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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飞蝠折翼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南宋宁宗嘉定十七年六月某日午后,在浙西路盐官县乡下的平野之上,一乘马自南向北飞驰而来。四蹄翻飞,激起一溜尘土。
道旁有一大块西瓜地。一片青翠之中,有一老一少两个农人正在锄草松土。天气炎热,两人不住撩袖抹汗,这时听得蹄声急促,均直起腰来,手搭凉篷望去。
年少的那位才十八九岁,淡眉细目,高颧厚唇,黑里透油的方脸上长了些小疙瘩。眼见来骑驰近,那黄骠马显经长途奔跑,周身大汗淋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马上骑者仍不停挥鞭打马。少年不禁地说道:“张三叔,你看那人什么路数?怎么一点也不爱惜坐骑!”
被称为“张三叔”的老者尖下巴、皱皮脸,头发白多黑少,腰弓得如只大虾米,见那少年停锄观看,忘了手里的活计,便没好气地说:“做生活便好好做,旁人的闲事休要多管!咳咳……士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无论做什么总该上点心思……啊呀呀!你看你看!你把瓜藤也削断了!”
少年名万士奇。他低头一看,一条粗如手指的瓜藤不知甚时削断了,那断藤上已结着两个比拳头略大的瓜。他急俯下身,捏着两个断茬欲往一起接。张三叔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傻木瓜!断了藤怎还接得活?天底下还有比你笨的人? ”
万士奇虽不聪明,究竟是个乡下长大的少年,明知断藤无法再活,只因可惜两个瓜蛋子,一时情急心拙,这时自也嘿嘿地傻笑。
说话间,那乘马已奔到地头。马上骑者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布衣衫,满脸的泥汗,染得一张黄皮脸成了五花脸。他手中马鞭抽得啪啪乱响,双足更不停地踢着马腹。怎奈坐骑已精疲力竭,嘴边糊满白沫子,猛地前腿一屈,跪倒于地,眼看要将灰衣汉子掀下地来。灰衣汉身手甚是敏捷,他纵身跃出,凌空打个跟头,如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毫无声息。跟着,猛一提缰绳,坐骑哀嘶了一声,颤颤抖抖站起,四腿还没站直,又砰地一声倒下,抽搐了一阵,脱力而毙。
灰衣汉子怔了怔,满脸的沮丧,正要扬手甩去马鞭,转头见瓜地中草棚后拴着一匹青骡子,顿时双眼放光,冲着张三叔、万士奇喊道:“那大叔、小哥!这骡子可是你们的? 借我一用,定有重酬!”一扬手,将一块明晃晃、亮闪闪的物事抛过来,也不等张万二人答话,便向瓜棚奔去。
万士奇一见灰衣汉子下马的身法,便知他武功了得。眼看灰衣汉子抛来的物事正对着张三叔,张三叔不谙武功,不懂得闪避。万士奇急纵身跃起,抄住来物,入手但觉冰冷沉重,形状两头翘中间鼓,底下有个凹窝,竟是个银元宝,不由得大奇:“三叔你看,这是真的假的?”转眼见灰衣汉子已欺近大青骡,忙叫道:“不借的!不借的!不能借的!”连忙赶过去。
灰衣汉子正伸手去解缰绳,见万士奇一脸惶急地冲过来,怔了怔,脸上浮出笑意,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银元宝,托在掌心递过去,笑道:“好,好!我不借,我向你买。”他料想这两只银元宝,合二十两之多,这乡下少年拿去买匹大马也足足有余了。
万士奇摇头不接,说道:“不借,也不卖!这大青骡是我家小姐的。张三叔!你把银子还给他!”
灰衣汉子以为他还嫌少,心头不免有气,将银子往地上一丢,沉着脸去牵大青骡。万士奇一看他要用强,急抢上前阻拦。灰衣汉子“嘿”的一声冷笑,肩头一耸,径向万士奇右膀撞去。这一撞他用上三成内力,只道能将对方震出一二丈外。万士奇见他耸肩撞来,急侧身斜避躲开。
灰衣汉子一撞落空,不由“咦”了一声,心道:“这小子会武!莫非是对头安在此处的一支伏兵?”他心生疑惧,足尖一踮,后纵五尺,游目四顾一香,见这瓜地中并无别的人影,便赔笑道:“小哥!我实有急事要用脚力,你既一定舍不得一头青骡,那便罢了!”说罢,转身就行。
万士奇心直,见那汉子顾不得取回银子,忖道:“此人倒确有急事,竟连两只元宝也忘了取回。”急忙从地上拾起,叫道:“那位老哥,你的银元宝拿回去!”
灰衣汉子也不回头,只伸手在脑后摇了摇,说道:“送你买果子吃吧!”足下毫不停留,快步走去。
万士奇急了,拔足追上去,一边叫道:“老哥!你别生气!不是我们小器,那大青骡确实不是我们的。银子你还是带回去。我不能要你的!”
灰衣汉子听他追来,只得转身迎上去,摇头笑道:“我说过送你便是送你,还跟你打诳语么?”
万士奇刚奔到灰衣汉子跟前,突觉右腿上“伏兔”穴上一麻,跟着左膝“犊鼻”穴处又一麻,两腿再不能动弹分毫,情知是被这灰衣汉子点了穴道。
灰衣汉子低声道:“得罪了!”拔足向大青骡奔去。他身法极快,转瞬间即至瓜棚,解开缰绳,一抬腿跃上骡背,两腿一夹,大青骡嘶叫一声,载着他向北驰去。
万士奇急得大喊:“张三叔!快截住他!快截住他!”张三叔年老胆小,哪里截得住他。万士奇气极,当下破口大骂:“狗强盗!贼强盗!挨千刀的贼骨头!!”那灰衣汉子不予理会。眼见他骑着大青骡越奔越远,万士奇两腿穴道被制,上身却是无碍,将食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大青骡听到哨声,长嘶一声,举起前蹄人立起来,跟着掉转了头,反从来路奔回。灰衣汉不料有此奇变,慌了手脚,用力控缰勒骡。大青骡是万士奇从小饲养大的,听得主人召唤,岂有不回之理?竟不受灰衣汉子驾驭,又跳又叫,纵跃着跑了回来。
万士奇看着大青骡去而复返,又见骡背上灰衣汉子气急败坏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
经这一番来回折腾,灰衣汉子夺骡不成,反空耗了许多工夫。他纵下地来,心中恚怒再难抑制,将皮鞭举过头顶,恨不得将大青骡三两鞭打死。
万士奇心中一痛,大叫道:“不要打它!”闭上眼不忍看这惨状。
说也奇怪,这满怀患怒的鞭子竟没有击在大青骡身上。
万士奇睁开眼看去,那灰衣汉子举鞭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神色阴沉, 目不转睛地瞧向南边。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从南边又传来一片急骤的马蹄声,蹄声密如雨点。
一大团黑云之下,四匹快马如飞般急驰而来。马后腾起的尘土扬起数丈高,犹如一条滚滚长龙。马上的骑者人人手执兵器,锋刃的寒光闪烁不定。
灰衣汉子望着飞骑,恨恨骂道:“狗东西们,来得倒快!”跟着手一抬,射出两粒小石子,分取万士奇左足“三里”和右足“阳陵泉”穴。万士奇只觉身子一震,两腿穴道都已解开。
万士奇自打七岁开始习武,迄今已有十一个年头,瞧这灰衣汉子的弹石解穴的功夫,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心中又是钦佩又是诧异,既不知他的来历身份,又不懂他为何不离去。忍不住问道:“老哥!那四个骑马的人是谁?”
灰衣汉子斜眼瞧瞧万士奇,沉声道:“你们还不快回庄去? 一会儿兵刃不长眼睛,吃了误伤可没人赔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张三叔究竟多吃几十年饭,提着锄头慌忙跑来扯扯万士奇,小声说:“你还瞧不出来?那是这人的对头!我们快走吧! ”
万士奇也看出那四骑者与这灰衣汉子有瓜葛,说不定还有一场架好打,但他心中存着个老大谜团,也舍不得这难逢的观摩机会,又自恃是曲家庄的人,便说:“三叔,你先回去。我管着这瓜地!我们曲家庄的人还怕谁来?”
灰衣汉子听得“曲家庄”三字,转头向万士奇看了一眼,鼻中冷冷哼了声,道:“曲家庄?曲世忠曲大官人是你家庄主?”
万士奇听他口气不甚恭敬,心头微微生气,暗道:“瞧你也是武林中人,竟不知此地即大大有名的曲家庄,见闻实也有限!”便也冷哼一声,道:“江南哪还有第二个曲家庄?哪还有第二个曲大官人?”
张三叔劝不转万士奇,又见四骑越驰越近,害怕起来,却又不敢丢开瓜地,便牵着大青骡远远躲开,蹲在瓜棚后面。
狂奔而来的四骑片刻即至地头。当先一个身穿茧绸白袍的瘦子勒住马头,向伫立在瓜地中的灰衣汉子凝视有顷,一挥手,四人均飘身下马,一前三后,各执着刀剑缓步走上来。
走在前头的白袍瘦子离灰衣汉子两丈处站定,脸上浮出笑容,拱手道:“聂进兄请了!我们弟兄四个还道聂兄叫猪油糊了心窍,死不回头呢!原来聂兄还肯识时务,那是再好没有了!只要聂兄将那件东西交还,跟我们回去复命。我姚某敢拍胸脯说一句:聂兄以往的种种,概不追究!”
被称作“聂进”的灰衣汉子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谁叫你我曾是拜把子兄弟呢?既是你姚充姚三弟亲身赶来,我这做哥哥的不能不给你面子。姚三弟,这三位朋友我眼生得很,你怎不给我引见引见?也该让我知道姚三弟新交的知己都是些什么奢遮人物?”
姚充嘿嘿一笑,道:“这三位的名头聂兄谅来也曾耳闻。这位……”他指指左首第一个劲装结束的白脸汉子,“是淮西快刀门的宋彦舟宋兄。这位……”他指指第二个手提长剑的金黄面皮汉子,“是处州八极剑传人杨昌龄杨兄。这位……”末一位汉子生得短小精悍,手握双刀,“是荆南地趟刀刘金刀老爷子的四公子刘百岁刘兄。”
聂进哈哈笑道:“姚三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三位原来是浙西提点刑狱司的官老爷,你怎么不早说?小人聂进给三位大老爷磕头!”他口中说着“磕头”,身子纹风不动,反将头一仰,傲不为礼。宋、杨、刘三人将眉头皱起,阴了脸。姚充的脸顿时涨得彤红。他目中怒意一现,又强自忍住,道:“聂兄,咱们先办正事再叙话如何?”
聂进倏地变了脸,张口呸地一下,吐出一口浓痰。他蓄劲已久,这口痰疾如弹丸,向姚充脸上飞射过去。姚充不防他突然发难,忙使一个“铁板桥”,上身后折,让过射来浓痰。姚充身后的杨昌龄个头偏矮,没瞧见聂进张口射痰,待要避让而其势不及。“啪!”的一声,印堂上正着。这口痰含了内劲,他眼前一黑,仰天跌倒,压得地上的瓜蛋子噗哧碎裂。
姚充、宋彦舟、刘百岁各挺兵刃,晃身滑步,踩得生瓜蛋子噼拍乱响,将聂进围在中央。
站在一旁的万士奇起先凝神听双方说话,无暇顾及旁事,此时一见双方还未交手,已踩坏了十几只瓜,如果一动上手,这片瓜地非得遭殃不可,心中一急,跳着脚叫道:“啊呀!我的瓜!你们赔我的瓜!”
姚充等三人忌惮聂进武功高强,又被他先声夺人,一口痰射倒一人,都知这场恶斗非同寻常,谁也不敢率先出手,三人风车般地绕着聂进打转,要待他露出空档再伸兵刃。这一转不打紧,地上的瓜藤、瓜蛋子却遭劫了,眨眼间便踩毁一大片。
万士奇忧心如焚,提着锄头抢上去,叫声中已带着哭音:“你们这些狗强盗,快滚开去!”横转锄杠便向刘百岁后腰扫去。
刘百岁面对着聂进,猛觉身后风声飒然,和身往地上一躺,双刀如轮旋飞,向万士奇双腿绞来。万士奇虽习武多年,一则悟性差,二则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干过,三则也没想到刘百岁会向自己下毒手。瞬时之间吓得呆了,只听得“叮叮”两下脆响,跟着后领一紧,一个身子飞了起来,只觉天地倒转,耳畔风声飒飒,砰地跌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定睛一看,自己两腿好端端的,不少分毫。面前七尺处,聂进手持一根两尺长黑黝黝的钝头短铁棒。
聂进道:“官老爷真是官老爷,对一个少年也毫不容情!很是了得!咱们到大道上去拚个死活,休毁了人家的瓜地,断了人家的活路!”说罢,便向大道走去。
万士奇心口怦怦乱跳,知是聂进救了自己一命,又因他肯体恤庄户人家,心中对他大是感激。又见那被一口痰击晕的杨昌龄从地上骂骂咧咧爬起来,提着剑向聂进后心使劲搠去,忍不住大叫:“聂老哥小心背后! ”
聂进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右手铁棒回转一挡,“当!”一响,格开来剑,借力前纵,双足已踏上大道。
姚充、宋彦舟、杨昌龄、刘百岁紧紧跟上,守住东南西北四隅,仍将聂进围在核心。
南来的乌云已遮没了大半个天空,大风骤起,刮得道旁草叶乱抖,柳枝狂舞,尘沙飞扬。
万士奇恨那刘百岁下手狠毒,说道:“你们真不要脸,四个人打一个,好没志气!”
