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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朱羽《一夜风云》【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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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14 22:26: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孤鶴 于 2025-2-14 22:29 编辑

来自《武侠世界》704期,1972 (感谢@helloworld666提供原文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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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劫镖胆如天 情深义重恨长埋



金鎭。
金鎭旣没有流泻金砂的溪河,也没有金矿,地方更不富庶,不知道因何有这様一个亮闪闪的名儿,大槪起因於鎭裏鎭外那一片色如黄金的砂砾吧!
金鎭位於伏牛山古道的隘口,不论入陕入鄂,都得打这儿路过,因此爲金鎭带来了一大笔财富。不过,好买卖只从叁月起,九月止,剩下的五个月,不管是客栈,酒楼,或者是专给骤马钉鉄掌的鉄匠舖,都关上了店门閒著,反正七个月赚来的,足够閒著的五个月吃啦!
冬月初,伏牛山巅早已积雪罐暟,金鎭虽未飘雪,西北风却已十分够劲,尤其是一到申牌光景,晚风更强,刮起漫天风砂,天际一片沉黑,鎭上早已没有一个行人了。
张家舖在金鎭的东头,行旅客商都打东边来,旺季时,这家舖子的生意总比别家好。舖子的东家张顺是个好好先生,早年丧偶,膝下无出,带著个父母双亡的外甥女过活,两人齐心合力地照顾这家店舖子。
人说老年人耳朶背,一句话得向他说叁遍,张顺虽然年过五十,耳朶却尖得很,别人只听见北风呼呼,而他却还听到了一些别的响动,站起来喊了一声:「小玲子!妳过来。」
一个十七,八岁,梳著一条粗粗惊子,腰上击著围裙的少女从裏间连蹦带跳地跑了出来。尖声尖气地道:「舅!您叫我幹啥哟?」
张顺偏著头,眯著眼,一根手指头指著门外道:「年轻人耳朶尖,听听看。」
小玲子瞪大了眼睛,听了一阵,幌幌脑袋,道:「舅,您听见什麽了?」
「我听见辔铃声。」
「辔铃?」小玲子噗哧一声笑了。「舅!别痴心妄想啦!冬月裏,风砂那麽大,只怕神仙爷爷也到不了这儿来……」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突然停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瞪得像鹅蛋,两道倏长的眉毛也挑了起来,因爲她确实听到了辔铃声。
叮!叮!叮!那响声十分清楚,接著,牲口的蹄声也听见了,还有岐咯——岐咯,车轴较动的声音。
小玲子脱口大声叫道:「舅!是辆大车。」
张顺嘿了一声:「顶著西北风,驾著大车,这傢伙眞有一手……」
他边说边打开大门,呼地一声,迎面而来的风砂将他没说完的话吹回喉咙眼裏去了。
那辆套车在风砂裏只露出了一个影儿,过了好一阵,才歪歪斜斜地驶到张家舖的门前,是两匹枣色马,高高的座头上坐著一个黑衣汉子,他一手拉著韁辔,一手捺在前额,挡住风砂,不住地左右察看。
小玲子躱在她舅舅的身後,尖声叫道:「客官,该歇下啦!天快要黑,风砂又大……」
张顺也接道:「这种天气摸黑路太险啦!爷们歇下吧!」
车,果然停下了,车座上那个黑衣汉子也跳了下来。
张顺连忙吩咐道:「小玲子!赶紧打水给客人净面洗手,然後到厨下準备吃的,我去卸大车,料理牲口。」
小玲子笑嘻嘻地道:「舅!别忙呀!我得先问间客人有几位。」
他俩一说一答之间,那黑衣汉子已来到门口,一脸黑,根本就看不淸楚他是个什麽长像。
张顺连连哈腰,笑著问道:「客官共有几位?」
「俩!一死一活。」那汉子也不管这句话爲这一老一少带来多少惊诧,自顾自地跨进了大门,亮晶晶的目光将店堂扫了一个圈,接著说道:「车厢裏有一具棺材,那裏面躺著我的夥计。」
张家舖还没有接过这种买卖,但不能因爲车厢裏有一个死人就将这个活的赶出去。张顺皱皱眉头,呐呐道:「这……这……只有将车厢拉进马房避避风雨,小店可没……没有厝灵的专房。」
「不打紧!我那夥计活著时也曾睡过马房,这不算委屈他。喏!」黑衣汉子摸 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麻烦你办点香烛纸箔,死者有灵也会保佑你大富大贵。」
张顺心眼裏虽然有些发颤,面上却勉强堆上了笑容道:「那儿话!这是应该的。小玲子!快些打水给这位客官净面。」
黑衣汉子道:「不必麻烦啦!姑娘指点一下水在那儿,我自己来。」
小玲子年纪虽然轻,却见过各式各様的客人,其间有野不可驯的,也有文文静静的,有貌相俊秀的,也有面目狰狞的。这些人在她看来,全都是一样,歇一宿,明儿就走,这一辈子恐怕也不会再见第二次。
因此,她对这位满面砂土的黑衣汉子旣没有另眼看待,也没有因爲他带了一个死人而心存厌悪,她还是像往常招呼客人那様和善,热诚,招了招手,道:「客官随我来吧!」
约莫过了顿饭光景,那位黑衣汉子已经洗得乾乾净净,在马房里进忙出的张顺却弄得满面风砂。二人对面不禁哑然失笑。
黑衣汉子笑道:「辛苦您了!」
张顺咧嘴一笑,算是答谢。然後以他那深具世故的眼光去打量面前这位客人。
年齢约在二十五,六左右,貌相很端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有神,脸上写满了风霜雨雪的经历,眉宇间也显得不够开朗。
看了一个够,张顺才开口说道:「老头儿姓张名顺,客官尊姓大名?」
黑衣汉子道:「我姓云,名天蔚,浮云的云,这个姓很冷。……厨下忙著的,可是令媛?」
张顺摇了摇头,说道:「不!她是我妹妹的孩子,自幼父母双亡,由我抚养长大的。唉!她和我一样命苦,都是孤苦伶仃……」
云天蔚道:「令甥女倒是聪明伶俐得很……」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突然一改,压低了声音接道:「这条路,恐怕目下已无人走了吧?」
「打从十月初,我就不曾见过一个客人了。」
「我那夥计是鄂西人氏,我打算在年底将他的遣体运回故里,以您看——这种天气,我能不能从伏牛山古道走过去?」
张顺沉吟了一阵,道:「入鄂西,走伏牛山古道,最少要近上五百里地。但是有句古语——最近的路却不一定是最快的路。」
云天蔚目光一亮,点点头,道:「唔!我明白这个道理。」
张顺翻翻眼皮,道:「客官今天打那儿来?」
「曲塘。」
「曲塘?」张顺显得有些吃惊。「八十里地,顶著西北风,可是难爲你。由此可见,你是一个驾车好手。不过,老汉可要说句洩气话,恁你有飞天的本事,这种天气你也休想过得了伏牛山。」
云天蔚惊道:「这是怎麽说?」
张顺伸出指头,在桌上划著,道:「你瞧!全鎭不过是古道的隘口,明儿你一早走路,古道渐陡,六十里地够你走上一整天,擦黑时分到乐川。从乐川出发,全是山路,这种天气,连野兽都见不到,别说人烟。这段路,少说也要五天,方能到军马河,以後到荆紫关,入那境,倒是一坦平阳。险就险在中间那五天路程。」
云天蔚皱著眉,道:「这段路虽无人烟,我却可以携带乾粮啊!」
「夜宿何处?」
「我可以睡车厢,跟死人打堆。」
「牲口呢?」见对方神情一楞,张顺又接道:「伏牛山岭早已积雪盈尺,风劲天寒,你是铁打的,牲口可不是铁打的。马匹冻毙之後,难道你来拖车?或者摺著棺材一步一步地走?」
云天蔚长长地吸了口气,沉吟良久,才喃喃问道:「那……我该怎麽办呢?」
张顺斩钉截铁地说道:「拐回去!或者,在金鎭找个地方,将你那位夥计的灵柩暂厝,明年开春再来。」
云天蔚突然揑紧了拳头,重重地在桌上一击,沉声道:「不行!我一定要试试看。」
他的言行显然将张顺吓了一跳。正好这个时候,小玲子端著热气腾腾的食物出来了。
「除了腊味,就是乾菜,客官你可得将就一点。」她将菜饭摆整齐之後,又亲手斟满了一杯酒。「土酒,有点苦。不过劲儿很足,也不打头。」
云天蔚发现只有一副杯筷,连忙说道:「姑娘,再拿两副杯筷来,咱们「齐吃吧!」
张顺连连地摇手,道:「别客气!你瞧我土头土脑的,得洗净了才能上桌,小玲子也要在厨下张罗,你快些趁热用!」
云天蔚也不再谦让,顶著风砂赶了一天路,早就需要吃点喝点了。张顺向小玲子打了个眼色,二人一齐离开舌堂。
土酒虽然有些苦,却好像很对云天蔚的口味,他竟然一连乾了叁杯,只不过每当辛辣的酒汁流过咽喉时,他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第四杯斟上,刚刚端起,云天蔚突然又放下了酒杯,原来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马蹄声惊扰了他。
蹄声如疾鼓,还夹著马上人的吆喝,蹄声并未在张家舖的门口停下,又随著西北风过去了。云天蔚又端起酒杯,但他尙未就唇喝下杯中酒汁,那匹马去而复回,这次竟然在张家舖门口停下了。
一幌眼,就响起了擂门声,同时,还响起一个粗重的声音大叫道:「开门!开门……」
「来啦!」张顺如旋风般从裏面衝了出来,手裏还拿著净面的巾帕。
云天蔚左手一抄,将张顺的胳臂抓了个结结实实,低叱道:「别开!」
这是张顺万万料不到的事,楞了一楞,才……」
云天万截口道:「敎他到别家栈房投宿去。」
「这……」张顺自然不会放弃上门的买卖,神态显得有些犹豫。
「开门啦……」门外的人又吼起来。
云天蔚疾声道:「去拿他,张家舖不作买卖,敎他去别家栈房,累你少赚银子,归我赔。」
小玲子也赶了出来,听见云天蔚一番话,不由得气鼓鼓地嗽著嘴说道:「客官!作买卖不作兴这样的啊!」
云天蔚皱皱眉头,道:「实不相瞒,我那夥计是被仇家杀害的,仇家要了他的命似乎还不足以洩愤,硬要灭他的屍,我冒著生命的危险才抢出了他的遣体。万一是仇家追来,不但我那夥计九泉之灵不安,也可能连累你们。」
这番话使小玲子吓坏了,张顺年纪大,还算沉得住气,低声道:「旣然如此,我去回掉他,请放开手。」
云天蔚松开手,再叁叮嘱道:「千万费心,别让他进来。」
张顺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陪著笑脸,说道:「爷们!小舖早就封市啦!请去别家……」
话还没有说完,两扇大门被一股巨力推开,使张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来人是个虬鬚汉子,身高腰粗,下颏处的髭鬚长得像只刺蝟,双眼活似一对铜铃。目中稜芒向座间的云天蔚一扫,嘿嘿笑道:「店家!你可不老实,这位不是客人麽?莫非你嫌大爷化不起银子?」
人已进来休想再推出去,张顺只得拿话搪塞:「这是那裏话,只因爲老汉想不到这种天气还有客人上门,未备下吃的喝的,怕慢待了客官,所以……」
「别废话啦!赶紧将马匹牵去上槽,来!先给你五两银子,走的时候再算。」虬鬚汉子摸出一锭银子往张顺手裏一塞,然後转头向小玲子道:「姑娘!弄点水给我净净手面。」
小玲子转身向裏面走去,边去边说道:「请客官到後面来。」
待小玲子带那虬鬚汉子到裏面去之後,张顺向云天蔚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色 ,也忙著牵马上槽去了。
不多一会儿,小玲子从厨下端来一碗汤,她弯腰将汤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小嘴凑到云天蔚的耳边,悄声道:「那傢伙八成不是好人,他衣襟裏藏著一把短剑,你可要小心点。」
云天蔚没说什麽,只是默默地投给她一个感激的眼光。
虬鬚汉子也跟著走出来了,叱叱呼呼地道:「姑娘!笼裏香喷喷的,敢情是白麵团,去拿几个来,先让我塡塡饑。」
小玲子似乎对他一无好感,因而冷冷道:「别忙!笼裏的馒头还差一口气。」
「还差一口气?嘿嘿!这话可眞对,死人跟活人也是只差一口气。那一口气可差的大啦!有那麽一口气,就可以活著吃喝玩乐,享受荣华富贵,没那麽一口气,就得躺在棺材裏让血肉腐朽。」那虬鬚汉子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阵,突然冲著云天蔚一笑,道:「老兄!你说这句话有没有道理?」
云天蔚的态度突然大变,笑嘻嘻地应道:「朋友的话,眞是发人深省。赶了一天路,想必又累又饿,若不嫌弃,就请先吃点喝点。」
「这怎麽好意思?」口裏如此说,人却坐了下来。「嗨!恭敬不如从命,姑娘,再拿一副碗筷来,记著,酒菜钱算我一份。」
眼前境况的转变,显然使小玲子大感意外。当这虬鬚汉子擂门时,云天蔚显得无比的紧张,现在,当二人面对面时,他却又那样鎭定,这到底是怎麽回事?这自然不能问,她只是默默地到厨下去拿了一副杯筷来。
张顺料理好牲口,回到店堂,看见两位客人同枱而食,也不禁大感意外,但他却因此大放宽心,至少不会有什麽麻烦事在他店裏发生。
云天蔚为对方斟上酒,报了姓名,然後问道:「朋友尊姓大名?」
虬鬚汉子道:「姓贺名天龙,名字取得还不坏,只可惜混来混去还只是一条小蛇,不成气候。」
云天蔚的眉尖耸动了一下,轻笑道:「贺兄太客气了,此行是要去……?」
贺天龙截口道:「我要去巢川看一位朋友,云兄要去那儿?」
「我也要经过巢川。」
「哦?」贺天龙两道浓眉挑了起来。
「加此说来,云兄是要走伏牛山古道?」
「正是。」云天蔚毫不隐瞒地点点头説。
「嗨!这种天气……」他的话敎一阵紧急的擂门声打断了。
事先没听到牲口蹄声,来人必定是走路来的。
张顺从裏面跑了出来,面上佈满了疑惑的神色,今晚接二连叁地有客人上门,显得非比寻常。他将目光投向云天蔚,似乎想探视他的神色。
云天蔚却故意避开了张顺的目光,低声道:「贺兄!想不到今晚这儿还热闹得很哩!」
贺天龙唔了一声,目光却注视著进门处。
张顺打开了门,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人都是二十四,五岁年纪,腰间公然地佩著兵器,男的是单刀,女的是双刀。看他们的神情,颇似一对夫妻。
张顺看看门外,问道:「二位没有坐骑麽?」
那男的道:「原本有的,先是一匹损了鐡掌,咱二人只得共乘一骑,另一匹在半途中又折了腰,只得慢慢走啦!嗨!风沙眞够大的。店家,先给咱们一间上房,打点熟水来净净手面。」
张顺道:「不瞒您说,十冬腊月,小舖根本就没客人上门过,客房还来不及整顿,二位得先在店堂裏坐一会儿。」
那女的尖声尖气地道:「店家!弄点热水给我洗洗擦擦,连鼻孔眼裏都全是沙子,怪不是滋味。」
张顺道:「二位请随我来吧!」
叁个人离开店堂後,云天蔚自言自语地道:「一对小夫妻,顶著风沙,摸著黑路,跑到这山边小鎭上来幹啥哟?」
贺天龙低声道:「云兄以爲他们是夫妻俩?」
云天蔚道:「你没有听说他们只要一间房麽?」
贺天龙冷笑了一声:「哼!一对狗男女。」
云天蔚贬了一下眼睛,悄声说道:「说话要轻声点!他们都带著刀,当心惹上麻烦。」
贺天龙对他凝视一阵,才喃喃道:「云兄!你不是走江湖,跑码头的?」
云天蔚耸耸肩头,含糊地道:「你看我那点像个走江湖,跑码头的人?」
「吿诉你,」贺天龙压低了嗓门。「那男的名叫丁炳威,功夫练的全是左道旁门,生平好色,所以人家都管他叫『花蝴蝶』,平日专靠偸盗爲生,女的名叫常美莲,天下第一偸常剑飞就是她老子。贼父生贼女,常美莲什麽都偸,自然也偸男人。云兄!这不是一对狗男女,是啥?」
「他们可认识你?」
「不认识。说来惭愧,我虽然在江湖中打了几年滚,却没有滚出个名堂,他们那会认识我这种无名小卒。」
云天蔚没有立刻接下去,喝了一杯酒,又慢条斯理地斟上空杯,才喃喃自语地说道:「怪!这穷鄕僻壤有啥好偸的?他们……」
说到这儿,贺天龙突然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下,原来他们所谈论的那一男一女已经净完手面出来了。
这四个不速之客使小玲子忙得不停手脚,她爲後来的那一对男女上了酒菜,又爲云天蔚这边端上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白麵馒头。她似乎一直在找机会要和云天蔚说悄悄话,但是,後者却一直低著头忙於吃喝,使她想递一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小玲子好像有很紧要的事要告诉他,迫不得已走到云天蔚身边,口气迟疑地说道:「这位客官,你吃好了吧?若是吃好了,我带你上客房去。」
当对方闻声转过头来看著她时,她连忙挤挤眼皮。
孰料云天蔚却摇摇头,道:「不忙!我还要陪这位贺兄喝几杯。」
气得小玲子在心中暗骂一声:蠢驴!
