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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剑圣风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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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9 22:03: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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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圣风清扬
  作者:阳朔
  作品简介:茫茫大漠,甘凉古道。九阴真经传人风清扬误打误撞中得到一部《葵花宝典》,日月神教(即魔教)和丐帮如蝇逐血,疯狂追夺。风清扬冲破层层狙杀,巧遇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江南慕容世家的后代——绝色美女慕容雪。英男美女,郎情妾意。慕容雪乃将家传绝学“斗转星移神功”及大理轻功“凌波微步”传给了风清扬。孰料风清扬练“凌波微步”时经脉受阻,生命垂危,慕容雪以身相许,阴阳相济,乃以女儿之身助风清扬躲过一劫。风清扬神威凛凛,尽克强敌!精擅“吸星大法”的魔教教主“魔尊”傲然出山!正在风清扬四面楚歌之际,世外高人天师教教主张宇初大驾天降。事后将不传秘功“夫妻双修功”传给二人,二人遂日日享鱼水之欢,天天登武学殿堂。后来慕容雷被其祖父慕容绝擒回家中。风清扬与精擅“吸阴补阳”和“床第之术”的倒采花女贼千面妖狐桑小蛾相遇,在知道桑小蛾是一人尽可夫的营妓之女后,对桑小蛾由鄙夷到怜悯,由怜悯到理解,终于产生了刻骨的爱情。为克制桑小蛾体内积累下来的淫毒,风清扬遂将“夫妻双修功”传给了桑小蛾,二人便日日“巫山云雨”……


剑圣风清扬.png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5: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屠龙重现天下惊
  “砰”的一声,厚重的紫金刀应声中断。
  司马云龙大骇之下,运思极快,疾将手中的半截刀激射而出,同时闪身飘开三尺,左掌阴,右掌阳,抱元守一,防备敌人续有后招。
  哪知那人并不趁势进攻,将刀柄一立,点落飞刀,反而退后一步。
  容颜淡漠,一言不发,两道目光却如虹如电,环视众人。
  紫金门门主司马云龙此际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兵器被人削断固然大失面子,却也在所多有,不足为奇。
  然则他心中有数,这柄紫金刀乃是上乘紫金混合少许玄铁锻炼而成,不唯分量奇重,亦且锋利无匹。
  数十年来,自己身怀此刀,纵横大河南北,不知多少名家的神兵利刃断送在这柄紫金刀下。
  而今被人一刀而断,一个念头如电般闪过:“报应!”当下斗志全消,惨然道:
  “阁下武功高绝,司马云龙远非敌手。今日紫金门认栽了,听凭阁下处置。”
  围观的数十名紫金门弟子无不耸然动容,平日对门主敬若天神,以为凭他的武功即或不能雄霸天下,放眼武林,可匹敌者,也只寥寥数人而已。
  不意今日在这无名怪客手下走了尚不及三十招,便即弃刀认输,那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
  若非恪于严峻的门规,早就一拥而上,来个以多攻少了。
  个中几位老成之人望着地上那两截断刀,心中更是如同压了一座泰山般沉重。
  那人冷冷道:“司马门主一方豪雄,在下素所钦仰。若非有事相求,今日岂敢出此下策?”
  他语声虽然谦恭有礼,脸上却仍是淡淡的,一如平时。
  司马云龙愤然道:“阁下何苦说得恁地动听,紫金门技不如人,却也还输得起。阁下意欲如何,尽管吩咐下来便是。”
  那人朗声长笑,道:“好,司马门主快人快语,倒是我转弯抹角的不是了。今日门主只消答应在下一事,在下抬腿便去,江湖上也绝对无人知晓今日这场赌斗,紫金门依然响震武林。”
  司马云龙心中一凛,他与对方交手未及三十招便即大败亏输,而对手出招之间仍自显得行有余力,游刃有余。若是性命相搏,自己能否在其手下走上十招八招还是未知之数。
  此人武功之高,不仅自己生平未见,江湖上怕也寥若晨星,何况此人身怀无坚不摧的利器,若说屠灭紫金门,也只是举手投足之事,殊无烦难。
  如今他大胜之下,反而言语甚恭,所提出的要求必定难堪无比。
  一念及此,全身冰冷,颤声道:“紫金门势孤力弱,但凡我门中之人,俱是紫金般刚硬的好汉子,要杀要剐,绝无人皱一下眉头。
  “若是有辱门户祖先之事,紫金门分所不为,今日誓死周旋,有死而已。”说到后来,声色俱厉。
  众弟子听得门主此言,群情激愤,嚷道:“门主,咱们与他拼了!”“门主,紫金门不能就这样栽了……”
  乱嚷声中,人人摩拳擦掌,作势欲上。
  那人冷笑一声,抬眼向天,对目前情态宛如不闻不见。
  司马云龙一声断喝止住众人,道:“请讲。”
  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司马门主无须多虑,在下只求贵门对一事保密,永不外泄。”
  司马云龙一怔道:“何事?”
  那人道:“二十年前四月十六贵门发生的一桩秘事。”
  这句话声音不大,司马云龙却如中雷击,脸色刹那间变为惨白,颤声道:“你……你……你是何人,如何知道那桩事……”
  上下牙齿不住磕碰,铿然有声。
  那人道:“我是何人无关大体,紫金门若想继续立足江湖,便须答应我这个条件。
  我夙闻司马门主信义无双,一诺千金,否则又何必费此唇舌,横刀一挥岂不简便?”
  司马云龙知他所说不差,沉吟半晌,道:“阁下信得过我的说话?”
  那人道:“旁人如何我不知道,紫金门司马云龙的话尽可信得。”
  司马云龙一揖到地,道:“多谢。”
  那人怪眼一翻,道:“却不知司马门主如何取信于我?”
  司马云龙惨然一笑,道:“阁下以信士待我,在下又岂是失信小人?”
  转身道:“二师弟。”
  一人迈步而出,应声道:“云鹰在此。”
  司马云龙向他谛视良久,重重道:“二弟,紫金门绝不能断送在你我二人之手,是也不是?”
  司马云鹰朗声道:“是!”二人四目对视,缓缓点了点头。
  司马云龙转身道:“此事只有我二人知悉内情,阁下信也不信?”
  那人双掌一击,道:“司马门主果是信诚君子,在下信得。”
  司马云龙喟然长叹道:“看来阁下当真是有心人,紫金门有此强敌而懵然无知,今日委实栽得不冤,但愿此事随我兄弟一了百了,切莫祸延后人。”
  提气喝道:“二弟,愚兄先行一步了!”反手一掌,重重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魁伟之躯,砉然仆地,双目圆睁,已然气绝。
  司马云鹰神色平静,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雪亮的一柄短刀,微微笑道:“师兄,小弟来也。”
  语声未落,四周倏忽暴起几条身影,喝道:“师兄,不可!”
  司马云鹰身形猝起,直如雁飞鱼跃,数人尽皆扑空。
  “嗵”的一声,司马云鹰已跌落尘埃,胸膛上短刀只余一柄。
  那人见此,不禁动容,失声道:“好汉子!”心下颇觉惋惜。
  自己原拟令此二人发下毒誓,便可轻轻放过,不意他们刚烈至斯,义不受辱,竟以自裁相报。
  死人自然是不会泄密的,以自己之武功身份,自不会再寻那些武功低微之人的晦气,这二人也是以一死换取紫金门上下数十条性命。
  他大事已了,转身欲行,忽觉身后几道风声蓦然袭体,他头也不回,反手划了个圈子,已将攻来力道消于无形,口中朗声道:“此事已了,我不想对死去之人失信,你们也莫逼我出手!”缓步前行,对身后望也不望上一眼。
  司马云龙的几个师弟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心下俱极沮丧。
  适才几人联手一击,方位、手法配合得堪称佳妙,劲道更是沛然莫御,岂知对方举手之间便即化解,连他衣角也没能沾到一片。
  此人武功虽高己十倍,但若就此任其扬长而去,毕竟难止心中哀痛。
  几人牙关一咬,使个眼色,霎时间几十枚暗器出手,呼啸之声大作。
  那人陡然止步,巨刀出鞘,反身一撩,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数十件暗器竟无一散失,全附在巨刀之上,陡然望去,巨刀上头角峥嵘,宛如怪兽一般。
  紫金门众人骇然欲绝,其中一人盯着那把怪刀,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惊呼道:
  “屠龙刀!他手中拿的是屠龙刀!”
  那人一闻“屠龙刀”三字,胸间突地涌上一股热血,仰天长笑道:“好!不意紫金门下,还有识货之人!”弹指叩刀,黑黝黝的刀面上发出“托托”轻响,非金非玉,怪异非常。
  这人笑到后来,声音已转苍凉,似是勾起无限心事,只见他一头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益显得豪宕凄凉,听得他口中喃喃道: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
  紫金门众人如中魔法,寸步难移,只呆呆地盯着这把怪刀,不由得舌挢难下。
  那人蓦地里一声长啸,哑着嗓子道:“不是我要失信于人,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手腕一抖,说时迟,那时快,数十枚暗器奔若电闪,从刀面上激射而出,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分射向众人空门大穴。
  众人听见暗器上的“呜呜”响声,无不心中一凉。
  这些暗器所射方位固然妙到毫巅,所附劲力更加十倍于射出之时,令人接无从接,躲无从躲,唯有闭目待死一途。
  千钧一发之际,耳中忽听得“叮叮当当”一阵疾响,似雨打空阶,手挥琵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人如流星弹丸般泻落场中,手持长剑,朗声喝道:
  “何人恁地心毒,出此辣手?”
  那手持屠龙刀的怪客心下震骇,他自信于武学一途,早已登堂入室,放眼武林,罕有其匹,不意这必杀的一招被人如此轻易化解。
  他自忖纵能解此杀手,也未必能如来人一般浑然天成,不着形迹,从容裕如,不带丝毫霸气,不禁失声道:“何方高人,到此搅局?”
  来人朗声道:“华山风清扬!看你这一记天女散花,也非等闲之辈,亮字号罢!”
  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风清扬字号一露,当即全场哗然。
  紫金门众人知道来了救星,纷纷嚷道:“风大侠,您绝不可放过这恶人,他逼死了我师傅!”
  “风大侠为我门主报仇啊……”旋即哭门主的,哭师傅的乱作一团,抚尸痛哭者有之,默默垂泪者有之,戟指大骂者亦复不少,司马云龙的几位师弟则拉着风清扬叙述原委,请他主持公道。
  若在平时,紫金门众人纵使哀痛逾恒,报仇心切,也必不会作此儿女之态。
  一则因为风清扬声名太显,二则众人甫自死里逃生,心中激荡,一见来了靠山,竟忍不住如小儿一般,情态毕露。
  风清扬耳闻目睹,不由得啼笑皆非。
  他此来也是为了查一件事情,原拟尚要龙争虎斗一番,凭一身技艺慑服紫金门,逼出内情。
  不意世事变幻,殊难逆料。
  有人先他一步,挑了紫金门,而自己转瞬间又成了紫金门的救星,实在是始料之所不及。
  好在自己适时赶到,将众人自暗器下救出,否则想查也无从查起了。
  那人闻听风清扬之名,心头一震,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只见来人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面上隐隐然有一层湿润晶莹之气,双足不丁不八,当前一站。
  年岁虽轻,却俨然是一派宗匠的威风气度。
  那人暗忖道:“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此子一身技艺,竟似已不在自己之下,不知他小小年纪是怎地练出来的,难怪号称宇内独步的魔尊也对他忌惮三分。”
  前些日子听闻十大神魔在此子剑下铩羽而归,颇觉难信。
  十大神魔的道行他是知道的,若说十人联手尚且敌不过一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今日见此子出手,倒是传言不虚了。
  蓦地里想到一事,心中大怒,横刀胸前道:“风清扬,你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架这道梁子的话,进招罢!”
  风清扬虽以独孤九剑的“破箭式”一举挑飞了几十件暗青子,却也被震得右臂隐隐发酸。
  此人这一招手法酷似唐门的“天女散花”,可其中又有极微妙的差别,其内力施用不唯霸道,亦且精巧,较之唐门中人高出何止一筹。
  只此一手,已是武林所中第一等的高招,找遍唐门也寻不出半个。
  待见他持刀一立,于不经意中犹如狮虎之踞,渊渟岳峙,只觉说不出的好看和威风。
  当下狂傲之心渐去,谨慎之意暗生,手中宝剑柄朝上,尖向下,摆出华山剑法的起手式“丹凤朝阳”,道:“晚辈不敢有僭。”
  这一招“丹凤朝阳”乃是剑法中最为普通的招式,便如拳法中的“黑虎偷心”、“钟鼓齐鸣”一般,兼之又示对方以礼数,故此每天江湖之上,不知有几千几百人使出此招。
  但那人见风清扬剑式一出,当即脸容一肃,只见他周身上下气机凝重,引而待发,守则全无破绽,攻则锐利非凡,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至高剑意在这最平常的一式中表露无遗。
  当下微微笑道:“年轻人倒还有些礼貌,技艺如此而能不骄不躁,难得啊难得!段子羽有徒如此,怪道可以隐居避世,过他的神仙日子了!”
  风清扬心中一动,急问:“前辈可识得家师?”
  那人淡淡道:“无此荣幸。你礼数已尽,进招罢!”
  风清扬见那人提起师父名号,一则惦念之甚,纵有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二则唯恐此人与师父有甚交情,不敢动手。
  待见他自认不识,失望之余倒也心中一宽,道声恕罪,便待动手。
  宝剑将出,脑中忽又闪过一个念头,道:“阁下可是天师教中人?”
  那人嘿嘿一笑,道:“天师教?张宇初教主仙去之后,天师教中就只剩些画符捉鬼,坑骗钱财的杂毛老道了!”言下之意,岂可将我与之相提并论。
  风清扬听他对天师教口出不逊,心头火起。
  自己大师母张宇真乃天师教前代教主张正常之女,自己又蒙张宇初教主青眼,先传以夫妻双修功,复以“李代桃僵”之法救了自己的性命,那是自己生平第一大恩人,较之师傅段子羽似犹有过之。(详见《大侠风清扬》)。
  天师教中人才济济,又多奇才异士,武功修为亦最为博杂,倘若对方真是天师教中人,念着自己与天师教的渊源,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之动手的了。
  及见自己二番料错,那人又出言轻侮天师教,不由得怒气勃发,道:“如此最好,接招!”长剑电闪,直刺中宫。
  武术行话有云:“剑走偏锋。”风清扬这一剑凌厉非常,但上手即踏洪门,抢中宫,却也犯了剑道大忌。
  武林中师父与弟子喂招之际,这种剑式倒还不很罕见,除此而外,那便是高手与武艺低微之人过招,自恃艺高,视对手蔑如之时,含有轻视戏弄之意。
  那人一见此招与风清扬先前的恭谨态度大相径庭,倒也一怔,一时之间也不及细思自己哪句话触到了他的痛处,又见他轻视自己,不由也是心头火起,疾将巨刀横掠,锐意要削断长剑。
  风清扬不待刀锋砍至,已然掣剑再刺,依然不离中宫大穴。
  那人数招走空,登即心生惕觉,将心下最后一分大意收起,后退一步,巨刀圈转,护住周身,身形连晃,已逸出剑网之外,叫道:“好剑法!”
  风清扬只感巨刀过处,罡风如潮,运剑已不若方才之迅捷,对方内力之雄浑深厚,怕是犹在自己之上。
  更有一般奇处,自己适才与对手贴身相搏,先是发现那人脸上肌肉僵硬,分明带了一件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及至用心辨别对方武功家数,四五招一过,竟连一点头绪也没有,而偏偏又是行云流水,极臻佳妙,直如羚羊挂角,香像渡河,无半分人间烟火之气。
  自己承恩师指点,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可说识得十之八九,如今日这般摸不着半点头脑,那是生平从未有过之事。
  眼见对方逸出圈外,正合心意,当下喝道:“前辈何方高人,缘何藏头遮尾,不以真面目示人?若是瞧得起晚辈,便请告知尊名。”
  那人嘿嘿笑道:“好眼力,看来你小子不唯剑法不赖,于易容一道竟也有两手。”
  风清扬坦然道:“晚辈的一个朋友精擅此道,故而略有所知。”
  那人笑道:“你说的可是白板煞星?”
  风清扬不意此人一语中的,惊道:“前辈可识得他?”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武林中有头有脸之人我不识得的倒也没有几位,白板煞星为恶多端,近来却改了性儿,黑道上的买卖一概不作了,守着那堆破金烂银,做了富家员外。嘿嘿,甘凉道上倒是平静多了!”
  风清扬面上一红,心头一热,知道白板煞星因自己的缘故,洗手退出江湖,以免有损自己的侠誉。
  而自己年来不是与秋梦厮守田园,便是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极少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号改邪归正的员外朋友,心下不禁颇为内疚。
  那壁厢司马云龙的几位师弟冷眼观战,忽见二人过了数招,竟尔和和气气地套起了交情,心中不由得连珠价叫苦。
  紫金门与华山派素无交情可言,倘若风清扬袖手不管,紫金门除名江湖,怕也就是今日之事了。
  想到此处,几人不由得泪涔涔下。
  年轻子弟见师辈如此,也明了其心,俱各默默饮泣。
  风清扬回眸一瞥,见紫金门众人如待宰羔羊一般,不知怎的,竟尔大起怜悯之心。
  但适才与那人交手数招,知其武功修为犹在自己之上,对之颇存敬意,奇怪的是,敬服之余,他复对此人怀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与孺慕之情,这种感情此前只有面对恩师段子羽及天师教主张宇初时方才有过。
  面对此来历不明的怪客而生此情,风清扬自己也委实难以解释。
  一念及此,风清扬心头一热,讷讷道:“前辈,您武功通玄,何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冲着晚辈薄面,从此放过他们如何?”
  那人一怔,转瞬哈哈笑道:“华山风清扬近来声名藉甚,不料今日也有求到我头上之事。
  “好!冲着你的金面,再大的梁子也揭过去了!”
  风清扬面上一红,自己年少好胜,出道以来确罕有求人之事,但听此人言语豁达,心中大有舒泰之感,当下一揖到地,道:“多谢。”
  话犹未了,司马云龙的一位师弟嘶声叫道:“风大侠,万万不可讲和。这贼子杀我两位师兄,今日非叫他血债血偿!”话中已带浓重的哭腔。
  风清扬眉头一皱,心道:紫金门中之人竟恁地不知好歹,我能向此人求下情来已属万幸,万一交起手来,有半招疏忽,今日之事便不能插手,紫金门岂非仍旧难逃惨祸?他生平豪气最盛,浑不知惧怕为何物,今日却不知怎地,雅不愿与此无名怪客动手放对。
  正自踌躇之际,司马云龙的另一位师弟插口道:“兄弟,风大侠亦有难言的苦衷,我们何苦逼他出手?倘若输了一招半招,岂不于他侠誉有损?我辈武功低微,致紫金门有今日之祸,那也只好以身相殉,一死相拼了!”
  话犹未了,几适身影已拔地而起,如怒鹰攫食般扑向那无名怪客。
  风清扬一瞥眼间,见几人门户洞开,丝毫不计防御,显是准备放手一搏,纵拼一死,只要仇人中得自己一拳一掌,那也便心满意足了。
  他虽不满这几人的不识时务,却也钦佩其玉石俱焚的义烈之心,疾忙提气开声,喝道:“前辈掌下留情!”
  那人朗声笑道:“放心便是,我让他们见识一下何为紫金门的真正武功!”
  “啪啪啪”数响过后,适才跃起攻敌的数人已好端端地站回原地,回来之势竟比扑去之势犹快,直似毫没动过一般。
  几人大骇之下,运气周身,察觉除气血翻腾外更无异状,只是各人胸前多了一个紫色的掌印,提示着适才曾经攻敌受挫。
  见此掌印,几人如被雷殛,同时失声叫道:“紫金手!”抬头望向那人,目光奇异,如遇鬼魅,戟指道:“你……你……”
  这紫金手乃是紫金门不传之秘,亦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刚猛功夫,凌厉霸道,罕见匹俦。
  这人使出秘传的“紫金手”已是奇异之至,而几人身上中招之时,只是感觉一股温和淳厚之极的大力将己推开,直如春风拂体,虽然和煦,却无以抗手。
  这等手法,实是紫金门武学史上闻所未闻之事。
  风清扬曾与柯叔对过数掌,于这紫金手的情况大致知晓。
  现下亲见那人将紫金手使得如此温和醇厚,那已是武学中的阳极而阴,刚极而柔的绝顶功夫,对其更增钦敬之情。
  那人一招之间震退众人,负手长笑道:“风清扬,现下知道这侠名不易担承了罢!
  “为侠者,快意恩仇,襄助不平,可这世上不平事多如沙砬,你能平得过来么?”
  风清扬见那人手下容情,颇感其意,便拟待两不相助,及听此言,剑眉一轩道:
  “前辈差矣!唯仁者方能称侠,侠是用来论心地,论肝胆的,行径多少倒犹在其次,力量强弱更加无法计数。
  “晚辈不才,不平之事虽在所多有,那也只能管得多少是多少,遇不到的,也计较不了许多!”
  这番话理正辞严,掷地有声,那人闻之不禁一怔,继而大笑道:
  “好个风大侠!有点意思!看来今日我若不成全你一次,你这侠字号的桂冠恐要居之有愧了!来来来,你我大战三百回合!”
  铮然一声,百多斤重的屠龙刀已掣在手,手腕一抖,屠龙刀尖有如毒蛇叱信,疾点向风清扬胸口。
  风清扬觑得分明,掌中青钢剑倏出,后发先至,直指对方臂弯上的“曲池穴”。
  那人这刀尖一点本是虚招,本待风清扬避让的一瞬,将刀身横掠,成“十万横磨”之势,不虞风清扬不避不让,偏生出剑如此之快,而所指之处又是不得不救,当下更不待刀势使老,左手高,右手低,将刀身向外一崩。
  风清扬一击不中,对那人变招之快,也自暗里惊心,手腕一低,掌中剑已斜刺里点向那人咽喉要害。
  那人一崩无功,眼见明晃晃的剑尖点到,连忙一式“斜插柳、大弯腰”避过,屠龙刀顺势抹向风清扬下盘。
  风清扬纵起三尺,免过这一刀之厄。
  两人二番交手,更与前次不同。
  前次两人皆存了试招之心,出手之际,颇未展所长。此番知道对方是自己生平罕逢的劲敌,二人俱各打点起十二分精神,不敢稍有怠忽,无一时二人已翻翻滚滚,斗到了七十招上下。
  风清扬愈斗心下愈是骇异,自己蒙恩师传授独孤九剑有成而来,纵横江湖,大小数十仗经过,从未有如今日这般,七十余招尚且一点上风也占不到。
  且独孤九剑招招择取对方破绽而攻,从无守势,而敌人的刀法虽不名一家,却似不在自己之下,只见他大开大阖,威不可当,巨刀过处罡风烈烈,袭人鬓发,即以攻势而论,也是旗鼓相当。当下戒惧之心更生,猛然间剑势一变,东一指,西一划,出剑方位已若即若离,剑尖之上更似拖了千钧重物一般,其慢无比。
  司马云龙的几位师弟屏息观战,猛见风清扬使出这等慢吞吞的剑法来,心下当即一沉,暗道:“要糟!”
  孰料那人见了这等剑法,惊骇只有比先前更甚,他早知此子剑法奇高,一接上手,便知自己颇有不如,好在倚仗手中屠龙刀之利,风清扬不敢撄其锋锐,这半日横冲直撞,冀以刀剑相碰,青钢剑必定断若腐木。
  岂知双方酣斗良久,刀剑并未沾过一次,二人都是倏发倏收,来去如电,斗成平手之局,自己已是在心中大呼惭愧了。
  今见风清扬不再抢攻,掌中剑慢吞吞地一指一划,而自己全身要害尽在其笼罩之下,所指既非一处,便不知他何时从何处下手,这等剑法,阴阳动静,开阖吞吐,已达到了剑道中以慢打快,后发制人的绝诣。
  自己若一味进袭,稍有疏忽,半世英名便要毁于一旦。
  思及此处,那人背上不禁凉风袭袭,突然间呼啸一声,着地滚进尺余,倒转刀柄,电光石火般连施重手,已是一路“点穴橛”的精妙招数。
  瞬息之间,他左手或拳或掌,右手巨刀或点或拍,已连变十四套功夫,尽是轻灵无比,一沾即收。
  围观众人几曾见过这等漂亮的功夫?眼见他翩若惊鸿,动如脱兔,寻常武林人毕生追求而终不可得的境界恰在一招一式间显露出来。
  若非与之有血海也似的深仇,那一声“好”字几乎要探喉而出。
  此时两人已堪堪斗到二百招上下,那人知风清扬如此使剑,内力必定所耗甚巨,这时见风清扬额上虽沁出密密的一层细汗,呼吸声仍是曼长调匀,对他内力之深,也不禁大为惊诧。
  岂知风清扬心中也正叫苦不迭,自己这般斗剑,再拆百招,内力便有不继之虞,那时自己输一招半式尚属事小,紫金门上下数十条人命岂非仍要不保?他这般稍一分心,手中宝剑收至内门,出剑便稍慢了一瞬。
  那人激斗之间,忽见此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空隙,大喜之下,手中宝刀有如装了机簧一般,倏然弹起,黑黝黝的刃锋直袭向风清扬的面门!
  电光石火之际,风清扬已不及思忖,左脚一旋,右脚微抬,轻轻巧巧地向后挪了二尺有奇。
  手中青钢剑向下一沉,剑身已平平搭在屠龙刀身之上,脚下走出的正是一式“凌波微步”。
  那人眼见即将得手,孰知风清扬在此间不容发的分际使出奇妙身法轻易避过,虽迫得刀剑相交,却是以己之锐,对敌之钝,无从借力,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
  “凌波微步”一旦走出,便是前后相继,滔滔不绝。
  风清扬趁那人一惊,身形倏然一转,已侵至其身后,手中长剑迅若奔雷,直刺其背心至阳大穴。
  “呛”的一声轻响,青钢剑已自中断绝!
  风清扬脸色骤变,与适才紫金门人见到那一式“紫金手”时差相仿佛,疾道:
  “你……你……怎地也会这步法?”
  就在剑尖与那人背心相去数寸之际,那人足尖一挑,已如御风而行一般向前滑出三尺,手中巨刀则如长了眼睛一般恰恰截在青钢剑的正中,脚下使的竟也是“凌波微步!”
  “凌波微步”本创自北宋年间的逍遥派,后被大理王子段誉所得。
  其时逍遥派人才凋丧,一个误打误撞得来的传人虚竹于别的武功造诣极深,偏偏未窥此步法之秘。
  这套步法,遂成大理段氏的独门功夫,与“一阳指”、“六脉神剑”并称镇门之宝。
  南宋光宗九年,大理的护国天龙寺疏于防范,被一蒙面人偷入寺中,盗走“凌波微步”秘笈,是为大理建国之来未有之奇耻。
  天龙寺诸僧秘而不宣,派遣寺中与大内诸高手倾巢而出,明察暗访,卒无所获,此步法从此如石沉大海,杳无踪影。
  故南宋末年“华山论剑”之时,“南帝”一灯大师已不知“凌波微步”为何物,对本国此桩秘辛也只略知仿佛,不详内情。
  元代中叶,世居姑苏的武林世家慕容氏忽然声称辗转得此步法秘笈,且由几位杰出人物藉之横行江湖,创下了极大的名头。
  此时段氏早已亡国,后世式微,虽知晓此事,却也未动过兴师问罪、一探究竟之念。
  “凌波微步”从此在慕容家中传子传媳不传女,武林中但凡提起“凌波微步”四字,都知是慕容家族的标志,堪称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大理后人,一代奇侠段子羽叱咤江湖,但于这套凌波微步也是素所未闻,素所未见。
  直至元末明初,慕容氏族中的一代奇才慕容绝打破祖规,将此步法传于孙女慕容雪,慕容雪又因情深一往,二次打破祖规,将其传于身为外姓的风清扬,以故武林中除慕容氏之外,娴熟此步法的唯有风清扬一人。
  风清扬得慕容雪传此奇功,个中史事自也稔熟于心。
  这时见那人竟使出这绝不可能出现的凌波微步,且熟极而流,精妙无比,犹在自己之上,大骇之下,六神无主,青钢剑已被一截而断。
  想起慕容雪所说之事,心头不禁疑云大起。
  那人一招得手,面上却殊无喜悦之色,反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
  “后生可畏,我今日胜此一招,全藉宝刀之力,殊属侥幸。
  “风清扬,你现下的武学造诣已是武林中顶尖的人物,假以时日,嘿嘿,这大好江湖,就是你的天下了!”
  对风清扬之疑问竟是置之不理,顾左右而言他。
  风清扬正想着“凌波微步”的事,这番褒扬之辞听在耳中,竟是讷讷地答不出话来。
  那人沉吟须臾,两眸中忽地现出一种狡黠之色,缓缓道:“据我所知,这套‘凌波微步’除我之外,天下只有慕容家的人会走,而令师段大侠虽于武功无所不窥,却也不会这门功夫,不知你从何处学来?”
  乍闻此言,风清扬心头一阵痉挛,面上现出刺痛的表情。
  他适才于危急关头,本能地施出“凌波微步”救命,并未想到用的是什么功夫。
  剑被削断之后,又一心思索此人何以会这门慕容氏的不传之秘,也未思及其余。
  这时此人主动提起,慕容雪那张丽若朝霞的面容,那双澄如秋水的秀眸霎时间浮现在脑海之中。
  这张面容无数次的在他梦中出现,无数次令他从梦中惊醒,令他椎心泣血,痛不欲生。
  片刻之间,他已呼吸维艰,热泪盈眶,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那人目注着风清扬表情的细微变化,澄澈的双目中现出几丝怜悯,几丝痛惜,缓缓道:“唉!孽缘!孽缘!”
  风清扬全身一颤,失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得知我和雪儿的事?”
  那人听到“雪儿”二字,目中蓦地精光一闪,旋即冷冷地道:“此事天下人皆知,有何希罕?”
  风清扬道:“不是,不是这个,是……”
  他瞪视那人片刻,忽道:“你的眼睛……”
  那人勃然变色,道:“什么这个那个,耳朵眼睛的,我可没工夫陪你瞎猜,后会有期。”
  长袖一拂,身形已在十余丈开外,眨眼间没在远方的树林之中。
  风清扬兀自愣怔当场,口中喃喃自语道:“眼睛……眼睛……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适才闪过的一缕灵光已乍然而逝,所思之事有如茫茫黑夜,遥不可及。
  紫金门众人见风清扬长剑被折,本已心头鹿撞,唯恐杀身之祸旋踵而至,及见二人相交数语,那人即不顾而去,而风清扬又痴呆了一般,自己嘟哝不止,未能逆料之余,颇感匪夷所思。
  但不论如何,煞星退去,紫金门这块金字招牌总算得以保全,乃是不幸中之万幸。当下众弟子将两位门主的尸首运回紫金门内,司马云龙的几位师弟感念风清扬的恩德,坚邀他到紫金门一行。
  风清扬心中大事未明,又见众人悲悲戚戚,犹如孤雏一般,恻隐之心顿生,于是一口答应。
  一行人左折右转,行了约一个时辰,方来到紫金门的堂口,却是好大一片庄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几座矮山之间,外表看去,与一般的乡村田墅并无二致。
  风清扬暗暗纳罕,武林风传,紫金门建派逾百年,一直是武林中最为诡秘莫测的门派,几与蜀中唐门相埒,其行事介于黑白两道之间,与各大门派交谊不深,极少涉足江湖恩怨,但也有恩必报,有怨必偿,是以江湖中人轻易不愿与之结怨,故此紫金门诡秘之名益发彰显,派中情形罕有人知。
  孰料这样深隐不露的一个门派,其总堂竟是这般寻常。
  一进庄门,放眼一望,风清扬不禁暗暗地喝了一声彩。
  只见其间屋宇净洁,绿柳掩映,假山奇石,嶙峋历落,俱按九宫八卦布置,磊落之中隐含杀机,显见建庄之人胸中大有丘壑,迥非寻常。
  风清扬暗喟一声,看来紫金门前代门主着实是位高人,紫金门得享盛名,亦非幸致。
  奈何后代人才凋丧,不能守成,以致一下栽了恁大的跟斗,竟连对头是谁也摸不着头绪。
  又想起华山派若非因缘际会,得了段子羽为掌门,如今江湖上怕也没有立足之处了。
  俗语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诚然不虚,一念及此,忽对天道循环,运数无常之说多了一重领悟。
  来到大堂之上,风清扬也不推辞,径在正中坐下。
  司马云龙的几位师弟对望一眼,忽然齐齐跪下,沉声道:“谢风大侠拯救门户之恩!”各人心中明白,自己这条命已是风清扬所赐,日后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倒也不必言谢。
  刹那间,大堂之上黑压压跪满了人。
  风清扬一惊之下,欠身离座道:“各位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这可折杀小弟了。”
  见众人感激之意甚诚,心下大慰,寒暄数句之后,便将来意和盘托出,料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哪知过了良久,无人答话。
  司马云龙的几位师弟面面相觑,竟是全然不知风清扬所说的甚么“柯叔”是何许人也。
  司马云龙的三师弟司马云雁正色道:“风大侠,您于本门有存亡续绝之恩,倘若我等知晓此人首尾,即使事关门户机密,亦必言无不尽,绝无隐讳之理。
  “只是我等委实不知,尚望风大侠恕罪。”
  风清扬苦笑道:“哪里哪里,那姓柯的既能隐匿身份如此之深,自然极少有人得知其底细。
  “我此来也只是存万一之想,皆因那姓柯的身负紫金门武功,来历不明,又与在下一位关切之人渊源特深,这才冒昧一问。
  “既然如此,小弟另行有事,要先行告辞了!”身形已从座位上站起。
  司马云雁蓦然道:“且慢!此事世上尚有知情之人!”
  风清扬止住身形,问道:“是谁?”
  目光向人丛中逐一扫去,眸子中登时精光四射,神威凛然。
  众人虽知他并无恶意,但与这等如虹似电的目光一触,也不禁心里打了个突。
  司马云雁黯然道:“此人并不在紫金门内。”
  风清扬狐疑道:“此等门户秘事外人焉能得知?”
  司马云雁道:“在下本也这么想,岂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适才与风大侠相斗那人若非也知晓此事,我大哥,二哥何必枉送了性命?”
  风清扬失声道:“司马三兄可是指适才那人?”
  司马云雁点点头,目注远方,眼光中满是怨毒至极的神色。
  风清扬沉吟须臾,道:“司马三兄可否将那人与贵门主比武之事赐告小弟?”
  司马云雁点点头,缓缓道:“本门门户所在极为隐秘,不知那厮如何得知,竟然寻上门来,点明要与我大哥一比高下。
  “二人曾在密室商谈良久,我等亦不知赌斗何事。
  “交手未满三十招,我大哥便败在那贼子手下,后来的事风大侠你就全知道了……”
  风清扬点点头,心口犹如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
  这倒并非全然因为那人武功高绝,而是没想到所查之事竟会引出这样一位身份隐秘的高手。
  他隐隐然感到其中必然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秘密又似乎与慕容雪有着紧密牵连。
  想到“雪儿”两字,饶是他定力如山,也不禁手足俱软,心底生出莫名的恐怖之情,一霎之间,汗透重衣。
  当下顾不得再与众人寒暄,道声打扰,起身便行。
  甫出得庄门,便即展开轻身功夫,疾逾奔马,逝若轻烟,弹指间已落在众人视线之外。
  紫金门送行诸人目瞠口呆,他们已见过风清扬的剑法和内功,不意其轻功亦精绝至斯。
  风清扬在陡峭的山路之上提气疾奔,只觉风声呼啸,灌满双耳,两旁的树木如刀削一般刷刷向后倒去,心中眼中却全都是慕容雪的盈盈笑靥,婷婷俪影。
  “雪儿!雪儿!”他的心底这般狂呼不已,一忽儿想到两人双宿双飞,欢同鱼水的恩爱,一忽儿想到临别时慕容雪惨淡苍白的神情和怨极恨极的眼色,中心欲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方才慢了下来,胸中郁闷藉着这阵狂奔泻泄不少。
  他本是个提得起、放得下之人,这时积郁稍宣,舒了一口长气,缓缓而行。
  行无一时,前方赫然出现一座市镇。
  闪眼看日色时,正是申末酉初时分,夕阳硕大如火,垂于天幕之下。
  风清扬虽内力造诣不凡,这一阵疾驰却也令他酒渴如潮,当下进入镇中,径择了一间宽敞洁净的酒楼,掷出二两纹银,命小二从速整治酒菜。
  彼时正是明季永乐初年,二两纹银抵得一千七百余铜钱,那是寻常人家半年的收入。
  店小二一见来了豪客,敢不奉承?连忙禀告掌柜,将风清扬恭毕敬请到楼上雅座,沏上上等茶叶,备办果子菜蔬,片刻之间,菜肴堆满桌子,村酿香气袭人。
  风清扬性本好酒,恩师段子羽归隐之前,给他留下金珠宝贝无数,区区酒资,何足挂齿?他又向来游历四方,各地好酒,名酒那是喝惯了的。
  此际或是酒渴之故,喝这寻常村酿竟是醇厚香软,入口别具一番滋味,不由得心怀一畅,连连豪饮不已。
  正自享受这酒中之乐,耳中猛听得楼下人声喧嚷,个中一个有如鸭子般嘶哑难听的嗓音喝道:“方才是哪个狗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风大爷出言不逊,敢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出来,大爷将你撕成五段!”
  另一个差相仿佛的声音接口道:“大哥,你这话大有语病。怎地你一个人便能将他撕成五段么?你应该说,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一并把你撕成五段!”
  又有一个声音道:“着啊!四弟所说甚是有理,我们五兄弟向来对付一只蚂蚁也是同时出手,大哥,你撕人而将我们摒除在外,太也没有义气!”
  另一人接口道:“大哥你固然是不对,不过二哥、四弟你们所见亦太差矣。我们五兄弟固然同时出手,就可将人撕作五段,两人、三人出手又何尝不可将人撕作两段、三段?”一时之间,满堂尽是这五人的争辩之声。
  风清扬只听第一句,便知是葛氏五雄到了。
  他与这五人许久不见,倒也颇为挂念,这时巧遇在此,心头一喜,便待起身相见。
  刚走到楼梯口,忽见人丛中一个壮汉如铁塔般直立起来,粗声喝道:“呔!哪里钻出来的五个野杂种,敢来这安平镇上撒野火?风清扬那小子忘恩负义,轻薄无行,这些话都是本大爷说的,你们待能怎样?告诉你们,本大爷就是……”
  话犹未了,也不知葛氏五雄打了什么暗号,五人竟同时如装了机簧般一蹴而至那壮汉面前,闪电般抓住那人的四肢一头,抬将起来,作势欲撕。
  风清扬眼见情势危急,连忙提气喝了一声:“且慢!”这一下舌绽春雷,酒楼四壁回音嗡嗡作响,良久不绝。
  葛氏五雄闻声全身一抖,一见风清扬玉树临风般的身形就站在楼梯口上,当下看了看他,又对视一眼,忽然齐声大叫:
  “啊哈!发财了!”
  五人顾不得放下那壮汉,也顾不得楼梯狭仄,已然腾空而起,似五头怪鸟般落在风清扬眼前,各出一手,抓住风清扬的衣襟,叫道:
  “我先抓到的!”
  “我先找到的!”
  “我先看到的!”
  “银子是我的了!”嘈杂之声,不一而足。
  五人胡言乱语,行事颠倒,风清扬这些年来倒也颇为领教,早就习练得处变不惊,眼见五人提着的壮汉脸色惨白,体若筛糠,全无刚才的英雄气概,皱眉道:
  “银子的事慢慢再说,还不把这位大爷放了!”
  葛无忧讷讷道:“可是……可是……这厮适才大说少主人您的坏话,说您……”
  忽然想起下面的话说之不妥,硬生生吞了回去。
  风清扬黯然道:“说我忘恩负义,轻薄无行,嘿嘿,却也毫无差错。放了罢!”
  五人见风清扬神色不善,不敢有违,当下五手运劲,喝一声:“去你奶奶的罢!”
  那壮汉如腾云驾雾般飞回楼下,一阵乱响,也不知压坏了几张桌子、椅子、多少碗儿、碟儿。
  当下挣扎半日,血淋淋地从碎片汁水之中爬起身来,跌撞而去,一言未发,终也不知这位“本大爷”乃是何许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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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道是无情却有情
  这壁厢葛氏五雄犹自扯住风清扬的衣襟不放,五张橘皮般的老脸上笑逐颜开,皱纹俱都堆到了一处。
  风清扬也觉好笑,并不挣脱,招呼小二再取来杯筷,与五人同回雅间落座。
  风清扬举杯微笑道:“不知几位将我卖了多大价钱?”
  葛无病抢着道:“这个……嘿嘿,这个……少主人你是知道的了,我们兄弟自离开伏牛山,不做那等黑道上的买卖,嘿嘿,这个……这个手头上一直不太宽裕……”说到一半,急忙饮了一大杯酒。
  葛无难接下去道:“嘿嘿……这次少夫人颁下赏格,那是我兄弟有生以来最大的买卖,焉有不出力之理?”
  葛无苦已连尽三杯,面色酡红,这时口中嚼着一个鱼丸,含含糊糊地道:
  “是啊!这几个月我兄弟转战南北,飘流四方,久历风尘,孤苦伶仃……”越说越是不知所云。
  五人这等情状,风清扬也久已不闻,这时耳中听他们胡说八道,倒也颇有兴味。
  又兼素知他们说话倏然而来,倏然而去,那已是题中应有之义,故也毫不着急,笑吟吟地耐心听了半日,这才明了大概。
  原来这番风清扬出行紫金门半年有余,皆因紫金门门户诡秘,虚耗了不少寻觅之功。
  秋梦虽知夫君武功高绝,不致有甚闪失,想到江湖上的鬼蜮伎俩,难测人心,也不禁颇为担忧。
  这才发给葛氏五雄五百两纹银的盘缠,命他们出来寻找,并且言明,若寻到风清扬同归,再赠纹银两千银,以示酬谢。为怕他们不尽心力,秋梦与之订下协议,若寻不到风清扬,五百两银子须完璧交还。
  葛氏五雄本就悬念风清扬的下落,又看在银两的面子上,自也欣然就道。
  孰知行了未久,五兄弟一时手痒,在一家赌场大赌特赌,竟将盘缠尽皆输掉。
  互相怨怼之余,也只好因陋就简,靠袋中不多的几个小钱度日,中间也免不得做些偷鸡摸狗,拦路行劫的勾当,这才捱得到此。
  这些日子以来,葛氏五雄为清偿五百两纹银担足了心事。
  他们肚子攸关,不得不做些劫盗勾当,却也信守段子羽当年的嘱托,不敢重操旧业,抢钱还债。
  这时见风清扬从天而降,想到非但五百两债务可免,还可再有两千两的进账,那当真是心花怒放,这份高兴就不用提了。
  风清扬听五人嘈嘈杂杂,一路说来,既感念秋梦的相思之苦,又见五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他自小与五人相识,玩得极是投机,感情也非同一般。
  自己这番出行,带累五人寻找,心下颇觉过意不去。于是探手于怀,拈出五片黄澄澄的金叶子,分与五人,笑道:
  “五位大叔智勇双全,毅力过人,终于寻到了清扬。
  “一路上虽历尽艰辛,那也是大英雄,大豪杰的行径,清扬不胜钦佩。
  “这些微薄礼不敢言谢,只是赔偿五位大叔的盘缠而已,不成敬意,勿怪勿怪!”
  五雄张大了嘴巴,竟然全都说不出话来,那真是生平罕有之事。
  他五人平生的嗜好,第一是好说好辩,第二是喜听奉承,第三才是黄金白银。
  今日既蒙风清扬听了他们半日说话,再蒙风清扬大送高帽,又得了一大笔横财,一日之中,三全其美,不由喜得头脑晕眩,瞠目结舌,只觉生我者父母,爱我知我者风清扬也。
  风清扬微微一笑,更不多说。
  待五雄酒足饭饱,六人购置马匹,直归华山。
  这一日甫至陕西省境,风清扬离家愈近,思念秋梦之情愈迫,于是带领葛氏五雄连夜疾驰。
  走行之中,风清扬抬头望月,正是亥末子初时分。游目四顾,周围怪石林立,壁立千仞,陡峭异常,却是一处隘口。
  六匹马廿四只马蹄敲在山石之上,滴滴作响,静夜之中,传出老远。
  前方传来葛无忧的声音:“少主人,这里有块石碑,写明叫做‘虎尾谷’。”
  葛无灾驱马上前,忽然哈哈大笑道:
  “大哥,我素常说你没学问,可见不错。这第三个字分明是‘山’字旁边有个‘谷’字,如何还念作‘谷’?
  “好笑,好笑煞人了!”边笑边大摇其头。
  葛无忧面上一红,旋即大怒道:
  “‘山’字加个‘谷’字乃是山谷之意,怎地不念作‘谷’?
  “你说不对,你且念一个我看!”
  葛无灾也是面上一红,他只隐约觉得这字不应念作“谷”,但究竟念作什么却也全然不知。
  葛无忧哈哈大笑道:“念不出来了罢。山谷山谷,念作谷字,原是天经地义……”
  这些歪缠风清扬全没听在耳中,他是陕西人,于本地地理极为稔熟。素常也听师兄们说起,这虎尾峪在华山东麓三百余里处,乃是一个绝险的去处,强人若埋伏于此,那是百不失一。
  想到此,望着天边冷月冥冥,暗暗生起一种危险的预感。
  “嘎”的一声,一只夜枭从六人头顶疾飞而过。
  风清扬只听得一声“打!”数百道风声自两侧山石后疾飞而至。
  风清扬拔剑不及,身不动,膀不摇,已自马鞍之上倏然纵起,九阴真气贯满全身。
  只见他宛如生了翅膀一般,在空中左一兜,右一折,竟然矫变如意,落下地时袍袖一拂,“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正是暗器掉落之声。
  风清扬以护身罡气震脱一部分,又以流云铁袖之功收了一部分,自己竟是毫发无损。
  但这番袭击毫无朕兆,所发暗器又多又密,纵然大罗金仙亲至,也不能收得一枚不漏。
  耳听得五雄“哎哟!”“啊!”一阵乱叫,知他们已着了暗算,又听得“扑通扑通”数声,六匹马先后仆地,抽搐数下,便即不动。
  风清扬心头一凛,这些马虽非名驹神骏,却也是自己精挑细选的,高健非常,显见暗算之人在暗器上喂有剧毒。
  当下不及细想,扬手向葛无忧掷出一瓶解毒丹,身形已如凭虚御风般射向左边山石,口中喝道:“何方鼠辈,暗箭伤人!”
