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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8 14: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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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长空武学
白玉凤双目含泪,站起来,端着酒杯说道:“陈大侠,我素闻你慷慨侠义,昨日多有得罪,这一杯,算是我向你赔罪。”举杯一饮而尽。陈东岩忙道:“言重,言重。昨日幸得白夫人手下留情,若是白夫人下的不是迷药,而是毒药,在下早已一命呜呼了。说起来,我也多有不是,原不该与夫人动手。不瞒夫人说,刘大哥临走前亦曾秘密嘱咐我,让我善言与夫人分说,并不让我惹是生非。只因我心存好胜一念,又想看看夫人的神功绝艺,自不量力,毕竟还是栽在夫人手下。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东岩孟浪,还要请夫人恕罪。”
白玉凤苦笑一下,道:“陈大侠也太客气了!想妾身一介女流,岂是陈大侠的对手?暗算诡计,原是不上名堂的伎俩,陈大侠能不怪罪,妾身也不能无疚。”
齐圣姑皱眉道:“你两个不要尽说客气话了!白姐姐究竟有什么伤心事,直截了当地说,岂不是好,尽绕圈子,白耗工夫干什么?”曾意笑了起来:“齐姑娘快人快语。三妹,陈大侠最是正直无私,你从头说来就是。”秦志龙也道:“不错,陈大侠与我们虽系初会,却是一见如故。他定会主持公道!”
几人的言语,都是要把一副千斤重担往陈东岩肩头搁。齐圣姑却道:“陈大哥,你要想做和事佬,恐怕不能呢!这几位是要想逼你‘大义灭亲’呢!我是胡乱说说,列位可别生气哦!”
陈东岩怎会不知对方的意思,但他既揽上这桩麻烦事,心中自有一定之规,便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白玉凤道:“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先父白公去疾与先夫朱乐云在世时,我家略有一点薄产,那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决不是巧取豪夺得来的。先父的功夫得之于昆仑山长空道长的亲授,但他自知禀赋寻常,于师门武学只略知皮毛,所以从不到江湖上走动,就是在地方上,也不恃力欺人。先父常说,一个人学武,既不足以济世,就该安分守己,万万不可无事生非,坏了师门的名头。故而他只在家练功健身,从不起争强称雄的念头。”
陈东岩插口道:“这样说来,令尊无争无嗔,也不会与人结怨呀!”
白玉凤道:“正是!照先父的性情,原是个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的人,只在家中安稳度日,闲时至多到附近村子里寻朋友闲话,足迹不出百里之外,哪里会与人过不去呢?再说我家算得衣食无虞,逍遥自在。说实在的,便是在地方上,知道先父学过武功的人,也数不出几位。他一生只收过朱乐云一个弟子,那时候我这位伍四弟要想拜在先父门下学武,苦求了三天,先父嫌他性情鲁莽,最终还是没有答应。我晓得,伍四弟,你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是不是?”
伍天龙道:“是!”看了齐圣姑一眼,“当年伯父若肯教我三招两式,今日我也不会败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下了。”齐圣姑“咕”的一笑。
白玉凤续道:“我是白家的独生女,但我从未见父亲跟谁红过脸,更未见他与人交过手,动过武。昆仑山长空道长的武学可以说传到朱乐云手上,就是断绝了。我也只学过一点儿内功的练气调息的法门。长空道长一生收过三个徒弟。大弟子是……到了今日,我也不用隐瞒了,他的大弟子即是贾世独。”
陈东岩一惊。贾世独武功极其怪异,他从不向人宣示自己的武功来历,却原来是早年武学奇人长空道长的首徒。
白玉凤又道:“因为贾世独心术不正,行事邪恶,是以长空道长在世时就将他逐出门墙。他的二弟子名叫蓝工纪,不到二十岁就患病过世了。长空道长正是有感于择徒不慎,他收第三个徒弟时,只看其品性,不问资质,所以相中了先父。可惜天不假年,先父只学了两年半时间,长空道长便一病不起,临终前告诫先父说:你学艺未成,万万不可跟人说你是我的徒弟,万万不可与人争斗,只要一生中安分守己,还可终享天年。贾世独多行不义,但总在我门下学过功夫,我本想要你代为师的清理门户,但现在此事就不必去管他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他一意孤行,不会有好结果的。幸亏他不知我又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只要你不涉足江湖,他多半不会寻你麻烦。长空道长交代了后事,便与世长辞了。先父埋葬了长空道长,一把火将他师父的茅屋烧得干干净净,回到家乡。他守口如瓶,世上没有一人知道他是长空道长的关门弟子。”
秦志龙叹道:“若是我这位世叔在自己心中也不当自己是长空真人的弟子,那就不会有后来的杀身之祸了。”
这话大有深意,陈东岩想了一下,才能会意。若是白去疾将两年多师门学艺之事全然忘却,从此不提一个武字,自能安享天年。必是他口上不说,而心中一念横亘,天长日久,终于在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的武学渊源,以至一传二,二传四,传将开来,秘密也就不成为秘密了。
白玉凤道:“大哥的话不错。先父虽恪守师祖的临终嘱咐,不向别人吐露自己的武学来历,但在他心中,终是以长空道人的衣钵传人为荣。长空道长生前,曾将自己一生的武学心得记录在一本《道德真经》的夹缝溜,嘱咐先父待他断气后,将此书焚化,以免落入匪人之手。当时先父自一口答应,可是……”
可是当火苗燃着了载有长空武学心得的《道德真经》之时,白去疾突然转了念头,不顾一切伸手到火中抢它出来,但为时已晚,一本书已被火焰烧去一半。也许是感念师恩,想留下一点念物,也许是不忍让一门绝世神功毁于自己手中,总之,白去疾一念之差,带了这半部《道德真经》回到家中,在后园挖了个坑,埋了起来。
这一埋达二十年之久,当真没再去动它,可在心中却始终没能忘了它。等到他那心爱的弟子朱乐云学全了他的那一点功夫,百尺竿头再难进步,白去疾心里不能无憾,寻思:这个徒弟人既聪明,品性又佳,只是所遇不是名师,此生难有大成就。自己这辈子在武学上已无指望,却不忍让弟子也碌碌一世。于是当徒弟变成乘龙快婿之后,白去疾再也不能受师父的临终嘱咐拘束,在一个清风徐徐,月明星稀的夜里,他掮着锄头带女婿来到后院,挖出了那半本《道德真经》。然后命朱乐云面北跪下,将破书交到他手中,说:“我已无法再教你功夫。这本破书中有你师祖的武学心得,但也是残缺不全,只能靠你自己去参悟、弥补。你天资聪颖,如果假以时日,狠下功夫,心不旁鹜,一门心思刻苦钻研,所得应能较我为多,倘能将你师祖的五成功夫传之后世,我在日后也可心满意足地去地下见他老人家了。”
朱乐云虽然悟性不差,但要靠一本残缺不全的破书领会长空道人的武学大道,却谈何容易?他三年苦读,足不出户,仍如盲人入迷宫,只觉到处是门户,可每一条路都似是而非,武功毫无进境。拿疑难之处去问岳父,岳父比他还不如,自是答不上来,反过来劝他:既然这半部书于你无益,那就不必再费心思了。看来原是我多事,本不该将这半部书起出来。你还是把书还我,仍去埋在后园。
白去疾上了年纪,本就算是通达之人,信奉凡事不必强求的道理,但朱乐云血气方刚,怎肯知难而退?他口中唯唯,将破书交还岳父,心里一日也不能丢开它。
丢不开,又如何呢?常言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有将心中疑难去向大智大慧的人请教。贾世独本是自己的师伯,他是学全了长空武功的,但这人已成师门叛徒,当然不能向他求教。武林的正派人物中,其时武功最高的当算少林方丈无相与武当派掌门松霜真人,但一则白去疾决不会允许女婿去嵩山或武当山,便是让他去,他朱乐云在武林中没没无闻,谁肯拨冗接谈数语?连山门也不会让他踏入一步。而武林中的一般好手,智慧也未必在朱乐云之上,况且人心难测,一旦知道他有这么一件宝贝,起了黑心,岂不反成求福得祸了?