猛地一甩瓣子,走到裏面去了。
张顺看在眼裏,连忙跟进去问道:「小玲子!怎麽回事?」
小玲子气呼呼地道:「那个姓云的是条蠢驴!」
「嗳!不作兴这样骂人。」
「舅!他眞是蠢到了家。那一对带刀的男女方才在裏间净面时,嘀嘀咕咕地说个不休,我好像听他们提到姓云的名字,而且两人又偸偸摸摸地向那姓云的张望了半晌,我想找机会给他递个消息,他却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你说他蠢不蠢?」
张顺沉吟了一阵,道:「小玲子!只怕今晚有事。」
「有事!你是说……」
「妳舅舅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看过不少过往客商,絶不会看走眼,今晚这几个客人都有些怪。不但人怪,来得也古怪,小玲子!咱们这儿十冬腊月几曾有客人上门过?」
「舅!你看……?」
张顺截口道:「别问,赶紧吃点东西,回妳房裏睡觉去,不管发生了什麽事情都别出来,这儿由我来料理。」
小玲子摇摇头,道:「丢下您一个人,我才不放心哩!」
「乖!听我的话……」
嘭嘭嘭!大门外又有人在擂门。张顺在他外甥女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就连忙跑出去了。
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身无行囊,画却拄著一根粗重的铁棍,想必是跑得太急,进门後,身證靠著门板,喘个不住。
喘了一阵,他才结结巴巴地道:「老人家!您行……行好,後面有个兇神……恶煞在追……追我,若是被他追……追上了,準没命,快……快些找个地方给我躱一躱……」
开了多年的栈房,张顺还没遇上过今夜这种情况,他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塲面,只是怔怔地瞪著那个年轻小伙子。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又像擂鼓般响了起来。
年轻小伙子就像屁股上著火似地团团转,看他的神色,简直想在地上找个洞穴钻进去。
云天蔚和贺天龙相互望了一眼,谁都没有作什麽表示。他们显然无意惹麻烦。
那边座头上的男人却站了起来,道:「小伙子!到这儿来坐著。」
年轻小伙子连连地摇头,道:「不行啊!那兇神悪煞手提长剑……」
那女的截口道:「你这小傢伙眞不识抬举,『花蝴蝶』丁大爷在此,谁敢动你一根汗毛?」
云天蔚看了贺天龙一眼,那意思似乎在说:你的见识还不算浅,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竟让你说对了。
年轻小伙子原先还有些犹豫,听那女的如此一说,连忙在他们那副座头上坐了下去。
「花蝴蝶」丁炳威扭转身子,向张顺打了个开门的手势。
来人就像一阵风,一进门就打了一个疾旋,手中长剑划起一道闪亮的光圈,但他并没有举剑向那年轻小伙子刺去,反而嗖地一声,回剑入鞘,向丁炳威拱拱手,道:「嗨!原来是丁兄,眞是巧遇……暧!丁兄和这位小兄弟是朋友麽?」
丁炳威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冷冷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北邙叁虎的老大阎力山,不知因何要追杀这位小兄弟?」
阎力山约莫有四十来岁,论年龄,他比丁炳威要大得多,若论功夫,瞧他进门时的身法,也不会比姓丁的弱多少。但他神情之间,显然对丁炳威有所畏惧。楞了一楞,才气呼呼地道:「丁兄有所不知,这小傢伙偸了我的马,害得我跑了一整天的路。」
那年轻小伙子嚷道:「别听他胡扯,我根本就没有偸他的马。」
阎力山道:「你还想赖!分明……」
丁炳威截口道:「一匹马算得了什麽,和这种毛头小伙子吵吵闹闹的,也不怕弱了北邙叁虎的名头。来!喝一杯,咱们在这儿遇上,可眞是不简单哩!」
那女的连忙招呼道:「店家!再添两副杯筷来。」
阎力山坐了下来,瞅著那娘们道:「这位是……?」
女的截口道:「常美莲,在江湖上没什麽好名声。」
阎力山嘿嘿笑道:「早听芳名,巧遇!巧遇!」
张顺拿来两副杯筷,丁炳威分别爲後来的两个人斟上了酒,然後冲著阁力山问道:「阎兄!素仰你是个直性人,所以问句直话,你到这儿来幹啥?」
阁力山笑笑,反问道:「二位呢?」
常美莲轻浮地抬起玉手来,在阎力山肩头上拍打了一下,媚笑道:「姓阎的!可不作兴这様,你总得先回了话,然後再问呀!」
阎力山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两位,我连夜跑到金鎭来,是爲了一宗大买卖。」
「哦?」丁炳威冷漠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笑容。身子往前一凑,道:「什麽买卖,说来听听。」
阎力山翘起大姆指朝身後一比,显然对云天蔚和贺天龙二人心存顾忌。
常美莲道:「说吧!不碍事。」
看她的神色,似乎没有将云,贺二人放在眼裏。
阎力山轻咳一声,淸淸嗓门,这才缓缓说道:「二位久走江湖,想必听说过洛阳的『叁胜镖局』,这家镖局凭著总镖头黄叁胜的万儿,眞还没有出过差错,想不到叁天前却出了个大纰漏。」
常美莲情急地嚷道:「快说!别卖关子。」
阎力山喝了一杯酒,又吃了一口菜,这才接著说道:「二位想必也听说过北京的『连胜镖局』,这二家镖局一向联运,也就是说,『叁胜』北走不出关,『连胜』南下不过黄河。所以这一趟『连胜镖局』从北京保了一批红货,来到黄河边上,就交给了『叁胜镖局』接运,谁知道才上道四天,就在伊水边,嵩县附近让人劫走了。」
常美莲又沉不住气地问道:「是谁劫走的呢?」
阎力山摇摇头,道:「谁知道?趟子手,车把式,以及镖师等二十馀人全部遇害,带头的是『叁胜镖局』的副总镖头盛遇春也不见了踪影,他惯用的一把剑却丢 在现塲,看来也是凶多吉少。」
丁炳威冷冷道:「难怪你说是一宗大买卖,原来你在爲『叁胜镖局』追镖,追回来之後,他们给你多少赏?」
阎力山连连摇头,道:「这是什麽话?北邙叁虎怎会给黄叁胜当跑腿?」
常美莲接腔道:「说的是呀!」
阎力山道:「北邙叁虎在江湖上虽然算不了什麽人物,然而在关洛道上也还小有名气,不管是那一路的英雄好汉,要在咱们地头上动手脚,总得在事前跟咱们叁虎兄弟打一声招呼。他奶奶的!竟然一声不响地就幹了一票,眞他娘的气人!」
常美莲道:「姓阎的!你到底是爲了要出气,还是爲了追那批红货才到金鎭来的?」
阎力山道:「追红货。」
丁炳威冷笑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一个人?」
阎力山道:「劫镖的,也只有一个人呀。」
常美莲冷声道:「哦?难道你在旁瞧见的?」
阎力山道:「出事的时候,咱叁虎兄弟刚好在嵩县盘桓,所以最先赶到现塲,二十叁具屍首,全都是一剑穿心,手法,部位也是一样,这就證明劫镖的只有一个人。」
丁炳威冷冷道:「就算以一对一,你姓阎的敢说是人家的对手?」
阎力山嘿嘿笑道:「丁兄!别忘了叁虎兄弟向来是一齐动手的。」
丁炳威道:「别忘了人家劫镖时是一对二十四。」
常美莲白了丁炳威一眼道:「别打岔……姓阎的,你怎麽放单还有二虎呢?」
阎力山道:「妳听我说呀!虽说『叁胜镖局』没有剩下一个活口,消息却传得很快,听说黄叁胜目带领镖局精英,并会合京城『连胜镖局』的高手南来全力追镖。因此这劫镖的傢伙絶不可能走回头路,摆在他眼前的只有叁条路。」
丁炳威道:「那叁条路?」
阎力山道:「一条是走汝河,直奔襄城,再往江南,第二条则是过洛水,出函谷关,去山西,第叁条也就是咱们走的这一条,过伏牛山古道,入陕或者入鄂。所以咱们叁虎兄弟分叁路追査,老叁追到襄城爲止,老二则以洛水爲界,若无踪迹,就火速来金鎭和我会合。据我算计,劫镖者走伏牛山古道的可能性较大。」
常美莲冷笑道:「姓阎的!你这话说得稀罕,劫镖者脑袋上又没有刻字,你兄弟叁个人如何査得出踪迹?」
阎力山道:「姑奶奶!那傢伙劫走了一大批红货,可不是一星半点,装在褡裢裏丝毫不显痕迹啊!」
丁炳威道:「如果被你找到那个劫镖的,你又待如何?」
阎力山道:「咱们先礼後兵,红货留下一半,咱们护送他远走高飞。若是软的不吃,咱们就硬上,叁对一,那小子也不好受。」
丁炳威道:「以五对一。」
常美莲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俩也是风闻而来,加两份如何?」
阎力山欣然起:「那还有啥话说,请都请不到哩!」
丁炳威转头向那年轻小伙子问道:「小兄弟叫什麽名字?」
年轻小伙子道:「小的姓马,名字叫作如风。」
「马如风?」丁炳威喃喃地唸了一遍,然後一扬头,道:「这个名字取得不错呀。」
阎力山道:「原来你姓马,难怪你喜欢偸马了。」
马如风道:「小的实在不知您老的威名,才偸了您的马,幸亏您老方才剑下留情……」
阎力山截口说道:「并非我剑下留情,只因爲杀了你,我就没法子找回我的马了。」
马如风道:「您的马拴在枣树林裏,小的去牵来。」
丁炳威按住他的肩头,道:「别忙!方才这位阎兄的爲都听到了吧?」
马如风点一点头,说道:「小的都听到了。」
丁炳威道:「可要算一份?」
马如风道:「小的啥也不会哟!」
常美莲伸手将他那根铁棍掂了一下,尖声道:「小兄弟!你说话眞不老实,这铁根棍少说也有五十斤,你还说你哈都不会。」
马如风道:「小的只不过有几斤蛮力而已。」
丁炳威道:「偸马你总内行吧?」
马如风连连地点头道:「那是当然。不管多烈的马儿,一到小的手裏,旣不发嘶,也不蹬踢,都乖乖地跟著小的走。」
丁炳威拍拍他的肩头,说道:「那就行了,你专门给我偸马,事成後也算你一份。」
阎力山道:「丁兄!听你口气,倒像有了十成十的把握,莫非已聴到了什麽风声?」
丁炳威摆摆手,道:「先别问,你那两个兄弟多早晚可以会齐?」
阎力山道:「若是没有什麽岔子,他俩子夜该可赶到。」
丁炳威道:「那就等他们来到後再商议吧,来!喝酒!喝酒!」
他们的一番谈话,自然是一字不漏地进入云天蔚和贺天龙的耳中。
但他们二人却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交谈,只在酒喝完了的时候,由云天蔚招呼张顺添上了一壶,看样子他们似乎準备在店堂裏泡上了。
X X X
炉火映得小玲子的面孔通红。
她一面咬著手裏的馒头,一面在发楞。她眞不知道自己因何要那麽关怀云天蔚?她帮忙舅舅照料店务已有好几年,年少英俊的客人也见过不少,她可从来没有动过心。今晚眞有些邪!
