势正是五五分账,谁若松得一松,立有死伤之危。
  三人均是咬牙苦忍,半点儿也不敢放松。
  司徒水照愈斗愈是焦躁,暗想:
  我已使到了“心刀”,缠斗这许久,竟连两个毛娃娃尚自收拾下下,这些年练的功夫到哪里去了?
  更何况我伤得较重,他们伤势较轻,年轻人体力又好,时候一久,只怕倒还是我输面居多。
  到了这样地步,我还能死撑什么面子么?
  想到此处,突地一声长啸,两棵茅草脱手飞出,一袭关关,一袭段拂,竟然当作飞刀使唤。
  这两棵茅草既是死物,分量又是极轻,但在他真气贯注的一掷之下,恍如蛟龙出海,天矫灵动,声势大是骇人!
  段拂一惊,百忙中掷出桃树,在空中与那棵茅草撞个正着。
  这茅草上附着司徒水照的一半劲力,端的非同小可。
  一棵青青茅草,竟如钻头一般,无坚不摧,将那棵桃树自中心穿过,挟着余势,刺向段佛面门。
  段拂骈起食中二指,电光石火般一夹,茅草尖端在距他鼻尖三寸之处停住,也称得上险而又险。
  关关化解这一招反而较他容易。
  她手持桃枝,当那茅草飞至自己身前三尺,使个内家太极剑法中的“黏”字诀,桃枝性本柔韧,被她一引一搭,恰好平平按在茅草的正中。
  这一招内家高手大都会使,但关关这路剑法乃是邓九公亲授,较之常人又不知高出多少,这一按恰到好处,登即消去了茅草上的大半力道但司徒水照内力何等高强,那又岂是关关这一招“四两拨千斤”所能尽数破得的?
  饶是茅草上的力道已消去十之七八,余下的二三成亦足以将关关桃枝震脱出手。
  关关骇了一跳,一招“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腾身从茅草上翻过,绿衫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的圆弧,茅草在她身下疾射而过,“笃”的一声,竟钉入她身后的一颗桃树干。
  关关立定身形,暗道一声“侥幸”,她手中使的幸而是一根桃枝,与茅草轻重悉合,铢两相称,倘若自己也持的是一根大桃树,或者赤手空拳,那可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司徒水照虽并不指望这一招能伤到他二人,但见他们举重苦轻,竟然将自己杀招如此轻易破解,仍不禁心头大震,同时胸口伤处隐隐作痛,暗自忖道:
  今日之战宜从速解决,事已至此,我又何必隐藏甚么?
  心头才一动念,手上早掣出一张尺把长的铁弓来。
  这铁弓甚是小巧,手工也极精致,只是没有了弦,看去有些突兀。
  段拂与关关看见这张弓,刹那间只觉呼吸也止住了。
  段拂失声道:“这是无弦弓?可是……可是……”一时想不起下面要说甚么。
  司徒水照冷笑一声,道:“与你在罗天府中看见的无弦弓不同是么?
  “教你个乖,记着罢,无弦弓共有一十八张,最大的挂在府中,长有五尺八寸,最小的长有六寸,我手中的这是第十五张。
  “各张弓大小虽异,运使方法却均相似,懂了么?”
  他再次藉说这几句话的工夫调匀真气,这时左手如抱婴孩,右手虚悬在弓弦之处,喝声“开”,不知怎的,这张无弦铁弓竟被全然拉开,有如满月。
  说时迟,那时快,他左手一松,叫一声“去!”五缕劲风应弦而出,呼啸而至!
  有关无弦弓的事迹,关关只是听段拂讲说这数句,段拂本人也未见过无弦弓使动时的情景,种种神异,亦是得之于传言。
  但是适才的“心刀”已是凌厉非常,自己等合二人之力,才堪堪与他战个平手,这“无弦弓”比“心刀”更要厉害得多,当无可疑。两人一见他松手,便知不好,段拂喝一声“退”,两人捷如飞矢,向高坡上疾驰而去。
  这“无弦弓”的原理与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约略相同,但六脉神剑虽可不借助外物,劲力却也只能限制在数丈方圆之内,比不得“无弦弓”借助弓背弹力,可以及远。(请参看《天龙八部》,《血煞魔君》)
  段拂与关关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轻劲,瞬息之间已掠出十致丈外,但耳后依旧“呜呜”作响,那五道无形气劲破空而来,其势竟不少衰。
  段拂大惊,喝道:“伏下!”两人奔驰之际。身体骤然前倾,有如木棍般直倒下地。这法子果然使得。
  那五道气劲笔直飞出,却不会转弯,两人只听头上“嗖”地一响,气劲直射入前方的桃林之中,“轰”地一声,十数棵桃树被气劲所撞,炸成无数碎片,连根拔出。
  泥土、树枝、花瓣四面溅出,弄得段拂与关关满头满脸都是。
  段拂与关关知道前招已发,后招即至,当下顾不得心惊,手一拍,腾空而起,有如两只飞箭,齐头飞去。
  他们吃亏在身边没有宝刀宝剑及重兵刃之属,单凭血肉之躯又实在无法与这等内力相抗,一时苦无善策,那也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司徒水照见他们飞奔不已,心头不禁大怒,旋即发步追来。
  他轻功本在段拂和关关之上,但这无弦弓需要凝聚全身内力方得发出,他虽武功卓绝,却也不能一心二用,既追敌,又攻敌。
  待追到二十余丈远近,他陡地驻足,喝一声“去!”五道气劲再次迸出,奔袭两人后心。
  段拂听到一声“去”,连忙大叫一声“伏下!”两人如法施为,这第二箭仍是炸飞了十余株桃树,没能伤到二人分毫。
  如此打打逃逃,逃逃打打,司徒水照既不能追得太近再行发招,段拂和关关便有隙可乘,屡次以此巧妙身法令它走空。
  不长时候,司徒水照已射出了十数轮无形气箭,三人奔出了二三百丈,除了漫山遍野炸毁的桃树,竟然一无所获。
  这桃花山在此矗立了千年万年,向来与人相安,今日却合该有此一劫,只因段拂与关关在此避难,而司徒水照偏又追及,弄到它遍体鳞伤,损毁不轻。
  山若有知,亦必痛哭流涕,甚或大骂司徒水照狼心狗肺,辣手摧花,那也是情理中之事。
  可是不必桃花山开口相骂,司徒水照也已气得面若猪肝之色,那股一派和气的商贾风度早抛到爪哇国以北去了。
  这两个小鬼如此摆弄狡狯,那也罢了,可是自己这无弦弓使动起来,向来最耗真力,只怕再使几轮下来,自己纵然得胜,也要大伤元气。
  只是欲待不使无弦弓,一来别的武功奈何他们不得,二来已使到了一半,骑虎难下,又怎能换成别的招数,给两个小鬼喘息之机?
  想到此处,足上发力,连跨几个大步,觑得两人后心较近,喝一声“开”,双臂用力,将弓拉成半圆之形。
  这一下已倾尽全力,却没能将弓尽数拉开,手臂反而隐隐酸痛,这实是十七年前从未有过之事。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的内力怎地消耗得这样快?
  莫非天不佑我,今日我司徒水照大限将至,就要丧命在这桃花山上?
  修习内功之人最畏惧的便是脱力,那意味着已经使动了本身真元,轻者数十年修为毁于一旦,重者便是死得惨不堪言。
  司徒水照求胜心切,连发了十数轮无弦弓,却没想到自己先前受了重伤,内力只及平日的八成,不知不觉间已迈入了脱力的前兆境地。
  他早年是绿林大盗,性格凶悍,伺后修得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更加自负狂妄,这时虽知境地不妙,仍是忍不下这口气去,当下牙关一咬,暗道:
  我纵使大耗真元,也要收拾了你们这两只小鬼,免得日后成为心腹大患!
  心中思忖,手上奋起神力,“吱吱”声响,无弦弓已成满月之形。
  便在此时,段拂与关关疾奔中脚步骤停,面色大变,现出一种惨然神情。
  原来三人追追打打,打打逃逃,不知不觉间沿着高坡奔上,现下已入了绝地,段拂和关关的脚步距离峭壁悬崖只剩下三尺之遥!
  三尺之遥!
  关关收足之际踢动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落了下去,好半日才听见下面传来着地之声。
  两人心头一寒,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莫非是天绝我也!
  司徒水照拉开铁弓,忽见两人如此表情,微一凝神,已明就里,不禁心头狂喜,哈哈一笑,凝力不发,阴森森地道:
  “老天爷要帮我,谁也没有法子,现下你们只有三条路可选:
  “一、回身跳下去。
  “二、被我一箭一箭慢慢射死。
  “三、若是你们肯跪下求饶,我虽然不能饶了你们,却也可以来个痛快的,让你们一箭穿心,死得不那么痛苦。
  “我数一二三,你们自己选罢——”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他一双眸子却在夜色中精光闪闪,好似野兽要择人而噬的一般。
  段拂和关关的心都随着适才那块石子落到了底。
  他们也是武学行家,情知只要再有一百丈的距离供自己奔驰,司徒水照内力消耗过巨。
  自己二人便可回身反扑,一举歼此巨恶于掌下。
  可是没有一百丈的路了……没有司徒水照的油尽灯枯……没有反击……只有三尺之遥的悬崖……只有自己两人狂奔后的手足酸软,满身冷汗……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而每一条都是死……
  死……
  死在某些人那里不是难事,比如舍身成仁的义士,比如风烛残年而又豁达洒脱的老者,甚或一些凶悍绝伦的强盗,病入膏肓的疯子,神经失常的凶手……
  但是当你风华正茂,当你雄心勃勃,身负血海深仇两未报,当你身旁站着和你同样年轻的意中人等着你去拥抱,去和他(她)共同创造美好未来之时,你却要死……这个“死”字该有多么难写,谁又身临其境地想过?
  死……
  司徒水照的口中已喊出了“二——”
  死……
  段拂、关关交换了世上最深情的一瞥,这一瞥无声无息,却似已交换了万语千言。
  司徒水照的口中喊出了“三——”
  死……
  段拂向关关笑了一笑,竟然是笑了一笑!
  这一笑灿烂,凄凉、美丽,如彩虹一般划过长空,又如流星一般悄然而逝。
  死……
  宁可跳下去摔死,也绝不向仇人屈膝乞怜,也不让仇人痛加折磨!
  他纵身飞出!向着悬崖下面,漆黑的无边无际的悬崖下面跳了下去!
  耳旁是呼呼的风声,眼前是无垠的夜色,鼻端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不知是桃花发出来的,还是关关衫子上散出来的。
  空气这样清新,世界这样美好,可是顷刻之间,自己便再也看不到了……段拂闭上了眼睛……
  “拂哥哥!”关关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绿衫一晃,有如暗夜中绽开的一朵绿花,随后跳了出去!
  可是人在半空,忽觉手腕上一紧,竟硬生生被司徒水照拉了回来。
  关关悲愤狂怒之下,双足踢出,已全无章法,司徒水照骈起食中二指,自“命府”、“梁门”、“天枢”一溜烟地点将下去,一直点到“梁丘”、“犊鼻”、“足三里”、“下巨阙”诸巨般穴道,这是督脉各个要穴,关关当即全身软麻,动弹不得。
  司徒水照缓缓道:“你道我为甚么教你?”
  关关督脉要穴被点,却不碍说话。她是大家闺秀出身,涵养好到极点,虽然情郎被逼跳崖,仍不愿恶口相向,当下只是恨恨盯着司徒水照的脸,双眼如要喷出火来一般。
  司徒水照见她这等神色,心中不禁一寒,旋即洋洋笑道:
  “我忽然改了主意,不愿你二人同死,因为那老鬼教你们的这套功夫无论攻守,都极是佳妙。
  “你若肯告知我其中奥妙,我便饶了你的小命儿,还放你回去,苦练武功,让你回来找我为情郎报仇。你看怎样?”
  他知道关关虽是萍柳弱质,却秉承了父亲的侠烈之性,不畏强暴,不计生死,从适才她协助段拂,坚执不退便可看出,自己想得到邓九公的武功秘奥,用强威逼迫怕是难能奏效,但若给她机会让她为情郎报仇,假以时日,她却多半会肯。
  此刻关关的心中柔肠寸断,但她性情刚烈,临事决疑,非徒温婉的可人而已。
  先前她脑中全是段拂的影子,根本不知司徒水照在说甚么,这时听到了后几句话,神智霍地清明,淡淡地道:
  “我是不会将九公的‘七事神功’,传给你的,有本事你就带着我,我有手有脚,说不定何时就会逃走,还说不定何时趁你不备,就偷偷杀了你为段郎报仇。
  “你武功天下无敌,我只是个弱女子,但你也终有一天会死在我的手上!”
  说到此处,终于忍下住眼泪,两颗珠圆玉润的泪水顺着面颊留下,目光中却满是坚毅之色,死死盯在司徒水照的脸上。
  司徒水照终于听到“七事神功”的名目,心头一热。
  他既有吞并武林,一统江湖的野心,早将邓九公当作最大的强敌,第一个要踢开的绊脚石。
  他虽知关关说的句句是实,但一想到若是邓九公的武功秘奥自己全然知晓,而自己的武功他全然不知,日后行事必然事半功倍。看来此事纵然艰难,也是势在必行的了。
  想到此处。他得干笑两声道:“那咱们走着瞧罢!”伸手提起关关,展开轻身功夫,扬长而去。
  此人功力通玄,虽然适才已近脱力,片刻之间又是真气充沛,虽然手中提了一人,身形一晃,也已在十余丈开外。
  段拂耳旁风声大作,身子如秤砣般疾坠直下。
  这道悬崖足有一百数十丈高,一时却不得到底。
  人在生死边缘,头脑异样清明。此际的段拂心中满是愤激酸楚,不由想道,我生长人间二十余年。
  才知道仇人是谁,才遇到心上人,却马上要命丧绝地,尸骨不全。
  上天待我,一何不公!
  他蓦地里睁开双眼,身下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有一万头洪荒怪兽等在黑暗之中要吞噬自己。
  死,已不再是书本上写着的或是别人口中说着的东西了,它离自己越起来越近,越来越清楚,几乎已可以看清楚死神额头上的皱纹和嘴角边的微笑……
  便在此际,天空中一颗硕大的流星划过。
  这颗星足有碗口大小,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光耀四野,只在此眨眼的工夫里面,段拂已经看到崖边横生着一上一下两颗松树,较近的那颗离自己只有二十余丈!
  这时哪里还有余裕多想!
  段拂将身子陡地打横,双手箕张,直向那棵树干扑去。
  人在空中,虽不能稍止下落之势,但因空气浮力,短时内尚可横竖挪动。
  后世的花样跳伞运动运用的亦是此一原理。
  说时迟,那时快,段拂已扑在那棵松树之上。
  双手甫落,顿觉疼痛刺骨。他一百数十斤重的身躯,又下落了将近百丈,力道之大,惊人之极。
  饶是他武功高强,内力深湛,双手也承受不住这等大力,一双臂骨先已折断。
  那棵松树年深日久,方圆总也有尺把光景,但它是松果落入石罅后生出,根系并不坚固,受了这等大力,竟然连根拔起,载着段拂身体向下直坠!
  段拂强忍手臂剧痛,抱住松树。约摸又落下二三十丈,“砰”地一声巨响,两棵松树撞在一起,底下那棵树更加抵受下住,也是连根飞出,下坠之势较先前更为猛烈。
  两树相撞,段拂再也抱不住树干,身体被向上弹出。
  他只觉自己有如被瀑布冲下的一块石子,全然身不由己,剧痛使他的眼前开始模糊,唯一知道的事就是自己在下降,下降,更快地下降……
  “嗵”的一声,在触到实地的一刹,他的脑袋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天落到了地下,大地飞到了天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距桃花山二十里外有座庄子,庄子甚是贫瘠,但因山得名,取了个漂亮名字叫做桃花庄。
  桃花庄的五十多户人家中,倒有二十多个姑娘叫做桃花。
  可是谁都知道,没人比安家的桃花更像桃花了。
  她的脸儿比桃花还要娇艳,她的身姿比风吹的桃树还要动人心魄,要不是住在深山边上,要不是上有七十多岁的爷爷,下有十二岁的弟弟。
  家中穷得精打光,只怕求亲的人早踏破了十七八条门槛。
  现下这个最像桃花的桃花姑娘正在洗衣服,阳光射在她的脸上,额头上现出细细的汗珠,衬得一张俏脸红扑扑的,当真是桃花也没这般风情。
  “当”的一声,木门被撞了开来。
  一个少年直冲入来,反手将门推上,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好似一头受了惊的小鹿一般。
  桃花一怔,停下手中的活计,嗔道:“又上哪儿疯去啦?和人家打架了是不是?瞧瞧你,跑得这一头汗?”
  语气虽是嗔怪,脸上却挂着爱怜横溢的微笑。
  那少年喘了几口大气,“呼哧呼哧”地道:“姐姐,可吓死我啦……我和根伢子,虎伢子他们到通元谷去玩,见到一个人……一个人躺在两颗松树上……满身都是血,脑袋还撞了个洞,正流着血呢……吓死我了……”
  桃花瞪起眼睛道:“那他死了没有?”
  那少年喘着气道:“我吓去了半条命,哪敢……哪敢过去细看?不过……看那架势,好像还有一口气……也就一口气……”
  桃花一惊,道:“快带我去看看!”擦了把手,带上房门,和那少年奔了出去。
  二十里山路甚是难行,那通元谷又是在深山之中。
  姊弟二人赶到谷里的时候,日头正毒得很,罩在头上,好似射下一把把火箭,烧得人难受之极。
  那少年忽然停步不前,用手一指,道:“喏!在那儿!我可不敢过去!”
  桃花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大了胆子走上前去,果见地上躺着一个蓝衫少年,满身满脸都是鲜血。
  她从未见过伤得这般重的人,伸手上去搭一搭他的手腕,觉得脉搏似乎微微跳动,再放到鼻下一试,也还有呼吸,她心头一喜,暂时忘了害怕,转头叫道:
  “伢子,这人还没死,搭一把手,抬他回去,爷爷或许还能救他!”
  伢子听说他没死,胆子登时壮了不少,走上前来,忽地低呼一声,道:
  “姐姐,你看他的头!”
  桃花定睛望去果然这人的头上有个拇指粗细的洞,甚是怕人。
  她心头突突乱跳,环顾四周,忽地眼前一亮,道:“伢子,你去把那边的车轮菜采一把来,用石头捣碎,我见过爷爷用它止血,或许有用。”
  伢子答应一声,如法炮制。这车轮菜生得漫山遍野都是,止血却深具灵效,涂上汁液之后,片刻之间,伤口的血已止住。
  伢子喜道:“姐姐,这法儿使得!”
  桃花心中也是喜悦不胜,点了点头,道:“抬他回去罢!”
  这话说来轻松,做起来谈何容易。一个妙龄少女,一个髫龄雅童,虽然自幼儿打熬气力,要抬一个百数十斤重的七尺之躯也是天大的难事。
  好在走了七八里路之后,遇见了一位推着独轮车的行脚商,好说歹说将这人拉回了家。
  桃花累得浑身骨节欲散,手足再也没一丝儿气力,但爷爷还未回来,这人随时都可能死掉。
  她打发伢子去寻爷爷回来,自己出尽了最后一点儿气力将这人安置躺好,用软布细心地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出现在桃花眼前的是一张苍白得惊人的脸庞,但却剑眉入鬓,鼻直口方,虽在昏迷之际,仍掩不住一般隽逸英武之气。
  桃花面上一红。心头鹿撞,暗道:想不到这人生得这般俊!
  便在此时,屋门“吱呀”一响,一个老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这老人七十多岁,须发皆白,大手大脚,满脸皱纹,尽是风霜愁苦之色,只听他焦急地道:“桃花,你救回来的是什么人?他怎么样?”
  桃花道:“还没死,我也不知道伤得怎样,总之是很重。爷爷,你救救他罢!”
  老人点点头,面色凝重,伸出食中二指搭住少年的手腕,反复了足有一刻钟,又伸手翻了翻他的眼皮,沉默不语,
  桃花一颗心“突突”乱跳,两眼紧盯着爷爷的口唇,只盼他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一个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如此关心。
  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还没说过一句话,却已无端地觉得他的生死是一件无比重要之事。
  唉!少女的热情,少女的爱情本来就是无端的,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个中奥妙,谁又说得清楚?
  老人叹了口气,道:“这小伙子命好大!若不是?若非伢子见了他,你们将他救回到咱们家里。
  “我有多高的医术,他也是难逃一死,现下他虽伤得极重,我倒还也能跟阎罗王商量商量,把他的小命儿抢回来!”
  桃花听了这话,喜欢得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那老人微觉奇怪,瞪了她一眼,道:
  “你若还有气力,就给爷爷煎药去,我要先把他的臂骨夹好!”
  桃花答应了一声,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力,转身走了出去。
  就这样,段拂在这座桃花庄住了下来,这条命也算是侥天之幸,巧之又巧地拣了回来。
  桃花姑娘朝夕相陪,衣不解带地为他煎汤熬药,细心照料,她不知道,她拣回的是一生的相思。
  一生的甜蜜,也是一生的梦幻,一生的悲伤……
  两月之后的一个清晨,桃花劳顿半夜,迷迷糊糊睡得正香,屋门响处,伢子龙腾虎跃地跳进门来,叫道:“姐姐,姐姐!快去看,他会说话啦!”
  这么久以来,段拂一直不能说话,安氏祖孙也不知他姓甚名谁,只好以“他”称之,好在家中人口不多,一说“他”谁都知道指的是那个被救回来的俊秀少年。
  桃花又惊又喜,登时睡意全无,披衣来到“他”的床前,只见他睁开眼睛,口中喃喃地道:“水……我要水……”
  桃花用木瓢舀了些清水边到他的口边,给他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暗淡的眸子中忽地有了几分神采,苍白的双颊上也第一次现出了两抹薄薄的红晕。
  桃花喜道:“你终于醒啦!喂,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从崖上摔上来的?”
  两个月来,她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两个问题,一待他清醒,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他皱了皱眉头,似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终于不得要领,双目中的神采重又黯淡下去,低声道:
  “我叫甚么名字?我从崖上摔下来?我不知道啊!我为甚么从崖上摔下来?我是谁?”
  桃花见他皱了皱眉头苦苦思索,心头一沉,旋即笑道:
  “你的伤还没好,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
  “过几天伤养好了不就知道了么?”
  他眼中满是迷茫之色,似乎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桃花姐弟的存在。
  忽然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是你们救了我么,你们知道我是谁?”
  他似乎一下子想到有线索可寻。
  眼中闪出一种兴奋的神色。
  桃花见他目光灼灼,好似两支火把射在自己的脸上,心头一阵慌乱,还没想到怎么说,伢子已接口道:“这里是桃花庄,我们姓安,这是我姐姐桃花,我叫桃叶。
  “我们俩在通元谷那边抬你回来的,是爷爷救活了你,呀!
  “你那天浑身都是血,胳膊也断了,好怕人哪!你不知自己是谁么?我们也不知道呵。”
  他说话极快,几句话之间便将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在床上动了一下,神色间甚是失望,道:“哦!原来你们也不知道!是你们救了我的?我……我怎么谢你们才好?”说着话支撑起身躯。
  桃花大急,抢上一步扶住他的肩膀,道:
  “不要谢呀谢的,你伤还重得很,快躺好别动!
  段拂手臂微一用力,便觉奇痛,“呀”的一声,重又躺倒下来,脸上勉强现出一丝微笑,道:“姑娘,小弟弟,我虽然想不到自己是谁,却懂得大恩不言谢的道理……你们救了我,我这条性命便是你们的……
  “哎,你们适才不是说令祖父救活了我么?他老人家在哪里?我总该拜见才对……”
  话未说完,一个洪亮的声音道:
  “我在这儿!不过拜见是不必了,你的伤势见好,我很喜欢哪!”
  随着话音,安老人笑呵呵地推门而入,身后背着一个草药筐,却原来是起了大早,上山采药回来。
  段拂见这老人相貌清奇,声若洪钟,不由暗暗称异,道:
  “老人家救我性命。今生今世我难报大德,只是现下我连自己是谁也均不知,老人家救我的前前后后情形如何,还盼见告。”
  安老人家听说他不知自己是谁,瞿然一惊,拔步上前,伸指搭上脉门,觉得他脉象洪正平和,并无差池,不由“咦”了一声,甚觉诧异。
  段拂不敢打断老人思路,半晌才道:“老人家,小可这伤势可有甚蹊跷么?”
  安老人沉思有顷,才道:“那日桃花姊弟两个救你回来,你原是伤得极重,不但双臂折断,头上也被尖石撞了个洞,这等重伤原是难以救治,不过机缘巧合,小老儿虽僻居深山,祖上却有一张疗治摔伤的秘方传下来。
  “这张方子效验如神,数十年来靠它救活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是小老儿夸口,只要一方在手,就是只剩下半口气的人,小老儿也能救得他转。
  你已昏迷了两个月,这么些日子以来,小老儿只管用药。
  “其他一切服侍细务,却都是由我这个孙女儿代劳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瘦骨嶙峋的大手在桃花的头发上抚摸数下,眼中满是慈爱之色。
  段拂面上微微一红,道:“姑娘待我这等恩德,何以克当?”
  桃花的脸儿立时红得如真的桃花一般,低声道:“公子忒言重了!”
  安老人笑眯眯地瞥了她一眼,接下去道:“这两月来,你的伤势一日好似一日,照这般情势看来,再有两三个月,当能恢复如常,且不至留下甚么后患。
  “不过……你想不起自己是谁,那也想不起过去发生过何事,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崖上摔下的了?”
  段拂点头道:“正是。我非但想不起两月前之事,过去的一切巨细之事似乎也全是空白,半点头绪也无。”
  安老人叹了口气,道:“这却有些棘手了,不瞒你说,如你这等怪事,小老儿平生还是第一次遇见。
  “医道中本有离魂症之说,但患者脉象散乱,尚可诊出病源,对症施药,你现下脉象洪正,毫无异样,这……这可奇怪得很了,想是你重伤初愈,心力消耗过巨所致。
  “你现下身子虽然好些,也莫要逞强擅动,安歇静养才是上策。”
  段拂点点头,觉得甚有道理。
  安老人叹了口气,皱起眉头,转身出去。
  桃花脸上红晕未退,偷偷瞥了段拂一眼,也到隔壁烧水去了。
  桃叶听了这等怪病,虽似懂非懂,却是大感兴味,伏在段拂床前,好奇地道:
  “你真的甚么都记不起?”
  段拂黯然道:“确是如此。”
  桃叶又问了几个问题,段拂张口结舌,一个也答不上来。桃叶叹了口气道:
  “那可麻烦了,连我爷爷也不明白的怪病,一定没得好。”
  段拂心中一动,道:“你爷爷医术很高,是不是?”
  桃叶本来面带忧容,一听段拂此问,登即容光焕发,大为得意,道:
  “那当然。在我爷爷手里,从来就没有治不好的病!这么多年,远近百里的乡亲全都当过我爷爷的病人,一到过年过节,那才叫热闹呢!
  “爷爷平时看病从不收钱,一到那时,送甚么的都有。
  “不过爷爷一般只留几样给我和姐姐,其余的也都给别人了!
  “城里那些当官的,有钱的来请爷爷,可爷爷从来不去,他说这些人心地不好,没有几个好人,帮他们治病等于害了乡亲们,那还不如让他们听天由命,寿终正寝的好……”
  桃叶心思活泼,口才便给,说起自己祖父的事迹来如竹筒倒豆一般,竟是如数家珍。
  段拂听得暗暗起敬,心道:
  如此穷山僻壤,竟有这样一位仁心仁术的医林高手。
  我能蒙他相救,可也称得上是不世福缘了。
  他直到今日才能说话,精神毕竟困顿,强打精神与桃叶说笑了几句,便觉疲累,一忽儿又是沉沉睡去。
  安老人料事如神,又过得两个半月的工夫,段拂在他的回春妙手与桃花姑娘的悉心照拂之下,身体已然完全恢复如常,只是仍旧想不起自己是谁,仍旧不知数月前发生之事,更不知自己身有武功,且是一位了不起的高手……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便如常人一般。安老人苦心研究这等奇症,却也始终没有头绪。
  (作者按:这种病症在西方医学界发现较早,称为“小脑损伤性记忆力缺失综合症”,起因于小脑受到撞击,但由于迄今为止,人类学界与医学界对人脑记忆之产生、择别等功能尚无合理解释,此症也无法通过现代医疗手段治愈。数千年来中医学界有一巨大误解,认为人之记忆活动产生于心脏而非大脑。以故安老人虽医术通神,也绝想不到段拂头部受伤与丧失记忆之间有何关联。直至本世纪初西学东渐,西医理论传入中国,再加上解剖学的应用,中医学界才得纠正该巨大误解。时至今日,大脑为官能活动中枢一事已成读者诸君素知之常识,不劳赘述。)
  第十三章:囊有裟婆等价香
  这日清晨,阳光甫自东边的窗棂散入屋内,段拂便即起身,洗了把脸,推开屋门,迎面一股山花山草的清香之气随着微风飘来,使人神智一清,胸襟大畅。
  段拂深深呼吸几口,觉道五脏六腑都是清气,好似饮了醇酒一般。
  遥望远山,惟见莽莽苍苍,翠色欲滴,妩媚雄武,各极其妙,不禁喟然想道:
  此处真正是洞天福地,世外桃源!
  安老人长居于此,倒是相得益彰。
  他日子虽然清贫,但悬壶济世,但求心之所安,过的又何尝不是神仙的日子?
  他这些日子见了不少安老人救治乡亲的义举,对他早已钦佩之极。
  正想到此,身旁传来“沙沙”之声,转过头来,却是桃花持着一把大扫帚洒扫庭院,见他看着自己,含羞一笑,道:“公子起得好早!”
  段拂报以温颜的一笑,道:“安姑娘早!所谓清晨即起,洒扫庭除,安姑娘倒真是不违古训哪!”
  桃花一笑道:“公子取笑了,甚么古训不古训的,我一个乡下女孩儿,哪晓得那么多?
  “不过现下是五月天儿,早上凉快些,待会儿日头全升上来,可就有罪受了呢!”
  她山居清苦,荆钗布裙,但容貌楚楚娟秀,一颦一笑,风致天然,别有一番情趣。
  段拂眼中见了这等闺中女儿的好颜色,耳边听着她银铃鸟般的笑语,不知怎地,心头忽地感到一阵刺痛,一阵迷糊。
  隐隐约约觉得不知何时何地,自己好像见过另外一个女孩儿,也是这么和自己说说笑笑,似乎隔得很近,就发生在昨天,又似乎远隔千里,是上辈子的事儿……
  桃花见他忽然发呆,知道又在想自己的身份来历了,忙道:“公子,你在想甚么?”
  段拂被她一问,回过神来,道:“没甚么,我……我也不知在想甚么……”
  他摇了摇头,心间本来就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乎被一块石子投入了水面,一下子碎成千片,再也拼不回来,他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道:
  “安姑娘,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能不能答应?”
  桃花停住手中竹帚,呆了一呆。她明知段拂所求的必不是与自己有关之事,却不知怎地,心头突突狂跳起来,脸上也泛起了潮红,低声道:“公子休要客气,有话请讲。”
  段拂道:“姑娘说数月之前将我从通元谷救回,我想不起自己是谁,所以想请姑娘……”
  桃花甚是聪颖,没等他说完已经明白,拍手道:
  “好啊!你要我领你去通元谷看看,没准儿能想起些甚么,对不对?”
  段拂微笑道:“姑娘聪明得紧,我正有此意。”桃花得他夸奖。
  心头甜丝丝的极是受用,甩头道:“咱们这就去罢!”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来到通元谷。桃花指着谷底两棵断树道:
  “喏!那天我和伢子就是在这儿看到你的!”
  段拂举步上前,蹲下身来,只见那树身上血迹犹殷,不禁轻轻叹口气道:
  “这些血是我流的了?”
  桃花道:“是啊!当时我见你流了那么多血,吓得脚也软了!
  “我家中每天都有几个病人来医,摔伤的倒也不少,却没见过比你伤得更重的!”
  段拂记忆虽丧,心智仍存,举头望了望上面壁立千仞,峭若刀削的悬崖,又看看脚下断成数截的松树,微一沉吟,已明其理,不禁叹道:
  “想是我命不该绝,这悬崖高可百丈,若非这两棵松树拦了一下,到得谷底先就已成肉饼了。
  “若非伢子和你救我回去,又碰上令祖这样的神医……唉,当真是不堪设想!”
  桃花道:“那你想起了点什么?”
  段拂摇摇头道:“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本想到崖上去看看,不过恐怕也不会有用,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安姑娘,咱们回去罢!”
  桃花“噢”了一声,甚觉失望,两人顺着来路,慢慢走回。
  两人闷头走路,默默无语,谁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有顷,段拂咳了一声,道:“安姑娘,这些日承蒙你和爷爷照拂,不过现下我身体已经痊愈,不便久居,我……我回去向爷爷辞个行,这便要去了。”
  桃花闻言全身一震,停住脚步,惊道:“这么快便要走了?”
  段拂道:“是啊!一个人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过去未来,这总是件大事。
  “我离开此地,到江湖上闯荡闯荡,或许会有人认得我,告诉我我是什么人也说不定。”
  桃花幽幽点头,凄然道:“是啊!该走的总归是要走,救你回来的那一天我便知道会有这一天,只不过太快了些……”
  话虽说得通达,两行珠泪还是禁不住自双颊流下。
  段拂一怔,道:“安姑娘,怎么了?”
  他与关关厮守未久,才解风情,便遭横祸,这时于男女之情又回复了从前的混沌状况,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桃花的神情甚是怪异,却不解她究竟为何如此。
  桃花跺一跺脚,急道:“我不要你走,我要你在这儿待上一辈子!”
  她情急之下,在心中萦了千遍万遍的这两句话脱口而出。
  话才出口,一张脸蛋儿羞得飞红,泪珠儿又开始滚来滚去,拔步向前飞奔。
  段拂一呆,他想不到这个勤恳美丽的女孩儿已对自己生出这般深的情意,刹那之间,心中有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甚么滋味,抬头望去,只见桃花已奔出十余丈,叫声“安姑娘”,随后追了上去。
  他这时浑不知自己身有武功,虽觉体内气流充盈,却不会应用,步履起落虽较常人为快,但桃花起步时领先不少,她又是惯走山路的人,段拂虽大步流星,两人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渐渐远了。
  离安家还有十几丈远,蓦地里前面的桃花娇呼一声,似是见到了甚么可怖可畏之事。
  这声呼叫只喊了一半,便好似被人用剪刀剪断了一般,接着四下寂然,再无声息。
  段拂一凛,高声叫道:“安姑娘!安姑娘!你没事么?”大踏步跑了过去。
  甫及柴门,蓦地里足下风生,一左一右两条棍棒着地扫来,有如虎跃龙腾,下手伏击之人武功竟自不弱。
  段拂一身武功,可惜自己不知,自也想不到闪避,方才一怔,胫骨上早着,翻身摔倒。
  这两棒又疾又狠,若非他在跑动之际,真气布护,两条腿已然不保。
  笑声之中,两条粗豪大汉一左一右现身出来。一个道:
  “妈巴羔子,看这小子跑得怪快,以为他身上有点儿功夫,谁知道这么不禁打,一棒就了了账!
  “来来来,先绑了藏在一边儿,等那安老头儿回来一块算账!”
  两人之中,他似是地位较高,那人答应一声,俯身来拉段拂,另一只手早掣出一根粗绳,只准备三缠两绕,捆上便算。
  段拂被这两棒打得腿上生疼,一时起不得身,眼见这人来抓自己,心头怒火升起,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他这掌打得毫无章法,便如一个全无武功的常人,但手上真气密布,力道非同小可。
  那人毫无提防,也不在乎,微微一呆,脸上已被打中,只听他痛嚎一声,一个百数十斤的身躯飞出四五尺远,口鼻流血,就此不动。
  先前说话的那名大汉一惊,顾不上理会段拂,先去查看同伴的伤势,只见他口角沁血,触手处凸凹不平,头骨已被段拂这一掌击成碎片。
  这大汉又惊又怒,喝道:“妈巴羔子,你装傻!”
  转身欺近段拂身边,棍棒当头劈下,棒到中途,忽转横扫,击向段拂腰间,又不等招式使老,手腕一反,棒尾斜戳前胸。
  他这一招三式干净利落,正是生平绝技,只因他见段拂这一掌劲力太大,以为这少年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敢怠慢,一上手便即使出。
  段拂急怒之下,一掌击死那人,自己不禁呆住,眼见棍棒扫来,欲待要躲,可是一来这人棒法甚妙,二来他已全然忘却了本身武功,哪里能躲得开?
  “噗”的一声,前心早着,气息被窒,刹那之间,几乎痛得昏晕。
  那大汉一招得手,也不禁一呆,倒也弄不清这小子武功是高是低,当下不暇细思,反手一棒,削向段拂天灵盖。
  他出招连绵不绝,武功竟然甚高。
  段拂“啊哟”一声,身形向后一仰,出手抓住棒端。
  这一抓仍非武术手法,但内劲既厚,出手自然快捷,竟是一抓便着。
  那大汉一惊,猛力回夺,段拂哪肯让他夺去?
  两人微一较力,儿臂粗细的棍棒齐中而断,段拂不假思索,将断棒反手打出。
  那大汉枉自有一身武功,竟躲不开他这毛手毛脚的一棒,颈上早着,大吼一声,也是飞出四五尺远近,落地时颈项一软,当即气绝。
  这一棒竟将他颈骨打断。
  段拂弹指之间连杀两人,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自发愣的当儿,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哪儿来的王八羔子,到此搅局,伤我兄弟?”
  段拂回头看时,迎面行来十数条彪形大汉。当先一个豹头环眼,络腮胡须,短布衫两旁分开,现出前心黑黪黪的胸毛。
  他身形虽不高大,却是威风凛凛,好似一头下山猛虎,站在人群之中,真如鹤立鸡群一般。
  段拂虽不能忆起江湖旧事,却也知这伙儿人并非善类,冷冷地道:
  “尊驾是甚么人,到这儿来寻安老先生有何贵干?”
  这人怒道:“你是甚么人,凭甚么问这句话?邢大爷的闲事你也敢管,遮莫是嫌命长不成?”
  他见段拂武功说高不高,说低又不低,自己那两个手下武功均是不弱,向为自己得力臂助,却被这小子举手投足之间取了性命,不由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故这几句话虽说得意态骄横,其意旨却在于探听段拂虚实,再没定夺。
  段拂一呆,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此人随口一句,却正好问中窍要。
  他不懂江湖口吻,只好老老实实地道:“我是安老先生的病人,这条性命是他老人家所赐,至于自己是谁,倒也记不得了。
  “安老先生济人乐善,与人无争,不知如何与阁下结成仇怨,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阁下放了桃花姑娘,大家两下里罢手如何?”
  他心思敏捷,已猜到适才桃花一声惊呼,必是落入了这一干人手中。
  此言一出,对面十几人俱都哈哈大笑。
  为首那姓邢的边笑边道:“我只当这小子是个人物,却原来是个失心疯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还居然拿两句狗屁不通的鬼话来消遣老爷!孩儿们!给我打死这王八羔子!”
  若是段拂的话说得硬气一些,他倒也不知底细,一时尚不敢莽动,现下段拂实话实说,他反以为这少年胆怯,当下忌惮之心尽去,狂妄之意登生。
  他身后那十几人听得首领号令,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
  段拂乍见这一群人各挺兵刃,围住自己。
  正没做理会处,蓦地里身后大喝一声,人影一闪,那十几人只觉一股大力劈面而来,身不由己后退了七八步,散开一个大圈子。
  一个老者身材高大,白须飘拂,如一棵苍松矗立当地,正是采药归来的安老人。
  他站定身形,冷笑一声道:“邢教主,好大的神通啊!我退隐江湖十几年,得到这穷山僻壤来,就是为了躲避尊驾这等恶客,没想到你还能巴巴地寻来!
  “好啦!现下我已在此,有甚么话就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明白,何必向我的病人大动干戈?”
  那姓邢的嘿嘿一阵狂笑,道:“姓安的,休要狂妄!你们江南五侠的名头虽然响亮,我湘西排教却也不是好惹的!
  “若在平时,你五侠中只要到了三侠四侠,说不得我姓邢的还得夹起尾巴跑得远远的,可是现在嘛……
  “我们大家伙儿对付你一个糟老头子,那还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更何况……嘿嘿……”
  他一声阴森森的怪笑,道:“我手中有这两张王牌,你还敢动手么?”
  说着话,突然提高嗓音喝道:“给我带上来?”房门开处,两个彪形大汉推出两个人来,正是桃花和桃叶姊弟,两人身上都绑着几道绳索,口中塞了麻絮,以防他们乱说乱动。
  安老人一怔,嗔目喝道:“邢国宝,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抓我孙子孙女做甚么?快放了他们!”
  这五字喝出,有如半天空里炸起一个焦雷,周围那十几条大汉都不禁一震。
  邢国宝却不在乎,此人外表戆直粗豪,内里却甚是精明阴损,当下冷笑一声,道:
  “你说放就放?我这湘西排教是你家开的不成?
  “安老头儿,安道全!当年你见死不救的时候,可没想到还有一天能落到我邢国宝的手下罢!”
  段拂在此住了四个多月,直到今日始知安老人的名讳。
  这位安老人名道全,有个浑号叫做“地灵星”,正是江南“天地君亲师”五侠中的第二位。
  他武功并不甚高,但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当世莫有其比,更兼仁心侠骨,年方三十便在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头。
  他本名也并不叫“道全”二字,皆因其时《水浒》说部大畅于世,江湖中人便以梁山泊好汉中的“神医安道全”的名讳转赠于他,久而久之,真名便失,除了他自己和几个知交好友再也无人知晓。
  《水浒》一书中写梁山一百单八条好汉上应天像,分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人各有星座对照,那个“地灵星”的诨号也是由“神医安道全”而来,倒是全盘接收,毫不客气了。
  邢国宝其人本是湘江上的一名水贼,与其长兄邢国珍在水上做些没本钱买卖,后来害死了一名病重的道人,得了一本武功秘要,两兄弟据此习得一身精强武功,索性弃了旧业,投身排教。
  湘西排教乃是湘西江上的最大帮派,声威甚壮,历来做的都是行侠仗义之事,在江湖上名誉甚佳。
  邢氏兄弟武功精强,大哥邢国珍又极富心机,深得前任教主倚重,临终前遗命任他为继任教主。
  邢国珍当上教主,第一件事便是提拔邢国宝做副教主,第二件事便是剪除异已,第三件事便是恢复水贼本性,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数年之间,一个大好的湘西排教在他兄弟二人手中变作藏污纳垢的罪恶渊薮,终致正人侧目,路人掩鼻,在江湖上的声誉坏到了极点。
  二十年前,“两湖大侠”水正风的夫人和女儿渡江探亲,遭遇到邢氏兄弟。
  他二人既贪图其财帛,又垂涎其美色,竟尔大了胆子下手,非但将其随身携带的金珠宝贝洗劫一空,更率人将这母女两个轮奸致死,毁尸灭迹。
  水正风闻讯后怒发冲冠,遍邀两湖武林同道追杀这兄弟两人。
  岂知邢国珍诡计多端,早有准备。水正风报仇心切,撞入他的圈套,自己中了暗算,死于非命不说,带来的人手也损折大半,铩羽而归,可是两湖豪杰精英尽出,实力非同寻常,邢氏兄弟虽然得胜,自己却也身受重伤,危在旦夕。
  他们素仰“地灵星”安道全妙手回春,医术通神,当下备办下一船金珠宝贝,北上常州,寻安道全疗伤。
  安道全性情刚直,嫉恶如仇,又深知这两兄弟的劣行恶迹,哪里肯为他们医治?
  邢氏兄弟软求不成,双方当即动起手来,一来他们身上有伤,排教人数虽多,再无了不起的高手,二来其时“天河主人”李梦楼、四侠“六亲不认”翟越正在安道全府上做客,双方一场混战,排教丢下二十多具尸体,落荒而逃。
  邢氏兄弟虽然溜得较快,这一役中未受损伤,但先前伤势过重,邢国珍终于不治而死,邢国宝算是福大命大,那也将养了一年有余才得痊愈。
  只因此事,邢国宝对安道全恨之入骨,日日夜夜寻思找他报这“见死不救”之仇。
  那时安道全因为类似原因得罪了不少剧盗悍匪,又因自己儿子儿媳意外身亡,悲痛欲绝、心灰意冷之下,索性隐退江湖,领着孙子孙女躲到湘南的深山中来,这一藏便是十几年。
  这些年来,方圆百里的乡亲但知安老人医术高超,活人有术,但却连他嫡亲的孙儿孙女也未见他露过一招半式武功,更也没人能想到这个木讷寡言,每日与草根树皮为伍的老者便是当年江湖上声名如日中天的江南五侠之一。
  安道全见他如此无耻,直气得须眉乱颤,戟指怒道:
  “邢国宝!我老实告诉你,你兄弟俩作恶多端,不得善终乃是天理昭彰,当年我见死不救,换作今日仍是见死不救!
  “你要为兄报仇,这就放马过来,咱们拳脚兵刀上见个高低,欺负孩子算甚么好汉?”
  邢国宝嘿嘿一笑,道:“好汉?好汉值多少钱一斤?老爷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向来只知财帛着人眼,美色动人心,从来没把自己当作他妈的英雄好汉!
  “不过安老头儿,我这么对付你怕你不甘心,咱们不访来打一个赌,你能直挺挺地挨起我三掌而不死,老爷今天就大发慈悲。
  “不但不取你的老命,还放了你孙子和这花朵儿般的小姑娘,拍拍屁股走人,要是你挨不得……
  “嘿嘿……可惜你那时节双腿一蹬,已经看不见我做你的孙女婿啦!哈哈!哈哈!”
  他的十几个手下见教主说得这等开心,虽觉此举太也不够光明磊落,却哪里敢不奉承?当下也跟着狂笑起来。
  安道全气得白须飘拂,怒道:“你……”右掌抬起,便待动手。
  邢国宝退后一步,冷冷地道:“老家伙!大爷给你面子才划下这条明路,你可莫要不知好歹。
  “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就先把这两颗小脑袋儿一刀两断,再来和你说话!”说着话他头也不回,自腰间抽出一把快刀。
  回手一抖,正架在桃花桃叶的脖子上,竟是分毫不爽,连油皮也没碰坏一点儿。
  此人卑鄙无耻,但这一手干脆利落,极是可观。
  他固然是有心卖弄恫吓,但从这一招看来,一身艺业亦着实不凡。
  安道全一惊,果然不敢再动。他当年曾与邢国宝交过手,一别十余载,此人武功精进,已非吴下阿蒙。
  单看这一着劲道之烈,拿捏之准,自己纵能胜他,恐怕也须在二三百招开外,更何况投鼠忌器,自己爱若性命的孙儿孙女两条小命都在他的手下?
  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邢国宝见这一手奏效,不禁大是得意,皮笑肉不笑地道:
  “怎么样,我劝你还是受我三掌的好,那是唯一的机会。我老人家言而有信,你大可以放一百个心就是。”
  他嘴上说得漂亮,实则心中另有如意打算。
  这些年来,他对安道全恨之入骨,哪肯真的好心指一条明路给他?
  想要慢慢地折磨炮制于他,使自己郁积了十余年的怨毒得以发泄才是真的。
  他只想重击他三掌,令他身受重伤之后,再杀了桃叶,奸污桃花,让安道全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这才力下说辞,以逞狡计。
  这时心中不禁嘀咕道:
  他娘的,放一百个心?
  先放九十九个心罢,我自己先就放心不过!
  安道全是在江湖上打滚过来的人物,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这其间的轻重利害又岂有不知?
  但身当此际,除了这条路以外,更无善策,那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此刻的情势已不容犹豫,当下昂然道:“只愿阁下真的言而有信,这三掌我受了!”
  话虽如此,心中毕竟忐忑,从他适才显示的功力看来,自己能否挺住这三掌确是殊无把握。
  邢国宝见他答允,不由心花怒放。当下也不敢怠慢,运力于掌,慢慢走近,喝一声“接招罢!”举掌便要拍向安道全的前心。
  “且慢”一声断喝从安道全身后传出。
  安邢两人愕然望去,出声的却是一直默无一言的那个蓝衫少年。
  段拂在一旁听了良久,他运思敏捷,虽然不知详情旧事,也揣摩到了十之八九,这时眼见安道全被逼无奈,要硬生生受他三掌,那便不死也须重伤。
  这邢国宝目光闪烁,显非正人,那时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要反悔,谁又奈得他?
  更何况安老先生救下自己的性命,现在他有难处,自己怎能袖手旁观,置之下理?
  邢国宝愕然往手,撇嘴道:“臭小子,伤我兄弟的账还没算,你又有甚么话说?”
  段拂上前两步,昂然道:“安老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三掌我代他接了,不知行也不行?”
  此言一出,安邢二人竟都是霁然色喜。
  邢国宝适才见他毙了自己两个手下,虽然此后不再将他放在眼中,心中总觉疙里疙瘩,有些不安,惟恐这少年万一只是装傻,其实却是个绝顶高手,自己这番图谋岂非前功尽弃?
  现下他主动送上门来,要挨这三掌,那又何乐而不为?
  只需将他除掉,自己的功夫虽较安道全稍逊一筹,但加上这么多手下,再有两张王牌,那也是胜券在握。这些计较只是一闪念的工夫,旋即点头道:
  “你小子倒也知恩图报,行!不管是谁,挨得下我这三掌都行!”
  安道全一听他说出这几句话,禁不住大喜过望,心中狂跳,暗道:
  安道全哪安道全,你莫非是老糊涂了不成?
  你几个月来为这少年治病,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早该想到这少年一身内力极其浑厚,胜过自己十倍,一个邢国宝算得了甚么?
  莫说接他区区三掌,便接他三十掌也不在话下!这少年大有来历,可惜他记不起从前往事,武功也忘得干干净净了,当务之急是指点他运用内劲,他门径一通,自己就算有了救星了!
  他心中狂喜,面上却淡淡地不动声色,缓缓道:
  “这位小哥如此义气,老朽就偷一偷懒,托你代挡一阵罢!”
  转身退到段拂身边,轻轻说道:“掌击何处,心想何处。”
  他毕生潜心医学,武功苦不甚高,但见多识广,智慧超卓,这八个字虽然简单,却正是内功运用的不二法门,无论攻守,均该以这八字为宗,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已知段拂颖悟远超常人,料想他只须领悟一点,邢国宝便已奈何他不得。
  段拂出头之时,本凭着一股刚勇和侠义之心,虽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出手力道奇大,有些怪异,却也不晓得自己内功深厚。听了这八个字,登即心头一凛。
  刹那间领悟了其中的精义,吸一口气,将真气布护全身,道:“来罢!”
  邢国宝见他走上来时足步虚浮,但只这一瞬间便即全身沉稳,有如渊渟岳峙,同时面上现出一种湿润晶莹之色。
  他自己武功不低,但也只算得上二流,不明白这是内功修习到了极高境界的表现,只是微觉诧异,当下不再多言,运力于掌,径直拍出,口中喝道:“打!”
  他这一掌用了七成力,但也势疾力猛,足以开碑裂石,端地非同小可。
  段拂记着安道全的嘱咐,将一口气聚在胸腹周围,果真不避不让,端端正正地受了他这一掌,“啪”的一声,这一掌正中前心,但在段拂深厚的内力之下,只如春风拂体,柳絮飘身,尽行被化作乌有,邢国宝反被震开数步。
  他只觉掌缘上隐隐生疼,自己发出的大力如泥牛入海,好似尽行被他吸入体内去了,不由得心中一凛,暗道:
  古怪!邪门!这小子用的是甚么法术?
  他这时心中虽有疑窦,毕竟不能相信这个连自己姓甚么叫甚么都不知道的臭小子竟是位绝代高手。
  要知段拂先前被人杖击,被两名庸手的棍棒击中便即疼痛难当,那时他真气虽在体内,却不晓得运用,这时虽只得了安道全的八字真言,却如利颖脱囊,威力比之先前大了十倍也还不止。
  邢国宝自以为拳力之重几可碎石断碑,段拂却只当他是搔痒。
  邢国宝见对方若无其事地受了这一掌,心下暗惊,面上却狞笑道:
  “臭小子,瞧不出你还有一手,再接一掌罢!”
  右掌提起,浑身骨骼“喀喀”轻响,劲力已提到了十二成。
  他这一掌得自道家秘藏,有个名目唤作“五气朝元”,当年他兄弟二人害死那位道人,得到一本秘笈,书中压卷之作便是这一招。
  其时他们武功低微,特地里卑辞重币请高手指点方能习成。这掌虽只一招,却极是精妙,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豪杰挫败在这招“五气朝元”之下,丧尽了一世英名。
  段拂受了第一掌,心中已然有底。
  他资质禀赋却是人中第一等的高明,否则如何能二十余岁便可跻身当世第一流高手的境界?
  这时虽见他第二掌声势甚盛,非比寻常,也只微微一笑,吸一口真气护住全身,任他这石裂山崩的一掌击上身来。
  邢国宝一掌拍个正着,余势所及,地上尘沙飞扬,果然了得。
  可惜他肉掌甫及段拂,便觉对方除了化解掉自己的掌力之外,更生出一股抗力,从掌上直传回来,将他弹得倒退出三四步。
  待得尘土散尽,只见段拂笑眯眯地站在原地,竟是毫发无伤。
  到了这等地步,纵是泥塑木雕,心眼儿被石头堵死的人也该明白段拂的内功比之自己实有霄壤之别,纵然再打个百八十掌也是徒然消耗气力的了。
  邢国宝面若死灰,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懂这小子怎会有这么一身功夫。
  他是水贼出身,本性凶悍,冲动之下,只想将段拂一掌击死,挽回面子。
  当下也顾不得只击三掌的诺言,腾身飞起,双掌齐出,全力拍向段拂。
  段拂这是失去记忆后首次临敌,虽然本能尚有三分,经验却全然空白,当下躲闪不及,被他双掌拍个正着。
  “哎哟”声中,邢国宝一个威猛身躯有如断线风筝般被弹了回来,势头竟比适才还快。
  他的手下中有两个武功平庸,专以谄谀媚上为事,一见教主露的这手轻功如此高明,唯恐被别人抢了先去,连忙大喝一声:“好——”大彩刚喝到一半,教主已经四脚朝天,脊背着地,重重摔在他们脚下。
  这两人吃了一惊,后半截话连忙咽回肚中,邢国宝又羞又愤,爬起身来“啪啪”数响,将这二人每人赏了两个清脆的大耳光,以惩其毫无眼光,乱拍马屁之过。
  这几个耳光含劲蓄力,手法灵动,倒是打得甚是精妙,那两人面颊登时高高肿起,好似猪头一般,只是慑于教主的威风,又觉自己拍马屁拍在马腿上,难怪教主拿自己来发泄,只好来个闷声大发财,在肚中暗呼倒楣而已。
  邢国宝打了两人出气,胸中郁闷稍泄,但为何自己使力越大,受创反而越重却却是半点摸不着头脑,话是如此说,右手还是伸上去摸了摸头皮,一脸尴尬神色。
  段拂被他打了两掌,只是一小忽儿,已初步摸清了内劲运用的门路,虽然还颇有不足,已可单凭反震之力将一位好手凭空摔出,若是彻底参悟出来,内功威力发挥到极致,以他现下造诣,邢国宝怕在空中就得口鼻流血,内脏受震,不死也须重伤。
  安道全在一旁看得清楚,心花怒放,走上前来笑道:“邢教主,三掌打过,希望阁下言而有信,这就请放了我孙儿孙女,领了各位兄弟撒罢!”
  邢国宝恼羞成怒,他素来称雄一方,极少在人手下败得如此狼狈,更何况十几个手下眼睁睁地在旁边瞅着,脸上如何下得来?
  当下回手抽出腰刀,怒道:“不放!他娘的,说好你来挨我三掌,怎么又换上了这小子?这小子使的分明是妖法邪术,我输得心中不服!
  “来来来,咱们兵刃上见真章,我要再输给你,不但今天退去,和安老头儿的仇也一笔勾销。
  “从此以后,你们到哪儿,我老邢都远避三百里,再见你们的面儿,我他妈就是王八入的灰孙子!”
  他虽然气急败坏,愤怒暴躁,但这番话却非无故,而是另有打算。
  他明知段拂使的并非妖法邪术,而是极深厚的内功,但先前自己命人围殴之时,他面露惊惶之色,适才这最后两掌他又躲避不开,显见这小子不会什么武功,不知怎么误打误撞得来这么一身内力,所以此番特地提出“兵刃上见真章”,心中暗想:
  你不会武功,内力虽高,难道还能他妈的刀枪不入不成?
  我只消一刀砍了你,剩下个安老头倒不放在心上。
  他的刀法师从彭氏“五虎断门刀”,浸淫二十多年,造诣确是不凡,自己也对之极有自信。
  他这一番良苦用心段拂不懂,但却如何能蒙混过安道全的眼去?
  安道全见他不守约定,本来甚怒。
  转念间便想己方有了段拂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硬手,那是有胜无败。
  对方既出花样,就陪他玩玩又有何妨?
  当下微微一笑,踏上两步,道:“邢教主有兴,玩玩也可。不过这位小哥生了一场大病,将从前学过的武功都忘了,要和教主这样的高手对阵须得从头学上两招。
  “这样罢,小老儿现炒现卖,就在这儿教他一路棍法,他学了之后,倘若三十招内胜不得邢教主,我们四条命便都交到教主你的手上。
  “倘若邢教主不能支持到三十招,那便请了。教主你看怎样?”
  邢国宝听他如此轻视自己,不怒反笑,道:“好啊!我老邢闯荡江湖,这么瞧不起我掌中这口刀的今儿还是第一遭遇上!好!就是这么办了,你教罢!”
  他心头固然怒火澎湃,却也大喜过望,喜的是这少年果真不会武功,自己料事如神,这是其一;他现学武功,必然生疏,这是其二;安老头儿昏了头,竟定下三十招内决胜负,这是其三。
  自己连占三项大便宜,若还不能要了这几人的性命,那还算人么?
  安道全点点头,回身向后走了几步,来到一丛竹林面前,吐一口气,将一根粗如儿臂的青竹连根拔起,抖掉根上泥土,掰掉几根枝杈,双手此起彼落,已将竹子切成二尺多长的四段。
  此时乃是五月节令,竹木长势最盛,青竹又以柔韧著称,刀砍斧剁一时也难伤它。
  他双掌断竹,如切豆腐,这份手劲甚是惊人,邢国宝和他的手下不禁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安道全将两段青竹递在段拂手中,温颜道:“小哥,我这路棍法只有一十八路,因为情势急迫,只能教你两遍,要知运用变化,存乎一心,你能记多少算多少,莫要辜负了小老儿的一片期望。”
  段拂满脸诚敬之色,虽觉此事有些匪夷所思,但安道全既是自己救命恩人,又是自己钦佩的长者,听他的话必不会错,当下躯身道:“安爷爷请罢,我尽力而为。”
  安道全面有喜色,点了点头,手持两段青竹,使开一路棍法。这一路棍法使到一半,邢国宝等围观众人无不哑然失笑。
  原来他使出的竟是一路最为普通的“齐眉十八打”。
  这路棍法凡是学过两天武艺的都曾练过,乃是打熬气力的入门套路,招式简单之极,围观众人纵然武艺不高,也已有十几年没练过这套玩意了。
  邢国宝看在眼中,更是不屑,心中原有的九分把握不免升到了十二分。
  安道全一招一式将这棍法使完,转头道:“小哥,能记得几成?”
  段拂想了想道:“六成罢!”安道全喜道:“不坏!不坏!我再使一遍你看。”
  这路棍法简练之极,招式毫无花哨,两遍下来,段拂已记下了九成。
  他在心中默想一遍,觉得大致无误,转头道:“安爷爷,这便行了么?”
  此刻的他已全无临敌经验,想起四人的性命此刻已全系于自己能否以这么简单的棍法在三十招内挫败强敌,心下还是觉得忐忑。
  安道全笑道:“行!怎么不行!你只须记得我刚才说的那八个字,不管他使什么招,你只管欺近身去,全力出招,他不是你的对手。去罢!”
  段拂听了这两句话,心下当即恍然,缓缓上前,左手棍横在眉心上方,右手棍护住腰间,摆开第一路“举案齐眉”的架势,朗声道:“请教!”
  第十四章:见君便觉意差强
  邢国宝更不多言,进步上身,霍霍霍连劈三刀。
  他虽轻视段拂的这套棍法,但因有他内力的先声夺人之功,倒也不敢十分大意。
  这一招叫做“三环套月”,虚中有实,变幻莫测,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招之一。
  段拂牢记安道全的嘱咐,不待他招式使老,已经棍随身走,左手高,右手低,化作“眉目传情”之势,挑过来势,反打邢国宝左肩。
  他这一招极其简单,青竹棒又柔又轻,但在雄浑内力的驱使之下,竟然后发先至,大有声威。
  邢国宝眼见不等自己刀锋及上对方身体,肩骨怕已先被拍碎,惊骇之下,撤刀撩开竹棒,反手从腋下刺了出去。
  这一招也是“五虎断门刀”的绝技,叫做“海底淘针”。
  段拂不理不睬,第三路“眉若远山”旋即发出。这招只是双棍直戳,但在段拂手下使出,两截竹棍竟然破空有声,势道雄浑之极,几是沛然莫御。
  邢国宝情知若被他棍端戳中,不死也得重伤,连忙收刀,向后疾纵,避了开去。段拂经验不足,若是在这一招上乖胜追击,不消十招便已胜了。
  两招之内邢国宝便被迫得落荒而逃,一张脸不由涨得猪肝相似,大吼一声,挥刀再上,尽是进手招数。
  段拂丝毫不理会他刀法中的虚实凌厉,杀机暗伏,双棍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自顾自使开“齐眉十八打”,内力到处,身旁自然构成一个无形气墙,任凭邢国宝狠拼猛打,哪里挨得进去?
  众人在旁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见邢国宝一口刀使了开来,有如腾蛟起凤,的确第一等厉害的招数,与段拂的横扫直击恰成鲜明对比。
  如此比武,本来段拂早该大败亏输,但双方内为之差距犹在兵刃利钝、招数巧拙之上,段拂自练自棍,正所谓文不对题,偏偏又是邢国宝迭遇险招,这可委实不通之极了。
  邢国宝越斗越是骇异,心中大叫:古怪!邪门!手上却是不缓,耳听安老人数到“二十一”、“二十二”,忽地想到:
  啊哟!这小子经验不足,我早该近身游斗,蒙过三十招便算,何苦与他硬拼?
  他脑筋也算灵光,闪念之间劈出两刀,纵开数步。
  他若一上手便取守势,游斗到三十招开外绝无问题,但安老人早算定他为了面子,必然先行抢攻,抢攻不逞,才能变招退守。
  须知此际段拂的内力正发挥到了极致,身旁这道无形气墙几可无坚不摧,邢国宝全力相抗,才得维持。
  他变攻为守,气势一馁,手上一缓,段拂两棍已破空而至,其快无比,正敲在他双手腕上。
  “当郎”一响,“啊哟”、“啊哟”两声惨叫,邢国宝腕骨早折,钢刀掉在地上,刃口朝下,无巧不巧,又恰恰将右足三趾斩断。
  他痛不可忍,翻身倒地。
  这时安道全才数到“二十六”!
  段拂已经取胜,兀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安道全心花怒放,大步走近,呵呵笑道:
  “小哥,你内力之厚,小老儿生平从所未见,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这一番你救了我们祖孙三个的性命,小老儿真不知如何感激于你呀!”
  双手握住他手,脸色欢喜之极。
  段拂躬身道:“安爷爷说哪里话来?是您救我性命在先,为您稍效绵薄,只是报答您的大恩之万一。何谈感谢呢?”
  他们二人谦光不已,排教众人已将邢国宝扶起身来,裹伤止血,忙成一团。
  那邢国宝倒也硬朗,三趾被斩,脸色已痛得蜡黄,居然仍能站立,一声呻吟也不出。
  安道全转头道:“邢大教主,现下轮到你言而有信了?”
  邢国宝本无此心,但自己受此重伤,如何还是他们两人对手?
  即便拿他孙儿孙女的性命要挟也是有所不能。他光棍不吃眼前亏,咬牙道:
  “放人!”
  他两名手下听了吩咐,解开桃花姊弟绑缚,掏出口中麻絮。
  他们死里逃生,喜欢之极,奔了过来。
  桃叶扑在爷爷怀中欢笑大叫,桃花却脉脉地盯着段拂,含羞不语。
  邢国宝向他们几人恨恨盯了一眼,怒道:“走罢!”
  他强撑到现在,实则已痛得嘴唇咬出血来,只是若求安道全这个神医国手疗治,说不得反取其辱,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安道全忽地挥手道:“且慢!”
  邢国宝转头怒道:“我艺不如人,输了也便输了,你还待怎地!”
  安道全道:“你双腕伤得太重,若不及时救治,难免终身残废。”
  说着话扬手向他身边的一个手下掷出两贴膏药,冷冷地道:
  “以阁下的为人,这两贴膏药我是不该给的,不过阁下今天输得还算光鲜,那就帮你一帮,也算无妨。
  “这两贴膏药是我自配,甚有效验,你信就敷上,不信也可。”
  邢国宝没有料到自己带人劫夺他的孙儿孙女,他竟还以德报怨,赐予自己疗伤药,不由心生感激。
  他此刻已痛得几乎晕去,忙命手下展开膏药,贴在腕上,片刻之间,便觉好过不少。
  此际他更无怀疑,转身一揖到地,道:“安大侠,你仁心仁术,此前的恩怨邢国宝再也不敢计较了。
  “我这就回湘西去,终生不敢再见您老人家一面!”
  安道全颔首笑道:“如此最好,我也希望阁下回转之后,少做恶事,多存天理,才是正道。”
  邢国宝无言点头,想起自己大半生纵横江湖,今日竟糊里糊涂折在一个不会武功,不知姓名的少年手下,不由雄心尽丧,长叹一口气,领人扬长退去。
  安道全领了桃花桃叶,将段拂让入屋内,好生亲近。
  桃花含羞款客,既怕自己心事被爷爷弟弟瞧破,又怕段拂不将自己适才的话放在心上,患得患失,心乱如麻。
  她是少女情怀,初次坦露,正所谓“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安道全不待段拂询问,先自开口道:“公子,小老儿……”
  段拂忙道:“爷爷何必如此称呼,适才称我‘小哥’便好。”
  安道全也是个豁达之人,笑道:“好罢!小哥,好教你知道,小老儿本来也是武林中人,当年在常州府行医济世,因此有个外号叫‘地灵星’。
  “当时江湖上将我与‘天河主人’李梦楼,‘君子扇’张宏生,‘六亲不认’翟越,‘好为人师’姜红雨按照‘天地君亲师’的顺序排行起来,统称作‘江南五侠’。
  “论年齿是老夫最长,论武功是老夫最弱,但这么排下来,就得了个第二……啊啊啊……”
  段拂听到“天河主人”李梦楼的名字,心头一阵恍惚,觉得这几个字听来有些熟悉,但又不知在何时何地听过。
  安道全见他颊上肌肉微微牵动,问道:“小哥,你可识得‘江南五侠’中人么?”
  段拂道:“不知道……我……我想不起来了。”
  安道全“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于是将当年如何与邢国宝结仇,后来如何隐居等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未了道:“小哥,今倘不是借重你这一身惊世骇俗的内力,此刻我们祖孙三人怕连怎么死的都已不知了。
  “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们三命,算来倒是我们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哪!哈哈!哈哈!”
  他心中欢畅,发声长笑,段拂连忙逊谢不已。
  安道全忽地敛住笑容,正色道:“小哥,你年纪轻轻,一身内力却如此雄厚,必定曾有不世异遇,得过高人的传授培植,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么?”
  段拂道:“我怎敢对爷爷有所隐瞒?其实是本身来历一些也记不得了。”
  安道全叹了口气道:“我数十年精研岐黄之术,各种各样的疑难之症我都曾见过。
  “离魂之症的外征虽与小哥你的病相似,但患离魂症者皆是神智丧失,状若疯狂或极端幼稚,有如孩童,如你这等状况实是匪夷所思,非但我这一生闻所未闻,只怕普天下的医士也都未曾见过。
  “现下你身体已全然恢复如常,但恢复记忆仍是头等大事,这些日子以来我潜心思索,已有了点门路,不如你且屈留几日,待我想得通了,咱们一道研究,希望能有些效果,你看使得使不得?”
  段拂本打算今日便即辞行,但听了他这几句平淡之言,知道眼前这老人医道之精,天下更无出其右,他虽说得轻描淡写,必定有奥妙法门帮助自己,当下喜道:
  “爷爷一番好意,敢不如命。”
  瞥眼看去,侍立一旁的桃花满脸喜色,面若春花,不由得心中一动。
  安道全也是甚喜,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小哥你现下不知姓甚名谁,称呼起来太过不便,不如先胡乱择个姓,与人对答,也好有个交代。”
  段拂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沉吟道:“那我也随着爷爷姓安罢!”
  安道全“哈哈”大笑,桃花喜容满脸,桃叶则蹦蹦跳跳地过来拉住他的手道:
  “太好啦!你也姓安,我就多了一个哥哥啦!我总想有个哥哥,你当我哥哥好么?”
  段拂笑道:“那怎么不好?我有你们这样的弟弟妹妹也是欢喜得紧呢!”
  桃花听了这话,本该高兴之极,可是不知怎地,竟然胸中一酸,似是预感到了自己相思成空的结局……
  又过了六七天,安道全忽命桃花将段拂请到自己屋子中来,这六七天中,他足不出户,一直闷在屋中苦思冥想,这日忽然相请,想必有甚收获,段拂甚感兴奋,毫不耽搁地来到房中。
  安道全却将他领入院中,面带喜色,道:
  “小哥,我琢磨了一个法儿,不知使得使不得。”
  段拂道:“爷爷,我现下甚么都想不起来,那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即使是使不得,那也不过是仍旧想不起甚么,还有更坏的不成?您只管用罢!”
  安道全点头道:“那说得也是,小哥,现说句实话,你莫要惊讶害怕,我准备对你施的乃是辰州祝由科的‘摄心术’!”
  段拂不知“摄心术”是甚么东西,只觉名称古怪,心中一怔,桃花却先已惊叫出来:
  “摄心术!那不是邪门功夫么?怎么可以用?”
  她数年里追随爷爷,耳濡目染,也已略通医理。段拂见她神色严重,更加奇怪。
  安道全笑道:“摄心术是种邪门功夫不假,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么?
  “砒霜多了可以毒死人,用的少了便是良药,万物多是如此,有善有恶,看你如何运用。
  “摄心术摄人神魂,迷其本性,用在正常人身上是不对的,不过这位小哥现下神智迷糊,用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危害,反可使他在朦胧状态中不知不觉显露一些过去的事情,这你可懂了么?”
  他所说的乃是极其高明的医理,段拂只懂得二三成,桃花稍通医术,也只懂到四五成。但两人均知安道全不会贸然行事,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中国古代的“摄心术”(又称“迷魂大法”、“摄魂大法”)其实并不玄妙,与后世西医所谓的“催眠疗法”甚为近似,大旨在于挖掘患者之潜层意识,使其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表现出平素为表层意识束缚住的东西,诸多疑难之病如童年恐惧症失忆症等经此疗法均有显效。
  只是在古代中国,这种医术常常被蒙上神秘残忍的外衣,有识之士亦多所不解。
  更遑论一般平民百姓了。
  安道全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过得半晌,蓦地睁开眼道:
  “小哥,你盯住我的眼睛,甚么也不要想。”
  他的声音变得异样低沉柔和,含着磁性,说不出的好听,使人昏昏欲睡。
  段拂心头一凛,只见他的双眸中带着一重湿润晶莹的光芒,有如幽幽湖水,深邃无比,其间似有说不出的魅力引人探寻,不由看得痴了。
  只听安道全低低地道:“好!你什么都不要想……现在闭上眼睛……睡罢!睡罢!”说着,鼻中微微打起鼾来。
  此时段拂已全然被他感染,如同中邪着魔一般闭上双目,嘴角现出微笑,睡意有如潮水般卷上身来。一忽儿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段拂的心目中,似乎是做了一场几百年的大梦,在梦中他恍恍惚惚地与人打架,又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在放火,拿脚踢他,恍恍惚惚地看见一个有如雾中仙花般的少女……
  蓦地里,一切全都不见了,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似乎从高空重重地摔在地上,矍然一惊,睁开了双眼。
  这一睁开眼睛,段拂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安道全盘膝坐在身前,头上冒出蒸蒸白气,全身大汗淋漓,好似刚刚经过了一场剧斗一般,更好似刹那间便老了二十岁,桃花站在一旁,两颊飞红,神情却是伤心欲绝。
  段拂抢上一步,道:“爷爷,爷爷!你没事罢?桃花,这是怎么啦?”
  桃花双足一顿,两滴大大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掩面飞奔而去。
  段拂更加摸不着半点儿头脑,幸好此时安道全已睁开了双目,笑道:
  “我没事,恭喜你,我找到一点眉目了……”
  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沾湿衣襟。
  段拂大急,抡上前去扶住,道:“爷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道全面色灰败,神色衰老之极,喘了口气道:“没甚么,行这‘摄心术’需要深厚内力,我内力远不如你,奋力相持,所以累了些儿,不过总算恢复了你的武功,还知道了点别的东西……”
  他说几句话,喘一口气,显是体力消耗极大。
  段拂又是感激,又是忧心,道:
  “爷爷,你不碍事罢?我的武功?我的武功恢复了么?”
  安道全微笑道:“你使一路掌法我看!”
  段拂直起身形,随手打出一路掌法,招数之妙,威力之大,套路之熟,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掌法演毕,拳法、腿法连绵而出,有如生而知之的一般,越使越熟,越使越妙,使到兴发处,他双拳直击而出,“喀啦”一声,院中一棵碗口粗的毛竹被他拳力所激,齐腰断了下来。
  他又惊又喜,道:“爷爷,你是说……你是说这些武功我以前都曾学过?”
  安道全点了点头,道:“正是。你在朦胧之中使出的武功比这还多得多,这些功夫一旦记起,那是不会再忘的了。
  “可是你可知这些功夫都叫甚么名字,又是跟谁学的么?”
  段拂凝神想了半日,摇摇头,茫然道:“不知道。”
  安道全叹了口气道:“若是我内力再高一些,效果或会更好,但眼下……眼下也只有这样了……”话未说完,翻身栽倒,晕了过去。
  原来,适才他以“摄心术”迷住段拂神智,但因段拂内力深厚,心志太强,他不得不鼓起全身内力与之相抗,以使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其激烈程度并不亚于一场剧斗。
  这还在其次,为了引导段拂将本身武功尽显出来,他明知不是对手,更以身犯险,与他交手,段拂神智虽失。
  武功内力却不因之稍减,招式反而更加精妙。
  他藉着自己六十余年的修为强与周旋,终于中了一拳一掌,饶是他内力精湛,也抵受不住,内腑已被震伤。
  这一节连桃花都没看出来,他自然更加不会对段拂讲了。
  段拂大惊之下,抢上前去捏拿人中,抚摩脊背,过了半晌,安道全方才悠悠醒来,“咯”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叹气道:
  “老啦!不中用啦!看来真元消耗比我预料的还要严重,没有五年之功难以恢复!”
  段拂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哽咽道:
  “爷爷,你这都是为了我……”
  心情激荡,再也说不下去了。
  安道全笑道:“傻小子!说这些干么?我已经这么老了,身体好些坏些又有甚么干系?
  “咱们还是参研一下你的武功之中有甚么身世线索才对……”
  他喘了口气道:“你的武功正邪兼修,内外相合,实是渊博深厚,我毕生从所未见。
  “以其中几套拳法来看,招术诡异中有正大,纤巧中有凶猛,似与传说中‘罗天府’的功夫相近。
  “可是掌法明明是阳刚的路子,威力奇大,好像是丐帮的不传之秘‘降龙十八掌’……这两点我也不能肯定,至于其他的,我就看不懂,也识不得了……”
  要知段拂所学兼有正邪两派的绝顶功夫,罗天府的武功久已湮没于江湖,识者寥寥,“降龙十八掌”乃是丐帮的不传之秘,见过的更没有几人。
  至于邓九公新近传授的“七事神功”,普天下只有他与关关、段拂三人会使。
  这些功夫无一不精妙,也无一不罕秘,安道全纵然渊博,又哪里晓得?
  段拂喃喃地道:“罗天府!丐帮?丐帮?罗天府?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心中似有一只萤火虫发着微光飞来飞去,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点影子,却是摸不着,抓不到。
  安道全任他苦苦思索,目光中不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
  段拂埋头想了一刻,不得要领,忽道:
  “对了爷爷,桃花怎么啦?为何伤心?又为何跑掉?”
  安道全叹了口气道:“情之一字,原本如此。这小妮子对你暗生情愫,我早就看了出来,适才你练罢武功。
  “忽地紧紧握住她手,大叫‘关关’、‘关关’,我也不知关关是谁,想必是你以前的心上人,她受不得这等刺激,自然就跑掉了。
  “你可能想起关关是么?她姓关么?还是姓别的什么?”