那姚充素知聂进武功了得,己方合四人之力也未必有必胜把握,双目紧紧盯着聂进的铁棒,对万士奇的嘲笑不予理会。宋、杨、刘三人是做官的,在百姓面前一向趾高气昂惯了,今奉命捉拿大盗,竟被这不知死活的乡下少年再三打扰,心里早窝了一包火,现听他又出言不逊,不禁转眼向他狠狠瞪视。
聂进是个大行家,一见宋、杨、刘三人分神,身影一晃,早抢到刘百岁跟前,手中铁棒电伸电缩。喀喇声响中,刘百岁痛呼一声,左臂骨折,左手刀落地。聂进单足飞起,打算一脚送他回老家,白光闪烁中,姚充的长剑挟着劲风刺到。聂进暗叫“可惜”,硬生生把腿收回来,避开来剑,一掌荡开宋彦舟的快刀,转身又向杨昌龄击了一棒。那杨昌龄虽曾被一口浓痰击晕过,本身功夫实也不弱,横剑用力一架,左手成爪,插向聂进小腹。五个人顿时战作一团,兵刃相交之声密如连珠。
万士奇是头一回见识这般舍生忘死的恶斗,一时惊呆了。只见眼前五条人影穿插交错,间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血花溅了出来,落在袍衫上。发髻散开了,蓬草般在风中飘舞。利刃相磕,迸发出星星火花,一闪即逝,又再闪亮。
激战之际,突有一人惨叫一声,踉跄退出战团,手捂着胸口打了几个转,砰地仰天跌倒,正好摔在万士奇脚跟前。万士奇低头一看,正是那使双刀的刘百岁。他兀自大睁双目,捂住胸口的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眼见得是不活了。一个活人转眼成了尸体,吓得他腿也软了,心好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欲返身逃跑,两条腿却似不是自己的,迈不动半步。
聂进以一敌四,虽击毙一人,自己左胁也被宋彦舟的刀锋拖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他情知今日无幸,但能拚得一个是一个,喉间发出声声低吼,双目睁得铜铃大,出手全是进攻的招数,势若飘风,前招未尽又继之后招。
姚充见刘百岁倒毙,又见敌人招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大生惧意,自然起了患得患失之念,只盼能既保性命又立大功,再不肯舍命上前,只将手中兵刃舞成一团花,但守不攻,要待敌人力竭之后再行反击。宋、杨二人也心思相仿,不肯步伍刘百岁图那虚名。这一来,三人悄悄后退,包围圈便拉大了。
聂进一眼便瞧破姚充等三人的诡计。身周这三人中,他最恨的便是姓姚的。这姚充原也是台州银沙帮中一员,还曾与他有过八拜之交。嘉定十一年,银沙帮帮主王子清率众起事,不幸为官军所败。王子清等一干首领或战死或被官军捕杀。幸存的帮众星散四方。聂进流落江湖,得便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因其轻功了得,被武林朋友送了个外号为“无翼飞蝠”。半月前他不意在临安街上遇到睽别多年的姚充。两人欢然道故,同上酒楼小酌叙旧。问起来才知姚充早已退出江湖,做了临安城里开酒坊某富家翁的入赘女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姚充问起义兄来历,聂进不疑有他,俱都一一告知,并连自己曾潜入丞相史弥远府邸行窃一事也不隐瞒。两人直饮到日落西山,才依依分手。聂进回到客栈,才睡下不久,便听得外头一片吵闹声,扒着门缝一看,只见一队官军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他知是冲自己来的,急忙翻出后窗,窜房越屋脱身,连夜缒下都城。先在一古刹躲了几日,后因风声太紧,不得不离寺深入荒山避祸。今晨才下山,在一市镇打尖,不料撞见姚充领着人在搜捕自己,这才知姚充已成官府的鹰犬,便盗了一匹马逃命。
聂进恨不得一棒击碎姚充的天灵盖。只奈姚充武功不弱,人又十分滑溜,始终不肯与他正面交锋。聂进既怀死志,索性撇下宋彦舟与杨昌龄,怒目圆瞪,抡棒扑向姚充。
那姚充见聂进身上血迹斑斑,头上乱发纷飞,势若疯虎般猛扑过来,当即剑交左手,右手一扬,发出三把飞刀。两人相距已近,聂进躲闪不及,噗的一声左肩中了把飞刀,直没至柄。他大吼一声,抡起短铁棒,照头击落。姚充用尽平生气力挺剑一格。“格察”一响,宝剑拦腰砸断。聂进的铁棒余势不衰,直落下去,将姚充的右臂齐肘卸落。疼得他满地打滚。聂进正要提足踩扁他的头颅,身后宋彦舟、杨昌龄的一刀一剑已交剪击来。聂进侧身避开,撩起一腿,将杨昌龄踢了个跟头,拚着左臂再挨宋彦舟一刀,手中铁棒电射而出,波地送入他肚腹之中。
那宋彦舟也十分刚勇,肚腹虽受重创,犹拚尽最后一点力气,砰的一拳打在聂进胸口。两人几已胸腹相贴,聂进哪里还有腾挪闪避的余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全涂在宋彦舟脸上,同时一个肘锤捣中宋彦舟心口。宋彦舟一声闷哼,身子抽搐几下,慢慢软倒。
聂进低声笑道:“赚了一个!”陡觉后腰一阵锥心的疼痛。却是杨昌龄在背后偷袭得手。他正要拔剑再刺,不防剑锋卡进聂进骨缝之中,一拔拔不出来。聂进转过上半身,手起棒落,将他脑袋砸了个稀烂。
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掉了下来。
片刻间,万士奇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搏杀,五个人中,三死两伤。那聂进浑身血污,肩头插着短刀,后腰钉着长剑,兀自直立不倒。看上去,已不像是个人。万士奇骇得周身的血液也凝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直到冰凉的雨水打湿他颜面,他才如从恶梦中惊醒,喊道:“不要打啦!你们不要打啦!”
姚充眼见聂进重伤之余,仍手刃两命,吓得魂飞魄散,再无斗志,忍着创口的剧痛,爬起来向坐骑奔去,只盼快快离开此地,什么“升官”、“发财”统统都丢到脑后。
聂进身被多处重创,只觉体内元气随着鲜血的流失而一点点消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忽见姚充向坐骑跑去,他提一口气,喝道:“姓姚的!留下狗命!”待想发足追赶,却已力不从心。当下右手一抬,奋力将短铁棒投出。
这一投,使尽了全身的劲力。准头既正,去势又劲,眼看可将姚充的背心洞穿,聂进脸上已浮起大仇得报,心满意足的笑容,哪知横刺里突然伸出一把锄头,“当”的一声大响,正好将疾飞的铁棒勾偏。聂进心里一急,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地倒下了。
伸锄勾飞铁棒的正是万士奇。在他的心中,对拚斗双方,虽是偏向孤身抗敌的聂进多些,却也不忍那认输逃窜的姚充再横尸就地,于是伸出锄头替他挡了一下。于是那吓破了胆的姚充得以活命,爬上马背,不敢回头瞧一眼,就拍马快逃求生去了。
闪电撕裂云层,惊雷震得人心惊肉跳,大雨瓢泼而落。四下里一片濛濛水气。
万士奇站立在大雨之中,呆呆地看着地上四具躯体。血水汇入泥水,又悄悄渗入土地。他越看越觉可怖,不禁打了个寒战,正欲转身逃去,忽见聂进的一只手动了一下。
那手抖动得十分轻微,竟使万士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死人怎么还会动?难道是诈尸还魂?乡下少年自幼便听来许多鬼魅的故事,此时一齐在脑海里浮了出来,顿觉毛骨悚然。他抹了抹满脸的雨水,睁大眼睛,透过雨帘看去,但见聂进的手又动了一下,不光是手指在动,连身子也扭了扭。
这人还没死透!
万士奇惊恐四顾,求助地叫:“张三叔!张三叔!你快来!这里有个人快死了!”连叫数遍,才听得张三叔在瓜棚那边答应了一声。接着,张三叔披着一袭簑衣赶来了。
有张三叔在,万士奇顿时有了主心骨,胆子也大了,不等张三叔赶到,便走过去在聂进唇边探了探。此人果然未死,呼吸却已十分微弱了,双目紧闭,犹在昏迷之中。
张三叔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和断折的兵器,又检视了聂进的情形,重重叹口气,摇头道:“此人离鬼门关也不远了!唉——”
万士奇道:“三叔!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方才我若是把大青骡给了他,也不致会……”说着不胜痛悔地摇了摇头。
雨势小了许多。张三叔与万士奇小心地抬起聂进,往瓜棚走去。天色渐渐发亮,雷声也已远去。无数细小的水流如一条条水蛇在瓜叶下游动。瓜棚以粗竹为架,用茅草苫盖,搭在地势稍高处,棚顶有几处漏了,地上湿了数滩。
两人将昏迷不醒的聂进放在草铺上,见他肩钉短刀,腰插长剑,身上别处还有几道血口子,实不知从何下手救治。张三叔年纪虽老,但一辈子种瓜种豆,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多少大事。面对这死多活少的人,一筹莫展,只会唉声叹气。
万士奇本想仰仗张三叔给拿主意,哪知他比自己还不如。事到如今,只有咬咬牙,死马当着活马医,先替伤者起去身上的刀剑再论其他。心中计议已定,待到手掌一触上冰凉的剑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忖道:“若是鲜血从伤口涌将出来,岂不是反送了他性命?”手又缩回来,望着张三叔道:“三叔,还是你来,我不中用。”
张三叔后退一步,连连摇手:“你来,你来!我下不了手。最好请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来……”
“郎中? 到何处寻郎中?”万士奇霍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几年前庄上有名佃农劈柴时不小心劈到自己的腿上,伤口深入逾寸,结果是庄主曲大宫人亲自给他敷药包扎,一个月就康复如初了。万士奇眼睛一亮,喜道:“有了!三叔你在此守着,我去请老爷来!”
张三叔思索一会,道:“除非是庄主老爷亲自来或还有救。我去禀告老爷,你在此守着。”叫他独自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想想也害怕。
“也好!你快走,骑大青骡去!快去快回!时刻长了,只怕是神仙也……”
雨已停了,云层向西北移去。曲家庄离此十五里,万士奇望着张三叔骑着青骡奔去,不由在心中默祷:“菩萨保佑!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西天诸佛、玉皇大帝、齐天大圣都来保佑……”他只盼此人别再死去,至于世上究竟有无菩萨神佛,皆在所不计,惟有一个劲儿地念叨。
大青骡脚程再快,来回也须小半个时辰。万士奇返身回到瓜棚,见聂进脸色蜡黄,不现半点血色,嘴唇蠕动着好像说什么话,忙俯耳过去,只听得是“水……水……渴……”两个含混的字。瓜棚里锅灶缸瓮齐备,万士奇忙舀了半勺清水给他徐徐灌下。聂进喝了点水,眼睁一线,向万士奇凝视片刻,微微颌首,以示谢意,拾起一只手,再抖地伸进怀中,摸出一只药瓶子。这一动,牵痛了伤处,手中药瓶滚落地上。
万生奇急弯腰拣起,掀开瓶塞,倾出两粒蚕豆大小紫褐色的丸子,凑在鼻端一嗅,只觉气息芳烈,谅来是聂进自备的伤约,便问:“你这药丸是外敷还是内服?”见聂进张开了嘴,便将两粒药丸送进他口中,又喂他清水。
聂进合眼沉沉睡去。万士奇守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在想:“张三叔到庄上了么? 曲大官人肯管这事么?这事若让小姐遇上,她是最热心好事的,定不会袖手不理……方才他借大青骡时,我若将青骡借他,便不会有这场厮杀了;最多事后让老爷和小姐骂一顿。这人也真古怪,那四人向他要什么东西,他就给了人家,不就成了? 什么东西这等金贵? 宁可舍了性命也不肯交出来……”
万士奇一头胡思乱想,一头留意外头动静。自觉时间过去许久,尚不闻庄子方向有蹄声响起,看着眼前的伤者毫无起死回生的征兆,一颗心又拎到了喉咙口,只怕他终于拖不到老爷到来就咽气。
“臭棋儿!臭棋儿!你死哪里去啦?”
外头忽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喊声,这声音又娇又脆。
万士奇一听得这又娇又脆的嗓音,心头怦地跳了一下,慌忙答应:“哎!小姐!我在这里。”直腰便往外奔,瓜棚的门很低窄,万士奇奔得太急,脑瓜子与门楣重重相撞,“砰”的大响。
一个头梳双鬟,身着湖绿裙子打着赤足,左手提着一双绣花弓鞋,右手拎着一串小鲫鱼的姑娘,自瓜地西边蹦蹦跳跳地跑来。这姑娘约二八年华,身材苗条,红扑扑的瓜子脸,有一双乌油油亮闪闪的大眼睛,滚圆的小腿肚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衣衫上也贴着一片鱼鳞。她赤足跑着,半分大家闺秀行不动裙幅、笑不露贝齿的端庄,却实实在在是曲大宫人的千金小姐曲如兰!
曲如兰一到瓜棚前,便瞪圆了眼,嗔道:“臭棋儿!我在河边抓鱼,下大雨了!总道你会给我送雨具来,左等右等头发都等白了,也不见你的鬼影子。你是存心要叫我淋死呀?”
“小姐,我……”
“算了算了!要不是我见机得快,躲到石桥下避雨,早就成落汤鸡啦!”曲如兰忽又笑了,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下颏抬起,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我抓了这么多鱼!快,拿去洗剖干净,我们来烧一锅鲜美的鱼汤!”随手将鱼向万士奇抛去。万士奇忙接住,还不及回答,曲如兰眉尖一蹙,道:“咦?怎不见老张三?他躲在瓜棚里睡大觉么?哎!我的大青骡呢? 你这人如此没用,连匹骡子也看不住!还想叫我教你武功……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她一张小嘴叽叽呱呱,话密得不透风,不让人有插话的间隙,却还要怪责别人:“你怎不说话?你这人真是太笨了,长了一张嘴光会吃饭不会说话,岂不跟牛儿马儿羊儿一样了么!”
“小姐!出大事了!你快到瓜棚里看一看。有个过路人快死啦!”
“死?谁死了?我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曲如兰低头进了门,一见那身上犹插着刀剑的聂进仿佛死人一般,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惊叫一声,花容失色,浑身一震。但她毕竟已大话出口,尽管心中发毛,头皮发麻,还是强自镇定,小心伸出手在聂进鼻端探了探,暗暗吁了口长气,转头望向万士奇。
万士奇将这人跑毙坐骑,借骡不成,又有四骑追来向他索物,两下里说僵了动手,结果三死两伤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又说张三叔已骑青骡回庄去禀告庄主,另一姓姚的伤者也骑马逃去。随即担心地问道:“小姐,你说老爷会不会怪我们多管闲事?”
曲如兰俏脸一板,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爹最爱武林朋友!据你说来这人是武学高手,他以一敌四毫不畏惧,是条好汉!你救了他,我爹定会大大夸你的!唉!爹怎么还不来?”她看一眼聂进,面现忧色:“来回三十里路,我怕他挨不了多少辰光了!”
“正是!小姐你足智多谋。我正急得没法子,小姐来了就好了!”
万士奇的父母原是曲家庄的佃农,十多年前双双死于时疫,是曲大官人收养了他。他与曲如兰名为主仆,实际上形同兄妹,自小一块儿玩耍,一块儿习武。要论年龄,还是万士奇大两岁。但万士奇无论是机智还是学武的悟性,都远不及曲如兰。适才他独伴伤者,心里七上八下的,此刻身畔多了个曲如兰,便觉有了依靠,踏实多了。
那曲大官人是名将曲端之后,家中良田数百顷、仆役数十,可惜膝下只有一个爱女,从小就当她儿子养。在偌大一个曲家庄,除了庄主曲大官人夫妇,就算曲如兰地位尊崇,自然养成敢作敢当不受拘束的性子,当下受了万士奇一顶高帽子,她的大小姐脾气又发作了,把衣袖一撸,道:“等不得了!说什么也得先将他身上的刀剑起出来!你给我打下手。”
“是!”万士奇应了声,却又疑惑起来:“小姐,你成么? 别给他治死了哇!”