他爲什麽那様蠢呢?想到这裏,小玲子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好像咬的是云天蔚的肉,使她心中感到一阵痛快。
那口馒头没有呑下去,喉咙管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勒住了,紧接著,一把冰凉的七首贴上了她那火热的面孔。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姑娘!别害怕,也别回头看,我絶不会伤害妳。」
那説话的声音虽然很冷,却很和善,小玲子一颗提起来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她也没有挣扎。
勒著她的手臂放松了一些一,那声音又道:「店堂裏一共来了几个客人?」
「六个。」
「想法子偸偸地吿诉最先来的那个姓云的,就说舖子的前後左右有不明来历的人在潜伏,敎他留意。」
「你是姓云的朋友?」
「别问。」
「你怎知道前後左右,有不明来历的人?」
「别问。」
「姓云的是好人还是壊人?」
「别问。」仍是那句老话。「现在站起来到笼裏拿两个热馒头给我,千万别回头看,一回头妳就没命。」
小玲子站了起来,道:「你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别问。」
「你是打那儿进来的?」小玲子已经从笼中取了两个馒头,屈著手臂向身後递去。
那人接过馒头,道:「姑娘最好少间,妳和妳舅舅都是好人,我不希望你们受到伤害。」
小玲子道:「我知道你是打那儿进来的了。」
「妳知道?」那人有些惊诧。
「你想必是睡在棺材裏那位夥计,如今又复活了。」
没有回话。
「怎麽了?吃惊了吗?放心,我不会对别人乱说的,我敢説,你和姓云的都是好人。」
背後仍是没有声音。
小玲子放胆转过身子,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她背脊处不禁沁出一股冷汗,刚才那人莫非是鬼?
蓦然,大街上响起了一阵奔雷般的蹄声,这阵蹄声对小玲子刚要打出的冷噤又逼了回去。
这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列马队,稍有经验的人,就可以听得出,最少有五骑以上。
蹄声在店门戛然停住,紧跟著,擂门声响了起来。
张顺是早有预感,是以闻声不惊,另外正在吃喝的六个人难免都相顾一怔,不过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张顺打开门,旋风似地进来六个劲装疾服的粗壮汉子。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一身征尘。
领先一人,约莫叁十馀岁,从目光中,就可以看出他的慄悍。腰上插著一对日 月鈎,右手插腰,对在座的六个人,虎视眈眈。
看了一阵,他来到云天蔚的面前,拱拱手,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云天蔚的神色很鎭定,抬眼一瞥,复又低下头,冷冷道:「不知因何动问?」
那人很客气地道:「在下北京『连胜镖局』镖师汤毅,有点小事想要请敎。」
对方很客气,云天蔚自然不便过份傲慢,也站了起来,道:「在下姓云,名天蔚,有何见敎?」
汤毅又拱了拱手,道:「云兄昨夜可是夜宿曲塘鎭东兴栈房?」
云天蔚点点头,道:「不错。」
「听说云兄驾著一辆双辔套车?」
「不错。」
「车上有一具棺材?」
「不错。」
「棺中何人?」
「云某人的一个夥计。」
「云兄是从那裏啓程的?」
「嵩县。」
「何日啓程的?」
「叁天前。」
汤毅耸了耸肩头,道:「眞是不巧得很,嵩县叁日前出了点事。」
「哦?」云天蔚的神情很稳定。
「洛阳『叁胜镖局』一车红货於叁天前在嵩县被劫,所以在下想査査云兄车上那具棺木。」
贺天龙霍地站了起来,沉声道:「在下贺天龙,想请敎阁下,『叁胜镖局』失了镖,关你们『连胜』什麽相干?」
汤毅道:「二家字号,一宗买卖,这票红货是咱们承担下来,到黄河才交到『叁胜』手里,怎说对敝局没有干係?」
贺天龙道:「卽使如此,阁下也不够格査验这位云兄车上的棺木。」
汤毅反间道:「尊驾何出此言?」
贺天龙道:「要査,也得衙门的捕快来査,说什麽也轮不到你。」
汤毅道:「小区小鎭,那裏去请公人。在下循江湖规矩行事,如果查不出什麽,咱们两家镖局的总镖头都会出面同这位云兄请罪。」
云天蔚坐了下去,冷冷道:「汤镖头还是去请一个公人前来査验爲妙。因爲在下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不懂什麽规矩。」
汤毅沉声道:「在下是先礼後兵。」
云天蔚道:「此话怎讲?」
汤毅道:「如果云兄坚持不准,在下就要强搜。」
云天蔚作了一个罗圈揖,扬声道:「在下一个夥计客死异鄕,想不到死後灵魂还要受到扰搅。在下并非江湖中人,不懂江湖规矩。在座各位,若有江湖上走动的,尙请出面说句公道话。」
「对!」丁炳威超身离座,走到了汤毅的面前,冷笑道:「不管是『连胜』也好,『叁胜』也好,在江湖上可算是两面金字招牌,既然大意失镖,就该不吭一声地默默去追,却想不到恃衆逞强,硬要査验死人的灵柩,这好像不大像话吧?」
汤毅沉声道:「尊驾是谁?」
「在下『花蝴蝶』丁炳威。」
「原来是个有来头的人物,汤某先行一步,黄总镖头随後就到,尊驾是存心要和黄老爷子结樑子麽?」
丁炳威冷笑道:「别说黄叁胜,就是皇帝老子,也要讲理才行。」
汤毅气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权衡再叁,还是忍下了一口气,冷哼道:「好!算汤某人火候不够,撑不住塲面。不让捜咱就不搜……兄弟们!将马房围上,等黄老爷子来了再作道理。」
那五个汉子齐声道:「店家!带咱们去马房。」
丁炳威却一横身,拦住了张顺,沉声道:「不行!要等,就请在这儿等,不许任何人去马房。」
汤毅道:「尊驾管得太宽了吧?」
丁炳威道:「随你怎麽说,你敎他们去马房,明爲监视,说不定暗中要他们撬开棺木査验。」
汤毅咬咬牙,道:「好!姓汤的认栽,如果你敢在黄老爷子面前说这种狠话,就算你够种。」
丁炳威冷哼了一声,重回他的座位。
汤毅向他的手下招招手,然後向张顺吩咐道:「店家!给咱们来点酒菜。」
这边,云天蔚向贺天龙拱拱手,道:「贺兄!我已经是酒醉饭饱,明天还要起大早赶路,先去歇下了。」
贺天龙说道:「请便!我还要喝上几杯。」
云天蔚走到裏面,冲著小玲子道:「有劳姑娘带我去客房,我要安歇了。」
小玲子咬咬牙,悄声道:「你这个人!刚才同你挤眼,你爲啥不理我?」
云天蔚陪笑道:「对不住!我没瞧见,敢情有什麽事要吿诉我?」
小玲子悄声道:「那一男一女在净面的时候,嘀咕了半晌,好像还提到了你的名字,你可得小心点。」
「还有麽?」
「就在这六个人要来之前,突然有一个人来到厨房,要我转吿你,说是舖子前後左右有许多不明来历的人在暗中躱著,要你小心。」
「还说什麽?」
「没有了。他不许我回头看,是不是因爲他生得很醜?」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你会不知道?」小玲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连连打了几个转。「是不是你那位死去的夥计又复活了?他好像饿得慌,还同我讨了两个热馒头呢!」
「别胡扯!死人那有复活的。」
「暧!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妳说呢?」
「我说你是好人。」
「何以见得?」
「你没有带兵器,不像是个跑江湖的。哼!」她出了一口冷气,又接著道:「跑江湖的都不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那一男一女都身带利刀,当然是江湖上的人,但他们并不坏,方才若不是那男的出面打圆塲,我那夥计的棺材盖就被那夥镖局的人掀开啦!」
「哼!谁知道他安的什麽心?」
「小玲子!妳既然说我是好人,那麽,妳愿不愿意帮我的忙?」
「我能帮你什麽呢?」
云天蔚从袖筒裏取出一个小磁瓶子塞在她的手里,低声道:「将这瓶子里的药粉渗在酒裏。」
小玲子惊讶地问道:「这……这是什麽药粉?」
「吃下去就会睡觉,叁桌都给他们来上一点,要不然这样吵吵闹闹的,妳和妳舅舅今夜还想安歇麽?」
「可是他们明天醒过来可就……」
云天蔚截口道:「他们醒过来也只是以爲自己喝醉了,絶不会猜疑到妳头上。
放心!如果妳认定我是好人,就无谕如何要帮我这一次。」
小玲子犹疑一阵,终於点点头,道:「好!我一定照你的吩咐去做。」
「千万别吿诉妳舅舅,好啦!吿诉我,我今晚睡那间房?」
小玲子指点著,道:「从这间门出去,顺著通道走到底,最後一间,是我特别爲你安排的。窗外就是枣树林,若是半夜有人害你,你就跳窗逃走,林子密得很,别人找不到。」
云天蔚拍拍她的肩头,道:「小玲子!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妳。」
通道裏很黑,云天蔚本想回头去拿一盏,想想算了,反正身上有火摺子,摸到房裏再点灯也不迟。
他刚走到最後一间房门口,突然自他身後起了一阵劲风。他说他不是江湖中人,显是欺人之说,劲风刚起,他已飞地旋转身子,右掌倏扬,叭地一响就扣住了偸袭者的腕脉,左手食,中二指同时一弹,在眨眼之间就点封了对方的晕穴。
进入房中,取火燃灯,云天蔚才发现偸袭的人是一个叁十岁出头的汉子,腰间插著一把七首。偸袭时用手而不用刀,是證明对方并不打算要他的命。
云天蔚先屈起对方的右臂,并用膝盖顶住对方的小腹,这才解开他的晕穴,一掌将他拍醒,沉声问道:「朋友是那条綫上的?」
那人用一双狠狠的目光望著他,一语不发。
云天蔚道:「败兵之将,最好不要逞勇,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免得筋骨多受苦。」
那人道:「别说狠话,你该想想自己的处境,即使现在杀了我,你也不见得能比我多活多久。」
蓦然,通道上传来了步履声。云天蔚连忙又点了那人的晕穴,将他藏入床下。
笃笃笃!房门上响起了弹指之声。云天蔚以爲是小玲子,开门一看,来人竟是他絶不想到的常美莲。
就在他神情一楞之际,常美莲已跨进房内,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
云天蔚退後一步,道:「不知常姑娘来此有何见敎?」
常美莲道:「旣然你知道我姓常,那麽,其它的话想必你也都听到了。江湖一把伞,准吃不准攒,非份之财,见者有份。方才若不是咱们帮忙,你以一对六,只怕不大好应付,你总该表示一点意思。」
云天蔚道:「要我如何表示呢?」
常美莲道:「丁炳威虽然在江湖上没有好名声,作起事来倒是挺豪爽的。『连胜镖局』那一夥人话说得够狠,玩艺儿却还差得远,只要你一点头,包管敎他们六个人皮毛都不剩一根。不过,红货得留下一半。」
「红货?」云天蔚笑著耸耸肩。「想不到你们也和那姓汤的一般见识,竟然认爲棺材裏藏著红货。」
常美莲双臂环抱胸前,一摇叁幌地来到云天蔚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可别将咱们当傻子!我和丁炳威已经跟了两天,无缘无故咱俩凭什麽要跟到金鎭来?」
云天蔚道:「你们可能看走眼了,我手无寸铁,凭什麽劫镖?」
常美莲冷笑道:「别打马虎眼儿!说句粗话,我常美莲睡过的武林高手恐怕比你见过的还要多。你阁下的确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论玩艺儿,咱们那一边只怕谁也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玩艺儿不精,点子正,叁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暗中耍耍花様,也够应付的了。」
云天蔚道:「爲了答谢那位丁兄的仗义执言,我愿意开棺让你们査验,这总该可以了吧?」
常美莲神情一楞,冷冷道:「这就是你的答覆?」
云天蔚道:「这是我的表白,因爲我实在和那宗劫镖案无关。」
常美莲道:「旣然无关,因何要敎那妞儿在咱们的酒裏下蒙汗药?」
云天蔚心头一震,疾声道:「妳说什麽?」
常美莲的表情瞬息万变,突然又妩媚笑道:「别急!那妞儿还好好的,而且这也不是她吿的密。不过,我耍了点小手法,酒中渗的是大麦麵,喝下去是不会睡觉的,你得另外想主意了。若是想不出好主意,最好还是找咱们助你一臂,半个时辰 之後,我会再来一趟。」
说罢,扭头就走。
云天蔚手臂微抬,似乎想在她背後作致命一击,但他却忍住了。
常美莲走到房门口,又回过头来,道:「你还算是一个君子,没有在我背後偸偸下手。」
这话,使得云天蔚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房门砰然关上,脚步声逐渐远去,房中又恢复了冷淸沉寂,只听见窗外的风声在呼呼地吼著。
云天蔚似乎有无限的困扰,他一忽儿蹙眉,一忽儿负手躁踱。过了好一阵,他才蹲下身子,将床下那人拖了出来。
那人的眼睛像死鱼般泛白,面色发青。云天蔚用手一探,胸口虽尙有馀温,却已断了气。他颇感纳罕,方才除了两度点封对方的晕穴之外,并没有伤害其它部位,怎麽会突然死了呢?