  他双脚刚刚踏上石板,犹未站稳,一个碗大的枪花已迎面而来,认得正是中平枪的一招“四夷宾服”。
  风清扬稍一侧身,手中剑已自枪杆疾划而下。
  那人见剑来得如此快法,吓得魂灵出窍,连忙撒手扔枪,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只觉背上凉飕飕的,还是被剑尖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风清扬见那人变招迅捷,倒也颇出意料之外。
  这时只听得风声怪异,一条巨大的狼牙棒着地卷来,风清扬右足早起,踢中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风清扬眼见敌人众多,且身手不弱,悬念着葛氏五雄的伤势,虽不愿杀伤,却也不愿过多纠缠。
  当下独孤九剑展开,只听惨叫连声,面前的十余人已纷纷倒地,中剑之处却均非要害。
  风清扬更不停顿,闪身向右边山石飘去。
  右边埋伏众人见他这般如鬼如魅的剑法,胆落心寒,发一声喊,四散逃去。风清扬见其中并无高手,料想五雄所中之毒也不甚厉害,也就停步不追。
  风清扬抛给葛无忧的那瓶解毒丹乃是据恩师段子羽的秘方所配,灵验非常,及待回到五雄身畔时,五雄业已面色平和,麻痒顿止。风清扬上前一搭脉搏,便知无碍,六人的坐骑却是丧身于此,只好以步当车了。
  五雄大骂声中,六人迤逦前行。
  风清扬心中盘算:
  这干人似乎并非专为狙击自己而来,否则不会既无高手,又撤得这等轻易。
  他们似乎是在把守关口,以防外人进入这虎尾峪中。
  思犹未了,耳中便听得前方兵刃相击之声,风清扬急道:
  “五位大叔莫吵,前方有人争斗!”
  五雄内力远远不及,耳音也远不及他锐敏,但适才中毒受伤,已是惊弓之鸟,一听之下,连忙闭口不言。
  拐过几个弯子,眼前忽地一亮,只见百步之外的空地上,数十支火把猎猎燃烧,照如白昼。
  中间两人各执兵刃,斗在一处。
  风清扬闪目看去,均是素识。
  左边那人长袍方巾,五绺须髯,面带寒霜,不怒自威,正是嵩山派掌门“嵩阳神掌”左思慈。
  右边那人头尖身短,一袭青衣,右手雷震挡,左手闪电锥,正是自己恨不得爱不得的“飞天神魔”赵鹤。
  四周高高矮矮立着五十几号人,当是嵩山弟子与日月教教众无疑。
  左思慈面色凝重,剑光霍霍,一派进手招数。
  嵩山用剑本就阔大,剑法中又揉入诸多刀法的高招,以刚猛堂正而论,堪称天下第一。
  赵鹤却是一副贼忒嘻嘻的样子,全仗轻灵曼妙,趋退若神的身法随着剑势倏来倏去,口里则细声细气地不知说些什么,显是欲扰敌心神。
  半到分际,左思慈忽地卖个破绽,长剑一拖,前胸空门洞开。
  赵鹤大喜,如影随形般欺近身来,一记“寒冰绵掌”印向左思慈前心。
  “砰”的一声,二掌相交,赵鹤如被飙风卷过般向后连翻三个筋斗,“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面如金纸,嘴角沁出细细的血丝。
  左思慈则登登连退六七步方始拿桩站稳,打个寒噤,忽地一跤跌倒。
  左思慈甚工心计,前番与大力神魔范松交手五百余招,终于不敌,料知今日在赵鹤手下也难讨好,所以故示破绽,引赵鹤发掌来攻,自己则以十成力的“大嵩阳手”与之一对。
  赵鹤仓猝出掌,功力只提至七成,一对之下,内腑已被震伤。
  但“寒冰绵掌”乃是天下至阴之掌法,左思慈却也抵受不住。双方伤势相仿,乃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哈哈一声长笑,日月教队列中施施然走出一人,身材矮小,却是面目清癯,风神散朗,二目精光闪烁。风清扬心头一凛,暗道:
  此人好深的内功,十大神魔中似无人有此造诣。
  只听得那人长声道:
  “左掌门心机渊深,佩服佩服!
  “看来今日之战,如此下去不知何时方有了局,大伙儿饿也饿死了!
  “这样罢,贵派中再出一人,能在向某这双肉掌下走出一百招,我等即算告负。贵师徒扬长而去,绝无留难。诸君意下如何?”
  嵩山派中一人长身而出,沉声道:“我来!”却是个面目黧黑的年轻人,浓眉大眼,面目古拙,毫无出奇之处,行动之际却是手涩步滞,气定神闲。
  “禅儿!”打坐驱寒的左思慈忽地睁开双眼,低声道:
  “此人……乃魔……魔教右使……向问天,务……务必小心……”
  他一分心说话,寒毒当即逼紧。
  那年青人点点头道:“孩儿省得。”来至向问天身前,拱手道:“左冷禅讨教。”话音甫落,右手凌空一提,鞘中之剑竟如活物一般激射而出,鸣声清越,恍若龙吟。
  四周围观者无不是识货之人,眼见这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甫一拔剑,声势便如此之盛,内功、剑法两臻佳妙,似较其父尚犹有过之,不禁轰雷也似地喝了一声:
  “好!”
  风清扬在远处看得分明,也不由血脉贲张,冲口喝道:
  “好俊功夫!”
  适才众人目注战局,全没留心到六人踪迹,这时听到喊声,当下群相耸动,一齐向这方望来。
  双方识得他的人原本不少,不禁惊呼出声:
  “华山一风!”
  “风清扬!”
  “风师叔!”
  “风大侠!”种种称谓,不一而足。
  风清扬本无意隐瞒行藏,当即轩然而出,道:
  “向右使好深的内功,左世兄好俊的剑法,在下大开眼界。”
  向问天心下骇异,面前这年轻人难道就是打得十大神魔望风而逃的风清扬不成?面上却是堆满笑容,拱手道:
  “久仰,久仰,得风大侠金口一赞,何幸如之。”
  左冷禅却神色不动,持剑而礼,道:
  “见过风师叔。”
  风清扬正色道:“嵩山派与贵教比试武功,本无风某置喙之余地,然风某不才,忝为五岳剑派之一走卒,亟愿请问左掌门与向右使,今日比武为了何事?”
  向问天欢容不减,道:
  “好教风大侠得知,本教教主深宵出猎,邂逅嵩山派诸位,一时心喜,今属下等舞剑为戏,贻笑方家。”
  竟是一派文绉绉的外交辞令。
  风清扬乍闻之下,却是惊愕非常,自己在旁观看半日,日月教众这一方哪有魔尊的半点影子?
  他艺成而来,放眼天下,所惧者也只有慕容绝与魔尊等数人而已。
  莫非他又有何阴谋诡计,躲在幕后不肯露面?
  思犹未了,向问天身后已站定一人。
  这人身材高大,比风清扬还要高出一个头,这一动恍如一座小山一般,面容粗犷,虬髯满腮,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只觉其浑身上下,凛凛生威,有如怒狮恶虎般,咄咄逼人。
  与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一碰,饶是风清扬无畏无惧,心头也不禁打了个突。
  向问天道:“这位便是本教新任的任教主,尊讳上我下行,本是老教主的入室高足,日前老教主仙去,十大长老联袂请任教主出山主持大局。
  “此事不日将传谕江湖。”
  风清扬闻言一惊一喜。
  喜的是魔尊竟自突然死去,江湖上终于又去一害;惊的是这位任教主虽年纪不大,从气派上看,却是堂庑甚大,较之魔尊那种阴毒诡秘别具一种慑人之力。
  那任我行负手而立,傲不为礼,口中淡淡道:
  “任某多年僻处山林,今日始识世间英豪。得见风大侠,更是意外之喜。”
  转头道:“向右使,你与这位左兄的赌赛还比不比哪?”
  向问天恭声道:“属下狂妄,适才大放厥词,这位左兄身手不凡,属下百招内胜他不得,此场当以告负论。教主恕罪。”
  任我行颔首笑道:“右使言出如山,足见坦诚。这位左兄剑法委实高绝,日后有缘,任某当亲自领教。”
  向风清扬、左冷禅微一点头,道声:“恕罪”,朗声道:“走罢!”对打坐驱毒的左思慈竟是望也不望一眼。
  一霎之间,魔教众人已翻翻滚滚,绝尘而去。
  风清扬还不怎样,嵩山派众人见魔教这等雷声大,雨点小的突然离去,却是大感匪夷所思,摸不着半点头脑。
  此际左思慈已远功将体内寒毒驱除了十之七八,功力虽未尽复,行动说话却是无碍,走过来道:
  “惭愧,今日风大侠又助我们逃此一劫。”
  风清扬笑道:“左师兄何必谬赞,魔教退去哪里是看在小弟的面子上,贵派先声夺人,令众魔头知难而退,不战而屈人之兵,左世兄当居首功。”
  左思慈笑道:“小犬自幼沉默寡言,不道却是个练武的好胚子,日前又得异遇,功力突飞猛进。
  我也是知他此刻的修为早不逊于我,这才使计与赵鹤那魔头拼个两败俱伤,使魔教以为我派中无人,这才夸下海口,自食恶果喽!”
  言毕,与风清扬一并抚掌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风清扬深知左思慈城府极深,素不轻易许人,今日却一反常态,夸起自己的儿子来,足见内心推许,非同一般。
  当下附和数句,问起与魔教交手的原因。
  左思慈忽地面色惨然,叹了一口气道:
  “唉!说起来真是门户之羞,一言难尽!
  “好在风大侠也非外人,说亦无妨。我师一脉传下弟子四人,我忝居其长,四师弟名唤曲洋。
  “我这小师弟本来天分极高,武功造诣也颇胜于我,只是向来酷爱音乐,不肯涉足江湖之事,所以江湖上没有几人知晓他的名字。
  “前些时日,我自五岳联盟大会而归,渐渐发现他竟与一魔教妖女打得火热,将他叫来询问,他竟坦然承认,且鼓唇弄舌,为那妖女辩护。
  “我屡次相劝无效,便请来他的父亲和姐姐,企图以亲情劝他回头,哪知他恼羞成怒之下,竟亲手杀死其父其姐,反出师门……”
  风清扬“啊”了一声,诧异无比。
  先前听这曲洋与魔教女子有染,他不由联想起自己拼死回护桑小娥的事情,非但不觉这曲洋不对,反而大有惺惺之意。
  岂知此人竟如此灭绝人性,连自己的父亲和姐姐都杀,又反出师门,所谓“欺师灭祖”,那是武林黑白两道、帮会教派最为忌讳的首恶大罪。
  这曲洋奸恶至此,那便是武林公敌,人人可得而诛之。
  只听得左思慈接下去道:
  “……我等一时不察,被他跑掉,二师弟丁逊复被他暗器所伤。
  “过不多日,便听说他加入了魔教。
  “日前,有人在此处见到他的踪迹,我尽起派中人马前来围捕此贼,到了这里,便遭遇魔教的众魔头,声言愿为曲洋出头。
  “我知势所不敌,便以言语挤兑住他们,言明我们只须胜得一场,他们便不再管曲洋之事,倘若场场皆输,我们便不能再追究此贼的下落。
  “这些魔头托大,当即答允……”说到这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风清扬手抚剑柄,恨恨道:
  “曲洋这贼子如此奸恶,莫要让他撞在我的手里!
  “左师兄,你且宽心,这曲洋作为如此,即已非贵派一己之事,凡我正派中人,俱有除恶之责。”
  左思慈喜动颜色,道:“多谢风大侠高义。”
  风清扬顿了一顿,问道:“然则那任我行与向问来的来历,左师兄可曾知晓?”
  左思慈沉吟道:“我也是今日方知魔尊死去,由那姓任的出任教主,来历如何,却也丝毫不知。
  “由今晚来看,此人气势不凡,风度绝佳,大是劲敌。
  “那向问天出道甫及一月,一双肉掌连伏北七省有名的四十二路烽烟,九沟十八寨,号称‘天王老子’,一身艺业,着实惊人。”
  二人攀谈良久,各自起身相别。
  左思慈此战挫敌声势,虽较预期为胜,然则见到任我行与向问天二人声势,亦不由神沮气丧,追杀曲洋之事也只得徐图后来了,当下拨了六匹骏马与风清扬等人,自率嵩山弟子去了。
  翌日黄昏时分,风清扬已率五雄来至华山派总枢“剑气堂”上,早有晚辈弟子前去报知,无一时,大师兄成清铭以下,宁清宇,许清阳、邓清微等七人自内堂分成两行,鱼贯而出。
  风清扬眼眶一热,想起八师兄封清肃与己交厚,如今却已人天两隔,再无见面之缘,连忙放下手下茶碗,趋前拜道:
  “小弟拜见掌门师兄及众位兄长。”
  成清铭连忙双手扶起,笑道:
  “九弟,你总是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去儿就没有个信儿回来,连累得我们弟兄几个每日早晚被这位九弟妹审讯踪迹,倒像是我们把你绑了去似的,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只听得一声娇呼:“风郎!”秋梦俏生生的身形已立在当前。
  她疾趋数步,上前抓住风清扬的双手,微笑道:
  “风郎!你可算回来了!”
  泪水却是扑簌而下,沾湿衣襟。
  风清扬与秋梦一别数月,这时执手端详,只见她容色愈发娟秀,面上却颇有憔悴之色,两滴大大的泪珠挂在双颊之上,有如梨花经雨,增人怜惜,想到自己这数月为慕容雪之事奔走江湖,连累她在家饱尝相思之苦,歉疚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剑气堂”上明烛高悬,成清铭传令摆下酒宴,为风清扬洗尘接风。
  席间众兄弟互道契阔,讲述江湖见闻,兴致遄飞,连连豪饮。
  风清扬说起在虎尾峪遇见嵩山派与魔教斗战以及任我行、向问天诸事,成清铭等无不大为诧异。
  这场酒直喝到定更时分,成清铭笑道:
  “九弟与弟妹一别数月,不知攒了多少情话要说,我等还是莫要纠缠,在这里碍手碍脚为是。大伙儿散了罢!”
  众人当即各自起身,回房休息。
  风清扬与秋梦回至房中,他适才多饮了几杯,此刻已有醺醺之意,剔亮灯烛,反手去扶秋梦肩头时,却扶了个空。
  闪目看时,却见秋梦坐在屋角的竹椅之上,背对着他,双肩微微耸动。
  风清扬上前扳过秋梦肩头,柔声道:“秋妹,你恼我了?”
  秋梦也不撑拒,拭泪道:
  “我自命里多舛,撞见了你这颗魔星,那也是前生的冤孽,有什么办法?
  “本来我甘为婢仆,希望侍候你一生,相伴左右,于愿已足。
  “蒙你青眼有加,做了这么久的夫妻,怎会恼你?
  “你对雪儿妹妹情深义重,为她担忧奔波,不记得我这个苦命的贱丫头在这里等你,那也难怪。
  “我……我只是自己心中烦恼罢了。”珠泪盈盈,拭之不干。
  风清扬手捧她的双颊,深深一吻,凝视着她的泪眼道:
  “秋妹,我们做了这么久的夫妻,你如何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生长尘世二十余年,只有你们三个红颜知己,现在雪儿生离,小娥死别,我或许悬念得多些,但你们三个在我心中,那是一样的亲厚,从无二致。你在我身边陪我,那是我天大的福分,我又怎会不牵挂于你呢?”
  秋梦听他说得恳挚无比,收泪道:
  “你这番心思,我岂有不知?只是……风郎!你可知我的相思之苦么?”
  风清扬听她宛转低呼,真情流露,心中不禁一荡,低头向她微翕的双唇上吻去,只觉着处火烫,环抱下的娇躯亦轻颤不止,知她情动。
  左手绕过头颈,右手抄过腿弯,已将她横担着抱在怀中,微笑道:
  “现在是我报偿的时候了!”眼见烛火离床边尚有数步之遥,提一口真气,“忽”地一声,将红烛吹灭。
  秋梦与情郎久别重逢,春情早动,这时被风清扬抱在宽阔温厚的胸膛里,螓首低垂,羞不可抑。
  听见风清扬问话,啐了一口,却不言语,只觉遍体酥软,中心狂跳,一双纤手却已不由自主地伸入情郎衣襟之内,摩挲起来。
  风清扬与秋梦既成夫妻,早将张宇初天师珍重而授的“夫妇双修功”尽传于她。眼下二人一个久旷,一个深怨,所谓“小别胜新婚”……。
  两人你贪我爱,这一夜两情款洽,有如柳沐春风,三起三眠,直顽至雄鸣啼晓,东方泛白,这才雨收云散,各自罢手。
  这“夫妻双修功法”乃是无上的房中秘术,寓行功于鱼水欢爱之中,非一般斫丧真元者可比。
  二人狂荡终宵,竟毫无疲累之感,反而神清气足,益发神采奕奕。
  二人相偎相依于锦被之中,互道别来之情,秋梦这才问起风清扬此行紫金门之事。
  风清扬将上项事简述一过,秋梦不禁怔忡色变,道:
  “然则那柯叔的底细岂非只有一人知晓了?风郎,以你推断,这柯叔与紫金门究竟有何渊源?”
  风清扬轻叹了口气道:
  “我也是莫名其妙,这才去紫金门探查底细。我也知这柯叔和桑二娘与雪儿有极厚的亲情,看来不会加害于她。
  “但这等来历诡秘之人成日在雪儿身边,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啊哟!”
  说到此处,他忽地想起一事,几乎从被中直跳出来。
  秋梦被他吓了一跳,疾问:“怎么啦?”
  风清扬道:“那持刀怪人挑了紫金门,为柯叔隐瞒机密,随后必然赶去唐门,为桑二娘遮掩出身。
  “唐门人数虽多,哪里是此人的对手?我若急急赶去,说不定还可遇见此人,一探究竟。”言下懊恼不迭。
  秋梦幽幽地道:“是啊!你先赶去四川,再跑一趟广东,回来顺路再到扬州、京师游一圈,等你回来,我就成了八十岁的老太婆了,谁还有精神陪你一宿一宿地顽啊!”横了风清扬一眼,已是满脸飞红。
  风清扬一笑,双手探峰寻峡,在秋梦身上游走一番,道:
  “噫!时世当真不同了,原来八十岁的老太婆还能生得这等标致,好像花儿一般,都能滴下水来!”
  秋梦啐了一口,听见情郎夸赞,心头极是乐意。
  风清扬自是在华山住了一月有奇,每日只与秋梦饮酒弹棋,夜间作些房中秘事,于飞之乐,意甚融融。
  他本不理派中杂务,成清铭等亦素知他有奇高之剑,奇绝之情,而无治事之才,派中事务虽多,也乐得自加约束,不来烦他。
  风清扬愈是与秋梦轻怜蜜爱,两情无间,便愈是悬念远在姑苏慕容府上独守空闺的雪儿,那张惨白幽怨的脸庞无夜不在梦中倏来倏去,引他相思。
  秋梦知道夫君的心事,这日里亲自下厨,烧了五色小菜,并备美酒一坛,劝风清扬前往姑苏慕容的“参合庄”一行。
  这番想法道出,风清扬自是大喜过望,当下收拾行装,择了一匹骏马,禀过众位师兄,翌日便要下山,此夜里与秋梦颠鸾倒凤,百般恩爱,自不消说。
  翌日午时,华山脚下的官道上,两骑马缓辔并肩而行。
  左边那人便是风清扬,右边那人神态谦和,英气内敛,却是华山派的五师兄许清阳。
  华山派中,除了八师兄封清肃,风清扬便与这位五师兄最称交厚。
  此日风清扬下山,在剑气堂上与众师兄告别,许清阳便坚执要送他一程,风清扬推辞不过,只得由他。
  兄弟二人一路缓行,说些闲话。
  此时恰是暮春季节,繁花如锦,好鸟娇鸣,大好景色,尽收眼底。
  走出约有十数里路,风清扬勒住丝缰道:
  “五师兄,送行千里,终须一别,况且小弟数月之后也还回来,这就别过了罢!”
  许清阳忽地面色黯然,叹道:
  “这个我也知道,只是九弟,等你回来之时不知还能不能见得到我这个师兄。”
  风清扬急道:“五师兄,此话怎讲?”
  许清阳重重“唉”了一声,道:
  “九弟,你素性风流倜傥,不屑理那些鸡虫小事,回山这一月来,派中之事也多有不知。
  “我华山派分崩离析之日不远了!”
  言罢,仰天而叹,眼中竟流下两行清泪。
  风清扬大急,跃下马道:
  “五师兄,我华山派正是如日中天,声名几与少林、武林、峨嵋相埒,现下又任着五岳剑派的盟主,何出此不吉之言?
  “莫非大师兄与二师兄……”
  许清阳点了点头道:
  “正是。咱们兄弟九人,除你是段师叔亲传弟子而外,我等八人皆由宁采和师伯与成楠师父收入门下。
  “剑气两宗之争,自师伯师父那一辈便见端倪,如今更加势同水火,大相凿枘。成师兄身为掌门,本是大居胜面,但近来二师兄与三师兄他们广收门徒,势力日张,渐渐与掌门师兄有分庭抗礼之意。
  “他气宗门下只奉他的号令,不从掌门师兄的决策,这已是派中人人尽知之事。我只担心如此两不相下,将来会有闹到不可收拾的一天哪!”
  风清扬强笑道:“五师兄过虑了,大师兄与二师兄向来龃龉,已非一日,但也不至置祖宗基业于不顾,同室操戈罢?”
  许清阳苦笑道:“九弟你有所不知,二师兄觊觎这掌门之位已非一日,他貌虽谦谦君子,实则心地褊狭,对大师兄明讥暗讽,全无对待一派掌门之心。
  “此节大师兄亦深知,只是隐忍不发罢了。
  “我等人微言轻,师兄的事难以插嘴,那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依我看来,决裂也只在早晚之间。”
  风清扬心乱如麻,恨恨道:“大家都是手足兄弟,何必如此斗来斗去,掌门掌门,这掌门真就那么好当么?
  “还有什么剑宗、气宗,哪种功夫练到深处,都能克敌制胜,练剑练气又有什么关系?”
  许清阳面上一红,风清扬这话触到了他的痛处,当下有些讪讪地道:
  “话是如此说,但九弟你禀赋特异,蒙段师叔传授九阴真经和独孤九剑,我们这些资质平庸之人岂敢望此福缘?那也只好各执一端了。”
  风清扬听他语声有异,忽地省悟,忙道:“小弟失言,师兄莫怪。”
  许清阳叹道:“九弟,你我情同手足,些许言语,有甚么怪不怪的?
  “况且你说的又是至理,倘若大师兄、二师兄也能听得进这些言语,我华山派还可少一些无谓纷争。”
  二人相对慨叹良久,均感此事棘手。
  风清扬更由此想到世事纷繁,许多事更非武功高强,长剑一挥便能解决,不禁颇有怅惘之感。
  到了路歧之处,两人洒泪而别,风清扬本来想到去见慕容雪,心神激荡,与五师兄一番长谈,心头如同压了块巨石一般,当下郁郁而行,于那暮春美景,也无心赏观了。
  如此行了两月有余,终也到了姑苏城内。
  他初时尚忧心师门隐患,及至离开日久,他又秉性豁达,也早将此事丢开了。
  只是挂念慕容雪,路上并不耽搁,酒兴发时,也只饮上一二斤,稍具意思而已。
  进得姑苏城来,时正六月,盛夏时分,荷叶田田,碧水如织,与怪山奇石相互掩映,秀媚刚健,兼而有之,使人如行画中。
  那姑苏自唐代以来便是人间一处繁华胜地,当此承平之世,更显得物阜民丰,气像万千。
  风清扬牵马徐行,领略风光,只见当垆卖酒者,亦颇多风姿天然之女,引车卖浆者,亦不少吐属隽妙之人,不由得暗里啧啧称奇,心道:
  “江南地灵人杰,确与北地之粗豪犷悍迥然有别。
  “若非如此明山秀水,也养育不出雪儿这样的绝代佳人。
  “一念及此,思念雪儿之情愈发急迫难当。
  “当即寻人探问参合庄的方向,便拟策马走去,早一刻见,早一刻好,哪料连问了十余人,却无一人知晓参合庄的名字,更遑论其坐落之地了。
  “这十余人问下来,风清扬已是口干舌燥,头晕脑胀。
  “虽然当地人一听他的北方口音,便卷起了舌头对他说官话,但苏州土白乃是天下最难懂的方言之一,岂能尽皆矫正干净?
  “只落得指手画脚,鼓唇弄舌,最后还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风清扬探不到雪儿下落,本已焦躁,费了半日的话,尤觉胸中郁热难宣。
  正行间,猛抬头看见一座酒楼,大红酒旗高挑着十个大黄字,远远望见,极是醒目。右边写道:“天下无比酒”,左边联道:“世间有名楼。”
  风清扬略读过些书,晓得那是元季书法巨擘赵孟兆的手笔,又见屋宇巍峨,气派堂皇,不由得暗喝一声彩,快步行去。
  行至楼前,眼见迎面一副金字招牌,题道“奎元阁”三字,两旁列出长长的一溜红绿叉子,高悬着栀子花灯,屏门俱是合欢彩画,颜色缤纷,煞是讲究。
  迎门的小二见他衣履鲜洁,气派非凡,早满面堆欢地迎了上来。
  风清扬掷出一绽二十两大银,命他将马儿牵去后槽,加意喂养,再让楼上开出一席,凡有名菜,好菜只管送来,酒既号称“天下无比”,将最好的打来二斤,自不消说。
  这“奎元阁”本是姑苏城内第一家有名的酒楼,豪客倒也屡见不鲜,但如风清扬这般掷下许多银两的却还历来罕见。
  小二一见之下,本已笑到十分的脸面不由得又多笑了二分,连忙殷勤招呼,无一时,菜蔬点心已流水价上满了桌子。
  苏州菜虽不在海内八大菜系之内,却也甜而不腻,清而不淡,诸般蔬果更是争奇斗采,层出不穷,于雅味高致之外,别具新人耳目之功。
  酒则是窖藏六十年以上的“状元红”,经久过滤,水分已近于无,一满坛酒也只能剩下少半坛而已。
  这时经冰镇过,一饮入口,清冽无比,爽气直达肺腑之间,经久回味,竟不少衰。美酒入口,风清扬如火如荼的心胸方才稍为平静,举杯方待再饮,忽见跑堂的小二疾步跑到楼梯口,双手箕张,拦住当中,叫道:
  “啊哟!侬个糟老头又来格做啥事体?
  “侬格一身又脏又臭,莫要熏到楼上格客人,下去,下去!”
  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
  “你等莫要狗眼看人低,老夫我是来寻人卖东西的,当年你爷爷我什么地方没到过,一个小小的奎元阁算得什么?”
  竟是一口地道的陕西方音。
  风清扬不道能在姑苏之地听见乡音,霎时之间,又惊又喜,也顾不得那老者是何人,朗声叫道:
  “小二!莫难为这位老丈,他乃是我的朋友,快快请他上来!”
  有钱的大爷发话,小二自是不敢有违,当即悻悻地松开双手,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腾”的一声,那口操陕音的老者已坐在风清扬对面。
  风清扬抬眼看他,大约七十余岁上下,满口白须,鬓发苍苍,一双眼睛浑浑噩噩,便似睁不开一般,身形却是又高又瘦。
  身上长衫又旧又破,已辨不出是什么颜色,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未待风清扬开口,他已大马金刀地端起风清扬面前的酒杯,放在鼻端一嗅,大声叫道:
  “好酒!好酒!这六十二年的状元红,我老人家可是许久没有尝过了!
  “这位小哥,可请我喝了这一杯么?”
  风清扬虽觉此人无礼,但见他老迈,又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微笑道:
  “忝为同乡,区区一杯水酒算得什么?老丈请便。”
  那老者大喜,更不谦让,一饮而尽,品了半日,方才摇头晃脑地道:
  “好!好!果真是好酒!这位小哥,这一杯酒在肚中难免孤孤单单,不如请我喝个成双杯怎样?”
  风清扬见他喝得痛快甜美,又听他谈吐可喜,忙将面前的酒壶递了过去,笑道:
  “成双杯似也不太热闹,老丈便请喝个七星聚会,那也不妨。”
  那老者抱过酒壶,竟喜欢得双臂微微颤抖,连忙又斟上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吞在肚中,干瘪的双颊上隐隐泛出红色。
  他这才如同刚醒过神来一般,笑道:
  “你这位小哥既敬老,又爱酒,想必是位君子。
  “听你口音,遮莫也是陕西人?请问尊姓大名。”
  风清扬一笑,心道:我请你喝酒,便是君子了,听他询问,道:
  “在下风清扬。”
  料想那老者非武林中人,便说真名那也无妨。
  果然那老者点头道:“风清扬?嗯,嗯,果真是风度翩翩,水木清华,意气昂扬,好名字!好名字!”赞叹了半日,又饮了一杯酒。
  风清扬命小二再添一副杯筷,转头道:“老丈出口成章,原来竟是位饱学之士,失敬失敬!听老人家一口乡音,不知为何落在这江南之地?”
  那老者一听此言,当即停杯不饮,叹道:
  “嘿嘿!饱学之士!这样的世道,饱学之士有个屁用?
  “想当年李太白那样的饱学之士,成日里金樽美酒斗十千,才叫风光得意!
  “我虽无诗仙之才,却也苦读寒窗数十载,直落得喝三杯浊酒还要搭帮小哥你的福气!
  “唉,真是他奶奶的!”浑浊的眼角竟流下两行老泪。
  风清扬听他一时出言隽妙,一时粗言秽语,明白这老者原来是位怀才不遇的儒生,穷愁潦倒,牢骚满腹,心下不由恻然,道:
  “草野之间,代有遗才,老丈也不必太过想不开了。”
  那老者沉吟半晌,忽地展颜笑道:
  “人上了把年纪,老糊涂了,发起牢骚来连小哥适才的问话也都忘了。
  “小老儿姓易,草字肖之,祖籍本是华阴,年轻时随父亲在江阴做个八品的芝麻小官,从此就没能回到乡里。
  “往事如烟,那也不用提了。我习了一辈子诗书,皆因到了大明朝,洪武皇帝开科以八股取士,考了十几次,连个他妈的秀才也没考中。
  “去年乡试我仍不死心,想去试试,你道怎样?
  “那主考一见我偌大年纪还是个童生,赠了我一副对联,发给我五两银子,竟不准我入闱。
  “那对联我还记得,上联道:‘行年七十尚称童,可云寿考’;下联道:‘到老五经犹未熟,不愧书生’。
  “他奶奶的,话说得阴损了点儿,这副对子倒是作得绝妙,呵呵!呵呵!”
  说到此处,抚掌大笑,竟有几分叱咤豪迈之意。
  风清扬也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两人笑了半日,易肖之忽地问道:
  “风小哥,你来此地有何贵干?”
  风清扬本与他谈得投机,听他问起此事,心头不禁一沉,强笑道:
  “小可到此寻一个人,却还未找到地方。”
  易肖之“哦”了一声,也不追问。
  风清扬本待问他参合庄的下落,却见他又饮尽一杯,面色酡红地道:
  “小老儿已饮尽七杯,足了七星聚会之数,不胜酒力,这便要告辞了。
  “风小哥,你为人甚好,纵有什么不顺遂之事也必能迎刃而解,不须劳心。
  “今日与你饮酒谈心,那是老夫生平未有的快意之事,后会有期。”
  他说走就走,倒也爽快,风清扬方站起身,还来不及应答,耳中已听得拐杖敲击楼梯的“托托”之声,易肖之已下楼去了。
  风清扬苦笑摇头,暗道:
  “这老儿倒也是位风尘异士,可惜沦落不偶,一至于斯!”
  回身坐下,忽觉椅子上唰唰作响,却是多了一物。
  掣出来看时,见是一条白纸,纸上墨迹淋漓,写道:
  “‘秀才人情纸半张’,老儿较秀才差上一等,故以半半张白纸示君,笑纳为盼。后详。”
  右下角署的一个“逍”字,字迹挺拔飞动,端非凡品。
  风清扬又是摇摇头,心道:
  “不知这老儿弄甚玄虚,他手法倒也便捷,何时写这字条我却不知。”
  翻过来看时,上面一行小小的草书,道是:
  “由此向西,行五十里。昔之参合,今之三一。”
  风清扬见这十六字,如中雷殛,将字条翻来复去了看了数过,呆呆地想了半晌,忽地拍案大叫道:
  “杨逍!那人竟是杨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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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老去书剑更飘零
  风清扬幼时随恩师段子羽征战魔教,曾见过杨逍一次。
  那时杨逍虽年逾五十,却是气宇洒落,风度绝佳,即使与他为敌之人也无不暗中称道,哪里是今日这般落拓至极的模样?
  而能在风清扬眼前写上这许多字而不被发觉,手上功夫之精绝,天下更有几人能够?
  此刻想来,那“易肖之”三字显是取了“杨”字的右半边,将“逍”字拆开的化名,字条上则仍署一个“逍”字,又显是有意泄露行藏。
  风清扬想通个中缘由,心头反而疑云大起,杨逍本是明教的前代教主,与恩师段子羽交手十余次,俱都大败在恩师手下,好友范遥也死在恩师的“九阴白骨爪”上,与我华山派实有不共戴天之仇。
  今日却又缘何送我字条,告知参合庄所在之地?
  他又怎知我此行是为寻参合庄而来?
  莫不是其中藏着甚么诡计,引我上钩?
  一念及此,豪气登生。忖道:
  原来魔教之人又早盯上我了!
  哼,你那所在纵是龙潭虎穴,风某又有何惧!
  何况为了寻雪儿,得此蛛丝马迹,不走一趟,岂能心安?
  雪儿,雪儿……一想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更不犹豫,推开杯盏,离了奎元阁,策马向西疾驰而去。
  姑苏城内水道如织,港汊极多,当地人以船代步,骑马而行者甚是少见。
  谚语有谓:“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正是为此。
  但姑苏又是名城大邑,所修驿站官道亦自不少,只是七拐八弯,甚是不便。
  风清扬策马行了一个时辰,才远远望见一座庄子,青堂瓦舍,处于绿柳环抱之间,他目光锐敏,倍于常人,遥遥看见正门上挂着一块木匾,黑地金字,正楷书着“三一庄”三个大字。
  风清扬勒住马头,暗里思忖道:杨逍留下的字条上道:“昔之参合,今之三一”,看来此处便是参合庄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虽豪气干云,想到魔教中人的诡计多端,也不禁栗栗生危,雅不愿不明不白的栽在敌人手里。
  当下戒慎之心斗然而生,定神向四周望时,只有一条小径通向庄门,而其间又有一条小溪淙淙而过,溪上架着一座木板桥,宽不及尺。
  他轻轻轻脚地跃下马背,拍拍那马后臀,让它自己寻食去了,整整衣襟,沿着小径直向庄门行去。
  甫行至板桥中段,风清扬突觉桥板微晃,脚下一轻,立时便知不妙,当即左足踢出,右足跟来,一点左足足背,只借此些微之力,身形已如一鹤冲天,疾升数尺。
  听得风声作响,板桥面上四枚峨嵋刺已然走空。
  “噗噗”两响,却是桥下伏击的左右二人收手不住,峨嵋刺互相插进对方肩膊。
  风清扬身形落下,一长肩探臂,已将桥下两人提在手中,抛在身前的空地之上。
  只见两人俱着黑色水靠,鲜血顺着伤处涔涔而下,正在咬牙苦忍。
  风清扬沉声问道:“你等何人,为何在桥下袭击风某?”
  二人对望一眼,闭目不言。
  风清扬见二人身手平庸,不愿用刑逼供,损了自己的身份,当即左足连出,踢中二人穴道,转身发足来到庄门之前。
  “笃笃笃,笃笃笃”,风清扬连叩兽口铜环,等了半晌,却是无人应答,于是提气喝道:
  “风清扬前来拜庄,贤主人能赐见否?”
  他此际的内功造诣实已至一流境界,较之恩师年轻之时亦不遑多让。
  这一声喝出,语气虽然和平,却如金声玉振,响遏行云,料想庄中之人纵躲在深屋地下,也能知闻。
  “吱扭扭”一声,两扇红漆大门左右分开,跃出一男一女,正是自己苦查不到来历的柯叔与桑二娘。
  风清扬见此二人,对杨逍的疑心顿消,知他告知自己此处实是一番好意。
  柯叔双手抱肩,斜睨着他,冷冷地道:
  “你来做甚么?何必大呼小叫?当庄中人都是聋子么?”
  风清扬此来盘算了一路,他明知此行甚艰,但看在雪儿的面上,若非逼不得已,决不愿对庄上任何一人用武,那是早就打好了软语商量的主意。
  此刻听柯叔言语无礼,实是意料中事,当下也不动怒,微笑道:
  “二位好。我来求见小姐。”
  柯叔见他竟然不怒,诧异之色在面上一闪而过,仍旧冷冷地道:
  “小姐不在,你请回罢。”言语之间竟客气了一分。
  风清扬还未开口,只听桑二娘笑道:
  “你这小子也真够神通广大的,我们这庄子如此隐秘,又早由老爷换了名字几十年了,你竟还能寻来。
  “老柯,虽说小姐不在庄中,风公子远来不易,你也该请他进去坐坐,不应拒人于千里之外呀!”
  风清扬听他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却都咬定慕容雪不在,心下不由暗暗冷笑,面上却是笑容不减,道:
  “二娘说得是,我长途奔行,早已渴得紧了,入内讨杯茶喝也是该当的。”边说边往里走。
  “且慢!”柯叔双手箕张,拦住风清扬的去路,冷然道:
  “参合庄泉清水冽,本是待客上品,可偏不愿招呼那等负心薄幸,好色无行之人!”
  风清扬剑眉一轩,刹那间两眸中精光暴射,柯叔不由心中一凛,后退了一步,但旋即恢复宁定,冷笑道:
  “怎样?想动武了么?你剑法虽高,我夫妻俩却也不惧。”
  风清扬凛然道:“风某是否负心薄幸,好色无行,自己心中明白,雪儿也自有评断,尚不劳阁下判定!
  “二位与雪儿交谊深厚,风某也不会对二位出手,尚望莫要逼我太甚!
  “我只请问二位一事,柯叔,紫金门二十年前的四月十六曾有一件秘事发生,你可知晓?
  “二娘,有个手持屠龙刀的怪客前些时日曾去唐门一行,详情如何,风某不知,可否见告?”
  这番话说将出来,柯叔和桑二娘面色立时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纷纷落下,一瞬之间,全身好像被抽了筋一般瘫软,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清扬更不多言,双手负在身后,昂然直入。
  柯叔和桑二娘心乱如麻,咬牙跟在后面。风清扬忽地回过头来道:
  “对了,险些忘了一事,庄外板桥边上有两个水贼想暗算于我,被我点了穴道扔在一边,若是贵庄之人,还是及早救治的好。”
  柯叔一言不发,转身奔出门去。
  桑二娘随风清扬进到客厅,请他坐定,唤来一名丫环送上香茶,风清扬品了一口,果然香冽无比,沁人肺腑,一笑问道:
  “二娘,尊夫妇总不至于让我在这儿坐上十天半个月罢,雪儿……她当真不在庄中?”情切之下,声音不禁微微颤抖。
  桑二娘面现尴尬之色,嗫嚅道:
  “嗯……这个……这个……你且稍坐,我去回一下老爷……”
  “不必了!”桑二娘话音未落,内堂里“橐橐”步响,屏风后已转出一个人来,中等身材,清健矍铄,眉宇之间微有戾气,正是慕容绝到了。
  风清扬以前见过他数次,但每次若非夜里,便是他身披黑袍,形貌诡秘,如此清楚而亲近地见到他的状貌,这还是第一次。
  当下起身,深深一揖,恭声道:
  “风清扬见过爷爷!”
  慕容绝一侧身,竟不受他这一礼,冷笑道:
  “风大侠客气了,我可没有福气做你的爷——爷——”
  他故意将最后两字拉长,意示讥讽。
  风清扬心头一酸,道:
  “我与雪儿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您老人家是雪儿的祖父,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称一声‘爷爷’,那乃是分内之事。”
  慕容绝鉴貌辨色,见他说得诚恳无比,语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情,蓦地里想起孙女,也不由心中一软,拂袖道:
  “那也罢了,我来问你,你此次来我这参合庄,为了何事?”
  风清扬道:“求见雪儿一面。”
  慕容绝长眉一挑,道:“雪儿她不愿见你,识相的话,快些走罢!”
  风清扬垂下头,缓缓道:
  “自从上次与雪儿分别,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我自问是个草莽之人,一勇之夫,能同雪儿在一起,是我天大的造化。
  “我也知自己有负于雪儿的情意,但其间种种曲折,并非一言可以说尽。
  “此次我来参合庄,只是想能见雪儿一面,把想说的话告诉她,把令她难过的事解释清楚,然后她要杀要剐,或者逐我出庄,我都毫无犹豫……”
  他这番话久藏心中,从未对人一宣,这时一发无余,说到后来,心神激荡,两行热泪不由缓缓流下。
  慕容绝见此情状,“哼”了一声,面色稍霁,缓缓道:
  “如此说来,你也不是全无良心。
  “但我听小柯他们讲,与雪儿别后,你竟与一个什么淫邪妖女叫做千面银狐的搅在一处,还有一个乡下女孩儿,可有此事?”
  风清扬道:“事实有之,只是……”
  慕容绝忽地提气喝道:
  “只是什么?你还不去杀了这二人,以明心迹,在这里只管废话做甚!
  “我慕容绝的孙女是好欺负的吗?”
  这一声大喝威猛之极,梁尘簌簌而落,侍立一旁的桑二娘竟自心旌摇动,晃了一晃。
  风清扬惨然道:“小娥……她……她半年前已经去世了……”
  葛容绝沉声道:“还有一个呢?”
  风清扬缓缓道:“这些时日以来,秋梦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与秋梦两情相悦,正如我不肯负雪儿一般,我也绝不肯负了她对我的一片真心。
  “其实,我又何尝不期望只爱雪儿一人,只是雪儿、小娥、秋梦,她们三人都待我有情有恩有义,我不愿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若真如此,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刹那间,大厅上寂然无声,慕容绝也显是被风清扬这番入情入理的话所打动,心中天人交战,一时拿不定主意。
  过了半晌,慕容绝忽地拍手哈哈一笑,道:
  “也罢!看在我这宝贝孙女的面上,老夫我就再让你这一步!
  “我可告诉你臭小子,我慕容绝生平让人这是第一次,你可别不识好歹!
  “唉!按说你这样的人品武功,在武林的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我又不是瞎子,哪里还有不喜欢的?
  “这样罢,你答应老夫一事,我帮你一道说服雪儿,保你风风光光地做上我的孙女婿,你看怎样?”
  风清扬头脑一晕,热血上涌。
  他绝未料到眼前之事会这般轻易,听到这最后一句,面前就是火海油锅,那也是毫不犹豫地跳了,当下强抑欢欣之情,道:
  “但凭爷爷吩咐!”
  慕容绝双目炯炯,盯着他道:
  “你可知我为何放着清福不享,偏要到江湖上东奔西走,当个什么劳什子的十三家半掌门人?”
  风清扬虽不知他欲云何事,但这一问题倒也确曾在脑中回旋过:
  慕容绝家大业大,可偏偏放着员外日子不过,在江湖上奔波不已,这是一奇。
  他武功奇高,放眼武林,那已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而收入麾下的却只是断魂枪、五凤刀、湘西排教等二三流门派,自称“十三派半掌门”,未免滑稽,这是二奇。
  此际听慕容绝问起,一边恭声道:“清扬不知”,一边凝神倾听他的解释。
  却见慕容绝自怀中掏出黑黝黝的一物,竟是一块黑玉雕成的方印,上端雕着一头形态生动的豹子。
  他将玉印一翻,显出篆字印文,风清扬于书字一道略有所知,识得是“大燕皇帝之宝”六字,当下大吃一惊,失口道:
  “玉玺?”
  慕容绝重重点头,道:“我慕容氏世居姑苏,迄今已六百余年,世人皆以我等为正宗汉人,岂知我慕容氏之祖本是鲜卑族人,七百余百年前威震江湖,建成大燕帝国,可惜为时不久,大好的锦绣江山,不久便颠覆于小人之手。”
  他说到此处,停了半晌,似在缅怀先辈丰功,又似切齿于小人之亡国,这才缓缓道:“这六百年来,我慕容氏数十代子孙均以兴复大燕为己任,力图夺还江山。
  “你来看,”他将玉玺收入怀中,顺手掏出一个油布包来,打开油布,抖出一幅黄绢,双手提起。
  风清扬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两种文字,右首的弯弯曲曲,奇形怪状,想系鲜卑文字,左首则是汉字,最上端写着:
  “太祖文明帝讳”,其下写道:
  “烈祖景昭帝讳隽”,其下写道:
  “幽真诚帝讳”,另起一行写道:
  “世祖武成帝讳垂”,其下写道:
  “烈宗惠愍帝讳宝”,其下写道:
  “开封公讳详”,“赵王讳麟”,绢上其后又写着:
  “中宗昭武帝讳盛”,“昭文帝讳熙”等等字样,皇帝的名讳各有缺笔,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亡国后,以后的世系便都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
  风清扬见黄绢上世系繁多,也无心详览,但见那世系表最后一人写的是“慕容恪”,旁边以黑笔注了“已殁”两个小字,其上则是“慕容绝”。
  慕容绝叹道:“当年我父为我取名,用了一个‘绝’字,一则是因为兴复大事眼看无望,二则有‘置之绝地而后生’之意。
  “谁知此名如此不祥,竟应了‘断子绝孙’的俗语。
  “我儿慕容恪方当壮年即抱病而逝,又留下雪儿这个丫头,再无子息,眼见这兴复大业至我而绝……嘿嘿,慕容绝,这名字取得倒是真好!”
  禁不住仰天长啸,双目中泪花莹然。
  又过了好一会儿,慕容绝缓缓道:
  “老朽以风烛残年,奔走江湖,便是不敢忘了列祖列宗的遗训,只可惜数十年来,一事无成,只收罗了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小门派,眼见着人寿几何,老朽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这兴复伟业,后继乏人,实在令我寝食难安……”
  说到此处,他忽地双眸晶亮,面上现出一种兴奋之色,上前抓住风清扬的肩膀道:
  “扬儿!我将雪儿许配于你,以你的人才武略,继承我列祖列宗的遗志,光复之事大有希望,你待如何?”
  风清扬纵然做梦也绝想不到今日之事,一时间心潮翻腾。
  慕容绝盯着他的双眼,等着他作出回答,此时堂上寂无声息,连两人的呼吸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过了多久,风清扬缓缓开口道:
  “当年我入恩师门下时,年方九岁,跟随恩师转战四方,先是打魔教,然后又与天师教对阵。
  “那时我年纪还小,可是每一战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头破血流,剖腹断肢的尸首,那些受伤之人痛彻心肺的呻吟,扭曲的脸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还都只是江湖上的斗杀,比起我童年时经历的战争,又算不得什么了……
  “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村庄之中便全是战火和哭声,那时明教和官军从早杀到晚。
  “我的奶奶,父母,叔父,婶母,姨娘都是在我眼前被刀砍死,被火烧死,被马踏死的……
  “后来我也学了武功,也去杀人、伤人,而且还杀伤了不止一人,可我总是在想,人不能不去杀人么?
