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陷阱〉短篇小说【全】

孤鶴

〈陷阱〉



这条小路很荒凉，是从一座长达十多里的山峦中间开辟出来的，从高处往下看，好像把整座山一劈为二，山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树林，蔽天匝地般的覆蓋著整座山，路边没有一户人家或一间野店，正所谓荒无人烟之处，所以虽然这条山路从未听说过发生什么事，行人经此，也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生怕突然从林中跳出一条杀人越货的凶神恶煞。

午后不久，一辆马车开上了这条路，这辆马车由两匹健马拖着。车厢宽大华丽，驾车的是个胡须半白的老头子，他头上戴着一顶范阳毡笠，上摆一把已经变色的红缨，低低的盖住半张脸，虽然天气炙热，他却还穿着长袖子的衣服，不过手上一条马鞭挥得很有劲，一路吆喝的摧马疾驰。

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辆马车是富贵人家所使用的车辆，而驾车的老头子则是经验丰富的车伕。

说他经验丰富可一点不夸张，当他驾车驶上这条山路时，速度很快。可是突然间，他口中发出一声长喝，同时一勒缰索，正在全力奔驰的两匹健马立时停止前进，停在一条绊马索的前面。

一条绊马索横在山路口，由于山路两旁都是树林，阳光交错的投射在路上，所以若非眼尖，根本看不见那条绊马索，而若非老车伕即时勒住了马车，只要再往前冲出二三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老姜，怎么回事呀？」

车厢中，透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马车伕老姜吐了口气，答道：「少爷，咱们碰上麻烦了！」

车厢中探出一个青年的头，他面带一丝惊色问道：「什么麻烦？　

老姜一指路上的绊马索，说道：「少爷您看，要不是老汉眼尖，这会儿只怕已人仰马翻啦！」

青年的相貌颇英俊，皮肤很白，带着几分书卷气，分明是个读书人。

他看了横在路上的绊马索一眼，吃惊地道：「什么人这样缺德，在这山路上绑着这条索子？」

老姜苦笑道：「少爷，这叫绊马索。」

青年问道：「是剪径贼设下的陷阱吗？」

老姜道：「大概是吧。」

青年居然从车厢中递出一把长剑；道：「割断它，继续上路。」

老姜应了一声，接过长剑，下车要去割断绊马索，不料刚要运剑割索之际——

「飕！」

一柄小斧头落到老姜的脚跟前！

老姜吓得后退不迭，大叫道：「少爷，不得了啦。咱们碰上强盗啦！」

青年随从车厢中闪出，接过了老美的剑道：「老姜，你是开车的，没你的事，你站开吧！」

老姜赶紧退到车边，抱头蹲下，由于心中害怕，牙　齿都打颤起来。　

青年横剑在胸，游目四顾扬声道：「是那条线上的朋友，请现身相见！」

「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中，从左右树林中各转出一老一少，老的面相凶悍，满面黑胡，手上握著两柄大斧，腰上插著三柄小斧，大斧是兵器，小斧是暗器；少的生得一张马脸，嘴上暴出两颗大门牙，他手上的兵器是一条齐眉铁棍，样子邪气得紧！

发出大笑的是黑胡老人，他往山路上一站，立刻换上一付阴狠的表情，哼哼冷笑道：「小子，你姓严？」

青年点头道：「是，我叫严如虎。」

黑胡老人沉笑道：「你老子的希望落空了。你长得太秀气，没有一点点的虎感！」

严如虎道：「尊驾贵姓大名，挡住小可的去路有何赐教？」

黑胡老人道：「老夫鬼斧杜宾！」

严如虎歪头寻思道：「这个名号有点耳熟，好像在那里听说过……」

鬼斧杜宾沉声道：「老夫原是太行山天狗案的副寨主！」

严如虎一哦道：「对！对！我想起来了，天狗寨主大牙老柴上个月才在法场上被砍了头……」

鬼斧杜宾一指耳边的少年道：「他是我们寨主的儿子，柴成功！」

严如虎道：「我明白了，你们是为大牙老柴报仇来的，是么？」

鬼斧杜宾冷冷道：「不错，我们寨主是死在你父亲铁捕鬼见愁严正的手里，老夫觉得最好的报仇方法是杀了他的儿子和媳妇！」

严如虎眉头锁了起来。

鬼斧杜宾又道：「我们已打听清楚，知道你小子前天刚成亲，今天带娇妻归宁，所以我们在这儿等你！」

严如虎道：「家父身为衙门捕头，擒贼缉凶是他的职责，而大牙老柴数十年烧杀劫掠，犯案累累，其罪当诛，死有余辜，你们找我报仇，没道理吧？」

鬼斧杜宾狂笑一声道：「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本该找你老子算帐，不过老夫说句老实话：你老子那一身功夫实在了得，老夫既然动不了他，只好拿他的儿媳出气！」　严如虎苦笑道：「小可出门之前，家父嘱我路上小心，不想果然被家父料对了！」

