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三煞临门〉短篇小说【全】

孤鶴

〈三煞临门〉



这座农舍座落在山脚下，屋前有一块空地，屋左有片茶园，一条弯弯小溪是这里的围墙，一座短短的木桥是通向外界的路，路沿山脚蜿蜒伸去，另一边是一大片稻田。

稻田绿油油，溪水清澈澈，山林涌翠，空气清新。

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半块净土。

这样一块地方，一向很少见到外人到此，特别是一个骑着一匹骏马而又背揹长剑的武林人。

今天，却有这么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这人年约三十，面貌英俊，神态潇洒，他一路策马来到农舍前，对这里的景色似极欣赏，表情极为愉快。

他在农舍前的空地上下马，开声道：「有人在家么？」

没有，农舍中静悄悄的，没人出来答话。

青年乃举步跨入堂屋，不料刚跨过门槛之际，一柄利剑已抵上他的腰部——

「站着别动！」　

一个少妇从门后转了出来。

青年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没有敌意。

少妇冷冷问道：「你是何人？到此何为？」

青年转脸对着她，含笑道：「慧英，你好么？」

少妇面色一变，失声道：「原来是你——温千峰！」

她立即收剑归鞘，不胜惊异地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温千峰笑嘻嘻道：「我早就知道你住在这儿，只是不便来看妳罢了。」

少妇脸色一沉道：「今天为何来了？」

温千峰耸耸肩道：「林慧英，请不要以这种态度对待我好么？」

林慧英冷冷道：「三年前离开你的时候，我说的那句话你忘了不成？」

温千峰微笑道：「没有忘记，你说咱们从此一刀两断。」

林慧英道：「既未忘记，你又来干么？」

温千峰四望一眼，随在一张竹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道：「来找你丈夫阮正雄，他在不在？」

林慧英神色紧张起来了，道：「你找我丈夫干么？」

温千峰含笑道：「别慌张，我不会破坏你们的家庭，像你们这样幸福美满的一对，如予破坏，那未免太缺德了。」

林慧英道：「那你快走吧，他入城去办货，等下就　会回来了。」　

温千峰道：「他待你好不好？」

林慧英道：「很好，我们已经有了个儿子，他虽然老实木讷，但对我十分体贴，我很高兴没有嫁错人！」

温千峰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是的，他不像我这样吊儿郎当风流成性，不过……」他缓缓起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接下道：「我不能见他一面么？」

林慧英坚决地道：「不能！」

温千峰便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那么，你丈夫回来的时候，请告诉他一句话，就说岷山三煞已越牢逃走了。」

说到这里，人已跨上坐骑，拨马欲行。

林慧英面露惊讶道：「慢着，你说这句是什么意思？岷山三煞与我丈夫有什么关系？」

温千峰笑了笑道：「你丈夫明白，等下他回来，你直接问他好了。」　

语毕，双腿一夹马腹，纵马疾驰而去。



阮正雄回来了。他刚将骡马停妥，林慧英已抱着一个婴儿从屋中迎出，婴儿在她怀中啼哭，可是她没有哄慰，以异样的眼色望着丈夫。

「怎么回事？」

「温千峰刚来过。」

这句话好像一记重拳击中阮正雄的心房，外表忠厚的阮正雄面色变了，问道：「他怎么知道咱们住在这儿？」

林慧英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这个人就是有点神出鬼没……」　

阮正雄冷笑道：「他来干什么？」

林慧英道：「他不是来找我的……」

阮正雄面上的冷笑更浓，道：「那是来找我的了，他还在镖局充当镖师么？」

林慧英道：「不知道，我没问他。」

阮正雄道：「你有没有告诉他，三年前是你自己愿意嫁给我的，而不是——」

林慧英打断他的话道：「他不是为这个而来，他要我转告你一句话，说是岷山三煞越牢逃出来了。」

阮正雄刚刚只不过好像挨了一记重拳，现在则好像中了一记焦雷，霎时面孔收缩，脸色苍白，全身都发抖起来了。

林慧英惊疑地道：「你与岷山三煞有过节？」

阮正雄没有回答，匆匆进入屋中，推门入房，从床底下抽出了一对八棱钢鞭。钢鞭已生锈，而且纒满蜘蛛丝。

林慧英骇然道：「正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得告诉我呀！」

阮正雄神情变得很严肃，默默的拭去钢鞭上的蜘蛛丝，练习舞动几下，才说道：「你快带孩子回娘家去躱几天吧。」

林慧英道：「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阮正雄走到房门口，倚门望着外面出神良久，终于开口道：「岷山原有四煞，另一煞后来改邪归正，那个改邪归正的人就是我。」