  段拂凝神道:“关关?关关?那是谁啊?我不记得了。关关……”
  一片绿色的衣角从他心上拂过,却看不清楚。
  “地灵星”安道全与“天河主人”李梦楼本是莫逆之交,情若手足,不过李梦楼中年得女,其时安道全已退出江湖,对他这个女儿一无所知,否则倒可多一条线索。
  安道全忽道:“好了!你适才还叫了一个名字,好像是什么‘屠’什么‘赵’的,意态甚是凶狠,那是谁呀?你和这个姓屠的还是姓赵的有仇么?
  “以你的武功竟然报不了仇,那么这两人武功想该是武林中的顶尖儿人物了,可是武林中也没听说有这样的好手啊?难道我退隐十几年,江湖上的事儿都变了?”
  他这边自言自语,段拂也在垂头沉思,却想不起甚么姓屠或姓赵的人。
  要知司徒水照十七年前更名换姓,入主罗天府,身份极是神秘,迄今为止,武林中知晓他的身份名号者尚不超过十人,安道全虽然听到了两个字,却想不起他来。
  段拂沉思一刻,既想不通,也只好罢了,念头一转,歉然道:
  “安爷爷,桃花的事,我……她虽救了我的性命,我却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安道全挥了挥手道:“你不说我也明白,如你这般人才品貌,在江湖上行走,必定惹来不少情爱痴缠,自己能把持得定,不轻薄,不好色,那是好事。
  “桃花那一边你自己去说罢!唉,女儿一大,心事也多,难免都有这么一天……”
  段拂本来极是内疚,安道全这几句话宛如在他心上打开了两扇门一般,豁亮之极,不由得大是感激,一时不知说甚么好。
  安道全微微一笑,道:“你现下的当务之急仍是要查出身世的真相,罗天府甚是诡秘,难以找寻。
  “丐帮弟子却遍于天下,君山总舵也离此不远,不若你到丐帮去看一看,你与丐帮颇有渊源。
  “帮中弟子又都是侠义之人,量来不至有何危害,何况以你现下的武功,能打赢你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行走江湖是绰绰有余了。
  “只是江湖上人心鬼蜮,险诈异常,你宅心仁厚,不能不多加防备。
  “再者,年轻人血气方刚,于女色上要多加小心,江湖上不知多少大有前途的英雄豪杰在女色上身败名裂……”
  直到此刻,他的疲乏之感才消了一些,说话也流畅起来。
  段拂担心地道:“爷爷,你的身体……”
  安道全摆摆手道:“我不碍事,这么点儿小伤还难不倒我,你该走便走,不必多虑。”
  段拂见他强作轻描淡写,脸色却毕竟难看,心中一动,更不多言,走到他的背后,将右掌贴在后心“至阳穴”上,劲随心发,一股绵绵密密的真气源源不绝输入安道全体内。
  安道全刚说了句“不可”,便觉真气撞入经脉,逼得不能开口,只好藉这股真力,运功调息,片刻之间,体内便觉大为受用,面上也现出红润之色。
  又过片刻,安道全舒了一口长气,拧身站起。
  笑道:“我好多啦,别再为我耗费功力,有你这一臂之力,嘿嘿,老头子可以少练两年功夫啦!”
  他这时体内真气充盈。
  抬眼看段拂时,见他虽向自己输出这许多内力,却是神色泰然,若无其事,连大气也不喘一口,对他内力之厚不觉骇然。
  段拂见他气色甚好,也情不自禁地代他欢喜,旋即道:
  “爷爷,您的身体既不碍事,我去向桃花辞个行,这就要去了。”
  安道全笑眯眯地道:“去罢!去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咱们得以相处五月,已是有缘,日后若是闲了,记得回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便好……”
  他说到此处,语气忽转凄然:“你对桃花的心思我自然理解,不过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孙女,虽说平日里家徒四壁,户无余财。
  “但还是对她珍爱之极,待会儿你去辞行,话要说得婉转些个,别要令她太过伤心了……”
  段拂听了这一席话,心下也自黯然,道:“我理会得。”说着话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向安道全磕了三个响头,安道全一惊,双手去扶,可段拂用上了内力,直如铁钉钉在地上一般,哪里扶得起来?
  安道全惊道:“小哥,你这是何意?”
  段拂道:“安爷爷,我第一个头是敬你侠义为怀,清贫自守,第二个头是谢你大耗真元,为我恢复武功。
  “第三个头才是谢你救我性命,我去之后,你老人家要多多保重。”
  安道全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情深意挚,不由心下感动,眼眶湿热,口中只连声道:
  “好!好!想不到我安道全临得老来,竟还能结识你这样一位小朋友,可算不虚此生了。
  “以你的人才心地。将来必成大器,老夫今日虽不知你的姓名,但他日江湖上声名最响之人,必定是你无疑。咱们就此别过,老夫在此静候好音!”
  豪杰之士,当此黯然销魂之际,也并不多言。
  两人相对一礼,段拂转身行出门去,更不回顾。安道全然凝望良久,不禁长叹一声。
  段拂出了门,思忖一下,径自往通元谷行去。
  离谷口尚有五里,果见桃花倚在一棵树下,双肩微微耸动,似在轻轻啜泣。
  段拂心中一软,几步来到身后,轻咳一声,道:“桃花!我来了?”
  桃花回过脸来,双颊上挂着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面色凄然,道:
  “你……你这次真的要走了么?”
  段拂道:“是,我要走了。桃花,我……”
  他一路上胸中想好了千言万语,事到临头,却又感无论怎样解释都是难以措辞。
  桃花泫然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要走就走罢!若是……若是日后找到了关关,闲下来时,记得回来看看我……和爷爷……不管怎样,我都会在这等你……”
  她费了好大气力说出来最后这几句话,又羞又悲,两滴泪水又落了下来。
  段拂知道事已至此,再说甚么也都没有用,黯然道:“你多多保重,我去了!”转身便走。
  才走出三步,只听桃花低声叫道:“你……”
  段拂一怔,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道:“还有事么?”
  桃花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颤声道:“你……你能亲亲我再走么?”
  她是少女情怀,难以自制,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心头又是害怕,又是娇羞,将螓首埋入怀中,再也不敢抬起来。
  段拂心中感动,又见了这等好女儿的娇羞神色,不禁走了回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向着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桃花娇躯火热,身体轻颤,只觉双唇被他热热地吻住,一时间天旋地转,万物无声,时间也仿佛为自己停留了下来。
  她的泪水有如断线珍珠一般涌出眼眶,沾湿了两个人的面颊,也不知是喜悦,是悲伤,是期待,还是绝望之前那一晌的欢欣?
  段拂遵照安道全的嘱咐,要去丐帮探查自己身世真相。
  他沿途打听君山的方向,一路北行。这时六月将尽,正是夏末秋初,在一年中最是酷热。
  寻常过客只好趁一早一晚才能赶路,但段拂心急如焚,又身有内功,当下不避烈日,一日行出八九十里路,十四五日后,到了郴州府城。
  郴州府距湖南第一大城长沙府数百里路,也是行省内有数的一处繁华胜地。
  彼时世道尚属清平,城内物阜民丰,人声熙攘,街道上箫鼓喧空,罗绮飘香,一派热闹景象。
  段拂心不在焉,街上再热闹十倍也是无心赏玩,行了一刻,觉得又饥又渴,择了一处洁净酒楼,挑了一个临窗座头坐了下来,吩咐店伙上酒上菜。
  等候之际,只见酒楼粉壁上墨迹淋漓,写着一首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旁有数行小字道:“秦少游被贬于此,因作此《踏莎行》词,东坡绝爱末二句,叹为‘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余才调不及,运命偃蹇则相仿,因题于壁,以寄‘词客有灵应识我’之慨。
  “庚午四月红尘愁客字。”字亦遒劲刚健,笔力飞动,似乎胸中有无数愤激不平。
  段拂受安道全“摄心术”的激发,非但武功完全恢复,文艺之学也俱都想起。
  这首词他读过上百遍,已是烂熟于胸,但当胸中愁闷之际,细玩词中意思和题识感慨,忽觉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寻思良久,不由得痴了。
  正自凝思,忽听邻座有人叹道:“好词呀好词!好字呀好字!可惜不知这位红尘愁客是何许人也,怀的又是怎样的心事!”
  这两句话直说入段拂心中来,不由得转头看去,只见邻座上坐着一个少年文士,肤色白皙,侧面看去,一张脸竟是生得眉清目秀。
  大热的天儿,穿着一袭白色长衫,宽宽大大,似乎身形甚是瘦弱,一只白玉般的掌中轻摇描金折扇,扇上一朵徐熙牡丹,娇艳欲滴,气韵生动,显是名家手笔,并非坊间所制。
  段拂出道时间未久,其中大半又都在一处一地度过,极少在外闯荡,哪里见过这般文采风流的人物?当下不禁多瞧了两眼。
  那白衣少年觉到有人看他,回转头来,见了段拂,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笑道:
  “小可大放厥词,这位兄台敢真是见笑了么?”
  段拂双手一拱,道:“不敢,尊兄谈吐隽妙,所言恰与鄙怀相合。
  “秦少游这首词清雅凄惋,却是气骨不衰,柔中有刚,的确是千古绝唱,这位红尘愁客胸中也是大有丘壑,非同凡响。”
  那白衣少年听他说得内行,心头不由一喜,微笑道:
  “失敬,失敬,尊兄原来是位饱学之士,独酌无趣,尊兄便请到这边坐坐,谈谈说说,岂不是好?”
  段拂胸怀寂寞,见他邀客意诚,也甚是喜欢,拱手道声“叨拢”,缓步走了过去。
  到得近前,两人相对一礼,段拂不禁微微一怔。
  直到此刻,他方才看清,原来这谈吐风雅的白衣少年樱唇雪肤,眉淡口小,竟然是位绝色佳人。
  那白衣丽人见他发现了真相,微微一笑,垂下头去,眼波流转,娇腮欲晕。
  段拂微觉尴尬,拱手道:“在下唐突,不知是位小姐,这便告辞。”
  那丽人一笑道:“咱们以文会友,是男是女又有甚么关系?公子出语不凡,料来是位通达之士,何以做此俗态?”
  说着话折扇一收,一股淡淡的香气随风飘过。
  段拂听她出口相责,暗暗称奇。
  他本性豁达,不拘小节,当下微微一笑道:
  “小姐责备得是,在下知错了。”
  说着搬过一张椅子,侧身坐在对面。
  那丽人大喜,一双剪水明眸在他脸上扫视一过,道:“尊兄贵姓?”
  段拂一怔,道:“在下姓安。”
  他微一踌躇,那丽人已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也不说破,柔声道:
  “小妹姓顾,单名一个湄字,并非眉目之眉,乃是带个水字边儿的那个。
  “诗经有云:‘所谓伊人,宛在水之湄,’便是这个字了。”
  段拂不禁又是一怔。
  彼时正是明季中叶,世风较为自由,礼法松弛,男女之防已不若宋元时那般严密,但也极少有女子当面将姓名告知一个陌生男子的,这丽人之放纵大胆,实属罕见。
  顾湄见他发怔,嫣然一笑道:
  “安兄于两宋词家中最喜哪一位,可否说给小妹听听?”
  段拂沉吟道:“两宋词坛人杰辈出,赤帜纷张,各极其妙。
  “苏辛一系铜琶铁板,大声鞭鞑,威势极壮,读之使人血脉贲张,但时涉叫嚣。
  “柳周姜史笔调工丽,摹物写情,不徒绘声绘色,兼可传神达意,但又过于婉媚。
  “若于两宋词家中,求一沉雄深挚、两臻佳妙者,唯贺铸一部《东山词》能当之。”
  顾湄喜动颜色,道:“你也喜欢贺铸?”
  段拂道:“正是,小姐遮莫也有同好么?”
  顾湄嫣然一笑,神光离合,道:“贺铸以经世之才屈为武弁,生相又丑,一生志不得伸,故词中常有郁勃之气,比之六朝鲍照,约略仿佛。
  “他面目耸拔,有贺鬼头之号,但小词芊绵瑰丽,实是不可多得。”
  说着话以箸击案,打了几下拍节,曼声唱道:
  “凌波不过横塘路,又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一首《青玉案》在贺铸集中为压卷之作,顾湄声情并茂,唱了出来,的确是妙不可言。
  段拂听得神魂飘荡,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愧之中,耳旁似乎悠悠扬扬地响起另一个女子的歌声,但是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见,好像是在一个遥远的梦中见过的……
  顾湄一曲唱罢,低声叹道:“词虽小道,然非有真性情,大学问之才人不办。
  “两宋之词,炉火纯青。后人无法企及。
  “本朝只有开国几人还有些遗风,近今未免阑入恶道,庸俗浮滥,放眼天下,能者寥寥。”
  段拂愈听愈奇,这顾湄年纪轻轻,是女子,但说起词章之学,意气风发,批隙导窾,竟如宿儒名家,所言锐利之极,但又切中时弊,使人辩驳不得。看来这女子大有来历,绝非寻常人物。
  这时店伙将酒送了上来,两人谈谈说说,推杯换盏,逸兴横飞,备觉对方一言一语,无不深获我心,竟是异样的投契,顾湄酒量甚浅,三杯下去,两颊便如染了红玉胭脂一般,分外娇娆动人。
  正在此时,外间忽地人声喧嚷,只听店伙大声叫道:“哎!你们两个闯来干么?我们这是酒店,要做生意的呀!快快出去。瞧你们这一身又脏又臭的……”
  话来说完,有人沉声道:“滚开!少碍大爷们的事!”接着便是桌椅翻到,碗碟碎裂之声。
  众人惊呼走避,店伙长声痛号,但是被来人扔了出去,摔而不轻。
  段拂与顾湄同时一惊,站起身来,只听腾腾步响,两个鹑衣百结的中年乞丐直闯入来。其中一个见了顾湄,当即眼发异光,叫道:“黎大哥,便是她!”
  当头那乞丐身材粗壮,关节长大,双臂双腿都露在外面,肌肉虬结,甚是雄武。听了那人的话,嗔目喝道:“小妖女,偷了东西想溜么,还不快快还来?”
  隔着桌子伸出蒲扇般大手就是一抓。
  他与顾湄中间隔了一个段拂,但见段拂文质彬彬,哪里将他放在心上?
  段拂此行乃是为了访求自己与丐帮的渊源,查探自身来历,在此见了两个乞丐,心头无自一喜。
  但见这乞丐不由分说,上手便抓,不由一皱眉。暗道:
  顾湄弱不禁风,清雅无伦,怎会偷了甚么东西?
  再说即便如此。
  也不该如此鲁莽动手啊?
  眼见那乞丐掠过自己身旁,开口叫道:“有话好说,休得动粗!”右手成虎爪之形,拿向他右腕。
  他这一抓只用了二成力,但却后发先至,拦在那乞丐头里。那乞丐眼见自己若不收手,脉门便正好撞入人家掌中,不由微微一惊,硬生生化抓为掌,斜切段拂五指。
  段拂见他变招迅捷,也自佩服,待他掌到,屈起三指,中指食物搭住。轻轻一弹。
  那乞丐但觉掌心上微微一麻,力道全消,便知不好,连忙后退数步。
  凝神看时,段拂漫不在意,似乎适才这一下只是凑巧,看来适才这一下他还是手下留情,若弹得力大,自己这只手掌反要废了。
  这乞丐脾气暴躁,性情刚硬,虽知对方身负绝艺,却也不惧,怒道:
  “你是什么人?与这小妖女是一路的么?”
  段拂心思,自己本无意和他们为敌,但既已出手,就不能半途而废,那也只好先和他混赖。
  待得他们走了,慢慢再要顾湄解释其中误会不迟。
  但到此处,哈哈笑道:“你这位大哥说些甚么呀?我与这位小姐在此饮酒论诗,你无端端闯来搅局,岂非大煞风景?
  “再说这位小姐弱不禁风,怎会偷阁下的东西?阁下想必是认错人了。还是赶快到别处去寻罢!”
  那中年乞丐看在他适才露这两手的面子上,耐着性子听他啰里啰嗦说完,含怒道:
  “你胆子倒也不小,丐帮的事情也敢管!你既与这小妖女不是一路,还是速速离此是非之地,免得惹火烧身!”
  他这般“温颜软语”的说话,只怕还是生平首次,那都全是因为段拂武功惊人,若是换作别个,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另外一名乞丐只见两人迅捷无伦的交换了两招,以他眼力,尚自不知这位“黎大哥”已吃了暗亏,见他这般对段拂说话,奇怪之余,不由怒道:
  “黎大哥,没来由地和这小子啰嗦什么?他明明和那小妖女作一路,又是甚么好东西了?”
  口中一头说,身体早绕过桌子,轻飘飘的一掌向顾湄拍去。
  段拂一惊,才要飞身阻拦,只是顾湄娇滴滴这笑道:
  “多谢安兄费心,他们只是丐帮的六七袋弟子,这么不成材的几块料我还对付得了!”
  说着话柳腰款摆,倏进倏退,已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那乞丐的五下重手。
  段拂越看越奇,想不到她轻功如此了得,这等身法自成一家,虽无特异变化。
  但是启动极快,真当得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八个字。
  这女子满口诗词,想来是位才女,原来武功也这等高强,如此说来,丐帮说她偷了他们东西,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第十五章:乞惜春阴护海棠
  那乞丐数度出手无功,又被顾湄冷嘲热讽,一张脸涨得黑里透红。
  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他现下这副尊容若是参加“选丑大会”,能拿回个好名次也说不定。
  顾湄却是好整以暇,白衣飘飘,有如风拂青柳,娇娆飘逸。
  那乞丐越斗越怒,一个沉不住气,右掌拍下,招数使的老了一些,被顾湄觑见空隙,拿袖子卷上他的拳头,使个“四两拨千斤”之法,那乞丐身不由己。
  被自身的力道摔了出去。
  段拂不愿他们出丑,以免梁子越结越深,伸出三指在那乞丐背上一搭,那乞丐登时稳稳站住。
  顾湄这一招使得又快又巧,两丐面上不由怔忡变色,但也正因此,他们已知这女子只是轻功了得。
  真实武功则比自己强不了多少。虽然以二敌一,胜之不武,但被她偷去的东西甚是重要,这等小节也顾不得了。
  两人使个眼色,呼啸一声,作势便欲再扑。
  他们肩膀一动,段拂便知用意,伸掌拦在前面,道:“且慢!”
  段拂微笑道:“在下与这位顾姑娘是今日初识,只因谈话投机,已将她当作了好朋友,所以不能任由两位伤她……”
  顾湄听他说到“当作了好朋友”几个字,芳心窃喜,展颜一笑。段拂接下去道:
  “……在下与两位也是初识,这不必说了,可是在下与丐帮颇有渊源,对两位也是毫无敌意。
  “这样罢,两位平心静气把事情说出来听听,正好顾湄姑娘在此,在下就老了脸皮,居间做个调停,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两位意下如何?”
  那姓黎的乞丐听他说得诚恳,意外之余,不由得信了几分,当下问道:
  “你这位小哥说话爽快,就这么办也无不可,不过我想知道尊姓大名,与丐帮有甚么渊源,要来插手管这件事?”
  段拂一怔,但对方的要求入情入理。又不能不答,当下笑道:
  “在下姓安……至于与丐帮有甚么用渊源,此事说来太过荒唐,恐怕难以取信。
  “在下身有降龙十八掌的武功,却不知是怎么得来的。
  “只是推想得之丐帮,在下这便要到君山总舵去探个究竟。”
  他说的全是实话,但在两丐听来却如玩笑一般,不由齐齐大怒。
  那姓黎的乞丐虎起眼睛道:“好哇!原来你小子是消遣人来着!凭你这副德性也会降龙十八掌,只怕是吹牛!”
  段拂知道此事太过难以取信。虽听他口出不逊,也不生气,道:
  “两位要怎样才肯相信在下的说话?”
  那下姓黎的乞丐道:“除非你使用两招降龙十八掌来看看。
  “这掌法我虽不会使,却也见过几次,是真是假,一眼便知,那我们才相信你与丐帮确有渊源。”
  段拂笑道:“这个不难。”
  瞥眼看见桌上杯盘之间有块空地,手起一掌拍了下去。
  这一掌势挟劲风。
  显见力道不小,但拍到桌上竟然毫无声息,连杯儿盘儿碗儿也不动一下。
  顾湄与二丐正自纳闷,段佛已笑吟吟地抬起手来,“嗒”的一声,一块手掌形的木块落到地下,边缘齐整,有若刀割一般。
  那二人一呆,各自揉揉眼睛,浑不信他竟有这等掌力。
  段拂微微一笑,左掌凌空一推,桌面上一条盛鱼的盘子受他掌风所激,倏然离桌缓缓飞出,宛若底下有只无形的手掌托着一般。
  眼见那盘子就要撞在柱上,跌个粉碎,段拂右手拍出,掌力撞在柱上,反弹推动盘子边缘,缓缓飞回,又落到原处。
  这两下如同变魔术一般,那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连喝彩也忘了。
  那黎姓乞丐久在丐帮,知道这两招确是“降龙十八掌”中的高明招数,但段拂先使的乃是“立龙有侮”,后使的乃是“利涉大川”,这两掌的名目他却不知。
  虽然如此,见了段拂这般神妙武功他哪里还有疑心,当下拱手道:
  “安公子神功惊人,黎某佩服之至。适才多蒙公子手下留情,多谢多谢。”
  这时他额上冷汗直流,心知若不是段拂对他们心有善意,只须随手拍击,自己等再有十条性命也都要当场报销了。
  顾湄则是又惊又喜。
  芳心鹿撞,惊的是他武功原来如此深厚,喜的是他与自己言谈投机,待会儿评起理来,多半会帮忙自己。
  段拂拍掌道:“这样再好不过,现下两位可将事情原委道来了么?”
  那黎姓乞丐略显尴尬,道:“公子有此好意,敢不遵从?不过请恕在下无礼,公子你可是初走江湖的么?难过真的不知……这位姑娘……她是……”
  他知道降龙十八掌只有帮主才能使,段拂竟然学到千里,必是与帮主有甚么非同寻常的瓜葛,对他尊敬异常,这时虽然有一肚子话要说顾湄,碍着段拂的面子,却又吞吞吐吐他说不出口。
  顾湄冷哼一声,道:“我自己的事,不劳你们丐帮大英雄来说啦,免得污了尊口,也省得我听着别扭。
  “不错,我有个外号叫做‘妙手观音’在江湖上也小小的有点名气,那是说我白日走千家。
  “夜间入百户。是个还有两下功夫的独行大盗。
  “你们丐帮中人自命侠义,自然瞧不起我们这一行,可是我取的是不义之财,算计的是那些伪君子,好色之徒,救的是窑子里的苦命妹妹和揭不开锅的穷人。
  “我自己做得心中喜乐平安,比起你们这些大英雄又差到哪里了?”
  她面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这般连珠炮似的说下来,竟是凛然有威。
  那黎姓乞丐登时语塞,半晌才道:“我们也知你‘妙手观音’,虽然胆大妄为,在江湖上声名却是不恶。
  “不过丐帮可也没得罪你,你又干嘛偷了我们的青竹令牌?”
  顾湄“哼”一声道:“你倒是没有得罪我,不过你们那个姓余的分舵主却不是好人。
  “三天前在道上见上我,竟然恃强凌弱,又摸手又摸脚的,猥亵下流之言说了三大车也不止,这不是得罪又是甚么?
  “我气他不过,不偷你们一块令牌,怎能出得了这口恶气?”
  她坦坦荡荡说来,对于别人调戏自己之事竟然毫不避忌,和盘托出,那两名乞丐听了,登时面红过耳。
  他们受了分舵主的差遣,四下里截击这个“小妖女”,委实不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过得半晌,那黎姓乞丐才干咳一声,开口道:
  “顾姑娘,你虽是如此说,但当时情形如何,谁也没有见到,我们怎知是真是假。
  “更何况姑娘你……这个……也说不定谁是谁非……”
  他话来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吃了一个热辣辣的耳光。
  他与顾湄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只是全未防备,被顾湄用力打了一下,面颊登时红肿。
  两丐俱是又惊又怒,腾地站起身来,怒口而视。
  却听顾湄气道:“什么叫做说不定谁是谁非?姑娘我又怎样?我在江湖上声名不佳,那是我自己的事,难道我得了这个外号。
  “就该人人欺侮,连叫花子也骑到头上来么?”
  她游戏风尘,玩世不恭,素来性情刚硬。
  今日不知怎地。
  因见段拂在旁,竟然受不得半点冤枉的言语,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惭愧,说了这几句话,忍不住眼圈红了。
  原来她这个“妙手观音”的外号有好几重含义,“妙手”是说她妙手空空,偷珍盗宝有如探囊取物,“观音”则是说她普度众生。
  青楼妹妹与受过她周济的穷人自然往好处想,可是与她打交道的纨绔公子们却不这么理解,在他们眼中,“观音”二字乃是放荡无忌之意。
  这顾湄出身贫苦,虽然天丽质,却是红颜薄命,十三岁便卖到秦淮河上的“怡华楼”做了妓女。
  后来偶有机缘,得高人传授了一手妙手空空的功夫,弃旧业而不为,做起独行大盗来。
  她轻功卓绝,人又机警,虽做过不少惊天动地的盗案。
  却从未失过风,几年下来,所得金银财宝无算,不过她心地纯良,深知穷人和青楼妓女的苦楚,盗得的资财大部分都周济了他们。
  她在青楼做过数年,对于男女之间的那点把戏早看得透透的,自然以为天下男人没有几个是好人,因此对待男人往往色诱魂勾,软磨硬泡,无所不用其极,务求达到目的而后罢休。
  以故江湖上说起“妙手观音顾湄娘”这七个字来,无人不知那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虽然容易上手,但大半没有甚么好下场。
  那两名乞丐本来怒气冲天,便要动手放对,一见顾湄如此楚楚可怜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软。
  那黎姓乞丐手抚脸颊,粗声粗气地道:“今日看在安公子面上,这一掌打了就打了,我们也不来与你计较。
  “不过那青竹令牌乃是我帮中的重要信符,你若肯交还,咱兄弟俩立马拍屁股走路,不再啰嗦于你!”
  顾湄冷笑道:“你啰嗦我就怕了么?有胆子就自己来抢,想让姑娘双手送上,那是老猫闻咸鱼——嗅鲞啊嗅鲞(休想啊休想)!”
  二丐怒道:“你……”他们本已坐下,这时不禁重又拍案而起,虎视眈眈,顾湄冷冷一笑,瞧也不瞧他们一眼,心下却是暗自戒备。
  段拂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时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当下站起身道:
  “两位少安毋躁,请坐请坐。”
  那黎姓乞丐不敢得罪于他,因为既怕他与帮主有甚渊源,又怕他帮上了那小妖女,自己反受其害,当下“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坐了下去。
  段拂转头道:“顾姑娘,此事在下已听得明白了。
  在下信得过姑娘的说话,那余姓舵主这等作为,原该好好惩处,不过既然这块青竹令牌乃是丐帮的重要物件,姑娘取来开开玩笑,让他们着个急也就罢了。
  在下与姑娘虽是初见,但谈诗论词,极是投机,在下心中,那是早已将姑娘当作了多年好友一般。
  姑娘若是念在在下与丐帮颇有渊源的情分上,这块令牌还是赐还了罢!”
  顾湄瞥了他一眼,心中甚喜,甜甜一笑道:“你这张嘴倒是真会说话,我本待不还,看在你的面上。就将这块破竹子还了他们便是。”
  说着话袍袖一抖,一物飞出,那黎姓乞丐眼明手快,在半空中抄住,一看之下。
  果是帮中令牌,不由与那名乞丐对视一眼,霁然色喜。
  段拂深施一礼,道:“多谢姑娘。”
  转头对那二丐道:“两位拿了令牌,还是作速回去呈给舵主为妙。
  “我与顾姑娘适才谈得未有尽兴,还有几句话要说,这就不远送了。
  “不过在下有个请求,两位下榻之处能否告知,小可另有私事稍后要登门求教。”
  二丐蒙他之情,得回了令牌,心中已自大喜,又见他说话如此谦恭,更加喜欢。
  那黎姓乞丐呵呵笑道:“求教是不敢当,公子帮了我们这样一个大忙,有何急难尽管吩咐,小可必定尽心竭力。
  “只是我们叫花子的狗窝粗陋肮脏,接待不得公子这等贵客,这一节还请海涵。我们是住在……”
  眼见干戈已化玉帛,本来要惊天动地的争斗正可杯酒言欢,这时外间突然又是一阵大乱,有人叫道:“是这里了,是这里了。”
  只听足步杂沓,楼梯响处,冲上一彪人来。
  这一伙人足有十几个。
  虽也作乞丐打扮,衣料却甚是光鲜,只在不显眼处打了几个补丁而已,一个个狞眉怒目,袒胸露背,气势汹汹。
  当头一人身材瘦削,面皮蜡黄,一双三角眼中精大四射,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内功造诣甚是精深。
  段拂看在目中,也是微微一惊,暗道:
  郴州原是个弹丸之地,不道此地也有这等武功高强的人物!
  二丐见了这人,连忙上前,躬身道:“启禀舵主,本帮的青竹令牌业已取回,请舵主查收。”说着由那黎姓乞丐双手呈上。
  段拂见了来人声势,已先自猜测了八九分,听了二丐称呼,又瞥眼看到顾湄脸上现出气恼鄙夷之色,知道此人便是那个品行下流的余姓舵主无疑。
  这姓余的“哼”了一声,抓过令牌,掂了几掂,揣入怀中,冷冷地道:
  “黎兄弟,宋兄弟,究竟是我不会说话呢,还是你们耳朵不太灵光?”
  那黎姓乞丐听他辞意不善,心中一凛,恭声道:“属下不明舵主所指,尚乞明示。”
  那姓余的道:“我让你们追踪这小妖女,见了立即拿下,夺回令牌。现下牌儿是夺回来了,可是这小妖女不是好好地在那儿站着么?
  “好像连头发也没少了一根啊!莫非你们年纪大过我,资格老过我,便将我的说话当作放屁一般么?”
  这几句话说得趾高气扬,轻佻浮躁,哪里有半点儿像个乞丐,倒似是个流氓地痞、市井光棍。
  那黎姓乞丐却不由得额上沁出冷汗,要知丐帮规矩严明,不遵号令,不敬长上罪名极大。
  这位余舵主一月前自总舵发来上任,据说是帮主的心腹弟子,一直便看自己等这些老兄弟不太顺眼,自己可得沉得住气,莫要让他抓了什么把柄去。
  想到此处,连忙恭声道:“舵主有令,属下等自当凛遵,适才我们已与这位姑娘交过手了,只是……”
  那姓余的不待他说完,瞋目喝道:“甚么鸡是鸭是的,你们不遵号令,众家兄弟全都看到,若不处罚,我以后还怎么当这个舵主?来呀,给我绑了!”
  他立意要收拾黎宋二丐,竟然不给他们分辨的机会。
  他身旁那十余名乞丐都是他带来的心腹,听见舵主有令,不由分说,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那黎姓乞丐长叹一声,闭目就缚。
  那宋姓乞丐职位虽低,却是性情刚直,最受不得冤枉气,待得几个人围住他要绑,当即双臂一振,那几名乞丐纷纷退开数步。
  只听他道:“舵主,你这算甚么?我和黎大哥取回了令牌,纵然未能全然完成你的命令,至少也可功过相抵。
  “这不遵号令的罪名从何说起?我没罪,我不服!”
  那姓余的舵主“哧哧”一笑,神色极是轻佻,冷冷地道:“宋振堂,你自以为年纪大些,又为本帮立过些微功,便可以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帮主让我来当这个分舵主时说过,这里有几个老家伙见我年纪轻,资历浅,必定心中不服,命我狠狠收拾,不要留情。他老人家明鉴万里,所说果然不错!”
  他一头说一头向宋振堂面前走去,才说到这个“错”字,双臂猛地向前一送。
  原来这姓余的已动杀机,手中暗藏了两枝短枪,猛力一送,数尺长的短枪直没至柄,从宋振堂的前心通到后背。
  那黎姓乞丐大叫一声:“宋兄弟!”双目中流下泪来。
  他本待冲过去,全身却已被人绑住,动弹不得,当下双目死死盯住这余姓舵主,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一般,口中叫道:“余人杰,你公报私仇,残杀本帮兄弟,你不得好死!”
  余人杰冷笑一声,抽出双枪,右足一踢,宋振堂的尸首栽倒在地。
  他将双枪在宋振堂身上蹭了几下,抹去血迹,别回腰间,转头道:
  “不遵号令,拒捕犯上,便是这等下场!
  “你们哥儿俩向来焦不离孟,现下姓宋的已被正法,黎洪,你的末日也就到了!”
  说着话双拳微挟风声,向黎洪顶门直砸而下。
  眼见这两拳要将黎洪砸得头骨碎裂而死,蓦地里一只手如同空中生出来的一般,已伸到了他双肘之下,轻轻一托。
  余人杰双臂一麻,两臂拐了个弯子向回击去。他这两拳使上了十成力,饶是变招快捷,也自收势不住,登时重重击上了自己双眼。
  他眼冒金星,足步踉跄,伸手一摸,双眼肿起了高高一块,此地虽无镜子,凭以往的经验,也知现下自己双眼必定又青又黑,有若狗熊一般。
  他心下惊怒,透过细细眼缝看时,出手伤了自己的正是适才坐在桌边含笑不语的那个蓝衫少年。
  段拂先前见他们罗里啰嗦说些帮内事务,虽觉这舵主骄横之极,但想好歹这是丐帮帮内之事,自己可不便置喙。
  当下单等这余人杰发难,自己再行惩戒于他。
  一来顾湄与自己有朋友之谊,二来这余人杰不是好人,给他吃些苦头是应该的,说甚么也不能让他得了手去。
  哪知变起非常,余人杰竟不由分说,先出重手杀了宋振堂。
  段拂没料到他如此阴狠,欲待相救已自不及,又见他要杀黎洪,不由得恼怒之极,出手阻拦。
  余人杰吃了这一下,惊怒交集,但想自己这双拳上少说有五六百斤气力,对方单手一托,竟能使自己双拳反打,以致受伤,则此人武功之高,异乎寻常。
  他虽然骄横,却也甚有心计,当下也不发作,横着眼睛道:
  “阁下是何方神圣?插手管我丐帮之事,仗的是甚么势道?”
  这两句话软中带硬,既要探明对方底细,又不失自己的气派。
  段拂冷冷地道:“我姓安,乃是这位顾姑娘的朋友。适才黎宋二位前来索取令牌,是我从中说合。顾姑娘才将牌子归还丐帮,不致伤了和气。
  “丐帮内里的事我本不愿管,可是你身为舵主,品行不端,假公济私,又残杀帮中兄弟,骄横跋扈,仗的又是谁的势道?”
  双目一翻,精光四射,凛然有威。
  余人杰心中打了个突,暗道:
  此人年纪轻轻,内力竟恁地深厚!
  帮主师父乃是天下数得着的高手,眼神的厉害似乎还不及他。
  虽然如此,他向来在帮主面前极得宠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是横行霸道惯了的,这时当着众多手下的面儿,被段拂这么审犯人一般地数落一通,脸上如何下得来?
  同时又想,你武功纵高,加上那小妖女只有两人,至不济我们以多攻少,难道还能就此罢了不成?
  想到此处,精神不由一振,喝道:“臭小子,胡说些甚么?大爷的事情要你多管?”
  “刷”的一响,短枪已自腰中掣出,“喀喀”两声,不知他弄了甚么机关,两截短枪已接驳起来,变作一支七八尺长,两头带尖的大枪。说时迟,那时快,余人杰双臂一抖,前腕低,后腕高,一招“怪蟒翻身”,插向段拂面门。
  他在这杆枪上下过二十年苦功,造诣精纯,“怪蟒翻身”并非神奇招数,但他使来虎虎生风,七八尺的长枪好似活了一般,凌空疾掠。
  段拂眼见斗大的枪尖一晃刺至,心中暗想:
  此人卑鄙恶毒,不教他尝点儿厉害的,只怕他气焰仍旧嚣张,今日非重重挫折他一下不可,总算瞧在自己尚不知道的与丐帮的渊源的分上,不下手毙了他便是,心念电转,右手已动,由上至下,疾速划了几划。
  他这一招乃是“七事神功”中“书字门”内的“狂草一笔虎”。
  书家的草书一笔虎字易学难精,会写的人众多,能写得气韵生动,威风八面者寥寥无几。
  段拂本擅长书法,学了这套气功后触类旁通,武技书法均大有长进,这时以指书空,这一个“虎”字写将下来,真如云飞风转,石裂山崩,大有漫天木叶,萧萧而下之势。
  那余人杰武功虽也不弱,但段拂这套功夫妙参造化,乃是开天地之未有的神奇武技,他就是再苦练三辈子,又怎能当得?
  这个“一笔虎”才写到四分之一,他的枪上招数已尽被化于无形,接着枪杆上被大力一击,双臂酸麻,大枪脱手飞出。
  他尚且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段拂写到“虎”字中央,一拐一带,他右手重重打上自己脸颊,左掌击中自己前心。
  这两手力道正是他疾刺段拂的十分力,用在自己身上,更加禁受不起,两颊肿起,身子一晃,栽倒在地。
  段拂这个字余势未尽,单掌直抢下来,划中他足踝上的“筋缩穴”,正是“一笔虎”中的中通一直。
  “喀”的一声脆响,余人杰踝骨碎裂,惨号连声。
  前后不过眨眼的功夫,他那十几名手下才准备抢上来相助,余人杰已受重伤。
  这些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一见段拂神威如此,不禁面面相觑,不知是谁突发声喊,十几人转头奔出。不禁便逃了个干干净净。
  余人杰踝骨已碎,坐在地下动弹不得,眼见自己平素培植的亲信临危脱逃,全无义气,不禁气极,破口大骂。
  此人武动平平,骂人的本事却是天赋异禀,只听他口中滔滔不绝,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骂人之语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直把顾湄听得羞怒交加,连被绑在地上的黎洪也自骇然。
  段拂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反手点了他的哑穴,冷冷地道:
  “有你这么卑鄙无耻的舵主,自然有那些人品奇差的属下,还有甚么奇怪?”
  余人杰呼呼喘气,怒容满面。
  却已说不出话来。
  段拂上前几步,骈掌如刀,直劈下去,黎洪身上的绳索散落在地。
  余人杰知他武功不弱,特地里命手下带来水浸的牛皮索捆绑于他,又坚又韧,迥异寻常。
  这半日他一直用力挣扎,却是越挣越紧,这时眼见段拂随手比划,牛皮索有如枯木豆腐,钦佩无已之余,翻身拜倒在地,道:
  “安公子云天高义,既救了黎洪性命,又惩处了这个直娘贼,黎洪实不知如何报答。只可惜我那宋兄弟……”
  说到此处,眼望宋振堂的尸身,热泪盈眶。
  段拂抢上扶起,见了他这等神情,心下也不禁恻然,道:
  “黎兄切莫如此,人死已矣,节哀为上。何况咱们在江湖上行走的,免不了斗斗杀杀,都是朝不保夕,只是这位宋兄死在自己人手下,未免……”
  黎洪被他一言提醒,登时想起一边的余人杰来。
  无名怒火腾地撞上顶门,两步抢到近前,“啪啪”两掌,余人杰的面颊本已被自己打肿,再加上这两下子,一张脸登时有如烧熟了的猪头一般。
  黎洪戟指骂道:“王八蛋,直娘贼!我和宋兄弟为本帮尽心尽力数十年,有甚得罪你处?
  “你竟然一言不合,便下杀手,你究竟是何居心?”
  说到此处。更加生气,抬脚踢去,正中他前胸的“神封穴”。
  这“神封穴”正是解“哑穴”的对症穴道,余人杰着了这一脚,登即可以说话,大叫道:“黎洪!我是本舵舵主,你竟敢如此对我,不怕帮主找你算账么?”
  到了此刻他兀自强硬,直把个黎洪气得不怒反笑,粗声粗气地道:
  “直娘贼!今天我拼着受帮主严责也非宰了你这王八蛋不可!
  “左右我这条命是安公子救的,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又有甚么了不起了?”
  手起一掌,向余人杰顶门全力拍了下去。
  掌到中途,突觉臂上一紧,已被段拂拉开三尺,只听段拂道:
  “黎兄,此人虽然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若你亲手杀他,必有后患,何况我留着他还有用,还请黎兄不要动手的好。”
  黎洪虽然脾气暴躁,毕竟不是蠢人,一经点醒,立时领悟,道:
  “公子说得是,就让这贼厮多活几天便是。”
  段拂望着余人杰,冷冷地道:“丐帮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平素所为,都是侠义之事。
  “正因有你这样的无赖狠毒之人,才使丐帮声誉大大有损,我并非丐帮中人,你也不是我的舵主,此刻想要杀你只是举手之劳。
  “不过丐帮帮主自然英雄侠义,怎会有你这样的黑心子弟,你这就随我上君山去,我要当面向贵帮帮主请教,你这样的人算不算是害群之马?
  “纵容子弟,铲除异己,这又是侠义道哪一门子的规矩?”
  他一方面是为黎洪着想,不愿他违犯帮规,落得的什么后患,主要却是借余人杰带路,要到君山总舵去见见丐帮帮主,以便查察自己身份来历的线索。
  适才余人杰闯入之前,他说有事要麻烦黎宋二丐,也就是这件事了。
  余人杰原未料到黎洪破釜沉舟,竟然要下重手毙了自己,正吓得体若筛糠,突见段拂相救,已是惊喜交集,待得听他说要自己带路上君山,更是大喜过望。
  一则君山乃是丐帮总舵,帮主、长老尽在,帮中高手不计其数,这小子纵有通天能为,也绝讨不了好去,二则自己与帮主交谊极深,帮主绝不会见死不救。
  当下喜容满面,点了点头。
  段拂送走了黎洪,转头道:“顾姑娘,咱们本来谈兴甚欢,都被这班恶客败了请兴。真是遗憾之极。现在在下要赶往君山,这就别过罢!”
  顾湄道:“公子,这等恶人毙了便是,那君山乃是丐帮总舵,高手云集,公子又何必干冒大险,去争个道理?
  ”她在江湖上走动已惯,深知丐帮中人极不好惹,很是担心段拂要是与帮中高手冲突起来,那可不易对付。
  她在青楼几达十年,早视男人如粪上,今日才与段拂相见两个时辰,竟然牵挂无比。
  这种担心无端而来,连自己也是暗暗称奇。
  段拂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为了这点小事,确也不必跋涉这一遭,不过在下适才对那黎宋两位说的乃是实话。
  “在下数月前掉下悬崖不再记得昔日之事,只因身有‘降龙十八掌和钉狗棒法’的武功,猜想与丐帮必有极深渊源,此番上山主旨还在探明身世真相。”
  顾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先前我还以为你是戏耍他们,这……这倒是该去的……”
  她话虽如此说,心中却觉得算算的,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与段拂分开。
  她是个敢爱敢恨之人,生性又极豁达,展颜一笑道:
  “安公子,不如这样,左右我也是云游四方,闲来无事,不如咱们结伴同行,我也随你到君山去开开眼界,你看如何?”
  段拂不料地直截了当地提出这等要求,不禁好生为难,从内心来讲,他自是极愿带这位姑娘同行,她相貌既美,又与自己极谈得来,比之只带着一个生相丑陋,心地恶毒,言语无味的叫花子,苦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自己与她初次见面,二人便要千里同行,这中间总觉不太妥当。
  顾湄见他踌躇,不禁眼圈一红,道:“公子若觉不妥,那就罢了。我生来苦命,名声又极不好,如公子这样的人,自然瞧我不起。咱们后会有期罢!”
  说罢泫然欲泣,掉头便行。
  段拂听她误会,连忙道:“姑娘留步,既然如此,在下答应便是。不过在下绝无嫌弃姑娘之意。
  “姑娘冰雪聪明,才气横溢,纵然有甚令人误会之处,也必出手不得已的苦衷。
  “咱们相见虽暂,在下却已将姑娘当作平生好友,岂敢有瞧不起的心思?”
  他这番话出自肺腑,说得极为诚恳。
  顾湄止住脚步,霁然色喜,一双妙目在段拂脸上转了几圈,问道:
  “你说的可当真?”
  段拂道:“当然。”顾湄嫣然一笑,百媚横生,道:
  “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丢下我不管。”
  段拂见了她脸上的狡黠之色,明白敢情地适才的话是装出来挤兑自己的,但不知怎地,心中反觉一阵甜意。
  君山位于洞庭湖之旁,明时归属岳州境内,距郴州足有千里之遥。
  段拂与顾湄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余人杰,翌日便即上路。
  那余人杰身受重伤,踝骨又碎。虽经医生调治,一时三刻之间哪能痊愈,一路在段拂、顾湄的强逼之下缓缓而行,苦头吃得可就大了。
  他恶事做下不少,直到今日始才遭到一点报应。
  段拂与顾湄带了这个大累赘,一日只行得三四十里,不过他二人指点形胜,谈艺论文,胸襟舒畅,却似反觉着慢一些走,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才称心意。
  这日傍晚,两人来到长沙郊外的一座小镇上,向当地土人打听,知道此地名叫十七里坪。
  时当盛暑,虽然日色昏黄。热气仍然蒸人。他们走了一日,既热又倦,当即投店住宿,乡村小店,也无所谓上房不上房。
  好歹收拾出了三间干净屋子,段拂将余人杰扔入其中一间,点了他的穴道,自己与顾湄各住一间。
  近来余人杰伤势已见好转,他虽不怕这人有甚异动,但顾湄武功不及他,却不能不防。
  段拂回到房中,打坐行功,无一时便觉真气鼓荡,四肢百骸无不舒坦,自觉近来功力又有进境,甚是满意。
  他也倦得很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再睁开眼时,只见月华如匹练一般照入屋中,映得四下里明如白昼。段拂望向窗外,月挂中天,估摸自己已睡了两个多时辰,觉得精力甚是充沛,当即推开屋门,来到院中。
  这时子未丑初,正是一天中最为凉爽的时刻。四周虫声唧唧,反显得午夜空寂静,段拂深吸一口气,觉得甚是舒畅。
  正在此时,隔壁木门“吱”的一响,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段拂一惊,本能地问道:“是谁?”旋即自己也哑然失笑,隔壁除了顾湄更无别人,还能是谁?
  顾湄向前行了几步,拍拍胸口道:“吓煞我了。安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问这句话时,恰巧段拂也在问:“顾姑娘,你怎么也出来了?”
  两人一齐开口,一齐结束,不由得相对一笑。
  顾湄道:“我睡了一会儿已经够了,见月亮很好,又甚是凉快,所以出来走走。”
  段拂道:“我也是的。”两人又是一笑,在院中找了块平滑的大石,坐了下来。
  顾湄道:“安公子,咱们同行了这么多日,我却只知道你姓安,大名是甚么?”
  他二人同行数日,话是说了不少,却互不及私务,直到这时更深人静,两人心闲意得,顾媚才突然想到,问了出来。
  段拂笑道:“其实我也不姓安,这是江南五侠中‘地灵星’安道全爷爷的姓儿,至于真正姓名一点儿也记不得了,否则也大可不必到丐帮一行。”
  接着便把自己跌落悬崖,被桃花、桃叶姊弟相救,安道全相助自己恢复武功等事向顾湄说了一遍,桃花思慕自己这一节却略过不提。
  哪知他略了过去,顾湄却偏偏提出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问道:
  “这位桃花姑娘生得美么?她喜欢上你了么?”
  段拂不知她如何猜中,猝不及防之下,闹了个面红耳赤,讷讷地道:“没……没有。”
  顾湄微微一笑,寻根究底地道:“甚么没有?是桃花姑娘不漂亮,还是她没有喜欢上你?”
  段拂道:“桃花姑娘很是漂亮,不过她……她……没有喜欢过我。”
  顾湄见他脸上神色尴尬,不禁“扑哧”一笑,道:
  “喜欢就喜欢呗,有甚么了不起?何况喜欢上你才是对的。
  “若是见了你还视若无情,这位桃花姑娘的眼睛岂不是大不好使了么?”
  段拂心头一动,不敢接口。两人静静坐了片刻,顾湄忽然道:
  “你说桃花姑娘与我相比,哪个更漂亮些?”
  段拂又是一个意外,不禁抬眼向她看去,月华辉映之下,她的眸子闪闪发亮,真如月射寒江,霞映澄塘,一张俏脸因为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显得红扑扑的,好似一块洁净滑润的羊脂美玉。
  段拂心道:
  女儿家真是奇妙,怎会生得这般细致艳丽,好似细心琢磨过的一般?
  不禁脱口道:“当然是你漂亮!”
  顾湄喜道:“真的么?”忘形之下,一只玉手掌已握上了段拂的双手,旋即知道不妥,连忙松手,垂下头去,芳心鹿撞。
  脸颊飞红。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找不出话来说。
  最后还是顾湄打开僵局,问道:“那么你记得自己是怎样掉下悬崖的么?
  “是别人将你击下来的?还是自己失足掉下来的?”
  段拂道:“我也不知,这件事我一直在想,可惜一点头绪也没有。”
  顾湄沉吟道:“若是你自己失足倒也罢了,倘若竟是有人打你下去凭你的功夫,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在武林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应该很容易找。
  “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是武林领袖,不过我瞧他们的武功多半及不上你,我知道的恐怕只有丐帮帮主邓九公才有这等功夫,可是他为人素来号称正直侠义,又怎会做这种事?”
  段拂听了“邓九公”这几个字,心头不禁一震,觉得自己好像在甚么地方听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顾湄沉思片刻,忽道:“对了!倘若真是有人打你下去,这人一定便是邓九公”
  段拂奇道:“怎么!”
  顾湄道:“你身上有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功夫,据我所知,这两种功夫非丐帮帮主不传,可见你十有八九是从邓九公那里学到的,所以才会与丐帮发生渊源。
  “那邓九公号称侠义,可是这余人杰是他的徒弟或者亲信,常言道:‘物以类聚’做徒弟属下的卑鄙如此,当师傅上司的还能好到哪儿去?
  “何况你那天没听到余人杰说么?帮主要提防慑服舵中的老丐。
  “这人对属下使这样心计,就更加不是好人了。”
  她这番推测合情合理,把段拂听得连连点头。
  顾湄又道:“只是他既传了你功夫,为何又要伤你?
  “这中间的缘故可就不得而知了。
  “多半是他要你用所学的功夫去做坏事,而你又不肯,他才大动杀机。”
  段拂道:“顾姑娘,你说的极有道理,可惜只是推测,咱们终须上君山一行,才能明白真相。
  “只是倘若那邓九公真是大好大恶之徒,咱们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这个风险可冒得不小。”
  顾湄一笑,心道:为了你,冒再大的风险我也心甘。
  第十六章:纵横风雨乱入堂
  段拂见顾湄对自己笑得温馨,心头一甜,问道:“怎么?”
  顾湄含笑不语,两人默默对坐。
  凉风吹来,花草的清香将他们包裹在中央,不知不觉地,顾湄向段拂的身旁依偎了过去,段拂搂住了她柔美的肩头,一切都是那样自然,不带丝毫勉强,就好似上天生下这对俊美的少男少女,就是为了这一刻,让他们以这样相偎相依的姿态出现了……
  不知过了多久,段拂低呼了一声:“湄儿!”顾湄全身一震,眼眶中登时溢满泪水,抬起脸道:“你叫我甚么?”
  段拂道:“怎么了?我叫你湄儿呀!不喜欢么?”
  两滴又大又圆的泪珠从顾湄双颊滚落,只听她颤声道: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二十多年来从来没人这么叫我,湄儿,湄儿,这两个字真好听,你能再叫一遍么?”
  段拂轻轻地道:“湄儿!湄儿!”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扑入怀中,一双柔若无骨的臂膀环上颈项,两片滚烫的嘴唇吻上了自己。
  段拂只觉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一股幽幽的女儿体香送入鼻端,这种情形自己似曾经过,那该是自己失去记忆之前的事了,那个人是谁呢,一角绿色的罗衫,一双含幽带怨的凤眼,像天边的流星一般坠落,再也找寻不到……
  意乱情迷,情迷意乱,又是意乱情迷,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缓缓分开。
  段拂抚摸着她丝缎一样的肌肤,顾湄脸上一红,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你说。这不是梦么?这真的不梦么?我终于能遇见一个好男人,能躺在他的怀里,和他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我以前恨遍了男人,瞧不起男人,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语声越转越低,喃喃地道:“老天呀老天你总算待我不薄,我还能要你做甚么?再要的话上连你也下会容我,是么?”
  她披起白色纱裙,翩翩起舞,刹那之间,满天满地都是她清脆的笑声。
  段拂呆呆看着,不由得痴了,心中只想:
  湄儿好像仙女一样,可是什么样的仙女会比湄儿更好看?
  两个人蜜意柔情,款款不尽。
  走得更加慢了。
  那余人杰早就垂涎顾湄的美色,眼见她与段拂笑语嫣然,亲密无间,不由得妒火中烧,肉体的疼痛之处,更增加了一层苦楚。
  三人行得虽慢,可是这十六里坪离长沙实在太近,到得第三日上午,终于进了长沙城。
  湖南省古代属于楚地,素称蛮荒,但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实是非同小可,到得明代,已是国内有数的富庶繁华所在,虽无苏杭二城那样的“人间天堂”之誉,也无南北二京的宏壮奇观,却另有一种豪迈阔大的气象。
  两人从南面的翠华门进城,果然是通部大邑,非同凡响,只见街道上人如潮水,马似骄龙,两旁金钉朱户,画栋雕栏,巍峨壮丽,光耀隘目。
  两人都是看得好生喜欢,对视一眼,已明白对方心意,笑道:
  “那就在这儿耽搁两天,看看人物风景,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余人杰的脚下似被甚么东西一绊,一跤跌倒,骨碌碌滚了开会。将道旁一个蹲着的乞丐撞了个筋斗。
  段拂抢上将余人杰提起,对那乞丐道:“老兄,没撞坏罢?觉得怎样?”
  那乞丐面黄肌瘦,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听得段拂问起,哼哼呀呀地说不出话来。
  段拂一笑,也不和他罗唣,掷下一钱银子,拖着余人杰向前走去,顾湄跟在身后,三人来到黄泥街路西一处名叫锦华居的大酒楼,要了两间上房,照例将余人杰点了穴道,扔入其中一间。
  两人出来到楼下点了几个菜,命小二送上几斤好酒,边喝边谈,边赏玩风景人物。
  这时正是已未午初,日头火辣辣地照上来,尘上生烟,杨柳树都耷拉着头,但锦华居这座酒楼盖得甚好。
  接的都是四周山上吹来的凉风,小二奔来奔去,到处酒下清凉泉水,也有降温之用,比之外间那种难当酷热,这里真好似天堂一般。
  两人对饮数杯,顾湄忽然叫道:“啊哟!”段拂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顾湄道:“刚才余人杰撞了那乞丐一下,其中必定有诈!
  “他是郴州的分舵主,这里又是两湖丐帮的大舵头,适才那一撞,必是求人救他来着!”
  段拂微微一笑,喝了半杯酒,道:“这一点我原也想到,只不过谅他也搞不出甚么鬼来。纵使两湖丐帮的高手齐至,咱俩又怕了他们不成?
  “莫如趁此机会见识一下丐帮人物,倘若也和余人杰一般蛮横下流,不讲道理,就教训教训他们便了。”
  他这番话声音也不算大,但话音未落,邻座已有人阴阳怪气地道:
  “吹得好大的气儿!连丐帮高手也以不放在眼中,老子就在这里,你来教训教训看啊!”
  两人一惊回头,只见邻近座位上坐着一年老丐,眯着一双三角眼正自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段拂看这情状,知道自己说话不太谨慎,被帮中高手挑了眼,连忙起身道:
  “小子出言无状,老丈莫怪。”
  那老丐见他居然赔礼,倒也大出意料,眯着眼睛道:“你姓安?”
  段拂心中一凛,自己冒姓安这件事没几人知道,他怎么一言揭破?当下戒心顿起,淡淡道:“正是。”
  那老丐喝了一口酒,道:“和你共坐一席的就是那个什么号称‘妙手观音’的小妖女了?她姓顾对不对?”
  顾湄见他大咧咧的口出不逊,早就有气,又听他惹到自己头上,哪里还沉得住气?一拍桌子道:“姑娘正是,你待怎样?”
  那老丐见顾湄发威,把肩膀缩了缩,却似甚为害怕,嘿嘿笑道:“
  不怎样,不怎样!我是个臭叫花子,姑娘是衣着光鲜的小姐,我能怎样?
  “若敢怎样的话,别人岂不得怪我老来风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段拂听他说话无聊,先已皱起了眉头。顾湄秀眉一挑,便要发作,段拂偷偷向她使了个眼色。
  示意敌我未明,不要莽撞,顾湄本来任性之极。
  自从随了段拂,事事都听他的,当下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老丐大马金刀地掉转身子,阴不阴阳不阳地道:“听说妙手观音在梆洲盗了本帮一块青竹令牌.
  “我有个不成材的属下,叫做余人杰的前去讨要,没有放个屁的工夫就被这位安公子拾掇下来,还受了点儿伤.
  “这余人杰好说歹说也是我们帮主的亲传弟子,手下是很有点儿硬功夫的.
  “这么说安公子定是绝顶高手啦,嘿嘿嘿,我老头子活得不耐烦了,倒想向安公子请教几招!”
  说到此处,忽地喝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看些甚么?还不快滚?没听说我要和这位公子过招么?”
  锦华居上酒客不少,富商大贾,微官小吏也杂处其中,先前听老丐与段拂二人对答,俱各停杯倾听,吃这一喝,人人脸上变色,离席而逃,只听“咕噜”,“妈呀”之声不绝,却有两位走得急了,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段拂见老丐这等声势,知他必是当地一霸,听他说话,看他模样,恐怕也不是甚么好人。
  此刻他已对这老丐有几分厌恶,淡淡地道:“老丈要动手赐教,再好不过,不过在下学艺不精,只怕三招之内击不败老丈,未免叫人失望。”
  他这两句话貌似谦虚,实则说得颇为阴损,那老丐如何听不出来?
  当下干笑两声,道:“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头子不中用啦,居然被后生家这等瞧不起。唉,该死,真正该死!”
  说了这几句话,也不见他用力作势,连人带椅忽地腾空飞起,向段拂直压下来。
  段拂微微一笑。不避不让,待到他压到自己头上两尺之处,双手齐出,右手在椅背上一搭,已将倚子拽离那老丐的身体,左手与那老丐对了一掌,掌心发力,将他一个身躯抛向楼外。
  这两招又奇又快,全然出于那老丐意料之外,但他毕竟是高手,人在空中,心神不乱,伸出只马爪般干枯的手在栏杆上一撑一绕,转了个弯子又飞了回来,抖手打出一蓬黄色粉末。
  段拂与他交手一招,便知这老丐远非自己对手,早在提防他出甚下作招数。
  这时见那老丐打出毒粉,微微一笑,他的暗器功夫本由罗天府学得,已经远在江湖中一般暗器名家之上,后经邓九公传授“米字门”的功夫,那是集天下暗器接发之法之大成的功夫,任何暗器在他眼中已无秘奥可言。
  说时迟,那时快,他双袖一拂,两张八仙桌迎空飞起,恰巧截上毒粉,纵有一星半点儿的泄漏,也早在他袖风之下四面散落。
  那老丐用毒不逞,刚待再施狡计,那两张木桌劈空而至,竟隐隐挟着风雷之威。那老丐大惊,躲避不及,挥掌力抵。
  “砰砰”两声大响,檀木桌子被击碎成数十块木片,那老丐也被撞得向后直飞出去。
  “嗵”的一声,脊背撞上了酒楼的柱子。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翻了过去,顺着柱子直滑到底,霎时间面如金纸,全身脱力,知道对方掌力过于浑厚,自己内脏已受了不轻的震伤。
  段拂冷冷地望着他,不发一言。那老丐喘息了几口,慢慢爬起身来,嘿嘿几声干笑,却不说话,只听得步声橐橐,他佝偻着身子一步步下了楼梯。
  偌大的酒楼上只剩下段拂与顾湄两人,行人看客,连同掌柜的,店小二,帮厨诸人早逃了个干干净净。
  段拂纳闷道:“此地的丐帮怎地这等横蛮凶恶,好像比官府还要厉害一般,这哪里还有点侠义的味道?”
  顾湄也锁起眉头道:“我也奇怪得紧,丐帮以前在江湖上确是响当当的,虽然良莠不齐在所难免,可也一直行侠仗义,素为众人钦仰。
  “但见郴州和长沙这等模样,倒好像是整个帮都变了一样。
  “怎么他们帮主也不管管?又或者是咱们猜得对了,丐帮帮主真是个大奸大恶之人?”
  话音未落,楼下有人喝道:“楼上那个姓安的狗贼和姓顾的妖女听真:丐帮人马全伙在此,有种的不要作缩头乌龟,下来见个真章!”
  声音参差不齐,似是七八个人同声呼叫。
  顾湄秀眉一立,拍案而起,段拂握住她手,摇了摇头,示意莫要冲动。
  他此行本为探查自己身世真相,岂知离君山总舵尚有千里之遥,便已不明不白地与丐帮结下了冤家,实非本愿。
  这时自也不愿再多造死伤,以免结下深仇,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楼下人等了片刻,不见楼上动静,一个公鸭嗓子骂道:
  “狗贼妖女不敢下来了么?做缩头乌龟么?
  “大爷们在这儿等着哪,不敢下来便是小婊子养的……”
  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上起秦汉远祖,下至十八代的灰孙子,全都被他骂了个遍。
  段拂与顾湄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段拂道:
  “这帮浑账欺人太甚,湄儿,你在楼上给我掠战,我下去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顾湄有心随他下去大打一顿,泄泄胸中闷气,可是知道丐帮中人善者不来,自己武功只与六七袋弟子黎洪等人相仿,下去徒然碍了段拂的手脚,只好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道:
  “别太客气了,若不狠打一顿,他们只道咱们怕了他们呢!”
  段拂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走到窗前,伸头一看,楼下的通衢大道上,密密层层站着数十名乞丐,手中各挺兵刃,明晃耀眼。
  一个麻脸中年乞丐站在最前头,指手画脚,口沫横飞,正自骂得开心。
  段拂腾空而起,双臂箕张,好似一头大鸟般泻落场中。
  那麻脸的中年乞丐虽然时刻提防,却也不道他说来就来,这等快法,眼见对方有如泰山压顶,其势无可抵挡,骂声陡止,“妈呀”一声,掉头便跑。
  段拂被他骂得无名火起,岂肯让他轻易逃遁?
  抢先一个起落,已拦在他前头,“啪啪啪”连打了他四五个耳光。
  饶是他掌上来蕴真力,那乞丐仍是觉得喉中发甜,一张口,满嘴牙齿一个不剩,全都掉了出来。
  他又惊又骇又怒,却也知道自己比人家的武功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敢动手,矮身急窜,钻入人群。
  段拂刚待伸手去抓,身旁陡地风声作响,两条棍棒,两柄单刀,一条铁链,一柄宝剑分上中下三路将他裹住。
  段拂一瞥之间,心间一凛,暗道:
  这几人武功都只平平,可是联手出击,竟然将自己攻守之路尽数封死,毫无破绽,遮莫是甚么古怪阵法?
  他心中寻思,手上不缓,双脚跳起,避过棍棒,踢中两柄单刀的刀背。
  那两柄单力托地跳起,一柄与宝剑撞上,迸出一溜火星,另一柄被铁链绕住,也走了空,段拂双脚落下,正踩在棍棒中间,“喀喀”两声,双棒齐折。
  这一招看似轻易,实则拿捏之快之准,丝毫也相差不得。别人看来举重若轻,段拂其实已使尽了浑身解数,要知这六招齐出,每一招中有六招后手,其计六六三十六种变化,联绵而出,厉害之极,若非出这古怪法门,倒还真的难以破得。
  出手那六人一呆,不敢恋战,各自退后。
  段拂经这一招,知道丐帮中人训练有素,登时收起了适才的小觑之心,抱元守一,凝神接战。哪知一看之下,不禁吃了一惊。
  适才散散落落的数十名乞丐,此刻已结成四群,占住东西南北四方,俱各神色肃然,如临大敌。
  东边一名乞丐沙哑着嗓子喝道:“东边叫化来讨饭哪,老爷太太施舍一口饭哪!”
  十余名乞丐跟着唱道:“东边叫化来讨饭哪,老爷太太施舍一口饭哪!”随着歌声,向前跨了一步。
  歌声未落,南边一名乞丐也唱了起来,众丐随声附和,曲调是一模一样,不过将“东边”二字换成了“南边”二字而已,接着西边,北边也各唱了一遍。
  四遍“莲花落”唱罢,众丐各跨一步,将段拂围在中心。
  段拂精研音律,可是几曾听过这般难听的调门?更何况众丐嗓音本就不好,又直着脖子大嚷,直把他听得牙根发酸,心头拧劲,实是苦不堪言。
  他皱了眉头,审视众丐布成的这套阵法,只见群丐身形端凝,站位貌似随意,实则互为奥援,有人全攻,有人全守,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般阵法只消发动起来,十余名二三流的乞丐便足可抵得上三四名一流高手,那么自己身旁便等如有十数位一流高手围攻,那可实在不易抵挡。
  他眉头微皱,眼见众丐一步步挤上来,将自己围在中心,此刻手中若有宝刀宝剑,破这阵势不难,但一来手无寸铁,二来既便有了,也不愿多所杀伤,如何击溃群丐而又不伤人命,却是苦无善策。
  顾湄在楼上凭阑观望,也知情势不对,甚是焦急,开声叫道:
  “喂!这是丐帮的‘莲花大阵’,要小心哪!”
  段拂心头一动,从“莲花”二字一下想到了“花”,又一下子想到了“花字诀”的功夫,其中一招“自在飞花”的轻身功夫正是用来对付这种阵势的。
  刹那之间,那招“自在飞花”的姿态文字从眼前倏然闪过。
  他微微一笑,心中已有主张,竟然盘膝坐了下来。
  群丐大愕,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由齐齐住脚。举凡阵法,皆是互相钩连,或你攻我守,或我攻你守,结成一个整体。
  若有人贸然单独行动,阵法中必现破绽,也易为敌人攻破。
  除此之外,阵法又都是后发制人,讲究舍已从敌,只要敌人一发动,自己总有法子运用其中变化克制于他,直至将他困得打不过,逃不掉,或殒命当场,或下跪求饶方才罢休。
  这“莲花大阵”乃是丐帮数代高手精研的一套功夫,被认为“镇帮之宝”,向来极少动用,但每次一用,总是未到终局便即大胜,从无例外。
  此番阵中这数十人在帮中位分不低,曾多次参与“莲花大阵”的施用,什么样的敌手,什么样的情状都曾见过,却做梦也没想到竟有这么一个人,将数十名丐帮高手及这莲花大阵视若无物,在众人虎视眈眈地环伺之下还有余暇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主持阵法的四个七袋弟子也是错愕异常,他们已布成阵形,单等敌人出手便以相应变化阻截进击,但敌人如此沉得住气,竟然毫无出手迹像,一时难免无所适从。
  他们见多识广,迥非一般子弟可比,知道今日碰上了难对付的劲敌,戒惕之余,挥了挥手,示意群弟子不可莽动。
  段拂端坐在地,微笑着看丐帮弟子面上的表情,等了片刻,不见他们中计发动,倒也佩服,心道:
  今日若不一举将这莲花阵破个落花流水,这些人并非易与之辈,日后若被他们阴魂不散地缠上,倒是件头痛事,当下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叫道:“好倦?”索性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看那情形,竟是要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这样一来,丐帮众弟子纵是泥人,也该有个土性儿了。
  主持南方的那个七袋弟子性格最为暴躁,见段拂如此卖弄玄虚,不由怒道:
  “贼厮鸟,搞些甚么?还不起来动手?”
  段拂翻了个身,斜睨他一眼,笑道:“此处风和日丽,着体生暖,在下正想入那黑甜乡去也,阁下大呼大叫,扰人清梦,必不是雅人。”
  那七袋弟子听他文绉绉的掉书袋,更加气恼,怒道:“雅你个奶奶!”抢上两步,双手一抖,四把柳叶飞刀呜呜作响,向段拂面门、前心、双肩刺来。
  此人精研暗器,三十六把柳叶飞刀在江湖上也赫赫有名。
  他的飞刀除了难躲难防、势沉力猛之外,刀柄更镂成中空,装上哨子,风声一激,便即发出鸣叫。
  一面显出刀主气派,示意自己打出的是“明器”而非“暗器”,另一面也不无威慑敌胆之功。
  段拂眼见飞刀倏至,破空之声甚是劲急,不禁暗叫了一声“好”,脸上却现出惊惧神色,大声叫道:“啊哟不好,刺死人啦!”
  他躯在地下,双手双脚乱蹬,一副狼狈到家的模样。
  众丐眼见他已无法躲闪,俱各心喜,忽然眼前一花,刺向面门的那把飞刀被他张口咬住,射向双肩的两把刀被他一边一把夹在指缝之中,射向前心的那把刀不知怎的,被他右足一蹬,竟滴溜溜在他足尖上打转,便好似耍戏法儿的人在头上顶了个盘子一般。
  群丐登即耸然动容,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段拂手脚口齐动,那四柄飞刀分四个方向打了回去。
  他用上了“米字门”的暗器功夫,接发飞刀这种事在他只是微末小事,但在主持阵法的四名乞丐眼中却非如此。
  他们耳听飞刀呜呜厉叫,眼见一道白光如同闪电打向自己要害,不由得面如死灰,心头发凉,暗道:我命休矣!
  岂知那飞刀飞到他们身前尺余之处,忽地拐了个弯子,突突几声闷响,该打面门的打中了发髻,该打前心的从腋下穿过,该打下盘的插入土中,显见段拂手下留情,不但在刀上加了回力,每把刀上加的回力又各不相同,这样的暗器功夫委实是匪夷所思,做梦也梦不到。
  那四名乞丐都是懂得好歹之人,知道适才这一下若非段拂手下留情,自己等再有十条性命也一齐都不在了,自己等一死,蛇无头不行,莲花大阵又济得甚事?
  当下又是感激,又是钦佩,敌意登时消了不少。可是双方一招未交,自己等便即出言认输感谢,不徒见了上司无法交代,更挫折了己方锐气,兼且极不甘心。
  四人面面相觑,脸上各样表情都有,只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段拂看在眼中,一声长笑,朗声道:“这般破了你们阵法,不但你们不甘心,我也是过意不去。来来来,咱们再行打过!”
  话音未落,青光一闪,他已展开身法,在丐帮弟子围成的圈子中间迅即无比地游走开来,片刻之间,已向东西南北四方各发拳脚。
  他出招之意旨在逗引丐帮发动大阵,所以拳脚上真力并未使足,否则以他追风掣电的身法,丐帮弟子猝不及防之下,已该有人受伤。
  丐帮弟子大惊,“莲花大阵”旋即发动,一时四面呼声如雷,众人此起彼伏,疾速旋转奔行,若是居高临下看来,倘若不是众乞丐穿得千疮百孔,颜色黯淡,倒与莲花真有几分相似。
  段拂引动阵法之后,再也不主动攻击,足下却越奔越快。
  奔到十数个圈子以上,他体内真气充盈,直似足不点地一般,只把众人看得眼也花了。
  四名七袋弟子知道不妙,自己等若是原地不动,那便是任他宰割之局。
  以他这般深厚内力,出色轻功,任意出手一击,自己等都绝无抗拒余地,但若随他奔行,内力轻功又都差得忒远,一跟不上,阵法便会立现破绽。
  可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之局,阵法已然发动,那也不能硬生生停住。他们疾奔之际,不敢说话,只好大打手势,令各弟子固守阵脚,全力围堵。
  可是段拂的轻身功夫似鬼如魅,他们跟着又兜了十几个圈子,已然汗透重衣,满头满脸都是水滴,便好似刚洗过了澡一般,气喘加剧,足步也慢得多了。
  他们四人是阵中武功最高者,他们已然如此,结阵的众丐就差得更加远了,但人人均知,今日遇上这敌手大非寻常,自己若出了磕绊,众弟子就是全军覆没也不稀奇,当下各自紧咬牙关,丝毫不敢放松。
  段拂见他们居然随自己奔了这么久,心中也自钦佩,暗道:
  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中人物果然不凡。
  当即足下加劲。
  一个身子好似化成了数十个一般,前影未逝,后影已至。
  阵中两名五袋弟子本来功夫较弱,早就奔得上气不接下气,苦苦撑持,这时又见段拂此去彼来,迅捷无比,不禁眼花头大,天旋地转,“扑通”、“扑通”跌倒在地。
  后边人众正在疾奔,哪里收得住脚?
  眨眼之间又被绊倒了十几个,“莲花大阵”破绽已现。
  段拂奔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口中一声清啸,叫道:“自在飞花!”
  东边人众眼前一花,见他已疾撞到自己眼前,大骇之下,各挺兵刃,横敲直击。
  这时他们已无争胜之心,只求段拂不伤到自己,已是万千之幸。
  段拂冲到一半,忽地止住身形,足尖一踢,竟以背部做武器,疾向西边众弟子撞了过去。
  他前一冲是虚,这一撞才是实,比之先前更快了一倍以上。
  西方众弟子哪里料得到他出此怪招?
  一愕之下,他已撞入阵中,所到之处,有如虎入羊群,众人纷纷飞起,没一个来得及出上一招半式。
  瞬息之间,段拂便用这个古怪法门将东西南北四方的丐帮弟子冲撞得七零八落,“莲花大阵”被破得体无完肤。
  段拂长笑一声,冲出阵外,双手一撤,乒乓之声连响,却是他顺手从丐帮弟子手中夺来的一大抱兵刃被掷在了地上。
  过得良久,众丐从地上慢慢爬起,面上各有惭色,试着调整气息,活动筋骨,却没受半点儿伤,心知这乃是段拂手下留情,否则骨断筋折还是轻的,被撞个头骨破裂,要穴受损那也不稀奇。
  那四名七袋弟子对视一眼,长叹一声,来到段拂面前深施一礼,道:
  “公子如此英雄,我等生平未见。多谢手下留情,后会有期。”
  交代了这几句场面话,将手一挥,众丐滚滚而去,街道上扬起数丈尘土。
  段拂含笑目送他们离去,心想:丐帮人物倒也光明磊落,所谓拿得起,放得下,正是好汉子的行径。
  自己与丐帮敌友未明,渊源未定,倒也不可小觑他们了。
  他一头想,一头拾级而上,叫道:“湄儿,丐帮的人都走啦!咱们接着饮酒便是。”
  没有回答。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段拂心头,他足尖一点楼梯,有如一只大鹤般飞出,数十级的楼梯,几步便到了尽头。闪眼看时,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顾湄本该趴在栏杆那边观战的,此刻本该笑靥如花的上来相迎,可是没有。
  楼上除了几张翻倒的桌子和一地的鱼肉菜蔬,什么也没有。
  靠着窗口的桌上放着一顶方巾,那是顾湄乔装白衣少年时戴的,段拂又是焦急又是慌张,揭开方巾,底下现出一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条。
  展开看时,上面七扭八歪地写着几句话:“你打爷爷一掌,爷爷打不过你,就抓你的妞儿,打她十掌,没准儿还干点儿别的什么。有种的话,到君山总帮去要人罢!”
  右下角画着一个三角眼的老丐,正是适才与自己比武的那人。
  此人文笔简陋,字迹笨拙,作画倒有天赋,寥寥数笔,将自己一副惫懒神气画得形神毕现。
  段拂又急又气,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原来这莲花大阵由那老丐召集而来,目的并非比武,只是要绊住自己,使他有机会向顾湄下手,都怪自己年少好胜,又欠缺江湖经验,这才轻易着了那老丐的道儿,想起顾湄此刻在那恶毒卑鄙的老丐手下辗转挣扎,段拂不由得心急如焚。
  焦躁之中,蓦地想起一事,奔回自己订下的房间看时,余人杰果然已经无影无踪。
  桌上另有一张纸条,写的是:“小王八蛋,将老子折磨得好苦,走着瞧罢!”
  段拂三把两把将字条撕得粉碎,抬腿踢翻了桌子,旋风一般冲出门去。
  天时酷热,街上行人稀少之极,本来纵有些看客,都因畏惧丐帮,怕触到他们霉头,都躲得无影无踪。
  段拂一路狂奔,遇见的若非小商小贩,就是老弱妇孺。
  他怀着一线希望打听丐帮分舵的所在,可是这些均非武林人物,对这等事情何从知晓。
  段拂连问十余人,若非别人诧异地上下打量于他,疑心这年轻人是个疯子,便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浑然不解其所谓。
  段拂素来镇定,这等性格虽经生死大险亦未有丝毫改变,这时却急得满头大汗,一颗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
  再行几步,他蓦地想到一事,足步登时慢了下来。
  恰好迎面一个老翁拄着龙头拐杖,蹒跚行来。
  段拂迎上前去,深打一躬,道:“老丈,小可有一事请问。”
  那老翁见他一身文士打扮,口音又是外路人,不敢怠慢,微微躬身道:
  “相公有事但说不妨。”
  段拂道:“小可想问一问,这长沙城中最大的镖局子是哪一家?坐落何处?”
  那老翁本来辞色和善,一听他问这句话,脸上登时阴霾四布,冷冷地道:
  “小哥,你找他们有甚么事?是他们的朋友么?”