思来想去,觉得岳父的话也不为无理,既然自己没有这个缘份,何必再多费心思?不得已之下,只好当作本来就没有这一档事。
白家除了在乡间有几百亩土地,还在宣阳镇上开了一家布店。这年除夕将近,有几笔帐还没能收回,朱乐云带了一个仆人到邻县去收帐,对方倒是备齐了款子等他去取。急景凋年,收了帐,谢绝了主人家的酒席,顶风冒雪踏上归途。途中要经过一个黑松岗,平日这条路途倒还太平无事。这天风雪交加,好了,正碰上一伙劫道的朋友。
不得已,只好动手。对方人多,又是志在必得,一拥而上,朱乐云的仆人先在要害吃了一刀,鲜血溅在雪地上。接着朱乐云杀了一盗,自己也在右臂受了剑创。就在危急关头,恰好有一侠士经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将强盗悉数打倒,救下了朱乐云。
这位侠士正是刘清风刘大侠。
刘清风,祖籍沧州,在祖父一代寄寓江南温州。燕赵之地,自古即多慷慨悲歌之士,历来有尚武之风。其父虽然经商,却喜弄拳使棒,舞剑耍刀,喜结交武林人士。刘清风自三岁起习武练功,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到十三岁时拜罗霄山明霞岭幽篁居士为师,学成“凌霄剑法”,其后远赴辽东,向“海东青”胡青山学“闪电刀”;又扬帆出海,找到隐居于东海小岛上的武学异人葛迟品,学成东瀛武功。后来再上嵩山、武当山,想学少林、武当功夫,却先后为无相方丈和松霜真人婉拒。这武林中的两位顶尖人物,见刘清风本身武功已达极高境界,怕他学了自家的功夫后,独步天下,世上再无一人能出其右,是以闭门不纳。
到了二十余岁,刘清风即以“武学奇才”驰誉江湖,身经大小百余战,八成胜,二成败,而他胜不骄,败不馁。于实战中取长补短,潜心参悟,所获更多。他游侠江湖,除暴安良,对奸恶之徒,出手毫不留情,是以得了个外号“霹雳手”。这是说他出手极快极准,往往于一招间即决胜负,故而又有人称其“刘一招”。
这年,刘清风应丐帮九袋长老漆发之邀,参与会剿贾世独,跟踪追击,从西蜀追到中原,又从中原追到河朔,却失去贾世独的踪影。群侠万里奔波,却劳而无功,又到了西风呼啸、雪花飘飘的严冬,各生归意。本来有漆发邀他到鄂北丐帮总舵过年,刘清风牵挂家中双亲,婉言谢绝,启程南归,冒雪赶路,恰好救下了途遇盗贼的朱乐云。·
朱乐云得知救命恩人便是名满天下的大侠刘清风,喜出望外,纳头便拜。他臂伤不轻,失血过多,先前舍生忘死地与敌人拼命,精神吊起在那里,这一下死里逃生,懈了劲道,跪下去后,一阵头晕,便倒在雪地里起不来。刘清风急忙将他扶起来,看他右臂血迹殷然,道:“啊呀!仁兄你伤势不轻啊!你家住在哪里?”随即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包扎。心想救人救彻,大雪茫茫,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此人失血过多,若让他一人独自回去,甚是放心不下,万一倒在雪地里,天气寒冷,冻也要把他冻死。
朱乐云道:“刘……刘大侠……小弟……朱乐云……是宣……阳镇的人……”刘清风道:“那好,我正要经过宣阳镇,顺便送你回去。”
黑松岗离宣阳镇约六十余里,刘清风二话不说,背起朱乐云,迈开大步行去。朱乐云一条性命是刘清风救的,此刻又要让他背负自己,心中感激得受不了,一定要挣扎下地自己走。刘清风道:“朱兄,你身子虚弱,我有的是蛮力气,背你一程又有何妨。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今日有难,我帮你一手,日后我若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坎,也会请你帮忙。我看你也是武学之士,不要婆婆妈妈的了。”
朱乐云不敢再跟他拗劲,心里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刘大侠,小弟久仰你的英名。你说我是武学之士,这话真叫我惭愧莫名。我是学过几天皮毛功夫,但跟刘大侠你比,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提都不能提。我今日才知什么叫‘武功’二字。”
刘清风道:“朱兄快别这么说!我比你年长五、六岁,比你多吃几碗饭,武功比你稍稍好一点儿,这倒不假。但朱兄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现下武功未成不要紧,再过七八年,我就要被你比下去了。”
朱乐云道:“刘大侠这话叫我羞也羞死。小弟所望不奢,此生但能有刘大侠的二三成功夫,那是天大的福气了。”他见刘清风威名远播,却不骄不矜,谦和直爽,心里忽起了个念头,若能拜他为师该有多好!但自知没有这样的福份,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刘清风道:“朱兄,我看你的功夫甚是奇特。不是我夸口,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我平日比较肯留心,虽不敢说十知七八,大约见识过一半是有的。但你的功夫,平心而论,我是从所未见。我看你只是尚未人门,并非是你学的武功不好。你的这门武功若是练成,要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决非难事。”
这话一下子打中朱乐云心窝。岳父总说师门武功如何了得,又说贾世独所以能纵横江湖,独力与天下英雄相抗,所赖者便是在长空道人门下学过十三年。刘清风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武功门派来历非凡,又说出自己所以武功不济的症结。朱乐云只觉心里又是痛快,又是伤感,就如一个聋子经名医诊治,猛地听到各种美妙的音乐相似,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刘清风哪知朱乐云的心事,听到脑后有抽鼻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咦? 朱兄你……”
朱乐云不好意思地拿手背擦擦眼睛,红着脸道:“刘大侠,你真正是个活神仙。小弟的毛病只有小弟自己心里明白,从未有高明之士看出来。只有刘大侠你抉微探幽,一下子就说出了小弟的病根子。小弟实在是心里头太高兴了。”
刘清风听他病啊病的,半点摸不着头脑:“朱兄弟,你有什么病呀?”
