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老树神〉短篇小说【全】

孤鶴

〈老树神〉



「嘿！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你们听说过树会说话没有？告诉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有一棵老松树会说话，这棵老松树生长在普陀山的绝岭之上，它会口吐人言，而且能跟你对答如流……」

上面这段话，在大江南北流传已有数月之久，而且越传越盛，绘声绘影几乎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

「老松树会说话？荒唐！荒唐！这是妖言惑众，一派胡说！」　

有人这样肯定的说。

「老松树会说话？唔……那必是千年老树成精啦！」

也有人如此猜测。

但这个荒诞不经的传言，相信的人却越来越多，因为据说有不少好奇心重的人特地赶去普陀山绝岭看那棵老松树，果然证明老松树会口吐人言，能与人高谈阔论呢。

因之，此事更为轰动了。

有人传说「老树神」要见四个人，这四个人是：

前太原府名捕头「鬼见愁」胡虎；

江南著名侠客「天龙剑」上官守义；

金陵大镖局的总镖头「双枪夺魂」易坚星；

龙虎山上清观的观主灵丹道人。

这四人，都是名扬四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鬼见愁胡虎曾经破过无数奇案，栽在他手里的黑道枭雄更是不计其数，三年前告老退隐林下，但直到现在仍为人所津津乐道；天龙剑上官守义则是当代少数著名的剑术名家之一，其为人正直豪爽，古道热肠，而且嫉恶如愁，犯在他手里的武林败类少有幸免者，所行所为无非侠义，故也是人人称赞的大侠客；双枪夺魂易坚星则是一位闻名全国的镖局负责人，他保镖已有二十多年，只失手过一次，因此信誉极著；至于灵丹道人，他除了是上清观的观主之外，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更是一位活神仙，他武功甚是高强，但最使人钦佩的是他的歧黄之术，他炼的灵丹能医百病，活人无数，因此被称为灵丹道人。

老树神要见这四个人干甚么呢？

没有人知道。

他们四人去不去呢？

有人断定他们不会去，理由是他们四人都是举世知名的人物，凡是这样的人物，大都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想法，不愿去理会那些邪里邪气的事情。

但也有人断定他们会去，理由是像他们这样名满天下的人，若不去赴老树神的邀请，岂非表示他们心虚胆怯？

于是，这件事成了人们兴趣的焦点，就有许多人跑去普陀山绝岭，日夜守在老树下，等候胡虎、上官守义、易坚星及灵丹道人的来临。

「可是，整整一个月过去了，上述四人并未去普陀山与老树神会晤，大家以为他们不去，因此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里。

普陀山拍绝岭之上，蓦然连续出现了四条人影，像巨鸟般一个一个飞落老树神之前。

这四人，正是鬼见愁胡虎、天龙剑上官守义、双枪夺魂易坚星及上清观主灵丹道人。

他们终于选择在没有人在的深夜里，连袂来到了这里，要和老树神见见面了。

现在，老树神就在他们面前。

它的确是一棵千年老松树，树高五六丈，树身大可数人环抱，树枝如龙横空，样子极之不凡。

四人并肩而立，对着会说话的老松树观察良久，鬼见愁胡虎首先开口冷笑道：「哼，我早就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事，如今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松树，所谓会说话云云，全是妖言惑众，一派胡说！」

双枪夺魂易坚星面呈疑惑道：「可是，小儿前月曾风闻而至，他说当时这棵老松树确曾开口说话呢。」

胡虎又冷笑道：「开口？它的口在哪里？」

他年已七十以上，头发虽已花白，却无一丝老态，昔日的名捕头的威仪仍然表路无遗。

易坚星又接口道：「小儿是不会胡说八道的，据他说当日曾有数人在场，大家都听到这老松树吐出人言，绝非虚假。」

胡虎以其锐利的眼光对着四下扫了一眼，道：「老夫的看法是：当时一定有人躲在附近发言，而那人八成是个神棍，目的必在敛财。」

天龙剑上官守义开口道：「这岭上只有这么一棵树，附近也无可藏身之处。」

他并非不同意胡虎的臆测，他说的确是事实，绝岭之上只有眼前一棵老松树，树的四周甚是平广，数十丈以内绝不可能躲人。

胡虎冷冷一笑道：「上官大侠是武学名家，难道不知武林中有所谓『传音入密』之术？」

上官守义笑道：「在下当然知道，但『传音入密』仅能达到二十几丈远，胡捕头请看这岭上的地势，四面均是五六十丈长的平广地面，您老认为有人功力深厚到可在五六十丈外发出『传音入密」么？」