  段拂不明缘故,只好含混道:“也不算是朋友,小可只想寻他们打听一件事?”
  那老翁“哼”了一声,甚是恼怒,道:“打听事?那也算是朋友了,我不知道!”转身便行,龙头拐杖敲得石板路笃笃作响。
  段拂见这情形,这老翁明明知道,却又不说。多半是与镖局结下过甚么怨仇,当即抢上几步,拦在头里,拱手道:
  “老丈,小可委实不识得镖局中人,与他们半点交情也无,此事打听不成,说不得还要寻他们些晦气。老丈若是知晓,万望示知。”
  那老翁听他这么说,容色稍霁,将他上下打量几眼,缓缓道:
  “看你这文质彬彬的模样儿,倒的确不似与他们有甚交情。
  “不过我把话说在头里,若你是他们朋友,去一去倒无妨,若想寻他们晦气,趁早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那镖局子里头的人都像太岁凶神一般,你哪里斗得过他们?相公,我跟你说……”
  段拂明知他是一番好意,可是自己的事情急如星火,哪里有心情听他嘱咐周至?
  当下摆摆手,截断那老翁话头,含笑道:“老丈莫看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在下昔年练过几天武功,虽称不上怎样,手下倒也还过得去。
  “老丈,你看在下这手比镖局子里的人如何?”
  说着话双足一顿,“砰”的一声轻响,足下两块青石板登时碎成十数块。
  那老翁舌头伸得老长,再也缩不回去,脸上登时换了一副又是欣喜又是敬佩的神色,欢然道:
  “老汉我不懂武功,不过小相公你这一手镖局那帮龟蛋定然不会,看来这场晦气大可寻得!大可寻得!”
  他一时高兴忘形,说话声音大了些,忽地猛省,连忙掩住口四下观看,幸喜无人听见,才又压低声音道:
  “小相公,这长沙城里最大的镖局叫做飞马镖行,掌柜的据说是少林派的什么什么俗家弟子,叫做茅天龙,他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做‘赛典韦’,一般老百姓都只叫他‘毛毛虫’。
  “这家伙仗着手底下来得,交结官府,欺压良善,弄得天怒人怨,要是人能被骂死,这个龟蛋早死了一千回都不止了……”
  段拂听他絮絮叨叨,言不及义,心中焦急万分,道:
  “老丈,你且告诉我飞马镖行在哪里就好。”
  那老翁登时醒悟,笑道:“你瞧我这毛病,总是罗里吧嗦的说不上正题,人老了就是这样,待到你老了可别染上我这毛病才好……啊哟,话越扯越远了。
  “那飞马镖行离此不远,只消往前走到第三个路口向右转去,见了一条石板路再向左转就是……”
  段拂耐着性子听他说了半天,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眼见他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歉然一笑,忽然道:“老丈,你看那边是谁?”
  那老翁愕然住口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他好生纳罕,再转过头来,问路那个少年已经无影无踪,好似钻入了地下一般。
  他揉了揉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
  “这等邪门?敢是遇鬼了罢!唉,过不了几天我便和你一样了,又何苦来戏耍于我?”
  摇了摇头,拄了龙头拐杖缓缓行去。
  段拂支开老翁,顾不得惊世骇俗,路人侧目。
  展开轻身功夫,依照他的指点右拐左弯,果见前面一处大宅,门口两座镇宅青铜狮子,左右两杆丈八旗杆飘拂着两面带翅骏马的旗帜,心知这便是飞马镖行无疑。
  他放慢脚步,来到门前。铜钉红门正上方悬着一块木匾,写着“飞马镖行”四个大字,门廊下两名赤膊大汉手摇蒲扇,正自那里乘凉,见段拂过来打量,开口喝道:
  “兀那秀才,在那边探头探脑地有甚么事?”
  段拂笑眯眯地走近,微微抱拳道:“相烦两位大哥,贵行的茅天龙总镖头在不在?”
  那两名大汉先前看在他一身文士打扮的分上,出口还算客气,一见他态度和善,不似大有来头之人,当即腆胸叠肚地道:
  “好大胆子,我家总镖头的名讳也是你这酸秀才可以叫得的?”
  段拂鉴貌辨色,知道茅天龙必在局中。他本就有心生事,又懒得与他们纠缠,身形一晃,欺到近前,伸手抓住这两条大汉胸口,微一反腕,已将他们大头朝下提了起来,口中冷笑道:
  “别人叫不得,我偏偏就叫得!”
  那两条大汉又惊又怒,他们平素自恃有几斤蛮力,又有茅天龙在后面撑腰,在长沙城中连走路都是打横的,却几曾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挣扎几下,全然无用,不禁怒道:“龟儿子,再不放我们下来,总镖头一出来要你好看!”
  段拂一见他们这副模样,便知那老翁所言不虚,当即笑道:
  “放下便放下,有甚稀罕?”
  双手一落,两名大汉头触石板,“砰”的一响,两人白眼齐翻,晕了过去。
  段拂一笑,将他们掷了出去。这两名大汉武功低微,身子重量却是足斤足两,总有一百八九十斤上下,他随抓随掷,竟把他们当作稻草人一般耍弄,这两人今日太岁当头,撞着这个魔星,两颗大头撞在铜狮之上,鲜血涌出,是死是活,还在未知之数。
  段拂更不迟疑,挥手猛击一掌。镖行这两扇大红门乃硬木精制,包以铁皮,嵌以铜钉,极是坚固雄伟。
  但段拂一掌下去,“轰”的一响,门上竟现出一个数尺高、数尺宽、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段拂昂然直入,提气喝道:“茅天龙在么?叫他出来见我?”
  当他发掌震破大门时,两进厢房中的十数名镖师已被惊动,话音甫落,这些人早各执兵刃,冲了出来,眼见这样情形,也是惊怒交加,喝道:
  “哪儿来的野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么?”
  仗着人多胆壮,也不想想人家赤手空拳震碎大门,那是何等武功,一齐扑了上来。
  段拂一声长笑,也不答话,缓步走入人丛伸手抓住一人,大头向下往地上一撞,这人当场晕绝。
  他随抓随撞,那十几个镖师无论怎样出招闪避,都躲不过去受撞的命运,剩下两三个知趣的,掷下兵刃,撒腿便跑。
  段拂缓步前行,无论谁躲在门缝上突袭暗算,他都是不闪不避,突出手一抓,手到擒来,丝毫也不因此乱了步幅。
  掷到第十九人时,迎面突地窜出一条身影,挥拳直击,比之寻常镖师快了数倍,兼且势沉力猛,非同寻常。
  段拂眼皮也不抬一下,反手撩开,那人腾腾腾退开七八步,方始拿桩站稳。
  段拂只觉对方拳上全是阳刚之力,显是少林一派的手法,抬头见来人身披一袭古铜色大氅,又高又瘦,面色蜡黄,一脸的阴沉之色,浑不似能打出这等刚猛拳脚之人。
  段拂心头一喜,暗道:好哇!正点子这么快就出来啦!
  第十七章:美人缥缈如鸾翔
  眼前这人正是飞马镖行的总镖头“赛典韦”茅天龙。
  他适才这一拳乃是“三十六路闯少林”中的高招,使上了九成力,哪知对方眉不抬,眼不动,单靠腕力便将这一招解了,自己还被甩出七八步去。他一惊之下,初出来的那股气势登时馁了,双手一抱拳道:“朋友是哪一路的?先请教个字号?”
  他能做到长沙城最有势力的总镖头,不但手下来得,为人也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这两句话说得不卑不亢,既占住了自己身份,又没失了敬意。
  段拂心道:一来我要打听心中之事,软求定然大费周折,二来要寻他晦气,为长沙城的老百姓出一口恶气,那就更加不用客气了,想到此处,哈哈一笑,道:
  “小爷也姓茅,这名字嘛说出来多有得罪,不说也罢。”
  茅天龙虽觉他态度傲慢,但听说他也姓茅,心头反而一喜,笑道:
  “原来朋友也是姓茅,那咱们是一家人了,大名但说无妨,小弟洗耳恭听。”
  段拂一笑道:“茅总镖头快人快语,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下名讳乃是两个字,第一个字是祖,第二个字是宗。”
  茅天龙见他笑语俨然,浑没想到其中有诈,喃喃道:
  “第一个字是祖?第二个字是宗?茅祖宗?”
  转念之间,勃然大怒,提气喝道:“你这是甚么意思?这不是来讨老爷便宜的么?”
  段拂淡淡地道:“不错,小爷就是来讨你便宜,你能怎样?”
  茅天龙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喝道:
  “你小子找死?”回手掣出两杆烂银短戟在手,一左一右,迎面戳来。
  他外号叫做“赛典韦”,在这两杆烂银短戟上着实下过苦功。
  这时知道对方厉害,一出手便是绝招,力道也提至了十二成。
  段拂嘿嘿一笑,径来抢他手腕。茅天龙心头一喜,暗道:
  你不知我这双短乾的厉害,我的月牙刃一翻,不把你的狗瓜子割下来才怪!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腕一拧,短戟的月牙刃倒翻上来,斜切段拂脉门。
  这一招变得甚快,攻中带守,果然不凡,段拂不禁暗喝声彩,化抓为掌,抢先一步切上他的手腕。
  茅天龙只听对方喝声“撒手”,接着双腕一麻,两柄短戟脱手飞出,接着咽喉上一凉,却是段拂在空中截下他的双戟,反手抵中他的要害。
  茅天龙心中一寒,没想到自己苦练数十年的功夫,到了人家手下竟然一钱不值,半招之内便即受制,当下强打起精神道:“朋友,你待怎样?”
  段拂道:“简单得很,有三件事要请茅总镖头答允。”
  茅天龙道:“何事?”他这时声音发颤,中气虚弱,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威风?
  段拂道:“第一件,茅总镖头是此地武林中的头面人物,在下要请教丐帮的湖南分舵坐落何处?舵主姓甚名谁?形貌怎样?”
  茅天龙一听问的原来是这样简单的问题,当即精神一振,道:
  “要说此事,在下确然知悉。丐帮分舵离此不远,稍停在下可亲领老兄前去,至于他们的舵主嘛。
  “先前叫做‘神龙见首’金阿三,此人惯会玩蛇,一般人只见他的蛇头便即无幸……”
  段拂喝道:“我问你现下的舵主,说先前的干什么?招供么?”
  茅天龙本想说得详尽一些,以讨好对方,岂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灰着脸道:
  “是是,眼下这舵主是两月前派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名叫钱独鹤,又瘦又小,一双三角眼。”
  他有了适才的教训,三言两语,扼要说尽,再也不敢多啰嗦一个字。
  段拂早有七八成料到那老儿必是此地的分舵主,得到证实,心头一喜,道:
  “这件就罢了,第二件,我要借你一点东西,警告你以后不得在长沙城中横行霸道,欺压百姓!”
  说着话,右手一翻,“嗤”的一声轻响,茅天龙的左耳已被割了下来,血出如注,流了满面。
  茅天龙痛得嘴唇发白,却又不敢叫嚷,只恐怕触怒了这个煞星,另外一只耳朵也跟去作伴。
  他一张脸本就蜡黄,这时更添了三分金纸之色,比之庙中罗汉倒也差不了多少。
  段拂道:“第三件,要你拿出五千两黄金来散给长沙城的百姓,三日之内务必散尽,否则我必回来取你狗命?”
  茅天龙沉吟不语。
  他天性吝啬,适才虽被割了一只耳朵,但那不是自己用钱买的,倒也不如何心疼,听说要他拿出五千两黄金来,却比挖去一块心头肉更难过三分。
  段拂见他犹豫,右手银戟缓缓上移,指在他一只眼皮上,笑道:
  “你若心疼,不拿也可。以你这大镖头的身份,一个眼珠子当可值上一千五百两黄金,两个便是三千两,另外面千两不太好办,马马虎虎便拿两只手来凑数罢!”
  他银戟微微一送,茅天龙禁不住打个寒战,他纵使再吝啬十倍,也不敢拿自己的双眼双手来开玩笑,连声道:“我给,我给!”
  段拂一笑收戟,料想他也不敢玩甚么花样。
  “当啷”、“当啷”两声,将双戟掷在地上,伸手捏住他的后颈,笑道:
  “茅总镖头很识时务,当得起俊杰二字,现在带我到丐帮分舵去罢!”
  茅天龙明知他在讽刺自己,但好话听在耳中,总觉心中熨帖,才要出口谦逊几句,只听段拂喝道:“快走,别掉枪花!”
  他只觉后颈上微一受力,骨头便即“咯咯”作响,直有欲断之势,谦逊之语已到了口边,又“咕噜”一声咽回肚中,掉头便行。在如此有力的威迫之下,哪里还有不乖的?
  两人出了飞马镖行,左拐右弯,走了约摸有半个时辰,来到一条小巷尽处。
  段拂闪眼看时,迎面是一座四进的老宅,看样子没有八十年也有六十年,旧得屋瓦都昏了。
  宅子虽旧,地方却大,前后四进院子,虽有破落之像,气势却是端严雄伟。
  段拂道:“是这里么?”
  茅天龙忙不迭地道:“正是正是,以前金阿三当舵主时我就来过,现下钱独鹤当上舵主,我们在一起喝酒练武,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段拂心道:你们原是一丘之貉,当然错不了。顺手点了他穴道,将他抛在一边,自己上前拍了拍门。
  他虽心急如火,愤恨难平,但此处乃是丐帮在湖南省的分舵,象征着丐帮在一省的最高权力,思来想去,还是先礼后兵,不要莽撞的好。
  过了片刻,里面无人答应,段拂心头火起,双掌齐出,一招“履霜冰至”击了过去。这扇门尚不及镖行的大门坚固,受他双掌一击,登时脱钮飞出。
  段拂昂然直入,开声喝道:“无胆鼠辈,有种的给我滚出来!”
  他这一声运足了中气,好似春雷滚滚,隆隆地在屋顶上散了开去。
  四周仍是寂然,便好似偌大的屋宇中一个人也没有了,透着异样的阴森可怖。
  段拂怒极,喝道:“钱独鹤,赶紧给我滚出来,否则小爷怒将上来,一把火烧了你的臭院子,把你碎尸万段!”
  喝声之中,他拳打脚踢,当先这幢屋子门窗齐飞,墙上也现出几个尺余见方的大洞。
  正在此时,远远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啊哟!公子爷再打下去,连座山也让你打塌啦!”
  这声音又清又糯,隐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磁性,字字之间有如大珠乱碰,清脆动听。
  段拂乍听之下,本能地以为是顾湄,险些喜极而呼,但微一凝神,便知不是。
  这声音甚是年轻,而且咬字不准,带着一种奇异的曲折,与顾湄那种柔婉中寓刚毅的韵味全然不似。
  他一惊之下,转过头去,不禁有如泥塑木雕一般,呆在当地。
  一个俏生生的影子立在五十步开外,老远先看见一头金发披垂两肩,与日色交相辉映,熠熠生光。
  她衣饰也极为怪异,雪白的双肩露在外面,一排大长扣子由胸至腰,系得密密层层,腰身处紧紧箍住,有如袅娜柳枝,风吹欲折。
  底下是一个硕大无朋的裙子,方圆足有四五尺,好似一张巨型荷叶倒扣过来,散散地罩着,也不知底下是用甚么东西撑起来的。
  手上却捏着一把像牙折扇,那只手莹彻玲珑,白得好似透明一般,与扇柄全无分别。
  往脸上看,这少女年齿甚稚,也只在十六七岁上下,高鼻深目,双眼中透着海水般的碧蓝。
  只这么一站,虽在青天白日之下,浑身竟如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雾一般,好似明漪绝底,奇花初胎。
  刹那之间,段拂脑海中现出“烟视媚行”这四个字来,旋又觉得不妥,这少女没有桃花的明朗爽快,也没有顾湄的娇媚婀娜,但在她稚嫩天真的容色之中,却似乎蕴藏着一般沛莫可御的巨大魅力,使人为她赴汤蹈火,九死不悔。
  段拂千想万想,万想千想,就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处偌大的丐帮分舵一个叫化子也没看见,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位美丽得出奇,妖娆得古怪的异国女子。
  他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抬头看看,青天白日,也绝不是做梦,可是这景象太过匪夷所思,一时三刻之间委实无法适应,不由得怔在当地,作声不得。
  那少女见他发呆,格格一笑道:“公子爷,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呀,说出来给我听听,成不成?”
  段拂听她虽有数音不准,几字不清,说的倒是道地的京片子。
  心道:怪不得适才听他说话有些古怪,原来她并非本国人。
  可是一个异国美人怎地说得这样流利的中国话,又怎样到这长沙的丐帮分舵,却是百思而不各其解了。
  他纵然谨慎,对这笑语盈盈的稚龄少女也绝无提防之意,微一凝神,含笑道:
  “不敢动问姑娘,这里可是丐帮的湖南分舵么?”
  那少女眉头一皱,道:“是啊!你既闯到这里来,又怎地问我?”
  段拂道:“别人带路引我来此,我也不能肯定。这里有位钱独鹤,姑娘你可识得么?”
  那少女眉头锁得更紧,道:“我也不晓得哪一个是钱……”
  刚刚说到此处,段拂鼻端忽地闻到一股硫磺味道,耳中听见轻微的“嗤嗤”之声。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来,他蓦地大叫一声:“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段拂展开“自在飞花”的身法,真是星剑光芒,电不及飞,五十步的距离闪眼便过。
  那少女一惊,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自己纤腰上一紧,整个儿人腾空而起。
  她未料有此,觉得自己突地升空。
  禁不住吓得尖声大叫,甫叫到一半,地面上“轰隆”一声巨响,适才自己站着的土地猛地向四面翻开,泥沙土石其快无比地升了上来。
  她方才一惊,却见一只大袖挡在眼前,有如一面屏风将自己裹在后面,砂石打入,竟然扑扑作响,却没有一颗能穿过袖子,打在自己身上的。
  接着“轰隆”、“轰隆”响声不约,这片院子连同屋子全都开出了硕大的土花,霎时间砂石横飞,椽梁横空,那少女只觉眼前灰蒙蒙的一片,又惊又怕,好像到了天昏地暗的世界末日一般。
  段拂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吸一口丹田气,带着这少女在空中一个转折,双足踏上一条横飞的梁木,那梁木被爆炸的气浪所掀,好似一条独木船般载着他们两人疾飞而上。
  一个人到了这等时候,身体内往往迸发出一种连自己也不能相信的神奇力量。
  段拂楼着那少女的纤腰扶摇而上,竟似无忧无惧,心头隐隐地反有一丝欣喜。
  幸喜这爆炸威力虽大,为时却并不长,气浪突止,那根大木垂直向下泻落。
  段拂拍着那少女的娇躯,一口丹田气又已用尽,再也来不及变换身法,两人如同两块大石疾落到地,“啪”的一声闷响,两人竟直截穿过地面,头上一黑,落入了一个大洞之中。
  这一下自高而下,总也有十五六丈的距离。
  饶是段拂临时应变,向上一拔,消了几分下坠之势,但数百斤的重量落下,力道何等强劲?
  两人只觉全身一震,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段拂先行醒来,睁开眼看时,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不知身在何处,仰头见到天上数颗星星,稀稀落落,显得又高又远,仿佛自己坐在井底一般。
  他摇了摇头,觉得脑中混混沌沌,耳中也是嗡嗡作响。
  这时身旁“嘤咛”一声,藉着星星的微光,看见那少女睁开双眼,悠悠醒转。
  段拂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她一对眼睛有如秋夜寒月,又是晶莹,又是明亮,不禁心中一荡,想到自己手臂还环在她的腰上,脸上微微一红,将手臂慢慢抽回。
  那少女摇了摇头,将双眼重又闭上,似在想适才发生的事情。这了一刻,她缓缓睁开双眼,微笑道:
  “你们中国真是神奇,一个人怎么可能飞得那样高的?”
  段拂没想到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哑然半晌,这才道:
  “这叫做轻功,你不会么?”
  那少女又微微一笑,道:“清空?我们的法子中可没有这一手儿,你教我好么?”
  段拂听她将“轻功”说成“清空”,说的话又是这等天真烂漫,不禁好笑,想道:
  这外国丫头当真幼稚得紧,刚自死里逃生,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能否出去,便惦着要学起功夫来了。
  他这时已然看清,地面黑黝黝的,距自己二人所处之地少说也有十丈,绝非人力所能登上,伸手摸摸墙壁,角处刚硬,俱是坚石所砌,若非身有宝刀宝剑,想要重回地面是要大费周折的了。
  他略感担忧,但身旁这异国少女笑语盈盈,虽在黑暗之中,仍能想见她的娇媚可喜,他不愿扫兴,当即岔开话头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国的人?怎会来到中国,又来到这里的?”
  这几个问题一气呵成,那委实是盼知道的事情。
  那少女不答他问话,只道:“你在想怎么能够出去,是不是?
  段拂一惊,没想到自己略一犹疑,已被她看了出来,当即笑道:
  “那也没甚么好担心的,法子总有,等到天亮就好办了。
  “现下咱们坐在这儿聊聊天,那不是挺好么?”
  他性子沉稳,面对女孩子向来腼腆,但不知怎地,今日见了这异国少女的天然情态,竟不如何拘谨,忍不住要跟她说说话儿,感到心中无比的快意。
  那少女歪头道:“说的也是。那你知道市舶使么?”
  段拂熟知史事,点头道:“我知道。前朝的蒙古皇帝在广州府设了一个市舶使衙门,统管与域外诸国通商事宜,本朝则扩大到广州,泉州等四处。
  “你是说你的出身与市舶使有关?”
  那少女点点头,笑道:“你当真聪明,学问也好,那你知道中国以西有个英吉利国么?”
  段拂摇摇头,老老实实地道:“不知。”
  那少女噘起小嘴道:“我倒觉得我们国家大得紧,也好得紧哪,怎么一到中国来变得谁也不知?你这么好的学问也不知。
  “好罢,我告诉你,我是英吉利国人,两年前随爹爹前来中国,寻市舶使贸易,后来在泉州遇上了飓风,爹爹送了性命。
  “我却侥幸被一户渔民夫妇救了下来,帮我寻到爹爹在中国交下的一个朋友,蒙他照顾,才可以活到现在……”说到这里,眼圈不禁红了。
  段拂也感恻然,不愿她再回忆往事,徒增伤心,岔开话头道:“那你芳名是甚么?”
  那少女抬起头,展颜一笑,道:“我就喜欢你们中国人这样礼貌,个个都像绅士一般,芳名?我真喜欢这个词。
  “我姓卓丽,在我们的话里,是珠宝的意思,名字叫做傅洛儿,那是花朵的意思。”
  段拂心中暗暗纳罕,笑道:“这名字好听得紧哪,只是长了些,那我是叫你傅洛儿呢,还是叫你珠花?”
  那少女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问道:“珠花?甚么是珠花?”
  段拂一时无法解释,只好比划道:“珠花……就是中国姑娘头上带的东西,用来……用来使自己好看的,懂了么?”
  那少女寻思半晌,笑道:“我见过珠花,我懂了!不过你还是叫我傅洛儿罢,我父亲的那个朋友说,这个名字很像你们中国的女孩子。”
  段拂点点头道:“是很像。那我便叫你傅洛儿罢!傅洛儿!”
  那少女答道:“哎!”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感喜悦。
  傅洛儿将姓名告诉了他,对他又亲密了几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
  “我的芳名告诉你了,你的芳名是甚么?”
  段拂见她神色俨然,料想她不知“芳名”二字是甚么意思,禁不住好笑,旋即想起自己不知姓名,不禁黯然叹了口气道:“我的芳名我自己也不知道。”
  傅洛儿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叫道:“那怎么可能?”
  段拂便将自己从悬崖上摔下,失去记忆等事简说了遍,傅洛儿叹了口气,道: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你和我倒是一样的可怜。”
  (朔按:1、市舶使之设立始于元代,史有明文,但其时来中国贸易者,大半为东南亚诸国,最远有西亚和北非的几个阿拉伯国家,并不包括英国,故文中纯系小说家言。明朝时中国不知有英吉利国,段拂才具乃是当世一流,仍未能免俗,理所宜然。2、这位异国少女姓卓丽,英文为jewel,名傅洛儿,英文为flower,但此二词一般不作姓名用,文中为求与其容貌相配,大胆捏合,学者通人不必深究。)
  段拂道:“那你的汉话讲得这样好,好像是在京师一带学的罢?
  “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长沙,又跑到这叫化儿窝里来的呢?”
  傅洛儿听他夸赞,笑靥如花,道:“我的汉话说得好么?我自己倒不觉得呢?
  “我爹爹的那个朋友本在广州做官,后来调到京城去。
  “我随他在那里住了两年,汉话都是跟当地人学的,后来他被朝廷外放到湖南来。
  “谁知途中遇上了一伙强盗,领头的是个老头儿,五十多岁,一双三角眼儿,他们杀了我那位叔父,将我掳了来。
  “说要献给什么什么帮主,我自然不从,可是又打不过这班恶强盗,他用手指在我腰上一点,我便动弹不得了。
  “你能跳得这样高,这点人的法儿你也会么?”
  段拂微笑道:“这叫做点穴法,我也会的。”
  傅洛儿大喜道:“真的?那你教我好么?你教会了我,我就再也不怕那个老头儿强盗啦!
  “下次见了他,我就这么一戳,教他也尝尝动弹不得的滋味!”
  段拂笑笑,不置可否。要知点穴法乃是中国武术中的高深功夫,非有深厚的内功根基不可,更何况武林中规矩,点穴法向来是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只为男女有别,虽以师徒之亲,亦不能任由对方摸点自己全身穴道。
  这些道理说来话长,又难以启齿,只好打马虎眼道:
  “后来怎样?怎么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那班强盗都到哪儿去啦?”
  傅洛儿见他不答,脸上微现失望之色,道:
  “我也不知道啊!今儿正午刚过,那老头儿领了一帮叫化儿回来,带着一个一瘸一拐的瘦长个子乞丐,还有一个穿着男装的漂亮姑娘。
  “他们神色慌张,手忙脚乱地收拾几样东西,说是要上君山去,还说得快着点儿,要不那个魔星来了,大家全都没命。
  “我心里头纳闷得紧,这班恶强盗凶得很哪,是什么人把他们吓成这样?
  “这时那个三角眼儿的老头儿过来拉我,我浑身已经能动了,怎么也不肯随他去,他焦急得很,恶狠狠地道:
  “‘不去就不去,左右帮主也是不喜欢你这样带刺儿的鬼妞儿!你就在这儿陪着那小子一块儿粉身碎骨罢!’
  “说着话他又点了我一下儿,这一下儿点得很轻,过了不一会儿我就可以动啦,我奔出来,恰巧看见你在拆房子。
  “你那副样子好怕人哪,怪不得他们吓得像老鼠一样乱窜,他们说你是魔星,那是甚么意思?”
  段拂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原来这钱独鹤用心恶毒之极,他使个调虎离山之计,乘虚劫走了顾湄,救下了余人杰之后,料想自己必来寻他算账。
  他情知不敌,甘愿舍弃根本之地,在地上埋了炸药,要将自己和这异国少女一道炸死。
  他必是算准了自己到来的时辰,安了数十丈长的引信,约摸自己快到时便即引爆。
  此人心地之毒,手段之辣,决断之快,用意之狠,都是罕见罕闻,若非自己见机得快,应变得法,此刻早已粉身碎骨,这活泼可爱的异国少女也不免同赴黄泉。
  想到此处,不由一掌拍在石壁上,恨声道:“钱独鹤,终有教你落在我手下那一天!”
  转头看时,傅洛儿面带惊惶之色,猛可地又想起她适才的问话自己还没答,不禁歉然道:
  “对不住,我想自己的事想出了神。这魔星的意思呢,就是说他们得罪了我,又打不过我。
  “我若见了他们,不免拳脚齐出,将他们打个半死,这可明白了么?”
  傅洛儿道:“他们怎么得罪你的,抓来的那姑娘是你朋友么?”
  她悟心奇高,料事如神,段拂不禁面上微微一红,道:“是啊!你怎猜到的?”
  傅洛儿笑道:“这有何难?你这么好的功夫,他们若是以前得罪的你,哪儿还能毫发无伤地回来?
  “你追到这儿来,自然是因为他们手里有你想救的人,这人不是那个漂亮姑娘,难道还是那个瘦长条子的叫化儿不成?”
  段拂被她说得笑了起来,赞她道:“你真聪明!”
  傅洛儿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去,悄声道:“你这人真奇怪!”
  段拂奇道:“我奇怪?我有甚么奇怪?”
  傅洛儿道:“你刚才发起怒来,好像一头凶猛的狮子,现在又好像一头骄傲的凤凰。
  “我见过不少中国的少年,却没人像你这个样子。哎!你刚才为甚么会救我?”
  段拂一呆,道:“不为甚么,你是个小姑娘儿,我自然要护着你些儿。”
  傅洛儿眼圈一红,低声道:“很久也没人对我这么好过啦!要是我不长成现在这个模样儿,你也会对我这样好么?”
  段拂笑道:“你生得这样好看,那自然是好事,假如不这样好看,该救命也是要救命的呀!”
  傅洛儿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再不开口。
  段拂的心头却在想着另外几件事:他自己虽丧失记忆,江湖上的事全都忘了,不过丐帮是第一侠义之帮还是知道的。
  可是自己见的丐帮人物若非卑鄙下流,就是阴险狠毒,杀人劫色,无所不为,这与世人的口碑太过不称,再加上余人杰和钱独鹤都是新近被委派来任要职的,这其中莫非有甚么奥妙?
  顾湄现下在丐帮手里,以钱独鹤和余人杰这样的人品心地,哪里还会对她客气?
  自己与她相识虽短,可是两人倾心相爱,又结下肌肤之亲,怎能让她被恶人欺侮?
  自己出得洞窟之后,势必要到君山一行,纵然将丐帮闹个天翻地覆,也要将湄儿救出火海。转念一想,不禁“咦”了一声。
  傅洛儿一惊,道:“怎么啦?”
  段拂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们在地下埋了炸药,要将咱们两个炸死,为何又留下这么深这么大的一个洞窟?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么?”
  傅洛儿眉头微皱,道:“是很奇怪,这个洞窟没有一点儿用处,难道这大洞不是他们挖下的?”
  她曲起食中二指,敲敲石壁,道:“这些石头埋在地下少说也有百八十年的时间了,看来那些恶强盗也未必知道地下有个石窟。
  “若非他们起坏心要害你,这个石窟还真的露不出来呢!”
  段拂奇道:“你怎知道这些石头埋在地下会有多久?”
  傅洛儿笑道:“我爹爹是个大珠宝商,研究石头在我们英吉利国是第一位的,没有人不佩服他,我也跟看学了一点儿。
  “地下都是有水的,石头埋在地下久了,水气浸进去的就多一些,敲起来声音自然有些不同。”
  说到这时,东方已微微泛出鱼肚白,熹微的晨光射在两人脸上,更衬得一个面如冠玉,一个摇曳多姿。傅洛儿忽地惊叫道:“呀!你流血了!
  段拂知道脸上被适才爆炸击起的砂石擦伤,丝毫不以为意,笑道:“不妨事!”
  傅洛儿卷起裙摆,细细作作地将段拂脸上的伤口沾了又沾,段拂鼻端闻着她身上散出的细细专制幽香,不由得心旷神怡,一股甜意笼罩住全身。
  突地,顾湄俏生生的脸儿闪现在眼前,他一怔之下,挥手将傅洛儿的手隔开。
  傅洛儿见他脸上忽地现出不悦之色,不禁一怔。段拂旋即醒悟,歉然一笑,道:
  “对不起,我想起了点儿别的事儿。”
  傅洛儿展颜一笑,柔声道:“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是永生永世都不会怪你的!”
  段拂心头一热,一时找不出话来说,良久才道:
  “天快亮了,咱们还是想想怎么出去的好!”
  傅洛儿仰头看看,叹了口气道:“咱们要是鸟儿就好了,可以翅膀一扑,就飞了上去。
  “现下我可没有法子了,你说怎样便怎样罢!”
  段拂伸手在石缝中摸索一阵,不禁皱起了眉头。
  本来若是石头的缝隙可容一指,他便可扣住缝隙,施出“壁虎游墙功”爬了上去,可是这洞窟造得精巧之极,石与石之间打磨得极是精细,扣得严丝合缝,看来若非有宝刀宝剑,一时三刻之间难得出去。
  傅洛儿明白他的心思,道:“既然一时没办法直接上去,不如咱们就向里面走走,看看可有通道机关之类。”
  段拂得她一言提醒,喜道:“你说的是,到处走走,胜如坐以待毙。”
  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晃得亮了,两人曲着身子向前走去。
  曲里拐弯地走了十余丈,眼前突地现出一道石门,高可七八尺,此外再无别路。
  段拂伸出双掌猛地一推,这一推足有千斤之力,那石门纵是铁铸成的,也该微微摇动,可是他力道发出,石门竟是丝毫没有动静。
  段拂撤回双掌,道:“此处必有机关,不知道里头有甚么。”
  高举起火折子,右手在石壁上到处敲击。敲到十余块时,一块石头后面发出“空”的一响,段拂喜道:“是这里了!”
  伸手摸了摸,五指成虎爪之形,拿住那块石头的边缘,竟将它慢慢拉了出来。
  这时,那石门“吱呀”一声,接着“轧轧”之声刺耳生酸,石门缓缓退去,一股秽气突地扑了出来。
  两人背转身去,等待秽气出尽,举起火折子缓缓进入。
  到了这里,头顶石壁越来越高,足有一丈以上,两人走了十数步,傅洛儿突地惊叫一声,轻躯前纵,扑入段拂怀中,掩面道:“你看!”
  段拂只觉脂香体软,心中一荡,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却见左前方摆着两具石棺,乍然一看,果然甚是怕人。
  段拂定了定神,笑道:“莫怕,莫怕!不过是两个死人罢了,待我过去看看!”
  傅洛儿这才省起自己适才的情不自禁,轻轻从段拂怀中脱身出来,娇羞满面,默默跟在身后。
  段拂见了她的绝世容光,又见了这般娇憨的女儿情态,又是喜悦,又是忐忑,旋即克制绮念,走到石棺面前,拿火折子一照,不禁“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傅洛儿见他呆呆发怔,心知有异,上前见步,闪眼观看。
  只见一具石棺上写道:“剑冢”两个大字,另一具石棺上则写着“风清扬之墓”五个小字。
  她于中国字识得并不深透,中华武林掌故更加不知,脱口问道:
  “风清扬是谁?这剑冢是作甚么用的?”
  段拂却不答她问话,掀起衣襟,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喟然道:
  “这位风清扬前辈乃是我国剑术第一的奇人,当年有‘剑圣’之称。
  “他二十岁时便即名满天下,做下了无数惊天动他的大事,未满三十岁便即退隐江湖,此后再也没有露过面。
  “六十年前,华山派出了一位令狐冲大侠,据说剑术得自这位前辈高人,可是风老先生自己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武林中无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他又怎会埋骨在此处的?”
  其中缘故,不但段拂不知,当世也已无人知晓。
  风清扬师从一代奇侠段子羽,自幼在华山派长大,出道之后,斗魔教,救丐帮,与慕容雪结下私情,为卫护改邪归正的桑小娥得罪过天下英雄。
  他以匹夫之力对抗天下都是无畏无惧,却不能平息华山派内的门户纷争,到得他二十九岁那一年,华山派剑宗气宗大火并,剑宗一败涂地,与他交谊最深的大师兄成清铭和五师兄许清阳双双丧生。
  他心灰意冷之下,携三位妻子到淮北叠彩山隐居。
  在叠彩山过了四十余年神仙日子,他三位妻子相继辞世。
  风清扬独居寂寞,云游四海,第三年在华山后山的思过崖传了当时的华山首徒令狐冲一套“独孤九剑”,俾其创出了一代丰功伟业,风流传奇。
  这一年风清扬七十五岁,传了这套剑法后,他飘然下山,四海遨游,到了长沙城中,只因年事已高,一病不起。
  他自知天年将尽,雇了一些能工巧匠在地下建了一座石头坟墓,坐在石棺中闭目冥想了三天,大笑数声,又大哭数声,溘然长逝。
  这位一代奇侠宗师身后凄凉,并无子嗣,陪伴他的只有几本旧书,几把长剑而已。
  段拂不敢惊动他的遗骨,喃喃祝祷道:“风老前辈,晚辈无意惊扰你的安息之处,不过现下受困于此,期望在你的遗物之中找到一条脱身的法儿,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万望护佑我们二人平安出去。”
  说罢来到另一口刻着“剑冢”的石棺旁边,双膀较力,厚重的棺盖“吱呀呀”挪开。段拂闪眼向里面一看,不禁惊喜过望,大声叫道:“我们有救啦!”
  第十八章:老奸心如短长枪
  傅洛儿受他欢乐的情绪感染,面上也绽出笑容,问道:“怎么啦?”
  段拂伸手自棺中取出一把鲨鱼皮鞘、铜兽吞口的长剑,三指搭住剑柄,轻轻一拉。
  剑刃方才出鞘一尺上下,傅洛儿便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禁不住“啊……嚏”、“啊……嚏”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她杏眼圆睁,吃惊之极地盯着这把神光湛然的长剑,奇道:
  “这是甚么剑?这么厉害?”
  段拂指着剑柄上两个指甲大的小字,微微笑道:
  “咱们有救啦,这把剑正是传说中的倚天剑!”
  傅洛儿浑然不解其所谓,睁大一双美目,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但知道凭这把锋利得神乎其神的宝剑,自己二人脱身是绝无问题了。
  这把宝剑正是倚天剑。
  南宋年间,大侠杨过无意中得到前朝“剑魔”独孤求败遗下的一把玄铁重剑,藉之纵横江湖,威不可当。
  他退隐江湖之后,将这柄重剑转送给大侠郭靖之女郭襄。
  其时大侠郭靖与其妻黄蓉坚守襄阳,以抗蒙古强敌入侵,黄蓉知道以一城之力,终难抵御蒙古兵百万虎狼之师,城破成仁势在必然,于是聘请高手匠人融了玄铁重剑,铸成一把屠龙刀,一把倚天剑。
  这一刀一剑到了元末,惹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武林变乱,屠龙刀被明教教主张无忌所得,倚天剑则断不复续。
  伺后,倚天剑重又铸成,被一代奇侠段子羽所得,传到风清扬手中。
  那风清扬剑术通玄,纵无倚天剑已可横行天下,有了这把剑更加如虎添翼。
  到得他封剑归隐,这把倚天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段拂拿着这口倚天长剑,摩裟爱惜,无法形容。傅洛儿忽道:
  “咦,那边有一叠白纸,不知写的什么?”
  段拂将宝剑放在一旁,拿起那叠纸,只见质地轻脆,色作微黄,显是陈年之物。
  头上一页写着三个大字“剑冢记”,字迹挺拔,风骨俨然。段拂心知这是前辈手迹,拜了两拜,读了下去,只见上面写道:
  “余艺成下山,寻访恩师,年甫一十九岁;纵横天下,持一剑与天下英雄争锋,年甫二十四五岁;封剑归隐,不问江湖之事,年甫二十九岁有奇。
  “是时,余偕雪儿、小蛾、秋梦三女耕樵垂钓,读书饮酒,弹棋作画,见者无不惊为神仙中人,情景历历,宛如昨日。”
  段拂想象前辈风烈,不禁神往,心道:
  这位风前辈出道十年,不知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之事,看他言语,也是个多情种子,用心痴绝,可惜究竟是怎么回事,世上怕已无人知道了。
  段拂痴想片刻,接着读了下去:“忽忽五十年过去,余以耄耋之年,膏肓之症,卧此石棺之中,遥想平生逍遥雄武,欣喜哀伤,有如一梦。
  “因作此《剑冢记》,既以之记剑,复以记余生平。须知余毕生与剑为伴,是人是剑,是剑是人,常自恍惚。当年庄周梦蝶,醒后不知是蝶是庄周,余于剑道亦有此意。”
  段拂心中一阵凄凉,想道:
  美人白头,英雄末路,最是人间难堪之事。
  这位风前辈一世之雄,结局也只落得如此寂寞。
  然则世人名缰利锁,追尘逐臭,到头来岂不也是大梦一场?
  傅洛儿见他发呆,碰了碰他的臂膝,柔声道:“你没事么?”
  段拂从呆想中回过神来,笑道:“没事,我在想他信上的意思。”
  傅洛儿笑道:“是什么意思,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段拂将风清扬文中的意思和自己的感想向她解释了一番。
  傅洛儿听了,不禁呆在当地,想了一刻,痴痴地流下泪来,低声吟道: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段拂博学多才,知道她口中吟诵的乃是波斯国大诗人蛾默所作的诗句。
  刹那之间,两人俱各无语,想到生死无常,一人飘飘入世,实如江河流水,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到头来终究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
  不知不觉中,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段拂只觉掌里傅洛儿的纤指寒冷如冰,微微颤动。
  过了良久,段拂忽地长身而起,一声长笑,道:
  “别再想这些事啦!就算真的生不足荣,死不为辱,咱们也不该白白地把命送在这里,还是赶紧出去的好。”
  傅洛儿兀自沉浸在这种宛转低徊的境界之中,低低地道:
  “你且把他这篇文章看完罢,看看上面还说了些甚么。”
  段拂点点头,往下看道:“冢中计有四剑。倚天剑,余下山时所持,系恩师所赠,是时余剑术火候尚浅,但此剑锋利之极,震慑敌胆,江湖纵横,已然罕逢敌手。
  “青钢剑,余二十二岁后所持,剑质平常,但剑法之用,存乎一心,余持此剑南下姑苏,北上华岳,唯在慕容参合庄中败过一次。
  “竹剑,余二十九岁时于华山绝龙岭习得圆圆剑法,自是深明剑道,进乎技艺,草木竹石,遇之无不成剑。
  “伺后虽不再与人过招,但自信于剑道领悟之深,当世难作第二人想……”
  段拂看到此处,又是喜欢,又是欣羡,心道:这位风前辈坦坦荡荡,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所说自无虚言。
  他剑术通神如此,不知我哪年哪月也能练到这样地步。
  他检视棺中藏剑,那柄青钢剑果然寻常,旁边放着一枝三尺多长的细竹子,尖端削作剑形。
  他伸手提起,“喀”的一声轻响,竹剑断为两截。原来历经数十年风雨,竹质早已朽坏。
  他又是讶异,又是钦佩,暗想:这位风前辈持此二剑,睥睨天下豪杰,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以想象了。
  再看到旁边时,不禁一怔。
  原来该放着一柄剑的地方现下空空如也。
  他略感奇怪,想道:
  风前辈明明说有四柄剑,这一柄却到哪里去了?
  莫非被人盗去了不成?
  然则倚天剑是兵刃中至宝,为何又没有被盗?
  思之不解,拿过那篇《剑冢记》又读下去,只见上面写道:
  “……无剑,四十岁岁后,余于剑道领悟益深,有形无形已无分别。
  “武学即心学,剑学亦心学,则无剑胜于有剑,心剑胜于手剑,此武学万世不易之理也,但不足为浅俗人道而已。
  “余以旦夕辞世之身,作此小记,以泄胸中磊块。
  “茫茫大化,情何以堪,但内省平生之行,俯仰无愧于天地,则明日身处何地,均不足数。
  “丁七卯月望日风清扬白。”
  这一页越写到后来字迹越弱,到了那个“白”字,若有若无,几如枯笔。
  段拂想了一会儿他说的“无剑胜有剑”的道理,又遥想他写下这些字的心情,胸中喜悦、哀伤、豁达都有。
  这一叠纸到此只用了五页,段拂翻到第六页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独孤九剑总决”,底下用方方正正的小楷写道:
  “独孤九剑以伏羲六十四卦为根,以先天三百六十卦像为苗,非深通易理者不能解”,再下面就是“庚转壬,归妹转同人,无妄趋大有”之类的卦像口诀。
  段拂心想:自己得见独孤九剑剑谱,那是不世的奇遇,但是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风老前辈的墓,借他宝剑一用,脱得两条性命已是天幸,无功不受禄,又怎好未经允可便学他老人家的功夫?
  当下将剑谱捋得整齐,重又恭恭敬敬地放回石棺之中,合上棺盖,默默祷告道:
  “风老前辈,晚辈误入此地,须借您老人家遗物一用,一俟出去之后,定将倚天剑原壁奉还,不敢相欺。”
  祝告完毕,他长身而起,招呼傅洛儿道:“咱们出去罢!”
  这时火折子已快点到尽头,两人转身由来路出去,关好了墓地的石门,向前走了一刻,便到了适才枯坐的洞窟下面。
  此时天已大亮,地面上房舍被炸的硫磺气息还未散尽,随着清风丝丝送了下来,两人闻在鼻中,精神一振。段拂挥动宝剑,壁上岩石如同糟竹朽木,应手而落,不数下已划出了两个可容脚踏的石磴,好似台阶一般。
  段拂两脚撑住石壁,再向上砍去,无一时,身子已上升了四五丈。
  剩下的四五丈距离对他便不算甚么,轻轻一扭身,好似陀螺一般划了几个圈子,已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傅洛儿仰头观看,见他身法美妙,不禁喝了声彩。
  段拂向她温馨一笑,到残垣坏屋堆中取了一根长木,竖了下去。
  傅洛儿双手把住,段拂左右换手,大木交替上升。无一时,傅洛儿也到了地面上。
  两人得脱险境,欣喜无比,俯视下面,洞窟黑漆漆的,似是见不到底,举目四望,云白天青,回想起昨夜种种,恍如隔世。
  过了一刻,段拂道:“现在咱们出来啦,你要到哪儿去?”
  傅洛儿垂头不语,半天才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我没甚么地方可去。”
  段拂默然,这异国少女古灵精怪,可是身世可怜,举目无亲,自己救下了她,如何安置于她倒是件大为头痛之事。他计议未定,傅洛儿忽地展颜笑道:
  “我有地方可去啦!”
  段拂一喜,隐隐又有几分失望,道:“哪里?”
  傅洛儿神神秘秘地曲起一根指头,低声道:“君山!”
  段拂吓了一跳,道:“君山?”
  傅洛儿甚是得意,道:“是啊!这班乞丐强盗抓走了你的漂亮姑娘朋友,你自然要去寻他们算账要人,君山是一定会去的。
  “你救了我的性命,现下你需要帮忙,我自然要陪你上君山去走一遭喽!”
  段拂急道:“你的好意我心领啦,可是我上君山并非是游山玩水,一言不合,便要与全丐帮的人打上一场大架,到时候怎生能护得你周全。”
  傅洛儿面有不悦之色,道:“我自然知道不是去游山玩水,可是谁又要你保护?我自己有手有脚,难道就不会打么?
  “再说,我现在无处可去,来到中国五年,第一次遇见你这么好的人,你说,我不跟着你走还会跟谁走?”
  她这番话理直气壮,侃侃而谈,直把个段拂听得哭笑不得。
  他这才明白,眼前这少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是聪明又是刁蛮,娇滴滴的可不好对付,不禁微笑道:
  “听来倒有道理,可是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也能打?我可不信。”
  傅洛儿笑得连鼻子都翘了起来,得意地道:
  “没看出来罢!我的功夫比你自然差得远啦,比那班乞丐强盗却不差。
  “要不是他们人多,又使上了什么‘点穴’的古怪法子,我才不会被他们抓来呢!”
  段拂确然没有想到会有此事,只以为她在大开玩笑,不由微笑道:
  “那好,咱们来过几招,你若直会武功,我就带你上一趟君山也自无妨。”
  傅洛儿大喜,拍手道:“是你说的,可不许赖!”
  段拂笑道:“自然不赖,来罢!”话音未落,傅洛儿一跃而起,十指尖尖,戳向他的面门,身法古怪之极,单这一出手,便可看出这少女武功着实不低,虽然火候甚浅,却是出自名家传授,只是出手恢奇诡谲,与中土武学大相径庭。
  段拂吃了一惊,只因过于托大,虽然挥手格开了这一戳,却后退了一步,略显狼狈。
  傅洛儿格格娇笑道:“怎么样,信了么?”
  段拂甚是奇怪,微笑道:“信是信了,不过你要把所会的武功全都使出来,我才肯带你上君山。”
  傅洛儿笑道:“这有何难?接招!”身子一弯一扭,好似一尾游鱼自段拂身旁掠过,右手如挥五弦,向他后脑段拂来。
  段拂向前迈了一步,轻轻避过。他有心要这少女显露武功,也不还手,只是笑道:
  “有甚么绝招。尽管使出来罢!”
  傅洛儿更加得其所哉,双手此起彼伏,好似暴风骤雨般向段拂发起猛攻。
  段拂前封后挡,左闪右避,轻轻松松化解了他的攻势,一面凝神查看她的招式身法,不由得越看越奇。
  这少女的招式远不及中上武学的花们好看,可是极为直截准确,用以实战,效用似乎更高,个中精妙之招也是不少,有的如浊浪拍天,怒涛澎湃,有的如海底沉礁,暗藏杀机。
  若非自己武功比他高得太多,纵使一般武林好手遇上了,一时三刻倒也难防。
  这时傅洛儿已攻出了八九十招,她斗得性起,双手来擒段拂双肩,同时裙里踢出一腿,奔袭段拂足踝,这一招好似中土武学中的“宿鸟归巢”,只是角度刁钻,更加难防。
  段拂是何等武功?
  虽然心不在焉,又岂能被她击中?
  当下双手抢先推出,反腕将她双手拿住,同时足踝抬起,将她的裙里腿隔在外门。
  这一隔力道用的稍大了一些,傅洛跌跌撞撞,身形后仰,段拂连忙手上加力,才将她拽得站稳。
  这时傅洛儿已累得香汗淋漓,眼见双手落入段拂掌握,一来心中愿意,二来全身无力,脸上微微一红,也就任他攥着,竟不挣脱。
  段拂忽地省起,松开双手,微笑道:“够了够了,我相信你武功不错,可是你这一身武功是如何学来的呢?”
  傅洛儿喘了几口长气,面上红潮稍退,定了定神,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她出生于英吉利国,只缘母亲早亡,父亲又四处做航海贸易,自幼儿便随父亲东西飘荡,居无定所。
  彼时东方文明之发达,远迈今日西方诸强国,她父亲从波斯国搬运大批金银珠宝,香料地毯等回国去。
  卖给王公贵族,巨商大贾,获利甚丰,起初中国航线尚未开通,波斯国却是常来常往。
  六岁那一年,她父亲心恋爱女幼小,在国中又无人照料,于是在波斯国寻了一处人家寄放,一住就是七八年。
  寄养她的这户人家信奉木刺夷教派,这教派源出回教,但信仰极治狂热,崇尚暴力,正统回教很瞧他们不起。
  二百余年前,这教派的领袖称为“山中老人”,以暗杀为主要手段,总部设在高峰的顶上,称为鹫巢。
  他在山谷中建立了一座大花园,花木庭材,美丽无比,宫殿辉煌,装饰有无数金银珠宝,到处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
  园中充满各族美貌的少女,能歌善舞。
  山中老人从各地搜罗一批幼童,从小便教导他们,说为领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
  等他们到了二十岁时,在他们的饮料中放入迷药,于他们昏迷中每次四人,或六人或十人一批抬入花园,任由他们在其中无所不为,所有美女都温柔地服侍他们。
  这些青年尽情享乐,舒服之极。相信确是到了《可兰经》中所说的天堂。
  过得一段时候。
  再用迷药将他们迷倒,抬出花园,他们转醒之后,甚是失望。
  这时,山中老人才得召他们来见,这些青年自幼深受教育,确信山中老人是圣经中所说的大预言家,对他绝对崇拜。
  山中老人问他们从哪里,都答称来自天堂乐园。山中老人于是派他们会行刺,说为教尽力,死后可入天堂。
  这些青年为了返回天堂享乐,行刺时奋不顾身,但求早死,所以多半成功。
  当时,各国君主都对山中老人十分害怕,对他所提要求不敢不答应。
  据西方历史学家研究,刺客所服的迷药即今日所称的大麻,在突厥语中叫做“Haschachin”,其教徒你为“Assassini”,英语中“刺客”一词“Assassin”便由此而来。
  这一教派横行一时,后来被成吉思汗之孙,拖雷第六子旭烈兀所灭,但余部亦自不少,遍布西方诸国。
  傅洛儿被寄养的这一家正是木刺夷教徒之后裔,虽然彼时教派已经冰消瓦解,崇尚暴力,好勇斗狠的精神却历时而不衰。
  傅洛儿跟随他们学武六年,这一家人武功虽然不高,但傅洛儿聪明颖语,用功又勤,虽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造诣却远远地青出手蓝而胜于蓝。
  她的父亲见女儿好武,十分欣喜,广廷名师,遍访高手教导于她。
  他手里有的是钱,加上态度谦恭,一时之间,波斯国与英伦三岛上有头有脸的高手被他请到家中做西宾的为数着实不少。
  到得十六岁上,傅洛儿的武功便甲于一郡,不少出名的武士都斗她不过,只可惜红颜薄命,她随父来华,还没踏上中国的土地先就遇上狂风恶浪,过了两年安静日子,又遇上丐帮这群强盗。
  她武功虽然不错,一上手就放翻了三四个,可钱独鹤的武功已近一流高手之境,她又哪里是他的对手?
  拆得四五十招后,便被钱独鹤点中了穴道。
  段拂听了,恍然大悟,微笑道:“既是如此,君山之行虽然险恶,你也尽可去得,只是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傅洛儿见他答应,眉开眼笑地道:“甚么事?你说罢!我全都依你!”
  段拂道:“到得君山下面,我一个人上去拜山,你须找间客店等我,不能一同上去。”
  傅洛儿转了转眼珠,忽地笑道:“你是怕你那位漂亮姑娘朋友见到我么?”
  段拂一窘,道:“不是不是……哪里有这回事………”
  傅洛儿见他尴尬,反而敛住笑容,柔声道:“丐帮那群恶强盗可凶得很哪,他们人又多。
  “你一个人去我好不放心,就让我也跟去,或许能帮上你呢,你说好不好?”
  段拂听她软语商量,心头一热,想道:
  这小姑娘待我倒是真好!
  但他实知此行凶险,她愈是如此,自己愈发不能让她冒这个大险,当下硬起心肠,任地软磨硬泡,只是不允。
  傅洛儿求了一会儿,忽地展颜笑容道:
  “你既不允,那就算了,我依你便是,其实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对不对?”
  段拂想不到她直截了当的揭破自己心事,微微一笑,并不接口,心中却有一丝甜意掠过,心道:“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丫头,真不知怎样对付她才好!
  两人将倚天剑重又埋人洞窟之中,又费了半天气力,将洞窟填平,以免别人惊动风清扬的安寝,这才一路西行,只用了十七八天的辰光,便赶到了岳阳城中。
  世人有言:“到得岳阳城,不上岳阳楼,只算空过。”
  段拂虽心切顾湄安危,但看看天色虽晚,日色明亮之极,自己等又到了丐帮的眼皮底下,看来须待天黑,才能有所行动,加上两人腹中均感饥饿,当下问明路径,径往岳阳楼而去。
  傅洛儿金发窘眼,段拂玉树临风,两人这一现身,众人难免骚动瞩目,只是见他们气派不凡,倒也无人敢上前罗唣,只是窃窃私语而已。
  两人上得楼来,拣了一处清静座头,叫了酒菜,观赏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真是缥缈峥嵘。巍乎大观。段拂虽然心中有事,
  对此壮盛奇景,也不由胸怀大畅。
  过了一刻,酒菜上来。湖南菜肴甚辣,二人均觉不合口味,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别有气一番豪气。
  二人淡淡吃了几口,又盘桓了一会儿,眼见日头渐渐地向湖面沉下去了。
  段拂会钞下楼,择了一处齐楚店舍安顿下来,两人各居一间。
  此时傅洛儿已听从段拂的吩咐,从头到脚换上了中国女子装束,更以方巾将秀发裹起,形貌不似从前那样惹眼。
  段拂睡了一个时辰,起身打坐行功,只觉四肢百骸都有气息流动,刹那之间,满眼都是光明,不禁开口清啸,有如龙吟大泽,啸声远远送了出去,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止。
  附近居民被啸声所惊,各自起身跑到屋外,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却也说灾道异,猜测甚么的都有。
  不少胆小之人一直站到天亮方敢回去睡觉。
  段拂看了看天色,已交二鼓,下床整顿衣衫。便要出门。
  这时窗上忽地“笃笃笃”响了三下,段拂早听见来者足步轻捷细碎,开口道:
  “是你么?进来罢!”
  木门开处,傅洛儿笑吟吟的脸儿现在门口,柔声道:“你这便要去了么?”
  段拂道:“正是。你在此处等我,待我救出朋友,便回来找你。”
  傅洛儿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过终究有点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你。
  “那班强盗武功虽不如你,但他们人多,诡计也多,你能救出朋友最好,万一救不出,也别与他们硬拼。
  “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你……你要记着,你若是不回来,我便在此处等你不走……”
  她自幼生在英吉利国,所受礼节教化与中土大异,素来心中想到,口中说到,并不多加掩饰,然而普天下的少女风怀恋慕,那种悲得患失之心都是如出一辙,相差无几,说到此处,声音不由低了下来,头也垂了下去。
  一股热气从段拂胸中腾起,他深深凝望着傅洛儿海水一般幽蓝的双眸,重重地道:“我理会得!”推开屋门,趁着茫茫夜色向君山方向疾掠而去。
  段拂本来想到丐帮成名赫赫,帮中人物又是藏龙卧虎,心中存了两分怯意,此时想到傅洛儿的身影和话语,想到顾湄娇俏可喜的面庞,不由得全身发烫,勇气百倍,似乎前方纵是尤潭虎穴,那也是说闯便闯,无畏无惧。
  傍晚在岳阳楼饮酒之时,他早已打听好了君山的路数,这时提气疾奔,一顿饭功夫就奔出了二十余里。
  蓦地里眼前一暗,仰头看时,一座连绵巍峨的大山脉倒亘眼前。
  这一夜正是七月十四,一轮明月银盆般挂在中天,洞庭湖波平浪静,在清光下微微摇曳,与白日那种吐纳云梦,包涵乾坤的气象大大不同。
  段拂转了个弯子,沿着山道环绕而上,草野中虫声唧唧,风声入耳,清露沾湿衣襟,愈显得此山幽幽旷旷,博大之极。
  正奔行间,蓦地里路旁草丛中现出七八条身影,有人喝道:“甚么人?”
  不等段拂答话,风声微响,几条棍棒已着地卷来。
  段拂不慌不忙,待棍棒扫到自己足前二尺之处,倏地出脚,将几条棍棒棒头一齐踏在足下,微微用力,棍棒齐折。
  他右足飞起,那几个伏击之人连人影也没看清,身上早中,骨碌碌地滚到草丛中去了。
  先前那发声喝叫之人乃是这一哨卡的头领,他知道使棍棒伏击的那几人都是一时之选,武功不弱,哪知还没到半招便被来人踢飞,不由得暗暗心惊,叫道:
  “点子扎手,王七马八,屈九,你们快去禀报帮主,赵二、李四,跟我抵挡一阵!”
  王七等三人答应一声,转身便跑,段拂瞧在眼中,也只微微冷笑,既不追赶,也不拦阻。
  这人叫过一声,反手自腰中抽出一口单刀,夹头夹脸向段拂劈来,一连四五刀,竟是势疾力沉。招数精妙。
  段拂暗喝声彩,舍弃本身的上乘武功一概不用,施出一路“分筋错骨手”,竟然空手入白刃,直欺内门,反夺那人兵刃没过三招,他一扭一抓,那人单刀已入已手。
  哈哈一笑,反手掩刀架在这人颈中,同时双脚齐出,自侧翼攻上的赵二、李四两人还未来得及出招,已被踢飞了出去。
  这乞丐白刃加颈,竟是昂然不惧,冷冷望着段拂,一言不发。
  段拂倒也佩服,手腕微抖,将单刀丢入草丛,微笑道:
  “咱们无冤无仇,我不杀你,去禀报你家帮主,就说有人闯帮。”
  那乞丐不道有此,又是诧异,又是感激,盯了他一眼道:
  “尊驾高姓大名?”语气竟然客气了起来。
  段拂笑道:“我的名字我也不知,你就说是无名氏罢”说着袖子一拂,将那乞丐送了出去。
  那乞丐被他袖风扫出三丈多远,人在半空,只道要糟,哪知落地时双足着地,稳稳站住,连毫毛也没伤了一根。
  这时他对段拂的武功已钦佩之极,胡哨一声,叫道:“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这就退罢!”
  赵二、李四两人哼哼叽叽地从地上爬起来,三人并肩奔去。
  段拂心想行藏已露,自己索性大方些,径直闯入,向那帮主要人,兼且数落一下钱独鹤与余人杰的罪状,看他如何发付,大不了是说僵了动手,凭着自己一身艺业,说甚么也要将顾湄救出虎口。
  当下大袖款摆,缓步而行,一口内气随着步履运转周身。既然即刻可能便有一场大战,自己可不能毫无准备。
  才行出二里多路,蓦地里正前方处“嗤”的一响,一枚火红旗花冲天而起,到得半空中缓缓散开。
  这枚旗花形体极大,形状却甚是有趣,左边一根竹仗,右边一只缺口的破碗,看去有些滑稽。
  藉着旗花光焰,段拂看见数十黑衣人疾速向这边奔来,跑来自己身前数十步处,双足突地钉住,如旗杆般笔直站定,一言不发。当先两人将扛着的旗杆一抖,两面大旗烈烈飞舞,虎虎生威,上面两个杏黄大字“胡”。
  段拂见了这等威势气派。心知自己要寻的正点子已到,当即停足下发,静观其变。
  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哪一路的英雄好汉来闯丐帮,胡六奇为一帮之主,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这几句话一字一字说得甚慢,但初时尚在百丈开外,每说一字便近了一些,待说到这个“罪”字,四个人肩扛一顶软轿足不点地般奔了过来,到得段拂身前站定。
  软骄帘子打了下来,不知里面坐的是什么样人。
  段拂听这声音威严厚重,心下先存了三分好感,不敢怠慢,双手一拱道:
  “晚辈无礼,不速而至,帮主恕罪。”
  那顶软轿忽地一抖,似是轿中人听了他的声音,大感震动,接着轿帘掀开,现出一个鬓发苍苍的老丐。
  段拂借看着月光看得清楚,不禁吓了一跳,老者衣着华丽,尽上好丝缎所制,上面滚龙绣凤,光耀人眼,却在显眼处钉着几块大大的粗布补丁,让人看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但比起他相貌的诡异来,衣着的不伦不类却又算不得甚么了。
  这老丐身材矮小,脸上尽是皱纹,好似一枚风干了的核桃一般,一头枯干的华发之下,右眼泛白,毫无神采,原来是位眇目之人,左裤管空空荡荡,只伸出根细细的木腿,当作义肢。
  这威震四海的天下第一大帮主竟是位残上加残连走路跌跤都随时可能摔死的老丐!
  若非适才亲耳听到,段拂绝不信那清朗威严厚重的声音竟是出自他口。
  这老丐手打轿帘,用仅余的一目上上下下将段拂打量来打量去。
  段拂见他满面激动之色,目中又渐渐充满泪水,实不知他意欲如何。
  但看去却丝毫没有敌意,当无可疑。
  这老丐看得二十几眼,蓦地叫道:“拂儿,当真是你么?你原来没有死,你当真还在人世,拂儿,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胡伯伯,我是胡六奇呀!”
  一行又一行泪水从他颊上滑下,显是喜悦诧异,难以名状。
  段拂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不由得后退一步,喃喃道:
  “拂儿,谁是拂儿?胡伯伯?胡六奇?那是谁呀?”
  那老丐听在耳中,泪水迸流,抬腿下了软轿,一瘸一拐地向段拂缓缓走来,双手前伸,颤巍巍地道:
  “拂儿,这一年多你到那儿去了?胡伯伯只以为你不在人世,这一年来不知为你流了多少泪水,哪想到你……这真是上天有眼,好极好极!”
  一头说一头便来抱段拂双肩。
  段拂见他真情流露,已知面前这人与自己必有极深渊源,但自己于过去之事全无记忆,终不能凭三言两语便任他抱住,将自己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当下足尖微微使力,飘身三尺,避开他这一抱,恭恭敬敬地道:
  “胡伯伯,我一年前跌下悬崖。往昔之事一概不记得了,个中缘由还须请教。”
  胡六奇一抱扑空,正自错愕,听了段拂这几句话,转惊为喜,笑道:
  “唉!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早听属下禀告说你记不得自己是谁,却在这儿啰里啰嗦,纠缠不休。
  “这样罢,你随胡伯伯上山去。咱们到了家里,再把这些年来的事儿从头讲来,你看怎样?”
  说着话挥了挥手,数十名黑衣弟子收回兵刃,先行退开,四名黑衣人抬过一顶软轿,恭声道:“请少侠上轿!”
  段拂疑团满腹,挥挥手道:“我坐不惯这个。还是走着走罢!”那四人眼望胡六奇,胡六奇点头,笑道:
  “你的脾气还是和原来一样,事情忘了,性儿可没变。好罢,咱们就慢慢儿地走!”
  那四人掉转轿头。与段拂并肩前行。
  段拂自恢复记忆以后,从没如今这般惶惑过,他早知自己身有“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功夫,也料想会与丐帮会有不浅的渊源,却也没想到丐帮帮主竟然口称与自己这般亲密。
  听他口气,与自己确然干系非小,可自己确然又半点想不起与他打过交道,更不用提有甚么渊源了。
  可是他屏去左右人等,显然对自己又无敌意,更何况他好歹也是一帮之主,以帮中数万之众对自己匹夫之力,似无大耍阴谋诡计之必要。
  想到此处,戒心不由去了几分,步履轻快,随在胡六奇软轿左右。
  胡六奇喜悦不胜,不断从轿中着眼看他,一副关切神色,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闲话,却不再提起二人身世渊源之事。
  段拂听他语言至诚,亲切之极,不由对他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没有一顿饭的工夫,便来到君山高处的一座大宅之中。
  这大宅方可百丈,青砖青瓦,外表看去极是平常,好似官宦人家在此建的一所别墅一般,岂知竟是天下第一大帮的总舵所在。
  进得中堂,胡六奇在主位上坐了,段拂坐在下首相陪,开口道:
  “胡伯怕,你叫我拂儿,咱们必然关系甚近,只是我忘却了从前之事,还请您从头道来。”
  胡六奇叹道:“可怜的孩子!过去那么多事情,你竟全然地不记得了,不过经历了这么大危险,你还能生还此地,了无所损。
  “胡伯伯已是心花怒放,对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也有所交代……”说着话老泪纵横。
  段拂失去记忆之后,常常想象自己父母是谁,生得甚么模样,指望能见他们一面,岂知初逢故人,便听到他们已死,不由心中凄然,眼圈一红。
  胡六奇擦了擦眼泪,缓缓道:“好罢!我便将你的事情从头说来,希望你能想起些什么。
  “你姓段,叫做段拂。表字去尘,你父亲段于廷,是崆峒派的高手,三十年前是有名的‘丈榜眼、武探花”名动京城,任监察御史之职。
  “你母亲出身天山派,姓冯,闺名叫做小青,江湖上人称‘天山雪莲花’。
  “二十余年前我任丐帮刑堂堂主,因为追杀一个叛帮逆徒,与你父母在京城相识,结成知交,并与你父结为异姓兄弟。
  “那时节你父母新婚,你还没有出世,后来我在丐帮事情不少。
  “你父在朝中为国操劳,兄弟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可是鱼雁传书。向来也没有断过……你来看……”
  他回头从堂上的一个木盒中取出一叠纸片,递到段拂手中。
  段拂展开看时,乃是一叠书信,封面上写道:
  “六奇吾兄亲启”下款多落“愚弟子廷缄”,有几封还有“小妹小青代缄”的字样。
  段拂这时已信得了六七成,双手颤抖,展开信纸看时,上面都是絮絮地说些朝廷事务,问候平安之类,语句虽然平常,字里行间却透着异样亲厚。
  最后数封信上提拂儿,若何若何,那就是自己的名字了。
  信上字迹挺拔,一望可知是出自名家之手,而纸张黄脆,看来年头也已不少了。
  段拂看了一封又一封,心中忽悲忽喜,一会儿泪水盈盈,一会儿又绽出微笑。
  胡六奇凝视着他面目表情,待他看得够了,才又长叹一声道:
  “皇天不佑善人,你十岁那年,你父在朝中受奸人陷害,被罢了官,带同你母亲和你来湖南寻我,路上被仇人伏击受了重伤。
  “总算他们武功高强。将伏击之人尽数杀了。又支撑到我这里……
  “那一天他们闯进门来,浑身浴血,我大惊之下,连忙请来丐帮的医道高手救治。
  “可惜他们受伤过重,失血过多,终于药石无灵,只说了句‘托大哥照看拂儿’,即瞑目而逝……”
  说到此处,双眼发直,似又回到了昔日与故人诀别之际,泪水潸然而下。
  段拂见他伤感,也自心头发酸,这时已有八九成相信,上前劝道:
  “胡伯伯,那么久的事,莫要再伤心了,还是接着往下讲罢!”
  胡六奇见他上前相劝知道他终于肯与自己相认,大喜之下,破涕为笑,接下去道:
  “我安葬了你父母双亲,从此便将你带在身边,这一带就是十一年。
  “我从未成家立室,这十多年来,拿你便如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你聪明伶俐,又懂事,又谦和,帮中上下人等都喜欢你得紧……”
  他挥了挥手,抬软轿的那四个黑衣人一直侍立在旁,不言不动,见他召唤,才上前站在周围。
  胡六奇笑道:“这几个乞是我的弟子,你们从小在一起玩大的,你好好看看,这是丁同丁大哥,这是龙有翼龙二哥,这是温方久温三哥,这是郭恒郭四哥,不认得了么?”
  那四个黑衣人上来拉住他手,着实亲热。
  段拂竭力回想,脑海中却半点也没有这四个人的影子,歉然笑道:“四位哥哥,以前的事我记不得了,你们莫怪!”
  那四人都道:“哪里哪里,我们见了兄弟回来,喜欢部还来不及。哪儿有见怪的道理。”
  胡六奇见他们神态亲热,心中喜欢,呵呵笑道:
  “好啦好啦,咱们一家人总算又聚到了一块儿,实在是万千之喜!
  “别的事先不说啦。拂儿,你这么久没回来,还是先去拜祭一下双亲之墓罢!”
  段拂心头一酸,道:“是。”那四人抬起软轿,胡六奇带着段拂左拐右弯,来到一所大墓前面。
  “这时三更刚过,明月西斜,借着明月与湖水的反光,段拂看到墓前石碑上刻着“段于廷冯小青之墓”八个大字,右边竖排有“义兄胡六奇谨立”七个小字。
  他见了父母之墓。心中感伤,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
  “爹,娘,拂儿看你们来了?”
  想到父母惨遭强梁杀害,心中愈发难受,摧肝伤腑,伏地不起。
  胡六奇上前将他扶起,柔声道:“孩子!你回来就好,这么多年的事,也别要太过伤心啦!有胡伯伯在此,这不是很好么?”
  段拂正在心意傍惶之际,听他这般温柔亲切地说话又是伤心,又是感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本来对此事颇存疑问,但听了胡六奇的说话。
  见了父母与他的通信,碰见了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又见了自己父母的墓地,这里哪里还有半点疑心!
  忍不住扑入胡六奇怀中。
  哽咽道:“胡伯伯!我总算又见到你了,”胡六奇右手轻轻拍他脊背,一迭声地道:
  “好孩子!好孩子!”
  段拂泪眼婆娑,又埋头在他怀中。
  自然没有看见他嘴角露出的狐狸一般的诡笑,更没有看见软轿旁的那四人眼中闪过的饿狼一般的厉芒。
  第十九章:轰天之变起萧墙
  几人重又回到中堂上坐定,段拂道:“胡伯怕,我在丐帮待了这么久,那又是怎么离开丐帮,如何掉下悬崖的呢?”
  胡六奇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你自十岁起随我在帮中过活,头上几年,我也没想到要你入丐帮。
  “到了你十七岁时,原来的帮主邓九公见你资质心地都好,强要收你做了弟子……”
  段拂一怔,“邓九公”这个名字他依稀有些印象,又曾听安道全提起过,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想不起来了,他心中思索,口中不禁道:“邓九公?”
  胡六奇道:“是啊!你伯伯我十几年来一直任刑堂堂主,后来虽然做了长老,仍是管着刑堂的事儿。
  “原来的帮主叫做邓九公,直到去年,我才当上这个位置,这其中有个缘故,也是因为你的。
  “你莫要心急,听我慢慢道来……
  “那邓九公收你做了弟子,果然对你钟爱之极,将他的武功,甚么‘降龙十八掌,啊,‘打狗棒法’啊。
  “包括新创的一路甚么功夫都传给了你,我们虽追随他数十年,也未得过他的传授……”
  段拂“哦”了一声,自己身有丐帮武功之迷,至此方解。
  胡六奇接下去道:“……我见他这等喜欢你,那便如同喜欢我自己的儿女一般,也是欢喜之极。
  “你用功甚勤,武功进展极速,连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渐渐不是你的对手。
  “哪知这邓九公临得老来,忽地转了性子,变得既昏庸,又狠毒。
  “前年夏天,他忽地为了一点私怨,命你下山去追杀正直豪侠的‘洞庭七义’。
  “想那洞庭七义乃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岂可因为一言不合,便下杀手?
  “你连番抗命,均被他严辞驳回,没奈何,便退下来找我。
  “我想了半天,也觉此事棘手之极,于是给出个下策,让你假意追杀七义,然后劝他们躲避起来,再寻七个土豪恶霸杀了,将首级面目弄得稀烂,回来复命。
  “你依言而为,岂知邓九公那老贼在这事上却不糊涂。
  “他见你杀的不是洞庭七义,大发雷霆,当即将你痛打了一顿,逐出丐帮。
  “你虽念着他是师父,挨打时并不还手,但自己此事做得不错,竟然遭贬被逐,心中如何能服?
  “当时便说了些绝情断义之言。那老贼听在耳中,不由大怒。
  “当即亲自下山,要将你抓回来惩处。
  “过了两个多月,他志得意满地回到帮中来,说已将你打下悬崖,摔得尸骨无存。
  “当时帮中兄弟人人忿怒,只是在他积年淫威之下,大伙儿都是敢怒不敢言……”
  他这一套谎话绘声绘影,天衣无缝,段拂听在耳中,不由不怒,伸手一拍木椅扶手,“喀”的一声扶手碎裂。段拂沉声道:“此人好不毒辣,他现在何处?”
  胡六奇道:“我们见他丧心病狂,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徒儿竟也舍得杀,知道终有一日他也会对付我们。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只是这老贼武功卓绝,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于是我会同其他两位长老。
  “在这老贼的酒菜中下了迷药,趁他昏晕之际,挑断了他手脚筋脉,废了他的武功,将他囚在水牢之中……”
  段拂“啊”了一声,虽觉这种手段未免太过阴毒,但想自己若处此境,也无别的着法,于是问道:“如此说来,邓九公还在羁押之中?”
  胡六奇道:“我们念在多年的情分上,饶他不杀。岂知没过多久,这老贼恶贯满盈,天年已尽,便死掉了……”
  段拂“哦”了一声。
  他听了胡六奇的转述,本恨极了邓九公,但想他已死去,忿恨之意也即释然,想到师徒传艺之情,更不自禁地有些伤感。
  胡六奇见他神色黯然,知道他的心事,连忙乱以他语,道:
  “对了拂儿,你被那老贼打下悬崖,怎地逃得性命,又怎会闯到这里来的呢?”
  段拂听他问起,当即将自己摔落悬崖,蒙安道全祖孙相救,路上巧遇顾湄,擒余人杰,斗钱独鹤,现又上山来要人等事说了一遍,遇傅洛儿,误入风清扬墓,得倚天剑等事也毫无隐瞒,照实说了。
  胡六奇先是眼发异光,继而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昂然而起,喝道:
  “钱独鹤、余人杰这两个狗贼,枉我信任他们一场,竟然在外头胡作非为,回来又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罪无可赦!
  “丁同、龙有翼,你们两个快去,将这两个狗贼带来,如有抗拒,格杀勿论!”
  他身形矮小,又瘦又有残疾,但一发起怒来,竟然声音洪亮,有雷霆之威,使人难以抗拒。
  丁同和龙有翼不敢多说,转身出去。
  无一时,拖了两个五花大绑,口塞麻絮的人进来,段拂看得清楚,正是那三角眼的老儿钱独鹤与瘦长条子的余人杰。
  他心悬顾湄安危,抢上前去,将钱独鹤口中麻絮拔出,喝道:“顾湄现在何处?”
  钱独鹤早已无复往日老奸巨猾的面目,体若筛糠,哆哩哆嗦地道:
  “帮……帮主……少侠……少侠恕罪……顾姑娘……她……她安然无恙……现在……我居处后面第……第三间屋中软禁……”
  说罢,与余人杰磕头如捣蒜一般,连连求饶。
  胡六奇怒哼一声,道:“瞧你们这副脓包样子,在外头横行霸道的威风哪儿去啦?
  “温方久,郭恒!你们两个去将顾姑娘好好请到这儿来!”两人答应了出去。
  段拂本想找人带路,自己亲自去看顾湄,但胡六奇已先说了,不便再行开口,只好坐一旁,对钱余二人怒目而视。
  胡六奇道:“你们两个狗才的底细我是清楚的,这么多天来在没在顾姑娘身上做甚么手脚?从实说来!”