林慧英怔住，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原是黑道人物，不过一阵惊愕之后，她没有伤心，反而很高兴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正雄，我很高兴你改邪归正，但他们为什么入牢呢？」

阮正雄缓缓道：「我和他们有误会，他们认为我出卖了他们三人，独吞了一笔抢劫得来的财物……」

林慧英吃惊道：「事实是？」

阮正雄道：「事实是：我没有独吞那笔财物，我也没有出卖他们，那完全是误会，当我负责带着那笔财物逃离现场后，在路上碰上了个黑吃黑的——」

这句话刚刚说完，忽听屋外有人嘿嘿冷笑，接口道：「那么，当我们三人到达指定的会合地点时，为什么那里埋伏着几十个衙门捕快？」

又是一记焦雷打到！阮正雄浑身剧烈一震，面色又一阵苍白，呆了半响，才提着钢鞭冲了出去。

农舍前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中年大汉，这人浓眉虎目，面如锅底，双颊满是胡子，身穿一件破旧的单衣，模样很落魄，但他手上握着一柄九环刀，此刻咧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狞笑着，好像一匹饿狼。

阮正雄在堂屋门口住足，表情十分复杂，开口道：「大哥……」

中年大汉吃吃而笑，道：「我看不用叫我大哥了。今天我来到这里，才相信传言不虚，你果然已摇身一变成了个庄稼汉，而且已娶妻生子，我不反对你弃邪归正，所以你只要将那批珠宝交我带走，一切不究！」

阮正雄道：「大哥你听我解释，小弟可以指天发誓——」

中年大汉截口道：「少废话！老二老三原要取你狗命，是我阻止了他们。我告诉他们：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我不追究你的背叛，只要那批珠宝！」

语声一顿，继之满脸狞笑道：「我再过一个时辰不回去，他们就要来了，他们一旦赶到，你的娇妻，你的儿子，还有你的小命都将不保，你赶快做个决定吧！」

阮正雄默然片刻，忽然丢下双鞭，从骡车上取下一把圆锹，说道：「那批珠宝埋在后山上，大哥请随小弟来吧！」

走过农舍后面的一段山径，阮正雄在一处树林内停步，目注中年大汉道：「大哥，你的话算不算数？只要小弟交出珠宝，你们便放过小弟一家人？」

中年大汉点点头。

阮正雄便将圆缺插入土中，开始挖掘起来。

中年大汉站在一旁监视，一边监视一边微笑道：「当年我们估计这批珠宝价值约有五万两银子，如今听说珠宝又涨价了，你是否已变卖了一些？」

阮正雄答道：「是的，小弟卖了三颗，得银六百两，以之购置农舍和田地……」

挖着挖着，忽闻「叮！」的一响，圆锹已碰到地下某种铁物，分明是个铁盒或铁箱！

中年大汉神色一振，急道：「快挖出来！」

阮正雄又挖了几下，便扔下圆锹，俯身从土坑中捧出一个铁盒，向中年大汉递过去，道：「都在这盒中，大哥拿去吧。」中年大汉伸手接过铁盒，不料铁盒刚接在手上，小腹下「嘭！」的一声，挨了重重的一脚，重要器官被踢破了！

「啊呀！」中年大汉在惨叫声中，身子仰跌出去，落地时脸色惨白，冷汗直冒，缩成了一团，铁盒则掉在一边。阮正雄走去拾起铁盒，将铁盒打开，从盒中哗啦啦掉下几十颗——

珠宝么？

不是，而是小石头！

中年大汉又惊又怒，他想破口大骂，可惜已骂不出口，因为一阵晕眩已袭上他的脑门……



「正雄！正雄！你快来呀！」

突然，一片惊叫声从农舍远远传过来！

阮正雄立刻抓起中年大汉的九环刀，飞也似的奔下山，赶回到农舍前时，一看娇妻和幼儿的情形，他不禁呆了。爱妻林慧英已被一个獐头鼠目一脸邪气的瘦削汉子制服，一条右臂被扭到背后，被迫跪在地上。

