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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牛不也《江南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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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11: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牛不也(1953.4一 )原名曹布拉,浙江黄台人,杭州师范大学教师。1982年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任浙江人民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负责人,市文联专业作家,杭州出版社社长,市作协副主席,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有武侠小说,历史文学,散文等等,武侠小说主要有《一剑三花》,《剑吼西风》,《潇洒江湖》,《江南游龙》,《风尘侠士情》,《霹雳手》等等,今天开始连载《江南游龙》。

内 容 说 明
  南宋年间, 江南大侠曲世忠隐居乡间, 耕读自娱,不求闻达。不料无意中救助被人追杀、身负重伤的神偷聂进,蓦地引来一场血灾凶祸。一时惊变迭起,怪异顿生;官府高手、武林巨擘、黑道邪怪齐集曲家,久别放友不期而至,从仕弟子突归探师,爱女失踪,少林高僧被害,强敌环伺,魔影憧憧;最后曲世忠连同聂进竟也不知去向,形势更加扑朔迷离,波诡云谲,变幻莫测……风云据变,真相大白,石破天惊,一场惨烈的搏杀震动武林、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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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飞蝠折翼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南宋宁宗嘉定十七年六月某日午后,在浙西路盐官县乡下的平野之上,一乘马自南向北飞驰而来。四蹄翻飞,激起一溜尘土。
  道旁有一大块西瓜地。一片青翠之中,有一老一少两个农人正在锄草松土。天气炎热,两人不住撩袖抹汗,这时听得蹄声急促,均直起腰来,手搭凉篷望去。
  年少的那位才十八九岁,淡眉细目,高颧厚唇,黑里透油的方脸上长了些小疙瘩。眼见来骑驰近,那黄骠马显经长途奔跑,周身大汗淋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马上骑者仍不停挥鞭打马。少年不禁地说道:“张三叔,你看那人什么路数?怎么一点也不爱惜坐骑!”
  被称为“张三叔”的老者尖下巴、皱皮脸,头发白多黑少,腰弓得如只大虾米,见那少年停锄观看,忘了手里的活计,便没好气地说:“做生活便好好做,旁人的闲事休要多管!咳咳……士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无论做什么总该上点心思……啊呀呀!你看你看!你把瓜藤也削断了!”
  少年名万士奇。他低头一看,一条粗如手指的瓜藤不知甚时削断了,那断藤上已结着两个比拳头略大的瓜。他急俯下身,捏着两个断茬欲往一起接。张三叔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傻木瓜!断了藤怎还接得活?天底下还有比你笨的人? ”
  万士奇虽不聪明,究竟是个乡下长大的少年,明知断藤无法再活,只因可惜两个瓜蛋子,一时情急心拙,这时自也嘿嘿地傻笑。
  说话间,那乘马已奔到地头。马上骑者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布衣衫,满脸的泥汗,染得一张黄皮脸成了五花脸。他手中马鞭抽得啪啪乱响,双足更不停地踢着马腹。怎奈坐骑已精疲力竭,嘴边糊满白沫子,猛地前腿一屈,跪倒于地,眼看要将灰衣汉子掀下地来。灰衣汉身手甚是敏捷,他纵身跃出,凌空打个跟头,如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毫无声息。跟着,猛一提缰绳,坐骑哀嘶了一声,颤颤抖抖站起,四腿还没站直,又砰地一声倒下,抽搐了一阵,脱力而毙。
  灰衣汉子怔了怔,满脸的沮丧,正要扬手甩去马鞭,转头见瓜地中草棚后拴着一匹青骡子,顿时双眼放光,冲着张三叔、万士奇喊道:“那大叔、小哥!这骡子可是你们的? 借我一用,定有重酬!”一扬手,将一块明晃晃、亮闪闪的物事抛过来,也不等张万二人答话,便向瓜棚奔去。
  万士奇一见灰衣汉子下马的身法,便知他武功了得。眼看灰衣汉子抛来的物事正对着张三叔,张三叔不谙武功,不懂得闪避。万士奇急纵身跃起,抄住来物,入手但觉冰冷沉重,形状两头翘中间鼓,底下有个凹窝,竟是个银元宝,不由得大奇:“三叔你看,这是真的假的?”转眼见灰衣汉子已欺近大青骡,忙叫道:“不借的!不借的!不能借的!”连忙赶过去。
  灰衣汉子正伸手去解缰绳,见万士奇一脸惶急地冲过来,怔了怔,脸上浮出笑意,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银元宝,托在掌心递过去,笑道:“好,好!我不借,我向你买。”他料想这两只银元宝,合二十两之多,这乡下少年拿去买匹大马也足足有余了。
  万士奇摇头不接,说道:“不借,也不卖!这大青骡是我家小姐的。张三叔!你把银子还给他!”
  灰衣汉子以为他还嫌少,心头不免有气,将银子往地上一丢,沉着脸去牵大青骡。万士奇一看他要用强,急抢上前阻拦。灰衣汉子“嘿”的一声冷笑,肩头一耸,径向万士奇右膀撞去。这一撞他用上三成内力,只道能将对方震出一二丈外。万士奇见他耸肩撞来,急侧身斜避躲开。
  灰衣汉子一撞落空,不由“咦”了一声,心道:“这小子会武!莫非是对头安在此处的一支伏兵?”他心生疑惧,足尖一踮,后纵五尺,游目四顾一香,见这瓜地中并无别的人影,便赔笑道:“小哥!我实有急事要用脚力,你既一定舍不得一头青骡,那便罢了!”说罢,转身就行。
  万士奇心直,见那汉子顾不得取回银子,忖道:“此人倒确有急事,竟连两只元宝也忘了取回。”急忙从地上拾起,叫道:“那位老哥,你的银元宝拿回去!”
  灰衣汉子也不回头,只伸手在脑后摇了摇,说道:“送你买果子吃吧!”足下毫不停留,快步走去。
  万士奇急了,拔足追上去,一边叫道:“老哥!你别生气!不是我们小器,那大青骡确实不是我们的。银子你还是带回去。我不能要你的!”
  灰衣汉子听他追来,只得转身迎上去,摇头笑道:“我说过送你便是送你,还跟你打诳语么?”
  万士奇刚奔到灰衣汉子跟前,突觉右腿上“伏兔”穴上一麻,跟着左膝“犊鼻”穴处又一麻,两腿再不能动弹分毫,情知是被这灰衣汉子点了穴道。
  灰衣汉子低声道:“得罪了!”拔足向大青骡奔去。他身法极快,转瞬间即至瓜棚,解开缰绳,一抬腿跃上骡背,两腿一夹,大青骡嘶叫一声,载着他向北驰去。
  万士奇急得大喊:“张三叔!快截住他!快截住他!”张三叔年老胆小,哪里截得住他。万士奇气极,当下破口大骂:“狗强盗!贼强盗!挨千刀的贼骨头!!”那灰衣汉子不予理会。眼见他骑着大青骡越奔越远,万士奇两腿穴道被制,上身却是无碍,将食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大青骡听到哨声,长嘶一声,举起前蹄人立起来,跟着掉转了头,反从来路奔回。灰衣汉不料有此奇变,慌了手脚,用力控缰勒骡。大青骡是万士奇从小饲养大的,听得主人召唤,岂有不回之理?竟不受灰衣汉子驾驭,又跳又叫,纵跃着跑了回来。
  万士奇看着大青骡去而复返,又见骡背上灰衣汉子气急败坏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
  经这一番来回折腾,灰衣汉子夺骡不成,反空耗了许多工夫。他纵下地来,心中恚怒再难抑制,将皮鞭举过头顶,恨不得将大青骡三两鞭打死。
  万士奇心中一痛,大叫道:“不要打它!”闭上眼不忍看这惨状。

  说也奇怪,这满怀患怒的鞭子竟没有击在大青骡身上。
  万士奇睁开眼看去,那灰衣汉子举鞭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神色阴沉, 目不转睛地瞧向南边。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从南边又传来一片急骤的马蹄声,蹄声密如雨点。
  一大团黑云之下,四匹快马如飞般急驰而来。马后腾起的尘土扬起数丈高,犹如一条滚滚长龙。马上的骑者人人手执兵器,锋刃的寒光闪烁不定。
  灰衣汉子望着飞骑,恨恨骂道:“狗东西们,来得倒快!”跟着手一抬,射出两粒小石子,分取万士奇左足“三里”和右足“阳陵泉”穴。万士奇只觉身子一震,两腿穴道都已解开。
  万士奇自打七岁开始习武,迄今已有十一个年头,瞧这灰衣汉子的弹石解穴的功夫,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心中又是钦佩又是诧异,既不知他的来历身份,又不懂他为何不离去。忍不住问道:“老哥!那四个骑马的人是谁?”
  灰衣汉子斜眼瞧瞧万士奇,沉声道:“你们还不快回庄去? 一会儿兵刃不长眼睛,吃了误伤可没人赔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张三叔究竟多吃几十年饭,提着锄头慌忙跑来扯扯万士奇,小声说:“你还瞧不出来?那是这人的对头!我们快走吧! ”
  万士奇也看出那四骑者与这灰衣汉子有瓜葛,说不定还有一场架好打,但他心中存着个老大谜团,也舍不得这难逢的观摩机会,又自恃是曲家庄的人,便说:“三叔,你先回去。我管着这瓜地!我们曲家庄的人还怕谁来?”
  灰衣汉子听得“曲家庄”三字,转头向万士奇看了一眼,鼻中冷冷哼了声,道:“曲家庄?曲世忠曲大官人是你家庄主?”
  万士奇听他口气不甚恭敬,心头微微生气,暗道:“瞧你也是武林中人,竟不知此地即大大有名的曲家庄,见闻实也有限!”便也冷哼一声,道:“江南哪还有第二个曲家庄?哪还有第二个曲大官人?”
  张三叔劝不转万士奇,又见四骑越驰越近,害怕起来,却又不敢丢开瓜地,便牵着大青骡远远躲开,蹲在瓜棚后面。
  狂奔而来的四骑片刻即至地头。当先一个身穿茧绸白袍的瘦子勒住马头,向伫立在瓜地中的灰衣汉子凝视有顷,一挥手,四人均飘身下马,一前三后,各执着刀剑缓步走上来。
  走在前头的白袍瘦子离灰衣汉子两丈处站定,脸上浮出笑容,拱手道:“聂进兄请了!我们弟兄四个还道聂兄叫猪油糊了心窍,死不回头呢!原来聂兄还肯识时务,那是再好没有了!只要聂兄将那件东西交还,跟我们回去复命。我姚某敢拍胸脯说一句:聂兄以往的种种,概不追究!”
  被称作“聂进”的灰衣汉子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谁叫你我曾是拜把子兄弟呢?既是你姚充姚三弟亲身赶来,我这做哥哥的不能不给你面子。姚三弟,这三位朋友我眼生得很,你怎不给我引见引见?也该让我知道姚三弟新交的知己都是些什么奢遮人物?”
  姚充嘿嘿一笑,道:“这三位的名头聂兄谅来也曾耳闻。这位……”他指指左首第一个劲装结束的白脸汉子,“是淮西快刀门的宋彦舟宋兄。这位……”他指指第二个手提长剑的金黄面皮汉子,“是处州八极剑传人杨昌龄杨兄。这位……”末一位汉子生得短小精悍,手握双刀,“是荆南地趟刀刘金刀老爷子的四公子刘百岁刘兄。”
  聂进哈哈笑道:“姚三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三位原来是浙西提点刑狱司的官老爷,你怎么不早说?小人聂进给三位大老爷磕头!”他口中说着“磕头”,身子纹风不动,反将头一仰,傲不为礼。宋、杨、刘三人将眉头皱起,阴了脸。姚充的脸顿时涨得彤红。他目中怒意一现,又强自忍住,道:“聂兄,咱们先办正事再叙话如何?”
  聂进倏地变了脸,张口呸地一下,吐出一口浓痰。他蓄劲已久,这口痰疾如弹丸,向姚充脸上飞射过去。姚充不防他突然发难,忙使一个“铁板桥”,上身后折,让过射来浓痰。姚充身后的杨昌龄个头偏矮,没瞧见聂进张口射痰,待要避让而其势不及。“啪!”的一声,印堂上正着。这口痰含了内劲,他眼前一黑,仰天跌倒,压得地上的瓜蛋子噗哧碎裂。
  姚充、宋彦舟、刘百岁各挺兵刃,晃身滑步,踩得生瓜蛋子噼拍乱响,将聂进围在中央。
  站在一旁的万士奇起先凝神听双方说话,无暇顾及旁事,此时一见双方还未交手,已踩坏了十几只瓜,如果一动上手,这片瓜地非得遭殃不可,心中一急,跳着脚叫道:“啊呀!我的瓜!你们赔我的瓜!”
  姚充等三人忌惮聂进武功高强,又被他先声夺人,一口痰射倒一人,都知这场恶斗非同寻常,谁也不敢率先出手,三人风车般地绕着聂进打转,要待他露出空档再伸兵刃。这一转不打紧,地上的瓜藤、瓜蛋子却遭劫了,眨眼间便踩毁一大片。
  万士奇忧心如焚,提着锄头抢上去,叫声中已带着哭音:“你们这些狗强盗,快滚开去!”横转锄杠便向刘百岁后腰扫去。
  刘百岁面对着聂进,猛觉身后风声飒然,和身往地上一躺,双刀如轮旋飞,向万士奇双腿绞来。万士奇虽习武多年,一则悟性差,二则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干过,三则也没想到刘百岁会向自己下毒手。瞬时之间吓得呆了,只听得“叮叮”两下脆响,跟着后领一紧,一个身子飞了起来,只觉天地倒转,耳畔风声飒飒,砰地跌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定睛一看,自己两腿好端端的,不少分毫。面前七尺处,聂进手持一根两尺长黑黝黝的钝头短铁棒。
  聂进道:“官老爷真是官老爷,对一个少年也毫不容情!很是了得!咱们到大道上去拚个死活,休毁了人家的瓜地,断了人家的活路!”说罢,便向大道走去。
  万士奇心口怦怦乱跳,知是聂进救了自己一命,又因他肯体恤庄户人家,心中对他大是感激。又见那被一口痰击晕的杨昌龄从地上骂骂咧咧爬起来,提着剑向聂进后心使劲搠去,忍不住大叫:“聂老哥小心背后!  ”
  聂进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右手铁棒回转一挡,“当!”一响,格开来剑,借力前纵,双足已踏上大道。
  姚充、宋彦舟、杨昌龄、刘百岁紧紧跟上,守住东南西北四隅,仍将聂进围在核心。
  南来的乌云已遮没了大半个天空,大风骤起,刮得道旁草叶乱抖,柳枝狂舞,尘沙飞扬。
  万士奇恨那刘百岁下手狠毒,说道:“你们真不要脸,四个人打一个,好没志气!”
  那姚充素知聂进武功了得,己方合四人之力也未必有必胜把握,双目紧紧盯着聂进的铁棒,对万士奇的嘲笑不予理会。宋、杨、刘三人是做官的,在百姓面前一向趾高气昂惯了,今奉命捉拿大盗,竟被这不知死活的乡下少年再三打扰,心里早窝了一包火,现听他又出言不逊,不禁转眼向他狠狠瞪视。
  聂进是个大行家,一见宋、杨、刘三人分神,身影一晃,早抢到刘百岁跟前,手中铁棒电伸电缩。喀喇声响中,刘百岁痛呼一声,左臂骨折,左手刀落地。聂进单足飞起,打算一脚送他回老家,白光闪烁中,姚充的长剑挟着劲风刺到。聂进暗叫“可惜”,硬生生把腿收回来,避开来剑,一掌荡开宋彦舟的快刀,转身又向杨昌龄击了一棒。那杨昌龄虽曾被一口浓痰击晕过,本身功夫实也不弱,横剑用力一架,左手成爪,插向聂进小腹。五个人顿时战作一团,兵刃相交之声密如连珠。
  万士奇是头一回见识这般舍生忘死的恶斗,一时惊呆了。只见眼前五条人影穿插交错,间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血花溅了出来,落在袍衫上。发髻散开了,蓬草般在风中飘舞。利刃相磕,迸发出星星火花,一闪即逝,又再闪亮。
  激战之际,突有一人惨叫一声,踉跄退出战团,手捂着胸口打了几个转,砰地仰天跌倒,正好摔在万士奇脚跟前。万士奇低头一看,正是那使双刀的刘百岁。他兀自大睁双目,捂住胸口的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眼见得是不活了。一个活人转眼成了尸体,吓得他腿也软了,心好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欲返身逃跑,两条腿却似不是自己的,迈不动半步。
  聂进以一敌四,虽击毙一人,自己左胁也被宋彦舟的刀锋拖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他情知今日无幸,但能拚得一个是一个,喉间发出声声低吼,双目睁得铜铃大,出手全是进攻的招数,势若飘风,前招未尽又继之后招。
  姚充见刘百岁倒毙,又见敌人招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大生惧意,自然起了患得患失之念,只盼能既保性命又立大功,再不肯舍命上前,只将手中兵刃舞成一团花,但守不攻,要待敌人力竭之后再行反击。宋、杨二人也心思相仿,不肯步伍刘百岁图那虚名。这一来,三人悄悄后退,包围圈便拉大了。
  聂进一眼便瞧破姚充等三人的诡计。身周这三人中,他最恨的便是姓姚的。这姚充原也是台州银沙帮中一员,还曾与他有过八拜之交。嘉定十一年,银沙帮帮主王子清率众起事,不幸为官军所败。王子清等一干首领或战死或被官军捕杀。幸存的帮众星散四方。聂进流落江湖,得便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因其轻功了得,被武林朋友送了个外号为“无翼飞蝠”。半月前他不意在临安街上遇到睽别多年的姚充。两人欢然道故,同上酒楼小酌叙旧。问起来才知姚充早已退出江湖,做了临安城里开酒坊某富家翁的入赘女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姚充问起义兄来历,聂进不疑有他,俱都一一告知,并连自己曾潜入丞相史弥远府邸行窃一事也不隐瞒。两人直饮到日落西山,才依依分手。聂进回到客栈,才睡下不久,便听得外头一片吵闹声,扒着门缝一看,只见一队官军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他知是冲自己来的,急忙翻出后窗,窜房越屋脱身,连夜缒下都城。先在一古刹躲了几日,后因风声太紧,不得不离寺深入荒山避祸。今晨才下山,在一市镇打尖,不料撞见姚充领着人在搜捕自己,这才知姚充已成官府的鹰犬,便盗了一匹马逃命。
  聂进恨不得一棒击碎姚充的天灵盖。只奈姚充武功不弱,人又十分滑溜,始终不肯与他正面交锋。聂进既怀死志,索性撇下宋彦舟与杨昌龄,怒目圆瞪,抡棒扑向姚充。
  那姚充见聂进身上血迹斑斑,头上乱发纷飞,势若疯虎般猛扑过来,当即剑交左手,右手一扬,发出三把飞刀。两人相距已近,聂进躲闪不及,噗的一声左肩中了把飞刀,直没至柄。他大吼一声,抡起短铁棒,照头击落。姚充用尽平生气力挺剑一格。“格察”一响,宝剑拦腰砸断。聂进的铁棒余势不衰,直落下去,将姚充的右臂齐肘卸落。疼得他满地打滚。聂进正要提足踩扁他的头颅,身后宋彦舟、杨昌龄的一刀一剑已交剪击来。聂进侧身避开,撩起一腿,将杨昌龄踢了个跟头,拚着左臂再挨宋彦舟一刀,手中铁棒电射而出,波地送入他肚腹之中。
  那宋彦舟也十分刚勇,肚腹虽受重创,犹拚尽最后一点力气,砰的一拳打在聂进胸口。两人几已胸腹相贴,聂进哪里还有腾挪闪避的余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全涂在宋彦舟脸上,同时一个肘锤捣中宋彦舟心口。宋彦舟一声闷哼,身子抽搐几下,慢慢软倒。
  聂进低声笑道:“赚了一个!”陡觉后腰一阵锥心的疼痛。却是杨昌龄在背后偷袭得手。他正要拔剑再刺,不防剑锋卡进聂进骨缝之中,一拔拔不出来。聂进转过上半身,手起棒落,将他脑袋砸了个稀烂。
  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掉了下来。
  片刻间,万士奇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搏杀,五个人中,三死两伤。那聂进浑身血污,肩头插着短刀,后腰钉着长剑,兀自直立不倒。看上去,已不像是个人。万士奇骇得周身的血液也凝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直到冰凉的雨水打湿他颜面,他才如从恶梦中惊醒,喊道:“不要打啦!你们不要打啦!”
  姚充眼见聂进重伤之余,仍手刃两命,吓得魂飞魄散,再无斗志,忍着创口的剧痛,爬起来向坐骑奔去,只盼快快离开此地,什么“升官”、“发财”统统都丢到脑后。
  聂进身被多处重创,只觉体内元气随着鲜血的流失而一点点消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忽见姚充向坐骑跑去,他提一口气,喝道:“姓姚的!留下狗命!”待想发足追赶,却已力不从心。当下右手一抬,奋力将短铁棒投出。
  这一投,使尽了全身的劲力。准头既正,去势又劲,眼看可将姚充的背心洞穿,聂进脸上已浮起大仇得报,心满意足的笑容,哪知横刺里突然伸出一把锄头,“当”的一声大响,正好将疾飞的铁棒勾偏。聂进心里一急,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地倒下了。
  伸锄勾飞铁棒的正是万士奇。在他的心中,对拚斗双方,虽是偏向孤身抗敌的聂进多些,却也不忍那认输逃窜的姚充再横尸就地,于是伸出锄头替他挡了一下。于是那吓破了胆的姚充得以活命,爬上马背,不敢回头瞧一眼,就拍马快逃求生去了。
  闪电撕裂云层,惊雷震得人心惊肉跳,大雨瓢泼而落。四下里一片濛濛水气。
  万士奇站立在大雨之中,呆呆地看着地上四具躯体。血水汇入泥水,又悄悄渗入土地。他越看越觉可怖,不禁打了个寒战,正欲转身逃去,忽见聂进的一只手动了一下。
  那手抖动得十分轻微,竟使万士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死人怎么还会动?难道是诈尸还魂?乡下少年自幼便听来许多鬼魅的故事,此时一齐在脑海里浮了出来,顿觉毛骨悚然。他抹了抹满脸的雨水,睁大眼睛,透过雨帘看去,但见聂进的手又动了一下,不光是手指在动,连身子也扭了扭。
  这人还没死透!
  万士奇惊恐四顾,求助地叫:“张三叔!张三叔!你快来!这里有个人快死了!”连叫数遍,才听得张三叔在瓜棚那边答应了一声。接着,张三叔披着一袭簑衣赶来了。
  有张三叔在,万士奇顿时有了主心骨,胆子也大了,不等张三叔赶到,便走过去在聂进唇边探了探。此人果然未死,呼吸却已十分微弱了,双目紧闭,犹在昏迷之中。
  张三叔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和断折的兵器,又检视了聂进的情形,重重叹口气,摇头道:“此人离鬼门关也不远了!唉——”
  万士奇道:“三叔!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方才我若是把大青骡给了他,也不致会……”说着不胜痛悔地摇了摇头。
  雨势小了许多。张三叔与万士奇小心地抬起聂进,往瓜棚走去。天色渐渐发亮,雷声也已远去。无数细小的水流如一条条水蛇在瓜叶下游动。瓜棚以粗竹为架,用茅草苫盖,搭在地势稍高处,棚顶有几处漏了,地上湿了数滩。
  两人将昏迷不醒的聂进放在草铺上,见他肩钉短刀,腰插长剑,身上别处还有几道血口子,实不知从何下手救治。张三叔年纪虽老,但一辈子种瓜种豆,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多少大事。面对这死多活少的人,一筹莫展,只会唉声叹气。
  万士奇本想仰仗张三叔给拿主意,哪知他比自己还不如。事到如今,只有咬咬牙,死马当着活马医,先替伤者起去身上的刀剑再论其他。心中计议已定,待到手掌一触上冰凉的剑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忖道:“若是鲜血从伤口涌将出来,岂不是反送了他性命?”手又缩回来,望着张三叔道:“三叔,还是你来,我不中用。”
  张三叔后退一步,连连摇手:“你来,你来!我下不了手。最好请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来……”
  “郎中? 到何处寻郎中?”万士奇霍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几年前庄上有名佃农劈柴时不小心劈到自己的腿上,伤口深入逾寸,结果是庄主曲大宫人亲自给他敷药包扎,一个月就康复如初了。万士奇眼睛一亮,喜道:“有了!三叔你在此守着,我去请老爷来!”
  张三叔思索一会,道:“除非是庄主老爷亲自来或还有救。我去禀告老爷,你在此守着。”叫他独自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想想也害怕。
  “也好!你快走,骑大青骡去!快去快回!时刻长了,只怕是神仙也……”
  雨已停了,云层向西北移去。曲家庄离此十五里,万士奇望着张三叔骑着青骡奔去,不由在心中默祷:“菩萨保佑!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西天诸佛、玉皇大帝、齐天大圣都来保佑……”他只盼此人别再死去,至于世上究竟有无菩萨神佛,皆在所不计,惟有一个劲儿地念叨。
  大青骡脚程再快,来回也须小半个时辰。万士奇返身回到瓜棚,见聂进脸色蜡黄,不现半点血色,嘴唇蠕动着好像说什么话,忙俯耳过去,只听得是“水……水……渴……”两个含混的字。瓜棚里锅灶缸瓮齐备,万士奇忙舀了半勺清水给他徐徐灌下。聂进喝了点水,眼睁一线,向万士奇凝视片刻,微微颌首,以示谢意,拾起一只手,再抖地伸进怀中,摸出一只药瓶子。这一动,牵痛了伤处,手中药瓶滚落地上。
  万生奇急弯腰拣起,掀开瓶塞,倾出两粒蚕豆大小紫褐色的丸子,凑在鼻端一嗅,只觉气息芳烈,谅来是聂进自备的伤约,便问:“你这药丸是外敷还是内服?”见聂进张开了嘴,便将两粒药丸送进他口中,又喂他清水。
  聂进合眼沉沉睡去。万士奇守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在想:“张三叔到庄上了么? 曲大官人肯管这事么?这事若让小姐遇上,她是最热心好事的,定不会袖手不理……方才他借大青骡时,我若将青骡借他,便不会有这场厮杀了;最多事后让老爷和小姐骂一顿。这人也真古怪,那四人向他要什么东西,他就给了人家,不就成了? 什么东西这等金贵? 宁可舍了性命也不肯交出来……”
  万士奇一头胡思乱想,一头留意外头动静。自觉时间过去许久,尚不闻庄子方向有蹄声响起,看着眼前的伤者毫无起死回生的征兆,一颗心又拎到了喉咙口,只怕他终于拖不到老爷到来就咽气。
  “臭棋儿!臭棋儿!你死哪里去啦?”
  外头忽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喊声,这声音又娇又脆。