  钱余两人对望一眼,连连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胡六奇冷笑道:“敢与不敢,等顾姑娘来了自有分晓,我也懒得再问你们,给我跪到一边儿去!”
  钱余两人手足俱被绑缚,动弹不得,丁同和龙有翼上来,一手提着一个,将他们扔到边儿上去了。
  正在此时,屋门“吱”的一响,温方久与郭恒一左一右踏进门来。
  两人往边上一闪,一个白衣婷婷的身影,梨花带雨般的面庞出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面庞上又惊又喜,眼里噙着两汪泪水,却不是自己魂萦梦牵,日思夜想的顾湄又是哪个?
  段拂心头大震,高叫一声“湄儿”,足尖使力,十数丈的距离眨眼即过,只觉得一个温香玉软的身子扑入自己怀中,当即紧紧抱住,再也舍不得放开。
  他这些日子里为顾湄担足了心事,一旦见面,真是心花怒放,几欲喜得落下泪来。
  良久良久,顾湄泪眼婆娑的脸儿缓缓抬起,他居高临下,深深凝视,柔声叫道:
  “湄儿!”
  顾湄嘴边绽出一丝微笑,低声答道:“哎!”
  段拂道:“湄儿,这一趟虽累得你吃苦受惊,可也总算没有白跑,我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也终于知道了自己名字!”
  顾湄又惊又喜,道:“哦?真的?你叫什么?”
  段拂道:“我姓段,名拂,表字去尘,这些都是这位胡伯伯告诉我的,他是丐帮帮主,自幼抚育我长大。快,快来见过胡伯伯……”
  顾湄自酒楼上落入钱独鹤之手,料定自己必定无幸,岂知今日忽然来人打救,喜出望外之余,也不由百般揣测。
  直到见了段拂,又听了他这几句说话,方才恍然有悟,当下随着段拂上前,向胡六奇盈盈一礼,莺声呖呖地道:“顾湄见过胡伯伯,谢过胡伯伯救命之恩!”
  胡六奇哈哈大笑,双手相搀,口中道:“姑娘休要多礼,先前我受那两个狗贼之欺,未能及时救姑娘出来,实是无礼得紧。
  “好在拂儿上得山来,才没让我这老头儿铸成大错。
  “湄儿姑娘,拂儿自小随我长大,我待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你们久别重逢,我这个当伯伯的见了,实是欢喜无比。”
  顾湄脸上微微一红,她乍见胡六奇的怪模怪样,虽听了段拂的话对他恭敬有加,心中毕竟栗然,听了这几句话,芳心大喜,只觉这老头儿模样古怪,但说话如此和善亲切,想必是个好人。
  胡六奇笑了两声,忽道:“湄儿姑娘,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甚么不能说的,我忝为长辈,又是一帮之主,为了惩处败类的需要,有件事须得当面问你。
  “此事虽有关名节,但还是请姑娘你不避嫌疑,据实而言。”
  说完了话,挥了挥手,命丁同等四人退了出去。
  顾湄满面通红已知他将要询问何事,垂头不语。
  待得那四人退了出去,胡六奇果然道:“湄儿姑娘,请你据实而言,钱独鹤、余人杰这两个狗贼有没有你休有甚么不轨的行径?”
  顾湄垂头道:“他们两人屡次纠缠于我,只是被我奋力抗拒,不曾着了他们的手……”
  胡六奇森然道:“那就是说,他们意图逼你就范了?”
  顾湄点了点头。胡六奇忽地一拍桌子,怒道:
  “钱独鹤!余人杰你们两人受我信任,被委重责。不思为本帮大计着想,居然恃强凌弱,横行霸道,杀人劫色,无所不为,你们可知自己犯下何罪?”
  钱、余二人先已吓得浑身哆嗦,这时更是连话也说不流畅了,只一股劲儿地道:
  “知罪……知罪……帮主侥命……帮主饶命……”
  胡六奇眯起眼睛,双目中射出凛凛寒光,冷森森地道:
  “调戏女子本为帮中厉禁,何况你们调戏的湄儿姑娘又与本人大有渊源!
  “为严肃帮规,劝诫后人,你们只该怪自己不该做下这等恶行。
  “休要怪我不念旧谊,辣手无情了!”
  “了”字出口,也不见他纵身作势,倏地一下,已欺身到钱、余二人身衅,双掌飞起,如泰山之重,向钱、余二人顶门直拍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钱、余二人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反应,顶门早已中掌。“啪”、“啪”两声轻响,那两人头骨碎裂,翻身栽倒在地。
  余人杰功夫较弱,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气绝。
  钱独鹤却睁大双眼,惊诧无比地望着胡六奇寒冰般正气凛然的脸庞,口唇翕动了几下,勉强吐出两个字道:“你……你……杀……”
  “杀”字还未说完,一颗头歪在一边,再也没有进的气了,他双目圆睁,脸上充满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何帮主会假戏真做,对自己下这般辣手。
  因为他们是早就商量好的,要演一出戏给段拂和顾湄看。
  他和余人杰假装害怕,承认罪状,然后由丁同等人带他们出去,假装处死,然后隐姓埋名,先躲上一阵子,直到帮主大功告成,再回来接受封赏。
  可是他们太低估胡六奇的心地了,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然是能做得多像便做得多像。
  这两个人对他来说,就好像两条狗一般,杀了也杀了,哪儿有甚么关系?
  在最后这一刻,他或许明白了,或许还不明白,只是无论怎样,这一掌拍上了顶门,一切都已经晚了……
  胡六奇毙了二人,呼地吐出一口长气,但面上神色悲戚,目中如欲流下泪来,半晌才道:
  “这钱独鹤跟了我不少年头,一向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余人杰更是我近两年收归门下的徒弟,我对他们一向信任有加。
  “谁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两人一离了我的眼皮子底下,竟如此胡作非为!唉!你们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
  伸出袖子擦了擦眼睛,做出一副痛心疾首之状。
  段拂二人看在眼中,对他这种“大义灭亲”的举动既感钦佩,又觉同情,当即上前几步,一左一右将他扶了坐下。
  段拂道:“胡伯伯,这两人都是败类,死不足惜,也犯不着为他们伤心。”
  胡六奇点点头道:“你说得是,现下大事已了,我也倦得很了。
  “你同顾姑娘分开了这么久,必有许多体已话儿要说,我这糟老头子不在这里碍手碍脚啦,早点儿歇着罢!”
  说着话咳嗽一声,丁同等四人进了来,见了钱、余二人尸首,不免一惊。
  胡六奇横了一眼,四人会意,将钱、余两具尸首抬了出来,又打来清水收拾地面,请胡六奇乘上软轿,抬了他直向后堂去了。
  段拂与顾湄恭恭敬敬地将胡六奇送出门口,目送着他的轿子消失在视线之外。
  这时人声全无,四周寂静,偌大的中堂之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两人脉脉对视,忽地,顾湄“嘤咛”一声,转身投入段拂宽厚温暖的怀抱之中。
  两人相抱相拥,相依相偎。
  只觉得纵然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也再难将自己与怀中之人分开片刻,心头又是激动,又是甜蜜,一时不由得痴了。
  良久,顾湄抬起脸儿来,低声道:“你叫做段拂,是么?”
  段拂笑道:“是啊!怎么又想起来问这个?”
  顾湄狡黠地一笑道:“那你多大?”
  段拂道:“听胡伯伯说,我两年前下山时二十一岁,今年该是二十三岁罢!”
  顾湄笑道:“这么说来,我痴长一岁。还是你的姐姐呢,你会叫我做姐姐么?”
  段拂见了她娇媚可喜的神情,听着她柔和宛转的语声,不由得回肠荡气,意尽魂销,柔声道:
  “我怎么会叫你做姐姐?你大我一岁也好,大我十岁也好,这一辈子是叫你‘湄儿’便了。”
  顾湄偎在他宽阔的怀抱之中,听了这情情款款,爱怜无比的话请,不由得又羞又喜又惊,长长的睫毛扑闪来扑闪去,心头如有一头小鹿怦怦乱撞,不禁想道:
  若是能听你叫我一辈子“湄儿”,那真是换个神仙也不做了!
  过得良久,顾湄才又道:“拂弟,你上山来时并不知自己与胡伯伯的渊源,是么?”
  段拂奇道:“我当然不知,那怎么了?”
  顾湄垂泪道:“你来君山,那是准备要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丐帮的了。
  “你为了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样好过,为了我可以不在乎胜败荣辱。
  “甚至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我……”
  她生长一世二十七年,尝到的都是辛酸苦楚。
  看见的都是尔虞我诈,几乎已对人心失去了全都期望,这时想起段拂如此真心待已,不由得感动之极,伏在他的肩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段拂轻护她的肩膀,意示安慰,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傅洛儿还在山下等待自己去接她,不由“啊也”一声,叫了起来。
  顾湄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啦?”
  段拂道:“跟我下山罢,我带你去见一位朋友!”
  扯了顾湄的手,飞奔出去,这时外间威风冷冷,顾湄只觉足不点地般飘飘而行,有如御风滑翔一般,清爽之极,适才心中的狐疑一时也来不及问,只盼他就这么牵着自己的手,一生一世地走下去。
  段拂一路上向她讲起自己的“身世”。
  胡六奇这人既是天生的好演员,更是一流的编故事好手,他捏造段拂身世,小半是通过邓九公得来,大半却均为杜撰,只是编得若合符节,中情中理,使人听了,不由不信。
  顾湄也听得一时喜,一时悲,不知说甚么才好。
  两人疾奔半晌,已到了君山之下,傅洛儿居住的那家客栈也已遥遥在望。
  段拂微笑道:“湄儿,你猜我带你见的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顾湄笑道:“我也正奇怪着呢?这么神秘兮兮的,我怎么猜得到,莫非还生了三头六臂不成?”
  段拂笑道:“三头六臂是没生,不过也要你绝对想不到……”
  一句后还没说完,前面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你回来啦!”
  顾湄没料到他口中的“朋友”竟是个女子,听这口音怪异,一惊之下,闪目观看。
  一个金发碧眼,颜若春花的少女正向这边跑来,口中发出溪水撞击般丁冬作响的笑声。
  这时正是四更天时,趁着微青的晨曦,她就好像一只早起的鸟儿般欢畅而美丽。
  那少女几步跑到近前,情不自禁地纵体入怀,在段拂颈项上吻了一口,巧笑道:
  “你可终于回来啦,这一夜可把我担心得要死!”
  顾湄眼见这少女如此古怪美丽,对待段拂又是这等亲热无忌,不禁心头大震,呆在当地,耳听段拂道:“瞧瞧你,一双眼睛红成这样,敢莫是一夜没睡么?”
  那少女笑着用一种生涩然而动听的声音道:“你不也是么?”
  段拂笑道:“是啊!不过也总算不虚此行,终于大功告成。
  “我这位朋友终于是救出来啦,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
  他见了傅洛儿布面红丝的眼睛和她见了自己那副欣喜若狂的神情,不禁想到:
  这小姑娘待我倒是真好!
  转过头来,刚要将顾湄和傅洛相互引见,却见顾湄脸色惨白,牙齿咬着下唇,一副沮丧之极的样子。
  他还未明白为何有此,连忙关切地道:“湄儿,怎么啦?不舒服么?”
  顾湄强自笑道:“没有,我事儿。”
  段拂兴致勃勃,并没留意她的神情,笑道:“这是傅洛儿,是我新结识的好朋友,她是英吉利国的人。
  “这是顾湄,我这次上山救的便是她了。你们多亲近亲近。”
  英人礼节,对未经介绍的陌生人一般并不主动打话,以故傅洛儿虽见了顾湄在旁,却也一直不便开口。
  听得段拂介绍,连忙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顾湄的手,口中笑道:
  “原来你是湄儿姐姐,生得这样美,怪不得他整天惦记着你。
  “又这样不顾命地去救你!换作是我,我也得一样地做呢!”
  顾湄听她这般夸她,略觉舒畅,但心中苦涩终于难以消除,勉强笑道:
  “你也美得紧哪”说了这句话,终于再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段拂看在眼中,又是迷惘,又是焦急,忙道:“湄儿,你怎么啦?”
  顾湄幼入青楼,久历风月,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儿早已如老僧得道,坐照禅机,心中片尘不起,但自与段拂相逢以来,不知怎地,一颗芳心犹如百丈游丝,轻轻飘去,死死地缠在了他的身上,自己的全身全心也都给了他。
  她痴情方炽,便被钱、余二人掳走,这些日子在丐帮力抗强暴,虽然保得清白之身,却也心力交瘁,精疲气尽,身在绝望无助之中,不免想象段拂薄情无义,把一颗心灰了一半。
  岂知今夜乍见,原来段拂不惜冒性命之危,独闯丐帮来救自己,刹那之间,对段拂的爱意十倍百倍地增了上来。
  这一减一加,尤使她心灵的承受力极其脆弱,适才她耳闻所见,已知这异国的美丽少女与段拂渊源非浅,不禁心头酸楚已极,想道:
  呀!我只道天下还有他是个好男人,却原来也是风流成性,拈花惹草,竟连外国丫头也搭上了!我……我恁地命苦……
  一瞬之向,她的心中转过了数十个念头,自怨自艾,自责自恨,又是沮丧,又是绝望,她本来不是个小气姑娘,当此特异情形之下,竟然难以自制,听得段拂温情款款地问起自己,不免怒道:
  “我怎么啦,我好得很!你既然有那么多好朋友,何苦又来救我?”
  她话才出口,便觉后悔,俏脸登时涨得通红,可是也已不能收回,双手掩面,“嘤”的一声哭了出来。
  傅洛儿天真烂漫,对这等男女之情在解与不解之间,只隐约猜到顾湄发怒哭泣的缘由,愉愉地拽了一下段拂的衣角,低声道:“是我惹她这样么?”
  段拂甚是尴尬,低声道:“不干你事,是我不好。你且等我一刻,我劝劝她就来。傅洛儿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
  段拂搂着顾湄的双肩走向一边,择了块大石坐下,将自己独闯丐帮长沙分舵、巧遇傅洛儿,两人遭钱独鹤炸药暗算,堕入石窟,最后出死入生等事向她讲了一遍。
  傅洛儿的身世来历也都说了,未了道:
  “这小丫头无依无靠,连一个可仗恃的亲人也没有了,因此定要跟随于我。
  “她虽待我甚好,我对她却只有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
  “湄儿,你我一见钟情,我就是宁愿性命不在也会护得你周全,你又何必多心?”
  顾湄垂头不语,过得片刻,忽地破涕为笑,柔声道:
  “是我的不是,其实这外国的小姑娘这般美丽,又是天真烂漫,我也喜欢她得紧呢!
  “刚才我是一时想得岔了,你莫要见怪!”
  她这番话说得诚挚异常,段拂不禁大喜,笑道:“我怎会见怪?你不来见怪我,我已经是谢天谢地。高叫‘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了。”
  他这句话意含双关,暗中也指顾湄‘妙手观音’的绰号。
  顾湄脸一红,盈盈一笑,一场小小风波消于无形,两人的情意却更深了一层。
  两人携手过来,傅洛儿见段拂转眼间便将顾湄劝得满面春风,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法术,诧异之余,见两人和好如初,不自禁地为他们欢喜。
  这时顾湄对她再无芥蒂,上前拉住她手,二女亲亲热热、咭咭呱呱地说笑起来,直到旭日东升光芒普照。
  三人都是一夜未眠,这时才觉困倦,各自睡去。
  这一觉从清晨直睡到傍晚,醒来时候,日已偏西,射在洞庭湖的水面上,正是浮光跃金,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三人见了这等奇丽景色,不禁大有凭高临风,荣辱俱忘之感。
  段拂忽地叫道:“啊哟!咱们在这儿待了这么久,胡伯伯在山上必定着急,还是快些回去罢!”
  傅洛儿奇道:“胡伯伯,哪儿又出来个胡伯伯?”
  段拂笑道:“今儿早上你们姐妹俩说得亲热,我也插不进嘴去,昨儿的种种经历也没对你讲。咱们先走罢,路上我再慢慢地跟你说!”
  三人联袂而行,路上将一夜来的种种事情细细与傅洛儿说知。
  傅洛儿得悉段拂的真实姓名,自然欢喜。
  这夜曲折甚多,段拂口才又好。这番话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待得讲完,三人已到了总舵门口。
  胡六奇早得到一路上暗卡的禀报,在中堂之上等候,见他们回来,甚是欣喜,亲自出来相迎,他见段拂出去了一天,竟又领回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儿,不免大为诧异,笑道:
  “拂儿,你倒是好手段哪!这样的绝色美女任一个都是天下难寻。
  “你竟一下子得了两个,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哪!哈哈!哈哈!”
  当晚,胡六奇在总舵中堂上大摆筵席,为段拂洗尘,为顾湄压惊,帮中的长老与八袋弟子俱都作陪。
  胡六奇为段拂引荐帮中的首脑人物,长老有莫剑雄与秦白鸥二人,八袋弟子则有十四位,据胡六奇说,丐帮本有四大长老,他位居首席,排在第二的叫做岳虬,只因死心塌地地追随邓九公,是非不分。已被众人剪除。
  八袋弟子原也有二十人,五个附逆被杀,另一个就是被处死的钱独鹤。
  段拂等三人与众人见过了礼。那些叫化儿对他都是礼敬有加,不敢以长辈自居,只不过见到傅洛儿,那种诧异莫名的神色还是在脸上露了出来。
  段拂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也不计较。
  宴罢,胡六奇拨下一座跨院供段拂等三人居住。
  这夜,段拂与顾湄绸缪备至,枕上互道别来之情,按下不表。
  此后十余日内,帮中莫秦二位长老与八袋弟子轮流做东,每日请段拂等三人饮酒吃饭,席上谄谀巴结,拉拢奉承,无所不用其极,弄得好似官场上一般。
  段拂等酬醉无虚日,又每每见此种丑恶嘴脸,弄得心烦意乱。
  虽然情面难却,却也不禁对眼下丐帮略生反感。
  这一日,胡六奇将段拂一人请至后堂,庄容道:“拂儿,你说胡伯伯待你怎样?”
  段拂虽仍想不起自己以前追随他的情景,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自己确是关怀备至,事事打点得极是周到,当下道:
  “伯伯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没有您老人家的抚育,哪有段拂的今日?”
  胡六奇点了点头,甚是满意,说“现下伯伯有一事相求。”
  段拂道:“伯伯请讲,但有所命,段拂无有不遵。”
  胡六奇微笑道:“那就好。”旋即敛起笑容。
  叹了口气道:“你伯伯是怎样当上今天这个帮主的你已知晓,我一半是为了丐帮大业着想,一半却也是出手无奈。
  现下丐帮虽然也不错,但比昔年的鼎盛局面还差了好些,你可知原因何在。”
  段拂道:“拂儿不知,请伯伯明示。”
  胡六奇道:“我当这个帮主,自忖德尚高能服众,但,‘能’之一字却未免有些欠缺。
  “我以前一直做长老,功夫与其他几位长老相埒,现下虽然位置较他们高了些,功夫却没甚个进步。
  “唉!可惜邓九公转了性子,现下又已死了,这‘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这两门功夫……”
  他欲言又止,段拂却已听明白了几分,试探着说:
  “伯伯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将这两门功夫转授于您?”
  胡六奇眼发异光,喜道:“是啊!你肯么?”他声音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关键。
  没等段拂回答,却又叹了口气道:“这样作法未免愧对帮中前贤,还是不要的好……”
  段拂道:“伯伯这样想就不对了,莫说伯伯想到了这点,便没想到,那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历来是丐帮帮主的镇帮之宝,拂儿又岂能霸为已有?
  “伯伯于我有这样大的恩德,拂儿能转授这两门功夫,稍效绵薄,正是荣幸之至的事。”
  胡六奇喜欢得双手微微抖动,颤声道:“这么说,你是肯的了?”
  段拂点点头道:“事不宜迟,伯伯,我这就将降龙十八掌——说给你听。”
  此后两个月里,段拂将降龙十八掌尽数教给了胡六奇,打狗棒法也教到了三十六路中的第十几路。
  胡六奇本来武功已然甚高,在江湖上足称一流高手而有余,老来学武,更加勤恳卖力。
  他虽一目不明,一腿残废,打起这套降龙十八掌来却是威猛凛凛,声势不凡,段拂见了,也自欣喜。
  这些日子里头,段拂与顾湄情好日密,两人对傅洛儿也都是爱惜有加。
  傅洛儿纯洁天真,虽见段拂二人双飞双栖,却既无猥亵之念,也无妒嫉之心,只消每日看见段拂的影子面容,与他谈谈说说,便即心满意足。
  这一日辰牌时分,段拂正在后堂传授胡六奇“打狗棒法”的第二十六路“獒口夺仗”,忽地木门一响,丁同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口中叫道:
  “自禀帮主,有事发生,莫、秦二位长老现在中堂等候!”
  胡六奇哼了一声,道:“什么事这等慌张?咱们学武之人最重定力,瞧瞧你的模样,十几年的功夫定力都练到哪儿去了?”
  丁同垂下头来任他教训得够了,才道:“帮主指点得是,不过事情确然有变莫、秦二位长老日前赶到湖北黄冈去处理帮务,没想到与一男一女两人起了冲突,被他们打成重伤,现在中堂上等候,请帮主裁夺。
  胡六奇越听越惊,忍不住站起身来。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中长老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身份何等尊崇?
  他们行走江湖,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已经偷笑了,又有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伤他们?
  当下急问:“这一男一女是甚么路道?”
  丁同道:“两位长老没说,还是请您老人家亲自去看看罢!”
  胡六奇哪里还等他说第二句?
  转身道:“拂儿,你也随我来罢!”
  身形一闪,已出了屋门,身法之快,毫不似身有残疾之人。
  段拂紧衔在他身后,两人来到中堂之上。
  莫剑雄和秦白鸥面容惨淡,肩膊都用白布包起。
  正自蜷缩在太师椅中等候,一见胡六奇出来,都站了起来。
  胡六奇抢上一步,挥手道:“快坐快坐,让我看看伤势,说着伸手揭开两人身上包着的白布,段拂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人不禁同时“咦”了一声。
  莫、秦二人臂骨肩骨均断,似是被一种刚猛掌力所震,这倒不必说了,奇怪的是两人皮肤上起遍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白亮亮的,看去甚是恶心。
  胡六奇瞳孔收缩,一字一顿地道:“毒蝎粉?你们惹上了五毒教还是百药门?”
  以他定力,此刻说话竟不禁微微发颤。
  要知云南百药门与五毒教这两家乃是出名的难惹,他们武功虽不甚高,但用毒之法诡异多变,令人防不胜防,更兼恩怨分明,一被他们缠上。
  便如着了附骨之蛆,不弄出个头绪来,绝对不可干休,中原武林人士一听到这几字,无不谈虎色变,头大如斗。
  莫剑雄喘了几口大气,强忍疼痛道:“我们也不知是不是五毒教和百药门的人,他奶奶的,这两个狗男女……哎哟……”
  他痛楚未消,微微晃动手臂,便觉四肢百骸无不难受,不由得叫了出来。
  胡六奇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转头道:“老秦,你说。”
  秦白鸥一张团团肥脸,上面生满了疙瘩,倒与臂上水泡相互辉映,一时瑜亮,只是面如金纸,颜色颇不相同。
  听得帮主问起,忙道:“我们奉帮主之命,到湖北黄冈处分帮务。我们住在黄冈分舵主王善均家中,他是当地首富。
  “加入本帮之事甚是隐秘,故此没有散尽家财,随众乞讨,这是前帮主持批的……”
  此人口才甚好,叙事详尽,比之莫剑雄的见首不见尾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但这些话却无疑是讲给段拂听的。
  段拂点了点头,心想两个老叫化住在大财主的宅院里,这倒当真有些古怪好笑。
  只听他接下去道:“……那一天半夜,我起来小解,听见头上有夜行人衣袂带风之声,闪眼看时,两条黑色人影从屋瓦上掠过,身法甚快,也分不出是男是女。
  “我见这两个夜行人身手不俗,唯恐他们此来是对本帮不利,连忙进屋叫醒老莫,两个人从后面追了上去。
  “这两人穿过王家大宅,竟一溜烟般直往黄冈县衙而去。我原想他们行踪既与本帮无关,那也犯不着多管闲事,老莫却突然想起,这黄冈知县也姓胡,那是帮主您的远房侄儿。
  “您本来是吩咐我们有了闲暇去探看他的,可是一来帮务繁重,二来身份悬殊,我们也没顾得上。
  “我们虽只在黄冈待了几天,却早听说这位胡知县是个爱民勤政,公正廉明的好官,再加上与帮主的这重渊源,若是这两个夜行人对他有甚企图,那可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紧衔不舍,只是忌惮那两人功夫了得,不敢逼得太近,以免被他们发觉。
  “我们两人穿过衙门正堂,来到后院,看来是知县的居所,正中那间屋子亮着,一个人的影子映在窗棂上,正自批阅文书,想来便是胡知县了。
  “那两人趴在窗户上望了一会儿,突地转到门口,一脚踢开屋,闯入了进去,口中叫道:‘狗官,纳命来!’接着屋中便是案翻凳倒之声。
  “我们两人再也按捺不住,疾冲入去,挡住那两人攻势,喝道:‘你们是甚么人?胆敢前来谋害胡知县。他是个好官,你们不知道么?’
  “那两人都用黑步蒙面。看不出本来面目,从体形上辨认,一个似是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另一个则似是个年轻女子。
  “他们听了问话。那男子冷笑一声道:‘他若是好官,苦天下的好官也未免大多了!’说着拉开架势。
  “准备接战,我们只留意了他,却没想到他身旁那年轻女子忽地一声冷笑,抖手打出一蓬毒粉。
  “这毒粉又多又密,我们二人虽然向后疾退,赤膊上还是沾着了些。
  “他奶奶的,我们也不知这毒粉是什么玩艺儿,只是沾在身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毒蝎子蜇了一般。
  “我们两个大怒,向那臭小娘扑了过去,可又被那男的拦住。打了起来。
  “拆了几招,我们两个身上又痛又痒,着实难当,一个疏神,被那家伙拍在臂上。这家伙掌力也够邪门,拍在小臂上,我们竟然肩骨也跟着折断。
  “我和老莫对望了一眼,知道若再不走,自身难保,打个胡哨,便即飞奔。
  “那对狗男女也不追赶,想来胡知县定是凶多吉少……我们有负帮主重托,请帮主重责。”
  说完低下头来,脸上满是惭愧之色。
  要知丐帮长老在江湖上声威赫赫,两人出手居然拿不下两个小贼,反被对方打伤,那可实在是大失面子之事。
  胡六奇目光闪动,沉声问道:“你们与那男的拆了几招?”
  莫剑雄道:“十几招罢,记……记不大清楚了……”
  胡六奇怒道:“拆了这么多招还看不清对方出手的路数,你们这个长老是只管吃饭的么?
  “亏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我,哼!”
  他这句责备之言说得大重,莫剑雄眉宇间不禁闪过一丝怒意,但在他凌厉的独目逼视之下,不由重又低下了头。
  胡六奇沉吟道:“此人隔物传功的本事好生了得,应该在江湖之上大大有名,那是谁呀?
  “怎地半点也想不起来?那施放毒粉的女子又能是谁?”
  正在此时,一个六袋弟子打外头匆匆进来,躬身道:
  “启禀帮主,黄冈分舵有飞鸽传书到来。”
  胡六奇忙道:“快快将来。”那弟子答应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竹筒,胡六奇搓去头上的蜡封,从里头展出一张小小纸卷,只见上面用蝇头小字写道:
  “遵秦、莫二长老命,有事回报:黄冈雅畈镇顺通老店有男女二人,似与那晚二贼相近,彼等订下七日客房,望定夺。”
  胡六奇锁起眉头,沉吟半晌,才道:“不如这样罢,拂儿,你替我到黄冈走一道,查查这男女二人的来历。
  “他们十有八九是奸人,倘若动起手来,需要先发制人,毙了便算,莫要留情,给敌人可乘之机。
  “我这边帮务甚多。就在此坐镇,等你的好消息。”
  他老奸巨猾,心中早打过十数遍算盘。
  本来出了这样大事,当帮主的须当亲自出马才对,可是自己武功与莫秦二人相差不远,虽说现下学了降龙十八掌,恐怕仍比二人合力强不了多少,独挑那一男一女,恐怕凶多吉少,而段拂功夫较之自己高出何止一筹,有他前去,自然稳妥得多。
  若万一有甚闪失,虽然自己还有九路打狗棒法未学,那也只是小事一件了,左右自己利用段拂的目的也已达到,段拂是死是活,于自己何事?
  他打算得这般精巧如意,天衣无缝,简直是聪明绝顶。
  他已经开始佩服自己了。
  可惜,天网恢恢,天道循环,一个人聪明过了头,总有被聪明误了事的时候。
  微笑的胡六奇自然想不到,他派段拂做这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其实是犯下了一个大错误,大得足以致命的错误!
  段拂本在君山之上就待得气闷,加上这是胡伯伯的事,义不容辞,当下欣然答应,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银两,别了顾湄和傅洛儿。
  直接便下山去,顾湄和傅洛儿虽然不舍,但想这是胡伯伯吩咐下来的事,自己等不好说什么,又知段拂的武功机智均称卓绝,那一男一女纵然厉害,也绝不是他的对手,是以也并不怎样担心。
  段拂午时下山,到得山下湖边雇了一只渔船,放舟直下,正所谓“两岸辕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黄冈离着岳阳甚远,但他急急赶路,到得黄冈码头之时,正是第三日夜半时分。
  段拂负手站在船头,眼见两岸峭壁林立,怪石毗连,当头一轮皓月,明晃晃地照在身旁,别有一件清冷之意。
  他在心中默计时日,现在该当是十月中旬了。秋末冬初,木叶凋零,最易使人兴悲,午夜泊舟于异地,尤生游子难归之感。
  段拂素性豁达,这时却禁不住叹了一口长气。
  自己自被打下悬崖,惊险万状之事也不是没有,但却也称得上百事顺遂。
  身世知道了,姓名知道了,打了自己的仇人死掉了,在丐帮中地位尊崇,无人不敬,又有美相伴,红袖添香,那还有甚么不够的呢?
  可是心中总觉得有甚么地方不妥,好像有甚么事该没有做,有甚么人该见面没有见,常常没来由地有一种栖惶和害怕。
  这些事究竟是甚么呢?
  船老大见他发呆,不禁笑道:“相公,来到这赤壁的人都苦思冥想的,我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这里不就是几座石头山么,有甚么希奇?”
  段拂心头一凛,道:“这里便是赤壁么?”
  船老大笑道:“是啊!我只道相公你千里迢迢地是赶来看它,原来都想左了。
  “看来你这位相公一定不怎么出门,怎会连赤壁也不知道?”
  段拂不去理会他叨唠些甚么,环顾四周,苏轼前后《赤壁赋》的句子一字字自脑海流出: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知,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攀栖鹃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蓦地,他发声长啸,啸声如一条滚滚游龙。
  凌空飞升,直震得四周岩石嗡嗡作响,心中只想:
  东坡文中道:曹瞒“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远也,而今安在哉”。
  我却又何苦为了些虚无缥缈的鸡虫之事这等悲戚,真是可笑亦复可怜!罢罢罢!想到此处,心胸不由得豁然开朗。(朔按:长江、汉水流域称赤壁者,计有五处,三国赤壁一般认为在今湖北嘉鱼境内,计有五处,三国赤壁一般认为在今湖北嘉鱼境内,苏轼、段拂所至乃黄冈赤鼻矶,古人以讹传讹,直到近世,始清眉目。)
  他这一番长啸直持续了顿饭时分,忽听有人喝彩道:“好功夫!”段拂一惊。
  闪目看时。一只快船有如飞箭般从前面三十余丈处划过。
  借着皓月光芒看得清楚,船头立着一个高大男子,虽自得甚远,仍可见其威势不凡,船尾却坐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身形窈窕,两人面目均看不清楚。
  段拂心头一凛,暗道:
  莫、秦二位长老被一男一女打伤,看这对男女气派非俗,必定不是常人,难道便是他们?
  想到此处,发声道:“水上喜逢佳客,何必匆遽如此?就请移舟一谈若何?”
  他说话之间运上了中气,听来已非本来声音,但一字一字以丹田之气送出,竟视数十丈的距离如无物,在那两人听来,便似接席而谈一般。
  那人心中好生钦佩,哈哈一笑道:“得以接谈数语,已是有缘,又何必着了形迹?还是再会的为是。”
  段拂见他们不肯与自己相见,愈发生了疑心,索性单刀直入道:
  “数日前丐帮两位长老受伤,可是阁下的杰作?”
  那男子听在耳中,全身一震,也不回答,船却去得更加快了。
  段拂见此情形。已知十有八九被自己猜中,眼见他们船行在前甚远,单凭老大一人之力已不可能追上,当即一个箭步窜到船尾,就船老大子中夺过木桨,奋臂划出。
  他现下功力何等深厚?虽然划船的技艺去那船老大远甚,但木桨一动,小船便飞也似地射出数丈,好似有十数个人一齐用力一般。
  那船老大本以为他是个书生相公,见了他这等骇人的臂力,不由得目瞪口呆,一根舌头吐出老长,再也缩不回去。
  前头那对男女先听了他的啸声,又见他将船划得如此飞快,知道来者不善,未免心下慌恐,各自舱中取出木桨,奋力划动。他们乘的这只船上有帆,吃饱了风,也是行得极快。
  段拂见此情景,知道自己这船不如对方,终究难以追上,而对方二人自己要寻的正点子,也是毫无疑问。
  急切之下,智计突生,先拿眼睛瞄了一瞄,知道自己这船与对方相距已不过二十丈上下。
  当即停下木桨,伸手在船舱中扳了几扳,“喀喀”声响,三块船板应手而落。
  他一个箭步冲到船头,朗声道:“你们伤了人,还想逃到哪儿去,我来了!”
  挥手掷出第一块船板,足尖使力,跟着纵了出去。
  这块船板飞了六丈多远,刚落到水面之上,段拂也已赶到,足尖在船板上一点,轻轻借力,二次起在半空,第二块船板也应手掷出。
  如是者三,他全力一纵,双足已搭上了对方船尾。
  那对男女千想万想,也没料到后面追来的年轻人竟有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挢舌难下之余,只见他如飞将军自天而降,不由大急。
  那男子双掌齐出,趁段拂立足未稳,要将他打下船去。
  这两掌情急而发,劲使到了十成,水声虽响,竟掩不住他掌上风声。
  段拂识得厉害,叫了声“好”,左掌突出,接上了那人双掌。他记起胡六奇的嘱咐,知道这两人甚不好斗,须当先下手为强,免遭祸害,当下右掌又上,对准那人胸腑之间击了出去。
  那人见他单掌相迎,心头暗喜道:“你敢如此轻视于我,如此以硬碰硬,任你有通天能为,也须被我震下水去!”
  思犹未了,三掌已接,他只觉对方手掌着处好似抹了一层油一般,竟是滑不留手,自己双掌遇着,当即滑在一边。
  这人也是久经大阵大仗,一觉不好,立时变招回护自身,但此时情势颠倒,他是匆促防守,段拂变成了有备而发。
  三掌两次相接。他吃下住这等大力,不禁向后翻了个筋斗,盘膝坐倒,待要起身,却觉喉中一甜。
  “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女子见此情景,不由大骇,弃桨不用,衣袖一抖,打出一蓬银针。
  段拂一惊,知道对方擅长用毒,不敢用手去接,危急之际使个“细胸巧翻云”,又高又飘,将银针尽数避过。
  他知道这男子掌力雄浑,内功深厚,若给他喘息之机,于己不利,借着在空中翻身的力道,足不停步般奔向那男子身旁,骈指如戟,点向他前心要穴。
  这时两人相距不过三步。那男子抬起眼来,借着月光看清楚他的面目,不由大叫一声:“拂儿!怎么是你!”
  段拂大吃一惊,他也绝对不曾想过在此时此地会有人叫出自己名字,全身一震,伸出的手指在空中顿住,颤声道:
  “你是谁?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时他也已看清对方面目,只见此人五十左右岁年纪,一张紫棠色面皮,虽在受伤狼狈的情形之下,头发仍是梳得整整齐齐,并无半丝杂乱,双目炯炯,虎虎主威,顾盼之间,大有威猛之气。
  这张面庞似在哪里见过,好似是自己又熟悉又亲切的一个人,可是又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人听他问了这句话,又是诧异,又是伤痛,虎目中不禁流下泪来,沉声道:
  “拂儿,你怎么啦了?怎会不识得我啦?我是你的岳父李梦楼啊!”
  此言一出,段拂好似五雷轰顶,又好似坠入了十里云雾之中,身形晃了两晃,茫然道:
  “李梦楼?我的岳父?这……这怎么会?”
  眼前这人,正是江南五侠之首,“天地君亲师”的第—位,“天河主人”李梦楼。
  他的女儿李关关与段拂本有婚姻之约,因此上两人本有翁婿之分。
  一年多之前,罗天府主司徒水照恼怒徒儿段拂背叛自己,近来东方巡使贾天成南方巡使钟馗与西方巡使南宫适到天河水坞来追杀于他。
  段拂与李梦楼父女力抗强敌,但彼时段拂功力未逮,仗着聪明机警和天河水坞中的机关才逃得性命。
  李梦楼却为了掩护他们,被南宫适击成重伤,打落水中,生死不知。
  第二十章:风流好仗梨花娘
  翌日清晨,段拂与关关曾回水坞寻找李梦楼,遍寻不获,虽知他有可能逃出生天,却因茫无头绪,又忌惮罗天府的人再来寻仇,当即远避。
  那日李梦楼被击落水中,他受伤奇重,本来昏昏沉沉,受了冷水一激,头脑反而清醒。
  他外号中有“天河”二字?水性之精,堪称天下无双,当即运起最后气力,潜到岸边,掐下一截芦苇含在口中,却不敢上岸,唯恐三大巡使发觉踪迹。
  这般撑了一个多时辰,确信三大巡使已经走了,才爬上岸来,没走几步,便即晕倒。
  再醒来时,却已躺在一处客店的床上。
  床边一张娇若春花的脸正自关切之极地望着他,这张脸甚是美丽,但一道细长的刀疤从左眉划向右耳,未免有些诡异,头上高挽发髻,身上却穿着一件黄色道装。
  他吃了一惊,登时想起,这道姑不是别人,却是云南“七娘峒”中的“梨花二娘”。自己数月前在杭州“楼外楼”上遭人伏击,这“梨花二娘”乃是一行首领。
  她在自己身上下了“软麻草”的药粉,令自己手足酸软,若非段拂相救,自己早已做了刀下之鬼了。
  可是她又怎么救了自己?
  又怎会望着自己这般神色?
  这两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可是身上又已剧痛起来,头一歪,晕了过去……
  “梨花二娘”乃是滇边“七娘峒”的第二把交椅,她幼遭不幸,长成后又因相貌甚美,饱受男人的玩弄蹂躏。
  自入了峒口之后,将一颗对男人的心俱都灰了,专以援助无辜无助少女为事,平时更作道装打扮,以明心迹。
  那日她辗转受了司徒水照的厚礼,与桃花六娘出来暗算李梦楼,不知怎地,全然被他气派风度所迷。
  虽然被段拂砍掉了暗杀计划,在地芳心之中反而窃喜,当即与桃花六娘下楼离去。
  情之一字,来去无端。
  她虽不见了李梦楼,但心中眼前却满是他微笑的脸庞,风驰电掣的身影,正是剪不断,理还乱,挥之不去,欲忘不能,竟然情不自禁地逗留下去,每日里在天河水坞外间徘徊,希望能再见到李梦楼一面。
  她也曾无数次地暗骂自己,已是年近三十的人了,脸上又破了相,怎地还会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患得患失,做这种可笑之事?
  可是情根已种,婉转低徊,又岂是几次自怨自艾所能解开得了的?
  水坞战那一夜,她恰恰在离水坞数里之遥彷徨不去,黯然神伤。
  蓦地见水坞中火光骤起,大急之下,狂奔过来。
  等她闯入水坞之中,三大巡使已去,段拂和关关也躲了起来。
  寻了好久,才发现闭目昏倒奄奄一息的李梦楼。
  她又是着急,又是害怕,还带着几分隐隐的欢喜,当下将李梦楼背在背上,出了水坞,寻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水坞离最近的客栈也有十里之遥,他虽身有武功,但李梦楼乃是一百八九十斤的大汉,这十里路下来,只累得她香汗淋漓,几欲脱力,可是想到是为自己喜欢的人吃这份苦,就是再走上十里百里,那也是甘之如饴。
  就这样,在她的精心调养护理之下,李梦楼在生死之间打了个转儿,终于逃得了性命,数月之后,身体也已康复了大半。
  李梦楼三十丧偶,迄今已有十八年。他爱重自己亡妻,虽然本性风流倜傥,对别的女子却从无他念。
  但这几月之中,与梨花二娘耳厮鬓磨,得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纵是铁石之人,又哪里有不动心的?
  待得他伤势痊愈,两人便结成鸳侣,并肩行走江湖。李梦楼身衅有了这样的可人儿,自是老怀弥慰,梨花二娘一颗饱受磨折、久经沧桑的芳心也终于有了个美满的归宿。
  李梦楼乍见到追击自己之人竟是段拂,实是惊喜交集,待见他居然不认自己,急切之际哪里想到他曾历经生死大险,全然失去了记忆?
  刹那间一脸惊喜全然转为惊怒,大声喝道:
  “你当真不识得我?关关呢?她怎么没和你在处?她在哪里?”
  段拂一脸茫然之色,诧异道:“我确是认不得你啊!关关?谁是关关?她为什么会和我在一处?”
  在桃花山的安道全家养伤之际,安道全曾用摄魂大法恢复了他的武功,其间他喊出过关关的名字。
  被安道全告知之后,这两个字时时在心中紊绕不去,却又找不到半丝头绪,这时乍然听李梦楼提起,倒真是又惊又喜,亟欲明白真相。
  他问得虽然诚恳,在李梦楼耳中听来,却不由得勃然大怒,只道自己女儿是被他始乱终弃,现在却又来乔痴作呆,大说风凉话,他心中怒极,沉声道:
  “你有种就再说一遍,你不认得我的女儿关关!”
  段拂纳闷道:“我其实不认得叫做关关的姑娘啊,那怎么啦?”
  李梦楼怒道:“那你就去死罢!”他盛怒之下,已顾不到自己武功不是对手,双掌一翻上下,全力扑击,使的正是七十二路“天绝掌”中威力最大的一招“天雷地火”。
  他生性本来精细,绝非莽撞之人,但事关自己女儿,段拂态度又是这等“傲慢”,却不禁使他大动无名。
  段拂正自苦思冥想,浑没想到他说打就打,来得这般快捷,急切中双足力点,后纵三尺,李梦楼一掌落了空,“喀喀”两声,两块数寸厚的船板已被击碎。
  他心中一凛,暗想:这小子以前武功虽也高过我,却远不及现下的神出鬼没,举重若轻,莫非短短两年中间,他又有甚么异遇不成?
  他心中寻思,手上不缓,双掌飞舞,愈出愈急。他这天绝掌亦是武林一绝,段拂失了先手,被他迫得在数尺见方的小船上高挡低躲,十数招内,居然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
  梨花二娘坐在船尾把舵,眼见坚实的木板在李梦楼掌下纷纷碎裂,而段拂又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重击,不由看得一颗心突突乱跳。
  再拆数招,段拂忽地以手撑地,头下脚上,打了个旋子,双足倒飞踢出。
  李梦楼不提防他倏使怪招,被迫退了一步,段拂扳回先手,数招之间,便从下风转为上风。
  但见他右手挥洒,忽高忽低,意境峻峭连绵,正是模仿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但在李梦楼眼中,却无一招不是极其精妙凌厉的擒拿功夫。
  这正是他学自邓九公的“七事神功”中“画字门”的神妙武功。
  再拆数招,李梦楼“嘿”的一声,双手已落入对方掌握。
  此时段拂若要伤他,只是反掌之事,但他对李梦楼的说话甚感好奇,并不出重手,反而轻轻起脚,要先踢中他的穴道,再来问个明白。
  足尖与李梦楼的身体将触未触之际,段拂只听身旁“哗”的一声轻响,一片白亮亮的江水劈面洒来。
  他吃了一惊,矮身避开,但见水光中一支木桨倏然点至,又快又疾,正是梨花二娘眼见危急,赶来相救。
  梨花二娘虽两年前在酒楼上见过段拂一面,对他的风采武功钦佩之极,但此刻见他制住了自己的心上人,未知吉凶如何,那却如何了得?
  为救心上人性命,即使对头是圣贤佛祖,神仙皇帝,那也须先杀了再说,何况段拂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交?
  她出手虽狠,但段拂武功较她高得实在太多。
  他知道梨花二娘放毒功夫厉害,一被她缓出手来,自己可不好应付,当下双手仍旧扣住李梦楼脉门,身形向前一冲,双足飞起,一脚踢开她的桨柄,一脚踢向她面门。
  梨花二娘见来势凌厉,不由向后一退,段拂只争这瞬息之间,先前踢开桨柄的那只脚蓦地转弯回来,左右一闪,恰恰踢上她双臂“曲池穴”。
  梨花二娘手臂一麻,木桨掉落在地。
  段拂单足站定,另一只脚落下时,顺便踢中李梦楼的“环跳”大穴,双手一松,将他抖落在地,身形后跃,笑吟吟地站在船沿之上。
  两声“好”字乍然响起,却是李梦楼和梨花二娘见他这几下兔起鹘落,身手伶俐之极,虽然受制的乃是自己,却也禁不住喝彩。
  段拂拱手道:“两位少安毋躁,咱们有话慢慢儿地讲。”
  李梦楼坐在地上,甫喝得一声彩,怒气又生,冷冷地道:
  “有甚么好讲?你既不识得我们,干么不痛痛快快将我们杀了?”
  段拂神色愈加谦恭,道:“前辈言重了,前辈认得我已经大是奇事,何况又提到什么关关姑娘,小可可就更加不明白了,其间缘由,要请前辈赐教。”
  李梦楼听他说“什么关关姑娘”,不禁勃然大怒,刚要张口呵斥,梨花二娘向他使了个眼色,劝他莫要发火,转头道:
  “怎会这样,这么说你真不识得他是谁?
  “两年前,咱们在杭州楼外楼上见过一面,你也不记得了么?”
  她生性聪慧谨细,又非身在局中,眼见段拂神色诚恳,不似作伪,料想其中必有古怪,这才平心静气地询问起来。
  果然段拂诧道:“你说咱们见过面?我……我记不得了,胡伯伯说我一直在两湖一带,从未去过杭州,怎会在那里见过面?”
  梨花二娘目光闪动,道:“你说的胡伯伯是谁?莫非以前的丐帮四大长老之首,现下的丐帮帮主胡六奇?”
  她先前听段拂问起丐帮中事,两相联系,居然一猜便中。
  段拂道:“是啊!怎么这个你也知道?”
  梨花二娘道:“胡六奇以丐帮首席长老的身份,一年半之前代领帮主之位,四个月前正式被选为帮主。此事哄传江湖,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段拂一惊,喃喃道:“四个月前?一年半?怎么胡伯伯说他已经当了两年多帮主了?”蓦地里浑身打了个冷战,一股没来由的寒意袭上心头。
  梨花二娘擅长用毒,于医术也颇有心得,见了段拂这等情状,心下已猜到了三分,柔声道:“你可是得了离魂之症,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
  段拂道:“是啊!不过安道全爷爷说我这不是离魂之症,而是…”
  当下将自己跌下悬崖,失去记忆的原故简单说了一遍。
  李梦楼当梨花二娘说话之际,面色已然缓和,又听了段拂寥寥数语,火气立降,喜道:
  “原来如此!拂儿,你怎地不早说?唉!也怪我忒鲁莽,一家人竟然动起手来,若非你手下留情,只怕还要有甚伤损。”
  他一明白个中原委,看看段拂又觉他顺眼无比,当即将自己与安道全的渊源也略讲了一遍,末了叹道:
  “安大哥与我二十年不见,却原来在桃花山纳福,也真是吉人天相,你若不是侥幸撞在他的手里,天下更有哪一个人能救得你活命?”
  段拂这才知道,眼前这人便是安道全提过的江南五侠之首的“天河主人”李梦楼。
  可是仍旧想不起他怎会是自己的岳父,自己又如何同他女儿关关结下情缘。
  这时他已知这两人对已再无故意,伸手解了他们被点的穴道,诚诚恳恳地道:
  “段拂忘了旧事,对两位颇有得罪,中间种种原委,还要从头请教。”
  李梦楼见他病得如此厉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脸上深有忧色,他见多识广,知道如段拂这样情况不可轻躁冒进,逼迫于他,而需慢慢引导他回想,积少成多,方有转机。
  当下便将自己如何在酒楼上遭到伏击,如何得他相救,如何请他到“天河水坞”之中,奉为上宾,如何见他与关关相恋,如何听他讲述身世,吐露真相,如何与他和关关力抗强敌,落入水中,生死不知等等等等过去之事详详细细他说了一遍。
  段拂越听越惊,他本来聪明过人,加上鉴貌辨色,料想李梦楼绝不可能在瞬息之间编出这么长一番天衣无缝的谎话来欺骗自己,那么此事多半是有的了,可是胡六奇胡伯伯言之凿凿,所说的却又大不相同,莫非有一个人在扯谎?
  自己偏生又记不得了,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心中寻思,口中便说了出来:“李老前辈,并非我不相信你的话,只是胡六奇胡伯伯所说与你说的全然不同,他待我慈和亲厚,莫非会骗我不成?
  “我是一介浪子,两袖清风,他骗我又是为的甚么呢?”
  说到此处,他自己的心头先自一颤。
  李梦楼道:“那胡六奇又对你说甚么了?”
  段拂于是将胡六奇对他讲述的身世说了一遍,李梦楼越听越怒,手起掌落,船板又碎了一块,梨花二娘微笑着柔声道:
  “莫要生气啦,再打下去,连这只船也要被你打沉啦?”
  李梦楼歉然一笑,对段拂道:“胡六奇这人存心如此阴毒,他枉自在江湖上担了数十年侠名,原来却是这等脚色!
  “那一晚我们出手放倒莫剑雄和秦白鸥之时便该想到了!”
  段拂蓦地想起这件正事,连忙问道:“那一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这时已对丐帮中人起了几分疑心,言语之间也流露了出来。
  李梦楼觉到这一点,含笑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和二娘四处云游,企望能探到你和关关的些微消息,可是人海茫茫,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寻到。
  “半月之前,我们来到这黄冈地界。
  “到这里不到三日,便听当地百姓说现任知县凶残恶毒,草菅人命,有个外号叫做‘胡剥皮’。
  “我们为求稳妥,连着询问了上百名百姓,大家众口一词,这哪里还有假的?
  “我和二娘商议,要夜探县衙,倘若他在做甚么恶事,便一刀杀了,为百姓除个祸害,至不济也该吓他个半死,取他些不义之财,为大伙儿出一口恶气。
  “我们来到县衙后院,抓了个更夫,到那胡剥皮的居处,那时已是三更时分。
  “他却还没睡下,我和二娘沾湿了窗户纸看时,他正眉开眼笑地与两个年老叫化把酒。
  “我与丐帮中人本来交好,识得他们乃是位居第三、第四的两位长老莫剑雄和秦白鸥,在帮中地位极是尊崇。
  “可是叫化与知县混在一处已是希奇,两个身为武林高手的叫化与一个官声恶劣的知县混在一起就更加奇上加奇了。
  “我们耐着性子听了半日,他们说的无非是给帮主带回多少锭金子,多少锭银子,多少本地美女,那胡剥皮还特地说明金子是如何陷害钱庄掌柜而来,银子是如何逼租纳税而来,那些本地美女又是谁家的良家女儿,被他恩威并施,强弄来孝敬叔父,这狗官人品卑恶,记性倒好,也真难为他做下这么多恶毒,居然桩桩记得明白无误,说起来如数家珍。
  “我在窗外越听越怒,激动之下,头轻轻撞上了窗棂,莫秦二人也都是高手,一听动静,当即知觉。我们见行藏已露,索性大打一顿,一脚踢飞窗户,纵身进去,与莫秦二人动起手来。
  “我在丐帮作客之时,曾与他二人切磋过武功,本来他们二人合力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是非到万不得已,我又不愿与丐帮正面为敌,因此上并不使独家招牌的‘天绝掌’,而以一般掌法与他们周旋。
  “这样一来,三十招内,我以一对一,不过略占上风,幸好二娘放出一蓬赤蝎粉,那两个贼子沾在身上,直痛得哇哇大叫,不数招间,被我各自在臂上印了一掌。
  “两贼知道不敌,落荒而逃,我们不为已甚,也不追赶。
  “这时屋中便只剩下那姓胡的狗官,躲在桌子底下,吓得体如筛糠,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求告饶命,我们亲耳听到他的口供,哪肯饶他?
  “二娘抖手打出一根冰糖银丝,那狗官刚尝到了点儿甜头,便满脸发黑,翻身毙命。
  “我和二娘商议,这一番惹祸不小,但理亏不在我们。
  “若是丐帮肯息事宁人,也就罢了,若是他们敢来寻仇挑衅,便与他们周旋到底,又有何妨?
  “不过莫剑雄和秦白鸥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他们铩羽而归,必定不肯甘心,要去搬救兵。
  “我们原本料想打了小狼,母狼一定会出来,十有八九胡六奇是要出山的,但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你。
  “拂儿,我讲了这么久,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么?”
  段拂摇摇头,黯然不语。
  他心乱如麻,隐隐觉得李梦楼与自己是有极深渊源,这种感觉是在面对胡六奇时所没有的,又见他这般英雄气概,他口中说出的话,自己怎能不信?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胡六奇口中的那个段拂,乍然听到自己竟是另一种面目,而且又多出了一个曾与自己热恋缠绵,生死与共的美貌姑娘关关。
  刹那之间,自己想当然的人生,想当然的过去全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这又怎么能相信?
  李梦楼和梨花二娘见他如此,对望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三人陷入沉思之中,四周寂然,谁也不说一句话。
  李梦楼忽然道:“拂儿,那胡六奇编造谎话,欺骗于你,那就是说你有极大的利用价值。你在丐帮中待了这么久,他可曾求过你甚么事?”
  段拂摇摇头道:“没有啊!”
  李梦楼喃喃道:“这可怪啦,这人老谋深算,那他要的是甚么呢?”
  段拂苦苦思索,蓦地眼前一亮,叫道:“有了!他曾要我转授他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我离开君山时,还有九路打狗棒法没有教完哪!”
  李梦楼一拍大腿,叫道:“这就是了,他害了邓九公,却学不到这两种镇帮之宝,一旦知道你会这些功夫,那还有不大喜过望的?
  自然要安排下计策,骗过两种功夫到手。此人心计如此深沉,在江湖上也真算得上罕见之至了。
  可是他又怎样得知你会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的呢?”
  段拂郝然一笑,便将自己在郴州遇上了顾湄,为她与丐帮调解纠纷,因此显示武功,泄露行藏等事说了一遍,自己与顾湄相识相恋,又与傅洛儿相见相知,种种原故,自己并非有心而为,虽然明知李梦楼听了不会高兴,也只好毫不隐瞒地讲了。
  李梦楼听在耳中,果然面色铁青,甚是难看,不过段拂在失去记忆的情形之下与别人结下情缘。
  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挥手道:“罢罢罢!此事原也不是你的错,造化弄人,那又有甚么办法?
  “不过你与关关如何分手,她现在何处,这些你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么?”
  他知道段拂失忆极为严重,这些问话不过是存个万一之想,果然段拂摇头道:
  “我委实记不得了,怎敢相瞒?”
  李梦楼长叹一声道:“以你的功夫尚被打下悬崖,险些送命,关关更加是凶多吉少……
  “唉!我只盼她好好活着,就是自己死了,也是甘心……”
  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几要落下泪来。
  段拂见他父女天性流露,心中不禁恻然。
  梨花二娘黯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手轻轻摇晃,意示安慰。
  刹那之间,三人又都没了话说。
  李梦楼悲戚有顷,忽地眼前一亮,沉声道:
  “拂儿,你可记得是谁逼你跳下悬崖的?”
  段拂摇摇头道:“不记得啊!”
  李梦楼似也要理清自己心中的思路,一字一顿,缓缓地道:“胡六奇说是邓九公作的,此人的话绝不可信。
  “邓九公他老人家是前辈侠义,纵然行事怪异,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以你当时的武功,整个武林中能胜过你的只有两三人而已,何况你还大有可能与关关在一起?
  “这么说来,这个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十有八九便是你原来的师父——司徒水照?”
  段拂与梨花二娘同时吓了一跳,惊道:“司徒水照?”
  李梦楼重重点点头,道:“正是,我虽没见过他,但此人心计之深,手段之辣,真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古来巨奸大恶也须退避三舍。
  “武功如何我虽不知,但与他手下三大巡使那一战,我至今午夜梦回,犹自冷汗淋淋。
  “属下如此,主人可知,当世武林高手之中,只有他有此实力,也最有原因打你下山。
  “此事清楚之极,更无疑问,那么,关关……关关……十有八九也已落在他的手上了……”
  最后这句话他实在并不想说,勉强说到一半,已自心惊,最后几字几乎哑了。
  这番推想合理之极,段拂听了,不禁耸然动容,冷汗湿透重衣,立即想到若果真如此,自己伤势复原,竟然不去营救关关,这……这可是负心薄情之至了。
  李梦楼猜到他的心意,黯然道:“拂儿,你也不必自责,我这些只是猜测。
  “再说,司徒水照武功高极,若要害关关,也是易如反掌之事,说不定他要逼问关关甚么事,至今也没有下辣手。
  “现下你我一样,对罗天府的路道丝毫摸不着头绪,空自焦急也没甚么用。
  “当务之急还是想法子恢复你自己的记忆和对付胡六奇那老贼,别要让他先下手为强,害了你的性命。”
  段拂听他一言,立时醒觉。倘若事情真如李梦楼所说,胡六奇只是利用自己学得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一待学全,自己对他没了利用价值,他必要出手暗算,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段拂不禁点了点头,旋即道:
  “可是……您的推想自是合情合理,那胡六奇所说也是言之凿凿,我没法子想起过去之事,可不能贸然动手,以免误伤好人。”
  李梦楼点了点头,虽然失望,目光中却也不禁流露赞许之色,知道段拂不肯偏听偏信,仅凭推测之言便莽撞行事,当下沉吟道:“二娘,你可有甚么法子么?”
  梨花二娘道:“眼下可还没有……”
  李梦楼“嗯”了一声,道:“既然一时并无善法,那就该想想法子,寻些线索出来,也好能多一点指望……若是邓九公还在,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或许会有法子……”
  段拂道:“胡六奇伯伯说邓九公已经死在牢中……”
  他在未明真相之前,非但不肯莽撞行事,连称呼上也不愿更改。
  李梦楼道:“这人的话如何信得?这样罢,拂儿,你既然两难,不肯凭一面之辞做事,这是好事。
  “我们也不能逼你相信,那你这就回君山去,暂且不动声色,看看胡六奇等人可有甚么破绽。
  “或许邓九公没死也说不定,不过……他派你下山来拿我们,如何交差,倒是个难题。”
  段拂笑道:“这个不难,胡伯伯早教了我一个妙法儿,若他是好人,骗他这么一下也无伤大雅,倘若他真的那么卑鄙,以毒攻毒岂不更妙?”
  李梦楼和梨花二娘均感好奇,同声道:“愿闻其详。”
  段拂曲起一根指头,不紧不慢地说出一番话来,梨花二娘听得“扑哧”一笑,李梦楼更不禁哈哈大笑,道:
  “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别过。我和二娘暂且找个地方躲避起来,不再露面,何时听到你将丐帮闹个天翻地覆的好消息,我们自去寻你。”
  段拂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此刻已信了李梦楼七成,但仍不能有所偏向,反正若万一是他们二人谎言相欺,自己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到他们算这笔账。
  五天后,君山。丐帮总舵。
  胡六奇与莫剑雄、秦白鸥正在中堂议事,一名黑衣弟子推门入来,躬身道:
  “启禀帮主,启禀两位长老,段少侠功成回山,现已在半山腰中。
  胡六奇等三人黯然一惊,不禁站了起来,他们各自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心中想道:这么快!
  胡六奇道:“段少侠可有甚么异常?”
  那弟子答道:“没有啊!和往常一样,见了我们还是笑眯眯地打招呼,帮主您的意思是……”
  胡六奇挥了挥手,命他不可多言。那弟子唱了个肥喏,转身退下。
  秦白鸥笑道:“帮主你太过心细了,咱们这计划天衣无缝,凭他一个黄毛小子,能看出甚么来,何必如此提防?”
  胡六奇“哼”了一声,甚是恼怒,道:“老秦,这小子武功机谋都甚了得,武林中难得一见,你可莫要看轻了他。
  “咱们是至亲兄弟,我这个帮主的位子又是你们鼎力扶上来的,不过谁要是敢大意误事,嘿嘿!你们知道我的为人和手段!”
  秦白鸥心中一寒,与他精气森森的独目一触,不禁吓得低下头去,连声道:
  “帮主恕罪,白鸥知错了。”
  胡六奇脸上绽出一丝微笑,道:“知错就好,知错就好!以后为甚么事儿,可要小心了。咱们这就出去迎接段少侠罢!”
  莫剑雄和秦白鸥躬身道:“是。”他们脸上法恭谨,心中却战栗不止。
  这位帮主本来和自己等地位相仿,现下大了一级,居然喜怒难测,恩威并施,比以前大有不同,想到他适才的面目,不由得心中发冷,大有伴君如伴虎之感。
  三人来到堂前,远远地见到段拂施施然走来,腰间累累赘赘地带了两件圆圆的东西。
  胡六奇快步迎了上去,喜道:“拂儿,你回来啦!办的事儿怎样?得手了么?”
  段拂微微一笑,道:“已经得手啦!咱们进屋再说。”
  四人进了中堂,胡六奇等三人坐下,段拂自腰间解下那个布包,展开来一抖,里面骨碌碌滚出两颗人头。
  胡六奇等三人定睛看时,那两颗人头均已血肉模糊,面目看不清楚,依稀可以辨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男子,另一个是三十几岁的女子。
  胡六奇惊道:“这便是那一男一女两个贼人么?拂儿,你在哪里见到他们的,详细跟我说说。”
  段拂道:“我十四那天半夜到了黄冈,直向雅畈镇而去。
  “等到了那家客栈,店伙说确有这男女二人。
  “我怕杀错了人,故意飞刀留柬,警告他们已经东窗事发。
  “那对男女慌了手脚,第二天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要远走避祸。
  “我监视了一夜,岂容他们逃了?
  “于是随在后面,到得一条荒僻小径,便跳出来动手。
  “这两个贼人果然不凡,那女贼放的毒粉尤其厉害。
  “可是两位长老被暗算在先,我有了防备,先出手制住了她,那男贼见大势不好,便要溜之大吉,被我用‘降龙十八掌’猛击一下,当场毙命。
  “那女贼见他死了,便也咬舌自尽。这两人绝非庸手,只可惜没来得及问到他们来历……”
  胡六奇点了点头,道:“这女子性情刚烈,甚是可敬,人死已矣,纵然与咱们有甚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这就将他们葬了罢。
  “拂儿,你这件事做得并不张扬,很合我的心意,日后也要守口如瓶才是,咱们虽不怕甚么,却也不愿没来由地结下冤家。”
  段拂应了声“是”,转头见莫、秦二人面有愧色,微笑道:
  “两位长老伤势可好了么?”
  莫剑雄哑着嗓子道:“帮主派人与我们精心调养,现下已好得多啦!
  “唉!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遭人暗算,几乎连命也送了。
  “拂儿你一下山便大功告成。唉!不中用啦,不中用啦!”
  说着连连摇头,自怨自艾之情溢于言表。
  段拂笑道:“两位长老何必谦逊?若非两位指点在先,伯伯传授方略在后,段拂焉能如此轻易成功?
  “段拂年纪还轻,都是伯伯叔叔们的提携才立下些微功,何足挂齿?”
  莫秦二人听他如此谦逊,又口口声声为自己二人表功,心中大喜,对他原有的十分戒惕不由减去了一分两分。
  正在此时,一名弟子急匆匆进来,躬身道:“帮主,黄冈分舵羽书驰报。”说着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小竹简。
  胡六奇拆开来看时,只见字条上写道:“弟子领黄冈分舵王善均极:
  “先前男女二贼十五日晨突在客栈启程,后在距雅畈十里处荒径中发现两具无头尸身,看衣饰正是此二人,但不知何人出手。”
  下款印着丐帮花押。
  胡六奇见字条所报与段拂所说若合符节,不由大喜,先前存着的三分疑心一扫而光,当即传令下去,设下一桌酒宴,为段拂庆功,席间免不了亲切勉励,多说了无数夸赞之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段拂辞了胡六奇等三人,径自回自己房中来。
  顾湄与傅洛儿早知他功成回转,只是帮主为他庆功,自己等不好主动前去相寻,早就急得心神不定,见他身影出现,不由得喜极而呼,奔上来拉住他手问长问短,段拂只是微笑不答,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闲话。
  看看到了定更时分,段拂倾听片刻,知道四周无人,这才低声将自己此番下山所遭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顾湄和傅洛儿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等奇事,一时中呆在当地,作声不得。
  半晌,顾湄咬牙道:“原来你早有婚姻之约,那位关关妹妹,她……漂亮么?”
  段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怎么记得?”
  心中轻叹一口气,想道:
  原来天下女子都是一般,只有情爱才是第一等大事。
  此事涉及我身世之谜,以湄儿之豁达,还是免不了要先惦念这些不急之务。
  顾湄轻叹一口气,知他对过去之事全然想不起来,问了也是白问,还是先参详正事的要紧。
  她一脱出情爱羁绊,头脑立时清明,瞬息之间将前后经过想了一遍,点头道:
  “那李梦楼说的有七成可信。”
  段拂眉毛一扬,道:“哦?湄儿,说来听听。”
  顾湄道:“胡六奇说你从未到过江浙一带,他们却都认得你,这是其一。
  “李梦楼在江湖上名声甚响,素以正直侠义闻名,不会凭空编出这套谎话来骗你,即便他真有此意,又怎会在片刻之间将如此离奇之事编得如此周全?这是其二。
  “我初闯江湖之时,也听人说过杭城有位出名的美女,叫做李关关,有个名号叫做‘凌波仙子’,这与李梦楼所说若合符节,这是其三。
  “这其四么……胡六奇的言语中也非全无破绽……”
  段拂听她所想与已略同,不由甚喜,听到最后一句,吃了一惊,与傅洛儿一同问道:
  “甚么破绽?”
  顾湄道:“其实我原来也没想到这一层,只不过经你一提,才觉得有些不对。
  “胡六奇说你在丐帮呆了十一年,直到前年方才下山,那么丐帮上下必然是与你相熟的了。
  “可是大家都是你来到君山之后才与你相熟的,咱们在郴州、长沙与余人杰和钱独鹤争斗之时,他们怎地不识得你?
  “就算余人杰年纪轻些,那钱独鹤五十多岁,若非在丐帮混迹多年,怎能爬上八袋弟子的位置?
  “若他认不得帮主的弟子,那才叫奇事一件呢!”
  段拂听得心头乱跳,冷汗沁满额头,颔首道:“湄儿,你推想得有理。”
  傅洛儿忽然插口道:“涓儿姐姐这么一提,我也倒想起来了,其实破绽还不止一处哩!
  “胡六奇说他的四个徒儿,就是丁同他们四人了,与拂哥哥自小一同长大,按理来说,五个人应该极好才对,可我看他们只是表面上与你亲热,浑不似胡六奇说的那样。
  “再说拂哥哥现下甚么都想不起来,看见那李梦楼时却觉得他是你亲近熟悉之人。你在面对胡六奇时也有这样感觉么?”
  段拂回想一下,肯定地道:“没有。”
  傅洛儿道:“就是啊!我在波斯国的时候,曾听一个大夫说过,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记忆,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人和事大半是准的。
  “在他们的话里管这叫‘雪陆文兵”,翻译成汉语差不多是‘直觉’的意思。
  “那位大夫还说,若要一个人恢复记忆,最好的法儿就是让他多见些过去的人物地方,说不定触动了哪一根弦儿,过去的事儿就会想起来了!”
  说到此处,她眼前一亮,喜道:“拂哥哥,若那个李梦楼所说是实,你在杭州城天河水坞的日子必定既是逍遥幸福,又是惊心动魄,在心中留下的印象极深。
  “咱们何不到那里走上一遭,能寻到些甚么蛛丝马迹也说不定。
  “要是万一碰上那位叫‘凌波仙子’的关关姊姊,说不定你就一下子全想起来了呢?!”
  段拂得她一言提醒,心中剧震,口中喃喃道:
  “天河水坞?天河水坞?”刹那之间,眼前突地大放光明。
  第二十一章:段郎始真是段郎
  这一年杭城的腊月冷到了极处,腊月初八那一天,忽地纷纷扬扬下起雪来,直下到初十傍晚方才放晴,一时间天地俱白,鸟声都绝。
  官贵人家披裘拥炉,赏玩雪景,文人学士吟诗作赋,亦不觉其苦,穷苦人却只有愁眉相对,担忧这几日的生计了,哪里得半分闲情逸致?
  杭城西湖,数百年来为天下胜景,四季游客,多如芥子微尘,这几日却因大雪,显得罕见的寂静。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两条小舟,宛似米粒,清旷绝伦,浑不似人间境地。
  湖西有一座西泠桥,相传乃是齐梁名妓苏小小结同心之处,此处树色苍茫幽深,眼下又经白雪覆盖,益发迷蒙万端。
  苦寒之际,桥上却走上三个人来,当先一个青年人,勃然有挺拔之气,这样大冷的天儿,只穿着一袭青色夹袄,却半点儿也不现寒颤之色。
  身旁二女,俱是貂绒披风,红棉风帽,一个眉目如画,媚视烟行,另一个深目高鼻,金发碧眼,竟是个异国女子。两人均是绝色。
  左边那女子忽地叫道:“拂弟,你来看,这边题了一首诗,写得很好哎!”
  那男子循声望去,果见桥边石栏上以小号行书写道:
  “西泠桥,水长在,松叶细如针,不肯结罗带,莺如衫,燕如钗,油壁车,砍为柴,青骢马,自西来。昨日树头花,今日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旁边竖行写道:“某日与兄伯修、弟小修畅游西湖至此,谈及苏小事,有感而赋,中郎。”
  那男子一喜道:“果然好诗,我当是谁,原来是名满天下的袁中郎所提,怪道如此了得!”
  那女子点头道:“看他笔意,是模仿李贺的《苏小小歌》,虽比不上昌谷原诗,却也大得其中真味。”
  那男子笑道:“正是如此,湄儿才女品题,果然不凡。”
  他们两人说得开心,那异国少女却睁大了一双妙目,浑然不明所以。
  这三人便是段拂、顾湄与傅洛儿了。他们在君山之上密议一夜,最终仍觉傅洛儿的提议可行。
  翌日,便由段拂去向胡六奇告了假,说道二女在山上待得气闷,左右现下太平无事,想带她们出去游玩一番。
  胡六奇虽挂念着还有九路打狗棒法未学到手,但不好催之过急,怕引起段拂疑心,只好拿出一副慈爱神色,百般嘱咐,由他们去了。
  段拂带了二女,先到左近转了几个圈子,待到丐帮中人耳目稍懈,便即包了一只小船,径自赶往杭州府来。
  三人站在西泠桥上,指指点点,说东道西,顾湄见傅洛儿面现茫然之色,知她虽然聪明颖悟,汉语学得得心应手,但诗词乃中国独有之音韵文学,高深莫测,当下将诗中意思向她解说了一番。
  题诗的袁中郎名宏道,与兄宗道、弟中道合称公安三袁,所倡“性灵”二字名满天下,风行一时。
  傅洛儿听了,凝神想了一会儿,不禁流下泪来,轻轻道:
  “这苏小小必定好美,才有人肯给她写出这么美的诗来。”
  顾湄笑道:“拂弟,咱们不能再说了,将这小妮子惹哭了可是件大事儿。
  “她虽是个外国妞儿,可那小心眼儿里,比咱们更加多愁善感得紧呢!”
  段拂哈哈大笑,道:“很是很是。”傅洛儿听她嘲笑自己,收住了泪,满脸飞红地嗔道:
  “人家知道你是个才女,可也不舍得少说一句半句的,谁还能把你当作哑巴卖了不成?”
  说着来呵她痒,顾湄笑着连连躲闪,反打她手腕。
  二女出手如风,瞬息间拆了七八招,她们武功相若,傅洛儿固然呵不到顾湄腋底,顾湄想擒她手腕可也不易。
  顾湄忽地“咦”了一声,顿住出手,傅洛儿双手刚搭上她的肋骨,见她如此,不禁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顾湄道:“拂弟,我忽地想起一事忘了问你,你前次奉命下山这杀李梦楼和梨花二娘,可后来你放了他们,交差用的那两颗人头又是哪儿来的呢?”
  段拂笑道:“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却原来要问这个。
  “这个乖还是胡六奇他老人家教我的,你们还记得他对我说过,邓九公派我下山追杀洞庭六义,他教我找几个人头,将面目弄得稀烂,回来凑数。
  “无论此事是否真有,这条计倒真是好计。
  “我别过了李梦楼,化了两天时间在黄冈城内转了一个圈儿,恰恰见到一个恶棍与一个女子计议着要害死这女子的丈夫,听他们的话,显是两人早就勾搭一处。
  “我想这两人都不是好人,虽然还没动手,罪不至死,但正碰上我有用处,那也只好算他们倒霉了,于是杀了他们。
  “弄两身与李梦楼和梨花二娘的衣饰换上,扔到一条荒僻小径上去。
  “丐帮中人本就盯得甚紧,地面儿上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们自然早就知道,所谓‘羽书驰报’其实不过是帮我敲钉转脚,为我圆个大谎罢了!”
  顾湄和傅洛儿闻言“扑哧”一笑,都道:“这么鬼的主意,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三人笑了一会儿,段拂仰头看看天色,道:“西方云重,说不上又要有一场雪来。咱们转得差不多了,还是寻间客栈住下,明儿再去寻那天河水坞罢!”二女点头答应。
  三人辗转委迤,出了西湖,到街道上寻了一间叫做“自然居”的酒搂住下。
  店小二见段拂气度非凡,所带二女又衣饰华贵,料想这一行人来头不小,跑前跑后,尽量奉承。
  段拂赏了他五钱银子,问道:“小二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杭州城有一座天河水坞,不知离此多远?”
  小二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你这位公子敢是外路人?到天河水坞去不知有何贵干?”
  段拂道:“我去相寻一位朋友。”
  小二道:“那我劝您还是莫要去的好,天河水坞以前是极有名的,那是我们杭州有名的大侠客李梦楼的私宅。
  “可惜天不佑善人,两年之前,天河水坞被人放了把人烧成白地。
  “李家的家人仆妇全都跑了,李大侠和他女儿却没能跑出来。
  “说起这件事儿,杭州城的男女老幼无不知晓,现下还有不少受过他老人家好处的人一提起就要流泪呢……”
  段拂虽觉他啰嗦,但见他尊敬李梦楼出于至诚,也就耐着性子听完,才慢慢地道:
  “无论如何,天河水坞我要去一遭,相烦小二哥指路。”
  小二歉然笑道:“您瞧瞧我这张嘴,公子爷,您可莫怪。天河水坞离这儿大约有四十里路。
  “今儿天晚了,您还是先歇着,明儿早晨我给您雇条船来,艄公自然知道怎么走。”
  段拂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店小二果真雇了条乌篷船来,赔笑道:
  “现在时令儿不好。雪大天冷,只能雇到这样船,否则以公子爷的气派,该乘一辆花舫才是。”
  段拂也不多说,只淡淡地道:“如此已经甚好。”
  又赏了他五钱银子,店小二欢天喜地地去了。
  三人乘了乌篷船,沿钱塘江放舟东下,沿途只见岸边树上都挂满了雪片。
  看去有如玉雕的一般,小船乘风破浪,行得甚快。三人立在船头,只觉似在画中游玩,大生心旷神怡之感。
  四十里水路两个多时辰即到,那艄公将船拔了几个弯子,停在一片湖泊样的地方,用竹篙指点道:
  “公子爷,前面便是天河水坞了,那边水面堆满了残破家生,船不好划进去。
  “那边有条路,您几位还是走着过去罢!”
  段拂闪眼望去,只见前面里许处有一大片废宅,占地甚广,连绵不绝,依稀可见当初规模,但房屋都只剩下半截,上面覆盖着白雪,尤显得萧条凄凉。
  他付了船钱,谢过艄公,三人跳上岸去。
  没一刻钟时分,三人来到了这座昔日在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天河水坞”之中,触目都是断壁残垣,想象着当年花红柳绿,群贤毕至,三人心头都无端地涌上一阵凄凉。
  三人穿行在竹木瓦砾丛中,顾湄见水边有个牌匾样的东西,提了起来,抖落上面积雪,现出“河琴筑”三个字,右边那字已被烧掉。
  傅洛儿也在那一边发现了一块题着:“天厨阁”的木匾。
  段拂拿在手中,端详半日,再抬头四下里看看,摇了摇头,黯然无语。
  顾湄提示道:“甚么也想不到么?”