朱乐云笑了:“刘大侠,我说的不是我身体有病,是说我的功夫的毛病,被你看出来了。不瞒刘大侠说,我学的这门武功是……”他猛地想起岳父反覆叮咛之事,将以下的话咽回肚里。
刘清风何等样人?一见他欲言而止,而脸上又是十分抱愧的神情,便知他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微微一笑:“朱兄弟,世上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忌讳。我这一生,拜过许多位师父,每一位师父性情各不相类。其中有一位师父,一年中难得跟我说上一句话,我跟他学了三年,到如今,说来惭愧,连他老人家的真实姓名还是不知道。”他说这话,是要想让朱乐云不必为隐瞒什么而觉得亏欠于人。
朱乐云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听了刘清风的话,觉得这位大侠非但慷慨豪迈,而且处处为人着想,满腔热诚,着实令人为之心折。心想:人家待我一尺,我该报以一丈才对,倘连刘清风都信不过,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信赖?我面对救命恩人也吞吞吐吐,说半句藏半句的,还谈什么“义气”二字!便说:“我的命是刘大侠给的,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刘大侠,我学的是昆仑长空祖师一派的武功。”于是一五一十将师门武功来历和盘托出,半本《道德真经》的事也不隐瞒。并提出一个希望,要求刘清风帮助补全书上被焚于火的那部分武学要诀。
话到这个份上,两人一见如故,以兄弟相称,一路谈谈说说,不觉便到了宣阳镇。
白去疾与白玉凤因朱乐云久久不归,已在倚门望归,见朱乐云被一廿七八岁的高瘦汉子背了回家,身后不见跟去的仆人,便知是出事了。连忙将二人迎入屋中,问起原由,才知朱乐云途中遇险,救他的竟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刘清风。一家人又是感激,又是惊喜,自是把刘清风奉若神明,当成救命菩萨,无论如何也不放他走。
朱乐云又将自己的心事跟岳父说了,打算与刘清风一同参详那半本武学秘笈。白去疾沉吟片刻,心想:救命大恩无可报答,刘清风又是天下闻名的侠义之人,况且武功极高,见闻广博,或能凭借自身修为,当真能将缺失的部分补全,那样一来,师门武学得能传于后世,女婿也能成为一流高手,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倒是可以一试。
岂知把这意思向刘清风提出,刘清风却面露难色,他说:“长空道人临终告诫,不要将其武学心得存世,必有其深意在内。自己不敢违逆前辈高人的遗愿。”
白去疾和朱乐云听得此话,对刘清风更是敬重。白去疾道:“吾师所以命我将这本武学秘笈在他身后付之丙丁,并非是立意要将己派功夫断绝,实是因我资质不佳,既不能弘扬师门武学,据之无益,或反会罹祸。今刘大侠志行高洁,为当今武林中绝无仅有的诚信君子,只要刘大侠不将这门功夫泄露于外,又有何妨?吾师在日,常以不能诛杀逆徒为憾,倘日后刘大侠能以吾师武功铲除贾世独,等于是我派自行清理门户,先师在地下也会深感大德。”
刘清风挡不住白家翁婿再三求恳,只得点头答允,道:“白前辈既然这样说,清风若再推却,反显得虚矫不诚。今日便当着两位的面,清风对天起誓:决不将昆仑武学泄露于外!这样吧,我在府上再留三日,尽这三日之内,与朱兄弟一起参详这半本秘笈,三日一过,我就回乡去,届时两位不要再留。”
于是,这三天之中,刘清风和朱乐云两人吃住都在静室,双足不踏出房门一步,面对长空道人留下的半本秘笈,废寝忘食地钻研参悟。刘清风毕竟不愧武学奇才,硬是凭借剩下的部分文字,理清脉络,然后自逞想象,将长空武功补全大部,演示给白去疾看了,居然若符合节,差可仿佛。三日一过,刘清风留下秘笈告辞离去,临走前,对朱乐云说:“朱兄弟,长空武学博大精深,单靠你我之力,只凭半本秘笈,也只能弥补到这个地步。你日后只要勤加修习,武功必有大成的一日,但要到达长空祖师那般至高无上的境界,怕还不能。”
朱乐云本就所望不奢,听得“武功必有大成的一日”九字,已是喜出望外,连连道谢,直将刘清风送出十里路外,两人才依依惜别。
从此后,朱乐云每日勤学苦练,不避寒署。不上两年,内外功夫精进甚速,追本思源,自是全拜刘清风所赐。白去疾见女婿的功夫已远远超过自己,心下也是十分欢喜,常说,这全是刘大侠的大恩大德,为人不可忘本。刘大侠一去两年,也不捎个信来,叫人好生记挂。不知他甚么时候能再来宣阳镇走走?