曲如兰瞪了他一眼,道:“你扶住他身子!我先给他点了昏睡穴……若是我将我们曲家的‘还阳回春丸’带在身边就好了……”话一出口,自觉口气太软,又气昂昂地补上一句:“你别怕!看我的手段!”
毕竟是名家弟子,曲如兰五指连弹,一口气点了聂进“风池”、“大椎”、“命门”、“肾俞”、“曲池”、“肩臑”、“云门”、“天白”等十几个穴位,以收止痛止血之效。跟着她摆开马步,深吸一口气,运劲于臂,左手三指把住刀尾,右手三指捏住剑身,双眼睁得溜圆,牙关咬得紧紧的。万士奇屏住了呼吸。只见曲如兰双臂猛地一提,聂进如受电击似地身子一挺,从草铺上弹了起来,又重重摔下去。曲如兰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齐放,带血的一刀一剑“呛啷”掉在地上。她额头冒出一片细密的汗水,大大呼出一口气。
聂进身上的数处伤口,又涌出大股鲜血。万士奇惊叫:“血!血!”
曲如兰一弹而起,怒道:“你这笨伯怎恁没用处?快捧些草灰来给他敷上……在灶膛里!灶膛里有草灰!”
万士奇昏了头,那炉灶明明砌在门内右侧,他却在当地乱转,绝望地大叫:“在哪里?在哪里?”
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一片急骤的蹄声,间杂几下马嘶。跟着是张三叔的声音:“大官人,那伤者就在瓜棚内。”
名扬江南武林的曲世忠曲大官人飘身下马,大步向瓜棚走来。
曲世忠约四十五岁,身高七尺,清瘦颀长,凤目蚕眉,颏下一部乌黑的长须。他身穿皂色绸袍,腰系镂花玉带,悬着一把带鞘的长剑。既具儒雅之姿,又有名将之后的风范,令人一见,便生肃然起敬之意。
曲世忠一接到张三的禀报,二话不说,立即叫上两名亲信弟子彭兴邦和石守义,拍马赶来。济危扶厄,乃义不容辞之举。这一路,曲大官人马不停蹄,紧赶慢赶,正好在曲如兰好心过头、闯了大祸之际赶到。
在路上,他已听张三大致说了聂进的伤势,故而一见丢在地上的刀剑及血肉模糊的聂进,他的两条卧蚕浓眉便往中间挤,双目射出冰冷的光,沉声道:“兰儿,这定是你干的好事!”
曲如兰很少见到父亲如此严厉的声气,心里发虚,嘴上却不肯服软:“爹爹!若不是我们把他身上的刀剑起出来 ,这会儿他早没命了!我上回给一只野兔治箭伤,也是……”
曲世忠阴着脸喝道:“你和士奇先到外头去!不得我允可不许进来!快滚!”
曲如兰的脸涨得彤红,跺了跺脚,扭头奔出门。万士奇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吐,低着头溜出了门外。
听着瓜棚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老爷在给聂进治伤了。万士奇自觉犯了个极大的过失,心头如压着一块大石。倘若聂进就此不治,那如何是好? 岂不是自己害了他吗?
万士奇斜眼看看曲如兰,忍不住说:“小姐,你说他能活么?”
曲如兰白了他一眼,愠道:“你问我,我去问哪个? 他能活,是他命大!他要死,谁也拦不住!”
这话虽带负气的意味,倒也有几分道理,然则,“方才肯再等片刻,让老爷来治便好了。”万士奇叹了口气。
曲如兰勃然变色,两根眉毛竖了起来,嘴巴一扁,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手气抖抖地指着万士奇:“你!你!你此刻才来说现成话损我!他死了,我抵命,不会连累你的……”
她好心好意给一个不相干的人治伤救命,先挨父亲的斥责,后受万士奇的抱怨,心中是十二分的委屈,极需有个人能给她说几句好话。偏偏万士奇笨嘴拙舌,傻乎乎地说:“你是小姐,真要抵命,也只有我去。我怎么会损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士奇只要一听见曲如兰的娇脆的声音,一看到她俏丽的背影,就心慌意乱,就面热头晕。能陪伴她玩耍片刻,跟她说几句话儿,更是欢喜得赛过做了神仙。但能为她做事,自觉无比快活。他说“真要抵命,也只有我去”这话,实是发于肺腑,但曲如兰听在耳里,却是一句讥刺之言,更气得浑身乱抖,狠狠一跺脚,扭头纵上大青骡,什么话也不说,便一阵风地走了。
万士奇犹自呆呆地想道:“我若真为小姐死了。以后不就再也看不到她,再不能跟她说话儿,也不能陪她玩耍了。不知她会不会难受?会不会在日后记起我……”他想出了神,脸上忽喜忽忧,毫不知曲如兰早已走了。
“士奇!你站着干啥?你去斫几根竹子来,扎一副担架。”
石守义走出瓜棚,递给万士奇一把柴刀。
万士奇霍然醒悟,才知曲如兰已没影了,他脸上一阵发热,只恐被石守义看出心意,讪讪地道:“七师哥!那人不会死吧?”
石守义道:“难说。师父说此人伤势沉重,暂且还有一口气吊在那里,须抬回庄去。是死是活,要看他的造化了。”
万士奇接了柴刀去斫毛竹。江南多竹。离瓜地两里便有一片竹林。他选了几株粗如手臂的竹子,砍倒后去枝叶剖篾,扎成一副担架,背了回来。
曲世忠、石守义、张三叔已在瓜棚外等候,却不见彭兴邦的人影。曲世忠脸上毫无表情,命石、万二人将浑身上下裹满了白布的聂进抬起,又转头吩咐张三叔:“老三,我们这就回庄去了。我适才吩咐你的话,你可记下了?此事关乎我曲家一门的祸福,官府来人问话时,你可不能答错半句。”
张三叔道:“大官人放心!张三蒙老庄主和大官人天覆地载之恩,才有今日。大官人交代的话,张三一句一字全记在心里。”
这张三原是嘉兴的农户,守着祖传儿亩水田过活。有一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偏又碰上老婆患血痨重症,为治病撮药,还要完税纳粮,几下里一逼,不得不卖田产救急。结果家产荡尽,老婆还是不治而亡。张三顿时贫无立锥之地,辗转流落到盐官曲家庄,为曲世忠父亲曲老庄主收容。曲老庄主见张三诚实勤勉,身世可怜,也就格外看顾。将老太太的一个婢女许配给他。曲老庄主故世后,曲大官人也对他十分体恤。如今张三连孙子都有了,为报曲家两代厚恩,自愿到远离曲家庄的瓜地种瓜看瓜。
曲世忠点了点头,认镫上马。石守义和万士奇抬起担架,跟在马屁股后回庄去。
万士奇想着老爷吩咐张三叔的话,心里甚是不解,暗忖:老爷救了人,为何又说“关乎我曲家一门的祸福”?难道此人不该救? 不该救为何还要抬回庄去救治?他轻轻咳嗽一下,小声道:“七师哥,七师哥,三师哥去哪里了?”三师哥便是彭兴邦。曲世忠是武学名家,一生收了七个徒弟。其中大弟子、二弟子早已艺成另立门户去了。庄上还留五个弟子。万士奇虽也跟众师兄一块习武,却是仆役身分,是以他虽称石、彭等为“师哥”,但无福叫曲世忠一声“师父”。
石守义答道:“彭师哥用那三个死者的坐骑,先一步将三具尸体驮回庄去了。师父说:死者都是官府的人,不能任其曝尸荒野,得用棺木敛了,待官府来人领去。”
万士奇一听得“官府”二字,蓦然醒悟,暗叫:糟糕!这三个死的连同那逃去的姚充,都是官老爷。四个官老爷乔装飞骑追袭这个聂进,多半是官兵捉强盗,哪里是江湖人厮杀。如今我们救了强盗,岂不是与官府作对么?难怪老爷要说到“关乎曲家一门祸福”。救人救出祸来,这可如何是好?好汉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想到此,万士奇叫道:“老爷!”
曲世忠闻声勒住了马,回头问:“什么事?”
万士奇道:“老爷,这人不能抬回庄里去!他是官老爷的对头。日后大官老爷追究起来……”
曲世忠道:“不错。此人姓聂名进,人称‘无翼飞蝠’,江湖上有名的大盗。官府三年前便布告天下,要缉拿他归案。如今他落在曲家庄地面上,奄奄一息。你说不抬回庄里去,该怎么办?”
曲世忠脸色平静,双目直视着万士奇,像要看到他心里去。
万士奇想了想道:“老爷,他虽是大盗,但方才官老爷拿双刀砍我的腿,是他救了我。我想,我想……我想老爷把他这人交给我。我,我决不给老爷、小姐和曲家庄惹祸。请老爷恩准!”
曲世忠点了点头,又问:“他救过你,你欠了他的情,也救他为报。做人是该如此!不过,他如果并未救你在先,你还会救他么?”
万士奇不假思索,脱口道:“会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曲世忠脸上浮出欣慰的笑容:“这就是了!你一个无知少年都能如此。我曲某在武林中还算微有薄名,怎能见一位武林人物垂危而袖手不理呢!不过,士奇我要告诉你:我们曲家庄里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今日的事你要守口如瓶,决不能对旁人提一字。你懂么?”
万士奇人不算聪明,但事情的轻重还是明白的,点头道:“我懂!若是日后有官府来人问我姓聂的在哪里,我就说:‘我只见他向北逃去了。其他一概不知!’”
曲世忠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这样答。他一个身负重伤之人,又不长翅膀,怎能逃远?官府里头的人不笨,先会在这方圆数十里处大搜,搜捕不到,仍会来问你。你又怎么回答?”
万士奇道:“我只说‘不知道’就是了!”
曲世忠道:“你要说:这姓聂的当时也死掉了。不久便从东边来了两名身穿黑衣的大汉,每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见这姓聂的死在当地,跳下马来大哭一场。随后就将姓聂的尸体抱上马背,仍向东边驰去了。”
万士奇侧着脑袋想一想,笑道:“妙!妙!东去五里是大江,大江通海,谁知那两个黑衣大汉是不是张帆航海去了!这一来,官府搜也没处搜,寻也没处寻。”
这一说,曲世忠与石守义对视一眼,均现出“此子不蠹”的嘉许的微笑。
太阳渐西斜,三人行了一程,曲家庄已遥遥在望。曲世忠扳转马头,离开大道,说声:“跟我来!”领头往西边的茅草地行去。石守义和万士奇不明所以,心中疑惑,见曲世忠下马走进密匝匝齐肩高的草地,也不敢多问,抬着担架跟上去。
茅草地绵延数里,一直到庄子西北的河边而尽。杂草春萌夏茂,秋黄冬枯,也不知荣枯了多少年。足下软绵绵的盖着厚厚一层历年草屑。狐兔在草丛中掘穴出没。草叶子刮在手臂上,划出火辣辣的血丝。蚊蠔嗡嗡绕着人打转。行了许久。从草叶尖上望出去,已到了庄子的北边。
曲世忠停了下来,站着四顾一番,打个手势,让石、万二人放下担架,低声说:“此刻不宜进庄。你两人先在此等着,待天黑了后,我命兴邦来接你们。”说罢便顾自去了。
石守义和万士奇见曲世忠行事如此谨慎,足见他为救聂进是担了极大的风险,自是不敢有半点马虎,坐在闷热的草丛中,眼巴巴地等待天黑。
直到暮色完全降临,凉风阵阵掀动长草,才有一条高高的人影从庄西头行来。石守义凝目看了一会,转头说:“是师父,不是三师哥。”声音中透出几分疑惑。万士奇夜视的功夫与石守义差得太远,直到来人走近,才看清他面容果然是曲世忠。心想:“老爷真是把细,惟恐三师哥行事不慎走漏了风声。他与姓聂的素无交谊,为人热心至此,真叫人钦佩!”
曲世忠披着一袭黑斗篷,快步走来,说:“此刻进庄正相宜。兴邦到县衙去报案尚未转来,只好由我亲自来一趟。守义,你放下,我有话说。”
石守义放下担架,道:“师父有什么吩咐?”
曲世忠道:“兰儿这孩子太不懂事!方才被我说了几句,赌气到她娘坟上去哭,我怎么也劝不回来。平日她还肯听你的话,你去把她找回来。这里的事由我和士奇来料理。”
曲如兰五岁时,生母病故。曲世忠后来又娶一位夫人相氏。或许是后娘之故,隔层肚皮隔个海,娘儿两个就是亲近不了。早些年, 曲如兰一与后娘吵架便到生母坟上去哭,这是庄上尽人皆知的事。曲大官人英名盖世,但碰上娇女爱妻,也是束手无策。
这石守义在七弟子中位居末位,年纪轻,人生得漂亮,又聪明伶俐,入门虽晚,学艺却勤。曲大官人以“龙形剑”、“逍遥掌”、“宏阳功”称绝于世。石守义在剑、掌两项上所获最多,深得师父、师母的喜爱。师兄弟中,他与小师妹曲如兰最说得来。曲世忠奈何不了爱女,只得求助于徒儿。
石守义愣了愣,随即面现喜色,答应一声便去了。万士奇看在眼里,心中甚不自在,转念想到:小姐在坟上哭,岂不哭坏了身子? 是该有七师哥前去照拂劝慰。
曲世忠与万士奇合力抬起担架。曲世忠在前,走出茅草地,却并不向着庄里,反掉头往北边行去。眼看庄子已在身后,曲世忠还是没有转向的意思,万士奇心中纳闷,想问又不敢问。
行了有两里光景,转头看,曲家庄在夜色里已成黑黝黝的一片。前头高坡上是座龙王庙。这龙王庙周围,稀稀拉拉有几棵矮树。万士奇平日放羊割草,是常来玩的。庙中供着一尊张牙舞爪的龙王菩萨,风调雨顺的年头,庙门总是关着。一年里庄里派人来打扫两次,给龙神除尘去灰,上香祝祷一番。
曲世忠径朝着龙王庙行去。万士奇心中恍然有悟:老爷是怕抬回庄去失漏了风声,要将姓聂的安置在龙王庙里。有龙神相伴护佑,或能保住聂老哥一条命吧?他向担架上的聂进看去。星光斜照在聂进的脸上,他仍是双眼紧闭,犹如死人一般。
“放下!”曲世忠低声道,歇下担架。万士奇抬头一看, 已到了龙王庙正门前的石阶之下。只见曲世忠俯身下去,不知怎么一来,轧轧声中,最下面的三条石阶缩进地里, 露出一个方方的大洞。一股凉丝丝的风从洞中涌出来。洞里黑幽幽的, 不知有几多深。
万士奇看得目瞪口呆。这龙王庙门前的石阶,他上上下下不知走过几千百趟,从不知石阶下有个深洞。他蓦地想起庄中老人讲叙的一个故事。说是五百年前,这里有过一条神龙,平日躲在龙洞里,每逢久旱不雨的年头,它见四方百姓凄苦,便飞出来播云降雨。上帝因它屡犯天条,派了天兵天将拿缚龙索将它缚住,带到天庭镇压在上帝的宝座之下。这个洞,莫非是那神龙故居?