  “如果没有战乱,我也许不会拜师学武,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功夫,但我宁可不要武功,也愿意与父母亲人生活在一起……”
  他蓦地抬起头,直视慕容绝的双目,道:
  “爷爷,我是个一勇之夫,不晓得什么君国之事,也不晓得复国能够如何,不复国更能如何。
  “我只晓得如果没有战阵杀伐之事,我的父母不会离我而去,众多孩子的父母也不会离他们而去……
  “我不是怕事,也不是怕承担责任,不是怕自己一生都耗在兴复之业上,我要娶雪儿,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而不是要用来做交易的条件。”
  他说到此处,心意已绝,朗然道:“爷爷,我自可今日答允于你,待你仙去之后,便即撒手不顾,可大丈夫当一言九鼎,我又岂可作此卑鄙背信之事?此事恕难从命!”
  随着他的说话,慕容绝的两道眉毛,渐渐直立起来,本来不高的身躯竟似一点一点地膨胀了许多,及待风清扬把话说完,慕容绝忽地仰天大笑,道:
  “好哇!好!我倒看错了你,原来风清扬还是个仁善爱民的好汉!”
  再低头时,他已面沉似水,狠狠地道:
  “臭小子,大言炎炎,竟恁地不识好歹,我是老了,复国恐怕难有期望,可难道老得连杀人也不会了么?”
  双袖一拂,嗤嗤声响,两缕指风激射而出,一取风清扬眉间的“阳白穴”,一取胸口“膻中穴”,下的竟是致命的重手。
  风清扬早已见他神色不善,心下暗暗提防,但不虞他一出即是杀手,来势却又如此快法,危急之际,“九阴真经”的心法随念施出,横移一尺有余,只觉右肩、右腿上一阵剧痛,已被指风扫中。
  慕容绝生平心高气傲,今日为了祖宗遗业低声下气地让步了半日,不仅不逼风清扬杀掉秋梦,还愿把孙女辱身许他,那的确是生平首次。
  哪知这小子毫不领情,抗颜直辩,不由得无名业火腾腾而上,气得天灵盖都要粉碎,当下连出三十余招,俱是慕容家的绝技“参合指”,暴风骤雨般去向风清扬,直逼得他东躲西避,连拔剑的余裕也没有,更遑论回手反攻了。
  风清扬的武功本就逊于慕容绝,这时被他抢了先手,迫得以绝高轻功上下左右回旋无定,避其锋芒,三十余指均是堪堪避过。
  他虽身有“凌波微步”,但知慕容绝是这世上最为精研此步法之人,哪里敢班门弄斧?
  耳听得身后响声不断,凡慕容绝双指到处,大堂上的桌椅,木器,连同铜铁饰物无不粉碎,若身上被他点实了,必然是骨断筋折之祸。
  风清扬平生经历过不少大阵仗,如此凶险却是第一次。
  眼见慕容绝如此威势,而自己竟连拔剑的功夫也没有,不由得暗暗心惊,冷汗直流。
  他这里冷汗直流,岂知慕容绝却也极为纳罕:
  这小子已是大居劣势,每次均是眼见得再出几招便可将他毙于指下,可每次他又都以奇诡无比的身法逃之夭夭。
  自己连出这许多招,竟然无功,实在也是平生仅见。
  一念及此,心下更是焦躁,双指如飘风一般此起彼伏,霎时间,堂上漫天都是他的身影。
  疾攻之中,慕容绝蓦地见风清扬左胁下一处空门,大喜之下,不及细思,“嘿”的一声,右手中指食指骈起,如剑如戟,已是重重点落。
  哪知一点之下,触手之处又轻又软,恍如陷在棉花堆里一般,两指竟向旁边滑开。
  慕容绝心念电闪:不好!未及变招,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剑刃已向面门削来。
  原来初战之际,风清扬右肩右腿被他指风扫中,已是皮破血出,使力半日,虽未继续受伤,却也因失血过多,两处颇觉酸软,转折之际已是乏力。
  风清扬见慕容绝攻势如潮,自己稍有疏忽,便有性命之虞,其势已不可不反攻。
  当即卖个破绽,运起《九阴真经》中的“闭穴心法”,一口丹田真气存在胸腹之间,拼着受他一指,乘机拔剑反攻,胜于这般被动挨打。
  果然,慕容绝求胜心切,中了风清扬的圈套,这时只觉剑气扑面而来,他大惊之下,心神不乱,借点中风清扬身体之力,略一长身,似怪鸟腾云,如饥鹰攫食,竟从风清扬头顶翻了过去。
  “嗤”的一声轻响,长衫的后幅被剑锋截断,宛若一只硕大的灰蝴蝶,缓缓飘落在地。
  风清扬一招得手,也不进击,只觉胸腹之间气血翻涌,着指之处痛彻骨髓。
  他虽以“闭穴心法”化解来力,但慕容绝的指力哪是常人可比?饶是他只受力三分,也自难当。
  当下运气走了一周天,胸间气息由浊转清,痛楚渐减。
  只听慕容绝在一旁冷笑道:“臭小子!看你不出,内功倒也造诣不凡。
  “来来来,老夫便以这一双肉掌,会会你这天下扬名的独孤九剑!”
  动念之间,“须弥山掌”应手而出,风清扬只觉一股大力如怒涛拍岸,压体而来。
  这“须弥山掌”本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乃是不传之秘。
  北宋哲宗年间,慕容氏族中的一代奇才慕容博诈死埋名,隐身少林寺数十载之久,将藏经阁中的七十二项绝技尽数窃归已有,并将副本传于吐蕃国大明王鸠摩智习练。(事详《天龙八部》)。
  后来慕容博受无名老僧度化,在少林出家,鸠摩智全身功力尽归段誉后,领悟从前之非,从此专修佛法,终成一代大德高僧,这七十二绝技中的十余项便在慕容族中世代流传下来。
  “须弥山掌”便是其中之一。
  少林七十二绝技虽并称于世,但其中也有难有易。
  如“须弥山掌”之类,可称难之难者,发者内力须无比深厚,已不消说,发掌之前犹须沉腰坐马,运气半日方能发出,故老相传,此项绝技在少林派千余年武学史上,练成者也只寥寥六七人而已。
  此掌前次见诸于世乃是元至正年间,少林派长老渡厄对明教教主张无忌那一战。(事详《倚天屠龙记》)。
  风清扬察觉这道掌风不仅宏大,而且奇异,直有千人莫当之势,不由“咦”了一声,侧身出剑,笼罩之处,正是手上“劳宫”、“养老”、“内关”、“外关”四处大穴。
  慕容绝眼见剑尖颤动,变幻无方,不论自己如何变招,都难免手掌洞穿之厄,大喝一声:“好剑法!”右掌撤回,左掌已出。
  两人俱是以快打快,没有一招是使到底的,眨眼间,已各各攻出八十余招。
  本来这“须弥山掌”运动固已极难,运功之后每一掌又都耗费内力极巨,少林寺第十一代方丈慧业禅师以此掌对抗一强敌,在第一百一十二招上致敌死命,自己却也真元大损,终生瘫痪。但这慕容绝天生异禀,实是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
  他虽年逾七旬,施出掌法时仍是念至掌至,绝无少歇,攻出八十余掌之后,内力竟是毫无衰竭之像。
  风清扬苦苦撑持,如落叶舞风,舟航怒海,被这般飓风般的大力一忽儿卷至左方,一忽儿抛到右方,实是说不出的难受,手中之剑难以奏功自不待言,即或出手,落点也被掌风连连震歪,难中肯綮。
  他越斗越是害怕,蓦地想起恩师段子羽传剑之时告诫他,这孤独九剑之中,从“破刀式”至“破箭式”这七式还算易练,一有小成,对付江湖上的一般高手便已绰绰有余。唯有最后的“破掌式”与“破气式”两式极难有成,无二十年之功难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
  盖敌人若以一双肉掌对剑,则必是顶尖高手,有无兵刃已相差无几;敌人若内力雄浑至极,使剑者内力不足与抗,则剑法必难尽展所长,落点未及到位便被瓦解。
  如今慕容绝掌法内力俱臻绝妙,自己的剑法又未习练到家,那正是遇见了最为可怕的克星。
  风清扬心内踌躇,手上不由略缓了一缓。那慕容绝何等眼力,何等身手?
  见此空隙,右手掌化为爪,疾擒风清扬左腕,左手使出“分光掠影”的手法,竟自霍霍剑光中直抢入去,五指一曲,已扣住剑身,同时双腿连踢,封住了风清扬“环跳”“委中”诸穴。
  这几下出手,兔起鹘落,伶俐无比,以风清扬的身手眼力,竟尚未弄清怎么回事,腿上一麻,已然受制。
  风清扬神色惨然,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等了半日,毫无动静,风清扬略感奇怪,抬眼看去。
  只见慕容绝站在面前,竟然神衰色沮,一似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一般,汗水从他斑白的鬓发上溜到地上,脚边已湿了寸许的一滩。
  慕容绝虽然奇功盖世,却也毕竟是七十高龄的老人,这般长时间使出极耗内力的“须弥山掌”,虽年轻体壮也是经受不起。
  激斗之际他尚未觉出什么,一俟制住风清扬,立感手足酸软,一口真气竟然提不上来。
  他生平剧斗不下百场,这般情状却是从所未有,当下心中暗叹:
  老夫老矣!无能为矣!慢慢调匀气息,在体内环行数周,顿饭时分,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
  慕容绝缓缓走到风清扬面前,沉声道:
  “老夫问你最后一句,适才的条件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风清扬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却甚为决绝。
  慕容绝脸上青气一闪,喝道:
  “既然如此,要你这轻薄负义,不识时务的小贼更有何用?”右掌提起,便欲击下。
  “且慢!”一个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竟是半日来侍立一旁,一言未发的桑二娘。
  慕容绝右手悬在风清扬头上半尺之处,沉着脸瞥了她一眼,冷冷道:
  “怎么?你要护着他不成?”
  桑二娘垂下头,避开慕容绝冷电般的目光,颤声道:
  “小桑不敢,只是……只是老爷你一掌结果了他,小姐她……”
  风清扬只觉悬在头上的大手抖了一下,过了半晌,听见慕容绝冷冷地道:
  “好罢,姓风的小子,我暂不杀你。
  “不过,要想生出我这参合庄,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回心转意,二是凭你手下的真功夫,看着办罢!小桑,送他去二号。”
  右手落下,化掌为指,已连点风清扬双臂上的六处穴道,然后负起双手,转身入内堂去了。
  一条厚厚的黑带蒙住风清扬的双眼,他听见桑二娘走到大堂西北角,在某处掀了几掀,“喀”的一声,似是木板翻起。
  “叮咚”数响,金属相击,煞是悦耳。
  桑二娘回来到了他身畔,“喀喀”四声轻响,自己的手腕,脚腕俱被上了镣铐。
  然后觉得双手一动,听得桑二娘道:“风公子,请随我来罢。”
  语声平静,既无欣悦之情,也无同情之意。
  慕容绝所点穴道煞是怪异,只是教他使不出来武功,行动却与常人无异。
  桑二娘一拽之下,风清扬不由自主随之前行。
  七拐八弯地走了约莫一炷香时分,二人忽然停住。
  风清扬听见“托托,托”的叩击之声,如是者三,俱是两长一短。片刻之后,“轧轧”声响,似是什么沉重的物件被挪运之声。
  再向前行,却是愈来愈低了。
  正行之间,听见桑二娘道:“到了。”
  后颈“大椎穴”上一麻,只觉得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不知过了多久,风清扬缓缓张开双眼,发觉蒙着的黑布已被解去,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硬木床上。
  手脚略动,镣铐轻轻作响。风清扬慢慢起身,环视四周,却是在一间石室之中,前后俱五步见方,左手方是一扇高峻的石门,并无窗户,唯在石门右侧有一尺许的方窗,应是传递饮食之用。
  想及“饮食”二字,风清扬忽觉腹中咕咕作响,喉咙中有如火烧一般,霎时间饥渴难当。
  刚待大叫,方窗口突地现出一张满布皱纹的老脸,数缕白发,搭在额头。
  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左眉直贯右颊,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这张脸突地出现,饶是风清扬胆豪气壮,也不禁吓了一跳。
  “托”的一声,一只四方木盘搁在放在口上,那老人低声道:
  “风公子,请用饭罢。”音声嘶哑,煞是难听。
  风清扬一跃到了方窗前,疾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家小姐呢?快让她来见我!”
  那老者摇了摇手,不再讲话,转身踽踽行去。
  风清扬喊了两声,目送那老者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心下茫然无依,不晓得慕容绝把自己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黑牢中,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思之不明,也只索罢了。当下端起木盘,上面两个特大的青花瓷碗,一个盛满白饭,一个却是青菜豆腐,旁边放了一双竹筷。
  风清扬尝了一口,味道甚是粗劣,但他饿得很了,无一时,也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碗底朝天。
  此后的日子一直是这般度过,那脸有刀疤的老仆每天送两餐饭,无酒无肉,却也不得不吃。
  风清扬身上穴道早解,功力也丝毫未失,但手脚上的镣铐乃红毛精钢所制,坚逾金铁,暗室四壁又俱是硕大的花岗岩所砌,纵有通天能为,也休想逃出。
  石室中并无通光之处,风清扬只约摸从老仆送饭的次数推断,自己已被囚了十余天。
  这十余天中,慕容绝没有来过,慕容雪更是渺无踪影。
  不管问那老仆甚么话,他也总是摇摇手,踽踽走开。
  这一日,风清扬正自熟睡,耳中忽然听得唰唰之声,便如老鼠钻洞一般,他心神一凛,登时醒觉。
  当下也不起身查看,只把眼睛睁开一缝,向发声方向看去。
  那声音却是从对面墙壁中间发出来的,而且愈来愈大,那显然不是老鼠了。
  风清扬屏息观看,忽听“咯”的一声轻响,一块花岗岩竟然动了一下,接着只见那块岩石缓缓向后退去,半晌方才“空”的一声,掉在墙壁那边的地上,声音甚是沉闷。
  墙上现出一个尺半左右的空洞。
  震骇之余,风清扬再也不能假装熟睡,倏地坐起身来,还未来得及下床,岩石落后的空洞口倏地现出一张人脸,清癯轩举,目光灼灼,脸上挂着微微笑容。
  风清扬失口叫道:“杨逍!”此言一出,登时想起他虽与华山派为敌,却是前辈高人,自己也曾受他指点路径之德,当下觉得讪讪地不好意思,上前拱手道:
  “风清扬见过杨前辈。”
  杨逍呵呵一笑,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头前脚后,如一枝箭般自空洞中射了进来,到了离风清扬身前三尺之处,身体蓦地在空中停住,双足一动,如安了机关一般,已然垂直站住,身法竟是诡异已极。
  只听得杨逍笑道:
  “我姓杨,名逍,此是天下皆知之事,你叫我杨逍,有何错处?风小哥,免礼罢!”
  风清扬应了一声,站直身子,心下狐疑百端。
  杨逍对己究是善意还是恶意?
  若是善意,他与师父乃是对头,为何出此?
  若是恶意,他与自己饮酒,为自己指路,也并无丝毫有损自己的举动,虽说自己身陷囫圄,那乃是慕容绝所为,又与杨逍无干。
  他究竟有何诡计要施在自己身上?
  他又怎会知道自己在此,前来相见?
  风清扬的大脑飞转,却想不出一个结果来,霎时间,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杨逍看透他的心思,微笑道:
  “风小哥,姓杨的虽然装腔作势,捏造来历,骗了你几杯好酒,却也没有害你之意。
  “你风小哥近年来在江湖上名声大震,手下艺业自也不凡,可说句老实话,姓杨的若想害你,你早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风清扬面上一红,知道杨逍所说是实,拱手道:“晚辈胡思乱想,前辈谢罪。”
  杨逍忽地面色肃然,长叹一声道:
  “唉!这也怪不得你,换了我是你,也难免要寻思上个百八十遍。
  “当年尊师执掌华山,与我明教斗得不亦乐乎,那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我多年的好兄弟范遥更是丧生在尊师双掌之下,风小哥,实不瞒你,那段日子我做梦都在想杀尊师,‘段子羽’这三个字没一天不在心中默念上个千八百遍……”
  说到此处,他目注远方,似是勾起无限回忆,面上神情尤显得凄惶苍凉。
  从他话中,风清扬虽已明白他不再对恩师耿耿于怀,听到这般怨毒的言语,也不禁心中一震。
  只听杨逍续下去说道:
  “后来张三丰真人出山化解这段恩怨,他是我教主的太师父,莫说明教不是各门派敌手,便是占尽上风,他老人家金口一开,谁敢不卖个面子?
  “经此一战,张教主二番远行海外,明教教众云飞星散,土崩瓦解,嘿嘿!
  “朱元璋那小子的龙庭是坐稳了,江湖上可也再没有明教的招牌。
  “唉!眨眼之间,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了!”
  喟然长叹,低徊之情,不能自己。
  风清扬静静听着,杨逍接着说道:
  “到得此时,教中的老兄弟隐居的隐居,死掉的死掉,只剩下我孤家寡人,那真是心灰意冷,万事俱空。
  “我女儿不悔和武当六侠段梨亭要接我去武当山居住,嘿嘿,我杨逍纵然不肖,岂肯托庇于张真人座下?
  “于是我就四海巡游,暇来以琴书自娱,虽是寂寞了点儿,倒也逍遥快乐。
  “直至五年前的一日,我夜行至一座古庙,正撞上慕容绝那老贼与手下什么狗屁十三门派聚会,庙外放哨的狗崽子暗算于我,被我下重手废了几个。
  “慕容老贼当即大怒,与我动起手来。
  “我们激斗了两个多时辰,那老贼施出一门劳什子‘凌波微步’的古怪步法,我一时不察,被他在后心印了一掌,身受重伤。
  “慕容老贼以为我必死于非命,冷笑一声,率领他那帮狐群狗党扬长去了。
  “嘿嘿,这老贼太也小觑我了,张无忌教主曾传与我疗治内伤之法,另有疗伤圣药‘玉蟾雪莲丹’相赠,他掌力虽然厉害,想要杨某人的性命可也还差得远了!
  “话虽如此,这场内伤也着实不轻。我足足调养了两个多月,武功方始尽复旧观。
  “哼!这口恶气我如何忍得下去?当下明察暗访,寻到这老贼的巢穴,那就是这个狗屁参合庄了,要与他再决胜负。
  “我杨逍生平于武功一道没服过几个人,一个是阳顶天阳教主,第二个是张无忌张教主,尊师段子羽虽心狠手辣,然而神功盖世,我也自愧不如。
  “岂知到了晚年,又出来了一个慕容绝。我上次在他的古怪步法下受伤,之后苦思良久,虽无破法,他却也再害我不得。
  “哪知这老贼奇门功夫着实不少,激斗至六百余合,他忽地使出少林派的‘须弥山掌’。
  “我当年曾为金毛狮王谢逊之事,随张教主攻打少林派的‘金刚伏魔圈’,少林派长老渡厄,渡难均曾使过此掌,甚是厉害。
  “我哪想到慕容老贼也会这门功夫,一惊之际,又是被他所乘,点了我的穴道。
  “我本以为今番必是死也,慕容老贼却假惺惺地说什么我们素来无仇无怨,又敬重我这一身修为,实在不愿杀我。
  “可他又不愿放我走,怕我再找他比武,嘿嘿,这老贼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胜我杨某一招半式,那是大耗体力心血之事,若非逼得急了,倒也不愿与我动手。
  “所以他就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了,屈指一算,也有四年多了。”
  风清扬“哦”了一声,这篇故事直把他听得惊心动魄,对杨逍其人也开始颇为佩服,转念之间,他忽地想到一事不对,不由“咦”了一声,道:
  “杨前辈,你说慕容绝亦将你囚在这样的石室之中?
  “可你那天又怎会在奎元阁上喝酒?
  “今日又怎会来到我这里呢?”
  杨逍又是嘿嘿一笑道:
  “这话说起来却也不短。起初一年,我也与你的待遇相差无几,每日两餐白菜豆腐,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当时每天想的就是怎么离开这鬼地方,找慕容老贼再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只是这石头屋子建得委实坚固,只好坐在床上气闷。
  “可后来终于被我发现了一个百密一疏之处。你道是甚么?”
  不等风清扬回答,他指指下方,狡黠地一笑。
  风清扬吓了一跳,道:“土地?”
  杨逍笑道:“答对了一半,是土。那老贼忘了,我明教厚土旗地行之术,天下无双,我先任光明左使,又任教主,地行的诸般法门倒也略知一二。
  “这里虽是地下,但只要出了那间石室,外面还不就是我的天下了?
  “我花了五天工夫掘出一条地道,直通向那道台阶旁边。想起从地底钻出那一瞬间,真是他妈的痛快!”
  杨逍双目闪闪,接下去道:
  “我出了这个鬼地方,先到附近找家酒馆吃了个痛快,便想回来寻那慕容老贼的晦气,哪知回到参合庄里,无意之间发现了老贼的一个大秘密,心中一喜,也不愿理会他了。”
  风清扬问道:“那是什么?”
  杨逍摆摆手道:“先不要问,我此番来找你便是为此,到时自知。”
  接下去道:“我既出了石室,手中有了诸般铁器,进出这石室那便如履平地了。
  “好在老贼这里无人看守,我除了老仆送饭时待在屋中,其余时候那便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那日我嘴馋了,想到奎元阁上享受一顿,却撞见你四处打听参合庄的下落。
  “一见你佩的剑,再看看这派气质风度,白痴也猜到你就是有名的‘华山一风’喽!
  “那天你请我喝酒,又谈得投机,我一时心喜,才写了那张字条与你。”
  风清扬恍然大悟,原来那日他故作陕西口音,引起自己注目,后来饮酒聊天,俱是为了试探自己。
  他素知杨逍聪明机变,天下罕有敌手,会说各地方言,对他来讲,那是雕龙小技,不值一哂之事,当下也便不问。
  杨逍忽地笑道:“说了这半日,倒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了。
  “风清扬,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长身而起,从那洞口钻了出去。
  此刻风清扬已对杨逍极是信任,当下不虞有他,紧随其后。
  杨逍等他也从洞口钻过,拾起适才撬落的花岗石重新堵在缺口。
  风清扬落足一看,所在之处仍是一间石室,体制规模也相差无几,却没有人在里面,心中寻思:
  这样的石室不知还有几间;也不知还关了什么人。
  杨逍好似又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
  “这里石室倒是不少,但请来的客人也只有你和我,未免冷清了一些。”
  边说边走到这间石室的墙壁旁边,右手掌心贴住一块石头,运劲一吸,石块轧轧后移,“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风清扬不禁脱口赞道:“好功夫!”
  杨逍一笑,也不言语,二人仍旧钻过。
  如是者三,进到第四间石室,杨逍不再走近石壁,蹲下身来,右手不知扳动什么地方,地面上慢慢现出一个洞口,恰容一人出入。
  杨逍笑道:“小哥光临寒舍,杨某不胜荣宠,可惜此处不能多耽,请走吧!”
  口中说请,自己却先行探身入洞。
  风清扬知道他是怕自己生甚疑心,一笑跟入。
  全身甫入洞中,忽觉眼前一亮,却是杨逍晃着了火折子,接着头上轻响,洞口已封上了。
  风清扬心中惊佩,暗道:
  人称杨逍聪明绝顶,果然传言无虚。
  这等巧妙机关,我便一年也作不出来。
  这地道挖得甚是狭仄,二人别说站起来,连蹲下也是不能,只好腿上使劲,半躺着向前蠕动。
  好在没有多久,出口已在头上。
  二人纵出洞口,闪目四望,周围静悄悄的,渺无人迹。
  二人倒也不敢出声,拾级而上。
  走了约有二百余步,杨逍左手扶住墙壁,在一个地方掀了两下,停了一停,再掀一下,“轧轧”声响,面前一道石门缓缓向旁闪去,一片清光慢慢洒在风清扬的头上,身上,脚上,正是明月皎皎,外面亮如白昼。
  风清扬大喜,纵出门来。
  一阵夜风吹拂而来,带着荷叶的清香,萦回鼻端,久久不散,风清扬深吸一口气,直觉胸腑之间如被香气洗过,极是舒畅,当即精神一振。
  他被关在石室中十余日,每天气闷已极,这时身在天地之间,感受自然之气,只觉身畔一草一木都是说不出的可爱。
  这时身后传来“轧轧”之声,那道门户又缓缓关闭。
  风清扬回头看去,见适才出来的石门乃是座假山的侧面,这一合拢,竟是毫无痕迹,休说此际乃是夜间,便是白日来寻,也是千难万难。
  杨逍道:“跟我来。”
  刚待展开轻功飞奔,回头看见风清扬手脚上的镣铐,一拍自己的头,叫道:
  “啊也!我也真是糊涂,忘了你身上还带着这劳什子的玩意儿。”
  右手一翻,亮出一把精光四射的锯条,也不知他先前放在何处。
  风清扬见这把锯条只有手掌般长,光芒耀眼,大非寻常,也不知是何物所铸,更不知他从何处得来。
  当下也不言语,任杨逍在手铐之上猛力锯了数次。
  这小小锯条当真厉害,几锯之下,手足上的四道铁圈已各现出一条细缝,运力一扳,那精钢甚有韧力,竟张开一个缺口,再扳几下,手脚都已从铁圈中脱了出来。
  杨逍拾起落在地上的铁圈铁链,交到风清扬手中,微笑道:
  “且把这劳什子带在身上,以后还有用处。”
  风清扬不知何用,但知杨逍此举必有深意,便将铁圈铁链挂在后腰之上,只觉沉甸甸的甚不舒服。
  羁绊既去,两人展开轻身功夫,直向右前方飞奔而去。
  姑苏六月正是酷暑时分,深夜却甚是凉爽宜人,明月在天,蛙鼓遍地,风清扬疾奔之际,只觉天地广阔,浑身说不出的通泰愉悦。
  看杨逍时,只见他宽巾大袖,步武潇洒,不疾不徐,行进之间浑无一点霸气,全如在庭院之间信步一般,却又总在自己前方数尺,追之不及。
  这等轻功自成家数,雍容华美,与适才穿越方洞时的诡异身法竟尔大异其趣,心下不由暗暗钦佩。
  此时杨逍也在用眼角余光扫视着跟在自己身后数尺之遥的风清扬,他知自己貌似从容,实已出尽全力,而风清扬虽步武遽急,却是呼吸调匀,显是行有余力,心底也不由暗自纳罕道:
  江湖上传说此子剑法轻功俱臻甚高境界,今日看来确是如此。
  这等了得的轻功自己一生之中也只见过阳顶天、张无忌、韦一笑等寥寥数人可与比肩。
  这小子今年才二十余岁,也真不知他是怎样练来的。
  二人各自思忖,脚下都是不慢。
  奔了顿饭时分,风清扬只见前面一方碧绿的荷塘,十数间小巧雅致的楼阁坐落其上。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这些楼阁俱用绿竹搭成,更分左右两进,中间以一座竹桥相连。
  两进的大门之上各悬挂着一块匾额,金粉写成的字被清光一映,更显得熠熠生辉。
  风清扬看到匾上题的字样,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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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7: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北溟奇功九转成
  风清扬趁着目光看得分明,左边匾上写着四个大字道:
  “琅环福地”,右边匾上也写着四个大字道:
  “还施水阁”。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以前曾听雪儿说过,慕容府上有“琅环福地”与“还施水阁”两处所在,那是收藏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之处。
  凡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拳脚兵器之术,上起少林武当的不传之秘,下至边远偏僻之地的邪功外道,乃至用毒施蛊之法,靡不灿然大备。
  此二处地方自五代以来惨淡经营,后人踵事增华,小心守护,在武林中的名气犹在少林寺“藏经阁”、武当山“有容轩”之上,因而也被列为武林禁地,无人能知晓它的位置所在。
  如今它们就在自己面前静静矗立,外表看去,普通之极,与江南人常居的竹屋没有什么两样。
  杨逍见他出神,笑道:“喂!你若不想进去,我可不客气啦!”
  风清扬道:“这里无人守护,外表看去甚是平常,但我看这些屋子乃是按八卦方位而设,里面必有机关埋伏,只怕不易便闯。”
  杨逍拇指一挑,道:“好小子,心细,有见识!”
  接着摇摇头道:“这等良材美质,我怎地撞不上一个?”言下颇以为憾。
  风清扬与他见面两次,听他言语随和,早已不如何拘谨,听见他这最后一句,笑道:“我的三师母不还是您的高足吗?还有现在日月神教的范松、司马凝烟,也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你老人家桃李满天下,莫非还不满足不成?”
  风清扬听说的“三师母”乃是杨逍的入室高足司徒明月,原在明教中任地字门主,后与段子羽结成连理,随夫隐居昆仑。(事详拙著《九阴九阳》)
  杨逍被他一言勾起心事,叹道:
  “范松本来资质甚佳,但他天性诚朴,脾气又过于暴躁,能有今日的成就已经不错。
  “司马凝烟能得我之巧而不能得我之厚,将来也难有大成。
  “唉!明月这丫头本来根骨不错,可惜是个弱质女流,要练成真正上乘的功夫亦是很难,现在她随你师父在昆仑山相夫教子,早年的那点玩意儿怕也搁下了!
  “现在想起来,我当年也颇有不是之处,明月告诉我她与你师父私订终身,叛教出门之时,我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真想一掌毙了她,其实男女之情……
  “唉!晓芙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对我?”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眼中似有泪光滚动。
  纪晓芙本是峨嵋派门人,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被杨逍强暴之后,珠胎暗结,竟尔芳心可可,一缕情丝全沾在他身上。
  后来灭绝师太逼她去害杨逍,她至死不从,被师傅掌击而死。(事详《倚天屠龙记》)
  风清扬也不知他说些什么,见他神情凄怆,不敢打断,只听杨逍低声唱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声音渺沓回旋,如泣如诉,喝到后来,声音越拔越高,却是越来越细,似乎能直钻进人心中一般。
  风清扬听着词中含意,想起自己间关万里,来寻雪儿的种种情事,也不禁黯然神伤。
  杨逍唱罢,长啸一声,热泪滚滚而下,沾湿衣襟,缓缓地道:
  “‘问世间,情为何物’,这一问谁能答得出来?众生芸芸,千头万绪,最后也不过还是这一问罢了!”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相对半晌,不发一言。
  杨逍忽地省起,开颜一笑道:“怎地说起这些来了?徒然恼人,没甚好处。来来来,我带你做些快活之事!”
  说罢,纵身而起,恍如飘然一鹤,直掠至“还施水阁”的栏杆之上,回头对风清扬道:“你且等我,去去就回!”
  滴溜一转,身法奇快,已隐没在竹屋背面。
  风清扬犹自想着杨逍方才的慨叹,心道:
  这位前辈行事邪僻,风尘游戏,却原来也是位伤心人!
  他自小受师傅薰陶,长后被师兄教诲,本以名门正派自居,对所谓旁门左道成见极深,可自从识得桑小娥之后,将她的遭遇与丐帮长老庄梦蝶等相互印证,渐渐明白正邪之间,存乎一心,原本难辨。
  正派中小人不少,邪派里君子亦多,即或有些人品行不修,却还能坦诚相见,光明磊落地为恶,较之正派中人的勾心斗角,虚伪矫饰又强得多了。
  这时与杨逍倾谈一过,心灵相通,隐隐觉得,像杨逍这类的所谓魔头,生具至情至性,于世俗礼法置之蔑如,率性而行,其实反中自己下怀。
  在他心中,此时的杨逍比之自幼生长一处的师兄弟们似乎还要亲近得多了。
  他在这里思犹未了,杨逍已转了回来,招手道:“来罢!”
  风清扬双足一跺,身形已拔地而起,恍若彩虹经天般划了个弧线,轻轻巧巧地落在栏杆之内。
  杨逍暗暗点头,笑道:“时辰还早,陪我进去先喝几杯!”
  风清扬奇道:“咦!里面怎会有酒?”
  杨逍笑道:“这里面武功秘笈堆积如山,包罗万有,我等学武之人进去,哪里还舍得那么快出来!
  “慕容家的人也不能例外。他这水阁之中专有一处储藏美酒,还有一处储藏诸般果品干肉,俱是下酒妙品哩!”
  说罢哈哈大笑。
  风清扬听得有酒有肉,心花怒放,不禁也随着他大笑起来。此时二人已穿过回郎,风清扬突地问道:“然则那些机关消息……”
  杨逍头也不回地道:“你放心罢!机关的总闸已被我关了。
  “若是不关,嘿嘿,你小子走了这许多步,早就不是被乱刃分尸,就早给万箭穿心喽!”
  他似乎甚是得意,意犹未尽地道:“嘿嘿!即慕容老贼恁地奸猾,他这福地水阁本来按坎巽二卦设置,机关消息的总闸该设在坎巽二卦之间,就是那座竹桥之下。
  “他却一反常规,将总闸设在水阁的西北角上,那是离兑二卦的连结之点,这一下,生门变死门,死门变生门,十个人有九个怕要上这恶当!
  “岂知这老贼费尽心机的布置,撞上了我的手,那是狗屁不值!这才教‘强盗遇上了贼祖宗’哪!”
  说话之间,二人来到水阁正门。杨逍伸手一推,竹门“吱呀”一声打开。
  风清扬晃着火折子,迈步进去,四下里一望,不由吓了一跳,只见屋中密密层层地全是木头架子,每架俱是从地到顶,有两人多高,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长短、宽窄、新旧俱各不一,有的书背都已发黄,似是陈年古物,有的则崭新硬挺,似是新抄未久。
  一瞥之间,只见每隔一两架上贴有一个标签,或作“河南”,或作“四川”,或作“西广”,或作“关东”,显是以行省为记认的地域标识。
  风清扬幼小习武,只略通文墨,读书甚少。
  一下子看到这许多书放在一起,那还是生平首次。
  他虽知此地是藏书之处。
  也没料到规模如此之大,数量如此之多,不由咋舌不下。
  杨逍见他吃惊,笑道:
  “怎样?没见过这许多书罢!告诉你,水阁里这样的屋子共有十间,按天干之数排列。
  “这只是‘甲’字号,乃是收藏天下剑法之处。
  “‘乙’字号收藏刀法。
  “‘丙’字号收藏‘掌’法。
  “‘丁’字号收藏腿法,我也记不得那许多。喏,你自己慢慢看吧!”
  “啪”的一声,一本厚厚的册子掷到风清扬手中。
  封面上恭楷小字写道:“甲字号藏笈目录”,风清扬翻开内页,只见第一项写道:
  “河南少林派达摩剑法”,空一格写道:
  “一架第一格左起第十九册”,再空一格写道:
  “序号贰伍柒”。
  风清扬借着火光,向离自己最近的架上看去,果在第一格上寻到“贰伍柒”标签的书,抽出一看,不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又是什么?
  他又惊又喜,回头继续翻看,只见以下列道:
  “河南少林派罗汉剑法”。
  “湖北武当派太极剑法”。
  “四川峨嵋派峨嵋剑法”。
  “四川青城派青城剑法”。
  “湖南衡山派衡山剑法”。
  “山东泰山派泰山剑法”长长的一大串,不一而足。
  风清扬看到下面“陕西华山派华山剑法”的字样,心中不禁一跳,疾忙按目录指示之处取来书册,才翻得两三页,不由大惊失色。
  书册所载正是历代相传的正宗华山剑法,一招一式,连同运力转折的法门,无不清清楚楚。
  再翻几页,忽见其中夹有一张字条,上面寥寥数句,写道:“华山剑法险着居多,如华山壁,气像森严,偶出奇招,则轻灵飘逸,观之如坐春风,惜乎气魄稍小,精妙不足,遇堂正之师,奇诡之阵,则缚手缚脚,取胜殊难矣!”字迹遒劲,但纸张松脆,似是年头不少。
  风清扬暗忖道:“此条不知是何人所写,但所说华山剑法优劣,虽寥寥数语,无不深中窍要,字条上又没提剑宗,气宗这事,想必是慕容府上的前辈高人。”
  他与雪儿情深意笃,连带着对慕容绝感激,对柯叔和桑二娘等容让,但始终觉得慕容家之人若非鬼鬼祟祟,便是不通情理,对他们殊无好感。
  这时见到“还施水阁”偌大的气魄,又见到这几句精当评语,对慕容世家不由大生敬意。
  再向下看去,所列却是剑法中的杂学,诸如吴钩剑,雌雄双剑,短匕之类,琳琅大观。
  他也无心详览,翻至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道:“独孤九剑,南宋年间一代剑魔独孤求败所创,分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破气式等九式,练至极处,举凡长短软硬兵刃无不可应手而破,所谓神而明之,存乎一心,转折变化,妙不落言诠,可叹为观止矣。
  此剑法至今未见,惜哉!惜哉!惜哉!”最后连叹三声,显见作书人的是遗憾之极。
  风清扬正自琢磨最后一页上的字迹,身后竹门一响,杨逍笑嘻嘻地背着一个大口袋从门外进来。
  他暗呼了一声惭愧,知道自己聚精会神地翻看书籍,连杨逍何时出去竟也毫没察觉。
  只见杨逍从屋角扯过一张方几,如同变戏法一般从大口袋中先提出一小坛酒,再取出种种干果、蜜饯、腊肉、香肠之类,满满地摆了一桌子,笑道:
  “咱俩谈了半个晚上,你这书也看得够了,想必同我一般,肚饥口干得紧,来来,咱俩痛饮一顿再说。”
  说着,从袋中取出两只青花细瓷大碗,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将两只大碗斟酒,递过一只道:“喏!这碗是你的!”
  他刚一拍开泥封,风清扬便觉一股酒香扑面而来,醇煦之极不说,其中竟似有鲜花瑶草的香味,酒汁更是金黄如蜜,甚是黏稠,未及入口,先已有醺醺之意。
  他生平饮酒无数,但这般好酒却也罕见,当下馋虫发作,端起酒碗,对杨逍一晃,饮了下去。
  入得肚中,更觉五脏六腑一清,丹田之处暖融融的,一股又热又香的气息四处游走,四肢百骸,无不舒泰,不由脱口赞道:
  “好酒!”
  杨逍笑吟吟地得意之极,捋着花白胡子道:
  “算你小子有福气,这慕容家酿的‘百花酒’少说也有七十年,酒窖中亦非常有,老夫我在这水阁待了三年多,也只喝过四次。”
  风清扬一笑,搬过酒坛,先给杨逍斟满一碗,自己也斟上一碗,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顷刻之间,两人风卷残云一般将几上的酒肴消尽大半。
  杨逍酒量不宏,几碗美酒入肚,双颊俱已通红,与鬓旁白发交相辉映,色彩煞是鲜明,若非醉眼了乜斜,望之倒似神仙中人。
  只听他口中喃喃道:“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
  “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
  “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
  “不如来饮酒,稳卧乐陶陶。
  “白乐天一代大贤,做得好诗!”说着连饮数口。
  风清扬听这诗似谣似谚,通俗明白,也算不得好,但诗中所含却大有深意,耐人寻味。
  他此时也有三分酒意,道:“杨前辈,我有一件事请教。”
  杨逍摆摆手道:“哎!杨逍就是杨逍嘛,我最厌恶这套前辈后辈的虚文,都是狗屁!”
  风清扬见他醉态可掬,言语之间大有狂态,不禁笑道:
  “那怎么成?你是我三师母的师父,比我高上两辈,从武当的殷融阳师兄身上算来,你是他的外公,也比我高上两辈,这还算不得前辈么?”
  杨逍侧头望了半日,道:“那也有理!”
  忽地虎起眼睛道:“那你便非要挂在嘴上吗?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说话自是对我说的,非要称呼一声作甚?”
  风清扬生性豁达,更不愿与他纠缠不休,遂道:
  “听你适才吟诵白乐天诗,似是对旧事全不挂怀。
  “然则既已身得自由,为何又滞留不去,莫非……”
  杨逍摇摇头道:“错了!错了!你以为我在参合庄逗留不去是想报复那老贼么?
  “嘿嘿,我若想暗算于他,这老贼怕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我不过是贪恋这阁中所藏秘本,既长见识,又增修为,天下哪还有这么好的事!
  “实话跟你说,以前我的武功确是逊那老贼一筹,两年之前我便可与他战成平手。
  “可这两年来,每次他提我出去比武,我都故意输他一招半式,你说是为甚么?”
  风清扬会意道:“为了白看这里的书啦!”二人一同拊掌大笑。
  笑了一刻,杨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说到我与你师父的事,那又麻烦得多啦!按说明教毁在他手下,我的老搭档、好兄弟范遥也死在他双掌之下,哪儿有不恨他的道理?
  “可我这些年或是云游四方,或是年龄渐增,慢慢地,对从前的许多事儿都能想开一些了。
  “当时明教与各大名门正派都是死敌,犹如两国交兵一般,不是你灭了我,就是我灭了你,力强者胜,那也没有什么对不对的。
  “尊师杀了范遥,那是因为范兄弟他曾杀了于尊师有父子恩养之情的老仆欧阳九。
  “我等江湖中人,恁多年来谁手上不是鲜血淋淋,自己也过的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左右不是死在尊师手里,也会死在别人手里,那也不必恨了!
  “我这些年来什么都想得开啦,成日价吟诗弹琴,饮酒奕棋,要那许多劳什子的怨啊恨啊来干什么?
  “若是还有旧事横在心中,我又怎么会帮你?”
  杨逍生性原本孤僻,女儿嫁与名门正派中人,他便不愿过多来往,但寂寞难耐本是人之常情,他自见风清扬便颇喜他性情聪明,气质仁厚,与之甚为相得,便如喜欢一个晚辈的孙儿一般。
  此夜他心情畅快,在风清扬一问之下,便将多年心中蕴积的话竹筒倒豆般全说出来。
  风清扬听罢此言,默然不语,心想这位前辈是性情中人,难得又是胸襟宽博,见事通达,颇具雅量高致。
  自己生平甚少服人,但杨逍的谈吐气度,却让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佩服出来。
  二人酒足饭饱,分别在屋中阅读秘笈,甚得其乐。不知过了多久,杨逍叫他道:
  “喂!该回去啦!那老儿若送饭来时不见我们,那可就糟之极矣!”
  风清扬依言放下书册,随杨逍回到石室之中。
  此后两人每吃过第二顿饭便来此处读书,不知不觉间过了一月有余,风清扬自觉功夫大进。
  甫得自由的前几日,风清扬也曾遍探参合庄,期望寻得雪儿踪迹,但苦寻不获,猜测雪儿或许真的不在,也只索罢了,只好一边读书一边等待雪儿出现。
  这一日,风清扬正在“戊”字号中翻阅各派内功秘笈。
  他知自己所习《九阴真经》乃是天下至高的功夫,寻常内功法门也还不放在眼中,只是随便翻翻记记,了解一下别派内功的情状而已。
  他将《崆峒内功秘要》匆匆翻完,归回架上,待要取下面的几册,蓦地发现木头书架的后壁上竟嵌着一只铁环。
  那铁环只比铜钱略大,黑黝黝的,甚是小巧。
  风清扬好奇心起,伸手一拉,铁环竟是纹丝不动,向右扳了一下,仍是毫无动静。
  再向左拧,只觉略微松动,于是再向左转,连转三周,“咔”的一声,铁环不动了。
  风清扬正自犹豫,只听后面书架“轧轧”作响,绕过去看时,只见最底部的一块架板缓缓向内推进,露出一个暗格。
  风清扬大奇之下,伸手进去掏摸,只觉触处一凉,“呛”的一声,似是机簧声响,心知不妙,疾地向后一仰。
  “砰砰”数声,四支短箭从他鼻尖上面寸许处掠过,钉在身后的木板上,这些短箭突如其来,事先毫无朕兆,速度又是奇快无比,饶是他应变奇速,还是险险着了道儿。
  风清扬一颗心“怦怦”乱跳,心知箭矢由机簧射出,力道奇大,自己只要慢得一瞬,身上便要添四个透明窟窿了,当下不敢再伸手过去,到屋角处寻来一根竹棍,远远地伸入暗格四处击打探查,等了半日,确信再无其它暗器射出,这才再伸手进去,从暗格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两本书来。
  只见这两本书册页均已发黄,颇有残损,墨迹已转浅黑,地角处磨得乌亮,显是数百年以上的古物,而不知经多少人摩娑参详。
  左边书封页上以小篆题道:
  “凌波微步”,右边书封页上以小篆题道:
  “北溟神功。”
  风清扬一见之下,喜欢得几欲大叫起来,刹那间想到雪儿说过,这两本秘笈连同一阳指功法,本是大理段氏传家之宝,南宋光宗年间被一蒙面怪客从天龙寺中盗走,“凌波微步”后由慕容氏宣称得到,而“北溟神功”与“一阳指”则从此失传世间,原来那“北溟神功”竟在此处,那么自天龙寺盗宝的蒙面怪客十有八九也就是慕容氏的先辈了。那“一阳指”秘笈却不知散在何处,并不在其中。
  杨逍此时正在“癸”字号中参详诸般机关消息之法,他耳目灵敏,所得这边声响有异,赶了过来。
  风清扬将上项事一说,杨逍见到那两本书册,也不由大喜,笑道:
  “你这小子当真是好深的福缘。
  “这两册书可称武林至宝,不知有多少人眼红着想要哪!
  “我在水阁里待了这么久,怎么就连一次这样的好事儿也撞不见?”
  风清扬笑道:“我见到了与前辈见到那是一样的,前辈若是喜欢,拿去修习便是。”
  杨逍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多好的内功练不练也没甚么用处了。
  “那‘凌波微步;倒要老实不客气地看上一看,把那慕容老贼的绝技都攥在手心儿里,永远不必犯愁打不过他了!
  “喂!小子!我知你剑法奇高,武林中可称得上数一数二,但我看你的内功火候似乎不足,不如学学这‘北溟神功’罢!我虽不知它的底细,想必也有益无损!”
  风清扬听他对修炼这两门功夫不甚起劲,明白他素来心高气傲,虽知这是神妙功夫,也不屑染指慕容氏的东西。
  及听到最后几句,心中不由一动。他自艺成以来,纵横江湖,少逢敌手,但近几个月中,却连遭两次败绩。
  头一次败于无名怪客手下还可说是因他使出“凌波微步”,自己猝不及防,况且兵刃被断,也不能算是惨败。
  此番在慕容绝手下失利则纯是因为内力不如,被他克制,若内力与之相仿或稍逊一筹,手中宝剑便可透过他的罡气,大大奏效,决无如此惨败之理。
  想到此处,便自杨逍手中取过“北溟神功”书册,要看看它究是怎样一种奇法。
  翻开第二页,只见上面一篇文字,字迹笔致温润,棱角内敛,写道:
  “北溟神功者,逍遥派之武学。
  “《庄子·逍遥游》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向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其名目本此。
  “其法以修习奇经八脉为主,取敌人内力,融化为己用,由小及大,若鲲鹏之变,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之境地,是为大成,是为逍遥,此亦‘逍遥派’名目所由来也。
  “是法虽便捷,然亦不劳而获之黠者。
  “余无意间得此功,幸未累及良人。
  “凡我段氏子孙修习此功者,望慎用之。
  “慎之!慎之!如违此训,则我段氏列祖列宗必不安于地下。
  “甲戌正月誉白。”
  下端钤有朱红印章,却是大理国的玉玺。
  风清扬回想起早年追随师父,曾听他讲起大理国列代祖宗事迹,个中听得最熟也最有兴味的便是段誉和一灯大师之事,尤其对段誉其人颇为心向神往。
  此际见了这篇措辞温婉的文字及玉玺,知是段誉亲笔,不由一喜一悲,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这时他的心中反复思量一事:段誉称此功为“不劳而获之黠者”,大是有理。
  别人辛苦多年修成一身内力,若被我一旦吸来,岂非有些卑鄙无耻?