这间屋子只有常美莲来过,想到这裏,云天蔚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这是唯一可以成立的假设:那人是死於常美莲之手。她不曾走近床榻,那麽,她一定是使用某一种淬毒暗器,一种小得用肉眼难以觉察的暗器。云天蔚如果将死者的衣裳剥光,他相信可以找出结果来。可惜他目前没有充裕的时间。
如果是常美莲下的毒手,她爲什麽要如此?似乎只有两种答案:其一,死者是她派遣的,杀之灭口,其二,故意爲云天蔚製造难题。他思索良久,认爲以後者的成份居多。
云天蔚不作多馀的推断,重新将死者塞入床下。
此刻,窗棂上突然响起了剥啄的声音,很像虫子在啃噬窗框,不过,那种声响很有规律——两短,一长,两短一长……云天蔚走到窗前,低声説道:「什麽事?」
窗外有人答道:「这小舖前後左右的暗椿我日经全部找到了,一共九处。那批货色的警觉性都不高,我可以在一盏热茶的光景内将那九处暗椿全数拔掉,你看如何?」
「不必。」
「那麽,要不要逮一个,问间他们来历?」
「也不必。」
「那麽……?」
「只要继续监视他们就行,若有特殊情况,可找小玲子转吿我,你方才没有吓著她吧?」
「那小妞儿胆气很足,吓不了她。」窗外的声音沉默了一阵,又间道:「听说黄叁胜亲自要来?」
「有此一说。」
「店堂裏那些人的来路,都摸淸楚了麽?」
「大致差不多,只是那姓贺的有些来历不明,还有那个偸马贼……对了!」云天蔚突然加重了语气:「你不能离马房太远,当心那小子偸咱们的马。」
「偸马幹什麽?」
「马儿偸走,咱们那辆大车明天就不能动了。」
「我会小心。」
「好!去吧!」虽然隔著一道窗子,云天蔚仍有些不自觉地挥了挥手。
窗外的人已经离去,云天蔚仍然站在窗前,他的双眉紧紧地皱著,似乎在考虑一个重大的问题。
良久,他才舒展了眉头,走出房去。
经过厨下的时候,遇上了小玲子,她讶然地问道:「你没有睡麽?」
云天蔚摇摇头,道:「风声刺耳,睡不著。」
小玲子走到他面前,悄声道:「你给我的药粉恐怕不灵,他们吃下去并没有睡觉。」
「大槪是他们的精神特别好吧!」他的话声未落,人日跨进了店堂。
汤毅那一夥人聚在一列座头上,正在大啖狂飮,丁炳威那一桌也不曾散,只是那个叫马如风的小伙子已不见了踪影,原来和云天蔚共桌的贺天龙也不知去向。
对於贺天龙的离去,云天蔚倒不介意,那姓马的小伙子不在座上,倒使得云天蔚暗暗一惊。
所谓先入爲主,店主人张顺对云天蔚的印象自然比较好,一见他走进店堂,连忙迎过去问道:「客官还没有安歇麽?」
云天蔚没有回答他的话,指指贺天龙原先坐的位子间道:「这位客官呢?」
「回房安歇了。」
「那位小伙子呢?」
「他……他」
阎力山站起来截口道:「那小傢伙爲阎某人牵马去了,朋友找他有事?」
云天蔚颇感难以回答,正在犹疑之际,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马嘶。他心头一震,疾声问道:「店家!马房位於何处?」
张顺指了指,道:「就在侧院……」
「有人偸马。」云天蔚拔开门闩,抢步衝了出去。
汤毅那一夥人也是骑马而来,一听说有人偸马,自然不会在那儿坐著,道:「弟兄们!跟我来。」
六个人如离弦疾矢般射出了大门。
云天蔚进入马房一看,大车好好地停在那儿,车後一张条案上还供著香火,拉车的那两匹马儿也是安静地拴奋上。
但他却听到汤毅在大声叫嚷:「他奶奶的!咱们的六匹马统通彼偸走了。」
云天蔚心头有数,这必然是那个名叫马如风的小伙子在丁炳威唆使下幹的好事,但他却不明白,爲什麽不偸他那两匹拉车的马,却要去偸汤毅那一夥人的。
那六匹马没有上槽,只是拴在张家舖门口的立栏上,偸起来也方便得多﹔不过,一个人偸六匹马却是匪夷所思的事。
云天蔚走出马房,来到店门口时,正见汤毅在那裏跳脚,他的五个手下一个个傻眉楞眼,显然也失了主意。
得得得得!一阵蹄声由远而近,眨眼之间那匹马儿已来到了面前。
马上人正是那个偸马贼马如风,他翻身下马,扬声叫道﹔「阎大爷!你的马牵回来啦!」
只听阎力山在店堂内吩咐道:「店家!将马儿上槽好生餵牠一顿。」
他的话声一落,张顺就走出来接过了马如风手裏的帽绳。
怪!云天蔚心中暗暗嘀咕,看様子,那六匹马儿絶不是那姓马的小伙子下的手,那麽,又会是谁?如此作,又是什麽用意呢?
他一直以爲对整个局面,对全盘情势,只有他最淸楚,现在他却有些迷惑了。
他回到原先那副座头上坐下,倒了一杯热茶,低头沉吟,打算在一堆乱苏中理出一个头緖来。
汤毅也从门外走进了店堂,破口大骂道:「他妈的龟孙兔蕙子,有种就来领敎你汤大爷的日月双鈎,偸咱们的坐骑算他妈什麽玩艺儿!」
丁炳威冷笑道:「喂!姓汤的,偸你们马的人并不在座,骂个什麽劲儿!」
汤毅不甘示弱地道:「谁偸马谁心裏有数。」
张顺似乎不希望他们一言一语地吵下去,因此提高了嗓门叫道:「人都进来了麽?风砂太大,我要关上大门啦!」
「还有两人在外头。」有人答。
汤毅问道:「缺谁?」
「牛二拐和赵老四。」
「快敎他们进来!」汤毅将一股窝囊气一古脑儿发在他手下的头上。「站在外面喝西北风,难道马儿就会自己回来?」
「是!」一个壮汉应声跑了出去。孰料,他一出大门,就鬼哭神嚎般嚷了起来:「快来人!出事了……」
在座的几个人也都面呈惊色,这个情况似乎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牛二拐和赵老四是被抬进来的,他俩满头满脸都是血,其中还夹杂著白色的脑浆,杀人者用的不是什麽犀利兵器,而是石头。汤毅的双眼中充满了血丝,沉声道:「难怪一个个说起话来比石头还要硬,原来外面还有埋伏。暗中下手,背後杀人,算他妈那门子英雄好汉。」
举座无声,连那专喜欢和汤毅顶撞的丁炳威,这回也没有接腔。
汤毅又道:「弟兄们!将他俩的屍首放在桌上,然後咱们再喝几杯断魂酒,没关係,黄老爷子卽刻就到,就算咱们不幸遇害,黄老爷子也会给咱们寻仇的……」
小玲子正好提著一壶开水出来冲茶,一见两具血淋淋的屍首,不禁大声惊呼,手中的开水差一点落下了地。
张顺已经吓得全身发抖,但是爲了保护他的外甥女,只得强作鎭定,连忙迎过去,拍著小玲子的肩头,道:「快回房去睡,这儿由我来照料。」
小玲子猛一摇头,强打起精神,道:「好!我冲了茶,就去睡。」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但她仍然在云天蔚面前完成了冲茶的工作,一弯腰,樱唇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道:「那个人要你赶快回房去。」
云天蔚心中感到无比的激动,他此刻已无暇对她说几句感谢的话,只是从她手 裏夺下茶壶,放在桌上,语气和善地道:「姑娘!今晚的客人都有些不寻常,让妳舅舅照料吧,妳在这儿反而使他分心,快回房去安歇吧!」
当云天蔚经过厨下时,小玲子正坐在炉前痛哭失声,他脚步停了一下,又走了过去﹔只因爲他无暇去劝慰这个受惊的少女。进入房中,来到窗下,云天蔚还没有出声,窗外的人已迫不及待地道:「这张家舖内内外外似乎佈满了重重危机。」
「唔!那六匹马是谁偸的?」
「只见六匹马像发疯似地奔向正北,我根本就没有见到偸马的人。」
「那两个镖师是谁幹的?」
「不知道啊!我只听见通通两响,放眼一看,那两个傢伙已经栽倒,再也没有见到第叁个人影儿。」
云天蔚沉吟了一阵,道:「那九处暗椿呢?」
「都没有动。」
「这就怪了!」
「所以我说这裏危机重重,那九处暗椿是一条线上的,偸马和杀人的又是另一条线,这一夥神龙见首不见尾,才眞是可怕。」
「你得当心别被他们踩上。」
窗外人自豪地道:「放心!江湖虽大,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踩上我的线。」
「你不该一而再地找小玲子传信,说不定会给她惹麻烦。打此刻起,我一直在房裏,咱们还是敲窗爲号。」
「我什麽都不担心,只担心黄叁胜不来。」
「别担心!他非来不可。」
X X X
小玲子哭得很伤心,倒不完全是因爲看到两具血肉模糊的屍首而受惊,她觉得受了委屈,她心甘情愿地爲娄天蔚作任何事,但是那个不许她回头看的怪人每次都用雪亮、冰冷的小刀贴上她的脸,而且还说一些威胁性的话。
一只手突然搭上了她的肩头。
那是一只白晳、修长、柔若无骨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还塗著腥红蔻丹。那只手爲伤心痛哭的小玲子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抖。
小玲子想摆脱那只手,她更怕那张笑脸。儘管常美莲笑得很和善,小玲子却感觉那是假的,也许女人天生就有猜疑同性的心理。常美莲蹲下去,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小玲子的肩头,态度和善地道:「小妹妹!别怕,没有人想要伤害妳,也没有人敢伤害妳。」
小玲子楞楞地望住她,一语不发。
常美莲又道:「小妹妹!我的房间在那裏?」
小玲子抬手一指,道:「从这个门走出去,通道的头一间。」
「妳能带我去麽?」
小玲子蛮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取了一盏油灯燃上,仍是一语不发地在前领路。来到头一间客房,她开门走进去,将房内的灯燃上,回头就走。
常美莲却拦在房门口,道:「呀!这间客房好髒,没有洁净一点的麽?」
小玲子冷冷道:「所有的客房都是一样,咱们张家舖从来就没有接待过像妳这様的高贵小姐。」
「哟!幹吗损我!」常美莲冷笑著向她走过去。「我看得出来,妳只是喜欢那个姓云的小伙子。」
小玲子的脸顿时如火烧,沉下脸道:「请妳不要胡说。」
常美莲尖刻地道:「想偸鱼吃就别怕腥,我是女人,当然看得出女人的心事,妳偸偸跟他咬了两次耳朶,别以爲我不知道。」
小玲子啐了一声,就要夺门而出。常美莲一横胳臂,就将她拦住了。
「小妹妹!」常美莲冷笑道:「我可是好意,栈房裏的客商河裏的水,今儿宿下明朝走,在他们身上用什麽情?再说,那姓云的傢伙又不是好人。」
小玲子不知那来的胆子,恶声悪气地道:「妳胡说!他是好人。」
「妳凭什麽说他是好人?」
「他没带刀佩剑,说话也没流气。」
「这种人心裏坏。」
「你胡说!」小玲子似乎发现自己的态度太过强硬,话一出口,又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
常美莲逼了过去,阴森森地道:「就算妳喜歉他,就算妳向天借胆,妳也不敢当衆和他咬耳朶说体己话儿,一定是有人要妳传话,说!那人是谁?」
小玲子心头一骇,开始发觉事态严重,连连地摇著头,道:「妳别瞎猜疑,没有的事。」
常美莲唤地一声拔出了双刀,左手刀架上了小玲子的颜子,右手刀刃口朝上,轻轻一挑,小玲子身上的对襟棉袄立刻左右裂开,露出了束住胸腹的大红肚兜。
小玲子张口欲呼,冰凉的刀身往她喉咙管上一压,惊呼声就闷在喉间了。
常美莲冷声道:「小妹妹!这身细皮白肉若开上几道口子,可就太可惜了!」
小玲子又惊又怒,气喘吁吁地道:「我给你们弄吃弄喝的,妳……妳爲什麽要这样对待我?」
「因爲你不肯说老实话。」
「妳要我说什麽?」
「是怎麽样一个人要妳和姓云的传话?传些什麽话?」
「没有这回事。」
常美莲厉声道:「妳再不说,我就杀了妳。」
不知那来的勇气,小玲子竟然逞强道:「杀了我,也没有什麽好说的。」
「那个老头是妳什麽人?」
「是我舅舅。妳儘管杀我,求妳别伤害我舅舅。」
常美莲冷笑道:「我偏偏不杀妳,却要杀妳舅舅。」
说罢,放松了小玲子,掉头就走。
小玲子撲过去,抱住她的双腿,哀求道:「求求妳不要伤害我的舅舅……」
「只要妳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话,我保證不动他一根汗毛。」
「好!我说,我说。」一个十七,八岁毫无世故的少女,那裏会是常美莲的对手?她终於妥协了。
X X X
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照得云天蔚面色蜡黄,他一丝不动地和衣躺在床上,简直像一个病入膏育的人。但是从他那焖焖有神的目光中,却可以看出他的精力非常旺盛,正等待著随时都会面临的危机。
笃笃笃!房门上起了弹指之声。
「请进!门没有上门。」他依然懒得动弹一下,敲门的人是谁,他淸楚得很。
正如他所料,来人是常美莲,面上浮现著妩媚的笑容,一屁股在床缘坐下,语气缓慢地间道:「想出好主意来没有?」
云天蔚冷冷道:「还是那句老话。」
「老话!『叁胜镖局』被劫走的红货与你无关,可对?」
「不错。」
常美莲冷笑道:「鬼才相信。」
云天蔚语气淡然地说道:「信不信由妳。」
「哼!难怪你面对汤毅时表现得那样鎭静,难怪你不接受咱们的相助,原来你不是单人独马,暗中还有伏兵。我没有说错吧?」
云天蔚缓缓地坐了起来,对她凝视一阵,才沉声问道:「妳说什麽?」
常美莲离开了床缘,和云天蔚保持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冷冷道:「我知道汤毅那两个手下爲什麽被杀了,只因爲他们发现了你的伏兵,所以不得不杀之灭口,你说对不对?」
云天蔚冷笑道:「哼!妳太聪明。」
「你很沉著,使人看不出你心腹裏的事,但是另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却嫩得很,她露出马脚了……」
云天蔚猛地弹身而起,落身在常美莲的面前,右掌一扬,就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沉声道:「常美莲!我警吿妳,别去招惹小玲子,否则我就拆散妳一身骨头。」
「哟!」常美莲蹙眉喊痛,「不能轻一点吗?」
云天蔚冷哼一声,忿而将手松开。
常美莲一面揉著右腕,一面扬眉问道:「怎庆!你很喜欢那个小妞?」
「少说没廉耻的话!」
「男女相悦,是正经事儿,怎说没廉耻?说实在的,那妞儿倒是挺喜歉你。」
「住口!」
「哟!别那麽兇,行麽?」
云天蔚沉声道:「我再说一遍,不许妳招惹小玲子。否则,我就拆散妳身上每一根骨头。」
常美莲冷笑道:「别想吓唬人!」
「不信你就试试。」
「我已经试过了。」
云天蔚低吼道:「你再说一遍。」