曲世忠点亮一盏小小的灯笼,往洞里照一照,转头说:“士奇,这个所在最隐秘,庄里只有我知道,现下你也晓得了。万万不可告诉第三人!你明白么?倘走漏了风声,便害了这位聂朋友的性命!来,我们抬他进去。”
曲世忠出于道义,救下聂进之后,在内心深处,自觉虽一介布衣,但究不同于江湖豪侠,绝不能与朝廷作对。心知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不但为祸非小,且有损父祖清誉,遗污子孙。他生性谨慎,左思右想,决计不让众弟子予闻。至于万士奇,忠厚过人,别无亲人,自小在曲家庄长大,又对自己奉若神明,忠心不贰,跟自己有主仆名份,与那班弟子又自不同,故让他作个帮手,较为稳妥。
万士奇心头一热,想道:老爷将我当作可共机密的人,这份福气,真不知是哪世修来!便使劲点头:“老爷,我决不吐漏半个字!”
到了洞中,曲世忠搬动机关关闭洞口。万士奇才知先前猜测有误。这洞又深又长,曲里拐弯,两旁的石壁并非全是天然,有几处乃是用大块方石垒成,显与那传说中的神龙无关。
在洞中穿行许久,才到一个两丈见方的石室。室中有床有桌椅,也没见什么灰尘,显然常经拂拭。曲世忠将聂进搬上床,展被盖好,又替他把脉,顾自微微点头,说:“此人伤势太重,加上失血过多,一条命已丢了大半。我现下给他服了培元养血回阳之药,性命是无碍的了。但要康复如初,此刻还不敢打包票。他是犯下大案的侠盗。这几日内,官府定会来人罗嗦,庄中也别有杂务要我料理,恐难时时分身来此照料。士奇,这要靠你替我分劳了!你是个好孩子,我很放心!”
曲大官人一向对下人和颜悦色,但究竟是一庄之主,高高在上一呼百诺。万士奇对他是敬多于爱。现听他将这么重大的事交予自己,口气亲切温和,直似长亲对待子侄,心中大为感动,道:“老爷,士奇只怕自己蠢笨……”
曲世忠微笑道:“士奇,你不要再叫我‘老爷’了。你忠厚老实,心地纯良一向对我和夫人忠心耿耿,我早就想收你为徒,只一直未得其便。今日你之作为,很合我心意。从此刻开始,你是我第八个弟子了。只要你勤奋学艺,未始没有武功大成的一日。”
万士奇虽一直跟着师兄们学武,但究是僮仆厮养的身份。纵使艺业大进,也不能像师哥们那般去自立门户,只能一辈子在曲家庄执役趋奉,永远是曲氏奴仆。他做梦也没想到过名列曲门弟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曲世忠笑道:“士奇,你还不行拜师之礼?”
万士奇浑身一震,两行泪水刷刷落下,哽咽着叫了一声“师父……”再也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咚咚咚”不知叩了多少个头。一时间,他只觉得惟有自己粉身碎骨,才能报答这份天大的再造之恩,连脑门上叩出了血痕都不知疼痛。
曲世忠踏上一步,双手掌心朝上,虚虚一扶,宏阳功在无形中发出,手不及体,便将万士奇托了起来,说:“好啦,好啦!从今后,咱们师徒一体,便如一家人了。你只在我身边用心学武,再不必去种地养牛。聂朋友暂且不用管他,你跟我上去。”
出来时,却不循原路返回,只觉地势向上斜伸,拐过两个弯,曲世忠说声:“到了!”在石壁上抓住一个铁环一提,头顶一块石板移向一旁,现出一个洞口。万士奇跟在曲世忠后头上去,又呆了。从这洞口上来,居然是在曲世忠的书房之内。曲世忠掀开壁上一帧山水画,墙上有块青砖是活动的,取出青砖,抓住墙内的铁环一提,洞口石板盖上,半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万士奇又是新奇,又是兴奋,心想:“这地洞暗室不知是哪一代哪一朝的人依天然地洞修成的。师父武功这么高, 自是用它不着。今用来藏匿一个遭官府追缉的人,再隐秘不过。官府中人任谁也想不到曲家庄之下,会有一条暗道远通庄外。”
曲世忠说:“士奇,你去看看如兰有没回来。一会让你师兄们都到大厅去,我要宣布收你为徒之事。”
万士奇恭敬地答应一声,出书房,向前厅走去。他在一日之间脱胎换骨,不再是曲家庄的仆役,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暗想:“倘若爹妈地下有知,不知该会多么高兴呢!师父予我天大恩德,我这辈子酬报不了,下辈子也得报答。”又想:“师父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启用极为机密的暗道,身上担了极大干系,师父已吩咐:此事不能叫第三人知道。一会见了众师哥和小姐,定要问我,我如何作答才是?”
正在此时,只见七师哥石守义和曲如兰肩并肩从外进来。石守义在曲如兰耳边说了句什么,曲如兰便“格格格”地娇笑。
万士奇见曲如兰神情欢愉,心想:七师哥本事真大,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使小姐转悲为喜?便迎上去,笑嘻嘻地叫道:“小姐!七师哥!”本想告诉他们自己已成曲门弟子的喜讯,话到嘴边,却又顿住,心想:“我可不能得意忘形,此事须师父亲口宣之于众方能作数。”便道:“老爷要各位师哥都到大厅去,他老人家有话吩咐。”
石守义“唔”了一声,扭头对曲如兰道:“小师妹,你也去见见你爹吧!也好让他老人家高兴。”曲如兰道:“我才不去见他呢!他叫我‘滚蛋’,我便滚了,他要我回来,我就滚回来了。一切都由他说了算,还不行么?”石守义哈哈一笑,转脸向万士奇道:“士奇,师父着你来请小师妹,是不是?”说着,向万士奇䀹䀹眼睛,是要他帮着哄哄曲如兰。
万士奇自然极想自己扬眉吐气之际,有曲如兰在场,但曲世忠并未如此交待,怎可“假传圣旨”?一时无言应答。
曲如兰见状一张脸就拉长了,转头瞪了石守义一下,冷哼道:“你这骗子!”气鼓鼓地往东跨院里奔去。石守义忙叫道:“小师妹!小师妹!是我不好。你听我说嘛……”追了上去。
万士奇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心里甚是后悔,暗暗自责:“你真是个笨蛋,小姐一向是喜欢听好话的,你怎么就编不出半句来?”叹了口气,自去前院寻各位师哥。
二、 鱼跃龙门
大厅中,曲大官人与继弦夫人相氏并肩坐在两张大木椅中,两人俱是微微含笑。曲门弟子彭兴邦、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分左右两排,站在下首。照惯例,万士奇本该侍立于曲世忠座椅旁,今日他是新弟子,身份已变,便垂手站在石守义身后,想到曲大官人的恩惠,禁不住又热泪盈眶。
曲世忠开口道:“我与你们师母商议过多次,士奇这孩子自小就在我们跟前长大,他老实忠厚,肯努力上进,这么多年没犯过大过失,我们看视他也如同子侄。今日,我决计收他为弟子。从今而后,他就是你们的第八个师弟了!”
彭兴邦以下诸弟子一听,无不大吃一惊。这万士奇傻不楞登,只是师父的一个僮儿,任谁都想不到师父不仅恩施格外,予他自由之身,还收他为徒,这真是从何说起?当真是一步登天,鲤鱼跃过了龙门,叫化子做了皇帝,狗肉和尚成了佛祖。一时惊诧、不满、嫉恨、轻蔑、迷惑,各种神情出现在众弟子脸上。厅中一片寂静。彭兴邦与石守义更因师父不提及聂进只字,也不知师父将其藏于何处,却突然冒出收万士奇入门的事,心中更猜疑多端。
万士奇心神激荡之下,哪会去留意众师兄的神情,早就抢上前,双膝跪地,重行给师父行礼,跟着又给师娘叩了头。
曲世忠将众弟子的不满一一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兴邦,这里的师兄弟中以你为首,你代为师的向士奇宣示本门门规。”
彭兴邦为人深沉,心想师父今日既有非常之举,必有其非常之因,当下收敛心神,站出来向万士奇宣示门规。无非是遵师敬祖、重德守礼、扶危济困等若干条。宣示完毕,脸上堆起笑容,道:“八师弟今蒙恩师收录,可喜可贺!”
万士奇连忙给彭兴邦叩头。彭兴邦还了半礼。万士奇依次向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叩头如仪。黄循礼等心中虽耻与万士奇为伍,但在师尊面前自不敢放肆,只得勉强还礼,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贺词。
正在这时,门外墙头上突然发出一声长笑,笑声中,几条人影“嗖嗖”纵下地来,一个粗豪的声音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撞上曲大官人又纳佳徒,我们弟兄几个正好讨杯喜酒吃!”紧跟着“砰”的一响,两扇厅门脱臼而飞,三个武官打扮的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是盐官县县尉李松。
众弟子吃了一惊,一齐向前抢上数步,拦在三武官面前。彭兴邦眉头一皱,道:“李爷,这是怎么说?”
那县尉李松向与曲世忠熟稔,忙挤上来拱手道:“大官人,得罪得罪!这三位是史丞相府中的官长,久仰大官人英名,一定要我领着来见一见,我……”他苦笑着摇摇头,表明自己身不由己,实不敢到曲家庄来无礼取闹。
曲世忠自打相府三将震开厅门、大步入厅起,一直没动过一动,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神情镇定如恒,这时略欠了欠身子,笑吟吟地说道:“李爷言重了。世忠一介布衣,山野草民而已,相府的老爷是请也请不到的,今晚一来就是三位,令寒舍蓬荜生辉,世忠不胜之喜!兴邦,给嘉宾看座!”
彭兴邦早接到师父递来的眼色,极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身子却不动,仍率众弟子挡住相府三将。
这相府三将都是有来历的人,既是名扬武林的好手,又是史丞相的心腹爱将,见曲世忠大大咧咧地坐在上头,曲门弟子又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十分恼火。当先那个满脸浓髭的家将性子最急,喝道:“小子,让开一旁!”一伸手,“嗤!”一声,就抓向彭兴邦胸口。
彭兴邦为众弟子之首,见多识广,一见此人出手的来路,是鄂北姜家“虎形爪”的招数,当即不避不闪,单掌一立,挡在胸前,他宏阳功已有五成火候,内劲聚之于掌,掌缘即发出“嗤嗤”微响。浓髭家将是行家,心中一凛,凝爪不发,左爪从下穿出,去抓彭兴邦的腰胯。彭兴邦有心要显一显师门功夫,以左爪对左爪,硬碰硬迎上。两人十指相接,身子都微微一震,各退半步。彭兴邦道:“原来老爷姓姜!”
浓髭家将果然姓姜名延宗,他与彭兴邦交了两招,未占到半点上风,猛听得对方喝破自己的武功来历,心中一惊,忖道:“曲世忠的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弟子便如此厉害,难怪曲世忠如此傲慢。”跟着又想:“这小子既知我武功家数, 自有破解之法。”一念及此,脸色大变,道:“不错,老爷是姜延宗!你既知老爷姓氏,还如此无礼,不怕王法么?”
彭兴邦一眼看出他是外强中干,正要反唇相讥, 曲世忠发话了:“兴邦,尔等不得无礼,退开一旁。”彭兴邦说声“是”,瞪了姜延宗一眼,一挥手,众弟子皆退向两旁。
曲世忠缓缓站起,抱拳当胸,含笑道:“还没请教这两位的官讳?”李县尉急上来陪笑道:“这位是郑公全忠。这位是叶公金龙。”郑全忠鹰鼻高颧,目光阴鸷,年约三十。叶金龙白白胖胖,慈眉善目,步履沉重,已近五十岁。
曲世忠道:“在下曲世忠与内子相氏见过三位老爷。三位老爷从京里大老远地赶来敝庄,不知有何吩咐?曲某但教力所能及,无不照办。”
叶金龙笑道:“谁不知曲大官人是名将之后,最懂王法官律!我们若非奉命差遣,迫不得已,怎敢来打扰曲大官人?‘吩咐’二字实不敢当。曲大官人若肯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曲世忠笑道:“叶老爷也太客气了。”叶金龙道:“请大官人将‘老爷’二字收起,叶某也算得上一个武林末学。曲大官人岂非怪我们不懂武林规矩?”曲世忠道:“岂敢!岂敢!曲某山野村夫,却不敢乱了朝廷礼法。便请老爷们吩咐,曲某如有效力之处,深感荣幸!”
姜延宗大声道:“曲世忠,你既懂朝廷礼法,那我来问问你!”曲世忠含笑答道:“请讲!”姜延宗道:“今日在你曲家庄的瓜地旁可有人厮杀相斗?”曲世忠点点头:“这是小徒目睹,有这回事。”姜延宗又问:“浙西提刑司三员材官的遗体可在你庄上?”曲世忠惊讶地“啊”了声,道:“确有三具尸体,但未着官服,实不知是什么身份。曲某不忍见他们曝尸荒野,命小徒抬回庄来,草草敛了,又命小徒赴县衙禀报。李爷可以作证。”
李县尉不知他话中有个圈套,想曲世忠派彭兴邦来报告这事是有的,便重重地点头道:“大官人说得不错。是这么回事。我还跟彭师兄说,今日天时已晚,明日一早,我来验尸。”这一来,便坐实了曲世忠在此之前不知死者身份一事。
姜延宗哼了声,道:“难得曲大官人如此慈悲!我再问你:那无翼飞蝠聂进杀死三名材官,杀伤一名,自己也身中一刀一剑,如今人到哪里去了?”
曲世忠面显讶色,转头问李县尉:“李爷,谁叫无翼飞蝠聂进?我怎么没听到过这人的名头?他是干什么的?”李县尉不愿得罪曲世忠,明知他做作,反帮他演双簧:“聂进便是那个在你家地头上杀人的凶犯,有名的江洋大盗。这三位老爷从京里来,就为缉拿他归案。”曲世忠叹道:“可惜我不在场,叫那厮为盗伙救走了。否则,曲某纵不济事,也不能任贼人在眼皮底下从容逸去!”
叶金龙嘿嘿笑道:“哪里用得着曲大官人出手?曲大官人武功卓绝,门下高徒也俱是出类拔萃的英杰!适才大官人说聂进拒捕杀人时,有高徒在场目击,那跟大官人在场,又有多大分别?”