  那与魔教所传,武林中人人切齿的“吸星大法”又有何区别?
  然则这种功夫是练还是不练?
  他一时犹豫不决,手中下意识地翻过一页,却见又是一篇序文,先看下款,竟是段誉之子段以宁所题。
  序中云,此种吸人功力之法原有两路:
  一路即北溟神功,乃锻炼自身经脉之潜力,故修习之际与人无害。
  另一路则创自逍遥派不肖弟子丁春秋,他畏惧“北溟神功”练成不易,乃另辟蹊径,利用毒虫及“采阴补阳”等邪术,也得有成,称作“化功大法”,修习之际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坏了多少女子的贞节,故武林中人人憎恶,闻而色变。
  序中又云:“北溟神功”与“化功大法”形似神非,实是正邪两途,泾渭判然有别。若存心正大,修习“北溟神功”,制恶人而不及于死,是有功德之事;若存心不良,则虽依正途修“北溟神功”,那也与以邪术修“化功大法”没甚么分别了。
  风清扬看至此节,不由又惊又喜,胸中豁然开朗,蓄积半晌的疑云一扫而空。
  当下再不踌躇,盘膝坐地,五心向天,依书上所写专心致志练了起来。
  风清扬自幼习练《九阴真经》,任督二脉藉其神奇效力,已于一年之前打通,此后内力精进,在武林中实可算得一流高手。
  不过限于年份,遇上慕容绝这等顶尖人物还要相差许多。
  此际内功根底既强,修习这“北溟神功”也是颇为省力,数天之后,奇经八脉中的手少阳三焦经脉已然通达无阻。
  虽然如此,那《北溟神功》乃是夺天地造化之不世出的奇异功法,岂是轻易可以练成的?
  当年段誉毫无武学根基,但他心地纯净,并无杂念,正合了此功的清净无为,不为已甚的要旨,那也还练了一月光景方有小成。
  风清扬聪明伶俐,又曾经情欲斫伐,比之段誉,心魔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以故修到足少阳经脉之时,便已进展甚微。
  这些时日风清扬已明了此功要义,知道此是应有之像,倒也并不担忧着急。
  如此这般三个月下来,奇经八脉已通了七脉,最后的一条是太阴三焦经脉也只在旦夕之间便可练成了。
  这段时间里,杨逍见他练功时不能言语行动,便从不来烦他,自去钻研感兴趣的功夫。
  而风清扬在庄内几度勘查,却也没有发现慕容雪的踪影。
  这一日申未酉初,两人草草吃过晚饭,照例通过杨逍的地道出得石室,直向福地水阁而去。
  一出石室,风清扬只觉阵风吹来,颇有肃杀之意,身上也不禁一寒。
  放眼四望时,只见月色朦胧之中,草木凋零,池塘清涸,天高地迥,万物萧疏;已是深秋时节。
  不知怎地风清扬心中忽地升起一种无端的怅惘之情:光阴如梭,一晃之间自己已来姑苏将近四月,又是春去秋来,与雪儿也是一年多音容不通了
  !雪儿!雪儿!你在哪儿啊!秋已深了,你的罗衣可能抵得这清秋清寒么?
  到得水阁之上,杨逍问道:“小子!你的‘北溟神功’练得怎样了?”
  风清扬道:“尚有足太阴三焦经脉未通,不过照我预料,怕也就是今晚之事。”
  杨逍一惊道:“好小子!练得好快!今晚看来紧要关头,我左右无事,便与你护法罢!”
  风清扬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要护甚么法?再说你还有书没看,不如我自己练罢!”
  杨逍忽地面色肃然,道:“如今已是九月底,屈指算来,我来参合庄也有五年了!
  “在此读了四年书,那是我此生最为平静快乐的日子,但书读得差不多,我也该走啦!”
  风清扬大惊,道:“你要去哪里?”
  杨逍叹口气道:“我向来四海游荡,也没甚么准去处。
  “但书既读完,留在那死气沉沉的石头屋子里有甚么趣味?
  “我本想临去之前与慕容老贼大战一场,败得他心服口服,可转念一想,他虽击我一掌,又关我五年,但我看了他这许多书,也足以抵偿有余啦!
  “甚或他于我有恩也说不定,那我也就留张字柬,与主人告辞就是。
  “清扬,你我缘分不浅,相聚如此之久,那是极好的事。
  “你虽称我前辈,我却只肯认你做个平辈朋友,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江湖飘蓬,也不知有无相见之日,那也不必挂念了!”
  两人相处四月,风清扬所见的杨逍不是诙谐佯狂,就是滑稽玩世,极少这般庄重说话。
  平素杨逍称他不是“小子”便是“你”,也从未以名称呼。
  此际听他叫出“清扬”二字,风清扬心头不禁一凛,眼圈当即红了,喉头也好似被什么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杨逍见他这般情状,展颜笑道:
  “唐人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做这儿女之态干甚么!
  “你如真的舍不得与我分手,不若快些将此功练成,然后痛快淋漓地陪我喝上一顿酒,酩酊大醉,拱手道别,岂不快哉!”
  风清扬听他说得爽利,心头一轻,但回想适才那番话,总是沉甸甸地不太好受,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当下勉强笑道:“前辈说得是。”
  收敛心神,盘膝坐定,专意练那足太阴三焦经脉。
  不知过了多久,但觉气息在左腿中穿梭不息,暖融融地极是舒服,右半身却颇有凛冽之意,如处严冬,心知已到了阴阳互融,龙虎交济的重大关头。
  杨逍在旁见他左半身热气蒸腾,右半身寒意逼人,也不由暗暗称奇。
  风清扬镇摄心神,专意行功,眼见只需最后一转便可大功告成,忽听得杨逍轻叱一声:“甚么人?”
  一瞬间,水阁之中衣袂飘动之声,兵刃呼啸之声,拳脚相交之声大作,显然来者并非一人,杨逍已和他们动上了手。
  风清扬本以为慕容府中之人发现他二人偷阅秘笈,前来捉拿,此时大惊之下,本能地睁眼看时,却见五人各持兵刃将杨逍围在中心,圈中一人却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汉子,赤手空拳,与杨逍战在一处。
  风清扬开始见这些人自己一人都不认得,反而心下一宽,料想杨逍的武功已臻绝顶,环顾当世,只怕除了不知所踪的明教的前教主张无忌和恩师段子羽,再也无人能胜他一招半式。
  敌人再多,总还应付得了。
  哪知甫看得数招,便即大惊失色,只见那矮胖的中年汉子拳发如电闪,脚出若雷霆,法度严整,气韵悠长,出手之际,劲风激荡,拂面如刀,正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高手,比之自己也是不遑多让。
  外围那五人兵器固然古怪,招数也是恢奇怪诞,与中土武学大异其趣,以造诣而论,较之日月教“十大神魔”怕也只稍逊一筹而已。
  风清扬眼见这许多来历不明的高手围攻杨逍一人,不由大急,知道纵然张无忌或段子羽亲临,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些人,也绝难讨得了好去。他此际双手尚可行动,眼见旁边便是设来印证武功用的兵器架子,大喜之下,伸手掣了一剑,喝声:
  “鼠辈看剑!”抬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人刺去。
  剑尖甫到中途,风清扬只觉手臂一麻,“当啷”一声,宝剑落地,接着全身一阵冰冷,只觉体内本来缓缓流动的气息忽然如疯了一般,乱冲乱撞,所至之处,如万针攒刺,奇痛入骨,自己却从头到脚一动也动不得了。
  风清扬心头一凛,一个念头早光石光般在脑中闪过:走火入魔!
  他本来所练的《九阴真经》乃是武学中至阴至高的功夫,取径甚正,再练此“北溟神功”,那是毫无冲突,两不相妨,加上他并不躁进,本来绝无走火入魔之虞。
  但此际他正处在阴阳互融,龙虎交济的重要关头,那是每个学内功之人最大的难关,即便并无扰乱,全力以赴,尚且存有危机,何况他眼见杨逍情势不妙,不顾自身,奋勇出剑?
  片刻之间,风清扬已觉眼前一阵发黑,全身的气力似正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而体内真气狼奔豕突,毫无章法。
  他知真气撞入脑中,便有性命之忧,心下霎间彻底冰凉,暗道:
  罢了!罢了!不道我风清扬今日毕命于此!
  离风清扬最近的那人听得身后喝声,不由吓了一跳,忙将右手中链子锤向后荡去,却荡了个空。
  回头一望,见风清扬盘膝在地,摇摇晃晃,脸色发青。
  他也是见多识广的大行家,知道这是走火入魔之兆,当下冷笑一声,不去理睬,全神贯注对付杨逍。
  风清扬那一声断喝,杨逍自然也听在耳中,他虽身在重围之中,头脑却是清醒之极,转念之下,便知不好。
  当即双腿连出,势若奔雷,眨眼之间,已连攻三十六招,正是他生平绝技“连环三十六鸳鸯腿法”。
  这一轮急攻纵然张无忌,段子羽亲至,也当避其锋锐,那中年汉子如何抵挡得了?
  当下手脚齐出,见招拆招,却已连退了十余步。
  杨逍正是要争这一个空隙,一见他稍稍退开,双手更不稍停,已闪电般向外围五人各发杀手。
  那五人各挺兵刃一挡,杨逍已高高跃起,身形在空中一个转折,双足落处已在风清扬身畔。
  那六人虽与杨逍为敌,但见他这一轮出手情急拼命,所使招式却无一不妙到毫巅,使人观之心旷神怡,身法又是美妙至极,奇快无比,眨眼间已逸出重围。
  那是非胆略,心计,武功俱臻上乘者不办。
  六人心意相通,不由齐声喝了一个大彩。那中年汉子佩服之余,心中暗惊,挥手道:“再上!”
  六人分占一角,缓缓向杨逍和风清扬这边包抄而至。
  杨逍跃至风清扬身畔,右手食中二指已搭住他左手腕脉,一探而下,只觉脉驰而滑,紧而乱,正是走火入魔,内气反噬的徵兆。
  他心知此际若无人注入真气,助他约束体内气息,要不了一时三刻,风清扬势必真气贯脑,散功而亡。
  当下不及细思,右手劲力陡发,一股绵绵密密、沛然莫御的力道自风清扬“内关”、“外关”两穴直入。
  至于强敌在畔,自己能够支撑多久,风清扬何时能束住气息,解脱这生死之厄,那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风清扬乍得杨逍导入的真气,全身一震,登时好过不少,神智也清明起来,忽地明白杨逍以右手助已,只以半力对抗六名强敌,那是再凶险不过之事。
  情急之下,开口道:“前辈……不可……”
  他一开口,体内真气便即横行,与杨逍的真气相撞,直痛得牙齿“格格”作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逍喝道:“别说话,快运功!”
  右掌加力,口中说话,左手连动,已化解了那中年汉子的十余招猛攻。
  风清扬一想不错,杨逍是绝不肯把手拿开的了,自己若不加速行功,两人今日都要毕命于此。
  当下牙关一咬,猛力镇摄心神,约束真气,慢慢将其导入正途。
  片刻之间,便已神游物外,对眼前的恶斗已不闻不见。
  这片刻间,杨逍已经迭遇凶险。他以一只左手,对抗那中年汉子已是不足,何况周围另有五名手持兵刃的高手?
  仗着他原本武学广博,近年来又在水阁中读遍武功秘笈,虽见这几人武功与中土武学截然有异,诡怪非常,却也抓住其中的相似之处,以相应手法加以克制,以故二十招之内,虽处下风,竟然毫无损伤。
  那中年汉子久攻不下,甚是焦躁,心道自己潜修多年,本以为武功大成,已可天下无敌,哪知重履中土,首次出手连一个糟老头儿也拾夺不下。
  自己下属在旁围攻,眼睁睁地看着,岂非脸上无光?
  当即长啸一声,招式陡变,连发十数掌,水阁之中立刻寒意弥漫,砭人骨髓。
  杨逍忽感对方掌力如五丁开山般涌来,更有一种怪异的寒气夹在其中,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于这掌力的情状甚是熟悉,那正是自己最为忌惮的,本已应失传许久的“玄冥神掌!”
  玄冥神掌本是“玄冥二老”鹿杖客与鹤笔翁的独门绝技,杨逍曾受过一掌,伤势不轻,幸得张无忌以“九阳神功”驱去寒毒,未留后患。
  但自二老在王保保庄上死于段子羽之手,江湖上便以为此掌法从此绝迹武林了。(事详《倚天屠龙记》、《九阴九阳》)。
  哪知今夜在这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手下重又出现!
  杨逍心中一凉,虽然自己内功较之当初醇厚不少,却也不敢与之对掌,当下五指齐出,尽拂向对方要穴,想教他掌上发不出力来。
  他一全力对付那中年汉子,周围的防守便现空隙,“砰”的一声,后心着了一记链子锤,接着左腿一痛,已被一个手持日月弯刀的丑头陀砍中。
  杨逍大怒,右腿踢出,挡住那中年汉子的五掌进击。左手“呼呼”两掌,若迅雷不及掩耳,一掌击中那使链子锤之人的前胸,一掌击在那头陀的右肩之上。
  那使链子锤之人只觉掌力着体轻柔,才松了一口气,一股大力已直撞入去,如受巨椎重击,嗓子一甜,鲜血狂喷,已委顿在地,眼见不活了。
  那头陀中了一掌,肩骨碎裂,他痛吼一声,弯刀拿捏不住,掉在地上。
  但他生性悍狠,左手刀“刷刷”三记,竟全是进手招数。
  就在此际,杨逍也觉胸中气血翻腾,“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那记链子锤所击乃是要害,内伤竟自受得不轻。
  他这一吐血的当口,那中年汉子觑见良机,哈哈一笑,猱身而上,已无声无息地在杨逍胸口印了一掌。
  疾退之际,但觉头上冰凉,方巾已被对方掌力扫去,脑门被掌风带到,隐隐生疼。
  杨逍中了一记“玄冥神掌”,一瞬间全身如入冰窖,牙齿不由自主地捉对厮打,但仍奋起最后一丝气力,使出“乾坤大挪移”第三重的功夫,在左边一人的铁牌上一推,将诸般兵刃荡了开去,自己却撑持不住,一跤跌倒。
  那中年汉子放声长笑,得意之极,道:
  “我自出道以来,遇见的对手以你这老儿为第一。
  “你以半力抗我六人猛攻,居然仍能伤我两人,了不起啊了不起!
  “可惜你终究中我一掌,我敬重你一身修为,不愿让你受寒毒折磨而死,这就给你来个痛快的罢!”
  阴阴一笑,已跃至杨逍身前,右掌生风,直向杨逍顶门拍下!
  五为谁心苦窍玲珑那中年汉子猛击杨逍顶门,右掌已在他头上三寸之处,忽然眼前一花,斜刺里一把宝剑光辉如雪,其疾无比,直向他掌上削来!
  此人武功也真了得,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右掌疾撤,胸腹一缩,已使出“细胸巧翻云”的上乘轻功,向后翻了一个筋斗,闪了开去。
  落下地时只觉右手奇痛,小指的第一指节已被宝剑削掉,他又惊又怒,定睛看时,出剑者长身玉立,剑眉星目,英气夺人,正是适才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风清扬屏息用功,本已不知身外争斗的状况,只觉体内奇热无比,直似要炸开来一般。
  原来杨逍的内力偏于阳刚一路,风清扬虽习练《九阴真经》,内力却是半阴半阳,介乎刚柔之间。
  杨逍的阳刚内力透入,压制住了风清扬体内阴柔内力的走势,对其原有的阳刚之力却不甚奏效。
  风清扬正自苦忍体内的奇热,忽觉杨逍手上传来一股奇寒之气,如凛冽的冰雪,迅速地与体内的热力交融而一,气机登时变得活泼泼地,瞬间在全身连走三个周天,奇经八脉霍然贯通,“北溟神功”瞬息内便获大成,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不舒泰至极。
  此刻正是杨逍身中“玄冥神掌”之时!
  风清扬睁开眼睛,登时省悟敌我情势,只觉杨逍搭在自己脉门上的手冰凉无力。
  他心头一凛,登时想起师父说起的“玄冥神掌”的情状来,眼见那人纵至身前,举掌欲击,拾起适才落在地下的宝剑,施出雷霆一击。
  饶是那中年汉子见机得快,应变奇速,还是被削掉了一截指头。
  风清扬一招伤敌,并不进击,俯身察看杨逍伤势。
  只觉他身体奇寒,面色乌青,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性命只在呼吸之间,原来杨逍输了一部分内力给风清扬,只出半力对抗强敌,时辰虽短,却是大耗真元,再受了重重一掌,那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了。
  风清扬心中大痛,犹如一千把小刀在剜动一般,狂呼道:“前辈!前辈!”
  呼犹未了,一把凤翅鎏金镗,两把烂银短戟已然夹带风声,向他背后疾攻而至。
  风清扬此刻体内真气充盈,自然而然感知敌人兵刃来路。
  当下更不抬头回身,“唰唰”数剑,看似随手而发,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
  只听“哎哟!”、“他奶奶的!”
  几声叫骂,偷袭之人过于轻敌,已在他剑下受了轻伤。
  风清扬知道杨逍的伤势沉重,当今之世只有张无忌和恩师段子羽两人救得。
  那张无忌远引海外,不知所踪,为今之计,只有全力以赴,先退强敌,再设法带他找师傅求救。
  至于何时能够找到,途中自己的内力能否制住他的伤势,支撑到得救之时,还是未知之数。
  他也知这样的希望实是渺茫之极,满腔悲愤,嘶声对杨逍道:
  “前辈!且支撑一刻,我杀了那帮兔崽子再回来救你!”
  双手放下杨逍,挺身而立,双目中精光暴射,怒火如潮。
  那中年汉子被他一剑断指,虽知这年轻人剑法不错,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只道那是自己太过轻敌之故,及见他并不回头转身,背向出剑已伤了自己两个属下,才晓得此人是个劲敌,不可小觑。这时遇到他如惊虹,似冷电般的目光,不由心头一寒,暗暗嘀咕:
  他奶奶的!
  这趟出师怎么尽遇见些高手?
  这年轻人的武功只怕尚在那老家伙之上。
  为今之计,应当速战速决,今日事若不谐,此后再找这样的时机那可是千难万难了!
  想到此处,一挥手道:“这小子剑法厉害,大伙儿并肩子上啊!”
  咬字生硬,口音怪异,似是许久不说汉话一般。
  他这边本有六人,除一人丧生在杨逍掌下,尚有三人被杨逍和风清扬所伤,但此刻各人所怀的心思却是相差无几。
  “呼”的一声,一件似禅杖非禅杖,似铁铲非铁铲的东西横扫向风清扬左肋,却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和尚当先发难。
  风清扬知道情势险恶,下手哪肯容情?
  吸一口气,腹部猛地后缩三寸,避开这一击之力,右手剑平平递出,指向那和尚眉心,竟是后发先至。
  那和尚见长剑来势奇急,自己兵刃却在外门,连忙向右一闪。
  风清扬早在等他这一闪,右脚早起,正踢在那和尚两腿之间。
  这一踢力道奇大,那和尚虎吼一声,身子已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落下之处却撞翻了屋角的一盏油灯,当下衣襟起火,直烧得他哇哇痛叫。
  此际另外四人已将风清扬重又围住,风清扬虽处逆境,却是气势如虹,左掌右剑,凭着一股刚勇与精妙之招,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混战之中,那头陀眼见风清扬左臂处有一空隙,弯刀疾砍,甫及肌肤,便觉手腕一痛,一只左掌连同弯刀竟全被风清扬削落下来。
  那头陀盯着自己光秃的左腕,神色诧异之极,似是见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议之事,惨呼一声,提气向外疾奔,“扑通”一声,却忘了纵跃上岸,掉入水塘之中。
  此际,先前着了重重一脚的那和尚急切之下,想不到滚动灭火,只在书架之间狂奔乱走,他身上满是火焰,这“还施水阁”名中虽有一个“水”字,又建在池塘之上,但屋中除了纸张书本,便是木头竹子,被那和尚一闯之下,尽皆燃着。
  无一时,屋中烈火腾腾,浓烟滚滚,热浪席卷而至。
  这一来,风清扬与那中年汉子俱各大急。风清扬急的是杨逍受伤在地,怎能抵挡这汹涌火势?
  再者阁中俱是珍稀秘本,那是慕容家族数百年的心血,更是武林的无价之宝,如不救治,势必化为飞灰,再也无法弥补。
  那中年汉子急的却除了阁中秘笈将被烧毁,自己不得与观之外,更怕慕容家人望见火起,自己图谋终究难成。
  两人各怀心事,手下却都愈来愈快,盼望尽快将对方拾夺下来。
  按说那中年汉子的武功与风清扬在伯仲之间,加上多人在旁干扰,早该得胜。
  但风清扬乃是生力军,又见杨逍生死不明,悲愤填膺之下,十分功力不免长了三分,相形之下,那汉子手指受伤,锐气大挫,围攻四人中有三人受伤,也早胆寒,那和尚毫发无损,却又当先中计,实力不免从十分降到了八分。
  这样此消彼长,双方才混战多时,更被风清扬伤了两人。
  此番几人情急拼命,风清扬登感压力大增,再拆数招,已然左支右绌,眼见不支。
  这时大火已熊熊而起,光焰万道,有如金蛇狂舞,火舌借着风威,已噬上了水阁的顶篷,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那中年汉子打个手势,三个人各上一步,将风清扬向火势最猛之处逼去。
  风清扬连退数步已感背后炙热难当,肩上的长发也已焦鬈起来。
  那手持凤翅鎏金镗之人向前逼近之中,脚下忽地触到一件绵软之物,却是杨逍昏迷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这人恶性陡发,提起右脚,猛向杨逍头部踩将下去。
  风清扬一见大急,清叱道:“休得伤他!”
  左手一带侧面刺来的双戟,右手剑出如风,斜刺而下,直削向那人双膝。
  这一剑不护自身,但求攻敌,端的是全力以赴,势若飙风。
  莫说那人未料到风清扬敢出此招,纵使料到,又岂能躲开这雷霆一剑?
  惨叫声中,那人双腿已齐膝而断,倒在血泊中翻滚呼号。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那中年汉子的双掌也结结实实地印在风清扬前胸。
  “喀啦”声响,风清扬肋骨早断了数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中年汉子本以为凭自己开碑裂石般的掌力,对方纵然不死,也须重伤,何况“玄冥神掌”上的寒气何等厉害?
  杨逍尚且抵受不住,这年轻人纵也了得,一掌击实了,自己也是胜券在握。
  哪知自己双掌与他前胸一触,所发劲力有一大半竟如有形之物一般迅疾无比地流入对方体内去了。
  他大惊之下,应变倒也奇速,左掌当即停止发力,将右掌一击,双掌立从风清扬身上脱了开去。
  他双掌甫得自由,当即先后拍出,意却不在攻敌,只图自保。
  “噗噗”两声,那中年汉子的双掌竟全拍在剑锋之上。
  宝剑透掌而入,他钻心裂肺般痛号一声,硬生生将双掌从剑上拔了出来。
  此人心地也真毒辣,知道自己受此重伤,大事已不可为,右脚踢出,将那使烂银短戟之人向风清扬怀中踢去,自己向后连纵,已窜出水阁,疾向参合庄外狂奔而去。
  他一路看着自己滴血的双掌,疑团满腹:
  这年轻人是谁?
  他怎地会魔教的“吸星大法”?
  他又怎地会不怕我的“玄冥神掌”?
  风清扬中掌之处,一在“膻中”大穴,一在“璇玑”大穴,那正是“手少阳”与“手太阳”两条经脉的起始之处。
  他“北溟神功”初成,尚未想到也未来得及以此破敌,但此番却是敌人自己将内力从二穴注入,一触之下,那汉子的雄浑掌力大半已被吸入。
  自己虽只承受了小部分,但那汉子掌力何等厉害?
  他一心解救杨逍,对自己毫无防护,一击之下,肋骨已折。
  眼见那汉子慌乱之下,双掌拍出已毫无章法,风清扬不及细想,剑诀一领,宝剑已摆在那汉子双掌必经之处。
  这一下全不使自力,只靠计算之精,方位之巧,等待双方自行拍中。
  及至那汉子受伤,将手持银戟之人踢来,风清扬连发三剑,那人哪料到自己头领会如此狠毒?
  惊慌之下,双腕早被点中,银戟落在地上,接着右足“鼠蹊穴”上已被长剑刺入,翻身栽倒在地。
  这些事说来烦难,其实却是兔起鹘落,电光石火一般。
  风清扬连伤两敌,这才醒起:怎地我却不怕那汉子的“玄冥神掌”?
  他却不知,自己所习练的《九阴真经》乃是至阴至柔之武学,“玄冥神掌”虽也以阴寒见长,比之《九阴真经》那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被击中,直犹如百川汇海,所受乃是外力,阴寒之毒却不奏功。
  当年“玄冥二老”亦曾掌击段子羽,略无肤功,反遭段子羽“九阴白骨爪”所伤。
  玄冥二老不久即死,段子羽亦以为“玄冥神掌”自斯断绝,这番掌故却是没对爱徒说起过。
  此刻阁中火势愈猛,风清扬须发尽焦,当下忍痛扛起杨逍,便要往水阁外窜出。
  只听地下一人嘶声道:“救……我……救救……我”,却是那手使烂银双戟之人。
  风清扬本极恨他们围攻杨逍,便拟留他葬身于火海之中,这时见他宛转呻吟,痛楚万状,终觉不忍,当下左手提起那人衣领,运起神力,将他抛入阁外的水塘之中。
  自己负着杨逍,上前一步,一蹬竹窗,身形如箭离弦,落在十余丈外的岸边。
  那人正在水中浮沉挣扎,猛见这等不可思议的轻身功夫,不由张大了嘴合不拢去,“咕嘟”一声,却是喝了一大口池水。
  风清扬负上杨逍,虽在熊熊火海之中,亦觉他身上奇寒无比,便如负了一块巨冰一般,自己牙齿亦禁不住格格打战,当下心头一凛:
  这寒毒恁地厉害!
  到了岸上,不及查看自己伤势,右掌已贴在杨逍后瞬的“至阳穴”上,一股内力绵然而入。
  过了半晌,杨逍缓缓睁开眼睛,喃喃道:
  “我……在……在哪……里……?怎……地……这……般……冷?”
  风清扬喜道:“前辈,你醒了!”
  杨逍迟滞无光的双眼翻动了一下,过了一刻才辨出风清扬的轮廓,眼中蓦地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道:
  “你……好……么……?
  “我……我不……成了,本……想……与你……生……离,谁……知……却……是……死……别!
  “造化……弄人……一至……于……斯……”
  风清扬大急道:“前辈!你要挺住!你的伤能治好的!”
  杨逍喘了口气,眸子中居然一下子有了神采,脸色也略微红润起来,道:
  “清扬,我早知你任性而为……无法无天,对慕容雪又是有情……有义,像极了当年的我……这才帮你……我好后悔……当年没能像你一般……不顾一切地去找晓芙……”
  他喘了一口长气,闭上眼睛休息一刻。
  风清扬听他说话虽仍断断续续,却比适才流利得多了,心知这是回光返照之像,不由一阵难过,强忍泪水,点了点头。
  杨逍睁开眼睛,忽地微笑道:
  “我一生纵横江湖……杀人无算,今日老天让我埋骨于此……也算待我不薄……我就要见到晓芙了……我……我……好欢喜……”
  头猛地向旁边一沉,一代奇侠,就此瞑目而逝。
  风清扬但觉自己输出的内力已无效应,臂弯中的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凉。
  他欲哭无泪,想着几个月来与杨逍相处的朝朝暮暮,想着他的谈吐风采,想着他几个时辰之前与自己道别,想着他舍命助自己摆脱“走火入魔”之厄,想着自己终于没能陪他喝上最后一回酒……只觉得一颗心都要碎成一千片了。
  猛听得身后“哗哗”水响,却是那适才被他抛入水塘之人连滚带爬地扒上岸边。
  风清扬回头一看,悲愤莫名之余,无明业火腾然而起,他左臂仍扶着杨逍尸身,一个纵跃,探右臂抓住那人衣领,沉声道:
  “你等是什么人?快说!否则我将你千刀万剐!”
  那人本也是威劫一方的枭雄,看见风清扬如疯似癫,怒火千丈的表情,却也不禁胆落心寒,颤声道:
  “侠……侠士饶命……我是崆峒派弃徒刘士臣……”
  风清扬未及他说完,手上紧了一紧,喝道:
  “好贼子!说恁地谎话!崆峒派怎有你这等人!”
  那人吃他一喝,大急之下,说话忽地利落起来,滔滔不绝地讲出一番话来。
  原来,武林中名门大派不少,建派时间虽有长短,精英硕彦却是层出不穷。
  但世界之大,无所不有,各派为维护清誉,虽对所收徒众严加择别,却也不免有匪徒败类混杂其中。
  这人叫做刘士臣,三十年前,本是崆峒派弟子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后因贪花好色,强暴民女,又不服门规处罚,打了自己的师傅,崆峒掌门宗子俊一掌,远逸西域,宗子俊气急交加,一病而死。
  三十年来,崆峒不愿自暴家门之羞,却也不断暗地里派人追杀于他,无奈此人武功既高,又结识了其他门派的弃徒,蛇鼠一窝,始终逍遥法外。
  那四人与他遭际相似,俱是名门大派的杰出子弟,犯下本门戒律后一走了之,到西域称雄称霸数十年,连武学功夫也颇有诡异色彩,与本来所学面目全非了。
  那使鎏金镗的原是点苍派,使链子锤的原是山西郝家之人,手持日月弯刀的头陀与那和尚均是西域少林门下的弟子。
  那手使“玄冥神掌”之人的来历,却连刘士臣也不大清楚。
  只知此人姓骆,名飞鸿,数月之前找到五人,说要带他们图谋一件大事,言语之间傲气十足。
  五人都是自高自大惯了的,见此人这般无礼,当即反唇相讥。
  六人便动起手来,那骆飞鸠武功高绝,五人合力竟还奈何他不得,反被他以“玄冥神掌”击伤了那头陀和点苍派那人。
  这一来,五人对他的功夫心悦诚服,愿奉他为首。
  骆飞鸿这才告诉他们要来参合庄劫夺秘笈。
  五人一听,正中下怀,不远万里来到姑苏。
  说起骆飞鸿为图逃命,不顾他死活的举动,刘士臣兀自愤愤不平,破口大骂,污言所及,骆家的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风清扬任他骂詈,心中却想:
  这姓骆的武功奇高倒在其次,此人心狠手辣,机谋百出,大是劲敌。
  但他是害死杨逍的首恶,不能见他死于自己剑下,如何对得起这位待已一片血诚的前辈?
  耳听那刘士臣越骂越奇,花样百出。
  虽在伤痛之际,亦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当即喝住他道:
  “你本罪无可赦,姑念你未加一指于这位前辈身上,饶你一条狗命,若再作恶多端,终有报应来时!你走罢!”
  刘士臣本来凶悍,此番被头领陷于死地,已然心灰气沮,及见风清扬的凛凛神威,昔日的英雄气概更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当下脸现敬畏之色,连声道:
  “多谢侠士不杀之恩,多谢多谢!”
  他知自己再多练八十年功夫也不是风清扬的对手,连“日后还要请教”之类的场面话也不敢说了,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走了未及三十步,他忽地一声惨呼,前心已中了重重的一掌,眉心、太阳、胸腹之间嵌了十几枚形状不一的暗器,翻身倒地,挣扎几下,便已气绝。
  风清扬听见惨叫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不知何时身前已高高矮矮地围了数十人,当先两人面若寒霜,目如冷电,望着自己,含怒不语,却是柯叔和桑二娘到了。
  桑二娘挥了挥手,身后的庄丁佣人们会意,赶忙围在水阁四周,将随身带来的竹筲,木桶等应用物体舀起池水,向火上浇去。
  但此时秋风正猛,火势汹涌无比,虽在几十步外亦觉势头逼人,一时半刻哪里扑得灭?
  柯叔冷然道:“尊驾怎地会在这里?
  “杨逍怎会死的?
  “适才这人是怎么回事?
  “火是谁放的?”
  竟是一连串地发问,不容风清扬插进嘴去。
  风清扬对此二人向来略无好感,但此时却颇有愧恧之意。
  他知水阁火起虽错不在己,毕竟是由自己与敌人恶斗引发,当下将事情原委略述一遍,明知自己与杨逍在此偷阅秘笈,暗练神功的行为势必引得二人大怒,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话犹未了,忽听救火人群那畔喊道:
  “快躲开!快躲开!房子要倒了!”
  三人闻声望去,只听轰然一声,美轮美奂的“琅环福地”与“还施水阁”已塌落池中,火头却是渐渐小了。
  经此一厄,慕容氏五百余年惨淡经营的武学秘本烧掉了十之六七,被水浸坏残缺的十之一二,天下武笈汇于一家的盛况自斯难再。
  柯叔和桑二娘本已面沉如水,这时更是雪上加霜。
  桑二娘满脸悲愤之色,沉声道:“你还不自刎谢罪,难道还要我二人动手么?”
  风清扬惨然一笑,道:
  “此事风某难脱罪责,但却实非本愿,如何处置倒不劳二位费心了,且待我葬了这位杨逍前辈,随你二人前去面见你家老爷和小姐,凭他们发落如何?”
  桑二娘勃然大怒道:“做你的清秋大梦!老爷若在庄中,岂容你们这班妖魔小丑来此搅扰,酿此大祸!
  “哼哼!死到临头还想见小姐,看你有没有那么长的命罢!”
  柯叔大喝一声道:“哪有这么多废话同他说?小贼,纳命来罢!”
  纵身上前,一掌拍出,手掌淡如紫金,风声虎虎,煞是惊人。
  风清扬恶战良久,早已神疲力竭,肋骨又受重伤,这半日勉提一口真气支撑不倒,已是艰难无比之事。
  这时见柯叔发掌威力惊人,自己虽有愧于心,但尚有诸多大事未了,却也不愿不明不白地死在他的手下。
  当下左手扶定杨逍尸身,将残存的一点力气运于右手之上,施出“斗转星移”第三层的功夫,勉力将这石破天惊的一掌化开,他这一使力震动伤处,霎时间只觉眼前金星乱窜,胸腹之间奇痛无比,摇晃几下,再也支撑不住,仰天跌倒,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风清扬扬悠悠醒转,鼻中先嗅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似麝如兰,清幽雅淡,不由得心中一荡,低头看时,身上盖着一床大红锦被,被上绣的乃是一幅百花图。
  是时苏绣精美甲于天下,被上的花朵色泽娇艳欲滴,栩栩如生,那股馨香便是隐隐从被底散出来的。
  环视四周,所躺之处竟是一架玲珑的描金账子,透过轻纱望出去,对面一桩淡红色的妆台,上面一架铜镜奕奕生光,看来竟是大家小姐的闺房。
  风清扬心中一动,叫道:“雪儿?雪儿是你么?”屋中空旷,无人作答。
  他大叫一声,只觉胸间一痛,这才想起自己肋骨断折,昏迷在地,却不知何人将自己救来此处,运了一口气在胸间略转,觉得气息流畅,看来只是外伤甚重,心下当即一宽。
  掀开被子看时,却见自己上身赤裸,受伤之处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细密整齐,便如巧手扎成的粽子一般,显见包扎之人极是精心。
  他行动不得,精神却转健旺,睁大了眼睛满腹疑团。
  这时肚中忽地“吐噜咕噜”猛叫起来,只觉饥饿难当,心道:
  不知我昏迷了多久,大概也很久没吃东西了。
  屋门“吱呀”一响,有人推门进来。透过轻纱朦胧望出去,来者身着青衣,体形婀娜,手中托着一件东西。
  风清扬大喜,叫道:“雪儿!”纱帘撩开,现出一张雪白娇嫩的面庞,清秀端庄,梨涡浅浅,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头挽双髻,做婢女打扮。
  小姑娘看他一眼,突道:“雪儿!雪儿!这几天你不知叫了几千几百声啦!现下好不容易醒了,也不肯住嘴!
  ”回手将纱帘挂在心字银钩之上。
  风清扬道:“我昏迷了好几日么?这里可是雪儿的房间?雪儿呢?怎地她不来看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用力了些,胸间一痛,不由得“哎呀”叫出声来。
  小姑娘嘻嘻一笑,道:“肚子饿了罢!这碗人参鸡粥刚刚熬好的,快趁热喝罢!”
  对风清扬的问话竟是置之不答。
  她手脚伶俐,左臂扶起风清扬的头,右手将枕头立起,将他后背靠在枕头之上,成半躺半坐的姿势。
  动手之际却是小心翼翼,毫没碰痛他的伤处。
  扶着风清扬坐定,她回头取来四方托盘,里面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香气扑鼻。
  小姑娘将汤匙在碗中搅拌几下,舀起一匙,吹了几口气,送到风清扬嘴边。
  风清扬着实饿得很了,一闻粥香,食欲大振,再也顾不得问东问西,张口吃了下去。
  几匙吃过,但觉初入口时微微苦涩,再过一刻却是浓香满口,肚中也暖融融的甚是舒服,无一时,已将一大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小姑娘见他吃得香甜,甚是开心,巧笑道:
  “啊哟!你吃得这么快,我可再也没有啦!”
  说的虽是官话,却杂有笑意,娇柔绵软,若银铃相击,煞是动听。
  风清扬得她熨帖服侍,又见她巧笑嫣然,玉面生春,别有一番娇俏动人的风韵,不禁心中一动,笑道:
  “小妹妹,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婢面上一红,弯腰掩口娇笑道:
  “啊哟!甚么姐姐妹妹的叫得这般亲热,我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小丫头罢了,公子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干系?”
  风清扬肃容道:“我受你一饭之恩,那可不是小事,再说不知你名字,以后怎样称呼你?
  “总是唤你‘小妹妹’,我倒是愿意的。”
  那小婢“扑哧”一笑道:“你这张嘴巴这样甜,怪不得人家那样惦记你!
  “还是告诉你罢,我叫做水佩,免得以后总是妹妹妹妹的,我倒不怎样,有人可要不乐意呢!”
  风清扬开颜笑道:“杜牧之有诗云‘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好名字!
  “依你的人才,不是这么美的名字原也配不起。
  “哎,你说的‘人家’是谁?可是雪儿?”
  水佩听她夸赞自己,面上又是一红,狡黠一笑道:
  “问那么多作甚么?一会儿自然知道了。”
  转身收拾盘碗,袅袅娜娜地出房去了。
  风清扬重伤在身,所吃的人参鸡粥虽大收滋补之效,身体仍甚是虚弱。
  先前硬撑着与水佩说笑几句,这时药力行开,但觉头脑昏沉,渐渐睡去。
  再睁开眼时,首先见到的却是一双含泪的秀目,苍白俊秀的脸蛋儿上挂着凄楚之色,有如梨花带雨,幽兰泣露,倍惹怜惜,却不是自己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的慕容雪更是哪个?
  风清扬喜出望外,一挺身坐了起来,顾不得胸间疼痛,抓住慕容雪的双肩,欢叫道:
  “雪儿!雪儿!真的是你么?可想煞我了!”
  慕容雪一侧身,避开他双手的一抓,冷冷道:
  “这位公子,你是认错人了罢!你想谁关我甚么事?
  “你的小娥妹妹和秋梦妹妹到哪儿去了?还是想想她们罢!”
  转身下床欲行。
  风清扬大急,向前一扑,抓住慕容雪的裙摆。
  这一下使力过大,肋骨奇痛,禁不住闷哼一声。
  慕容雪听他疼痛,全身一震,当即停止不行,任他抓着裙摆,却也不肯转过身来。
  风清扬黯然道:“雪儿!我知你恼我极深,这番前来,本也不敢盼望与你修好,再度双栖双飞。
  “我只是想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让我把别来的事情一一告诉你,听过以后,任凭你裁处,你可以杀我,也可以把我逐出庄去,永不再来,可是雪儿,我只求你听我一席话!”
  说到此处,风清扬心头一酸,热泪顺着双颊滴滴流下。
  他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相思之情,哽咽道:
  “雪儿!这一年多来,我……我真的是好想你!”
  慕容雪全身又是一震,双肩微微耸动,低声道:
  “我已在此,你说罢!”
  语声却仍是冷冷的,犹如一块不肯融化的坚冰一般。
  风清扬松开双手,缓缓坐回到床中,双目朦胧,犹如梦呓一般讲起与慕容雪别来的各种情事。
  从再见桑小娥,讲到为她运功驱毒,讲到她的悲惨身世,讲到她将鲜血注入秋梦体内,狂奔而去,不知所踪。
  从遇见秋梦为己殉情,讲到秋梦得救,讲到同往少室山,讲到向她表露心迹,讲到两人终于倾心相爱,讲到自己独闯紫金门,讲到陷身参合庄……
  他这番话讲了是有大半个时辰,却始终语声平淡,仿佛所说的都是在极远的地方发生的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一般,泪水却是一行又一行地缓缓流下。
  慕容雪转过脸来,双眼已是哭得通红,面色却仍旧凛然,道:
  “你要我听你一席话,现下你却说过了,可以走了罢!”
  风清扬嘶声道:“雪儿!你……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么?”
  慕容雪擦了擦腮边的泪水,缓缓地却极是决绝地摇了摇头。
  风清扬再不多言,牙关一咬,已从床上了起来,忍痛撑持着下得床来,右手抚住伤口,一步步挪到慕容雪身旁,凄然道:
  “雪儿!我不怪你,是我对你不住!”
  心中又是一酸,别过头去,擦了眼角的泪水,缓缓向门口走去。
  慕容雪伤心欲绝,看着他凄凉无助,艰难前行的背影,再也不顾自己的伤感和矜持,低声叫道:
  “风郎!风郎!”
  风清扬如中雷殛,蓦然回过头来,叫声:
  “雪儿!”,只觉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已扑入自己怀中。
  他知雪儿终于原谅了自己,欢喜得头脑一阵晕眩,双手却使出最大的力气将雪儿抱在怀中,似乎那是一件用全世界的东西都换不走的奇珍异宝。
  慕容雪将风清扬仍旧扶回床上躺下,嗔道:
  “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冤家,就是从来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人家只说一句气话,你就真地爬起来就走,瞧瞧你,弄得满头大汗的,也不顾人家心不心疼!”
  一边埋怨着,一边掏出香帕,替风清扬擦去额上一片黄豆大的汗珠。
  风清扬任她嗔怪,微笑不语,只觉把佛国全部的迦陵鸟唤来一起鸣叫也不如她的莺声燕语动听。
  过了半晌,慕容雪忽地放下香帕,叹道:
  “你也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在家中听得江湖上纷传你为那个妖……那个桑小娥殉情。
  “一颗心都要碎了,发下誓愿,今生再也不见你,哪知……唉,终究是我命苦罢了!”
  越想越觉心酸,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风清扬伸手轻轻揽过她肩头,在她红唇上轻轻一吻,笑道:
  “你怎么会命苦?别的不提,单说那夫妻双修功之乐,世上才有几人能够享受?
  “我看你倒是大大的好命呢?”
  慕容雪想起与风清扬床笫之间缠绵缱绻的至乐,霎时间红晕双颊,啐了一口,道:
  “下作的小贼!身上还带着伤,就来跟我说这些风言风语!”
  风清扬笑道:“岂止岂止!恐怕还要作些风流之事呢!”
  慕容雪忽地一挣,从风清扬怀中脱了出来,低声道“你……你有伤在身,还是莫要……这样的好,待你伤好了,怎样……也都由你。”
  说到最后,已是声如蚊蜂,细不可辩。
  风清扬心内喜悦不胜,也就不为已甚,含笑点头。
  慕容雪整理衣裙,到床边与风清扬并肩躺下,一场风波终于彻底消解无形。
  风清扬问起慕容雪这几个月来的行踪。
  原来,自柯叔和桑二娘禀告慕容绝,说道她与风清扬在一起,且已私订终生,失身于他,慕容绝雷霆震怒,亲率属下高手将慕容雪强行掳回参合庄。
  这几个月中,慕容雪闻听风清扬另有新欢,伤痛逾恒,不眠不食,日见憔悴。
  慕容绝心疼孙女,派人护送她到郑州表姑家里游乐散心。
  三天前,慕容雪回到庄中,正是水阁被烧的第二天上午。
  柯叔击了风清扬一掌,见他化解开来却又晕倒在地,一时乱了方寸。
  他虽恨之入骨,但想到他终是小姐的爱婿,又说不定何时回心转意,那就是老爷的座上宾了,倒也不敢造次杀他。
  与桑二娘合计半日,决定还是先救活他再说。
  慕容雪回来,惊闻庄上巨变,询问详情,柯叔与桑二娘不敢相瞒,便将此来诸事一一禀明。
  慕容雪虽恨个郎薄幸,及至亲眼见他满身血污,伤势极重,也不由芳心疼痛,忙命丫环将风清扬抬至自己闺房之中,细致调养。
  风清扬昏迷了三天三夜,慕容雪也衣不解带,守候在旁,直至今晨见他呼吸匀净,伤势大轻,这才出去休息了一刻。
  风清扬听他絮絮讲来,颇为感动,禁不住将她清秀的脸儿扳了过来,吻个不停。
  慕容雪吃吃一笑,但觉与意中人久别之后共卧一榻,实是温馨无限。
  两人缠绵许久,风清扬忽地惊道:
  “啊哟!有一件事险些忘了,杨逍前辈的遗体呢?”
  慕容雪庄容道:“放心罢!我听柯叔说他救了你的性命,对他好生感激,派庄丁在水阁旁为他修了一座大墓。
  “昨日还到他坟上拜了一拜,替你上了一炷香,他地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
  想到杨逍,风清扬呆坐良久,不由得心中感伤,落下泪来。
  从此风清扬有慕容雪相伴,两人足不出户,日日在房中卿卿我我,自是心怀大畅,加上他内功深厚,参合庄的灵药又是极具神效,半月之间,伤处也渐渐好了。
  这一日,慕容雪与他拆视伤处,素手纤纤,将纱布一重重揭下,轻轻抚摸他的肋骨,觉得断处已全长好,禁不住抬头笑道:
  “风郎!你的伤好了!”
  风清扬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笑道:“是啊!终于全好了!”