鬼斧杜宾狞笑道：「你知道『三更剑客月玉龙』这个人么？」

严如虎面色微变道：「知道，他是个采花淫贼，死在他手里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家父正在全力缉捕他——他今天也来了？」

鬼斧杜宾道：「老夫不知道他来了没有，不过老夫听说他对你老子很恼火，也打算给你们父子一点颜色看！」

严如虎道：「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鬼斧杜宾道：「老夫要你小子明白，今天你们夫妇即使不死在老夫手里，也逃不过『三更剑客月玉龙』之手，而且……嘿嘿，听说他对你的新婚娇妻很有兴趣呢！」

严如虎怒了，喝叱道：「满嘴胡言，吃我一剑！」

话声中，长剑如虹，猛吐而出！

也就在他出剑攻击的时候，车厢中传出一个声带惊恐的女人声音：「夫君，你小心哪！」

严如虎大声道：「别怕，我对付得了！」

「铮！」

一声锐响，鬼斧杜宾以左斧挡开他的来剑，右斧「呼！」的直奔他腰部，出招凌厉已极！

严如虎一跳避开，手中长剑顺势一招「玉笛横吹」摸向鬼斧杜宾的右腹侧，攻守亦极漂亮。

一剑双斧，就在山路上展开一场生死搏斗，鬼斧杜宾功力雄厚，双斧如电迸发，严如虎则剑走轻灵，避实击虚，一时打得难分难解……

那柴成功站在一旁看他们打了几十招后。似已看出鬼斧杜宾不易取胜，于是一抡齐眉棍，对着车伕老姜一棍劈下！

「哎呀！」

老姜及时一个打滚躲开，大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他们严家的人，我是受雇的车伕呀！」

柴成功听了这话，觉得杀他没用，随即掉转齐眉棍一棍扫上车厢门，砰然一声巨响，车门被扫得破裂粉碎！

「救命哪！」

车中的女人惊叫起来。

柴成功探手一抓，便将她抓了出来，她是个年轻貌美的新娘，今天忽然遭遇这番变故，吓得花容失色，魂都没了。

严如虎见娇妻被拖出车厢，返身欲救，鬼斧杜宾不让他腾出身手，双斧加紧挥砍，这得严如虎只好转身再战。

柴成功将新娘子抓出之后，本想一棍打杀，但见她生得标致动人，不禁动起淫心，大声问道：「杜叔叔，你老人家收拾得了那小子么？」

鬼斧杜宾答道：「没问题，这小子力气不足，叔叔稳操胜卷！」

柴成功笑道：「那好，小侄要学学『三更剑客月玉龙』的本事。」

说著，就把新娘子拖入树林里去了。

严如虎又返身要去救娇妻，但鬼斧杜宾猛攻不舍，双斧上下翻飞，又逼得严如虎不得不挥剑自保；他的武功与鬼斧杜宾在伯仲之间，龙见娇妻被拖入林中，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说也奇怪，他的表情并不很焦急，好像并不很担心娇妻被污辱似的。

鬼斧杜宾一边猛攻一边发出恶笑：「小子，你别怨恨，这都是你老子给你惹来的祸，他自恃艺高，专与我们道上朋友作对——」

一言未毕，树林中已响起一声惨叫！

不过，不是新娘子的惨叫，而是柴成功的惨叫！

鬼斧杜宾一听之下，顿时一呆，严如虎抓住机会一剑刺出，正中鬼斧杜宾的腹部，刺入达半尺之深！

鬼斧杜宾面色一下惨白，双斧落到地上，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喃喃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说著说著，人已不支倒了下去。