这人满面笑容,神态祥和,却是笑里藏刀,比那直性子的姜延宗厉害多了。曲世忠哪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说:“来了!”转头道:“士奇,你将午后所见一一向三位老爷禀报!不用怕,见到什么就说什么。”
本来万士奇只是一个僮仆,从无在主人、宾客、官老爷面前侃侃而谈的经历,只有端茶移凳的份,今日突然变为曲大官人的弟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报恩!纵使刀山火海,师父说“跳”,我也不会有片刻犹豫。眼见相府三将砸门闯入,在师父、师娘面前肆无忌惮,心中十分愤怒,当下踏出一步,暗道:“万士奇,你受师门再造之大恩,万不可在外人前给师父、师娘丢脸!”双目平视相府三将,道:“三位老爷,小人万士奇有礼!”向三人抱拳为礼。随即将瓜地所见简略地说了一遍,说到聂进的去向,便如师父所教;由两条骑马来的黑衣大汉带向东边云云。他初在广众前言谈,心下不免惴惴,差幸理路还清,来龙去脉倒还明白。讲完后,向师父望了一眼,见师父微微点头,他便大感自慰,觉得未辱所命。
这一眼不望还好,一望反使相府三将起疑。姜延宗厉声道:“万老弟!有人在你曲家庄地头厮斗,你在做什么?坐山观虎斗?”进来后一直未说话的郑全忠开口了:“谁不知曲大官人以扶危济困,除强救弱为己任!曲门高弟秉承师教,个个都是敢作敢为的好汉子。万老弟既不明厮斗双方的身份来历,眼见四个打一个,大违江湖规矩,哪有不拔刀相助的道理?”此人话声响亮,理路宏正,一字字都打进众弟子心里。他们不知底细,不由都将目光射向万士奇。有的是担心他答话不当,有的却猜测他当真参与了厮斗,故不次拔擢。师父也太善了,聂进是一侠盗,得罪当朝丞相,便是犯下弥天大罪。师父一仁之念,日后有得麻烦上门。但事已作下,只有给他们来个矢口否认。只彭、石二人暗暗点头,寻思:师父收他为徒,原来是因他救了聂进。
万士奇哪知郑全忠话中设有陷阱,只要一句答不上就会平地生波澜,他只老老实实地道:“郑老爷的话是不错的。我看他们四个打一个,甚是不公道。心里是想帮那单身一人的,可惜我武功低劣,插不上手,我只在一旁劝他们不要打了。他们根本不理会我。我只好眼睁睁看他们拚斗,一个死了,又一个死了,心里怕得不行……”
说到这里,万士奇眼前又浮起那个惨烈残酷的厮杀场面,不禁打了个寒噤。
曲门众弟子听他在外人面前自认无能怯懦,心里极不受用。有人心想:“师父怎么将这个脓包收为门下?”有人暗说:“奴仆终究是奴仆。这一来,师父的名头叫他损到家了!”
叶金龙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万老弟为维护师门,不惜将自己说成个无用而又胆小的小人,这番用心倒也令人钦佩。只是实难使人相信,曲氏门下会有胆小鬼!”
曲世忠叹息一声,道:“此子胆小无能,是我素知。玉不琢不成器。曲某正要对他严加督责,故特将他收录为弟子。叶老爷也是武林高手,又在相府为将,见多识广,谅也知人性不同。有的人生来就胆大包天,如三国蜀汉的姜维,胆大如鸡卵。有的人生来就胆小,惟有多经磨练,坚其心志,壮其体魄。到志坚体壮之时,胆气自也足了。这又何足为奇?我这小徒才十八岁,来日方长,谁敢说他十年后还是这般模样?”
万士奇将师父的话一字字听在耳中,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暗道:“师父对我期许甚高,我决不能叫他老人家失望,坠了他老人家的名头!”
叶金龙笑道:“曲氏门下会有无用胆小之人,这话有谁相信?那聂进武功不弱,但要想单凭一人之力毙三伤一,而后从容脱逃,那是海外奇谈了!贤师徒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么?”
曲世忠微微一笑:“小徒就在这里,叶老爷、姜老爷、郑老爷三位都是大行家,一试便知,何用多说?”
姜延宗最是性急,大声道:“好!我来试试这小子的功夫!”身形一晃,便抢到万士奇面前,“砰!”一拳打在他肩上。万士奇毫不防备,向后跌出,若非彭兴邦在他后臀一托,这一下得跌个四脚朝天。
姜延宗与彭兴邦交过两招,知道曲门弟子不好惹。这一拳乃是虚招,原未指望得手,岂知一拳打中,不由呆了呆,倏地变了脸色,怒道:“好小子! 你装熊!”
曲世忠沉声道:“士奇!姜老爷要与你过几招,你若不出全力,是不给姜老爷面子!”
万士奇平白无辜地挨了一拳,所幸对方拳势不重,并未受伤,但心下已极为恼怒,又听师父的口气,是要自己无所顾忌与之搏击,便向师父望了一眼,整一整衣襟,气沉丹田,左掌在前,右掌在后,摆个门户,正是逍遥掌的起手式“安之若素”。
叶金龙、郑全忠、李县尉见万士奇神态端肃,身法凝重,直似渊亭岳峙,暗赞了一声,均想:“曲世忠果然不凡,门下一个小徒儿也有名家风范,倒不可小觑了!”彭兴邦等一干曲门弟子却都皱眉。逍遥掌的要旨是“以意驭掌,不滞于形”八字。其上乘境界是随意而行,如万士奇这般滞于身形掌形,那便落了下乘,显然还未入门。
姜延宗右拳一晃,左拳穿出,后发而先至。万士奇急抬掌挡格,不料他两拳都是虚招,底下一足飞起,正中肚腹。万士奇噔噔退了两步,身形一定,踏步上前,扬掌劈去。姜延宗侧身躲过,还了一拳,又中万士奇肩头。这一拳打得颇重,所幸万士奇多年来跟众师哥学艺,都是当拳脚靶子,挨得多了,倒练出一副铜筋铁骨,只是身子晃了一下,并不后跌摔倒。
数招一交,姜延宗心下已明白,曲世忠的这个小徒儿功夫还未练成,与其同门差得太远。论理该即罢斗,但他气恼曲世忠师徒傲慢无礼,拳掌不断地往对方身上招呼。万士奇自打学武而来,从未正式与外人动过手,对方又是京里来的官老爷,未动手前心下便怯,待得身上挨了几拳,心中慌了,出手便无章法,被姜延宗一轮急攻。招架不住,惟有连连后退。
曲门众弟子见万士奇如此不济事,起先还存些幸灾乐祸之心。看到后来,见姜延宗得寸进尺,将万士奇当个练拳的沙袋木桩,而万士奇是一味后退,都感颜面无光,恨不能自己上去代他挽回败势,为师门出气,都频频向师父望去。但曲世忠神情淡然,仿佛眼前这场实力悬殊的比斗与己无关。叶金龙等有姜延宗出头卸曲世忠的面子,乐得作壁上观。
姜延宗一拳直击,“砰!”正中万士奇鼻子。万士奇脑子一晕,姜延宗飞足踢了他个跟头,跟着上去又是一脚,踢得他如皮球一般,一直滚到墙根。姜延宗不费吹灰之力,便大获全胜,狠狠地出了口气,得意洋洋转身走回厅中,正要说几句话挖苦曲世忠,蓦听身后一声大喝,急转身看,只见万士奇满脸的鲜血,疯虎一般扑过来。姜延宗怔了怔,左肩已挨了重重一击,痛入骨髓。
原来万士奇滚到墙下时,觉鼻子热辣辣的, 一摸一手血,心想今日头一回奉师命出战,败得如此不堪,岂不大大丢了师门颜面?哪怕丢了小命,也得打回一掌。一念及此,怯意顿去,胸中生出一股刚勇之气,跳将起来,舍生忘死地扑上去,居然一击就中。
大凡武学之士比斗,六分比力,四分比气。万士奇一招得手,气势大盛,将自幼练起,反复练了几万遍的逍遥掌法使将出来,再不管对方出拳还是出腿,抱定“大不了死在今日”的决心,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拳掌翻飞,急风暴雨般攻了过去,居然掌风霍霍,逼得姜延宗不住后退。
一个是初生之犊,一个是相府老将。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
众弟子见局势陡变,无不精神一振,屏息凝神观斗。他们的武功都较万士奇为高,又是旁观者清,看到妙处,微微点头,看出破绽,暗叫“可惜”。七弟子石守义于逍遥掌领悟最多,眼光又自不同,暗道:“万士奇这一掌只须左偏三寸,已然赢了。这一步跨得太大,掌势过了头,反露出后背的空门。‘列子御风’而后紧跟着使‘姑射神女’,姓姜的还往哪里退!”
万士奇仗着胸中一股怒气,鼓勇而斗,堪堪将一套三十二招逍遥掌使完,虽占了上风,却连对方一片衣襟也没捞到。斗了一阵,他胸中怒气渐平,出掌就不及先一阵那般灵动。姜延宗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目光老到,抓住时机,立施反击,使出成名绝技“虎形爪”,十指“嗤嗤”有声,击上抓下,强弱之势又变。几招过后,万士奇胸口大穴被他抓住,顿时全身软麻。姜延宗恨他先前打过自己一掌,下手更不容情,右手五指插落,在万士奇左肩头穿了五个血孔。跟着用力一推,万士奇的身子直飞起来,撞向曲世忠。
曲世忠伸手接住,顺手解开万士奇的穴道,将他放 在地上,也不察看他左肩的伤口,神色自若地道:“姜老爷,我这小徒武功低劣,还用再试么?”
叶金龙见万士奇被伤成这样,曲世忠虽口气淡淡的,众弟子却都已怒目而视,心中也怪老姜太过份了,情知当此情景已不能再以威压,干笑数声,道:“令徒的身手么,倒是始料不及的。我们吃着史相爷的饭,替史相爷办事,也是身不由己。今日天时已晚,暂且告辞!”说罢,拱拱手,向姜、郑两人使个眼色,转身离去。曲世忠叫道:“兴邦、循礼,你们两个送一送各位老爷。”
待相府三将与李县尉一走,周仁、吴遵德、石守义皆围上来察看万士奇的伤势,见他肩头鲜血淋漓,都愤愤不平。石守义道:“师父,那姓姜的狗贼太可恶,我追上去给他点苦头吃!”
曲世忠正色道:“不得胡闹!自古而来民不与官斗。随他去吧!士奇受些历练,于他是有好处的。”
万士奇肩头伤痛还在其次,今晚在曲家庄内初战失利,落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心中既悔又愧,只觉辜负了师尊的厚望,大塌了师尊的面子,哽咽道:“师父、师娘,弟子太过无能,愿受重罚。”
曲世忠给万士奇点穴止血,又吩咐夫人相氏去取药包,温言说道:“士奇,你不要多想,大家都明白;你已尽力了!武学一道,有几分本事就是几分本事,假冒不来的。今日你为我出了大力,又负了伤。我怎能怪你?”
相氏取来了药包,亲自动手给万士奇洗净伤口,敷上药料,包扎停当,又说:“士奇,你功夫与那姓姜的相差老大一截,原该早早罢手不斗。如今弄成这个样子……幸好不致伤筋动骨, 否则我夫妻心下何安?”
万士奇儿曾受过这等情深义重的慰解,鼻根一酸,忍不住哭出声来:“弟子纵然丢了性命,也难报师父、师娘天高地厚的大恩……呜……”
周仁等听他说得真挚动情,也受了感动,均想:“这小师弟倒是个知好歹有良心的,无怪师父特别看重他。”纷纷出言抚慰,夸他面对强手毫不畏惧,凭这份胆气,日后定有大出息。
裹伤既毕,周仁、吴遵德、石守义亲自护送万士奇回房歇息,师兄弟们又说会子话,重行回客厅与师父、师娘商议明日如何应付相府三将。
这一夜,万士奇卧在床上,一则周身伤处疼痛,二则又因数逢意外之事,心潮起伏,抚今思昔,思绪纷纭,整整一夜未曾合眼,直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睡着后又是乱梦颠倒。忽而梦见爹娘活了转来,忽而梦见自己学好武功将姓姜的打得落花流水,忽而梦见七师哥石守义与田如兰成亲,忽而梦见聂进从地洞里冲了出来,拿了把明晃晃的刀子乱砍乱杀……突然觉得鼻孔中奇痒,猛地打了个喷嚏,醒了转来。
眼睛乍一睁开,就看到上方悬着一张红扑扑、俏丽顽皮的笑脸。这不是曲如兰又是谁?她手指间拈着一根草茎,一见万士奇睁眼,就“格格格”笑。
万士奇反手一撑,要想起来,却被曲如兰按住了:“别动!别动!平日倒看你不出,傻不楞登的一个人,昨天晚上居然大出风头,一下子扬名立万了!”
“小姐,我……”
“你还叫我‘小姐’?爹爹既然收你为徒,先入山门为大,你该叫我‘师姐’了!你快叫声我听听!”曲如兰绷紧脸皮,欲装作端肃的模样,偏偏自己就掌不住,又“格格格”笑起来。
万士奇蓦地里悟到,自己不再是低三下四之人,心中感到一阵喜悦,望着言笑晏晏、俏美如花的曲如兰,一颗心又没名堂地乱蹦乱跳起来,脸庞阵阵发热。
“你快叫呀!你叫不叫?再不叫我拧你耳朵了。”曲如兰伸指捏住万士奇的耳朵,用力一拧。万士奇不防她来真的,疼得大叫起来。曲如兰道:“快叫!我数到三你再不叫,我可要把你耳朵撕下来喂狗了! 一、二……”
“我叫!我叫!快放手!”万士奇知她说得出做得到,行事任性,毫无顾忌,便赶紧讨饶。
“你叫呀!”
“小……小师妹!”
曲如兰双眼一瞪,手上用力,万士奇痛得哇哇大叫。曲如兰愠道:“你才入师门就敢捣鬼!今日不收拾得你服服帖帖,我就不姓曲!快叫师姐!”
万士奇一摸,耳朵根子上湿漉漉的,已被拧出了血,知道今日她与自己较上了劲,混是混不过去的,只好遵命:“小……小师姐。”
曲如兰眉花眼笑,响亮地应了声,又道:“论理,你还该向我叩头,念你有伤在身,这个头暂且寄下了。你既认我为师姐,听不听我的话?”松开了手。
万士奇笑道:“师姐有命,怎敢不听?”心中说:无论你叫我做什么,哪怕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皱眉!
曲如兰点头:“好!这才像个师弟。我问你:昨晚庄中有如此热闹的好戏,别人不来叫我倒也罢了!你身为师弟,相府三将闯进来闹事,你怎不向师姐我禀报?”