其时江湖上传来一个消息:贾世独复出江湖,纠合一帮武林败类,自封为“昆仑神圣”,招降纳叛,打家劫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侠义道中丧生其手的已有二十多人。为此少林方丈无相与武当掌门松霜真人联名柬邀天下好汉会聚少室山下,决计再度合力诛魔。这次由少林、武当两大派登高一呼,自然应者如云。武林中的名宿老将、少年才俊纷纷前往。朱乐云因一向不大理会江湖中事,得到消息已晚了半月。心想,这回诛魔之役,定是盛况空前,刘清风古道热肠,也一定会奋勇当先,不肯后人。一则是想见见世面,二则是想再度会见大恩公刘清风,故而就生出个念头:也要赶去看一看。把这番心思跟妻子、岳丈一说,妻翁对他见世面的想法倒不以为然,但拜会恩人刘清风这个理由却是无法驳诘。于是叮咛再叮咛,嘱咐再嘱咐,又派了三个精细的家人相随左右,将朱乐云送上漫漫江湖路。
朱乐云头一回出远门,自是走了不少的冤枉路,待赶到黄河岸,群雄已大获全胜,贾世独手下的“八金刚九护法”悉数被歼,几百喽罗星散云消,贾世独也被打下滔滔黄河,尸骨无存。是役,刘清风一马当先,立下头功,名声更是如日中天,江湖上人人争说刘大侠神勇无敌。
朱乐云打听到,刘清风在与贾世独交手时受了点轻伤,诛魔大战后,被中州的一位名流“浊浪滔天”王大洪延请到家作客疗伤。朱乐云赶紧赶到安阳王大洪家,总算幸运,见到了刘清风。
刘清风对朱乐云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朱兄弟,我与贾世独交手时用的最后一招是‘山崩地裂’。”朱乐云愣了一下方始明白:“山崩地裂”是自家武功中的威力极大的一招,刘清风履行前约,终于完成了长空祖师的遗愿。
朱乐云自是极为感激,坚邀刘清风到宣阳镇一行。可是刘清风别有要约待赴,只婉言谢绝,说:过三月要去鄂州访友,届时路过宣阳镇,定当登门造访。朱乐云无法,只好拜别刘清风,临行再三嘱咐:三个月后在宣阳恭候大驾。
朱乐云回到家中,说起刘清风关于“山崩地裂”的话,白去疾听了流下泪来,说先师在地下是可以安心了。一家人日日掐算日子,盼望刘清风的光临。
三月之期转瞬即至,白去疾打发几个家人,天天在几个路口等候,家中更是从各处收罗了多缸名酒陈酿,只等刘清风来痛饮一场。朱乐云跑上跑下,兴奋得脸上如同涂了金似的。白玉凤也不得闲着,每日都要将客房门窗桌椅擦拭干净。
但说来也怪,刘清风却是音讯全无。照刘清风言出必践的性情,说过要来宣阳镇,决不会将说过的话丢在脑后,更不会用虚言诳人,三个月已过,他迟迟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白去疾上了点年纪,本来便言辞噜嗦,这时更絮叨不了,埋怨女婿听错了话,把三年听成了三月;埋怨朱乐云不会办事,请不来贵客。朱乐云是半子身份,对丈人自不能顶撞,一口气窝在心里,肝火也旺了,却又不能冒将出来,只有往肚里猛灌凉茶。
大约这般度日如年地等了七八天,有人送来刘清风的一通书信。信上说:因有别事耽搁,要先往常州一行,一月后定当登门拜谒,爽约之罪,恳请原宥云云。
人家临行有要务要办,脱不开身子,这也在情理之中。却又特地派人送信告罪,言辞恳切,殷殷致歉。越显得刘大侠待人赤诚,而又心细如发,于世情的极细微之处,也不肯有半点马虎。白家翁婿更是心悦诚服,说起来,世间有这样的好人,要不是亲身感受,真叫人难以相信。于是也就罸下心来,不再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忙进乱出。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白玉凤说到这里,眼圈一红,突然胸脯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言语阻塞,抽出一条手绢抹眼泪。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透过一口气来往下说。
第四章 祸从天降
白玉凤所说的“万万想不到的事”是:
在接到刘清风书信后的第六天半夜时分,前门口的狗突然狂吠不已。门上老张披衣起来察看,刚刚拨开门栓,背心挨了一下重击,骨胳尽数碎裂,不声不响地死了。白去疾听那狗怒吠不停,摸索着开了房门出来,只见前院的桂花树下似有一条黑影。大着胆子喝道:“是谁在那里?”连喝三声,那黑人影并不出声,也不动弹。白去疾心中犯疑,还道是自己老眼昏花,回身摘下墙上的宝剑,披衣出去,走近一看,果是一个浑身黑衣的人。他从未与人交过手,明知此人夤夜潜入民宅,非奸即盗,但也不敢提剑伤他,只摆个虚架式,喝道:“你是什么人?再不出声我一剑刺过来了!”跟着刷的一剑刺去,剑头距这人半尺便定住。岂知这人仍是纹丝不动。
这时宅内众人皆惊醒,以为来了偷儿,纷纷操起家伙赶来,提了灯笼、举着火把将那人团团围住。凑近了一看,却是个身裹黑衣的草人。
宣阳镇向来平靖,极少有盗贼光顾。众人不知这是黑道中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围着那草人纷纷乱猜,不明白它是从何而来。毕竟白去疾算是学武出身,猛地醒悟过来,叫道:“不好!有贼人进来了!快分头搜索!”这时才发现女婿不在身边,还当他年轻贪睡未醒,便往女儿、女婿的房中赶来。
刚到女儿房门口,听得有忽啦啦的声音,回头一看,西首库房屋顶上有红火窜起。女儿开门出来,失声惊叫。白去疾问:“乐云呢?”白玉凤道:“他早出去了!爹爹,着火了,快叫人救火呀!”
白去疾无暇与她细说,只道:“有贼人进来了,是贼人放的火!乐云去了哪里?我没见到他的人。”
白玉凤脑子比父亲快,回身一看丈夫床帐上的宝剑不见了,忙说:“定是去了后院!我们快去!”