严如虎抬起左脚，将染血的长剑在鞋底拭了拭，笑道：「你想不通么？」

鬼斧杜宾冷汗如雨而下，喘着气道：「是……我想不通……」

严如虎含笑道：「那我告诉你，你虽然打听出我们夫妻将于今天路经此处，可是有一点你却没打听出来——我的新婚妻子也是练家子！」

鬼斧杜宾叹了口气，就此闭上眼睛，死了。

与此同时，新娘子从林中走出，织手轻理散发，脸含微笑道：「夫君，早知你爹树敌这么多，我就不嫁给你啦！」

严如虎笑问道：「那小狗死了？」

新娘子笑道：「是！壮志未酬身先死，我看他要学『三更剑客月玉龙』，只好去阴间学了。」

严如虎转对老姜问道：「老姜，您老人家没被吓坏吧？」

老姜抚著胸口，大大透了几口气后才起身嚷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下可惨了！好好一辆马车被砸成这个样子，老汉这辆车才买来不到两个月，这个损失该由谁来负责？」

严如虎道：「我负责赔偿您老的损失好了。」

老姜听了才没再发牢骚，只问道：「如今怎么办啊？」

严如虎道：「我们上车，您老继续赶路。」他将鬼斧杜宾的尸体拖去林中丢掉，随与新娘子上车。

老姜心有余悸道：「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会不会再出事呀？」

严如虎道：「不会了，您老只管放心开车。」

老姜道：「那个什么鬼斧杜宾的家伙说还有个『三更剑客月玉龙』要给你们父子一点颜色看……」

严如虎道：「别听他胡说，那月玉龙是个采花淫贼，所谓邪不胜正，家父正愁找不到他，他听到家父要缉捕他，躲都来不及，那里还敢现身。」

不料这句话刚刚说完，落听得左方林中有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为什么不敢？」

人随声现，一个身穿米色长衫的中年人从林中缓步而出！这人五官端正，只是眼神极为邪气，隐隐透出冷酷无情的气质，他手上是一柄描金折扇，态度潇洒，乍看很像个文士。

他缓步走到马车前，抖开折扇轻轻摇搧，又道：「我在此已等候多时了。」

严如虎立刻提剑跳下车，喝道：「你就是『三更剑客月玉龙』？」

中年人以冷傲的表情颔首道：「不错，如假包换的『三更剑客月玉龙』！」

他仰头望望天空，忽然轻笑一声道：「现在距离三更还早，不过遇上标致的女人，我月玉龙也可破例。」

老姜本已准备开车，这下又吓得跳到路边，抱头蹲下，连声道：「老汉是开车的，老汉是开车的！你这位三更剑客可别把老汉算上……」

三更剑客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双目如刀可在严如虎的面上，冷冷一笑道：「所谓虎父虎子，这话果然不假，你小子看来很秀气，不想手底下也不含糊，不过今天你们夫妻碰上我月玉龙，该你们倒霉了。」

这时，车中的新娘子也提一口长剑跳下车，准备与丈夫合力对付这个恶名四播而又身手高绝的淫贼。

三更剑客笑道：「美人儿，等下大爷让你乐一乐。妳等著吧！」

严如虎听他出口肮脏下流，不禁大怒道：「月玉龙，你好大的狗胆，难道你以为我收拾不了你？」

三更剑客轻蔑一笑道：「说实话，要是你父亲铁捕鬼见愁的话，那确实有些麻烦，你父亲虽是六扇门中之人，但武功确是第一流的，有许多黑道高手都败在他手下……」

他合起折扇，轻轻拍着手心，又道：「不过，你父亲也未免太狂妄不知好歹了，他应该知道我月玉龙自从出道以来未曾败过一仗，许多自命正派的侠士都一一丧命在我这把折扇之下，而他居然夸口要在三个月之内缉捕我归案，所以我很恼火，我要让他知道跟我月玉龙作对是不智的。」

严如虎一哼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找我父亲较量较量。」

三更剑客又露出那种冷傲残酷的笑容，道：「我当然要去找他较量较量，只是由于他太狂妄自大，我要先刮刮他的脸皮，先杀了他的儿子。污了他的媳妇，替许许多多栽在他手里的道上朋友出出一口怨气，然后再去找他算帐？」

严如虎道：「你说完了没有？」

三更剑客一笑道：「说完了，现在你们出招吧！我以手上这把折扇鬪鬪你们夫妻的双剑！」

严如虎倒不希望娇妻参战，转对她道：「妳一旁站着，我来收拾这淫贼。语毕，猝然发剑，呼的一声，向三更剑客的腰上横扫过去！三更剑客没有闪避，只将折扇向下微沉。但间「叮！」然一响，很准确的架住了严如虎的剑。原来，他的折扇的扇柄是铁制而涂上颜色的，故能架住来剑而不被砍断。