胡虎轻哼一声道：「江湖上的鬼蜮伎俩极多，无论如何，老夫不信这棵老松树会说话。」

不料他这一句话刚刚说完，那棵老松树已吐出了人言——

「胡虎，我就知道你不肯相信，所以才特地邀请你来啊！」

语声不大，但字字清楚。

胡虎面色大变，差点惊跳起来。

易坚星、上官守义和灵丹道人也大吃一惊，他们虽然早就听说老树神会说话，心中却也不大相信，这时一听老树神果然会说话，就是他们见多识广，艺高胆大，也不禁一阵毛骨悚然，面色都白了。

双枪夺魂易坚星骇然道：「老树神，你当真会说话啊？」

老树神道；「本神年已一千零八岁，日日聆听观音院诵经，再加上吸收日月精华，因而得以成神。」

胡虎突然变目一睁，射出一片摄人心魄的锐芒，对着四下厉声道：「是那个神棍装神弄鬼？给老夫滚出来！」

他仍然不相信说话的会是眼前的老树神。　

老树神立刻哈哈大笑道：「胡虎，你这小老儿最是顽劣不驯，你要是不信本神会显灵，不妨仔细寻找一番，看看你所说的神棍躲在那里？」

这次，他的声音稍稍提高，比一般所谓的「传音入密」要高得多。

胡虎面色又是一变，当即走近树头跟前，仰头搜视树顶。

老树神笑道：「对，你仔细的看一看，然后再用你的秋水雁翎刀敲一敲，看你所说的神棍是否藏身于树腹之中？」

胡虎一看就看出树上没有人，当下果然拔出秋水雁翎刀敲打树身，绕树敲打一阵，觉得树身处处坚硬，分明树身是结实的，不可能藏着人，于是便向上官守义和易坚星说道：「上官大侠，易总镖头，二位且去附近搜索一下，也许那神棍就躱在附近。」

上官守义和易坚星不便反对，两人便分头去附近搜索。

这时，老树神又开「口」了，道：「胡虎，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今夜这岭上除了你们四人之外，鬼都没有一个，不信你也去寻寻看。」

胡虎寒脸不答。

灵丹道人却已心悦诚服，不觉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对着老树神膜拜起来。

老树神笑道：「嗯，你这牛鼻子还算乖巧，不过本神已替你算过命，这辈子你是不可能修成正果，羽化登仙啦。」

灵丹道人惶声道：「弟子愚昧，敬请老神仙指点迷津。」

老树神道：「不成，不成，你想成仙，下世为人再说啦。」

不久，天龙剑上官守义和双枪夺魂易坚星已回到树前，都说未发现人迹。

老树神笑道：「现在，胡虎阿！你总该相信本神的存在了吧？」

胡虎怒道：「这一定是邪术！」

老树神道：「邪术？你既不相信鬼神，又怎相信世上有邪术？」

胡虎怒喝道：「说！你请我们四人到此，究竟为的何事？」

老树神道：「胡虎，你在太原府任职捕头数十年，的确破过不少奇案，但你也曾运用你的智慧陷害了不少人，最可恨的是：你曾经利用职权夺取了何氏寡妇的一大笔财产，害得何氏寡妇无以为生，终于悬梁自尽——」

「胡说！」

胡虎大吼一声，突然挥刀向树身上砍去。

刷的一声，秋水雁翎刀深深砍入树身，也就在这时，胡虎浑身剧烈一震，口发一声狂叫，登时仰身栽倒，刹那间目瞪口呆，死了。

上官守义和易坚星骇然失色，灵丹道人则吓得连连向老树神磕头。

老树神笑道：「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恶者终归要遭报应——上官守义，现在轮到你了。」

上官守义面色一阵苍白，不觉倒退三步，颤声道：「在下有何不对？」

老树神道：「你么？嘿嘿，日里文绉绉，夜里偷毛豆，表面上你是义行可嘉的大侠客，实际上你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你该还记得七年前赵家灭门惨案那件事吧？由于赵家一个兄弟无意间发现你弑师的行为，你为了怕赵家那个兄弟说出去，竟然于三更半夜蒙面潜入赵家，将赵家一门大小二十余口尽皆杀害，你说你的心狠不狠啊？」