  万士奇一听得这又娇又脆的嗓音,心头怦地跳了一下,慌忙答应:“哎!小姐!我在这里。”直腰便往外奔,瓜棚的门很低窄,万士奇奔得太急,脑瓜子与门楣重重相撞,“砰”的大响。
  一个头梳双鬟,身着湖绿裙子打着赤足,左手提着一双绣花弓鞋,右手拎着一串小鲫鱼的姑娘,自瓜地西边蹦蹦跳跳地跑来。这姑娘约二八年华,身材苗条,红扑扑的瓜子脸,有一双乌油油亮闪闪的大眼睛,滚圆的小腿肚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衣衫上也贴着一片鱼鳞。她赤足跑着,半分大家闺秀行不动裙幅、笑不露贝齿的端庄,却实实在在是曲大宫人的千金小姐曲如兰!
  曲如兰一到瓜棚前,便瞪圆了眼,嗔道:“臭棋儿!我在河边抓鱼,下大雨了!总道你会给我送雨具来,左等右等头发都等白了,也不见你的鬼影子。你是存心要叫我淋死呀?”
  “小姐,我……”
  “算了算了!要不是我见机得快,躲到石桥下避雨,早就成落汤鸡啦!”曲如兰忽又笑了,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下颏抬起,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我抓了这么多鱼!快,拿去洗剖干净,我们来烧一锅鲜美的鱼汤!”随手将鱼向万士奇抛去。万士奇忙接住,还不及回答,曲如兰眉尖一蹙,道:“咦?怎不见老张三?他躲在瓜棚里睡大觉么?哎!我的大青骡呢? 你这人如此没用,连匹骡子也看不住!还想叫我教你武功……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她一张小嘴叽叽呱呱,话密得不透风,不让人有插话的间隙,却还要怪责别人:“你怎不说话?你这人真是太笨了,长了一张嘴光会吃饭不会说话,岂不跟牛儿马儿羊儿一样了么!”
  “小姐!出大事了!你快到瓜棚里看一看。有个过路人快死啦!”
  “死?谁死了?我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曲如兰低头进了门,一见那身上犹插着刀剑的聂进仿佛死人一般,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惊叫一声,花容失色,浑身一震。但她毕竟已大话出口,尽管心中发毛,头皮发麻,还是强自镇定,小心伸出手在聂进鼻端探了探,暗暗吁了口长气,转头望向万士奇。
  万士奇将这人跑毙坐骑,借骡不成,又有四骑追来向他索物,两下里说僵了动手,结果三死两伤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又说张三叔已骑青骡回庄去禀告庄主,另一姓姚的伤者也骑马逃去。随即担心地问道:“小姐,你说老爷会不会怪我们多管闲事?”
  曲如兰俏脸一板,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爹最爱武林朋友!据你说来这人是武学高手,他以一敌四毫不畏惧,是条好汉!你救了他,我爹定会大大夸你的!唉!爹怎么还不来?”她看一眼聂进,面现忧色:“来回三十里路,我怕他挨不了多少辰光了!”
  “正是!小姐你足智多谋。我正急得没法子,小姐来了就好了!”
  万士奇的父母原是曲家庄的佃农,十多年前双双死于时疫,是曲大官人收养了他。他与曲如兰名为主仆,实际上形同兄妹,自小一块儿玩耍,一块儿习武。要论年龄,还是万士奇大两岁。但万士奇无论是机智还是学武的悟性,都远不及曲如兰。适才他独伴伤者,心里七上八下的,此刻身畔多了个曲如兰,便觉有了依靠,踏实多了。
  那曲大官人是名将曲端之后,家中良田数百顷、仆役数十,可惜膝下只有一个爱女,从小就当她儿子养。在偌大一个曲家庄,除了庄主曲大官人夫妇,就算曲如兰地位尊崇,自然养成敢作敢当不受拘束的性子,当下受了万士奇一顶高帽子,她的大小姐脾气又发作了,把衣袖一撸,道:“等不得了!说什么也得先将他身上的刀剑起出来!你给我打下手。”
  “是!”万士奇应了声,却又疑惑起来:“小姐,你成么? 别给他治死了哇!”
  曲如兰瞪了他一眼,道:“你扶住他身子!我先给他点了昏睡穴……若是我将我们曲家的‘还阳回春丸’带在身边就好了……”话一出口,自觉口气太软,又气昂昂地补上一句:“你别怕!看我的手段!”
  毕竟是名家弟子,曲如兰五指连弹,一口气点了聂进“风池”、“大椎”、“命门”、“肾俞”、“曲池”、“肩臑”、“云门”、“天白”等十几个穴位,以收止痛止血之效。跟着她摆开马步,深吸一口气,运劲于臂,左手三指把住刀尾,右手三指捏住剑身,双眼睁得溜圆,牙关咬得紧紧的。万士奇屏住了呼吸。只见曲如兰双臂猛地一提,聂进如受电击似地身子一挺,从草铺上弹了起来,又重重摔下去。曲如兰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齐放,带血的一刀一剑“呛啷”掉在地上。她额头冒出一片细密的汗水,大大呼出一口气。
  聂进身上的数处伤口,又涌出大股鲜血。万士奇惊叫:“血!血!”
  曲如兰一弹而起,怒道:“你这笨伯怎恁没用处?快捧些草灰来给他敷上……在灶膛里!灶膛里有草灰!”
  万士奇昏了头,那炉灶明明砌在门内右侧,他却在当地乱转,绝望地大叫:“在哪里?在哪里?”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一片急骤的蹄声,间杂几下马嘶。跟着是张三叔的声音:“大官人,那伤者就在瓜棚内。”
  名扬江南武林的曲世忠曲大官人飘身下马,大步向瓜棚走来。
  曲世忠约四十五岁,身高七尺,清瘦颀长,凤目蚕眉,颏下一部乌黑的长须。他身穿皂色绸袍,腰系镂花玉带,悬着一把带鞘的长剑。既具儒雅之姿,又有名将之后的风范,令人一见,便生肃然起敬之意。
  曲世忠一接到张三的禀报,二话不说,立即叫上两名亲信弟子彭兴邦和石守义,拍马赶来。济危扶厄,乃义不容辞之举。这一路,曲大官人马不停蹄,紧赶慢赶,正好在曲如兰好心过头、闯了大祸之际赶到。
  在路上,他已听张三大致说了聂进的伤势,故而一见丢在地上的刀剑及血肉模糊的聂进,他的两条卧蚕浓眉便往中间挤,双目射出冰冷的光,沉声道:“兰儿,这定是你干的好事!”
  曲如兰很少见到父亲如此严厉的声气,心里发虚,嘴上却不肯服软:“爹爹!若不是我们把他身上的刀剑起出来 ,这会儿他早没命了!我上回给一只野兔治箭伤,也是……”
  曲世忠阴着脸喝道:“你和士奇先到外头去!不得我允可不许进来!快滚!”
  曲如兰的脸涨得彤红,跺了跺脚,扭头奔出门。万士奇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吐,低着头溜出了门外。
  听着瓜棚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老爷在给聂进治伤了。万士奇自觉犯了个极大的过失,心头如压着一块大石。倘若聂进就此不治,那如何是好? 岂不是自己害了他吗?
  万士奇斜眼看看曲如兰,忍不住说:“小姐,你说他能活么?”
  曲如兰白了他一眼,愠道:“你问我,我去问哪个? 他能活,是他命大!他要死,谁也拦不住!”
  这话虽带负气的意味,倒也有几分道理,然则,“方才肯再等片刻,让老爷来治便好了。”万士奇叹了口气。
  曲如兰勃然变色,两根眉毛竖了起来,嘴巴一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手气抖抖地指着万士奇:“你!你!你此刻才来说现成话损我!他死了,我抵命,不会连累你的……”
  她好心好意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治伤救命,先挨父亲的斥责,后受万士奇的抱怨,心中是十二分的委屈,极需有个人能给她说几句好话。偏偏万士奇笨嘴拙舌,傻乎乎地说:“你是小姐,真要抵命,也只有我去。我怎么会损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士奇只要一听见曲如兰的娇脆的声音,一看到她俏丽的背影,就心慌意乱,就面热头晕。能陪伴她玩耍片刻,跟她说几句话儿,更是欢喜得赛过做了神仙。但能为她做事,自觉无比快活。他说“真要抵命,也只有我去”这话,实是发于肺腑,但曲如兰听在耳里,却是一句讥刺之言,更气得浑身乱抖,狠狠一跺脚,扭头纵上大青骡,什么话也不说,便一阵风地走了。
  万士奇犹自呆呆地想道:“我若真为小姐死了。以后不就再也看不到她,再不能跟她说话儿,也不能陪她玩耍了。不知她会不会难受?会不会在日后记起我……”他想出了神,脸上忽喜忽忧,毫不知曲如兰早已走了。
  “士奇!你站着干啥?你去斫几根竹子来,扎一副担架。”
  石守义走出瓜棚,递给万士奇一把柴刀。
  万士奇霍然醒悟,才知曲如兰已没影了,他脸上一阵发热,只恐被石守义看出心意,讪讪地道:“七师哥!那人不会死吧?”
  石守义道:“难说。师父说此人伤势沉重,暂且还有一口气吊在那里,须抬回庄去。是死是活,要看他的造化了。”
  万士奇接了柴刀去斫毛竹。江南多竹。离瓜地两里便有一片竹林。他选了几株粗如手臂的竹子,砍倒后去枝叶剖篾,扎成一副担架,背了回来。
  曲世忠、石守义、张三叔已在瓜棚外等候,却不见彭兴邦的人影。曲世忠脸上毫无表情,命石、万二人将浑身上下裹满了白布的聂进抬起,又转头吩咐张三叔:“老三,我们这就回庄去了。我适才吩咐你的话,你可记下了?此事关乎我曲家一门的祸福,官府来人问话时,你可不能答错半句。”
  张三叔道:“大官人放心!张三蒙老庄主和大官人天覆地载之恩,才有今日。大官人交代的话,张三一句一字全记在心里。”
  这张三原是嘉兴的农户,守着祖传儿亩水田过活。有一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偏又碰上老婆患血痨重症,为治病撮药,还要完税纳粮,几下里一逼,不得不卖田产救急。结果家产荡尽,老婆还是不治而亡。张三顿时贫无立锥之地,辗转流落到盐官曲家庄,为曲世忠父亲曲老庄主收容。曲老庄主见张三诚实勤勉,身世可怜,也就格外看顾。将老太太的一个婢女许配给他。曲老庄主故世后,曲大官人也对他十分体恤。如今张三连孙子都有了,为报曲家两代厚恩,自愿到远离曲家庄的瓜地种瓜看瓜。
  曲世忠点了点头,认镫上马。石守义和万士奇抬起担架,跟在马屁股后回庄去。
  万士奇想着老爷吩咐张三叔的话,心里甚是不解,暗忖:老爷救了人,为何又说“关乎我曲家一门的祸福”?难道此人不该救? 不该救为何还要抬回庄去救治?他轻轻咳嗽一下,小声道:“七师哥,七师哥,三师哥去哪里了?”三师哥便是彭兴邦。曲世忠是武学名家,一生收了七个徒弟。其中大弟子、二弟子早已艺成另立门户去了。庄上还留五个弟子。万士奇虽也跟众师兄一块习武,却是仆役身分,是以他虽称石、彭等为“师哥”,但无福叫曲世忠一声“师父”。
  石守义答道:“彭师哥用那三个死者的坐骑,先一步将三具尸体驮回庄去了。师父说:死者都是官府的人,不能任其曝尸荒野,得用棺木敛了,待官府来人领去。”
  万士奇一听得“官府”二字,蓦然醒悟,暗叫:糟糕!这三个死的连同那逃去的姚充,都是官老爷。四个官老爷乔装飞骑追袭这个聂进,多半是官兵捉强盗,哪里是江湖人厮杀。如今我们救了强盗,岂不是与官府作对么?难怪老爷要说到“关乎曲家一门祸福”。救人救出祸来,这可如何是好?好汉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想到此,万士奇叫道:“老爷!”
  曲世忠闻声勒住了马,回头问:“什么事?”
  万士奇道:“老爷,这人不能抬回庄里去!他是官老爷的对头。日后大官老爷追究起来……”
  曲世忠道:“不错。此人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江湖上有名的大盗。官府三年前便布告天下,要缉拿他归案。如今他落在曲家庄地面上,奄奄一息。你说不抬回庄里去,该怎么办?”
  曲世忠脸色平静,双目直视着万士奇,像要看到他心里去。
  万士奇想了想道:“老爷,他虽是大盗,但方才官老爷拿双刀砍我的腿,是他救了我。我想,我想……我想老爷把他这人交给我。我,我决不给老爷、小姐和曲家庄惹祸。请老爷恩准!”
  曲世忠点了点头,又问:“他救过你,你欠了他的情,也救他为报。做人是该如此!不过,他如果并未救你在先,你还会救他么?”
  万士奇不假思索,脱口道:“会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曲世忠脸上浮出欣慰的笑容:“这就是了!你一个无知少年都能如此。我曲某在武林中还算微有薄名,怎能见一位武林人物垂危而袖手不理呢!不过,士奇我要告诉你:我们曲家庄里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今日的事你要守口如瓶,决不能对旁人提一字。你懂么?”
  万士奇人不算聪明,但事情的轻重还是明白的,点头道:“我懂!若是日后有官府来人问我姓聂的在哪里,我就说:‘我只见他向北逃去了。其他一概不知!’”
  曲世忠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这样答。他一个身负重伤之人,又不长翅膀,怎能逃远?官府里头的人不笨,先会在这方圆数十里处大搜,搜捕不到,仍会来问你。你又怎么回答?”
  万士奇道:“我只说‘不知道’就是了!”
  曲世忠道:“你要说:这姓聂的当时也死掉了。不久便从东边来了两名身穿黑衣的大汉,每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见这姓聂的死在当地,跳下马来大哭一场。随后就将姓聂的尸体抱上马背,仍向东边驰去了。”
  万士奇侧着脑袋想一想,笑道:“妙!妙!东去五里是大江,大江通海,谁知那两个黑衣大汉是不是张帆航海去了!这一来,官府搜也没处搜,寻也没处寻。”
  这一说,曲世忠与石守义对视一眼,均现出“此子不蠹”的嘉许的微笑。
  太阳渐西斜,三人行了一程,曲家庄已遥遥在望。曲世忠扳转马头,离开大道,说声:“跟我来!”领头往西边的茅草地行去。石守义和万士奇不明所以,心中疑惑,见曲世忠下马走进密匝匝齐肩高的草地,也不敢多问,抬着担架跟上去。
  茅草地绵延数里,一直到庄子西北的河边而尽。杂草春萌夏茂,秋黄冬枯,也不知荣枯了多少年。足下软绵绵的盖着厚厚一层历年草屑。狐兔在草丛中掘穴出没。草叶子刮在手臂上,划出火辣辣的血丝。蚊蠔嗡嗡绕着人打转。行了许久。从草叶尖上望出去,已到了庄子的北边。
  曲世忠停了下来,站着四顾一番,打个手势,让石、万二人放下担架,低声说:“此刻不宜进庄。你两人先在此等着,待天黑了后,我命兴邦来接你们。”说罢便顾自去了。
  石守义和万士奇见曲世忠行事如此谨慎,足见他为救聂进是担了极大的风险,自是不敢有半点马虎,坐在闷热的草丛中,眼巴巴地等待天黑。

  直到暮色完全降临,凉风阵阵掀动长草,才有一条高高的人影从庄西头行来。石守义凝目看了一会,转头说:“是师父,不是三师哥。”声音中透出几分疑惑。万士奇夜视的功夫与石守义差得太远,直到来人走近,才看清他面容果然是曲世忠。心想:“老爷真是把细,惟恐三师哥行事不慎走漏了风声。他与姓聂的素无交谊,为人热心至此,真叫人钦佩!”
  曲世忠披着一袭黑斗篷,快步走来,说:“此刻进庄正相宜。兴邦到县衙去报案尚未转来,只好由我亲自来一趟。守义,你放下,我有话说。”
  石守义放下担架,道:“师父有什么吩咐?”
  曲世忠道:“兰儿这孩子太不懂事!方才被我说了几句,赌气到她娘坟上去哭,我怎么也劝不回来。平日她还肯听你的话,你去把她找回来。这里的事由我和士奇来料理。”
  曲如兰五岁时,生母病故。曲世忠后来又娶一位夫人相氏。或许是后娘之故,隔层肚皮隔个海,娘儿两个就是亲近不了。早些年, 曲如兰一与后娘吵架便到生母坟上去哭,这是庄上尽人皆知的事。曲大官人英名盖世,但碰上娇女爱妻,也是束手无策。
  这石守义在七弟子中位居末位,年纪轻,人生得漂亮,又聪明伶俐,入门虽晚,学艺却勤。曲大官人以“龙形剑”、“逍遥掌”、“宏阳功”称绝于世。石守义在剑、掌两项上所获最多,深得师父、师母的喜爱。师兄弟中,他与小师妹曲如兰最说得来。曲世忠奈何不了爱女,只得求助于徒儿。
  石守义愣了愣,随即面现喜色,答应一声便去了。万士奇看在眼里,心中甚不自在,转念想到:小姐在坟上哭,岂不哭坏了身子? 是该有七师哥前去照拂劝慰。
  曲世忠与万士奇合力抬起担架。曲世忠在前,走出茅草地,却并不向着庄里,反掉头往北边行去。眼看庄子已在身后,曲世忠还是没有转向的意思,万士奇心中纳闷,想问又不敢问。
  行了有两里光景,转头看,曲家庄在夜色里已成黑黝黝的一片。前头高坡上是座龙王庙。这龙王庙周围,稀稀拉拉有几棵矮树。万士奇平日放羊割草,是常来玩的。庙中供着一尊张牙舞爪的龙王菩萨,风调雨顺的年头,庙门总是关着。一年里庄里派人来打扫两次,给龙神除尘去灰,上香祝祷一番。
  曲世忠径朝着龙王庙行去。万士奇心中恍然有悟:老爷是怕抬回庄去失漏了风声,要将姓聂的安置在龙王庙里。有龙神相伴护佑,或能保住聂老哥一条命吧?他向担架上的聂进看去。星光斜照在聂进的脸上,他仍是双眼紧闭,犹如死人一般。
  “放下!”曲世忠低声道,歇下担架。万士奇抬头一看, 已到了龙王庙正门前的石阶之下。只见曲世忠俯身下去,不知怎么一来,轧轧声中,最下面的三条石阶缩进地里, 露出一个方方的大洞。一股凉丝丝的风从洞中涌出来。洞里黑幽幽的, 不知有几多深。
  万士奇看得目瞪口呆。这龙王庙门前的石阶,他上上下下不知走过几千百趟,从不知石阶下有个深洞。他蓦地想起庄中老人讲叙的一个故事。说是五百年前,这里有过一条神龙,平日躲在龙洞里,每逢久旱不雨的年头,它见四方百姓凄苦,便飞出来播云降雨。上帝因它屡犯天条,派了天兵天将拿缚龙索将它缚住,带到天庭镇压在上帝的宝座之下。这个洞,莫非是那神龙故居?
  曲世忠点亮一盏小小的灯笼,往洞里照一照,转头说:“士奇,这个所在最隐秘,庄里只有我知道,现下你也晓得了。万万不可告诉第三人!你明白么?倘走漏了风声,便害了这位聂朋友的性命!来,我们抬他进去。”
  曲世忠出于道义,救下聂进之后,在内心深处,自觉虽一介布衣,但究不同于江湖豪侠,绝不能与朝廷作对。心知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不但为祸非小,且有损父祖清誉,遗污子孙。他生性谨慎,左思右想,决计不让众弟子予闻。至于万士奇,忠厚过人,别无亲人,自小在曲家庄长大,又对自己奉若神明,忠心不贰,跟自己有主仆名份,与那班弟子又自不同,故让他作个帮手,较为稳妥。
  万士奇心头一热,想道:老爷将我当作可共机密的人,这份福气,真不知是哪世修来!便使劲点头:“老爷,我决不吐漏半个字!”
  到了洞中,曲世忠搬动机关关闭洞口。万士奇才知先前猜测有误。这洞又深又长,曲里拐弯,两旁的石壁并非全是天然,有几处乃是用大块方石垒成,显与那传说中的神龙无关。
  在洞中穿行许久,才到一个两丈见方的石室。室中有床有桌椅,也没见什么灰尘,显然常经拂拭。曲世忠将聂进搬上床,展被盖好,又替他把脉,顾自微微点头,说:“此人伤势太重,加上失血过多,一条命已丢了大半。我现下给他服了培元养血回阳之药,性命是无碍的了。但要康复如初,此刻还不敢打包票。他是犯下大案的侠盗。这几日内,官府定会来人罗嗦,庄中也别有杂务要我料理,恐难时时分身来此照料。士奇,这要靠你替我分劳了!你是个好孩子,我很放心!”
  曲大官人一向对下人和颜悦色,但究竟是一庄之主,高高在上一呼百诺。万士奇对他是敬多于爱。现听他将这么重大的事交予自己,口气亲切温和,直似长亲对待子侄,心中大为感动,道:“老爷,士奇只怕自己蠢笨……”
  曲世忠微笑道:“士奇,你不要再叫我‘老爷’了。你忠厚老实,心地纯良一向对我和夫人忠心耿耿,我早就想收你为徒,只一直未得其便。今日你之作为,很合我心意。从此刻开始,你是我第八个弟子了。只要你勤奋学艺,未始没有武功大成的一日。”
  万士奇虽一直跟着师兄们学武,但究是僮仆厮养的身份。纵使艺业大进,也不能像师哥们那般去自立门户,只能一辈子在曲家庄执役趋奉,永远是曲氏奴仆。他做梦也没想到过名列曲门弟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曲世忠笑道:“士奇,你还不行拜师之礼?”
  万士奇浑身一震,两行泪水刷刷落下,哽咽着叫了一声“师父……”再也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咚咚咚”不知叩了多少个头。一时间,他只觉得惟有自己粉身碎骨,才能报答这份天大的再造之恩,连脑门上叩出了血痕都不知疼痛。
  曲世忠踏上一步,双手掌心朝上,虚虚一扶,宏阳功在无形中发出,手不及体,便将万士奇托了起来,说:“好啦,好啦!从今后,咱们师徒一体,便如一家人了。你只在我身边用心学武,再不必去种地养牛。聂朋友暂且不用管他,你跟我上去。”
  出来时,却不循原路返回,只觉地势向上斜伸,拐过两个弯,曲世忠说声:“到了!”在石壁上抓住一个铁环一提,头顶一块石板移向一旁,现出一个洞口。万士奇跟在曲世忠后头上去,又呆了。从这洞口上来,居然是在曲世忠的书房之内。曲世忠掀开壁上一帧山水画,墙上有块青砖是活动的,取出青砖,抓住墙内的铁环一提,洞口石板盖上,半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万士奇又是新奇,又是兴奋,心想:“这地洞暗室不知是哪一代哪一朝的人依天然地洞修成的。师父武功这么高, 自是用它不着。今用来藏匿一个遭官府追缉的人,再隐秘不过。官府中人任谁也想不到曲家庄之下,会有一条暗道远通庄外。”
  曲世忠说:“士奇,你去看看如兰有没回来。一会让你师兄们都到大厅去,我要宣布收你为徒之事。”
  万士奇恭敬地答应一声,出书房,向前厅走去。他在一日之间脱胎换骨,不再是曲家庄的仆役,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暗想:“倘若爹妈地下有知,不知该会多么高兴呢!师父予我天大恩德,我这辈子酬报不了,下辈子也得报答。”又想:“师父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启用极为机密的暗道,身上担了极大干系,师父已吩咐:此事不能叫第三人知道。一会见了众师哥和小姐,定要问我,我如何作答才是?”
  正在此时,只见七师哥石守义和曲如兰肩并肩从外进来。石守义在曲如兰耳边说了句什么,曲如兰便“格格格”地娇笑。
  万士奇见曲如兰神情欢愉,心想:七师哥本事真大,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使小姐转悲为喜?便迎上去,笑嘻嘻地叫道:“小姐!七师哥!”本想告诉他们自己已成曲门弟子的喜讯,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心想:“我可不能得意忘形,此事须师父亲口宣之于众方能作数。”便道:“老爷要各位师哥都到大厅去,他老人家有话吩咐。”
  石守义“唔”了一声,扭头对曲如兰道:“小师妹,你也去见见你爹吧!也好让他老人家高兴。”曲如兰道:“我才不去见他呢!他叫我‘滚蛋’,我便滚了,他要我回来,我就滚回来了。一切都由他说了算,还不行么?”石守义哈哈一笑,转脸向万士奇道:“士奇,师父着你来请小师妹,是不是?”说着,向万士奇䀹䀹眼睛,是要他帮着哄哄曲如兰。
  万士奇自然极想自己扬眉吐气之际,有曲如兰在场,但曲世忠并未如此交待,怎可“假传圣旨”?一时无言应答。
  曲如兰见状一张脸就拉长了,转头瞪了石守义一下,冷哼道:“你这骗子!”气鼓鼓地往东跨院里奔去。石守义忙叫道:“小师妹!小师妹!是我不好。你听我说嘛……”追了上去。
  万士奇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心里甚是后悔,暗暗自责:“你真是个笨蛋,小姐一向是喜欢听好话的,你怎么就编不出半句来?”叹了口气,自去前院寻各位师哥。


  二、 鱼跃龙门
  大厅中,曲大官人与继弦夫人相氏并肩坐在两张大木椅中,两人俱是微微含笑。曲门弟子彭兴邦、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分左右两排,站在下首。照惯例,万士奇本该侍立于曲世忠座椅旁,今日他是新弟子,身份已变,便垂手站在石守义身后,想到曲大官人的恩惠,禁不住又热泪盈眶。
  曲世忠开口道:“我与你们师母商议过多次,士奇这孩子自小就在我们跟前长大,他老实忠厚,肯努力上进,这么多年没犯过大过失,我们看视他也如同子侄。今日,我决计收他为弟子。从今而后,他就是你们的第八个师弟了!”
  彭兴邦以下诸弟子一听,无不大吃一惊。这万士奇傻不楞登,只是师父的一个僮儿,任谁都想不到师父不仅恩施格外,予他自由之身,还收他为徒,这真是从何说起?当真是一步登天,鲤鱼跃过了龙门,叫化子做了皇帝,狗肉和尚成了佛祖。一时惊诧、不满、嫉恨、轻蔑、迷惑,各种神情出现在众弟子脸上。厅中一片寂静。彭兴邦与石守义更因师父不提及聂进只字,也不知师父将其藏于何处,却突然冒出收万士奇入门的事,心中更猜疑多端。
  万士奇心神激荡之下,哪会去留意众师兄的神情,早就抢上前,双膝跪地,重行给师父行礼,跟着又给师娘叩了头。
  曲世忠将众弟子的不满一一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兴邦,这里的师兄弟中以你为首,你代为师的向士奇宣示本门门规。”
  彭兴邦为人深沉,心想师父今日既有非常之举,必有其非常之因,当下收敛心神,站出来向万士奇宣示门规。无非是遵师敬祖、重德守礼、扶危济困等若干条。宣示完毕,脸上堆起笑容,道:“八师弟今蒙恩师收录,可喜可贺!”
  万士奇连忙给彭兴邦叩头。彭兴邦还了半礼。万士奇依次向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叩头如仪。黄循礼等心中虽耻与万士奇为伍,但在师尊面前自不敢放肆,只得勉强还礼,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贺词。
  正在这时,门外墙头上突然发出一声长笑,笑声中,几条人影“嗖嗖”纵下地来,一个粗豪的声音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撞上曲大官人又纳佳徒,我们弟兄几个正好讨杯喜酒吃!”紧跟着“砰”的一响,两扇厅门脱臼而飞,三个武官打扮的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是盐官县县尉李松。
  众弟子吃了一惊,一齐向前抢上数步,拦在三武官面前。彭兴邦眉头一皱,道:“李爷,这是怎么说?”
  那县尉李松向与曲世忠熟稔,忙挤上来拱手道:“大官人,得罪得罪!这三位是史丞相府中的官长,久仰大官人英名,一定要我领着来见一见,我……”他苦笑着摇摇头,表明自己身不由己,实不敢到曲家庄来无礼取闹。
  曲世忠自打相府三将震开厅门、大步入厅起,一直没动过一动,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神情镇定如恒,这时略欠了欠身子,笑吟吟地说道:“李爷言重了。世忠一介布衣,山野草民而已,相府的老爷是请也请不到的,今晚一来就是三位,令寒舍蓬荜生辉,世忠不胜之喜!兴邦,给嘉宾看座!”
  彭兴邦早接到师父递来的眼色,极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身子却不动,仍率众弟子挡住相府三将。
  这相府三将都是有来历的人,既是名扬武林的好手,又是史丞相的心腹爱将,见曲世忠大大咧咧地坐在上头,曲门弟子又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十分恼火。当先那个满脸浓髭的家将性子最急,喝道:“小子,让开一旁!”一伸手,“嗤!”一声,就抓向彭兴邦胸口。
  彭兴邦为众弟子之首,见多识广,一见此人出手的来路,是鄂北姜家“虎形爪”的招数,当即不避不闪,单掌一立,挡在胸前,他宏阳功已有五成火候,内劲聚之于掌,掌缘即发出“嗤嗤”微响。浓髭家将是行家,心中一凛,凝爪不发,左爪从下穿出,去抓彭兴邦的腰胯。彭兴邦有心要显一显师门功夫,以左爪对左爪,硬碰硬迎上。两人十指相接,身子都微微一震,各退半步。彭兴邦道:“原来老爷姓姜!”
  浓髭家将果然姓姜名延宗,他与彭兴邦交了两招,未占到半点上风,猛听得对方喝破自己的武功来历,心中一惊,忖道:“曲世忠的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弟子便如此厉害,难怪曲世忠如此傲慢。”跟着又想:“这小子既知我武功家数, 自有破解之法。”一念及此,脸色大变,道:“不错,老爷是姜延宗!你既知老爷姓氏,还如此无礼,不怕王法么?”
  彭兴邦一眼看出他是外强中干,正要反唇相讥, 曲世忠发话了:“兴邦,尔等不得无礼,退开一旁。”彭兴邦说声“是”,瞪了姜延宗一眼,一挥手,众弟子皆退向两旁。
  曲世忠缓缓站起,抱拳当胸,含笑道:“还没请教这两位的官讳?”李县尉急上来陪笑道:“这位是郑公全忠。这位是叶公金龙。”郑全忠鹰鼻高颧,目光阴鸷,年约三十。叶金龙白白胖胖,慈眉善目,步履沉重,已近五十岁。
  曲世忠道:“在下曲世忠与内子相氏见过三位老爷。三位老爷从京里大老远地赶来敝庄,不知有何吩咐?曲某但教力所能及,无不照办。”
  叶金龙笑道:“谁不知曲大官人是名将之后,最懂王法官律!我们若非奉命差遣,迫不得已,怎敢来打扰曲大官人?‘吩咐’二字实不敢当。曲大官人若肯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曲世忠笑道:“叶老爷也太客气了。”叶金龙道:“请大官人将‘老爷’二字收起,叶某也算得上一个武林末学。曲大官人岂非怪我们不懂武林规矩?”曲世忠道:“岂敢!岂敢!曲某山野村夫,却不敢乱了朝廷礼法。便请老爷们吩咐,曲某如有效力之处,深感荣幸!”
  姜延宗大声道:“曲世忠,你既懂朝廷礼法,那我来问问你!”曲世忠含笑答道:“请讲!”姜延宗道:“今日在你曲家庄的瓜地旁可有人厮杀相斗?”曲世忠点点头:“这是小徒目睹,有这回事。”姜延宗又问:“浙西提刑司三员材官的遗体可在你庄上?”曲世忠惊讶地“啊”了声,道:“确有三具尸体,但未着官服,实不知是什么身份。曲某不忍见他们曝尸荒野,命小徒抬回庄来,草草敛了,又命小徒赴县衙禀报。李爷可以作证。”
  李县尉不知他话中有个圈套,想曲世忠派彭兴邦来报告这事是有的,便重重地点头道:“大官人说得不错。是这么回事。我还跟彭师兄说,今日天时已晚,明日一早,我来验尸。”这一来,便坐实了曲世忠在此之前不知死者身份一事。
  姜延宗哼了声,道:“难得曲大官人如此慈悲!我再问你:那无翼飞蝠聂进杀死三名材官,杀伤一名,自己也身中一刀一剑,如今人到哪里去了?”
  曲世忠面显讶色,转头问李县尉:“李爷,谁叫无翼飞蝠聂进?我怎么没听到过这人的名头?他是干什么的?”李县尉不愿得罪曲世忠,明知他做作,反帮他演双簧:“聂进便是那个在你家地头上杀人的凶犯,有名的江洋大盗。这三位老爷从京里来,就为缉拿他归案。”曲世忠叹道:“可惜我不在场,叫那厮为盗伙救走了。否则,曲某纵不济事,也不能任贼人在眼皮底下从容逸去!”
  叶金龙嘿嘿笑道:“哪里用得着曲大官人出手?曲大官人武功卓绝,门下高徒也俱是出类拔萃的英杰!适才大官人说聂进拒捕杀人时,有高徒在场目击,那跟大官人在场,又有多大分别?”
  这人满面笑容,神态祥和,却是笑里藏刀,比那直性子的姜延宗厉害多了。曲世忠哪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说:“来了!”转头道:“士奇,你将午后所见一一向三位老爷禀报!不用怕,见到什么就说什么。”
  本来万士奇只是一个僮仆,从无在主人、宾客、官老爷面前侃侃而谈的经历,只有端茶移凳的份,今日突然变为曲大官人的弟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报恩!纵使刀山火海,师父说“跳”,我也不会有片刻犹豫。眼见相府三将砸门闯入,在师父、师娘面前肆无忌惮,心中十分愤怒,当下踏出一步,暗道:“万士奇,你受师门再造之大恩,万不可在外人前给师父、师娘丢脸!”双目平视相府三将,道:“三位老爷,小人万士奇有礼!”向三人抱拳为礼。随即将瓜地所见简略地说了一遍,说到聂进的去向,便如师父所教;由两条骑马来的黑衣大汉带向东边云云。他初在广众前言谈,心下不免惴惴,差幸理路还清,来龙去脉倒还明白。讲完后,向师父望了一眼,见师父微微点头,他便大感自慰,觉得未辱所命。
  这一眼不望还好,一望反使相府三将起疑。姜延宗厉声道:“万老弟!有人在你曲家庄地头厮斗,你在做什么?坐山观虎斗?”进来后一直未说话的郑全忠开口了:“谁不知曲大官人以扶危济困,除强救弱为己任!曲门高弟秉承师教,个个都是敢作敢为的好汉子。万老弟既不明厮斗双方的身份来历,眼见四个打一个,大违江湖规矩,哪有不拔刀相助的道理?”此人话声响亮,理路宏正,一字字都打进众弟子心里。他们不知底细,不由都将目光射向万士奇。有的是担心他答话不当,有的却猜测他当真参与了厮斗,故不次拔擢。师父也太善了,聂进是一侠盗,得罪当朝丞相,便是犯下弥天大罪。师父一仁之念,日后有得麻烦上门。但事已作下,只有给他们来个矢口否认。只彭、石二人暗暗点头,寻思:师父收他为徒,原来是因他救了聂进。
  万士奇哪知郑全忠话中设有陷阱,只要一句答不上就会平地生波澜,他只老老实实地道:“郑老爷的话是不错的。我看他们四个打一个,甚是不公道。心里是想帮那单身一人的,可惜我武功低劣,插不上手,我只在一旁劝他们不要打了。他们根本不理会我。我只好眼睁睁看他们拚斗,一个死了,又一个死了,心里怕得不行……”
  说到这里,万士奇眼前又浮起那个惨烈残酷的厮杀场面,不禁打了个寒噤。
  曲门众弟子听他在外人面前自认无能怯懦,心里极不受用。有人心想:“师父怎么将这个脓包收为门下?”有人暗说:“奴仆终究是奴仆。这一来,师父的名头叫他损到家了!”
  叶金龙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万老弟为维护师门,不惜将自己说成个无用而又胆小的小人,这番用心倒也令人钦佩。只是实难使人相信,曲氏门下会有胆小鬼!”
  曲世忠叹息一声,道:“此子胆小无能,是我素知。玉不琢不成器。曲某正要对他严加督责,故特将他收录为弟子。叶老爷也是武林高手,又在相府为将,见多识广,谅也知人性不同。有的人生来就胆大包天,如三国蜀汉的姜维,胆大如鸡卵。有的人生来就胆小,惟有多经磨练,坚其心志,壮其体魄。到志坚体壮之时,胆气自也足了。这又何足为奇?我这小徒才十八岁,来日方长,谁敢说他十年后还是这般模样?”
  万士奇将师父的话一字字听在耳中,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暗道:“师父对我期许甚高,我决不能叫他老人家失望,坠了他老人家的名头!”
  叶金龙笑道:“曲氏门下会有无用胆小之人,这话有谁相信?那聂进武功不弱,但要想单凭一人之力毙三伤一,而后从容脱逃,那是海外奇谈了!贤师徒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么?”
  曲世忠微微一笑:“小徒就在这里,叶老爷、姜老爷、郑老爷三位都是大行家,一试便知,何用多说?”
  姜延宗最是性急,大声道:“好!我来试试这小子的功夫!”身形一晃,便抢到万士奇面前,“砰!”一拳打在他肩上。万士奇毫不防备,向后跌出,若非彭兴邦在他后臀一托,这一下得跌个四脚朝天。
  姜延宗与彭兴邦交过两招,知道曲门弟子不好惹。这一拳乃是虚招,原未指望得手,岂知一拳打中,不由呆了呆,倏地变了脸色,怒道:“好小子! 你装熊!”
  曲世忠沉声道:“士奇!姜老爷要与你过几招,你若不出全力,是不给姜老爷面子!”
  万士奇平白无辜地挨了一拳,所幸对方拳势不重,并未受伤,但心下已极为恼怒,又听师父的口气,是要自己无所顾忌与之搏击,便向师父望了一眼,整一整衣襟,气沉丹田,左掌在前,右掌在后,摆个门户,正是逍遥掌的起手式“安之若素”。
  叶金龙、郑全忠、李县尉见万士奇神态端肃,身法凝重,直似渊亭岳峙,暗赞了一声,均想:“曲世忠果然不凡,门下一个小徒儿也有名家风范,倒不可小觑了!”彭兴邦等一干曲门弟子却都皱眉。逍遥掌的要旨是“以意驭掌,不滞于形”八字。其上乘境界是随意而行,如万士奇这般滞于身形掌形,那便落了下乘,显然还未入门。
  姜延宗右拳一晃,左拳穿出,后发而先至。万士奇急抬掌挡格,不料他两拳都是虚招,底下一足飞起,正中肚腹。万士奇噔噔退了两步,身形一定,踏步上前,扬掌劈去。姜延宗侧身躲过,还了一拳,又中万士奇肩头。这一拳打得颇重,所幸万士奇多年来跟众师哥学艺,都是当拳脚靶子,挨得多了,倒练出一副铜筋铁骨,只是身子晃了一下,并不后跌摔倒。
  数招一交,姜延宗心下已明白,曲世忠的这个小徒儿功夫还未练成,与其同门差得太远。论理该即罢斗,但他气恼曲世忠师徒傲慢无礼,拳掌不断地往对方身上招呼。万士奇自打学武而来,从未正式与外人动过手,对方又是京里来的官老爷,未动手前心下便怯,待得身上挨了几拳,心中慌了,出手便无章法,被姜延宗一轮急攻。招架不住,惟有连连后退。
  曲门众弟子见万士奇如此不济事,起先还存些幸灾乐祸之心。看到后来,见姜延宗得寸进尺,将万士奇当个练拳的沙袋木桩,而万士奇是一味后退,都感颜面无光,恨不能自己上去代他挽回败势,为师门出气,都频频向师父望去。但曲世忠神情淡然,仿佛眼前这场实力悬殊的比斗与己无关。叶金龙等有姜延宗出头卸曲世忠的面子,乐得作壁上观。
  姜延宗一拳直击,“砰!”正中万士奇鼻子。万士奇脑子一晕,姜延宗飞足踢了他个跟头,跟着上去又是一脚,踢得他如皮球一般,一直滚到墙根。姜延宗不费吹灰之力,便大获全胜,狠狠地出了口气,得意洋洋转身走回厅中,正要说几句话挖苦曲世忠,蓦听身后一声大喝,急转身看,只见万士奇满脸的鲜血,疯虎一般扑过来。姜延宗怔了怔,左肩已挨了重重一击,痛入骨髓。
  原来万士奇滚到墙下时,觉鼻子热辣辣的,  一摸一手血,心想今日头一回奉师命出战,败得如此不堪,岂不大大丢了师门颜面?哪怕丢了小命,也得打回一掌。一念及此,怯意顿去,胸中生出一股刚勇之气,跳将起来,舍生忘死地扑上去,居然一击就中。
  大凡武学之士比斗,六分比力,四分比气。万士奇一招得手,气势大盛,将自幼练起,反复练了几万遍的逍遥掌法使将出来,再不管对方出拳还是出腿,抱定“大不了死在今日”的决心,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拳掌翻飞,急风暴雨般攻了过去,居然掌风霍霍,逼得姜延宗不住后退。
  一个是初生之犊,一个是相府老将。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
  众弟子见局势陡变,无不精神一振,屏息凝神观斗。他们的武功都较万士奇为高,又是旁观者清,看到妙处,微微点头,看出破绽,暗叫“可惜”。七弟子石守义于逍遥掌领悟最多,眼光又自不同,暗道:“万士奇这一掌只须左偏三寸,已然赢了。这一步跨得太大,掌势过了头,反露出后背的空门。‘列子御风’而后紧跟着使‘姑射神女’,姓姜的还往哪里退!”
  万士奇仗着胸中一股怒气,鼓勇而斗,堪堪将一套三十二招逍遥掌使完,虽占了上风,却连对方一片衣襟也没捞到。斗了一阵,他胸中怒气渐平,出掌就不及先一阵那般灵动。姜延宗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目光老到,抓住时机,立施反击,使出成名绝技“虎形爪”,十指“嗤嗤”有声,击上抓下,强弱之势又变。几招过后,万士奇胸口大穴被他抓住,顿时全身软麻。姜延宗恨他先前打过自己一掌,下手更不容情,右手五指插落,在万士奇左肩头穿了五个血孔。跟着用力一推,万士奇的身子直飞起来,撞向曲世忠。
  曲世忠伸手接住,顺手解开万士奇的穴道,将他放 在地上,也不察看他左肩的伤口,神色自若地道:“姜老爷,我这小徒武功低劣,还用再试么?”
  叶金龙见万士奇被伤成这样,曲世忠虽口气淡淡的,众弟子却都已怒目而视,心中也怪老姜太过份了,情知当此情景已不能再以威压,干笑数声,道:“令徒的身手么,倒是始料不及的。我们吃着史相爷的饭,替史相爷办事,也是身不由己。今日天时已晚,暂且告辞!”说罢,拱拱手,向姜、郑两人使个眼色,转身离去。曲世忠叫道:“兴邦、循礼,你们两个送一送各位老爷。”

