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鬼运财福兮祸至 这里本来不叫鬼镇,也绝不像现在这般荒凉颓废,几没人烟的。三年前未曾来过这里的人,他绝难想像当日此地是如何兴旺繁盛,以前来过的,现在重来,他也难以置信,三年的时间会产生这般巨大的变化。鬼鎭这名称只有三年,而我们的故事也是发生在三年前。 不怕鬼的人 深秋的淸晨,碧空如洗,虽然有强劲的秋风,但灿烂的阳光依然照得人们身上暖洋洋的。 郭三手自他那座古老深宅走了出来, 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然后迈着步子望酒仙楼走去。 靑石板的街道在阳并下,泛着光,街旁屋檐下一个卖花生的老头,含笑向他打招呼:「半仙哥,你又上酒楼啊?」郭三手对他点点头,自顾而去。 X X X 郭三手来这个鎭只有六七年,可是鎭上的人跟他蛮熟的。刚来时有人问他甚么名不叫干嘛叫三手?这不是有点那个吗? 郭三手总是满脸带笑地说:「俺小时候算了个命,算命的说咱长大了会捉鬼,俺爹便替俺取了个三手的名字!意思是说,俺多了一只手,那是捉鬼用的!」 当时鎭上的人都笑开了,有人说:「老大,你眞的会捉鬼呀?咱是说眞的I」 郭三手板着脸说:「你看俺像是说笑的样子么?俺虽未捉过鬼,不过鬼见到俺便跑得无影无踪啦!」 众人不由又笑了起来,不料郭三手却被激怒了:「笑甚么?你们以为俺是说书先生,还是戏台上的大花脸?滚你娘的蛋。不信俺可试给你们看!」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排众而出。「老大,你要是说眞的,咱鎭上便有间鬼屋,闹了好几年,都没人敢住进去,你若不嫌,咳,倒是一间现成的大屋,也省得你四处张罗找人建新的!」 「有这种便宜事?要多少个大洋?」 「那屋是无主之物,你若能把鬼赶跑 ,谁还敢要你的钱。」 说也奇怪,自从郭三手搬进大屋后, 却未见他有丝毫异常之处,过了两个月,郭三手突然把鎭上的几个老头叫了去。 众人见他说得玄虚,便大着胆子跟着他走入那座阴暗,似迷魂阵的大屋,只见墙上壁虎乱窜,横梁墙角满是蜘蛛丝,一股子霉味儿直冲脑门,只怕好人住在这里,就不是有鬼也得变成病人。 郭三手却似没事人般,一直把那群心头忐忑,脸靑唇白的邻居带至后宅的一个败废的小花园内。 花园内花却没一朵,倒是野草几乎及膝高,郭三手用手扒开野草,大声说:「你们看,今早俺拿了柄锄头,打算淸理一下这些野草,没想到掘了几下,却掘出一大袋袁大头!」 众人忍不住伸头一望,可不是袁大头,花花白白的一大堆,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这刹那,众人都暗暗后悔起来,悔恨自己为甚么这般胆小,让这一大包大洋白白送给个外地人。 那个白胡的老汉颤着手嚅嚅地问:「 老大,你怎会这般巧,三两下便掘到…」 郭三手叹了一口气,正容地说:「俺也不怕说与你们听,昨夜俺睡到一半,忽然看见五只小鬼捧着一包东西,在我身前转来转去,俺一气之下,使抄起赶蚊的拂子追了出去,追到这里,只见那些小鬼把那包东西抛在草中,鬼不见了,东西也不见了,俺只好返回内屋,没想到让门坎勾着,摔了一大跤,一痛便醒来了,原来是发梦哩!」 他用目光得意地扫了众人一下,那些惊恐诧异万分的邻居,忽然觉得他双眼竟能发出异光,都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噤。 大白天,也不知是甚么东西在草丛中啾叫,尖锐短促怪吓人的。 「所以俺今早便拿了锄头在这里挖掘,嘿嘿,俺一个人也用不着这许多,不然还把它带入棺材窝里」郭三手一把把那包大洋捡了起来。「来,大伙儿都拿点去买酒润润喉吧」 还没待大伙儿来得及说几句场面话,白胡老头丁大叔昏暗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尖声地叫:「快……你,你……布上有……有印!」 众人一看,那块包大洋的白布果然淸淸楚楚地印着几个瘦骨嶙峋的掌印,看样子不是那种鬼东西留下的,难道是人,这刹那,大伙儿齐声说:「老大不用客气,这是五鬼运的财,咱命薄福浅生受不得!」 