  段拂摇了摇头道:“确是想不到,这里对我全然是陌生之地,再盖上白雪,更加辨认不出,若是它没被烧毁,或会好些……唉!我这病算是没的治了,咱们回去罢!”
  傅洛儿急道:“就这么回去?那咱们怎知胡六奇与李梦楼说的哪个真、哪个是假?倘若胡六奇是坏人,他要害你可怎么办?”
  段拂苦笑道:“我多多提防也就是了,现下我记忆尚未恢复,总不能凭一些揣测推想便与他反目,万一铸成大错,岂不追悔莫及?”
  顾湄道:“我瞧那胡六奇不像好人,单看他委派钱独鹤和余人杰任分舵主,便能猜得到他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若是君子,怎会信任那样的卑鄙小人?”
  段拂道:“此话虽然有理,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丐帮帮众有好几万,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也在所难免。
  “何况他知道钱余二人犯了帮规,不是亲手将他们处死了么?”
  顾湄扁扁嘴道:“若他真是坏人,这也不过是他收买人心的伎俩罢了!
  “为了骗你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打死两个手下又算得了甚么?”
  段拂心头一沉,知道她所说也并非没有可能,却也不便再说甚么。
  三人又议论了几句,顺着来路走回,想到这一趟千里追寻,竟连半点收获也没有,都是心头郁郁,大家谁也没再说话。
  这时那乌篷船已经掉头驶回,三人沿着旱路向另一边走去。
  约摸有二里许,傅洛儿忽地指着远过道:“呀!你们看!”
  段拂与顾湄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前面数十丈处,一个佝偻老妪正自艰难地在瓦砾堆中寻着甚么,看她背影,这老妪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九,行动之际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能倒毙一般,身上衣服更补丁摞着补丁,显是穷苦辛劳之极。
  段拂与顾湄见了这等情状,都是恻然生悯。顾湄道:“这样大雪大冷的天儿,她却还在外头捡东西,想来是要找点甚么物件卖钱。
  “唉!真是可怜见儿的!拂弟,你身上有散碎银子没有?”
  她自己出身微寒,见了这样的贫苦人向来都多几分同情。
  段拂道:“有啊!”自怀中摸出五两多散碎银子,道:“去给她罢!”
  望着那老妪的背影,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楚,只觉世人皆苦,喉头如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傅洛儿道:“我去!”自段拂手中抢过那把碎银子,飞奔到那老妪身后,拍拍她的肩膀道:“喂!喂!这个给你!”
  那老妪缓缓转过身来,傅洛儿看见她的面容,不禁一惊,只见她又黑又老,脸上全是皱纹,真当得起“鸡皮鹤发”四个字,可是一双眼睛竟然清亮如水,浑不似这么大年纪的人应该有的。
  傅洛儿不及多想,将银子放入她手中,只觉她一双手竟然柔滑嫩腻,肤光如雪,不禁一呆。
  那老妪见她金发碧眼,美丽中透着奇特,也不由多望了两眼,颤声道:
  “姑娘,多谢你啦!”
  傅洛儿心头疑虑未释,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但见她笑得温馨,也报以甜甜一笑,转头道:“拂哥哥,咱们走罢!”
  那老妪只顾看她,并没注意到段拂与顾湄二人,但“拂哥哥”这三个字入耳,她忽地全身剧震,如中雷殛,五指一松,银子全都散落在地。
  只听她口中喃喃地道:“拂哥哥……拂哥哥……”蓦地里转头望去。
  这时段拂已行到切近,她抬眼看见段拂的面容,登时如中了定身法一般,低声道:
  “拂哥哥……拂哥哥……我真的等到你了么?这不是梦么?”
  说了这两句话,她忽地长身站起,高声叫道:
  “拂哥哥!”向前一纵,猛地扑入了段拂怀中。
  段拂第一没有想到这在瓦砾堆中拣拾垃圾的贫妪会识得自己,第二没有想到她竟也称自己“拂哥哥”,第三没有想到她身手竟会这般矫捷灵便,第四没有想到她已七八十岁高龄,口中竟发出比黄莺还动听的娇呼。
  以他武功,若有人向他这般扑来,早可以轻轻避过,但接连四个大出意外之事,他不由一呆,登时被那老妪抱了个结结实实。
  段拂一惊,虽然隔着厚厚的褴褛衣衫,仍能觉得自己怀中这个躯体香温玉软,弹性十足,明明是个年少女子,哪儿有半点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妪了?
  他一时不知所措,只听怀中这女子哽咽道:“拂哥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接着觉得两滴热泪流入自己颈项之中,怀中这女子显是喜极而泣。
  段拂生平所遇之奇,再也无逾于今日,当下缓缓将怀中人推开,踌躇道:
  “你……你是……”
  这女子颊上犹挂着两大滴亮晶晶的泪珠,嘴角却已含着灿烂的微笑,只见她缓缓张开口来,露出一样雪白如碎玉般的牙齿,一字一字地道:
  “拂哥哥,我是关关哪!”
  “李关关!”“关关!”段拂等三个人的六只眼睛一下子瞪到了最大。
  她见了这三人诧异无比的神情,蓦地想起了甚么,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又摸了摸脸颊,笑道:“瞧瞧我,我喜欢糊涂了!这副鬼样子,你又怎会认得出来?”
  说话之间,她快手快脚地撤去头上裹着的一条旧夹袄,摘下银白发套,伸手一抖,一头又黑又长又亮的秀发似小瀑布般泻落下来。
  伸手在脸上一抹,满是皱纹风霜的老脸已消失无踪,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杏眼桃腮、艳光四射的少女面庞。
  她身子扭动,将外面穿的褴褛衣衫抖落在地,里面裹着的是一身墨绿缎子劲装。
  刹那之间,一个奄奄待毙的贫妪变作了一个异样美貌的少女,两个人从头到脚再也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段拂等三人见了这样奇妙而突然的变化,全都张口结舌,惊得呆了,几乎已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顾湄和傅洛儿向来自负美貌,可与这老妪变作的少女一比,竟然还逊色三分。
  李关关笑吟吟地站在当地,又是得意又是欣喜地望着段拂。
  过得良久,段拂向前踏上一步,颤声道:“你是关关?你是李关关?”
  关关喜道:“是我呀!我是关关,我真的是关关!”
  她这时喜欢得只想生出翅膀在天上飞翔,却没注意到段拂神色有异。
  段拂如在梦中,他自在安道全口中知道有个关关是自己倾心相受的人之后,心头早一千遍一万遍地想象过她的模样。
  在他的梦里,经常会有一角绿色衫子飘来飘去,却如萤火虫一般悠悠忽忽,总是抓不住,自李梦楼告知他与关关的具体情形,他知道如果世上真有这个人。
  那么自己与她出生入死,经历了不少患难,她就是世上与自己最近的人了,可是现在关关就这么活龙活现地站在自己眼前,自己瞪大了眼睛竭力回忆,却丝毫想不出在甚么地方曾见过她。
  她确然美得出奇,可是关关,你的拂哥哥已想不起你是谁了啊!他心头一抖,仍旧颤声道:
  “你真的关关?你爹爹是李梦楼,是这里的主人?”
  关关飞翔的翅膀突地折断,轰然一声落回地上,她此刻才感到段拂神色异样,一阵无端的恐惧出现在心头,突地叫道:“拂哥哥,你怎么啦?你不记得我了么?”
  她扑上前来抓住段拂双肩用力摇晃,段拂心头酸楚,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拂哥哥他掉下悬崖,侥幸逃得性命,却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他认不得你,你莫要怪他。”却是傅洛儿乍得心头凄恻,含泪解释。
  关关一见段拂,眼中心中就只有他一个,登时忘了旁边还有别人,这时好似忽然想起一般,迟疑道:“你……你们……”
  顾湄道:“关关妹妹,我们是……我们是他的朋友……?”
  她见了这等情景,早相信眼前这绝色少女确然便是李关关无疑,眼见她喜出望外,现下又婉转凄凉的神情,对于如何解释自己等的身份,颇感难以措辞。
  含糊了一句,接下去道:“她说的是真的,他……他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认不得你了……”
  关关只觉头脑中一阵晕眩,晃了几晃,强自凝神站住,低声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段拂见她脸色惨白,说不出心中是何等滋味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好重重地道:
  “关关,我……我不认得你了……”
  他以极大的毅力说出这句话,喉中有如生吃了一大把黄连,又苦又涩。
  关关上齿咬住下唇,眼泪在眼圈里来回打转。她性情本来坚忍,迭遭大变之后,更加刚毅非凡,远胜男儿。
  虽然眼前这事决然出于意料之外,短短几句话间,还是接受了这最无法接受的事实。
  她神智倏然清明,将整件事在脑海中想了一遭,道: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会回到这里来的?”
  段拂道:“是你爹爹……”
  当下将自己掉下悬崖后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胡六奇欺骗自己与巧遇李梦楼之事说得较详,为怕关关伤心,遇见顾湄和傅洛儿之事只三言两语,便即带过。
  “咕咚”一声,关关低呼一声,晕倒在地。
  段拂大惊,连忙抢上扶起,捏了几下人中,关关悠悠醒来,抬眼看见咫尺之远段拂的面庞,仍禁不住心情激荡,一头扎入他的怀中。
  段拂道:“关关,你没事罢?”
  关关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微笑道:
  “我没事。我只是接连知道你和爹爹都在人世,喜欢得过了度。
  “拂哥哥,你还活着,又回来见到了我,这就够啦!过去的事儿总有法子想起来的!”
  两滴泪水挂在她的脸上,与白雪交相辉映,尤显得秀丽无伦,神光离合,段拂看了,不觉心中一荡。
  呀呀声响,柔橹荡漾,一只乌篷小船缓缓在钱塘江上行进。
  艄公的竹篙一伸一缩,小船儿走得极是平稳,但他显是神思不属,得空便向舱中望上一眼。
  这艄公六十几岁,在钱塘江摇了五十年船,却从未见过像舱中人那样的美女,今儿一下子见了三个,连他也暗自怀疑:
  莫不是天上的仙女都下了凡了?
  随他们在一起的那少年人虽说不上怎样英俊,但那股气派却显得好看之极,想来想去,也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与那三个仙子一般的女娃娃在一起。
  见了这样好看的人谁都会高兴的,老艄公只觉心情从没像今天这样好过。
  舱中,四人对坐。
  关关道:“……就这样,你不愿落入司徒水照的手里,从那数十丈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段拂道:“果然如此,岳父他老人家猜的半点儿也不错,可恨那胡六奇……”
  想到自己因失去记忆被人如此相欺,不由气结,接着问道:“后来怎样?”
  关关道:“我见你掉下悬崖,自己也不想活了,便要随后跟去……”
  这句话太过亲密,她虽与段拂已成夫妻,但当着别人的面儿说出来,还是不禁面上一红。
  顾湄和傅洛儿听了,心头都是一震,暗想:
  原来关关对他钟情如此之深,我也是爱他的,可万一他若死了,我也会跟着去么,两人心意彷徨,关关接下去几句话便没听见。
  关关接下去道:“……司徒水照救我倒不是存了甚么好心,只是要逼问我‘七事神功’的底细,我自然不肯说。
  “他知我武功远不及他,也不怕我使计,便慢慢儿地想法子,说总要有一天会得手。总算知道我不吃硬的,一直对我还算客气。
  “他一路带着我回罗天府,我想到了他的巢穴,再要脱身可就难了。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也知这人心思坚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于是便想发条计策。
  “我对她说,‘七事神功’我并未学全,如想我转授两门倒也可以,条件是一教完了须得放我,还须十年之内不得再来追我拢我,待我练好了武功回来找他报仇……”
  傅洛儿瞪大一双碧眼,插口道:“关关姊姊,你提这样苛刻的条件他怎会答应?”
  关关微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里头有两个缘故。
  “一来司徒水照极为自负,我越说向他挑战,他便越有精神,二来我故意将条件提得难些,他才不会疑心我有诈。
  “司徒水照犹疑了半日,终于答应,我就从‘花’字门的功夫开始教他。
  “这‘花字门’的功夫我与他对敌时曾经使过,他武功精进,一听我阐说便知真伪,果然去了疑心。
  “没有十几天工夫,‘花字门’的功夫全被他学到了手……拂哥哥,我为了骗他,不得不然,以后咱们对敌,可得提防他这一路奇功……
  “这人武功真是高极,同样的一招一式,在他手中使出与在我手上大不相同,威力少说也强了三倍以上。
  “那时我把他当作杀父仇人,又以为他逼死了你,恨不得食肉寝皮,但还是情不自禁地佩服他的功夫,和咱们的恩师邓爷爷比起来,不知他们两个谁高谁下……”
  “说到这里,想起段拂说到邓九公为属下暗算,生死不知,不由心中难过,发了一会痴,才又说道:“第二样功夫我教他‘酱字门’,那是奇门八卦的阵势了。
  “我试探了一下,见他对这些学问知之有限,心中大喜,当下择了处山坡,将大石摆来摆去,佯作传授。
  “他听在耳中,自然大喜,待到他听得入神,我便劝他进石阵中来,亲手指点他石阵的变化和破法。
  “他不虞有诈,兴头头地进了来,我将石阵略一搬动,自己七拐八弯,由生门逃出,扬长而去。
  “他当然怒极,不过只能滴溜溜在里头打转,一时三刻间却出不得阵来……格格……”
  她一笑起来,灿若春花,显见使计骗了像司徒水照这样的对手,心中甚是得意。
  段拂等三人听了也不禁咋舌,心想:
  那人这等厉害,从他手中脱身真是谈何容易,当下不由得对关关钦佩之极。
  关关续道:“我下了山坡,夺得一骑快马,逃得没了踪影,但想那司徒水照吃了大亏,必不肯善罢甘休,因此上乔装打扮,东躲西藏,很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
  段拂“啊”了一声,知她话里虽轻描淡写,一个弱质女子要避开像司徒水照这样的强敌,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关关道:“这般过了一月有余,我料想司徒水照再找我不到,才大了胆子。
  “到桃花山去了一趟。我在崖底寻了个遍,也没发现你的……你的……”
  她连说了两个“你的”,后边的词儿不愿说出口来:“知道你大有可能生还,可是人海茫茫,我又到哪里寻你?
  “我想你若还在人世,必然会回到这里来看一看,于是就回到家来,打扮成这副样子,
  “那也是怕司徒水照的人万一寻上门来,也好遮掩一二。
  “天可怜见,我等了一年,终于等到了你……”说到此处,再也止不住泪水。
  段拂心中一阵激荡,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手,柔声道:“关关,这可苦了你了。”
  关关在孤苦伶仃、提心吊胆中过了两年,从没听过这般温柔关心的言语,不由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么久的屈辱、艰辛、苦痛、酸楚似乎都要藉着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段拂想不出甚么话来安慰,只好轻轻拍她肩膀,顾湄和傅洛儿在一旁见了,心中各感恻然。
  关关直哭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收泪,心情舒畅了许多,抬头看见段拂关切的面庞,伸手捏了捏自己脸颊,终于知道不是做梦,禁不住喜心翻倒,带笑道:
  “拂哥哥,下一步怎样?咱们去找爹爹他们如何?我好想爹爹,也想见见那位梨花二娘呢!”
  她性行洒脱,知道爹爹以知天命之年情感又获归宿,全心全意地为他高兴,丝毫不以为嫌。
  段拂沉吟道:“前次与岳父一别,他们只说寻个地方躲藏起来,听到我大闹丐帮的消息再上君山来寻咱们,主动找他们怕是很费气力。
  “不若先回君山,找胡六奇算了这绝账。倘若邓爷爷没被他害死,也好救他出来。”
  顾湄拍手道:“着啊!被这老家伙骗得这样苦,难道就此罢了不成?这笔账正该算算!”
  关关想起邓九公的谈吐风采,传艺恩德,也拍掌赞同。
  傅洛儿却垂头不语,段拂奇道:“你怎么了?不赞成么?”
  傅洛儿道:“我们这次来本是让你恢复记忆,遇见了关关姊姊,应算大有收获,没有白跑,可是你仍旧想不起过去的事儿。
  “关关姊姊,你比我和湄儿姊姊都聪明,和他又要好,还是想个法子教他记起过去的事儿罢!”
  段拂道:“过去的事儿我已经都知道了,想不想得起来又有甚么干系?咱们还是先上君山查明邓爷爷的生死为要。”
  傅洛儿道:“你现在知道的事儿都是关关姊姊与李伯伯说的,虽然清楚,却不是自己心中的,未免有点儿……有点儿印象不深。
  “更何况你要回去救邓爷爷,可你连他的相貌都记不起,万一打草惊蛇,岂不误了大事?”
  当真是一言点醒梦中人,段拂听了最末这两句话,背上倏然冒出冷汗,击掌道:
  “是极!是极!亏得你提醒,若是贸然行事,万一害了邓爷爷的性命,我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当儿,关关一直紧锁眉头,寻思不已,过了半晌才开口道:
  “傅洛儿说的大是有理,当务之急是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此事极难,我也没有甚么善法儿,咱们还须慢慢参详。”
  顾湄与傅洛儿盼了半天,听她说没甚么法子,面上不由现出失望之色。
  四人当晚在“自然居”中歇了。
  顾湄和傅洛儿乖巧之极,硬推着关关和段拂作一屋睡。
  关关本欲和他独处,倾吐别来情愫,也不甚推辞。
  这一夜两人颠鸾倒凤,情致款洽,对于关关来说是轻车熟路,段拂却变成了初探桃源,夫妻两个儿有如隋堤新柳,三起三眠,这一夜春光洋溢,美不胜收。
  伺后,关关问起段拂相识顾湄的详情,段拂毫不遮掩的说了他与顾湄已结下肌肤之亲,但其时他并不知世上还有关关其人,实在算不得甚么错处。
  关关本就爱他极深,劫后重逢,更加欢喜得一颗心要炸开来一般,莫说是无心之失,就是有意犯下的甚么风流罪过,那也是一股脑儿地都不放在心上了。
  两人彻夜长谈,直至东方泛白,曙色初现,关关抚摩着段拂的肩膀,星眼微饧,慵声道:“拂哥哥!”
  段拂道:“有甚么事?”
  关关道:“你有没有想过,赶明儿把我们几个怎样办?”
  段拂一怔,一时没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茫然道:“什么怎么办啊?”
  关关“噗”地一笑,道:“我是说,你要不要把湄儿姊姊和傅洛儿妹妹也都收了来,弄个金屋藏娇啊?”
  段拂想了想,低头在她白皙的颈项上一吻,老老实实地道:
  “关关,我知道咱们过去一道出生入死,你又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心中是只该有你一个的。
  “可是在我现下的心中,你和湄儿、傅洛儿都是待我很好的红颜知己,分不出谁更亲些,谁更近些。
  “你们都是天下少有的好女子,我有任何一个长相伴随,都是难得的福缘。
  “又岂敢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这件事我没有想过,或许等到有天我恢复了记忆。
  “救出了邓爷爷,为爹娘报了大仇,才会考虑这件终身大事。在这之前,你们都是我的好妹妹,好妹妹。”
  关关见他一本正经,所说的话又入情入理,心下甚是感动。
  不敢再开下玩笑,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相拥而眠。
  翌日,四人用过酒饭,聚在一处商谈治疗段拂失忆之症的法子。
  关关听段拂讲起安道全为他疗治的经过,又听傅洛儿和顾湄讲了自己的见闻,锁紧眉头,一言不发。
  段拂等怕打断她的思路,不敢说话。
  这一夜关关辗转反侧,半点也未曾入眠,段拂见她双眼布满红丝,心下怜惜,劝慰道:
  “关关,你的好意我知道了。我失忆已有一年有余,又何必如此心急?”
  关关嫣然一笑道:“待我想到了法子,自然就不急了。
  “外头气息好得很,我要出去转转,你们在这里等我罢?”
  段拂见她眉梢眼角似有喜气,不明白她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想要陪她同去,却又被她推回,只好报以温馨一笑,任她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关关方才回来,见到段拂等三人,神秘一笑,回到自己房中睡了。段拂三人面面相觑,心中纳罕。
  这日白天本来甚是晴朗,到得傍晚忽地变了天,刮起弥天大风来。
  关关起了身,命小二将一桌酒席送到房中来,四人边饮酒边说话,到得定更时分,关关忽地将酒杯一推,站起身来,道:
  “湄儿姊姊,傅洛儿妹妹,我要和他出去一会儿,你们先歇着罢!”
  顾湄两个满腹疑云,傅洛儿急道:“外头天又冷,风又大,你们要到哪儿去?”
  顾湄笑道:“是啊!关关妹妹要和他团聚,我们回避便是,又何必跑到外头去?”
  关关笑道:“你们都想错了,我带他有件重要事情要办。你们放心,我不会拐了他逃跑。
  “包管待会儿还你们个好端端的拂哥拂弟,连头发丝儿也不会少了一根儿的!”
  顾傅二女被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耳听关关格格娇笑,眼见她携了段拂的手出门,对望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段拂被关关糊里糊涂扯了出门,迎面一股寒风卷来,夹着地上残余的雪片,见到身旁的关关打个寒战,伸出手去,将她搂得紧了些。
  他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见关关对自己甜甜一笑,问道:
  “关关,你究竟要带我上哪儿去?”
  关关笑道:“不可多问,山人到时自有分晓。你尽管随我来罢!”
  段拂无奈,携了她手,两人疾驰而去。关关的轻功身法得自邓九公亲传,造诣不在段拂之下,两人展开步伐,真如一缕轻烟相仿,转眼便没入了风雪之中。
  这般行了大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所大宅,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段拂纳闷道:
  “这是甚么地方?”
  关关道:“别问这么多,尽管随我来便是。”两人翻过高墙,到正屋的房脊上伏了焉下来。
  段拂知道不能再问,却捺不往狐疑满腹。
  关关看了出来,笑道:“我带你来是要打一场抱不平,我得知讯息,今夜有一群强盗要来抢掠这户人家。
  “你与我在这里等着,记着,我不说话,千万不可莽动。”
  段拂见她斩钉截铁,胸有成竹,虽然心中愈发奇怪,但想这是侠义之事,自己分所必为,当下点了点头。
  关关见他应承,甚是喜欢,道:“走罢,咱们先下去看看。”
  两人溜下屋脊,来到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外,关关用手指沾上唾沫,将窗纸捅个小洞,对段拂道:“强盗来抢掠的就是他们。”
  段拂悄悄向里张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据案读书,旁边桌上叠着一套官服,看他举止气派,似乎官衔不小,身后一张小床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自熟睡。
  段拂心下嘀咕,这人四品服色,那是监察御史一流的人物,杭州府也没有衙署人,怎会住到这里来?
  这时白影一闪,一个生相俏丽的女子手持布袍姗姗走来,给那男子披在身上,微笑道:“官人,早点歇着罢!”体贴温柔之意,溢于言表。
  那男子回头报以温馨一笑,道:“我不困,你与拂儿先睡罢!”
  段拂大是奇怪,莫非这官儿也有一个孩儿单名叫做“拂”的?那可真是巧了。
  他见这家人男的谦和有礼,女的和顺美丽,自己与那孩儿又名字相同,不禁对他们大生好感。
  想起关关说待会要有强盗来抢掠他们,心想:此事可不能袖手不理,待会儿说甚么也要护得他们周全。
  正在这时,关关拉了他衣襟一下。
  段拂会意,两人悄没声地躲在一旁,关关趴在他耳边道:“强盗来了!”
  话刚说完,宅子正门“光光”两声,飞了出去,门口旋风般卷进十几条大汉,个个身材风驰电掣,黑巾蒙面,手持兵刃,一言不发,疾速向里面闯来。
  段拂一见,登时放心,这十几个强盗生相虽然吓人,武功却极是寻常,自己一拳一脚便能将他们尽数扫倒。
  这个抱不平必然是打得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屋中那夫妻二人也已听到声响,出得屋来,朗声喝道:
  “你们是甚么人?深夜持械,闯入平人之家,不怕王法么?”
  当头大汉一晃手中九环刀,哑哑怪笑道:
  “老爷的刀就是王法,识相的赶紧受死罢!”
  身后几个蒙面大汉跟着怪笑起来。
  那对夫妻眼见强敌环伺,虽知不能善罢,却也无畏惧之色,自腰中拔出宝剑,与这伙蒙面人斗在一处。
  他们二人武功也极是平平,以一敌四敌五,不数招间便岌岌可危。
  另两个蒙面人点起松枝,在四处燃起火头。
  不一刻,宅院中烟火腾腾,喊声杀声乱作一团。
  当那对夫妻转处下风,段拂便已忍耐不住,长身欲起,却被关关一把拉往。
  关关低声:“你答应过听我的话的!”
  段拂想想确实如此,便又伏下看了数招,这时那对夫妻腿上已中了数下,鲜血汩汩直流,段拂急道:
  “再不出手,就来不及啦!你不是说要来打抱不平的么?”
  关关道:“你放心,我包你不出人命便是。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哟!”
  段拂听她说的笃定,心中略宽,站到一半的身子重又蹲下,可是场中如此凶险,又怎保得不出人命?
  这时屋门一响,那适才在小床上睡熟的男孩跑了出来,一见四周刀光剑影,不由吓得大哭起来,口中叫道:“爹爹!娘!”
  段拂见此情景,哪里还忍耐得住?
  当下再也不顾对关关许下诺言,腾身欲起。
  哪知身形甫动,后心“大椎穴”、“神堂穴”上忽地一麻,登时全身僵直,动弹不得。
  他万万也想不到这个至亲至爱的关关会出手暗算,又是气苦,又是愤怒,才要喝叫,下颚“地仓”、“颊车”两穴上又是一麻,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又急又气,又是纳闷,想不明白眼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见混战之中,一个蒙面大汉喝道:“小贼种,吵吵嚷嚷甚么?惹得爷爷心烦!”
  大踏步冲上前来,对那哭哭啼啼的孩子劈面便是一刀!
  那年轻人正与四名蒙面人激斗,见此情景,大叫一声:
  “拂儿!”竟不顾周遭四般兵刃正向自己招呼,唰的一剑,直刺那大汉要害。
  那大汉猝不及防,一呆的工夫,被这一剑从前心直穿到后心,晃了几晃,当即气绝,可那年轻人的要害中了敌人的几下重手,后心更被一枝蛇头金镖深深打中,惨呼一声,跌倒在地,眼见不得活了。
  那孩子见父亲为救自己舍了性命,不由得号啕大哭,叫道:“爹爹!爹爹!”
  那男子身在昏迷之中,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叫声,睁开眼来,用尽平生气力吐出最后四个字:“拂儿……快跑……”头猛地一沉,就此逝去,双目犹然圆睁。
  那女子见丈夫殒命,竟然不哭不叫,挥动手中剑荡开周遭兵刃,冷冷地道:
  “让开!我要看看我家官人!”
  那些蒙面人为她气势所慑,竟情不自禁地让开一条路来。
  那女子缓缓走到丈夫身边,为他阖上眼帘,将那娃娃抱在怀中,脸上现出一种又慈爱,又决绝的神情,使人看了心为之碎。
  她在那娃娃耳边说了几句甚么,猛地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猛力插入自己心窝。
  那娃娃扑在她的身上,大哭道:“娘!娘!你怎么啦?你不要拂儿了么?”
  火光、刀光、剑光、横陈的尸体、撕心裂肺的叫声……段拂猛地大叫一声:
  “爹!娘!拂儿来了!”
  他穴道原本被点,这时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神力,竟然腾身直起,掠入场中,抓住近前的两名蒙面人甩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老来事业转荒唐
  那两个蒙面人武功低微,还没看清人影,身子已然腾空而起,直向一堵正在燃烧的照壁飞了过去。
  这一下若撞得实了,两人必定要先撞个脑浆碎裂,然后烧个尸骨无存。
  在这熨帖之际,关关清亮的声音叫道:“休伤他们!他们是假的?”
  段拂心头一凛,不及多想,身子已如离弦飞箭,疾纵而出。
  他后发先至,去势竟比那两人快得多了,就在两人与照壁将触未触之际,伸手抓住两人足踝,硬生生将他们拽了回来,那两人死里逃生,怔怔地站在当地,三魂六魄都还飘在空中,久久没有归位。
  这时,适才“死去”的那一对年轻夫妇已从血泊中站了起来,那男孩也止住了啼哭,那些蒙面人揭去黑纱,大家围成一圈,看着段拂。
  段拂一时还没明白过来,眼见关关喜溢眉梢,分花拂柳地走来,不禁脱口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
  关关微笑道:“你再想想过去的事,这可全都想起来了么?”
  段拂心头剧震,刹那之间,父母遭到惨杀,自己拜师学艺、受命下山暗算李梦楼、结识关关、力敌三大巡使、巧遇邓九公、大战司徒水照……一幕幕一桩桩,所有事情都在头脑中闪现了出来。
  他又悲又喜,喃喃地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忽然放声大笑,凌空翻了个筋斗,高声喊道:
  “我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这声音在杭州城的夜空中飘荡回旋,半城皆闻。
  老树秃枝上有几只鸟儿正冻得簌簌发抖,猛听大声突发,“扑楞楞”地飞了起来……
  段拂纵声长笑,蓦地里跳了过来,紧紧地抱住关关,喜道:
  “你是关关!你是关关!我记起来了!你看,我全都记起来了!”
  关关含泪道:“是的!是的!拂哥哥,你记起来了!”
  两人紧紧相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又谁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四行热泪流在一处,沾湿了他,也沾湿了她……
  没人知道,没人计算,也无法知道,无法计算究竟过去了多久,段拂为关关擦去泪水,道:“关关,你现下可以从头对我说了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关关微笑道:“这两天咱们几个商量法儿,我听傅洛儿讲那波斯大夫的说法,觉得很有道理,今儿早晨出去找了一个戏班子,又租下这所大宅。
  “让他们重演你五岁时的那一幕……这件事是你平生经历最为铭心刻骨的,藉此刺激你一下,或许有效。
  “这班子演戏是没说的,只是武功不行,我还担心起不了甚么用呢!现下总算没白费工夫……”
  说到这里,转头对那些犹自发怔的人道:
  “谢谢你们啦!这点儿小意思算我请大伙儿喝酒罢!”
  从怀中掏出一只元宝递了过去。
  做戏的那班人见她出手豪阔,无不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关关又取出两个小元宝锞子,笑着递给那两个死里逃生的大汉,道:
  “要两位冒这样风险,实在不好意思。我给二位赔礼啦!”
  那两人犹自惊魂未定,接过银子,却哆里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关关一笑,伸手挽住段拂臂膀,道:“咱们走罢!”
  两人回到客栈,正是三更时分。
  顾湄与傅洛儿惦着他们,还没睡下,一见段拂神采焕发,惊喜之余,复又大奇,连忙询问缘故。
  关关将经过说了,未了道:“拂哥哥,为了医治你这怪病,我迫于无奈,以幼年惨遇刺激于你,你千万莫要见怪。”
  段拂微笑道:“事情已然发生,提不提的没甚么大关系。
  “若非你用这怪法儿,我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记忆,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见怪?”
  顾傅二女一向自负聪明机变,如今见关关的法儿这等匪夷所思,心惊之余,不由叹服。
  四人睡了一宵,第二日一大早到城西买了四匹骏马,泼刺刺直向君山而去。
  段拂恢复了记忆,想起自己与那邓九公的渊源和他对待自己与关关的深情厚谊。
  再想到他现下生死不知,一颗心真是急如星火,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君山救他出来。
  四个人披星戴月,拼命赶路,除了吃饭时歇歇脚以外,连觉也极少睡。
  亏得四人都有相当的内功根基,还可抵受得住,换了旁人,性命少说也得丢去半条。段拂内功远为深厚,还不觉甚么,那三女却日渐消瘦,眼窝也陷了下去。
  段拂看在眼中,心头歉疚,但为了救邓爷爷性命,一刻也耽搁不得,只好硬起心肠,视若不见。
  三女明白他的这番心意,俱各咬牙苦忍。
  路上非止一日,这一天傍晚,四人到了岳阳城外三十里处一个叫做邹家集的小镇上,关关道:
  “拂哥哥,咱们连日疾驰,被累得紧了,不若在此歇息一下,也好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法。”
  段拂本来心急如焚,一刻也耐不得,但想关关说得有理,只好答应了。
  这一夜四人秉烛长谈,商定方略,仍由段拂带顾傅二女回山,关关与莫剑雄和秦白鸥朝过相,不能回去,免得惹他们疑心。
  其他事情还须如此如此……办理,若是直截用强,段拂武功虽高,但丐帮人多势众,胜负殊难逆料,更怕胡六奇狗急跳墙,抢先害了邓九公性命,那就欲速则不达了。
  第二日正午,胡六奇得到弟子禀报,说道段拂已回,不禁大喜,亲自将他接上山来,到中堂之上落了座。
  胡六奇眯着一只独眼上下打量,只见段拂等虽然面有风尘之色,但都神采奕奕,气色甚佳,当下关切笑道:“拂儿,这一趟下山玩得可好?都上甚么地方去啦?”
  段拂见他这副样子,恨得牙根发痒,口中一面与他胡诌,心中一面想到:
  此人大奸大恶,当真也了不起,若非天幸我知道了自己真相。
  纵使再聪明几倍也难免遭他蒙骗。
  我暂且忍他一时,倘若他没害了邓爷爷,只想骗我武功,那还则罢了,倘若邓爷爷竟死在他手,胡六奇呀胡六奇,少爷不将你碎尸万段,就枉性了这个“段”字!
  几人闲谈了约摸半个时辰,胡六奇笑道:“你们一路上鞍马劳顿,这就快去歇歇罢!几时有了精气神。
  “伯伯还等着跟你切磋余下那几路打狗棒法哪!时哈!哈哈!”
  段拂心中恨极,面上声色不动,陪着他笑了几声,告辞到后堂去了。
  这一夜三更时分,丐帮君山总舵的西跨院里,秦白鸥搂着他的第五房小妾睡得正香,他本是财主出身,虽然入了丐帮,但身居高位,起居奢华,一如其旧。
  他左手搭在小妾柔滑的肩膀之上,口角流涎,正自迷迷糊糊地大作好梦,忽地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好歹也算是武林中有数的高手,纵在蒙头大睡之际。
  也能眼观六路防,耳听八方,否则岂不有一百条性命也早都不在了?
  睁开眼来,闪目观看,床前黑黝黝立着一人,面目却看不清楚,但觉对方双目有如两点寒星,冷冷地直射过来。
  他心头一凛,开声叫道:“来……”
  刚叫出一个字,床头那人单掌一立,一股劲风直扑面门,登即将他后面几字击得咽回肚中。
  秦白鸥武功虽算不得怎样高强,但数十年在江湖上打滚过来,识见即高,脑子也快。
  对方只出一招,他便觉此人掌法中含劲蓄力,大非寻常,而且力道使得不足,并无意伤害自己性命。
  否则以他这等神出鬼没的身手,只须趁自己睡着时照肥肥的大肚子拍上一掌,五脏六腑就只怕换换地方了。
  他一明白此节,惊俱略减,心想只要对方心有所忌,纵然他武功比我高强,那也大可放手一搏,未知谁输谁赢,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赤条条地从床上蹦了起来,双手成抓,扣向那人面门。
  他这一动,身旁那小妾立时知觉,睁眼一看,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那人左手化开他这一抓,右手虚点,“嗤”的一响,他那小妾“颊车”穴上早着,叫声如被人凭空用剪力双断了一般,再无声息。
  秦白鸥心中一寒,对方在自己疾攻之下,身处黑暗之中,凭虚点穴,手法既绝,认穴更是奇准,这份功夫平生除了邓九公之外,自己可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对头既是高人,所谋必大,自己倘若落入他的手中,日子之难过不言而喻。想到此处,重又张口大叫,“来——”
  那人似乎早已先行料到,见他张口中指疾弹,将一位药丸射入他的口中,秦白鸥正自疾呼,那人手法劲力正恰到好处,竟是来不及吐出,直戳“骨碌碌”滚入肚中去了。
  秦白鸥惊吓之下,险些晕绝,此人有为而来,这药丸还能是甚么好东西了?
  他情急拼命,霍霍霍连出三抓,尽是“大擒拿手”中的凌厉招数。
  那人行若无事,身形略转,一一避开,低声笑道:
  “你吃了我的‘断肠腐骨丸’,还敢使力,怕死得不够快么?”
  秦白鸥听这声音依稀有些熟悉,但“断肠腐骨丸”这五个字何等骇人,哪里还有余裕去想别的?
  微一凝神,便觉腹痛如绞,他吓得魂飞天外,“扑通”跪下,低声叫道:“侠士救命,我……我……”惊惶之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此刻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屋中也殊不暖和,但他豆大汗珠顺着脸颊直淌,显见并非是这位长者身体禀赋特异,亦或内功有甚独到之处,而是惊惶太过之故。
  那人微微一笑,低声道:“饶你性命可以,但第一,你不能出声叫喊,第二,我问甚么你说甚么。若敢违抗,哼哼……”
  秦白鸥命悬人手,哪敢不依?连声道:“我答应,我答应,侠士救命……”
  要知他原本也是骨头颇硬、响当当的一条好汉,否则如何能做到丐帮长老的位置?
  不过近年来半被逼迫,半是自愿地做下不少恶事,天性中卑鄙懦弱的一面尽行显露出来,当年的豪气英风,不复再存。
  那人见他这副浓包现世模样,不由暗暗叹了口气,道:“张口。”
  秦白鸥哪里还等他说第二句,早将一张嘴张得血盆相仿,那人中指又弹,一颗丸药送入他口中,片刻之间,便觉肚中清凉,疼痛大减。
  那人低声道:“我这‘断肠腐骨丸’每日发作一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内烂见骨而死,这一颗解药只管一天。
  你若不要性命,尽可大声吵嚷。”
  秦白鸥正自盘算自己身上药性已解,还该不该听他的话,听了这几句话,不禁为之一颤,连声道:“在下不敢,在下不敢。”
  这时他才看清面前这人,只见他一身夜行衣,面罩黑纱,显是不欲自己识得他真实面目。
  那人见他端详自己,目中精光一闪,重重哼了一声,秦白鸥吓得连忙低下头去。
  那人见他犹自赤裸裸地跪在地上,狼狈之极,嘴角微带笑意,道:
  “穿起了衣服好说话。”
  秦白鸥道:“是是,是是。”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套上,也只粗具规模,顾不上精雕细刻了。
  那人随手拽过一把椅子,缓缓坐下,开声道:“我问你第一件事,你与胡六奇莫剑雄三个狗贼是如何害了邓九公帮主与杨虬长老的?”
  他这话声音甚低,但在秦白鸥听来却是耳边纵然炸起五十个旱天雷也没有这么响,他心头剧震,双腿发软,急道:
  “不……不不不……不是我……”
  两手乱摇,心惊意乱之下,只想抵赖,已顾不得其他。
  那人怒哼一声冷冷道:“不是你?明明是你和莫剑雄在外头将邓帮主骗回山上,之后他便消失无踪,之后胡六奇就作了帮主。
  “你还敢说你没有份儿,好罢,邓帮主既不是你害的,你肚中的‘断肠腐骨丸’也不是我放的,刚才的话只当我没说。告辞!”欠身便欲离座而去
  秦白鸥大急,双手拽住那人衣襟,颤声道:“侠士慢走!侠士慢走!这些都是胡六奇那狗贼干的,他逼我们这样做的!您坐下。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那人低喝道:“想甚么?快说!”
  他声音虽低,内中却含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威势。秦白鸥胸口一沉,伸袖子抹了抹头上汗水,战战兢兢地道:
  “丐帮中原有四位长老,胡六奇是首席东路长老,谦领刑堂,杨虬居次席,领西路,莫剑雄领南路,我领北路。
  “本来在我们四人之中,邓帮主对胡六奇最为倚重,但前几年他连着做了几件错事,诸如交结官府啦。
  “联络邪派人物啦,邓帮主查知之后大发雷霆,当即便要革去他的长老职务,我们几个苦苦求情,帮主才饶了他,命他面壁思过,痛改前非,手下弟子和刑堂却不用他管了,而是归转了杨虬。
  “胡六奇因为此事怀恨在心,趁着邓帮主下山的工夫,就在山上策划谋叛。
  “他知道杨虬对帮主忠心耿耿,怎样也难劝动,索性下手暗算了他,然后便设计对付我和莫剑雄。
  “他先伪造了一封帮主的书信给莫剑雄看,上面说帮主听了杨虬告状,要治他罪。
  “莫剑雄与杨虬本来不睦,当下气极大骂,说帮主不分是非,任用奸佞,胡六奇趁机痛下说辞劝他一道反叛帮主,至于我嘛……”
  他面有愧色,说不下去了。
  “你怎样?”那人低声喝道。
  秦白鸥尴尬一笑,道:
  “嘿嘿……这个……嘿嘿……说出来不大好意思……这个……”
  那人双目中精光暴射,右足一顿,怒道:“甚么这个那个的?快说?”
  秦白鸥吃他一吓,忙道:“是是。小老儿平生没有别的嗜好,只在这个……嘿嘿……这个女色上有点兴趣。
  “胡六奇照准了我这一点下手,偷偷派人将两广道上,‘玉面飞侠’韦三立的女儿盗了来,暗中放在我床上。
  “那韦姑娘花容月貌,可惜三贞九烈,抵死不从,我没得手,反被被她将脸面抓伤,一怒之下,便将她活活扼死了……”
  那人大怒,从倚上倏地站起。
  秦白鸥吓得后退几步,面有惧色,那人想起还要听他招供,强抑愤怒,“哼”了一声,重又坐下。
  秦白鸥等了半天见没有动静,心头略宽,才又哆哆嗦嗦地道:
  “我一时冲动,闯下这等大祸,自知错不在小。
  “那玉面飞侠在两广道上势力极大,武功既高,人望又好,若被他知道此事,我势必身败名裂,老命也必不保。
  “胡六奇将一切看在眼中,藉此把柄胁迫于我,我不得不从,便答允他去害邓帮主,然后扶助他坐上这第一的位置。
  就这样,我和莫剑雄受胡六奇之命,到金华府寻到邓帮主,借口帮中净衣、污衣两派争斗,将他骗回君山。
  “胡六奇早自黔西毒龙洞重价买得一种无色无味的迷药,下在酒菜之中。
  “假意设宴相请,席间还深自悔过,说了不少邓帮主平素爱听的言语。
  “邓帮主不虞有他,欢然吃喝。过了半个多时辰,药力发作,邓帮主大怒,质问我等为何害他。
  “胡六奇却突然出手,拿住邓帮主的穴道。
  “若在平时,五个胡六奇也不是邓帮主的对手,可是邓帮主中毒之后,手足酸软,就这么被他制住。
  “邓帮主并不愤怒,只是伤心欲绝,说自己怎么也没想到,追随了自己十数年的老部下居然能下此毒手,我和莫剑雄听了,心中都是惭愧之极。
  “胡六奇道:‘左右是下手暗算了帮主,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他老人家做掉算了。’
  “我和莫剑雄虽然一时糊涂,做下这等错事,但这些年老帮主待我们恩义如山,终究不忍再下手加害,于是便劝胡六奇说,老帮主有一身通天彻地的神功,这般杀掉太过可惜。
  “不如留着他慢慢诱逼,只消学得几手,那便终生受用不尽。
  “胡六奇深以为然,但邓帮主式功太高,神通广大,他终究放心不下,于是趁帮主昏迷之际,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又用尖刀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那人听到此处,目眦欲裂,“啊”了一声叫了出来,也不见他抬腿作势,连人带椅已似鬼影般滑到秦白鸥身前,双子扣住他的双肩,恨声道:
  “你们这班狗贼,下手如此狠辣!”
  秦白鸥只觉肩骨格格作响,剧痛之极,直似要断掉的光景,直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叫大侠,“饶命……饶命……这可都是胡六奇那厮下的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那人怒道:“邓九公现在何处?”
  秦白鸥见他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一般,心下骇极,虽然胡六奇知道自己将他供出,决计不会轻饶,那也只有“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了。
  当下颤声道:“胡六奇害了帮主,为掩众人耳目,佯说他中了风瘫,本在后山软禁。
  “几个月前邓帮主的徒儿叫做段拂的上得山来,胡六奇屡从帮主那里诱逼武功不获。
  “便要从这年轻人身上打主意,趁着他记忆全失,假造了一番渊源,骗他将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传给了他。
  “为了免他疑心,对他假说邓九公已死,其实是转在邢堂的地下水牢之中去了……”
  那人听到这里,怒气勃发,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揭去脸上面纱,沉声道:
  “秦白鸥,你看看我是谁?”
  秦白鸥闪目着去。本来跪在地下,这一惊吓不由得向后跤坐倒,颤声道:
  “你……你……段拂!”
  段拂道:“胡六奇这番阴谋本来算得上天衣无缝,可惜天不从人愿,现下已全被我知悉了。
  “你们几个狗贼如此背恩忘义,害我邓爷爷,现下还想活命么?”
  秦白鸥一见是他,心下最后一分希望也没有了。
  这年轻人武功之高,有目共睹,纵集自己与胡六奇莫剑雄三人之力也绝不是他对手。
  他与邓九公情谊至亲,自己亲眼目赌。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今日若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那可真是老天爷不生眼睛了。
  他手足酸软,坐在地下撑不起身,口中只道:
  “少……少……少爷……求你……莫要杀我……我……我可没敢对帮主有任何不敬啊……”
  段拂道:“依你所作所为。便杀一百次也不为过,不过意在你招供得老实,便饶了你这条狗命也没甚么,只需再帮我作一件事……”
  秦白鸥听他口气活络。大喜之下将头磕得“砰砰”直响,连声道:
  “谢过少爷不杀之恩,无论少爷有何驱遣,我无不从命,无不从命……”
  段拂沉声道:“那好你现下便带我去刑堂水牢……”
  秦白鸥“啊也”一声,张开了大口,心中只是叫苦。
  他原想倘若段拂饶他性命,今夜便即收拾细软,逃下山去,料想胡六奇自身难保,也究治不了自己的泄密之罪,可丐帮刑堂水牢乃是武林中人人说起都头皮发麻的禁地。
  连普通狱卒都是帮中的头挑高手,自己若带他混进去,他一个不善,救人失败,自己这辈子就与邓九公为伴,不用再想出来了。
  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去,可在段拂双神目凛然有威的注视之下,这一个“不”字如何说得出?
  段拂见他目光闪烁,知道此人靠不住,虽被自己所逼,不得不干,那也别要被他觑见机会,坏了自己大事,索性要吓他一吓。
  一念及此,探手捏住他的下巴。喝道:“张口!”
  这一下出手又奇又快,正抓中秦白鸥两颊穴道。
  莫说他心神怔忡之际不及反应就是全神戒备,也一样要受制,他只觉颊上酸痛,只好将大口张开。
  段拂探手于怀,掏出一个小瓶,用牙咬去瓶塞,将其中几十粒小药丸尽数倒入他的口中,另一手在他胸上一磨一提,待他全然吞入肚中,才放开手,淡淡地道:
  “我这‘断肠腐骨丸’炼制不易。不过你老兄大有身份,适才对我说话倒也老实,这几十颗丸药就全给你吃了也没关系。
  “待会儿你若害怕,或想坏我的事,那也由你。倘若我有意外,这几十颗药在你肚中捣腾起来,一个时辰之内必定无救。
  “到时你肉烂见骨,面目全非,但也说不定有人待你情深意重,识得你是秦白鸥长老将你风光大葬也未可知。”
  秦白鸥惊绝骇绝,那真是面无人色,惨不忍睹,眼见这一瓶药被自己尽数吃下,哪里还有假的?
  事已至此,自己再没第二条路可走,只好恭恭敬敬地道:
  “在下不敢,在下一定尽心竭力,辅助少爷成功。”
  段拂微微笑道:“那是最好,走罢!”
  他给秦白鸥前后吃下的哪里是甚么“断肠腐骨丸”那不过是在山上药材铺配过的“巴豆大黄丸”罢了,巴豆大黄均是泻药,常人吃了,短时间内腹痛如绞乃是必然。
  秦白鸥只粗通药性,又受他威势势所慑,哪里有暇详细体会其中分别?
  当下躬身在前头带路,就是对自己亲娘老子也没这般恭敬过,唯恐触怒了这位小爷,倘若事情办成之后,只因自己态度不佳而得不到解药,这条老命岂不是送得冤枉之极?
  段拂这时脱去了夜行衣,露出本身装束,二人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向前直行。
  路上逢有丐帮当值的弟子,见到他们两个都是躬身行礼不敢多问。
  君山地盘广大,秦白鸥住在西边,刑堂水牢设在东边。
  两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处小山前面。
  秦白鸥伸手在正对面的山石上“啪啪,啪啪,啪啪”击了六下,又到头上方的一块凸起处掀了两掀,“吱呀”一声山石上现出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口,一个人在里头瓮声瓮气地道:“暗号!威震——”
  秦白鸥接口道:“四方。我起秦白鸥,奉帮主之命提一名要犯,给我开门!”
  里面人道:“是,是!”不知扳了甚么机关,半个山石向旁边滑去,竟然寂无声息。
  石上现出一道门户,段拂跟在秦白鸥身后,昂然直入,甫踏进去,山石又合上了,正是一丝缝隙也无。
  前方是一条狭长地道,两旁石壁上稀稀落落燃着几根火把,甚是昏暗,两人长长的影子射在石壁之上,看来颇为妖异。
  段拂胆气豪迈,此刻却也不禁凛凛然有危惧之意。
  两人走了一刻,前方又被石门封死,秦白鸥依前施为,里头有人问道“暗号。威震——”
  秦白鸥道:“山河。我是秦白鸥……”
  如此这般过了四重门户,暗号俱各不同。由“威震四方”、“威震山河”、变作“威震武林”、“成震天下”。
  段拂心道:丐帮刑堂踪迹隐秘,戒备森严,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有秦白鸥做暗线,自己纵然偷听到一点线索,那也是过了第一重,过不了第二重。
  看来这胡六奇卑鄙险恶,不过在刑堂上煞费苦心,倒是被他整治得好生兴旺。
  他一头想一头跨入第四重门户,藉着微光看去,一望之下,不由大怒。
  自己与秦白鸥两人站在一条石道上面,两边均是齐腰深的水。
  十数根细铁链从山洞顶部垂下来,下端吊着铁笼。
  那铁笼方圆只有尺半见方,若是昂藏七尺的男儿被囚在其中,只好把手脚缩作一团才能容身,再加上下半身全然泡入水中,其难过之极不言而喻。
  段拂牙齿咬得一响,心道:
  这种铁笼明明是装野兽用的,胡六奇这狗贼恁地无礼,竟将邓爷爷囚在此处,单这一项,便是罪无可恕!
  他一个铁笼一个铁笼地寻找过去,只见十几个铁笼中倒有一半装着人,不过笼中人抱头缩作团,却看不清面目。
  再走几步,一个苍老、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拂儿!天哪,拂儿,真的是你么?”
  这声音虽在静夜中听来也是极低,但段拂耳边却似凭空起了个炸雷一般,他猛地哈下腰去、只见铁笼中一个枯瘦老者正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她须发俱白,乱蓬蓬地垂下来,挡住了面目,但这声音是邓爷爷无疑。
  段拂不暇多思,长袖飞出,正卷在铁链中央,将那铁笼扯向自己这一边。“当”的一声,铁笼与石板相撞,火星迸出,段拂另一只手早从铁笼的缝隙中伸了入去,邓九公用两只鸟爪股枯干的手将它紧紧攥住。
  两人二手交握,四目对望,泪水齐齐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段拂眼见当年英风豪迈,神采矍铄的一代宗师被胡六奇折磨成这般衰迈模样,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叫得一声“邓爷爷,拂儿来迟了”,便即喉中哽咽,胸中有千言万语,却半个字也再说不山口。
  邓九公老泪纵横。紧紧抓住他手不肯放开,口中只翻来覆去地道:
  “拂儿!好孩子!拂儿!好孩子!老天开眼了,我还能见你一面!”
  秦白鸥看得心急,畏畏缩缩地道:“少……少爷,夜长梦多,救人要紧。”
  他倒不是存了甚么好心,只是唯恐段拂救不出人来,自己这条老命也要陪着送在里面,这笔买卖可是大大的作不过,竟尔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打算起来。
  段拂得他一言提醒,当即醒觉,伸手到笼门处一摸,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铁笼四周以碗口粗细的铁链缠绕。
  上面加了七八斤重的铁锁,摸摸栅栏,俱都有儿臂粗细,赤手空拳如何弄得开?
  转头向秦白鸥道:“拿钥匙来!”
  秦白鸥苦着脸道:“我……我没有……”
  段拂不待他说完,截口道:“那么叫看守的人进来!”
  秦白鸥脸容更苦,道:“他们也都没有,这里犯人的钥匙都归胡六奇一人掌管……”
  段拂又急又气,喝道:“你怎不早说?”
  秦白鸥吓了一跳,忙道:“少爷恕罪,我以为你神通广大,必有救帮主出来的法子……”
  段拂“哼”了一声,不再跟他多说,心中暗自后悔,没料到此处布置得这等周全,可惜那把倚天剑自己又埋回了风清扬墓中,否则以它切金断玉之利,这铁笼纵然坚实,也必可破。可眼下怎么办?就这么罢手了不成?
  邓九公先前见了段拂,心情激荡,此刻已恢复了一代宗匠的镇静气度,他缓缓放开段拂的手,淡谈地道:
  “拂儿,莫要忧心,我能见你一面已经满足,现下我武功尽废,手足残疾,纵使出去也是废人一个,在这里和到外面又有何分别?”
  段拂急道:“那怎么成?”心念电转之间,已有计较,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口柳叶飞刀,将刀按在悬挂铁笼的铁链之上,运力一转,“喀”的一声,飞刀断折,铁链却只出了个缺口。
  连试三柄,均是如此,他本想凭自己内力以弱攻强,岂知二者虽然质地仿佛,但薄厚相差过于悬殊,未能奏效,刹那之间他已急得满头大汗。
  邓九公武动虽失,胸中武学修力尚在,眼见段拂失利,略一思忖,已明其理,道:
  “拂儿,欲断铁链,不可用硬力,而要以无厚入有间,找准关节,手上须守着‘空’、‘松’、‘朦’三劲。”
  段拂人既聪明,武功又高,微一沉吟,喜道:“拂儿明白了!”
  “嗖”的一声,掣出第四柄飞刀,将刃口在铁链上飞快旋转数周,力道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嚓”的一声轻响,铁链果然断了一股、段拂喜道:“这法儿成?”
  依前施为,数转之间,另一股铁链也即断折,秦白鸥在一旁见了。
  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连口水流下也自不觉。
  段拂俯下身去,那膀运起神力,喝一声“起”,那铁笼连同邓九公的重量无虑七八百斤,他竟举手之间扛在肩上,抬头道:“邓爷爷,我扛你出去再说。
  也不待邓九公回答,拔步便行,秦白鸥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
  行不数步,邓九公忽道:“小心!”段拂一惊止步,两把快刀从他面前半尺处交插壁下,委实险极,却是两名丐帮弟子在旁偷袭。
  段拂知道对方已觉异动,事态紧急,哪里还容他们再出第二招?
  “腾腾”踢出四脚,头两脚踢去那两柄刚刀,后两脚踢去那两名弟子穴道,他虽肩上负有恁大重量,这几脚仍是灵动无方,与空身无异,那两名弟子武功也算不弱,但还没看清来路,闷哼一声,便即跌倒。
  秦白鸥急道:“快闯!他们若已察觉,启动门户机关,咱们就谁也出不去了!”
  他纵不说,段拂又岂有不知?这是正所谓熨帖,自己稍有延迟都可能陷身其中,任人宰割,当即展开轻身功夫,有若飙风一般向前卷去。
  每奔数步,双足向两旁一踢,便有两名隐藏伏击的丐帮弟子翻身倒下,如是者凡十七次,连同开始那两人共是三十六名快刀手,这些人都是一招未出便已受制。
  这时秦白鸥已扳动第三重门户的机关,“轧轧”声响,石门洞开,段拂闪眼看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前方站着一群丐帮弟子,各持长剑,面色肃然,一言不发。
  他拿眼睛一瞄,知道这一关驻守的也是三十六人。
  只是他们站的东一簇西一簇,似乎杂乱无章,却又似乎藏着甚么阵势变化。
  邓九公在头上“哼”了一声道:“拂儿!先放我下来。”
  段拂知道带他硬闯这一关不太可能,心中发愁,脸上神色不动,缓缓将笼放下。
  邓九公道:“胡六奇这贼子,当真了得,竟训练了这么多人监守此地,嘿嘿,那也太瞧得起我老叫化了罢!”
  段拂悄声道:“爷爷’这是甚么阵势?有无破法?”
  邓九公遥头道:“这阵势甚是古怪,但三十六人布阵,无外乎天罡、真武两种。
  “他阵势不动,我也看不出来,你先闯一闯,我好有个眉目。
  “记着,不要硬拼,一觉不妙,马上退回?”言下竟是把握不足。
  他二人悄声低语,秦白鸥都听在耳中,眼见强敌拦路,这一老一少又无必胜把握,不由大急,开声喝道:“我是秦白鸥,奉帮主之命来提要犯,你们有多大的胆子,胆敢抗命拦路?”
  他只想唬骗这些人让路,虽然声音发颤,仍是神色俨然。
  为头那丐帮地子阴恻恻地道:“秦长老,你身为帮中长老,该当知道刑堂弟子只奉帮主之命,别人无极调遣。
  “更该知道帮主提哪名犯人,自会将钥匙交给提讯之人,却没听说过连铁笼也一块儿提出去的!你犯上投敌,还能吓唬谁来?”
  这番反驳正中要害,秦白鸥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邓九公忽地喝道:“张全祥!在我面前,你还敢这等无礼?”
  那叫做张全祥的弟子被他一喝,阴沉的脸登即现出惭色,躬身道:
  “邓帮主,当年我在通州冻馁几死,若非你收留于我,我没有今日。
  “不过现下你老人家失陷囹圄胡帮主当权,我也是上命所差,情非得已。
  “倘若段少侠能闯过我们这座‘真武天罡阵’我们至多是防守不力,若是不战而退,全家老小都会有性命之忧。老帮主恐罪则个!”
  邓九公“哼”了一声道:“算你老实!为了全家性命,那也怪你不得,拂儿,你且给我闯一闯看!”
  段拂应道:“是!”回头对秦白鸥道:“好好看顾邓帮主,若有何失,我唯你是问!”
  秦白鸥咧了咧嘴,苦笑一声,心道:我他妈的真是倒足了八辈子霉,先被胡六奇设计,现在又被这小子使唤,还得提心吊胆,生死未卜,做软骨头又有甚么好处?
  段拂也不管他自艾自怨,双足一蹬,直冲向群丐的阵势。
  他艺高人胆大,一上手便即抢攻,人在半空,左手“潜龙勿用”右手“龙战于野”,两掌卷起两股疾风,击向当头的四五十丐帮弟子。
  那四五个人眼见掌风袭至,竟然不动。
  段拂正自纳罕,却见两旁十余柄利剑刺出,接了这两掌,段拂一怔,正面的那四五人宝剑齐出,又快又狠,登时罩住他全身要害。
  段拂在上一关口踢倒了三十六名快刀手,闯阵之前也早料想到这些人武功相若,但这四五人宝剑一出,功力虽不如何,方位,角度的配合却是妙到毫巅。
  他知道自己稍有犹疑,或是略微一退,身上便须添几个透明窟窟,其时不及多想,身形蓦地硬生生地空中顿住。
  丐帮这“天罡真武阵”的剑法果然奇妙,众弟子出招之际正是算准了对方进退趋避的各个角度,无论对方如何应付,只须一动,便即中招。哪料想段拂居然有此胆识。
  更有此功夫,人在空中忽如僵住了一般,连手指也不动一下,那几人收势不及,几柄剑横七竖八,却恰恰都从段拂身边寸许处穿过,却没伤到他分毫。
  这一下惊绝险绝,段拂也出了身冷汗,趁着几人一怔的工夫,十指连弹,那几人脉门上早中“铮铮”数响,宝剑拿捏不住,飞上半空。
  段拂大喜,着意要在这几人身上打开缺口,破了这座“天罡真武阵”,刚待发招这几人纵身疾退,眼前银光闪烁。
  已有十二三柄宝剑从旁攻了上来。
  他适才尝过厉害,不敢轻敌。
  当下顾不得对那几人出手,凌空打个急旋,又高又飘,已从宝剑上面飞过,双掌顺手拍出,有两人被掌风带着,痛号一声,已经受伤。
  适才打话那张全祥是这阵法的主持之人,他知适才这两招是这阵法中的精妙之作,哪知没伤到敌人一根毫毛,还有六七名兄弟着了他的手脚。
  他常年在此守护,极少出外,虽听帮众说这年轻人武功奇高,至此才亲眼得见,不由暗暗心惊,举剑喝道:“七十三!”
  邓九公见识渊博,胸罗万有,一见三十六人布阵便知不脱天罡,真武这两种范围,只是于其中细变未能详悉而已。
  古代星像之中,天罡有三十六。真武主北,北斗有七,这阵法融合二者,计有二百五十二般变化。
  张全样喝声“七十三”,意指施出第七十三变。
  他知时候稍久,邓九公必有破法,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段拂困住,才是上策。
  段拂身陷阵中,眼见丐帮帮众此来彼往,剑法精妙凌厉,不由也是心中忐忑,当下连出重手,企图以大力击伤数人,只消对方阵法稍不连贯,自己便有可乘之机。
  岂知每招击出,对方都有七八人接过,虽然狼狈,阵形却不混乱,自己更险些被两旁救援之人的宝剑所伤。
  他数招无功,不由略感焦躁。
  邓九公忽道:“陆地飞升?”
  段拂一怔,旋即想起这是邓爷爷传给自己的一招轻身功夫之名,他是要自己以绝高轻功与他们缠斗,引他们将阵法多变几变,才能看出端倪。
  当下身法一变,展开轻身功夫,犹如足不点地般大绕圈子,每逢丐帮帮众山手袭击,都是一沾即逝,并不缠斗。
  再奔出数圈,他体内真气充溢,真如陆地飞升一般,丐帮阵中功力较浅的弟子已连敌人身在何方都瞧不出来,只觉灰影连闪,不禁头晕目眩。
  张全祥见势不好,刚要喝令将圈子收紧,邓九公忽地喝道:“出阵!”
  段拂哈哈一笑,猛地向身前十余个丐帮弟子撞去。
  这一撞迅疾无伦,丐帮弟子大骇之下,总算训练有素,倒也记得挺剑直攻。
  段拂不与他们纠缠,倏地向后直退。
  这一下用的乃是邓九公传给关关的“微雨燕双飞”的身法,他身后那几名弟子眼睛一花,还没来得及反应,段拂已从他们身体的缝隙之中穿了出去,稳稳站在阵外。
  邓九公哈哈笑道:“拂儿,这一千可帅得紧哪!”
  段拂知他必已有妙策相授,俯下身去,邓九公低声道:
  “胡六奇在这套阵法中又加了诡异变化,你再去闯阵,记得他们的诀窍是‘应左则前,应右则后’八个字,必要的时候可用暗器。
  “不过这些人虽然受胡六奇驱遣,也未必情愿,可不要害了他们性命。”
  段拂听了“应左则前,应右则后”这八个字,眼前倏地一亮。
  他于奇门八卦之术本有根基,这时略一思忖,这“天罡真武阵”已全无秘奥可言。
  他长笑一声直起身来,对那张全样道:“你们欺负小爷没有兵刃,摆下这座人模鬼样的臭阵来跟我为难!
  “好罢,我便不用兵刃,二招之内便要将你这座阵破了,看你们还作得甚么怪?”
  那张全祥见他冲出阵去,又与邓九公低低说了几句话,便知事情不妙,可是段拂竟然声称三招之内能破了这座大阵,那可简直是笑话奇谈了。
  他心中一宽,见段拂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也不打话,将剑向两边一摆,丐帮弟子的圆圈中现出一个缺口,任由他施施然入阵,然后合拢。
  段拂进了阵中,负手而立,淡淡道:“来罢!”
  张全祥不敢怠慢,挥剑道:“一百二十六!”众弟子听他号令,左穿右插,登即将段拂围在中心。
  段拂坦然微笑,望着丐帮众弟子疾速旋转,却既不出手,也不闪避,心中只琢磨着“应左则前,应右则后”这八个字,留神看他们脚下步法。
  张全祥见他如此镇定,反倒沉不住气,喝道:“上!”面对段拂十二名弟子挺剑直刺。
  两旁众人都凝神以待,准备接他攻势。
  这十二人一动,段拂长笑一声,双袖一抖,十二枚围棋子呼啸而出。
  他这时明白了阵法秘奥,对于这些人下一步如何趋避动作了如指掌,这十二枚棋子一点也没浪费,尽被打在那十二名弟子手腕锐骨尖端的“神门穴”上。
  那十二名弟子手腕一痛,宝剑“当啷”、“当啷”落下地来。
  段拂笑道:“第一招!”
  转身道:“接赏钱罢!”十二枚铜钱脱手打出,背后那十二名弟子举剑相迎,“当当”连响,十二柄宝剑已被齐中打折。
  这时段拂才笑道:“第二招!”
  张全祥大骇,还没惊呼出声,段拂已如魅影般欺向自己这旁,只见他东一兜,西一晃,手上已攥了一捆明晃晃的宝剑冲到自己跟前。
  张全祥起剑刺出,挽出四五个平花,分袭段拂全身四五处大穴。
  段拂笑道:“这一手不坏?”反手一抓,张全祥只觉虎口一麻,宝剑已到了对方手中,段拂笑道:
  “第三招!”
  至此丐帮这座“天罡真武阵”在段拂手下一败涂地,三十六人中只有这张全祥才有机会攻出一招。
  他面灰心丧,垂下头去,嗒然不语。
  段拂道:“开门罢!”
  张全详见了他这等神威,不敢违拗,伸手到石壁中扳动几下,第二重石门轧轧洞开。
  段拂将铁笼掮在肩上,昂然而出,秦白鸥见他如此神武,也吓得一颗心乱怦乱跳,低头跟在后面。
  邓九公虽知他能胜,也决计没有想到如此干脆利落,心中喜乐难以言宣,微笑道:
  “拂儿!你很好!你很好!不枉了我一番教诲?”
  适才段拂打棋子和铜钱的手法都是邓九公亲授“七事神功”中“棋字门”的功夫,他自是知之极稔。
  三人在跨过第二重门户的刹那,心头都模拟着进入最后一重,不知胡六奇又会摆下甚么花样,又要有一场甚么样的龙争虎斗。
  哪知长长的通道两边只有火把闪烁,半个人形也看不见。
  段拂屏息侧耳,道:“爷爷,这里没人!”
  以他功力,别人就算藏得再深,呼吸之声也逃不过这双耳朵去。
  邓九公“嗯”了一声道:“这可奇了。
  这座刑堂每重门户都有三十六人把守,这些人到哪去了,难过他们知道敌你不过,竟然逃了,不好!快去看看门户!”
  段拂心头一凛,几步蹿向甬道尽头,在第一重石壁上掀了几掀,惊道:
  “爷爷这道门已给锁死了!”
  邓九公黯然点了点头,道:“我早该料到!”
  段拂急道:“您也没法子开启么?”
  邓九公道:“这道门户最为隐秘复杂,胡六奇肯定又做了手脚。一旦在外头锁死,除了外面的人主动进来,咱们可没法子出去!”
  段拂急道:“那怎么办?”话音未落,头上忽然“轰”的一响,他刚觉不好,两个硕大无比的铁笼直落下来,恰好将他和秦白鸥罩在下面!
  第二十三章:痴人走死声利场
  这两个铁笼突兀而来,速度奇快,以段拂的身手,竟连变变身法的工夫也没有,秦白鸥就更加不用提了。
  “咣”的一声巨响,石板地面被砸得冒出一溜火光,两人登时被罩了个结结实实。好在那铁笼又大又高,邓九公处身的铁笼被段拂在肩上,却没受到半点创伤。
  段拂一惊,旋即坦然,看那快笼栅栏,根根粗如碗口,单铸这么粗大的一只铁笼,
  化去的工夫便须不少。
  看来胡六奇为了对付自己和邓九公等人,着实费了无数心血。
  这一来,他知道自己行迹已露,不能再隐藏下去了。
  左右已是身处绝地。
  那也只好随机应变走到哪里算哪里,当场扬声叫道:“胡六奇!我知道你在外面,你若还有脸见我们的话,那就不必躲了,给我滚出来罢!”
  随着阴恻恻的一声长笑,石门洞开,微微星光透了入来,胡六奇那张诡异的面孔也现了出来,只听他哈哈笑道:
  “段贤侄,怎么对你胡伯伯这样讲话,我辛勤抚育你十多年,难道还错了不成?
  “你这样忘恩负义,怎么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双亲?”
  若在以往,他说这番话必然是神色俨然,悯人悲天,但现在脸皮已经撕破,他神色极是轻佻,语气中更是充满了讥刺之意。
  段拂大怒,但旋即切克制,淡淡地道:“你趁我不记得以往之事谎言欺我,骗去了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那只怪段拂太笨,也没有甚么。
  “不过邓爷爷待你恩重如山,你竟如此对他,这笔账咱们可要好好地算上一算?”
  邓九公与段拂两年不见,对于他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不知他与胡六奇之间的过节,听了这话,不禁一怔,但转念之间也就明白了十之七八,冷冷地道:
  “胡六奇,你好啊!原来我手下还有你这般厉害脚色,算是我这十几年瞎了眼,该受此报。”
  胡六奇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道:“多谢帮主嘉奖,不过这样好听的嘉奖我就快要听不到啦在!
  “当年我暗算了你,若非莫剑雄和秦白鸥撺掇于我,说要学你的功夫,我如何还肯费尽心思来养活你?
  “这么久以来,我出尽法门,你骨头倒硬得很,硬是一个字不说。
  “嘿嘿!现下我虽然还有九路打狗棒法未学,再留着你也没甚么用啦,你说是不是?至于这位段贤侄……”
  他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破绽的,不过你这次回山,我就觉得路数不对。
  “你这小贼倒也精乖,伯伯设了这么完美的圈套,又坏了钱独鹤和余人杰两条性命方引你上钩,哪知道这么快就被你脱了。
  “好在你还算孝敬,居然带了那两个美人儿回来……”
  段拂听到这里,心头不禁一沉,暗叫:不好!这老贼生了疑心,只怕顾湄和傅洛儿要着他手脚!
  胡六奇嘻嘻笑道:“哪个妙手观音艳声四播,钱独鹤本是要掳来送给我享受的,那个外国妞也是我口中之食。
  “唉!真是可惜,他一片耿耿忠心,最后还是不得不杀了她,这都是因为你——”
  他的声音忽转狞厉,但旋即又笑眯眯地道:“不过好在那那妙手观音本来就是残花败柳,那洋妞儿又没被你怎么怎么样,我不过晚玩了七八个月,损失也不算大……”
  段拂双眼中禁不住要冒出火来,怒喝道:“住口!你说话恁地无耻!”
  胡六奇不恼不怒,洋洋地道:“不错!我是有点无耻,不过这还不算甚么,无耻的事都还在后头那哪!”
  说到这里,脸往下一沉,道:“来呀!把那两个美儿人给我带上来,让我们这位段少侠见见甚么才是真正的无耻!”
  随着这声叱喝,洞口现出六个人影,正是丁同等四人押着顾湄与傅洛儿。
  顾、傅二女云鬓散乱,衣衫不整,显是在睡眠之中中了暗算,一见段拂不由得泪眼盈盈,一个叫声“拂弟”,一个叫声“拂哥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段拂怒发欲狂,嗔目喝道:“胡六奇,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儿,抓她们做甚,是好汉的就放了他们,你我一对一地作个了断!”
  他情急大喝,声如春雷,丁同等四人不禁全身一震。
  胡六奇神色如常,淡淡地道:“贤侄,你太小瞧你胡伯伯了!你胡伯伯平生做事,只讲输赢,不讲甚么英雄不英雄的。
  “你以为我会放着铁笼不用,放着手边儿这两个美人儿不用,反而让你出来跟我决战?
  “嘿嘿!你好汉让你做便了,你就关在这铁笼子里做一辈子他妈的英雄好汉罢!”
  说到这里,纵声狂笑,丁同等人也陪着笑了起来。
  他笑了一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声音忽地变得异样狞厉,咬牙切齿地道:
  “臭小子,被关在笼子里头,还敢在爷爷面前充他妈的字号。好罢!我让你看看当英雄好汉的意户人是个甚么下场!”
  反手一抓,“噗”的一声,顾湄的半幅外衣被他扯碎,现出里面的粉红兜肚,椒乳微坟,梨涡隐现,监押他的丁同与龙有翼二人不禁咽了口唾沫。
  段拂怒发上指,可是空有一身本事,却被锁在笼中,半点也施不出来,眼见胡六奇出手如电,顾湄一具玲珑玉体就要尽现眼前,耳听胡六奇淫亵的笑声,一颗心都要蹦出胸腔来了。
  蓦地里,他踏上一步放声长笑,声音竟极是欢畅,隆隆地在地道两端来回翻滚,震得人耳鼓鸣响,心旌摇动。
  胡六奇心头一凛,停住了手,暗想道:
  这小子莫不是疯了?
  他内功深湛,但仍被这阵笑声带得心神不宁,不由怒道:
  “死到临头,有甚么好笑?”
  段拂发笑之时,只图扰乱他心神,并没想到下一步该做甚么,听他一喝,忽地灵机一动,道:“你还有九路打狗棒法没学,要不要试试!”
  胡六奇格格笑道:“臭小子,少拿打狗棒法来唬我!爷爷既然出了手,就不在乎那几招能不能得到!”
  段拂朗声道:“好!湄儿,傅洛儿,他既不要学,你们可记住了这棒法口诀。
  “你们忍辱负重,万一逃了出去,也好不让这天下无敌的棒法自我手中湮没……”
  说了这几句话也不待他们回答,口中滔滔不绝地念了下去:
  “……第二十八路,棒大双犬。双犬齐上如何打?缠打狗腿戳狗头。一犬在前莫畏惧,狗背正是下手处……”
  胡六奇已学到手二十七路打狗棒法,虽然口中说得慷慨,但毕竟以不能学全为恨。
  他武动本高,对这打狗棒法的口诀又甚是熟悉,声音人耳,便知是真非伪,一时不由得又惊又喜,顾不得深思段拂有何用意,连忙用心记忆,生恐漏了一句半句。
  邓九公身在笼中,却已隐约猜到段拂意欲何为,心下暗暗喜欢,截口道:
  “拂儿,这棒法精妙至极,乃是我帮的镇帮之宝,你可万万不能再说了,若被奸人学去,你我都是罪孽非轻!”
  段拂朗声道:“爷爷,你我今日已是必死,这路棒法却是非传下去不可……第二十九路,狗急跳墙如何打?让过狗头劈狗背……”
  胡六奇恼怒邓九公打断段拂背诵口诀,向他狠狠盯了眼,却不敢说话,唯恐分散了心神,丁同等四人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师父如此,自己等亦步亦趋,
  绝无错失,当下各自低头默记。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段拂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的变薄,一点点变小,而又在一步一步向铁笼前面靠近!
  段拂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将一部粗陋庸俗的打狗棒法口诀背得琅琅动听,无一时,已背到了第三十六路的最后两句,倏地住口不言。
  胡六奇正自心花怒放,低头默记,忽地听不见了声音,不由怒道:“还有两句是甚么?快背!”
  忽然抬头一看,段拂的头和大半个身子已在铁笼之外,只剩下一臂一腿,只要轻轻一抽,便可脱出束缚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事机紧迫,也来不及去想怎会出现这等难以置信的事情,纵身直扑,双掌猛击,使上了十二成力,立意要将段拂一招毙于掌下
  段拂冷笑一声,右足连向胡六奇下盘踢出七八脚,正是攻敌所必救,乃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胡六奇眼见自己双掌虽可将他击得骨碎筋折,自己也免不了被他踢个下身瘫痪,虽然轻重有别,这笔买卖毕竟做不过,当即撤掌回防,身路连变,将段拂这几脚避了开去。
  哪知他刚自退开,“噗”的一声,头上已被段拂五指拂中,饶是段拂为避他攻势,未曾用上真力,而他又内功深湛,仍觉头面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留下了五道红印。
  只听段拂笑道:“狗腿踢罢击狗头,要使天下无恶狗,第三十六路最后两句,可记下了么?”
  胡六奇又惊又怒,但他老谋深算,知道段拂一旦脱困,自己若非另出奇谋,绝不是他的对手,当下大喝一声:“丁同!你们给我挡一阵!”
  自己则斜刺里向洞口窜去,显是不欲恋战,意图逃走。
  他是罪魁首恶,段拂哪肯放他?就着虚空之中“腾”地踏开大步,疾追上去。
  蓦地里,眼前金属光芒一闪,两只十字夺,两只护手银钩,一只跨虎篮,两只日月双环共计七般兵刃织成一道光网,栏在自己身前。
  他瞿然一惊行:
  原来这几个家伙功夫不错,比平时显露的要高得多了!