  待相府三将与李县尉一走,周仁、吴遵德、石守义皆围上来察看万士奇的伤势,见他肩头鲜血淋漓,都愤愤不平。石守义道:“师父,那姓姜的狗贼太可恶,我追上去给他点苦头吃!”
  曲世忠正色道:“不得胡闹!自古而来民不与官斗。随他去吧!士奇受些历练,于他是有好处的。”
  万士奇肩头伤痛还在其次,今晚在曲家庄内初战失利,落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心中既悔又愧,只觉辜负了师尊的厚望,大塌了师尊的面子,哽咽道:“师父、师娘,弟子太过无能,愿受重罚。”
  曲世忠给万士奇点穴止血,又吩咐夫人相氏去取药包,温言说道:“士奇,你不要多想,大家都明白;你已尽力了!武学一道,有几分本事就是几分本事,假冒不来的。今日你为我出了大力,又负了伤。我怎能怪你?”
  相氏取来了药包,亲自动手给万士奇洗净伤口,敷上药料,包扎停当,又说:“士奇,你功夫与那姓姜的相差老大一截,原该早早罢手不斗。如今弄成这个样子……幸好不致伤筋动骨, 否则我夫妻心下何安?”
  万士奇儿曾受过这等情深义重的慰解,鼻根一酸,忍不住哭出声来:“弟子纵然丢了性命,也难报师父、师娘天高地厚的大恩……呜……”
  周仁等听他说得真挚动情,也受了感动,均想:“这小师弟倒是个知好歹有良心的,无怪师父特别看重他。”纷纷出言抚慰,夸他面对强手毫不畏惧,凭这份胆气,日后定有大出息。
  裹伤既毕,周仁、吴遵德、石守义亲自护送万士奇回房歇息,师兄弟们又说会子话,重行回客厅与师父、师娘商议明日如何应付相府三将。
  这一夜,万士奇卧在床上,一则周身伤处疼痛,二则又因数逢意外之事,心潮起伏,抚今思昔,思绪纷纭,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直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着后又是乱梦颠倒。忽而梦见爹娘活了转来,忽而梦见自己学好武功将姓姜的打得落花流水,忽而梦见七师哥石守义与田如兰成亲,忽而梦见聂进从地洞里冲了出来,拿了把明晃晃的刀子乱砍乱杀……突然觉得鼻孔中奇痒,猛地打了个喷嚏,醒了转来。
  眼睛乍一睁开,就看到上方悬着一张红扑扑、俏丽顽皮的笑脸。这不是曲如兰又是谁?她手指间拈着一根草茎,一见万士奇睁眼,就“格格格”笑。
  万士奇反手一撑,要想起来,却被曲如兰按住了:“别动!别动!平日倒看你不出,傻不楞登的一个人,昨天晚上居然大出风头,一下子扬名立万了!”
  “小姐,我……”
  “你还叫我‘小姐’?爹爹既然收你为徒,先入山门为大,你该叫我‘师姐’了!你快叫声我听听!”曲如兰绷紧脸皮,欲装作端肃的模样,偏偏自己就掌不住,又“格格格”笑起来。
  万士奇蓦地里悟到,自己不再是低三下四之人,心中感到一阵喜悦,望着言笑晏晏、俏美如花的曲如兰,一颗心又没名堂地乱蹦乱跳起来,脸庞阵阵发热。
  “你快叫呀!你叫不叫?再不叫我拧你耳朵了。”曲如兰伸指捏住万士奇的耳朵,用力一拧。万士奇不防她来真的,疼得大叫起来。曲如兰道:“快叫!我数到三你再不叫,我可要把你耳朵撕下来喂狗了! 一、二……”
  “我叫!我叫!快放手!”万士奇知她说得出做得到,行事任性,毫无顾忌,便赶紧讨饶。
  “你叫呀!”
  “小……小师妹!”
  曲如兰双眼一瞪,手上用力,万士奇痛得哇哇大叫。曲如兰愠道:“你才入师门就敢捣鬼!今日不收拾得你服服帖帖,我就不姓曲!快叫师姐!”
  万士奇一摸,耳朵根子上湿漉漉的,已被拧出了血,知道今日她与自己较上了劲,混是混不过去的,只好遵命:“小……小师姐。”
  曲如兰眉花眼笑,响亮地应了声,又道:“论理,你还该向我叩头,念你有伤在身,这个头暂且寄下了。你既认我为师姐,听不听我的话?”松开了手。
  万士奇笑道:“师姐有命,怎敢不听?”心中说:无论你叫我做什么,哪怕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
  曲如兰点头:“好!这才像个师弟。我问你:昨晚庄中有如此热闹的好戏,别人不来叫我倒也罢了!你身为师弟,相府三将闯进来闹事,你怎不向师姐我禀报?”
  万士奇是在琢磨:曲如兰为何与自己过不去,原来是这个缘故。便老老实实地说:“昨晚我本是想告诉你的,师父要收我为徒。但又怕受你嘲笑,是以想说没敢说。后来相府三将闯进来,大厅内剑拔弩张,大家都想着如何对付那三个狗官,又未得师父、师娘允可,怎敢擅离大厅?”
  曲如兰哼了声,道:“你是怕我看你出丑丢脸!我听三师哥、七师哥他们说了,三个狗东西其实没啥本事,你也太没用了!若是我在场包管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万士奇脸上一红,暗道:“幸好你不在场。否则,我那副狼狈相让你看去,日后有得受你讥笑。”
  曲如兰笑一笑,道:“输了就输了,你不必脸红。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传你一套‘麻姑拳’,还怕没有扬眉吐气之日?”她幼受父教,年纪虽小,一身功夫实不在众师兄之下,只是煞有介事地说来,俨然以师姐自居,实有几分滑稽。幸亏万士奇一向自卑惯了,并不觉得受她的教训有什么不妥,老老实实地点头:“是!”
  曲如兰奔到门口,探头向外张望一会,轻轻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回到万士奇床前,脸上现出诡秘的笑容,低声说:“昨天瓜棚里那个家伙藏到哪里去了?你快告诉我。我是你师姐。”
  “在……”万士奇脱口说出一个“在”字,猛然警觉,昨日师父反覆叮咛,地洞之事切不可告诉第三人,以免带来意想不到的祸祟。师父言犹在耳,怎能泄露?面前曲如兰目光灼灼,是一副急切与闻机密的神态,万士奇好生作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看你看。你这家伙言而无信!昨日救他,我也有功劳。我这就问爹去!”她噘起嘴,作势要走。
  “对,对。你去问你爹才是。”万士奇信以为真,顿有如释重负之感。
  曲如兰一计不成,好生失望,又回到床前,道:“我若去问爹,爹自会告诉我。我之所以来问你,是因为你我二人从小一块长大,交情非比寻常,哪晓得……唉——!”
  这几句话嗲声嗲气,纯是小女孩撒娇的口吻,万士奇听在耳中,有说不出的受用,飘飘然地仿佛进入了梦境。他双眼痴痴地望着曲如兰娇美的面容,心中无比甜美,只觉天界仙乐也不及她的声音美妙。
  曲如兰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窃喜:这笨蛋经不得哄,我索性再哄他一哄,他就浑陶陶不辨东西了!她抓起他一只手,放在掌心之间揉搓,轻轻扭着腰肢,柔声道:“好师弟,你快告诉我!这件事只我们两个知道,瞒着七师哥他们,那多好玩!你就在我耳边轻轻说,不叫旁人听了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着侍身下去,把一侧玉雪可爱的耳朵凑在万士奇嘴畔。
  万士奇一只手被曲如兰握住,似觉有电流阵阵射向心脏。他脸蛋碰到她柔软的发丝,鼻中嗅到少女颈中透出的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体香,耳中听到柔腻温存的话语,眼中见到一美艳若喷的玉颊,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全身血脉贲张,迷迷糊糊地想:“我是癞蛤蟆,她是天仙。我不敢有别的企望,我只盼望能使她高兴喜乐。我说了罢,我说了罢……”
  曲如兰正值妙龄,情窦初开,平日只要见到几个师哥向自己献殷勤,有事没事往自己身边凑,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快意。此刻握着万士奇骨节粗大的手,耳畔感受到他喷出暖烘烘的粗气,也不免动情,不自觉地抬高了头,同时脸上热潮涌起,羞答答地说:“师弟,你真的忍心不告诉我么?”
  “在……在地洞里……”
  “地洞?地洞在何处?”曲如兰热切地问道,“是在庄里还是在庄外?”她使劲摇着万士奇的手。
  这一摇,牵动了万士奇的肩伤,创口迸裂,剧痛入骨,他呻吟一声,不由抽回了自己的手,顿时清醒过来, 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这个好事的小姐一旦知道地洞入口处,定要钻进去看个明白。她的嘴又快,万一说漏了嘴,不仅害了聂进的性命,师父一家也将大祸临头!那时,曲如兰也不能幸免……一想到这里,万士奇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绮念立时无影无踪,低声道:“小姐,你不要问了。你爹既不告诉你, 自有一定的道理。”
  曲如兰施尽浑身解数,只骗出他半句话,听他口气决绝, 显然已觉察到自己的用心,她恼羞成怒,倏地变了脸,道:“你不说就不说,好神气哟! 以后我再不来睬你!”她拉开门,想想又十分懊丧,伸足往门板狠踹一脚,奔出去了。
  万士奇适才在曲如兰的软语温存之下,如饮醇酒,醉醺醺的无比美妙,这一下仿佛从天上落到地下,心凉了半截,犹自痴痴地想:“她生气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是世上最没用的人,只会惹她生气。她一定哭了……”想到曲如兰掩脸哭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庄外野地里乱走的景象,万士奇心中一慌,再也躺不住,掀被下地,才要出门去找她,恰好四师哥周仁奉师父之命前来给他换药。
  周仁说:那相府三将还不死心,一早就有人在庄东北二十里处的沈家桥村头见到他们。万士奇一颗心全在曲如兰身上,于相府三将的行踪也不如何挂怀。周仁给他换了药,又嘱他多躺躺睡睡,不要到风地里走动,伤口才能好得快些。
  周仁去后,万士奇独自呆在屋中也觉无趣,便披上一件布衫,往师父院里去,看看师父可有什么吩咐。

  曲世忠正在小客厅里陪着李县尉在说话。原来,今日李县尉点了十名弓手复来曲家庄,要将三具尸体运回县城去。同时也为昨晚私闯曲家庄一事特向曲大官人赔罪致歉。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县尉,殊不愿与财大势雄的曲大官人结怨。因此一口一个“大官人”叫得十分亲热。
  曲世忠遥遥望见万士奇,手一招,叫道:“士奇,你来见过李爷。”万士奇应了声,忙走进去,叫了声“师父”,又向李县尉请安。李县尉执着他的手问他伤重不重,又骂姜延宗不要脸,下手如此狠毒,日后不会有好结果,接着说:“大官人,这位万贤侄是虽败犹荣。单凭他那不顾死活勇往直前的豪勇,足令姜延宗为之气夺。毕竟是名门高第,就是与众不同!”夸得万士奇脸都红了。
  曲世忠拈须微笑,道:“李爷过誉了!姜老爷是跟他玩玩的。小徒从未见过世面,受点儿挫折,对他未始没有好处。昨晚倒是内子特别担心,只怕姜老爷拿捏不准,失手将这孩子打死,我夫妻的罪孽就大了。是以还要请李爷代为向姜老爷致谢,多承他手下留情!哈哈哈……”
  李县尉也是聪明伶俐、见多识广之人,如何辨不出曲世忠话中的骨头?干笑数声,正色道:“贤夫妇爱徒之忱,远近闻名。那姜延宗昨晚若是当真肆无忌惮,兄弟我就第一个放他不过!”曲世忠不欲使他太尴尬,忙拱手道:“言重,言重!李爷的义气,我夫妇是一直感激的。昨晚也是看在你李爷的面子上,否则我曲世忠又不是软面团,人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罢了,罢了,这事不要再提。”他看看天光,笑道:“我已命厨下备了点儿粗茶淡饭,请李爷前厅入席。”李县尉道:“多次叨扰,实在不好意思。”曲世忠站起身笑道:“李爷肯赏光,是我曲某人的面子!”执了李县尉的手,一同往前厅去。万士奇跟在后头。
  前厅内已安下一桌酒席,随李县尉来的十名弓手在别屋另设一桌,由老管家作陪。万士奇伺候李县尉与曲世忠落座,又提壶给他们注酒。曲世忠按住他手,使个眼色,道:“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你去跟师哥们一块吃。吃罢饭,就到我书房去,几案上有两粒丸药。”
  万士奇猛然记起,师父昨日就将照料地洞里聂进之责交予自己,今被曲如兰一搅,几乎将这件大事忘了。一夜半日过去,竟一趟也没去看过,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于是赶紧退出来,到厨房里张了张,正好有一笼猪肉包子出锅。随手抓了十几个,拿张干荷叶包了,径往书房行来。
  悄悄进屋,掩好门,回过身来,见几案上只有文房四宝,并无师父所说的丸药。想了一会,才体会到“丸药”云云,不过是个由头。于是启动墙上机关,打开地洞入口,随即闭上洞门,摸黑扶壁前行。不一会便到石室。
  “聂前辈!聂前辈!”万士奇低唤两声,不闻聂进回应,心道:“他到此刻还未醒转?”连忙打着火,点燃桌上的油灯,凑过去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那聂进大睁两眼,颧骨高耸,两颊凹陷,在摇晃不定的灯光里,宛若一具僵尸。万士奇以为他已断气,顿时后背溜过一阵凉意,头皮阵阵抽紧,大着胆子伸手去探他鼻息,忽见他双眼眨了一下,万士奇一怔,吁出一口气,道:“你原来醒着!吓得我半死!你好一点么?一定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肉包子。”
  聂进道:“你先给我弄点水喝。”他声音嘶哑,身子十分虚弱,但双目已有光泽。
  万士奇扳转茶壶,给他倒了半碗茶水,一转眼见茶壶旁有只青瓷药瓶,掀开瓶盖,里头是半瓶梧桐子大黑乎乎的丸药,正是师父自制的“还阳回春丸”。想起师父说的“两粒丸药”那话,便倒出两粒,喂聂进服下。
  聂进喝了水,精神略振,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既救姚充那狗贼又救我?”这些疑问是他醒来后百思不解的,是以脸上显出急切的神情。
  万士奇告诉他,这是曲家庄,救他的是曲大官人,为防官府搜捕,特地将他藏在地洞里,“我叫万士奇,是曲大官人第八个弟子。昨日在瓜地,我若将大青骡借与你就好了!都是我糊涂,害得他们三死一伤,你聂前辈也差一点死掉!”
  聂进皱了皱眉道:“这与你何干?那四个狗贼与我是死对头。他们见了我要杀,我见了他们也要杀。怎能说是你害的?你脑子有毛病吧?”
  万士奇道:“我是不聪明。我就是不懂人为何杀来杀去?你杀死的那三人,是什么官员,他们家中总也有妻子儿女,如今人死了,妻子儿女多伤心啊!以后日子又怎么过?就是你聂前辈,家里总也有亲人。若是你死了,你家里人又会如何悲哀?”
  聂进闯荡江湖多年,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所结交的皆是重义轻生的好汉子,从未听到过这等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话,忍不住说道:“曲大官人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有你这等没血性的弟子?”
  万士奇面有惭色,低声说:“你说得不错。我原是曲家的僮仆,昨日恩师才收我为徒。我自己也觉着不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这几句话出于衷诚,字字情真意切。聂进听在耳里,更觉诧异,凝目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令师是怎么想的。依我看啊,如你万老弟这样的人,不该学武,应该置几亩地,盖几间屋,养一头牛,娶一房媳妇,老老实实男耕女织,生孩子,平平安安过一世。”
  万士奇平生最钦佩的是师父,最羡慕的是师兄们。他自知资质欠佳,但想只要假以时日,勤学苦练,总有成为武学好手的一日,至于成了高手后又做些什么,却浑未念及。生为曲家庄的人,不学武又学什么?听了聂进的话,他很不服气,反问道:“我为何不能学武?”
  聂进道:“学了武,人家来欺负你,你就要自卫。自卫就要杀人。像你这样的性子,手中拿着刀,面对着同样拿刀的敌手,先要想他家里的老婆孩子一大堆。敌手不等你想完,先一刀劈去你的脑袋了。你若成武学之士,那便是让武林中多一个鬼魂罢了!你既不敢杀人,还学武干什么?”他越说越气,“想不到我老聂英雄一世,今日反要受一个脓包蛋的恩惠,真还不如死了!日后传到江湖上去,我老聂还怎么做人?”说到这里,他两眼喷火,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是极轻蔑的神情。
  万士奇不料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脾气还这么大,吓得不敢说话,等了一会,待他喘息略定,小心翼翼地说:“前辈,光顾着说话,你饿了吧?肉包子香喷喷的,还有热气呢!”便将一个包子递到他口边。聂进十儿个时辰未进过粒米,一闻到包子的香气,口中酸水直冒,恨不得一口吞了,但想起自己方才说过不屑受他恩惠的话,便紧闭双唇硬挺。偏偏肚子不争气,“咕”了一声后,居然“咕咕”连响。
  万士奇见他这副硬充好汉的模样,颇感好笑,便道:“你不吃,我倒饿了。”缩回手将包子咬了一大口,笑道:“老王的馅子拌得实在好,又香又鲜又油,还拌进了海米、虾仁呢!”故意吃得咂咂有声。
  果然,聂进挺不住了,只奈四肢还动弹不了,无法起床抢夺,他闭眼思索一会,忽怒道:“老子没说不要吃!快把肉包子拿来!”
  万士奇忍俊不禁,“嘿嘿”笑了。聂进自嘲道:“老子今日虎落平阳,只好由你摆布!”就着万士奇手里,狼吞虎咽,一气吃了八个包子。
  聂进用舌尖舔着油漉漉的唇沿,满意地咂着嘴道:“万老弟,外头风声如何?姚充那贼子逃脱了狗命,官府来没来人?他们是不肯罢休的。”
  “怎么没来?昨夜就来了……”万士奇将相府三将夜闯曲家庄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聂进叹道:“想不到你倒为我受了伤!曲大官人与我无亲无故,担着这么大的风险!真是惭愧呀!我倘能活着出去,这笔人情债如何还法?”
  万士奇道:“前辈这话就见外了。家师与晚辈岂是施恩索报之人?前辈昨日以寡敌众,半步不逃,这份英雄气概,我是十分佩服的,只恨自己武功太低,帮不上手。倘若我有家师一半的功夫,帮前辈将那四人打跑,也不致杀伤这许多人命了!”
  前半截话倒还中听,后半截话就难入耳了。聂进不由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事,道:“万老弟,不是我瞧不起你。昨日我与你交过一招,见你功夫这个……”万士奇接口道:“我功夫不行。”聂进续道:“你师父曲大官人的功夫在武林中已罕有敌手。你虽昨日才拜师,学武总也有些年头了吧?令师兄们的功夫如何?”万士奇脸上一热,低头道:“我师哥们自然都是那个……那个功夫不凡。我太笨,跟师哥们学了整整十一年。家师兴致好时,也常指点几招。我实在太笨了。”说到这里,陡起一阵伤感,眼圈也红了。
  聂进见他老实坦白,毫无半点心机,也不忍使他太难堪,道:“怕什么?大器晚成的人多得很。五十年前有位百败老人,六十岁之前百战百败,六十八岁后百战百胜,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你才十八岁,来日方长。你不要气馁,切不可自己看不起自己。令师是武学大家,何等眼光?何等见识?既看中了你,必认定你日后有大出息!”
  “当真?”万士奇精神一振,双眼放光,似乎看到了希望。聂进笑道:“这个自然。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又不比百败老人少一根指头。”万士奇哪敢有此奢望,“只要我学得师父的一半功夫便心满意足了!”说着咧开嘴笑。
  聂进又仔细端详了他的骨骼面相,暗想:“此子决非学武的材料,日后至多只能练到三四流的功夫。曲大官人居然收他为徒,究属如何用心?自古而来弟子择师而从,师父也择徒而教。曲大官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教出个傻徒儿来卸自己的面子,天下哪有这样的事?难道竟是我看错了……”
  万士奇见他久久不言不语,只管自己出神,便道:“前辈你累了吧?我也该上去了。你只管在此安心养伤。我会来给你送饭换药的。”
  聂进道:“如此多累你了。你没事时,最好来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躺着,比坐牢还难受。你见到尊师,就说我聂进给他叩头。他的大恩 大德,我必有补报。另外嘛……”他欲言而止,续道:“你去你去,这盏灯让它亮着罢。”
  万士奇回到地面,俟师父一个人在房中时,禀告聂进的情形。说他神志已清明,虽不能起坐,胃纳甚好。又讲到他对师父十分感激。至于聂进指摘自己不宜学武的话,自然略去不提。
  曲世忠也不料聂进好得这么快,叹道:“此人的命真硬!大家武林一脉,谢我作甚?士奇,我有空会去看他。你多留意些,不要我再吩咐了。他的一日三餐,服药喝水,就都交给你了。有为师的在此应付,你叫他只管安心养伤。曲家庄要是救一个人都救不下来,那还成什么话?他在这里的事,你没泄漏出去吧?”
  万士奇胸中咚咚打鼓,想起曲如兰早上来套问聂进藏身处的事,此刻犹有余悸,定一定神,答道:“我没有。”曲世忠点点头,说声:“那就好!”蓦地长身站起,向三尺外的窗子虚虚一推,“砰!”一响,竟以无形的劲力将窗子推开,只见院门边有个人影一缩即没。
  曲如忠双眉一竖,满脸怒容,低哼了声,道:“兰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都想知道。”突然拔高声音,喝道:“还躲在那里干么?过来!”
  随着一片银铃似的笑声,曲如兰手托茶盘,转过院门,脸上笑嘻嘻的,一步三摇走来,浑没将窃听被喝破这事放在心上。
  万士奇望着她灿若春花的笑脸,风中弱柳似的身姿体态,心头怦怦大跳,脸上也不自禁地热烘烘起来。他只怕自己失态,忙垂下眼睛。
  曲如兰跨过门槛,两只灵活的眼睛向万士奇溜了一圈,向父亲笑道:“爹爹!女儿沏了一壶天目云雾茶,特给你老人家品品。”曲世忠明知女儿以献茶为名,要来伏窗偷听,但见她这副样子,心肠先自软了,苦笑着叹口气,道:“你一年大似一年,也该一年比一年懂事……”
  曲如兰放下茶盘,斟了一盏茶水,双手捧给爹,微噘红唇,委屈地说:“爹,我是想多懂一点大事,可你老人家又不让我懂。女儿实在不知该怎样才能叫爹爹称心。”
  曲世忠如何听不出她欲“懂”之“事”是什么,心头又来了气,接过茶杯放几上,皱着眉道:“我晓得你要问什么。这件事让你知道没好处!连你母亲也一无所知。爹爹是为你好!”
  曲如兰不即答话,又双手捧起茶杯,端到父亲胸前,笑道:“爹爹,这天目云雾茶生在高山云雾之中,叶片受云气滋养、雾水润泽,不带一点火气,最是清心明目。你快尝尝!我听人家说,练武的人火气大,武功越高火气越大。像爹爹这样的大高手须得日日饮几斤天目云雾茶,才能平火滋水,收到事半功倍、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神效。”她口齿伶俐,叽叽呱呱说下来,脸上的神态又极为虔诚恭顺,仿佛小鸟依人,小猫绕膝,使得曲世忠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只得将茶水喝了下去,脸上的神情也转为慈祥。
  万士奇见他父女有话要说,便退了出来。心想该到父母亲坟上瞧瞧,把自己被曲大官人收为门徒的喜讯告诉他们,他们地下有灵,也会十分欢喜。
  坟地在庄子西南五里的岗上,四周绿树环绕,中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儿十个坟头。此地除了四时八节,平日罕有人迹。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老鸹在枝头叫个一声两声。
  万士奇用铁锄掘地,给双亲的坟培了新土,又在坟前插香烧纸祝祷一番。然后席地而坐,呆呆地想些往事。他五岁时父母双亡,儿时的印象实已十分淡漠,就是双亲的音容形貌也记不太清楚。只是在他的想象中,父亲是个高大慈祥的庄稼汉,做得一手好农活,还会掏鸟窝抓野兔、捕鱼虾。母亲整日纺纱织布,还会唱许多好听的曲儿,会讲许多好听的故事。每当母亲做饭时,他就依在母亲身边,望望母亲被炉火映红的脸,望望炉膛里红红的火,耳中听着母亲的小曲,一条大黑狗摇着尾巴在灶间走来走去……万士奇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
  忽听得西北角林中一人大喝:“狗东西!滚过来!!”声音沙哑,有如敲响一面破锣。
  万士奇吃了一惊,循声抬头望去,视线为密林隔断,什么也看不见。紧跟着,那边“哟!”一响,是金铁相交的声音。又听得一个粗豪的嗓门:“尔等是哪一路毛贼,竟敢打老爷们的主意!当真活得不耐烦啦!”
  这个声音颇为耳熟,万士奇立即想起来,是昨晚打伤自己的姜延宗,却不明白他怎会到了此地,先一个嗓音嘶哑的又是谁?心念未已,又听得第三个话声:“两位好汉尊姓大名啊?咱们从无过节罢?在下叶金龙,这位是姜延宗,这位是郑全忠,我们兄弟三人最爱江湖朋友。”
  万士奇方始明白:相府三将又来了,与他们发生争吵的有两人。这使他大感惊诧,相府三将去而复来,莫非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将不利于曲家庄?他屏着呼吸,悄悄掩过去,藏身树后,轻轻拨开枝叶望出去,只见林中空地上共有五人。叶金龙等三人背向而立,看不见面容,另外两人与叶金龙等相距五尺。一个是身穿白袍的年轻书生,背负剑囊。他剑眉入鬓,星目直鼻,面皮白皙,竟是一个极俊美的人物。另一人的相貌却叫人不敢恭维。此人身材既矮,又向横里胖开,一张肥嘟嘟大黄脸,小猪眼、狮子鼻、蛤蟆大嘴,要多丑陋有多丑陋。他手中提一把阔面大板斧,锈迹斑斑,刃口已崩了无数缺口,好似是从哪里拎来的。两人并肩而立,俊的那个更俊,丑的这个更丑。
  只听那丑胖子道:“什么金虫猪鬃钱洞,老子不识得的。快说:你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姜延宗大怒,双手一翻,抽出两根方楞铁锏,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老爷面前放肆?你二人盯我们的梢,要劫道么?”
  丑胖子嘿嘿嘿笑起来,转头向书生道:“兄弟,这只猪也还不笨,宰了倒有点儿可惜呢!”说罢,提起烂板斧,用袖子去抹擦锯齿形的刃口,便如一个屠户动手前检视自己的家生一般。
  姜延宗忍无可忍,两锏并举,使一招“晴天霹雳”,照准丑胖子的天灵盖猛砸下去。他素以膂力雄强著称,这两根铁锏共重八十三斤,又是竭尽全力施为,直拟将对方打成一堆肉酱。哪知丑胖子短短的左臂一抬,叉开五指,迅捷无伦地将两根铁锏轻轻巧巧抓住,手腕一翻,姜延宗只觉自己十指剧痛难忍,“啊!”的叫了声,不得不放开兵器,站在那里发呆。
  万士奇看得一清二楚,那丑胖子的功夫高得不可思议。姜延宗虽非顶尖高手,但他精练爪法,十只指头坚硬逾钢,岂知交手仅一招,便丢了兵器。
  丑胖子嘿嘿笑道:“这等功夫也想用来逞能!”掂了掂掌中的两根铁锏,喝声:“瞧着!”往外一抡,“呼”的一声, 一根铁锏往外飞出,“噗哧”射进三丈外大樟树的树身,树身外只余半尺长短的一截。紧跟着第二根铁锏也飞出,“当!”一响,正撞在先一根铁锏的尾端,两根铁锏相继穿过树身,落在地上,那树身上现出一个六角形的深洞。
  姜延宗吓得脸色如土,簌簌而抖,心知丑胖子若是有心杀自己,树身上的深洞就该移到自己胸口来了。
  叶金龙脸上微微变色,抱拳深深作了个揖,道:“多谢好汉手下留情。两位好汉莫非是江湖上人称‘夺命双杰’的汤氏贤昆仲么?失敬,失敬!”他怕得厉害,声音也发抖了。
  那书生模样的笑道:“江湖上都叫我们‘夺命双煞’,这个‘杰’字可不敢当,还是奉还阁下吧!我是汤逢祥,这是我大哥汤逢吉。三位遇到我们哥儿俩,大大的吉祥!”叶金龙连说:“不敢!”后退一步。
  万士奇曾听师父与师哥们谈论武林人物,提到过夺命双煞的名头,说这两人是一母同胞兄弟,武功甚高,一向独行其事,不与旁人联盟结交,也不惹是生非。但谁要是得罪他们,他们便出手无情,决不留活口。这两人世居庐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奇的是,两兄弟一母同乳,居然没半点相似之处,老大奇丑,老二极俊。
  丑胖子汤逢吉道:“好了!尔等只须将聂进身携之物交给我们,就滚回临安去吧!”说罢,伸出一只肉滚滚的肥掌。
  叶金龙又退一步,赔笑道:“汤大侠说笑话了,我等连聂进的影子都没见着,哪来什么‘东西’?否则,也不会在此滞留不去。那聂进定是曲世忠藏起来了。两位汤大侠不妨到曲家庄找上一找。”
  汤逢吉、汤逢祥对视一眼。突然,郑全忠冷冷道:“两位找着了姓聂的,也得将人物交给史相爷,史相爷定有重赏!”
  汤逢吉看了郑全忠一眼,哈哈大笑。汤逢祥却是微微含笑。
  郑全忠被他俩笑得心头火起,青着脸喝道:“笑什么?聂贼是官府通缉的大盗,又偷了相爷的东西。抓住他,不交给相爷发落又待怎的?”
  汤逢吉的大笑转为冷笑,斜睨着郑全忠,轻蔑地道:“什么狗屁相爷!狗屁官府!老子从不放在眼里!像你这种狗腿子,乘老子现在脾气还好,滚得远一点吧!”
  郑全忠的一张脸本就白中泛青,此刻是青中透出黑气。他冷笑一声,缓缓拔出鞘中长剑,双目平视着汤氏兄弟,沉声道:“你口气再大,也只能吓吓胆小怕死的懦夫!”说着,阴鸷的目光扫了姜、叶二人一下,“我倒今日想看一看,你们姓汤的凭
什么如此狂妄!”
  叶金龙和姜延宗被他拿言语刺了一下,顿时满脸羞惭,不敢抬眼与郑全忠目光相接,也不敢开口劝解。两人十分尴尬,默默退开数步。
  日头西斜,阳光照在林梢,犹如涂了一阵金子,金碧交映。林中没有一丝风。一只长尾松鼠纵身弹跃,越过人们头顶,转眼不见了踪影。老鸹在叫:“呱——呱啊!”
  汤逢吉正要提斧上前,汤逢祥拉了他一把,道:“大哥,让我来。”他面带微笑,挺身站立,双臂负在背后,一身白袍如水波动,真个如玉树临风,自有一种与身俱来的飘逸和英武。
  郑全忠手臂一振,长剑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未绝,说道:“你拔剑吧!难道竟要以空手与我过招不成?”
  汤逢祥微微一笑,道:“我不敢。”长眉一轩,眉宇间现出一股令人不易觉察的傲气,“我若宝剑出鞘,不饮人颈血浆便饮己血!”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郑全忠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汤逢祥。汤逢祥亦不眨眼,温和地望着对手,脸上的神情是几分好奇,几分怜惜加几分亲切,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敌手,而是个坏脾气的弟弟。
  两人对视了许久。郑全忠出剑了。郑全忠一出剑,手上好似不止一柄剑,而是十柄、二十柄。剑光霍霍,交叉纵横织成一张网,劈头盖脑地罩了过去。叶金龙、姜延宗枉与他多年同事,也看得目瞪口呆,从不知他竟有如此迅捷的快剑。
  但汤逢祥面对这密林一般的来剑,竟连上身都没动一动,犹自面含微笑,只用右手的五指,便挡住了这一轮快剑的进攻。
  郑全忠低吼一声,又一轮快剑攻去,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捅出千百个血洞。他手上的剑化作了一蓬密集的白光。突然,汤逢祥上身晃动了一下,与此同时,那一蓬白光也变成了一支剑。
  这支剑的剑头插在汤逢祥双掌之间,剑身兀自颤动不已。郑全忠奋力挺剑,却如碰到了坚石,剑头无法再进半分。他再使劲回夺,仍是夺之不动。郑全忠额头沁出一片细密的汗水,一张脸发灰了。
  汤逢祥问道:“兄台与崂山‘闪电剑’鲁直意怎么称呼?”
  郑全忠怔了一下,哑着喉咙道:“那是我四师叔。”
  汤逢祥笑道:“我欠鲁直意一点人情。你去吧!”缓缓分开双掌。
  郑全忠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犹自挺剑直挺挺地站着,脸上一片惶惑。汤逢祥又说:“你的剑术不坏,只是于贵派的内功尚未练成,出剑虽快,终是……”他话未说完,眼前白刃一闪,利剑挟风刺到,郑全忠大喝一声,震得附近的树叶簌簌落下。
  两人相距既近,这一剑又是出其不意,贯足劲道,汤逢祥万难躲过。万士奇不料会有此奇变,在树后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叶金龙、姜延宗也骇得呆如木鸡。汤逢吉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
  两条人影相对而立。过了一会,其中一个缓缓仰天跌倒,他颈中的血口子咕咕冒着血浆。另一个手提宝剑,晶莹的剑头上吊着一粒鲜红的血珠,仿佛是一枚熟透的樱桃。
  此人正是夺命双煞之一、白袍青年汤逢祥。丑胖子汤逢吉见弟弟无恙,吁了一口气,随即将恶狠狠的目光对准了叶金龙和姜延宗。
  叶、姜二人发抖了,两副牙齿在两张嘴里“格格”乱响。这时候,他们才深切地体会到在京城史丞相手下混日子是何等惬意,京城太平酒楼的酒菜何等美妙,京城怡芳院的姐儿是何等俏丽!
  姜延宗两膝一软,跪了下来,叶金龙虽慢了一瞬,但叩头却在姜延宗之前。姜延宗自不肯输于他。两人便跪在地上比赛叩头,砰砰砰砰,争先恐后大叩其头。
  汤逢吉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道:“兄弟,饶了这两个狗贼?”汤逢祥慢慢还剑入鞘,笑道:“饶了他们倒不打紧,只是未免对这位郑全忠不住。”一言甫毕,他手起掌落,分别在叶金龙、姜延宗头顶各击一掌。叶金龙和姜延宗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即双双同赴黄泉。
  万士奇在树后看得心惊肉跳。汤逢祥杀郑全忠,乃迫不得已,尚情有可原。叶、姜二人已屈膝叩头求饶,他也不放过,出手之快,下手之狠,心肠之硬,真不负“煞鬼”之称。万士奇虽知叶、姜二人不是好人,但眼见他俩丧命,也不禁生出狐悲之意。
  忽然,从林子外头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呼叱:“你往哪里逃!我今日不捉住你就不姓曲!”