  双手一紧,已把她的娇躯抱在胸前。
  慕容雪贴在他厚实的前胸,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忽地明白他目光和话语中的含意,不由大羞,螓首低垂,藏入他的臂弯,再也不肯出来。
  风清扬如鱼得水,欢畅之极,细细致致地将慕容雪的春衫,抹胸、罗裙、衬裙一件件除下。
  慕容雪宛转相就,片刻之后,一具白玉玲珑的躯体已是呈现在风清扬面前。
  风清扬如饥似渴般端视着这曾经最为熟悉如今阔别已久的女儿之身,只见她双肩圆润,椒乳坟起,平坦的小腹之下,萋萋芳草,惹人遐思,从上至下,由里到外都是完美之极,堪称造物主的杰作。
  他再也按捺不住熊熊欲火,双手已在慕容雪的娇躯之上游走无定。
  慕容雪自别风清扬一年有余,孤寒自守,每于静夜中想起两人的鱼水欢爱,都不禁情热如火而珠泪潸然。
  如今被情郎抱在怀中抚弄不停,须臾之间羞态早去,只觉全身痒酥酥的又是难受又是好受,当下宛转娇呼,香喘细细,一双柔荑也开始一件件解除风清扬的服饰,丁香花蕊般的舌尖送入情郎口中。
  两人爱抚良久,相别既久,这时一个有心补过,一个刻意求欢,各各运起夫妻双修功的心法,初时尚且宾主酬酢,有来有往,渐渐地两人同入佳境,再无主客之别,章法次序亦全然不讲,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有分较:
  谁教枯枝偏逢雨,芳香乍盛乍凋残。
  两人你贪我爱,整整玩够两个多时辰,方始雨收云散,雾过天晴,却仍是舍不得分开,扭股糖儿一般地缠在一处,情语絮絮,说个不停。
  翌日清晨,风清扬携慕容雪到了杨逍墓上,只见荷塘之畔,林桠之间,兀然起了一座黄土新坟,果然规制不小,气派庄严。
  墓前立了一块汉白玉石碑,却无字迹。
  慕容雪点燃三炷檀香,插在香炉之中,与风清扬带来的诸般果品馔食同放在坟墓之前,盈盈跪下,拜了三拜,站起身来,侍立一旁。
  风清扬将随身携来的美酒拍开泥封,取来两只杯子,各自斟满,自己端起一杯,含泪道:
  “前辈,清扬前来陪你喝酒了!你英灵不远,请满饮此杯!”
  将手中之酒缓缓洒下,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般饮一杯,洒一杯,酒到杯干,一坛美酒已喝得干干净净。
  酒入愁肠愁转愁,风清扬已有微醉之意,双眼血红,拔出腰间三尺长剑,“飕”的一声,插入黄土之中,沉声道:
  “前辈在上,风清扬若不能取骆飞鸿项上人头回来祭奠前辈,有如此剑!”
  右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抖,内力到处,剑刃已化作寸许的二三十段,纷纷落地。
  慕容雪见他忽地大有狂态,微感害怕,连忙乱以他语,盈盈过来道:
  “风郎!我令人在杨前辈墓前立此石碑,却无题语,不若你今日题了罢!”
  风清扬无言颔首,拾起地下一截断剑,沉吟良久,缓步上前,左手运力,石屑纷纷,已写下“故明教教主杨逍之墓”几个大字。
  风清扬素不习书,这几个字写得甚是平常,但字里行间含着一种郁积与愤懑,如长枪大载,森然相向,望之惊人。
  两人在墓前滞留良久,风清扬定了定神,道:
  “雪儿!我此番来姑苏寻你,在庄上闯下大祸,毁了贵府人人视若命根的还施水阁,爷爷本就视我如同眼中钉,若他回来,不杀我不足泄心中之恨。
  “我不是怕他,但你的爷爷就是我的爷爷,我实不愿与他对决生死,不管伤了哪一方,伤心之人都是你。”
  他扳过慕容雪的肩头,凝视着她明如秋水的双眼,道:
  “雪儿!望你三思,随我离开此地,同回华山。
  “待爷爷心绪平静,我再回来向他谢罪,好么?”
  慕容雪沉吟不语,半晌方道:“我不去。”
  风清扬吃了一惊,急道:“雪儿!你说什么?”
  慕容雪缓缓道:“我自小由爷爷抚养长大,祖孙相依为命。
  “他年事已高,我若舍她而去,爷爷必定伤心不已,是为不孝。
  “你在华山有秋梦相陪,我若同你回去,二女共侍一夫,是为不智。
  “若不能共事一夫,引得秋梦心摧欲绝,是为不义。”
  风清扬默然许久,缓缓道:
  “雪!你虽寻找种种藉口,但我知道你实是仍在恼我与别人相好。
  “雪儿!雪儿!你难道真的不知我待你是怎样的心思吗?”
  慕容雪见他神色凄凉,不敢再说,忽地“扑哧”一笑道:
  “瞧把你吓的,好啦,我是开个玩笑,让你着一下急罢了!
  “爷爷虽也惦念于我,但有的是复国大事等着他去张罗,哪儿有余暇为我这顽皮丫头伤心?
  “再说,大丈夫三妻四妾虽是男人们为自己装的幌子,但像桑姐姐和秋梦妹妹这样的人才,对你又是生死以之,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呢!
  “二女共侍一夫,我是委屈了一点,可也只好如此,谁让我喜欢上你这贪花好色的小贼了呢?”
  伸出纤纤玉指,在风清扬鼻子上一刮,脸上现出又是顽皮又是爱怜的神色。
  风清扬心头一宽,忽地拦腰将雪儿抱起,笑道:
  “鬼丫头,你总是有的说,急死了我对你有甚好处,还不是做个风流小寡妇!”
  慕容雪啐了一口,却不还言。
  想到自己终于决心与情郎偕归,此后天长地久,双飞双宿,不由芳心窃喜,欢愉无限。
  二人计议已定,事不宜迟,当下便去收拾随身行装,午饭也不吃了,到马厩牵出两匹骏马,便出庄去。
  柯叔与桑二娘忙于收拾水阁的残局,料想风清扬还在养伤,哪儿会料到小姐已随他偷偷跑了?
  甫出庄门三四里路,只见迎面一骑红马迅若飙风,泼剌剌地奔来。
  风清扬眼尖,早望见马上人青衫似草,清癯如鹤,正是慕容绝到了。
  他与慕容雪相顾失色,才待躲避,慕容绝也早看见了他们,怒喝道:
  “大胆小贼,要带了我孙女儿到哪儿去?”
  骏马仍在奔驰之中,他人已离鞍,有如一只大鸟般凌空掠至,照准风清扬一掌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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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第六章:破空一啸起松风
  风清扬不虞他来势如此之快,危急之际不及招架,一个翻身已从马上落下,打了个滚避了开去。
  “砰”的一声,慕容绝击中马鞍。
  那马本是大宛名驹,身高体健,极是神骏,这时受此一击,竟连一声嘶鸣也发不出来,侧身倒地,四蹄抽搐几下,便即毙命。
  慕容雪吓得花容失色,嗔道:
  “爷爷,你怎地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就下这样的重手?”
  慕容绝脸色铁青,冷笑一声道:
  “还问甚么?我接到小柯和小桑的羽书驰报,说这小子烧了琅环福地和还施水阁。
  “我慕容氏列祖列宗五百年的心血毁在他的手上,现在他又要带你私奔。
  “不毙了他,怎能解我心头之恨,日后又有甚么颜面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双手一紧,便待发招。
  慕容雪急道:“爷爷,你听我说,福地水阁的事不能怪他,当时……”
  话犹未了,慕容绝断喝一声:
  “住口!我不需听你的甚么狗屁解释!鬼丫头,再敢帮他说话,我连你一起毙了!”
  慕容雪极少听到爷爷如此对己声色俱厉的说话,知他此际动了真怒,当下脸色惨白,哭道:“那你就杀了我好了!反正你若杀了他,我也不想活了!”
  慕容绝冷哼一声,不再理她,迈开大步,缓缓向风清扬逼去。
  慕容雪见势不妙,疾趋几步,挽住慕容绝的衣襟,哭求道:“爷爷……”
  慕容绝袍袖一拂,喝道:“滚开!”
  慕容雪只觉一股大力推来,登登登向后连退数步。
  风清扬早从地上爬起,见他祖孙争竞,雪儿为己苦苦哀求,不禁心下难过,眼见慕容绝立在数武之远,昂然道:
  “爷爷,福地水阁因我而毁,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心中不安,但当时强敌围攻,我不得不出重手,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雪儿与我两情相悦,重归于好,愿随我归华山,还望你开恩允准。”
  慕容绝越来越怒,脸上却是冷冷地不动声色,沉声道:“拔你的剑!”
  风清扬道:“爷爷……”慕容绝截断他的说话,提高声音道:“拔你的剑!”
  风清扬知道事不可挽,黯然道:
  “我对雪儿说过,她的爷爷就是我的爷爷,今日我宁可死在您的掌下,这口剑绝不会出鞘。”
  慕容绝冷然道:“那是你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我!”
  五指挟风,疾点风清扬面门。
  风清扬见来势厉害,连忙仰头闪开,右肘朝天,截击慕容绝腕脉,左手运力成钩,反拿慕容绝臂弯。
  慕容绝见他这一招连消带打,守中有攻,精妙无比,不由也暗赞声好,手肘一沉,压向风清扬双臂。
  风清扬知这一下压得实了,自己双臂必废,暗暗心惊。
  左手疾转,化钩为掌,守住胸腹之间,右肘由阳转阴,抵住来势。
  哪知慕容绝这一压只是虚招,右臂霍地一长,竟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伸出四寸有余,五指成爪,抓向风清扬咽喉要害。
  武术中有云:“尺寸致伤,毫厘致命。”
  慕容绝用上了高明的通臂功夫,风清扬待得惊觉,一只大手挟带微风,已至面门。
  好个风清扬!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大喝一声,奋起平生之力,硬生生将身子横向移开三尺,用的却是九阴真经之上的怪招。
  这几下攻守快疾无比,攻如天神行法,避如鬼魅遁形,似乎攻招每一下都能致敌死命,而守招又每一下都在险而又险的一隙中逃生。
  慕容雪在旁看得神摇目眩,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中跳将出来。
  慕容绝得势不饶人,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滔滔而出。
  风清扬拳掌功夫本就远逊,此际又存了个敬畏愧疚之心,三十招里已是险象环生。
  慕容雪待要上前,但双方一是心爱的情郎,一是至亲的祖父,自己也不知该当帮谁,何况双方身法极快,欲辨认出谁攻谁守已大费力气,又哪里插得进手去?
  刹那之间,两手手心里满是冷汗。
  两人再拆数招,慕容绝左掌忽地划了个圈子,内力贯处,犹如一道无形的气墙,将风清扬围在中心。
  右掌疾出,势如山崩海裂,正是前次胜了风清扬的“大须弥山掌。”
  风清扬避无可避,眼见掌力汹涌而至,心头一冷,暗道:
  今日我终是死在爷爷手中。
  双掌一并,奋力推出,那也只是略尽人事,意图免受伤害而已。
  “砰”的一声大响,两人掌力相撞,余波所及,地下砂石飞扬,烟雾弥漫。
  风清扬有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六七丈远,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慕容雪在一旁看得真切,大叫一声:“风郎!”向风清扬跌落之处疾步奔出,甫及眼前,却见风清扬气定神闲,行若无事地站了起来,竟似丝毫没有受伤。
  这时身后“哇”的一声,慕容绝手抚前胸,吐出一口鲜血。
  这变故太过突如其来,不仅慕容绝惊得目瞪口呆。风清扬和慕容雪也是一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半天才明白过来。
  原来,三掌相交的当口,慕容绝掌力催动,立意要风清扬不死也须重伤。
  哪知掌力发出,有如石沉大海一般,空洞洞的竟毫无受力之处。
  慕容绝心中电闪,“北溟神功”秘笈系他先祖自大理国偷盗而来,一直藏于“还施水阁”的暗密之处,秘而不宣。
  他自青年以来,闯荡江湖,力图恢复大燕帝国霸业,少有安安静静在庄中练武的时刻,习成“凌波微步”之后,于这“北溟神功”秘笈虽时相揣摩,却终于没有练成。
  这时他忽地觉出风清扬身有“北溟神功”,一惊非同小可。
  他心知自己若继续催动掌力,非但伤他不得,一身修为恐怕还要尽数相送于他。
  情急之下,左掌疾出,打在风清扬前胸之上,右掌疾收,却正回击在自己胸前。
  他先前全力进击风清扬,此刻便等于出全力猛击自身,力道有千斤之重,饶是自己内功深湛,也自承受不起,内脏已受震伤。
  风清扬猝不及防,被他一掌击飞,但慕容绝所使乃是巧劲,他全身又是真气布护,竟然毫发无损。
  呆立半晌,才明白又是无意中施出的“北溟神功”救了自己的性命。
  这时眼见慕容绝受伤吐血,不由歉疚之心陡生,叫道:“爷爷!”
  慕容绝摇晃几下,又吐出一口鲜血,运气查看,觉得胸间痛如刀割,内伤竟是受得不轻。
  听见风清扬称呼自己,戟指怒道:“你……你………”
  一口气竟自提不上来。
  慕容雪这时早跑上前来,将他扶住。
  慕容绝吁了一口长气,缓缓道:“好小子!你练成了‘北溟神功’,慕容绝永远伤你不得。
  “你这就去罢!毁书之仇,从此一笔勾销!只是……”
  他神色惨然,望向搀扶自己的慕容雪:
  “若想带走我这宝贝孙女,嘿嘿,等慕容绝死了以后罢!”
  慕容雪大急,叫道:“爷爷!”双目含泪,满是求恳的神色。
  慕容绝嘿然一笑,容色甚苦,道:
  “女生外向,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日之事,凭你自裁罢!
  “你若跟了他去,此后再莫回来见我,我也再没你这个孙女!
  “罢罢罢!算我白疼了你一场!”
  他脸上神色忽转凄厉,右手一甩,脱开慕容雪的搀扶,大步向前走去。
  慕容雪珠泪盈盈,望向爷爷踽踽行去的背影,只见他受创之后清健全无,往昔挺直的身板已变得佝偻苍老,哪里是昔日纵横江湖,叱咤风云的雄豪气概?
  想起这许多年来爷爷对己慈爱,又看看风清扬,心中好生委决难下。
  眼见慕容绝愈行愈远,慕容雪终于牙关一咬,道:
  “风郎!我……我要随爷爷回去了,你保重罢!”
  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风清扬肩上哭了出来。
  风清扬也是心如刀绞,点头道:
  “我理会得!雪儿!你且回去,待爷爷伤势好转,心绪平静了,我再来接你!”
  慕容雪点了点头,擦去腮边的泪水,在风清扬唇上深深一吻,转身向慕容绝走行的方向疾奔而去。
  风清扬呆呆立在当地,眼见他祖孙二人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心中只感无限凄凉。
  只听得空中“嘎嘎”数声鸣叫,一行鸿雁在蓝天中缓缓向南飞去,刹那之间,他只觉天高地迥,而天地之中又似乎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一般,雪儿娇俏秀丽的面庞却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妩媚清脆的语声还萦绕在耳边,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真地如此么?
  风清扬长叹一声,清泪夺眶而出。
  不过过了多久,风清扬翻身上马,一剑一骑,萧然北去,一阵旋风吹过,落叶纷纷,围着被慕容绝击毙的那匹马转了几圈儿,旋即散去……
  两月之后,河南候监集。
  这天正是冬月二十六日,天气奇冷,滴水成冰,鹅毛般的大雪从早晨一直下到黄昏,地上积雪厚达一尺有奇。
  镇南缓缓行来一骑黄马,身高八尺,长至丈二,神骏异常,鞍辔鲜明。
  马上人二十几岁年纪,腰悬长剑,英气勃勃,眉目清俊,却面色抑郁,眼角心上,似有愁思无限。
  这么大冷的天,只着一袭青衫,却无一些儿寒意,此人正是风清扬。
  他自姑苏参合庄北行,一路之上心灰意冷,情兴阑珊,胸中满是“对此茫茫,人何以堪”之感,竟然颓唐自放起来,这两月以来行止无定,或一日疾行三四百里,或数日居留一地,蒙头大睡。
  姑苏离此地并不太远,他却走了两月才到。
  眼见天色将晚,那雪又下得正紧,风清扬知道自己今夜恐怕要歇在这里了,当下策马徐行,拣了一家客栈,掏出一两银子,要了一间上房,住了下来。
  洗已毕,店家早送饭过来。那河南地属中州,民风豪爽,所用器皿也是大碗长筷,顾有慷慨之意,很合风清扬的脾胃。
  只是此地僻远,物产匮乏,饶是店伴看在银两的面上尽力周旋,也只得一大碗辣酱面,一大盘酱牛肉,一壶村醪粗酿而已。
  风清扬见酒菜粗劣,草草吃了几口,便即停箸不食,见窗外雪渐渐下得小了,信步出了客栈,欲待寻一处好些的酒家稍慰口腹。
  沿着大道走到头,才转过弯子,只见一大堆人围成一个圈子,齐齐翘首,似正在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
  风清扬自行进镇中便没见到几人,想是天气酷寒,风威雪猛之故,也并不在意。
  这时猛见这么多人聚在一处,不由微感好奇,凑过去张了一眼。
  圈子正中蹲着一个乞丐,三十多岁年纪,生得面目粗犷,这样冷的天,他却只披着一件无袖坎肩,两条臂膀露在外面,冻得通红。
  瞧他面上却无寒战之意,而身上肌肉虬结,显得颇为威武。
  风清扬心中一动,暗道:
  “这人似乎身有武功,难道竟是丐帮中人,解风解大哥的属下?”
  只听他嘶哑着声音道:“小人来在宝方,众位便是我的衣食父母,俗语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小人再侍候众位一套玩意儿,唤作‘蛤蟆教书’、‘蚂蚁布阵’,众位看得好了,赏了一两个大钱儿,看得不好,回头就走。
  “那位说了,我没钱,哎!没钱没关系,您只消立住脚跟,给小人捧个人场,小人是一样地感激。”
  几句场面语说罢,他从身后拽过一只口袋,自里面掏出六只小木凳来,其中一只大如饭碗,另五只却只小如菜碟。
  他将大凳摆在面前,五只小凳摆成一个半圆,围在一边。众人交头接耳,都不知他弄甚么玄虚。
  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布袋,随手抓出一只大青蛙摆在大点的木凳上,再伸手却抓出五只小青蛙,分别摆在五只小点的凳上。
  众人眼见青蛙大睁双眼,规规矩矩地蹲在凳上,不由啧啧称奇。
  风清扬也是暗暗纳罕,须知此时乃是冬日极寒之时,青蛙蛇虫之类都早绝迹,自寻暖处冬眠去了。
  这人却不知怎么弄的,这六只青蛙都是神采奕奕,绝无困倦之态。
  那乞丐微微一笑,忽地提声喝道:“教书!”
  那大青蛙当即“阁阁”一声大叫,五只小青蛙跟着“阁阁”叫了起来,五只青蛙声音高低长短都无分别,与私塾中儿童诵书倒也差相仿佛。
  大青蛙再“阁阁”一叫,五只小青蛙跟着又“阁阁”一声,此起彼伏,极是齐整。
  围观众人连同风清扬在内见了这等滑稽情状,无不绝倒。
  十数声叫罢,那乞丐自怀中取出一个薄纸包,展开来却是些干了的蚊虫之类,分与六只青蛙吃了,张开口袋,六只青蛙如明白事理一般,鱼贯而入。
  那乞丐收了木凳,却又拿出两面小旗,各高一尺左右,一红一黑,俱以粗布扎成,一左一右插在地下,再自怀中掏出两个竹筒,拔去塞子,晃动几下,只见筒中各落下许多蚂蚁,有黑有红,总有数百只之多,熙熙攘攘,爬成一团。
  那乞丐拔起红旗,扇了几扇,喝道:“归队!”
  说来也怪,那群红蚁竟各自从阵中爬将出来,齐齐到边上排成一队,如一根线相仿,毫无错乱。
  那乞丐再拔起黑旗,扇了几扇,也喝声:“归队!”其余的黑蚁忙乱顿止,也齐齐爬到另一边,排成笔直的一队。
  众人“轰”的一声,啧奇叹异之声良久不绝。
  风清扬也是看得挢舌难下,他走南闯北,驯养动物为戏的见了不少,但如青蛙、蚂蚁,皆是至微至蠢之物,毫无灵性可言,居然令行禁止,真不知他如何驯来?
  思犹未了,只见那人将红旗和黑旗交互扇了数扇,再喝一声:“穿阵走!”
  那两队红蚁黑蚁竟自排头处蜿蜒而向中心爬去,到了相接之处各碰一碰,便即穿杂而行,左旋右转,竟排成一个“人”字队形,红是红,黑是黑,竟无一只排错队列,映在白雪之上,颜色鲜明,煞是好看。
  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喝彩都忘了。
  直至那乞丐用竹筒收回蚂蚁,赔笑捧来一只破碗请赐赏钱,这才“轰”的一声,散去大半。
  转瞬之间,那乞丐来至风清扬面前,见他轻袍缓带,腰悬长剑,眉宇间英气逼人,不由一怔,旋即笑道:
  “公子爷请赏几个铜钱,小的混一口饭吃。”
  风清扬见他破碗之中稀稀落落,只得三数个铜钱,笑道:
  “这位兄台作的好把戏,几个铜钱怎么拿得出手?
  “我正要寻一处酒家饮酒,兄台若不嫌弃,便请同行,由小可做个东道如何?”
  那乞丐不虞有此,当下欢容满面,口中却道:
  “小人贫贱肮脏,不足与贵人同席。这怎使得?”
  风清扬听他出语不俗,更觉奇异,笑道:“怎地使不得?这便收拾东西,请罢!”
  那乞丐道声“叨扰”,还是向边上站着的两人讨了两文钱,这才随风清扬来到一处叫做“醉仙居”的酒家。
  小二早迎上来,见风清扬衣裳都丽,那乞丐却脏兮兮的,衣不能蔽体,深觉不伦,乃至风清扬掷出一块银子,这才醒过神来,换上一副笑脸。此地本不丰裕,冬寒雪深,酒店已经一日没有买卖,哪知临到晚上,突来豪客,小二大喜之下,殷勤招呼,自不必说。
  片刻之间,酒菜摆了一桌,菜式粗草,无非牛羊之类,酒却是村中新酿出来的,味道虽薄,别有清爽风味。
  风清扬邀那乞丐共饮两杯,小二开门进来,手捧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中点着炭火,烤得人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小二把火炉放在桌下,笑道:
  “天气太寒,放个脚炉暖暖脚。两位当心,别踢翻了才好。”说完退了出去。
  那乞丐头也不抬,无一时,酒饮尽十数盅,一盘牛肉,一盘肥鸡也风卷残云般吃下肚中。
  风清扬见他吃得豪迈爽快,笑道:“兄台好胃口,好酒量,能再饮些么?”
  那乞丐道:“下贱之人,饿得紧了,吃相不好,倒教公子见笑。
  “古人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正为公子与我写照,再饮百杯,更有何妨?”
  风清扬不道这面目粗犷的乞丐能说出这样一番雅致的话来,奇道:
  “兄台原来可是位读书人?在下倒失敬了。”
  那乞丐笑道:“不读书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如今世上行商的行商,耕田的耕田,有本事的赚来家财万贯,至不济也能衣食周全。
  “只有我这等读书而又读不好的,谋生计拙,不去乞讨能做甚么?”
  说着连饮数杯。
  风清扬愈听愈奇,道:“兄台辞锋犀利,定非常人。
  “若我眼光不错的话,兄台亦非寻常乞丐,不知兄台与丐帮有甚渊源么?”
  那乞丐闻言,脸色一变,狐疑道:“公子尊姓大名?”
  风清扬见他并不否认,自己所料十有八九不错,微笑道:“在下风清扬。”
  那乞丐听到“风清扬”三字,猛地拍一下自己脑袋,叫声“阿也”,纳头便拜,口中道:
  “顾一樵有眼不识泰山,本帮的大恩人到了还自不知,公子恕罪,千万恕罪!”
  风清扬见他说出姓名,敬重之意又甚诚笃,不由大喜,连忙扶起道:
  “顾兄忒煞多礼了!不知顾兄在帮中所居何职?解风解大哥他现下怎样?”
  顾一樵道:“小人现在帮中为七代弟子,执掌此商丘分舵。
  “解帮主他老人家一切安好,他老人家曾经下令旨给各分舵,不拘在哪里遇见风公子,有事须尽力相助,无事则须力邀您到君山总舵一叙。
  “今日小人得以巧遇,万千之喜。”
  风清扬更加欢喜,笑道:
  “我与解大哥倒也真是好久不见,若非赶着回华山,倒还真想去见见他哪!”
  顾一樵微感失望,道:“这么说来,风公子不能往君山一行了?”
  风清扬笑道:“在此遇见顾兄,已是有缘。想见解大哥,那是来日方长之事,何必汲汲于一时?”
  顾一樵开颜笑道:“公子说得对极,倒是我太着形迹了。来来,咱们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无一时,已各饮了三十余杯。那顾一樵酒量竟是甚豪,喝了这许多,全无醉意,而言谈之间,说古论今,显见才识非凡,谈到酣处,意气飞扬,直是一位饱学名士,哪似落魄江湖的丐者?
  风清扬无意中得识此人,大是欢喜。酒间问起驯化蛙蚁之法,那顾一樵只是淡淡一笑,道:“些微末技,何足挂齿,说出来风公子怕要笑掉大牙呢,还是不讲为好。”
  再饮一刻,堪堪已到四十余杯,风清扬忽觉小腹之中有一团气息软软的,热热的,正自缓缓流动,四肢渐感无力。
  他酒量甚宏,不到百杯以上绝不会出现此种状况,当下心头一凛,向那顾一樵望去。
  顾一樵笑容可掬地望着他,笑道:
  “公子有甚么不妥么?你老人家身子累了,还是歇歇罢,睡罢,睡罢!”
  语声柔和至极,如清风拂体,使人闻之,倦意登生。
  风清扬心知不好,欲待提气喝问,竟觉丹田中空空如也,满腔真气俱不知哪里去了。
  这时,那顾一樵的双目恍然已变得幽蓝澄澈,便如大海一般,死死地凝视着风清扬的双睛,语声更加轻柔,便如母亲哄着婴儿入眠一般,道:
  “风公子,你困了,睡罢,睡罢!”
  风清扬欲待离开他的双眼,头脑却昏昏的,竟舍不得转过头去,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闭目前的一瞬,还依稀见到顾一樵方正的脸上现出一种狞笑,耳中听他拍手叫道:“倒也!倒也!”
  自己虽尽力撑持,却终于头一沉,忽忽睡去。
  醒来之时,耳中听得松风呼啸,身上奇寒彻骨,却是躺在一处树林之中,白雪之上。
  他双手一挣,动弹不得,却是被人用水浸的熟牛皮索捆得结结实实,如粽子一般。环视四周,只见前方数十步处,高高矮矮地站着二三十人,此时正是午夜,无星无月,虽有白雪反光,仍是黑黝黝的看不清楚那些人的相貌服色。
  只知他们都背对自己,没人向这边看上一眼。
  只听个中一人恭声说道:“顾一樵荷帮主厚恩,无以为报。今日在候监集上撞见这小贼,虽知自己不是他敌手,小人仍犯险诱他入彀。
  “先在酒中下了些‘十香软筋散’,又用‘摄心大法’将他擒住,献于帮主座前,聊表犬马之诚。”
  风清扬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
  这厮原来凭地奸猾!饶是我闯荡江湖,竟栽在这样宵小之辈手中!可是……那帮主是谁?
  是解风解大哥么?我于他于丐帮都有大恩,他为何要遣人对付我?
  只听一个低沉的语声道:
  “顾兄弟智勇双全,忠诚可嘉,将这小贼擒来,了却我一块心腹大患,着赐黄金千两,美女两名。”
  咬字生硬,语调怪异,似是很久不说汉语一般。
  风清扬先前便听这声音觉得耳熟,听到最后两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
  “原来是他!”
  这位帮主,正是率众袭击参合庄,被自己剑伤双掌的那个矮胖中年汉子——骆飞鸿!
  风清扬辨出是他,愤懑之余更有几分好奇,几分庆幸。
  愤懑的是杨逍被害之仇未报,自己反而被他擒住;好奇的是这人来历诡秘,古里古怪,竟在这里当什么帮主,自己可从来不知;庆幸的却是发现这帮主不是解风,心头犹如去了一块大石一般。
  耳听那骆飞鸿道:“劳烦顾兄弟带那小贼过来!”
  腾腾步响,顾一樵来到眼前,笑嘻嘻地道:“风公子醒啦!适才好睡!”
  风清扬向他一笑,道:“承蒙顾兄法术照拂,这一觉睡得不错。
  “顾兄,你这法子虽卑鄙了点儿,却难为你作得那么像,佩服啊佩服,可惜啊可惜!”
  顾一樵见他不惧亦复不怒,谈笑风生,宛若平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听到最后一句,面上一红,怒道:“有甚么可惜?”
  风清扬道:“可惜你一身才学,为人都如此卑琐,枉读圣贤之书,却行佣仆厮养,奴颜卑膝之事。
  “你今日得罪于我,事犹在小,日后若被解风帮主得知,看你如何在丐帮立足?”
  顾一樵仰天长笑,声音惨厉,如夜枭之鸣,极是难听,再低头时,已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脸孔,道:
  “解风那老鬼是甚么东西!我本追随庄长老办事,蒙他赏识,擢升我为七代弟子,又传我‘摄心大法’。
  “哪知时运不济,那老鬼本已中下庄长老的圈套,却被你这小贼与侯君集相助得势,庄长老一命归天。
  “解风重掌权柄,说要清除甚么庄梦蝶余孽,我这商丘分舵主作不成了不说,还遭帮中人追杀至惨。
  “若不是骆帮主收容于我,嘿嘿,顾一樵早也不在人世了!
  “幸好今日撞见你这小贼,挑我立了一功,才能稍稍报答帮主救命之恩。”
  最后这几句话声音甚高,显是说给骆飞鸿听的。
  风清扬闭目不语。他本以为这顾一樵贪图财色,瞒着帮主暗算于己,如今听来,此人竟是庄梦蝶一党,难怪恨己入骨,那已不必跟他多说了。
  只觉身子被两人架起,抬着走了不远,“啪”的一声,被扔到雪地之上。
  风清扬睁开眼睛,兄见那骆飞鸿站在眼前,神情悍恨,却掩不住容色憔悴,双手犹自缠着纱布,显见那日受己剑创,伤得极重。
  只见他狞笑道:“臭小子,天教你撞在我手里!那天我一时疏忽,被你坏了大事,又伤了我,后来才得知你就是甚么‘华山一风’。
  “嘿嘿,现在落到我的脚下,我让你圆你就圆,我让你扁你就扁,你还有什么话说?”
  风清扬鄙视此人心术狠辣,行事卑鄙,本不愿与他多说,但心念一转,笑道:
  “你得意甚么?我现在虽动弹不得,却不是你擒住的,身上这许多绳子也不是你绑的。
  “你还是一掌毙了我的好,日后好教江湖上每个人提起来都说,骆飞鸿帮主使下三滥的手段擒往了风清扬,再趁他动弹不得杀了他。
  “好!骆帮主是大大的英——雄——,你这些手下在旁看着,你也脸上有光啊!”
  风清扬知道此人品行恶滥,但如他这等身手之人,均于自己的功夫极为自负。
  他虽不知骆飞鸿主持了一个甚么帮,但想这帮行踪诡异,大约新创未久,身为帮主,有机会立威于众总是好的,何况是大名鼎鼎的风清扬,那更是奇货可居。
  当下说出这一番来,要激得他放开自己,比武较胜。
  骆飞鸿本极自负,被他这一番挖苦讥讽,一张圆圆的胖脸不由胀得如猪肝相仿,大怒之下,果然中计,伸出手来,“啪啪”数声,将风清扬身上的牛皮索尽数拽断,喝道:
  “小贼!死到临头还逞口舌之利。来罢!我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但虽脾气暴躁,自高自大,却也心机渊深,心知风清扬中了顾一樵下的“十香软筋散”,一日一夜间使不出丝毫内力,自己掌伤却已痊愈九成以上,发力并无大碍,与之相搏,有胜无败,至于借风清扬立威,震慑属下,他倒是与风清扬想到一处去了。
  但他为人精细,知道风清扬剑法奇高,并不命人拿剑给他,而要自己一掌一掌将他拍击而死,既报一剑之仇,又收威吓之效。
  风清扬甫脱束缚,一提气间,觉得真气不振,立时明白骆飞鸿的险恶用心。
  瞥眼之间看见顾一樵站在身畔,腰间悬着一把长剑,想是自己沉睡之后他解下来的。
  风清扬心念一转,喝道:“顾一樵!”
  顾一樵和骆飞鸿俱各一怔,风清扬右跨一步,曲起左手的食中两指疾向顾一樵双目挖去。
  顾一樵虽也知他内力不继,但眼珠乃是人体最为柔弱的部位,若被插上,双目必盲无疑。
  眼见风清扬双指来势奇快,大骇之下,左手翻起,护住面门,右手成钩,反拿风清扬腕脉。
  一拿之下,却拿了个空,只觉腰间一动,风声飒然,长剑已落在风清扬手中。
  风清扬这一下不运内息,全使巧劲,用的竟是丐帮镇帮之宝“打狗棒法”的绝招“獒口夺杖”。
  这杖法他曾见解风与庄梦蝶等数次使出,此番情急智生,用了一用,心法虽然不对,出手也非奇快,但那顾一樵武功毕竟与他相差太远,还是着了他的道儿。
  骆飞鸿一怔之下,来不及救助,长剑已被风清扬夺去。
  风清扬一剑在手,精神大振,笑道:“骆帮主请。”
  骆飞鸿面有羞惭之色,自己眼睁睁地站在旁边,却未提防这小子突出怪招,夺了长剑。
  但想他既无内力,剑法虽高,必无处施用武之地,却也不甚担心。
  当下也不多言,“呼”的一掌劈去。这一掌含怒而发,极是凌厉,两条衣带被掌风带到,笔直射出。
  风清扬侧身还了一剑,刺向对方小臂。骆飞鸿掌到中途,见剑势来得奇巧,不禁心头一沉,右手疾收,左掌已发。
  风清扬剑尖一晃,停在他左腕落处,若不收掌,手腕势被洞穿。
  两人这番相搏,又与前番不同。
  一个心切杨逍大仇,一个急欲立威雪恨,只见剑光霍霍,掌风虎虎,转瞬之间已拆了百十余招。
  骆飞鸿久攻不下,心中已是懊悔不迭:
  早知这小子剑法竟可不藉内力而能这等高超,不若一掌毙了便是,何苦与他这般苦斗?
  此际他虽额头见汗,脚步踉跄,剑上招数却是神妙无方,自己属下也都是行家,知道他全无内力,光凭一把剑支撑到现在,那是非但不能立威,反而大大丢脸了!
  他有所不知,独孤求败传下的这套“独孤九剑”正是他中年之际所创,其时独孤求败遭敌人暗算,内力全失,远遁山林,苦思出这套“后发制人,以无招胜有招”的剑法,按先天三百六十卦像,两两相合,变式多至数千,几可夺天地之造化,窥神明之堂奥。
  与内力相合固然更佳,即或不合,只要敌人不是顶尖高手,单凭方位的计算,攻敌破绽,也可克敌制胜。
  数十年后,一代奇侠令狐冲自风清扬手中学到这套剑法后内力即失,长达一年之久,其间独斗嵩山派约来的十五名高手,斗梅庄四主,斗魔教与正派群豪,直至最后才败在任我行的“狮子吼”神功之下,端的是神威凛凛,耸动江湖。
  也正是因此,风清扬虽也剑气并重,但在本派之中,剑宗之人俱以他为荣,气宗之人就未免与他颇有隔阂。
  此际风清扬全无内力,仗着剑法神妙无方,一指一划之间,已与对方拆了这许多招。
  他初时因知对方武功绝高,并不在自己之下,攻守之际颇为小心。
  慢慢地招势加快,他却惧意尽去,来不及去想后果如何,只守住灵台空明,见招拆招,见势破势,无论对方使出何等诡怪变幻的手法,剑上自然如长了眼睛一般寻到其中的破绽,将其瓦解,外人看来,便似二人自小便将这套掌法剑法练得无比纯熟一般。
  他越斗得得心应手,骆飞鸿心中便愈是骇异,手下出招便愈是急躁。
  这一躁进,破绽必多,风清扬是何等眼光!
  一见他左掌收回稍慢,长剑递出,“噗”的一声,已在他右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伤虽不深,鲜血却已涔涔而下。
  骆飞鸿又惊又怒,两脚使力,倒纵出一丈有余。
  风清扬此时若是乘势追击,骆飞鸿难逃灾厄,但他内力全失,轻功一些儿使不出来,见此良机,只能大呼“可惜”。
  骆飞鸿已知自己功夫与风清扬相若,此番输招乃是输在状态上,而不是武功上。
  唯其如此,这口气更是咽不下去。
  当下顾不得在属下心中的威风面子,大喝一声:
  “兄弟们齐上,将这小贼乱刃分尸便了!”
  他属下的二十多人观战已久,这些人门派虽然不一,武功造诣也各有高下,当年却也都是本派中的翘楚,武林中也大有声名。
  此番见帮主与风清扬相斗,各自在心中以本身武功印证。
  他们大多领教过帮主的武功,知他一拳一掌之威是以开碑裂石,起始均料定风清扬不出十招便会死于非命。
  哪知愈看愈奇,风清扬出手无力,脚步虚浮,显是内力全无,但剑上招数又是这等神妙无方,若是换了自己,必然无法抵挡,只怕早被戳了十七八个透明窟窿不定。
  眼见骆飞鸿拳风虎虎,招招抢攻,他们非但毫无鄙视之意,简直全是佩服之情,乃至帮主受伤,叫他们并肩齐上,每人都觉那反而是理所应当之事。
  这一节都非骆飞鸿所能料到的了。
  风清扬眼见众人各挺兵刃逼上前来,不禁暗自发愁。
  要知自己全无内力,若面对三五敌手,仗着独孤九剑的神妙还尽可围旋,若二三十人蜂拥而上,胡乱出招,自己任何一招稍有疏虞便可能受伤,敌人被伤十个八个却无大碍,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为今之计,唯有先出重手,支撑一刻好一刻。
  眼见敌人越围越近,种种肃穆、狰狞,嘻笑,畏惧的面目也渐渐清楚。
  猛地,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打头数人齐声嗥叫,旋风般卷将过来,霍然之间,自己上中下三路俱被风声罩住。
  风清扬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下手哪肯容情?
  长剑连点,如天女散花般向每人举手抬足间的破绽各递出一招。
  攻来五人之中,有两人变招快捷,回过手中兵刃磕开长剑。
  一人轻功了得,后翻躲开。另一人被刺中“肩贞穴”,手中镔铁怀杖“呛啷”落地,只听他大声哀号,右脚小指已被砸断。
  当先一人手挥锯齿飞镰,鼓勇在前。
  风清扬长剑点中他双腕,“当当”两响,却是金铁相撞之声,显是带了钢制护具。
  那人略顿一顿,两把飞镰呼啸而来,风清扬不能纵高跃低,疾避时稍迟一迟,左腿上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那人一招得手,正自喜悦,前心一凉,风清扬长剑变招,已将他透胸而过。
  这些只是电光石火般事,周围早有十数般兵刃夹攻而至,风清扬更无余暇思索,长剑倏发倏收,只听痛叫惊叫怒叫连声,响振林,落下兵刃不少,自己后腰却也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这般撑持了二十招上下,攻来之人已几乎人人挂彩,风清扬也受了四五处轻伤。
  但这些人都是悍猛之辈,虽见他神勇非凡,兀自不知难而退,反如大浪重重,杀退一层又上来一层。
  这般鏖战,风清扬既耗心力,又耗体力,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蓦见眼前两个虬髯汉子挥动长柄金瓜锤,势如疯虎般冲来。
  他二人年纪相仿,生得也像,显是同胞兄弟。
  风清扬长剑虚刺,两人同时举锤一挡,上盘现出破绽。
  风清扬变刺为削,“扑扑”两声轻响,两兄弟的一条左臂一条右臂已自中断绝,倒是不偏不倚,颇为对称。
  长剑围转,余势未尽,更将身侧数人逼退三步。
  那两人痛彻心肺,同时大吼扔锤,却不跃开,反而着地滚进,来抢风清扬双腿。这两兄弟本是河西剧盗,向以凶悍闻名绿林,这时见了血,不由凶性大发,连命也不要了。
  风清扬见了这般拼命的打法,也是一惊,长剑疾刺数下,那两人毫不防范,全中在要害之处。
  但风清扬也觉双腿上一紧,被这两人死死抱住。
  风清扬再顾不得他二人死活,长剑向右划了个半圆,逼开抢上的六人。
  只听左侧风声作响,有三人他转侧不灵,看出便宜,一把铁鞭,一柄狼牙棒,一道铁索齐齐向他剑上砸来。
  风清扬剑交左手,倏地挺出,那持铁鞭与铁索的二人已然被伤。
  但中间的那柄狼牙棒却终于避不开。
  他吃亏在全无内力,这般以硬碰硬,只觉手上一轻,长剑已飞出老远。
  那手使狼牙棒之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嘻嘻一笑,慢慢逼上前来。
  周围更有六七人也是各挺兵刃,缓缓合拢。
  风清扬长叹一声,双手垂下,瞑目待死。
  骆飞鸿站在远处,看得分明,大喝一声:“杀!”众人高举兵刃,便要当头击下!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左边松树上喝一声:“打!”
  十余枚硬物由上而下,闪电般破空而至,发出呜呜的响声。
  那些人猝不及防,只觉虎口一震,手中兵刃落势已被荡开。
  有两人膂力较小,手中一刀一斧拿拴不定,飞了出去,虎口上被震出血来。
  这一下群相耸动,看那犹在地上滴溜溜旋转的暗器时,竟是一把干枯的松子!
  连同风清扬和骆飞鸿在内,二十余道目光齐齐向发声之处望去,各人心中均想:
  “这人是谁?功夫恁地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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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8: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苦掷浮生为逃名
  “砰”的一响,一黑衣人手托一件黑黝黝的长物直掠而下。
  夜风之中,衣袂飘飘,恍若一头怪鹰一般。
  人未落地,那件长物已先挥出。
  众人只觉罡风如潮,扑面而来,大骇之下,各挺兵刃抵挡。
  当先数人但觉手中一轻,身上一凉,连人带兵刃竟已被齐齐削成两段,连狼牙棒、独脚铜人这等重兵刃也在所不免。
  那人如一座山般站在当地,长发乱蓬蓬的,四散披肩,双目中精光暴射,直如天神一般。
  只听他朗声喝道:“无能鼠辈,以多攻少,哪个过来领死!”
  众人见他砍瓜切菜般一上来就先伤数人,早已胆寒,退在他身前两三丈外。
  这时被他一喝,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不觉又多退了两步。
  骆飞鸿心中震骇,面上却是镇定如恒,立在当地,心中琢磨:
  此人手持的那件兵刃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却恁地厉害,那是何物?
  脑中蓦地电闪,失声叫道:“你手中的可是屠龙刀?”
  他手下众人一听“屠龙刀”三字,虽在胆战心惊之际,仍不由自主“轰”的一声。人人均知,这屠龙宝刀乃是南宋年间大侠杨过赠与郭靖之女郭襄的一柄玄铁重剑熔铸而成,小部分铸成倚天剑,乃峨嵋派镇派之宝。
  三十年前,屠龙刀为明教教主张无忌所得,号令天下,驱除元虏,群雄翕然影从,莫敢违抗。
  此后朱元璋靠权谋僭得帝位,逼得张无忌远遁海外,这把屠龙刀也随之息影中土,莫知所踪。
  不道事隔三十年,这把宝刀又在河南侯监集外这座小小的松林中重现!
  要知风清扬已在紫金门见过其人其刀,但也只对华山派众师兄弟、秋梦、慕容雪等数人提起过,江湖上知者极少。
  骆飞鸿方履中土,对此事自是无从所闻。
  只听那人冷笑道:“你这人行事卑鄙,倒还有点眼光。
  “这把刀下不知死过多少奸恶之辈,如你这等身手者却也不多,宝刀有知,当感快慰。来罢!”
  手中刀由上至下,划了一尺有余,隐隐却有风雷之声。
  骆飞鸿听他此言,不由大怒,但他心机极深,暗忖自己属下二十多人已死了三停,余人胆落心寒,更不必说。
  自己虽掌上功夫了得,亦不足当屠龙刀一割,看来今日已杀风清扬不得,若一拥而上,此人武功高绝,又绝讨不了好去。
  当下不怒反笑,拱手道:
  “冲尊驾的面子,我们还是避一避罢!”
  挥手道:“撤!”
  无一时,众人翻翻滚滚,已如鬼魂一般陷没于松林那端。
  那人亦不为已甚,返身来在风清扬面前,“腾腾”两脚,踢去犹自死抱着风清扬双腿的那两具尸身,笑道:
  “好俊的剑法,独孤九剑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风清扬曾与他交手数百招,当他自树上跃下,挥刀一割之际,凭那一刀之威,风清扬已然认出。
  他虽只与此人见过一面,且是敌非友,却对此人的武功器量俱颇为心折,更有一种毫没来由的敬畏之情。
  这时见他突如其来,救了自己,那又不仅欢喜自己死里逃生,更是欢喜能在此遇见他。
  听他发话,连忙深深一揖,道:“多谢救命之恩。前辈神威,亦令晚辈五体投地。”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自上次与你交手,颇为喜欢你的剑法。
  “今夜我追踪‘无恶帮’形迹,已经隐身树上好半日了。
  “见你和他们相斗,亟愿旁观者清,再仔细看看你的剑法,直到你无剑可使,这才出手。
  “可笑那骆飞鸿自以为明察秋毫,连我这大活人藏在树上却也丝毫不觉。呵呵!呵呵!”
  笑声极是爽朗清迈。
  风清扬问道:“前辈适才说什么‘无恶帮’,可是指的这些人?”
  那人点点头,道:“正是。那骆飞鸿本是凉州人,自小流落西域,拜在‘玄冥二老’鹿杖客与鹤笔翁的门下。
  “他在西域名头甚响,曾任过花刺子模国的武功教头,后因觊觎国王宠妃,国王便要杀他,才跑回中土来。
  “此人野心甚大,城府又深,早在边地一带收伏中原各派流亡在外,名声狼狈的弃徒,成立了一个甚么‘无恶帮’,那乃是取‘无恶不作’之意,用来威吓武林。
  “此人也真了得,这才一年多功夫,势力犹如滚雪球般愈来愈大,现下中原各派都有弃徒在他门下,少林、丐帮也在所不免。武林中怕又要不得清静喽!”
  风清扬沉吟道:“怪不得在还施水阁之时,那刘士臣说他是崆峒派的,原来他们也都是无恶帮中人。”
  他自言自语,声音也不甚大,那人却双睛一瞪,两手一翻,抓住风清扬的手腕,道:
  “你适才说‘还施水阁’怎地?‘还施水阁’中怎会有‘无恶帮’中之人?”
  他本来极是笃定,这时却大有急切之意。
  风清扬见此情状,与初次相见对照,更加认定他与慕容氏有着极深的渊源,当下将自己到参合庄探访雪儿,与慕容绝交手不敌,被关黑牢巧遇杨逍,偷学“北溟神功”,遭骆飞鸿袭击,杨逍力战而亡。
  福地水阁火劫而毁等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至于自己带雪儿私奔,慕容绝拦截受伤一事则禀承孔夫子删诗,述而不作的遗意,闭口不谈,一则自己虽光风霁月,旁人听来势必不悦;二则此人既与姑苏慕容渊源极深,说来徒增枝节。
  那人一言不发,静静听风清扬讲述,脸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
  风清扬但觉他双手时松时紧,显是情切关心已极。
  说完半晌,那人一言未发,风清扬但觉他射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忽而愤怒,忽而忧郁,忽而感伤,忽而激切,良久才复归于平静。
  只听他长叹一声,松开风清扬双手,仰天道:“天数!都是天数!”