而且，他这一架还暗蓄反击的劲力，严如虎一时不察，当场反被震得手背发麻。颠退了一步。

三更剑客趁机反攻，动如闪电，猛然一步欺前，手中折扇刹那间连施绝招，同时连点严如虎「天突、璇玑、气海」三处穴道，出招之快，无以伦比！

严如虎遽遇强攻，有些手忙脚乱，一连挥剑格挡并连退数步，才勉勉强强聚过他的猛攻。

但三更剑客攻势一经发动，绝招绵绵不绝，势如乱箭齐发，倐然间折扇又攻上了严如虎的「期门、章门、丹田」三穴！严如虎奋勇招架，好不容易躲开了他的攻击，一条右臂已被震得发酸发麻，他这才知道这位采花淫贱果然身手高绝，自己万非其敌，忙叫道：「瑞霞，妳快逃命！」新娘子岂肯弃丈夫于不顾，闻言非但不逃，反而振剑加入助战。

三更剑客哈哈大笑，一柄折扇忽上忽下，招式变化万端，不但将他们夫妇的攻击一一化解，而且仍能控制局面主动攻击，始终大占上风。

显然的，他的武功远远超越严如虎夫妻之上，有能力在几十招内取胜，但他似乎不想急于取胜，而以猫玩老鼠的态度与他们夫妻周旋，一边打一边还出口秽言，嬉笑怒骂，将他们夫妻玩于股掌之上……。

严如虎大叫道：「瑞霞，你快逃命吧！」

新娘子道：「不，要死咱们死在一块！」

三更剑客哈哈狂笑道：「好！这才是贞妇烈女，我对贞妇烈女最有兴趣——著！」

「拍！」的一声，严如虎右肩上挨了一下重击，手中长剑顿时叮当落地，人则一连颠出数步。

三更剑客喝道：「再来一下！」

身形猛起，如影随形扑上严如虎，凌空一脚弹踢过去。「砰！」

严如虎顿如断线纸鸢，一直飞出三四丈开外，身子摔落地上时，人已昏死过去了。

新娘子又惊又怒，厉叱道：「淫贼，我跟你拼了！」她不顾一切挥剑攻出，只攻不守，真的要决心拼死一战以全名节。

可惜的是她的身手比丈夫更不如，不论她怎样发狠进招：三更剑客都能轻易化解，他似乎舍不得伤她一根汗毛，要留着完好的娇躯享乐，故只化解她的攻招而未反击。

他以游戏的姿态与她翻了数十招后，忽然笑道：「好了，你累了，躺下来歇歇吧！」

正待使出绝招点她穴道，新娘子却很机警，立即拖剑纵退。与此同时，严如虎忽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喝道：「看镖！」

一支钢镖从他手中发出，直奔三更剑客的背心打去，三更剑客身形一侧，折扇一抬，打掉射来的钢镖：笑道：「好小子，原来你还没死！」身形一掠，扑上严如虎，又发出一阵凌厉的攻击，严如虎刚才接了一脚，似已受了内伤，而且手上没有兵器，没几下工夫，已被折扇点中软麻穴，顿时萎然倒地不起。

三更剑客的折扇搭上了严如虎的脑门，回顾新娘子笑道：「新娘子，你要妳丈夫生还是要你丈夫死？」

新娘子花容惨变，弃剑于地，说道：「月玉龙，你饶了我们夫妇吧？」

三更剑客笑道：「可以，但有条件，只要你跟我到林中去，我便不杀他。」

新娘子满面通红，低首默然。

三更剑客道：「我数到三，如果你同意就点个头，否则我便敲碎你丈夫的脑袋！」

他开始数：「一！」「二！」「三！」

新娘子点头了。

三更剑客哈哈大笑，一手抓起严如虎，一指树林道：「请这边走！」

新娘子低头走入树林中去了。

三更剑客抓着严如虎随后入林——

不，就在他一脚跨入林中之际，蓦闻「崩！」然一响，一支袖箭射上了他的背心！

三更剑客一呆，停步僵立。

过了半响，他才慢慢回过头去看，但见马车伕老姜笑嘻嘻的站在自己身后寻丈处，正从嘴上扯下那撮半白的胡子，又从眼上扯下两片假眉毛。

三更剑客面色大变，失声道：「你……你……你是……」

老姜笑道：「铁捕鬼见愁，严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