万士奇是在琢磨:曲如兰为何与自己过不去,原来是这个缘故。便老老实实地说:“昨晚我本是想告诉你的,师父要收我为徒。但又怕受你嘲笑,是以想说没敢说。后来相府三将闯进来,大厅内剑拔弩张,大家都想着如何对付那三个狗官,又未得师父、师娘允可,怎敢擅离大厅?”
曲如兰哼了声,道:“你是怕我看你出丑丢脸!我听三师哥、七师哥他们说了,三个狗东西其实没啥本事,你也太没用了!若是我在场包管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万士奇脸上一红,暗道:“幸好你不在场。否则,我那副狼狈相让你看去,日后有得受你讥笑。”
曲如兰笑一笑,道:“输了就输了,你不必脸红。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我传你一套‘麻姑拳’,还怕没有扬眉吐气之日?”她幼受父教,年纪虽小,一身功夫实不在众师兄之下,只是煞有介事地说来,俨然以师姐自居,实有几分滑稽。幸亏万士奇一向自卑惯了,并不觉得受她的教训有什么不妥,老老实实地点头:“是!”
曲如兰奔到门口,探头向外张望一会,轻轻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回到万士奇床前,脸上现出诡秘的笑容,低声说:“昨天瓜棚里那个家伙藏到哪里去了?你快告诉我。我是你师姐。”
“在……”万士奇脱口说出一个“在”字,猛然警觉,昨日师父反覆叮咛,地洞之事切不可告诉第三人,以免带来意想不到的祸祟。师父言犹在耳,怎能泄露?面前曲如兰目光灼灼,是一副急切与闻机密的神态,万士奇好生作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你看你看。你这家伙言而无信!昨日救他,我也有功劳。我这就问爹去!”她噘起嘴,作势要走。
“对,对。你去问你爹才是。”万士奇信以为真,顿有如释重负之感。
曲如兰一计不成,好生失望,又回到床前,道:“我若去问爹,爹自会告诉我。我之所以来问你,是因为你我二人从小一块长大,交情非比寻常,哪晓得……唉——!”
这几句话嗲声嗲气,纯是小女孩撒娇的口吻,万士奇听在耳中,有说不出的受用,飘飘然地仿佛进入了梦境。他双眼痴痴地望着曲如兰娇美的面容,心中无比甜美,只觉天界仙乐也不及她的声音美妙。
曲如兰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窃喜:这笨蛋经不得哄,我索性再哄他一哄,他就浑陶陶不辨东西了!她抓起他一只手,放在掌心之间揉搓,轻轻扭着腰肢,柔声道:“好师弟,你快告诉我!这件事只我们两个知道,瞒着七师哥他们,那多好玩!你就在我耳边轻轻说,不叫旁人听了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说着侍身下去,把一侧玉雪可爱的耳朵凑在万士奇嘴畔。
万士奇一只手被曲如兰握住,似觉有电流阵阵射向心脏。他脸蛋碰到她柔软的发丝,鼻中嗅到少女颈中透出的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体香,耳中听到柔腻温存的话语,眼中见到一美艳若喷的玉颊,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全身血脉贲张,迷迷糊糊地想:“我是癞蛤蟆,她是天仙。我不敢有别的企望,我只盼望能使她高兴喜乐。我说了罢,我说了罢……”
曲如兰正值妙龄,情窦初开,平日只要见到几个师哥向自己献殷勤,有事没事往自己身边凑,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快意。此刻握着万士奇骨节粗大的手,耳畔感受到他喷出暖烘烘的粗气,也不免动情,不自觉地抬高了头,同时脸上热潮涌起,羞答答地说:“师弟,你真的忍心不告诉我么?”
“在……在地洞里……”
“地洞?地洞在何处?”曲如兰热切地问道,“是在庄里还是在庄外?”她使劲摇着万士奇的手。
这一摇,牵动了万士奇的肩伤,创口迸裂,剧痛入骨,他呻吟一声,不由抽回了自己的手,顿时清醒过来, 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这个好事的小姐一旦知道地洞入口处,定要钻进去看个明白。她的嘴又快,万一说漏了嘴,不仅害了聂进的性命,师父一家也将大祸临头!那时,曲如兰也不能幸免……一想到这里,万士奇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绮念立时无影无踪,低声道:“小姐,你不要问了。你爹既不告诉你, 自有一定的道理。”
曲如兰施尽浑身解数,只骗出他半句话,听他口气决绝, 显然已觉察到自己的用心,她恼羞成怒,倏地变了脸,道:“你不说就不说,好神气哟! 以后我再不来睬你!”她拉开门,想想又十分懊丧,伸足往门板狠踹一脚,奔出去了。
万士奇适才在曲如兰的软语温存之下,如饮醇酒,醉醺醺的无比美妙,这一下仿佛从天上落到地下,心凉了半截,犹自痴痴地想:“她生气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是世上最没用的人,只会惹她生气。她一定哭了……”想到曲如兰掩脸哭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庄外野地里乱走的景象,万士奇心中一慌,再也躺不住,掀被下地,才要出门去找她,恰好四师哥周仁奉师父之命前来给他换药。
周仁说:那相府三将还不死心,一早就有人在庄东北二十里处的沈家桥村头见到他们。万士奇一颗心全在曲如兰身上,于相府三将的行踪也不如何挂怀。周仁给他换了药,又嘱他多躺躺睡睡,不要到风地里走动,伤口才能好得快些。
周仁去后,万士奇独自呆在屋中也觉无趣,便披上一件布衫,往师父院里去,看看师父可有什么吩咐。
曲世忠正在小客厅里陪着李县尉在说话。原来,今日李县尉点了十名弓手复来曲家庄,要将三具尸体运回县城去。同时也为昨晚私闯曲家庄一事特向曲大官人赔罪致歉。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县尉,殊不愿与财大势雄的曲大官人结怨。因此一口一个“大官人”叫得十分亲热。
曲世忠遥遥望见万士奇,手一招,叫道:“士奇,你来见过李爷。”万士奇应了声,忙走进去,叫了声“师父”,又向李县尉请安。李县尉执着他的手问他伤重不重,又骂姜延宗不要脸,下手如此狠毒,日后不会有好结果,接着说:“大官人,这位万贤侄是虽败犹荣。单凭他那不顾死活勇往直前的豪勇,足令姜延宗为之气夺。毕竟是名门高第,就是与众不同!”夸得万士奇脸都红了。
曲世忠拈须微笑,道:“李爷过誉了!姜老爷是跟他玩玩的。小徒从未见过世面,受点儿挫折,对他未始没有好处。昨晚倒是内子特别担心,只怕姜老爷拿捏不准,失手将这孩子打死,我夫妻的罪孽就大了。是以还要请李爷代为向姜老爷致谢,多承他手下留情!哈哈哈……”
李县尉也是聪明伶俐、见多识广之人,如何辨不出曲世忠话中的骨头?干笑数声,正色道:“贤夫妇爱徒之忱,远近闻名。那姜延宗昨晚若是当真肆无忌惮,兄弟我就第一个放他不过!”曲世忠不欲使他太尴尬,忙拱手道:“言重,言重!李爷的义气,我夫妇是一直感激的。昨晚也是看在你李爷的面子上,否则我曲世忠又不是软面团,人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罢了,罢了,这事不要再提。”他看看天光,笑道:“我已命厨下备了点儿粗茶淡饭,请李爷前厅入席。”李县尉道:“多次叨扰,实在不好意思。”曲世忠站起身笑道:“李爷肯赏光,是我曲某人的面子!”执了李县尉的手,一同往前厅去。万士奇跟在后头。
前厅内已安下一桌酒席,随李县尉来的十名弓手在别屋另设一桌,由老管家作陪。万士奇伺候李县尉与曲世忠落座,又提壶给他们注酒。曲世忠按住他手,使个眼色,道:“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你去跟师哥们一块吃。吃罢饭,就到我书房去,几案上有两粒丸药。”
万士奇猛然记起,师父昨日就将照料地洞里聂进之责交予自己,今被曲如兰一搅,几乎将这件大事忘了。一夜半日过去,竟一趟也没去看过,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于是赶紧退出来,到厨房里张了张,正好有一笼猪肉包子出锅。随手抓了十几个,拿张干荷叶包了,径往书房行来。
悄悄进屋,掩好门,回过身来,见几案上只有文房四宝,并无师父所说的丸药。想了一会,才体会到“丸药”云云,不过是个由头。于是启动墙上机关,打开地洞入口,随即闭上洞门,摸黑扶壁前行。不一会便到石室。
“聂前辈!聂前辈!”万士奇低唤两声,不闻聂进回应,心道:“他到此刻还未醒转?”连忙打着火,点燃桌上的油灯,凑过去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那聂进大睁两眼,颧骨高耸,两颊凹陷,在摇晃不定的灯光里,宛若一具僵尸。万士奇以为他已断气,顿时后背溜过一阵凉意,头皮阵阵抽紧,大着胆子伸手去探他鼻息,忽见他双眼眨了一下,万士奇一怔,吁出一口气,道:“你原来醒着!吓得我半死!你好一点么?一定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肉包子。”
聂进道:“你先给我弄点水喝。”他声音嘶哑,身子十分虚弱,但双目已有光泽。
万士奇扳转茶壶,给他倒了半碗茶水,一转眼见茶壶旁有只青瓷药瓶,掀开瓶盖,里头是半瓶梧桐子大黑乎乎的丸药,正是师父自制的“还阳回春丸”。想起师父说的“两粒丸药”那话,便倒出两粒,喂聂进服下。
聂进喝了水,精神略振,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救了我?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既救姚充那狗贼又救我?”这些疑问是他醒来后百思不解的,是以脸上显出急切的神情。
万士奇告诉他,这是曲家庄,救他的是曲大官人,为防官府搜捕,特地将他藏在地洞里,“我叫万士奇,是曲大官人第八个弟子。昨日在瓜地,我若将大青骡借与你就好了!都是我糊涂,害得他们三死一伤,你聂前辈也差一点死掉!”
聂进皱了皱眉道:“这与你何干?那四个狗贼与我是死对头。他们见了我要杀,我见了他们也要杀。怎能说是你害的?你脑子有毛病吧?”
万士奇道:“我是不聪明。我就是不懂人为何杀来杀去?你杀死的那三人,是什么官员,他们家中总也有妻子儿女,如今人死了,妻子儿女多伤心啊!以后日子又怎么过?就是你聂前辈,家里总也有亲人。若是你死了,你家里人又会如何悲哀?”
聂进闯荡江湖多年,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所结交的皆是重义轻生的好汉子,从未听到过这等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话,忍不住说道:“曲大官人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有你这等没血性的弟子?”
万士奇面有惭色,低声说:“你说得不错。我原是曲家的僮仆,昨日恩师才收我为徒。我自己也觉着不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这几句话出于衷诚,字字情真意切。聂进听在耳里,更觉诧异,凝目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令师是怎么想的。依我看啊,如你万老弟这样的人,不该学武,应该置几亩地,盖几间屋,养一头牛,娶一房媳妇,老老实实男耕女织,生孩子,平平安安过一世。”
万士奇平生最钦佩的是师父,最羡慕的是师兄们。他自知资质欠佳,但想只要假以时日,勤学苦练,总有成为武学好手的一日,至于成了高手后又做些什么,却浑未念及。生为曲家庄的人,不学武又学什么?听了聂进的话,他很不服气,反问道:“我为何不能学武?”
聂进道:“学了武,人家来欺负你,你就要自卫。自卫就要杀人。像你这样的性子,手中拿着刀,面对着同样拿刀的敌手,先要想他家里的老婆孩子一大堆。敌手不等你想完,先一刀劈去你的脑袋了。你若成武学之士,那便是让武林中多一个鬼魂罢了!你既不敢杀人,还学武干什么?”他越说越气,“想不到我老聂英雄一世,今日反要受一个脓包蛋的恩惠,真还不如死了!日后传到江湖上去,我老聂还怎么做人?”说到这里,他两眼喷火,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是极轻蔑的神情。
万士奇不料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脾气还这么大,吓得不敢说话,等了一会,待他喘息略定,小心翼翼地说:“前辈,光顾着说话,你饿了吧?肉包子香喷喷的,还有热气呢!”便将一个包子递到他口边。聂进十儿个时辰未进过粒米,一闻到包子的香气,口中酸水直冒,恨不得一口吞了,但想起自己方才说过不屑受他恩惠的话,便紧闭双唇硬挺。偏偏肚子不争气,“咕”了一声后,居然“咕咕”连响。
万士奇见他这副硬充好汉的模样,颇感好笑,便道:“你不吃,我倒饿了。”缩回手将包子咬了一大口,笑道:“老王的馅子拌得实在好,又香又鲜又油,还拌进了海米、虾仁呢!”故意吃得咂咂有声。
果然,聂进挺不住了,只奈四肢还动弹不了,无法起床抢夺,他闭眼思索一会,忽怒道:“老子没说不要吃!快把肉包子拿来!”
万士奇忍俊不禁,“嘿嘿”笑了。聂进自嘲道:“老子今日虎落平阳,只好由你摆布!”就着万士奇手里,狼吞虎咽,一气吃了八个包子。
聂进用舌尖舔着油漉漉的唇沿,满意地咂着嘴道:“万老弟,外头风声如何?姚充那贼子逃脱了狗命,官府来没来人?他们是不肯罢休的。”
“怎么没来?昨夜就来了……”万士奇将相府三将夜闯曲家庄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聂进叹道:“想不到你倒为我受了伤!曲大官人与我无亲无故,担着这么大的风险!真是惭愧呀!我倘能活着出去,这笔人情债如何还法?”
万士奇道:“前辈这话就见外了。家师与晚辈岂是施恩索报之人?前辈昨日以寡敌众,半步不逃,这份英雄气概,我是十分佩服的,只恨自己武功太低,帮不上手。倘若我有家师一半的功夫,帮前辈将那四人打跑,也不致杀伤这许多人命了!”
前半截话倒还中听,后半截话就难入耳了。聂进不由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事,道:“万老弟,不是我瞧不起你。昨日我与你交过一招,见你功夫这个……”万士奇接口道:“我功夫不行。”聂进续道:“你师父曲大官人的功夫在武林中已罕有敌手。你虽昨日才拜师,学武总也有些年头了吧?令师兄们的功夫如何?”万士奇脸上一热,低头道:“我师哥们自然都是那个……那个功夫不凡。我太笨,跟师哥们学了整整十一年。家师兴致好时,也常指点几招。我实在太笨了。”说到这里,陡起一阵伤感,眼圈也红了。
聂进见他老实坦白,毫无半点心机,也不忍使他太难堪,道:“怕什么?大器晚成的人多得很。五十年前有位百败老人,六十岁之前百战百败,六十八岁后百战百胜,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你才十八岁,来日方长。你不要气馁,切不可自己看不起自己。令师是武学大家,何等眼光?何等见识?既看中了你,必认定你日后有大出息!”