  雪光返照之下,似乎他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风清扬见他慨叹,不禁颇有恻然之意,试探着道:
  “前辈想必于姑苏慕容渊源极深,若是方便的话,尊姓大名可否赐告?”
  那人喃喃道:“慕容……慕容……”
  忽地大声道:“我与慕容氏有甚么渊源?我只是个无名无姓的浪人罢了!
  “今日你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罢!
  “年轻人,日后行走江湖要小心着点儿,须知慷慨悲歌之士中,未必便无奸险小人,你保重罢!”拔步欲行。
  风清扬听他话中意思,与慕容氏的关系实在非同寻常,头脑之中又恍恍惚惚地发现一个想法,如萤火虫般幽幽地飞来飞去,却是捉摸不住。
  听得那人非但不以自己闯下的大祸为恨,反而殷切相勉,心头不禁一热,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待见那人拔步欲行,风清扬不由大急,叫道:“前辈!”
  那人闻声止步,一回头间,双眸如电,直射过来,沉声道:“怎地?”
  风清扬本不知说些什么,一触及他凌厉的目光,脑中忽地灵光一闪,额头登时见汗,失声叫道:
  “你是雪儿的爹爹!你是雪儿的爹爹!可是……你不是死了么?”
  那人一听此言,全身大震,右手已本能地搭在屠龙刀的刀柄之上,颤声道:
  “你说甚么?”
  他这颤声一问,风清扬便知自己所料不错。
  当下屈膝跪倒,拜了数拜,道:“风清扬叩见伯父大人。”
  他与雪儿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对慕容绝不妨直称“爷爷”,对这位死而复生的慕容恪却不得不以“伯父”相呼。
  他拜罢起身,心中疑云反而加重?
  初见面时便听雪儿说道,她幼失怙恃,父母双亡,乃是爷爷一手抚养长大,他也曾亲眼见过慕容氏族谱,最末一栏“慕容恪”名下分明又用黑笔注着“已殁”二字,一霎之间,心头转了几千个弯,却是雾蒙蒙一片,不得其解。
  慕容恪长吁了一口气,松开刀柄,叹道:
  “我倒是低估了你。我诈死埋名十几年,不道今日为你识破!
  “说来听听,你怎么猜出是我?”
  风清扬见他神色平和,心中一宽,道:
  “我与伯父初见在紫金门时,伯父使出‘凌波微步’,削断我的长剑。
  “那时我就有些疑心,雪儿说过,‘凌波微步’乃她慕容家独门秘技,外姓人除我之外,从未得之传授。
  “那么伯父十有八九便是慕容家的人了。
  “适才我认出伯父却没什么道理,只是觉得您的眼神,面目与雪儿不知什么地方极是相似。
  “慕容家数代单传,雪儿亦未有叔伯,这才斗胆叫了一声。可……您不是……您不是……”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可是我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死而复生了是么?”
  他长叹一口气:“唉,此事说来话长,也难令人入信。
  “你既识破了我,索性就说来给你听听,免得以为自己时运不济,白夜见鬼了哪!”
  风清扬一笑不语,听他说话苦涩之中饶有风趣,显是没把自己当作外人,不由心中暗喜。
  慕容恪目视远方,缓缓道:
  “我自童年时起,父亲就教我武功兵法,给我讲述慕容氏先祖艰辛定鼎的史事,勉励我追踪先祖遗志,不放弃一切机会复兴大燕帝国的英雄气像。
  “我稍有进步,他便奖勉有加,稍微懒惰,便笞棒着体,用心也真称得上良苦之极。
  那时候,在我小小的心中,也真是把复兴大燕的事业灌得满满的,整日像做梦一般想着一片繁华乐土,老百姓都有吃有穿,整日乐陶陶的……
  “可是,人总有长大了懂事的那一天。我渐渐地读了很多书,渐渐地明白了不少事理。
  “我发现了一件事:复国是要血战的,是要死人的,而最后百姓能不能过上我想的那种好日子,也还难说……”
  他顿了一顿,道:“我渐渐明白,我是不适合做这种事的,我也想治国平天下,但人寿几何,复兴一国又何其渺茫,复了国又能怎样?
  “我宁可逍遥自在地过一辈子。那就好像你为了买一件并不喜欢的东西,价钱却贵得一辈子也付不起。那又是何苦呢?
  可是,我若生在别人家那也就罢了,我是大燕王孙,我姓的是慕容,我不是汉人,大燕国的复兴非要靠我去完成……
  “十八岁那年,我娶了雪儿的母亲,第二年,她为我生下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和她在一起的那四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们整日守在庄子里不出去,只是习武吟诗,弹棋作画,那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说到此处,慕容恪沉吟良久,似乎正醉心于那些悠悠过往。
  好半日,才又开口说了下去:“雪儿三岁那年,她母亲因病不治而去。
  “她那年才二十一岁,正是花朵儿盛开的时候,她这一走,我只觉自己的魂儿也跟着她到那冥冥亡国去了,什么习武、用兵,什么复国大业,宏图伟功,全都不管,只终日喝得醺醺大醉。
  “少年时读李后主的词说:‘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读的时候不明白,这时候倒是知道其中的苦味了……
  “爹爹见我如此,自然怒发如狂,开导、斥责、大骂、哄骗,什么招法都用过了,我还是颓唐不振。
  “终于有一天,他绝望之极,竟要一掌将我击毙……”
  风清扬“啊”的一声,虽明知慕容恪当时未死,但慕容绝因儿子不能继承大业而竟要将他击毙,却也罕见罕闻,更足见兴复之事在慕容绝心中何等重要。
  慕容恪续道:“当时我眼见爹爹的手掌向顶门拍来,非但无畏无惧,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只觉他一掌击下,我就可以一了百了,就可以到地下与她团聚了……
  “过了半晌,爹爹的手掌终于没有落下,他气得头发根根竖起,将厅里的青花方砖块块击得粉碎。
  “然后取出我们世代珍藏的族谱,当着我的面,在族谱上我的名下注上‘已殁’二字,提起我的衣领,将我一下从厅中掷了出去……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恨恨地道:‘从今日起,我的儿子慕容恪已经死了,以后不论在家中,还是在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再听见这个名字……’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我只知自己浑浑噩噩地出了家门,不辨天地,也不辨东西,想到自己不能见容于父,真觉无面目再立于这莽莽乾坤之间。
  “我活着我还能做什么,我还是死了的好……可是我心中有一个声音,虽然极微弱,却又极坚定,那声音告诉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我只是不该生在慕容家中……
  “从此以后,慕容恪真的死了,江湖上却多了一个无门无派,无名无姓的浪人。
  “我有时也回参合庄中,偷偷看看我的宝贝女儿,看着她越长越大。
  “我回去的事,全庄上下只有柯叔和桑二娘知道,爹爹从不知道,或者他也知道罢,但他从来不提……”
  风清扬听他虽谈谈说来,自己却听得惊心动魄,其激烈微妙之处,似较适才的恶斗也不遑多让。
  当慕容恪讲述故事之时,他借着月光细细端详,只见他虽已中年,面目却生得甚是俊美清健,若非长发飘飘,虬髯满腮,而是收拾干净,寻一身衣饰装扮起来,仍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怪不得与雪儿颇为相像。
  他的说话,一句句都打入风清扬的心坎之中,论辈分,他是雪儿的父亲,终有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岳父;论这份“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逍遥情怀,风清扬倒对他生出一种平等知己的惺惺之情。
  那人似也觉到这一点,笑笑道:
  “我虽埋名诈死,行踪不显于世,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故却也泰半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去。
  “像山两解县‘乱披风岗’一夜暴毙十三位寨主,广东‘潮帮’大龙头、四龙头被弃尸于市、云南‘百药门’六位门主四死二痴……”
  他话未说完,风清扬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慕容恪所说的,乃是近年江湖上的几大疑案。
  “乱披风岗”十三位寨主因贪图晋阳府大户张裕泰的财产,竟联袂出山,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张府,将府中金银宝物掳掠一空不说,张府七十六名男丁尽遭杀害,三十五位女子皆先奸后杀,不落一个活口,然后纵火逃去。
  此事武林中黑白两道无不发指,但那“乱披风岗”地势极险,十三位寨主又武功颇高,人多势众。
  张裕泰乃是规规矩矩的商人,并未交结下什么了得的武林人物,是故扼腕者不少,出头者都是一个也无。
  一年多前,“乱披风岗”十三位寨主一夜暴毙,每人都死在自己成名绝技之下,死状至惨,却无人知晓是何人所为。
  广东“潮帮”踞于粤西要地,财雄势大,向来无人敢惹。
  帮中大龙头“沉底鳄”蒋洪与四龙头“尖嘴鳄”蒋泽乃是同胞兄弟,又是一师所传。
  三年之间,其师因这二徒胡作非为,赶来“潮帮”清理门户,这兄弟二人凶性大发,竟将其师双腿砍断后以铁杖重击三百余下,将其活活打死。
  这二人更一不做二不休,率帮众赶到师父家中,将其满门三十五口屠戮殆尽,师父留下的四个女儿被他二人率帮众生生轮奸多至五十余次,长达三个时辰,终于致死。
  蒋洪、蒋泽做下这等事来,知道已动武林公愤,早隐匿于潮阳伏波山中,龟缩不出。
  武林中先后有十余位高手出马除奸,俱无功而返。
  忽有一日,二人尸体忽在潮阳城中“潮帮”总舵门前出现,莫知下手者是何方神圣。
  云南“百药门”乃是以使毒著称武林的门派,与“五毒教”齐名,江湖中人见之如避蛇蝎,都离得唯恐不远。
  近年来,“百药门”的六位门主习练一种邪法,须以活人检验功效。
  凡被他们掳来之人,百日之内全身被下四十余种奇毒,痛楚呻吟,如入毒火炼狱,死后犹被制成“药人”,用作荼毒他人之用。
  一时之间,不知几百条人命死在他们手上,滇东一带居民为免作“药人”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者更是不计其数。
  云南当地官府曾派遣六扇门中高手会同数名武林耆宿前去围剿,却被“百药门”布下圈套,弄得死伤累累,铩羽而归。
  两月之后,“百药门”六位门主中有四人被人在口中塞入剧毒之物,遍体溃烂而死,其余二人杀孽较轻,但也被人以重手截断任脉,成为白痴。
  这几件事,都是武林中近年来最大的疑案。
  死者既是武林中极其难惹的人物,所犯的既是人神共愤的罪行,下手者又是神秘诡异,莫可端倪,故此江湖上很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后来实在没头绪,也只得算了。
  若非慕容恪今日提起,风清扬也几乎忘了还有这么几件事。
  慕容恪却不理会,接下去道:
  “……后来我听柯叔和桑二娘说你和雪儿在一起,便曾专意暗中考察过你的心地行迹……”
  风清扬心中不禁打了个突,只听他道:
  “……结果见你人品、武功、气度均是上上之选,很配得起我那顽皮的宝贝女儿,后来雪儿被她爷爷掳回庄中,我便听江湖上传说你屡有新欢。
  “我虽知以你之心地,必定事出有因,却也不由大怒。
  “一年之前,有一个晚上,我到了华山脚下的一间小客栈中,准备入夜之后便上华山等到你问个明白,如果你确有苦衷,那也罢了,若是应对不善。
  “嘿嘿,那也说不得要大战一场,把你一刀杀了。
  “吃过晚饭,我在院中踱步,心中也颇为杂乱,一忽儿想起你才智超群,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一忽儿想到你欺侮我的女儿,又咬牙切齿。
  “一边踱步,一边手指书空,口中也喃喃念着你的名字……忽然,我只觉肩上被人拍了一掌……”
  风清扬本已听得栗栗颇有危惧之意,这时不禁又是“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要知慕容恪与自己武功造诣相似,凡练到这等境界之人,耳目之灵异,迥异常人,数十步内摘叶飞花也能有所察觉,要说身后来了人犹自不知,那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果然慕容恪接下去道:
  “……我当时心中骇异,无可言喻,以我的武功,怎会被人欺近而毫无感觉?
  “这人若是突施重手,我这条命岂不是立刻便葬送于此?
  “我孤身来到华山,虽说自恃技艺,却也知华山派人杰地灵,非同小可,此行极是小心戒备。
  “一觉有人拍我肩膀,当即反手一抓。我这一抓用的乃是淮南‘鹰爪门’的‘大力神抓’,当年‘鹰爪门’的掌门人季老爷子也曾败在我这一招下。
  “我自觉反应不慢,哪知却抓了个空。
  “我心中一寒,刹那间想到:莫非是妖魔鬼魅?
  “转头看时,却见一男一女,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前三尺之处。……”
  风清扬脑中倏地灵光一现,失口道:“可是我师父?”
  慕容恪摇摇头道:“我虽没见过你师父,但他的样貌我听别人说得多了。
  “起初我也想到是他,但眼前这人身材不高,面貌甚是清俊,两撇燕尾胡须,看年纪也就四十上下,站在当地,气质极是温和。
  “与尊师那种凌厉无俦的霸气截然不同,他身旁那人却是一个美妇,望之如三十许人,生得秀艳无比,一颦一笑之间,神光离合……我自雪儿母亲去后。
  “早绝情欲之念,但见这美妇人,还是不禁心中一动,想道:世人竟还有这样美貌的女子!
  “只听那男子道:‘阁下欲寻风清扬有何贵干?’语气虽温,却有一种威严气像,便似一位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大将元帅一般。
  “我道:‘尊驾何人?凭什么问这句话?’
  “那人也不着恼,微笑道:‘在下张无忌,这是拙荆赵敏。’”
  风清扬一听到这句话,禁不住“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叫道:“张无忌!”
  慕容恪微微一笑,道:“我当时虽未跳起,心中的震骇却也与你差相仿佛。
  “张无忌当年叱咤风云,整顿明教,将其由一武林中人人恨惧的邪教一变而为武林领袖,并且率天下豪杰,驱走鞑虏,还我汉人衣冠。
  “这些事迹但凡有耳朵的,除了瓶儿罐儿,哪个不知?
  “他携赵敏、周芷若二位夫人远引海外,那也天下皆闻。
  “只是按年纪来算,张无忌实在长我一辈,少说也该有六十岁了,莫非眼前这温厚和蔼,绝无老态的中年人当真是他?
  “而身畔那位眼波顾盼欲流,神态娇柔美艳的妇人竟是五十几岁的赵敏?
  “张无忌见我踌躇,知是不信,笑道:‘你要怎样才相信我是张无忌?’
  “我道:‘久闻张教主九阳神功通玄入圣,尚乞显示一二。’
  “我知九阳神功天下只有两人学过,眼前人并非尊师段子羽,若他也会运使九阳神功,那便是张无忌无疑了。
  “张无忌笑道:’也罢,此事本也难以入信,看来不露一次行藏是不行了。你说呢,敏妹?’最后这句却是向那美妇而说。
  “那美妇微笑道:‘恐怕只好如此了,不过张大教主久已不显功夫,我也正想看看呢!’她直到此时方才开口说话,竟是十分的清脆动听。
  “张无忌想了一想,见院子角落中有一块巨冰,其时也是现在这样寒的天气,那巨冰乃是一口大缸中盛满的水冻结而成,缸涨碎了,留下一大砣又圆又高的冰柱。
  “张无忌走到近前,将冰柱一脚踢倒,双手各执一端,十指竟如铁钉般钉入坚冰,将那冰柱举了起来!
  “只听他说道:‘献丑了!’也不见他怎样运力作势,那块大冰柱竟慢慢地融化起来,我亲眼看着那冰柱一寸寸地缩小,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化得干干净净,地下积了老大一汪水。
  “张无忌展开双手,手心中竟一丝水渍也无。
  “我自问在江湖上闯荡许多年,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但如这等功夫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当下确认他正是张无忌无疑。
  “当他再问起为何要找你之事,我便一五一十讲与了他。
  “按说我身世诡秘,又有许多曲折不愿示人,但见到张无忌的武功,风度,不由得极是信任佩服,似乎将这些事告诉了他,非但不担心会泄露出去,反而如心中去了一块大病一般。
  “张无忌负手微笑,听我说完,笑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风清扬同你一样,也是个多情种子,为何要去杀他呢?’
  “我一听之下,勃然色变,他不等我说出话来,已将你拼死回护桑小娥的缘由,与秋梦的渊源等事向我说了一遍,虽然简略,却是字字句句入情入理,令人难以辩驳。
  “我扪心自问,若是与你易地而处,倒也难保不这样做,胸中怒气登消。
  “可是心中毕竟还有一事未明,于是问道:
  “‘我素闻张教主与风清扬的师父段子羽乃是生死仇敌,不知张教主缘何为风清扬说情,这些事您又是自何得知?’
  “张无忌笑道:‘弹指间二十几年过去,什么仇和怨也该淡了!
  “‘何况我与段子羽结怨是为公,而非为私。他想的是维护武林正义,我想的是造福天下苍生,其道本同,只是手段有异罢了!
  “‘更何况段子羽一代奇杰,天下武功能胜于我的,唯他一人。
  “‘这等人才,百代难逢。我与他虽久也不见,却是神交冥漠,心生向往,他的弟子有难,便与我的弟子有难差不许多了。
  “‘至于……风清扬的种种情孽纠缠,倒非张某有心要窥人阴私,这些事乃是天师教张宇初教主告诉于我。’
  “我失声道:‘张宇初教主?’
  “张无忌点点头道:‘本来张宇初受朱元璋指使,竟图吞并武林,我与他结下的过节比之与段子羽尤深。
  “‘后来我太师父张三丰真人出山化解,我回归海外,段子羽隐居昆仑,张宇初则遣散麾下的武林高手,专意修道。
  “‘此人野心一去,他本是聪明绝顶,豪迈倜傥之人,修道立有大成。
  “‘是故三数年来,张某倒与他交上了好朋友。
  “‘张宇初与风清扬渊源极深,对他种种情事也是了如指掌。’
  “我问道:‘张宇初教主不是已经兵解仙去了么?’
  “张无忌道:‘确是如此。我于数月之前接张宇初羽鸽驰报,信中说道他将于某年月日兵解升天,希望我前来送行。
  “‘我虽素来不信法术道门,但那张宇初实有通天彻地之能,种种神异,确非常人能解,因此携拙荆重履中土。
  “‘到此方知,张宇初乃是为风清扬施行‘李代桃僵’之法而殒身仙去,临行前张教主遗我一纸,将诸般情事告知于我,又请我此日到华山脚下一行。
  “‘言说在此我可遇到一有缘人,并可解风清扬一劫。
  “‘嘿嘿,他的未卜先知之术倒真是了得。’
  “我听了此言,心中也是怦怦乱跳,实不相信世上更有这等事情。
  “可张无忌岂是说谎之人?可见世界之奇,诸多事情,难用常理测解……”
  风清扬听到这里,热泪已是盈满眶中,望出去模糊一片。
  张宇初以身代死,其恩德已是重生父母,而更于死后请张无忌来为自己化解劫数,那非但奇之又奇,更足见张宇初对自己眷顾之深。
  慕容恪待他心绪稍为平静,才又接下去道:
  “张无忌道:‘张宇初遗书上说,我在此地可遇到有缘之人,看来就是你了!
  “‘也罢,我这把屠龙刀就赠与你,留个纪念罢!’
  “‘说着,从腰间掣出一把黑黝黝的大刀来,那就是这东西了!’
  “他拍拍身旁的屠龙刀。
  “接着道:只听张无忌道:‘我这次回来中土,一则是因张宇初遗书相邀,另一则也是想回来看看明教的老兄弟还有谁在世。
  ‘这些日子东奔西跑,却不曾遇见一个旧人,看来云烟过眼,牵挂无益,此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古人云:所见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人寿几何,如梦如露,那也就是这样罢了!’“言下竟是怅惘无极。
  “我恭敬拜了三拜,自张无忌手中接过屠龙刀,只觉双臂向下一沉,看不出这刀竟有百十多斤,恁地沉重。
  “我又惊又喜,道:‘不知慕容恪何缘得张教主青眼,赐此重宝。’
  “张无忌未及开言,他身旁的美妇赵敏娇笑道:‘没听见张大教主适才说你是个多情种子么?
  “‘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多情种子呢!两个情种碰在一处,那不是缘是甚么?’
  “说着飞了张无忌一眼,竟是玉靥生春,妩媚无限。
  “他二人联袂而去,我就带着这把屠龙刀当夜悄然离开华山,连华山上的一草一木也不知慕容恪曾经来过……”
  两人这番长谈,自三更之末,直到五更之初,此刻东方已泛出青色,曙色隐隐升腾,慕容恪起身道:
  “这十几年来,恐怕这是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了。我还有一句话望你记下。”
  风清扬恭声道:“伯父请讲。”
  慕容恪道:“雪儿从不知她的父亲还在人世,正因如此,我未尽父亲之责,才加倍疼爱于他。
  “你且不要告诉她我的事,既知真相而不能父女团聚,反惹烦恼,此外,你与雪儿结下私情,天下皆知。
  “我也不来怪你,但你须待他有始有终,否则,我们必有决死战的一日。”
  风清扬听得额头涔涔汗下,连声道:“伯父请宽心,清扬不敢有负雪儿。”
  慕容恪向他凝视片刻,道:“那就好。后会有期,你保重罢!”
  展开轻功,如一溜黑烟般消失在风清扬视野之外。
  风清扬未想到他说走便走,恁地快捷,想问问紫金门的事,慕容恪已无影无踪。
  他呆立半晌,转念想道:
  慕容恪既为柯叔遮掩真相,柯叔想来是他极为信任之人,无论来历怎样诡异,谅也不会对雪儿有何不利之处。想到此处,心下一宽。
  经这几个时辰,他中的“十香软筋散”药力渐解,内力已恢复了二成。
  这一夜里先经狠斗,后经长谈,也委实倦得紧了,当下也展开轻功,回到客栈之中,蒙头大睡。
  他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再醒来时,又是红日西斜时分,运气三转,觉得全身精神奕奕,功力也尽复旧观。
  仰头看看天色,不由脸露苦笑,心道:
  看来又须在此处滞留一夜了!
  寻了一处酒家,吃过晚饭,风清扬回至房中,先寻了一册书看了半晌,觉得眼睛有些倦了,便即盘膝打坐,修那“北溟神功”,片刻之间,心地空明,纤尘不染,只觉真气在奇经八脉之中缓缓流动,极是舒服。
  蓦地,风清扬听见数丈之外有轻踏瓦片之声,接着衣袂带风,似有两三人从房上掠过,从响声判断,这起夜行人轻功着实不错。
  风清扬心头一凛,想道:
  莫非骆飞鸿那起人又来相寻自己?
  他昨夜恶斗,惊险万分,起因皆是与骆飞鸿结仇,而为宵小所乘。
  虽然遇见慕容恪,颇有收获,心中毕竟还是愤愤。
  一想到此,精神一振,暗道:
  我要寻你们还寻不到,这可少了一番手脚!
  当下悄悄起身,将长剑佩在腰上,出得屋门,转身一纵,已落在屋顶之上,当真是轻如柳絮,一点声响也无。
  风清扬立定足跟,放眼看去,只见前方十余丈处有两人正自纵跃如飞,直向南面而去。
  这两人一着白衣,一着黄衣,俱未穿夜行衣服,似非欲去做甚么诡秘之事,而是疾疾赶路的模样。
  风清扬见他们自自己屋顶一掠而过,看也不看,可知十有八九不是为己而来。
  再说这二人功夫虽然不错,算得上一流高手,但二人联手也远非自己之敌。
  骆飞鸿虽然待手下薄情辣手,却也无必要派人来白白送死。
  想到此处,便待回身,转念一想,那黄衣人瘦瘦高高,竟似在哪里见过。
  且这侯监集乃是芥米之镇,怎地会有这等身手之人出现?
  当下更不回身,提一口气,悄悄蹑在那二人身后。
  他之轻功较那二人自是远胜,这时跟在他们身后七八丈之处,那二人竟自茫然不知。
  这般穿房越脊,走了约有两炷香时分,只见那两人互相打个手势,向一个大院中落了下去。
  风清扬不知下面状况,不敢莽动。
  当下轻身伏在屋瓦之上,凝神倾听。
  只听下面屋中有两人道:“拜见三长老。”
  那自是适才的白衣人和黄衣人了。
  有人“哼”了一声,只听一个声音问道:
  “不知三长老星夜叫我二人来此,有何吩咐?”
  声音洪亮,显是中气充沛,却不知是黄衣人与黑衣人中的哪一个。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
  “任教主近来主持本教大业,命十长老分赴各地,查勘各省香主功过……”
  风清扬心头一动,这声音于他熟悉之极,那正是诡计多端、滑稽突梯,掌功了得,轻功绝世,说话不少,胆子不大的日月神教“十大神魔”第三位、“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入室高足——“飞天神魔”赵鹤。
  自己初出江湖,最先识得的便是此人。
  以后屡打交道,虽说与之乃是死敌,但每每可惜他这一身艺业,一副头脑,加上他为人尚无大过恶,也未怎样痛下杀手。
  上次见他,乃是在华山之东的虎尾峪,见他被嵩山掌门左思慈震伤内腑。
  他与赵鹤乃是老相识了。
  乍见之下,当然并不欢喜,可也并无厌恶之情。
  只听赵鹤说道:“这河北、河南两处乃是我的该管,你两位身为河南分坛的正副香主,这考察刑赏之责本座也无法旁贷。”
  风清扬与他见面次数不少,但从未听过他这般打着官腔与属下说话,只觉他以毫无威严之意,传此冠冕堂皇之辞,颇为好笑。
  只听他继续说道:“曲洋!你弃暗投明,加入本教,数月来果然用心竭力,报效教主相待之诚。
  “自主持豫东教务,你大行教化,指导属下锄强扶弱,救死救伤,两月前黄河水灾,你相率饥民连攻两座县城、开府库、夺粮食,以赈难民,深得人心。
  “四方百姓感恩怀德加入本教者不计其数,卓有伟功,任教主亲颁令旨,予以嘉勉。”
  他在屋中越说越起劲,风清扬在屋顶上却是愈听愈怒火中烧。
  他想起嵩山掌门左思慈说过,这曲洋本是他的四师弟,因与日月教一妖女鬼混,被师兄屡次戒劝不听,后来竟恼羞成怒,兽性大发,将左思慈请来相劝自己的亲生父亲与姐姐杀死后逃之夭夭,加入魔教。
  这等人面兽心之人,哪里会有什么教化仁德之念,竟还恬不知耻地受什么教主奖勉?
  风清扬一长身,便待纵身下去,擒住曲洋问个明白,料以赵鹤的功夫也拦自己不住。
  这时只听赵鹤的声音突地严厉起来,喝道:“贺子路!你可知罪?”
  风清扬一听到“贺子路”三字,耳中“嗡”的一声,当真是又惊又喜。
  心中暗道:天可怜见!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怪道自己方才看那黄衣人身法眼熟,原来竟是这贼子!
  那贺子路本是日月神教青海旗旗主。
  风清扬数年前到昆仑山寻找师父段子羽踪迹,路上巧遇慕容雪,并遭丐帮截杀。
  为免与丐帮发生冲突,两人曾到银川府有名的大户柳孟尝家中贺他儿子新婚。
  那柳孟尝家大业大,爱朋好友,对他二人也是殷勤招待,礼数周全,委实是位忠厚长者。
  岂知喜宴那日,这贺子路率属下冲入堂来,降伏了柳孟尝一干好友,并掷上柳孟尝的儿子与新过门的儿媳首级,柳孟尝惊吓之下神智失常。
  风清扬愤而出手,但那贺子路不仅武功不俗,心计也非常毒辣,竟牺牲属下性命,自己逃之夭夭(事详《大侠风清扬》)。
  此役风清扬虽大展神威,却因未能制止这场惨剧而郁郁于怀,常自耿耿。
  此后他也曾寻那贺子路的踪迹,却是徒劳无功,不道今夜能在此碰见这人!
  那贺子路被赵鹤细声细气地一喝,竟然声音发颤,兀自撑着道:“属下不知。”
  赵鹤道:“你任青海旗主之时,曾残杀银川府柳孟尝一家,弄得武林中黑白两道怨声汹汹,对我神教咬牙切齿,极是不满。
  “我等虽然不惧,但这等行径于我教大业有害无益。
  “此后你在此主持豫西教务,联络黑道中人,欺压良善平民,贪酷横暴,采花劫色,无所不为。
  “信阳府五十七名女子被奸,其中十二人抗拒丧命,这可是你作的?”
  风清扬听赵鹤宣布贺子路的罪状,竟然有条有理。当下也不忙进去,双脚勾住屋檐,一个“倒卷珠帘”,头上脚上,恰好看得见屋中情形。
  只见屋中灯火昏黄,赵鹤迎面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大咧咧地甚有气派。
  白衣人曲洋与黄衣人贺子路背对自己,恭敬站立,却看不清面目。
  那贺子路颤声道:“是……是……属下所作。”
  赵鹤重哼一声,道:“我神教虽不禁杀戮,教中诸弟兄心狠手辣之辈也颇不少,但这等贪暴平民,强奸妇女的行径却为教规所不许。
  “不过这也罢了,你这等作为只使百姓望我神教无不退避三舍,豫西教务江河日下,还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错……”
  贺子路似乎出了一口长气,道:“谢三长老开恩。”
  赵鹤冷冷地道:“不忙谢,你的好戏在后头呢!”
  贺子路大吃一惊,道:“什……什么?”
  赵鹤道:“日前任教主下令各分坛驰援江南,你非但抗命不遵,还大放厥词,说甚么新教主心慈手软。
  “专以收买民心为务,比不得老教主的英明决断,又说像你这样的人从此没有好日子过了。
  “此话可是有的?事后教主令旨查问,你竟擅作主张,将平素与你不和的刘、齐二位坛主杀害。
  “说皆因这二人不听命令所致。此事可是有的?”
  他这一番连珠炮似的问下来,竟然气势非凡,大有肃杀之意。
  风清扬身在半空,虽见不到贺子路的面目,却也见他全身颤抖,想必面如土色,大汗淋漓。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但求三长老饶我一条性命。
  “属下一定戴罪图功,报答教主与三长老的大恩大德!”
  赵鹤“嘿嘿”一笑道:“此事我专门请教主示下,教主言道,念在你多年为本教效力,死罪可免!”
  贺子路不住叩头道,道:“谢教主洪恩,谢教主洪恩!”
  赵鹤阴恻恻的一笑,道:“只是你此次过犯非小,处置轻了,只怕有人竞相效尤,教中岂不大乱?
  “死罪可免,这一枚‘附骨钉’可饶你不得!”
  贺子路跪在当地,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不由魂飞魄散,只觉眼前一花,左肩之上奇痛无比,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
  赵鹤一趋一退,身法如电,便如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从未动过一般。
  风清扬看得分明,禁不住暗喝一声彩。
  只听赵鹤道:“贺子路!自今日起,你已废为一般教众,河南分坛香主由曲洋接任。你且留在此处,三天之后再回去罢!”
  此言一出,贺子路面如土色,忍痛道:
  “谢……谢……谢三长老……属……属下……遵命!”
  说到这个“命”字,他双手一抖,四枚铁胆如奔雷疾电,直向赵鹤上中下三路打来。
  风声呼啸,竟是威猛之极!他自己更不停留,返身向窗外疾纵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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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弹铗原来不识丁
  贺子路知道“附骨钉”乃是日月神教“七刑”之首,乃是将一枚细小的钢钉钉入骨头之中,中者奇痛,难以言宣,如不及时拔出治疗,多有疼痛而死者。
  听赵鹤的意思,竟是要将自己留下,使自己疼痛三天三夜方才予以拔除。
  如此十有八九自己是要送命于此,纵然侥幸得活,那三天的痛楚怎么熬得过去?
  瞬息之间,贺子路便决定出手偷袭,倘若侥幸得脱,寻名医拔除“附骨钉”,还有一线机会可得生还。
  他知赵鹤武功高绝,较之自己何啻霄壤,以故一出手便是四枚铁胆,这乃是他的秘杀绝技,有个名目唤作“落魂胆”,四胆先发者后至,后发者先至,直飞者打侧面,侧飞者打正面,端的有鬼神莫测之机。
  他出道十数年,这“落魂胆”只用过八次。在此四枚铁胆下丧命的高手着实不少。
  饶是如此,他亦知赵鹤难惹,更兼轻功超绝,未虑胜,先虑败,铁胆一出,人已向窗外纵去。
  赵鹤见他态度恭顺,万万不曾想到此人如此胆大包天,胆敢向自己下手,待得惊觉,铁胆已到面前。
  他功夫了得,应变更是奇快,腰背用力,连人带椅一下仰倒在地,接着自己双脚一蹬,竟平平向后射出,这一下去势奇快,如一支飞箭一般。
  “噗噗”声响,四枚铁胆中有两枚击在太师椅上。
  紫檀沉香木的太师椅登时粉碎,另两枚穿过太师椅面,余势竟丝毫不减,仍是直射赵鹤脸门与前胸。
  赵鹤凌空一个转折,已将铁胆绰在手中,只觉手臂剧震,显是铁胆上所含劲力非同凡响。
  若非他先射出数丈,怕已丧命在铁胆之下。
  赵鹤又惊又怒,喝声:“大胆!”身影一闪,已到门口,只见贺子修的黄衣已越过数重房脊,离自己已有三十余丈。
  赵鹤冷笑一声,喃喃道:“臭贼!你也太小瞧你家赵爷爷了!”
  欲待提气直追,却也知相距已远,虽然自己轻功较其高出何止一筹,能否追上,亦殊无把握。
  这时只听“啊”的一声大叫,眼见白光连闪,贺子路竟自倒跃而回,势头比适才发力狂奔犹快三分。
  眨眼之间,贺子路已退到这重屋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下去罢!”
  贺子路一个倒栽葱自屋顶急坠而下,“砰”的一声摔在青石板上。
  赵鹤又惊又喜,瞥眼之间,只见贺子路双腿有鲜血汩汩流出,情知已被人伤得不轻。
  只听屋顶上一人长声笑道:“飞天神魔,别来无恙?”
  赵鹤适才匆忙之中未听出发声者是谁,此刻听了这一声问候,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一颗头登时大了数倍。
  急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持长剑自屋顶冉冉而下,似神仙下界,又似苍鹰回翔,落在当地,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正是平生最怕的惹不起、逃不掉、打不过的“华山一风”风清扬。
  赵鹤一见风清扬,那是他当世第一克星,登时头大如斗,比老鼠见猫还要尴尬几分。盖老鼠见猫还可撒腿逃命,他却只好硬着头皮笑道:
  “原来是风大侠到了,怪不得这等好剑法,好轻功!
  “风大侠一出手便替我截下这反教犯上的臭贼,赵鹤感激不尽。”
  风清扬听他一出口便送了两顶高帽子给自己戴,当下也不置可否,淡淡道:
  “感激倒也不必,我寻此人晦气已有好几年了,此番出手有九分是为了自己,大约只有一分是为了赵兄而已。”
  赵鹤尴尬一笑,无言以对,转头瞧见地上血泊中宛转呻吟的贺子路,脸色陡变,那真是火自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咬牙道:
  “你这臭贼,敢暗算老子,看我给你点好受的罢!”
  足尖运力,在他前胸一点,贺子路长声惨呼,肋骨已是寸寸断绝,一时却不得便死。
  风清扬本恨极贺子路残杀无辜,不知有多少良善之人死在他的手上,觉他无论受何等惨报都是应该,这时见他痛苦之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竟是不忍多看,皱眉道:
  “赵兄,此人罪大恶极,处死了便是。”
  赵鹤一怔,笑道:“风大侠开恩,给他个痛快的,赵鹤敢不从命!”
  手起一掌,击在贺子路顶门之上。
  贺子路双腿抽搐几下,便即毙命。
  赵鹤击毙贺子路,给足了风清扬面子,本以为风清扬必定欢喜。
  哪知风清扬面罩寒霜,横剑当胸,舌绽春雷,喝一声:
  “曲洋!出来受死!”
  赵鹤大奇,风清扬与贺子路的过节他是知道的,但却从未想到风清扬与这曲洋会有什么冤仇。
  转念一想,不由暗呼糟糕,曲洋出自嵩山派,他五岳剑派通气连枝,莫非风清扬是为五岳剑派清理门户的不成!
  屋门开处,曲洋手持铁剑健步而出,冷冷地道:
  “什么人大呼大叫的?曲某人在此!”
  风清扬借着昏暗的目光打量曲洋,只见他年纪与己相仿,颔下微须,清秀中带有几分雄武。
  这一站渊停岳峙,气势大是不凡。风清扬心中暗叹:
  此人武功不低,只可惜生就一副蛇蝎心肠,辜负了大好身手!
  当下发一声喝:“曲洋!你弑父杀姊,罪无可恕,我受嵩山派左师兄之托,代他前来清理门户,除奸儆恶!”
  月光之下,只见曲洋身躯一震,双目中有泪涌出。
  风清扬心道:此人虽作下这等恶事,良心毕竟没有完全灭绝,听人提起此事,还是有动于衷。
  须臾,曲洋冷笑一声道:“除奸儆恶?正派中人借这四字不知屈害多少无辜。
  “风清扬!你剑法虽高,我曲洋却也不惧,放马过来罢!”
  风清扬大怒,喝道:“奸贼!还敢强辩!”
  长剑微摆,直刺曲洋眉心,已是用上了“独孤九剑”的杀招。
  曲洋不避不让,待剑尖指到,将头微侧,手中铁剑倏地弹了上来,双剑相交,“呛”的一声,甚是激越动听。
  风清扬禁不住喝了一声彩,曲洋这一剑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劲力速度更是适用得恰到好处。
  单只这一剑,便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招,比之他大师兄左思慈只高不低。
  风清扬心中思忖,手下变招却是更快,剑刃顺着曲洋的剑身“刷”地划下,既削曲洋五指,剑尖又点向他咽喉要害。
  曲洋不虞他变招如此奇特,急切中五指松剑,一矮身,使一式“狸猫扑鼠”,身子缩成一团,既避开风清扬剑刺,又恰好抢回落到一半的铁剑。
  风清扬见他行险成功,也自暗暗佩服,手腕一抖,宝剑上幻出几朵光芒,疾点曲洋双腿上的“章门”“环跳”大穴。
  曲洋见他从上到下,奇疾无比地使了三招,但中间竟毫无变招痕迹,一气呵成,犹如一招一般,不由心中一寒,知道此人得享大名,剑法委实在自己之上。
  当下尽力滚出五尺有余,险险避开这一刺,却已是狼狈之极。
  曲洋爬起身来,两人二番斗在一起,转瞬之间已拆到四十余招。
  曲洋于嵩山剑法已有九分火候,虽在江湖上无籍籍名,真实本事却不在左思慈之下。
  嵩山派剑法厚重堂正,气势威猛,如长枪大戟般十荡十决,与一般诡异尖巧的剑招大异其趣,端的是武林一绝。
  曲洋知道此际是生死关头,打点精神,一柄厚重的铁剑使来如游龙飞凤一般,夭矫回旋,不仅风清扬暗自赞赏,一旁观战的赵鹤也是连连点头。
  可是无论嵩山剑法怎样精奇,曲洋出手怎样高明,碰上了“独孤九剑”还是不由得相形见绌,缚手缚脚。饶是风清扬微生怜才之念,一时没有痛下杀手,但在他轻描淡写的一指一划之间,曲洋已是险象环生。
  只见他鬓发散乱,汗水淋漓,眼见再拆数招,便有性命之危。
  赵鹤在一旁看得分明,暗暗叫苦。
  明知就算自己出手,二人联攻也远非风清扬的敌手,徒然饶上一条性命。
  可是曲洋既是手下得力干将,又是深受教主赏识的红人,若不出手救他,教主怪罪下来还是小事。
  若江湖上传扬开来,人人都道赵鹤怕死避战,“飞天神魔”这四字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赵鹤再三裁夺,终于牙一咬,心一横,喝道:“风大侠,剑下留人!”身形一晃,左手闪电锥,右手雷震挡已递入剑网之中。
  风清扬长笑一声,趁赵鹤立足未稳,抢先发出一剑。
  赵鹤眼见剑尖雪亮,点向自己双目,其势已不可抵挡,大骇之下,足尖发力,又纵出剑网之外。
  眨眼间,赵鹤已五次意欲加入战团,每次又均被一剑逼回。
  这最后一次尤其险恶,赵鹤右臂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血槽。
  赵鹤两手心中都是冷汗,暗暗纳罕道:
  这小子以前剑法虽高,却也没高到这个地步,相别才一年,他的剑法就长了一大截,莫非这小子真有神助不成?
  他却不知,独孤九剑存乎一心,本无定法,与敌人接战次数愈多,临敌经验愈丰,对敌人出招收招间的破绽就掌握得愈准,剑法也就威力愈大。
  风清扬年来争斗虽数量不多,但对慕容恪、对慕容绝、对骆飞鸿,那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每打过一仗,便对自己的剑法多一重领悟。
  加上在慕容氏参合庄的四个月里,他曾遍观天下武笈,也是极收开阔眼界心胸之效。
  一年之间,剑法还是那些剑法,使将出来都是更准、更精,与从前判若两人。
  曲洋本已左支右绌,渐感不敌,这时见赵鹤抢上夹攻,精神一振,剑光陡长。
  风清扬稍一轻敌,被他抢了先手,招招进攻,只得连出数招,方才挽回攻势,而赵鹤已趁他进攻曲洋的间隙,闯入剑光之中,与曲洋合成了以二攻一的局势。
  三人缠斗了二百招上下,赵鹤与曲洋俱感风清扬剑上传来的压力愈来愈大,便好似自己单独与他对阵一般。
  赵鹤趋退若神的身法已见滞涩,曲洋手中铁剑也是越来越重,出招灵动大不如前。
  斗到分际,风清扬长笑一声,向二人连发六剑,或虚或实,变幻无方。
  赵曲两人只觉耀眼生花,再也看不清剑势来路,大骇之下,赵鹤腾身而起,“嗤”的一声,两只靴底已留在场中,只消再慢得一瞬,“飞天神魔”便成“无脚神魔”了。
  曲洋挥剑封挡,只觉手臂剧震,长剑脱手飞出,上升五六丈高,“呛”的声响,落下时已插入青石板内,剑刃微微颤动。
  风清扬收剑而立,厉声道:“曲洋!你还有何话说?”
  曲洋面色惨然,道:“姓曲的学艺不精,败在你的手下,那还有何话说?”
  探手于怀,抽出一把精光雪亮的匕首,仰天叫道:
  “爹!姊姊!你们沉冤难雪,洋儿又要随你们来了!”
  匕首猛向自己心口插落!
  “当”的一声,曲洋只觉虎口一麻,匕首却插在一件硬物之上,却是风清扬在间不容发之际长剑递出,恰恰贴在他匕首猛插之处。
  风清扬听他喊出“沉冤难雪”四字,心头不禁一动: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曲洋哀痛欲绝,不似作伪,而且他已决意自尽,没有必要故作诡谲,惑人耳目。
  难道其中别有缘故不成?
  心念电闪,长剑后发先至,救了曲洋的性命。
  曲洋却不承情,双目一翻,森然道:
  “姓风的!曲洋技不如人,难道连自杀也不可以么?”
  风清扬笑道:“你的命是自己的,想自杀谁也管不着,只是你须告诉我,你父亲和姊姊怎样沉冤难雪。
  “把话说得明白了,你若还是想死,风某愿助一臂之力。”
  曲洋大怒,戟指道:“风清扬!曲某落在你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剑法高强,一剑将我斩了便是,却不须嘲弄侮辱于我!”
  风清扬见他正气凛然,倒退一步,双手抱拳道:
  “曲兄责怪得是,小弟这里赔不是了。
  “小弟曾听令师兄说起你弑父杀姊之事,却不知详情,还望曲兄赐告。”
  曲洋见他道歉之意其是诚恳,大出意料之余,胸中气恼登时消了,拱手道:
  “风兄,冲撞莫怪。”
  然后重重叹一口气道:“风兄以礼相询,我若再一意求死,不说出此事原委,那非但是瞧不起风兄,也对不起我身在九泉之下的老父和姊姊……”
  他顿了一顿,道:“只是此事太过离奇,左师兄又将我的所谓恶行传播江湖,众人心中早已先入为主,我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说到这里,他倏地抬起头,直视风清扬的双眼,道:“风兄,我问你一句话。”
  风清扬道:“曲兄请讲。”
  曲洋道:“曲洋武功低微,声名狼藉,可是生平从不说谎话。你信也不信?”
  风清扬见他双目充血,神色真挚,虽料想他假装不来,但凭他一句话便相信于他,那也太过轻易了,当下沉吟不语。
  曲洋眼中精光一闪,右手匕首摆动,左手小指已被斩去,鲜血汩汩流出。
  风清扬低头沉思,未见到他挥刀断指,这时惊道:“曲兄,你这是何意?”
  曲洋痛得脸色惨白,强挺着道:
  “我以这根手指发誓,以下所说,并无虚言。风兄,你信也不信?”
  风清扬动容道:“好汉子!风某信得过你便了。”
  曲洋忍痛道:“多谢。”撕下一块衣襟,包住断指之处,道:
  “风兄,三长老,屋中请坐罢!”
  三人进屋坐定,曲洋缓缓开口道:
  “三长老,曲洋投入神教之时,曾将个中缘由简说一遍,任教主英明大度,知我所说是实,于是收容于我,但其中详情,我至今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今日机缘巧合,三长老也可听听……
  “两年之前,我在嵩山胜观峰畔筑了一座草堂,在那里抚琴习剑,不问外务,十分的逍遥快乐。
  “师父在世之时,四个弟子里原是最疼爱于我,他老人家仙去之后,三位师兄待我便不那么客气了。
  “他们忙忙碌碌地纠缠什么事情,我既不感兴趣,也不愿参与,这时自放于外,他们也不来管我。
  “那一天,嗯,是四月吧,我记得草堂旁的小溪中落满了桃花,顺水飘来飘去,又是凄凉,又是漂亮。
  “我在溪边站了一刻,忽然兴会发动,想要谱一首《桃花逐水》的琴曲,便要兴冲冲地回屋去。
  “这时,只见一股细细的血流顺着溪水从眼前流过。
  “我大是奇怪,这里地方极是隐蔽,怎么会有人在此斗杀受伤?
  “莫非是什么鹿啊,野山羊之类的被虎狼咬伤不成?
  “循着这股血流向上走去,越向上走,血就越多。
  “大概走了五六十步的样子罢,我扒开一丛树枝向前一望,小溪中竟躺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像一尊白玉雕像一般躺在溪水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睛。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胸前一道长长的剑伤,鲜血兀自从那里慢慢流出。
  “我从小拜在师父门下学剑,后来迷上了抚琴,二十年来见到的女孩子屈指可数,何况是这样美丽、纯净而又柔弱的女孩子。
  “我站在她面前,一时不知该救她还是不该救她。
  “可是她躺在那里,真的像一头被咬伤的小鹿一般,那样楚楚可怜……我终于将她抱起,抱回到草堂之中。
  “唉!人活着,有时候一举手一投足间命运就会改变,当时我哪里想到,我抱回屋里的就是我一生的福缘,也是我一生的祸患……
  “我将她横放在床上,眼见她脸色苍白,昏迷不醒,血流犹自不止,当下也顾不得男女之嫌,解开她的外衣和胸衣。
  “只见一道长长的剑伤自左颈下直通到右乳,足有二尺有余,深可见骨。
  “我生平从未见过有人被伤得这样重,一时乱了手脚。
  “更可怕的是,我忽然发觉这道伤口既宽且厚,竟是我嵩山派的铁剑所伤!