  万士奇一听,便知是曲如兰到了。林中有三具尸体,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煞。她没头没脑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万士奇情急之下,顾不得自身安危,从藏身处跳出来,径向曲如兰话声来路奔去,提声高叫:“小姐!小师姐!你别过来,快回去!”
  曲如兰从父亲房中出来,在庄里没找见万士奇,一问,有人见他荷锄往西南去了。曲如兰忖道:他肩伤末愈,扛着锄头去干什么?多半是将聂进藏在坟地里了。坟地里埋的都是死鬼,平日没人去,倒是个藏活人的好处所。她便急急赶来。
  到了坟地,不见万士奇的影子,只见到他父母坟前燃着线香,有一堆纸灰。才知自己猜错了,正感没趣之际,忽见一只黄毛小狐狸在捕捉野兔。她悄悄掩过去,捡起一块石子正要掷它。狐性多疑,一觉异常,丢开野兔发足便逃。曲如兰哪里肯舍,展开轻功追上去。
  狐狸极为狡猾,先在坟堆间兜圈子,曲如兰几次追近,伸手去抓时,不是差了一尺就是五寸,惹得她性发,大叫起来,决心要逮住它。那狐狸身子一折,转了个弯,四足力蹬,便向林子逃来。曲如兰一见万士奇从林中奔出,大叫:“臭棋儿!快截住它!”狐狸一见前有人截,猛地窜起三尺高,身子在半空一折,向左边窜去。眼看它便要逃进树丛,曲如兰急得大骂,突见左边林中出来两人,其中一个穿白衣的身形一晃,已抢到狐狸前头。狐狸掉头飞奔。白衣人腾身一跃,犹如白鹤飞起,紧跟着凌空一个跟头,长袖甩出,卷住了狐狸,他双足落下来,正好站在曲如兰面前五尺处,笑盈盈地说道:“姑娘,给你。”将小狐狸捧给曲如兰。
  曲如兰接过狐狸,随口道:“你这人轻功还不错!”她用手抚着狐狸的皮毛。狐狸怕得不行,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露出乞怜的神情。曲如兰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你的。我要给你做个窝,每天给你喂好吃的。那不比你在外头担惊受怕好么?”她好容易逮到一只活狐狸,满心喜悦,压根儿将眼前“轻功还不错”的陌生人忘了。
  “姑娘姓曲?可否见示芳名?”汤逢祥问道。
  这当儿,万士奇已赶到。他明知夺命双煞凶残无比,还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插在曲如兰与汤逢祥之间,气急败坏地叫道:“小姐,你快回去!这两人恶得很!”
  曲如兰这才将目光从狐狸身上移开,看看万士奇,又看看汤逢祥,奇道:“我看他们并不恶呀!这只狐狸还是他帮我捉住的呢!”
  万士奇不知该如何向曲如兰分说才好,张臂拦住汤逢祥,高叫道:“你们俩走开!你们方才在林中杀了三人,是我亲眼看见的!”
  汤逢祥与汤逢吉对视一眼,见万士奇双目怒睁,颈上青筋暴突,对自己怀着极深的敌意,不免心中有气。汤逢吉厉声道:“你躲在树后偷看,还当我们不知道么?我若要杀你,你十个脑袋也砍下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锈斧。
  汤逢祥道:“姑娘,那是家兄汤逢吉,我叫汤逢祥,江湖上叫我们‘夺命双煞’。请问姑娘芳名?”他神色温和,双目越过万士奇,亲切地望着曲如兰,是根本没将面前的万士奇放在心上。
  面如兰目光与汤逢祥相接,心中怦的一跳,暗道:“好英俊的一个少年!”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脸上一红,道:“我叫曲如兰,是曲家庄的人。”见万士奇仍挡在自己面前,心头蓦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没好气地斥道:“你拦着我干什么?走开!”伸手一拨,用上了儿分内劲,万士奇身子一歪,旁跌三步才稳住身子。
  汤逢祥只作不看见,踏上一步,拱手道:“令尊可是名满江湖的曲大官人?我们兄弟闻名久矣!适才见曲姑娘追狐的身法,当真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令人大开眼界!”
  曲如兰虽不知“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八字的出典,但知道是称赞自己的好话,心中舒服,又见此人英挺潇洒,更增几分好感,嫣然一笑,道:“我比我父亲可差远了。就是比你,好像也差了一点儿。”她向来自高自大,今日自承不如,可算十分难得。
  万士奇见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汤逢祥只要伸手一掌,便可击死曲如兰,心中大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能使曲如兰脱险,只有一咬牙,怒吼一声扑上,双拳连击,叫道:“休伤我家小姐!”
  汤逢祥正在与曲如兰说话,忽见万士奇咬牙切齿抡拳打来,“咦?”了一声,气运于胸,“砰砰”两响,坦然挨了两下。万士奇这两拳已使尽吃奶的力气,却如击在厚皮鼓面之上,被反震之力弹开一丈多远,坐倒在地,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话来。
  汤逢祥看看万士奇,长眉一轩,讶然道:“曲姑娘,这位仁兄与在下素不相识,他是怎么啦?”
  曲如兰也不料万士奇竟会突然出拳打人,被汤逢祥一问,顿时脸红过耳,转头怒视万士奇,锐声斥道:“万士奇!你这疯子!你这个猪头三!竟敢出手打人?我回去告诉爹爹,立即赶你出门!你还不向汤二侠叩头赔罪?”她顿一顿,向汤逢祥歉道:“汤二侠,万士奇是我师弟。此人脑子不好使,是个浑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汤逢祥笑道:“不敢,不敢。曲姑娘言重了。想来这位万兄是认错了人。或因我们兄弟在江湖上名声太臭,以致生了误会。”
  万士奇护兰心切,明知汤逢祥武功高于自己十倍,仍奋力打了他两拳,至于这两拳击出之后,自己是死是活,却浑未念及。这时挨了曲如兰一顿臭骂,他又是气苦,又是惶急,心中一酸,几欲滚出泪来。他想回去告诉师父,却又放心不下曲如兰,左思右想,苦无良策,暗道:“小姐既不听我的话,我惟有陪她到底,要死,我得死在她前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圆睁双目,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汤氏昆仲。
  汤氏昆仲既没将万士奇放在眼中,也不去理他。曲如兰乍逢一英俊温文、武功高强的青年,正要与他多说几句话,身边站着个蠢头蠢脑、疯疯癫癫、大煞风景的万士奇,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懊恼和厌恶,若不是当着外人,早就大耳括子劈过去了。她向万士奇怒瞪一眼,强压怒气,转头向汤逢祥笑道:“两位既来到此地,何不到曲家庄走走,我父亲最爱武林朋友,若知两位过门不入,定要怪我待客不诚。”
  汤逢祥还未及答话。万士奇抢着说:“正是,正是!家师曲大官人就在庄上。一定欢迎两位大驾光临!”他想:只有抬出师父的名头来压他们一压,好令双煞不敢轻举妄动。
  汤逢吉道:“曲大官人是前辈高人,我们自要去拜会的。只是此刻我们尚有要事在身,请曲姑娘转告令尊,就说汤家哥儿俩敬重曲大官人,已将那三个得罪过他的狗贼料理了!兄弟,我们走!”他“走”字出口,身子已在三丈之外,半空中折过身子,疾向南行。汤逢祥朝曲如兰深施一礼,道声:“后会有期!”也不见他如何屈膝蹬脚,一个身子拔高丈余,凌空打个跟头,落下地来时已出去四丈。身法固快,姿态也极妙。他袍袖飘飘,追上乃兄。两兄弟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倏忽远去了。
  曲如兰没料到他们说走便走,张口轻“啊”了一声,突然红了脸,呆呆地望着汤逢祥飘行而去,心头陡然袭上一阵惆怅,久久站在那里,回味着汤逢祥说过的每一句话,竟忘了手中的狐狸已乘机脱逃。
  万士奇也摸不着头脑,适才他在林中听得清清楚楚;汤氏兄弟曾向相府三将索要“聂进身携之物”,也已知聂进躲藏在曲家庄。是以他认定双煞与相府三将是一丘之貉,是曲大官人的对头。因此才为曲如兰不惜作以卵击石之举。哪知双煞不仅放过了曲如兰与自己,汤逢吉临去前那句话,似乎还是为了曲大官人才杀死相府三将。这可真叫人不解!万士奇见曲如兰兀自悄立风中出神,忍不住道:“小姐,他们走远了。这其中种种蹊跷,只有快回去禀告师父才能明白!”
  曲如兰身子一震,缓缓转过头来,惊讶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呀?他们还会来么?我的狐狸呢?”
  万士奇见她犹自怔怔忡忡,突然心中一阵难受,暗道:“她眼中没有我一点儿影子。在她心中,我连一块小石子都不如,更不如一只小狐狸。”他心下烦乱,没好气地说:“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走出七八步,回头一瞥,曲如兰跟了上来。她低垂着头,双眼看着地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万士奇又想:“适才若是汤逢祥凶性大发,索性一掌打死我,她会怎样?会不会为我与他拚斗?”
  夕阳已落到地平线上,西天的云霞血染般艳丽无比。万士奇和曲如兰各怀心事,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回到了炊烟四起的曲家庄。

  曲大官人得知夺命双煞出现、相府三将丧命,两道浓眉徼微一扬,忖道:“尊神未去,恶煞又至,数日内必有各路神魔鬼怪络绎到来。哼!要想一举挑了曲家庄,恐怕没那么容易吧!”当下召齐了门下弟子及护庄武师,聚于大厅之中议事。分派人手守更值夜,护庄卫院。曲大官人道:“大家晚上睡觉警觉些,却也不必提心吊胆,有我曲某人在,天塌不下来!我曲家在此已住了两代,大风大浪也见过一些。从今日始,庄中人不许赌博打架,不许酗酒闹事,夜间不许随便外出!所有火种,俱要特别小心!无论白昼黑夜,凡有陌生人进庄,都须火速报我,不得擅专!”
  在十多年前曲大官人成名之初,时有武林人物上门挑衅,指名要与曲世忠比武较技。正派人物遵循江湖规矩,必先投帖拜庄、而后与主人订下比武的时间地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纵使乘兴而来,铩羽而去,也还叫人敬重,宾主反成了朋友。那一干阴险小人,或施偷袭,或下毒,或设陷阱圈套,往往要闹得曲家庄鸡飞狗跳,双方结下怨仇。那些年中,曲家庄接纳过一拨拨江湖好汉,武学高手,没有一回输了阵仗,砸了牌子。曲大宫人的英名也由此广为传播,震动江湖。近十年中,已极少有人敢小看曲家庄,更无人敢对曲大官人不恭。庄中老人们说起曲大官人当年的英风侠烈,常令后生晚辈悠然神往,恨不能早生十几年,好亲眼目睹曲大宫人的勃勃英姿。在他们心目中,曲大官人纵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了许多。因此在听了曲大官人的话之后,彭兴邦等一班弟子人人精神振奋,摩拳擦掌,盼望自己也能初露锋芒,立功扬名,以不负在师门的多年苦功。石守义、吴遵德、周仁三个更沉不住气,一回到住处,即伸掌踢腿,打坐运气,拭剑练招,直忙到后半夜方始上床歇息。
  一连十数日,毫无动静,既无人来骚扰,更无人来挑战。夺命双煞也没再在方圆二十里内露面过。相府三将的尸体已被曲世忠命人送往县衙。李县尉又来了一趟,询问凶手的姓名形貌,曲世忠只推说不知。
  这十几日中,万士奇时时进地洞照料聂进。聂进的情形是忽好忽坏。先一日还能说能笑,第二日却发起高烧,额头烙铁般滚烫,口中胡言谵语,忽而似与人吵架,大声怒斥;忽而细语絮絮,辨识不清。曲大官人抽空来看了几回,给他服了去热镇心的药。第三日聂进的烧退了,精神十分委顿,大半时间里在昏睡,醒着时也不说话,只怔怔地望着虚空,神气阴郁。万士奇看了害怕,却又不敢离开。
  这日万士奇一到石室,便闻到一股恶臭。原来聂进身子动弹不了,将粪便全拉在床上,污了里衣被褥。地道中幸有一处泉眼,万士奇忙打来水,不避秽气,将聂进洗擦干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才料理停当。
  这期间,聂进始终紧闭嘴巴,不发一语,眼睛也不看万士奇。待万士奇卷起脏物,要离去时,聂进忽叫道:“万老弟,且住。”万士奇转头道:“前辈有什么事?”聂进脸上的神气甚是古怪,眯着眼看了他一会,问道:“万老弟,纵是我的孝子贤孙,也未必肯如你这般尽心尽意地照料我。你说吧!你想要我的什么东西?”
  万士奇一愣,笑了:“前辈说笑话吧?我不要你的东西呀!你是客人,又是家师的朋友。你不能动,我能动,我照料你,是应当的。”
  聂进微笑道:“谅来你也晓得,我老聂是有名的大盗。这些年中奇珍异宝,拳经剑谱、武学秘笈、宝万宝剑都收罗了一些。你直说吧,要什么?”
  万士奇道:“前辈的意思我明白了。家师经 常告诫我们:小人以珍奇为宝,君子以不贪为宝。家师还说:为别人做了点事,便收受酬报,这样的人虽比不劳而获好一些,但也好不太多。没有人会敬重于他的。他在世上也交不到朋友。”
  聂进面现讶色,道:“令师真是个谦谦君子!这倒叫我不解了!君子见到我这种小人,避之犹恐不及,怎么还冒险救小人?日后传出去,说君子与小人为伍,岂不大损尊师名声?奇怪!奇怪!”
  万士奇听他话中有讥诮之意,心中微微生气,道:“前辈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我师父确确实实是位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武林中谁不敬钦?”心道:“此人真不知好歹,难怪这么多人要找他麻烦!”又想:“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他自承是小人,喜欢怎么想, 也怪他不得!”便懒得与他多说,道了别就走,只听聂进在身后嘿嘿嘿地怪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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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1: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各路神魔
  活泼好动的曲如兰从未像如今这般安分守己,对庄中发生的诸事都提不起兴致来。
  这些日子,师哥们加紧练武,稍有空闲,便在练武场上抡拳踢腿,呼来喝去,引了一群毛孩子围观。石守义几次来邀曲如兰同去练功,她都推说身子不适,拒绝了。最后一次石守义又来缠,她竟发了脾气,对石守义道:“我说不去就不去!你就是跪着求我,我也不去!七师哥,咱们都大了,男女有别,你别再对我拉拉扯扯的!免得惹旁人闲话!”把石守义臊得一张脸青红不定,十分尴尬。
  也怪不得曲如兰懊恼。自打那日见了汤逢祥后,芳心便乱了,眼前老是有一个俊逸娴雅的白袍青年在晃来晃去。他武功那么高,眼神那么亲切,说话那么得体,举止那么潇洒,气度那么从容。曲如兰所见过的男人中,从未有一个能及上他五分。他说过敬仰自己的父亲,得空便来拜庄。她信以为真了,日日站在庄外眺望,以为很快便可再与他相见叙话。不料他竟一去不返,杳如黄鹤。
  曲如兰无数次在心中猜度他的婚姻状况,有时她想:像汤逢祥这样与众不同的人,纵横江湖,眼界定也极高,寻常女子如何配得上他?有时又想: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之大,找几个绝色女子总还是有的,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吧?
  汤逢祥说过的“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八字,曲如兰一直牢记在心,苦于不知其确切意思,不得已只好去问知书达理的继母相氏。继母告诉她,这是三国时大才子曹植《洛神赋》中的话,特将书翻给她看。由此她才知河洛之神宓妃是天地间最美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曲如兰又惊又喜,借了书奔回房揽镜自照,起先还有几分信心。但读到那洛神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目善睐,辅靥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自觉颇有不及。至于“转眄流睛,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行路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身姿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是万万比不上了,恼起来,将镜子摔成两半。
  她忽悲忽喜、患得患失,满腹心事,无人可以诉说。整日价神思昏昏,无精打采。无缘无故拿侍候她的两个丫头小红、小绿出气。
  这日,曲如兰心中愁闷无从排遣,便骑了青骡出来散心,也没有什么既定的去处,只信马由缰,任由青骡驮着她,一气驰出廿七八里远,到了官道之上。越过官道再东行里许,那就是以大潮壮观名扬天下的钱塘江了。
  立马道上,已望得见远处的滚滚江流,听得见哗哗不息的水声。忽然从北边驶来一辆篷车。这篷车黑漆发亮,拉车的两头驴子毛色也为纯黑。黑驴体形虽只比壮狗大了一些,脚力却健,拖着黑篷车如飞驶来。待驶近了,曲如兰瞧着那前头赶车的人又是一乐:此人黑衣黑帽,连手中鞭杆也涂以黑漆,在远处时他身子与黑车相叠,浑然一体乌黑一团。
  黑驴、黑衣车夫、黑车,在土黄的官道上显得十分触目。
  来车驶到曲如兰身前,黑衣车夫“啪!”地一甩鞭子。那两头小黑驴立时站定,八只蹄子似用钉子钉入地下,居然一动不动。
  那车夫缓缓抬起脸来,看了曲如兰一眼。曲如兰不禁打了个寒战,只见眼前这车夫有一张惨白且毫无生气的瘦长脸,漆黑的双眉略微倒挂成“八”字,两只眼睛也黑如乌玉,射出逼人的寒光。尖鼻子、薄嘴唇,年纪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这张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阴阳怪气,似乎是从古坟中爬出来的僵尸。
  车夫问道:“小姑娘,往曲家庄怎么走?”话声又尖又细又冷。曲如兰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恐慌,只觉脸皮发紧,心里发虚,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定一定神,反问道:“你到曲家庄去于什么?你是谁?从哪里来?”
  车夫嘿嘿嘿笑了,他笑时脸皮纹丝不动,只是两肩微微耸动。车夫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快快讲来!”
  曲如兰哪肯告诉他?抬臂指指东边:“在那边!”便拨转骡头,双腿一夹,催骡急行。只听身后那人怒道:“东边是大江!好丫头,你竟敢戏弄我!”随着“啪!”一响,车声鳞鳞,竟追来了。
  曲如兰吃了一惊,心道:“好狗》,竟敢追我,这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定不是好人!我索性将他引到偏僻的所在,一剑斩讫!”当下便驱坐骑快跑。她胯下之骡脚力甚健,四蹄翻飞,飞箭般向北射出去,片刻就觉身后车声远去了。
  曲如兰呼出一口气,不由暗笑:我今日是怎么啦?竟会怕起一个僵尸来,叫人看见,没的折了曲家威风!  一念及此,勒住缰头,扭头一看,不禁骇了一跳。那车夫早从车上纵落,展开轻功,已追到身后两丈处。车夫见她回头,笑道:“你逃呀!且看是你四条腿快,还是我两条腿快!”
  这一下,曲如兰骇得花容失色,心知这车夫非等闲之辈,一边催马快跑,一边急从囊中摸出三枚蝴蝶镖,手往后挥,只盼能打中一枚。三镖发出,只听车夫的声音又近了一丈:“穿花蝴蝶逍遥掌,剑气似龙宏阳功!好极,好极,你就是曲家庄的!”他一口喝破曲如兰的武功家数,又道:“蝴蝶镖有什么用?且看我卜恨人的勾魂索!”
  曲如兰正伏鞍猛逃之际,忽听脑后呜的一响,有物袭来。这时已不及回头,她伸手在马头上一按,借力高跃,只见一个黑圈从身下掠过,就听得那车夫叫道:“好身法!”她身在空中,已拔剑在手,跟着扭腰舒臂,硬将身子转过来,双足甫沾泥地,又后跃了五尺,以防车夫偷袭。
  车夫见她身法迅捷,应变甚速,也不禁点了点头,挥动手中两条黑色长索,向曲如兰攻去。曲如兰自幼跟父亲习武,虽不是十分认真刻苦,但耳濡目染,看也看会了。这时途遇强敌,把一柄剑使得如泼风相似,护住周身。岂知车夫的功夫十分怪异,挥索成圈,大圈小圈一个个套过来,先套住她右膀,曲如兰一慌,腰间也被他黑索缠住。曲如兰用力一挣,未能挣脱,正要把剑换过手来割断黑索。那自称“卜恨人”的黑衣车夫将手中索头往外一甩,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黑索以曲如兰为轴,一道道绕上去,将她从脚至肩缚了十七八道,裹成个大线团似的。
  车夫嘿嘿怪笑,伸出一只手来抓曲如兰。曲如兰一见这手干枯似柴,白得没半点血色,直如枯骨相似,忍不住大叫:“别碰我!别碰我!别……”叫声未毕,身子已被车夫提了起来。车夫笑道:“我卜恨人恨尽天下男人,见到你这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妞儿,却是满腔的爱意呢!”说着将曲如兰提至胸前。曲如兰吓得魂飞魄散,大叫:“我不要你爱!我宁可被你恨!你这僵尸,你敢碰一碰我,我爹爹决放你不过……”她见车夫那张白得骇人的脸离自己脸蛋越来越近,脑子一晕,昏了过去……
  待醒转时,曲如兰才知自己已在车中,身上的黑索虽尽解去,但四肢皆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车在行驶,车内黑乎乎的,也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有无被车夫轻薄了去。她自出娘胎以来,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便抽抽答答哭了起来。才哭了数声,  卜恨人便在外头嚷道:“哭什么?你又不少一根头发!”接着咣当一响,车厢壁上开了扇小窗,卜恨人僵尸般的脸出现在窗口。
  曲如兰骂道:“你这僵尸鬼!我爹爹要将你碎尸万段!”卜恨人道:“你老子究竟是谁?叫他来跟我较量较量!”曲如兰道:“我爹爹是曲世忠!你还不将我放开?”卜恨人怔了一下,嘿嘿嘿笑起来,道:“好极!好极!我正要去寻他,曲世忠的女儿先撞到我手里,天老爷当真关照我卜恨人!好极,好极!小丫头在我手中,不怕曲世忠不乖乖地将聂进交出来!嘿嘿嘿……”啪一响,小窗重行关上,车中又一片漆黑。
  曲如兰暗暗叫苦,原以为抬出爹的名头来,可吓得卜恨人屁滚尿流,哪知卜恨人正是爹爹的对头。如今落在冤家手中,这可如何才好?威胁既无用,惟有软求了。“卜前辈,卜前辈!你是前辈高人,何必跟我为难?我爹爹提到你时,说你不但武功高强,更兼豪气冲天,从不欺负弱小,讲究的是堂堂正正与人单打独斗。我爹爹说,天下英雄虽多,但像卜某人那般不肯占人便宜的实在数不出几个……”
  卜恨人在车外笑道:“差矣!差矣!我卜恨人最爱欺负弱小,最恨堂堂堂正正的伪君子,最喜欢占人便宜。曲世忠武功不弱,手下又有一大帮徒子徒孙,卜某人武功低微,胆小如鼠,若不使点儿阴谋诡计,只怕性命难保。小妞儿,你死心吧!我拿你去换一个人,好教你老子投鼠忌器,不得不从!”
  曲如兰知道爹爹最讲义气,从不出卖朋友,兼且铁骨铮铮,决不受人要挟威逼。 卜恨人欲想用自己去换聂进,那是万万不成的,何况聂进究竟在不在曲家庄,大是疑问。车轮滚滚,谅来是驶向曲家庄,曲如兰被困车中,百思无计,惶急之下放开喉咙高喊:“救命!救命——!”
  卜恨人笑道:“你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用!”曲如兰心道:“我不喊就有用啦?趁喉咙未破之前多喊几声。”又张口大叫:“救命——! 救命——!”
  卜恨人恼了,打开车窗,喝道:“再喊我塞你一嘴驴粪蛋子!”说罢伸进一只手来。曲如兰闻到一股中人欲呕的臭味,顿时吓了一跳,紧紧闭上了嘴,心里将卜恨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车又行了一程,驶上一条坎坷不平的路。车子剧烈摇晃,颠得曲如兰头昏脑胀,她怕卜恨人又提驴粪蛋子,强咬牙关,一声都不敢哼。
  忽听得前方蹄声答答,好像另有两骑迎头驰来,随即听到有人“驾!驾!”的驱马声。曲如兰精神一振,正想出声呼救,鼻中又闻到一股臭气,睁眼一看,头上悬着卜恨人的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团臭哄哄的物事。只听卜恨人的声音如一缕寒冰钻入耳中:“小丫头,快张口呀!”曲如兰气得发昏。驴粪悬头,她如何敢喊,屏住了呼吸,以免臭气入鼻。
  耳听来骑越奔越近,就要与篷车交叉而过了。曲如兰的心提到喉咙口,听着蹄声经过车旁,又落向车后。她绝望地流出眼泪。
  蹄声忽又从车后响近来,似乎是骑者扳转马头,往来路驰回。一个极耳熟的声音在外说道:“六师哥!这不是小师妹的大青骡吗?”曲如兰听得清清清楚楚:正是石守义的声音。她喜得心跳都停止了。又听六师哥吴遵德道:“不错!是小师妹的坐骑!她人到哪里去了?”曲如兰在心中大叫:“在车里!在车里!”又听石守义道:“六师哥,这黑车和车夫我看有古怪!那车夫!停车!停车!车里装的什么?”石守义、吴遵德纵马上前,越过车子,兜了回来,迎头拦住了黑篷车。
  卜恨人道:“山大王饶命!饶命!车内是我老婆,要生娃娃,却生不出,怕是要死。我载她去寻郎中。”卜恨人的声音抖抖的,装得很像,同时将握驴粪的手垂下半尺,臭得曲如兰几乎晕去。
  产妇不能见风,这辆车蒙得严严实实,倒也言之成理。吴遵德已信了卜恨人的鬼话,幸亏石守义细心,大声道:“你拴在车后的大青骡是哪里来的?”
  卜恨人道:“拣的,拣的!我见它在路边吃草,以为是无主的野骡,便顺手牵来,拴在车后,两位大王若欢喜,小人奉送,奉送!”
  石守义叱道:“你胡说!世上哪有鞍,齐备的野骡?快说!青骡的主人在哪里?你有一句虚言,我割了你舌头!”
  卜恨人道:“割不得呀!一割了小人的舌头,小人就不能回大王的话了!”吴遵德斥道:“什么大王二王,你当我们是强盗吗?快说实话!”卜恨人道:“是,是!我说实话,这青骡是一位女侠送我的。那女侠见我夫妇可怜,便将坐骑送了给我。那女侠白生生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细细的腰,比我老婆好看一百倍……”
  曲如兰行事任性,出手豪阔,高兴时什么好东西都会拿来送人。石、吴二人对视一眼,倒有些儿将信将疑。石守义问道:“那位女侠去了何处?她将坐骑送你,自己怎么办?”卜恨人道:“那女侠会飞,一转眼就不见了。好像是往东,不对不对,应该是往南,小人也不敢问,想来是去找男侠了吧?”
  “往南去了?”石守义喃喃自问:“她去南边干么?”又道:“你这只手为何伸在车厢内?”卜恨人道:“这个,这个……大爷你有所不知。我老婆要生娃娃了,肚子痛得厉害。这一路,我一边赶车,一边给她揉肚子哩。若不给她揉,她便叫得像杀猪似的。吓煞人呢!”
  他一套谎话随口编下来,居然若符合节,不由人不信。吴遵德向石守义使个眼色,示意走人。石守义终是关怀着曲如兰的去向,暗问:“她把大青骡送人,自己去了南边,这算什么名堂?”蓦地脑中石火电光地一闪,大声喝问:“这条路通曲家庄,曲家庄有什么产科郎中?你一派胡言!给我下来!”马鞭一抖,便去卷卜恨人的胳膊。 卜恨人小鞭子一抬,两条鞭梢缠绕打结。两下里皆运劲回夺,力大为胜,石守义为大力拉扯,身子往前一倾,不得不飘身下地,弃鞭拔剑在手。
  卜恨人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个鬼灵精!你们是曲世忠的徒儿吧!”他缓缓从车上爬下地来。
  曲如兰头顶臭气一去,放声大叫:“两位师哥救我!我被这僵尸点了穴道!”
  石守义虽觉卜恨人来历可疑,却也没料到车中要生娃娃的大肚子妇人忽而变成了曲如兰。他向卜恨人虚刺一剑,意欲抢过去救师妹。卜恨人闪身让过,反手一鞭,径取他手腕“外关”穴。石守义不得不回剑磕架。  卜恨人斜劈一掌,将石守义迫了回头,随即得寸进尺,左鞭右掌并施。石守义一退再退,退到吴遵德身边,心中暗暗吃惊:这黑衣车夫身形瘦小,武功甚高。他低声道:“六师哥,我缠住他,你救师妹!”
  石守义在同门中排行第七,他人既聪明,学武又勤,除内力稍逊外,剑、掌功夫皆佳。他脚步连移,抢向右首,长剑斜挑,一招“龙飞天外”,剑光曲折逶迤,声东而击西。  卜恨人冷哼一声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屈起左手食拇二指,觑个正准,在剑面上“叮”一弹。石守义手臂剧震,险些拿不住剑。蓦地里对方鞭子一挺,梢头如毒蛇之信,呼啸而来,直取“膻中”大穴。石守义急忙飞速后退。哪知卜恨人使的是虚招,鞭身一折,反向吴遵德腰际打到。吴遵德正欲抢过去解救曲如兰,见卜恨人这一鞭厉害,不得不收步回剑一拨,卜恨人身形一晃,已挡在篷车之前,笑道:“我一夫当关,尔等万夫莫开!”
  石、吴二人身为曲门弟子,十数年勤学苦练,也会过不少好手,见这僵尸般的怪人招式诡异,一根小小的鞭子上居然有如此威力,真不可轻视了。两人对望一眼,一个说:“我们先合力料理这僵尸再说!”另一个说:“跟这种恶人不必讲江湖规矩!”两兄弟手持长剑,一个稍前,一个稍后,齐喝一声,踏步而前,剑去如龙,扑向卜恨人。
  卜恨人仍以左掌右鞭应敌。但吴、石二人双剑合璧,威力大了不止一倍。石守义身法灵动,一剑剑走的皆是偏锋。吴遵德端肃凝重,内功根基打得扎实,剑法大开大阖,直进直出,隐隐有龙之威仪,势挟劲风。三人斗了数十招,卜恨人没捞到半点便宜,他尖声尖气叫道:“可恨!可恨!真可恨!连两个毛头小子都收拾不了,还有什么脸见人?可恨!”呼呼呼连发三掌。石、吴二人只觉寒风扑面,阴冷彻骨,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仿佛突然掉进了万年冰窖,连血液都要冻僵了。卜恨人又是三掌连发,掌力到处,吴、石二人脚步连退,脸色大变,上下牙捉对儿打架,显然已经受不住。 卜恨人轻笑一声,鞭子上挺。石守义明知只要向右跨一步,就可避开来鞭,可是两脚好像不是自己的,要跨出这一步谈何容易,眼睁睁看那鞭梢打在自己胁下“大包”穴上。吴遵德内功稍强,也只奔出两步,被卜恨人倒转鞭柄,点倒于地。
  卜恨人将石、吴二人一手一个提起来,笑道:“你们可晓得我为何取名卜恨人?我最恨的就是曲家庄的人。我要把你们一个个拿住,男男女女都装在这车里,然后去见曲世忠,请他尝尝我的‘离恨掌’!”
  石守义心思快,问道:“你定是家师手下败将!对不对?”卜恨人道:“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十八年后风水转了,败将是曲世忠!进去吧!”他双臂一振,将吴遵德、石守义都甩进车内。牵过两匹马,一并拴在车后。
  车内本不甚宽敞,吴遵德、石守义、曲如兰三人皆被点了穴道,肢体相叠、耳鬓厮磨。吴石二人倒还犹可,曲如兰是一妙龄少女,被吴遵德一只大脚压住胸口,却又半点奈何不得,心里又急又气又羞,忍不住放声大哭,再不顾及卜恨人是否会来塞驴粪蛋。