“当真?”万士奇精神一振,双眼放光,似乎看到了希望。聂进笑道:“这个自然。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你又不比百败老人少一根指头。”万士奇哪敢有此奢望,“只要我学得师父的一半功夫便心满意足了!”说着咧开嘴笑。
聂进又仔细端详了他的骨骼面相,暗想:“此子决非学武的材料,日后至多只能练到三四流的功夫。曲大官人居然收他为徒,究属如何用心?自古而来弟子择师而从,师父也择徒而教。曲大官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教出个傻徒儿来卸自己的面子,天下哪有这样的事?难道竟是我看错了……”
万士奇见他久久不言不语,只管自己出神,便道:“前辈你累了吧?我也该上去了。你只管在此安心养伤。我会来给你送饭换药的。”
聂进道:“如此多累你了。你没事时,最好来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躺着,比坐牢还难受。你见到尊师,就说我聂进给他叩头。他的大恩 大德,我必有补报。另外嘛……”他欲言而止,续道:“你去你去,这盏灯让它亮着罢。”
万士奇回到地面,俟师父一个人在房中时,禀告聂进的情形。说他神志已清明,虽不能起坐,胃纳甚好。又讲到他对师父十分感激。至于聂进指摘自己不宜学武的话,自然略去不提。
曲世忠也不料聂进好得这么快,叹道:“此人的命真硬!大家武林一脉,谢我作甚?士奇,我有空会去看他。你多留意些,不要我再吩咐了。他的一日三餐,服药喝水,就都交给你了。有为师的在此应付,你叫他只管安心养伤。曲家庄要是救一个人都救不下来,那还成什么话?他在这里的事,你没泄漏出去吧?”
万士奇胸中咚咚打鼓,想起曲如兰早上来套问聂进藏身处的事,此刻犹有余悸,定一定神,答道:“我没有。”曲世忠点点头,说声:“那就好!”蓦地长身站起,向三尺外的窗子虚虚一推,“砰!”一响,竟以无形的劲力将窗子推开,只见院门边有个人影一缩即没。
曲如忠双眉一竖,满脸怒容,低哼了声,道:“兰儿越来越不像话了!什么都想知道。”突然拔高声音,喝道:“还躲在那里干么?过来!”
随着一片银铃似的笑声,曲如兰手托茶盘,转过院门,脸上笑嘻嘻的,一步三摇走来,浑没将窃听被喝破这事放在心上。
万士奇望着她灿若春花的笑脸,风中弱柳似的身姿体态,心头怦怦大跳,脸上也不自禁地热烘烘起来。他只怕自己失态,忙垂下眼睛。
曲如兰跨过门槛,两只灵活的眼睛向万士奇溜了一圈,向父亲笑道:“爹爹!女儿沏了一壶天目云雾茶,特给你老人家品品。”曲世忠明知女儿以献茶为名,要来伏窗偷听,但见她这副样子,心肠先自软了,苦笑着叹口气,道:“你一年大似一年,也该一年比一年懂事……”
曲如兰放下茶盘,斟了一盏茶水,双手捧给爹,微噘红唇,委屈地说:“爹,我是想多懂一点大事,可你老人家又不让我懂。女儿实在不知该怎样才能叫爹爹称心。”
曲世忠如何听不出她欲“懂”之“事”是什么,心头又来了气,接过茶杯放几上,皱着眉道:“我晓得你要问什么。这件事让你知道没好处!连你母亲也一无所知。爹爹是为你好!”
曲如兰不即答话,又双手捧起茶杯,端到父亲胸前,笑道:“爹爹,这天目云雾茶生在高山云雾之中,叶片受云气滋养、雾水润泽,不带一点火气,最是清心明目。你快尝尝!我听人家说,练武的人火气大,武功越高火气越大。像爹爹这样的大高手须得日日饮几斤天目云雾茶,才能平火滋水,收到事半功倍、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神效。”她口齿伶俐,叽叽呱呱说下来,脸上的神态又极为虔诚恭顺,仿佛小鸟依人,小猫绕膝,使得曲世忠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只得将茶水喝了下去,脸上的神情也转为慈祥。
万士奇见他父女有话要说,便退了出来。心想该到父母亲坟上瞧瞧,把自己被曲大官人收为门徒的喜讯告诉他们,他们地下有灵,也会十分欢喜。
坟地在庄子西南五里的岗上,四周绿树环绕,中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儿十个坟头。此地除了四时八节,平日罕有人迹。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老鸹在枝头叫个一声两声。
万士奇用铁锄掘地,给双亲的坟培了新土,又在坟前插香烧纸祝祷一番。然后席地而坐,呆呆地想些往事。他五岁时父母双亡,儿时的印象实已十分淡漠,就是双亲的音容形貌也记不太清楚。只是在他的想象中,父亲是个高大慈祥的庄稼汉,做得一手好农活,还会掏鸟窝抓野兔、捕鱼虾。母亲整日纺纱织布,还会唱许多好听的曲儿,会讲许多好听的故事。每当母亲做饭时,他就依在母亲身边,望望母亲被炉火映红的脸,望望炉膛里红红的火,耳中听着母亲的小曲,一条大黑狗摇着尾巴在灶间走来走去……万士奇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
忽听得西北角林中一人大喝:“狗东西!滚过来!!”声音沙哑,有如敲响一面破锣。
万士奇吃了一惊,循声抬头望去,视线为密林隔断,什么也看不见。紧跟着,那边“哟!”一响,是金铁相交的声音。又听得一个粗豪的嗓门:“尔等是哪一路毛贼,竟敢打老爷们的主意!当真活得不耐烦啦!”
这个声音颇为耳熟,万士奇立即想起来,是昨晚打伤自己的姜延宗,却不明白他怎会到了此地,先一个嗓音嘶哑的又是谁?心念未已,又听得第三个话声:“两位好汉尊姓大名啊?咱们从无过节罢?在下叶金龙,这位是姜延宗,这位是郑全忠,我们兄弟三人最爱江湖朋友。”
万士奇方始明白:相府三将又来了,与他们发生争吵的有两人。这使他大感惊诧,相府三将去而复来,莫非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将不利于曲家庄?他屏着呼吸,悄悄掩过去,藏身树后,轻轻拨开枝叶望出去,只见林中空地上共有五人。叶金龙等三人背向而立,看不见面容,另外两人与叶金龙等相距五尺。一个是身穿白袍的年轻书生,背负剑囊。他剑眉入鬓,星目直鼻,面皮白皙,竟是一个极俊美的人物。另一人的相貌却叫人不敢恭维。此人身材既矮,又向横里胖开,一张肥嘟嘟大黄脸,小猪眼、狮子鼻、蛤蟆大嘴,要多丑陋有多丑陋。他手中提一把阔面大板斧,锈迹斑斑,刃口已崩了无数缺口,好似是从哪里拎来的。两人并肩而立,俊的那个更俊,丑的这个更丑。
只听那丑胖子道:“什么金虫猪鬃钱洞,老子不识得的。快说:你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姜延宗大怒,双手一翻,抽出两根方楞铁锏,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老爷面前放肆?你二人盯我们的梢,要劫道么?”
丑胖子嘿嘿嘿笑起来,转头向书生道:“兄弟,这只猪也还不笨,宰了倒有点儿可惜呢!”说罢,提起烂板斧,用袖子去抹擦锯齿形的刃口,便如一个屠户动手前检视自己的家生一般。
姜延宗忍无可忍,两锏并举,使一招“晴天霹雳”,照准丑胖子的天灵盖猛砸下去。他素以膂力雄强著称,这两根铁锏共重八十三斤,又是竭尽全力施为,直拟将对方打成一堆肉酱。哪知丑胖子短短的左臂一抬,叉开五指,迅捷无伦地将两根铁锏轻轻巧巧抓住,手腕一翻,姜延宗只觉自己十指剧痛难忍,“啊!”的叫了声,不得不放开兵器,站在那里发呆。
万士奇看得一清二楚,那丑胖子的功夫高得不可思议。姜延宗虽非顶尖高手,但他精练爪法,十只指头坚硬逾钢,岂知交手仅一招,便丢了兵器。
丑胖子嘿嘿笑道:“这等功夫也想用来逞能!”掂了掂掌中的两根铁锏,喝声:“瞧着!”往外一抡,“呼”的一声, 一根铁锏往外飞出,“噗哧”射进三丈外大樟树的树身,树身外只余半尺长短的一截。紧跟着第二根铁锏也飞出,“当!”一响,正撞在先一根铁锏的尾端,两根铁锏相继穿过树身,落在地上,那树身上现出一个六角形的深洞。
姜延宗吓得脸色如土,簌簌而抖,心知丑胖子若是有心杀自己,树身上的深洞就该移到自己胸口来了。
叶金龙脸上微微变色,抱拳深深作了个揖,道:“多谢好汉手下留情。两位好汉莫非是江湖上人称‘夺命双杰’的汤氏贤昆仲么?失敬,失敬!”他怕得厉害,声音也发抖了。
那书生模样的笑道:“江湖上都叫我们‘夺命双煞’,这个‘杰’字可不敢当,还是奉还阁下吧!我是汤逢祥,这是我大哥汤逢吉。三位遇到我们哥儿俩,大大的吉祥!”叶金龙连说:“不敢!”后退一步。
万士奇曾听师父与师哥们谈论武林人物,提到过夺命双煞的名头,说这两人是一母同胞兄弟,武功甚高,一向独行其事,不与旁人联盟结交,也不惹是生非。但谁要是得罪他们,他们便出手无情,决不留活口。这两人世居庐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奇的是,两兄弟一母同乳,居然没半点相似之处,老大奇丑,老二极俊。
丑胖子汤逢吉道:“好了!尔等只须将聂进身携之物交给我们,就滚回临安去吧!”说罢,伸出一只肉滚滚的肥掌。
叶金龙又退一步,赔笑道:“汤大侠说笑话了,我等连聂进的影子都没见着,哪来什么‘东西’?否则,也不会在此滞留不去。那聂进定是曲世忠藏起来了。两位汤大侠不妨到曲家庄找上一找。”
汤逢吉、汤逢祥对视一眼。突然,郑全忠冷冷道:“两位找着了姓聂的,也得将人物交给史相爷,史相爷定有重赏!”
汤逢吉看了郑全忠一眼,哈哈大笑。汤逢祥却是微微含笑。
郑全忠被他俩笑得心头火起,青着脸喝道:“笑什么?聂贼是官府通缉的大盗,又偷了相爷的东西。抓住他,不交给相爷发落又待怎的?”
汤逢吉的大笑转为冷笑,斜睨着郑全忠,轻蔑地道:“什么狗屁相爷!狗屁官府!老子从不放在眼里!像你这种狗腿子,乘老子现在脾气还好,滚得远一点吧!”
郑全忠的一张脸本就白中泛青,此刻是青中透出黑气。他冷笑一声,缓缓拔出鞘中长剑,双目平视着汤氏兄弟,沉声道:“你口气再大,也只能吓吓胆小怕死的懦夫!”说着,阴鸷的目光扫了姜、叶二人一下,“我倒今日想看一看,你们姓汤的凭
什么如此狂妄!”
叶金龙和姜延宗被他拿言语刺了一下,顿时满脸羞惭,不敢抬眼与郑全忠目光相接,也不敢开口劝解。两人十分尴尬,默默退开数步。
日头西斜,阳光照在林梢,犹如涂了一阵金子,金碧交映。林中没有一丝风。一只长尾松鼠纵身弹跃,越过人们头顶,转眼不见了踪影。老鸹在叫:“呱——呱啊!”
汤逢吉正要提斧上前,汤逢祥拉了他一把,道:“大哥,让我来。”他面带微笑,挺身站立,双臂负在背后,一身白袍如水波动,真个如玉树临风,自有一种与身俱来的飘逸和英武。
郑全忠手臂一振,长剑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未绝,说道:“你拔剑吧!难道竟要以空手与我过招不成?”
汤逢祥微微一笑,道:“我不敢。”长眉一轩,眉宇间现出一股令人不易觉察的傲气,“我若宝剑出鞘,不饮人颈血浆便饮己血!”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郑全忠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汤逢祥。汤逢祥亦不眨眼,温和地望着对手,脸上的神情是几分好奇,几分怜惜加几分亲切,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敌手,而是个坏脾气的弟弟。
两人对视了许久。郑全忠出剑了。郑全忠一出剑,手上好似不止一柄剑,而是十柄、二十柄。剑光霍霍,交叉纵横织成一张网,劈头盖脑地罩了过去。叶金龙、姜延宗枉与他多年同事,也看得目瞪口呆,从不知他竟有如此迅捷的快剑。
但汤逢祥面对这密林一般的来剑,竟连上身都没动一动,犹自面含微笑,只用右手的五指,便挡住了这一轮快剑的进攻。
郑全忠低吼一声,又一轮快剑攻去,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捅出千百个血洞。他手上的剑化作了一蓬密集的白光。突然,汤逢祥上身晃动了一下,与此同时,那一蓬白光也变成了一支剑。
这支剑的剑头插在汤逢祥双掌之间,剑身兀自颤动不已。郑全忠奋力挺剑,却如碰到了坚石,剑头无法再进半分。他再使劲回夺,仍是夺之不动。郑全忠额头沁出一片细密的汗水,一张脸发灰了。
汤逢祥问道:“兄台与崂山‘闪电剑’鲁直意怎么称呼?”
郑全忠怔了一下,哑着喉咙道:“那是我四师叔。”
汤逢祥笑道:“我欠鲁直意一点人情。你去吧!”缓缓分开双掌。
郑全忠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犹自挺剑直挺挺地站着,脸上一片惶惑。汤逢祥又说:“你的剑术不坏,只是于贵派的内功尚未练成,出剑虽快,终是……”他话未说完,眼前白刃一闪,利剑挟风刺到,郑全忠大喝一声,震得附近的树叶簌簌落下。
两人相距既近,这一剑又是出其不意,贯足劲道,汤逢祥万难躲过。万士奇不料会有此奇变,在树后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叶金龙、姜延宗也骇得呆如木鸡。汤逢吉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
两条人影相对而立。过了一会,其中一个缓缓仰天跌倒,他颈中的血口子咕咕冒着血浆。另一个手提宝剑,晶莹的剑头上吊着一粒鲜红的血珠,仿佛是一枚熟透的樱桃。
此人正是夺命双煞之一、白袍青年汤逢祥。丑胖子汤逢吉见弟弟无恙,吁了一口气,随即将恶狠狠的目光对准了叶金龙和姜延宗。
叶、姜二人发抖了,两副牙齿在两张嘴里“格格”乱响。这时候,他们才深切地体会到在京城史丞相手下混日子是何等惬意,京城太平酒楼的酒菜何等美妙,京城怡芳院的姐儿是何等俏丽!