常美莲傲慢地笑道:「只要你愿意听,我再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成。那小妞倒眞有情,宁可被杀,都不敢说出是谁要她向你传话,後来听说我要杀她舅舅,她才老老实实招了供。我在她身上扎了一根五毒梅花针,一个对时不取出来,就要一命呜呼,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不过,那小妞儿可能遇上了一个无情汉,才不会管她的死活哩!」
云天蔚眼眶裏佈满了血丝,指节骨儿也在咯咯作响,只要他一出手,常美莲恐怕就难逃一劫。
但他却没有妄动,在一阵愤怒之後,语气更沉静了:「五毒梅花针!如此说来,床底下那个倒楣鬼是死在妳的手下?」
常美莲点点头,道:「不错。那只是给你瞧瞧姑奶奶的颜色,毒针扎进了他的脑顶门,所以当塲殡命……」
云天蔚迫不及待地截口道:「那麽,妳将毒针扎在小玲於身上什麽部位?」
「你不妨去找找看,剥光她的衣服慢慢找,若是找得出,我就跳粪坑自毙。」
「常美莲!妳是一个薄具名声的人,怎可用这种歹毒手段去对付一个无辜的少女?」
「爲了逼你就範。」
「我也许不去理会她的死活。」
常美莲道:「偏偏你不是那种人,你私心中已感觉对那小妞有所亏欠,所以你不会不管。」
「妳想要什麽?」
「一半红货。」
「如果我答应妳呢?」
「红货到手後,我就取出那小妞身上的毒针。」
「我怎可信赖妳?」
「凭你的武功,我休想逃掉。」
「当妳守信取出小玲子身上的毒针後,我仍然可以杀妳。」
常美莲的神态显得极爲轻松,毫不在乎地道:「入了江湖道,无时无刻不在赌命。如果你是一个君子,我就不会死。」
「也许我是一个小人。」
「如果你是小人,你就不会关心那小妞的死活了。」
云天蔚吁奠了一声,导二看来我是输定了。」
常美莲轻笑道:「别自怨自艾,而且你也不算是输。分一半红货给咱们,咱们还要助你一臂之力。」
「你们能帮我什麽?」
「丁炳威有的是奇谋,我常美莲也不差。」
「奇谋有什麽用?」
「奇谋可以助你应付黄叁胜。」
云天蔚冷笑道:「黄叁胜是个人,不是神。」
常美莲一字一字如敲金击玉般道:「不错!黄叁胜是个人,但他和别人不同﹔他能要别人的命,别人却无法要他的命,不然,十多年来,爲什麽没有人敢动他局裏的镖?」
「叁天前不是有人动了他的镖麽?」
「那人就是你,想必也是靠奇谋取胜的。可是你走到金鎭似乎已经计穷,所以要丁炳威和我给你出点新花様不然……」
云天蔚沉声截口道:「少说废话,先带我去看看小玲子。」
常美莲摆摆手,道:「请!通道头第一间客房。」
X X X
小玲子睡得很沉静,面孔却红得反常。云天蔚用手背触触她的额头,好烫!那正是中毒的朕兆。
云天蔚眞能拆散常美莲的一身骨头,但他没有那样作,常美莲一死,小玲子断无生机。他所以顾惜她,并非如常美莲所说,他和小玲子産生了情愫,而是他深深自疚,若不是他来到这裏,不会爲小玲子带来灾祸。
他将愤怒和忧烦埋在心底,平静地道:「这事千万不能教她舅舅知道,不然会天下大乱。」
常美莲听口气,已知胜利在握,媚笑道:「这不必你吩咐。」
「北邙叁虎的老大管用麽?」
「听口气,你好像要派咱们差事。」
「不错,因爲你们曾经答应要助我一臂之力。」
「但,你还没有答应咱们的交易。」
云天蔚含糊地道:「小玲子的性命操在妳手,妳还怕我不答应?」
常美莲傲然地笑道:「你知道利害就好办事。」
「进来张家舖的不算,舖子外面前前後後还有两路人马。咱有个夥计,已经找到了九处暗椿,都是叁流角色,这九个人毫无疑问都是一条綫上的,请丁炳威去将这些暗椿拔掉。」
「嗯!还有呢?」
「那个什麽牛二拐和赵老四被杀时,九处暗椿一处也没有动,这證明还有另外一起人马。我那夥计找了半晌,也没有找到一点痕迹,足證那一起人马的道行很高,妳和丁炳威不妨动动点子,由阎力山出面,设法将那夥人引出来。」
「你好像没有派我的差事。」
「妳另有重用。」
常美莲吃吃笑道:「敢情是要我陪你睡觉?」
云天蔚眞有些噁心,但他却没有将那种厌恶的心情形於言表,只是冷冷地道:「并非妳不够漂亮,而是我今夜缺乏心情。妳去缠住汤毅那一夥人,如果妳不怕冷,不妨剥光了衣裳让他们用刀子剃妳身上的汗毛。」
这种具有侮辱性的话,非但没有引起常美莲的愠怒,反而使她笑骂道:「你这个缺德鬼!」
「留著精神去应付姓汤的,只怕他不上鈎。」
「姑奶奶有的是迷魂汤。」常美莲说罢,一摇叁幌地出房而去。
云天蔚对床上沉睡的小玲子怔视良久,又摸摸她那烧得发烫的面颊,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
X X X
由於风砂太大,鎭上连个打更的都没有。但是,云天蔚可以约莫地估计出,此刻怕已到了戌正光景。
戌正,夜已很深了。
他和衣躺在床上,神色显得很平静。
似乎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约莫过了顿饭光景,未闩的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丁炳威。他直趋床前,低声道:「云兄!爲了表示切实地合作,我对你吩咐丝毫不敢马虎。不过,其结果恐怕要令你洩气,我搜遍了这家舖子的前後左右,也没有发现一处暗椿。」
云天蔚霍地从床上坐起,冷笑道:「那只怪你的功夫不够。」
丁炳威并没有恼怒,语气徐缓地道:「云兄说这种话,足證你对我还不够瞭解,我是专幹摸黑走夜路的买卖,搜暗椿是拿手活儿,不会如你想像中那样羞劲。」
云天蔚喃喃道:「难道那九处暗椿都飞了?」
「没有飞,而是撤走了。」
「何以见得?」
丁炳威没存回答他的话,却反间道:「方才在店堂中,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人是谁?」
「那人名叫贺天龙。」
「贺天龙!」丁炳威想了一想,又间道:「可知他的来历?」
云天蔚摇摇头,道:「不知。但他却认识你和常美莲,对你们二位批评得也很刻薄。」
「当你离座回房之後,他也紧跟著回房安歇,但是,他现在却已不在房中。」
「哦?」
「据我判断,你那位夥计所发现的九处暗椿很可能是姓贺的爪牙。」
「有何根据?」
「姓贺的是骑马来的,他那匹马目下已不见了。」
「也许和那六匹马一起被人偸走……」
丁炳威截口道:「不是他的马被别人偸走,而是他偸走了那六匹马。」
「何以见得?」
「我刚才仔细地看了蹄印,有一部份蹄印陷得特别深,那是因爲有些马上坐了两个人。七匹马,十个人,其中有叁匹马 是双乘,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他们爲什麽来?又爲什麽走?」云天蔚的语气像在自问。
丁炳威道:「不问可知,自然是爲红货而来。」
「爲何而去?」
「也许另有狡计。」
「杀死汤毅手下的,絶对是另一起人马,阎力山和马如风也没有发现什麽踪迹麽?」
「你可别将姓阎的估价过高,连我都一无所获,他还能有什麽作爲?」
「好吧!」云天蔚一跃离开了床榻。「常美莲说你工於心计,善策奇谋,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丁炳威沉声道:「如果一直耽在这裏,情况会愈来愈壊,也会愈来愈险,不如趁早将那票红货一分爲二,叁十六计,走爲上计。」
云天蔚冷笑道:「我原以爲你会想出什麽奇谋妙计,却想不到出了这样一个下下之策。」
「难道有何不妥?」
「红货不是叁斤,五斤,而是一大车,金银珠寳又沉,又重,你和常美莲二人搬得动,槓得走?」
丁炳威目光中射出贪婪的神色,咂咂嘴,道:「嗨!会有那样多!」
「常美莲进行得如何?」
「她毫不费事地缠住了那一夥人,其实汤毅根本就不足轻重,我随时可以幹掉他。」
「幹掉他并不一定能挡得住黄叁胜的追踪。」
「那麽……?」
云天蔚截口道:「常美莲在小玲子身上动了手脚,使得在下非交出红货一半不可,但是咱们想将这票红货运走,可还眞不简单,大家都得卖点劲。」
丁炳威必恭必敬道:「愿听吩咐。」
「幹镖行的人,对於追査失镖都相当有经验,虽然是分头追査,却互有联繫。汤毅旣然来了,黄叁胜随後必到。快则子,丑相交光景,慢则天明前後。」
「据我的观察,你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否则也不可能单身劫镖而得手。不过,我得提醒你,黄叁胜的『劈空十八掌』火候相当到家,不可轻视。」
「黄叁胜的掌法我是早已闻名,但是你的背後偸袭手段我也曾风闻一二。」
丁炳威面上一红,道:「若是在黄叁胜背後动手,我却不敢誇口。」
「我有一计,」云天蔚低声说道:「你和阎力山,马如风从此刻起就要冒著风砂到店外去潜伏。黄叁胜一来,必然是气势汹汹地逼我开棺由他査験。到了马房之後,你就俟机偸袭,卽使不成,在那一瞬间,我也会乘虚阶隙给予他致命一击。」
丁炳威犹豫了一阵,终於点点头,道:「好!就这麽办。」
「有了那批红货,你下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你可要拚点劲。」
「这点不劳吩咐。」说罢,丁炳威走了出去。
云天蔚故意等了一阵,才走出卧房,来到店堂。
可怜的张顺,伏在一张桌上打盹。常美莲果然达成了使命。
她和汤毅那一夥人正在猜拳行令,打得非常火热。
云天蔚走到汤毅的面前,和声间道:「汤镖头!你说『叁胜镖局』黄总镖头今夜一定会来?」
汤毅点点头,道:「一定会来。」
「如果他不来呢?」
「你问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应该懂得。天亮我就要上道,可不能在这儿等他。」
「放心!你上不了道。」
「这话可就稀罕了,如果不是我劫的镖,你们也不让我是麽?」
「我敢拿项上人头打赌,那批红货就在棺材裏。」
云天蔚冷笑一声,道:「嘿嘿!你输定啦!」
他不想和对方磨菇,说完後就离开了店堂。在走进通道时,他忍不住又去看了看小玲子。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间题:除了常美莲以外,就再没有人能够解救小玲子的厄运了麽?
一念及此,他匆促回房,决定将那死者脑门顶上的毒针拔出来察看一番。
X X X
床底下那具屍首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云天蔚抓住屍体的双脚,轻轻一拉,就拖了出来。
但他却料想不到那具屍体竟然来了个鲤鱼打挺,右足一弹,踢向云天蔚的「鼠蹊」,右掌也飞快地抓向他的咽喉,出手之快,令人目不暇给。
云天蔚情知有变,却没有来得及应变,左肩锁骨已被对方如铁鈎般的手指紧紧扣牢。
死人还会复活麽?
其实并非死人复活,而是不知何时,床底下已经换了一个活人,一个年约五十馀岁的老头。
那老头儿的身躯非常削瘦,两颊也然,使下颏显得非常尖刻,但他那两道目光却像刀剑般犀利。
当云天蔚看淸对方的容貌後,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寒噤,原来这个老头儿就是黄叁胜。
以他在江湖上的名望,他该堂而皇之地率衆而来,却想不到他会不声不响地来了一著奇兵。
黄叁胜弹身而起,右臂轻轻一带,就将云天蔚提了起来,沉声道:「你就是昨夜宿在曲塘那个姓云的?」
云天蔚表面上出奇地鎭静,冷冷答道:「不错。」
黄叁胜道:「眞人面前不说假,光棍眼裏不揉砂。你能够单人独骑地劫了镖,黄某人衷心佩服。不过,黄某不相信你有那种本事。」
云天蔚点点头,道:「在下的确没那种本事。」
黄叁胜冷笑了一声,道:「我的副手盛遇春死不见屍,活不见人,可眞透著稀罕,据黄某人猜测,劫镖的事,是你俩联手幹的。」
「你在寃枉好人!」
「想不到你姓云的很够义气,事到如今还在替盛遇春遮盖。」
云天蔚沉声道:「老实吿诉你,我不认识什麽盛遇春,也没有劫过谁的镖,更不认识你是老几。」
黄叁胜道:「我名叫黄叁胜,黄河两岸,大江南北,贾不知谁人不晓……」
云天蔚截口道:「至少我就没有听说过,请放手!否则我要大声喊叫。」
黄叁胜松开了手,冷哼道:「放开谅你也飞不掉。」
五指一松,一股暗劲逼得云天蔚退後了好几步。
云天蔚乾脆在床缘上坐下,气呼呼地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都把我给弄糊塗了。」
「姓云的!别装佯!我黄叁胜还没有老糊塗。」他喘了口气,才又接著道:「幹镖行的丢了镖不算什麽新鲜事,但是这回却是窝裏反,咱不冲著你讨镖,只冲著你要人。」
「要谁?」
「本局的副总镖头盛遇春。」
「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黄叁胜冷笑道:「叁天的时间不算短,我已查出了不少蛛丝马迹。要不要听一听?」
「很想听听。」
「你自幼和盛遇春同门习艺,直到十年前才分道扬镳,各谋前程。盛遇春进了我的镖局,你则浪迹天涯。对不对?」
「你在信口胡诌。」
「好,再往下听——十天前,你和盛遇春在洛阳东观的龙门酒楼见了一面。酉正聚,亥初散,足足谈了两个时辰。喝了叁斤山西汾酒,吃了一条黄河鲤鱼,我该没有说错吧?」
云天蔚的面色仍是很沉静,语气也同样沉静:「你也许没有说错,但是和盛遇春同在龙门酒楼喝酒的人也许不是我。」
「那麽,在伊阳西门唐家老店化七十两银子买一辆双辔套车的是不是你?」
云天蔚笑了笑,道:「眞行!你竟然调査得如此淸楚,不错,那是我。」
「在伊阳王记骤马店化叁十二两银子买两匹枣色马的也是你了?」
「不错。」
「你还在伊阳化二十五两银子买了一副棺材。」
「不错!」似乎唯恐对方不甚明瞭,云天蔚还刻意加以补充:「我还在伊阳买了全套寿衣寿帽。」
黄叁胜面色一沉,冷声道:「你逢人就说,你有一个夥计,不幸客死异鄕,你要运送他的灵柩回籍。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你在何处装殓死者。」
云天蔚轻笑道:「并非没有人看见,而是你査漏了。」
从目光中就可以看出黄叁胜非常恼火,但他却忍住了火气,咬咬牙,道:「你在五天前就到了嵩县,但是你却在那儿停了两天。眼看隆冬将临,你爲啥还要在那儿耽搁?」
「因爲我要探听探听,盘算盘算,走那一条路比较适合。」
「辩得好!」黄叁胜又是一咬牙。「你是叁天前一大早从嵩县南门出城的,太阳刚露头,你的套车就过了杨柳沟。」
「马壮,车新,南门到杨柳沟不过二十里地,叁鞭就下来了。」
「不错。可是从杨柳沟到北大洼口,只不过叁十里地,你却走了叁个时辰,这又是怎麽回事?」
「马儿失了蹄。」
「你的套车停在沟北的山坳口。」
「不错,那儿没有日头。」