他的幼儿则被另一个矮胖汉子抱在怀中，矮胖汉子正在「啧啧啧」的亲着婴儿的面类呢。瘦削汉子一见阮正雄赶到，嘻嘻哈哈的怪笑道：「老么，你这个老婆真标致，又白又嫩，真叫二哥我垂涎三尺！」

那矮胖汉子继续亲着婴儿的面类，也发出怪笑道：「你这个儿子也不错，长得这么可爱，看到这婴儿就使想到烤乳猪。」

林慧英哀叫道：「正雄，他们要珠宝，你果真吞了他们的珠宝，赶快拿出来还给他们吧，我不在乎你以前的一切，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

阮正雄沉默无言，他当然很想救下妻儿，可是形势已不容许他动手，他完全束手无策了。

瘦削汉子又嘻嘻哈哈的笑道：「老么，你这个娇妻说你带咱们老大上山挖宝，怎不见咱们老大下来呀？」

阮正雄这才开口道：「他带着那批珠宝走了！」

瘦削汉子大笑一声道：「是么？咱们老大会干出这种事？我看是着了你小子的道儿吧？唉，老大真是命该如此，我早就说对付你小子不能来软的，他偏不信邪——老三！」

那矮胖汉子仍不停的亲着婴儿，道：「干么？」

瘦削汉子道：「我要带这娘们入屋去出出火气，你好好看住他，他敢动一下，你就扯裂了那婴儿！」

矮胖汉子道：「是，请便！」

瘦削汉子便将林慧英往屋子里拖，一边拖一边怪笑道：「来吧，娘们，老子让妳快活快活，你得感谢这是拜受妳丈夫之赐，当然啦，除非妳不怕妳儿子被烤成乳猪，否则最好不要反抗……」

林慧英又想反抗又不敢反抗，只一味哀叫道：「正雄！正雄！正雄！」阮正雄眼看着爱妻被拖入屋中，双目几乎要迸出火来，但是他不敢动手，因为那矮胖汉子的一只手掌正按在幼儿的天灵盖上。

被拖入屋中的林慧英仍在嘶声哀叫：「正雄，正雄！快给了他们吧，如果你有那批珠宝，赶快拿出来交给他们吧！」阮正雄面部在痉挛，身子在发抖，他低头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没有，没有！我没有那批珠宝，那批珠宝真的被抢去了。」

「哇！」突然，屋中响起一声狂号！

不是林慧英，而是那瘦削汉子，听声音，好像被人一剑穿心！矮胖汉子吓了一跳，惊问道：「老二，你怎么啦？」

阮正雄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手中的九环刀猛可飞掷而出，似一道闪电掠向矮胖汉子的双脚！

矮胖汉子一失神之下，没料到他会掷出九环刀，等到警觉而想避开时，只听「刷！」的一响，原本矮小的身材登时又矮了一截，一双脚被九环刀扫断了！

「哎呀！」矮胖汉子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阮正雄一瞬间也不浪费，身形如电扑上，一把夺过他怀中的幼儿抛向一旁，紧接着双手捏住他的脖子，使劲的捏了下去。矮胖汉子的「嗬嗬」两声，舌头伸了出来，不久便告断气！

阮正雄却唯恐他不死，又继续紧捏了他一会，直到确定他已死亡，才松手站立起来。

这时候，林慧英从屋中冲出，惶声道：「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看见幼儿在地上啼哭，她上前抱起。紧紧的搂在怀中，可是她的精神体力似已损耗殆尽，于是透出一口大气后，整个人便软跪在地。