郭三手见众人执意不收,便在黄昏在大厅堂里摆了两桌酒席。应邀而来的邻居,吃的虽是山珍海味,却苦得发涩。厅堂内四根儿臂粗的红烛,烧得正旺,映得墙壁一片红光,可是众人老是觉得大屋内鬼气阴森,生似在帐后藏着了什么生人见不得的东西。 看看喝得差不多了,郭三手便站了起来,举杯说:「各位乡亲邻居,俺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大伙儿的厚赐,俺是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了,死也死在这里。」 死字一入耳,大家心头都是一凛,只见郭三手仍然笑口吟吟地说:「俺是个粗人,不懂说话……俺就敬大伙儿三杯,这也算是一种礼数吧!来,都干了吧!」此刻,气氛才稍见活泼,喝了一杯, 郭三手又叫:「再来再来,俺说三杯便是三杯,今夜不醉无归!」 一个四十多岁的敎书先生姓齐,写得一手好字,平常鎭上有人办红白两事儿,需要用笔的都找他,因此大伙儿都叫他齐夫子,当下齐夫子说:「不才量浅,请郭兄见谅!」 「三杯还嫌多?俺是百杯不倒!」郭三手说:「今日无论如何请大家赏个脸,改天俺请齐夫子写些对联儿张贴张贴!」 齐夫子苦着脸说:「不才实在是…… 咦,谁拍不才的后脑?子曰非礼勿动!」 他后面的人笑骂说:「夫子不喝便认了吧,却来寃枉咱后面的!」 齐夫子一脸正经地说:「不才读的是圣贤书,岂会平白乱说,那只手冷飕飕的,冷得不才……」他突然说不下去了,身子像筛斗般乱抖。 这刹那,大伙儿的心头也都是一沉, 禁不住斜眼睨向帐后,心里都是巴不得这顿酒早点散席。」 郭三手说:「别怕,万事有俺哩」 话音未落,不知从那里吹来了一阵风 ,阴森森冰冷的砭人肌肤,大厅里忽然一暗,四根红烛齐皆熄灭。 众人一颗心都似要跳出口腔外,半晌忽有人尖叫起来,这声音硬是像道士的招魂铃,使众人魂归肉体,都乱了起来了,椅桌杯碟砰碎乱响,要想逃跑,一对脚都不听话,硬是栽在那里,似生了根般。只听郭三手大声喝道:「什么东西还不给俺用出来」 帐后倏地飞出几团绿光,靑幽幽的似是来自地狱。 阴风又刮了一阵,绿光在大厅中乱飞 ,众人哇地大叫起来,有几个胆小的,早巳跌倒地上,喉咙上好像塞了块臭泥团,胡胡低响叫不出声来。 郭三手说:「原来又是你们五个小鬼,再不走俺便把你们煮吃了」他的声音也好像与刚才不一样。 啾瞅几声鬼叫,帐后忽然飞出五个身穿满淸官袍的东西,足不沾地的自众人头上掠去,穿过庭院,在墙屋后消逝。 良久,众人才魂魄归来,这才发觉那四根红烛不知何时又亮了,幽绿的鬼火也不见了,桌上的杯碟东歪西倒狼狈不堪。 郭三手说:「对不起,让五个小鬼败了大伙儿的兴,咱再喝两杯吧」 众人那里还喝得下?丁大叔颤着声说:「老大,你若有心,改天在酒仙楼摆两席压惊酒吧!」 「嘿呀!俺怎地没想到!」郭三手轻拍了一下后脑地说。 齐夫子忽然指着郭三手语不成句地说:「郭……你,你眼睛为甚么……有,有光」 郭三手咧牙一笑。「许是刚才沾上鬼气!」 齐夫子哗地叫了一声,瘫软地上,众人忽闻一股臭不可闻的味儿冲得脑门阵阵发昏。 不知谁叫说:「齐……齐夫子尿流屁滚啊…」 郭三手忙说:「快把他拉上来,地上还有鬼气,万万不能睡在那里」 这话一出,众人发一声喊,只恨爹娘少生一条腿,也不理他什么,一齐向大门跑去。 郭三手无可奈何,只好把齐夫子背去他馆中。 事后,齐夫子足足病了三个月,才勉强可以下床。 丁大叔年老体衰,经不得惊恐,更兼蹩着一口气跑回家中,也病了,没熬上几天便撒手去了。 可是郭三手却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 他不但没病,而且日渐一日发福,于是鎭上的人便叫他郭半仙了,有还亲昵地叫他半仙哥哩。 郭三手六年来都住在鬼屋内,他后来要请几个工人服侍,可是鎭上的人谁肯去冲撞那种东西?任他郭三手出手如何大方也没人去应征。没奈何,他只得去外地、请了几个精壮的汉子。 郭三手发达并没有忘记鎭上居民对他的情意,不时捐钱修桥筑路,修庙送药,而且他对鎭上的父老说,假如他有年归西 ,便把一切家当财产捐出来,让人建个慈善堂,收容穷苦无依的老人。