  “这一剑斩得如此厉害,出手者想必功力不凡,却不知是哪一位师兄下的手。
  “我三位师兄在江湖上都是大大有名的侠士,绝不会乱伤无辜,那么这女子必非端人。
  “更何况师兄伤她,我却救她,那岂不是拐着弯儿与师兄作对么?
  “可是,难道我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伤重流血而死么?
  “莫说她是一个伤重的少女,非便不能作恶,简直连一个小指头儿也动弹不得,便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教我遇上了,也当先救下来再说。
  “就这样,我在她伤口上洒了金创药,又用纱布将伤口厚厚地包起来。
  “此后的三天中,她一直也没有睁开眼睛,额头烧得像火一般,口中胡言乱语,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她要死了,可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竟慢慢苏醒了过来,面色也稍为红润了一些。
  “不管她是什么人,我三天来的辛苦毕竟有了着落,我很是高兴,给她熬了些粥,又喂她喝了些草药。
  “她一时不能说话,但看着我的目光中,却又是娇羞,又是感激。
  “又过了两天,她可以说话了。她说自己姓吴,叫吴霜。至于她是什么来历,怎么会受这样重伤的,我不问,她也不说。
  “又过了几天,她伤势好了许多,渐渐可以下地走动了。
  “她见到我墙上、地上的各种乐器,竟然甚是喜欢,取来竹箫,吹了一曲《平湖秋月》,虽然中气不足,但却吹得渺渺茫茫,动听极了。
  “遇见她之前,我从未听过那样美的箫声。其余的乐器,她也都造诣很高,有好几种还强似我。
  “那几天里,为了哄她开心,我们总是她吹一曲箫,我抚一段琴,或者我吹一回笙,她弹一支琵琶,我们说话不多,但是慢慢的,自己的心意却在曲子里倾诉出来了。
  “我们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头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找了很久的那个人……
  “直到那一天,她看见了我的铁剑,我本来是藏起来不想让她看见的,我愿意就这样朦朦胧胧的,神神秘秘的,就像一个梦一般……
  “可是梦总会醒的,她终于看见了那把铁剑,看着她凄惨的眼神和晶莹的泪水,我知道,好日子完了……
  “她问我是不是嵩山派的人,我说是,不仅是,我还是第一代弟子中的四师弟。
  “她没有说话,转身出了我的草堂,我没有追她,一个人在屋中呆坐着,头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只知道月亮升上来了,清光洒满全身,春夜很静很静,忽然,门开了,一个俏生生的影子站在门口。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她,是吴霜。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春夜真静啊,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这个夜里,她把洁净无瑕的身子交给了我,我知道,无论她是什么人,以后我都不会离开她,都会保护她,不让人伤害她……
  “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本是神教江西分坛的香主,武功甚高,又喜音乐,吹得一口好笛子,因此江湖中人送他一个外号叫做‘铁笛仙’。
  “数年之前,她父亲在赣州道上与我的二师兄‘托塔天王’丁逊相遇,动起手来。
  “当时丁逊不敌,被他用铁笛打中了两处穴道。这一战本来平常,丁逊却以为是平生的奇耻大辱,他知自己力敌不能胜,竟悄悄跟踪铁笛仙夫妻,伺机下手。
  “三个月之后,他终于得了机会,在一家客栈里用迷香放翻了铁笛仙夫妻二人。
  “用迷香暗算伤人,虽然卑鄙一些,但若他当即将这二人杀了,那也没甚么,正教中人对付神教的手段向来也不够光明正大。
  “可是我那二师兄道貌岸然,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孔,实则却是心地偏狭,贪淫好色。
  “他既恨铁笛仙伤他,又见吴霜的母亲生得俊俏,竟然当着铁笛仙的面儿,将他妻子强暴良久!发泄兽欲之后,再将她一掌击毙。
  “他本还要慢慢折磨铁笛仙,但铁笛仙已知无幸,抢先一步咬舌自尽。
  “吴霜辗转得知此事之后,痛不欲生,从那时起,寻找丁逊,报父母之仇便成了她最大的愿望。
  “她寻了一处地方,苦练三年武功,但再也忍耐不得,于是偷上嵩山,欲伺机刺杀丁逊。
  “丁逊做下了亏心事,当然是整日里提心吊胆,严加防范。
  “吴霜虽看准了机会才出手,却只伤了他的臂膀,并无大碍,自己反被卡在丁逊设下的一个机关之中。
  “丁逊见她动弹不得,一时又是色授魂消,上来摸手摸脚,无所不为,倒也幸亏如此,吴霜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吴霜趁他神魂颠倒之际,使出缩骨功夫,从机关里脱身出来,却被丁逊砍了一剑,受伤极重。
  “她凭着一股激愤之气跑了出来,丁逊惧怕自己若大张旗鼓地追赶,会被本派中人发现秘密,于自己声誉不利。
  “更料想吴霜必死,也就任她去了,结果吴霜被我救了下来。
  “我听了这些,开始倒不信自己多年以来景仰备至的二师兄会是这样残忍下流的小人,可是吴霜她……
  “她怎会对我说谎?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肺都要气炸了,提起铁剑便要去寻二师兄评理。
  “吴霜拦住我,她说父母大仇应当自己去报,这是其一。
  “她本不知我是嵩山派中人,只因灵犀暗通,这才以身相许,不愿我因他之故而和师兄反目成仇,这是其二。
  “她想和我安安静静地过一段好日子,这是其三。
  “望着她的泪眼,我知道她是对的。我虽是嵩山四大弟子之一,但向来不参与门户杂事,便如派外散人一般,而二师兄一向威权甚重。
  “又与掌门师兄交称莫逆,若我与二师兄纷争起来,派中之人助二师兄的比助我的要多何止十倍!
  “我知道吴霜是为了我好,怕我斗不过二师兄,但我不怕,这样的不平事莫说发生在我心爱的人身上,纵使陌路相逢,也绝不能不管。
  “我已决意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吴霜说得对,我想和她安静地过上一段好日子。我们都知道,无论是谁出手,以后便要亡命江湖,永无宁日……
  “可是,我们打的如意算盘这样简单,还是落到了空处。我和吴霜还没有动手,丁逊那贼子已抢先发难了。
  “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吴霜和我在一起,那一天,就已会同大师兄、三师兄不速而至,气势汹汹地要来清理门户。
  “他们此来毫无朕兆,吴霜不及躲避,被堵了个正着。虽是以少对多,我没作任何亏心悖德之事,倒也坦然不惧,当下将丁逊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我原想,二师兄纵然奸恶,大师兄和三师兄却还能明辨是非,哪知二人听罢,面面相觑,再看看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丁逊。
  “半晌,大师兄开言道:‘老四,你莫听那妖女血口喷人,你二师兄绝非那种人。你还是把那妖女交给我们处置,免受其害为好。’
  “我察言观色,见大师兄虽侃侃有词,说话之时眼珠却是来回滚动。我心底一凉,大师兄其实已知丁逊的卑鄙残忍之事,这般说话,显是由于心虚之故。
  “我虽心下怒极,但也知众寡不敌,拖延一刻好一刻,当下婉言道:“吴霜之言是对是错,小弟心中有数。不如三位师兄且先回去,若小弟查明是吴霜说谎,再把她交出不迟。”
  “大师兄沉吟未答,丁逊突然猛喝道:‘大哥,三弟,莫听这小贼胡说!他与那妖女蛇鼠一窝,陷溺已深,今日若不重重处置,他日势必贻羞门户!’
  “我冷笑道:‘贻羞门户之事已有人做下了,却不是我!’
  “丁逊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声,拔剑刺来。我还了一剑,这时吴露已拔出铁笛,冲了上来。
  “我师兄弟二人同门学艺,剑法上的造诣原本相差无几。但丁逊酒色过度,身躯虽高大威猛,内里都是掏虚了的。
  “我却胜在心胸恬淡,对师授的剑法也比他领悟稍深,再加上吴霜从旁干扰,三十招一过,丁逊已受了两处剑伤,被吴霜铁笛打中一下。
  “大师兄与三师兄对望一眼,拔剑加入战团。他二人武功都在丁逊之上,虽不似丁逊那样出手毒辣,再拆十数招,我和吴霜也左支右绌,落尽下风。
  “我知今次若被他三人掳去,我倒还罢了,他们总该看在同门的分上,倒也不至于对我加施杀手,但丁逊要斩草除根,吴霜势必死得惨不堪言。为今之计,只有先逃出去再说。
  “我这一分心,手上剑法稍有破绽,三师兄一剑已刺在我的腿上,总算我将腿一侧,剑锋入肉不深,还可行动。那边吴霜一声惊叫,左臂也被丁逊伤了。
  “我见情势危急,手中剑疾挽几个平花,挡住三口利刃,回手抄起身后的一面锦瑟,手上用力,锦瑟上面的钢弦已激射而出。
  “丁逊冲在最前,首当其冲,‘哎哟’一声大叫,前胸已被射中。
  “我平生所好,第一是音乐,第二是武学,因此常常思索将二者合而为一之法,我草堂中的诸般乐器都由金属配饰,危急之际便可伤人自保。
  “适才我发出的那一招有个名目,是取自李义山的诗句,唤作‘锦瑟无端五十弦’,那‘无端’二字,便是说这种暗器发时速度奇快,极难防范。
  “三位师兄与我向不亲睦,于我的功夫所知不多,所以猝不及防之下,闹了个手脚乱。
  “丁逊被我射中穴道,虽说细钢丝比不得针镖之类,那也受伤不轻,难以再战。
  “我心中一喜,知道大师兄和三师兄不那么辣手,今番逃出有望。堪堪再拆数招,丁逊突然瞋目喝道:‘老四!你好大胆子,竟然犯上伤我,那可别怪二师兄手下无情了。押进来!’
  “我正不知所指,却见他的两名弟子手持宝剑,推了两人进来。前面那人白发苍苍,后面那人青裙布袄,正是我的父亲和姊姊。
  “丁逊反手一剑,架在我爹爹颈项之上,狞笑道:‘老四,你若肯幡然悔过,交出这小妖女,咱兄弟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
  “‘你虽出手伤我,那也不计较了。若你还是一意孤行,哼哼,那就不免落下不亲不孝的罪名了!’
  “他手上微一用力,父亲的脖子上渗渗细细的一重血珠。
  “我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丁逊!你枉自受师尊教诲,竟卑鄙到如此地步!你我兄弟之事,捉我父亲姊姊来做什么?
  “他们既不会武功,又与此事无关,快放了他们!”
  “丁逊不怒反笑,道:“你二师兄卑鄙了几十年了,你到今日才知。嘿嘿,你若不交出那小妖女,卑鄙的事还在后头哪!”
  “我还未开口,大师兄肃容道:‘四弟!你二师哥以前的事虽是辣手了一点,但对付魔教中人,那也不得不然。
  “‘我身为掌门,又是大师兄,弄到师兄弟间兵戈相见,实在对不起师尊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今日我们请得令尊和令姊到来,原不是要威胁于你,只要你交出魔教妖女,非但令尊、令姊可保无恙,我弟兄也可化干戈为玉帛,免伤手足之谊,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大丈夫何患无妻,那妖女又非善类,你又有甚么舍不得的呢?’
  “我听他与丁逊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要挟威逼之意却是再也明显不过,但我父亲和姊姊的性命实是非同小可,可吴霜……
  “她待我情深意重,我又怎会眼睁睁交她出去,让丁逊那贼子为所欲为?一时间心乱如麻,毫无善策。
  “就在此时,吴霜厉声喝道:‘丁逊!你莫要难为他的家人!’转头温言对我说:‘曲郎!我累你如此,心中不安,来生再会罢!’反手一记铁笛,砸在自己天灵盖上,当即香消玉殒……。”
  曲洋说到此处,已是热泪纵横,泣不成声,再也讲不下去。
  风清扬与赵鹤在旁,直听得目眦欲裂。赵鹤怒道:
  “操他十八代祖宗的,他嵩山派还有脸号称什么正派名门,这样阴损的事,亏左思慈和丁逊这两个狗才干得出来!
  “我们神教向来杀人不眨眼,可也没到这个地步!”
  风清扬心中更是郁怒难宣,“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赵鹤和曲洋只见白光数闪,厅中的紫檀木八仙桌已齐刷刷地分作十数截。
  风清扬眼中喷火,厉声道:“后来怎样?”
  曲洋吃他一喝,头脑中登时清醒了些,擦了擦泪水,缓缓说下去:
  “我本来听她语声不对,便图出手相救,可吴霜……她……她死志已决,先已退到屋角中去,我腿上有伤,纵跃不及,终于没能救得了她……
  “我见她为我自尽,霎时间头脑一晕,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觉一切恍恍惚惚,都似在梦中一般,耳中只听大师兄朗声笑道:‘四弟!此事这般了结,倒也很好。你这就扔下宝剑,随我们回峻极禅院住些日子罢!’
  “我不知他说些什么,这时我爹爹忽地开口喝道:‘洋儿!你这几个师兄不是好人,莫信他们的话!我知道你是对的,洋儿!莫随他们回去!’
  “这时我已万念俱灰,只觉万事不如一死,纵使他们将我杀了,又有何妨?当下手一松,铁剑落在地上,低声道:‘好!你们容我将吴霜葬了,便随你们回去!’
  “丁逊本来颇有怯意,一见我掷下宝剑,胆子又大起来,喝道:‘要走便走,哪有这么多啰嗦!’
  “我猛一抬头,死死地盯住他。目光若是能杀人,他早死了一万次了。他不自主地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还要怎样?”
  “我咬牙道:‘丁逊!吴霜这条命是你欠下的,终有一天,你也会还回来!’
  “丁逊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好罢!我欠你一条命,这就还你两条!’宝剑一递,剑锋从我爹爹的前胸直通到后背,再插入我姊姊的胸口。宝剑拔出,他两人一声未吭,便即倒下。
  “这时,我的脑中又是一片混浊,眼望着父亲和姊姊的鲜血,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你为什么还要杀他们?我已答允和你们回去,你为什么还要杀他们?
  “丁逊手持着滴血的长剑,一步步地向我逼近过来。看着他的狞笑愈来变得愈清楚,我忽然明白:他本来就是要来杀我,他害怕我也会找他报仇,他本来就要杀我的父亲和姊姊,我们都是他斩草除根的一部分……
  “一想到这节,我只觉一股热血从脚跟直冲到头顶,哪里还肯束手待毙?当下双手连动,草堂中的古琴,胡琴,瑶笙……所有的乐器都飞了出去,直射向他们三人。
  “我这些乐器却包有金铁,分量很重,被撞上了也要受伤。他们三人听见风声有异,赶紧挥剑挡开。
  “我趁这一瞬向上直冲,将草堂的屋顶撞开了一个大洞,跑了出去……
  “此后他们三人紧追不舍,我也与他们交了两次手,受了几处轻伤,可是仗着我身法还算快捷,又使了些计策,才没落在他们手中……
  “后来,左思慈更是调集全派人马,倾巢而出,说我弑父杀姊,务必要诛我而后快。
  “我从河南跑到河北,再跑到陕西,我知道左思慈在武林中颇有声望,而我……我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罢了。
  “找正派中人诉冤?人人都只会信他的,不会信我的。何况我怎么知道那些所谓的‘正派’是正是邪?
  “那一个月里,我四处亡命,风餐露宿,真觉天下之大,竟无我曲洋的容身之地……后来,我遇了向左使,他才引我入了神教……”
  他这一番话洋洋洒洒,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住口。
  在这一个多时辰中,风清扬始则听他说得优美,不由心旷神怡,后来则愤慨之极,怒火中烧,现在听他说完,心情反而平静下来,只觉心中有如横亘着一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沮丧之极。
  他万万不曾料到,嵩山派是与本派齐名的武林大宗,号称正直侠义,派中中坚人物却是这等卑鄙残忍,左思慈在武林中向来端方守义,有谦谦君子之誉,竟然狼狈为奸,协同作恶,其奸狡阴险,令人发指。这等作为,较之人人痛恨的魔教又好到哪里去了?
  赵鹤说得不错,只怕魔教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虽非嵩山派中之人,也不由感到脸上无光。
  眼见曲洋犹自沉浸在辛酸的回忆之中,风清扬立起身来,拱手道:
  “曲兄,适才小弟不知详情,多有得罪。
  “日后丁逊那恶贼若是撞在我手上,我自会为曲兄料理了他。”
  他心敬曲洋为人,也看重他对吴霜的深情,这番话说得甚是恳挚。
  曲洋连忙拱手说道:“风兄客气了,风兄明辨是非,在下感佩不已。我武功低微,在风兄手下一败涂地,但丁逊那恶贼我还料理得了,风兄若遇见他,还望手下留情。此仇不能亲手得报,曲洋无面目见泉下之人!”
  风清扬会意,道:“小弟理会得。”
  二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自此化敌为友。
  是时更鼓已敲过五下,赵鹤命人收拾贺子路的尸首,打扫厅堂,再摆上一桌酒席,欲与风清扬攀谈。
  风清扬本不甚喜赵鹤,又与日月教为夙敌,若说与他们把盏倾谈,那是从未想像过之事。
  但此刻他既看重曲洋,又因曲洋所说之事而对正邪之间有了更深一重感悟,觉得赵鹤虽诡秘狠辣,倒也不失为言行如一的真小人,较之左思慈、丁逊那种口是心非之人反而可亲一些,再念及杨逍对已的恩德及与日月教的渊源,微一犹豫,也就答应下来。
  赵鹤本来挽留意诚,又见风清扬辞意和善,不由大喜过望,连连把盏相敬。
  风清扬怕再惹起曲洋伤心,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却不再谈起嵩山派之事。
  说起骆飞鸿与“无恶帮”,赵鹤与曲洋面面相觑,倒也不知这伙人是甚么来历;说到杨逍为救自己而死,赵鹤不由嗟叹不已。
  他是韦一笑的高徒,幼时见过杨逍数次,对他的风度、武功俱都钦佩不已。
  风清扬与曲赵二人谈得投机,倒觉自相识赵鹤,夺他一匹“紫云盖雪”以来,以此次看他最不可憎,反而稍为可喜。
  三人酒量俱都不浅,这场酒饮到七八分时,天色已然大明,日光自琉璃瓦的屋檐上洒下,映得屋中堂堂皇皇。
  风清扬饮尽一杯,拱手道:“两位,风某酒足饭饱,这就要告辞了,后会有期。”
  赵曲二人站起身来,还未答话,只听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道:
  “哪位高人在此?是华山派的风大侠么?且请留步,再饮数杯如何?”
  大笑声中,屋门大开,一前一后行进两个人来。
  前面那人身材高大,气度威猛,却留着一头乱发,满腮胡须如钢针一般,身着一袭破旧的青袍,却掩不住叱咤风云之气,后面那人身材消瘦停匀,面目清俊,双眼中精光奕奕,一副干练强悍之色,风清扬一见之下,却也识得,正是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与光明左使向问天到了。
  风清扬大半年之前在华山以西的虎尾峪见过任向二人,当时虽只接谈数语,便觉任我行泱泱大度,大有领袖群伦的胸怀,看他形象,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早已在心目中将他当作劲敌。
  那向问天坦易豪迈,拿得起,放得下,与任我行相得益彰,武功亦是高绝。
  他早在心中隐隐觉得,正派中人才极夥,杰出之士也原不少,但如任我行与向问天这般人物,倒也还寥寥无几,日月神教在他二人手中仅数月之间,便即生机勃勃,刑赏分明,组织严密,势力日张,看来此二人其志绝不在小,然则他二人若肯为善,则武林有福;若是为恶,倒也难有人制他们得住。
  这些想法在他脑中不止回施过一次,此际一见这二人,更是清清楚楚显现出来。风清扬本性豪爽,又是惜才爱才之人,见他二人并无敌意,心下也不由喜悦,拱手道:
  “任教主、向左使好!两位法驾光临,风某敢不如命,那是再要叨扰的了!”
  任我行一阵豪笑,上前推住风清扬的双手,道:
  “风大侠,我虽与你第二次见面,大名却早如雷贯耳。
  “今日有缘相会,那是天上掉下活宝贝一般无二!哈哈!哈哈!”
  双手连连晃动,喜悦之意甚是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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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情深能死死能生
  这时赵鹤、曲洋上前躬身道:“参见教主,参见左使。”
  任我行摆摆手道:“自家兄弟,不须多礼。赵兄、曲兄弟,你们为教务辛劳不已,任某感激不尽。请入坐罢!”
  赵鹤传令下去,重整筵席,五人分宾主坐定,赵曲二人陪在下首。
  五人再饮数杯,任我行忽地举起手中酒杯,站起身来,走到风清扬面前。
  风清扬与向、赵、曲三人也站起身来,以示尊敬。
  任我行道:“风大侠,你武功高强,一手独孤九剑出神入化,此是江湖上人所共知之事,但我任某更加仰慕的还是你仁侠为怀,不系荣利,有情有义,见识卓绝,此乃唯大英雄能本色。
  来,任某不才,敬你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风清扬道声:“教主言重了,”陪着喝下手中杯酒,心中微微纳罕,道:
  “教主如此廖奖,风某愧不敢当。教主心中有什么话,不如直说出来,风某洗耳恭听。”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风大侠快人快语,好,我有一个问题请教,风大侠对我日月神教观感如何?”
  风清扬一怔,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地发出这一问,一时倒也不明白任我行是何用意。他素来心胸坦荡,略一沉吟,侃侃道:
  “在下数年之前与‘飞爪神魔’范一飞范兄和这位赵兄相见,又与青海旗主贺子路打过交道,那是与贵教交手之始。
  “实不相瞒,其时在下对贵教作为殊不以为然。
  “其后又与尊师‘魔尊’前辈会猎于古庙高山,他才具武功,都是武林不世出的人物,只是心胸欠广阔,手段也殊不磊落,不是成就大业之人。
  “我身在华山派中,数百年来与贵教为敌,有所仇视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但近一年来,我先是得杨逍前辈照拂倍至,对他人品风度倾倒之至,昨夜又亲闻教主刑赏分明,惩处教中败类,嘉赏有功于民者。
  “然则日后贵教能向何处去,风某一介武夫,不敢断言。教主若肯禀持目下宗旨,那是武林幸事,也是黎民万众的幸事!”
  他这番话放胆直言,毫不避讳,向问天在一旁眼放异光,赵鹤却是变颜变色,一颗心怦怦直跳,深恐会触怒教主。
  曲洋静静倾听,钦佩之情不禁自面上流露出来。
  任我行神色如常,听风清扬把话讲完,朗声笑道:
  “风大侠胸怀荡荡,见识卓绝,任某倒真是双眼不花!
  “不瞒风大侠你说,若是你说以前的神教令人佩服,那未免是矫情伪饰,若说日下的神教没有起色,又未免见地凡庸,任某都会瞧你不起。
  “我受师傅一手调教,终生感恩不尽,但多年来对他老人家的心胸和手段却并不甚以为然,以故师傅虽屡次命我出山辅佐于他,我都婉言谢绝。
  “此番我出掌神教,便是要依我的法子,轰轰烈烈地做几件事,我倒要看看,最后我日月神教和几百年备享盛誉的那些假道学们相比,谁是真正的名门正派!”说罢哈哈大笑。
  风清扬听他说来入情入理,又豪气干云,不由胸中一热,道:
  “任教主志向高远,风某佩服。不过名门正派中还是好人居多,败类小人,无古无今,所在多有,全称之为假道学,倒也未免过分。”
  任我行一怔,忽地醒悟,肃容道:“风大侠,任某失言无状,莫怪莫怪。”
  风清扬微微一笑,道:“不敢。”
  他虽对任我行将正派名门一概称为“假道学”颇为不悦,那自是将自己出身的华山派也包括其中了,但任我行这番话激昂慷慨,深得其心,小小失言,倒也真的没放在心上。
  任我行笑道:“风大侠,不瞒你说,任某虽多年来僻处山林,不在江湖上走动,但江湖人物,倒也略知一二,嘿嘿,武林中能人异士不少,但教任某打心眼里喜欢佩服出来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样罢,你我投缘得紧,甚么风大侠、任教主的这类客套也就省了罢,从今日起,你我兄弟相称,风兄你意下如何?”
  风清扬微一沉吟,他虽渐对日月教的人好感日增,但与教主这样的“大魔头”称兄道弟倒还真地没有想过。
  一霎之间想到此事若被本派众位师兄或其他侠义门派得知,不但自己落下“交结魔教”的恶名,怕于华山派也是名声有损。
  想到此处,便欲婉言回绝,一抬头,见到任我行一副真挚豪迈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动,暗想:
  这任我行存志高远,为人洒落,这样人物怕是普天下也没有几位。
  他既瞧得起我,一个称呼又算得甚么?
  与他交结总也胜于和左思慈,丁逊之辈称兄道弟。众人不解,那有何妨?
  想到此处,拱手道:“如此甚好,任兄,向兄,小弟高攀了。”
  任我行、向问天忙道:“风兄言重了。”五人一同大笑。
  笑声甫落,任我行挥挥手道:“赵兄、曲兄弟,你两人且回避一下,我与风兄有几句话要说。”
  赵鹤、曲洋唯唯退了下去。
  风清扬与任我行称了一声兄弟,心头反而一轻,甚是舒畅,忽见他命赵曲二人回避,一时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这时堂上只剩下任我行、向问天与风清扬三人,任我行与向问天对视一眼,忽地向风清扬深深鞠下一个躬去。
  风清扬大惊,道:“任兄、向兄,这是做甚么?”
  任我行道:“风兄,小弟有一事相求。”
  风清扬满腹狐疑,道:“任兄有话何妨直说,小弟若做得到,自是情愿效劳。”
  任我行喜动颜色,问道:“真个如此?”
  风清扬见他敲钉转脚,知道此事无论于他于己,都必甚是为难,道:
  “任兄若有为难之事只管说,只消此事不与风某的原则相悖,又不违于武林道义,自当相助。”
  任我行笑道:“风兄放心,此事既不违于武林道义,亦与风兄为人之宗旨吻合——”他上前一步,稍稍压低声音道:
  “我想请风兄屈尊出任神教的副教主!”
  他这句话声音不大,风清扬却宛中雷击,颤声道:“你说甚么?”
  任我行肃容道:“风兄,我出掌神教数月,一向有志整顿教风,使神教发扬光大,称雄武林,但教中积年弊深,教众又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我与向兄弟两人之力,实在难以从心。
  这段日子之中,我一直物色一位才略武功均堪称顶尖的人物,请他助我一臂之力。
  风兄若能允准,我三人联袂行侠江湖,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出来,那才不枉称英雄豪杰!”
  任我行本是个极其精细干练之人,但自接任教主以来,诸多教众对他面上虽然恭敬,背地里却因他年轻,资历又浅,颇多阳奉阴违之举,往往令旨下到中途,便即无影无声。
  他与向问天都对此事甚是担忧,商议良久,都觉须寻一位武功人望都甚是了得之人,许以副教主的高位,三人同心,才可在短时期内威服教众,克成大业。
  他素来雄心勃勃,欲使日月教压服少林武当,执武林之牛耳,这也是效仿先贤求贤若渴,礼服下士的遗意。他此番与风清扬接席而谈,见他气宇轩昂,正是自己心目之中的理想人选,风清扬有大名于武林,隐隐是名门正派的一面旗帜,有这样的副手,正派中人必定信心摇动,甚或前来归服,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他与风清扬谈话虽然不多,对其为人却了解得甚是深透,知道以“仁侠”二字打动于他,或会成功,上述用心虽然不能明言,他此际所说也皆是肺腑之言,极是诚恳。
  风清扬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他万万不曾料到任我行会提出这样的邀请,且许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这还在其次,任我行所说的“整顿教风,造福于民”八字倒真使他怦然心动,可自己终究是华山派中之人,怎可身入魔教?
  良久,风清扬淡淡地开口道:
  “任兄襟怀高旷,小弟佩服无已,盛情美意,也已心领。只是小弟身属华山一派,背叛师门,是违于武林道义。
  “小弟赋性懒散,不耐烦治事理人,若当此要职,又与小弟做人宗旨不合。
  两位如此抬爱,愧不敢受。”最后这十个字一字一顿,说来铿然有声。
  任我行面色一变,旋即哈哈大笑道:
  “风兄此言差矣!我请风兄出任副教主,不仅是为我一人一教,乃是为整个武林、为无数百姓请命,这非但不违武林道义,亦是风兄中心所愿。
  “佛家讲:‘居士但有佛心,虽不出家,亦可为大菩萨成佛’,风兄又何必汲汲于门户之见呢?”
  风清扬正色道:“佛门广大,善门亦广大,但若真正礼佛,在家不如出家,若真心为善,处善类之中亦较处恶类之中为佳。
  “我非指贵教为恶类,然敝派在江湖上声誉强于贵教,那是人所共知之事。俯拾即得,又何必远求?”
  他越说越响,道:“任兄,我有一言相劝:任兄愿挽回日月教之形象,整顿教风,造福于民,那是武林盛举。
  “只教任兄与向兄诚意为之,可期必成,贵教人才济济,亦势必为武林尊崇。
  “风某闲云野鹤,多我一人不为多,少我一人不为少,还是莫要使小弟为难的好!”
  任我行与向问天见他如此决绝,神色俱极沮丧,对望一眼,摇了摇头。
  任我行重重叹一口气道:“可惜呀,可惜!”
  风清扬笑道:“风某一介武夫,本是粗才,有何可惜?任兄不必介意。”
  任我行看他一眼,脸上神色变得甚是怪异,缓缓道:
  “风兄,我不仅是可惜日月教无缘,任某福薄,延揽不到你这位奇才——”
  他抬头看看屋外天空,幽幽地道:
  “日头一起一落,便是一天,大好日子就这么飞梭般逝去。
  “风兄,我可惜你一身好功夫,却见不到明天的日头啦!”说到最后,语气又转森然。
  风清扬大怒,右手已握住剑柄,厉声道:“任兄此话怎讲?”
  任我行不去看他,自管自地低声道:
  “风兄,我委实不想得罪于你。只是我神教百年来与武林各派积怨深重,难以化解,无论日后为善为恶,我都绝无与各派和解的打算。
  “风兄大好身手,大好年华,又有头脑,又有见识,这样人物不能入我教中,与我为友,那就是我任某之敌。有这样的敌手,我势必寝食难安——”
  他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盯住风清扬,恳切地道:
  “风兄,我爱惜你一身才干,敬重你的义气胆略,可惜老天不教我们走到一起去,为本教大业着想,今日你不会走出这个门槛!”
  风清扬始则大怒,听他这番说话,心下反而释然,冷冷道:
  “任兄,你既存此心,那便是瞧我风某不起。请出手罢,风某能否走出这个门槛,并非你我能定,全看风某的造化了!”横剑当胸,斜睨向任向二人。
  任我行长叹一口气,低声道:“向兄弟,取我的剑来罢。”
  向问天上前一步,恭声道:“教主,属下素来仰慕风兄武功,若能亲身讨教,虽败犹荣。”任我行点了点头,道:“向兄弟,多加小心。”
  向问天缓缓解下腰带,手腕用力一抖,“呛”的一声轻响,外层皮面脱去,里面精光耀眼,竟藏了一把软剑。向问天肃立一挥,道:“风兄,恕小弟无礼了。”
  风清扬见这把软剑矢矫灵动,宛如一条活蛇一般,而剑刃上隐隐有一层紫色光晕,大非常物,心下不由一凛,亦肃容道:“向兄不必客气。”
  向问天微笑道:“小弟武功低微,剑法更是难入方家法眼,可是天缘巧合,小弟手中这柄软剑却是前代神物,有个名目叫做‘紫薇软剑’,风兄是要多加小心的了!”
  他态度温和,说到“小心的了”四字,手中软剑却如毒蛇吐信,连出四剑,直刺向风清扬双肩双腿。
  风清扬见这四剑发若电闪,落点奇准,剑身虽软,他内力贯处,却如笔如矢,迅捷诡异中大有威猛之气,不禁脱口道:“好剑法!”三字说完,手中剑也依样刺出四下,直指向问天双腿双肩。
  依照剑理,他不守来势,反攻敌手,所指之处又是一样,那是毫无用处;按照规矩,这等打法好似“你打我一掌,我中你一脚”,迹近无赖,但风清扬这四剑后发先至,所指之处较向问天所指处高低有别,俱是关节要害。
  向问天这四招若是使得实了,那便是先将自己关节送到剑上,虽只一瞬,亦足令他发出的四招使不出力来,徒劳无功,这其间毕竟有先后之别。
  向问天识得厉害,四剑只出到一半,便即收回,喝道:
  “独孤九剑只攻不守,果然厉害!向某大开眼界!”
  身形已然拔地而起,居高临下,一片剑光如千道金蛇,洒将下来,罩住风清扬全身,口中叫道:“你再接我这一招!”
  风清扬只觉光晕耀目,一霎之间眼前恍如出现一道紫色的墙壁,心知这柄软剑果然怪异,他身在空中,纵然刺出二十剑,也不当如此炫目。
  看来他其中只有一招是实,其余虚招和这面紫色剑光皆是为此一剑而设。
  一想到此,当即对来势不挡不架,如不闻不见,看准向问天的小腹,以简御繁,一剑挑了上去。
  “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紫光霎时消失无踪,向问天也落下地来。
  向问天摇头道:“佩服!佩服!”他这句话乃是肺腑之言,风清扬与任我行都听了出来。
  要知向问天这一剑唤作“紫气千幻”,非用这把“紫薇软剑”方可使出,他人在空中,瞬间刺出十八剑,其中只有一剑刺向敌手咽喉要害,敌手若目为紫色所迷,不知何者是虚何者是实,只消略一犹豫,剑锋便已穿喉而过。
  但他这剑法疾攻上盘,唯有小腹之处是唯一的空门。风清扬一剑指出,其快无比,则他的第十八剑未及施出,小腹已被刺中,于是向问天连忙刺出四剑,接这一招,虽挡得住,“紫气千幻”这一招都又是白使了。
  二人双剑相交,凝在空中,向问天微笑道:“小弟这把软剑另有一妙,风兄小心!”
  话音未落,手腕向右一拧,“喀”的一声轻响,软剑剑身如灵蛇般,直盘上风清扬的剑刃。
  剑尖更如活了一样,噬向风清扬的手腕。
  风清扬一惊,撒手扔剑,右手成掌,疾在剑锷上一推。那把青钢剑遇此大力,犹如飞龙出海,直穿过软剑的盘缚,袭向向问天前心。
  向问天不虞有此,软剑已在外门,收势不及。
  危急之中一个“倒踩七星步”,身形向后猛射出去。他去势如飞,不亚于流星劲矢,那把剑却也如影子一般紧紧跟随,眼见一人一剑已飞出五丈有余,再向前便是墙壁。
  向问天突地向下一沉,两只手指已如铁钳般夹住剑尖。他避过宝剑穿心之厄,又得了风清扬的青钢剑,自己的“紫薇软剑”却也落在了风清扬手中。
  权衡之下,虽可说未分胜败,实是吃了点小亏。
  向问天二次落下地来,只觉二指隐隐作痛,他指上功夫虽然厉害,但以血肉之躯对抗贯注大力的精钢剑刃,一钳之下,也被割伤。
  他不禁心下骇然,这三招乃是他平生绝技,自得这柄软剑以来特地钻研出来的。
  第一招唤作“紫霞四出”,第二招唤作“紫气千幻”,第三招唤作“紫蟒缠身”,夺敌兵刃,百不失一,哪知被风清扬轻描淡写地一一破掉,自己还受伤见血,那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之事。
  风清扬见他这三招连环而出,极精妙诡谲之致,倒也不禁大是佩服,暗道:
  半年之前我若遇见此人,虽不致受伤,宝剑也必被他夺了去。
  当下拾起向问天适才落在地上的软剑,双手捧了过去,道:“奉还向兄宝刃。”
  向问天面有惭色,也将风清扬的青刚剑递了过去,道:
  “风兄神技,向某自愧弗如。”
  风清扬微笑道:“向兄剑法独成一家,适才这三招精妙之极,小弟险些伤在向兄剑下,实在谈不上输赢。向兄若再肯赐教,小弟欢喜不过。”
  向问天横了他一眼,见他语气由衷,毫无讥刺之意,不由大生知己之感,恭声道:
  “小弟不能胜过风兄,再战无益。”
  转身来到任我行面前,道:“属下无能,甘领教主责罚。”
  适才他二人交过这几招,向问天虽略吃些亏,那也实在是未分输赢,只是他情知自己上手三招绝技便被风清扬破去,委实没有其他法子再能胜他。
  他自重身份,情知不敌,不愿多所纠缠,当下罢战。
  任我行点了点头,道:“风兄剑法果然出神入化,那也怪你不得。风兄,任某技痒,还想讨教。”
  他此时声言出战,原是有车轮战之嫌,然风清扬适才只与向问天交手三招,体力消耗微乎其微。
  此节任我行既是深知,风清扬心地光风霁月,也未想到他接着挑战有何不对,横剑道:“任兄请。”
  这时向问天早手捧上一件形状奇长的匣子,任我行搬开匣盖,取出一把黄澄澄的剑来。
  这把剑长五尺二寸,剑身光芒灿烂,竟然不可逼视。
  风清扬眼见他拿剑时手臂一沉,心中不由暗暗纳罕:这把剑如此沉重,难道竟是黄金所铸?
  倘若真的如此,岂不是需六七百两金子?
  哪怕是武林中第一华贵的兵刃了。
  果然听见任我行朗声笑道:
  “风兄莫怪,小弟因生就了几斤蛮力,一般的剑使来太过不称手,因此上打造了这把四十七斤重的金剑。
  “称手是称手了,却未免有些暴发户的俗气。”
  风清扬听他说话,心中暗暗惊讶:
  此人内功必定奇高,向来使剑以轻灵见长,他这把金剑竟有四十七斤之重,那是远胜于一般的铜锤和狼牙短棒之类的重兵器了,那又岂只是几斤蛮力的事情?
  他知今日遇上了生平罕见的劲敌,当下不敢大意,守紧门户,道:“任兄请。”
  任我行一笑道:“有僭了。”
  金剑出手才一尺光景,黄光闪处,“嗡嗡”之声便即大作。
  他这一剑直击过来,势不可挡。
  风清扬脱口赞道:“好内力!好剑法!”
  眼见他金剑来势如此猛恶,自己长剑若被他荡上,必定寸寸断折,而出手之际,他浑身上下又无丝毫破绽,当下反手挑向他右腕上“合谷”、“外关”两处大穴。
  任我行见这一剑既快又准,赞声“好”,手中金剑竟不变招,直贯过去。
  风清扬大惊,心知自己长剑挑实了,自可废他一只右手,然而他金剑若落下来,自己便是肋骨断绝,大有性命之忧。
  眼见他离自己又近三分,剑尖颤动,指向任我行咽喉。
  任我行料不到他先前一招竟是虚的,而这一变式又是不得不救,金剑只好收回。
  风清扬哪里会与他金剑相碰?
  手腕一沉,削向任我行双腿,任我行出剑挡开。
  两人剑路一个威猛开阖,一个轻灵精巧,截然有异,转瞬之间,已拆到八十招上下,双剑竟未一碰。
  任我行越斗越是骇异,心道:
  我这套剑法乃是穷五年之功,集十余家剑法菁华所创出来,共有九十九招,每招六个变式,自以为繁富机变,威力奇大,那是天下无双,怎地风清扬便如从小拆解熟练的一般,而所用招式精妙犹在自己之上?
  自己内力浑厚无比,但这半日却无从施展,搔不到痒处,这……这当真令人难以捉摸了!
  殊不知此刻风清扬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此人内力怎地如此浑厚?
  眼见他金剑横挥直击,隐隐有风雷之声,自己竟是不敢正撄其锋,这般斗将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比之慕容恪,任我行的内力怕要高出两筹,比之自己最为忌惮的慕容绝,此人怕还要略高一些,生平所见人物之中,当以任我行武功为第一。
  眼见任我行出招越来越快,内力却毫无衰竭之像,自己稍一疏神,便要输在他的手下,“慕容绝”那三字在脑中一闪,风清扬心念一动,已有计较。
  当下守住灵台清明,眼中所见,只有一点金黄的剑尖,见招拆招,见式破式。
  再过得十数招,眼见他一剑刺向自己腰胯之间,心中大喜,手上使一个“黏”字诀,长剑侧转过来,已搭在金剑的剑脊之上。
  两人拆到百余招,长剑还是首次相碰。任我行但觉手中金剑被风清扬巧劲一引,便知不好,左掌疾出,“砰”的一声,与风清扬击来的左掌撞在一处。
  双掌相交的一瞬,任我行心中一喜,他知道自己“吸星大法”已有六成火候,出道一年来,曾吸干了不少无恶不作的败类之内力以为己用,以故自己内力奇高固是得自天授,却也未始不是人工之为。
  他催动“吸星大法”,满拟一下子将风清扬的内力全吸过来。
  他先前喜爱风清扬,那也全是出于真心,只因志道不同,这才心动杀机。
  这时心想:如此处置倒也最佳,我只消将他内力吸干,既助了自己功力,又免伤了他的性命。
  哪知数催之下,对方掌上竟是空空洞洞,一点力道也无,便似风清扬在这顷刻之间便将内力藏得干干净净一般。
  他片刻之间迭见奇事,一时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风清扬将他长剑引至内门,原是想到慕容绝曾败在自己“北溟神功”之下,欲重施故技,使任我行知难而退。
  他也万不曾料到,二人双掌相交,任我行掌上竟无半分力道涌入,自己的“北溟神功”全然落到了空处。
  二人心中一般的骇异无比,右手剑同时使力,借这一抵之力,各自向后飘开五尺,开声喝问道:“你……你怎会‘北溟神功’?”
  “你从何处学来这‘吸星大法’?”
  一句话问了出口,不等对方回答,两人已自心下了然,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之中,任我行拱手道:“世人但知风兄剑法高绝,却不道内功亦精湛如此,佩服啊佩服!”
  风清扬还礼道:“不敢当。任兄武学奇才,风某尽心竭力,实在占不到半点上风。
  “二位如此身手,武林罕见,若是联袂出手,风某确是走不出这道门槛了!哈哈!哈哈!”
  他这时心中有数,任我行与已功力悉敌,战得久了,自己剑法上略胜于他,他内力也较自己为高,胜负殊难逆料,若再加上个只较自己略逊的向问天,今日委实凶险之极。
  以故明着点醒,实则是以言语挤兑住他二人,只须单打独斗,自己便丝毫不惧。
  任我行脸色一变,他心中确正筹划此事,但被风清扬一言点破,反而难以不顾脸面,贸然联攻,何况向问天对风清扬颇有佩服之意,与他联手,纵使杀了风清扬,那也太过卑鄙了。
  种种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脸上却堆起笑容道:
  “风兄说哪里话来?风兄现下身在神教为客,任某纵然不肖,也不至做此以多胜少的勾当。
  “任某今日胜你不得,风兄这就请罢,日后江湖再见,终有再次讨教的一日。”
  风清扬心中一喜,道声告辞,还剑入鞘,出了这间厅堂。
  这时正当中午,虽是严冬时分,太阳射在身上,也是微有暖意。
  风清扬出得门来,回头见自己待了一夜的这间屋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外表看去一点儿也不豪华,便似一般中等人家所居,想是某个日月教教众的属宅,甚或是日月教的暗桩也说不定。
  江湖上人皆欲得之而后快的日月教首脑人物都在里面,那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了。
  风清扬回到客店,休整了一日。
  翌日中午,结算了房饭钱,牵出马匹,萧然北行。
  官道之上白雪皑皑,树色苍黑,远远望去,有若倚门望子的童发老妪,益增人萧索怀乡之情。
  积雪盈尺,马匹虽然神骏,却也飞奔不得,风清扬挽策徐行,愁绪点点,散在眉头心上。
  回想起在候监集这两日两夜,先遭顾一樵暗算,再与骆飞鸿决斗,又逢慕容恪相救自己,听他讲述生平种种遭遇,然后便是杀贺子路,斗曲洋、赵鹤,曲洋为己述说人伦惨变,斗向问天,斗任我行,种种事端,变幻莫测,不一而足,无一不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恍若一场弥天大梦一般。
  脑中只觉混沌沌的一团,刹那之间,竟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幻。
  按说他先是死里逃生,遭逢自己未来岳父慕容恪,已是一喜;得知曲洋并非弑父杀姊的凶手,免伤无辜,又是一喜;与任向两位绝顶高手相斗,一胜一平后从容逸去,那是第三桩喜事了。
  但不知怎地,他胸中殊无半点喜悦之情,恹恹地提不起兴致来。
  他原来打算在左近寻找骆飞鸿的踪迹,既报杀害杨逍之仇,又雪中计被擒之耻。
  然而昨夜与赵鹤、曲洋一席倾谈,以日月神教耳目之广,竟不得骆飞鸿的下落,自己以一人之力,怕也难得寻到。
  既然如此,滞留无益,又悬念自己出山大半年,华山之巅,众兄弟与秋梦必皆挂念不已,这才打马北行。
  可是,一想到回华山,便想起临下山前五师兄与己倾谈的剑气两宗之争,不知怎地,嵩山派的卑鄙之行,任我行、向问天的宏图远志,英迈神武便也渐渐出现,三件事竟慢慢地合成一件事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担忧什么,但嵩山诸人心术不正,自己派内的师兄弟们又是平庸之材,汲汲于鸡虫争执,时间一久,恐非能轻易干休,甚或日后做出同样的戕害同门之举也说不定。
  名门正派大多衰微,内耗极重,相反地,日月神教却大有勃兴之像,吞并武林的触角也慢慢张开,此后江湖上若真卷起腥风血雨,多少门派即将在劫难逃?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隐隐觉得前途多艰,有如一团黑雾般在眼前晃来晃去。
  自己一人之武功才智无论如何强大,都不足数,那也只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了。
  总之,恩师一手使华山派中兴,无论今日的华山派变成什么样子,但有危难,便是拼了性命,也当维护师门。
  想到此处,他心头反而畅快轻松了许多,仰天一声长啸,啸声滚滚,响振林越。
  胯下白马似也知主人心意,竟分冰踏雪,一路小跑起来。
  这一日行出了一百八十里路,那候监集本在河南北部,与北直隶交界之处,这时早进了北直隶地界。
  由此向西,再行四五日的路程,那就到了华山了。
  风清扬既挂念秋梦,又不知自己下山以来派中情形如何,所谓“近乡情更切”,虽到黄昏,该是投店住宿的时分了,他却纵马疾驰,跑到哪里算哪里了。
  不知行了多久,一轮寒月已高高挂在东天之上,约摸有定更时分了。
  风清扬环顾四周,所在之处却是一处原野,一望出去,方圆十里之内除了几丛黑黝黝的荆棘矮树之外,并无碍目之物。
  他疾行了一日,这时腹中早咕咕作响,翻身下马,取出一包干粮。
  却不忙吃,先松开马肚带,就雪地中蓐了几把干草,堆在马儿面前。
  一人一马,这才各吃各的,饱餐了一顿。
  一阵寒风打着旋儿从风清扬身上卷过,他虽内功精深,不畏寒暑,但燕赵冬夜,风霜如刀,他又衣衫单薄,禁不住“激灵”打了个冷战,连忙将一口真气在全身转了数转,这才暖和起来。
  他自幼在华山随师学武,段子羽饶有资财,他几位师母又是天师教公主,丐帮帮主之女,明教的头面人物,他师父师母对他爱如掌珠,自是求一给十,无论多大花销也是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他的,故此二十岁之前他过的生活比之豪富公子也差不了许多,所有别者便是他潜心学武,从不沾染任何纨绔子弟的习气罢了。
  但近数年来,他在江湖上奔波游走,无论甚么样的大阵仗都见过,无论甚么样的大辛苦都吃过,风餐露宿也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这荒郊野外,虽然凄凉寒冷,他有内功护身,却也不放在心上。
  眼见白马有些倦怠,自己眼皮也渐渐沉重起来,当即从行囊中抽出一根长绳,系在两棵矮树之上,一个翻身,稳稳当当地在绳上一卧,不一时便进入了梦乡。
  睡了约莫有一个半更次,风清扬忽地被远处一阵扰攘声惊醒。
  他睁开眼睛,翻身下了绳床,眼前竟自一片火红。
  只见前方二里远处,一伙人劲装结束,一手持亮子油松,一手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奔走咆哮,也不知口中乱嘈嘈地喊些什么。
  半夜之中,荒野之上,乍然出现了这么一大群人,火光下看去,便似妖魔鬼怪一般,透着诡异凶险。
  这伙人前方数十步处,却有一身形婀娜的女子,披头散发,疾步飞奔。
  风清扬隐隐觉着这女子身影有些熟悉,却又不知在何处见过,看她身法,轻功远在后面追赶的人众之上,大约是受了伤,一条腿不甚灵便,这才始终与众人不远不近,差着几十步的距离。
  这女子奔跑之中,时不时回手一挥,风清扬耳力敏锐,虽隔得甚远,也听见细小暗器破空的“嗤嗤”之声。她每一扬手,后面人众便有一二人倒下。
  后面人丛中不知有谁呼叱了一声,霎时间,飞刀、袖箭、飞蝗石、铁莲子等诸般暗器如倾盆大雨般射向那女子。
  野地上风声呼啸,便似凭空冒出了一头怪兽一般。
  那女子听得风声有异,身法连变数变,打向她上盘、中盘的暗器全都走了空。
  她腿上有伤,纵跃之际稍嫌滞碍,射向她双腿的一枝袖箭和一枚飞蝗石终于没能躲开,一个踉跄,栽倒在雪地之上。
  此时那女子离风清扬只有二百余步远近,风清扬虽因她披头散发,看不见面目,又不知这些人有何仇怨,不敢贸然出手。但见到几十个大男子深夜追袭一个女子,却自然而然地对那女子生出同情之心。
  这时见她受伤栽倒,禁不住颇觉可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女子先前忙于逃命,丝毫未注意到前方有人。
  这时听见人声,向风清扬处望了一眼。
  两人四目遥遥相对,刹那之间有如五雷轰顶,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风清扬借着火光看得分明,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却早以为她魂归九天了的桑小娥!