阮正雄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惊喜的问道：「慧英，你杀了那石老二？」

林慧英摇摇头，她的惊魂仍未定下来，无法开口回答。阮正雄见她摇头，以为石老二还活着，立刻拾起那口九环刀要入屋杀人——

就在这时，温千峰从屋中走了出来。

阮正雄一呆道：「温千峰，是你！」

温千峰一边纳剑归鞘，一边含笑道：「是的，是我做了石老二，如今岷山三煞统统了帐了。」

阮正雄表情有些尴尬，道：「你救了我们一家人，我很感激。」

温千峰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不用挂齿，不过小弟也想请阮兄帮个忙……」

阮正雄点头道：「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温千峰道：「小弟想知道三年前从你手中抢去那批珠宝的人是谁。」

阮正雄一怔道：「温兄是……」

温千峰道：「当年被你们岷山四煞劫去那批珠宝的区老镖师境况很惨，到现在还翻不了身。」

阮正雄低头道：「小弟一时误入歧途，惭愧之至。」

温千峰道：「不要紧，阮兄能弃邪归正，在此耕稼为生，令小弟十分敬佩。」

阮正雄叹道：「可惜我无法告诉你当年抢走那批珠宝的人是谁，因为小弟不认识他。」

温千峰道：「他多大年纪？身材相貌如何？使何种武器？」

阮正雄道：「他年约五十左右，身材中等，其貌不扬，使一对峨嵋刺。」

温千峰道：「很好，武林中使用峨嵋刺的人并不多，小弟相信能够追查出来，告辞了。」

他拱手一揖，随即飘然而去。



阮正雄将二煞的尸体拖到后山上，连同老大的尸体摆在一起，然后以圆锹挖了个大坑，将三具尸体一起埋入地下。

林慧英抱着儿子在旁观看，当看到丈夫将三具尸体掩埋完毕时，她才开口道：「正雄，你早料到他们会来找你算帐，所以预先在地下埋了那个铁盒子是不是？」

阮正雄点头道：「是。」

林慧英道：「咱们搬家好么？」

阮正雄道：「搬家？为什么要搬家？」

林慧英道：「换个地方才能忘掉这一切。」

阮正雄摇头道：「不，我不搬，我要继续住在这儿，这儿有我付出的一切心血，我打算把我们的房子改建成大庄院，将附近的田地买下来。」

林慧英笑道：「你那来的银子改建大庄院？那来的银子买田地？」

阮正雄微微一笑道：「就在十步之外。」

他提着圆锹走出十步，在另一处林下挖掘起来。

林慧英满腹疑惑，跟上问道：「你在挖什么？」

阮正雄道：「挖宝。」

林慧英脸色一变道：「你……」

阮正雄笑道：「别紧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三煞已死，再没有人会来找我麻烦了！」

林慧英感到脑门一阵晕眩，全身似虚脱一般，眼泪夺眶而出，心中伤心欲绝，因为她突然感到眼前之人已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个陌生人！

阮正雄没有发现妻子情绪的变化，他一锹一锹的挖掘着，不久已挖下三尺深，从地下捧起另一个铁盒来。

林慧英大哭一声，抱着儿子转身奔去。

阮正雄呆了呆道：「慧英，你怎么了？」

「她伤心呀！」

温千峰从林中走出来：「良人者，仰望终身者也，如今她嫁了个阴险的狡贼，你叫她怎能不伤心？」

阮正雄面色大变，呆了。

温千峰伸出手道：「把它交给我带走好么？那位区老镖师为了还债，倾家荡产不算，还把他的一位幼女卖入青楼。」

阮正雄犹豫了片刻，才把铁盒递过去，然后重施故技，乘着温肇接住铁盒的一刹那，右脚猛抬，踢出了他的撩阴腿。

温千峰没有上当，纵身避开，大笑道：「阮正雄，真要蛮干到底不成？」

阮正雄疯了，抓起圆锹猛攻而上，横扫直劈，豁出去了。

温千峰在闪避中拔出了长剑，一道闪光冲鞘而出，立闻「克查！」一声，圆锹的木柄断了，阮正雄的一只右腕亦告落地！

「不要杀我！」

阮正雄左手紧握着断腕，扑地跪下求饶。

温千峰拾起了地上的铁盒子，冷冷一笑道：「求我没用，你该去求她！」

阮正雄起身便跑，一路向山下狂奔，大叫道：「慧英！慧英！慧英！」

可是，奔回到农舍前时，他已不支而跪倒在地，不是伤口流血过多，而是他看见一辆骡车正在远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