  眼前这几枚兵刃都是极其罕见的外门兵器,难学难精,敢使的人功夫必然不低。
  他虽心切仇,仍是不敢怠慢,觑准四之间的空隙,双手一拨一带,施的乃是“分光惊影”的手法,耳中只听一阵叮叮当当乱响,日月双环撞上了跨虎篮,跨虎篮撞上了护手银钩。
  那护子银钩乃是龙有翼所用,被这股大力一带,转了方向,直奔丁同双肩而去。
  他大急叫道:“大哥,喂……”
  丁同眼见自己兄弟倒戈,双钩来势如风,不由大惊,总算他武功不弱,应变迅捷,危急中吐气开声,以手中十字夺向上力迎,硬生生将护手银钩的手柄锁住。
  哪知段拂这一招是借用了龙有翼等三人合力,他独个儿膂力不及,那两柄钓向前一滑“扑扑”两声,钩尖正插入他后窝之中,琵琶骨登时粉碎。
  丁同惨叫一声,翻身栽倒。
  段拂趁他将倒未倒之际,伸手扯下他的外衣,一抖一送,那件衣服恰好将半裸的顾湄罩在其中,冷笑道:“你们这班奸贼,也叫你们尝尝琵琶骨被穿的滋味儿!”
  他打起了性儿,双手箕张,有如一头巨鸟向龙有翼等三人凌空扑了下来。
  这四人受了胡六奇之命,平素里与段拂称兄道弟,极是亲热。
  但他们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虽知自己武功上绝非此人对手,见到胡六奇对他如此重视,也是心中不忿。
  如今这番出手,一半是遵从师命,一半也是要以四人之力称称这小子有多大斤两。
  哪知一招之间,自己便伤了个兄弟。
  对方斤两多少没称出来,自己的手不知怎么已经转弯,心惊胆战之余,见段拂这等威势,早吓得不知所措,眼睛一闪,温方久和郭恒高举手中兵刃,龙有翼护手银钩已失,只好高举双掌,三人猛力向上一迎。
  段拂憋了半日的郁忿尽在这掌之中发泄出来,直有雷霆万钧之势,那三人哪里抵挡得住?
  乱响声中,三人六条手臂寸寸断折,臂骨碎得不成模样。
  温方久手中的跨虎篮被反击回去,撞在天灵盖上,头骨破裂而死,郭恒日月双环嵌入前胸,虽然一时并未断气,却也命不久长,龙有翼失了双钩,反而占了便宜,得以保存了这条性命。
  段拂也未料到自己随手拍出竟有偌大威力,仅一照面,四个功夫不弱的好手就二死二伤,他吸一口气,心中甚觉欣慰,看来自己这段时间用功不辍,功夫果然又有进步。
  正在此时,耳听顾湄与傅洛儿二女齐声惊叫,邓九公喝道:“小心!”
  接着背后传来金刃劈风之声,他情知是胡六奇暗施突袭,但这道风声怪异之极,大非寻常,一时也来不及回身,乘势向前一扑,一个“灵猫扑鼠”之势将丁同掉在地上的十字夺拣起,反手迎出。
  “当”的一声轻响,十字夺被削成两截。
  段拂手上一轻,接着小臂上一凉,已被刺个对穿。
  他大惊之下,提气后纵,硬生生将手臂从对方兵刃中拔了出来,闪眼看时,不由得惊怒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见胡六奇躬身狞笑,一张瘦长老脸在火把映照下明暗不定,宛如活鬼,手上却提着一把精光灿烂的宝剑,剑身宛似一汪秋水,明净幽邃,剑尖却犹自一滴滴地落下血珠。
  段拂瞳孔收缩,一字一顿地道:“倚、天、剑!”
  胡六奇哈哈笑道:“臭小子,识货得紧哪!若非你的指点,我就不能得到这把宝贝,若非这把宝贝,也不能一招便伤了你。
  “哈哈!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须怨不得别人!”
  说着话进步连环三击,众人都觉身上一寒,毛发皆耸。
  胡六奇的剑招虽算不得如何精妙,但以这把倚天剑使出,却是威猛凛凛,遇神斩神,遇鬼斩鬼,人莫敢撄其锋锐。
  若是寻常兵刃,以段拂和胡六奇武功修为上的差异,他尽可施出“空手入白刃”的上乘功夫与之周旋,即便一时夺不下他兵刃,五十招内也必将他击败。
  可是倚天剑乃是天下第一锋锐的利器,血肉之躯如何当得?
  段拂识得这宝剑厉害,自己臂上又受重伤,只好展开轻功,向后疾退。他知道这把剑无坚不摧,惟恐误伤了邓爷爷和顾傅二女,只能先将他暂行引开,再图后计。
  可是在胡六奇的一轮疾攻之下,哪里有甚么后计可图?
  段拂只觉森森剑气,迫在眉睫,周身上下,如入冰窖,直迫得左躲右闪,只消一步踏错,便有开膛破肚之祸。他又急又气,暗想:道:
  这把宝剑怎地恁么厉害?
  也怪我一时大意,已经知道了这老贼不是好人,还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把倚天剑本是丐帮长沙分舵地下,风清扬墓中的陪葬之物。
  数月前段拂上山,受了胡六奇之欺,将他无意闯入风清扬墓穴,借宝剑脱困,又掩宝剑埋回地下之事毫无隐瞒地告知了他。
  这般利器学武之人哪个不想?
  段拂宅心厚道,借了宝剑脱困已经知足,更不愿取前辈之物据为己有。
  胡六奇却哪管这许多?他强忍了两三个月,终于趁着段拂带二女下山之际,亲自到长沙盗回了这把宝剑。
  好在段拂未提到独孤九剑图谱之事,这把剑埋得又浅,胡六奇没费甚么工夫便即掘到,大喜过望之下并未深究,否则他若习得独孤九剑,那就更难有人禁制得他住了。
  适才他命丁同等人抵挡一阵,本意便是要以这把倚天剑暗算段拂,佯作逃跑只是骄敌之计,使段拂以为自己胆怯,才好一击成功。
  岂知段拂应变得法,若非十字夺那么一迎一挡,纵有邓九公等人提醒,一条臂膀也必不保。
  这时两人已拆了三十招上下,段拂本身武功高出胡六奇甚多,不过自胡六奇学得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拉近了不少,再加上这把倚天宝剑可弥补招数和功力上的缺失,在这三十招之中,段拂的守势竟然占了九成,仅余一成攻势也因忌惮他宝剑过于锋利,稍沾即退,从而被他从容化解开会。
  邓九公身在笼内,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中。
  他知段拂臂上重伤,愈是久战愈是不利,而且那胡六奇并非庸常之辈,如段拂这般一味躲避,不出十招八招,必定还要受伤,那时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不但自己和段拂要命丧于今日,那两个楚楚可怜的女娃娃也难免要遭凌辱屠戮。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倏地闪过,额头上刹那间布满了冷汗。
  他武功虽废,眼光仍是奇准,果然段拂在胡六奇雪片般的剑光之中闪避不迭,再周旋数招,胡六奇猛喝一声“着”,段拂腿上又中了一剑。
  饶是他将肌肉一收,剑锋入肉不深,肌肉也已被创伤,来回纵跃登时不如先前灵便。
  胡六奇大喜,霍霍霍连续十几招,俱是进手招数。
  段拂勉力纵跃,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衣角发丝却被剑气所袭,惭次飘落下来。
  顾傅二女花容失色,眼见心上人在这等险恶的局势下周旋,每一刻都有性命之危,自己等虽有心相助,怎奈穴道被点,连小手指头动弹不得,只有空自焦的份儿。
  邓九公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罢了!
  此时胡六奇专心致志地猛,段拂一心一意地防守,顾傅二女聚精会神地注视场中变化,谁也没有留意蜷缩在铁笼中的邓九公浑身骨骼发出轻微的爆裂之声。
  这声音极其细微,起先还是缓慢,渐渐地密如爆豆,响成一片,而那粗如儿臂,坚不可摧的铁栅也在渐渐弯曲!
  段拂两处受伤,这时虽在激斗之中,他仍能感到腿上臂上的鲜血有如小溪般汩汩流出,渐渐地眼皮饧涩,浑身变得轻飘飘、赖洋洋地。
  他粗通医理,知道泥石失血过多的征像,若不能马上止血,再过一刻钟,自己便会血竭而死。
  可是在胡六奇如此凶险攻势之下,他又怎能缓得出手来裹伤?
  胡六奇一生大小百余战,交手的经验比段拂较为丰富。这种情势段拂知道,他自然更加心知肚明。
  当此生死决于俄顷之际,任何疏忽放松都可能予敌手以可乘之机,那可万万大意不得。
  想到此处,他身形一矮,剑法陡变,竟使出素不轻用的“哀牢山三十六路狂风快剑”来。
  这路剑法创于南宋年间一灯大师的高徒朱子柳,后来散失民间,被滇边邢派“黄龙教”所得,视为镇教之宝,非教主继承人不传。
  胡六奇七年前奉命到云南公干,与“黄龙教”起了冲突。他单枪匹马,打得黄龙教主以下八名高手落花流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力求保命,黄龙教主献出这套剑谱。
  胡六奇老实不客气地收了剑谱,又老实不客气地将这八人一一处死,既可回帮邀功,又免泄露风声。
  这套快剑三十六路,每路四个变招,计一百四十四式,有攻无守,号称天下凌厉第一。
  七年来胡六奇从未用过,今日倚天一剑在手,有胜无败,有攻无守,恰恰使这套剑法有了用武之地,当下使了开来,刹那间漫天都是剑影。
  段拂与顾傅二女都是暗暗心惊,同时想道:
  这老怪物倒也不是只会耍阴谋诡计,果然还有几分真才实学!
  可惜胡六奇才愈真,学愈实,情势便对段拂愈是不利。
  勉力又支持了二十几招,眼见胡六奇横空一剑,直向自己前心刺来,本该向料刺里避去,左袖留下后著,反打他面门,可是身形甫动,头脑中一阵晕眩,足下踉跄,慢了一拍。
  胡六奇大喜,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如何能够放过?
  手上劲力不由又增加了三分,切盼这一剑将段拂钉在石壁之上,那就大功合成,从此无牵无挂了。
  傅洛儿惊叫道:“快闪!”段拂迷迷糊糊中听到她的叫声,心神一凛,勉力向旁一挪。
  可惜为时已晚,胡六奇这一剑来得何等快捷,他虽让过宝剑正锋,免了一剑穿心之厄,那口剑还是自他肋骨之旁穿过,硬生生将他插在了石壁之上。
  胡六奇一击得手,心头狂喜,阴恻恻一声冷笑,道:“段贤侄,胡伯伯在此,你纳命罢!”
  左手仍持着剑柄,右掌抬起,运起十成功力,猛向段拂前胸拍去,使的正是“降龙十八掌”中威力远大的一招“潜龙勿用”。
  段拂双目一闭,暗叹一声:罢了罢了!
  我受他所骗,将降龙十八掌尽整传了与他,到头来还是死在这降龙十八掌之下!
  邓爷爷,关关,湄儿,傅洛儿。
  我对不起你们!爹,娘,你们的大仇,孩儿只有来世再报了……
  胡六奇的右掌离段拂前心只有三寸之遥,便在此时,他的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便好似数百斤火药同时炸响一般,山洞中登时石屑纷飞,尘土激扬。
  胡六奇被这声巨响震得全身一颤,本能地回头望去,尘烟散处,一个高大消瘦的身影如小山一般矗立眼前,一张自发白须、神威凛凛的面庞乍然出现,隔着烟尘冷冷地瞪视自己。
  这个身影,这张胜自己十几年来是看得熟了的,可是不可能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揉了揉眼睛,不错,是真的,不是幻象。
  眼前这人明明是被自己亲手挑断了手筋脚筋,洞穿了琵琶骨,武功全废,在水牢中关了两年,适才又在两重铁笼中苟延残喘、奄奄待毙的邓九公!
  此时此刻,纵使将天上地下,云中海底所有的惊讶集中起来,也绝比不过他一个人的惊讶之甚。
  因为这确实没有可能,实在没有可能,绝对没有可能,简直是太没有可能了……他愣了。
  顾湄愣了。
  傅洛儿愣了。
  连一直在地下龟缩着咬牙忍痛的丁同和龙有翼也愣了。
  幸好,段拂没有愣。
  他立掌如刀,奋起全身气力,向胡六奇握剑的左手切了下去!
  “喀”的一声轻响,胡六奇但觉腕上奇痛,这时方才醒悟过来,痛呼一声。
  在段拂这一斩之下,他的腕骨已碎成齑粉,当下右掌猛力向前一送,凌空一个筋斗翻出五尺有余。
  段拂受了他这一掌,胸中气血翻涌,五脏六腑登时剧震,喉中一甜,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已是他受的第四次重创,鲜血本已染透了臀部、腿部和肚腹,这一大口鲜血更是喷得前襟上淋淋漓漓,他整个人便如同从血污池中捞出来的一般。
  可是他精神大振,因为倚天剑已到了自己手,因为胡六奇伤得也已不轻,因为强弱马上便可易势!
  胡六奇翻出战团,便知不妙,邓九公这老鬼复出,虽然眼下还没出手,但只要他有两成功力,自己便是九死一生。何况自己离了倚天剑,那便等于失了护身符,段拂伤得奇重,可他若有一剑在手,只怕先到鬼门关报到的反而是自己了。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右手在地下一撑,强忍着钻心疼痛,旋风一般卷了回来。
  可惜晚了,纵然他比旋风更快,也还是晚了。
  一截冰凉的剑尖分毫不爽地抵上了他的喉头,两道比剑尖更加冰冷的目光射在了他的脸上,一个比千载玄冰还要冷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胡伯伯,你输了。”
  胡六奇大惊后跃,接连三大步退出两丈有余。他虽身有残疾,只有一条腿管用。
  但纵跃之际灵便至极,比两腿齐全的轻功高手更胜三分。
  可是没有用,段拂的手中剑尖有如附骨之蛆顶在他的喉头之上,不深一分,也不浅一分。
  到此地步,胡六奇终于明白自己的武功比他差得太多,不由得面色沮丧,惨然道:
  “你杀了我罢!”
  段拂剑眉一轩,挺剑便要刺下。他身受重伤,现下已是强自支撑,只要胡六奇稍有喘息之机。
  自己等这几条性命终究还算不得是自己的。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冷森森在他身后响起“放了他!你杀他,我就杀她!”
  段拂吃了一惊,手中剑便不刺下去,回头望时,石门不知何时已寂无声息地打开,门口立着一男一女两条身影,背对月光,却看不清楚面目。
  段拂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问道:“是谁?”
  那人嘿嘿一笑,道:“是我,还有你的小媳妇儿!”说着向前跨出一步。
  段拂眼前现出了两张脸,右边那张艳若桃花,凤目含愁,楚楚可怜,清丽难言,正是本该在山下客栈中等候的李关关。
  左边那张脸灰扑扑的,枯如树皮,与关关的娇艳俏丽相形,尤显得丑怖可怕。
  段拂惊诧莫名,但旋即宁定,淡淡地道:“原来是莫长老,神通不小啊!你也巴巴地赶来趟这趟浑水了?”
  莫剑雄咧嘴一笑,忽地提气喝道:“帮主,动手!”
  自他出现那一刹那,胡六奇就心头狂喜,蓄势以待,没等他把话说完,将头霍地向后一仰,左手提拉,右手疾拍,同时飞足反踢,这一拉一拍一踢招式寻常,力道却大得出奇。
  已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武学,毫不花俏,却极为实用。
  莫剑雄见了,不由得衷心钦佩,暗暗喝了一个大彩。
  可惜在段拂手下,胡六奇毕生精研苦修的武学竟是一钱不值,只见眼前青光连闪,血光四溅,胡六奇双手小指俱被倚天剑削掉,鞋皮也被砍掉了一截。
  他痛得直抖,但全身忽地僵直,摆出一个进退不得的姿势,却是段拂内力透过剑尖打入,封了他前心的“神封”,小腹的“关元”二穴,这还是段拂忌惮关关落在莫剑雄之手,否则任一剑取他性命都是易如反掌。
  莫剑雄所谋不成,霎时间换了一副嘴脸,涎脸笑道:
  “段少侠,且莫动粗,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放过胡帮主,并答允不再找我们寻仇。
  “我就放了这如花似玉的美人给你。这笔买卖还做得过罢?”
  段拂淡淡地道:“我若不放,你将如何?你敢下毒手么,下了毒手之后,你自量能出得去这个门槛么?”
  莫剑雄不禁一呆,他打的一副好如意算盘,以为只消自己手中有了人质,一切麻烦便即迎刃而解,不料段拂如封似闭,又将麻烦推给了自己。
  他只觉自己的腿微微发颤,但事已至此,不能退缩,只好硬着头皮扬扬原本顶在关关后心的短剑,狞笑道:
  “那咱们就一拍两散,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段拂见他色厉内荏,心中已有了底,微笑道:
  “是不是一拍两散,咱们走着瞧。你怎么会抓来关关的?”
  莫剑雄见他态度和缓,心中一宽,道:“今天白天你们上山,就有山下弟子禀报来说,山下客栈住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客。
  “我奉帮主之命下山查看,原来却是老相识,于是等到半夜才下手,将她请上山来……”
  段拂心中惭愧,自己等太过低估了丐帮的实力和胡六奇的阴险细密,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
  “却不知是如何下的手?是下的蒙汗药吗,还是用的鸡鸣五鼓返魂香?”
  他知道关关武功远在莫剑雄之上,莫雄剑用强绝不能得手。
  莫剑雄被他猜中,老脸一红,作声不得。
  此时段拂臂伤腿伤愈来愈痛,只觉浑身气力正一丝丝离己而去,他知自己再无气力与他多作纠缠,微笑道:
  “胡六奇害我邓爷爷在先,欺我害我在后,这人我是不会放的。
  “不如这样,你救你的人,我救我的人,大家看谁运气好些罢!”
  右手一抹,掌中赫然放着一黑一白两颗围棋子。
  莫剑雄一怔,低声吼道:“你敢动一动,我这把剑就刺下去了!”
  段拂微笑道:“这是何必呢?我这棋子又不打你,不过是近来手法生疏,练习一下准头罢了。”
  “了”字出口,中指连弹,“铮铮”两响,那两颗棋子果然扶摇而上,直奔石洞顶壁而去。
  莫剑雄见棋子果然不是打向自己,心宽之余,也是纳闷不已,双目不由得本能地向上望去,只见那两枚棋子虽然同时发出,却有先后之别,一个飞,一个赶,虽是小小的死物,却大有天矫灵动之气。
  那枚黑子在白子后面数寸之地,待到了在石壁上一撞,倒飞而回,那黑子忽地速度加快,半途里将白子追上,“嗒”的一声轻响,二子在空中撞得粉碎。
  莫剑雄也是武学高手,见段拂的暗器功夫这等出神入化,不由得心旷神怡,情不自禁高声喝道:“好啊!”
  彩声出口,蓦地里肚腹一凉,适才还顶在关关后心上的那柄短剑不知怎地倒掉了头,全然刺入自己身体之中,直没至柄
  在这一瞬之间,他感到的竟不是痛苦,而是无比的惊骇和恐惧,戳指道:“你……你……”一个身体已软软地瘫了下去。
  关关抽出短剑,恨恨地啐一口道:“你这奸贼!如此死法,便宜了你!”
  适才段拂以两枚黑白子引开莫剑雄的目光,左手中的两枚棋子已无声无息地打了出去,带着股真力撞上关关身体。
  他用的正是“七事神功”中“棋字门”的功夫,围棋子打穴的功夫在武林中本不罕见,但邓九公传授的这门手法却另有神妙之处,正用可以打“穴”反用可以解穴。
  段拂逆运真力发出棋子,虽然着处并非关关被点的穴道,但真气鼓荡,沿着经络迅即无比地游走一周,遇有窒滞,自然冲开。
  关关穴道一解,旋即便出“花字门”,中“倒折梅”的手法,反腕将使剑刺回。
  莫剑雄害人不成,反而死在自己剑下,也算是报应不爽。
  段拂煞费苦心一击成功,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摇晃了几下,踉跄欲倒。
  关关见状一惊,“当啷”一声,将短剑掷在地上,高声叫道:“拂哥哥?”拔步奔来。
  正在此时。原来屹立不动的邓九公忽然“啊”地一声大叫,一股血箭自他口中喷簿而出,翻身跌倒尘埃!
  第二十四章:何由唤起酹一觞
  这么一来,四人齐齐大惊。
  关关顾不得去看段拂,段拂也浑忘了自身伤势,更忘了为顾傅二女解穴,两人一齐扑到邓九公身边,高声叫道:“爷爷!爷爷!”
  邓九公面若金纸,双目紧闭,口中鲜血淋漓,敢情适才这一跌将口中牙齿磕掉了四五颗。
  迷迷糊糊之中,他听到段拂与关关的呼喊,悠悠睁开双睛,第一眼便看见地上散落的几颗牙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
  “牙啊牙,老叫化这一辈子给你们吃了……吃了不少好东西,现下……你们寿终正寝了,老叫化也对得住你们……咳……咳……老叫化也要和你们团聚来啦……”
  段拂和关关看了他的情状,又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心痛如绞,强自抑制泪水不落下来。
  邓九公咳嗽了两声,转头对关关道:“关关……爷爷见了你……好生欢喜,本来盼望着能吃你几顿好菜……看来吃不成啦……”
  说到此处,心神一阵激荡,又是大口血喷在了前襟之上。
  关关再也忍不住泪水,双手紧紧拉住邓九公的手,哭道:
  “爷爷……你会好的,我这就给您老人家做去……你吃得成的,吃得成的……”
  她心头有千言万语安慰劝抚,可说来说去,也只有这么两句话。
  邓九公摇了摇头道:“关关……不用安慰爷爷啦,拂儿,你……你适才钻出铁笼,是不是用的我教你的‘醋字门’的功夫啊……”
  段拂含泪点了点头。
  邓九公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道:“我原说像地遁啊,缩骨啊这些功夫……都是极有用的……你……你能练到这个地步,我开心得很……”
  他说到这里,已感疲累之极,闭上眼睛喘了几口大气,又接下去道:
  “不过……爷爷还留了一手没教你们……适才我破笼而出这招叫做……叫做‘天龙解体大法’,危急时刻可将本身真元全都爆发出来……”
  他一说到武功,昏暗的眸子中突地有了神采,说话也顺畅起来,“……可将本身武功提高五到七倍。胡六奇这王八蛋挑断了我手筋脚筋,不过我内功还剩着那么二三成……
  “可惜这法子一辈子只能用一次,顶多是和敌人同归于尽,嘿嘿,你们不学也罢……”
  段拂和关关听到此处,都是泪如雨下。他们都听说过,无论正派邪派武功之中,都有这么一门不传之秘,就是解体大法。
  施术者本人将真元聚在一处,威力奇大,不过用过之后,真元耗尽,纵有灵丹仙药也难救得。
  段拂想起九公是为了救自己性命即用上了这个法门,不由心中大恸,低声叫道:
  “爷爷……爷爷……”
  透过泪眼望出去,邓九公慈和的面庞已是模糊一片。
  邓九公缓缓抬起手掌,为他轻轻擦了一把泪水,微笑道:
  “傻小子,哭哭啼啼地做甚么?爷爷活了七十多岁,还嫌不够么?嘿嘿,适才我还犹豫了半天,其实死有甚么好怕?……
  “人生如梦,死了不过是梦醒罢了。我若是早用一刻,你也不用挨胡六奇一剑……”
  他说了这半天话,精神反转健旺,面颊上挂了几丝红晕,段拂知是回光返照,心头剧痛,如被刀斩剑劈的一般,直恨不得自己代他死去。
  人到濒死,心智分外灵敏。
  邓九公蓦地眼前一亮,想起一件事来,道:“拂儿,那司徒水照又找上你没有?”
  段拂想到这中间诸多曲折,不能再教他忧心,摇了摇头。
  邓九公道:“那……那就好。司徒水照这人武功卓绝,心计深沉毒辣,你本来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现下有个法儿能教你报此大仇……咳咳……你我合力,总该能胜过他了罢……”
  段拂心头一凛,已隐约明白他的用意,急道:“爷爷,不可!”
  邓九公眉宇间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胡说!甚么?可不可的?我这一身功力难道还带进坟墓中去么?爷爷时间不多啦,快转过身来!”
  段拂知道他要在濒死之际将一身功力尽数转到自己身上,可是散功而亡对于学武之人来说痛苦之极,再说邓九公为救自己而舍弃性命,自己又怎能受他一身功力,使他顷刻便即丧命?
  邓九公见他犹疑,不由怒道:“你不肯受我功力,难道让爷爷死了也不闭眼么?
  “你若再不肯,我即刻咬舌自尽,老叫化说得出做得到,你要不要试试?快转过身来!”
  他重伤之下中气不足,但这沉声一喝竟然威猛至极,浑厚的语声似乎能直穿透到段拂心里头去。
  段拂全身剧震,再也不敢违拗,就着地下叩了三个响头,含颤声道:
  “拂儿……遵……命!”这几个字实是说得艰难无比。
  邓九公含笑点了点头,将双掌按在他背心的“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上,那是人身手少阳、足少阴、阳明胃与阴明肝四处经脉交合之处。
  他奋起残余气力,将内力源源输入。
  段拂瞑目趺坐,放松心神,只觉全身一震,一股澎湃的大力源源涌入身体中来,刹那之间,四肢百骸都如有滚水流动,说不出的舒畅快美,片刻之后便即神游物外,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迷迷糊糊之中,他一忽儿觉得自己身处洪炉,一忽儿又觉得坠入了冰窖,一忽儿觉得自己变作了一片羽毛,在蓝天白云之间高翔,一忽儿又觉得自己好像一尾游鱼,潜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海,在奇丽绚烂的珊瑚礁中间穿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四周静悄悄地再没一点儿声音,好似是九天之上,又好似是九地之下……
  他缓缓睁开眼来,却见邓九公紧闭双目,躺在关关的怀中。
  他头发上胡子上全是汗滴,便好似在这顷刻之间老了二十岁一般。
  适才他虽也身受重伤,却仍是神威凛凛,令人不敢稍有违拗,现下则彻头彻尾变作了一个衰迈无神的老人了。
  段拂不由心头痛极,段拂胸中激荡,低声叫道:
  “爷爷……”两个字甫喊出口,便是哑不成语。
  邓九公已是气若游丝,勉力将眼睛睁开一缝,口唇翕动,似要说些甚么。
  段拂含泪将耳朵贴近他的髻边,只听他用极微弱的声音道:
  “丐帮……是我十几年……心血……现下……我命你做第……第三十一代……帮主,你……你要好生……整顿……使我丐帮重……重振……”
  他抬起一双枯瘦的手掌,似要抚摩段拂和关关的面庞,一寸,又一寸……他颤抖的手指忽地僵直,关关只觉他枕在自己臂弯中的头猛地一沉,这位曾经出生入死,又饱受风霜、历经磨难的一代奇侠终于溘然长逝,连最后的“声威”二字也没能说得完全。
  关关‘哇”地一声痛哭出来,顾湄与傅洛儿站在远处见了这等情景,也禁不住珠泪盈盈,一时浑忘了自己身上穴道犹未解开。
  段拂却不言不语,不悲不泣,双目定定地盯着前方,呆呆地道:
  “爷爷,爷爷,你……你……你去了……”
  过了半晌,蓦地张口,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向后便倒。
  关关吃了一惊,连忙收泪,伸手搭他腕脉,只觉他脉息紊乱,显是哀痛过度,气血淤积,急忙出指在他“人中”穴上推拿数下。
  段拂悠悠醒来,却是双目发直,一声不出。
  关关知道这等哀痛最是耗损真元,伸手轻轻拍他背脊,柔声道:
  “拂哥哥,你哭出来罢!”
  段拂充耳不闻,便似没有听到一般。
  关关说到第五六遍,段拂突地全身一震,倏地站起身来,仰天长啸。
  啸声滚滚而出,犹如一条巨龙在石洞中飞舞徘徊,直震得石壁微微颤动。
  起先还听不出甚么,到后来竟是愈来愈雄壮,也愈来愈悲切,愈来愈凄凉,真好似要令山川风云、日月草木、神灵鬼物、人间天上所有有知有觉、无知无觉的东西都随他同声一哭。
  关关修为较深,却也感心中哀痛之极,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滴滴垂落。
  胡六奇的一只独目中也滚下泪水,中心哀伤,难以自制。
  顾湄和傅洛儿则心旌摇动,好似人在旷野,被一个个焦雷在身旁追打,一似全身骨骼都要被震松,丁同与龙有翼身负重伤,躺在地下苟延残喘,被这阵啸声震荡颠簸,五脏六腑尽皆碎裂,双眼翻白,一命归西去了。
  这番悲啸直持续三炷香的时分,方才渐渐歇了,旋又高扬一声,转为大哭。
  泪水有如决堤江河从段拂眼中滚滚而出,将血迹浸透的衣襟重行沾湿,直是风愁云惨,日月无光,鱼龙沉壑,蚊螭潜底。在他的大哭声中,人间已再无快乐之事,其中尽是对逝去的、破碎的、无可挽口的亲情以及一切美好之物撕心裂肺的追思和怀念……
  啸尽继之以哭,泪尽继之以血。
  段拂凝望着邓九公慈祥的面庞,心中的哀痛有如钱塘潮涨,一浪高过一浪。
  他幼失怙恃,此后十数年中只将司徒水照当作最亲之人,可是两年之前风云突变,恩师竟是父母大仇,那么世人只有邓爷爷待自己最亲,现下连他也撒手尘寰,那么自己还有甚么?
  自己不过是没爹没娘,连个亲人也再无一个的野孩子罢了……
  关关强抑心中哀伤,环顾四周,上前解下顾傅二女的穴道。
  三人围拢过来,只见段拂跪地不起,眼角挂着两枚晶亮的血珠。
  三女又是怜惜,又是悲痛,关关道:“拂哥哥,九公他老人家已去了,你哀伤如此,摧折身体,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也必不安。
  “再说,害死他老人家的元凶首恶还没惩处……”
  段拂被她一言提醒,如梦初觉,蓦地转过头去,两道目光有如两把晶亮的宝剑,直插在僵立一边、簌簌发抖的胡六奇的脸上。
  胡六奇活了六十余岁,从没见过也从没想到过一个人目光可以这般凌厉,他只觉脸上如同被火烧的一般,又辣又痛,不由得魂飞魄散,想要开口求饶,可是口唇开闭了半日,哪里又说得出一个字来?
  说时迟,那时快,段拂也不再与他啰嗦一个字,右掌陡出,卷起一股狂飙,直击上胡六奇的身体。
  “砰”的一声,血光四溅,接着是一阵噼哩啪啦的乱响。
  胡六奇一百几十斤重的身躯被他这一掌所击,如被飓风卷起,又似被一只无形的巨灵神掌猛地提起摔出,猛撞在身后的石壁之上。
  再反弹回来时,竟然筋骨粉碎,摔作了七八片之多,此人一生作恶多端,心计阴毒无比,临死却连一声惨呼也没发出来,便即毙命。
  这一掌之威太过不可思议,三女看了不禁芳心怦怦乱跳,虽觉胡六奇死有余辜,但眼前这情形实在太过可怖,不由得齐声惊呼了出来。
  即令段拂自己也绝对没有想过会有这等结果,呆了半晌方才想起,自己身上已有了邓九公的毕生功力,若论内力之厚,只怕普天下再也没有能及得上自己的了,加上这一掌含怒而发,纵使再有五个胡六奇,少不得也是一般下场。
  他想到此事,便想到邓九公对自己深情厚意,心中痛楚不减,上前提过胡六奇血肉模糊的首级,放在邓九公身前,跪倒在地拜了几拜,嘶声道:
  “爷爷,拂儿替你报了仇了!”黯然垂首,更无别语。
  三女陪着默然侍立,一边好言相劝。段拂虽仍悲不自胜,但他素性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当即起身检视四周,更无别语。
  这一场大战自午夜开始峰回路转,变幻莫测,有如九曲黄河,正邪双方精英毕集,各出奇谋,斗智斗力,真是好教人眼花缭乱。
  段拂拿眼光在洞中扫视一周,己方除邓九公舍命相救,余人尽皆无恙。
  敌方则除秦白鸥一人被邓九公破笼而出之时震昏,得保性命之外,胡六奇、温方久、郭恒被段拂亲手击毙。
  丁同、龙有翼受伤后被段拂啸声震死,莫剑雄死于关关之手,至此这群奸恶之徒尽数得了自己下场,更无一人漏网。
  顾湄见秦白鸥兀自昏晕在地,不禁怒从心头起,拾起一柄护手钩便要刺下去。
  段拂瞥见,忙道:“湄儿,不可!”
  顾湄抬起脸来,愕然道:“这等恶徒,留他作甚?”
  段拂道:“此人也是罪不容诛,不过我先前答允过他,只消他带我来寻九公,便饶他性命,而且九公遗命要我接任丐帮帮主,还有用的着他的地方。”
  顾湄听他这般说,才掷下银钩,不言语了。
  段拂虽得了邓九公毕生功力,精神充沛得多了,但毕竟外伤仍重,血流不止,当下斜靠在石壁上,支使三女折了几根巨大枯枝,做成一副担架。
  将九公的遗体放在上面,抬出石洞,自己趁这间隙包扎伤口。
  待得一切完毕,走上前去踢了几脚,将秦白鸥弄醒。
  秦白鸥受邓九公神功剧震,昏迷不醒,中间种种曲折均未得知,睁眼看到洞中修罗场一般的状况,既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听段拂说走,连忙乖乖地跟在后面,别说还有甚么违抗之心了,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十五日后,定更时分,君山脚下的两条山道上一左一右驰来两匹快马,马上乘客均是身形骠悍,气宇轩昂。
  那两匹马来得好快,眼见就要在高坡处的同一个路口相撞。
  这两人见情势危急,同时一带丝缰,身形轻飘飘地从马背上翻起,骑术竟是同等精纯。
  两匹马受大力一勒,背上一轻,惯性减弱,倏地止住足步,两匹马头相距已不过二尺上下。
  这时马上两名乘客已互相看清对方面目,同时拱手哈哈大笑,一个道:
  “孟兄,多时不见,还是一身好功夫啊!”
  另一个道:“哪里哪里,白老弟远在京师,居然与我平头赶至,已足够兄弟惭愧的了。
  “适才你这一手‘凌云飞燕’真是好教做哥哥的大开眼界呀!”
  两人共同拊掌大笑。
  先前那姓白的道:“这次帮主发下八百里鸡毛文书,命我等星夜驰来,想必帮中出了甚么大事。孟兄你离得近些,可知个中详情么?”
  那姓孟的敛起笑容,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眼下这位帮主行事莫测高深,总之是没有像你我这样人的好果子吃就是了。唉!可惜一个大好丐帮,自邓帮主去世……”
  他说到此处觉得不妥,便即住了口,语气中却留有无限的愤懑和郁怒。
  那姓白的也叹了口气,道:“莫多说了,咱们人微言轻,纵有不平又抵得甚事?再说胡帮主原是首席长老,接替帮主之职也是理所当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中外无不如此,如你我这般还算是不错的了。”
  那姓孟的冷笑道:“嘿嘿,只怕也是朝不保夕……”
  话音未落,山道两块巨石后跃出两个人影,手执兵刃,长声喝道:
  “来者是哪一路兄弟?报上名号!”
  孟白二人对视一眼,那姓白的道:
  “嘉兴分舵主孟三寿,京师分舵主白玮奉帮主急召,回山复命!”
  拦路那两人端详一下,拱手笑道:
  “原来是孟白两位舵主到了,其余舵主已在中堂之上等候,只欠二位。请!”
  孟白两人对望一眼,目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一催胯下马匹,泼刺刺地沿着山路疾奔而去。
  曲曲弯弯行了两炷香时分,两人来到中堂前面,翻身下马,早有知客弟子牵过马匹,另有守门弟子引路直趋堂中。
  两人一踏入门槛,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阔大的中堂之上明晃晃点着数十枝牛油蜡烛,二百多把太师椅密密层层排列两厢,每把椅子上都端坐一人,俱各肃然不语,见了他们,只是微笑点头,却不出声招呼。
  两人颔首为礼,心下栗然。他们久在丐帮,但这种大阵仗却是首遭见到,当下寻到自己位置坐好。
  孟三寿的位置在左首第二十七位,白玮的位置在右首第九位。
  过得片刻,一人自后堂施施然而出,众人识得正是秦白鸥,俱各起身为礼,却见秦白鸥满面愁容,拱了拱手,忽地长声道:
  “大家请坐,听帮主训谕。”垂手退在一旁。
  众人暗暗纳罕,却听步声橐橐,一个年轻人自后堂转了出来,一袭青衫,朴素洁净,只在肘后打了个补丁,右手执着一根十三节长的青竹杖,晶莹透剔,大非寻常,正是本帮帮主的记认——打狗棒。
  众人一见,登时大哗。此番集会的二百余名分舵主中,只有两成左右或以地域之近,或以上山禀告帮务见过这年轻人,知道他是胡帮主的故人之余子,其余三四成人只闻其名,亦未便肯定是他,另外人等则连听也没有听过。
  他们满心眼儿里以为出来的是胡六奇,谁知却是这样一个秀才般的青年,手中又持着帮主法杖,哪得不惊?
  不过丐帮帮规严峻,众人一时不敢再有别的异动。
  只见那青年含笑拱手为礼,朗声道:“在下段拂,奉本帮第三十代故帮主邓九公之命,于半月前接任帮主之位,今日特请诸位前来,宣示此事。”
  此言一出,众人更加惊诧不已,当下也顾不得帮规不帮规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段拂静静等他们议论了片刻,双掌一击,朗声道:“诸位少安毋躁……”
  众人哗声未止,但他几个字一吐,虽然深厚和平,却直接送入众人耳鼓,在嘈嘈杂杂的人语之中,竟如接席而谈般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都是武学行家,声音入耳,心头俱各凛然,想道:此人年纪轻轻,内力怎么恁地了得?
  只怕邓帮主一代人杰,也不及他,胡帮主就更加不用提了。
  当下倏然收声,回头凝望。
  段拂道:“在座诸位,多有知小可为胡六奇故人之子者,实则不然。
  故邓帮主本为朝中宰相,先父于廷公是他座下门生,以故小可与邓帮主情若祖孙,若以武功授受而论,他更是小可的恩师。
  胡六奇对大家说邓帮主于一年多前故去,其实亦不然,邓帮主一直被他囚于刑堂地下水牢之中,半月之前,为救小可性命,不惜殒身……”
  他说到此处,眼眶仍是禁不住湿润,顿了一顿道:“惟一可以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是,施出诡计,陷害帮主,作乱犯上,忘恩背义,为害丐帮的无凶首恶胡六奇及从犯莫剑雄已被正法。
  “其间种种曲折,秦白鸥都亲身经历,现下就让他跟大伙儿说说罢!”
  这一连串出人意料的消息犹如一连串霹雳在这中堂之上炸响,众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轰”的一声叫了起来,议论不住,其中自然有人喜,有人愁,有人惊,有人骇,百态毕集,各不相同。
  秦白鸥愁眉苦脸,踏上一步,将诸事原委说了一遍。他这时只求段拂饶他性命,自不敢有不尽不实之处,明知自己参与谋害邓九公必然惹起众怒,却也不敢隐瞒。
  他虽形态委琐,毕竟也是武学高手,内力充沛,中堂之上人人屏息,都听得清清楚楚。
  群豪听他说来,丝丝紧扣,入情入理,不由得不信。
  才讲到一半,有些脾气暴躁的已经破口大骂起来,更有一些人想起邓九公仁爱慈和,英风凛凛,却被这群小人奸计陷害,不由得怒发冲冠,挽袖抡拳,若非顾忌段拂在旁,早一拥而上,将秦白鸥打成肉饼了。
  秦白鸥汗流浃背,将前事说完,再也不敢多吐一个字,畏畏缩缩地躲入旁边角落。
  群豪座中蓦地爆出一声大骂:“秦白鸥,我操你奶奶,邓帮主待你恩重如山,你为甚么要害他?
  “还有胡六奇、莫剑雄这两个王八蛋,我也操你们奶奶!”
  座中都是武人,多半不晓得文雅为何物,一被这声大骂撩起了心头怒火,哪里还会客气?
  一时间,中堂上南腔北调,骂声四起,这么多人高声痛骂,声势之壮,天下罕见,污言所至,古今中外的胡莫秦三姓尽被包融不说,连与他们三姓沾亲带故的男女老幼也均倒了大霉。
  骂声稍息,座中立起一名虬髯大汉,朗然道:“众位且休痛骂,听我一言。”
  他身躯高大,声若洪钟,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个中有识得此人的,知道他是湖北襄阳分舵的舵主,名唤管一杰,乃是胡六奇的嫡亲外甥。
  只听这管一杰道:“段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段拂听他不称帮主,已知他有意寻衅,含笑道:“管舵主请说。”
  管一杰道:“段公子这番故事果然编得好听,不过全然是秦白鸥一人口述,再无旁证,焉知秦白鸥不是受人指使收买在此编的谎话?
  “再说,胡帮主素有遗爱于帮众,深受拥戴,片会做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事?
  “公子若不能举出其他证据,恕管某不能置信。”
  此人貌相粗鲁,其实口才颇好,这番话说得不亢不卑,颇有道理。
  登时便有二十余个平素与胡六奇、莫剑雄关系亲厚的分舵主响应起来,七嘴八舌地道:“是啊,一面之辞,不能轻信!”
  “管舵主所说大有道理!”若干事不关己,老成持重之徒听他一说,也不由将信将疑,大家俱都望向段拂。
  段拂微微笑道:“证人倒是还有几个,不过一来她们均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
  “二来这几人与我的关系可与秦白鸥没法相比,众位自然以为我们本是一党,她们的说话更加难信。
  “管舵主,你是胡六奇的嫡亲外甥,对不对?”
  管一杰听他忽然揭破此事,不由一惊,道:“是,不过我是就事论事……”
  段拂微笑道:“管舵主不要误会。人都有三亲六故,外甥舅舅又不是自己能选的,够不上甚么罪名。我只想问一句,管舵主加入本帮多久了?”
  管一杰心头一宽,道:“管某十六岁加入本帮,迄今已一十三年,积功升为七袋弟子。”
  段拂双掌一击,道:“啊!依胡六奇的说法,我加入本帮也恰好一十三年。
  “他视我如亲子,你是他的亲外甥,不知这十三年中咱们两人见过几次面?交情有多好?
  “你可否给我说说,我小时候生得甚么模样?脾气禀性如何?”
  这一番话连珠炮般地问了出来,管一杰不禁张口结舌,一张面皮涨得通红。
  段拂道:“说不上来也没甚么关系,胡六奇不过是撒了个谎而已。座中诸位,有哪位是精通医理的?”
  众人不明白他意欲何为,嗡嗡议论了一阵,终于推举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江南武进分舵主董不通,另一个则是陕西潼关分舵主季正心。
  这两人既精岐黄之术,武功也是不低,在江湖上甚有名气。
  段拂挥手道:“众位且请肃立,来人,将故邓帮主的遗体抬出来?”
  发令声中,四名青衣弟子从后堂抬了一口巨大的棺椁出来。
  段拂跪下拜了三拜,站起身来朗声道:“为使众位清楚真相,邓帮主的遗体并非下葬,现下天时酷寒,遗体并未朽化,请董季二位舵主验明邓帮主故去的时间。”
  董季二人不敢造次,先行拜祭之礼,然后自怀中取出金针、药囊等一应备用之物,挪开棺盖,检视半晌,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董不通朗声道:“在下与季兄检视得知,邓帮主故去时间绝不超过半月!”
  众人轰地一声,管一杰等一干人不由得面如土色。
  段拂道:“胡六奇撒这两个弥天大谎,目的究是为何,不用我多说大家想必也都清楚。
  “抬棺的这四名弟子本来刑堂看守水牢,种种情形,他们也是亲眼目睹。
  “你们对众位舵主据实而言罢!”
  一名弟子面有惭色,踏上一步道:“邓帮主被关在水牢已有一年多,胡六奇嘱咐我们严加看管,谁若泄漏一点风声,当班的三十六人便全都没命。
  “那时他有莫秦二位长老辅弼,势力极大,我们人微言轻,自然没人敢出这个头……胡六奇想了好多办法逼邓帮主教他功夫,邓帮主均未答应……”
  到了此时,真相全然大白。群豪二番痛骂胡莫秦三人,管一杰等人垂头不语,各自沮丧之极。
  段拂右手一摆,这时群豪对他均感佩服,喧声立止,只见他面沉似水,寒威凛凛,朗声道:
  “湖北襄阳分舵主管一杰,湖北零陵分舵主贺坤,四川乐山分舵主马信良,安徽阜阳分舵主吴西镇,凉州酒泉分舵主徐远翔……”
  接着又点了十余人的名字,将两道如江似电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视一周,道:
  “来人,将他们绑了”
  管一杰等齐齐大惊,管一杰大声道:
  “帮主,你说过做胡六奇的外甥并非罪过,我没有罪呀,为何拿我?”
  段拂道:“我拿你并非因为你与胡六奇有舅甥之亲,而是因你在襄阳当地胡作非为,欺压百姓,强奸民女,杀人放火。这上面的罪状你自己看罢!”
  大袖轻扬,数张白纸轻飘飘地向管一杰飞去。
  他与管一杰相距数十步,中间又都坐满了人,但这几片纸便似底下有人用手托着送到的一般,分毫不差。
  管一杰不及细想,伸手抓住纸片,右臂微地一沉,显见纸上附的内力非同小可,那已是传说中的“摘叶飞花,俱能伤人”之境。
  在座群豪都是识货之人,当即喝彩声雷动,更有不少人想:
  这位年轻帮主非但气概不凡,武功更是了得。
  这般深厚内力,天下不知有谁及得?
  管一杰抓过纸片,才看得几行,全身便瑟瑟发抖,冷汗沁出,布满额头。
  上面桩桩件件俱是他数年来所做恶事,连他自以为罕秘之事也是毫厘不爽,不知他怎会查得这般明白。
  段拂厉声道:“你看清楚了么?有无此事?”
  管一杰神魂俱摄,垂头不语。段拂道:“非但你是如此,适才我点出名字的这些人俱各做下恶事不少。
  “你们速速束手就擒,待我会同诸位舵主依所犯轻重,慢慢发落,伺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也还不迟。”
  这时早有五六十个低辈弟子手持绳索,进入中堂,两三个服侍一个,将段拂点过名的二十几位分舵主团团围住,作势欲绑。
  管一杰如梦初醒,双臂一震,身旁弟子登时退开数步,只听他朗声叫道:
  “众位兄弟,咱们在胡帮主手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等风光?现下这位段帮主上台,第一件事就是要绑要杀。
  “我姓管的不服,你们若是有骨头的好汉子,就随我一同闯了出去,就算寻处寨子,一刀一枪,开山立柜,也胜于在此束手待毙!”
  此人外表粗豪,实则心计颇深,他见识了段拂惊世骇俗的武功,早不敢作独自脱逃之想,唯一的机会便是将即受惩处之人一齐劝动,众人并肩一闯,才有生机。
  这几句话说得有理有情,极富煽动之力。
  那二十几名分舵主大半是悍恶之徒,因与胡六奇等臭味相投,才得重用。
  他们本来为段拂气势所慑,正自乱得没头苍蝇相仿,被管一杰这几句话煽动,登即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有几人推开要绑自己的弟子,更有几人掣出随身兵刃,对身旁之人怒目而视。
  左右手分别站起一人,正是嘉兴分舵主孟三寿与京师分舵主白玮,只见他们虬髯戟张,怒声喝道:
  “管一杰,你倚仗舅父权势横行霸道,弟兄们早就瞧你不顺眼了!怎么?帮主有命,你还要以下犯上么?
  “他奶奶的,你们这一干家伙还不自己了断,真要我们数百兄弟动手么?”
  说着话一按崩簧,一口雁翎刀,两杆画柄短戟已绰在手中。
  接着厅中一顿乱响,一半人掣出随身兵刃,将这二十几人围在中心。
  眼见一场群殴已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却听段拂道:
  “众位住手,且听我一言!”众人转过头去,望向他那一方。
  段拂双手负在背后,缓缓前行,口中道:“管一杰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我刚刚当上帮主,本不该处治属下。
  “不过你们的恶行是自己做下的,并非段某诬陷栽赃。
  “我要惩罚你们,也并非是因为有甚么私怨,而是为我帮声誉前途着想。
  “你们在所辖区之内无恶不作,如何担承这‘侠义’二字,百姓怨声载道:
  “武林同道侧目而视,咱们怎么还有脸自居天下第一大帮这个名目?”
  说到这里,他已走到了管一杰的身前,沉声道:
  “你扰乱帮规、煽惑人心,若再负隅顽抗,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管一杰全身一凛,恭声道:“是,是。”话未说完,一条软鞭自袖中疾飞而出,直缠向段拂颈项。
  他究是贼心不死,企望趁段拂一个不备,将他擒住当作人质,自己才好脱身。
  群豪听段拂说话大义凛然,句句打到自己心坎中来,均感佩服之极,猛见管一杰乘虚偷袭,不由齐声叫道:“帮主小心!”
  段拂微微一笑,不躲不闪,待到鞭头离自己三四寸之处,双指霍地一立,登时夹个正着。
  管一杰一惊,用力回夺,那根软鞭有如生在段拂手指上的一般,却哪里夺得动?
  他知道不妙,刚待放手,段拂双指使力,向回一带。
  管一杰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向段拂身前冲去。群豪但觉段拂双手晃了几晃,还没看清,管一杰已被自己软鞭扎粽子般捆了个结结实实,委顿在地。
  段拂这手法又奇又快,座中不乏武学深湛之人。却连他如何出手也没一人看得清楚。
  众人不禁一呆,隔了半晌,轰雷般的彩声才响了起来。
  与管一杰做一路的那二十几人见了这等威势,不禁胆寒,原有的一二分斗志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谁首先将兵刃掉落在地,余人受到感染,尽皆扔去兵器,俯首而降。
  段拂将手一摆,早有弟子上来将他们一一拿下。
  到得第二日晚间,众人重行聚会。段拂经与众人会商,将管一杰等人罪状,当众宣示,管一杰等数人身有人命,着即处死,余人或废去武功,或驱逐出帮,或收其资财以偿苦主,或贬为一般帮众,各得其所。
  秦白鸥身为长老,参与谋害故帮主,本该处死,但念其相救有功,又极力指证,使帮众得知真相,由段拂亲手废其武功,驱逐出帮。
  此人先做富翁,后来半世豪杰,最终却沦落街头,穷饿以死,这也是贪生畏死,忘恩负义之报。
  群豪见段拂逐人惩处,公正严谨,更兼双目如电,一举一动皆凛凛生威,敬服之余,无不心中惕然。
  段拂发付已毕,朗声道:“诸位,段拂年轻识浅,本不敢当此大任,只缘邓帮主青眼有加,他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若不能将丐帮整顿一新,未免愧对邓帮主十数年开拓的基业。
  “还都希望诸位鼎力相助,或有高见,尚望不吝赐教,段拂必定择善而从。”
  众人见他谦和,心中好受之极,嗡嗡地一阵谦逊。
  段拂道:“如此多谢诸位。此间事情已了,大家请各回分舵处理帮务便是。
  “此外,本帮号称江湖帮会之首,帮主更迭乃是大事,武林同道亦必关注。
  “请诸位回去就近传个消息,一月之后,也就是四月初三,君山总舵举行帮主就任典礼。
  “这里有请柬若干,请诸位带了回去。”
  众人微觉奇怪,丐帮帮主更替,向无典礼仪式之类,只对帮众颁布便算,看这年轻帮主并不似喜好张扬之人,倒不知他为何出此,但此时大家对他钦佩敬重,自无异议,取了请柬各自散去。
  段拂回转后院,三女笑吟吟地上来相迎。
  顾湄性子最急,开口问道:“拂弟,丐帮帮主更替向无仪式,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莫非是另有甚么计较不成?”
  段拂微笑道:“我早知瞒不过你们几个。不过个中详情倒要请你们猜上一猜。”
  三女低头沉思,关关忽地展颜笑道:“我有了点谱了,这就猜上一猜,若是不对,你们可别笑我。
  “我看你的这番做作目的并非在于给名门正派添一番跋涉,而是要使段拂接任帮主这事传遍江湖,最重要的是要让罗天府知道。
  “司徒水照若知此事,必然又惊又怒,要派人甚至亲自来做手脚,那时虽然咱们在明,他们在暗。
  “但咱们以逸待劳,以主迎宾,只要安排得当,也大有文章可做。”
  傅洛儿道:“我虽没见过罗天府的人,但听你们说来是很吓人的。
  “要一网打尽,咱们没有这个实力,我猜想你的意思是要各个击破,既为自己报仇,又为江湖除害!”
  段拂笑道:“你们都聪明,傅洛儿这‘各个击破’四字更是说到了点子上。
  “待到那天,咱们如此如此……安排,管教他们有来无回!”
  三女听了他的计划,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只觉匪夷所思,妙不可言,当下一齐击掌道:
  “好啊!就这么办了!”
  第二十五章:幻耶真耶俱茫茫
  四月初三日,正是孟春初夏交接季候。
  君山之上百花落尽,万木争荣,苍翠之中不掩其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博大气势。
  临风而望,洞庭湖洪波涌起,磅然礴然,使人胸间油然而生壮盛之气。
  君山山腰之上有一座八角亭,临水而建,方圆占地甚广。
  此事由来甚古,却一直没有名字题额,当地士人见其檐角若鸟翼拱起,索性名为“翼然”。
  巳时初刻在一日中本算凉爽时分,但湘楚之地气候苦热,太阳虽不算高。
  射在人身上已觉难耐。
  亭中石鼓之上,一位老僧居中而坐,两名壮年僧人侍立一旁,目不斜视,恭敬之极。
  那老僧道:“你们也坐下歇歇罢,天时这样热,站着可不是办法。”
  两名壮年僧人应了一声“是”,却不就坐。那老僧摇摇头笑笑,道:
  “我向来自命洒脱,没想到教出来的弟子都这样拘执,须知师徒尊卑,俱是空幻泡影,一有此念,便落下乘,是为证见障,于修道多有不利。”
  两名壮年僧人合什道:“善哉!善哉?”
  其中一僧脸上现出微笑,低声道:“师父所言,大有精义,然佛亦有阶级,亦有使者、罗汉、菩萨之别,尊卑亦未必皆空。”
  那老僧愕然,旋即哈哈大笑道:“破痴,在我弟子之中,聪明悟性算是以你为第一,这一下可连我也难倒了。不错不错,佛经中亦有正反相冲,不能自圆其说之处,敢发古人先贤之疑,那便是证道的第一步了。”
  话音未落,远处一个声音哈哈笑道:“老猴儿和尚,倒不愧是有道高僧,到了人家门口做客,也忘不了发疑证道!”
  这声音少说在数十丈开外,音调并不高亢,但三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如在耳际。
  那老僧向两个徒儿望了一眼,三人相视而嘻,显见凭这一语,大家均已猜到了来者是谁。
  蹄声细碎,树影分处,山道上现出三骑。
  当先一人青衣布袜,五绺长髯,甚是潇洒威风,年纪也就在五十几岁,嘴角含着微笑,面上神采飞扬,身后两人则俱是道装打扮,衣履修洁,翩然有出尘之致。
  三人胯下却是三头毛驴儿,浑身俱黑,只有鼻子与四蹄洁若白雪,看去既稀罕又好笑。
  那老僧迎上前去,合十笑道:“善哉!善哉!早知道陆掌门大驾在侧,老和尚就不敢妄言了!”
  当先那人翻身下驴,拱手见礼,口中笑道:“我就知道你这老猴儿见了面总要讥刺我一番,我要是有你那么大的学问,还不早就像龙虎山张天师一般被当成御宝了?
  “你身为少林方丈,抓着武林的牛耳朵马耳朵的,我小小的一座武当山可不在你眼下罢?”
  那老僧微笑不语,他的两个徒儿和这个身后的两名道士却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老僧正是天下武学正宗少林寺的方丈悟空,后来这人则是与他齐名的武当派掌门陆高轩。
  他二人出生入死,有数十年的交情,相互说话甚是随便。
  陆高轩生性诙谐,见悟空方丈与当世流传的《大唐三藏西行取经记》中的猴行者法名相同,便老实不客气地称他为“老猴儿”,实则悟空大师状貌慈和稳重,与孙行者哪里有半点相像了,武林中敢这般称呼少林方丈的,唯有陆高轩一个,堪称独家招牌。
  以故悟空与两名弟子破痴、破嗔一听之下,便知来者是他。
  陆高轩等三人进了凉亭,分头坐定,破嗔、破痴早取出随身携带的茶具,倒上清水,恭敬奉上。
  悟空微笑道:“天儿热得紧,客地无茶,你就将就着喝罢!”
  陆高轩口中正渴,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清凉直达肺腑,又甘又冽,迥异寻常,不禁脱口赞道:“好水!老猴儿,这水可不是你少林特产罢,不知从何处弄来?”
  悟空微笑道:“你倒有几分品鉴功夫,这是无锡佑圣寺的道清上山所赠的惠泉之水,取自隆冬雪夜,历夏不暖,珍贵之极。我一共只有六瓮,今儿算你福气,享这清福。”
  陆高轩哈哈大笑,道:“这下子你老猴儿可亏了本儿了!”
  旋即正色道:“咱们俩也有两年没见了罢,与你凭风临水,谈谈说说,也真是神骨俱闲,大是快事。”
  悟空听他说得真挚,不由感动,合十道:“彼此彼此。宋人诗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种境界,最是令人低徊。
  “老衲虽是方外之人,友朋之义却无时或忘。”
  陆高轩点了点头,目光中闪出一抹狡黯神色,笑道:“说起诗来,我倒想起一事。唐人有一绝句,唤作: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你这老猴儿听过没有?”
  悟空微笑道:“诗词曲赋,亦是证见障之一技,不过此诗我早年读过,结习难消,倒还记得。
  “此诗乃是说山僧风雅,使人顿有出尘之想。”
  陆高轩抵掌道:“着啊!今日我见了你,倒也有些感想与此诗相似。”
  悟空不解,合十道:“愿闻其详。”
  陆高轩朗声笑道:“说来简单,只需将上面几句颠倒一下次序便好,有边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到亭中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
  他这几句一颠一倒,便将一首赞扬僧人超尘脱俗之诗变作讽刺庸僧之作。
  悟空与破痴、破嗔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悟空笑着道:
  “如此说来,逢上老衲师徒倒是陆掌门的不幸了,真是罪过,罪过。”
  陆高轩却敛住笑容,正色道:“且慢,且慢,鄙人近来读诗,还有一巨大发现。”
  悟空每次与他相见,都遭他讥嘲谑笑,但两人情谊深厚,不以为病,反以为喜,对其机智巧妙,往往赞叹不置。
  他有了适才经验,知他问这句话多半不怀好意,但见他如此郑重,仍忍不住问道:
  “不知是甚么?”
  陆高轩微笑道:“古人常以僧对鸟,如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不知鸟与僧有甚干系?”
  悟空微笑不语,北方俗语把“鸟”字又念作“吊”,那是骂人的话。
  他虽四大皆空,于此节倒也明白,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破痴、破嗔追随师父数十年,对于他二人之间这般情状早已稔熟,也不似对别的客人那般拘谨。
  破痴见师父发窘,灵机一动,道:“陆师叔,我们三个僧可是正对着你哪!”
  陆高轩一怔,旋即大笑,道:“了得!了得!我陆高轩数十年纵横南北,到处开别人玩笑,到今日才碰上对手。老猴儿,你收的好徒儿啊!”
  悟空听徒儿一言挫败陆高轩的雅谑,为自己圆了面子,心中也自欣喜,才要开口谦逊几句,却见山下跑下两名丐帮弟子,直奔自己这方向来,当即收声不语。
  那两人来得好快,到得近前,恭声道:“敝帮段帮主知悟空大师、陆掌门两位到此,派我二人先致未能远迎之过,他老人家正疾速赶来,亲自谢罪。”
  悟空与陆高轩见这两人都是八袋弟子,在帮中位分极高,不敢怠慢,连忙相扶,口中道:“段帮主太客气了。”
  他们都是只听闻丐帮新任帮主是个年轻人,却未闻其名,也未见其面,更加不知其为人如何,这时见他如此谦恭,不由大悦,对这位年轻帮主先生三分好感。
  正在此时,山腰上一声长笑,有人朗声道:
  “大师与陆掌门乃泰山北斗,居然亲至,段拂不胜荣宠,未能远迎,尚乞恕罪。”
  话音甫落,人到眼前,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悟空与陆高轩连忙还礼。
  他们此前在心目中做过种种揣测,岂知眼前这青年文质彬彬,风采奇绝,双目中异光灼灼,隐隐有一重温润晶莹之色。
  他二人都是武学上的大行家,知道此是内功臻于极高境界之兆,对视一眼,都有讶异之色。
  陆高轩道:“段帮主太过谦抑了。段帮主如此年轻。便执天下第一大帮之柄,实是人中龙凤,可喜可贺。”
  三人谈谈说说,并向君山高处行去。
  到得山上,三人径奔轩辕台前而来。这轩辕台历来都是丐帮大会召开之处,台前一片空地方圆各百余丈,极为寥阔。
  此刻丐帮高辈弟子席地坐在台前,前来观礼的嘉宾则坐在另一边,大家见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亲至,都起身迎接。
  此番丐帮大会,非但峨嵋、青城、崆峒、点苍等诸大派均已遣人道贺,穷家帮、东川巫山帮、神掌门、海龙会等中小帮派也都派出重要人物与会,甚至五凤刀、断魂枪、百药门等黑道帮会也由头领率亲信弟子到来。
  丐帮在江湖上号称第一大帮,交游广阔。虽以行侠仗义为本,却不似诸多大派那等顾全身份,视黑道绿林中人若寇仇。
  段拂禀性豁达,更不以正邪帮派区分黑白,对于来者一视同仁,都是礼敬有加。
  此时丐帮四长老又有人选,东路由原嘉兴分舵主孟三寿充任,南路由原京师分舵主白玮充任,这两人身手高强,禀性忠义,向来深孚众望。西北二路则由原八袋弟子继任。
  孟三寿抖擞精神,跃上高台,朗声道:“众位请了……”
  底下话未出口,下面知客弟子长声道:“江南五侠之首、天河主人李梦楼、滇边七娘峒二峒主、六峒主到——”
  众人听了,当即大哗,俱各耸然动容,回头望去,只见山道上走来三人,前头那个身材高大威猛,紫衣紫面,气派非凡,身后跟着两个女子,左边那个黄衣女子相貌甚美,面上却有一道细长刀疤,右边那少女身着红衣,皮肤白得似透明一般。
  前来与会之人在江湖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头脸身份,武林中大事也多半通晓。
  两年前天河水坞火劫而毁,此事不日间便轰传江湖,不过详情罕有人知,大家都道李梦楼早在这场灾难中死去,岂知他竟会在此处现身,这是一奇。
  滇边七娘峒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声藉甚,几可与五毒药、百药门等相埒而上之,但峒中人物却无人得见,今日却一来便是两个,这是二奇。
  李梦楼与七娘峒中人走在一处,且与那黄衣女子神态亲密,这是三奇。
  有此三奇在先,再加上李梦楼半生行侠行义、威名远播,黑白两道不少门派都直接间接受过他的好处,大家俱都站了起来。
  正在此时,段拂身后一个绿衣少女冲了出来,娇呼声“爹爹”,众人但觉眼前绿影一闪,那少女恍若御风而行,数十丈的距离一掠而过,径直扑入李梦楼的怀中。
  众人心头一凛,这等轻身功夫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少人已情不自禁地喝出彩来。
  李梦楼与李关关父女一别两年有余,天地悬隔,每夜梦回,未尝不见,互相都是担足了心事,这时又终于能紧紧抱在一处,关关固是珠泪滚滚,李梦楼也难抑心中激荡,老泪横流。
  李梦楼与梨花二娘在黄冈与段拂定下计策,让他回去勘察胡六奇的破绽,相机行事,自己等躲到穷乡僻壤,隐姓埋名,只待听到段拂的好消息。
  哪知一过数月,音讯皆无,两人忧心忡忡,揣测百端,却一直不敢出来,惟恐坏了段拂大事。
  直至月前,两人听见江湖上轰传,丐帮新帮主就任,原帮主胡六奇篡逆反上,已被正法,丐帮风貌整饬一新。
  两人大喜,依照事先约定,赶到君山来寻段拂,却没想到中间种种曲折,不惟段拂记忆已经恢复,且又与自己女儿重聚。
  关关早知李梦楼消息,李梦楼却直到此刻才晓得女儿还在人世,平安无恙,那更加是喜上加喜,算是人间的无比乐事了。
  两人启程之地本在冀北一处荒凉之地,行到河南信阳府,意外地与七娘峒六峒主桃花相遇。
  两年前在杭州酒楼之上伏击李梦楼的主力正是梨花二娘与桃花六娘,那也是老相识了。
  那一战后,梨花二娘园思念李梦楼,情致缱绻,在杭州城内外逗留不去,先遣六娘回去复命,伺后便久久没有消息。
  七娘峒七姐妹情若手足,时候一久,都觉放心不下。
  桃花六娘这才主动请缨,重入中原,寻访梨花二娘踪迹。相逢之下,询知就里,又喜又悲,又是心酸又是自怜。
  她自酒楼那一战后,对于段拂时刻悬念,正是念兹在兹,挥之难去,可惜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用说别的了。
  这时听见段拂确讯,喜的是终于知道了这人的一些情形,也知道他平安无恙,前途无量,悲的是他已“名花有主”,心酸的是自己这番刻骨相思,心无了局,自怜的是自己命苦如此,虽有爱人的权利,却无被受的可能。
  但无论如何,见他一面终是好的,于是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随李梦楼二人上了君山。
  李梦楼忽悲忽喜,激动了好一刻,这才放开关关道:
  “乖女儿,见了你高兴,险些忘了介绍,这就是爹的救命恩人,也是爹的新夫人,快来见过。”
  关关自从段拂之口得此消息,内心的喜欢实不下于李梦楼自己,爹爹半生与自己相依为命,虽然行侠仗义,颇不寂寞,内心情感总是孤独难排,一旦得了美满归宿,无论爹爹抑或自己都是了无遗憾。
  当时盈盈下拜,柔声道:“关关见过二娘。”梨花二娘又羞又喜,面颊绯红,伸手将关关扶起。
  李梦楼哈哈大笑,道:“二娘,你看我这乖女儿怎样?怪不得我成日牵挂夸奖罢!”
  梨花二娘嫣然一笑道:“我早知你眼光不差,更不会对我说谎,不过说甚么也想不到关关竟是如此钟灵毓秀。
  “有个这样好的女儿,那可真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呢!”说着拉住关关的手,甚是亲热。
  他们三人心情各异,都没有注意到站在身后的桃花六娘。
  自关关绿影飘来那一瞬,桃花六娘的双眼就没一刻离开过她的身躯、面庞。
  端详一过之后,胸中顿觉酸楚:
  呀!他那样的人中之龙,确也只有关关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我……我是不成的了,见了关关之面,她才真正觉得自惭形秽,又妒又羡,银牙咬住下唇,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这时段拂缓步自台边而下,来到几人身旁,深施一礼,道:“岳父,二娘,你们终于来了,这几个月可想得我好苦。”
  转头道:“六娘,你也来了,一向可好?”
  桃花六娘心中一阵慌张,一阵酸苦,一阵喜悦,连忙点了点头,却终于止不住泪水滚落,急忙伸袖擦去。
  段拂见她神色异样,哪想到她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竟然情根深种,微觉诧异,但也不便再行多说。
  几人均厮见了,段拂转身回到台上。
  李梦楼自去与熟络朋友招呼,互道离别之情。有人问起他这两年经历,均以“一言难尽”以蔽之。
  一半固是不愿多说,另一半也因为中间曲折大多,委实一言难尽。
  这时孟三寿扯开嗓门,先说了几句寒暄客气之语,然后将丐帮两年来大变丛生的经过讲了一遍。
  与会之人只有十几位名高望重之人与邓九公有旧,但他侠烈仁德,天下推崇。众人听说他这般命丧宵小之手,无不嗟叹。
  最后便是新帮主的就任仪式。
  段拂缓步上台,微微拱手,群丐欢呼雀跃,他当理帮务虽只一月有余,但威风仁爱,大有邓九公遗风,众人早自心眼儿里头佩服出来。
  与会群豪见他风度如此,也是乐声如雷。孟三寿等四长老恭恭敬敬抬过十三节青竹打狗棒,呈给段拂,然后群丐依班次高低,辈分大小逐个上台,向段拂身上唾吐。
  丐帮自唐代而创,迄今七八百年,帮主就任均要经帮众唾吐,以示乞丐为天下最微贱的身分,为群丐之首须先受天下最大屈辱,此中实含悲愤警醒的深意。
  惟一例外的是南宋末年的女侠黄蓉,她就任丐帮帮主时年方妙龄,花朵儿一样的容貌,实是忍不得这等肮脏。
  其时恰逢四大长老中的彭长老叛国投敌,妄图以“摄魂大法”制服黄蓉,被黄蓉以《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反制。
  众长老念着多年情谊,恳请黄蓉饶他性命,黄蓉因利乘便,提出暂废此规矩以要挟。
  事在危急,众长老不得不允。
  唾吐已毕,段拂更去污衣。群豪纷纷与他道贺。
  这时刚及午时,段拂传下令去,知客弟子流水价送上酒食,就在轩辕台下大排筵席饷客。
  丐帮规矩,群丐用餐时须席地而坐,好饭好菜也弄得稀烂,宛如残羹冷炙模样,以示乞丐本色,招待客人却用的是完整酒饭,丰盛之处较之富豪大贾犹有上之。
  这一场酒自午时初直喝到申时末刻,日色渐暗,红红的大太阳有如挂在众人头上一般,映在洞庭湖水面,当真是浮光跃金,景致奇丽无方。群豪带醉看了,都禁不住喝彩。
  晚上段拂居所竟然另开小宴,关关等三女加上李梦楼、梨花二娘、桃花六娘均在座中。
  李梦楼等问起别来详情,段拂将如何遇到关关,被她治愈了失忆之症,如何去救邓九公,被胡六奇用计围困,邓九公为救众人不惜舍身等事一一说了一通。
  李梦楼听得血热如沸,梨花二娘与桃花六娘却不禁流下泪来。
  关关忽道:“拂哥哥,咱们此番行这典礼固然是为昭告天下,以邓九公之名,复彰胡六奇之罪。
  “另有用意却也是为了以逸待劳,引罗天府的人上钩,可是今天日间我们详查过与会之人,却没发现半丝异样之处。你可有甚么发现么?”
  段拂摇摇头道:“没有。但我想并不是罗天府没有行动,只是咱们没有发现而已。
  “前些日子我翻看帮中的机密档案,发现他们已暗中做下了不少大事。
  “东海上最大的三只盗伙‘龙王帮’、‘海沙派’、‘惊涛船队’均已被他们收归属下。
  “川黔一带的几支黑道龙头也是或降或灭,琼州‘黎老汉刀’一派被尽行屠灭,据说凶手生相有如判官,显是钟馗无疑。
  “北方局势更加紧张,如今山西、陕西、甘凉、冀东北四处的黑白道已结成联盟,宗旨甚是机密,但据知情人透露,似也与罗天府的威胁有关。
  “江南一带倒很大平,想是司徒水照前番在老伯府上受挫,元气大伤,又忌惮此事传播太广,故此一直没再下手。
  “看来司徒水照之野心已渐露头角,丐帮即或不是我作帮主,他都会有觊觎之心,更何况他知道我坠崖不死的消息……”
  他顿了一顿,道:“不过,罗天府收罗门派虽多,却无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最令人头痛的还是司徒水照及三大巡使这四个人。
  “司徒水照老奸巨猾,没把握的事儿不会轻动,钟馗与南宫适形容古怪,太过惹眼,这等诈道也非他们所擅长。
  “故此最有可能上山的还是北方巡使尹似村,此人武功卓绝,最难防的还是他一身暗器出神入化,易容之术妙绝人寰,大家都要多加小心才是……”
  才说到此处,已听得把门的丐帮弟子喝道:“是谁?”
  一个谦逊温和的声音道:“贫道武当云鹤,家师姓陆,名讳上高下轩的便是。”
  两名丐帮弟子语气顿和,道:“哦,原来是云鹤道长,我们也曾听说过你的大名,不知夤夜来访,有些要事?”
  云鹤道:“家师命贫道相请段拂帮主过去,有要事一叙,但不知段帮主歇下没有?”
  丐帮弟子道:“帮主还没歇下,道长你请稍等,容我禀报一声。”
  云鹤稽首为礼,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候,耳听那丐帮弟子步声橐橐,进去将上项事禀告一遍,又听段拂向席上人告了个罪,帘影一闪,段拂青衣布袜,手持酒杯,已站在眼前。
  云鹤稽首道:“武当云鹤,见过段帮主。”
  其实论年纪,他比段拂要大上十几岁,但段拂现下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可与少林、武当掌门平起平坐,自然要持晚辈之礼。
  段拂还礼道:“云鹤道长莫要这般客气,小弟年轻,怎能担待?
  “不知尊师夤夜相邀,有何要事相商?”
  云鹤道了声“不敢”,又道:“师父只令我来相请,说要与帮主商议一件有关武林气运的大事,究竟何事,贫道也是不知。”
  段拂眼中异光一闪,道:“哦?那咱们就去罢!”
  举步欲行,忽地足下一个踉跄,掌中一杯酒全洒在前襟之上,只听他歉然笑道:
  “道长,对不住,小弟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以致无状,还请道长稍等片刻,容小弟换过了衣衫再来。”
  云鹤微笑道:“段帮主请便,贫道在此恭候便了。”
  他亲见段拂白日里酒到杯干,已喝了百八十杯,晚上竟又连着饮酒,如这般情态已算得上酒量兼人了,心想:
  此人年纪轻轻,既登帮主大位,又与岳父相逢,如此喜欢倒也难怪。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俗世中人,最大乐事也不过于此。
  过了片刻,段拂易了一身蓝衣出来,含笑道:“道长请。”
  两人一前一后,片刻便到了陆高轩下榻的两跨院中。
  云鹤趋前轻轻叩门,低声道:“启禀师父,段帮主到。”
  “吱呀”一声,竹门开启,陆高轩清朗健举的身形现在门口,只见他满面堆欢,拱手道:“段老弟,深夜相邀,忒也冒昧了,你可莫要见怪哟!”
  段拂含笑道:“陆掌门见招,段拂纵有天大事情也该撇下,更况不过是叙谈饮酒这些不急之务,又岂有见怪之理?
  陆高轩笑道:“好,好!请!”两人进了屋中,分宾主落座。尚未开言,陆高轩忽地一声长叹。
  段拂道:“适才听云鹤道长言道,陆掌门有关系武林气运之大事要与段拂商议,段拂倒不知何事能令陆掌门愁怅如此?”
  陆高轩愁眉不展,缓缓道:“段老弟,我风闻你出身罗天府,不知可真?”
  段拂一惊道:“是啊!不知陆掌门如何得知?”
  他出身罗天府之事极为隐秘,江湖上知晓此事的只寥寥数人。
  陆高轩名为武当掌门,但武林皆知他素如闲云野鹤,适性而行,不理事务,而竟能知道此事,那可当真奇了。
  陆高轩道:“这就是今日我请老弟你来叙话的缘由,老弟你可知道,罗天府已成了当今武林最大的祸胎么?”
  他单刀直入,出语惊人,对段拂的反问竟是不予置答。
  段拂道:“此话怎讲?”
  陆高轩道:“今日老弟你接任帮主,我与悟空大师上山道贺,接谈之下,才知两月之前,我们两派同时面临了自创派以来未有之奇难!”
  段拂听他说得郑重无比,不禁耸然动容。
  要知少林武当数百年来执武林牛耳,双峰并峙,截断众流,大风大浪不知经历了几千几百场,却也都履险如夷,安然无恙。
  现今主持这两派事务的悟空方丈与陆高轩虽非了不起的高手,但为人侠义谦和,胸怀博大宽广,在武林中的威望也只仅次于刚刚故去的丐帮帮主邓九公而已。
  若说他们两派同遭奇难,那是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而此事之重,更不待推详而后知。
  段拂心念一动,道:“此事敢莫便是与罗天府有关么?”
  陆高轩苦笑道:“段老弟当真聪明。两月之前,武当山上来了三个怪人,一个威仪棣棣,气派不凡,但目光阴冷,使人不寒而栗。
  “另两个可就更加奇怪了,一个生得好像画上的钟馗,另一个却半男半女,看得好教人恶心……”
  段拂脱口道:“三大巡使!”
  陆高轩道:“正是这三个人,段老弟识得他们么?”
  段拂道:“岂止识得,他们还是我的大仇人。两年之前,我与他们交过两次手,结果一次不敌,一次两败俱伤。”
  陆高轩道:“这就是了。这三人上得山来,指名要我去见他们,言语甚是无礼。
  “我的几个师侄大怒之下,和他们动起手来。唉!说来惭愧,没过两个照面,十几个人不是折手,就是断足,简直不堪一击。
  “我听说大惊,尽行招集派中高手在真武观上迎敌。
  “接谈之下,那北方巡使尹似村竟拿出罗天府主司徒水照的令旨,要我武当派从此臣服,变为他罗天府的湖北分堂!”
  段拂吃了一惊,他虽早知司徒水照野心勃勃,却也不曾料到他手段如此莽撞直截,竟然毫无曲折地向武当派提出此等屈辱条件,转念之间大怒道:“竟有此事?”