  在这一瞬之间,他热血上涌,冷汗直流,宛如中了定身法一般,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桑小娥乍见情郎,亦全忘了身上伤痛,浑不知自己正遭追杀,只将一双含泪的秀目盯住风清扬的双眼。
  刹那间,四目相投,便似交换了千言万语。
  两人痴痴对望,后面追赶的人众却毫不停步,眼见桑小娥受伤倒地,俱都大喜,足下加劲。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高膀阔,轻功又甚了得,离桑小娥还有二十步远近,便已挺出手中朴刀,直向桑小娥后心刺来。
  风清扬忽见视线中多了一人,这才醒过神来。
  他距桑小娥甚远,无论身法多快,赶去相救也自不及,情急之下,大叫一声:“小心!”,“呛”的一声,宝剑出鞘,单手用力,那口剑竟如飞龙一般直射向那汉子举起的双臂。
  那汉子奔行之中,虽影影绰绰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人一马,料想是落拓江湖之人,也不在意。
  风清扬喝的那声“小心”他却听见耳中,抬头看时,那只剑已如惊虹飞电,射到眼前。
  那汉子大骇之下,顾不得再去伤桑小娥,疾将朴刀一立,竟欲崩开飞剑。
  “当”的一声脆响,那汉子手中的扑刀断为两截,断刀飞上半空。那柄剑却余势不衰,被那汉子阻了一下,向右飞了十五六丈方才落下,“察”的一声插在雪地上,三尺剑只余一柄,微微颤动。那汉子双臂软软垂在身侧,竟是被这一剑之力震脱了臼,再也动弹不得。
  后面追赶的众人眼见这一剑之威如此了得,群相耸动,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一位长髯老者朗声喝道:
  “哪一路的朋友在此?老夫路善长与河朔群雄请教。”
  声如铜钟,显是中气充沛,内力造诣不凡。
  风清扬闻言微微一惊,他闯荡江湖,倒也听说过这路善长的名头,闻说他一套“虎鹤双形拳”出神入化,那是武林一绝,为人又是端方重义,疏财养士,北直隶地界上一提起“虎鹤双形”的路老英雄,无论黑白两道,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隐为河朔群雄的领袖。
  风清扬来不及去想桑小娥如何死而复生,但对这数十人为何明火执仗地追赶了她,倒还明白八九分,心知此事若非揽在自己身上,只怕不易善罢。
  当下朗声道:“在下华山风清扬,各位有话只管冲我说。这么多成名的英雄豪杰,深夜追赶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那像甚么样子?”
  他一出口便以大义相责,俨然对桑小娥一无所知,心下却不禁暗暗好笑。
  他曾为庇护桑小娥得罪过天下英雄,眼前这区区一省数十个人,那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再加上亲眼看见桑小娥死而复生,喜欢得一颗心都要炸了开来。
  此时此刻,纵然集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都休想买得他走;纵然集世间全部的刀枪剑戟,也休想劫得她去。
  “华山风清扬”这五个字真是响当当的招牌,称得上一字千金。对面人众一听之下,当即哗然。
  风清扬武功绝高,那还在其次,他素有侠名,倒不会无缘无故地惹到自己头上,但两年之前,他在“武林第一家”的段府独抗天下豪杰,回护这邪淫妖女,此事轰传江湖,凡是长了两个耳朵的!哪个不知,谁个不晓?
  路善长一见半路杀出的竟是这个魔君,心下不禁大呼糟糕,情知事情不好。
  但他向来刚猛侠义,嫉恶如仇,对这种风流勾当切齿痛恨!
  风清扬名气虽大,于他毕竟尚属后辈;他又见风清扬飞剑救了桑小娥,则手中无剑,声震四海的“独孤九剑”便无法可施,何况自己身后有数十人众,那也颇有壮胆之效。
  刹那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四五个念头,于双方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肚内一宽,冷冷地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华山风大侠——到了!风大侠——侠——名素著,却是屡次回护这淫邪妖女,当真将河朔群雄全不放在眼里么?”
  他每说到一个“侠”字便接长声音,意存讥讽,后面有数人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风清扬闻言一怒,但旋即泰然自若地道:
  “路老英雄说得好。在下也想请问,路老英雄也是侠——名素著,纵与别人有甚深仇大恨,也当一对一地决个胜负死生,为何要率数十人以多攻少,追杀一弱质女流呢?当真将一生侠誉都不放在眼中么?”
  路善长闻言大怒,脸上胀得通红,幸好四周火光红彤彤的,倒也看不出来。
  他侄儿数年之前被桑小娥吸尽元阳而死,一直设法找桑小娥报仇,中间也曾交手两次,却不是桑小娥的对手,第二次更险些被她毒毙。
  此次听到风声,说桑小娥竟又神秘出现,这才约齐了数十位黑白两道的豪杰追杀于她,哪知功败重成,眼见大仇可报,却又遇见了这出名难惹,且与这妖女大有渊源的“华山一风”。
  他成名数十载,向来处处得人尊敬,几曾被人这般没头没脑地数落过?
  但风清扬略去桑小娥往昔的过恶不谈,单责他以多攻少,却也正是拣中了要害而攻。他平生最好面子,这时不禁语塞。
  良久才道:“风清扬,你剑术高超,华山派又有侠声在外,但天下事究竟抬不过一个‘理’字。今日你待如何,划下道儿来罢!”
  风清扬见他顾左右而言他,语气也不像适才那样刚硬,想是忌惮自己,朗声说道:
  “瞧啊!天下事原是抬不过一个‘理’字,这位桑姑娘以前想是得罪过各位,但她一年前已经散去全身毒血,几乎丧命,欠下各位的债也该两清了罢!
  “我与桑姑娘颇有渊源,此番相见,正要重叙契阔,众位如此苦苦相逼,岂不是太没有人情了么?”
  说到“颇有渊源”,“重叙契阔”数语,瞥了一眼已经站起,在一旁垂首娇羞不语的桑小娥,不由心神一荡。
  路善长被他强词夺理,一时乱了方寸,觉得他振振有辞,听来倒也蛮有道理。
  他本拙于言辞,这时更是张口结舌,不知说甚么才好。
  他身后站着两名彪形大汉,一个唤作“显道神”管翼,一个唤作“开天手”薛去恶,那是他的大弟子和三弟子。
  这两人见师父窘住,怒火上冲,管翼开声喝道:
  “师父!莫听这小子假撇清,哼!你和那妖女一搭一挡,又是甚么好东西了?师弟,咱们上!”
  两人一左一右,一持单刀,一持杆棒,冲上前来。
  路善长待要阻拦,却已不及。
  风清扬见这两人生得高大莽撞,直如庙中塑的金刚一般,一脸纯朴之色,倒也情不自禁地喜爱,笑道:
  “二位兄长可是要来教训小弟么?有劳有劳!”
  管翼愕然道:“甚么有劳?”
  风清扬一指远处插着的宝剑,笑道:
  “二位见我手中没有兵刃,这不是巴巴地赶来送刀送棒了么?小弟承情,承情!”
  管翼与薛去恶数年来仗着师父的名头,在北直隶一省无往而不利,从未遇到对手。
  再加上他二人的“虎形掌”也都有六七分火候,手下还算硬朗,向来不知人上有人,天上有天。
  两人本性纯朴,听得风清扬调侃,虎吼一声,一刀一棒,劈面落将下来。
  风清扬笑道:“啊哟!这样送法,可不要了我的命了么?”
  矮身从刀棒的空隙之中穿过,左手在管翼肘上一托,管翼拿捏不住,单刀脱手。
  风清扬反手一刀,薛去恶的杆杖已剩下尺许长的一截。
  风清扬将单刀向空一抛,掷出五六丈高,管薛二人不自禁地抬头去看。
  风清扬双掌齐出,打在二人腰胯之上,使的却都是巧劲。
  两人身不由己,腾云驾雾般直飞出去,坐在地上摸摸脑袋,骂了一声:
  “妈巴羔子!怎么搅的?”,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风清扬接住空中落下的单刀,笑吟吟的道:“两位大哥还有些甚么送与我?”
  路善长在旁看得分明,他知两个徒儿虽算不得甚么了不起的高手,但在形意门的后一辈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哪知一个照面就被风清扬双双摔出,看来对方的武功实在比自己高得太多。
  他不伤徒儿,又显是手下容情,心惊之余,不由微生好感,提气喝道:
  “翼儿!恶儿!休得莽撞!”
  哪知管翼和薛去恶却不理会,他二人向来是赢惯了的,今日在河朔群雄眼前吃了这么大的亏,岂肯善罢甘休?
  二人又是脑筋鲁钝,也不想想自己的武功比人家差了多远,双手在地下一拍,腾身而起,摆出“猛虎下山”之势,齐向风清扬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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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9 22: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梅花帐底唤卿卿
  风清扬对这师兄弟二人本无恶感,再加上事出有因,桑小娥当年的恶行委实不轻,只盼今日会群雄知难而退,徐图后计,更不愿多结冤家,是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但他武功比之管薛二人高出何止十倍?
  那二人使开“虎形拳”,风声虎虎,威猛之板,风清扬却是轻袖缓带,一拂一引之间,便即轻轻避过。
  不出五招,风清扬两袖飞出,卷在二人腰上,又将他们扔了出去。
  这一下河朔群雄也都瞧出他是有意让招,不禁各自心下骇然。这数十人中,与桑小娥有切骨仇恨之人约有一半以上。
  这十数人虽见风清扬手中无剑,拳脚功夫却也这等了得,颇生惧意,但一来念着大仇,二来凭恃自己人多,当下招呼一声,各挺兵刃攻了上来。
  各人心道:你功夫纵然高强,但是赤手空拳,总不成我们十几人还奈何不了你一个不成?
  风清扬见来人加多,既不愿不重手伤他们,若一味躲避,稍一不慎,又难免受伤,不禁也颇为头痛。
  他惦念桑小娥伤势,更欲与她相诉别来相思,心想若不显然上乘武功,威吓众人,这般不咸不淡地缠斗下去,真不知何时方是了局?
  当下避过一人横扫而来的枪杆,矮身拾起管翼适才丢在地下的单刀,依“独孤九剑”的剑式使开。
  他身法如电,瞬间在众人围成的圈子边上游走了一周,只听“哎哟”、“妈呀”、“扑通”、“当啷”之声不绝,众人之中武功高的也不过应付得一式两式,大部分人还没看清敌人身影,便被他刀柄撞中了穴道,兵刃丢了一地。
  这一来,场中被点诸人固是胆战心惊,场外的十几位也是栗栗危惧,张大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再愿下场出手。
  路善长乃是此一行人的头领,眼见风清扬虽是一人,但若认真动手,只怕自己领来的这些人无一个能够完整无损地回去,当下长叹一声,道:
  “风清扬!你果然了得,今日路某认栽,但杀侄之仇,不能不报,你有本事就一辈子陪着这小妖女罢!”
  风清扬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心知桑小娥结下的大多是人命之仇,非三言两语,三拳两脚所能化解。
  当下再穿行一周,手掌点拍到处,众人穴道各解。大家俱各面有惭色,手拾起地下的兵刃,一言不发,纷纷散去。刹那之间,原野上火地把全无,只余一片寒战战的月光,映着皎洁的白雪,照在风清扬与桑小娥脸上。
  天地悠悠,万籁俱寂,宇宙中一时似乎只有他们两人……
  过了良久,风清扬柔声叫道:“小娥姊姊!”
  桑小娥“嗯”了一声,叫道:“风郎!”两人相隔数步,如此这般叫了四五声,如同在一个甜美的梦中不愿醒来。
  桑小娥忽地“嘤咛”一声,直扑到风清扬宽厚温热的怀抱之中。
  两人紧紧相抱在一起,只觉天地旋转,只想这么永远地相抱相拥,纵使山崩地裂,也不能将二人分开片刻,四行热泪从两人面颊上缓缓流下。
  风清扬捧起桑小娥梨花带雨般的脸庞,端详个不住,忽地向她一对颤抖的红唇上吻去。双唇相触,只觉都是火烫。
  两人的身子也颤抖不停,竟忘了身外天寒地冻,朔风呼啸……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方才分开。
  桑小娥顾不得擦去眼泪,颤声问道:
  “风郎!我又见到你啦!这……这可不是梦罢!”
  风清扬欢喜得一颗心犹如炸开来一般,把着她的一只纤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笑道:
  “你捏捏,看看我是真的假的,不就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了么?”
  桑小娥果真用手捏了捏风清扬的面颊,笑道:“是真的!不是梦!是真的!”声音娇媚,两行热泪却仍是止不住流下。
  风清扬才待开言,只见桑小娥双目一闭,踉跄几下,栽倒在自己怀中,竟是晕了过去。
  他吃了一惊,连忙用手去搭桑小娥的脆脉,只觉脉像沉而有力,全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想是桑小娥与敌人长久周旋,心力交瘁,身上又受了几处轻伤,此刻更是欢喜过度,这才掌不住昏晕。
  当下也不弄醒她,将她腿上所中袖箭拔出,上了金创药,撕下衣襟,包好袖箭中处的伤口。
  另有一处刀伤,伤处鲜血都已干涸,想是先前为河朔群雄所砍。当下也包好了,见她沉沉昏睡,心想这荒野郊雪野之上,并非栖息养伤之处,反手点了她的“昏睡穴”,抱她上了白马,二人一骑,加上一鞭,那马儿甚有灵性,撒开四蹄,泼剌剌地向前飞奔而去。
  奔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来到一处市镇之上。
  风清扬拣定一家宽敞明净的客栈,抛出一小锭银子,要了后院的上房。
  此刻天色方亮,那店伴睡眼惺忪地迎了出来,见他衣裳亮丽,却怀抱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美貌姑娘前来投宿,极是诧异,竟自站在一边呆呆不动,被风清扬冷电般的目光一扫,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招呼。
  风清扬把桑小娥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见她兀自睡熟,雪白的脸蛋上现出两抹红晕,嘴角含着微笑,高高的胸脯起伏个不住,不知正在做甚么好梦,心下不禁爱极,在她红唇上微微一触,闪身出了客房。
  那店伴正自眉飞色舞,口沫四溅地与其他伙计讲述他二人男的如何如何威武,女的如何如何美貌,对两人的路道猜测个不停,匪夷所思之处,也不亚于武林高手所使的怪招。
  猛可里见风清扬出了来,不禁吓了一跳,疾疾住口,尴尬一笑,问道:
  “大爷!您……您出来啦!有什么吩咐?”
  风清扬心想此处仍是北真隶地界,河朔群雄虽铩羽而归,别要有人知道自己行踪,暗中使甚么诡计,自己纵然不惧,那也不能不防。
  这店伴多嘴多舌,为免麻烦,须得吓唬一下他才是。
  想到此处,心中暗笑,脸上却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喝道:
  “你在这里咭咭呱呱,聒噪些甚么?嫌命长么?你奶奶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呛”的一声,腰中宝剑拔出半截,喝道:“伸舌头出来!”
  那店伴吃他一喝,已自头晕目眩,方寸大乱,又见明晃晃的一截剑刃,早吓得双腿筛糠,“扑通”一声跪在风清扬面前,哆哆嗦嗦地道:
  “大……大大爷………饶命……小的……不敢……有意冒犯……小的……上上上有八十岁老母……在堂……大爷…恕罪则个!”
  口中胡言乱语,脸上一阵青一阵黄,如似成了精的冬瓜,心内都早将自己这张嘴的十八代祖宗咒了个透,只是这根舌头事关非小,实在舍不得伸出来。
  风清扬见他吓成这个样子,倒也颇出意料之外,一笑收剑入鞘,喝道:
  “舌头权且寄下,我不叫你,莫来房屋左近探头探脑,否则,哼哼!”
  那店伴听他口气活络,刚待站起,听他鼻中一哼,双膝一软,不禁又跪了下来。
  风清扬心中愈发好笑,探手于怀,掷出五两银子在那店伴脚下,喝道:
  “你到镇上成衣铺去,拣最好的衣衫买回两套,要女子穿的,懂了没有?剩下的钱算是大爷赏你压惊的罢!”
  其时物价甚廉,两套最好的衣衫也不过一两银子不到,那店伴辛勤一年,所赚的工钱也不过二两银子上下。
  他灾星甫脱,蓦地就得了一大笑横财,于那“祸福无常”的俗语倒是所感非浅,一时不由得又呆住了。
  风清扬跺跺脚道:“还不快去!”那店伴如梦方醒,口中连道了十几个“是”字,恍若囚犯得了大赦一般,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片刻之后,风清扬捧着店伴买回的衣衫回到店中,桑小娥兀自睡得香甜。
  风清扬打开纸盒,检视衣物,却见尽是缎子所制,而连熏香、抹胸、汗巾等也是一应俱全。
  心中暗道:“那店伴一张嘴虽然惹厌,办起事来倒也妥帖。”
  将衣物叠得整齐,放在桑小娥枕边,自己坐在一旁,静静端视着她一张俏脸上表情的点滴变化,既是其乐无穷,一时恍惚,又疑自己身在梦寐。
  桑小娥这一觉睡了足有三个多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他甫见自己身在床榻,盖着厚厚的锦被,不由微感惊讶,“咦”了一声,抬眼看见风清扬清俊的面庞上全是关切之情,心下恍然,展颜一笑,叫声:“风郎!”纵体入怀,一双玉臂勾在风清扬的脖子上。
  风清扬只觉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扑入怀中,阵阵女儿幽香如麝似兰,袭入鼻端,刹那之间,与桑小娥往昔衾绸之间的千般欢悦,万种恩爱袭上心头,不由得心神荡了几荡,但想到桑小娥毕竟身上有伤,自己心中又存了一个莫大疑团,强抑心神,问道:
  “小娥姊姊,那日你放了许多血给秋梦,救了她的性命,这一年多来都到哪里去了?我一直……道你已不在人世了,我……”
  蓦地里想起自己为她一年多来受的相思之苦,心内一酸,喉头不禁哽住了。
  桑小娥心中也是激荡之极,递过香唇,在他颈上轻轻一吻,幽幽地道:
  “那日我点了你的穴道,冲出门头去,只想寻一处你看不到的,又是平坦开阔的地方倒下死了便算。
  “我发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慢慢地,眼前越来黑,后来只觉脚底下被甚么东西一绊,一头跌倒,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之时,我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锦账之中,床边站着两个美妇人。
  “一个全身黄衫,一张娃娃脸,生得极是娇媚,另一个一身白衣,生得肤若凝脂,神情高洁,却有些清清冷冷的,倒似天上的月亮一般。
  “两人望着我,都是一脸的喜色,那穿黄的美妇叫道:‘这孩子醒啦!快去叫羽哥来!’”
  一听到这句话,既是风清扬定力高强,又是温玉在怀,还是忍不住中了雷击一般,直跳起来,大叫道:
  “是我师父!”是我二师母和三师母!”
  桑小娥幽幽地道:“当时我也不知‘羽哥’是甚么人,过了片刻,房门一开,走进两个人来,前面那人青布长袍,看年纪也就三十上下,眉目生得极是清秀,倒好似你一般,只是眉宇之间略带煞气。
  “他身材也不算高,穿着也是普通之极,可是往那里一站,倒好似天下的威风都让他一个人占去了一般。风郎,这就是你师父啦……”
  风清扬听她转述师傅样貌,自己便好似亲眼见到一样,心头一酸,黯然道:
  “我已是六七年不见师父了。”
  桑小娥接下去道:“他身后却又是一个美妇人,先前那两人,嗯,那是你的二师母和三师母了,本也算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儿了,可与她一比,竟还颇有不如。
  “她也穿着一袭素白的衣裙,头发散在两肩,戴着一道束发金冠,生得清丽无俦,难描难画,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我向来自负美貌,先前以为自己无双无对,后来见了雪儿和秋梦两位妹妹,也只是觉得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可见了这位仙子一般的美妇,可就把我给比下去啦!”
  风清扬一想不错,师父段子羽的三位妻子之中,原是以大师母张宇真最为美貌,比之二师母史青、三师母司徒明月都要胜出一筹。
  他在桑小娥耳垂上徐徐一吻,笑道:“师父原是比我强得多,那也没有甚么!不过我敢打一个赌,你的床上功夫倒肯定是天下无双无对!”
  桑小娥被她一吻,浑身酥软,倒似抽去了骨头一般,听他调笑,“呸”了一声道:
  “小鬼头!说不上三句正经话,便来风言风语了!”
  白他一眼,心下却是甜丝丝的,极为受用。
  风清扬要听她说师父的事,也不为已甚,问道:“后来怎样?”
  桑小娥道:“你师父走到床前,微笑着问道:‘你总算醒啦!活动一下筋骨,看看可还好么?’
  “我就着被中动了一下胳膊腿儿,觉着虽然没甚么气力,但浑身上下,却无一丝不适。
  “我心下迷茫,开口问道:‘是你救了我么?这……这是甚么地方?我怎么会来这儿的?’
  “你师父还没回答,大师母便掩口娇声笑道:‘羽哥!瞧瞧你,收了个好徒儿却不见他,带累得自己一家人当面儿也不认得啦!’
  “你师父微笑着道:‘我倒不是有心避开扬儿,不过他胆大任性,放浪不羁,就如我当年一样我只怕他眷恋我们,误了自己的修行。
  “‘再说我已退出江湖,若总与扬儿在一起,他闯了甚么祸,我又难免落下纵徒惹事的嫌疑。我只悄悄地替他收拾了局便是。
  “‘扬儿也不小了,在江湖上闯荡磨难,经难阅历,那是多高明的师父也教不来的。’
  “我听了这话,如梦初醒,眼见这人如此气度,又想起你与我说过的师父师母的情状,哪里还有疑问。
  “当下撑起身子,就床上叩头道:‘晚辈桑小娥,叩见师父和众位师母,谢过师父师母救命之恩。’
  “师父呵呵大笑,大师母伸手过来,搀我躺下,笑道:‘瞧瞧!这小妮子的一张嘴可有多么甜!扬儿这小子眼力倒是不错,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呀!’
  “二师母和三师母听她调侃师父,也忍不住格格娇笑起来。
  “三师母一直站在旁边文文静静地不说话,这时方才开口道:‘你这孩子好大的造化!若不是三个月前碰见了我和你师父,这条小命儿可就搭上了!就算如此,这几个月你也是忽冷忽热,病势忽轻忽重的,我们都好不担心呢!’
  “我吃了一惊道:‘三个月?我已昏迷了三个月么?’
  “二师母道:‘是啊!那天羽哥和明月妹妹把你抱回来时,你一张小脸儿煞白煞白的,像纸一样,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真是怕人得紧。若不是你师父和三师母轮流给你度入真气,怕也早撑不到这昆仑山上。亏得你大师母妙手回春……’
  “三位师母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我听了半晌,才明白个大概。
  “原来那天我跌倒的地方正是师父从前的府第,也就是你为了我得罪天下英雄的地方……”
  她说到此处,牵动往事,语声中又是娇羞,又是腼腆:
  “师父和三师母悄悄回转华山,本是希望看看你的派中师兄弟,便即回转,不欲令任何人得知,哪知恰恰遇见了我。
  “这些年来,师父和众位师母虽不与你朝相,但你的事情他们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见了我,便即认出,知道我曾与你有一段情孽纠缠……”
  面上一红,竟不再说下去。
  风清扬先前听她转述师父不见自己的理由,全然明白师父对己一片栽培的良苦用心,又知师父对己眷顾深重,暗自护持,心下感动之极,不知这等天高地厚之恩,何时才能报得。
  此际听桑小说到“情孽纠缠”四个字,看着她面上晕红,娇媚无那,心中有如投石入水,荡起重重涟漪。
  过了一会儿,桑小娥才又接下去道:
  “师父与三师母识得我,虽知我过去作恶不少,但此番舍身相救秋梦,却是一件有情有义的举动。
  “他们见我奄奄待毙,动了恻隐之心,这才轮着向我体内度入真气,维持住一线生机。
  “一路上雇的尽是四匹骏马驾的大车,日夜兼程,昆仑驱华山虽迢迢万里,未及一月,却也到了。
  “大师母出身天师教,于这等救死扶伤之术世间无匹,她纵然不得父兄传授,对我那些用毒施毒的法门也是清清楚楚。
  “她说我全身血液流失太多,但血中毒素因而散去,那也不是坏事,所差者就是如何把这些血补回。
  “她择了一些与我体质相近的使女,采来一些水蛭在每人身上吸一点血,再洒上药粉,令水蛭把吸入的血吐出来,注入我的体内。
  “据她说,这是从云南五毒教那里得来的法子,注血最是灵验无比。
  “我补回了血,性命是拣回来啦,不过身体还是虚弱得不行,昏迷不醒,全身又是忽冷忽热。
  “幸好师父多年来采集珍异灵药,配成了数十颗‘续命返魂丹’,这三个月里,一颗不剩地全被我吃了下去。
  “唉!我也真是福缘不浅,这丹药的效力据说还在少林派秘制的‘太还丹’、‘小还丹’之上,若非师父有这么多,我的命十有八九还是要交给阎罗王发落呢!
  “此后我一天天好起来,师父和三位师母三天两头过来看我,从不间断。我生来没有父亲,自妈妈去后,再也没有人像父母一样地待我。
  “这一年里,我也算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说到此处,她既悲伤身世,又感激段子羽等的关怀,不由珠泪盈盈,哽不能语。
  过了半日,她才又接下去道:“我在山上待了这么久,在我心中,师父和几位师母便如我的亲生父母一般。
  “我的身世虽然辛酸,回想起来就心痛不已,也还是全都一五一十地对他们说了。
  “他们不仅不因此轻贱于我,反而对我加意爱怜呵护,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们救我性命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对我的这份儿爱惜却比救命的恩情还要珍贵。我纵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他们……
  “闲下来时,我常向大师母请教岐黄之术。我本来钻研用毒施毒之法,那也与医理有相通之处,不过是我用来害人,医生用来救人罢了!
  “大师母见我天性所近,把她一身技艺一古脑儿地传了我。我得遇明师,心中这份儿欢喜那就不用提了……
  “后来,听山下传来的消息说,你寻我尸首,以为我必死无疑,竟在我墓前自杀殉情。
  “我不知是真是假,只想着万一是实,那也无法可施,只好自尽,与你团聚在地下。虽然身受师父师母们辛苦大恩,那也只好来生再报。
  “那几天里,师父师母他们总是轮流来我房中,几位师母晚上更是陪我一同就寝。他们总是反复宽慰于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们也是一般的焦急担心……
  “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几天,又有消息说,张宇初天师以‘李代桃僵’的法术救了你,我这才安下心来,继续在山上养伤……风郎!你待我怎地会这么好?
  “我是个命苦的人,生来就贱,又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可是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毕竟还有你,还有师父、师母这样真心待我……”
  说到此处,她抑制不住心中激荡,竟一头扎在风清扬怀中,“呜呜”大哭起来。
  风清扬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道:
  “小娥姊姊!你过去的事虽然不好,那也都怪不得你,师父师母都见你身世可怜,不因此瞧你不起,反而加倍疼惜你,我对你除了刻骨之爱,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你现下已经改过迁善,千万莫要再自轻自贱,你是很好的,很好的……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好孩子……”
  桑小娥破涕为笑,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喜悦无限。
  此时已近中午,日光朗照,映在桑小娥脸上,只见她几滴大大的泪珠挂在腮边,与日辉映,面若芙蓉初放,尤其明艳不可方物。
  风清扬与她相别一年,这时又猛可地看到她的绝世容光,不由得痴了。
  桑小娥伤本不重,风清扬的金创药又是华山秘传,灵验无比,经过这么久的休息,已能行动自如。
  她与心上人相逢,当真是喜悦无限,倍觉精神焕发。
  二人谈了许久,腹中均感饥饿,风清扬帮她换好新衣,其间自也免不得罗唣摩娑,费时良久。
  桑小娥洗梳头,起身与风清扬携手出门,寻了一家酒馆,饱餐一顿。
  两人都是神清气爽,这顿酒饭用得加倍畅快。
  席间,风清扬又问起桑小娥下山及遭逢到河朔群雄的过程。
  原来,桑小娥在昆仑山上将养一年有余,身体方才完全复原,武功也尽复旧观。
  她虽与段子羽及诸位师母情谊至亲。
  却也加倍地悬念风清扬。
  这一日便告辞下山,来寻自己情郎。
  段子羽等与她相处久了,益发觉她心地纯良,聪明机巧,都是极为喜爱。
  乍说分别,竟自恋恋不舍起来,但他们小夫妻团聚,那是无比正经之事,不便挽留,也只好远送一程,洒泪而别。
  桑小娥一路往华山行去,临到华山脚下,听得几位二代弟子说风清扬前往姑苏,一去大半年了竟无音讯,当下转道欲往南方相寻。
  她原来武功便高,加上毒术出神入化,人又是机警剔透,一路上虽有几伙毛贼见她美貌,想打她的主意,俱都被她轻者轻惩,重者重惩,挥手之间便打发了。
  她本来遭际不幸,恨极了男人,这时既得与风清扬相恋,又从生到死,由死到生地走了一圈儿,于这些事便也看得淡了,倒也不出重手,没要了那些人的性命。
  哪知这一日行到沧州地界,偶然之间与号称“冀北双狼刀”的郑锴、郑铸两兄弟朝了相。
  这两兄弟的师叔曾因贪花好色,死在她的手上。
  他们一直寻她报仇未果,相见之下,动起手来。
  这两兄弟在武林中只是二三流角色,五十招之后便双双被桑小娥挫败,落荒而逃。
  桑小娥念着自己过恶,也不为已甚。这两兄弟都不死心,赶到“虎鹤双形”的路善长庄上,约齐了三十多位北直隶道上的武林人士,布下眼线,一有桑小娥踪迹,便倾巢出动,定要杀之而后甘心。
  桑小娥行至建德地方,终被河朔群雄发现围攻。她武功虽然不弱,怎当得三四十个如狼似虎的高手突袭?
  当下腿上受伤,仗着一手暗器厉害,又狡计百出,且战且走,这才支撑了六七个时辰。
  若非天缘凑巧,夜中撞见了风清扬,只怕也难幸免。
  两人这场酒饮至半酣,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北地里冬日甚短,此时日色已有昏黄之意。
  两人谈谈说说,轻颦浅笑,都不觉情动。风清扬会了酒资,两人携手回至客栈。
  此时小镇上人群熙攘,众人久在乡下,哪里见过这等俊男美女?
  他二人行在街上,如娇花傍柳,玉树啼莺,不少人都看得呆了。
  日色西沉之际,两人回到店中。
  此刻日色昏薄,屋中光线甚暗,风清扬掌起油灯,放在桌上,抬眼看桑小娥坐在床边,拈弄衣带,若有所思,于是问道:
  “小娥姊姊!你想什么?”
  桑小娥嫣然一笑,面色一红,低下头去,竟不言语。
  风清扬会意,见到灯光的红晕之下,桑小娥眼波欲流,媚态横生,说不出的好看,当下笑道:
  “小娥姊姊!昨夜我对那帮追杀你的家伙说道我们要略叙契阔,现下这才开始要叙呢!”
  使一个“双龙抢珠”之势,一跃而前,将桑小娥紧紧抱在怀中。
  桑小娥与他别来已久,这时被他一抱,心魂俱醉,急道:“你……你……还是吹熄了灯火罢!”
  风清扬笑道:“那可不行。我们一年不见,我倒要好好端详一下我的娥姊姊,看看你比从前漂亮了多少!”
  口中说着,手下不停,已经开始脱剥桑小娥的衣衫。
  桑小娥娇羞满面,任他摆布,只觉浑身像没了骨头一样软软的,连一个小指头儿也动弹不得。
  片刻之间,桑小娥已经不着寸缕,一尊白玉般的身体呈现在风清扬面前。
  风清扬持着烛火,由上至下,如饥似渴地领略着造物主的杰作:
  秀细的颈项,柔美的双肩,高耸浑圆的乳峰,梨涡般浅深有致的小腹,丰腴修长的双腿,小鹿般若惊若逝的双足……
  他用一双眼睛勾画着桑小娥身上每一道和谐流转的曲线:由肩至胸,由胸至腹……虽然这个美奂美仑的身体曾无数次在自己身边扭动变幻,灯下看来,竟还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魅力。
  桑小娥被他看得双颊如火,浑身滚烫,禁不住娇呼一声:“风郎!”右掌一挥,扑灭了烛火。……
  这一夜里两人有如隋堤春柳,三起三眠,实是平生未有之佳境。直至鸡声三唱,东方泛白,这才叠臂交股,沉沉睡去。
  既是开了个好头,后面的风月轻薄、花柳颠狂便是顺理成章。
  三日之中,两人躲在客栈房中,足不出户,诸般吃喝用度都由店伴送来,只是絮絮地说些说来情思,做些秘戏春宫之举。
  风清扬是段子羽的徒弟,乃徒酷肖乃师自不待言,他天性中又带了三分风流狂荡,无论对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女子都是爱若性命,宁愿舍生,也舍不得她们遭危遇险。
  这时与桑小娥卿卿我我,其乐融融,便也少不得将对慕容雪和秋梦的相思之情抑制了三分。
  话虽如此,此地离华山已近,他毕竟还念起秋梦空闺寂寞,冬夜难捱。
  桑小娥冰雪聪明,一颗心又全放在个郎身上,自是明白他的心事,自己得与他颠狂数日,于愿已足,当下也不待风清扬开口,主动提出要与风清扬偕归华山。
  风清扬自是大喜,少不得温存奉承一番,掏出银两,命店伴到镇上再购一匹良马,这一日,两人收拾衣装,跨马北行。
  那店伴虽被他吓得够呛,却也在他住店这几日捞了不少油水,时间稍久,更明白这小两口子都是难得的好人,临别之际,竟送出甚远,颇为恋恋难舍。
  两人联袂西行,过了一日,已来到冀西有名的滹沱河边。
  这滹沱河唐代时已是渤海国属地,乃是冀西最大的河流,灌溉田地,养育生灵无算。
  风清扬勒马河边,想起自己暮春时节过此,河上正是绿柳轻飘,鹅鸭嬉戏,繁花似锦,波澜不惊,这时却已千里冰封,白雪笼盖,一片苍茫气像。
  物候节序,变换有如飞电,不由感慨丛生。
  桑小娥见他出神,嫣然一笑道:“风郎!河上冰冻得实了,马儿容易滑倒,我们还是牵马过去罢!”
  风清扬抬眼见她全身裹在一件鲜红的裘皮袍子之中,一顶风帽毛茸茸地在风中颤动,更衬得她一张俏脸动人之极,当下温馨一笑,点了点头。
  桑小娥虽因郎君情重,自己片刻也舍不得与她分开,要与她同归华山,这几日中,却也常常想起自己以前过恶不小,声名狼藉,唯恐被他派中兄弟轻贱蔑视,甚至排斥挤迫。这时见风
  清扬笑得温馨之极,似乎天塌下来也有他宽厚的肩膀顶着一般,心中一跳,又是甜蜜,又是宽慰。
  两人牵马徐行,河上虽盖着厚厚的白雪,落脚之处却仍滑不留足,当下小心翼翼,探着行走。
  这滹沱河渊源流长,河面却不甚宽,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已到了河面中心。
  蓦地里,风清扬倏然停步,道:“左方怎地有兵刃相击之声?”
  桑小娥内功远不及他,听他说起,侧耳听了半日,一脸迷茫地道:
  “在哪里?我怎地听不到?”
  两人驻足等候,过了一刻,只见左方有三个小黑点迅疾无比地向这边奔来。
  这时桑小娥也已听见“托托”声响,似利器砍在钝物上的声音。
  又过了一刻,三个小黑点越行越近,渐渐看清了轮廓。
  前面两人青衣布袍,头带僧帽,却是两个年轻的小和尚,一个手持短木棒,一个赤手空拳,且战且逃。
  后面一人身躯高大,足有九尺,手持一把铁剑,劈砍击削,出手极是狠辣,看他身手,绝非凡庸之辈。
  桑小娥眼尖,忽地娇呼一声:“风郎,遮莫不是方证、方生两位小师傅么?他们是少林方丈的高徒,那人是谁,怎地这么大的胆子敢追杀他们?”
  一年多之前,群豪围攻“武林第一家”的段府,少林派中就有方证、方生在内,曾与桑小娥朝过相,事后桑小娥又听风清扬夸奖过过两人年纪虽小,武功造诣却已不凡,对他二人印象颇深。
  风清扬这时也已看出,待得再行几步,看清后面那人的面貌,不由得脱口“呀”的一声,怒火上撞,右手本能地搭在剑柄之上,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桑小娥见他神色有异,连问:“你识得那人么?他是谁?”
  风清扬手扶剑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丁逊!”
  丁逊乃是嵩山派的第二把交椅,威权仅次于掌门左思慈,因他身材高大,手上功夫又甚是了得,江湖上人送外号:“托塔天王。”
  他既是嵩山派的中坚人物,与风清扬自是早就稔熟,但此时严冬时分,丁逊头上带着貂茸护耳,外面又裹着一顶水貂皮的帽子,遮住了大半个面目。
  风清扬虽早辨认出他所使的剑法似是嵩山派家数,却直到此处才认出来他。
  想到曲洋所说丁逊的种种奸恶卑鄙之举,风清扬毛发直竖,手腕微微发力,宝剑出鞘,腾空而起,整个人似一只白色鸢鸟在空中划出十五六丈,两个起落,已到了丁逊眼前。
  丁逊全神贯注与方证和方生两个小和尚周旋,竟未看见远处有人。
  他长剑使开,霍霍有声,眼见逼得两个小和尚步步退守,不出十招,他们便要伤在自己剑下,心中得意,手上加紧,把一柄剑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直向方证、方生身上招呼过去。
  斗到分际,他觑见方生的短木棒上微有破绽,大喜之下,断喝一声:“小贼秃!领死罢!”手中铁剑穿心一击,势疾力猛。
  方生短木棒已在外门,见他长剑刺来,心中大骇,却已躲避不开。
  只觉剑尖已刺破了僧袍,冰凉的铁刃已触到自己的肌肤之上,他心中一凉,闭目待死。
  方生只听耳中“呛”的一响,皮肉一痛,却也再无大力推入,大奇之下,睁眼开时,只见丁逊手持铁剑,呆呆站立,虎口上都滴滴答答地落下鲜血。
  那自是风清扬及时赶到,崩开丁逊铁剑,救了方生一命。
  方证、方生忽见眼前出现一人,白靴白袍,英武异常,都是一怔。
  定得一定神,便即认出,方生喜道:“风大侠,原才是你救了我!你来太好啦!”
  方生秉性端严,少年老成,心中虽然喜悦不胜,却也只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口称:“阿弥陀佛,风施主!善哉!善哉!”
  风清扬早知方生飞扬跳脱,方证却是沉稳凝重,甚是喜爱他们,点了点头,对他们一笑,问道:“两位小师傅好!你们怎会与这位丁师兄动起手来的?”
  方生嘴快,抢着道:“风大侠,昨到我们在建德府碰见这人,他正……”话音未了,一柄铁剑挟带风声,直刺向方生背心。
  风清扬知是丁逊出手,宝剑微沉,“铮”的一响,已隔在铁剑剑背之上。
  手腕微转,只使半招,丁逊已退开三步。
  这么一来,风清扬倒不便先盘问方生了,转过脸来,面罩寒霜,冷冷地道:
  “丁师兄,对小孩子也下这般重手,未免太过毒辣了罢!”
  丁逊一张脸铁青铁青,不知是冻的,还是惊怒所致,听见风清扬怪责于他,气急败坏地道:
  “风清扬!我嵩山派的事,你凭甚么要来插一杠子?你剑法高强,那便可以胡作非为么?
  “哼哼,你少林、华山以多攻少,我嵩山丁逊却也不惧!”
  这时,桑小娥已赶了过来,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心中也是气极,冷笑道:
  “好个胡作非为!好个却也不惧!你暗算伤人,戕害同门师弟,杀戮无辜,算不算胡作非为!
  “我把这件事给你抖落出去,看你惧也不惧!”她语声清脆,这几句话说来又疾又快,如银铃相击,动听之极。
  那丁逊本是个好色之徒,见到桑小娥的绝世容光,不由一呆,旋即认出是她,狞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千面仙子’桑姑娘!我倒不知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好些,还是我的名声好些。
  “嘿嘿,那也说不定你的相好多些,没准儿有人信你的话呢!”
  他称桑小娥“千面仙子”而不称“千面妖狐”,似是礼貌避讳,其实讽刺之意更浓,他嘴上刻薄,心中却是一凛,暗道:
  “我这些事情秘密之极,除了几位师兄弟无人得知,怎地她会知道了?
  风清扬瞧着他一副无赖之状,早就怒气填膺,又听他口齿轻薄,辱及桑小娥,那更是不能容忍之事。
  眼见桑小娥气得浑身哆嗦,咬住嘴唇,眼泪在眼中来回滚动,怒喝道:
  “丁逊!你说话恁地无耻!”
  声随剑出,“嗤嗤”连响,一招六剑,呈雪花六出之状,去势奥妙凌厉之极。
  那丁逊卑鄙轻薄,身手却着实快捷,危急之极,铁剑连抖,竟崩开三剑,随即一个“懒驴打滚”,就雪地上滚开老远,只衣衫上被刺了几个透明窟窿,脸色吓得惨白。
  风清扬见他居然避开自己这一招,虽然狼狈至极,倒还没有受伤,心中倒不禁有点佩服,暗想:
  此人在嵩山派号称第二,一身艺业果然不凡,名声也大非幸致。
  丁逊翻身爬起,脸色沮丧之极。风清扬只出两招半,便三次挫败于他,第一次还可说是猝不及防,这后两次却无法解释了。
  他平生从未败得如此惨过,当下羞怒交加,大声喝道:
  “风清扬!你华山派今日帮定了少林派了?哼!我只道华山风清扬是个好汉,谁知竟行此攀附高枝,以多攻少之事!”
  风清扬听他口口声声将三派牵扯在一起,又屡次提到以多攻少,心想此人卑鄙至极,但毕竟隶属名门正派,若是拔剑将他杀却,罪状不明,恐怕引起风波,而且他是曲洋的生死大仇,自己曾答应过曲洋,将此人留给他手刃,看来今日只好教训一下他,令他少作些过恶,日后他也总有遭报应的一日。
  主意已定,当下冷冷地道:“似你这等道貌岸然,卑鄙无耻之徒,风某便与你多说一句话,也怕污了舌头,亏你还有脸说甚么以多攻少,攀附高枝!”
  他还剑入鞘,接着道:“我来问你,方证、方生两位小师父低你一辈,他们两个对你算不算以多攻少?”
  丁逊怪眼一翻,哈哈大笑,道:“那自然不算。”
  风清扬盯住他的眼睛,森然道:“好!他们若是比武赢了你,你待怎样?”
  丁逊狂笑一声,他与方证、方生交手半日,知道两个小和尚虽甚是了得,但却实在不是自己敌手,动念之间,便想说:“你说怎样便怎样罢”,可他为人阴狠,心思致密,猛可里想到,风清扬适才出手救了方生,早已知道两个小僧打不过自己,却又为何提出这等便宜事?
  他心念电转,一时想不明白风清扬用意何在,狂态顿敛,反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说怎样?”
  风清扬道:“你若输了,须得自斩两指,此后永不许得罪两位小师父。”
  丁逊怒气又生,沉声道:“若是我赢了呢?”
  风清扬冷笑道:“若你赢了,风某拍拍屁股走人,再也不管你与这两位小师父的事。”
  丁逊一听之下,大喜过望。他追杀方证、方生,那是因为一件丑事落在他们眼中,绝对不可让这二人传播出去,虽然要大大得罪号称“武当泰斗”的少林寺,那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日后再来遮饰抵赖,谅来没有真凭实据,少林寺也不能将自己怎样。
  哪知眼见得手,却杀出了一个风清扬,看来今日逃得性命,已经大幸,早不敢做杀人灭口之想。
  不料风清扬竟提出这等好事,虽然此事已被他撞见,自己不能再杀方证、方生二人,点了他们哑穴,使他们不能到处宣扬便是,那也是利远大于弊了。
  他当下更不迟疑,道:“便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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