天龙剑上官守义神情大变。

老树神道：「你以为此事没人知道，但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瞒得了人可瞒不了神明，今夜也是你报应的日子了。」

上官守义听了这话，表情阴晴不定，两眼滴溜溜转了一会，忽然拔剑出鞘，走上三步。

老树神冷笑说道：「你也想砍倒本神么？」

上官守义喝道：「不错。」

话声中，长剑疾吐而出。

却不是吐向老树神，而是吐向双枪夺魂易坚星。

不仅如此，还同时一脚向灵丹道人的腰上章门穴猛踢过去。

易坚星大惊道：「上官大侠，你这是干甚么？」

武林高手，应变总是很快的，易坚星来不及撒出他的双枪，却赶紧斜肩左掠，适时躲过了上官守义猝然刺到的一剑。

灵丹道人则就地一滚，也避开了他的袭击，大怒道：「上官施主，你是疯了不成？」

老树神哈哈笑道：「他没有疯，只是想杀人灭口，由于本神揭发他的罪恶，他怕你们将他的罪恶传出去，所以便想杀死你们二人，这正是他的老把戏。」

祂说话之间，天龙剑上官守义又继续出招攻击易坚星和灵丹道人，招招凌厉，正是杀人灭口的姿态。

易坚星一连纵退数丈才脱离他的猛攻，当即撤下背上的双枪，怒吼道：「上官守义，你原来竟是这般心黑手辣，今夜易某人使替天行道，宰了你这个兔崽子。」

双枪一振，欺身便攻。

灵丹道人也很愤怒，从腰上抽出拂尘，抢步加入助战。

上官守义原想出其不意的击杀他们二人，不料事与愿违，这时被易坚星和灵丹道人缓过气来，情势立变，不消盏茶工夫，反被他们二人攻得手忙脚乱，处于危殆的局面。　「原来，双枪夺魂易坚星和灵丹道人都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单打独斗也未必会败于他，如今两人联手，他就完全处在挨打的局面了。

老树神一旁助威道：「对！出手不要留情，杀啊！杀啊！上官大侠，你恶贯满盈，哼！今夜这普陀山绝岭便是你埋骨之处……」

上官守义心虚胆怯，又勉强接了几招后，忽然纵身而起，想逃命了。

「著！」

易坚星大喝一声，右手上的短枪适时猛掷而出，他号称「双枪夺魂」，可不是浪得名，短枪出手，疾似怒矢。

上官守义挥剑欲拨，由于心慌意乱，竟未拨著，而终于被短枪射中腹部，登时一声惨叫，从空中栽了下来。

伤在要害，因此落地只挣扎了几下，便告断气，一命呜呼哀哉了。

老树神哈哈笑道：「很好！很好！这叫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

易坚星走去拔回插在上官守义腹上的短枪，拭去血渍，便向灵丹道人道：「道长，咱们走吧。」

他觉得今夜所发生的事太过邪门，心中实在害怕，因此不欲久留。

灵丹道人也是心头发毛，颔首道：「是，咱们这便下山。」

老树神道：「且慢，生平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你们干么怕我呀？」

易坚星正拟转身欲行，闻言脚下一煞，道：「老树神，在下一生行为光明磊落，可没有干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老树神道：「是么？那你一定有健忘之病，忘了自己以前干过的事啦。」

易坚星神色微变道：「易某人保镖二十多年，确实不记得干过甚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有的话，愿闻教诲。」