  篷车载着曲如兰的哭声,向西北行去。  卜恨人连战皆捷,手中有了三件战利品,心中得意,一边扬鞭赶车,一边哼起了小曲。
  驴车驶过一片竹林,卜恨人的小曲哼不下去了。前头的小石桥上,有两个人分左右坐在两边的桥栏上。左边那又矮又胖、手提一把锈斧的汉子,缓缓站了起来,两只小眼珠射出刺人的光。右边那个身穿白袍、背负剑囊的年轻人犹自抬眼向天,对渐行渐近的黑驴、黑车、黑衣人视而不见。
  卜恨人暗叫不妙!离小石桥还有七丈之遥,他已感觉到桥上两人身上有股杀气。这种杀气无形有质,阵阵袭来,卜恨人纵然武功高强,久历江湖厮杀,也不得不小心提防。他在离石桥三丈处停住了车,瞧着桥上两人。
  矮胖子发话了:“来者可是鄂北落印潭三黑公卜恨人? 在下姓汤名逢吉,与舍弟逢祥在此恭候天下英雄!”
  卜恨人道:“想来两位是近年来江湖上闯出好大名头的夺命双煞啰?你们不在匡庐修身养性,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幸会,幸会。”
  曲如兰在车中正哭得头昏眼花耳鸣,依稀听到外头卜恨人说到“夺命双煞”四字,精神一振,急收住哭声,屏息细听。吴遵德和石守义则是一惊之后,继之以愁。只听汤逢吉道:“我们兄弟虽有夺命之称,实有慈悲心肠,只恐如卜老兄这般自视甚高的英雄们活得不耐烦了,巴巴地赶到曲家庄来送死,是以特为先行赶到,候在这里,卜老兄如想多活几年,就请回辔归去吧!”
  卜恨人笑道:“嘿嘿嘿!久闻两位特立独行,从不听人驱策,原来所传有误,两位是曲世忠的帮手啰?”他话音甫落,一直坐着未动的汤逢祥爆发出一阵长笑:“哈哈哈……”他卖弄本事,在笑声中运上了内劲。  卜恨人耳鼓微微一痛,暗道:“这小子如此年轻,内功这般精湛!看来老卜今日不顺。”正在此时,曲如兰听出是汤逢祥的声音,带着哭声叫道:“汤二侠救我!我是曲如兰!”
  汤氏昆仲早已听到篷车中女子的哭声,却没料到是曲如兰,还道是卜恨人途中掳来的良家妇女。曲如兰一呼救,汤氏兄弟俱是一怔。汤逢祥挺身站起,向卜恨人凝视片刻,道:“老卜,你给我个面子,将曲姑娘放了,然后打道回府,如何?”他脸上带着微笑,口气温和,如对老友故交。
  卜恨人道:“你兄弟俩不露上一手,让卜某开开眼界,我千里迢迢而来,就这样空手而回,未免也不成话!”
  汤逢祥笑道:“这话倒也有理。”最后个“理”字出口,一掠三丈,人已到了卜恨人跟前。 卜恨人手中鞭子才挺直,鞭梢已被汤逢祥用食中两指夹住,出手之快,当真是迅若闪电。 卜恨人变招也快,当即撤鞭,双掌从胸前翻出,平平推去。汤逢祥无可闪避,双掌迎上。波的一声轻响,四掌相交,两人俱是身子一晃。
  两人才交了一招,便形成以内力比拚的局面。 卜恨人自恃年纪比对方大了一倍,内功也应比对方多二十余年的火候。心想自己在落印潭冰水中练出的内功非同小可,两人肉掌相贴,毫无闪避腾挪的余地,当下连催三道内劲过去,要令汤逢祥冷得浑身发抖,大败亏输。谁知这三道内劲发出,前面好像碰到一堵毫无缝隙的厚墙,隐隐还有反弹之力。眼见汤逢吉已提斧走过来,他心中一凛,自知以一敌二,定是个败局,连忙后跃跳开,笑道:“卜某没有一个好兄弟,还有什么话好说!”汤逢祥被他的阴寒内力逼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运气三转,才消解了胸口的一团寒意,笑道:“这话不错!论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今日之势,只好请你委屈些则个!”汤逢吉见两人罢斗分开,当即收步,料想以卜恨人的身份,既已服输,断不致再生波澜。
  果然,卜恨人听了汤逢祥的话,嘿嘿笑了数声,打开车门,将吴遵德、石守义和曲如兰一个个提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而后赶转驴车,说声:“后会有期!”小鞭子一甩,循来路走了。
  石守义一肚子的气没处出,还想追上去与卜恨人厮拚,汤逢祥急忙张臂拦住,高声道:“卜某人信守然诺,给了小弟面子,日后定有报答!”他见卜恨人行事洒脱,武功又高,心中实有几分佩服,这几句话提气送出,特地说给卜恨人听,以留日后相见的地步。
  石守义、吴遵德、曲如兰大难得脱,可说全凭夺命双煞之力。石守义和吴遵德对他兄弟虽存疑忌,还是说了些感恩致谢的话。曲如兰这几日朝思暮想地盼着汤逢祥,不意在此再会,心中百感交集,一双泪眼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汤逢祥笑道:“曲姑娘受惊了!那卜恨人武功实在了得,若非家兄在旁,他心存顾忌,在下也得被他装入车里去了。”
  这就是汤逢祥的聪明处。他见石、吴二人神色不自然,显是因失手被擒而深感耻辱,因此故意将卜恨人的功夫说得极高,好让吴、石二人面子上过得去。果然,石、吴二人听在耳中,心里舒服了些。吴遵德道:“汤大侠,汤二侠,此去曲家庄不远,何不移驾一行?”他觉二汤似对曲家庄颇有善意,不像是来寻事启衅的,故开口邀约,石守义觉六师哥莽撞了些,转念想:不管他们是友是敌,只要肯去曲家庄,一切皆可明白,省得黑夜里提心吊胆地提防,便堆出笑容道:“家师已听说两位来到盐官,吩咐我们,说见到汤大侠、汤二侠,务请移驾敝庄,敝庄上下俱感荣幸!今日机缘凑巧,正好在此幸会,要不要我们先去通报,好教家师出庄迎迓?”曲如兰是恨不得将汤逢祥拖回去,只碍着别人在场,无法表达自己的一片爱意,她未开口,脸先红,说出话来,果然与众不同:“汤二侠怕我们曲家庄怠慢他,他是不肯去的。”一双俏伶伶的眼睛在汤逢祥脸上绕了一圈,随即垂下。
  汤逢祥忙道:“言重,言重!”汤逢吉插进来道:“烦请三位代向曲大官人谢罪。就说我们办完琐事,定去贵庄拜访!告辞!”下颏一摆,示意兄弟快走,神情显得颇不耐烦。汤逢祥行事与乃兄不同,笑容可掬地连连拱手,尽了礼数后,才转身追上哥哥,并肩向南行去。
  曲如兰好生失望,痴痴地望着汤逢祥远去的身影,几次想拔足追去,两条腿却有千斤重。石守义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只在心里说:“他根本看不起我。他心里没有我。难道我是十分的丑?自始至终他都不肯好好地看我一眼……”吴遵德把青骡牵到她面前,大声道:“小师妹!小师妹!快回去向师父禀告!你到底怎么啦?”
  石守义方才因心烦意乱,也没留意曲如兰的神情,此刻见她魂不守舍,一味望着双煞的身影,不由心中一动,回想起这几日她总没给自己好脸色看过,无端地生气,种种情形一凑,心下有几分明白了,胸中陡然涌起一股醋意,策马奔到曲如兰面前,故意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大声道:“小师妹!这两个姓汤的在江湖上没什么好名声!他们日日在这一带转,却又不肯去见师父,定是心怀叵测!你可要小心!师父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若出甚差错,后悔就来不及了!”
  曲如兰脸涨得彤红,怒道:“你也配教训我么?我出什么差错啦?你嘴里放干净些儿,别惹恼了我,可给你有好看的!”吴遵德忙来劝解。曲如兰板着脸不理他,翻身跨上坐骑,狠抽一鞭,绝尘而去。吴、石二人怕她有失,连忙追上去,好说歹说,才将她劝转。三人一同回庄。