姜延宗两膝一软,跪了下来,叶金龙虽慢了一瞬,但叩头却在姜延宗之前。姜延宗自不肯输于他。两人便跪在地上比赛叩头,砰砰砰砰,争先恐后大叩其头。
汤逢吉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道:“兄弟,饶了这两个狗贼?”汤逢祥慢慢还剑入鞘,笑道:“饶了他们倒不打紧,只是未免对这位郑全忠不住。”一言甫毕,他手起掌落,分别在叶金龙、姜延宗头顶各击一掌。叶金龙和姜延宗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即双双同赴黄泉。
万士奇在树后看得心惊肉跳。汤逢祥杀郑全忠,乃迫不得已,尚情有可原。叶、姜二人已屈膝叩头求饶,他也不放过,出手之快,下手之狠,心肠之硬,真不负“煞鬼”之称。万士奇虽知叶、姜二人不是好人,但眼见他俩丧命,也不禁生出狐悲之意。
忽然,从林子外头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呼叱:“你往哪里逃!我今日不捉住你就不姓曲!”
万士奇一听,便知是曲如兰到了。林中有三具尸体,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煞。她没头没脑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万士奇情急之下,顾不得自身安危,从藏身处跳出来,径向曲如兰话声来路奔去,提声高叫:“小姐!小师姐!你别过来,快回去!”
曲如兰从父亲房中出来,在庄里没找见万士奇,一问,有人见他荷锄往西南去了。曲如兰忖道:他肩伤末愈,扛着锄头去干什么?多半是将聂进藏在坟地里了。坟地里埋的都是死鬼,平日没人去,倒是个藏活人的好处所。她便急急赶来。
到了坟地,不见万士奇的影子,只见到他父母坟前燃着线香,有一堆纸灰。才知自己猜错了,正感没趣之际,忽见一只黄毛小狐狸在捕捉野兔。她悄悄掩过去,捡起一块石子正要掷它。狐性多疑,一觉异常,丢开野兔发足便逃。曲如兰哪里肯舍,展开轻功追上去。
狐狸极为狡猾,先在坟堆间兜圈子,曲如兰几次追近,伸手去抓时,不是差了一尺就是五寸,惹得她性发,大叫起来,决心要逮住它。那狐狸身子一折,转了个弯,四足力蹬,便向林子逃来。曲如兰一见万士奇从林中奔出,大叫:“臭棋儿!快截住它!”狐狸一见前有人截,猛地窜起三尺高,身子在半空一折,向左边窜去。眼看它便要逃进树丛,曲如兰急得大骂,突见左边林中出来两人,其中一个穿白衣的身形一晃,已抢到狐狸前头。狐狸掉头飞奔。白衣人腾身一跃,犹如白鹤飞起,紧跟着凌空一个跟头,长袖甩出,卷住了狐狸,他双足落下来,正好站在曲如兰面前五尺处,笑盈盈地说道:“姑娘,给你。”将小狐狸捧给曲如兰。
曲如兰接过狐狸,随口道:“你这人轻功还不错!”她用手抚着狐狸的皮毛。狐狸怕得不行,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露出乞怜的神情。曲如兰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你的。我要给你做个窝,每天给你喂好吃的。那不比你在外头担惊受怕好么?”她好容易逮到一只活狐狸,满心喜悦,压根儿将眼前“轻功还不错”的陌生人忘了。
“姑娘姓曲?可否见示芳名?”汤逢祥问道。
这当儿,万士奇已赶到。他明知夺命双煞凶残无比,还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插在曲如兰与汤逢祥之间,气急败坏地叫道:“小姐,你快回去!这两人恶得很!”
曲如兰这才将目光从狐狸身上移开,看看万士奇,又看看汤逢祥,奇道:“我看他们并不恶呀!这只狐狸还是他帮我捉住的呢!”
万士奇不知该如何向曲如兰分说才好,张臂拦住汤逢祥,高叫道:“你们俩走开!你们方才在林中杀了三人,是我亲眼看见的!”
汤逢祥与汤逢吉对视一眼,见万士奇双目怒睁,颈上青筋暴突,对自己怀着极深的敌意,不免心中有气。汤逢吉厉声道:“你躲在树后偷看,还当我们不知道么?我若要杀你,你十个脑袋也砍下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锈斧。
汤逢祥道:“姑娘,那是家兄汤逢吉,我叫汤逢祥,江湖上叫我们‘夺命双煞’。请问姑娘芳名?”他神色温和,双目越过万士奇,亲切地望着曲如兰,是根本没将面前的万士奇放在心上。
面如兰目光与汤逢祥相接,心中怦的一跳,暗道:“好英俊的一个少年!”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脸上一红,道:“我叫曲如兰,是曲家庄的人。”见万士奇仍挡在自己面前,心头蓦然生出一股无名火,没好气地斥道:“你拦着我干什么?走开!”伸手一拨,用上了儿分内劲,万士奇身子一歪,旁跌三步才稳住身子。
汤逢祥只作不看见,踏上一步,拱手道:“令尊可是名满江湖的曲大官人?我们兄弟闻名久矣!适才见曲姑娘追狐的身法,当真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令人大开眼界!”
曲如兰虽不知“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八字的出典,但知道是称赞自己的好话,心中舒服,又见此人英挺潇洒,更增几分好感,嫣然一笑,道:“我比我父亲可差远了。就是比你,好像也差了一点儿。”她向来自高自大,今日自承不如,可算十分难得。
万士奇见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汤逢祥只要伸手一掌,便可击死曲如兰,心中大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能使曲如兰脱险,只有一咬牙,怒吼一声扑上,双拳连击,叫道:“休伤我家小姐!”
汤逢祥正在与曲如兰说话,忽见万士奇咬牙切齿抡拳打来,“咦?”了一声,气运于胸,“砰砰”两响,坦然挨了两下。万士奇这两拳已使尽吃奶的力气,却如击在厚皮鼓面之上,被反震之力弹开一丈多远,坐倒在地,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话来。
汤逢祥看看万士奇,长眉一轩,讶然道:“曲姑娘,这位仁兄与在下素不相识,他是怎么啦?”
曲如兰也不料万士奇竟会突然出拳打人,被汤逢祥一问,顿时脸红过耳,转头怒视万士奇,锐声斥道:“万士奇!你这疯子!你这个猪头三!竟敢出手打人?我回去告诉爹爹,立即赶你出门!你还不向汤二侠叩头赔罪?”她顿一顿,向汤逢祥歉道:“汤二侠,万士奇是我师弟。此人脑子不好使,是个浑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汤逢祥笑道:“不敢,不敢。曲姑娘言重了。想来这位万兄是认错了人。或因我们兄弟在江湖上名声太臭,以致生了误会。”
万士奇护兰心切,明知汤逢祥武功高于自己十倍,仍奋力打了他两拳,至于这两拳击出之后,自己是死是活,却浑未念及。这时挨了曲如兰一顿臭骂,他又是气苦,又是惶急,心中一酸,几欲滚出泪来。他想回去告诉师父,却又放心不下曲如兰,左思右想,苦无良策,暗道:“小姐既不听我的话,我惟有陪她到底,要死,我得死在她前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圆睁双目,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汤氏昆仲。
汤氏昆仲既没将万士奇放在眼中,也不去理他。曲如兰乍逢一英俊温文、武功高强的青年,正要与他多说几句话,身边站着个蠢头蠢脑、疯疯癫癫、大煞风景的万士奇,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懊恼和厌恶,若不是当着外人,早就大耳括子劈过去了。她向万士奇怒瞪一眼,强压怒气,转头向汤逢祥笑道:“两位既来到此地,何不到曲家庄走走,我父亲最爱武林朋友,若知两位过门不入,定要怪我待客不诚。”
汤逢祥还未及答话。万士奇抢着说:“正是,正是!家师曲大官人就在庄上。一定欢迎两位大驾光临!”他想:只有抬出师父的名头来压他们一压,好令双煞不敢轻举妄动。
汤逢吉道:“曲大官人是前辈高人,我们自要去拜会的。只是此刻我们尚有要事在身,请曲姑娘转告令尊,就说汤家哥儿俩敬重曲大官人,已将那三个得罪过他的狗贼料理了!兄弟,我们走!”他“走”字出口,身子已在三丈之外,半空中折过身子,疾向南行。汤逢祥朝曲如兰深施一礼,道声:“后会有期!”也不见他如何屈膝蹬脚,一个身子拔高丈余,凌空打个跟头,落下地来时已出去四丈。身法固快,姿态也极妙。他袍袖飘飘,追上乃兄。两兄弟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倏忽远去了。
曲如兰没料到他们说走便走,张口轻“啊”了一声,突然红了脸,呆呆地望着汤逢祥飘行而去,心头陡然袭上一阵惆怅,久久站在那里,回味着汤逢祥说过的每一句话,竟忘了手中的狐狸已乘机脱逃。
万士奇也摸不着头脑,适才他在林中听得清清楚楚;汤氏兄弟曾向相府三将索要“聂进身携之物”,也已知聂进躲藏在曲家庄。是以他认定双煞与相府三将是一丘之貉,是曲大官人的对头。因此才为曲如兰不惜作以卵击石之举。哪知双煞不仅放过了曲如兰与自己,汤逢吉临去前那句话,似乎还是为了曲大官人才杀死相府三将。这可真叫人不解!万士奇见曲如兰兀自悄立风中出神,忍不住道:“小姐,他们走远了。这其中种种蹊跷,只有快回去禀告师父才能明白!”
曲如兰身子一震,缓缓转过头来,惊讶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呀?他们还会来么?我的狐狸呢?”
万士奇见她犹自怔怔忡忡,突然心中一阵难受,暗道:“她眼中没有我一点儿影子。在她心中,我连一块小石子都不如,更不如一只小狐狸。”他心下烦乱,没好气地说:“你不走,我可要走了!”走出七八步,回头一瞥,曲如兰跟了上来。她低垂着头,双眼看着地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万士奇又想:“适才若是汤逢祥凶性大发,索性一掌打死我,她会怎样?会不会为我与他拚斗?”
夕阳已落到地平线上,西天的云霞血染般艳丽无比。万士奇和曲如兰各怀心事,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回到了炊烟四起的曲家庄。
曲大官人得知夺命双煞出现、相府三将丧命,两道浓眉徼微一扬,忖道:“尊神未去,恶煞又至,数日内必有各路神魔鬼怪络绎到来。哼!要想一举挑了曲家庄,恐怕没那么容易吧!”当下召齐了门下弟子及护庄武师,聚于大厅之中议事。分派人手守更值夜,护庄卫院。曲大官人道:“大家晚上睡觉警觉些,却也不必提心吊胆,有我曲某人在,天塌不下来!我曲家在此已住了两代,大风大浪也见过一些。从今日始,庄中人不许赌博打架,不许酗酒闹事,夜间不许随便外出!所有火种,俱要特别小心!无论白昼黑夜,凡有陌生人进庄,都须火速报我,不得擅专!”
在十多年前曲大官人成名之初,时有武林人物上门挑衅,指名要与曲世忠比武较技。正派人物遵循江湖规矩,必先投帖拜庄、而后与主人订下比武的时间地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纵使乘兴而来,铩羽而去,也还叫人敬重,宾主反成了朋友。那一干阴险小人,或施偷袭,或下毒,或设陷阱圈套,往往要闹得曲家庄鸡飞狗跳,双方结下怨仇。那些年中,曲家庄接纳过一拨拨江湖好汉,武学高手,没有一回输了阵仗,砸了牌子。曲大宫人的英名也由此广为传播,震动江湖。近十年中,已极少有人敢小看曲家庄,更无人敢对曲大官人不恭。庄中老人们说起曲大官人当年的英风侠烈,常令后生晚辈悠然神往,恨不能早生十几年,好亲眼目睹曲大宫人的勃勃英姿。在他们心目中,曲大官人纵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了许多。因此在听了曲大官人的话之后,彭兴邦等一班弟子人人精神振奋,摩拳擦掌,盼望自己也能初露锋芒,立功扬名,以不负在师门的多年苦功。石守义、吴遵德、周仁三个更沉不住气,一回到住处,即伸掌踢腿,打坐运气,拭剑练招,直忙到后半夜方始上床歇息。
一连十数日,毫无动静,既无人来骚扰,更无人来挑战。夺命双煞也没再在方圆二十里内露面过。相府三将的尸体已被曲世忠命人送往县衙。李县尉又来了一趟,询问凶手的姓名形貌,曲世忠只推说不知。
这十几日中,万士奇时时进地洞照料聂进。聂进的情形是忽好忽坏。先一日还能说能笑,第二日却发起高烧,额头烙铁般滚烫,口中胡言谵语,忽而似与人吵架,大声怒斥;忽而细语絮絮,辨识不清。曲大官人抽空来看了几回,给他服了去热镇心的药。第三日聂进的烧退了,精神十分委顿,大半时间里在昏睡,醒着时也不说话,只怔怔地望着虚空,神气阴郁。万士奇看了害怕,却又不敢离开。
这日万士奇一到石室,便闻到一股恶臭。原来聂进身子动弹不了,将粪便全拉在床上,污了里衣被褥。地道中幸有一处泉眼,万士奇忙打来水,不避秽气,将聂进洗擦干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才料理停当。
这期间,聂进始终紧闭嘴巴,不发一语,眼睛也不看万士奇。待万士奇卷起脏物,要离去时,聂进忽叫道:“万老弟,且住。”万士奇转头道:“前辈有什么事?”聂进脸上的神气甚是古怪,眯着眼看了他一会,问道:“万老弟,纵是我的孝子贤孙,也未必肯如你这般尽心尽意地照料我。你说吧!你想要我的什么东西?”
万士奇一愣,笑了:“前辈说笑话吧?我不要你的东西呀!你是客人,又是家师的朋友。你不能动,我能动,我照料你,是应当的。”
聂进微笑道:“谅来你也晓得,我老聂是有名的大盗。这些年中奇珍异宝,拳经剑谱、武学秘笈、宝万宝剑都收罗了一些。你直说吧,要什么?”
万士奇道:“前辈的意思我明白了。家师经 常告诫我们:小人以珍奇为宝,君子以不贪为宝。家师还说:为别人做了点事,便收受酬报,这样的人虽比不劳而获好一些,但也好不太多。没有人会敬重于他的。他在世上也交不到朋友。”
聂进面现讶色,道:“令师真是个谦谦君子!这倒叫我不解了!君子见到我这种小人,避之犹恐不及,怎么还冒险救小人?日后传出去,说君子与小人为伍,岂不大损尊师名声?奇怪!奇怪!”
万士奇听他话中有讥诮之意,心中微微生气,道:“前辈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我师父确确实实是位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武林中谁不敬钦?”心道:“此人真不知好歹,难怪这么多人要找他麻烦!”又想:“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他自承是小人,喜欢怎么想, 也怪他不得!”便懒得与他多说,道了别就走,只听聂进在身后嘿嘿嘿地怪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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