后院有间精舍,是贮放白家细软财物的地方,平时不许下人踏入一步。白去疾被女儿一言点醒,急忙与女儿一起赶去。
赶到后院,便闻有打斗之声,那精舍的窗纸上透出灯光,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显然,朱乐云正与贼人交手。
白去疾怕女婿有失,大声叫道:“乐云!不要怕,我来助你!”话音未息,砰地一下,一条人影破窗而出,却是朱乐云被人一掌打在胸口,倒撞出来,身子还没落地,口中便喷出一支血箭。白去疾抢上几步,将他接住。这时白玉风也已赶到,朱乐云道:“是……是……‘山崩……地裂’……”话未说完,便嗒然气绝。
白去疾悲愤交加,仗剑冲了上去,人还未到门口,只见一个黑衣人手中拿着那本长空道人遗下的《道德真经》,从门内大步出来。白去疾吼道:“好奸贼!我与你拼了!”挺剑刺去,那人哈哈一笑,侧身让过,起手一掌,正中白去疾心口,打得他肋骨内陷,立时毙命。
白玉凤惊得呆了,眼睁睁看着凶手纵上屋顶,如飞般去了。
白玉凤将这段伤心的往事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陈东岩却不能相信刘清风会因一本武学秘笈做出这种事来,问道:“白夫人,据你所说,你是亲眼见到刘清风杀你父亲、丈夫,抢去秘笈的?那人真是刘清风,而不是别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人?”
白玉凤抬起头来:“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想不到是他。你跟他是好朋友,他左额上有指甲大小的一块紫色的胎记,是不是?我家有秘笈之事,除了刘清风世上无人知悉,秘笈藏在后院那间精舍,便是我也不知。刘清风外忠内奸,是天下第一恶人!”
齐圣姑道:“听白姐姐这般伤心叙说往事,我心里也毛燥燥的想哭一场。只是你父亲、老公都叫刘清风杀了,你怎么好端端的不少一根汗毛?瞧来刘清风也跟我这位陈大哥一样,碰到美貌的女人,心肠就软了。”
谁都听得出她话中含刺。陈东岩只是苦笑一下,不与她计较。那矮子伍天龙和大汉曾意都向她怒目而视,齐圣姑回给他俩一个白眼。
秦志龙道:“齐姑娘这话问得在理,其时我们这位白三妹还称不上会武,刘清风要杀她,只是举手之劳的事。若说他天良未泯,夺书杀人已觉过分,故手下留情,放过了其时不会武功的一个妇人,这虽也言之成理,但总是叫人难以深信。陈大侠,你与刘清风交好,他这人在女色上头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这话问得蹊跷,陈东岩想一想,答道:“秦兄的意思我不大明白。白夫人,对不起,我们这是要弄清事由,若是言语不当,还请多多鉴谅……”
齐圣姑笑了起来:“陈大侠这话纯属多余,这位白姐姐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浑身浑脑一位巾帼英雄,在她面前还有什么可碍口的?白姐姐,你说是不是?”她年纪不大,却是什么都懂,陈东岩不禁啼笑皆非,只是摇头。
白玉凤脸上一红,说:“陈大侠的意思我明白,有什么话但说不妨。”
陈东岩道:“这,我就放肆了。刘大侠与我相交多年,他决不是个贪色风流的人。他的夫人容貌虽不及白夫人,但也不算难看。据我所知,他这头亲事是母亲作主的,夫妻间一直相敬如宾,从不曾红过脸。不过……刘大侠对妇孺一直比较宽恕,倒是有的。他跟我说过,他这辈子,从不与女人交手。女子天生气力不及男人,便是胜了又何足得意?”
秦志龙道:“着哇!这就是刘清风所以放过白三妹之由了。他自负得紧,不肯拿女人的血沾自己的手……”
齐圣姑抢着道:“我没见过刘清风,但看陈大哥的性情,想来刘清风也会是个自负的人。男人有点儿本事的,没有一个不自负的。刘清风本身武功极高,所学极博,长空武学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否则,你们白家的两位……这不说它了。刘清风既已在武林中鲜逢敌手,再学一门武功又有什么用?况且,他已经悉知长空武学的秘奥,更不必出此下策,把自己弄得臭哄哄的。白姐姐,我说话没有分寸,实在是你的话中漏洞太大了。”
宣阳四义对齐圣姑一再打岔已极为不满,看在陈东岩的面子上才隐忍不发,这时听她言语中涉及白家的两个死人,白玉凤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变色,“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陈大侠!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我……”
陈东岩急忙向齐圣姑使个眼色,道:“妹子,你也太不像话了!这里都是成名人物,哪有你说话的份?白夫人,小孩子说话没有分寸,你休要跟她一般见识,都看在我面上。不过呢,我心中也有一点疑惑:凭他对你家的恩惠,他就是真想要你家的什么宝贝,你们也不会不给他吧?何用得使下三滥的手段呢?再说,以刘清风的身手,真要到你家盗取什么东西,哪里会让人发现行迹?秦大哥你说是不是?”
秦志龙道:“自然疑点是有的,我也曾多方设譬,总觉此事漏洞甚多,但偏偏又是白三妹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怎能不信?难道真有人假扮着刘清风的模样来盗书杀人又栽赃?”
齐圣姑“咕”的一笑,又想插话,陈东岩以目示意,她才忍住。
曾意道:“如果有人假冒,我们先不问假冒者是谁,刘清风心中无愧,为何约定要到宣阳镇来的却又不来呢?倘不是心中有鬼,名满天下的‘刘大侠’怎会食言?倘不是心中有鬼,‘刘大侠’嫉恶如仇,他的朋友遭人暗算,冤屈难伸,他怎会不问不闻?”
伍天龙道:“不错!什么也不用多说了,案子是刘清风做下的,姓陈的,你自称跟凶手是好朋友,又要为他出头,你划下道儿来吧,不管是软的硬的,都由我们宣阳四义接着!你若是讲道理的,我们也不跟你多说,只烦你一件事,你给刘清风捎句话去:就说我们宣阳四义要向他讨还血债!他是一个人来也罢,七兄八弟一起来也罢,我们大不了一起死在他手里就是了!”
陈东岩也不动气,笑道:“不错,我与刘清风确是好朋友!我信得过刘清风,刘清风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管到哪里,我都是这一句话!我此刻不能多说什么,我既然揽上这事,必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四位义气过人,若是信得过姓陈的,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不是我吓唬谁,四位虽然英武过人,但若是要想跟刘清风较量,恐怕还得再练十年八年!三年后的今日,咱们在此再会,那时姓陈的如不能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就送上脖子上的人头!”说罢双手一按桌面站起,转脸对齐圣姑说:“我们走!”
宣阳四义面面相觑,心想:以陈东岩的身分,他既然夸下海口,把话说绝,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就都一起站起,将陈、齐两人送出大门,眼瞧着他们头也不回向南行去。伍天龙说:“大哥,姓陈的是刘清风一党,就这么放他走了?要不要追上去?”