  曲大官人绝少训斥爱女,但今日之事不容他不硬起心肠,将曲如兰狠狠地责骂了一顿,还抡起手臂,打了她一个耳光。
  卜恨人是什么人?卜恨人本名卜志齐,十八年前,在曲世忠手下输了一招,便更名卜恨人,声言恨煞曲大官人,这辈子不打得曲世忠跪地求饶,是决不回复本名!十八年后卜恨人再来曲家庄,自是有所恃而来。比武较技,正大光明地一对一干,曲世忠又怕谁来?纵使少林寺方丈昙云大师、峨嵋派掌门清心师太、东海神龙铁杖公及南粤怪杰容易折“四大高人”驾到,曲世忠傲骨嶙峋,也不肯不战而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如高山劲松,受风割云削,雷劈电击而荣。哪一个武士,不是经千锤百炼,方始成名的?
  但曲世忠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这个宝贝女儿若落入敌手,曲世忠便方寸大乱。方寸一乱,还谈什么抱元守一,从容对敌?方寸一乱,纵使面对二流角色,曲世忠也没有必胜的意志,及压倒一切的气概。何况卜恨人苦练十八年,定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无怪曲世忠要大发雷霆,在打了女儿后,又将她锁在房内,派四名丫鬟守卫着,不许她出房一步。随即,他又将几个弟子叫齐了,狠骂一顿。最后将怒气撒在相氏夫人头上,说她对女儿疏于教诲,让女儿一个人在外头疯跑,以至闯了这么大的祸。
  万幸大祸消弥于无形。素无交情,来意可疑的夺命双煞替曲世忠救下女儿,又赶走怀着报复之心的卜恨人,令他免于在家门口倒旗出丑,这份恩惠送得慷慨,曲世忠不能不心怀感激,但也慷慨得使人承受不起,慷慨得令人生疑!
  怒气平复之后,曲世忠独自坐在书房中犯疑:夺命双煞诛相府三将于先,救曲如兰败卜恨人于后。其间,据彭兴邦得到的讯息,双煞还在三十里外的径山山坳里,打跑了七名胡老大手下的喽罗,并在西北面驱走太湖帮的首脑人物陈十一郎。这两拨人,据说都是冲曲家庄来的。如此瞧来,双煞兄弟竟似在保护着曲家庄。
  这事太过蹊跷,颇费思索。若论武林中的位份名望,夺命双煞不过是近儿年才为人所知,而曲世忠已成名二十年了。
  两个才出道的晚辈来保护一个名高位尊的前辈,天下宁有此理?这也未免太不把曲世忠放在眼里了——曲大官人还未潦倒至须人保护才能过安生日子的地步。
  或者夺命双煞是受人指使,奉命行事?而这人曾受过曲大官人的大恩惠,又深知他的为人,故以此作为报答?可是夺命双煞风头正健,江湖上又有谁差得动他俩?
  再说,曲大官人与曲家庄,又有什么值得人精心卫护?
  一个个疑团在曲世忠脑中盘旋来去。他觉得眼前涌起一层层迷雾,迷雾越堆越厚,怎么也看不透。最好的法子,自是与夺命双煞面对面说个明白。但双煞行踪飘忽,曲氏门下弟子数请不动,显是有意回避。
  “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必怕事。”曲世忠心中又冒出这两句话。树大招风,名高谤至。数十年来,曲世忠从这两句话中获益良多。他祖父曲端本系南宋初年的大将,文韬武略俱出类拔萃,冠绝当时,只为恃才凌物,喜无事生事,又刚愎自用,终遭同僚所忌,为上司所弃,结果不死于战场,却死于狱卒之手。这血的教训,曲世忠牢记于心。他决计不去理会夺命双煞,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如此一想,便将这些烦心的事丢开,坐在椅上行功练气。
  人人都知曲大官人每日子时、午时要在书房里练宏阳功,谁也不许打扰。曲世忠这门宏阳功得之于祖传,又经他数十年中去芜存精,扬长弃短,改头换面,实已成为他独创的一门养气培元、增进内力的特异功夫。他在夜半子时至阴之时排出体内阴气,又在日中午时至阳时吸入天地阳气。数十年练下来,功夫大进,内劲发出即可伤人于无形。
  但天下速效易成之术,无不利弊并存。曲世忠此时功夫之高,虽足可与当世任何哪位高手一较雄长,但也出现了一些难以与外人道的征候。每到午时阳气鼎盛之际,他便觉体内血脉如沸,似要冲破血管而出,脑袋的左半边隐隐疼痛,左眼发糊,左手左脚麻痒难挡。这一切,俱是阴亏阳亢的征兆。曲世忠翻遍医典,知是自己练宏阳功所致,若不加以遏止,终有瘫痪不起的一日。世上万物皆有阴阳。天为阳,地为阴;上为阳,下为阴;外为阳,内为阴,日为阳,月为阴;雄为阳,雌为阴;升为阳,降为阴……任何一人都有阴阳。表为阳,里为阴;气为阳,血为阴;六腑为阳,五脏为阴。《黄帝内经》云:“阴平阳秘,精神乃治”,是说一个人阴阳调和,便百病不侵。曲世忠为练至阳的宏阳功,一味朝阳刚的路子努力奋进,甚至不惜损阴求功,体内阴阳大大失衡,岂会有好结果的?其实他也未尝不知这性命攸关的道理,只是一练宏阳功,便有日新月异的进境,怎肯舍易求难,舍近求远?另练别种功法。这便与后世嗜好鸦片、海洛因的吸毒者相仿,明知鸦片、海洛因大害己身,只为求一时快活,便狂吸一气,待越溺越深,染上毒瘾,就悔之晚矣!
  曲世忠究非庸人,待觉察到宏阳功从利大弊小转至利小弊大、反害自身的苗头,便觅些首乌、灵芝、犀角、麦冬、石斛、人中白、石钟乳之类滋阴养水、生血泻火的药物服食,又革去午时练功那一项,改子时为呼吸天地之阴气,以调和体内阴阳。这一来,种种不适的征候固减轻了些,但内功也因此而一点点在退步。这可使他吃惊不小,如照此下去,或会将数十年日积月累的功力化光,他曲世忠变成一个名不符实的角色,昔年败于自己手下的对头便会蜂拥而至,那时候,他如何应付?难道任人宰割,让曲家庄三个字成为武林人饭后茶余的笑料不成?名声如同权力,若是从未有过这些东西的贩车走卒、农人樵夫,倒也不觉其是如何的特别宝贵,如何的一日不可或缺。而在曾拥有过盛名与大权的人来看,拥有时或许不觉着什么,一旦失去,那可比丢了性命还难受。因此,老子说“大圣无名,大贤无名,大德无名”,实在是没有几人能赞同的高蹈之言。
  曲世忠什么都可失去,但不能失去大高手的名声。 曲世忠也不以眼下的功夫而自满自慰,私心里,极想与昙云大师、清心师太等名震天下的大宗师比个高低,即使不能盖过他们,也得与他们比肩而立。他才四十五岁,来日方长,未始没有机缘。
  他当然明白,任何一门上乘武功,之所以能自成一派,傲视当世,都经数代乃至数十代武学之士呕心沥血,反复磨砺而成。就是曲家的宏阳功,也已经历六世才传到他手中。他的责任,非但是要将这门神功传下去,还得弥补其重大缺陷,使之臻于完美,光照千秋万代。
  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这些年中,曲世忠明察暗访,或出重赀,或不惜以自家的招式与人交换,心心念念想觅得一门可以补足宏阳功之短的别派内功,也从坊间收罗了些武学典籍。但宏阳功既是一门奇功,若是寻常的内功心法,怎能用以补缺?至于能与宏阳功媲美的功法要诀,俱是不传之秘,没人肯拿来出售或交换,更不要说刊刻成书、公之于众了。曲世忠寻寻觅觅,毫无所获,心里暗暗发急,却又不能对任何人明言。
  这件事成了心病,却又无药可治。曲世忠心头郁闷之际,翻阅佛经以遣愁。佛家讲究个“缘”字。曲世忠也只好以“无缘”两字自我譬解,以舒积郁。
    行功既毕,曲世忠便想去看看聂进。这几日事多心烦,他只抽空去了秘道暗室两趟。两趟都不巧,正赶上聂进在呼呼沉睡,也就没惊动他。
  秘道里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只有某处顶上滴水,间隔许久,“嗒”的一响。这条秘道古已有之,并非曲家上代人所掘。至于是何人所掘,掘来何用,详情已不可尽知。曲世忠的父亲发现这条秘道后,以为是古代王侯或渠盗藏宝之所,于是在地上盖了屋舍,以掩人耳目,暗底下慢慢发掘疏通。花费数年之功,只找到些无用的吴越国钱币及霉烂成灰、着手就碎的书籍册簿。灰心之余,怕遭人嗤笑,屋底下有秘道之事,始终不对人言。直到儿子长大成人,常与江湖人物厮斗,交了不少朋友,也结了不少冤家,老头子才向儿子指示秘道的出入口机关,以备儿子遭逢大难时用。但曲世忠武功越练越强,根本用它不着。直到练宏阳功出了偏差,想了种种纠偏之法,才猛然想到这条废弃不用的秘道深入地底,阴气颇盛,正可用来遏制体内过亢的阳气。因此打开入口盖板,将石室略作整理,夜夜潜入秘道练功。今用来藏匿一位受官府追缉的侠盗,再合适不过。
  曲世忠一入秘道,便知聂进醒着。上两回来,聂进鼾声阵阵,今日里却毫无半点声息,可知是没有睡着。
  进了石室,曲世忠轻呼:“聂朋友,聂朋友!”不见聂进作答,便晃亮火摺往案头油灯上凑去,蓦地里他全身一震:床上空空如也!聂进竟不知去向!
  霎时之间,曲世忠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饶是他久经风浪,也不禁为之心跳不已。照聂进的伤势,没有三个月的精心治疗,不能起床行走,除非有人潜入秘道将他劫走。但这秘道是何等机密,仅知的三人中,聂进无法动弹,万士奇忠心耿耿,自己就更不必提了。
  曲世忠伫立片刻,听得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暗道;“沉住气!有事不必怕事!且来看一看,他们是如何进出这条秘道的?”摘下壁上的灯笼,引火点亮,返身走出石室,顺着秘道一路细细察看过去。才拐了一个弯,就见前头地上蜷缩着一个人。曲世忠顿时宽心大放,提灯上前一照,正是聂进,兀自昏迷不醒。谅来是他自行爬下床,爬出石室,爬到此处便已力竭,重伤之后,怎禁得起如此折腾?一口气接不上,便晕了过去。倒令曲世忠虚惊一场。
  将聂进抱回石室,放倒床上躺正,曲世忠潜运神功,伸掌在他丹田中输了些真气过去。聂进“嘿”的一声,醒了过来,睁眼见到曲世忠,惭色满面,叫道:“曲大官人,我……”
  曲世忠微笑道:“聂朋友,这是小徒不好!你失血过多,时感口渴,小徒万士奇忘了给你备水,我会狠狠责罚他!”顿一顿,又道:“不过,以你此刻的情形, 自行下床寻水,实是凶险至极!若是聂朋友在此地有甚差池,叫我曲世忠如何面对神明?”说罢,便提壶去泉眼灌了水来,亲自倒给聂进喝。
  聂进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眼望着曲世忠,喘息着道:“聂某两世为人,大恩大德永铭在心。大官人,我有一事拜托,不知可能俯允?”
  曲世忠道:“大家武林一脉。聂朋友有话只管吩咐就是了,不必客气。”
  聂进道:“大官人也晓得,我是一个偷儿,专偷达官贵人、豪富不义家的东西。三年前,我偶尔得到一把越王剑,端的是削铁如泥,锋利无比。称得上是件稀世之宝。我将这把越王剑埋在临安北郊沈家村村口大樟树下。大官人可否派人去取来?”
  曲世忠道:“这个容易得紧。我明日一早就着人去取,三数日便可取回奉上。”
  聂进笑道:“如此多谢了!越王剑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的佩剑,曾斫过吴王夫差的头,至今已历千余年,可谓价值连城。我一则不善使剑,二则也知如此宝物,惟有德者居之。大官人德望武功冠绝武林,更兼仁义过人,我是十分佩服的。 俗语说:宝剑赠予侠士。聂某想把那越王剑敬赠大官人……”
  聂进话未说完,曲世忠双手齐摇,急道:“聂兄!你不是敬我,是在骂我!行侠仗义,是我辈武人份内之事。你今日有难,我出点小力,是该当的。若因此而论及赠惠酬报,岂非责曲某假仁假义?”说到此处,一张脸已涨得彤红,是真的生气了。
  聂进忙说:“话不是这么说。大官人对我恩重如山,聂某纵粉身碎骨,也难报大恩于万一。我素知大官人乃慷慨磊落的好汉子、真君子!若与大官人论及‘酬谢’二字,就俗气了!那把剑我居之不祥,深埋地下又殊为可惜,也委屈了它,早就想送给大仁大德的人,使名剑得归侠士,两相洽宜。大宫人……”
  曲世忠一口谢绝:“聂兄,此事免谈!曲某尚有自知之明,万难从命。聂兄雅意,只好敬谢不敏了!得罪莫怪!”
  话到这个地步,聂进也只好叹口气,道:“既如此,那也只好让它屈居土中,留待后世有缘了。”
  两人又说会子闲话,曲世忠便告退走出秘道,其时,已近黎明,正是天色最黑之际,庄中一片寂静,连狗吠也不闻一声。看来,这一夜又将平安度过。
  曲世忠走出书房,关门落锁,步入天井,正要回卧室歇息,突闻头顶有极轻微的扑翼之声,举头一看,两只黑乎乎带翅膀的苍鹰如飞丸一般射将下来,乌油油、亮闪闪的钢爪铁喙正对准自己的面门。
  曲世忠心中一动,双臂微拾,力随意发,两道暗劲腾空而去,“刷”地一声,将一只苍鹰打下地来,另一只苍鹰立即转身高飞,掉下了几根羽毛。
  曲世忠心下疑惑:苍鹰多在白昼野外攫兔逐狐,怎会在夜间飞入庄里袭人?他想走过去看看那只被击落的死鹰。才一提步,墙角的死鹰突然翻了个身,振翅飞去。原来它只是一时晕去,并未丧命。曲世忠拈起一支鹰翎,凑着星光一看,只见其蓝光莹莹,坚硬如铁。有这样一层铁翎护身,难怪经得住隔空虚击的劲力。
  这两只鹰为何要袭击自己?曲世忠正沉吟间,猛觉两指一麻,似被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他心知不妙,急忙甩去鹰翎。蓦地, 头顶落下一个笑声:“嘿嘿嘿……”
  曲世忠心中一凛,不忙抬头,足底一滑,已飘行两丈,到了西墙墙下,抬眼向上望去。
  屋脊上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脸面背光,看不清容貌。他双肩各蹲着一头黑鹰,鹰目灼灼有光,甚是威严,似乎随时准备掠下袭人。而在空中十几丈高处,还另有四头苍鹰展翅盘旋飞行。
  曲世忠暗暗吃惊,以他眼下的听力,十丈外一片树叶落地,也能知觉。而此人来到了屋顶,自己竟毫无所觉。单以这份轻功论,便属惊世骇俗,难怪护庄庄丁一无所觉。更可虑的是,自己两指头上的麻痒,已向手掌扩展,显然那鹰翎上涂有厉害毒药。他潜运神功,要将指上的毒质逼出去,同时开口问道:“尊驾夤夜潜入敝宅,意欲何为?”
  那人道:“你就是曲世忠吧?我从西蜀来,听说你武功了得,特来与你一会。”声音已颇苍老。
  曲世忠心中打了个突,猛地想起一人,道:“尊驾莫非是巴蜀鹰王申屠洪申屠前辈?世忠与前辈素无恩怨,不知前辈何以唆鹰伤我?”他知这申屠洪是巴蜀大豪,称雄一方数十年,但足迹极少履及东南,如今万里东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曲家庄,多半来意不善,是以不必对他太客气,续道:“但要想凭几只扁毛畜生到曲家庄扬威,恐怕也太小觑了曲某!”说话间,他已将指上毒质逼出。
  申屠洪见曲世忠说话运气行若无事,心下也微微吃惊。他以“鹰王”为号,不但精于饲鹰驯鹰,还在鹰身上涂了极厉害的毒药。常人只要沾上一丁点,毒质透肤而入,循血上行,立现奇效。曲世忠捏了毒翎后居然无所损伤,足见盛名无虚,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申屠洪打了个哈哈道:“咱们废话就不必说了。曲庄主,老夫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贵庄,是要向你讨个人情。只要曲庄主肯卖个面子,老夫拍手就去,日后必有补报!”说着抱拳为礼。
  曲世忠见他前倨后恭,倒也颇觉意外,忙还礼道:“前辈言重!我与前辈虽系初会,但久仰前辈大名。曲某但有效力之处,无不乐从。”
  申屠洪双肩一耸,肩头两鹰立即振翅高飞。他驱鹰高飞,为的是表白自己并无恶意。他说:“曲庄主果然慷慨豪迈!我有一知交好友现在贵庄盘桓,我这趟特来接他回西蜀。要请曲庄主俯允!”
  曲世忠“啊”了声,不胜惊讶:“前辈的好友是谁?怎么曲某一点也不知情?”申屠洪道:“嘿嘿!他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与老夫是过命的交情。嘿嘿嘿……”
  此言一出,曲世忠吃惊不小。聂进在曲家庄养伤一事,极为机密,就是庄里也无人知道。有一回石守义问起,他厉色凌言责备石守义,说不该知道的事,不要打听。鹰王远在数千里外的巴蜀,又不曾生着千里眼、顺风耳,从何得知确讯?曲世忠心生怵惕,脸上却是半点不露,道:“前辈说笑话吧?世忠虽闻无翼飞蝠的名头,只是他长得是高是矮,年纪是老是少,至今不曾见过一面。”
  申屠洪沉声道:“曲世忠!老夫生来不肯求人,今日老着脸皮向你求恳,你若不肯倒也罢了,怎敢消遣老夫?”说罢,双臂一振,如大鸟一般缓缓落下地来,当真身轻如羽,飘飘荡荡,落地无声。曲世忠看得真切,此老的衣衫与常人不同,两袖与两胁之间钉着一方黑布,双臂展开,仿佛胁生双翼,鼓动生风,果真像头巨鹰。谅他“鹰王”之称,即由此而来。
  曲世忠当申屠洪飘身下落之际,便作了动手的打算,只是碍着在自己家中,不便先行出招,便道:“曲某平生不打诳语!信不信在你。奉劝前辈一声:休要听信流言,中了小人奸计!”
  申屠洪呛啷一下,反手从身后取下一对兵器,右手是只铁杆钢爪,左手形同长把镰刀,上面那只弯钩蓝莹莹的,竟是只放大了数倍的鹰喙。此人饲鹰驯鹰,连一身装朿乃至兵器都酷肖苍鹰。申屠洪道:“曲世忠,你去取兵刃吧!老夫不能占你便宜!”
  曲世忠冷笑一声道:“申屠先生远来是客,曲某理应容让三分。”
  申屠洪把脸一板,更不多话,右手钢爪带起一股劲风,已递到曲世忠面前。曲世忠上身斜侧让开,张口一喷,一股灼热的气泉喷过去。他蓄劲已久,纵是口中喷出的气流也贯足真力,五尺之内可穿牛皮。申屠洪已六十五岁,一生中不知会过多少好手,却也未曾见过这等怪招,一怔之下急忙闪避,左颊还是被气流刮了一下,半边脸热辣辣的如受火燎。他是成名多年的宿耆,心高气傲,哪受过这等戏弄?顿时怒发欲狂,口中嗷嗷低吼,两件兵刃舞成一团花,劈头盖脑地攻向对方。
  曲世忠本不存侮慢之意,只是露一手真功夫,让对方知难而退。眼见对方排山倒海地攻来,招招是拚命的家数,当下也不敢怠忽,举臂相迎。他虽仅一对肉掌,但一运起宏阳功,掌缘俱是真力,锋锐不让钢刀,因恐对方兵刃上喂了剧毒,才避免与之相交,只用浑厚无比的掌力,震开对方的兵刃。
  两人交了十几招。申屠洪轻功超卓,兵刃特异。他纵前跃后,上窜下击,取的俱是攻势。曲世忠以逸待劳,仅以掌上劲力在身周筑起一堵无形的高墙,便挡住连绵不绝、神出鬼没的来招。申屠洪焦躁起来,撮唇呼哨。天空中盘旋的六头黑鹰听得主人号令,两只一对分先后三批俯冲下来助战。
  申屠洪雄霸西蜀,既靠自己的一身功夫,又从豢养的一群黑鹰得到不少助益。每与高手斗阵,久战不下,即召来黑鹰相助。高手之间相差也不过一筹半筹,倘分出几分力道去应付几只扁毛畜生,势必落了下风。曲世忠先已吃过黑鹰的亏,早就暗暗留心,当下呼呼两掌将申屠洪迫开丈许,快速无伦地脱下外衣,提在左手一抖。劲力到处,一件软绵绵的绸衣顿时挺直似棍。他单掌挡住申屠洪的攻势,布棍使出软鞭的招式,啪的一声,将一只黑鹰打断了脖颈倒栽下来。曲世忠不等死鹰落地,绸衣卷起死鹰往申屠洪面门送去。申屠洪左手钢钩扎落,连鹰带衣扎穿。曲世忠乘这空档,一招“天王托塔”,一股雄浑的掌力凌空上击,又将一头苍鹰震碎了脏腑。其余四头黑鹰见苗头不对,急忙四下飞散。
  申屠洪本道有黑鹰助战,定可一举击败对手,讵料局面相反,反被对方连毙两鹰。心知再战下去,定讨不得半点便宜,双膝一屈,身子弹起一丈多高,叫道.“姓曲的,你等着!”,双足在屋檐一点,向南飄行而去。
  曲世忠听他口气,似有帮手在附近。若任他去纠集帮手复来捣乱,又多一重麻烦。当下一提真气,展开轻功追去。
  那申屠洪起步在先,脚程极快,又有双袖鼓风,直似一道轻烟向南飘去。曲世忠内外兼修,有精湛的内功为根基,轻功也自不凡,一纵一跃,便是数丈,姿势虽不及对方轻盈好看,却也疾如飞箭。遥遥望见申屠洪已行至庄边,身影一沉,没了影踪。曲世忠心头一沉,忽见天空中四头黑鹰飞向东南,心想有黑鹰引路,不怕追错了方位。
  庄子东南是一片矮桑树林。申屠洪的人影虽已不见,但只要跟定空中黑鹰,曲世忠自忖定能追上它们的主人。堪堪追到林边,突然林中传来一声惨叫,叫声极短促,随后即无声息。
  曲世忠听得这声惨叫,想起“遇林莫入”那句老话,倏地收住步子,举眼望去,空中已无飞鹰的影子。这可奇怪了!鹰飞得虽快,但要在眨眼间便钻入云层,毕竟不能。除非是落入了林中。
  曲世忠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忽有所悟,心道:“不管如何,得进去看个明白。”便小心举步,走入林中,屏息凝神,捕捉林中的异响。走了一程,忽听到左方有步声向东远去。他忙循声轻轻掩过去,才走了十丈路,突见前面四只黑鹰收翅蹲在枝头。见他到来,也不飞去,只发出数声凄厉的哀鸣。
  曲世忠走近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巴蜀鹰王申屠洪仰卧地上,眉心正中一个洞,正汩汩冒着血泡脑浆。
  瞧这情形,是有人埋伏在桑树林中,一剑杀了申屠洪。申屠洪定是猝不及防,连兵刃都不及取出,眉心已然中剑。
  纵然是出其不意,突施袭击,但要使申屠洪一剑毙命,这剑手的功夫实是非同小可。
  曲世忠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不由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觉桑林寂寂,夜露晶莹,有说不出的凄清。
  威风了数十年的武林名宿便这样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望着申屠洪了无生气的尸体,曲世忠心头陡然生出一种深切的落寞和凄凉之意。生命是如此脆弱。仅是眉心一个血洞,什么荣名,什么豪气,什么威权,什么壮志……统统化作飞灰,就如什么也不曾有过一样。
  曲世忠喟叹一声,拔足就往回走。并非因不忍看申屠洪的尸体,而是他突然觉着家是何等温暖,何等舒适,何等叫人依恋。
  行至庄前,已是破晓时分,几个值夜的庄丁倚墙而立,打着哈欠,忽见曲大官人在晨光中自外走来,都是一惊,连忙挺胸站直大声吆喝:“是谁?”“什么人?”“快快站住!不许过来!”曲世忠见他们装腔作势,竭力做出百倍警惕的样子给自己看,甚感厌恶,皱一下眉头沉声道:“是我!可有陌生人混进庄去?”
  一个庄丁哈腰道:“大官人,小人们没看清是你老,该死,该死,大官人放心,小人们守在这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只苍蝇也不叫它飞进庄去!”
  曲世忠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双眼射出两道寒光,在几个庄丁脸上扫来扫去。庄丁们纷纷掉开眼睛,不敢与他目光相对。曲世忠本欲狠责他们一通,转念一想:以巴蜀鹰王的身手,他们就是看见了也拦不住。便温言嘉勉了几句,过去了。
  跨进家门时,曲世忠犹在思索:巴蜀鹰王申屠洪究竟死于何人剑下?此人为何要杀他?自从无翼飞蝠聂进住进了曲家庄后,死的人已不少了。下一个丢命的又会是谁?杀人者究竟是聂进的朋友还是敌人……
  曲世忠觉着,有一种不利于曲家庄的危险在悄悄迫近,使他陡然生出独力难抗的惶悚与不安,一度他起意想给天台山国清寺玄清禅师、武夷山汪飞云、黄山金刀吉大胜等几位好友写信,请他们前来相助。给玄清禅师的信才写了个开头,曲世忠忽又转念想:一遇危难即求助于人,人家会说:“看,曲世忠毕竟是个世家子弟,经不得大事!”一念及此,曲世忠矍然而惊,当即投笔于案,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曲某人堂堂七尺须眉,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岂甘自堕志气,受人嗤笑?
  曲世忠本非懦怯之人,只因数日里连遇种种有悖情理的怪事,搅得他心神不定,困惑难解,不免生出孤独无助的惶恐。但当这失意片刻过去,心中又充满豪情胜慨,当即整衣肃容,亲自去练武场指点众弟子习武。
  曲门弟子自入师门第二日起,即严守门规,每日黎明即起,苦练武功,不得有半点懈怠偷赖。平日里,都由彭兴邦督促、教授众师弟练功。曲大官人只在月中、月末检查众弟子的功课。今日他亲至练武场视察,众弟子自然特别卖力。
  曲世忠看了一会,时而微微颔首,时而缓缓摇头,时而开口指点几句。彭兴邦见师父今日兴致颇高,向石守义使个眼色。石守义会意,收了剑,向师父笑道:“师父,弟子平日自以为于本门龙形剑法尚有些许心得。这几日忽然生出一个怪念头,觉得本门的龙形剑法形健骨道,端庄方正,固然是极好的,但招势似过于严整,奇变似嫌不足。临阵对敌之际,若对手功力与自己相若,剑上的威力就不易发挥出来。弟子愚笨,百思不解,求师父指点窍要!”
  曲世忠微微一笑,叹道:“蠢才,蠢才!我们的龙形剑,就剑法而论,决不在达摩剑、峨嵋剑、昆吾剑、太乙剑这些上乘剑法之下。但这门剑法以精湛的内功为根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方能悟得‘形健骨遒,端庄方正’八字决不仅仅指的是剑形架式。你把给剑给我。”
  石守义本就为让师父亲自练剑,当即笑嘻嘻地倒转剑柄递给师父。众弟子一看师父要使剑,皆围了过来。曲世忠接剑在手,看看众弟子的神态,恍然大悟,道:“你们这帮猴子鬼心眼就是多!好!为师的就练几招。大家站开了。”
  曲世忠自到三十五岁武功大成后,极少再动兵刃,昨夜与申屠洪那等大有来历的人物对阵,也只以一双肉掌应敌。弟子中自彭兴邦以次,在师门时日虽已不短,但正经看师父使剑,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
  曲世忠从第一式“龙蜇大泽”起,一招一式,层次分明,脉络清楚,果然有龙之气象,龙之威仪。但在众弟子眼中看来,只觉师父使得较缓慢,想来是为了让大家看明白上一招与下一招间的过门转接,故意如此。哪知使到第十六招“龙飞天外”之后,剑势更缓,剑头似系着重物,刺、撩、挑、劈、点、崩、抹、削、斩……俱是极缓极慢。石守义不明白师父因何如此,向前踏上两步,要想看个仔细,突然一片雄浑的劲力压来,压得他胸闷气窒,噔噔噔后跌五步,才被彭兴邦在后背一托,方不致仰天跌倒。
  众弟子还不明究竟,石守义心下却已明白,在师父身周数尺之地,已充满了无形的真气,连一根细针也插不进去。他又是欢喜,又是发愁。欢喜的是,师门这套剑法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议;愁的是自己实是只练了一点儿皮毛,要想登堂入室,还远远不能。
  曲世忠练得兴发,剑身上冒出寸余长吞吐不定的紫芒,嗤嗤有声。众弟子看得心旷神怡,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正在这时,有只麻雀冒冒失失地从曲世忠头顶五尺处飞过,被剑气所伤,“叽!”地叫了一声,掉下来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曲世忠一笑收剑,看看那只死雀,叹道:“武学之道永无止境,为师的并无伤生之意,却伤了它的性命,终是功力欠纯之故啊!”话中之意自是说:若是练到更高境界,举手投足可从心所欲,劲力吞吐不差毫厘,真正到了力随意发、力随意收的地步,就不会误伤这只麻雀了。
  众弟子对师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哪还会理会师父话中之憾意?吴遵德和石守义昨天受了大挫折,双战卜恨人,仍不敌被擒,得年岁与自己相仿的汤逢祥相救方能脱厄,心下多少对师门武功动摇了信心,今日见了师父演示的剑法,方知不是本门武功不行,实是自己太笨。石守义道:“师父,本门武学之博大精深,弟子今日才深有体会!”
  曲世忠道:“学武固然讲究悟性,但更重要的,还是靠滴水穿石的笨功夫、苦功夫。兴邦肯在宏阳功上多花气力,所得便在你们各人之上。守义人是不笨的,只是看轻了内功修为,你把龙形剑再练得中规合式、分毫不走样,又有何用?我父亲生前常说:聪明人若肯下笨功夫,才是真聪明。我幼时不明其理,心下还不以为然,心想:聪明人去做笨事,何来真聪明?直到后来,方明白这话实具深意。但明白其理是一回事,做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古人说:大智若愚,真正是至理明言!”
  这番话既是对石守义说的,又说给在场诸弟子听。众弟子皆肃容应道:“师父说的极是!”曲世忠见万士奇站在众人后面,转头对彭兴邦道:“兴邦,你从今日起,就将宏阳功授与士奇罢!剑法、暗器、轻功之类不用叫他学,先让他打好根基再说!”
  宏阳功是曲氏最高功夫,若无师父允可,小弟子不得擅学,大弟子也不敢私授。万士奇在未进门前,虽也跟众师哥学习拳脚、器械功夫,但对宏阳功却从未沾过边。听得师父如此说法,万士奇喜出望外,双膝跪地叩头,道:“谢师父!”众弟子皆感意外,他们大多在进门五年后,方准修习宏阳功,心想:师父对小师弟当真是格外看顾,他入门才数日,即准予习本门最精深的内功。莫非师父打算将衣钵传给这个傻瓜?
  曲世忠将众弟子的诧异之色看在眼里,道:“你们定是在心中怪我偏心。士奇入门是晚,人也不够机灵,要想叫他把本门武功学全学精,恐需七八十年。就算他长寿,到那时,他已是百岁老人了,又有何用?故而我想与其让他贪多嚼不烂,不如单学一门用以防身,也不枉与我师徒一场。”
  众弟子听了,相视而笑,那一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这时一个家人急匆匆来报:“大官人!大官人!舅老爷来了!舅老爷来了!夫人请你回去。”
  舅老爷相东游,是曲夫人相氏的弟弟,三十六七年纪,生得猿臂狼腰、豹额环眼,威风凛凛。
  相东游也是武将之后,但到他父亲一代,却已弃武从商。在临安开了一家珠宝店。相东游从小锦衣玉食,不喜读书,只喜淘气打架,不知给了父母多少气受。十二岁时,忽起意要到嵩山少林寺学武,便偷了家中十两银子,一个人悄悄奔向嵩山。这时金宋两国以淮水为界,少林寺是在金国境内。相东游尚未看见少林寺山门,即被金兵抓住,毒打一顿后,剥下衣衫赶回宋国境内。小小年纪,身上盘缠没有一文,又被打得体无完肤,倒在雪地里又冷又饿,偏偏还遇上三只恶狼,眼看就要命丧他乡,恰好有一辈份甚高的武林异人出尘子经过,打死恶狼,救了他性命。随后又收他为徒弟。从此跟着师父四海飘泊。一晃十五年过去,师父寿终归西,相东游安葬了师父,这才回乡省亲。到得家中,父母已下世,弟弟长大成人继承了父业。相东游是游荡惯了的性子,在家也不安份,路见不平,忍不住手痒。临安是京师重地,怎容他乱来?一回在街上见四名禁军兵士殴打卖瓜小贩,相东游挺身上前斥责,数言不合,便与四名兵士动手。三拳两脚即将对方四人一一摆平。这个祸闯大了,临安府发兵围捕,相东游怕牵累兄弟,也不反抗,任他们将自己捕去,下在大狱里。当夜,他就崩断镣铐,点晕狱卒,逃出临安城。此后索性以四海为家,浪迹江湖,快意恩仇,成了一名游侠。人称“千里独行侠”。两年前,相东游曾来曲家庄看望姐姐、姐夫,盘桓了半个月。与曲世忠的弟子混得极熟。相东游对人不摆架子,豪放直爽,整日里与众弟子讲论武学,过招试拳。曲世忠是端肃方正一路的性情,与相东游倒不是十分投缘。
  相东游正在房中与姐姐叙话,见姐夫曲世忠笑盈盈地从外头进来,急忙起立行礼:“姐夫!小弟又来打秋风吃白食了。姐夫一向可好?我听姐姐说,这几日有江湖上的下三滥到曲家庄来骚扰,连兰儿也险些吃了大亏?姐夫放心!有我相东游在,断不容宵小之徒猖獗!”
  曲世忠还了礼,笑道:“贤弟还是这副急性子!两年了,你连封信也不写,你姐姐跟我总在挂念,也不晓得你去了哪里。你姐姐给你缝了件袍子,想派个人给你送去又没处送。这回来了,你可要住个一年半载!你姐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相氏本已揩干眼泪,这一来眼圈又红了,道:“大弟,你已三十六岁了,还孤家寡人一个,叫我怎么不发愁?你这回来,无论如何要听姐姐一句话,你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再不可无根浮萍似地四处游荡,让爹娘在地下伤心……”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相东游虽豪爽干脆,但姐姐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意,岂能无动于衷?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答。曲世忠忙道:“兄弟来了,正该欢喜。你怎么哭起来?这事慢慢计议,兄弟能不听你的话么?小蕙,你去叫小姐来给舅舅请安!”侍立一旁的丫鬟小蕙应声去了。相氏也收了泪。
  相东游笑道:“姐夫,去年腊月里小弟到常德府去看一个朋友,路过洞庭湖,拜会了君山七雄。在君山七雄处见到一位来自衡岳祝融峰的奇人百战生。我与他印证武学,此人功夫十分怪异。他左掌使赤焰刀,右掌使玄冰剑,两股掌力一阴一阳。赤焰刀的掌力可燃柴薪,炽热异常,与姐夫的宏阳功有异曲同工之妙;玄冰剑的掌力可凝水成冰,至阴至寒……”说到这里,只听门外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外甥女给舅父请安!”
  相东游一听是曲如兰的声音,连忙抢出去:“兰儿,来来,让舅舅看看!啊呀!两年不见,兰儿已长成大姑娘了!舅舅给你带来了一件小玩意儿,也不晓得你欢喜不欢喜。”他拉着曲如兰进来,从包袱中取出一柄一尺半长的小剑。剑鞘是竹制,油汪汪的摩挲得光可鉴人。他将剑抽出来,大家只觉闪电般一亮。剑身银光流转,满室生寒。相东游摸出七八枚铁钱,在桌上码成寸许来高的一柱,又把剑刃搁上去,轻轻一压,只听嚓的一响,如切腐木,七八枚铁钱皆分成两半。相东游得意地一笑,仍用剑鞘套好,递给曲如兰道:“你还中意么?”曲如兰点点头,说声:“欢喜,多谢舅父。”脸上固无喜色,话声也甚平淡。相东游粗心,也没瞧出什么。曲世忠见女儿眉蕴轻愁,眼含忧郁,当着相东游的面,自不便说穿,只说:“你休要小看了这把剑。这是件宝贝,不逊于古之鱼肠剑。”
  相东游笑道:“姐夫真好眼力!此剑名‘越女剑’,是件古物,虽不比鱼肠剑出名,其锋锐犀利却不遑多让。是我在徐州一酒楼里,见一金国将军把示此剑炫耀于众,夜里便顺手牵羊取了来。谅来是在靖康之难时,落入金虏之手的宝物。”
  相氏不谙武功,听得弟弟跑到金国,在金将手中偷得此剑,吓得脸也白了,嗔道:“兄弟你也太胡闹了!金人凶残无比! 你为偷一把剑,若有甚差池,犯得上么?”
  相东游笑道:“姐姐,你们长年安居曲家庄,也不出去走走,哪知外面的世界。金人有甚了不得?也跟我们一样是肉体凡胎。若非朝廷积弱不振,自甘偏安东南,又重用奸佞、排斥忠良,闹得人心涣散,怎能容让金人坐大?我这两年曾去过淮北几趟,见那金国也是将骄兵惰,半点不比大宋强盛。若是有一二名将,率精锐之师出击,未始不能收复中原,还我河山:”他转头问曲世忠:“姐夫,我听说当今皇上龙体欠安,太子与史弥远素有嫌隙。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曲世忠笑道:“贤弟,我一介布衣,对朝廷中的事隔膜得很。”曲世忠的祖父曲端公临死前曾遗嘱子孙:世世代代不要做官!这自是他在官场倾轧下败亡时的伤心之语。在曲端之后,更有一代名将岳飞屈死风波亭。由此有许多士子视宦途为危途,曲世忠恪守祖训,虽文武兼备,却从不入考场应文选武举,也不怎么关心政事,只以习武授徒为乐。其时史弥远把持朝政,他擅权用事,致使馈赂公行,薰染成风,尚恬不为怪。他的心腹薛极、胡榘等是贪婪无厌的恶徒,别无所长,只以搜括为能。是以有民谣云:“草头古,天下苦!”南宋再无中兴之望。
  这时候,曲世忠的一班弟子练完了功,齐集外厅,要拜见“相大侠”。相东游便在姐夫、姐姐陪同下,满面春风地迎了出去。


  四、 盲人瞎马
  万士奇蒙师父允可修习宏阳功,喜不自胜,当下便由彭兴邦授了四句入门的功法口诀颠来倒去地念了几百遍,牢牢记在心里。他自知资质欠佳,入门又晚,此生但使能精擅一门内功,便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口诀虽只学了四句,但初闻大道,便如小孩得了件新奇的玩具,只想觅一清静所在,一个人细细把玩个够。可是舅老爷不能不拜见,中午,曲家庄设宴为相东游洗尘,万士奇亦叨陪末座。
  相东游游侠江湖,见多识广,几杯酒下肚,即大谈武林逸事、江湖奇闻,师哥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惟独万士奇心不在焉,席间笑谈尽属过耳秋风,心里只一个劲儿念:“元气所合列宿分,出日入月呼吸存,上有百会下关元,幽室内明照阳门……”好容易挨到席终,一个人溜到庄后小河边,坐在太阳地里,练调息之法。炎夏的阳光颇有力道,晒得他油头汗面,裸露的肌肤火辣辣地痛。他不以为苦,直到日薄西山,方始罢手,脱了衣衫,跳进小河里洗了个澡,才回庄去。
  回庄后,他即去秘道里给聂进换药喂水,被聂进拖住说闲话。万士奇急着想回上头去练功,偏偏聂进精神颇佳,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生平得意事迹,又许愿说:待他康复后,要传一门轻功给万士奇作为报答。万士奇惟惟否否,没心思与他多说。好容易才脱身回到自己的小屋,星月已在天空出现。
  宏阳功难学难练,彭兴邦等已练了八九年,也只三四成火候。万士奇想着“笨鸟先飞”四个字, 自忖只有比众师哥多花数倍功夫,才可望在十年内追上他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日的第一步,得自己给自己立个规矩。他端了一张方凳,端坐在天井里练起功来。
  各派内功虽功法大异,而起始的第一步,却是差不太多,都是“入静”二字。排除杂念,清心静志,说说容易,做起来极难。万士奇初学乍练,脑中杂念纷纭,此念才去,彼念又来。坐了两个时辰,睡意阵阵袭来,眼皮涩得睁不开,他犹自强撑着,不肯回屋歇息。
  突见月光映出地下一条人影,一眨眼又不见了。万士奇还道自己看花了眼,也不加理会。哪知跟着就有人在他肩头一拍。他吃了一惊,本能地回头瞧去,风声飒然,一条影子转到他面前。月光下,眼波流转,笑靥似花的不是曲如兰,又是谁?
  “小……姐,你……”万士奇才张口,一只香软温暖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曲如兰俯在他耳边,吐气似兰,其声若蚊:“你别说话,须防惊动了旁人。小师弟,我有一事好生为难,想来想去只有求你。”
  万士奇受宠若惊。从来只有曲如兰“叫”他做什么,今日用了“求”字,足见已不将自己当作仆役。他心头怦怦大跳,使劲点头。曲如兰撤回手,忽又双眉微蹙,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定是不肯的。爹打我骂我,娘又不是我亲娘,偌大一个庄里,没人会怜惜我的。”
  万士奇心中大急,想开口说:“小姐,我肯的!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肯的!”猛想起她关照自己“不可说话”,紧紧闭上嘴,又是狠劲点点,还怕曲如兰不解己意,更大打手势以表忠诚。
  曲如兰迟疑地说:“你当真肯帮我?我求你做什么你都答应?”万士奇苦于不能说话,眼珠子乱转,一脸惶急,又指指天,指指地,意思是说:“我若有虚言,天地不容!”
  曲如兰双眉一扬,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芒,又道:“小师弟你待我真好! 我心里闷,想到外头走走,求你陪我去。”
  万士奇还道她要自己去上刀山下火海,却未料到是这么件小事,心怀大宽,当即站起来,笑道:“我吓了……”猛地省悟,急捂住自己的嘴,打了几下手势;意思是:小事一桩,乐于陪伴。曲如兰向来淘气,夏夜到野地捉萤火虫、抓田鸡、钓鳝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曲大官人知道了,无非是责怪几句,并不严令禁止。是以万士奇也不觉得如何为难。只要悄悄地去,悄悄地归,不会让人知道的。
  当下他进屋加了件衣服,带上房门出来,向曲如兰打个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开了边门,避开巡夜的庄丁,不一会就到了庄外。
  万士奇这才敢开口:“小姐……”曲如兰双眼一瞪:“你叫我什么?”万士奇不好意思地道:“小师姐,你方才可吓了我一大跳。我告诉你,今日师父已允我修习宏阳功了。”曲如兰不即答话,举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又该到哪里去寻他……”
  万士奇怔了怔,问道:“小师姐,你要寻哪一个?”曲如兰转脸看了他一眼,道:“小师弟,你说说看,若有个人救了你,管自己走了。你心中好生感激他,该不该追上去向他道谢?”
  万士奇道:“知恩必报,那是做人的本份。师父、师娘、小师姐、众师哥都对我有恩,我即使口中不说,心里是十分感激的。小师姐,你说的是……”他心念一动,恍然大悟,原来曲如兰念念不忘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的相貌和武功,不仅是百里挑一,简直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材,又是他将曲如兰从卜恨人手里救出来。可是他杀相府三将的那份凶残……万士奇打了个寒噤。
  曲如兰道:“小师弟,我也不瞒你。我想去找找他,请你陪我一起去。我们找到他,向他道个谢字,就回家。好不好?”
  万士奇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曲如兰的话句句在理,无可辩驳,而况自己已答应了她,岂可食言失信?但夺命双煞是什么人,若是忽而变脸,自己丢命事小,曲如兰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曲如兰见他默不作声,生气了:“好!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发足就向前奔去。她心中恚怒,跑得飞快。万士奇且追且喊:“小师姐!你等一等!你听我说!”曲如兰武功比万士奇高出数倍,真要独自前去,万士奇万万追不上。但她一半因恼怒,一半是做作,总让万士奇距自己三丈之遥。
  这一气奔出四五里,曲如兰听身后万士奇气喘如牛,已将力竭,才停下来,冷冷道:“你跟来作啥?是死是活都是我一个人的事,若连累了你万大爷,谁担当得起?”万士奇奔得上气不接下气,喘道:“小师姐……你……误会啦!我,我想,我去面……向你道谢……”
  曲如兰心中放不下汤逢祥,“道谢”不过是个幌子,真让万士奇去捎话,若是汤逢祥仍是一句“要事在身容后拜访”,岂不等于空跑一趟?反而还会叫人看不起。她道:“你只要肯陪我去,我就感激不尽了。黑灯瞎火 地让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还是我们两人一同去的好!”
  万士奇听她话中对自己颇为关切,暗道:她虽瞧不起我,总还没将我当作不相干的虫子草木,这就够了!道:“小师姐,你放心好了!我一 个人 去不碍事的!”曲如兰没好气地道:“不必多说了。要么你陪我去,要么我一个人去!”说罢,扭头便走。万士奇连忙跟上。他知曲如兰性子执拗,认准了的事,九牛拉不转,便不敢再劝。
  又行一程,万士奇估摸已走出十来里了,前头不见有人影,忍不住问道:“小师姐,那人在哪里? ”曲如兰道:“不知道!”万士奇一愕,又问:“小师姐,我们天亮前能赶回家么?”曲如兰道:“不知道!”声气颇为生硬。
  一连两个“不知道”,万士奇慌了,事情要比自己所想象的麻烦得多。他小心地说道:“小师姐,我们要不要在来路上做些记号? 也好让师父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曲如兰冷笑道:“说你笨真是一点都不假!今日若非是舅父来到,爹爹还将我锁在屋子里呢!我乘天黑溜出来,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知道!”万士奇暗叫:苦也!听她话中之意,竟是要私自离家。这可如何是好?曲如兰看出他心思,哼了声,又道:“小师弟,你后悔还来得及。你只须撇下我赶紧回去睡觉,明日爹爹问起来,你只推不知道,谁也不会责怪你的。或者,你索性去向我爹爹告密,把我抓回去打死,你的功劳就大了!爹爹一喜,说不定还收你作义子呢!”
  万士奇极易上当。他急得一头是汗,十分委屈地道:“小师姐,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一心一意只盼你好,只盼你高兴!我怎会告密?”
  曲如兰柔声道:“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这件事我谁也不告诉,只告诉你。我也不要别人陪我,只要你陪我。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最肯帮我。是不是?”这几句话都撞在万士奇心窝里,便不假思索地答:“这个自然!我没别的本事,但我这一颗心只要还在跳动,任谁也别想伤害你!”一言出口,才觉太过冒失,一张脸彤红,惟恐受曲如兰责备。但在心底深处,这几句话说出后,又是骄傲,又是伤感,又是惆怅,又是痛快。曲如兰哪会去体味他曲折的心绪,也没留意他的神态,依然柔声细气,充满感情地道:“我无兄无弟,虽有一帮子师哥,但心里闷时,也实在无人可与说说。比较起来,师兄弟中,只跟你投缘些,所以有时要向你使性子。小师弟,你不怪我,不生我的气么?”
  万士奇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只要你高兴,别说骂我,就是打我,我也是欢喜的。”
  曲如兰道:“小师弟,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才是?”万士奇道:“报答?我想都不敢想。你肯跟我说说话,又愿让我陪你去找那个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曲如兰听他句句发于衷诚,对自己服服帖帖,心下也感歉然,自觉再拿假话哄他,未免有些过份,便不再言语。
  曲如兰只想着去见汤逢祥,但汤逢祥在哪里,却一无所知。万士奇只觉能跟着曲如兰,便是无上之福。两人一个痴,一个呆,月夜里既不辨方向,只信步走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忽听得左前方远远的有锄头掘土的声音。深更半夜,难道是盗墓者在挖坟?