  陆高轩道:“此事原本匪夷所思,我武当派自南宋末年由祖师张三丰开山以来,纵有挑衅轻视的,却也没到这个地步。
  “我虽然有气,倒也没怎么?七名师弟却早忍耐不住,叱骂声中,拔剑便刺。
  “唉!我武当立派数百年,承蒙江湖上众位朋友往脸上贴金,一亮出这面招牌,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几分面子,这样一来,派中人也都有些自高自大,以为纵不能天下无敌,也差不了许多。
  “其实我历代祖师传下的绝学博大精深,又有谁是能学到一成两成的?
  “啊哟,段老弟,你看我心有所感,拉里拉杂的,把话扯得远了。
  “那三巡使见我七位师弟出手,只微微冷笑。
  “尹似村和那半男半女的怪物南宫适动也不动,只由那判官钟馗一人迎击。
  “这人生得怪模怪样,听他说话,头脑也不怎么灵活,不过一身艺业当真高强,没过五十招,我那七名师弟便败下阵来,更有两人被他重手震伤,第二日便……便故去了。
  “我知道碰上了从所未见的强敌,单只这判官钟馗,我虽不敌,也能与他周旋个三四百招,可是那两人在一旁虎视眈眈,这局势可就不大妙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命众弟子排开真武剑阵,以三十六人之力对抗三人,其实即算胜了也毫不光彩,不过也还可说是事机所迫,总胜于全派投降。唉,哪知道……”
  说到此处,陆高轩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神色沮丧之极。
  段拂见此情景,知道是武当大败,也即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陆高轩才道:“我们三十六人将这三个怪物困在中心,双方激斗了足有两个多时辰。
  “我们固然出尽全力,他们倒也不敢怠慢。
  “战到后来,一些低辈弟子内功根底浅薄,气力不继,配合之际便有了空隙。
  “那三人放开手脚,非但破了这座剑阵,更有十九名弟子丧生在他们手下……”
  他说到此处,眼里已有泪光闪动。
  段拂也是心如铅坠,想象着武当一派数百年在武林中享有盛名,今日人才凋零,竟被三个人欺上山来,挑了全派,陆高轩的心情该是何等难受。
  又过片刻,陆高轩抬头道:“我见今日武当派已败得落花流水,当下喝住众弟子。
  “对那三巡使道:‘武当虽然今日势不能敌,但义不受辱,既然已饶上了这么多条性命,便玉石俱焚,以身殉派又有何妨?’
  “那三巡使见我们全派上下尽皆如此,倒也不敢造次。
  “尹似村冷笑道:‘给我们百日时间考虑他们的条件,若执迷不悟,武当一派从此便在武林中除名’,说完三人扬长而去。
  “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只当他是大言欺人,一笑置之,可经此一役,知道这三人绝非空言恫吓。他们要屠灭武当全派,与现下动手相比,也不过是多一番跋涉而已。
  “自他们去后,我整日心乱如麻,一时想要遍邀武林朋友求助,可是在下虽然交游半天下,能比我强些的倒也没有几人,又何苦要他们白白送命?
  “一时想到若邓帮主肯出面,他为人侠义,与我交情又厚,必可阻止罗天府的企图,但那时还是胡六奇当政,后来才传出邓帮主故去的消息,这最后一分指望也就没有了……”
  段拂“嗯”了一声,忽道:“然则据悟空大师所说,少林派的遭遇也差不多了?”
  陆高轩道:“正是。少林派遭难还在我派之前,经过类似,想差者也不过是他们先被破了十八罗汉阵,后来出动了一百零八罗汉大阵,双方激斗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不敌……
  “今日上得山来,我与悟空大师互道此奇遇,嘿嘿,两个老家伙一筹莫展,无计可施,这也可算是武林中一桩不大不小的奇闻了。
  “后来还是悟空大师脑子快些,一下想到老弟你年纪虽轻,但武功之高,武林中罕有人能望见项背,能与这三大巡使及其幕后的罗天府主放手一搏的,当真是舍此其谁。
  “所以我们两个老头儿厚了脸皮,要来请段帮主你援手,少林武当两派的存亡,可全系于老弟你一身了……”
  说到此处,竟然老泪纵横,起身向段拂深深一揖下去。
  段拂一惊,急忙欠身离座,伸手相搀,口中道:
  “这可折煞段拂了,段拂与罗天府有血海深仇,纵无此事……”
  两人谈了这半天话,段拂对陆高轩自是绝无戒心。
  此时两人离得近极,就在段拂双手托到陆高轩双肘之下,而口中话语才说到一半的一刹那,陆高轩忽地反腕疾拿,紧紧扣住了段拂的脉门!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太过不可思议,段拂哪有半点提防,怒喝道:“你……”
  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觉半身酸麻,全无气力。
  陆高轩手到功成,得意之极,不禁放声大笑,声音一下子变得阴冷之极,与刚才相比便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正在此时,屋门一响,云鹤、云雁两名道人仗剑闯了进来,一见屋中情景,不由失惊道:“师父,你……”
  陆高轩双手仍扣着段拂脉门,足下却如装了滑轮一般,迅疾无比地欺到云鹤、云雁身边,口中笑道:“好孝顺的徒儿!放心罢,师傅没事儿!”
  霍霍风响,双足已连环踢出。
  这两脚方位角度诡异之极,速度奇快,力道奇大,云鹤、云雁做梦想不到向来亲如父子的师傅会出此毒招,一怔的工夫,一中下颏,一中前心,直把两人从敞开的屋门踢了出去,摔在院中,在空中便即鲜血狂喷,显见得是不活了。
  段拂看在眼中,目眦欲裂,怒叱道:“陆高轩,你竟敢下此毒手”
  他这话本来寻常,但陆高轩听在耳中,却全身剧震,十指略松。
  段拂趁他这一失神,手腕向两边一绕,指头微屈,成鹤啄之形,反打他一对掌心。
  陆高轩伸手一推一挡,段拂借力飘出七尺,稳稳站在当地,笑看着他。
  陆高轩双目中射出凛凛寒光,冷冷地道:“你不是段拂!你是推?”
  那“段拂”格格娇笑道:“谁说我不是段拂?我们本是夫妻,他就是我,我就是他,那又有甚么不对了?”
  陆高轩额头上霎时间沁出一层细汗,喃喃道:“原来是你这鬼丫头,原来不是段拂,不是段拂……”
  他已觉得大事不好,喉中突地发出被困野兽一般的吼声。
  “段拂”笑道:“就算我不是段拂,你又真是武当掌门么?尹似村,你还不现出本相,更待何时?”
  “陆高轩”嘿嘿冷笑,道:“鬼丫头,天下的事儿都瞒不过你……”
  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成威厚重的面庞,倒与陆高轩本人也有六七分相似。
  这时那“段拂”也伸出十指,缓缓从面上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现出一张杏眼桃腮,艳雨无他的脸儿来,正是曾摆下“奇门八卦灶台阵”,困得自己险些丧命的李关关。
  尹似村先已有九成料到是她,一见到这张脸,更是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他武功卓绝,为人又机警阴险,平生纵横捭阖,罕逢敌手,那次败在关关手下,自是引为奇耻大辱,时刻思想报复,当下喉中格格作响,十指箕张,作势欲扑。
  关关笑道:“且慢!你不想知道这前因后果么?你一下打死了我。谁给你找真的段拂去?”
  尹似村一想不错,顿住身形,从牙缝儿里恨恨地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段拂究竟在哪儿?”
  话音来落,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一声,一个雍容清亮的声音道:
  “多承惦念,段拂在此。”
  第二十六章:肘后自传降魔方
  尹似村一惊回头,段拂已经悄没声地站在当地,双手负在身后,面带笑容,姿态风度果然奇佳,关关适才的扮相可谓得其神髓。
  段拂微笑道:“我们怎样?你以易容术骗我们,我们也以易容术骗你,大家扯了个直,你可并不吃亏啊!好罢,你先说,真的陆掌门现在何处?”
  尹似村回身劈出一掌,掌风到处,一张阔大坚硬的木床四分五裂,底下现出一个人来,满面怒容,正是武当掌门陆高轩。
  段拂对道:“陆先生,你没事罢!”纵身便要上前为他解穴。
  尹似村见段拂掠过身旁,好似全不防备自己,心念动处,五指成虎爪之形,倏地拿向他的手腕。
  他是何等武功?这一抓招式虽然寻常,拿捏却是极准,力道也大,二者相去还有数寸之遥,段拂便觉腕上微麻,疾地向外一甩手,反手成钩,钩化为掌,推了出去。
  两年前金华那一战,尹似村终生都是刻骨铭心,对于段拂与李关关的修为更是潜心琢磨,了如指掌。
  他知自己这一抓决计不能得手,后面还藏了五六个变招,只消段拂应对稍一不善,便可手到擒来。
  哪知段拂右手一甩,他便觉五指酥麻,霎时间半只手臂全然无力,禁不住后退几步,骇然失色,心道:
  我这一抓有五六个变招,这小子怎会在一甩之中全然破掉?
  仅仅两年不见,他的武功内力怎地好像凭空增加了数倍?
  还没想完,段拂半招“潜龙勿用”已然发出。
  尹似村听得风声怪异,识得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高招,不敢怠慢,双掌也猛推了出去。
  三掌相交,竟是寂然无声,两人身形同时一晃,借力飘出,尹似村是稳稳站住,段拂却退了两三步方才站定。
  交换过这一招,本来是尹似村略占上风,他却面色惨白,怔忡不定。
  要知他虽仓促应战,力道只使到六成,段拂却也是以攻为守,破他后招,劲力也并没使足了。
  段拂以单手对双掌,居然只稍逊一筹,可见实力在他之上不少。
  尹似村一探出虚实,登时呆了。
  他万万想不到,两年之前自己胜过他绰绰有余,现在情形却完全倒了个个儿,这小子莫非吃了甚么仙丹灵药不成?
  段拂见他不再动手,也不再理他,上前几步,双手食指点出,“哧哧”声响,陆高轩的穴道便已解开。
  “锵”的一声,宝剑出鞘,耀眼生花。
  陆高轩一剑在手,腾身而起,人在空中,“指南针”、“白鹤亮翅”、“拨草寻蛇”三招迅若电闪,直指尹似村各处要害。
  这几招均是武当太极剑中的高招,段拂见他使来,有若腾蛟起风,剑势虽疾,却大有绵柔之意,神在剑先,吞吐合度,的是名家风度,不禁暗喝一声“好”。
  可是他剑法虽高,实力却较尹似村差得太多。
  尹似村仍旧苦想段拂之事,头不抬,眼不睁,只随随便便几步横跨,几步直行,陆高轩凌厉的剑势便尽行消于无形。
  段拂眼见情势不妙,尹似村若是还手,陆高轩势必一败涂地,当即沉声喝道:
  “陆先生且请住手,我有话说!”
  陆高轩本以为尹似村趁已不备,才能得手,拆了这几招,不由得心寒不已。
  他在床下听了半日,尹似村信口雌黄,竟说他罗天府三个人挑了武当全派,真是气炸肺腑,如今才知此言并无虚假,若那两人与他武功相若或者稍低,说屠灭武当派恐怕费不了多大周章。
  当下长叹一声,撤剑后跃,向段拂投来感激的一瞥。
  他虽生性不羁,少理琐事,但身为武林领袖,历练无数,岂不知段拂如此说只是顾全他的颜面,主旨还是怕他有甚损伤而已。
  一转脸,看见两个弟子倒在血泊之中,瞑目不动,不由又是伤感,又是愤怒,恨恨地那着尹似村。
  尹似村却愁眉苦脸,冥想不已,对他所做所为视如不见。
  段拂道:“陆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高轩道:“这狗贼……”
  他只骂出三个字,便觉与自己身份不合,勉力抑住怒气道:
  “散了筵席之后,我多喝了两杯,回来闭目养神。
  “这家伙一身轻功当真了得,他从窗户偷偷跃入,竟然毫无声息,待我惊觉,他已离我不过五步。
  “我仓促迎战,剑未出鞘,便被他暗器打中穴道。唉!我艺不如人,艺不如人哪……”
  尹似村忽地打断他的话道:“陆掌门莫要谦抑,尹某一身轻功。自信可排在天下前五名之中,你于微醉之际,竟能发觉有人潜入,已是武林中顶尖儿的好手了,至于被我暗算却非战之罪。”
  陆高轩瞥了他一眼,见他说得诚恳之至,并非讽刺自己,胸中怒气稍平,道:
  “阁下为人奸恶,但能坦言直陈,足见气度。”
  尹似村微微笑道:“不敢。”
  陆高轩接下去道:“他将我点倒,换过衣服,又鼓捣了一会儿,想是在易容改装。
  “然后我便听他唤云鹤前去请你。
  “这贼子想是扮得甚像,云鹤丝毫也没疑心,我知他必定不怀好意,可是空自焦急,却没法子动弹,更不用说出声示警了。
  “可是等到这位姑娘到来,我却立刻便知这个‘段帮主’不是真的……”
  关关奇道:“咦?那为甚么?是我的易容术有甚么纰漏么?
  陆高轩微笑道:“姑娘易容神技之高,真是在下生平少见,直可与这位尹巡使平分秋色,不相伯仲,学段帮主的说话更是神似得体,委实找不出甚么破绽。
  “否则在下于易容一道是门外汉,连我都能瞧出来,这位‘千面千手’的老先生岂不是用脚趾头也能知道真伪了么?”
  此人说话诙谐,实是天性,虽然爱徒惨死,强敌在前,一说到轻松点儿的事情,总是禁不住要在上面加点花式。
  关关不禁“扑哧”一笑,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
  陆高轩微笑道:“这个说穿了毫不稀奇。我当时像段木头般躺在床下,恰巧能看见姑娘两只鞋。
  “姑娘穿段老弟的鞋未免会大一点,里头想必塞了些棉花之类,这且不说,姑娘百密一疏,足下穿的乃是绣着荷花的丝袜。
  “段老弟风流倜傥,可也不会穿这种袜子的,姑娘你说是不是?”
  关关、段拂同时笑了出来,尹似村却是大悔:
  我怎地这等粗心,没看一眼她的鞋和袜子,否则又怎会着她的道儿?
  可转念一想,这事儿也怪自己不得,若非身处陆高轩那样的地方,又有谁会在昏暗灯光中看别人脚上穿甚么样的鞋,着甚么样的袜?
  陆高轩接下去道:“李姑娘,段老弟,我知道尹巡使假扮我是理所当然,发现李姑娘并非真的段帮主也不奇怪。
  “可是尹巡使扮我也是出神入化,连我自己也看不出甚么不妥,你们又怎能预先知道这个陆高轩是假的呢?这可教小老儿佩服之极了。”
  尹似村心中一直存着这个疑团,不由得凝神倾听。
  段拂忽地长揖下去,道:“说起此事,却要先请陆先生原谅了。”
  陆高轩不知为了何事,连忙伸手相搀道:“好说好说。”
  段拂直起身来,微笑道:“其实我并不知要来见的陆掌门是假冒的,关关也不知道,只是得知此事时,我们恰巧在谈罗天府的事……”
  他说到此处,伸手搔了搔头发,略觉为难地道:
  “怎么说呢?这事听来有些难以置信,其实不过是我们当时都有种预感,觉得该有甚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罢了。
  “关关想了这个主意,起先我并不同意,因为如果是真的陆掌门,真的有事与我商议,那么假扮欺人未免不敬,可关关以为总是小心些好,再说陆先生你生性诙谐,至多事后向你道个歉,一笑置之,也无大碍。
  “当时我们便已想到,倘若未见的陆掌门并非真的,那就必定是尹似村假扮,因为罗天府只有他一人有此本事,可是让关关独自对他,未免危险。
  “关关却说倘若为他所算,便即露出本声,吓他一跳,只消他一走神,自己便可脱险。
  “我想关关比他武功只稍逊一筹,这般筹划也未尝不可,再加上我在旁边护卫,想必不会出甚么大乱子,才答应下来……”
  陆高轩叹道:“这也真算得如有神助,不过你们有此决断,当真了得。
  “看来我们这辈人当真是老了,老得不敢想,也不敢做,连出奇制胜也不会了……”
  尹似村默然不语,回想起刚才情景,自己已经制住关关,她情急之下露出女声,自己一惊,便即被她免脱,种种情形,便与她预想的毫无二致。
  他一生自负聪明,这时才知道绝及不上眼前这美貌丫头,一时不由得豪气登消,嗒然若丧。
  这时种种疑问均已解开,段李陆三人均将目光投向尹似村。
  陆高轩看了看他,又看看倒在血泊中的两个徒儿,又是怒从心起,恨声道:
  “奸贼呀奸贼!你作茧自缚,今日还想生下君山么?”
  尹似村面色惨然,半晌才道:“我只后悔自己太过贪功,又太过自负,没将二弟三弟也招上山来,否则咱们以三对三,大有一搏。
  “现下我寡不能敌众,那就无话可说了,你们一齐上罢,尹某今日有死而已!”
  双掌一错,摆出守势,只待三人出手。
  关关“哧”的一笑,道:“姓尹的,别将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你那点儿玩意,还值得我们以多攻少不成?只须拂哥哥一人出手,就够你受的了?”
  尹似村被她讽刺,不但不怒,反而面有喜色,颤声道:“你说的可当真?”
  他心知肚明。
  关关比自己武功稍逊,再加上个陆高轩自己便讨不了好去,何况段拂武功更胜于已?
  自己说尽力周旋,最后也不过真的是有死而已,顶多饶上陆高轩一条性命罢了。
  这时听说只有段拂一人出手,陡然之间,面前大现光明,那真有绝处逢生之感,他已知段拂得了奇遇,武功在他之上,可是以一敌一,自己虽然必败,总有逃生之机,这问题太过关键,不由得他问话之时声音不颤。
  段拂微笑道:“以你平生行事作为,犯恶无算,我们即使便以多攻少,那也只算除奸并不违背道义,但本帮主今日心情甚好,就法外施恩,陪你玩几招。
  “若十招之内擒不了你,就放你走路,你看怎样?”
  此言一出,那三人俱都大惊,尹似村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试出段拂武动胜过自己不止一筹,但猜想纵然如此,两人交手总也须一二百招方分胜败,若说十招便将自己手到擒来,那可委实是欺人之谈,匪夷所思了。
  想到此处,尹似村不喜反怒,勃然道:“段拂,你欺吾太甚!天下有谁敢出此大言,说十招之内将我擒下?将我尹某当成扎就的纸人儿么?”
  段拂摇手道:“不相干,不相干!若换了别人,我只两三回合便即拿下,与你约到十招,那还是瞧得起你哩!”
  若换了别人在旁,听了这话必定不悦,但关关与他是夫妻之亲,陆高轩又生性豁达,二人均知他口出狂言,必有所为,都是微笑不语。
  尹似村智计本高,值生平从未遇过这等藐视,不由气极冷笑道:
  “那可多谢了,第一招!”
  此人号称“千面千手”,暗器功夫当真天下一流。
  “招”字出口,将头一低,“扑扑”声响,已打出三支弹雀弩,四柄飞刀,六枚飞蝗石,九枚铁蒺藜,计二十二般暗器,或以机关驱动,或以指力弹出,俱都呜呜风响,劲力不凡。
  段拂早有戒备,见他肩背一动,暗器是扇面之形向自己射来,当即觑准来势,双袖轻扬打出十一枚围棋子,只听空中“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甚是清越,他每一枚围棋子都迎上两般暗器!
  弹雀弩被击得偏了,向下插入土地,铁蒺藜则被反击回去,飞刀被从中击折,只有飞蝗石形体大些,将棋子撞得粉碎,但本势已消,不能再伤人了。
  段拂这十一枚棋子用的纯是巧劲,只是时机位置拿捏得妙到毫巅,那是邓九公所传“七事神功”中“棋字门”与“米字门”两项神奇功夫的结合,所谓神而明之,妙参造化,虽只是一招,当真非同小可。
  陆高轩和关关见了这等奇妙情景,惊得一时连喝彩也忘了,半晌才爆出一个“好”字。
  尹似村伸手将反激而回的铁蒺藜抄住。
  骇得脸也白了,心道:
  我自命暗器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地世间还有这等手法?
  想到此处,将铁蒺藜向怀中一揣,双掌一错,揉身而上,使的正是他的得意武技“冰蚕寒风掌”的第一招“冰蚕吐丝”。
  段拂一声长笑道:“第二招!”不退反进,双拳一前一后,足下如同凭虚一般,忽南忽北,忽东忽西,内中又含休、生、伤、死、景,惊、开、杜八门,左是拳术中的不世奇招“四通八达”。
  此招乃是南宋末年的神雕大侠杨过所创,邓九公辗转学得,传了段拂,尹似村如何识得,总算他武技高强,这路“冰蚕寒风掌”在守御上又有独得之秘,虽然手忙脚乱,拖泥带水,还是勉力化开,只是阴寒真气没能发出,聚在胸腹之间,郁得甚是难受。
  关关见了他这等狼狈情形,拍手笑道:“姓尹的,这下子服了罢!拂哥哥!第三招!”
  段拂笑道:“好!”左右双掌各捏剑诀,挥洒之下,已疾地在空中写了一个行书的“锋”字,这路功夫却又出自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之手,当年他三弟子俞岱岩被天鹰教暗算,复被西域少林派中人以金刚指力捏碎了全身关节,变作终生残废。
  张三丰中夜徘徊,忧心如捣,因想起此祸自屠龙刀而起,以指书空,反复琢磨与屠龙刀有关的那几句口诀: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剑出,谁与争锋。”
  他意与神合,书法与武学融汇一处,竟创出一套威力奇大的“倚天屠龙功”。
  这套功夫被其五弟子张翠山习得,多年之后,张翠山自刎而死,这套功夫便即湮没人世,武当本派中亦无流传。
  岂知十数年后,张翠山之子明教教主张无忌重上武当,张三丰传授他太极拳剑之时,顺便将这段掌故告诉了他。
  张无忌其时武学造诣已登峰造极,加上不悉书法,难能体会个中妙处,但知这路功夫了得,命人绘成图谱,存于明教,这套奇功才得保全下来。
  邓九公辗转获得之后,将它并入“七事神功”中的“书字门”,一并传于了段拂。
  其实两年之前,段拂与关关在金华府力抗三魔之时,这诸般奇功已学在身。
  但那时段拂内力不足。
  纵然招数精妙也是枉然。
  现下他获得了邓九公的毕生功力,再加上自己本身修为,内力之厚,堪称天下无及,兼且这两年中勤修苦练,悟道日深,任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在他手下也能焕发出极大光彩。
  说时迟,那时快,这个“锋”字写出只是一瞬间事,尹似村双手双足齐出,连推带挡,终于化解了大部分招数,最后那一招终于没有躲开,被段拂手掌带上衣襟,间或连退数步,方始拿桩,站稳身形。
  关关看得拊掌大笑,开心之极,朗声道:“拂哥哥,再给他来一记!”
  段拂笑道:“好啊!”左手食中二指微屈,倏地抓向尹似村眼目。
  尹似村见他来势奇快,吓了一跳,向后退避。
  段拂取目是假,正要他这一避,右袖拂出,内力激荡之下,竟如木棍般笔直,“啪”的一下卷上了尹似村脚踝。
  尹似村究是顶尖高手,虽败不乱。疾使个“凤凰旋窝”,有如旋风般原地打了十几个转,这才脱出身形,却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失声道:“你……你这是打狗棒法?”
  段拂笑道:“你倒好眼力,不错,我左手是‘戳’字诀,右手是‘绊’字诀,你居然能从容化解,算你是一号人物,此处无棒,双手可也将就用罢,这是第几招啦?”
  尹似村道:“第五招罢!”话甫出口,心念一动:这小子怪招迭出,我若再固守,任由他发招猛攻,那可不是善策。
  不如全力进击,以攻为守,量只剩下五招,他,也奈何我不得!想到此处,虎吼一声,双掌全力推出。
  段拂见他来势猛恶,其中更夹着一股奇寒,中人欲僵,他在“冰蚕寒风掌”下吃过苦头,却也不敢怠慢,双袖齐发,掌藏袖中,猛力击出。
  右袖飘飘乎若云霞流动,左袖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
  他这一招出自五行六合变化,右掌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家,轻灵沉猛,兼而有之,刹那之间与尹似村双掌撞在了一处。
  这一招双方招式均甚精妙,以故纯是内力上的比拼。
  四掌相碰,尹似村全身一热,几欲脱力,连忙足尖点地,向后跃出,只觉胸腹间一口浊气凝滞不散,已然吃亏不小。
  段拂双掌一凉,一股寒气细线般迅疾无比地爬上小臂。
  他吃了一惊,运气三转,将寒气消除,对尹似村这一掌功力之厚,威力之大也觉佩服。
  尹似村力攻不逞,又萌怯意,心道:还剩下四招,不知这小子还要弄甚么花招,我只守紧门户便了。
  他现下当了丐帮帮主,身份不比从前,自然不能食言,待到十招一过,我拔腿就走,日后再邀府主助拳,以雪今日之耻,那又有何难处?
  段拂见他如此,已知就里,长笑一声道:“还有四招,小心接着罢!”
  口中连喝:“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说这九个字的中间,拳脚齐出,分别用上了画字门的“万壑松风”,诗字门的“落日故人情”和柴字门的“心观慈悲刀法”。
  尹似村被他弄得眼花缭乱,也顾不得辨认对方路数,只一股劲儿地拍出十余掌,只求将对方封在门户之外,这三招接了下来,只累得他晕头转向,全身大汗淋漓。
  段拂蓦地里一声长啸,喝道:“最后一招!”踏中宫,转洪门,一拳击出,虎虎生风,竟是“长拳十段锦”中最为平常的一招“黑虎偷心”。
  在这刹那之间,尹似村已对段拂将要使出的这第十招做过各种各样的揣测,无论他使出怎样诡异莫测的招数,甚或的一拳一掌将自己击毙,那也不会太过吃惊。
  独独没有想到对方这招竟是庄稼汉子,大车把式也会使的最最平常的“黑虎掏心”。
  一时之间,有如泥塑木雕,呆在当地。
  段拂一拳来得好快,尹似村刚刚省起,胸肌一缩,右掌斜切下来,段拂左掌上翻,接住他这一击,右拳变为虎爪之形,一把拿正他胸口的“膻中穴”,口中笑道:
  “第十招?”尹似村要害被抓,全身酸软,委顿在地。
  陆高轩与关关见段拂竟以这等招式将这样一个大名鼎鼎、武功卓绝的魔头制住,直惊得眼睛如铜铃般瞪起,却连喝彩也忘了。
  要知段拂武功虽已远在尹似村之上,但说十招内将他擒下,那是绝无是理,只是段拂料定尹似村存了怯意,故先以狂言激得他心浮气躁,又故意在前九招中花样百出,使他在心中根深蒂固地以为自己第十招必然出奇,然后再使出平凡招数,才有取胜之机。
  这其间的布置心计精审之极,增减一字不得,可最关键的还是段拂的奇厚内力,奇绝武功,奇快速度,运使这一招“黑虎掏心”,否则换了别人,尹似村一怔之下仍能将他被掉。又焉能一举成功?
  李陆二人喝彩声中,段拂伸手将尹似村提起,昂然道:“你若不服,咱们可以再战。”
  尹似村容色黯淡,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败在你手下,任你处置便了。”
  这十招的赌赛他虽是败在段拂巧计之下,但也知自己功夫着实比他差着老大一截,再斗也只有输得更惨,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尽丧于此,说这话时,实是沮丧之极,刹那之间好似老了十岁一般。
  关关对他本无好感,陆高轩先被他暗算,又被他杀了两人徒儿,本来恨之切骨,但此时见他这般模样,却油然自心中生出一股凄恻之情。
  段拂道:“好!”
  反手解开他的穴道,冷冷地道:“阁下言面有信,倒不失为一代高人,可惜你利熏欲心,为虎作伥,恁多年中,不知残害了多少好人,现下你还不悟以往之非策?”
  这最后一句话段拂运上了中气,直震得尹似村耳中“嗡嗡”作响。
  他仰头看看,明月在天,低头看看,血污满地,适才被自己所害的那两名道人犹自圆睁双目,死有余辜。
  蓦地里,恍如一道电光划过长空,自己过去数十年的作为一幕幕现在眼前……
  二十几年前,自己艺成出山,何尝又不是抱着济世救人之志?
  只因意气过盛,身怀奇才,受不得旁人半点委屈,这才屡下辣手,坏了几个侠义中人,遭到数派精英联手追杀。
  自己一怒之下,投身绿林,成为人见人怕的魔君,陷溺日深,不能自拔。
  伺后更与南宫适,钟馗,贾天成等结成搭挡,投身罗天府,协同司徒水照为恶,不知做了多少坏事,残害了多少无辜。
  以往总是自以为超凡出众,惊才绝艳,视旁人若蝼蚁。
  可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在更高的人眼中,自己岂不也和别人一般,那又有何不同之处,再仰头看,明月在天,清光冷冷地射在自己脸上。
  段拂那一声大喝如同醍醐灌顶,清晰地印在脑中,一瞬间尹似村只觉背上凉飕飕地,冷汗湿透重衣。
  他本是大智大慧之人,一悟到以往之非,登即汗颜无地,赧然道:
  “段少侠,我知错了,咱们来生再见罢!”灰影一闪,冲出房门,直向院中立着的假山石上撞去。
  他快段拂更快,一道青影疾逾奔马,已追到他身后,拽住他的背心,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缓缓道:
  “尹先生,何必如此,既然知错,也就是了,轻生又有何用处?
  尹似村伏地大哭,似要将数十年的是非恩怨尽皆随着泪水发泄出来,冲刷干净。
  段拂双手将他扶起,温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古圣先贤亦不能苛求,尹先生欲以一死殉以往之非,足见雅量,亦足见勇决。
  “日后只消多为善举,一意补过,纵不能使万众景仰,也可望心之所安。尹先生智慧绝人,这一节岂劳段拂饶舌?”
  尹似村抹了一把泪水,哽咽道:“少侠所言不差,尹某平生作恶百端,纵以余生为善,亦必不能赎从前之万一,何况自尽轻生?少侠你但有所命,尹似村无有不从。”
  段拂喜动颜色,刚待开口,忽地想起一事,转头望向陆高轩。
  陆高轩明白他的意思,慨然道:“尹先生虽与我有杀徒之恨,但知过既改,又肯为武林大计尽一疾之力,此事陆某绝不计较便是。”
  他虽未出家,但久掌武当门户,深受道家渊冲无为,生死无常的道旨陶冶,更兼心地轩朗,光风霁月,这番话说来极尽诚挚,毫无勉强之意。
  尹似村听他如此以德报怨,心中感激难以言宣,终于明白自己武功虽高,人格上却较这位武当掌门相去霄壤,不由来到陆高轩身前,躬身下拜,哽咽不能一语。
  陆高轩伸手相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尹先生不需如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了便好嘛!
  “段老弟,你的武功见识,胆略心地,我姓陆的没有见过,敢说别人也都及你不上,你还有甚么谋划,尽管说罢!
  “若有用得着我陆某人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段拂微做一笑,道:“陆先生过奖了。您老人家一片好意,段拂心领,不过此事还须借重尹先生才能办得。”
  尹似村面有喜色,道:“多谢少侠看重,尹似村无有不遵。”
  段拂道:“我先要请问尹先生两件事。其一,罗天府是否真的有意向少林、武当两派下手?
  “其二,尹先生与司徒水照,与南宫适、钟馗之间情谊若何?”
  尹似村聪明过人,对段拂的意思已猜中了几分,坦然道:
  “司徒水照吞并武林之心,你我均已早知,他确有此计划,近日内便准备向少林、武当两派下手。
  “少林、武当乃是武林领袖,只消他们臣服,诸多弱小门派必定望风景从,至于下手的方式嘛,倒与我适才欺骗李姑娘的话相去无几。
  “那时我将李姑娘当作段少侠,知道你精明之极,普通的谎话可就难免露出破绽,哪想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可全都白搭了……”四人尽皆拊掌大笑。
  笑了一刻,尹似村接下去道:“司徒水照智计绝伦,见识超卓,自然知道威压服众,不能长久的道理,可他野心勃勃,又实在不耐一点儿一点儿地来。
  “便打算先行压服,再恩威并施……陆掌门,这般打算只是司徒水照的意思,尹某可再无对您不敬之意。”
  陆高轩微笑道:“好说,好说。其实司徒水照这招倒是麻烦了些,只消尹先生你假扮成我的模样,到武当山上发下号令,谅我那些笨弟子们也看不出真假。”
  尹似村微笑道:“陆掌门言重了。易容之术只能瞒人一刻,要长久地冒充您老人家这样的仙风道骨,尹某我可没这般本事。”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均有惺惺之意。
  尹似村接下去道:“司徒水照待我等虽然不薄,却无真心,只是利用而已,日后大事不成则已,大事一成,必然容不下我等,此事我等均知。
  “只是无处可投,一时舍不开手罢了。
  “至于那两个人么?南宫适阴狠淫虐,钟馗暴躁残忍,两人陷溺已深,无可救药,我们平素只有勾心斗角,并无手足之情,段少侠于此一节不必过虑。”
  段拂心中一宽,道:“这样最好,如此说来,双方倒有一搏……”
  尹似村道:“这却不可……”
  段拂愕然道:“那却为何?”
  尹似村道:“段少侠的意思是双方实力相近,但李姑娘比之钟馗怕要稍逊一筹,我虽能赢南宫适,却也无十成把握,纵然胜了,所付代价亦必不少。
  “至于少侠你么……以目下功力。比司徒水照只高不低,不过你之所学,尽是光明正大的功夫,就杀伤力而论,恐非司徒水照敌手。
  “他的‘鬼刀’有实刀、掌刀、心刀之分,已然煞是厉害,最难对付的还是‘无弦弓’中那一招‘碧海青天夜夜心’,足使鬼哭神号,风云变色……
  “其实我们四人俱都心高气傲,本来也独霸一方,岂甘任人驱使?若非畏惧他这一招‘碧海青天夜夜心’,早就自立门户去了……”
  段拂闻言,两道浓眉锁在一处。
  两年之前,他便是因无法破解这一招“碧海青天夜夜心”,被迫跳崖,以致后来惹出了无穷风波。
  这一招威力之大,确如尹似村所言,虽然自己今日功力已大非昔比,回想起来,仍有不寒而栗之感。
  尹似村踌躇道:“段少侠,我有一计,不知行得行不得……”
  段拂一声道:“尹先生请讲,段拂洗耳恭听。”
  尹似村道:“司徒水照一代枭雄,心计深湛,但他独断专横,暴戾恣睢,久已为我等不满,他亦知道背地里大家颇有微词,相对来讲,在他心目之中,我是最为服帖的一个,……”
  段拂暗暗一笑,知道尹似村聪明过人,既不似南宫适那般卖弄,亦不似钟馗那般莽撞,心中纵有何不满,也必隐藏得好,不会令司徒水照轻易得知。
  尹似村接下去道:“……以故这几人间早就互相猜忌,近来罗天府势力日张,收伏门派愈来愈多,猜忌便也随之加重。
  “咱们不若利用这一弱点,使个架桥拨火之计,引动他们火并,最好是拼他个两败俱伤,至不济也可去了司徒水照的左膀右臂,然后大事可图。”
  此言一出,段拂、李关关、陆高轩一齐拊掌叫道:“好计,果然是好计!”
  尹似村微笑道:“好计是不敢当,尹某平生弄诡计惯了,在这等阴损人的勾当上若无些独得之秘,未免愧对几十载光阴的苦功。”
  笑声之中,段拂道:“何谓架桥拨火之计?尹先生请道其详。”
  尹似村道:“此计说破了甚是简单,待会儿天亮尹某便回罗天府去,言说日前曾到武当派一行。已然威压当场,逼迫他们限期归降……陆掌门,这里可须借重你的名头了,得罪莫怪。”
  陆高轩微笑道:“不怪,不怪,为武林苍生福祉着想,区区毁誉,只如芥子微尘,毫不足道,更何况尹先生所说并非无据,以你这般惊人身手,武当派还真惹你不起。”
  尹似村脸上微微一红,道:“陆掌门取笑了。我只消这般说,司徒水照必定大悦,少不了嘉勉奖赏,趁此机会我便可进谗言。
  “说南宫适与钟馗联合起来,纠集了他们收伏的帮派,意图自立门户,反出罗天府,依照司徒水照的性子,必定不会鲁莽行事,但也难免疑心,必会试深查察。
  “我再寻到南宫适与钟馗,将司徒水照的猜疑透露给他们,逼得他们造反。
  “这样用不了三个月,他们三人必定会自相争斗起来。
  “南钟二人虽也不是等闲之辈,却非司徒水照的对手,但司徒水照纵能胜他们,也要元气大伤,咱们便可趁此良机坐收渔人之利,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段李陆三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
  段拂一揖到地,含笑道:“尹先生改邪归正,已然可敬,更为武林苍生设此以毒攻毒的奇计,段拂感激不尽。
  “此番司徒水照再不入彀中,那可真是没有天理啦。哈哈!哈哈!”
  尹似村连忙伸手相扶,道:“段少侠何必多礼?尹某平生作恶无数,略力小善,不足赎以往罪行之万一。
  “更何况除恶即是行善,这道理尹某十几岁上便知,可惜过了三十几年才能为之,大家不骂我姓尹的祖宗,我已经是感激得很啦!”
  不知不觉之间,曙光初现,晨曦悄悄穿过窗户,洒了满地。
  清光反映在这四人脸上,更显得他们欢畅之极,似是对武林前途气运充满了信心……
  可是晨光也在他们紧锁的眉头之间洒下了一点阴影,是啊!
  谁知道未来的风波能有多少,或许,任何胜利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二十七章:架桥拨火光焰长
  中州多山。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就中只有一座山峰挺拔而起,兀傲不群,如刀、如剑、如戟,森然向天,势头奇险,当地土人本称其为“龙角峰”,近十数年,这个名字已渐湮没无闻,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耸人听闻的名字“鬼峰”。
  因为凡有人试图上峰采药,只消到得山腰之处,便如被鬼所迷一般,慌慌忙忙,多半坠崖而死,纵有一二生还者,也是全身残废,任是怎样的攀岩高手也不能例外。
  但山上又无瘴气,久而久之,大家都传说是闹了鬼了,因有是名。
  可是如果有人胆大包天,又有一身卓绝的轻功,能到得峰顶,他就会发现山顶云雾缭绕之处,有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宅,很像是传说中神仙居住之地。
  如果他心够细的话,还会发现这座大宅其实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这一点从门口石阶磨损的程度和内墙上爬满的青苔便可看出,可这宅中现下的主人一定是志得意满、雄心勃勃的。
  因为他把一砖一瓦都整修得簇新,屋顶是重砌过的,匾额也新上了漆,虽然金碧辉煌,却未免流露出几分暴发户的俗气。
  如果凑巧这个人识字,又是武林中人,见了正门上悬挂的匾额,那就不免会大吃一惊,想起一系列惊天动地、腥风血雨的事情来,那些事情却已迢不可及,可仍然有着震慑人心的无穷魅力。
  如果他凑巧又是武林中有些身份头脸的人,无疑也会想到这座大宅正像一头巨大的章鱼,悄悄地向江湖伸出它粗壮有力的触角,内心里说不定会有些悚然危惧之感……
  这三个字便是——罗天府。
  没人会想到,百年之前人人闻之色变,闹得江湖上腥风四起,血流漂杵的罗天府就在这里。
  他洞开的大门、黑黝黝就像走廊里一头怪兽的巨口,默默地然而又是无情地吞吐着武林风云。
  他的主人坐在方案前,或走在书房里,说上一句话,动上一个手指,走上几步,江湖上不少人的命运便随之改变了……
  现在,这所宅子的主人司徒水照正坐在一张软绵绵的太师椅上瞑目养神,在他的身后挂着一张宽大的地图,上面用红黑蓝三色标着武林各个门派的名字的位置。
  在更远的身后,一张硕大的铁胎弓悬在墙上,平静而安详,没人能想象得出这张没有弦的弓发出那招“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无形气劲的一刹那,多少武林高手血肉横飞,瞠目结舌……
  登登步响,司徒水照睁开双眼。一名黄衣护卫小跑入来,躬身道:
  “启禀府主,尹巡使回来了!”
  司徒水照心头一喜,道:“哦?快快有请。”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尹似村来得好快,司徒水照才走出两三步,他已踏入大门,拂了拂衣上尘土,躬身道:“属下参见府主。”
  司徒水照抢上前去,伸手相扶,口中笑道:“尹兄弟,可把你盼回来了。这趟下山有甚收获,快说说看!”
  尹似村抬头道:“恭贺府主,万千之喜!”
  司徒水照双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尹似村道:“属下奉府主之命,到岳阳君山探听段拂接任丐帮帮主之事,伺机行动,查察结果,段拂果然未死。
  “据说他摔下悬崖,心智尽失,忘却了从前之事,因而被原丐帮长老胡六奇所欺,直至近日才得复原。
  “属下点了东川巫山帮一个头目的穴道,扮作他的模样,随众上山,见到了段拂……
  司徒水照“哦”了一声,问道:“他现下怎样?”
  尹似村道:“段拂神采依旧,飞扬勇决,亦略相似,所不同者是他内功精进,双目温润晶莹,中气极厚,依属下之见,刻下修为似较府主也是不遑多让。”
  “哼”的一声脆响,太师椅的扶手断了一根。
  司徒水照惊道:“怎会如此?”
  尹似村更加恭谨道:“属下之见,确是如此,据属下偷听丐帮中人言道,邓九公临死之时,曾将全身功力都输给了段拂。”
  司徒水照“嗯”了一声,从牙缝里道:“这老鬼害人不浅,前番若非他传了段拂功夫,他和那个鬼丫头绝逃不出我的掌心,今番他已死了,却还能坏我大事。着实可恼!”
  尹似村不敢接口,顺着自己的话头道:“属下见他功夫大非昔比,再加上宾客众多,诚恐坏了府主大事,再三权衡,未敢轻动。
  “那小贼滑溜得紧,若此番不能得手,反而打草惊蛇,使他多一重提防……”
  司徒水照听得不耐烦起来,盯着他道:“兄弟,你适才恭喜于我,怕不是便要告诉我段拂武功大进这件事罢!”
  他肥肥圆圆的脸上慈蔼之色尽失,双目中射出凛凛寒光,尹似村心中一抖,低头道:
  “属下岂敢?属下心想既然不能惊动段拂,莫如退而求其次,于是相机偷袭,制住了武当掌门陆高轩……”
  司徒水照面容为之一震,道:“陆高轩也在山上?”
  尹似村道:“武当派与丐帮世代交好,如此重大典礼,陆高轩当然要去。
  “我制住他的穴道,逼他立即启程,回转武当山,沿途将府主意图宣示于他。
  “他起先自然不服,说我暗算伤人,不算好汉。
  “我解开他的穴道,两人在一间客栈中动起手来,没过一百招,他又重行被我制住,终于心服口服,不敢再出言辱骂了……”
  司徒水照呵呵笑道:“能在你手下走出一百回合,陆高轩也算是顶尖儿高手了。武当掌门,名不虚传!”
  尹似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府主过奖了,属下这点玩意儿与府主相比,有若萤火之于皓月,实在不值一提。”
  司徒水照捋须大笑。
  他明知尹似村与自己的武功差距并不甚大,但谄谀之言,心中听了毕竟舒服,旋即问道:“后来怎样?”
  尹似村道:“陆高轩豪气尽丧?我便趁机劝他归顺府主。
  “他起先不肯,后来我道,若不归顺,这就上武当山去,将武当全派尽数灭了,那时他便是武当一派的千古罪人。
  “他想来想去,知道命悬我手,武功上又实在胜我不得,才勉强答应回山去与众师兄弟商量……”
  司徒水照微笑道:“江湖上传说,陆高轩武功虽不怎样,又爱说几句笑话,骨头倒是够硬的,若非你以这等声名大声要挟,怕也难说得动,后来怎样?”
  尹似村道:“属下与他来到武当山上,说明来意,派中人登即全鼓噪不堪。
  “属下显了几手功夫,武当派的人倒也不蠢,知道敌我不过,于是分作两派,一派要宁死不辱,一派要求和全身。
  “属下依照府主布置,杀了两个主战派的道士立威。
  “又经陆高轩一力撑持,武当全派终于同意归顺罗天府,做我们的湖北分堂。
  “现有陆高轩亲笔书信在此,府主过目。”
  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纸,双手呈上。
  司徒水照又惊又喜,展开来看时,只见上面工楷写道:
  “字呈大罗天府主人司徒水照阁下:
  “愚虽不才,颇闻古之义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理,阁下遣使,纵一人之力,以灭我武当全派为要挟,本当玉石俱焚,以报历代先师栽培保佑之恩,而断不肯为人附庸,做楚囚新亭对泣也。
  “然贵使所云亦非无道理。
  “本派自祖师张三丰开创之来,声名赫赫,响重武林,数百年而不坠。
  “今以轩一人不才,而致全派灰飞烟灭,异日地下,轩有何面目见历代祖师耶?
  “更况语云,良禽择木,俊杰择主,贵使惊才绝艳,武林罕有,而事忠为府主所用,府主奇才天纵,旷古绝今可觇一班矣。
  “轩为此二者计,愿投效府主麾下,为大罗天府湖北分堂,非为富贵计,而为武当山数百年声名,数百条性命计也。
  “肺腑之言,伏希鉴察。下走陆高轩白。”
  司徒水照看罢,哈哈大笑,拊掌道:“好!好!不亢不卑,当真是肺腑之言。
  “陆高轩若不如此,也就不配做这武当掌门,我也就不会用他作这湖北分堂主了!”
  尹似村道:“以属下之见,这陆高轩迫于大势,不得不应,但却颇有异心,府主不可不防。”
  司徒水照笑道:“自古以来,威压之下,未有不生异心者。
  “但为了咱们一统江湖之大计,只有先出之以威压一途,日后只消咱们恩威并论,待他们真的不薄,也就是了。”
  尹似村道:“府主英明,属下远远不及。”
  司徒水照放声大笑,心中喜悦难以言宣。
  他素怀一统江湖之野心,心目中最大的障碍便是少林、武当、丐帮这三支势力,现下武当派居然全派归顺,那真是天上掉下来大肉饼一般,他拍拍尹似村的肩膀,微笑道:
  “尹兄弟,你适才恭贺我万千之喜,果然言之不虚,武当派既已如此,少林派归顺的日子必也不远。
  “至于丐帮嘛,段拂黄口乳子,虽然武功高了,必不能深得人望,何时我下得山去,将他拿下,丐帮群龙无首,自然会听从我的安排。呵呵!呵呵!”
  他干笑两声,一副骄横得意,大柄在手的姿态,尹似村陪着笑了两声。
  司徒水照忽道:“尹兄弟,你此番下山,虽未谋得段拂,但那正是你为人谨慎之处,我不怪你,这个功劳可是极大,要我如何奖赏你才好?”
  尹似村道:“府主不怪属下撞击,属下已然感激万分。
  “属下能为府主办事,就已经很快乐了,还需要甚么奖赏?”
  司徒水照大喜之下,眼眶竟似有些湿润,跨上两步,握住尹似村的手道:
  “尹兄弟,日后一统江湖,你我共享之!”
  尹似村退后一步,道:“多谢府主!不过……”
  司徒水照心情好极,只道他有甚要求,慨然道:
  “尹兄弟,有话尽管说,只需我办得到的,无有不从。”
  尹似村道:“府主,属下这番下山另外打探到了一点消息,似于府主大业不利。
  “只缘兹事体大,属下不敢擅专,特据实回禀,请府主钧裁!”
  司徒水照听他说得严重,登时敛起笑容,道:“甚么事?”
  尹似村探手于怀,取出另一张纸,双手呈上,道:“府主请过目。”
  司徒水照接了过来,一目十行看毕,不由大怒,挥手一掌拍在茶几之上。
  那张紫檀木茶几登时碎作千百木片,坍落于地。
  过了半晌。他才转头道:“这份盟约与名单你是怎样弄到的?”
  尹似村诚惶诚恐地道:“此番段拂接任帮主,东海上最有势力的‘海龙会’总舵主洪四方前去道贺。
  “他业已投效本府,现归南宫适统辖,只是此事甚为隐秘,江湖上绝少人知。
  “属下寻到他下榻之处,亮出身份,他便骇然变色。属下觉得不对,追问之下,他便将此事和盘托出,并将盟约及名单副本转录下来,请属下转交府主。”
  司徒水照点了点头,道:“现下这人怎样了?”
  尹似村道:“属下大胆,虽觉他出首有功,但一来他是被迫,二来此事太过重大,泄露了机密可了不得,因此上点了他的死穴,已经灭口。”
  司徒水照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你办得甚好。可是南宫适与钟馗这两个狗贼居然如此大胆,竟敢倒戈反我,真正岂有此理,不了断他们,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尹似村道:“不瞒府主讲,南宫适与钟馗在背后早对府主颇存怨言,只是属下觉得他二人向来为府主出力,不便因一时气话上达而冷了他们心肠,只盼这两人知过能改,尽心为府主效力。
  “谁想到他们竟如此猖狂,居然联络威吓治下门派拥戴,意图自立门户,这可真是变本加厉了!属下失察不明,请府主降罪!”
  司徒水照点点头道:“此事原也怪不得你,天幸我拿到这份三十五家帮会门派的盟约与名单,这两个狗贼意图叛我,已无疑问。
  “现下他们必定还蒙在鼓里,尹兄弟,你说这事怎么办?”
  尹似村沉吟道:“以属下愚见,不如趁他们未知我们发现此事,假托有要事相商,将他二人调回当面对质,若果有此事,哼哼,谆他们也逃不出府主的掌心!”
  司徒水照笑道:“你的计谋总是最合我心意,来呀!”
  一个黄衣护卫闻声跑入,躬身道:“请府主吩咐。”
  司徒水照淡淡道:“传下本座令旨,着南方巡使钟馗,西方巡使南宫适火速回府,有要事相商。”
  那名黄衣护卫应了一声,转身便行。待他走到大门口,司徒水照忽道:“且慢!”
  那名黄衣护卫愕然回头。司徒水照沉思片刻,摇摇手道:
  “下去罢,适才的令不必传了。”
  那名黄衣护卫一头雾水,行了个礼退下。
  尹似村小心翼翼地道:“府主,您的意思是……”
  司徒水照沉吟道:“兹事体大,单凭此人一面之辞难以定准,还须从长计议。
  “我们最好明查暗访,再寻到些确凿证据才好下手,以免诬害好人。”
  尹似村拱手道:“府主英明宽爱,属下佩服之至。”
  司徒水照挥挥手道:“尹兄弟,你远途跋涉不易,还是去歇息罢,有事我自会请你。”尹似村应了声“是”,行礼退下。
  司徒水照以手支颐,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不曾见到尹似村转过身的微笑。
  因为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司徒水照小心谨慎,但正是他的小心谨慎驱使他步步踏进自己设下的圈套……
  这天午夜,两只白色信鸽从尹似村房间的窗子中飞出,一只向西,一只向南,它们飞得又急又高,好像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使命,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将要开始了……
  岳州,君山,丐帮总舵。
  段拂房中聚着十几个人,除了三女和李梦楼、梨花二娘、桃花六娘以外,武当掌门陆高轩、孟三寿等四大长老也坐在一边,众人正在研究什么。
  傅洛儿道:“拂哥哥,你说哪个姓尹的靠得住么?”
  这些时日以来,众人对她的金发碧眼、怪腔怪调早已习惯,都觉她心地良善,俏丽动人,拿她做小丫头看待,都与她交好,此时听她开口,仍不禁微微一怔。
  顾湄也道:“是啊,这姓尹的号称千面千手,以诡诈名闻江湖。咱们放他一马没有甚么?可别要被他骗了,弄得击之时损兵折将,可就不太妙了。”
  李梦楼道:“拂儿,两位姑娘的顾虑未尝无理,咱们对付的乃是司徒水照这样的枭雄,还是处处加一个小心的好。”
  段拂沉吟半晌,道:“岳父,湄儿、傅洛儿,你们所言均有道理,但这一上次我自信并未走眼。
  “尹似村自杀悔过,乃是真心实意,并无虚假,我料他也不至于拿性命作饵,引我们上钩。
  “我们本就要对付司徒水照,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再说,这架桥拨火之计是他所献,果然甚是奇妙,他若非真心改过相助我们,也大可不必出此……”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十九年前我全家遭灭门惨祸,此人多半有份,若报一己私仇,我本不该放他,不过人死已矣,我纵将他碎尸万段,爹娘也是活不转了。
  “现下罗天府实力惊人,司徒水照虎视眈眈,要在武林搅起腥风血雨,为了要免除这场浩劫,不但私仇要先放在一边,这个险也总要冒一下的。
  “我虽非佛门子弟,也信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
  话未说完,门外一人道:“启禀帮主,有只信鸽飞到,竹筒上画有火焰飞腾之状,乃是十万火急标记。”
  段拂起身出去,带了一只细小竹筒回来,捻去蜡封,抽出一个纸卷,展开来看时,只见上面寥寥几字,写道:“顺风,需奥援”,笔力遒劲,甚有气势。
  段拂大喜,道:“看来此事多半能成,陆掌门,想必是你那道‘降书顺表’的功劳,司徒水照心花怒放,焉能不入其玄中?”
  陆高轩微笑道:“哪里!哪里!小老儿不过豁出去一张厚脸皮,尽力将信写得无耻些罢了,真正有用的怕还是段老弟你那张伪造的盟约和名单罢!”
  众人轰笑声中,段拂道:“尹似村要干这件大功,那便是自己人了,咱们好歹要救援他周全。”
  说着话提笔蘸墨,刷刷点点,画下司徒水照与尹似村二人头像,交给孟三寿与白玮二人道:
  “孟白二位长老,请寻几位雅擅丹青的兄弟摹出数十份,发往各个分舵,传令下去,一旦发现这两人踪迹,立即以十万火急羽鸽飞报君山总舵。”
  孟白二人接过画像,只见画上两人虽均只寥寥数笔,却是气韵生动,呼之欲活,不禁叹服,心想:
  这位帮主文武全才,非但比我们这班粗胚高明,只怕也不在故邓帮主之下。
  当下告退,出去传令。
  段拂道:“事在紧急,大家均不能坐视,关关、湄儿、傅洛儿,烦你们三人与我做一路,有事当先接应。”三女答应了,心头均甚是乐意。
  段拂又道:“岳父,烦你带同二娘、六娘及帮中几位长老,做第二路接应。”
  李梦楼答应了,桃花六娘却止不住一阵心酸。
  段拂又道:“陆先生,烦你联络悟空大师。各率本派人马镇守后路,相机而动。我交带下去,凡有所需,本帮弟子任凭调遣。有敢轻慢者,帮规处置!”
  陆高轩答应了。众人见他眼神如电,指挥若定,钦佩之余,俱各凛然而遵,不敢有误。
  段拂分派已定,背转过身来。目光明亮,自窗棂透入,映在脸上成一片金黄,段拂喃喃道:
  “司徒恩,司徒水照,你欠下的债,是时候要还了……”
  陕西潼关地当冲要,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武林中人亦不例外,正邪门派,黑白两道,在此多半设有分支,林林总总,无虑千数。
  潼关西大街有一处“万花楼”,乃是此地最大最有名的妓院。
  这一日天气甚好,宾客盈门,龟奴跑上跑下,长声吆喝,妞儿们如燕穿柳絮,花舞蜻蜒,把个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脸上肥肉堆作十数个大褶儿,看来今日又有一笔白花花命银子好赚。
  蓦地里喧声齐止,堂上堂下客人俱各停杯不饮,好似看到了甚么怪物一般。
  静了一刻,几个胆小的姑娘忽地尖声叫起来,撒腿便跑,刹那间桌翻凳倒,惊呼四起,乱作一团。
  老鸨正在楼上一间房中应酬,听见搅乱之声,心知有异,赔笑道:
  “大爷,您先坐会儿,我出去看看。”
  还没走出几步,只听一个公鸭嗓子大声叫道:“直娘贼!没见过活人么?叫嚷甚么?谁再敢动一动,惹得大爷火上来,将你他妈的这座臭院子一把火饶了!”
  接着又是一连片的惨叫惊呼,人体碰撞之声,想是有人已着了几下好的。
  那老鸨在这处地头上已混了数十年,黑白两道给她几分面子,达官贵人亦有所交接,官府处更有靠山,耳中听得,心中不由大怒,暗道:
  这是哪一路不长眼睛的王八蛋,居然敢到老娘的地头来踢场子?
  莫非是嫌自己狗命太长了不成?
  刚走到楼梯口,眼前蓦地一花,已多了两个人。
  前面这个豹头环眼、虬髯满腮,生相粗莽已极,却头戴乌纱,身穿大红蟒袍,足底蹬着对朝靴,活脱脱是年画上走下来的钟馗。
  那老鸨在风月场中打滚过来,甚么样的人没见过,但生得这般丑陋之人却做梦也没想过,一瞥之下,心头不由突突乱跳。
  不过跟后边那个相比,这个已算得是英俊体面,大有人样子的了。
  后边那人左半四方大脸,浓眉阔目,直是个凛凛男儿,右半却眉细口小,面庞姣若桃花,正是个妩媚女子,衣着也是一边一半儿,截然不同,他整个儿人就像是硬生生用两个半边儿拼起来的一般。
  老鸨见了前头那人还只是害怕,见了这人不由得厉叫一声,双腿一软,从楼梯上直栽下去。
  滚到一半,那面若判官之人倏地出手,已将她一个笨重身躯绰住,龇牙笑道:
  “大爷要嫖院子,你这儿有没有大同府的姑娘,都给我叫出来罢!”
  老鸨本就魂不附体,待见他一张猛恶嘴脸距离自己只有数寸之遥,更加脸色发青,嘴唇发抖,可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嗔目喝道:“大爷跟你说话,怎不回答?”
  他一手仍揪住老鸨衣领,另一手虚劈出去,离他较近的一个龟奴被掌风所击,飞出数尺,“嗒”的一声落在地上,口鼻溢血,抽搐几下,就此气绝。
  老鸨大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神力,忽地冲口道:“有,有,我这就找去!”
  这人松开手,任老鸨从楼梯上直滚下去,与身后那半男半女的怪人相视大笑。
  老鸨顾不得头脸磕破,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向外直冲,恰与一个外面急匆匆跑进的人撞个满怀。
  那人大怒,伸出簸箕般的巨掌,照准老鸨的肥脸上便是一击,老鸨哼也没哼声,已然晕死过去。
  那不男不女的怪人见状不怒,尖声喝道:“你干甚么?没听见我和三爷要嫖院么?打死了她,你给我找姑娘去?”
  他在楼梯上说话,但声音却似忽东忽西,从很远的不同地方传来一般,刺得人耳鼓生疼,极是难受。
  闯进那人吓了一跳,扑通跪倒禀道:“二……二二……二爷恕罪,大爷来了,命我火速请你和三……三爷回去。”
  那怪人双眉一立,道:“哦?他来了?怎不早说?”
  也不见他怎样纵身作势,抬腿虚踢,地下那人腾地翻个筋斗,撞断了三颗牙齿。
  那怪人嘿嘿一笑,转头道:“老三,咱们回去罢!”
  那判官模样的人气哼哼地道:“他奶奶的,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老子有事时来……”
  口中嘟嚷,却已举步下楼。
  那半男半女的怪人见报讯那人兀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伸手拍拍他肩膀,道:
  “别装死啦!起来跟我回去!”
  那人大喜过望,连连称谢,擦了擦头上冷汗,随后跟出。
  这两个怪人便是南宫适与钟馗了。他们本来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一月之前接到尹似村飞鸽传书,说道司徒水照疑心他们意图叛府自立,嘱咐他们多加小心。
  两人与司徒水照本有龃龉,闻说此事,又是气愤,又是苦恼,钟馗便即动身赶到南宫适的大本营——潼关来商议对策。
  这两人生性狠辣,可都没甚么头脑,商议甚久,都没一点头绪。
  这日来到妓院乱打,多半也是心情郁结之故,本想图个快乐,却又被尹似村打断。
  南宫适在潼关势力极大,住在一处豪宅之中,雕梁画栋,宅第如云,气派非凡。
  两人穿过三道门,老远便见尹似村在中堂椅上坐定,两人快步上前施礼道:
  “大哥何事驾临?”
  尹似村双拳虚抱一抱,冷笑道:“二位贤弟好兴致,居然将眼皮底下的大事视若等闲,却去青楼瓦舍好耍子!”
  钟馗瞪起铜铃般双眼,大声道:“甚么狗屁大事?他奶奶的,老子为司徒水照拼死拼活,他狗娘养的居然疑心咱们作反!
  “逼得老子急了,就真作反又能怎样,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尹似村脸色一沉,叱道:“老三,我还是你大哥不是?这般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成何体统?有话慢慢讲么,这算甚么?”
  钟馗见尹似村发怒,一时还真不敢惹他,呼呼喘气,垂头不语。
  南宫适见势头不太好,赶忙上前来打圆场,道:“大哥息怒,老三他也是性子太急,说话失了分寸。
  “不过这件事怪不得他,司徒水照也是做得太绝了!唉!自打知道了此事,我也是憋着一肚子火儿!”
  尹似村道:“你们也别太过恼火了,须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过府主手中有一份名单,说是你们两个属下三十五门派帮会的盟约名单,不知有无此事?”
  钟馗道:“这份名单倒是真有,不过……不过……”
  他手中确有一份属下帮派投顺司徒水照的名单,不过这人头脑不好,还没问出这与谋反之事有甚关系,尹似村已截口道:
  “既然真有,此事可就不大好办了。你们还是及早有个准备为是。”
  南宫适和钟馗被他一说,都是心中慌乱,司徒水照心地之狠,手段之辣,武功之高,他们都是亲身领教的。
  虽说心中早怀不满,若要真的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将起来,却也不易。
  南宫适心计稍多,拱手道:“大哥,我们虽无胜算,但司徒水照迫人太甚,那也只好反了,总胜于眼睁睁地坐以待毙,但不知大哥你意下如何?
  “若是大哥肯与我们一道,咱们三人联手,司徒水照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尹似村微笑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虽然你我兄弟情深,不过府主一向待我等不薄……”
  他话未说完,钟馗已然怒道:“操他奶奶的,谁说司徒水照待我们不薄?咱们这些年受他的鸟气还不够么?我恨不得这就揪他出来,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尹似村脸色一变,还未开言,一个声音接口道:
  “好!好!骂得好!钟老三快人快语,我佩服你得紧哪!”
  声音入耳,南宫适与钟馗登即面色惨然,钟馗颤声道:“谁?是谁说话?”
  那声音冷冷一笑:“钟老三,莫要装蒜了。我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么?”
  人随声转,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矮矮胖胖,面带笑容,和气之极,南宫适与钟馗见了他,却不禁瞳孔收缩,浑身肉颤,此人非他,正是适才商议要拧下他脑袋来的罗天府主——司徒水照。
  第二十八章:针其膏兮药其肓
  这是尹似村“架桥拨火”之计的最后一步。
  他先使司徒水照对南宫适、钟馗二人生出成见,然后献计带他到潼关,让他隐在幕后,亲耳听听南钟二人做何打算,再行定夺。
  司徒水照智计渊深,乃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本来不易受欺,但他生性多疑,南钟二人素来又桀骜不驯,只因有此两种成见在先。
  他在屏风后面听三人对话,越听越怒,待到钟馗说到要拧下他脑袋来,再也忍耐不住,当即现身出来,往当地一站,目光如两道冷电,在南钟二人身上脸上转来转去。
  虽不出手,也不说话,慑人之力却殊无二致。
  南宫适与钟馗适才还血热冲沸,豪气干云,现在却如被人分开了八片顶梁骨,将一盆冰水直浇到脚底,浑身上下冰凉寒战。
  他们就是再蠢,也知道是尹似村从中捣鬼,钟馗怒道:“老大,你……你……”
  尹似村微笑道:“我奉府主之命,查察你二人作乱反上之事,现在奸谋败露,你二人业已亲口承认,还有何话说?”
  南钟二人对视一狠,晓得今日上了他奇大的恶当,心中同时大怒。钟馗虎吼道:
  “左右是个死,我先结果了你!”南宫适与他心意相通,竟不理会司徒水照在一旁虎视眈眈,两人一出“赤焰烈火掌”,一出“大小手神掌功”,四只手掌呼呼风响,同时向尹似村拍至。
  尹似村才调不及段拂和李关关,却不在司徒水照之下。
  他知道自己施了一个多月的这条计成败与否,关键是司徒水照对这二人有无一拼。
  倘若自己加入,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倘若司徒水照三下五除二便将南钟二人解决,而他自己一无所损,自己这条妙计就算只成功了一半。
  他见南钟二人先袭自己,正合心意,当下面露惊慌,假作拱手不及之状,待到四只手掌袭到面前,方才挥掌相迎,只运上了五成力。
  六掌相交,“喀嚓”一响,尹似村座下的太师椅寸寸粉碎,一个威武身躯生生被震出五六丈远,鲜血狂喷,双臂软软垂在身侧,显见一招之下,已受重伤。
  三人同时大惊。
  所不同者,南钟二人是又惊又喜,司徒水照却是又惊又怒,叱道:“大胆!在我面前还敢这等放肆!”
  十指如弹琵琶,轮番拂出,南钟二人不敢怠慢,凝神接战,三人战成一团。
  尹似村伏在地下咳嗽一声,擦擦嘴角血迹,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一忽儿叫道:“府主,这两个叛徒罪大恶极,可别饶过了他们!”
  一忽儿叫道:“南宫适,钟馗!你们不是府主的对手,还是快束手投降罢,也好痛快一死,免遭千刀万剐之惨!”
  南宫适与钟馗被他吵得头晕脑账,也想不起好好分说开其中缘故,何况他们纵有此心,在司徒水照凌厉的攻势之下,又哪里缓得出口来?
  只好凭着一股敌忾之心,全力扑击。
  这两人在江湖之上都是顶尖儿的高手,钟馗“赤焰烈火掌”系以纯阳之气凝聚而成,中人奇热,南宫适的“大小手神掌功”更加变幻万端,人莫能测,这两人联手,几乎已可天下无敌,可惜他们碰上了司徒水照。
  司徒水照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式林奇才,当他以司徒恩之名,以独脚大盗之身份纵横江湖之时,作战经验之丰已经罕有人及。
  后来机缘巧合,入主罗天府,更加如虎添翼,短短一年之内,便将“鬼刀”、“无弦弓”两门武功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止境真解”的内功也修至第三段,内力之厚,天下罕有人及。
  这时面对两大高手的夹击,竟是不慌不忙,随手挥洒,已弄得南钟二人狼狈不堪,应付不暇。
  没五十招,那两人均已额头见汗,喘息粗重。钟馗本就丑陋,不觉看不出怎样,南宫适的左半边脸上涂满脂粉,被汗水一冲,登时如开了花一般,显得又是滑稽,又是好笑。
  再拆八九招,司徒水照忽地暴喝一声“着!”南钟二人凌空倒翻了个筋斗,落在圈外,同时喷出一口鲜血。
  司徒水照停手不斗,冷笑道:“可服气了么?这便是叛我的下场!你两个狗贼还有甚么招,尽数使出来罢!”
  他与南钟二人共事十数年,精诚团结之日虽也不是没有,却远远少于相互积怨。
  现下他胜券在握,心头想的又全是这么久以来三人交恶之状,这几句话直恨不得从牙缝中挤出来才好,阴森森的满是狠毒之意。
  南钟二人心头更寒,对视一眼,同时吼道:“大伙儿一处死了罢!”探手于怀,掣出兵刃,从两边冲了上来。
  司徒水照与尹似村乃是当世与他二人来往最为密切的人,却从不曾知道,也从未曾想过这两人也有兵刃。
  一惊之下,凝神看时,南宫适掌中多了一根奇形怪状的棒子,非金非木,弯作蛇形,棒头微微颤动,也真宛若活蛇意欲择人而噬一般。
  钟馗则自后腰掣出两面虎头蛮牌,如人面般大小,边缘锋利,有若快刀,也不知他先前藏在何处。
  司徒水照冷笑道:“你两个狗贼居然背地里练起兵刃来了,倒瞒得我好苦,可见早有不臣之心……”
  他口中说话,手上挥洒,已化去了两人的五六次攻势,但也只说了这两句话,便觉压力骤紧,比之刚才大有不同,当下打点精神,收起了小觑之心,全力应战。
  再斗十数合,他右掌突出,当当两声,击在蛮牌之上,钟馗但觉一股大力推至,向后连退数步,虎口发麻,铁牌几欲脱手飞出。
  与此同时,司徒水照左手一翻一扣,已抓住南宫适那条怪棒的棒身,口中喝一声“开”,用力回夺。
  他这一夺用了六成力,满拟一下子便令南宫适怪棒脱手,岂知南宫适手腕一拧,那条怪棒棒头居然弯了过来,从一绝不可能的诡异角度反打上来,“啪”的一声,正中司徒水照手腕。
  司徒水照做梦也想不到怪棒上还有如此应用,饶是他体内真气充盈,这一下也打得他痛入骨髓,几似连腕骨也要折断。
  他大惊松手,“托”地跳出圈子,心下狐疑不已,这是甚么东西,恁地古怪?
  南宫适与钟馗本来武功高极,数十年来在江湖上纵横捭阖,从未用过兵刃,饶是如此,能在他们徒手之下走出百招的也没有几人。
  可是两年之前,在杭州“天河水坞”与金华府那两战中,他们被段拂、李梦楼、李关关三人挫折得体无完肤。
  钟馗宝衣被毁,南宫适面容被烧,金华一战更险些丢了性命。
  经历了这两次事件,这两人反复思量,终于放下架子,也收起了不少以往的狂傲之气,竟然花费心思,着意经营,收集练就了这两般奇形兵刃。
  钟馗那两道虎头蛮牌除了能攻能守,是件罕见的外门兵刃之外,锻造之时里头更加进了乌金玄铁,不但分量重了好多,更可迅速将其掌中热力传到铁牌之上,时间一久,竟能将铁牌烧得有如烙铁一般,中人即焦,端的厉害。
  不过比起南宫适那条怪棒来,他的铁牌又算不了甚么。
  在黔西密林之中,生长着一种百年蛇藤,这种藤条质地轻韧,绝不下于五金之属,刀砍斧劈俱无少损,怪在藤身可以随便弯,有若活物。
  对战之中敌人一个不察,便易上当。
  这种藤妙用无方,只是生长速度慢得惊人,没有百二三十年难以成材。
  两年之前,南宫适奉司徒水照之命收伏黔西黄龙洞。
  那洞主是个苗人,骠悍非常,傲骨铮铮,虽觉己方武功比敌人差得忒远,也是宁死不降。
  南宫适一怒之下,将洞中数百人尽行屠灭,掠夺财物之际发现了这根藤杖,珍如拱璧,秘不示人,暗里琢磨苦练,竟被他摸索到一套只合这怪棒的方法。
  今日发硎新试,只缘招数太过怪异,饶是司徒水照较他们武功高过不少,也还是着了道儿。
  南钟二人见到一击得手,登即精神大振,趁着司徒水照怔神的功夫,胡哨一声,一个双牌飞舞,直取面门,另一个反打下盘,着地滚进。
  司徒水照还没琢磨出个中门道,心头不禁有了几分戒惧之意,仓皇应战,出手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凌厉了。
  三人翻翻滚滚,再拆数招,司徒水照一个失神,“嗤”的一声轻响,右臂被钟馗铁牌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眨眼间鲜血殷透衣袖。
  司徒水照大怒,忽地嗔目大喝,趁那两人微微一怔,身形一扭一纵,竟飘飘然若云端之雁,高高从两人头上飞过,只见他身形在空中疾转,足有四丈远近,方才吐一口气,轻轻巧巧地落下地来。
  尹南钟三人看得目眩神驰,若非亲眼得见,浑不信世上会有这般轻功,更不信如司徒水照那般肥蠢身躯,会施展出这般曼妙身法。
  三人心意相通,不由同时开口喝了个大彩。
  司徒水照人在空中,已然点了臂上穴道止血,听见三人喝彩,落下地来,竟是毫无得色,冷笑一声道:
  “你们两个混账东西胆敢伤我,我若教你们死得快了,枉姓这‘司徒’二字!”
  双手向地,凌空一提,两块尺余宽的木板如遇磁力所吸,飞入他双手之中,正是适才尹似村所坐太师椅的残片。
  南钟二人还未醒过神来,司徒水照在数丈外发招,两道劲风已倏然着体。
  情急之下,两人各挺兵刃向外崩挂。气机相撞,竟然“嗤嗤”有声。
  南宫适的蛇藤棒弯作弓形,若非韧性极佳,只怕这一下便要折断,钟馗亦觉响声有异,翻过铁牌看时,精铁之上竟留下两道细长白痕,足见这虚劈劲气威力何等惊人。
  两人对望一眼,面色惨白,目中均有恐惧之色,不禁脱口道:
  “鬼刀!”关于“鬼刀”传说,他们恁多年来自是听得熟了,“鬼刀”之分实刀、掌刀、心刀之事也曾有所闻,但饶是他们追随司徒水照十数年,这鬼刀也只见过一次。
  十一年前,司徒水照率四巡使下山,连劫山寨、铁庄、官兵漕银计三千余万两之多,其间劫漕银之役中,因为众寡悬殊,司徒水照亟待立威吓人,“鬼刀”一闪之处,二十几名官军头颅滚落,血光冲天。
  余众都以为碰上了甚么妖魔鬼怪,或四散奔逃,或跪倒乞命,数千万两漕银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般尹、南、钟三人均在身侧,看得清清楚楚,对鬼刀一扫之威也是刻骨铭心。可是南钟二人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第二次看见的鬼刀竟然正劈向自己的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水照动了真火,手中木板上下翻飞,“鬼刀”招法源源而出。
  虽只是两块平凡之极的木板,在他手下使出不惟威力奇大,更是雄风八面,直有云愁雾惨、鬼哭神号之势。
  只是南钟二人亦实非弱者,南宫适那根蛇藤杖上招法多端,刚柔并济,藤杖本身更是件武功异宝,钟馗的虎头铁牌此时已被他内力灼得滚烫,热气扑面,令人如入蒸笼。
  司徒水照木板上风声虎虎,碎碑开石,这座大堂的物事只消受力,便有破损,不过南钟二人奋力拼命,倒也抵挡得过。
  司徒水照久战不下,未免心头焦躁,想道:
  这两个狗贼如此叛我辱我,早该三下五除二将他们制住,千刀万剐,否则连两个属下也拾掇不下,我还有甚么脸面竞雄武林,一统江湖?
  他自视极高,对自己要求也是精益求精,虽说旁边只尹似村一人看着,也觉丢不起这个脸,当下招数加紧,两块木板横冲直撞,龙飞凤舞,转瞬之间,七七四十九招的鬼刀已使到了第二遍的末尾。
  司徒水照若是稳扎稳拿,一百五十招内定能取二人性命,但他这一急躁,招数虽快,劲力便大不如前。
  南钟二人与他相较,吃亏在内力不如,对于“快”字倒不甚畏惧,以故他自觉威猛,南钟二人倒觉兵刃上压力渐轻,比之适才苦不堪言的状况大有改观。
  南宫适本就狡猾一些,看透了其中关窍,平心静气出招,只待司徒水照轻敌冒进,露出破绽。
  钟馗一生莽撞,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却福至心灵,与南宫适想到了一处。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司徒水照一代枭雄,智计心机较钟馗高过百倍,只因自负气恼,这时却计不及此,南钟二人稳稳联手,渐从劣势扳成平手,又从平手渐渐占了些上风。
  这些情形尹似村全都看在眼中,个中缘故也早心知肚明,不过他本担心南钟二人不敌司徒水照,现下三人斗得旗鼓相当,他心中窃喜,更加不必出言提醒了。
  三人翻翻滚滚,斗了一百三四十招,司徒水照一招使得稍微老些,被南宫适觑见破绽,一招“冰泻千里”,蛇藤杖翻滚而至,缠上了他的一对木板。
  两人各自臂上运力回夺,司徒水照武功虽较南宫适远高,但木板上无内力附着,终究敌不过他的蛇腾杖,拉扯之下,“啪”的一响,两块木板折作十数段。
  正在此时,司徒水照但觉腰间一痛,已被钟馗虎头铁牌斩中。
  他肌肉一紧,铁牌刃锋深入三分,便即停止,左脚飞起,钟馗左臂早着,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铁牌兀自嵌在司徒水照腰间。
  这时南宫适抖落碎木,腕上运力,将蛇杖抖得劲直,径点司徒水照前心“紫宫穴”。司徒水照腰间疼痛难忍,虚劈两掌,让过锋锐,一个打滚避了开去。
  他以府主之尊,向来瞧不起南钟二人,岂知今日被两名属下打成重伤,更滚翻相避,委实失面子之极,一张脸不由涨成了猪肝之色。
  南钟二人见自己居然重创了他,不由喜出望外,心知须得乘胜追击,万万不可让他缓出手来,胡哨一声,攻势加紧。
  司徒水照怒极,凌空翻个筋斗,避过二人攻势,伸手将腰间嵌的那面铁牌拔了出来,“嗤”的一声,血箭标出,直射向南钟二人。
  那两人深怕时机稍纵即逝,不敢躲避,任鲜血喷了满头满脸,仍旧鼓勇而进。
  司徒水照腾不出手来裹扎伤口,将手中铁牌划个半圆,挡开两人兵刃,狞笑道:
  “我纵横江湖数十年,未受过毫发之伤,你们两个狗贼,倒有两下子,居然能伤得了我,看来不动真的,倒还拿不下你们两个。
  “当年我收你们入罗天府,眼光好得很哪!哈哈!哈哈!”