也因此,鎭上的人,虽然觉得郭三手有点异乎常人,表面上对他都十分恭敬尊重。 卖唱的人 郭三手一路与熟人打招呼,不一会儿便到了鎭中心,酒仙楼便在这里,左右附近都是客栈旅店,要不便是布庄粮店,好不热闹。郭三手笑眯眯地走上二楼,这是他的习惯,每天早上都是如此。跑堂的也每天替他留下靠窗的一个座头,这常儿见他一到,连忙擦桌抹椅招呼他坐下。 酒仙楼的酒与菜都有点名气,可是上午卖的却是糕点及淸茶,郭三手啜了一口热茶便拨出插在腰带上的旱烟杆儿,捻了一撮烟丝,轻巧地塞在烟锅内,又慢条斯理地点燃,悠闲地抽吸起来。 掌柜先生梅七放下算盘隔远向他卖乖「早哇,半仙哥!您老身体眞是越来越棒,眼看你来了六七年,起码长多了十六七斤肉啦!还是你有福气!像咱,越吃越瘦,整天没神没气,跟您老哥差多啦!」 郭三手哈哈一笑。「你也不错嘛,整天坐在柜枱里,腰杆儿也不弯一下!」 掌柜的嘻嘻笑了一笑。「您夫人没陪您来?」 「那娘儿还在睡大觉!」郭三手喷了一口烟,神情奇特地笑了一下。 掌柜又说:「您老眞是比小伙子还能干嘛!」 一干茶客都哈哈笑了起来,郭三手也笑着说:「老啦,跟以前差多啦!」 原来郭三手前几年讨了个老婆,才二十出头呢,人说饱暖思淫乐眞的没错,自从郭三手讨了女人,晚上也不出来串门子找老兄弟喝酒啦,晚饭刚过,大门便关得连丝缝儿也没有。 掌柜歪着头说:「半仙哥,今儿中午你定要在这儿吃饭!」 「有甚么喜事,莫非你老哥娶姨太太么?」 「说那里的话,咱这身老骨头不比您老哥!」梅七瞪大一对老鼠眼,故作神秘地说:「昨天晚儿,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巳经五六十啦,女的才十七八哩,长得像朵鲜花似的,说是来找场干卖唱的!咱就叫她唱两句听听,哈!他娘的皮,还眞能听哩!」 郭三手敲掉烟灰,截口笑说:「你老弟,便叫她在床上唱给你听?」 大堂里又爆开了一阵笑声,梅七尴尬地一笑:「人家还有个老子哩!等下她就唱,您老哥多坐一会吧!」 「人呢?」郭三手轻轻巧巧地问了一句。 「住在隔壁的鸿福旅馆!」 郭三手忽然说:「您老弟的村庄糖糕怎么还不端来!」 「别急就来!」 郭三手不但没多坐一会,而且走得特别快,梅七诧异地说:「老哥,您……」 「俺要回去,叫那娘儿也来,看看热闹」 梅七哦了一声,忙说:「那咱们把您的位子留着」 郭三手下了楼,并没有回家,在附近兜了一圈,却走入鸿福旅馆。那里的郑掌柜,翘着一嘴胡子说:「稀客稀客,老哥找谁?」 「俺是六亲死绝才逃荒来此地,有谁可找?」郭三手低声说:「俺听梅七那老不死的说,你们店里住着一朵鲜花……」 郑掌柜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这个呀, 呶!走廊那个瘦老头就是她爹 ,咱瞧他俩没一点相像,什么屁父女,说不定也是那个那个的!哈哈!」 郭三手陪他笑了一下,便回头向走廊望去,只见一个瘦老头手上捧着一盆水自房内走了出来,他脸色先是迷惘继而一变,目光也逐渐迟钝。 瘦老头像是满怀心事在他旁边走过,郭三手轻轻对掌柜说:「看这个老的熊像,也知道那个嫩的是什么货色,」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邓掌柜忙说:「这可不一样呀」 郭三手回头对他摇摇手,快步离开了 ,这次他眞的回家了,到了街角,走得匆匆,拐弯时跟一个汉子撞了个满怀。「是你,阿贵!」郭三手揉着胸膛骂了起来:「他妈的,你走路也不带眼」 那汉子一张长脸胡子虽然刮得精光, 颚下及腮边还是一片靑惨惨的颜色。 「老爷,小的正忙着找你啊」 「什么事儿?」郭三手忽然站直身子 ,眼角往四处一瞥,「天要下雨了吗?」 「夫人找你回去」阿贵向他打了个眼色。 郭三手哼了一声「这娘儿」转身急步回去。 一个靑年迎面而来,笑问:「阿贵哥 ,您前天不是说要进城,怎么这快回来,找不到小妹子呀—哈哈—」 阿贵低着头跟在郭三手的背后急步而去。那靑年望望他的背影一眼:「这人每趟进城都是十天八日的,这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