  曲如兰和万士奇对视一眼,两人都觉面上麻丝丝的,心里发虚。盗墓的人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墓中的僵尸于夜半之际出来游荡。
  曲如兰究竟是个姑娘,到这时又没了主意,向万士奇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万士奇忖道:我陪她出来,自当保护她不受伤害!便上前走在头里,小声说:“你别怕,有我!你在此等着,我去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曲如兰害怕地道:“小师弟,你去了,它绕过来缠我,如何是好?”话声已然发颤,“我还是跟着你好!”
  万士奇胆子不算大,但身旁有个娇小姐相伴,顿时激发了男儿的豪气,低声说:“也好!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两人弓腰踮足,一前一后向响声处悄悄行去。
  绕过一个水塘,穿过一片疏林,蓦地见前头有一点灯光。那灯火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光亮一明一暗,看去甚是诡异可怖。锄头挖土的“嚓嚓”声也更为清晰。万士奇心中蓦地一动,但觉此处地形景物甚为眼熟。细察之下,才知到了张三叔管理的那片瓜地。他不由哑然失笑,走了半夜,却是走到瓜地来了。那点灯光,定是来自张三叔的瓜棚。他老人家深更半夜不睡,在干什么呢?
  忽听得曲如兰在他耳畔道:“小师弟,不对呀!老张再勤快,也无须半夜起来挑灯干活。你看那边!”万士奇顺她手指方向凝目看去,只见瓜地中影影绰绰有四五条人影,天色太黑,又隔得远了,若不留心细看,便会疑作小树。
  两人心中疑窦丛生,这片瓜地四乡皆知是曲家庄的地产,虽近大道,也从无人敢骚扰毁损,至于过路人口渴摘个瓜吃,那是情理之常,无人禁止的。这些人半夜三更闯入瓜地,其意何在?
  两人悄悄掩过去,又行了十余丈,已看得清锄头在一起一落。而瓜棚那边却是一片漆黑。忽听得“当!”一响,是锄头掘着了什么硬物。分散在四周的四人立即拥过去,一齐俯身掏摸。只听一个公鸭嗓的人啐了口:“呸!真是晦气!原来是个石蛋子!”竟是皖北一带的口音。另一人道:“老尤,别他妈磨蹭了!快干,快干!”先前那个公鸭嗓的人道:“我磨蹭?我掘了老半天,累得腰骨都断了!你来干!”又有一人道:“老尤下手也忒重了些,本来留着那看瓜老头,或还能问出点什么来。”那公鸭嗓的人道:“怪我下手重?那老家伙一问三不知,不是你说的:‘杀了你看你说不说?’我才给他一记窝心脚,你不说杀他,我怎会取他性命?”那人道:“老尤!说话要有良心!我是吓吓他的,这里老李、丁兄、田兄俱是见证人!咱们奉命出来办事,奉你为首。办成了,功劳是你的,谁也不敢跟你争功邀赏。办砸了么,什么也不用说了!”公鸭嗓的老尤气得将锄头摔在地上,叫道:“好哇!姓马的!老子先做翻了你!”突地跳将过去。另三人急上来拦住,七嘴八舌劝解,五人乱作一团。
  万士奇和曲如兰听在耳中,已知这五人不是偷瓜贼,是奉命来此找寻什么紧要物事。为此杀了一个人。曲如兰心思快,已想到被害人是谁,脱口道:“张三!”万士奇问:“张三叔怎么啦?你怎么提到他老人家?”曲如兰颤声道:“他们已杀了张三叔。”万士奇怔了一下,将那几人的对话想了一遍,脑子里“嗡”地一下,身子一震,只觉一股寒意钻进心里,不自禁地抖了起来,说不清是因了愤怒,还是伤心,甚至是害怕。
  猛听得瓜地里老尤一声断喝:“哪个狗崽子躲在那里!快滚出来!”五人身形交错换位,背靠背,站成一个圈子,人人拔出了兵刃。
  曲如兰和万士奇大惊,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忽听得前头七丈处草丛中一人嗬嗬大笑:“尤十三!你那对狗耳朵倒灵,可惜没给你带来好运!”随着话声,一条人影长身站起,缓缓地向瓜地中间走去。
  曲、万二人又是一惊,万万想不到另外有人伏在隐秘处。屏息望去,只见那人中等个儿,身后背着一把刀,在暗中闪着寒光。
  尤十三等五人见只出来一人,心下稍宽,立即呈扇形围上来。尤十三道:“尊驾何人?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他见此人独自前来,步履从容,似乎有恃无恐,倒也不敢再出恶语。
  那人距尤十三五丈处站定,笑道:“在下是湘北谭复雨,你们小小的皂衣帮来此于什么,谭某也来干什么。”
  尤十三听他直言不讳,口气甚大,不由“嘿嘿嘿”笑了一阵,道:“黑刀老谭,我倒也久仰大名的了。只是那件东西还轮不到你眼红!你既不自量力,那就怪不得我们皂衣帮不讲义气了!”
  谭复雨退了一步,讶道:“尤十三,你们想倚多为胜么?”
  尤十三笑道:“嘿嘿嘿!你说得一点不错! 日后你们的龙头老大赖树生怪罪下来,自有我们的毕帮主顶着!谭老弟,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由兄弟给你送行?”
  谭复雨道:“你是非杀我不可了?”尤十三道:“不杀你,日后江湖上各路英雄都来跟我们毕帮主纠缠,毕帮主纵使武功盖世,也应付不过来呀!谭老弟,你认命吧!”他话未说完,四名同伙已将谭复雨团团围住。
  谭复雨叹了口气,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尔等既不肯回心转意,也罢!”说罢,双手“啪啪啪”连击三下。
  突然,瓜地四周燃起十几支火把。火光熊熊,人影幢幢,飞速地组成一个大光圈。这光圈迅速向中间缩拢。尤十三等五人万万想不到有此奇变,望着那忽忽作响飘移而来的一圈火光,惊得目瞪口呆,动也不敢动,有如五尊石像。好半晌,尤十三才涩声道:“你们十八刀全来啦?”
  谭复雨又叹口气,道:“真是对不住得很,我们十八刀都来了!只好跟你们毕帮主破脸啦!”话声平和,甚至还带有歉意,似乎对局面演变成此等模样甚是抱憾。但尤十三五人的脸全失去了血色。在这火光的逼照之下,五人似成了五只待烧烤的羊,命运已经判定,挣扎全系徒劳。“当”一响,五人中的一人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下。紧跟着,除了尤十三,那三人也甩去了兵器。
  武人在敌人面前甩掉自己的武器,纵使不说一句话,也是臣服投降的表示。照常例,性命是可以保住,但从此再不能在江湖上混了。
  谭复雨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定尤十三。
  尤十三犹自握住铁棍,但双手却止不住颤抖。他与谭复雨对视有顷,忽然变得凶恶了,转身骂他的四位怕死的同伴:“狗贼种们!咱们皂衣帮的面子让你们四个胆小鬼丢光了!你们还想活命?做梦!”他抡起铁棍,照那个姓马的同伴击去。铁棍还不及压落,蓝光一闪,尤十三的头颅像只瓜似地从腔子上滚落,血箭喷出老高,无头的躯体凝立顷刻,慢慢俯倒。
  谭复雨忽抬头叫道:“赖大哥!这四位……”
  一个威严的声音自火圈中飞出,斩钉截铁,只有两个字:“杀了!”
  火圈倏地一缩,儿乎聚成一束大火团,随即又分散成圈,四个皂衣帮的懦夫个个成了尸体。
  远处的万士奇和曲如兰伏在草中,骇得几乎瘫了,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之凶杀的场面,简直如同一场恶梦。曲如兰紧桑抓住万士奇的一只手,指甲切进了他肉里。万士奇痛得一抖,转过脸来,见曲如兰眼中充满惊惧之色,他强自定了定神,在她耳边轻轻道:“不怕,不怕。等他们走了,我们再离开此地。”忽觉这话太无力,又道:“他们如过来,我挡住,你逃。”至干挡不挡得住,他浑未念及,只觉理该如此。
  万幸十八刀并不过来。杀了尤十三等五人后,十八刀排成一线,人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用刀挖土,从东往西搜寻。
  万士奇屏息等了片刻,确认那十八人并未发现自己和曲如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便向曲如兰打个手势,两人手脚并用,贴地慢慢后退。
  忽听得瓜地中有人欢叫一声:“赖大哥!在这里了!”
  万士奇心中一动,倒也想知悉这些人究竟为了什么夜半会聚瓜地,不惜杀害人命?抬头看去,只见其中一名汉子满面欢容,手中抓着一只扁方的匣子。在最南边的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墩墩的老者便向他大步走去,大约就是什么龙头大哥赖树生了。老者才接过匣子,还不及打开。突然,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西南角上传来:“赖树生! 留下宝贝!”
  这女子身法极快,简直如一支飞箭,声到人到。十八刀方自惊愕抬头,来人已到了三丈处。她身披黑斗篷,双眉斜飞,目似点漆,皮肤白嫩,腰佩宝剑,脸凝寒霜,手按剑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除赖树生外,那十七人刚看清妇人的面容,手中刀已直挺而出。十七把形状不同,大小有别的刀同时挺出,出手固然极快,更难得的是整齐划一,各人离妇人有远有近,但刀到几无先后之分,从四周八方指向妇人周身,距她身子尺许,又齐齐定住。
  那妇人将身周的十七把刀视若无物,双目平视着人群后的赖树生,冷冷道:“赖树生,快拿来!”
  赖树生一见妇人现身,即将匣子揣进了怀中。瞧这妇人的身法、装束、神态,显系大有来头,但众寡悬殊,他只要像方才对付皂衣帮五人那般,一声令下,手下弟兄即可将这妇人乱刀分尸。话已到了口边,赖树生猛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
句话,以己度人,焉知对方不也在暗处设下了伏兵,心念及此,杀人的号令就不敢发出了。他满腹狐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你也要这东西?好说!赖某最爱交朋友。还没请教女侠的名讳?”说罢,即从怀中取出匣子,托在手上,微笑着看定妇人,眼角余光却在扫视四周。
  妇人长眉一扬,薄唇微抿,更显其高傲冷峭之态,道:“你还是不问的好!把那东西放下,快快率众回家,我就不难为你!”她顿了顿,冷冷一笑,又道:“否则,我有位朋友脾气太坏,恐怕要出头发火了。”
  赖树生本就疑心这妇人另有帮手,一听这话,心下一凛,暗道:“幸好我不曾鲁莽!”即游目四顾,口中说:“女侠既如此说,就请令友现身吧!赖某正要拜识高贤!”
  他话音未毕,那妇人身形疾晃,竟已从密密的刀丛中穿过,到了赖树生面前三尺之地。赖树生手下十七人无一庸手,又都是严阵以待,十七把刀组成的刀阵,可算是天罗地网,鸟雀也休想钻过去。那妇人竟能一晃即过,毫发不损,自赖树生以下,在场各人均生出异样的惊恐,只觉此女不是血肉之体的凡人,仿佛是鬼魅一般。
  赖树生突觉一股寒气袭来,本能地退了一步,跟着胸前微微刺痛,低头一看,骇得魂飞魄散:一把通体乌黑、又细又长的剑正抵在自己心口。只听那妇人冷冰冰的声音:“赖树生,这就是我那坏脾气的朋友,你看如何?”
  赖树生为十八刀之首,武功自非泛泛,一招未交,即被对方制住要害,纵可说疏于防范,但此女武功之高,实难想象。赖树生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得不将手中匣子递过去,低声说:“给你吧!”
  谭复雨等十七人怎甘这稀世之宝眼睁睁落入人手,乘妇人将接未接之际,齐声大吼,十七把刀如十七道闪电,向妇人倾泻而去,至于赖树生的性命,却是顾不得了。
  那妇人背对刀丛,更不回头,手中墨剑反撩,“丁当丁当”一阵脆响,十七把刀中断了九把,震飞七把,只有谭复雨手中刀无恙,但一条右臂却过了电般,又麻又痠。
  赖树生何等机灵,趁妇人回剑挡格之时,飘身急退三丈,右手金背大环刀上三刀、中三刀、下三刀连发九刀,不以攻敌,用以自保。本来他在“连环九刀”之后还要再来个“连环九刀”,同时身形急退,便可乘夜雾浓重逃之夭夭。算计得分毫不错,可是头一个“连环九刀”使到最后一刀时,手上一轻,一把金背大环刀只剩下一个刀柄,心口处又微微刺痛,那把又细又长的墨剑,仍如影附形地点住他心窝。
  赖树生这下明白了:今晚遇上这个妇人,决无侥幸可言,除了认命,并无他法。只好乖乖地将匣子交到妇人手中。
  妇人接过匣子,托在手中掂了掂,脸色倏地一变,冷笑数声,顾自摇了摇头,叹道:“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睛!”也不打开匣子,手一扬,那匣子便缓缓地向赖树生飞去。匣子是重物,缓缓地飞行在空中,竟轻如羽毛。十八刀算是开了眼界,心知妇人不徒仗兵器之利,一身功夫委实非同小可。
  赖树生见妇人将匣子掷回,心下一惊,不敢接,又舍不得不接,如此缓了缓,匣子已飞到跟前,忙伸手去拿,那匣子倏地往左拐去,砰地掉在地上,盖子便即震开,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妇人冷哼一声,回剑入鞘,转身去了。
  十八刀犹不甘心,擎着火把围拢来,捧起空匣子看了又看;最后还将空匣砸得粉碎,什么也没找到。
  一人问道:“赖大哥,咱们还找不找啦?”赖树生叹道:“歇手吧!连飞云洞墨剑仙子都来了,哪还有咱们十八刀的份?”几人齐惊叫道:“适才那妇人就是墨剑仙子?”赖树生道:“不是她,江湖中的女子谁有这么高的功夫?幸亏我言语中不曾失了礼数,否则……”他摇了摇头,显是心有余悸,又为自己捡得性命而感侥幸。
  火把一支支灭了,十八刀离开了瓜地。顷刻后,“嚓嚓”的步声远去,瓜地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万士奇和曲如兰目睹了两场争斗,至此方知皂衣帮的尤十三等五人、湘北十八刀和墨剑仙子三路人马都是为了找寻一件东西而齐集于此的。依万士奇的意思,该即回庄禀报师父。曲如兰怎么也不肯回去。万士奇拗不过她,只得依她。
  两人站起来。瓜地中还躺着几具无头尸体,实在怕人,便折而向东,从瓜地边绕过去。
  万士奇因墨剑仙子武功奇高,又不曾杀伤人命,心中便有几分好感,道:“我看这三批人中只有墨剑仙子为人还好。那十八刀杀人不眨眼,倘不是遇到墨剑仙子,还不知会做出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来!小师姐,你可知墨剑仙子的来历?”曲如兰道:“我听爹爹说起过这个人。说她还有个师妹叫水清扬,武功也甚高,人称‘碧云仙子’。墨剑仙子名叫吕嫣然,与水清扬不睦……”
  话未说完,突听脑后一女子道:“小丫头知道得还不少!”
  万、曲二人大惊,急转身看。只见那身披黑斗篷的墨剑仙子吕嫣然距己不过三尺,满脸怒容地逼视着曲如兰。万士奇忙抢在曲如兰身前,颤声道:“仙子!女侠!前辈!我们不知你跟在后头,言语冒犯,还请多多原宥!”
  吕嫣然哼了声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先伏在草中窥伺,又胆敢在背后编排我,当真不怕死么?”
  曲如兰道:“你偷偷摸摸跟在我们后面想干什么?我们不来怪你,你倒反来怪我们,哪有这样的道理?告诉你:我姓曲,曲世忠是我爹爹!这是我师弟万士奇!我们走我们的路,与你无关!”
  吕嫣然点了点头,冷笑道:“丫头,你不要嘴硬!我虽不随便杀人,可也不是从不杀人。你休道我适才饶了湘北十八刀的命,便是个好说话的!我与你爹彼此知名。你们俩背父私奔,我就该代你爹管上一管!”
  曲如兰是要私奔,却不是与万士奇私奔,被吕嫣然一下子猜中大半心事,不禁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胡说!你才……‘那个’呢!”万士奇忙道:“前辈,前辈! 你误会了,我们实不是你说的‘那个’。我们是出来找一个人!”
  吕嫣然看万士奇容貌丑陋,而曲如兰姿容俏丽,不像是一对般配的小情人,道:“找人?太好了!我也正要找一个人。咱们不如一起找,我帮你们找,你们也帮我找。如何?”
  万士奇见她神色转和,便与曲如兰对视一眼。两人均想:汤逢祥今不知在何处,这墨剑仙子名头甚大,见闻又广,得她相助,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况且江湖上路途险阻,有墨剑仙子保驾,足保平安。只是万士奇心中还有个疑问,须得问明白了:“敢问前辈要找的是什么人?前辈这么大的本事都找不到,晚辈们恐怕更……”
  吕嫣然微微笑道:“我要找的那人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我与此人有些渊源,听说他在此地失踪,生死莫卜。两位是本地人,谅也听说过一二。”
  此言一出,万士奇惊愕之下便记起师父的叮嘱,正要说“我们不知道”,那曲如兰却已抢在头里道:“只要前辈帮我们找到我们要找的人,那姓聂的既在这里失踪,我们总找得到他的。”她向万士奇看了一眼。
  吕嫣然何等机敏,一看曲如兰的神情,心中有数,笑道:“其实我也不必劳动两位,只要你们示知聂进的下落,我一样感你们的情。倘若我猜得不错的话,以曲大官人的仁义豪侠,决不会见死不救。”
  曲如兰正欲答话,脚尖被万士奇狠踹一记,痛得叫起来。万士奇忙道:“前辈,你说的事我们不知道。抱歉得很,告辞了!小师姐,我们走!”自知难以酬报吕嫣然,故也不肯受她恩惠。他转身就走。曲如兰迟疑了一下,正要转身。忽觉风声飒然,一只胳膊已被吕嫣然捏住。她名门之后,自小修习武功,一遇异常便本能地使出家传功夫,沉肘反压,一扭一挣,自然脱出了对方的手掌,惊叫道:“前辈! 你干什么?”
  吕嫣然笑道:“我陪你去找你的心上人呀!”曲如兰脱口道:“你怎么知道?”跟着脸一红,“我没有什么‘心上人’,我只去找个朋友。”
  万士奇忙插上来:“我们自己找得到的。谢谢前辈的好意。”吕嫣然道:“没有你们两个,我可是找不到聂进呢!”万士奇心头一凛,觉着吕嫣然心怀不测,赔笑道:“我们实在帮不上忙!对不起!”扯了扯曲如兰的衣袖,暗示她快走。
  吕嫣然都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对曲如兰道:“曲姑娘,你的朋友一定是个英俊少年,可能告诉我:他是谁?”曲如兰听得“英俊少年”四字,心头鹿撞,粉颊泛红,一时间拿不定是否该告诉她。这吕嫣然语言亲切,为人随和,又能一下子猜透自己的心事,曲如兰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只是万士奇老在扯她袖口,又连使眼色,令她难以委决。只听吕嫣然浘浘道:“能做苗姑娘朋友的少年英侠,放眼武林,实在也挑不出几人,那人定该有十二分的人才。且让我来猜猜看,究竟是谁?是……他么?”她蹙眉想一会,又自言自语道:“不会,不会! 他已有了如花美眷! 那又是谁呢?真猜不出还有谁!”
  曲如兰心头大震,浑身的血猛涌上脸,只觉胸闷气窒。吕嫣然口中的“他”会不会就是汤逢祥呢?在曲如兰心中,天底下的少年英侠,除了汤逢祥而外,再没人当得起“十二分人才”的评价。吕嫣然所说的那个已有“如花美眷”的人,多半就是汤逢祥。她心乱如麻,顿时便回想起两番与汤逢祥相遇时,汤逢祥所说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仅止于礼,而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视若不见。原因竟在此:他已有如花美眷!
  曲如兰几乎要哭出来了。
  万士奇见她怔怔忡忡、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暗暗发急。这墨剑仙子起先与十八刀争夺一只匣子,而后又打听聂进的踪迹,此人究竟是哪条道上的?打算干什么?为何对曲如兰这般关心?这些疑窦在他心中浮现,不容他不生戒惧之意,觉着惟有快快远离这妇人才是上策。万士奇粗声叫道:“小师姐!我们该走了!”同时用力拉了她一把。曲如兰毫不防备,身子一歪,几乎跌倒,当即曲臂猛推,使的正是擒拿手中的招式,推在万士奇外肘尖。万士奇噔噔噔旁跌三四步,才拿桩站稳。曲如兰愠道:“你拉拉扯扯干什么?走就走!”转身向南狂奔而去,她暗道:“我定要亲口问问他!”心中气苦难当,眼泪夺眶而出。
  万士奇素知她喜怒无常,也不以为忤,拔足追上去。
  天色已蒙蒙发亮。晨雾笼罩着旷野。林中的鸟雀开始叽啾鸣叫。

  一阵发力狂奔,曲如兰微感气喘,步子慢了下来,心绪的紊乱并不因此稍减,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痴情最不幸的女子,而汤逢祥又是最无情最薄幸的男人。
  万士奇跟在曲如兰后头,一声也不敢响,瞧着她苗条的背影及微微耸动的肩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怜惜与焦急。只是在心中骂自己蠢笨无用,想不出一丁点能使她高兴的法子。
  两人一前一后,俱是默不作声。到太阳出来时,看见前头几丛秀竹围绕着一所草顶屋子。屋子四围环绕着一股乳白的炊烟。
  两人走了一夜,又饥又渴又累,精神吊起在那里,倒还不觉困乏。刚挨近竹丛,便听得一阵狗吠。从屋前空地上蹿过来一只黑毛白额的小狗,冲着两人狂吠不已。房门呀一声开了一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黑儿,快回来!不得对贵客无礼!”却不见人走出来。那小黑狗倒十分听话,摇了摇尾巴走开了。
  万士奇走上前去,在门外叫道:“主人在家么?过路人走得口渴,想讨碗茶喝!”
  屋里一女子应道:“客人请进屋吧! 门开着呢!”屋里有哔哔剥剥的烧火声。
  万士奇和曲如兰推门进屋,只见灶间一片烟雾,那妇人便背对门蹲在灶前往炉膛中添柴,锅已开了,咕咕咕响个不休。妇人并不回头,说道:“客人们请坐吧!桌上有茶水,饭一会就熟。”她背影苗条,嗓音清脆,看去年纪不老。
  万士奇道了谢,提起茶壶给曲如兰倒了杯茶水,道:“大嫂,听你口音似乎不是此地人。这里南去十里就是潘家桥吧?”
  那妇人将手中柴束丢进灶洞,站起来揭锅盖看了看,这才转过身来。万士奇只觉眼前一亮。这女子年约二十七八,虽然是一身乡下妇人的普通衣着,紫花蓝底布衫的肩头还打着补丁,但圆脸秀目,琼鼻小嘴,模样十分周正,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晶莹清澈,秋波盈盈,令万士奇不敢与她对视。这女子道:“小哥说得不错,我不是此地人,是到此地来寻人的,寻了几日,半点头绪也没有,见这草屋无人居住,收拾收拾便住了下来。”
  住下来自是为了细细察访,这万士奇是懂的,然则寻不着又如何呢?万士奇不敢问,恐太过唐突,只好说:“大嫂尊姓?我们未曾带足干粮,想跟大嫂买一点吃的。”
  女子眼睛在两人身上看来看去,随口答:“我娘家姓聂,丈夫去年病故了,不见容于婆婆,只好出来找一个亲哥哥。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客人不嫌饭菜简陋就是了,哪里还提得上买卖二字。”
  万士奇听她自称姓聂,心中一动,随即释然,天底下姓聂的成千上万,何足为奇?她既不说夫家姓氏,称呼也得改了:“聂大姐太客气了!饭钱是一定要算的。”本想向她打听“夺命双煞”汤氏昆仲,转念一想:她不过是一村妇,哪会知道武林人物?
  少顷,饭菜上桌。饭是上好的白米饭,芳香扑鼻;菜是腌萝卜干和霉干菜;极对万士奇的口味。他确也饿得狠了,放怀一饱。曲如兰心事重重,愁容满面,只吃了半碗饭,便说饱了。
  万士奇伸手怀中一摸,方知出门匆忙,未带一枚小钱,忙用脚踢踢曲如兰,向她使个眼色。曲如兰懵懂不解,向他翻翻眼睛,道:“什么事?”那女子见万士奇伸手入怀再不抽出,脸上又是尴尬的神态,便笑道:“小哥不必客气!粗茶淡饭算不了什么!我见你俩也疲惫得很,不如在我这里歇息片刻。我这里没有人来,今日难得你们来到,也算跟我有缘。”
  万士奇自己倒不觉得疲倦,只恐曲如兰经不起,这女子既殷勤留客,便顺水推舟,道:“我这位曲师姐一夜未合眼,怕是累了。我姓万。多所打扰,甚是不安!”
  那姓聂的女子满脸笑容,搀起曲如兰,进了里间。少顷,她又出来,笑道:“我只有一张床,委屈你了!你坐椅上歇息吧!”
  万士奇记得屋外西侧有个干草堆,便道:“多谢聂大姐,我就在外头草堆旁躺一会儿吧!”
  本来只想“躺一会儿”,哪知一躺下便觉睡意阵阵袭来,合上眼就沉沉睡去。梦景连绵而至,忽而梦见自己受师父重罚,忽而梦见自己与汤逢祥厮斗,忽而梦见曲如兰令自己向汤逢祥叩头赔罪……
  一觉醒来,已近午时。四下里静悄悄的。万士奇一骨碌爬起,掸去衣上草屑,见门大敞着,灶屋里不见聂大姐的人影,只道她出外谋干去了,也不以为意。通往里间的布帘下垂着,想来曲如兰犹未醒转。左右无事,念着聂大姐的情分无以酬报,总得给她干些杂活。
  先看水缸,缸里是干的,不见一点水星。他在门边找着一只缺口旧木桶,从屋后的小溪里提了几十桶水,才把水缸注满。又见门前有几个树桩头,在窗台下找着了锈柴刀。虽然刀钝柴硬,但这是他做惯的活计,又有一身蛮力气,花了小半个时辰,将柴劈好码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看日头已偏那聂大姐仍未回来,曲如兰房中也是毫无声息。万士奇便在屋中坐等。
  百无聊赖中,不免胡思乱想,忽愁忽喜,隔一阵便到门首涨望一会,又侧耳听里屋的动静。这样来回折腾,便见日头渐斩往西斜落。
  万士奇疑惑起来,心想纵或聂大姐有事不及赶回。曲如兰这么长时间睡过,也该醒转了。便隔着门帘喊:“小师姐!小师姐!”起先是压低了嗓门,惟恐惹曲如兰生气。喊了数声不应,胆子大了些,喊声渐高:“小师姐!小师姐!!”
  里屋仍无动静。练武的人不该睡得这般死呀!万士奇更觉纳闷,思索了一会,长吸一口气,用两只指头小心地捏住门帘的边,轻轻掀起一角,凑眼往里看去。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房中哪还有曲如兰的影子?