「你到王家村找来一个修马蹄铁的铁匠。」
「嗨!你可眞淸楚!」
黄叁胜沉声道:「鐡匠一刻工夫就修好了马蹄铁,你给了铁匠二钱银子。那位铁匠记得可清楚,修好马蹄铁时,不过辰正光景,你爲啥不继续赶路?」
云天蔚辞色平静地道:「换上新蹄铁的马儿一直在蹬蹄,怕牲口不惯,所以多歇了会儿。」
「那地方眞不错,距离官道不过一箭之地,前面还挡著一片枣树林子。」
「这个……我倒不曾留意。」
黄叁胜沉声道:「你不曾留意,我可留意了。咱们的镖车就在枣树林裏被劫的。镖车辰正离开嵩县,算算路程,刚好已 正走到那儿。你说,不是你劫的镖,还有谁?」
云天蔚一直很平静的脸色,此刻也扳了下来,冷声道:「黄总镖头!常言道得好,捉姦捉双……」
黄叁胜截口道:「捉贼捉赃。」
云天蔚冷笑了一声,道:「赃呢?」
黄叁胜斩钉截铁地道:「赃物在你那辆套车上面的棺材裏。」
「好!好!好!」云天蔚连连点头,道:「让我先间问,镖车裏是啥货色?」
「红货。」
「红货!」云天蔚有些发楞。
「别装蒜!你会不识货?」
云天蔚道:「最好还是请黄总镖头说淸楚一点。」
黄叁胜自袖袋子摸出一个摺子,缓缓展开,道:「你听淸楚:珍珠十五串,大小六百五十七粒,价値纹银九万两。玛瑙一箱,大小共一百七十五粒,价値纹银叁万两。青,红玉各一方,价値纹银十五万两。翡翠二十七块,价値纹银十二万两。千年人参四对,价値纹银七万两。总计价値纹银四十六万两。」
云天蔚伸了伸舌头,道:「嗨!这样多?」
「价値虽然大,东西却不多,也不重,棺材一个角落就够放了。」
「有位姓汤名毅的人,你可认识?」
黄叁胜点点头,道:「他是『连胜』的镖头,如今也在店堂喝酒。」
「汤镖头的说法和你一様,不过没你那麽详细。只是不知道你的来意和那姓汤的是否一样。」
「他是什麽来意?」
云天蔚作了个手势,道:「他要我开棺给他査验。黄总镖头!你呢?」
黄叁胜道:「我有两个来意。」
「哦?还多了一个。」
「请你交出盛遇春,死了见屍,活著见人,这镖红货由我姓黄的赔,絶不向你 追镖。」
云天蔚耸耸肩头,道:「我那去找姓盛的人?」
黄叁胜沉声道:「那麽,我也要开棺査验。」
云天蔚沉吟了一阵,道:「以你黄总镖头的名望,似乎该堂而皇之地率衆而来,向我兴师问罪。并可凭藉你那凌厉无比的劈空十八掌逼我开棺。因何偸偸摸摸地躱在床下?而且还以不太强硬的语气和我打商量?」
黄叁胜压低了嗓门道:「根据各种迹象,我判定是盛遇春与你联手劫镖。如果是实,是椿非常丢脸的事。所以我不愿闹开。」
「原来是这个缘故!」顿了一顿,云天蔚又接道:「你方才那一踢一抓,眞是火候到家,我的锁骨到现在还隐隐作痛。江湖上讲究的是鬥智,鬥力,尤以後者爲重。你何必对我如此客气?」
「因爲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讲道理,我也讲道理。根据你所査得的各种迹象,我的确大有嫌疑。若是坚持不让你开棺査验,我倒眞的变成了劫镖者了。」说到这裏,云天蔚用力地一点头,又道:「好!开棺,不过……」
黄叁胜截口道:「莫非还有条件?」
「谈不上什麽条件。我那夥计客死异鄕已经够惨,若是使他灵魂不安的确有些不太妥当。査归你査,若是没有査出什麽,黄总镖头总该有点表示。」
黄叁胜道:「我亲自上香一束,向死者之灵请罪。」
「太轻了。」
「你说该怎麽办?」
「除了亲自上香一束之外,还要在灵前叩叁个响头,以表虔诚。」
黄叁胜勃然大怒,道:「姓云的!你太过份了。」
云天蔚拱了拱手,道:「请黄总镖头暂息雷霆。阴阳相比,死者爲大。就是叩上叁个响头,也算不了什麽。」
黄叁胜额上青筋暴露,显然怒火昇腾已到极限。但终於还是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
云天蔚道:「黄总镖头方才说,爲了颜面,不想将这椿事闹开。那麽,前去开棺査验,只有你一个人去了。」
「不错。」
「姓汤的镖头带有叁个手下在店堂裏喝酒,还有一个姓常的女贼。这椿事想必早已尽人皆知,怎敢断定当你我开棺査验之际,没有别人在暗中窥伺?」
「儘管放心!从此刻起,店裏的人一个也走不出去。若是暗中潜伏有人,也别想走进马房。」
云天蔚缓缓点著头,道:「我明白了,原来黄总镖头早已在週遭佈下了埋伏。幸亏你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不然,我也要和我那夥计一样,屈死异鄕了。」
黄叁胜冷哼道:「你不是一个怕事的人。」
「怎见得?」
「当我扣住你的锁骨时,你都没有出现畏色,何况现在我已松了手。」
云天蔚笑道:「并非我不怕。只因爲:我一不作亏心事,二不在江湖走,不知厉害罢了。」
黄叁胜摆摆手,道:「别说废话,走吧!」
「从那裏走?」
「窗户。」
窗外正如小玲子所说,是一片枣树林,斜著从林中穿出去就是张家舖的马房。
马房的进门处吊著一盏气死灯,大车的後端设了一张临时供桌,桌上摆了烛台香炉。烛火已尽,只剩下一股嫋嫋香烟。马房内的情景,加上外面呼呼的风声,显出一股阴森森的味道。
黄叁胜将门口那义气死灯摘下来提在手里,向後面跟著的云天蔚歪歪头,二人同时向那辆停放在马房当中的大车走去。
云天蔚抢先一步打开了车後门,爬上了车厢。黄叁胜站在供桌与大车之间,目不转睛地瞪视著他。
黄叁胜右手提著气死风灯,只有左手空著,而且又目不转晴地注视云天蔚的行动。若是丁炳威果眞践约潜伏在暗中,此刻应该是一个絶佳的偸袭机会。其结果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云天蔚不禁暗暗嘀咕:他娘的!这种货色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非要见到了光华灿烂的珠宝才会动手,只怕那时已来不及了。
黄叁胜将车厢内的情况打量淸楚了,才一跃进了车厢,随手将车後门带上,指指棺木,道:「别耽搁,快些开吧!」
云天蔚道:「黄总镖头!难道你没有见过人家钉棺材?每根钉子都有五寸长,一圈钉上八八六十四根,怎麽开法?」
黄叁胜沉声道:「姓云的!你装疯卖傻还要装到什麽时候?」
云天蔚皱皱眉,道:「黄总镖头!我眞不知道你在说些什麽?」
「好!你不开我来开……」黄叁胜话声未落,左掌倏地扬起。
「慢点!」云天蔚连忙喝阻:「你这一掌劈下,不但棺木要粉碎,死者的骸骨也难免粉碎。要开棺可以,你得保持棺木的完整。」
黄叁胜冷笑道:「你休想难倒我。来!提著灯。」
他将气死风灯交给云天蔚,然後从袖筒裏摸出一把七首,插进棺材板的缝隙间,只听咯吱咯吱一阵响,棺材板就让他撬开了一道缝。
若是换了别人,七首撬短了,也休想撬动半毫。黄叁胜却不同,他将内力贯注在七首上,七首弯都不曾弯。
他收起七首,两手插进缝隙间,毫不费事地就将棺材盖掲了起来。
棺中直挺挺地躺著一具屍首。
死者穿戴得很整齐,身子下垫著锦褥,上面盖著锦被。头颈下还枕著一个绣工精细的枕头。
由於棺木的四角洒满了檀香末,不但嗅不著一丝屍腐的气味,反而有一股香气撲鼻。
黄叁胜先抽出枕头,摸了一阵,然後又将屍体浑身搜遍,最後连锦褥,锦被也一一拿起细捜,结果是一无所获。黄叁胜 还不死心,连那副棺木都用手去敲敲打打,看看内中是否尙有夹层。
云天蔚在一旁冷笑道:「黄总镖头!你这不是白费工夫麽?若是棺木中有夹层,只怕棺材店的老板早就向你告密啦!」
黄叁胜颓然地摊摊手,说道:「姓云的!算你计高一著,我黄叁胜觔斗栽到家了。」
说罢,跳下车厢。
云天蔚低喝道:「慢点!」
「是不是还要我拆开这辆大车?」
「要拆儘管拆。」
「不必了。」
云天蔚道:「黄总镖头的意思是,已经捜查好了。」
「不错。」
「那麽,你该实践诺言。」
黄叁胜缓缓旋转身子,冷冷问道:「什麽诺言?」
云天蔚抬手向车厢中的棺木一指,道:「向死者敬上一束香,磕叁个响头。」
黄叁胜冷笑道:「姓云的!以爲事情到此就算完了?」
云天蔚神情一楞,道:「怎麽?还有下文?」
「不错!还有下文,」黄叁胜突然一扭头,扬声喊道:「马如风!」
「在!」马房外传来一声应喏。
「带进来!」
云天蔚鎭定的神情微微一变,他倒想不到马如风是黄叁胜的人。带进来!带什麽近来?……
原来是丁炳威和阎力山两个人被带进来了,他俩的双手被反翦著,马如风那根粗重的铁棍压在他俩的後颈上。
黄叁胜道:「姓云的!你没劫镖?」
云天蔚沉住气,说道:「当然没有劫镖。」
「那麽,你爲什麽唆使丁炳威找机会在我身後偸袭?」黄叁胜的语气,咄咄逼人。
这是一个把柄,云天蔚自然不愿意被对方抓住,因此摇摇头,道:「根本没有这回事。」
黄叁胜道:「姓丁的!对质。」
丁炳威道:「姓云的!输了要服,栽了要认,你说过的话怎可赖账?」
云天蔚一口回絶道:「方才在店堂中喝酒,只不过打了一个照面,我根本就没有和你交谈过。」
阎力山道:「在店堂中的确不曾交谈过,可是丁兄去过你的房间。若不是你答应分咱们一半红货,咱们怎会落到这般地步?」
云天蔚冷笑道:「黄总镖头!只怕这是一个圈套吧?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好!我再给你一个见證。」说到此处,黄叁胜扬声道:「汤镖头进来。」
汤毅走了进来,後面跟著他那叁个手下,最後面是常美莲,她脸上还浮现一股讥诮的笑容。
黄叁胜道:「常姑娘!请妳将云天蔚说的话讲出来大家听听。」
云天蔚心头大大一动,就凭这一声称呼,就可以想见丁炳威,常美莲,阎力山等人都是黄叁胜事先已买通了的。不过,他依然沉得住气,因爲直到如今,黄叁胜还没有抓到脏證。
常美莲缓缓走到云天蔚面前,冷笑道:「咱们在这段地头上整天偸鷄摸狗,却还不敢在『叁胜镖局』头上打主意,想不到你有如此大的胆子。」
云天蔚道:「我眞不明白妳在说些什麽?」
常美莲道:「我在说黄老爷子被劫的红货。」
云天蔚道:「那与你有什麽相干。」
常美莲道:「那是你劫的。」
云天蔚道:「赃證呢?」
常美莲道:「你藏起来了,如果红货不在你手,你凭什麽答应给咱们一半?」
云天蔚道:「只因爲妳在小玲子身上扎进了一根五毒梅花针,我不想使无辜者受害,只得假装答应妳。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劫过什麽红货。」
常美莲冷笑道:「这些话只有骗骗小孩子。你若是没有红货,我絶不会取出小玲子身上的毒针,你假装答应,又有什麽用?」
云天蔚躁了跺脚,转身向黄叁胜道:「这件事已弄得一团槽。只怪我不该好心地运我那夥计的灵柩回籍,不该走这条伏牛山古道。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棺材你也开了屍体你也査过了。反正你们人多势衆,要怎麽办就怎麽办吧!」
汤毅和他那叁名手下,已然亮出了兵器,将云天蔚团团围住,气氛显得非常紧张。只等黄叁胜一声令下。
孰料黄叁胜却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不但使云天蔚莫名其妙,其馀的人更是满头雾水。
黄叁胜笑了一阵,竖起姆指,道:「高!高!我走江湖走了叁十几年,还没有遇上过像你这样高的角色,实在令人甘拜下风。」
云天蔚满面错愕,一语不发。
黄叁胜又道:「我姓黄的行道江湖,讲的是一个理字,虽然我心头有数,却没有抓到脏證。丁炳威说得不错,输了要服,栽了要认。区区四十几万两银子的红货,『叁胜镖局』还赔得起,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咱们後会有期。」
常美莲道:「黄老爷子!就这样放过他?」
黄叁胜道:「常言道得好,捉姦捉双,捉贼捉脏,旣然没有赃證,只有甘心认输,咱们走吧!」
常美莲道:「那麽,咱们的……」
黄叁胜截口道:「放心!我答应给的赏头还是照付,各位不妨跟我回洛阳去拿银子。」
常美莲道:「还请黄老爷子将丁炳威和阎力山放开来,这本来是一台戏,眞的倒翦著双手,就演得太过火啦!」
「放开他们!」黄叁胜向马如风挥挥手,然後转头向汤毅吩咐道:「汤镖头!别忘了将那两位镖师的遗体带回去,好生厚葬,遗族各赠银五千两,这笔记在『叁胜镖局』的头上。」
「多谢!」汤毅向黄叁胜恭恭敬敬地施了礼,然後走到云天蔚面前,沉声道:「姓云的!说句老实话,我那两个弟兄,是不是盛遇春放倒的?」
云天蔚摇摇头,道:「出事的时候,我在你面前,怎知道是谁幹的?」
汤毅道:「你说不说都是一様。除非盛遇春从此龟缩不出,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找他算账。」
常美莲待汤毅离去後,一摇叁幌地来到云天蔚面前,悄声道:「咱俩是不是还要谈谈?」
云天蔚道:「我只求妳取出小玲子身上的毒针。」
「还是那句老话,拿出红货一半,否则免谈。」
「我根本就……」
常美莲截口道:「别来那二套,我心头淸楚得很。想通了敎你那位夥计到曲塘鎭高家栈房来找我。」
不旋踵间,马房又恢复了寂静。论情势,云天蔚似乎该大笑叁声,但一想到小玲子命在旦夕,他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待杂乱的脚步声去远,对著钉子眼阖上了棺盖。虽是双掌轻轻往下一按,却显示他具有深厚的内力。
X X X
房中很静,似乎漫天风云都已过去。
云天蔚方才经过店堂时,张顺正在收拾碗盘,他眞不敢正视张顺那张樸实而又佈满皱纹的面孔﹔因爲他爲小玲子带来了无妄之灾。
此刻,他静静地和衣躺在床上。一切情况并不完全顺利,至少还有一些结头未曾解开。比如说:「在通道上偸袭他的那个人是什麽来路?他絶不可能是黄叁胜的人,若是,常美莲不会用五毒梅花针杀他。还有,汤毅那两个手下是被谁杀害的?由此可见,还有别人在追踪他。自然,贺天龙的来而复去,也不无疑问。」
云天蔚希望能在明晨离开这家小店之前解开这些结头,也许他能﹔也许他永远不能。
正在沉思间,他突然发觉床边起了一阵风﹔一阵极轻微的风。
但是,云天蔚却感觉到了。他缓缓侧转身子,心头忽然大惊﹔他这一辈子还不曾如此吃惊过。
因爲他看到了一双大得令人可怕的眼睛。
那人的眼晴实在太大,大得占去了面部的一半。似乎那张冷漠的面孔上除了生著一双眼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
那人沉静地坐在椅上,一双眼睛似乎想将云天蔚呑噬。
那双眼睛固然令人生畏,但是,眞正使云天蔚吃惊的却是——对方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裏?而且又坐得如此之近?