  南钟二人见他浑身浴血,却笑得这等欢畅,不由心中一寒,一时忘了再上前攻击。
  司徒水照腰间血流如注,但知道那二人虎视在旁,必然不容自己包扎伤处,索性置之不理,挥了挥手中铁牌,冷笑道:
  “我原是低估了你们,没带件趁手兵刃来。
  “没想到两个狗贼居然怕死得不够快,巴巴地送面铁脾来给我……”
  他伸手掂了掂,笑道:“这铁脾分量不轻啊,锻工也好,里边想必掺了玄铁乌金之属,边缘锋利,可攻可守,的确是一件好兵器!钟老三,你这人倒也不傻不笨嘛!”
  钟馗平生最忌讳别人说他又傻又笨,闻言虎吼一声,挥牌便上。
  南宫适斜刺里击出一棒,挡住他的去路,钟馗又怒又急,气道:“老二,你疯了?”
  南宫适不去理他,抬脸道:“府主,我看咱们打了这么久也够了。现下的情势你清楚得很,你虽多了一件利器,身上却受重伤,一消一长,还是差不许多。
  “你疑心我们哥儿两个反你,那也不必多说,不如今日我们哥儿两个撒腿走人,从此与罗天府再无干系,你也好腾出手来疗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竟下如何?”
  司徒水照怦然心动,他知自己腰间伤重,倘若再战下去,胜负之数殊难逆料,别要弄个同归于尽,平生雄心壮志可就全然付于东流了。
  今日放了这两个王八蛋走路,日后还怕找不到他们?
  那时再细细算账不迟。
  正自犹豫,尹似村忽道:“府主,此事断断不可!这两人久蓄反心,今日你若放了他们走路,他们必去联络收伏门派,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到时怕要大费手脚。
  “再说,他们倘若将今日之事在江湖上传扬开来,只怕于府主威望和日后大业有碍,府主鉴察!”
  司徒水照虽待属下并无真心,但他知尹似村足智多谋,在四大巡使之中对他最为倚重。
  即以尹似村诬陷南钟二人谋反之事而论,若是旁人奏告,司徒水照多半就置之不理,也就不会上这恶当了。
  这时听了尹似村之言,不由沉吟不语。
  南宫适眼见司徒水照本已踌躇,却被尹似村说动,不由又是纳罕又是愤怒,喝道:
  “尹老大!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你为何如此……”
  尹似村咳出一口血,显出中气虚弱之状,气喘吁吁地道:
  “咳……咳咳……我对府主忠心不二,自然……自然处处要为府主着想……咱们个人私谊……咳咳……那也只好顾不得了……咳咳……”
  南宫适与钟馗俱各大怒,齐声道:“操你奶奶!咱们先干了你!”一杖一牌,如风而至。
  司徒水照铁牌一荡,喝道:“且慢!”南钟二人愕然住手,听他有何话讲。
  司徒水照道:“尹巡使之言虽有道理,但我受伤过重,无力再战,今日就便宜了你们,快给我滚罢,日后总有一天我会找上你们!”
  南宫适与钟馗听在耳中,心头狂喜,他们本没盼望司徒水照善罢甘休,但得允离开,已属万幸,只消今日平安出得这个门口,日后隐姓埋名,量那司徒水照纵有神通,也寻不着。
  南宫适心思较细,追问一句:“司徒先生此言可是当真?”
  他改口倒快,两句话工夫便从“府主”变作“司徒先生”了。
  司徒水照脸上现出不耐烦神色,怒道:“婆婆妈妈甚么?叫你们走还不快走,想再打一架不成?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快给我滚!”
  他若是好言好语,南钟二人多半会疑心,愈是这般呼喝,那二人愈不疑有他,当下齐齐大喜,拱一拱手,转身便行。
  他们知道自己实力比司徒水照差得太远,虽说他受了重伤,但因此夺得一面铁牌,若再行争斗,大不了是同归于尽。
  司徒水照的性命是想要的,可着赌进自己性命那就大不划算,因此倒是离开得欢欢喜喜,心满意足。
  尹似村本想挑动他三人拼命,但见司徒水照如此决定,自己不便再说甚么,以免引他疑心,眼见南钟二人走向门口,不由暗中叹了口气,大呼可惜。
  南宫适与钟馗跨过门槛,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猛听得司徒水照大喝一声:“呔!”
  这一声好比凭空起了个炸雷相似,南钟二人全身一震。
  他们身经百战。经历极丰,听此一喝,便知大事不妙,人未回头,先出兵刃封挡。
  他们应付极是得法,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一面铁脾破空呼啸而至,势挟千钧,转得有如陀螺相仿,刃口在日光反映下熠熠生辉,好似刀林剑阵,猛烈之极。
  南钟二人措手不及,只提起四五成力,铁牌已至。
  钟馗首当其冲,但觉掌中一轻,手中那面铁牌硬生生被铡作两片,接着上半个身子腾空飞出,竟被这面铁牌活活斩作两段,鲜血狂喷,可怖之极。
  南宫适魂飞魄散,眼见铁牌余势不衰,直奔自己胸腹间飞来,大骇之下,伸杖搭上铁牌正面。
  他这一搭巧妙之极,用的正是内家功夫中“四两拨千斤”之法,预拟铁牌转势稍减,一压一挑,便可将铁牌击飞。
  哪知铁牌虽铡金断人,势头竟仍劲急无匹,南宫适但觉一股大力带动手中蛇杖,虎口剧震,蛇杖飞出,接着双腕上一阵奇痛,举在胸前的双手已被生生铡掉。
  他眼前一黑,惊天动地地吼了一声,栽倒在地,那面铁牌从他头上掠过,“锵”的一声,嵌入门口的石狮身上,深可盈尺,足见司徒水照这一掷力道何等惊人。
  但这变故突然之极,其惊人之处犹在司徒水照这一掷之上,放行,出手,一死一伤,直如电光石火,兔起鹘落,连卧在地下的尹似村也不由看得呆了。
  司徒水照一代枭雄,自有过人之处。他听了尹似村之言,刹那间便将关节轻重悉数弄清,心念三转,想到了这条缓兵之计,既除去南宫适和钟馗这两个眼中钉,自己又不必再行鏊战。
  只是适才这一掷用尽了平生之力,带累得伤口中血如泉涌,一口真气塞在丹田之中提不上来,连忙运功调息,四肢稍有气力,先行裹住腰间之伤,这才缓步走到南宫适眼前。
  南宫适双手被斩,自然痛得死去活来,本正呻吟呼痛,忽见司徒水照立在自己面前,忽地止住叫声,伸出光秃秃的手腕指着他,惨笑道:
  “好啊!姓司徒的……王八蛋,你竟然自食其言,不顾信义……我……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家……”
  口沫横飞,破口大骂,竟是越骂越奇,也真亏他如此重伤之下,居然骂了半晌也不歇一口气,亦无真气衰竭之像。
  司徒水照一言不发,静静等他骂完。这才冷冷地道:
  “我教你最后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记下罢!”
  俯身拣起蛇藤杖,倏地出手,那藤条弯曲过来,紧紧勒上南宫适的劲项,在司徒水照内力催动之下,愈收愈紧。
  南宫适双眼翻白,舌头伸出,双臂双足乱舞,过了好半晌,喉头“咯咯”作响,头一歪,就此气绝。
  此人一生淫恶多端,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坏了多少良家女子名节,今日如此死法,也是应得之报。
  司徒水照计歼强敌,心中得意,不禁哈哈大笑,声震云霄。
  此人功力也真了得,适才一掷已拼尽了全身之力,这短短一刻便已恢复了三四成之多。
  司徒水照笑了半晌,转头道:“尹兄弟,我这一手耍得如何?”
  尹似村见他临事决疑,瞬息间便定下诛杀二人之计,而勇力亦自绝伦,一直暗自心惊,这时才醒过神来,强笑道:
  “府主智勇双全,英明决断,属下佩服万分。”这话倒也非尽是谄谀。
  司徒水照哈哈笑道:“若非你太不小心,一上手便被那两个狗贼击伤,咱们以二对二,早就把他们斩成他妈的十七八段,那也不必我来玩这个了!哈哈!”
  他这一战亦是平生得意之作,兴奋之情难以抑制,正所谓其辞若有憾焉,其心乃深喜之。
  他边笑边说,边走到尹似村身边,似乎才想起一般,俯身问道:
  “尹兄弟,你的伤不碍事罢?”
  尹似村见他离自己如此切近,又全无提防之意,不由双眼一亮,心道:
  他现下功力只恢复三四成,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念头一闪而过,不及多恿,双手已出,一成龙爪之形,一成虎爪之形,稳迅兼备,直截拿中司徒水照背心“腰阳关”、“俞门”二穴。
  他为了要令司徒水照与南钟二人厮拼,先前故意受伤,内力还剩下六七成,但他武功比司徒水照只稍逊一筹,现下实力已是强过他,若要使出“冰蚕寒风掌”击打他前心,司徒水照十有八九要受重伤。
  不过适才司徒水照那拼力一击的威势着实令人心寒,尹似村畏惧他濒死一击,未免要玉石俱焚,还是先制他要穴为上。
  其时事机急迫,只怕还都是他潜意识之想法,其实并未在心中出现过。
  司徒水照背心上一床,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他万万想不到惟一可信任的尹似村竟然出手暗算,惊怒道:
  “尹兄弟,你……”
  只这一抓,他便试出尹似村功力只有少损,敢情适才不能动弹云云,都是装出来的。一个念头倏地闪过:“糟糕,上了他当!”
  尹似村一着得手,心头狂喜,微笑道:“府主,我若告诉你南宫适和钟馗其实并未作反,全是我一手诬陷,你还自觉英明决断么?”
  司徒水照头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晕绝,勉强定了定神,嘶声道:
  “真是你……你……你为甚么……”
  尹似村这时若不欲答他问话,举手一掌,司徒水照势必脑浆迸溅而死,但一个人大凡苦心经营一条妙计而成功,心中喜乐无比,总盼有人知晓,如是令中计那人明白头尾,那就更加妙绝,尹似村也不能免俗,当下微笑道:
  “我也不为甚么,不过是暗算段拂未成,受他一番启发,天良发现,觉得以前随你们做下太多坏事,现下想为武林除害,做些好事,略赎以前之罪愆,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作恶多端,终有报应……”
  说到此处,心中一震,想起自己作恶亦自不少,不禁凛凛有危惧之意。
  司徒水照惨笑道:“我原有些奇怪,以你的功夫怎会被南老二和钟老三一击便动弹不得,哼哼,果然……尹兄弟,此番你下手杀了我,大好一座罗天府就是你的了,恭喜你呀!”
  尹似村一怔,道:“罗天府以前望重武林,为人景仰,现下在你手中已变作污脏巢穴,罪恶渊薮,我杀了你,立即便赶回去,将罗天府尽数毁了……”
  他甫说到此处,忽觉司徒水照背心肌肉处生出一股弹力,竟然自己紧扣的双手向上弹起。
  他大惊失色,来不及去想因何有此变故,右掌提起,疾拍司徒水照顶门,司徒水照将头一侧,这一掌拍在肩上,“喀啦”一响,左肩骨已断,可与此同时,司徒水照的一只手掌也印上了他的小腹。
  “砰”的一声大响,尹似村被击出七尺开外,鲜血狂喷,这一下真的受伤非轻,只觉胸腹如绞,四肢其软如绵,再无半丝气力。
  再看司徒水照时,也是一跤坐倒在地,右手抚在肩上,面现苦痛之色,额上黄豆大的汗珠出了一层又一层,一时三刻间怕也动弹不得。
  两人都是满身血污,喘息粗重,互相瞪视,他们均是昔日武林大豪,现下相距七尺,却动弹不得。
  两人均知,目下的关键是谁能先行动得,一面注视对方动静,一面凝神运气调息。
  此际呼吸相闻,对方脸上任一点表情也都逃不过对方,一弹指一刹那之过,在这两人心目中,直有如一日一年那般漫长。
  尹似村两度受伤,但第一次是有意为之,伤得不重,这一次虽出其不意,但其时司徒水照功力未足,只在当时重创于他,未能持久阻他恢复。
  司徒水照与南钟二人恶斗,先受重伤,又耗尽平生之力,适才被尹似村拍断肩骨,第二次耗尽聚起的功力,打他一掌,受创远比尹似村为重。
  以故只两刻钟时分,尹似村双手撑地,已缓缓站了起来。
  司徒水照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只见尹似村走了一步,又走一步,不由又是焦急,又是胆寒,却动弹不得。
  尹似村也是勉强能动,功力未曾凝聚,心知但凭肉掌击他不死,但也不肯等他能动了来杀自己,当下蹒跚着走向门边,拾起适才被他铡作两片的半张虎头铁脾,一弯腰牵动伤口,不由咳了一口血。
  司徒水照眼见对方手中锋刃晃晃,只消他挥手一铡,自己便与钟馗一般下场,不由长叹一声,心道:
  眼前报,来得快,此言当真不假!闭目待死。
  尹似村缓缓来到他身旁,将凝聚起来的些微气力运到右臂之上,高高举起铁牌,冷冷道:
  “司徒府主,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了!”
  寒光一闪,照准司徒水照的颈项切了下去。
  司徒水照本来束手待毙,但求生乃是人之本能,眼见锋刃落下,急切中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神力,猛地向外一滚,“当”的一声,铁牌切入地下方砖之中,尹似村“呼呼”喘气,竟然拔不出来。
  司徒水照这一滚,忽地触到怀中一件硬物,登时想了起来,狂喜不已,伸手掏出,却是一张三四寸许的铁弓,并无弓弦,好似孩童的玩物一般。他喘了口气,沉声道:
  “尹似村,你看看我手中是甚么?”
  第二十九章:非子之故为谁狂
  尹似村循声望去,不由得面色大变,脱口道:“无弦弓?”
  司徒水照嘿嘿笑道:“倒还识货,知道是无弦弓,还不放下兵刃走路么?”
  尹似村微一凝神,冷笑道:“无弦弓有甚么了不起?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还真的能凝聚内力射我不成?你倒是射射看啊!”
  司徒水照虚持弓背,举在胸前,也是冷笑道:“不信咱们就赌一赌看,你胆敢上前一步,胸膛上便要多一个透明窟窿!”
  他口中威吓,心头却也知自己无力发射无弦弓,只为拖延时刻,多凝聚一点气力便有逃生希望。
  尹似村适才如此说,其实也是探看虚实,他素闻无弦弓之名,也知道无弦弓由大至小,有十八张之多,但详情究竟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无弦弓”乃罗天府镇府三宝之首,厉害处尤在“鬼刀”与“止境真解”之上,数十年来威名赫赫,不少传说已将它形容到离奇的程度,尹似村摸不清底,眼见司徒水照如此镇定,不由得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不敢动手。
  两人僵持不下,尹似村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想道:
  他如能发出无弦弓来,何必不射,与我僵持在此?
  可见有诈!
  我再不作速杀他,只怕有祸!
  这时他双臂气力略复,“喳”的一声,拔起嵌在砖缝中的铁牌,几步来到司徒水照近前,便要切下。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片喊杀之声。
  有人道:“司徒水照在哪里?快带我去?”
  另一人哼哼唧唧,想是被弄得疼了,说不出话来。接着听见先前那人喜道:
  “在这里了!”
  此人先前问话声还在二十丈开外,这句话便在门边响起来。
  势当真是凌厉之极。司徒水照与尹似村均已听出了来者是谁,一个大惊,一个大喜。
  尹似村开声道:“段……”
  他一个字未曾说完司徒水照已聚起浑身气力,弯起铁弓,“嗖嗖”声响,两股无形气劲射了出来。
  他这时气力尚不及平时一成,如此作法,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但尹似村亦是重伤在身,并无抵挡之力,二人离得又近,说时迟,那时快,尹似村觉得不好,挥手一挡,“嗖”的一声,手掌已被洞穿,接着前心标出一股血箭,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青影一闪,门外那人闯进堂中,见状大惊,连忙使出“瞬间千里”的轻功,堪堪将尹似村扶住。
  尹似村浑身浴血,睁开无神的双眼看了看那人,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段少侠,你来得……正是时候,尹某……尹某……洗心革面,总算不辱使命,可惜……可惜这奸贼功夫太好。
  ……无弦弓果然了得……我如此下场,也算老天有眼,须怪不得……别……人……”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濒死之际,居然内心一片和平,无怨无恨,说了这两句话,含笑而逝。
  段拂喟然将他尸身放下,转头怒视司徒水照,还未开言,外间脚步声响,李梦楼父女、顾湄、傅洛儿、梨花二娘、桃花六娘及少林方丈、悟空大师、武当掌门陆高轩一行人等杀退了外间守卫,进了堂中,见此情景,无不讶异喟叹。
  段拂缓缓开言道:“司徒先生咱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司徒水照苦笑道:“多承关照,我一切还好,段少侠你也好。”
  段拂许久以来一直恨他入骨,一想到他带人杀死自己父母,将自己打下悬崖种种情事。
  直恨不得一掌将他击死,可见了他现下这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狼狈模样,想到毕竟他对自己有十七年的养教之恩,忽地恻然生悯,黯然道:
  “今日是你恶贯满盈之时,你还有甚么话说?”
  司徒水照惨然一笑道:“我还有甚么可说的?你父母是我杀的,打你下悬崖的也是我,虽说养你教你,却没存了甚么好心,我中了你的诡计,虽死得并不甘心,那也是命该如此,你动手罢!”双目一闭,再不言语。
  段拂听他如此说,更加不忍,转头看那数人时,关关、梨花二娘等五名女子脸上均有怜悯之色,李梦楼与陆高轩垂头不语,悟空大师合十道:
  “善哉,善哉”他见众人如此,心意便决,朗声道:
  “你说得不错,这次我确是用计使你们自相残杀,以致重伤,这般杀了你,未免胜之不武。
  “司徒先生,你养我教我,虽非全存好心,但段拂非你无以至今日,后来你虽追杀于我,前事便可一笔勾销,只是父母大仇,不共戴天,不容不报。
  “我今日放你走路,三月之后,待你伤愈,咱们在秦州五霸冈上相见,一决生死!”
  司徒水照自忖必死,听了这话,不由大喜过望,颤声道:“你这话当真?”
  段拂道:“你要不信,也由得你。”
  司徒水照连声道:“我信,我信。”
  想到段拂竟然以德报怨,不禁低下头来,颇有惭愧之意,当下眼光也不敢望向他,缓缓以手支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向外行去。
  众人见他凄凉如此,都不禁让出一条路来。
  段拂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忽地叹了口气道:
  “善恶恩怨,实在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我这么做,也不知是对是错!”
  悟空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段帮主仁侠为怀,老衲钦佩备至!”
  段拂还礼道:“大师过奖了!”
  陆高轩与李梦楼对视一眼,目中均有赞许之色。
  关关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他手,柔声道:“我见了他这副穷途末路的模样,也是下不了手,不过你有大仇在身,居然做出这样决定,实在了不起得很。”
  顾湄、傅洛儿、桃花六娘瞧着他的眼神之中,也尽是敬慕之色。
  段拂摇头叹道:“你们也莫要夸得太好了,或者我一念之仁,酿下甚么祸端也说不定,只是我虽恨他入骨,又总觉在此情况下杀了他,好似没有报仇一般。
  “唉!是福是祸,还是走着瞧罢!”众人无言,大家退了出去。
  这所大宅是罗天府在西部的总堂口,护卫极多,先前被司徒水照和尹似村强令胁迫,不管出现甚么情况都不许闯入,以故尽管堂上打得翻天覆地,众护卫却只是聚在外进探头探脑,及段拂等人到后,他们人数虽多,但武功不高,又措手不及,一上手便被杀了小半,余人尽皆降服。
  段拂与李梦楼,悟空,陆高轩商量一番,命众护卫将尹似村、南宫适、钟馗三人尸首埋了,打扫屋宇,清理战场,然后将他们遣散,勒令日后不许为恶,众人唯唯而去。
  关关忽然道:“拂哥哥,你猜三个月后司徒水照会来赴约么?”
  段拂沉吟道:“他虽素来将信义二字看得一钱不值,不过此人极其自负,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又很好面子。
  当着这许多武林健者之面答应下来之事,尚不至于说了不算。五霸冈之会他必然要来。”
  傅洛儿忽地插嘴道:“那你有赢他的把握么?”
  段拂仰天看着悠悠白云,缓缓道:
  “我也不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要看天意如何了……”
  五霸冈在秦州西南,本是处极其荒凉的山坡,四周村民也是穷得精打光。
  这两个月来部不知怎地,每日这里都会到来一批携刀挎剑,穿金戴银的武林豪客,少则一二十个,多则百八十人。
  倒是出手阔绰,大银子流水价往外扔,头上十几天还有居住,到得后来只好雇人搭建竹棚草棚,以供临时歇息。
  来者路数既杂,便也少不了争斗凶杀,使得周围村民既喜又怕,既大发横财,又大饱眼福。
  到得后来,连他们也渐渐明白了,敢情这些人到来是要看一场武林中惊天动地、旷世绝今的大战。
  他们还牢牢地记住了两个名字:
  司徒水照和段拂,因为一千人里倒有九百九十九个整天把这两个名字挂在嘴上。
  这日正是八月八日,曙光乍现,早起的鸟儿在枝头上欢畅鸣叫,晨风拂面,爽气袭人,上千名江湖豪杰一大早便起身,洗漱已毕,齐刷刷各自选地方坐定。
  这其中有少林、武当、崆峒、青城等名门大派精英,亦有海龙会、百药门、七青帮、惊涛船对等黑道门派,那都是最近被收在罗天府麾下的,更有江湖散人,独行大盗等等,不一而足。
  一时间,五霸冈上千头攒动,人声鼎沸,喧嚷不已。
  卯时刚过,太阳红红的脸儿已全然透出了山坡,日光千丝万缕铺洒下来,一片祥和气象。
  正在此时,冈下山路之上蹄声骤起,有如众鼓齐鸣,雷电交轰,又似秋雨敲窗,密疾非常,听声音来人不多,但声势之壮,真如千军万马一般。众人一齐齐站起了望。
  只见十几骑马泼风般卷上冈来。
  马上乘客一例黑色紧身衣裤,黑巾包头蒙面,当先两个手持杏黄大旗,旗杆足有丈六长短,碗口粗细。
  到得平地处,倏然勒马,翻身下来,将旗杆“通”地拄在地上,面色肃然,一言不发。
  微风展开旗帜,左边绣着“大罗天府”四个隶书黑字,右边绣着“司徒”两个隶书红字,猎猎飞舞,直似欲破空奔去。
  群豪看了这等威势,心中俱各惕然。
  八对一十六骑骏马过去,在两下里一分,中间留出一条窄道来,一人胯下逍遥马,腰挎长刀,施施然而出。
  他年纪五旬有余,六旬不足,矮矮胖胖,面相甚和,但双眸向人群中一扫,却是精光暴射,虽在青天白日之下,仍使人心寒不已。
  群豪见了这等排场气势,知此人非司徒水照莫属,有些久走江湖之人想起罗天府荼毒武林的往事,心中不由凛凛危惧,年轻人虽不知内情,也知来者大为不善,偌大冈上一时鸦雀无声。
  过得片刻,罗天府属下数十门派头领才醒过神来,争先恐后上前参见。
  司徒水照“哼”了一声,算是见过了礼,环顾场中,细声细气地道:
  “段拂约我今日决斗,怎地他还不来?”
  话音未落,冈下一人接口道:“段拂在此!”这声音也不高亢,宛如平常叙话一般,但冈上千余人却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场中无一个不是武学行家,这等内力却是罕见罕闻,一怔之下,登时爆出轰天价一个大彩。
  这些人都是中气充沛之辈,一声喝出,响振林樾,良久不绝。
  随着喝彩声,山路上缓缓上来一人,身着一袭青衫,朴素洁净异常,只在显眼处打了一块洞口大补丁,看他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下瘦,匀称之极,看他脸上,温文尔雅。
  丰神俊朗,气度清华,直似贵介公子,饱学士人,哪像在武林中与人竞雄的豪客?
  不过说也奇怪,他生得这般文弱俊秀,又是一人缓缓而行,但不知怎地,身上竟有一种慑人的魅力,好比利剑出匣,光动斗牛。
  在他的镇定、冷静、温润之中,似乎蕴着一种无穷无尽的勇气和自信,便似前方有千军万马也是这么昂然直入,无畏无惧。
  四周喝彩声如雷,他却如不闻不见,直截来到中心,将身后的十三节青竹棒向前一指,朗声道:
  “司徒先生还算信人,怎么。咱们这就动手么?”
  这时他身后脚步声响,五六个人缓缓而出,正是关关、李梦楼等一干人,悟空大师和陆高轩等早率本派弟子在一旁掠阵。
  司徒水照哈哈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段帮主快人快语,好好!”也不见他抬腿作势,已从马上站在地下。
  群豪心中都是一凛,这两人各露一手,他们马上晓得这是一场罕见的高手比拼,必定精彩非凡,都不禁血脉偾张,觉得自己在此等了这么久,风餐露宿,粗茶淡饭,一切都是不枉了。
  段拂拱手道:“既偿如此,司徒先生请出手罢!”竹棒一抖,幻出五六道棒影,使个旗鼓,守住门户。
  司徒水照笑道:“如此有僭了。”白影一闪,刀光若匹练一般,斜肩带背劈了下来。他与段拂二番交手,两人均知对方是自己平生第一大敌,旧仇新恨,一概不提,
  更不敢有丝毫怠慢,无论称呼上,招势上都是丝毫不让,平手相见。
  段拂见他这把刀轻飘飘地,寒若霜雪,知道非是凡品,不敢硬接硬架,举棒一封,顺势将棒端点向司徒水照胸口“璇玑”腋下“渊腋”足上“太冲”三穴。
  司徒水照见他一棒点三穴,棒端未至,劲力已激得自己穴道上微微发麻,不由心惊道:
  这小子果然比下山时强过十倍,忧之两年前桃花山上那一战也不知进步凡几,我可不能疏忽,今日天下英雄尽集于此,倘输了一招半式,声名事小,一统江湖之大业可要化为泡影了。
  想到此处,精神一振,拧身垫步,闪开这一棒,刀势一翻,变竖砍为横削,直取段拂上臂。
  段拂见他这一变招连消带打,又奇又快,不禁暗喝声彩,撤回竹棒,平平伸出,正搭在刀刃之上,使出“打狗棒法”中的“粘”字诀,运起内力向回一拉。
  司徒水照出其不意,单刀竟被他拉回三寸,不禁一惊,想道:
  这小子内力已如此了得,运用巧妙,似已不在我下。
  心中寻思,手上不缓,手腕疾转,将单刀脱了出来,顺势撩向段拂下阴。
  段拂竹棒伎使“转”字诀,也是连消带打的妙招。
  两人你来我往。
  翻翻滚滚,无一时已斗了三四十招。
  两人均知这场争斗既是性命相搏又是在天下英雄面前出手,都小心谨慎,存了个试招之心。
  司徒水照是因为段拂武功突飞猛进,务要试出他的底来,段拂则是首次做为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不似以往只想到如何拖延逃命,两人各出三四十招,都是一沾即收,没一招是使到底的。
  再拆数招,两人兵刃一搭,同时倏地后退,再冲上前时,招式陡变,司徒水照左拦右劈,极尽刚猛诡异之能事,眨眼间十几刀砍出手,直激得段拂衣袂飙飞,须眉皆寒。人群中有识货的不禁惊叫道:“鬼刀!他使的是鬼刀!”
  段拂神情也不似适才那样和平从容,他面色肃然,将一根竹棒展了开来,真似风舞龙飞,见招拆招,见式破式。那“打狗棒法”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微功夫,看似招式寻常,但任凭司徒水照的攻势有如怒涛拍岸,段拂却似大海中的礁石,岿然立在水面。
  眨眼两人再拆三四十招,司徒水照竟无一刀中鹄,心中不由又惊又佩:
  邓九公这老鬼当真了得,仅仅数月之间,便能将个少年弟子调教得这等功夫。
  我纵然毫不藏私,倾囊而授,也绝达不到这样地步。
  岂知段拂也是暗暗惊心,眼见他一刀之来,落点明明在左,当真劈到,却又转右。
  武林中尽有反手刀法,但他的鬼刀虚中套实,实中有虚,又不尽同,且每一刀后面都藏有五六个变化,总要你躲得了第一刀,却躲下去后面的变招。
  若非自己得邓九公毕生功力,见识武功均是大非寻常,只怕上不了七八十招,就要在鬼刀之下败得体无完肤。
  此时两人的真实功夫渐渐显了出来,气劲所至,五霸冈上走石飞砂,四周群雄喝彩此起彼伏,竟自掩不下两人兵刃上的呼呼风声,站得较近的一层人都觉两人举子投足之际,劲风刮面如刀,热辣辣的甚为难受,为了面子攸关,都是硬挺着不动。
  两人愈斗精神愈长,司徒水照眼见一路七七四十九招的“鬼刀”将要使毕,仍旧奈何段拂不得,心头一急,卖个破绽,将单刀一拖,左肋下露出空门。
  段拂攻势绵若江湖,更无余裕思索,竹棒使个“戳”字诀,中宫直进,疾点上去。
  司徒水照袖刀回折,趁段拂向侧里一让,忽他反掌猛劈。
  这一招怪异至极,势头凶恶,段拂手中竹棒又非甚么宝物,“啪”的一响,已被震作两段,地下尘土大起。
  司徒水照一击得手,精神大振,乘胜直追,不数招间便将单刀舞作一团白光,将段拂罩在其中。
  段拂兵刃不就手,几次左冲右突,都险险被他鬼刀砍中。
  周围群豪看在眼中,大半担忧,罗天府麾下的那些门派却都欣喜,但无论怎样,均对司徒水照鬼刀招法之精妙钦佩无已,咋舌不下。
  武术中有言“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意思是刀是武学器械中的入门功夫,最为易学,但司徒水照子中这口刀兔起鹘落,电光石火,直可说是随心所欲,变化无穷,实令人有观止之感。
  段拂手执两截断棒,落在下风,却不慌张,朗声道:“关关,请为我抚琴一曲!我想赤手空拳,会会司徒先生的高招。”
  司徒水照一怔一惊,怔的是激斗之中,好端端地怎地抚起琴来,惊的是自己刀势如此凌厉,他竟语声洋洋,一如平时。
  想到此处,刀势加快,务求钩住他手脚,以免他又出甚么古怪。
  人丛之中,只有关关明白他这句话的真意,当即打开身旁一只大木箱,从里面搬出一张瑶琴,朗声道:“弹什么曲子?”
  段拂手上拆解司徒水照的刀招,略一沉吟“霸王虽勇,终于自刎乌江,只缘他多行不义,弹一曲《十面埋伏》罢!”
  关关答应一声,铮铮数响,已透出兵甲金戈之声。
  段拂嘿嘿一笑,双掌错动,合着曲子节拍,猱身而上。
  只拆得十余招,司徒水照便即大惊,眼见适才段拂在自己刀下左躲右闪,全无还手之力,这时乘着音乐拍子,进展趋避,无不若合符节,竟然招招抢攻,反拿自己要害,弄得自己处处掣腕制肘,这可是奇事一件了。
  当下也无余暇仔细推敲,手上刀光更紧,鬼刀妙招源源而出。
  关关瑶琴越弹越急,只听琴中铁骑奔腾,银瓶乍破,一片横戈跃马之声,段拂掌法初时还嫌生疏滞涩,到得此时,竟如行云流水,随心所欲。
  司徒水照越打越是焦躁,欲待变招,段拂逼得太紧,竟无余地,眼见自己渐有抵挡不住之势,不由心中大叫:
  邪门!当真邪门!
  这是甚么古怪功夫!
  忽然间关关纤指一挑,琴声拨高,犹如一个流星飞出半空,轻轻一爆,满天花雨,段拂长笑一声,化掌为指,在司徒水照右腕上疾点。
  司徒水照单刀脱手,飞出圈外,但他毕竟是顶尖儿高手,虽败不乱,居然趁这一点之势,沉时反拿,左掌竖立作刀形劈出。
  适才段拂便是在他“刀中夹掌”的怪招上吃亏,这时见他左手是刀,右手是抓,不敢大意,伸掌一抵,身形在空中三个疾转,已落在两丈开外,司徒水照轻功不及,加上被段拂这一轮急功打得心寒,也就停步不追。
  此时五弦一划,众音齐寂,〈〈十面埋伏〉〉的曲子恰的终了。
  段拂沉气含胸。
  抱元守一,作个收势。
  司徒水照拇指一挑,道:“段帮主好功夫,这路功夫可有名目否?”
  段拂笑道:“此邓九公所传‘七事神功,中‘琴’字门的功夫,两年之间我已习得,只可惜那时功力未逮,虽在你穷追猛打之下,使了也是白饶,直到今日始有机缘拿来会你。”
  司徒水照问道:“何谓‘七事神功’?”
  段拂微笑道:“司徒先生不是号称文武全才么?学问却恁地久通。
  “七事便是俗所谓开门七件事,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是也。
  “说是七事,计有一十四门,待会儿要一一请司徒先生指教。”
  司徒水照愈听愈奇,也愈是心寒。
  这小子单凭十四门中的一门便可以赤手拿下我的鬼刀,后面还不知怎样,当即狞笑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么长的命了!”
  双掌一立,叫道:“再尝尝我的掌刀!”
  段拂道:“且慢!你手中有刀,我拿件兵刃不算从欺侮你罢!”
  也不见他躬身作势,已如装了机簧般,横挪五尺,从那口大木箱中取出一张镔铁棋盘来。
  司徒水照不知他打甚么主意,只想招招抢攻,当即如影随形。双掌齐划而下。
  他掌缘离段拂还有二三尺之遥,段拂便觉劲风拂面,不觉一惊,暗想:
  鬼刀有实刀、掌刀、心刀之分,掌刀果然比实刀厉害些。
  当下不敢怠慢,将棋盘点了三点,笑道:“我以三连星开局,你怎么应?”
  他这三点看似漫不经心,司徒水照的杀手却已消失无踪,咬牙道:“应你个奶奶!”
  霍霍霍连劈七八掌,尽是双刀招数,同时足下灵动手转,一时间漫天都是掌影。
  武学中有云“单刀看的是手,双刀看的是走”,他亦掌亦刀,步法又灵,实兼单双刀之长。
  段拂笑道:“唉呀!你连下七八子,这可不合规矩,我“大飞”点你的角,棋盘斜飞而至,砸向司徒水照额头。
  司徒水照一惊,双掌刀同时劈在镔铁棋盘边上,两人发一声喝,各退一步。
  司徒水照只觉掌缘肿痛,不禁一惊,他这双手历经数十年淬炼,又经无数珍奇药材培植,早已坚逾金铁,远非一般“铁砂掌”、“红砂掌”之类可比,哪知段拂只用一张普通的镔铁棋盘便和自己斗个旗鼓相当,内力委实大非昔比。
  段拂收回棋盘,只见着掌之处两条白印,也是心下惕然。
  使即笑道:“我吃你一子!”
  棋盘向司徒水照前后左右连点,封死他的退路,楼头盖顶直砸下来。
  这几下其快无比,似拙实巧,司徒水照躲避不开,左掌“举手烧天”,向上力迎,右袖拂向段拂腰际,正是一手“围魏救赵”之计。
  段拂见他应变得法,亦自佩服,疾忙后跃,避开这一招,长声笑道:
  “即吃不了你的了,送条大龙给你吃吃又如何?”
  右手扬处,数十枚黑色棋子成品字形打来。
  他的暗器功夫本由司往水照及一手点拨,下山之前已臻甚高境界,伺后再经邓九公传授,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司徒水照见一口气打出数十子,但手法劲力均无特异之处,冷笑一声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双掌拍出,存心要一招将棋子震成齑粉。
  这一掌抬到中途,忽觉不对。段拂这数十子看来是一齐飞出,岂知打到一半,原来慢的忽然加快,原来快的柔然减慢,有的由斜飞变为直打,径直打来的在空中拐了个弯,又向斜刺里飞去。
  他不由心中一寒:
  这小子一只手上竟发出五种劲力,手法之妙,实非我所能敌!
  可是掌已不能变招,只好吸一口气,闭住周身穴道。
  当先二十几枚棋子被他震碎,却也有七八枚正中身上,被打得一阵酸麻。
  段拂见这一击明明得手,却没见甚么成效,对他内功精湛也是暗暗佩服,高声叫道:
  “琴棋两门都胜你不得,且后书画又怎样?取我笔来!”
  关关巧笑声中,一支如椽大笔点空飞至,段拂伸手接住,虚划两下,笑道:“司徒先生,你是爱书还是爱画?”
  司徒水照见他怪招层出不穷,实是头痛,当下打定主意,一言不发,左手“判官翻簿”,右手“吊客临门”,双刀齐出,以免被他抢到先手。
  段拂侧身一让,笑道:“好呀!你用鬼刀,我就给你画幅《鬼趣图》也自不妨!”
  纵笔直进,照准司徒水照头上连点三点,口中叫道:“牛头支叉”司徒水照转身避开,右子三指成钢叉之形,一招“挑下油锅”,倏这戳去。
  段拂笔杆左拦右扫,无一时已连画出“马面横眉”、“无掌掉臂”、“阎君拍案”、“懒鬼登床”四幅图画,与司徒水照砍出的十几刀斗了个旗鼓相当。
  周围众人本来见他们斗得花样百出,紧凑异常,看得兴高系烈,这时却觉阴风阵阵,身上都有一股寒意,喝彩声也弱了许多。
  再拆数招,段拂斩落下风。
  他的“画”字门《鬼趣图》纵然妙参造化,毕竟是临机而创,略嫌生涩,司徒水照这套鬼刀却是罗天府几代精英淬炼百余年的一套功夫,非但诡异刚猛兼而有之,破绽也是极少。
  段拂眼见情势不妙,绝势一变,恢宏豪放,气韵斐然。
  司徒水照捎手不及,退后两步,提气喝道:“这可是米家父子的泼墨云山?”
  北宋书画家米芾父子擅画写意山水,泼墨云山尤为奇绝,段拂平素里学画之时,早就心摹手追,此际使了出来,果然威力非凡。
  段拂笑道:“果然文武全才!泼墨云山,贵在大笔淋漓?”
  说了这两句话,笔势横拖,直有扫荡千军之力,司徒水照猛砍数刀,出尽全力方才架住。
  岂知段拂见他招数用得稍老,数笔点下,又轻又快,司徒水照一个避不及,被笔尖钩住衣襟,连忙后跃,方才避开后招,衣襟却被撕下半幅。
  旁观众人看得清楚,司徒水照已算输了一招。
  司徒水照数十年对敌从未输过一招半式,这时不禁又惊又怒,喝道:
  “这也算是泼墨云山么?”
  段拂笑眯眯地道:“你忒也性急,我的话没等听全就匆忙出手,又怪得谁来?
  “我说的是,泼墨云山,贵在大笔淋漓,但闲闲点染,更见妙处。”
  司徒水照想想也对,写意山水中确有点染一说,看来倒真是自己不察,当下一咬牙,双掌刀好似泼风一般卷了过去。
  段拂接他几招,觉道劲力增加,知他动了真火,笔势一变,由轻灵迅捷变作缓慢磔曲,东划一下,西划一下,看去甚是吃力。
  司徒水照只觉对方笔上劲力陡增,攻势登即受阻,一怔之下,双掌护身,跃后数步,欲待看清他兵刃来路,只见段拂面色凝重,笔尖上犹如拖着千钧重物一般,又似蛛丝络壁,拙密异常,不由暗暗心惊,脱口道:“大篆?”
  段拂笑道:“好眼力!”手上却是丝毫不缓,一杆普通毛笔在他浑厚内力驱使之下,竟自发出嗤嗤之声。
  司徒水照接得数招,便知自己掌刀无法胜他,侧身向旁边一纵,伸手拔起两根数尺长的茅草,腕子一抖,一股飓风拂面而至。
  段拂知道,他已使到的“鬼刀”中的绝顶招数——心刀。
  鬼刀这三个阶段:
  实刀、掌刀与心刀其实外形并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内力驱使,他即使到心刀,内力驱使便已达到极致,自己这路“书”字门奇功怕也应付不了,恐怕诗酒两门也已难敌,一念至此,掉转笔杆,激射出去。
  司徒水照不虞有此,吓了一跳,连忙收招闪避,只觉笔杆从自己脸旁掠过,隐隐生疼,但马上便是心中一喜,知道段拂手中已无兵刃,两根长草一左一右,轻飘飘地斩了上去,劲力却是非同凡响。
  岂知刀势未至,迎面一根绿油油的东西刺了过来,不惟方位古怪,竟然破空有声。
  他不及多想,回刀架住,来者却是一根手指粗,二尺多长的花茎,不禁一呆,喃喃道:“这是甚么玩意儿?”
  段拂道:“你有心刀,我有花剑!”
  说了这八个字,手中花茎迅疾无比地刺出二十七下。
  司徒水照手忙脚乱,双刀全部回防,方才接下了这一轮攻势,怒道:“花也当剑?
  段拂手下不停,口中道:“草能作刀,花如何不能当剑?今日教你个乖,好好儿记着罢!”又是四五十剑刺出。
  司徒水照只道自己出到心刀,段拂纵使奇功盖世,也当束手就擒,岂知他这门古怪功夫中竟有自己鬼刀克星。
  双方用的一草一花,都是脆弱柔嫩之物,贯注了绝顶真力之后,凶险之处,丝毫不下于宝刀宝剑,任谁受了一招,都是骨断筋折,开膛破肚之祸,当下凝神迎战,丝毫不敢怠忽。
  此刻周围观战的千余江湖好汉喝彩声骤止,各自屏息瞪眼,见他们轻轻飘飘地斗来斗去,直似小儿游戏一般,实是不知所云。
  个中只有悟空、陆高轩、李梦楼等高手隐约明白其中奥妙,都是暗自嗟叹:
  司徒水照这等本事,实是自己日常未能梦见,亏得段拂还能抵挡得住,此子一代奇才,日后成就岂可限量!
  晃眼间,两人又拆过数十招,司徒水照渐觉心跳加剧,喘息加促,看段拂时,鼻尖上虽沁出些许细汗,呼吸却仍曼长调匀。
  他知自己内功修为虽不在段拂之下,但毕竟年逾五旬,体力已不饶人,这般久战,不是善策。
  一想到此,左手长草撩开段拂刺来之剑,右手长草搂头盖顶,劈了下去,风声忽忽,势头甚是惊人。
  这一刀似拙实巧,也是先行封死段拂退路,逼他以硬碰硬。
  此时场外众人也看出势头凶险,不由同声惊呼,更有人站了起来。
  当此情势之下更无别法,段拂不及多想,举起花茎向上一挡。
  “嗤嗤”声响,二草一花,俱自当中断折。
  段拂手中惟余碗口大一朵鲜花,司徒水照手中也只剩下两截茅草,长不逾尺。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水照早有准备,两截茅草脱手飞出,趁着段拂矮身低头闪避,反手自怀中掣出一张铁弓,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对满月,“噌”地拉开,口中“桀桀”笑道:“无弦弓下,神鬼难逃,段拂,你认命罢!”
  段拂心头一震,他战司徒水照,最为畏惧的便是他的无弦弓。
  若在开阔平地,还可俯身躲避,可是此处四周俱是密密层层的人群,自己只消一闪,身后首当其冲的数十人必将尸骨不全。
  当年在桃花山上,他一箭炸飞十数棵桃树,那种威力至今想来仍是不寒而栗,可是自己便该不躲不闪,任他射死不成!
  刹那间,冷汗湿透重衣,山风一吹,背上凉飕飕的,心里也是凉飕飕的。
  司徒水照见他踌躇,猜到了他的心事,怪笑一声道:“要做英雄可没那么容易,想救你身后人的性命,不付出点儿代价怎么能成!还是痛快受死罢!”
  声尽手动,“嗤”的一响,一股无形气劲应声而出,直射段拂前心。
  段拂被他说得心乱如麻,正不知如何是好,无弦弓已经发出,眼见已经避无可避,蓦地里耳边传来数声娇叱,几道人影插入他与司徒水照中间。
  段拂大惊,叫道:“不可!”可惜为时已晚,离司徒水照最近一人已被那股无形气劲贯穿前心,血箭迸出,栽倒在地。
  接着“哎哟”两声痛呼,次近那两人一个伤臂,一个伤腿,血如泉涌,但这势如奔马的一箭也总算是被挡住了。
  段拂心头突突乱跳,看离自己最近的一袭绿衫,知是关关,次近伤腿的则是顾湄,顾湄身前挡着傅洛儿,离司徒水照最近的竟是自己有两面之缘的桃花六娘!
  他又惊又悲又怒,喝声:“关关,给我挡住那奸贼!”
  关关哪里等他把话说完,飘然而上,与司徒水照斗在一起。这无弦弓威力奇大,可以惊风雨,泣鬼神,不过内力消耗亦是极巨,司徒水照正自运功调息,关关已然欺身而至。
  他忍住胸中一口浊气,挥掌相迎,关关也是心头痛怒,加上又是生力,两人登即斗了个难解难分。
  段拂顾不得查看顾湄与傅洛的伤势,只心中对她们说了句“快退!”足下生风,施展出“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掠到桃花六娘身旁,将她盈盈娇躯抱起,只见她双目紧闭,本已雪白的面颊更加惨白如纸,身上一袭素衣却早被鲜血染得殷红。
  桃花六娘一息尚存,觉得身躯颤动,勉力睁开眼来,只见段拂虎目含泪,望向自己,嘴角现出一抹微笑,低声道:“你……你……没事么?”
  段拂忍泪道:“我没事,是我害了你!”
  桃花六娘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从第一眼……看见你,我……我这个人便不是……自己的了,能为你死……我……我很是高……高兴……”
  说到这里,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潮,眼睛竟也似明亮了许多。
  段拂从没想到,这个自己只见过两次的苗家女子,她柔弱的身躯内竟对自己藏着这样一样惊天动地,赴汤蹈火九死不侮的爱意,泪眼婆娑,望出去一片模糊。
  桃花六娘喘了口长气,微微笑道:“我……我不成了,我……我求你一件事……”
  段拂哽咽道:“你说”。
  桃花六娘道:“求你……求你吻我一下,死也瞑……”
  说到此处,胸口一阵剧痛。
  段拂知她命在顷刻,再不多言,倏地将双唇掩在她微翕的唇上。
  这一吻,青天白日下的一吻,众目睽睽下的一吻,对一个单恋自己至于付出性命的少女的一吻,又深又长,又是火热,又是愧疚……
  也许时间过得并不长,但在段拂心中,却似过了一百天、五年、十年、一百年那么久,直到觉得自己唇下的两片嘴唇渐渐冰冷,怀中的娇躯渐渐僵硬,这才缓缓放开。
  桃花六娘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毫无怨尤,也毫无遗憾,因为她死在心上人的怀抱中,死在心上人的深深一吻之下,尽管这心上人可能从没爱过她,甚至都没将她放在心上过,可是她为心上人做了自己该做的,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段拂耳边响起了两年前听她唱过的那一首曲子:
  “斟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十五秦女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柔,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蓦地里他抬起头来,大喝一声“关关,你且回来,不亲手斩此奸贼,我势不为人!”
  这声大喝犹如春雷滚滚,在五霸冈上空隆隆炸响,无论是激斗中的关关和司徒水照,还是围观的千余好汉,大家的身上和心上都同时猛震了一下。
  第三十章:成败相思总凄凉
  段拂缓步上前,双目中射出寒冰闪电了一般的光芒,冷冷地道:
  “我现在后悔上次没杀了你,致贻今日之祸。”
  司徒水照被关关一轮疾攻,胸中一口浊气始终未消,这时趁着段拂说话的工夫,吐纳两下,才咧嘴狞笑道:
  “你该知道,今日之祸远不止此。你自身难保,还来说这些大话!”
  “吱呀”一响,铁弓拉开。
  段拂冷冷地看着他手中的铁弓道:“你以为你还能使出这一招么?”
  司徒水照一怔,只见段拂中指连弹。
  几点火光有如流星一般射向自己面门。
  他吓了一跳,顾不上发射,挥袖拂出。
  “嘭”地一声,那几点火光遇到外力,立即爆裂,登时将他衣袖燃着。
  司徒水照气机陡松,左掌拍出,“呼”的一声,将火苗扑灭。
  段拂岂容他有喘息之机?
  十指连弹,数十点火星如同离弦之箭,向他周身上下飞至,用的全是适才打棋子的手法。
  这门暗器手法在七事神功属“米字门”,乃是那邓九公亲授,司徒水照适才破不了他的棋子,现在自也破不了他的火星。
  顷刻之间,火星变作火苗,火苗变作火光,不但燃着他的衣服眉毛,更在他身旁围成了一个人圈。
  司徒水照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几点星火困到如此尴尬,此刻身上火头既多,他反而不敢拍熄,因为段拂正在圈外虎视眈眈,稍有疏漏,等待自己的便是致命一击。
  他急中生智,着地一滚,如一段木头般滚到四五丈,所过之处辗出一溜深沟,好似大车压过的一般,本来段拂这硫火弹中掺有黑油,最是易燃,一般挤压无济于事,可是司徒水照在“兔滚狸翻”之术上加了“千斤坠”的身法,火头抗不过这般大力,当即熄了,火圈也被他压熄了一半。
  周围人众看得清楚,见他应变机警,武功惊人,俱忍不住喝彩。
  司徒水照爬起身来,却是满脸羞怒之色,他以一派宗主、顶尖高手的身份,被迫用到着地滚来滚去的工夫,别人赞他应变得法,武功高强,他却自认为奇耻大辱,反手一扣,“登”的一声,气劲破空而出,带着一股骇人的厉啸。
  这一箭在别人想象不到的时候,以别人想象不到的速度和角度,带着别人想象不到的力量射出,司徒水照想象不出段拂会用甚么办法闪开。
  透过被这一箭射得扭曲的空气,他还见段拂动也不动,似乎已被吓呆了。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段拂动也没动一下,可是就在啸声距他还有数尺远近之时,一股白烟从他眼前升起,接着“嘭”的一声炸响,似是竹木爆裂之声,浑不似击到了血肉之躯上。
  司徒水照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白烟散尽,段拂确实不见了,在他原来站立的地方,换上了一堆被炸得四分五裂的竹子和木头,还有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依稀还可以辨认,那是段拂适才用过的木头箱子,他的瑶琴、棋盘、毛笔就是放在这箱子里的。
  可是他到哪里去了呢?
  司徒水照只觉自己脊背上凉飕飕的。
  他素不信鬼神,他一向以为自己便是神,别人都是鬼,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更是从来想都不想。可是一个人怎会凭空消失了呢?
  他知道,如果真有鬼神,自己是对付下了的,如果不是鬼神作怪,段拂使的功夫一定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种,自己同样对付不了。
  所以他退。不是逃。而是退。
  一个人见到自己未知而怕的东西,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后退,他也不能例外。
  可惜晚了。
  地面上突然出现一双坚实而稳定的手掌,狠狠切在了他的脚后跟上。
  这一下势疾力重,司徒水照纵有“止境真解”的浑厚内功护体,也自禁受不起,大叫一声,双腿连环踢出,借这一踢之势,倒翻一个筋斗,落在圈外,却是双足奇痛,一个踉跄坐在地上,只觉骨头似要折断一般。
  青影一闪,段拂腾身而出。
  他适才明明掩在土中,埋在地下,这时出来却好似刚从金马玉堂上下来一般,全身无一点污秽。
  司徒水照气极破口大骂“他妈的!你这是甚么玩意儿,暗算伤人,不是好汉!”
  他素来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不明不白地着了对方的道儿,既感茫然,又觉害怕,素日里的心计、修养、气度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段拂斯斯文文地道:“这叫做‘盐’,乃是取自东海扶桑国一门叫做‘忍术’的功大,与‘奇门遁甲’之类的荒诞之说大有上下床之别,这一节不可不知。
  当年九公传授我之时,说道以毒攻毒。
  见效最著,用这种奇门功夫对待你这样卑鄙阴险之人,最为合适不过。
  他老人家虽然仙去,却当真有先见之明。”说道此处,不禁有些伤感。
  此刻司徒水照双足愈来愈疼,知道一时三刻之间难能复原,看来今日这场性命赌赛,自己十有七八是要输的了,不由得怒气勃发,大吼一声:
  “你总归是暗算,我纵然立时死了,也是不服!”
  段拂脸上闪过一丝寒意,冷冷道:
  “你怙恶不悛,今日我只想要你性命,谁要你服?”
  司徒水照心胆一寒,低下头去默然无一言。
  哪知段拂忽地展颜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再给你个机会,否则你无弦弓中那一招‘碧海青天夜夜心’使不出来,确也太过忍心了一些。
  “我让你休息一时三刻,咱俩在竹签阵内一决高下!”
  司徒水照想不到竟有这种好事,心头一阵迷糊,一阵喜悦,一时也忘了问甚么叫做竹签阵,伸手点了足旁几处穴道,爬到一边盘膝而坐,五心向天。运功调息。
  段拂过来检视顾湄与博洛儿的伤口,司徒水照无弦弓上的气劲果然厉害,两人臂腿各开了一个血洞,与箭射穿的毫无二致。
  峨嵋派两名精通医术的女尼正为他们敷药裹伤,段拂见了,又是怜惜,又是感激。
  却不知说甚么好,自打遇见关关,恢复记忆之后,他与这二女的关系已不若先前那样自然亲密,那倒并非因为关关介意或是嫉妒。
  相反的,关关一向颇有撮合之心,而是因为他与关关一见钟情,又共同出生入死,情苗深茁,已是不可移易,而顾傅二女既知在他心头的位置绝比不上关关,千日里也多半是避而远之,可是到了这等生死关关,还忍不住要舍生相救。
  段拂见她门面带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神色,似因能为自己做点事而至感荣耀,不由得心头震荡,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和无奈涌了上来。
  “拂儿!”一声轻唤打断他的暇思,回转头来,李梦楼略带责备之色站在他的身前,轻声道:
  “你已重创了司徒水照,何不乘胜追击,干嘛又要给他留下喘息之机?”
  段拂微笑道:“岳父勿忧,适才我以九公所传的法儿重创了他,虽说兵不厌诈,对付他这等人更不必讲究甚么?
  “道义仁德,不过毕竟是不够正大光明,且他足上虽伤,双手未废,倘若负隅顽抗,临死一拼,我虽可制住他,却怕代价不菲。
  “现下我已有计较,不但要堂堂正正胜他,还要万无一失,免得周围人众受害。
  “岳父,这就托你联络各派掌门,请他们号令下去,众人均请退到百步开外。”
  李梦楼听他说得在理,展颜笑道:“好!好!我这就去!”
  拔步欲行,忽地转头道:“可是他这无弦弓的威力无穷,你有把握对付得了么?”
  段拂道:“拂儿,自有分晓。岳父,六娘为救我而丧命,二娘必定哀痛,你多陪地一刻,劝她莫要过于伤悲。”
  李梦楼叹了口气,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问你,问我,问他,有谁知晓?”转身去了。
  段拂呆立一旁,心中满是凄恻之意。过了半晌。
  才招呼道:“关关,烦你到那一侧帮我坎几棵竹子来,削作竹签!要一百零八根罢!”
  场上千余人中,惟有关关知道他意欲何为。
  又知他心中不悦,温馨一笑,也不多言,转身去了。
  无一时,关关用衣襟兜了一大堆尖利的竹签回来,嫣然道:
  “这竹签阵你布还是我布?”
  段拂见她一张俏脸因为劳作而变得红扑扑的,溢增娇艳,心里爱惜之极,伸出衣袖为她擦去颊上细汗,微笑道:
  “这些奇门功夫你造诣极深,远远在我之上,那也不必客气了,有劳有劳。”
  关关嫣然一笑,衣襟一抖,将竹签倒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词,东一根西一根地插了起来,没有半个时辰,一百零八根竹签俱都插好,尖头向上,锋利之极。
  段拂看了一边,挑起拇指道:“妙!妙!果然是名师高徒,关关,我看你现下的造诣丝毫不弱于九公了嘛!”
  关关得他称赏,歪头一笑,心中甚是甜蜜,周围众人见他俩捣捣鼓鼓的,却不知为甚么东西,只有少数精通阵法之人隐约看出一点门道,但与自己向来所学又颇为不同,究竟有何奥妙,那便想破了脑袋也是看下出了。
  蓦地里长啸一声,司徒水照自地下一跃而起,拍手道:
  “适才承你人情,来来来,咱们再行打过!”
  段拂道:“司徒先生,你有所误会,我适才放你一码,并非是要饶你性命,而是要与你做一场公平决斗,输得你心服口服。
  “在万无一失,你绝伤不到别人的情势之下,百招之内取你性命,这全是出于私心,这个人情嘛,你大可以不领!”
  他悠悠醒来,司徒水照脸上肌肉抖动,被气得七窍生烟。
  适才两人交手没分上下,这小子根本没办法对付自己的无弦弓,只是使诡计才伤了自己。
  只隔了这么一会儿,他便不知吃错了甚么药,竟然丧心病狂,说百招之内便会取自己性命,这可未免太过离奇,也太不把自己看在眼中了。
  他是一代枭雄,自有过人之处,刚要发怒,转念间哈哈一笑,竟是不以为辱,淡淡地道:
  “说得好!少年豪情,果然不凡!不过百招之内若取不下我人头,你又该如何?”
  段拂也是哈哈一笑道:“若百招之内取不下你性命,段拂七尺之躯,任你处置!”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失色,关关虽对自己布下的阵势颇有信心,却也一颗心怦怦乱跳。
  司徒水照大喜道:“好!天下英雄都在此地,可都听清楚了!”
  段拂笑道:“我还混赖你不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只要你敢入我这竹签阵来,取你人头有如探囊取物!”
  司徒水照怒气又生,旋即抑住,冷冷地道:“看你不出,嘴头上的功天倒也不弱,在我门下时倒也不曾显露。
  “这竹签阵无非是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而布,内含九宫五行,也没甚么了不起!待我破了它,再跟你说话!”
  绕行几步,飞起一脚,向当头一排竹签扫去。
  他本来不务这些杂学,两年前三大巡使在金华府受挫,曾将情形详细禀告于他。
  意外之余,他也不由想到自己不通这些奇门之术,将来动起手来未免吃亏,这才自行研习。
  此人智慧渊深,数月间便通晓了十之八九,以故一见这竹签阵便即道出来历,并要一脚扫去“杜门”附近的竹签,使他天罡缺了一环,其阵心乱。
  他右足刚要触到竹签,青影一闪,段拂骈指点至。这一指势疾力大,正是攻敌不能不救,司徒谁照不及破坏竹签,因势反腿再踢,段拂指势一沉,点上他的足背。
  两人兔起鹘落,迅如电闪般地交换了七八招,直把旁观众人看得眼也花了。
  段拂忽地立足笑道:“你已入我竹签阵中枢,还想活着出去么?”
  司徒水照冷笑一声,道:“区区几根竹签也想困我,段拂,你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罢!”
  司徒水照不慌不忙,向右跨了一步,司徒水照这势若奔雷的一掌便即走空,只听他长声笑道:
  “能打到我就算你本事,你自顾不暇,还是先看看这竹签阵罢!”
  说完这句话,他袍袖一拂,影踪不见。
  司徒水照吓了一跳,明明未见他举手投足,偌大一个活人怎会忽然没了踪影,说是遁术,却又无障眼之物,敢莫这些竹签真有甚么古怪不成?
  他擦了一把冷汗,凝神细看,不由得脸色惨变,忽地举掌护身,左张右望,好像是怕段拂有如鬼魅突然现身出来一般。
  朗笑声中,段拂已现身在他右前方,缓缓道:
  “看出来了么?如果没看出,我便告诉你也自不妨。
  “这阵势确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所布,内含九宫五行,不过中间六十四根却依先天八卦而设。
  “而现下所处在六十四卦中的‘小畜’之位,那是八阵图中的‘死门’,想要绕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司徒水照知他所言不虚,全身一震,面如死灰,喃喃道:“好阵法!好阵法!”
  段拂微笑道:“此阵有五百十二种变化,现下小心了!”
  说到这个“了”字,腾身而起,两只衣袖宛如蛟龙出海,扑面而来,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司徒水照见他主动攻来,不怒反喜。
  自己虽于一般阵法都不着在眼下,但段拂这阵势奇中有正,正中有奇,生中有克,克中有生,举凡阵法的精华都被熔于一炉,自己胸中所学有眼,若是主动攻击,多半徒劳,现下他主动送上门来,岂不是好?
  大袖一摆,迎上前去,已运上了十二成力,立意要以自己“止境真解”的浑厚内功与他双掌拼个上下,只消双掌一交,双方比拼内力,他便没有取巧余地,这竹签阵再花俏凌厉,也便无用。
  四掌将接未接,“呼”的一响,段拂忽地又没了踪影,接着自己肩头被人重重一拍,痛入骨髓。
  司徒水照知道上当,反臂一撩,却撩个空。
  转头看时,段拂负手在已身后,便似毫没动过一般。司徒水照大怒,飞足踢出,段拂衣袂一晃,又即不见。
  司徒水照这辈子从未撞过这样阵仗,敌人直是似真似幻,忽出忽没,如同神道鬼魅一般,自己空有一身妙绝天下的掌力内功,却无可施其技,不由得冷汗层出,转念之间,反手将无弦弓掣在手中,运劲拉满,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这小贼种再一露头,我便是一箭!
  背后倏地一响,段拂如风欺近。司徒水照喝一声:“来得好!”左手松处,三股气劲分射他左中右三路,这也是他无弦弓绝技之一,总要敌人躲也不是。避也不是。
  说时迟,那时快,段拂微一踌躇,三箭齐中,无一落空。
  司徒水照方要狂喜,忽觉不对,自己所射的段拂竟只是个影子!
  那三箭停也不停,穿过他的身体,直飞到百步开外,方才爆裂,激起尘土漫天。
  司徒水照胸口如被大铁锤重重击了一下,他委实不曾想过这阵法竟有如此妙用。
  当年他读《三国志演义》之时,东吴陆逊率百万兵追击蜀军,在长江隘口陷入诸葛亮所布“八阵图”,四周皆是虚幻之兵,被困良久,险些丧命。
  他总以为这是小说家言,荒唐之至,岂知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他一向自负惊才绝艳,这时不由得胆寒心悸,惭色满面。
  可是他已来不及想得更多,晃眼之间。
  已有四五个青衣长袖的段拂从前后左右攻了上来。
  他不知是真是假,但想若是假的也就罢了,倘若有一个是真,自己中得一拳一脚,便须身受重伤,甚或命丧当场,只好张开无弦弓。
  “登登”连发,哪管是真是假,总须不让他近身才好。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
  无弦弓是最为费耗内力的。
  在射出三十箭之后。
  他已全身汗透,喘息个不住,反应也不那么快捷了。
  青影一闪,段拂在他身前二十步处出现,微笑道:
  “咱们已拆了九十七招,还有三招,便判生死。”
  司徒水照咬了咬牙,拉开无弦弓。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内力只剩下四成,可是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左手松开,弓背上竟发出了“嗤嗤”七声轻响,明明是无形无质的气劲,这时却闪出道道白光。
  段拂脸色一变,叫道:“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是无弦弓中至高无上的武功,恐怕也是普天下威力最大的一招,已经有百余年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
  段拂没想到他在内力消耗如此巨大的情况之下,还会使出这一招,当下想也不想,如一条鱼般贴着地面“游”了过来。
  “碧海青天夜夜心”是没人能躲过的,段拂身法妙笔,可是他也不能。
  他的左肩上已冒出血花。
  好在他还有另一只手。
  他用另一只手拔起了地下的竹签,反腕刺向司徒水照的咽喉,口中叫道:
  “九十九招!”
  这一刺自下而上,角度诡异之极。力道浑厚之极,速度骇人之极,本来天下是不该有人避过这一刺的,司徒水照已该是个死人。
  可是他没有。
  他居然在使出了“碧海青天夜夜心”之后,还有余裕,还有能力用“分光掠影”之术一把拿住了段拂的右腕!
  众人一阵惊呼。
  段拂挣了一下,可司徒水照的手就像铁钳一般,根本没有用。
  司徒水照像欣赏一件艺术品般看着段拂右肩的血花,看着自己五指掌握中的他的手腕,微笑道:
  “本来我是相再与你拆一招的,以足一百之数,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段拂叹了口气,神气惨然,道:“我很后悔。”
  司徒水照呵呵大笑,道:“如果一个人的脉门落在另一个人手里,他后悔甚么都已经晚了。你后悔上次没杀了我,对不对?”
  段拂笑了一笑道:“我后悔高看了你,你本来不是这样笨的一个人。
  “难道你看不出我是故意让你抓着的么?”
  司徒水照一怔,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觉段拂本在自己掌握中的右手忽地变得比棉花更软,比泥鳅更滑,已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硬生生逃出去!
  这变化实在太奇太快,太过不可思议了,他睁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他只能相信。
  因为一根尖利的竹签已从他喉结下方三分之处刺了进去,直没至柄。
  在这一瞬间,他想:完了。
  血从段拂左肩渗出,漫过衣抽,漫过手指,滴在地上,但他没有擦。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司徒水照,冷冷地道:“一百招!”
  “叮”的一声,无弦弓落在地下。
  司徒水照回过双手,抓住喉中的竹签,想要拔,却又不能拔。
  他双目巽血,喉中发出“格格”响声,好似是一头猛兽在濒死之前的哀号。
  他不相信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不相信也不明白自己怎会有这么一天,他不相信也不明白段拂怎会在一百招上真的杀了自己。
  段拂好似看透了他的心事,缓缓地道:“我从头到尾只用了一门‘七事神功’,以竹签阵困住你的称为‘酱’,最后这一招叫做‘醋’……”
  他好像生怕司徒水照听不懂一般,斯斯文文地解释道:“‘醋’可以把东西泡软,所以在‘七事神功’的十四个字中,“醋’字代表的是缩骨功。”
  司徒水照睁大了双眼,猛一用力,将竹签从喉中拔了出来,血像箭一般喷出。
  洒在地下一堆一簇的竹签之上。
  他踉跄几步,用一种怪异模糊的声音道:“邓九……公……段……段拂……”
  接着,整个就像一口空麻袋般软软地瘫了下去,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终于不动。
  他抓的是甚么呢?
  是名?
  是利?
  是一统天下、领袖江湖的雄心?
  是良知的忏悔?
  除了他自己以外,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段拂只觉得口中又酸又苦,已经完全没有了大仇得报的喜悦。
  他心中满满的,除了凄凉,还是凄凉……“
  两月之后,湖南,桃花山。
  桃花山上已没有了桃花,夕阳满山,照在枝头沉甸甸一串串的大桃子,带着一种艳红的颜色,像美人的裙裾,又像婴孩熟睡的脸蛋儿一般使人心动。
  一个像王子一般的青年,三个像仙子一般的少女此刻正迎着淡淡的阳光,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道缓步而下。
  阳光闪闪,他们衣袂飘飘,望去仪态万方,宛若神仙中人走在最前头那金发碧眼少女忽地转头道:“拂哥哥,大家要选你做武林盟主,为甚么你不答应!”
  她竟说得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虽然咬字不准,音调稍嫌怪异,却是说不出的清脆动听。
  那青年微笑道:“我国唐朝有个李白你知道么?”
  那金发碧眼少女拍手道:“我不但知道,还读过他的诗呢?是不是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恩故乡’的那个?”
  她认真背诵,神态天真,吐字有趣,另外那一男二女俱都笑了出来。
  那白衣女子笑道:“瞧瞧这小妮子,倒真是个中国通了呢!”
  那金发碧眼少女脸上一红,扮个鬼脸,微笑道:“还不是你湄儿姐姐陶冶之功,谁让你是天下少有的才女了呢!”
  这下轮到那白衣少女脸红了,气道,“谁和你这鬼妮子说话,就倒足了八辈子楣。关关妹妹,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那绿衫少女盈盈笑道:“傅洛二的话十句里倒有八句下太正经,不过这句话倒说得没错儿,没有你这名师,哪儿来她这样的高徒呢?”
  这话一出,另外那二女一齐不依,伸手来搔她痒,三人笑闹作一团
  段拂含笑道:“你们三姐妹莫闹了,我正在答傅洛儿的问话,你们不听么?”
  这话比灵丹妙药还要有效,三女停下手来,转头望他。
  段拂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神色,道:“李白《侠客行》古风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从出过那天起,便企慕这样的人,也希望自己有这么一天。
  “可是人在江湖,真的身不由己,现下巨奸虽已授首,我却不能舍丐帮而去。
  “现下丐帮元气未复,我不能辜负九公的嘱托。
  “可是做这帮主已非我本愿,盟主名头虽响,于我又有甚么好处?”
  顾湄叹了口气道:“世事往往如此,像你这般的人,学文可中举人,点状元,学武可以神功盖世,傲视天下。可又偏偏是像你这样的人要做隐士。”
  段拂微笑道:“举人、状元是空,盟主、帮主也是空,也许像我这样的人能看得透些罢!”
  顾湄扁扁嘴道:“刚说你要中举人,中状元,说话便又像个高僧了,想要出家去不成?”
  傅洛儿斜了关关一眼,拍手笑道:“出家去便出家去,于我们倒没甚么,只怕有人心上舍不得呢!”
  关关自然不依,顾湄过来解劝,三女又是笑作一团。
  段拂忽地“咦”了一声,拔步飞奔。
  三女不知他见了甚么,停手随后跟去,但段拂展开轻功,何等快捷,又早走一步赶到一间茅屋之前,却见段拂站在柴门前发呆。
  关关轻功毕竟高出一筹,先行赶至问道:“怎么啦?”
  段拂道:“这明明是安道全老先生居住之地,可是屋里到处都是尘土,墙缝生草,好似很久没人住过了一般。
  “他隐身于此,若无外物相扰,断无迁出之理。”
  说话之间,已与关关迅疾无比地游走一周。查看有无异样。
  关关忽道:“拂哥哥你来看!”
  段拂听她音调不对,不祥之感登时掠过心头,三个起落,已至关关所在之地,只见后园平地起了两座新坟,高广各数尺,左坟前石碑上写,“故医士安道全之墓”,右坟前石碑写“安桃花之墓”。
  段拂愣瞪半晌,如醉如痴,忽地大叫一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翻身便倒。
  这时顾湄与傅洛儿也已赶到,三女大惊,连忙上前扶起,捏拿他人中大穴,过得半晌,段拂方才悠悠醒转,不由得拜倒于地,泪如雨下。
  这一场大哭至哀至惨,至凄至渗,直哭得日色惨白,铁石俱软,三女百般劝解不得。
  蓦地里,段拂止住哭声,向对面远处草丛中喝道:“是谁在那里偷看?”
  一个稚嫩的童声哭叫道:“是我,叶伢子,哥哥,你可回来了!”
  随着声音,草丛中现出一少年身形,衣衫褴褛,面上污秽,跑了过来。段拂抢上一把抱起,两人哭作一团。
  良久,段拂拭了一把泪水,咬牙问道:“你爷爷和姐姐是怎样死的?”
  桃叶哭道:“自你走后,姐姐每天都在门口看,等你回来,连饭也不多吃,觉也不多睡,一天天地瘦下去,后来就得了病,爷爷甚么病都看得好,可我求爷爷救她,他却说姐姐得的是心病,针灸吃药都没有用。就这样过了将近一年,姐姐她就……”
  说到此处,哽咽不能成语。
  段拂听他述说,心中有如刀剜的一般,关关等三女也是心中凄恻,宛转泪下。
  桃叶续下去道:“……姐姐一死,爷爷便像丢了魂一般,整日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些甚么,过了不久,就病倒了。
  我那时怕极了,怕姐姐已经不见了,爷爷也要离开我,每日躲在柴房里偷偷地哭。
  过了不久,爷爷一天天好起来,我很高兴,可是那一天。那班强盗……”
  说到此处,他忽地顿口不言,双目中射出熊熊怒火。
  段拂忽问“哪班强盗?你认得他们么?”
  桃叶咬牙道:“当然认得,为头的就是上次你打走的那个狗强盗,姓邢的,还带了几个帮手。”
  段拂怔了一怔,旋即想起,道:“可是湘西排教的教主邢国宝?”
  桃叶道:“正是他。爷爷那时病未全好,只来得及将我从窗户里抛出去。就和他们交上了手。
  “我知道自己出来只会让爷爷分心,就趴在草丛中偷看。爷爷一个人打他们六个人,一上手就伤了他们两人,可他越打步子越是不稳,汗水湿透了衣服。
  “再打了一会儿爷爷腿上被一个和尚打了一禅杖,他回手一掌,把那和南拍得脑浆迸裂,可是刑国宝已经绕到了爷爷背后,抬手一剑,刺进了爷爷后心……”
  他说到此处,又是哽不成语。
  段拂目眦尽裂,怒道:“上次我手下留情,他居然回来报复,不杀此贼,我段拂誓不为人。
  “关关,咱们这就去将湘西排教平了。桃叶,你也跟我们走罢!”
  桃叶脸上还挂着泪水,忽地奇道:“咦,你知道自己姓名了?以前的事全都记起来了?你姓段?”
  段拂点点头道:“嗯,我叫段拂。这是你李姐姐,顾姐姐,傅洛儿姐姐。”
  桃叶毕竟是小孩子心性,他从未见过外国女子,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傅洛儿,一脸好奇之色,忽道:“哥哥,这几个都是我嫂子么?”
  这两句话问出,三女俱都脸上飞霞。段拂听他称呼得亲切,想起自己确曾认安道全为祖父,他的音容笑貌,桃花那种羞涩神情。
  不禁一阵心酸,强笑道:“小孩子家莫多问,你这就跟我走罢!”
  桃叶摇摇头道:“我跟你可以,却不去湘西找那坏蛋。”
  段拂奇道:“为甚么?你怕么?”
  桃叶昂然道:“我才不怕呢!不过现在去湘西是你杀他,不是我杀他。哥哥,我知道你武功比爷爷好,求你教我功夫,我一定要亲手杀了这姓邢的,为我爷爷报仇!”
  段拂大喜,拍拍他头道:“好!有志气!不愧是侠义门庭的子弟!好兄弟,你想学甚么,我就教你甚么,三年之内,你必然能报这大仇!”
  只为此一句话,一代奇侠桃叶就此诞生。
  十三年后,他勇破天都观,飞夺万年寨,大闹成王府,独挑苍龙帮,在武林中做下了惊天动地大业。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五人在安道全与安桃花墓前撮土作香,洒水为酒,深深拜祭。
  段拂神驰天外,想象自己离开此地那一日,挑花倚门相望的倩影犹然历历在目,不由得一声悲啸,纵身到柴门之前,指落处木屑纷飞,已写下一首诗来:
  “前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未知何处去,夜台一般有春风?”
  书毕,放声大恸,三女与桃花亦尽皆下泪。
  祝祭已罢,段拂牵起桃叶的手,凄然道:“咱们走吧!”
  关关依言紧随,三人走了数步,喉头却见顾湄与傅洛儿仍站在原地不动。
  段拂奇道:“你怎么啦?”
  顾湄擦了一把泪水,咬着嘴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
  一字一顿地道:“我们不走了。”
  段拂与关关尽皆大惊,两步跨了回来,颤声道:“你说甚么?”
  顾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道:“我与傅洛儿已经商量好了,本来决定你大仇一报,我们便离开君山。
  “可你……你伤势未愈,又说要到桃花山来,我们听你说桃花山景色奇丽,这才跟来,现在我们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筑茅结伴而居,已然心足。”
  段拂万没想到她们会做出这等决定,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说甚么才好。
  关关却拉住她和傅洛儿的手,急道:“你们不走,那我们也不走好了。你们知道,他……他心里头是喜欢你们的。
  “咱们三个在一起这么久,不也是亲如姐妹么?咱们共事……共事他一人,岂不是好?”
  顾湄微笑道:“傻妹妹,尽说些孩子话。他的心里呀,只装得下你一个,就像你心里也只装得下他一个一般。
  “男女之间的真爱是这样子的,不会有别的结果,我们能在他身旁恁么久,已经很知足了。
  “这里山明水秀,我们终老林泉,悠游一生,不是很好么?”
  段拂道:“可是……”却是欲言又止。
  顾湄微笑道:“别可是了,我们知道你对关关的心,也希望你们知道我们的心,说句保重不好么?”
  段拂的目光从她和傅洛儿的脸上扫过,夕阳之下这两张美丽的面庞楚楚动人,神光离合,却带着一种深深的凄楚和无奈。
  他翕动双唇,吐出“保重”两个字,喉中心头却好似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顾湄与傅洛儿目送他们三人的身形消失在长草之间,笑容登敛,泪光盈睫。
  傅洛儿道:“湄儿姐姐,你说,他会记得咱们么?他会回来看咱们么?”
  顾湄手指西方,那里有几朵白云悠悠地荡来荡去,只听她幽幽地道:
  “云聚云散,离合无常。咱们就像这几朵云一样,聚了能怎样,散了又怎样?人生万相,何物不是如此?”
  这时宿鸟归巢,几只栖鸦呱呱叫着掠过长空,傅洛儿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正是: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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