  万士奇一把撕下门帘,望着空无一人的里间,只觉周身冰冷,如堕入万年冰窖,眼前阵阵黑晕,两腿一软,坐倒于地。
  曲如兰到何处去了?怎的连聂大姐也久久不归?一想到这殷勤待客自称姓聂的外地女子,万士奇的心咚咚乱跳,突感莫名的恐慌。他大叫一声,跳起来奔出屋子,绕屋疾行一圈,又冲向旷野,也不辨东南西北,发力猛跑,边跑边喊:“小姐——! 小姐-——!”
  一程狂奔狂喊,直至精疲力竭,喉咙嘶哑。万士奇拖着两条痠痛沉重的腿,心中一团乱麻,解不开理不清。
  蹄声答答,三乘马从左前方奔来。马上是舅老爷相东游与两个庄丁。万士奇跌跌撞撞迎上去,哑着嗓子叫道:“舅老爷! 舅老爷! 小姐,小姐……不见了!”嗥的哭出声来。
  相东游飘身下马,扶住万士奇,道:“士奇,不要哭!小姐是怎么不见的,你慢慢说。”随行的庄丁带有水囊,让万士奇喝了几口。万士奇哽哽咽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曲如兰如何求他相伴偷溜出庄去找汤逢祥,两人如何在瓜地目睹了皂衣帮尤十三等与湘北十八刀的厮杀,墨剑仙子又怎么赶走十八刀,两人如何到姓聂女子的草屋中吃饭、歇息。最后说到自己醒转,才发现曲如兰与聂姓女子双双不见了。说罢,他泪如泉涌,哭个不休。
  相东游脸色铁青,思忖片刻,道:“别哭了!你一个男子汉,哭哭啼啼、婆婆妈妈成何体统?庄中自发现你们两个失踪,即派出数十人各处寻找。你先回庄去吧!我再在这一带找找。”言罢,翻身上马,催动坐骑,带了两名庄丁向东南驰去。
  万士奇遵相东游之嘱,往曲家庄方向行了一程,心中突地跳出个念头:“小姐去向不明,我回去做什么?她要我伴她同行,是指望我能保护她平安周全。如今她被歹人掳走,正在呼号呻吟,盼我去救她脱厄,我怎能返身不顾?我要去找她,去救她!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心中计议已决,即转过身来,向东北行去。
  在万士奇的心中,已认定那姓聂的女子是歹人,种种殷勤,全是布置陷阱的步骤。只狠自己无半点江湖阅历,堕入人家计中,还对其感激不尽。他又是悔恨,又是焦急,  一路之上,凡遇到田中劳作的农夫、放牛的小儿,都向对方打听。行至傍晚,到了郑家村。
  郑家村是个百来户人家聚居的村庄,树口大樟树下有家小酒店,店门口摆着三副白木座头,只有两个老者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万士奇上前行个礼:“请问两位老伯,可曾见到有两个年轻女子过去?一个年长些的操外地口音,另一个是穿绿衫的姑娘。”
  两个老者对望一眼。其中一位头发全白的道:“我俩从午间坐到此刻,只见到有个小媳妇赶着一辆篷车过去。拉车的两匹马体高腿长,甚是雄健,赶车的又是个年轻妇人。方圆百十里既无如此良骥,更无妇人驾车的习俗,是以格外多看了几眼。那篷车从村中驶过,并不停留,似有什么急事。此外,没见到穿绿衫的姑娘。”另一位头发花白、尖下颏的老者已有九分酒意,红眼斜睨,舌头也大了,嘟哝道:“后生……来……跟我老人家喝……喝三……三杯!才……才是……好……好儿……儿子……”一手端杯,另一手来拽万士奇。万士奇忙后退道:“多谢!多谢!”忖道:“赶车的若是那姓聂的女子,小姐多半就在车中。”他精神一振,辞了两老,即穿村而过,在村外萝卜地里挖了两只大萝卜,抹去泥土,张口就咬。循着大道快步行去。
  万士奇忖道:她的马车虽比我两腿快,但她总要歇息打尖,我只须不停地走,未始不能追上。笨人自有笨招。这一夜,万士奇奋力疾走,当真连歇都没歇过。渴了,喝点儿溪水、河水。走到早晨,腿痠眼涩,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在道旁树下打个盹儿。幸运的是搭上一辆由海盐驶往嘉兴的运粮车,这日午后便到了嘉兴。
  嘉兴是一大城,因是前朝孝宗皇帝的出生地,升为府治。大运河贯通南北,河中舟船队列,望之不见首尾。街市上百业俱备,店肆杂凑,车水马龙,甚是热闹。
  万士奇是乡下人进城,头一回见到那么多屋舍、那么多人,心头扑通扑通跳,又见城中街道四通八达,令人头晕目眩,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忽听身后车行辚辚,鞭声劈啪如放爆竹,万士奇急往旁一闪,给来车让道。岂料这一闪势头过猛,竟撞到一行路妇人身上。
  那妇人三十多岁,白脸高颧、大眼暴牙,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你这贼龟儿,竟敢吃老娘的豆腐!”万士奇斜身闪开,叫道:“大嫂!是我不当心,多有得罪,原谅则个!”那妇人一掌打空,口中咒骂,双手曲指成爪,直上直下向万士奇脸上抓去,正是泼妇打架的不二法门。万士奇连退连让,口中不住道歉。闲人们从四下里围拢来。男女相斗乃难得一见的好戏。围观的人中煽风点火者有之,起哄助威者有之,明拆劝暗打太平拳者有之,推推搡搡混水摸鱼者有之……一时间,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万士奇武功虽非上佳,但要对付一个泼妇却绰绰有余。只是他人太老实,又因撞人在先心下负疚,面对着翻飞的十爪,惟有闪避躲让,一味讨饶。泼妇与无赖一样,向来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今日她占尽上风,更大发雌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万士奇折辱个够才称心如意。她一连十数抓落空,已经气喘吁吁,脸红耳赤,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可是耳边是一片如雷的彩声,不容她临阵退缩,收兵罢战,只得勉为其难,鼓勇向前。发髻已然松开,乱发披落两颊,腋下的两只扣子不知被哪个无赖摘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肉,两排贝齿咬得格格响,一对杏眼瞪得牛眼大。这副芳容比作狮虎毫不过分,哪里还有人的模样?
  万士奇一退再退,一避再避,皮肉虽不曾吃苦,但有全身被人剥光的羞耻,狠不得地下有个洞,好让他一头钻进去。四周的闲人是越围越紧,万士奇眼看将无腾挪的余地,不由发作了牛脾气,头一低,使个“牛头拱”,发力向人墙撞去。闲人们俱是嘴上来得手脚无用的角色,“啊呀!”“哎哟!”的惊呼声中,摧枯拉朽地一连串倒下七八位。万士奇一见人墙有了缺口,双足一蹬,纵出去两丈,发力猛逃。
  慌不择路,只盼离那泼妇与闲人越远越好,万士奇一个劲儿飞奔,穿小巷过大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确定身后无人追来,这才收步靠在墙根喘息。
  忽听头顶咿呀窗户开启,万士奇抬头一望,猛见一大片白晃晃的东西从天而降,他百忙中单臂上举,一招“天王托塔”,掌力甫吐,哗啦声响中,大片水幕落下,淋得他浑身稀湿,陡听楼上一汉子骂道:“兀那叫化子,快滚开去!休腌攒了我家的墙!”
  万士奇狼狈不堪,哭笑不得,只恐再遇上个蛮不讲理的人,惟有忍气吞声,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头脸的水渍也来不及揩,赶紧溜走。路人见他水淋淋的犹似才从井里爬出,无不侧目而视,经过他身旁时,均掩鼻而过。
  万士奇又羞又愧,低着头快步行去,忖道:自己这副模样,留在城里陡遭人嫌,还是快快出城为好。可他识不得来路,置身于街市中,恍如误入迷宫,东绕西转,竟不知该走哪条路好。不得已,只好低声下气地去问道于一个卖乌龟的老者。那老者倒还热心,向万士奇详说了出城的途径。万士奇称谢不迭,按老者的指点出了城。
  出了城门,方知又错了。来时进的南门,此刻出的是北门。他又累又饿,更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办才好,呆呆地坐在道旁一块青石上,心里没了主意,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了。
  正在一个人自怨自悔的当儿,“丁当!”一响,一枚大铁钱落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滚到他脚边。他惊愕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肩着一支扁担正匆匆走过。这铁钱大概是他不慎失落的。
  万士奇忙捡起铁钱,冲那汉子叫道:“大哥!大哥!你失落了钱!”追上几步。
  那汉子转过身来,不解地道:“你方才是叫我么?什么事?”万士奇道:“大哥,你失落了一枚钱。”汉子将万士奇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奇道:“这钱是我送你的,你不知道么?”万士奇一愕:“你送我钱?你为什么送我?”汉子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斜睨他道:“你是叫化子,我见你可怜,送你一枚钱买几个粽子吃。这有什么不对?莫非你是癫子,好歹都不懂?”
  万士奇怔了怔,才明白这中年汉子是将自己当作沿途讨食的乞丐了。他一张脸臊得血红,心想:这位大哥是一片好意,但自己是堂堂曲大官人的弟子,纵不成器,也不能自甘下流,受人布施,说道:“多谢大哥,我不……”话未说完,突然横刺里伸过来一只长毛的黑手,一把抢去了铁钱。
  抢钱的是个甘多岁的大汉,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脸上有几搭污秽,不折不扣是个正宗乞丐。这乞丐笑道:“你不要,我还嫌少!”向那肩着扁担的中年人道:“大阔爷再施舍一两银子!行行好!”一只手伸到对方的下颏旁。
  中年人愠道:“我一个卖柴的,穷得丁当响,哪有银子给你?去去去!别来寻我开心了!”转身就走。那乞丐一把抓住他的扁担,叫道:“来来来!给了银子再去!”卖柴的汉子猝不及防,险些被拉倒,后跌两步,转过身来怒道:“你这不是强讨么?休说我没银子,就是有,也不会给你这恶丐!”
  乞丐叫道:“你敢骂人?我便恶给你看看!”抡起一拳,打中卖柴人左颊。卖柴人“啊哟”呼痛,捂着脸退了两步,定一定神,气得乱抖,怒道:“你……你……”乞丐踏步上前,恶狠狠地道:“我就是打你个狗东西!”抬起左腿,便要踹去。不防后领被人拉住,他独足站立不稳,踹出的一腿固然落空,身子一仰,啪哒坐倒在地。
  万士奇也没料到这恶丐如此无用,一拉即倒,心下好生歉仄,道:“这位叫花大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但你不该随便打人,那位卖柴大哥是好人。此事因我而起……对不住两位大哥……”他絮絮叨叨地赔礼道歉,既向卖柴的拱手,又向乞丐赔罪。
  那乞丐跳将起来,二话不说,双拳齐出,向万士奇当胸击来。万士奇没想到他还会动武,怔了怔,闪避已然不及,不得不双手往外一分,架住了来拳,道:“大哥,这是你的不对了……”乞丐岂容他分说,底下一腿瞭阴,向他小腹踢来,出招甚是狠毒。万士奇“哎呀”惊叫,忙后退一步,顺手一抄,托住了乞丐的脚后跟。这时,他只要抬一抬手,便能将对方摔个四脚朝天,但他向来忠厚,不好与人争斗,反而放脱了对方的脚,道:“大哥,我不跟你打架。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我若打了你,于我没有好处,于你只有坏处……”
  万士奇是真心息事宁人,但在那乞丐听来,却字字句句是讽刺挖苦,顿觉怒不可遏,一撩衣襟,取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来,瞪眼叫道:“老子今日不把你摆平,誓不为人!”抡刀劈向万士奇面门。
  万士奇骇了一跳,侧身避开。那恶丐狂性大发,胡胡叫着,一刀一刀乱刺乱劈,虽不成套路,但也气势汹汹。万士奇见他蛮不讲理,心下怒气陡生,暗忖:“我再不出手制住他,他不会听劝罢休。”斜步抢进去,立掌如刀,觑准他拿刀的手腕,一掌切落。那恶丐腕痛似折,短刀脱手飞出。万士奇 一腿横扫,扫中恶丐两腿,顿时将他打倒在地。只听得四周一片叫好声。
  万士奇以师门武功与人交手,平生也没几回,今日两招战胜对手,不由沾沾而喜,畏惧怯懦之心尽去,慷慨豪迈之气陡生,指着那乞丐责道:“我好言相劝,你就是不听。今后你该痛改前非,再不可胡作非为,强索硬讨!”那乞丐一声不吭,挣扎起来,一跛一拐地走了。卖柴的汉子上前来,满面笑容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少侠,请多多原谅!”另几位过客也走上来,纷纷翘起大拇指,称赞少侠武功精强,任侠仗义,又请教他姓名。万士奇有生以来头一回被人尊为“侠”,有几分惴惴,有几分害羞,有几分得意,就将自己姓名说了。
  卖柴人道:“小人姓王,万少侠若瞧得起我,前头不远处有家酒店,让小人敬奉三杯如何?”另一人道:“我是卖菜的,平时经过此处常受那恶丐的欺辱,今日万少侠为我们出了气。我也要敬万少侠三杯,以表谢意!”众人纷纷道:“同去!同去!有幸拜识万少侠,正该庆贺庆贺!”
  万士奇待要谢绝,那班小贩不容他推搪,簇拥着他,兴高采烈到了家路边小酒馆。奉他上座,叫了些酒菜,团团坐下,纷纷向他敬酒。万士奇回想方才在城里受尽欺凌,此刻却被尊为贵客,宠辱炎凉转换之速,令人目眩神迷。他确也饥渴难当,又得众人诚挚敬客,索性丢开腼腆,不论酒菜来者不拒,举杯豪饮,据桌大嚼。众人见他毫无架子,都说这才是英雄本色、豪杰面目。
  何须片刻工夫,一桌酒菜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这班卖柴卖菜的小贩都要赶回家去,便与万士奇道别分手。
  送走了这班萍水相逢的穷朋友,万士奇猛然想起曲如兰的下落不明,愁闷又上心头,忖道:“我到嘉兴来寻小姐,怎能遇难即退?还是得进城去各处找找!”于是循原路回去。行了不远,便觉双脚软软的,像踩在棉花堆里,望出去那高耸的城墙,在摇晃着要倒下来似的,脑子也迷糊糊、晕陶陶,只想找个地方美美睡一觉。强撑着一步步往前挨,忽然一脚踏空,倒了下去,明知这不是睡觉的地方,但酒意醺醺,手足已都不是自己的了……

  睁开眼睛,万士奇看到在昏暗中有一个巨大凶恶的鬼怪。这鬼怪绿脸红发、牛眼狮鼻血盆口,牙齿白利利,手执钢叉,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万士奇吓了一跳,定神细看,才知那鬼怪只是尊木胎泥身的神像,身上挂了些蛛网泥尘。
  这该是在庙里啰!我甚时跑到庙里来的?他好生不解。头还在痛,喉咙干涩,他想爬起来,身子一动,才发现手足都被麻绳捆住了。
  这一惊,脑子清醒了。 自己是醉倒之后,被人捆绑,送到这所破庙来的。谁开这种玩笑?太过头了!万士奇恼怒地想,挣扎着坐起来。蓦地,后脖根一凉,一个声音喝道:“不许乱动!我一刀切下来啦!”话声微颤。
  万士奇心中一凛,不敢转头,但问是要问的:“你是谁?为何将我捆来此处?我不认得你呀!”
  冰凉的一线移到他喉结下,那人也转到他面前来了。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叫化子,最多不超过十六岁,瘦得像束柴。他咧嘴龇牙,做出一副凶相,道:“你我是不相识,也没有怨仇,但你得罪了我们大哥。大哥要我看住你。你不要乱动!”
  “小兄弟,你大哥是谁呀?你把刀拿远些行不行?我不动就是了。”
  小丐果将刀移开三寸,道:“我大哥是有名的‘咬住不放’刘狗儿。你在城外仗着人多打了他。刘大哥怎肯吃亏?带了我们去寻你,见你倒在路旁,便将你弄到这里来。”
  万士奇恍然大悟,自己是落到了那恶丐的手里,听小丐的口气,刘狗儿竟是一霸,然则,“你们的大哥呢?我有话跟他说。”
  小丐道:“刘大哥此刻在后殿喝酒,喝够了自会来炮炙你的。你急什么?”
  万士奇道:“他如何炮炙我?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若非他要拿刀砍我,我也不会跟他交手。”
  小丐道:“刘大哥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他说了,要先打你一顿,然后给你‘裹粽子’。”打一顿是在情理中, 以刘狗儿“咬住不放”的臭名,断不肯轻饶自己,但是“什么叫‘裹粽子’?”万士奇问。
  小丐道:“‘裹粽子’就是拿你装在布袋中,外头用绳子扎牢,然后丢到运河里去祭河神!”
  万士奇一惊,看小丐神色郑重不像说笑,心下大急:“这不是杀人么?”小丐点点头:“我们就叫作‘裹粽子’。我跟你说,这不怪我。你变了鬼,休要来缠我。刘大哥定要你死,我也没法子。我小猫头对天发誓:决无害你之心!”
  万士奇又急又怒,道:“你们不讲王法也得讲讲江湖规矩!怎敢随便杀我?杀了我不打紧,等于又害了我家小姐的性命!小猫头,你放了我,我带你逃走。你不放我,我变作死鬼头一个寻你算帐!”小猫头道:“你不要缠我!我不想害你!捆你的是瓦爿儿跟蛐蛐儿两个。要害你的是刘大哥!你不能青红不分!”他胆子极小,连连后退,神态十分恐惧。
  这时,便听后殿有一串步声响过来。万士奇心知是刘狗儿来了,急道:“小猫头,你只须割断我手足的绳子,我便放过你。否则,定要索你的命!快,快!”他着地向小猫头滚过去,“你不用怕,只要我手足脱缚,刘狗儿不是我对手,我定保护你周全!”
  小猫头平日常受刘狗儿等丐头的欺辱,迫不得已,才供刘狗儿驱策,实无半点害人之心。他既怕冤鬼索命,又极想脱却丐头的控纵,咬咬牙,提刀向万士奇手上绳索割去,哪知心慌手抖,这一刀割偏了,反将万士奇手腕割了道口子,血涌出来。小猫头极恐惧,“当!”一响,刀子落地。等他再捡刀割绳,刘狗儿、瓦爿儿、蛐蛐儿三丐已打着饱呃进门了。小猫头惊吓过度,顿时呆若木鸡,刀口放在绳索上,再无力气割断它。
  刘狗儿睨着万士奇与小猫儿,努嘴吐出一截鸡骨头,厉声道:“小猫头!你在干什么?”小猫头浑身一震,刀子二度落地, “我……我……”
  万士奇急中生智,曲肘将小猫头撞倒在地,叫道:“你这小叫花!竟敢杀我?”刘狗儿见他腕上鲜血淋漓,倒有几分信了。他身后的瓦爿儿阴笑道:“小猫头吃里扒外,让我们做恶人,他自己做好人呢!大哥,小猫头有杀人的胆么?杀只鸡他都不敢!”刘狗儿顿时醒悟,一手提起小猫头,另一手来回抡动,劈劈啪啪打了他十几个耳光。小猫头口鼻出血,双颊肿起,求饶不已。刘狗儿将小猫头往香案上一放,瓦爿儿和蛐蛐儿即上前按住他手脚,拿绳子捆了起来。
  刘狗儿狞笑道:“万大侠,适才你断我的财路,剥我的面子,没想到仍会落在我手心里吧!”底下一脚横扫,万士奇站立不住,咕咚跌倒。刘狗儿嘿嘿冷笑,边挽破衣袖边道:“万大侠,你再耍威风呀!”砰的猛踢一脚,“你再打抱不平呀!”又是一脚,“你再做好汉呀!你再打我呀……”他口中说一句,脚下踢一记,踢得万士奇满地乱滚。万士奇只咬住牙不出声,挨了十几脚后,脸破眼青,火辣辣的痛。
  刘狗儿乏了,即唤瓦月儿与蛐蛐儿上前用竹片抽打万士奇。两丐一向奉刘狗儿为首,每人攥根三尺多长的竹片,向万士奇身上轮番击打。片刻工夫即打得他浑身的血痕。万士奇甚是硬气,一声不吭。刘狗儿道:“万大侠,你受苦了!我见你是条汉子,倒也不忍心再折磨你,你只要叫我三声‘爷爷’,我马上放你走路!”
  万士奇冷哼了声,闭上眼不理他。刘狗儿连问三声:“你叫不叫?”万士奇睁眼笑道:“叫什么?”刘狗儿等三丐齐道:“叫‘爷爷’!”万士奇应道:“哎!乖孙子再叫一声我听听!”刘狗儿上了当,气得嘴巴扭歪,飞起一足,正踢在万士奇后脑,万士奇脑中一晕,昏了过去。
  刘狗儿道:“裹粽子!”蛐蛐儿道:“两个还是一个?”刘狗儿道:“两个一块儿裹!”小猫头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大叫:“救命!救——”瓦爿儿不等他喊出第二声,即拿团破幔子堵住了他口。
  三名恶丐撕下神龛上的帐幔,将万士奇和小猫头裹得严严实实,又在外头扎了几道绳子,当真捆绑得如同两只大粽子一般。庙后百十步远便是运河。薄暮初降时分,刘狗儿开了后门出来,一挥手,瓦爿儿与蛐蛐儿一人背一个。三人穿越田畈,顷刻即至河堤上。
  刘狗儿笑道:“万大侠,河神正大张筵席,恭候你大驾光临呢!”提足一扳,便将万士奇推滚入河。瓦片儿与蛐蛐儿也将小猫头送入河中。
  三人待两只“大粽子”渐渐沉入水中,嘿嘿嘿乐了一阵,离开河堤。突然从堤上柳村后射出三点寒星,分取刘狗儿、瓦爿儿和蛐蛐儿三人后心。三丐做梦也想不到今日是毕命之期,哼一声都来不及,便仆地倒毙。
  芦苇丛中摇出一只乌篷船,船头一个渔夫装束的大汉朝水中撒开一张大网,跟着双手交互提网。“哗喇!”一响,鱼网出水,网中是被扎成粽子丢入河中的万士奇与小猫头。
  大汉将两人提上船头,取出一柄匕首,挑断绳索,解开包布,将两人搭在船帮上控水。竹篙一点,小船便向暮色苍茫的河心驶去。
  万士奇当滚入河中之际,恰好醒转,眼前是漆黑一团,手足被捆得紧紧,半点作不得主,只道今日是必死无疑的了。待沉入水中,几口水一呛,便又昏迷过去。等到被救上船,实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因此,他双膝跪在船板上,口称:“恩公再生之德,万士奇永志不忘!不敢请问恩公尊姓大名。”小猫头体质较弱,性命虽已无碍,手足被捆麻了,一时爬不来,只默默流泪,满脸的感激之色。
  那大汉急扶起万士奇,道:“后生哥不必多礼。我叫何九。你们俩是怎么惹恼了刘狗儿那厮?竟致险遭毒手!”
  万士奇便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道:“都是我不好,醉酒误事,险些还累及这位小猫头兄弟的性命。若非恩公搭救,我们两个已成屈死鬼了!”
  何九摆摆手,进舱取出两套旧衣衫,着万士奇与小猫头换上,又点起一只灯笼,取出两只熟肥鸡、一大壶酒。适才天色昏暗,万士奇只觉何九身材魁梧,实未看清面容,此刻借着灯光,只见何九方脸高颧,绕颊一部乌黑的大胡子,根根直立如针,一双眼灼灼生光,相貌十分威武雄壮。心下暗暗喝声彩,道:“恩公一向是在这运河中打渔么?适才听恩公之言,似乎也知道刘狗儿这人的行状?”
  何九将一只鸡一撕两半,分递给万士奇与小猫头,自己对壶嘴喝一口酒,道:“我不是此地的渔户,一向在东海沙龙岛居住。在岛上厌气了,也来内河逛逛。听嘉兴人说:那刘狗儿是一无赖,有个什么外号‘咬住不放’,我却不曾料到他竟敢伤害人命。今日他伙同两个痞子在破庙里拷打你们,我都看见的,只因不知你们因何结怨,故未予理会。后来他们越做越绝,我知是不能再容他们性命了。”
  小猫头道:“恩公!你把他们三人杀掉啦?”何九又喝一大口酒,沉声道:“不错!难道留着他们再去害人?”小猫头道:“恩公!那刘狗儿是丐帮弟子,你老人家要小心些。丐帮人多势众,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若知你干掉了一个丐帮弟子,会寻你报仇的!”
  何九哈哈大笑,道:“寻我报仇?我倒想去寻丐帮的头脑说话呢!他纵容属下弟子为非作歹,问他一个管束不严之罪,恐也不算为过吧!”
  万士奇听他口气甚大,竟要去跟丐帮首领讲理,心中一动,觉着这简九不像寻常渔户,想了想,道:“恩公,我听家师言道,有位东海神龙铁杖公是世外高人,内外功夫已臻化境,只可惜他老人家足迹鲜履内陆,江南武林中人也只闻其名,缘悭一面。恩公住在东海岛上,可曾见过铁杖公老前辈?”
  何九微微一笑,道:“我与铁杖公倒是日日见面的。这家伙其实是盛名难符,不见得有甚了不起。世人以讹传讹,难免夸大其辞。什么‘内外功已臻化境’,那全是无稽之谈。若当真如此,那老家伙不是成仙啦?”
  小猫头不知武林中事,倒还没什么。万士奇听了大吃一惊,他常听师父、师兄们说:铁杖公是当世四大高手之一。何九却称之为“老家伙”,又说他“盛名难符”,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他所说的,是以讹传讹之故?万士奇难以相信,问道:“恩公你与铁杖公两位谁的武功高些?”何九道:“半斤八两!他不比我低,我不比他高。”他大口喝酒,神态自若,不经意地问:“万老弟,令师是……”万士奇道:“家师是盐官曲家庄庄主曲大官人,名讳不敢擅称。”心里说:“你与铁杖公功夫相若,四大高手岂不成了五大高手?”实是难以置信。
  何九道:“哦!是曲世忠啰!我听说过他的名头,你没学到宏阳功吧?”
  万士奇惭愧地道:“正是。弟子才入师门数日,还不及修习师门神功。”何九将一壶酒喝得涓滴不剩,撕下鸡头放在口中嚼,含糊不清地道:“曲世忠的宏阳功算什么‘神功’?我看你不如跟我学功夫,曲世忠要耽误你的。”
  万士奇最敬仰师父,听得何九不光批评自己的师父,还指摘师父的宏阳功,心中顿生反感,若非他于己有救命大恩,早就顶撞过去了。当下说道:“多谢恩公美意。我得蒙恩师收录,已是莫大荣幸!”何九斜睨他一眼,嘿嘿笑了数声,不再言语。他一边吃鸡,一边扳桨将船靠往岸边,下锚泊定,道:“你们两个今晚就宿在我船上吧!我也要睡了。”从舱中取出一条薄被,递给万士奇。跟着吹熄灯笼,钻入舱中,不再出来。
  万士奇与小猫头都已精疲力竭,便卧在船头睡了,一夜无话。
  次晨万士奇醒来,见舱中不见何九的影子,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猜他是上岸购物去了,就摇醒小猫头。两人舀河水洗了脸,又找来抹布水桶擦洗船板、舱房。万士奇问小猫头日后作何打算。小猫头答道:“也没什么打算。我既无父母,又无兄弟。混一天是一天。如今刘狗儿死了,再无什么人可怕的。”万士奇道:“你终年乞讨游荡,也不是个头。我看何恩公不是常人,良心又好,你何不求他给你指条明路?”小猫头说:“恩公是扶危济困的大侠,哪会看得上我?我倒情愿跟你。你若不嫌我,就做我师父。”万士奇双手齐摇:“不成,不成!我才入师门没几日,怎能收弟子?没的叫人笑掉下巴!”小猫头黯然道:“我晓得你看不起我……”万士奇道:“不是,不是!你于我有恩,我怎敢看你不起?”小猫头道:“你既如此说,就收我为徒,不用推三阻四。”
  万士奇不知该如何说服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两个结为兄弟如何?”小猫头大喜,当即在船板上跪下叩头:“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万士奇忙扶起他:“兄弟,结拜也不能如此草率。你姓什么,叫什么,总得跟我说一说。”小猫头道:“我姓茅,名字叫浩,今年十七岁。人人都叫我小猫头。有个舅舅在湖州乡下养蚕,此外别无亲人。今日有了大哥,我爹娘在地下定也十分高兴。”他喜不自胜,抓耳搔腮,又在船板上翻了两个跟头,弄得小船乱晃。
  河道上自南往北驶来一只大船,船帆鼓足风,行得甚快。船头高翘,劈开水波,激荡得河水开了锅似的。沿河的几只小渔船都被波浪颠得摇晃不定。
  万士奇忽听得大船上有一女子的笑声颇为耳熟,便举目望去。见一女子倚窗而坐,正是那自称姓聂的少妇。
  一霎间,万士奇惊得心都不敢跳了,揉眼细看,一点不错!只是她此刻艳服盛装,珠翠满头,像个官家内眷。万士奇大喊一声。那妇人掉过脸来,目光与万士奇一对,也怔了怔,当即缩身,关上了窗户。
  万士奇再无疑虑,奔到船头提起铁锚。又拔起竹篙,叫道:“兄弟!你帮我打桨,我得追上那只大船!我有个师姐在船上。”小猫头不明所以,迟疑道:“何恩公转来找不见我们怎么办?”万士奇眼见大船已驶过去十几丈,叫道:“顾不得了!快打桨!”竹篙一点,小船荡向河心。万士奇丢下竹篙,操起木桨,奋力划水。便在此际,听得岸上何九的喊声:“你们两个小鬼干么摇走我的船?”
  万士奇斜眼一瞥,只见何九手中提着一刀鲜肉,正跳脚大喊,便应道:“恩公!对不住你!我要追赶那只大船!”用力扳桨,驾着小船飞速驶去。顷刻便追上数丈。
  大船上的人不久便发觉有人追来,水手又升起一面风帆,其时东南风正劲,双帆吃风,大船便行得快了。万士奇和小猫头俩奋力划桨,虽没落后,但要追上,也已不能。小猫头叫道:“大哥!不成呀!追他们不上!”
  万士奇哪会不知人力强不过风力的道理,但他历尽辛苦,好容易找到聂姓妇人,怎肯失之交臂,便沉声道:“快划!不要多嘴!”心想:“就这么一条河道,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小猫头身子单薄,气力有限,猛划一阵,双臂便如灌铅,实已扳不动桨了。单靠万士奇一人之力,小船就慢了许久,眼见着大船一尺尺远去,他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
  太阳出来后,河道上行驶的船只便多了起来。小猫头见那大船已远得只能望见一个桅顶,忍不住沮丧地道:“大哥,追不上了。”
  万士奇早已汗湿衣衫,双臂痠痛麻胀,赌气道:“追不上也要追!”隔一会又道:“我们上岸追!”驾船靠岸,把缆索系在一块堤石上,跳上岸去,迈开两腿疾行。小猫头惟有小跑才追得上他。见他神色阴沉,也不敢多话。
  本以为步行要比船快,其实大谬不然,赶到中午,那桅顶反从视野中消失了。小猫头满头的汗水,实在吃不消了,央道:“大哥,我……我走不动了。”万士奇转头看他一眼,叹口气道:“好,我们歇一歇再走。”
  两人下堤,在三棵柳树下歇息。小猫头道:“大哥,你饿不饿?”万士奇要说“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 起来。小猫头说声:“你等着!”便往西边的玉米地奔去。不多时,摘了一大捧青玉米回来,笑道:“若是用火烤一烤,就更好吃了!”万士奇怕拾柴生火多费时光,便说:“将就着吃罢!”两人各吃了五六根青玉米,重行上路。
  又行了两个多时辰,遇到一条三丈多宽的小河。河两岸俱是一人多高的芦苇,既无舟楫又无桥梁。万士奇道:“兄弟,你会不会泅水?”小猫头连连摇头:“大哥,我不会泅水。这可怎么办?”
  万士奇好生作难,若是丢下这个新结义的兄弟,自己游过河去追大船,未免对小猫头不义,但不如此行事,又有什么办法?小猫头聪明伶俐,察言观色,已知他因何为难,心下一阵难过,却佯笑道:“大哥不必管我。你先过河吧!小弟随后想法子赶去与大哥相会。”话是如此说,眼圈已红了。
  万士奇左思右想,好一阵才说:“兄弟,不是我心狠。我这位师姐年纪比我小,是我恩师爱女。可说是因我之故,落入坏人手中,如今祸福难测。我若弃她不顾,天地不容。你还是先回嘉兴去,待我大事一了,定去找你。若有食言,死在乱刀之下!”小猫头强笑道:“大哥说什么话?你只管前去,小弟还把何恩公的船摇回去,就在嘉兴等你。”
  两人依依惜别。万士奇脱了衣衫,顶在头上,游过对岸,见小猫头仍立在原处,便向他挥挥手,穿衣前行。
  赶到天色向晚,犹不见大船的影子。万士奇心里疑惑起来,忖道:“难道大船已驶入沿途的岔河里去了?”这一想,心下就乱了,立在河堤上,四下既无船只,又无人影,问也没处问询,顿时举措不定。
  遥观前路,大河在前弯向西边的杨树林后。风已止息,水面平展,几只水鸟浮游水上,时有鱼儿腾跃出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忽听得西首树林中“当”的一响。其声清脆,有如 兵 刃相交。万士奇精神一震,侧耳谛听,哪知此后再无声息。万士奇悄悄掩过去,林中浮动着暮霭,只有枯叶悄然落地,并无一个人影。
  万士奇略一踌躇,已知是自己听错了,正欲转身回去,忽见林后有两支桅樯,与树干叠立,若不细察,原本不易发现。他心中一凛,快步赶去,一上河堤,果见那艘大船泊在河道拐弯处。
  他心口怦怦大跳,忙矮身伏倒,只见两条跳板自船首搭向岸边,船上静悄悄的既无灯光,也无人影,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帮,两只水鸟在甲板上啄食。主桅齐人高处,钉着一柄钢刀,刀尾红绸微微飘动。
  万士奇暗想:“莫非他们弃船改行陆路?这么大一艘木船,打造不易,弃之岂不可惜?或者他们早已瞧见我来,故意躲藏起来设伏拿我?再不然就是都睡在舱内?”心中转过许多个念头,在地上摸了块石头,掷向船上。
  “啪!”石头落在舱顶,惊飞了甲板上的水鸟。船上毫无动静。万士奇心想:“不管你们要什么花招,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得硬着头皮闯一闯!”计议已定,索性长身站起,走下水边,踏上跳板,提声叫道:“船上有人么?船上有人么?”不闻有人答应。他吸一口气,踩着跳板上船,才到中途,猛见 水下有个人的后背载沉载浮。他悚然而惊,背上窜过一阵寒意,一纵跃上船头,回头下望,水中那人穿着水手的无袖短褂,不知是溺死或者打死后抛尸水中。
  舱门掩着,万士奇轻轻一推,“吱嘎”一响,着手而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万士奇打了个寒战,屏息朝里看去,当门的地上就有一具男尸,发际血迹殷然。跨过尸体,绕至中舱,又有三个死人。一个蜷在右舷,一个靠着中间的桌子,还有一个合仆在左边。地板上,舱壁上血迹斑斑,令人心惊。万士奇不敢多看,绕到后舱,后舱的舵手也死了,手中还抓着一把钢刀,眼睛大睁着,却已无光泽。
  他从后舱钻出,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压下呕吐之感。舱中五尸,加水中一个,共是六人。船上的人死得于干净净,是谁下的毒手?还有那个“聂大姐”踪影不见,又到哪里去了?曲如兰究竟是不是被聂大姐掳走的?她今在何方?莫非是师父发现了曲如兰的踪迹,带人赶来,杀死仇人夺回爱女?
  种种疑团缭绕于心,万士奇苦苦思索,推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原由来,不由自责:“我如此笨拙,济得什么事!若是恩师在此便好了!”举步下船,只见草丛中亮光一闪,拨草一看,是柄一尺半长的短剑。他提起来一看,心头大震:这不是相东游相大侠送给外甥女曲如兰的越女剑么?小姐的剑在此处,人离此定也不远!
  万士奇急提剑奔上堤,正欲张口高呼,忽闻蹄声答答,循声望去,从林中出来两乘马。左首的马上,是个灰衣汉子,右首那马,却无人乘骑。那灰衣汉子身佩腰刀,驱马向他走来。离万士奇三丈远处,飘身下马,含笑道:“尊驾可是曲家庄的万师兄?”
  万士奇正自戒备,听他如此说,大感意外,奇道:“你是谁?我家小姐曲姑娘可是你掳去的?”
  灰衣汉抱拳当胸,道:“万少侠,我奉主人之命,前来寻你,不意在此相逢。曲小姐一切安好!万少侠无须挂念。主人有封书信,请万少侠转呈尊师曲大官人。坐骑、干粮、银两诸物,主人都已备下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捧着,走上前来。
  万士奇见他适才下马的身法,武功显然不在自己之下,怕他施什么诡计,手中剑挺出,喝道:“站住了!你家主人叫什么?那大船上的人可是你们杀的?为何不让曲姑娘与你同来? 她人在何处?”
  灰衣汉子微微一笑,道:“我家主人在信中都写得明明白白,尊师展信便知!”俯身将信放在一块方石上,又施一礼,退回去,认镫上马,道声:“告辞!”策马驰向西北。
  万士奇只觉此人行事处处透出古怪,心想:“你既留下马匹,我跟了你去,便知底细。”当下抢过去,拾起信掖在怀中,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向西北追去。
  灰衣汉子见万士奇纵马跟来,转头笑道:“万少侠请回吧!不劳远送!”扬鞭策马,坐骑撒开四蹄,如箭一般射出。万士奇哪肯任他远飏,拍马快驰,紧紧跟在后头。两马前后只隔了七八丈远。灰衣汉奔得快,万士奇也奔得快。灰衣汉让坐骑慢行,万士奇也不抢上去。他打定主意,只要跟定灰衣汉子,便能查出他受何人指使。
  不久到了个三岔路口,路口已有另两个灰衣汉牵着坐骑等候,一见送信的灰衣汉到来,两人点点头,翻身上马,待三骑并齐,打声唿哨,三骑分往三条路驰去。其时天色已暗,三人一般服饰,坐骑也均是差不多毛色。万士奇竟不知该跟哪一个才是。稍一犹豫,三骑已然驰远,均没入沉沉夜雾,只闻蹄声清脆,渐响渐低。这时,他若任选一路追上去,或还来得及,但想这干人如此工于心计,前路上必还有花招,令自己无法追踪。
  他怏怏勒马转回,一提挂在鞍上的皮袋,沉甸甸 的 一大包。解开了看,里头有十几个馒头,五锭纹银,一瓶水。这干人行事异出异样,令人不可捉摸,显然不带敌意。到了这地步,只有先回曲家庄禀报师父再作理论。
  万士奇吃了几个馒头,策马踏上归途,忽听得身后毕剥作响,转头一看,一道火光从树林后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他愕然一惊,随即明白:灰衣汉子另有同伙伏在大船附近,趁夜纵火烧船灭迹。他们行事如此周密细致,叫人不能不服。万士奇想起大船上六具尸体,心下感慨不已,暗叹一口气,驱马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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