老树神问道：「你保镖二十多年，有没有失手过呀？」

易坚星道：「没有。」

老树神道：「真的一次也没有？」

易坚星道：「不错，二十多年来，易某人亲自保的镖，从未曾失手过。」

老树神道：「对，不过你开设的金陵大镖局，却曾有过一次失了镖货。」

易坚星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道：「那一次易某人未亲自护镖，因此出了差错……」

老树神道：「那一次的镖货损失极大，好像是十几万两银子吧？」

易坚星眉头一皱，说道：「当时若非易某人身染疾病，绝不致于发生那种不幸的事。」

「老树神突然哈哈大笑道：「易坚星，少在本神面前瞎扯蛋，你的鬼把戏别人不知道，本神可清楚得很。」

易坚星双眉皱得更紧，道：「易某人不听你胡言乱语——告辞了。」

转身便走。

老树神叫道：「易坚星，你怕了是不是？告诉你，你的金陵大镖局是垮定了。你『双枪夺魂易坚星』从此再也别想在江湖上混了。」

易坚星霍然转回身子，惊怒交迸道：「你这个老树精，你到底在说甚么呀。」

老树神道：「我在说你当年伪病在床而暗中进行劫镖的勾当，那件事你是做得十分干净俐落，可惜老天爷是有眼睛的，今天也是你遭报应的时候了！」

易坚星愤怒已极，厉声道：「胡说！你有何证据可证明易某人刦镖？」

老树神笑道：「你跟本神要证据？哈哈，这不是开玩笑么？只有凡间才需要证据，我们仙家可不需要，你在本神面前狡赖是没用的。」

易坚星怒「哼！」一声，转对灵丹道人道：「道长，咱们走，别听他在胡说八道！」

「灵丹道人发现他目中杀机隐透，心头一寒，不敢跟他一起走了，便道：「不，易施主先走，贫道……贫道想与这位老树神谈谈。」

易坚星不悦道：「谈甚么？」

说著，向他走过去。

老树神叫道：「小心，他也想杀人灭口啦。」

灵丹道人身形一幌，纵退二三丈远，干笑道：「易总镖头你请吧！贫道发誓绝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今夜之事便了。」

易坚星见自己的心迹已被他识破，面容一狞，冷笑道：「难说得很。」

身形一腾，双枪如螯，猛扑过去。

灵丹道人长笑一声道：「易总镖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今夜你纵然杀了贫道，但老树神仍会将你的罪状说给别人知道呀。」

说话间，手中拂尘可没闲著，已接了易坚星四五招枪法。

双枪夺魂易坚星双目血也似红，分明已失去理智，大喝道：「宰了你这牛鼻子，易某人再放一把火将那老树精烧死。」

短枪吐如蛇舌，连续施出杀着，企图将灵丹道人刺死在枪下。

但灵丹道人可不是弱者，他的拂尘「呼呼」挥动间，劲风四激，坚强的迎接易坚星的攻击，毫不示弱。

于是，两人就在老树神前斗成一团，各展本身绝学作殊死之战。

老树神叫道：「灵丹道兄，你沉着应战，本神保证你有胜无败——他下一招是『双龙争珠』，你便来个『渔翁撒网』——对啦，打得好！打得好！」

若论武功，两人可说不相上下，但因易坚星求胜心切，不免心浮气躁，这时再经老树神从旁指点，易坚星顿时枪法大乱，落了下风。

灵丹道人「得理不饶人」，取得攻势之后，一柄拂尘更是凶猛，着着往易坚星的要害招呼，竟似也有杀死易坚星之意。

老树神道：「快了！快了！现在来一招『仙鹤亮翅』。」

几乎是老树神的话声一落，便闻「拍！」的一声巨响，易坚星的左颈已被拂尘打中，登时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去休！」　

灵丹道人紧接着一脚踹出，正中易坚星的丹田，后者便在一声惨嚎之下，跌出三丈开外，再也爬不起来了。

老树神喝采道：「好身手，好俊的功夫，灵丹道儿，难怪你能在同门师兄弟中脱颖而出，坐稳上清观主之位。」

灵丹道人一闻此言，面色遽变，愕然道：「老树神，你这话甚么意思？」

老树神道：「没甚么，没甚么，虽然你荣任上清观主用了一些小手腕，那是小恶，可以不计。你最不可原谅的是犯了刦财刦色的戒律。」

灵丹道人骇恐已极，倐地后退了好几步。

老树神又道：「你炼制丹药替人医病本是好事，但岂可在药中放入福寿膏？那东西吃了会上瘾的。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最不可饶恕的还是你经常见色起意，将许多美貌的良家妇女刦入你的密室之中。」

灵丹道人不敢再听下去了，掉头拔步便向岭下狂奔。

老树神大叫道：「灵丹淫道，你跑不了啦。」就在话声中，正在狂奔的灵丹道人背上好像被某种利器击中，只听他「啊哎！」的一声，身子向前一倾，砰然扑地，气绝了。

他是被一把飞刀射中，而射出飞刀的人正从地上爬起来。　

他是鬼见愁胡虎。

他好整以暇的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走去老树神前，拔回砍在树上的秋水雁翎刀，慢条斯理的纳刀入鞘，才对着老树神耸耸肩，笑一笑道：「老树神，再见啦，如果有人问你为甚么会说话，又如果你真会说话的话，不妨老实告诉人：这不过是老夫的腹语之术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