秦志龙苦笑着摇头不语。曾意喟道:“四弟,咱们留得下他么?你回去看看那张桌子就明白了。”
伍天龙摸不着头脑,回到桌边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硬木桌面上印着清晰的四只手印,都是深达半寸,两只较大,两只较小,竟如木匠精心雕镂出来似的。陈东岩名家弟子,内功自非泛泛,那个伶牙俐齿的年轻姑娘也有这般厉害的内力,真是不可思议。
陈东岩和齐圣姑穿镇而过,回过头来,看不见太白楼了,齐圣姑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陈……我还是叫你陈大哥吧!算是便宜了你。什么‘宣阳四义’?‘宣阳四虫’才差不多。要不是你再拦我,我真想给他们一点苦头吃吃。那条狐狸精我最看不入眼,一双桃花眼瞟来瞟去的!陈大哥,你不是给她迷住了吧?”
陈东岩脸一红,斥道:“休要胡说八道!我与他们无怨无仇,何必多结冤家?那四人跟刘清风有点儿误会。我与刘大侠是好朋友,自该设法为他消谤弥祸。圣姑,你是七窍玲珑心,你看那白玉凤的话有几分可信?”
齐圣姑道:“十分可信!”
陈东岩愣了一下:“你胡说!”
齐圣姑道:“我说错了么?我看你适才听得入迷的样子,心想,还自称是好朋友呢!人家把你的好朋友说成一堆臭狗屎,你毫不生气,不是对她信到十二分,何至于此?若是刘清风是我的朋友,有人红口白牙说他坏话,我早就大耳括子打过去了,怎能容她恶言诋毁!你老实说,你心中是不是已对刘清风起了疑心?”
陈东岩哑然失笑,道:“岂有此理?我怎会疑心刘大哥?我只会怀疑你!你跟着我,又不告诉我你的来历,到底是何居心,着实可疑。适才你还叫我大哥,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妹子?”
齐圣姑道:“我的来历到时候自会告诉你的,但不是此刻。总之我不会害你,你要记得,想伤你的是白玉凤,救你性命的才是我!”
两人已走到镇外,道右是一片岗子,遍布着数十个坟头。有大有小,有的简陋,只是一个小土包,有的高大,坟前翁仲石兽,苍松翠柏。陈东岩心念一动,说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举足走入坟地。
齐圣姑道:“坟头有什么好看的?”话是这么说,人也跟了进去。
陈东岩心想,白家是宣阳镇上的大户人家,所建坟墓必甚讲究。便不暇细看,径朝那东头显得最为高大的坟墓走去。走近一看,果然是白去疾和朱乐云的阴宅。皆是用青色方石垒砌,白石铺地,石缝中生出芊芊绿草。看那墓碑有一人来高,一块上镌“先考白公去疾之墓”,另一块是“先夫朱公乐云之墓”。绕着看了一周,也没什么异样。
齐圣姑见他久久注视墓碑,便不耐烦地道:“你不识字是不是?里头埋的又不是你的先人!”
陈东岩听她话语太过刺耳,心生怒气,沉着脸道:“你这姑娘怎么如此说话?你有爹娘没有?你是石板缝里蹦出来的?”
齐圣姑吃了一惊,不解他因何发怒,眼圈一红,扁扁嘴想哭,又硬生生忍住,嚷道:“你知道我是没有爹娘疼爱的,你便欺负我!我……我……”终于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陈东岩一愣,想不到这丫头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真是难缠。见她哭得伤心,不由稍感歉疚,慰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你既叫我大哥,我便可以管教你,你这人往后说话得有些分寸,总这般口没遮拦的胡乱伤人,于人于己都不好!”
齐圣姑道:“我哪里说错啦?我口没遮拦,又没人教过我怎样说话才招人喜欢。我才说了一句,你便嘀哩嘟噜数落我一大堆!”
陈东岩年纪大了她十岁,要论嘴上功夫,却差了不止一筹,只得甘拜下风,无言以对。两人出了坟地,重又踏上南行之路。
齐圣姑言辞锋利,不肯让人,但在旅途之上,长行寂寞,有这么一个丫头说说谈谈,倒也不显冷清。是以在一路上,陈东岩少不了与她斗嘴抬杠。行到傍晚,到了一个小镇,投宿客栈。客栈老板见他俩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便问道:“两位,抱歉得很,小店只剩一间上房还没人住,不知……”
齐圣姑把眼一瞪,怒道:“你开客栈的说没有客房,索性关门大吉!你当我付不出房钱还是存心不让我住?”掏出一锭银子,往柜上一丢,“当”的一下,几乎把柜台砸破。
老板吓了一跳,心想:那来这等蛮横的丫头,莫非她老子是山大王?赔笑道:“客官息怒!小店是真的客满了,我们开客栈的,哪有空着客房不让客人住的道理,实在是今日不巧,在两位前头来了十三位客商。”
齐圣姑道:“那有什么?你让他们让一让,腾出一间来给我就是了!”
陈东岩想:后客让前客,是铁定的道理。终年在外,哪有许多讲究,道:“老板,你把那间上房给这位姑娘,我胡乱在哪里挤一挤就是了。”
齐圣姑抢着说:“这可不行!他开客栈的不备客房开什么客栈?我今日非要他两间上房不可!”又伸手重重拍了下台子。那台子本就陈旧,她使力又大了点儿,“喀喇”塌了半边。
这是齐圣姑不对了,陈东岩正要责备她,旁边一人笑道:“姑娘好大的脾气,我房里那张床又宽又大,姑娘若不嫌弃,与我睡一床如何?”话声轻佻,满带荡意。
陈东岩转头一看,此人生得腰细膀阔,雪白一张国字脸,长眉凤目,耸鼻薄唇,身穿一件宝蓝丝光缎袍,正是适才聚在屋角那张大圆桌上喝酒那伙行商中的一个。
这人话音方落,屋角那伙人便哄堂大笑。内中一个黄胖子笑道:“张七郎也太猴气了,那是个没开窍的雏儿,毛还没长齐呢!怎么经得起你那话儿?”
陈东岩大怒,把脸一沉,正要发作。齐圣姑反手一掌,张七郎闪避不及,脸上正着,跌出去一丈,摔倒在地,半张脸肿胖,一时居然爬不起来。那伙行商都呆住了,好半天才省过神来,便有几人捋袖拔拳地冲过来,骂道:“奶奶的,好蛮的小蹄子,竟敢打人,不想活了!”