那人的长剑斜插在腰带上,并没有拔出来﹔但是看看他右手搁置的部位,就知道他可以在眨眼之间拔剑出鞘。
絶对可能。
云天蔚坐了起来,动作非常慢,他不愿引起对方的攻击。
待身子坐正了,他才沉声间道:「朋友是……?」
「周俊夫!江湖无名小卒,」声音有些沙哑,却有慑人之力。
云天蔚绷紧的心弦,松开了一些,他听说过此人,剑术不恶,出手辛辣。但他并不将对方放在心上。
心弦一松,言语间也就洒脱了一些,他笑著间道:「因何而来?」
「床下那具屍体。」
「哦?」云天蔚恍然大悟。「他想杀我,而我却没有杀他。」
「但是,他死了,而且还死在你的床下。」
云天蔚冷冷道:「你可以验屍,在他的脑门顶上有一枚五毒梅花针,那是常美莲的独门暗器。」
周俊夫沉声道:「常美莲是冲著你才杀他。」
「那麽,你们又是冲著谁杀死了『连胜镖局』的两位镖师?一命换二命,这是赚钱的买卖。」
「你知道得不少。」
「我会想。」
周俊夫面色一沉,道:「开塲白已经谈过,咱们现在该谈谈正事。」
云天蔚笑道:「原来还有正事。」
「一椿买卖。」
「哈哈!今晚找我谈买卖的人,何其多?」
「只有我才是眞正够资格和你谈买贾的对手。」
「爲甚麽?」
「因爲你在杨柳沟以北那座枣树林裏幹的活儿,只有我亲眼看见。」
「哦?」云天蔚缓缓站了起来。
周俊夫也站了起来,缓缓道:「就连黄叁胜在内,凡是指你劫镖的人都是凭藉猜想,只有我才是亲眼目睹。我看见『叁胜镖局』的副总镖头盛遇春在枣树林中将他的手下召集拢来,突然施展旋风剑法,将他们一「刺杀。」
云天蔚沉住气问道:「然後呢?」
「然後你出现在满地屍骸之间,在镖车中提走了一口铁箱。」
「还有麽?」
「你将铁箱拥开,箱中物品放进了你的大车,铁箱埋在泥中。然後你和盛遇春分道扬镳。」
「你的眼力不错。」
「因爲我的眼睛很大。」
「怎会都让你看见了?」
「因爲我从北京就开始跟踪著这辆疆车。」
云天蔚笑了笑道:「哦!原来你也想劫镖。」
周俊夫点点头,道:「不错。却想不到你比我先下了手。而且还有内应。」
「亲眼看见的事絶对错不了,你打算怎样?」
「江湖上有句话——见者有份。」
「不错,见者有份,只可惜脏物都在盛遇春身上。」
周俊夫冷笑道:「别想打马虎眼儿,自你得手後,我这双大眼珠子就没有离开你。」
「那麽,你一定也见到黄叁胜方才开棺査验了。车厢裏除了屍体以外,再也没有别的。」
「你一定藏在更隐密的地方。」
「你不妨去找找看。」
「我懒得找,我向你要。」
「又是江湖上那句话?」
「不错!」周俊夫一字一字地道:「见者有份!」
「我也想起了一句江湖话。」
「甚麽话?」
「见者该死……」死字刚在舌尖迸出,云天蔚的腰间突现一晶光,嗡地一响,那道晶光就向周俊夫的项间捲去。
原来他腰间盘著一柄软剑。
周俊夫身形微挫,锵然一声,长剑出鞘,抖起万千剑花,迎了上去。
云天蔚猛一抖腕,原先伸得笔直的软剑竟然曲成无数圈圈,套上对方长剑的护鈎,往回一带,幸亏周俊夫撤得快,否则他手中的长剑就要脱手而飞。
云天蔚冷笑道:「就凭你这只叁脚猫,还想见者有份?」
周俊夫沉声道:「最好看看身後。」
云天蔚身子飞旋,放眼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不知何时,他背後已站了叁个人。
一个手拿双刀,一个手执八角飞轮,一个手拿鍊子锤。云天蔚特别对那鍊子锤多看了几眼,现在,他知道汤毅那两个手下何以会脑袋开花了。
当然,他也特别注意那六道目光,从目光中他掂出了对方的份量,以一对一,他不含糊,以一对四,他絶对胜不了。他暗暗嘀咕:在这种节骨眼上,伏在暗处的伙伴却又不见了。
周俊夫道:「云朋友!何不放漂亮点?咱们五个从北跟到南,目下又死了一个,本钱化得不算小,你不多少让咱们赚点儿?」
云天蔚在暗动心机,口裏却敷衍著道:「财物是小事,盛副总镖头的英名可要紧。」
周俊夫道:「咱们也是在江湖混混的,儘管放心,只要咱们能分到油水,包管守口如瓶。」
云天蔚冷声道:「话很漂亮,我却不信。」
那个拿八角飞轮的道:「咱们如果不够朋友,大可以向黄叁胜告密,照様可以赚银子,咱们可没有那様作。反正是抢来之物,分点又有甚关係?」
云天蔚道:「姓周的!你说一句,事後你们当眞不洩漏盛遇春参与却镖事?」
周俊夫拍著胸脯道:「絶对不说。」
云天蔚道:「他们叁个呢?」
那叁人异口同声地道:「咱们也是一样。」
云天蔚沉声道:「除非你们下跪罚下重誓,不然休想分到一两银子。我承认我无法胜过你们四人,你们虽能杀死我,也依然得不到那批红货。」
他还将软剑垂了下来,摆出一副休战的姿态。
周俊夫率先下跪,道:「我周俊夫若是洩漏了盛遇春参与劫镖的秘密,就遭五雷击顶之祸。」
就在他躬身站起,头颈下垂的那一瞬间,云天蔚手中的软剑猛地从下挑起,晶光一闪,周俊夫那颗六阳魁首已然飞了起来,如喷泉般喷出一股鲜血。
所谓擒贼擒王,打蛇打头,云天蔚所施展的计谋就是要俟机先除掉周俊夫。此时一旦得手,不禁胆气大增,剑势向横一扫,缠向那个手拿八角飞轮的壮汉。
手拿鍊子锤的汉子发一声喊,道:「好小子!咱们跟他拚了!」
斗大铁锤在铁鍊叮噹声中,向云天蔚兜头盖下。
云天蔚本可以将那使八角飞轮自腰际处一斩爲叁,只因铁锤来得太猛,不敢轻视,连忙撤招收剑。
正因爲鍊子锤去势太猛,使用的人在一撃成空之後,煞不住脚步,竟然被斗大的铁锤带到了窗边。
在他正要旋身之际,忽然通地一响,接著哗啦一声,鍊子锤竟然落下了地。只见他右手掩住左胸口,缓缓旋过身子,鲜血正从他的指缝间流出。
窗纸上有一个小洞,小洞的四週染著鲜红的血。
云天蔚,扬声叫道:「幹吗还耽在外面喝西北风?」
话声未落,一道人影穿窗而进,手中长剑伸得笔直,使八角飞轮的傢伙首当其衝,心胸被利剑一穿而过。
手拿双刀的傢伙衝向房门,打算开溜,云天蔚手中软剑一抖,前半截弯曲如鈎将那傢伙的脑袋鈎了下来。
血战起得突然,结束得也快。地上横著四具屍首,鲜血溅满了这间斗室。
穿窗而进的人约莫叁十馀岁,脸皮白净,双目如电,缓缓将长剑回入鞘中,冷笑道:「就凭这几只叁脚猫,也想劫我盛遇春的镖。」
原来他就是盛遇春,黄叁胜倒是料準了。
云天蔚将四具屍首,两个血淋淋的人头藏到床下,又将软剑盘回腰中,这才低声道:「黄叁胜那一夥人当眞走了?」
盛遇春点点头,道:「走了!我在暗中跟了他们叁十多里地。」
云天蔚道:「会不会去而复回?」
盛遇春道:「黄老儿的脾气我摸得很淸楚,他是说一不二的。」
云天蔚吁了一目长气,轻松地笑道:「漫天风云总算过去了。」
「外面的风也小了。」
「唔!是小得多了。」
「天蔚!你最好此刻就上道。」
「爲甚麽?」
「早些离开是非地啊!」说到这儿,盛遇春压低了声音:「此刻起程,明儿中午就可进入古道,那儿人,车絶迹,咱们就将那批红货起出来,另寻小路回头,伏牛山山巅的冰雪眞能冻死你。」
云天蔚摇摇头,道:「我此刻还不能走。」
「爲甚麽?」
云天蔚道:「小玲子中了常美莲的五毒梅花针。」
「那个小玲子?」
「就是爲你传话的那个姑娘。」
盛遇春埋怨道:「天!你是怎麽了?这可不是多情的时候啊!」
「并非多情……」
「不是多情是甚麽?」
云天蔚神色莊重地说道:「是道义,若非你要她传话,她絶不会遭到这种横祸的。」
盛遇春叹了口气,道:「唉!我眞拿你没有办法。要你作圣人,你又不够好,要你作壊人,你有些地方又要讲究仁义之心。」
「盗也有道……」
盛遇春截口道:「我不同你讲这些一,你真的非要救活那小姐才肯走?」
云天蔚认眞地点点头道:「是的。」
盛遇春沉吟了一阵,道:「你撬开铁箱时,有没有看到一个漆著黑颜色的四方铁皮盒子?」
「有!裏面好像装著一块重铁。」
「那是万年磁铁,对寻常人可说毫无用处,对江湖中人却是无价之宝,如果中了钢铁製成的暗器,那块万年磁铁就能将深入体内的暗器吸出来。」
「眞的?」
「难道我还会骗你?如果你想救那小姐,只有一个法子。」
「甚麽法子?」
「尽快上道,尽快进入伏牛山古道,咱们将红货分了之後,你尽快回头,用那块万年磁鐡,吸出小玲子体内的五毒梅花针。」
「爲甚麽不能先拿出那块万年磁铁,将小玲子身体内那枚毒针吸出来之後,我们才上道?」
盛遇春低叱道:「你疯了!」
云天蔚哀求著道:「师兄,你听我说吧……」
盛遇春沉声道:「我不要听,天蔚!你难道忘了咱们在龙门酒楼的约定?」
「没有忘记。」
「说说看。」
「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能改变原来的计划。」
「那就行了。」
云天蔚情急地道:「可是这种情况太特殊,人命关天啊!」
盛遇春冷笑道:「人命关天?你方才还杀死了两个人。」
「那是因爲他们该死。」
「生死由命,那小妞儿该认命。」
「师兄!我不赞成你的说法。」
「不管你怎麽说,我絶不许可。」盛遇春吼了起来:「我在『叁胜镖局』苦了七年,又等了叁年,好不容易才等到这笔大买卖,我絶不容许失败。」
「不会失败。」
「天蔚!」盛遇春一根指头险些戳到他的鼻尖上。「你以爲黄叁胜是好欺负的人?你以爲他的劈空十八掌只能唬唬人?你若这様想,那你可就错了。到现在咱们还能平平安安的,只因爲脏物还没有被他们发现。一旦发现了赃,咱们还想活著离开金鎭?」
「黄叁胜已经走了呀!」云天蔚竟然跪了下来。「师兄!我求求你,只要你答应,我宁可少分些珠寳,你就是连一个珍珠都不给我,我也甘心情愿。师兄,若是小玲子未获救,我絶不能安心上路。」
盛遇春不禁楞住了,良久,才走过去抚摸著他的肩头,轻声道:「天蔚,你爱上那小妞了?」
云天蔚摇摇头,道:「不!我只是觉得她太无辜。她还年轻,应该还要过许多快乐的日子。」
盛遇春低廻地道:「你不要否认,我瞭解你的心情。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肯爲他作任何牺牲。其实,那妞儿也很喜欢你,不然,她不会心甘情愿地爲我们传话。好吧!我答应你。」
云天蔚喜不自胜地道:「师兄!我眞是太感激你了,我……」
「起来!起来!」盛遇春拉起了跪在地上的云天蔚。「我先到外面察看一阵,聴我拍手爲号。动作要快,记住,只能取出那块万年磁铁。而且,将那小妞身上的毒针吸出来後,立刻就要上路。」
云天蔚点点头,道:「我一定遵照师兄的吩咐。」
盛遇春走到窗口凝听了一阵,飞身穿窗而出。
约莫过了一盏茶光景,外面响起了叁下轻脆的拍掌声。
马房内一一灯如豆,由於北风稍歇,週遭宁静,更加深了这儿阴森森的气氛。
但是,云天蔚却没有恐惧的感觉,他提著气死风灯走进车厢,将风灯吊在车棚上,双手抬起了棺盖。
然後,他开始解脱死人的衣服,袒露了死者的腹部。
死者的腹部上有一道长长的刀口,但是刀口已被蔴綫缝死了。
云天蔚很细心地解开苏綫的结头,又很仔细地将苏綫抽出,待他将死者的腹部向两边扒开时,裏面泛出耀眼的闪光。
不但高明,而且奇妙。原来他们将死者的五脏挖空,像醃腊肉似地在内腹擦上硝粉,然後将劫来的红货藏进去。谁也想不到。
云天蔚摸索一阵,找出了那块万年磁铁,从衣袋内取出一枚大针,仍然很细心地将死者的腹部缝上,又将死者的衣衫穿妥,闹上棺材盖,这才离开了马房。
当他一脚跨进小玲子昏卧的那间屋子时,不禁榜了一楞。因爲张顺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床边。
张顺见他进来,焦急地道:「客官!我的外甥女是怎麽回事啊!叫也叫不应,浑身好变。」
云天蔚道:「小玲子中一枚毒针。」
「毒针?」张顺浑身一抖。
云天蔚拍拍他的肩头,和声道:「别急!我能救她,不会有危险的。」
张顺连连打拱作揖道:「求你行行好,求你行行好!」
「我吿诉你,店裏已经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哦?」
「我那间房裏的床下有五具屍首。」
「什麽?」张顺一下子跳了起来。
「听我说,」云天蔚从腰间褡裢中摸出一封银子塞在张顺的手裏。「这裏再也不能住下去了,就算官府没人来找麻烦,你俩夜裏睡觉也会作恶梦。这二百两银子足够作个小生意了。」
「客官!……」
「什麽也别说,小玲子是个好姑娘,千万给她选一个好婆家。我只要活著,就一定会赶来喝喜酒。」
「客官!你……」
「别说啦!」云天蔚在床边坐下。手裏拿著万年磁铁。「等小玲子清醒之後,你俩收拾,连夜就走,千万不要流连。」
张顺眞不知道该说什麽,他只是双手捧著那封银子发楞。
云天蔚揭开小玲子身上的被,用万年磁铁贴在她身上慢慢地移动,当磁鐡经过她的腰部时,只听叮地一响。
一根极细的小针,黏在磁铁上。
云天蔚总算吁了一口长气,他还唯恐小玲子已经吸收了梅花针上的毒性,又用内功爲她进行祛毒。直到她的鼻息均匀,热度恢复正常,他才从床边站了起来。
张顺紧张地问:「她……没事麽?」
云天蔚笑道:「没事了!等她醒来後,立刻就带她离开此地,最好别吿诉她今夜所发生的事情。」
张顺默然地点著头,目光裏充满了感激的神采。
云天蔚心头无比的轻松,步履也非常轻快。现在他要将马儿上辔,将大车驾出马房,朝伏牛山古道进发。
此生,他也许永远也不会见到小玲子了,但他会永远想念她,因爲她几乎爲他丢失了宝贵的生命。
可是,当他走进店堂时,他那轻袂的脚步突然变得无比的沉重。此刻,大地变成了万年磁铁,而他却变成了黏在磁鐡上的梅花针。
因爲黄叁胜正站在他的对面,一对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不稍瞬地注视著云天蔚手中的那块万年磁铁。
此刻,云天蔚的心中只反覆地想著一个问题:盛遇春不是在外警戒麽?他怎麽没有发现黄叁胜去而覆回呢?