陈东岩不等他们近身,劈空一掌,劲力到处,抢来的几人只觉胸闷气塞,立足不稳,一齐往后倒下,人叠人,人压人,跌成一堆。齐圣姑见了“咯咯咯”笑得透不过气来。
那伙行商起先不过仗着人多势众,内中并无会武的人,待见识了陈东岩的功夫,心知是碰上了练家子,哪里还敢寻衅生事,扶起那个张七郎都低着脑袋往后头去了。
老板情知今日之事非善言可了,连连作揖赔情,低声下气地说:“姑娘不要生气,客房有,有客房。小人这就去收拾。”
陈东岩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倒底有没有空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老板道:“本来是真的没有了,如今是……不敢没有,小人把自己夫妻住的房间腾出来……”
陈东岩伸手拦住:“那就不必了。客随主便,你既然已无空房,那就没有硬让你腾房的道理。你腾出来我也不住!否则,我不成了泼皮无赖一般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齐圣姑。这丫头毫不懂得世故之情,既与自己同行,就该教她立身处事的道理。须让她明白,一个武学之士,决不可以力欺人。
齐圣姑聪明伶俐,见陈东岩话中别有意味,稍想一想,便知是说给自己听的,心中不悦,暗道:我全是为你,你不领情倒也罢了,还跟我摆大侠客的谱儿,拿言语刺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鼻中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理他。
老板唯唯称是,说道:“上房虽说没了,楼上角落里有个小房间,只朝西开一个窗,又是在灶间的上头,客官若是不怕热的话……”陈东岩忙道:“无妨,我不怕热。就是那一间好!”
老板便命小伙计领客人到各自房中安顿下来。不久天全黑了,陈东岩与齐圣姑一同吃了晚饭,各自回房歇息。陈东岩满腹心事,睁着眼睛不住在脑中思索白玉凤的话。大话是说出去了,但这桩命案究竟从何入手,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齐圣姑来历不明,瞧她的言谈举止,不像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这小姑娘跟在身边,只会添乱,但自己话已出口,要带她去见刘清风,自也不能反悔……到此时能够静下来细细盘算,他才觉得自己将这两件事夹在一起,甚是不智,说不定还会引起刘清风的误会。但事已至此,别无善策,惟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好在陈东岩不是个一事上心便顾虑重重的人,想到后来,叹口气暗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见了刘清风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我何必多费心思?将烦心的事悉数丢开,管自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瓦上嗒一下轻响,似有狸猫踏瓦而行。陈东岩浪迹江湖,见多识广,屏息倾听一会,却再无声音。他顿时警觉起来,若是狸猫出行,足音虽轻,不会只响一下,瞧来竟是有高手夜行。
一个小小的乡镇,怎会有夜行人出现?此事大为可疑。倒要看看是哪一条道上的朋友。
他轻轻下床,挨到西窗下,小心拨开窗子,伸手搭住屋檐,吸一口气,收腹翻上瓦背,只见一条黑影如飞般跃到中间大屋的屋顶,姿势曼妙,身轻如燕,轻功着实可观。看那身影,似乎是个女子。
陈东岩心中浮起一个念头:难道是白玉凤?
齐圣姑的房间正在那屋子的东头,陈东岩急忙悄悄跟过去。那黑影果然径奔东头,窜入齐圣姑的房中去了。
陈东岩一惊,再顾不得暴露自己的行迹,飞快赶过去,一足踏上窗档,已解下腰中宝剑,一眼瞥见那黑衣人正用一把雪亮的小刀隔着纱帐向齐圣姑刺去。陈东岩一急,宝剑一指,剑头上射出一柄三寸长的小剑,后发而先至,“当”地一下正射中那小刀,将小刀击飞。那人甚是了得,小刀脱手之后,她不等小刀落地,足尖一挑,小刀立时飞向陈东岩面门。陈东岩提剑一挡,意欲将小刀拍落。岂知那人把手一招,小刀如同牵着一根线似的,回到她手中。
这一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陈东岩看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一张脸白得毫无生气,平板无光,甚是冷峻。陈东岩不想惊动店中客人,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行刺?”
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陈东岩一会,低声道:“小妖女呢?你把她藏哪去了?”她声音嘶哑,带着怒意。
陈东岩愣了一愣,方始明白:齐圣姑不在床上,难怪毫无动静。
听她口气,与齐圣姑之间结有仇隙。便说道:“我怎会知道!你到底是谁?在下武夷山陈东岩。”
女子冷冷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与你无怨无仇,我只问小妖女去了哪里?哼!她逃得过今晚,逃不过明日!请你转告她,这一次我不会饶她了!”说罢跃出后窗走了。
陈东岩本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这女子身法极快,顷刻间即去得远了,转念一想,就是追上她,她不肯说也是枉然。看来齐圣姑小小人儿,鬼花样甚多,她似乎事先知道对头要寻她算帐,先行躲起来,压根儿就没在自己房中睡觉。
伫立屋中,等了片刻,仍不见齐圣姑回来,陈东岩怕被人发现,甚难解释,心想,还是回自己房中,到天亮再说。他跃上瓦背,回自己房去,仍从西窗进去。双足刚刚碰到地面,忽闻房内有极轻微的呼吸之声,不由一惊,正要拔剑,便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陈大哥,是我。”正是齐圣姑的声音。凝目看去,房顶梁上,齐圣姑便如狸猫般缩成一团。
陈东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居然躲在这里,倒是叫人意想不到。这丫头的淘气,真是平生仅见。当下也不理她,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管自脱鞋上床躺倒。
齐圣姑小声道:“陈大哥,那恶人走了么?她怎么说?”
“恶人自有恶人磨”,陈东岩忽想到这句老话,这丫头自己便是个恶人,反而将别人称作恶人,倒也算一桩奇事。决计吓她一下,道:“她不肯走,说要等你回去呢!她是什么人?她比你更恶吗?”
齐圣姑一听“恶人”未走,躲在梁上不敢下地,说:“她自然比我恶上一万倍还不止……哎,你说我是恶人,我有什么恶了?我恶?又怎么救你性命?你绕着弯子骂我,真正是良心叫狗吃了!”
陈东岩道:“喂!你一个姑娘家,躲在男人房中,还算什么呢?”