嗖地一声,房顶上落下一个人,那是汤毅。
接著又落下来十馀个,抬头看,房顶上有一大洞,云天蔚恍然大悟,原来黄叁胜一夥人绕圈子从西头上溜进金鎭跨房越脊潜行过来的,而盛遇春却只是注视东头鎭的那条大道。
沉默良久,黄叁胜才沉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有什麽话说?」
云天蔚沉住气道:「我本来就没有话说。」
黄叁胜一伸手,道:「那就请你交赃吧!」
云天蔚还在明知故间:「交什麽?」
「看看你手裏的东西。」
「只不过是一块朽铁。」
黄叁胜沉叱道:「好个不知死活的狂徒!你眞要我一掌将你劈成粉碎?」
小玲子获救,云天蔚觉得心无旁肇,似乎他出生在人世间,就爲了救小玲子一命。因此他冷冷道:「久闻劈空十八掌鋭利非凡,今天正好趁此机会讨敎讨敎。」
汤毅插口道:「姓云的!我知道你不会将生死二字放在心上,不过,爲人在世,不管爲豪傑,爲草寇,都该光明磊落。你手上那块万年磁铁,也是被劫红货之一,你该交代交代。」
「检的。」云天蔚回答得倒很乾脆。
黄叁胜道:「那儿检的?」
云天蔚道:「劫镖的现塲。」
黄叁胜道:「那麽,是谁劫的镖?」
云天蔚私心盘算,守在屋外的盛遇春应该已经发现情况有变,他只要将那具屍体槓走,还不算功亏一篑,因此他尽量地拖延时间,故意慢呑呑地道:「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说!」
「劫镖者共有五人,爲首之人名叫周俊夫。」
黄叁胜冷笑道:「凭周俊夫的剑法,那裏是盛遇春的对手?」
「难道我就是盛遇春的对手?」
「你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你们是师兄弟,你二人联手劫的镖,你以爲我不知道?」
云天蔚双手一摊,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想再辩解了。」
黄叁胜道:「我先前就已说过,我是一个讲理的人,未见赃证,絶不与你爲难。如今旣然有了赃证,就絶对饶不了你……」话声未落,已然扬掌欲发。
「慢!」一声暴吼,人影飞闪而至,竟是盛遇春。
他会挺身而出,显然使黄叁胜大感意外,楞了一楞,道:「哼!想不到你还有勇气出面。」
盛遇春神色平静地道:「人是我杀,镖是我劫,与云天蔚无干。」
云天蔚道:「不!镖是我劫的,他赶来只是想追回失镖。」
盛遇春狠狠地瞪了云天蔚一眼,然後向黄叁胜说道:「总镖头到此,无非是想得回失镖,只要你放他,我保证将那批红货完整无缺地奉还。」
「不!」云天蔚抢著道:「只有我才知道赃物藏於何处。只要黄总镖头放走盛遇春,我就立刻带你去起出赃物。」
黄叁胜冷笑道:「你们这对师兄弟倒很够义气,竟然争著担当罪过。不过,你们谁也别想走。」
盛遇春道:「除非那批红货你不想要了。」
黄叁胜道:「红货要不要无所谓,我从洛阳赶到这裏,争的是一个理字。叁十年来,无人敢动我的镖,也无人敢背叛我。盛遇春,尤其是你,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生了副狼心狗肺。」
盛遇春缓缓移动身子,以背部抵著云天蔚的背,沉声道:「师弟,咱们拚了……」他一语未落,远处忽传来一阵奔雷的蹄声。
那蹄声来得眞快,须臾就到了门前,只见十几条身影翻身下马,衝进了店中。
爲首一人正是和云天蔚同桌共飮的贺天龙,一进大门之後,先是一楞,才抱拳向黄叁胜拱了一拱,道:「原来黄总镖头也在。」
黄叁胜似乎也有些意外,回了礼,道:「哦!原来是提督衙门贺捕头,前叁天,咱们镖局在嵩县地面上失去了一宗镖,现在正在追镖。若是贺捕头认爲咱们不该在鎭上争论,咱们可以换个地方。」
「那裏话,追镖讨镖是你们江湖上的事,我们能不管就不管,再说这儿也不是贺某人管辖的地面。到这儿来只是爲了一件案子。」说到这儿,贺天龙已经走到云天蔚面前,很客气地道:「有件事要问问云兄,这是号牌,请您过目。」
说著,撩起衣襟,将腰间那块烙著「捕」字火漆印的号牌亮了亮。
云天蔚道:「贺捕头何必客气。」
贺天龙收歛了面上的笑容,神情肃穆地道:「听说你的大车装著一具棺木?」
「有的。」
「棺中何人?」
「一个死去的夥计。」
「他叫什麽名字?」
「刘……五成。」
「那裏人?」
「鄂西人。」
「云兄!我再问一遍,都是实话?」
云天蔚点头道:「当然都是实话。」
贺天龙回身向屋外招了招手,只见两名捕快搀扶著一个鬚髮尽白,浑身抖个不住的老者走了进来。
贺天龙让那老者在凳上坐下,才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唐庆云。」
「作何营生?」
「在嵩县城裏开了一家庆云银楼。」
「说说四天前傍晚发生的事。」
「约莫戌初光景,来了一个客人,他说要请一个师傅帮他去鑑定一批珠宝的眞假。」
「後来呢?」
「我就敎店裏的老贾跟他去。」
「往下说!」
「老贾一去就没有回头。」
「你还认得出那位客人庆?」
唐庆云抬起颤抖的手,指著云天蔚道:「就是……是……他……」
贺天龙道:「云天蔚!有没这事?」
云天蔚嚷道:「老头子!你的眼睛没有花吧?」
唐庆云不敢回话,当贺天龙望向他时,他却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贺天龙没有说什麽,只是向他的手下挥了挥手。他的手下就一齐向屋外走去。
云天蔚和盛遇春背靠著背,贴得很紧,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一塲恶战将在顷刻间展开。
贺天龙道:「黄总镖头!贵局失了镖?」黄叁胜点点头道:「眞够丢脸的。」
「那儿失的?」
「嵩县附近。」
「什麽货色?」
「红货。」
「红货?」贺天龙鋭利的目光向云天蔚一瞥,冷冷道:「只怕老贾的失踪和贵局的失踪大有牵连哩!」
这时,那十几名捕快去而复回,原来他们将大车中棺材抬来了。
待棺材在地上放妥後,贺天龙吩咐道:「开棺!」
云天蔚疾声道:「贺捕头!你以爲棺木中的屍体是那失踪的老贾?」
贺天龙道:「那要唐老闆来认定。」
云天蔚道:「如果不是呢?」
贺天龙道:「我不会爲难你。」
云天蔚道:「那就请开棺吧!」
棺盖揭开,死者出现,唐庆云看了之後,连连摇头。因爲死者不是老贾。
贺天龙正要吩咐他的手下将相盖钉上,黄叁胜突然大叫一声,道:「且慢!」
贺天龙道:「黄总镖头!怎麽了?」
黄叁胜道:「让我看看。」
云天蔚道:「你已经看过一次了。」
黄叁胜道:「方才在车厢中灯光太暗,看不淸楚,现在我还要再看一遍。」
云天蔚暗暗以肘碰碰盛遇春,二人立刻有了默契。在塲之人虽然很多,最厉害的还是黄叁胜,只要先伺机除掉他,其他的人都不足爲畏。云天蔚右手插腰,摆好姿态,随时準备作致命一击。
黄叁胜蹬在棺材边,在死者的脸上摸摸揑揑,云天蔚则缓缓地移动位置,只要黄叁胜一低头,他就準备下手。
偏巧贺天龙走过来挡住了他。
忽然,黄叁胜在死者的脸上撕下薄薄一层皮,那是人皮面具,死者的容貌又出现了另一个模様。
唐庆云一见之下,大呼大叫道:「哦!是老贾!是老贾!死得好惨啊!」
贺天龙回过身来,沉声道:「云天蔚!你爲什麽要杀他?」
云天蔚道:「我爲什麽要杀人?从不相识,又无寃仇,那老傢伙老眼昏花,他的话可相信?」
贺天龙道:「我知道你爲什麽要杀他。」云天蔚道:「爲什麽?」
贺天龙道:「因爲他知道了你的秘密。,」云天蔚道:「什麽秘密?」
贺天龙道:「劫镖的秘密。」
云天蔚道:「我爲什麽要他知道劫镖的秘密。」
贺天龙道:「因爲你要老贾鑑定珠寳的眞僞。镖局经常用贋品聚衆押运,眞货却走了暗镖。」
云天蔚道:「杀之灭口就可以了,爲什麽还要收歛他的屍首运走?」
贺天龙道:「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知道。」黄叁胜大吼了一声。
只见他哗地一声撕开了屍体上的衣服,又飞快地拉开了死者腹部的苏线,左右一扒,万千道珠光寳气立刻照射全屋。
贺天龙沉叱道:「好个歹毒的借屍运赃妙计,来人啦!将姓云的锁上!」
云天蔚刷地一声抖出软剑,前半截弯曲如鈎,闪电般套上了贺天龙的颈项,他只要轻轻一带,贺天龙的头颅要落地。而他却没有那様作,只是一挫身子,贴在贺天龙的背後,以左手抱住了对方的腰。
贺天龙想不到云天蔚腰中盘著软剑,一时不察,竟被云天蔚挟持住了。
云天蔚沉声道:「你们那一个敢上前一步,贺捕头立刻就要身首异处。」
那些捕快们一个个惊若寒蝉,谁也不敢动弹。
黄叁胜那夥人也是不敢妄动,若是贺天龙遇害,向提督大人不好交代﹔幹镖行的只算半个江湖人,还得看看官府脸色。
云天蔚一见所有的人都震慑住,不禁胆气大壮,疾声道:「师兄!脱下你的大衫,将珠宾包起来,有捕头大人的性命爲护,不怕走不脱。」
盛遇春拔出了长剑,冷冷道:「天蔚!别想得太天眞,来!将捕头大人的脑袋交给我,你一个人逃吧!」
云天蔚道:「不!要逃一起逃,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
他这裏一语未了,突听小玲子尖声叫道:「你死不得啊!你是个好人……」
云天蔚心头一惊,回头叫道:「小玲子!快进去,不要出来……」
汤毅站的地方距离云天蔚很近,眼尖手快,一见云天蔚分神回头,立刻亮出了日月双鈎,交叉著一剪,就挑开了贺天龙项上的软剑。
贺天龙摆脱了挟持,不但没有飞身前纵,反而右臂向後一挥,原来他在这一瞬间业已掣出腰中短剑,一剑正刺向云天蔚的小腹。云天蔚不觉,盛遇春却已看见,一剑劈了过去。
贺天龙爲了躱避这一剑,身子不禁一旋,手中短剑也就因而一偏,虽未刺中云天蔚的小腹,却划破了他的腰侧处。
鲜血立刻从他腰际流了出来。
被张顺拖住的小玲子,一面挣扎著要跑出来,一面嘶声叫道:「不要杀他!不要杀他!他是好人……」
云天蔚连忙叫道:「小玲子!快回去……」他一分神,汤毅的日月双鈎又在他的肩上开了一道口子。
见他受伤,小玲子叫得更兇。
云天蔚不禁急怒攻心,一抖软剑,向汤毅连攻叁招,汤毅躱过两剑,却躱不过最後一剑,顿时被削飞了半边头颅,仆地不起。
那边盛遇春也向黄叁胜展开了攻击。
黄叁胜道:「盛遇春!我念在十年相处之情,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自残一臂,絶没有人再难爲你。」
盛遇春道:「别说一臂,就是捨上一命也在所不惜,不过,你要先让云天蔚安全离开。」
黄叁胜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犯下杀人毁屍之罪,贺捕头要拏他,而且他此刻又杀死了汤镖头。」
盛遇春咆哮道:「那就没有好谈的了。」话声中一连攻出叁剑。
黄叁胜一直不忍遽下重手,此刻见对方迹近疯狂,那敢怠慢,左右开弓,连劈两掌。这两掌少说也用了八成功力,只见盛遇春身子向後一翻,口中喷出一道血箭。背部刚一著地,他就狂吼道:「天蔚!师兄先走一步……」
话声未落,剑尖向内一压,业已穿心而过。他用杀别人的招数杀了自己。
云天蔚虽已负伤,仍在浴血奋战,见师兄自戕,心神难免一分,就在这一瞬间,已经有好几条锁鍊套上了他的颈项。
「小玲子!珍重!」云天蔚喊了一声,软剑向腰际一横,立刻肚破肠流。
X X X
鷄已叁唱,天将放晓。
在塲的每一个人都显得表情木然,只有小玲子一个人伏在云天蔚屍身上放声痛哭。她认爲云天蔚是好人﹔如果他不是爲了救她,也许还不至於功亏一篑,更不会落得这种下塲。
并非她不辨善恶,不解正邪,而是因爲她太纯眞,对这个複杂的世界,险恶的人性都瞭解得太少了。


(全文完)

发表于 2025-2-17 14:56:16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又看到朱羽的作品了,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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