齐圣姑道:“那有什么?反正那个恶人不走,我是不会走的。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谁也管不着!我又没碍着你!”
陈东岩道:“这倒奇了!你跑到我的房中来,还说没碍着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一个姑娘,应懂得自重自爱,若是叫人看见,问你一句:喂,你怎么跑到人家男人的房里去了?你怎么回答?”
齐圣姑满不在乎地道:“很好回答呀!我就说:这个男人是正人君子,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客。我被恶人追杀,不托庇于陈大侠,又到哪里去?”
她一连两个“大侠”一叫,陈东岩心就软了,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道:“好啦!你也不用给我灌米汤了。下来吧,那女子已经走了!”
齐圣姑一跃而下,笑道:“你也这么坏!叫我担了半天心事。”走向房门正要出去,忽又站住,“你可不要骗我哦!她倒底走没走?”
陈东岩笑道:“你也有怕的人,这倒是大大的叫人料想不到。她没能找到你,自然是走了,但留下一句话要我转告给你……”
“什么话?”
“你先说个明白,你究竟是哪一派的弟子?她又是谁?为何要跟你过不去?你若不说,我也没有定要告诉你的道理!”
齐圣姑转动着眸子想了一会,冷哼一声,道:“你要跟我讲斤头?好啊!我今日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大名鼎鼎的陈大侠只是徒具虚名,口中豪气冲天,骨子里实是个胆小鬼!欺软怕硬,见人家武功比他高,就怕得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
陈东岩不受她激,笑道:“我陈东岩人品如何,世人自有公论,你爱说白道黑那也由你。你不想知道她的话,只管请便,我可是要睡觉了。”当即转身朝里。
齐圣姑大怒,冲过去举手朝他屁股打了下去。陈东岩听得身后有异,快速向里滚进。这一掌便没打着。急起身时,齐圣姑又一拳打来,他赶紧往上一抓,扣住她的手腕。齐圣姑一挣没能挣脱,心中一酸,眼泪哗哗流下来了,哭道:“你欺负我,你欺负我……呜呜……”
陈东岩怕为隔壁房中客人发觉,顿时慌了神:“别哭,别哭了,我的姑奶奶!我告诉你还不成么?那女子说:你躲得过今晚,躲不过明日,她决不饶你。就是这话,别的都没说,跟你一样,守口如瓶,神神秘秘的,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齐圣姑道:“本来……本来就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有什么可奇怪的?她是我的师姐。”
“是你师姐?这……真是不可思议!她像跟你有深仇大恨,非要杀了你才甘心呢!你们师姐妹怎会弄成这样?”陈东岩回想起那个女子飞刀出手后又能自行收回的功夫,与齐圣姑袖中飞线夺刀的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师出同门。
“这……师姐妹反目成仇,又有何奇?大哥,你要帮我!你若不帮我,我就死在她手里了!”她忽又变成个娇惯了的小妹妹,拉着陈东岩的手摇着撒娇。
陈东岩自然知道,她别有隐情不肯透露,望着她脸上那副小鸟依人似的神情,心肠一软,正要答允,猛省起自己这两日因了逞强好胜,身上已揽上一件十分棘手的事,这丫头人小鬼大,休要糊里糊涂着了她道儿,传到江湖上去,被人说:陈东岩自命不凡,却被一个小女孩弄得团团转,可笑!那就丢了大人了。如此一想,心下踌躇,便答应不出。
“你不肯帮我?要眼睁睁地看我被她杀死?”
陈东岩说:“你要我帮你,但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如何帮法?谁知过错是不是在你这一方呢?”
“好!好!我从不求人,今日是头一遭,我再不会求你了!”她气嘟嘟地一摔手,转身走了出去。
陈东岩当她过一会自会转来,也不去理她。岂知这回猜错了,齐圣姑一去不回头。他等了许久,想去寻她说话,又怕吃她冲撞,一直到天亮,也没合眼,便起床洗了脸,下楼来吃早点。
叫了几样馒头、包子、面条,左等右等,仍不见齐圣姑出来。猜她半夜折腾,此刻还在睡回笼觉,便顾自己吃了,唤过伙计,吩咐他去叫醒齐圣姑。
伙计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啊呀!客官,难道你还不知道?那位姑娘天未亮就走啦!她能不告诉你?”
陈东岩一惊:“她走啦?真是胡闹!她往哪个方向走的?”
伙计道:“这倒奇了!你两位一起来住店,那姑娘却先走了。我也问过她,她立时变了脸色,恶狠狠一脸的杀气,像要将我吞下去似的。客官,你们别是闹别扭了吧?这也难怪,瞒了家人……”他也将齐陈二人当作一对私奔出逃的男女。
陈东岩一把揪住他领口:“快说!她往哪里走的?”
伙计这才怕了:“她……她是……往南去的……”
陈东岩松开手,丢块碎银在桌上,大步奔出客栈。心想:她师姐说过不饶她,必是在前路等她自投罗网。齐圣姑这人虽然古怪,毕竟向我软言求恳过,若是当真伤在旁人之手,我心何安?他心中又悔又急,加快步子朝南边疾追下去。
一气赶出十里路,只见前头是个三岔路口,路口有个石亭子。亭中空无一人,石桌上有一粉红色的手绢,四角用小石子压住。陈东岩拿起一看,正是齐圣姑之物,还带一股淡淡的幽香。
前面两条岔路,她究竟是从哪条路去,却是半点摸不着头脑。他牵挂着齐圣姑的生死安危,纵身跃上石亭顶上,东张张,西望望,一时不知该向哪条路追下去。
正在犹豫难决、心急如焚之际,忽听脑后有飞物袭来。他急转过身子,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已飞到眼前。他伸手一抄,将那物接住,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松果。随即就听到齐圣姑的笑声。亭旁大松树上,齐圣姑坐在一根横枝上,两只脚悠悠荡荡,正笑盈盈地望着陈东岩。
为她担了半天的心事,她却是耍猴似地耍弄了自己,陈东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阴了脸,不睬她,跳下地就往右边那条路走去。
齐圣姑见他是真地生气了,连忙跳下地来跟了上去,道:“大哥你别生气,是小妹的错。小妹给你赔礼还不成么?我晓得大哥对我好,是真心疼我的。我从此后再不淘气了。”
陈东岩收住步子,道:“你也有认错的时候?你真把我急死了!早知你如此,我根本不用管你的死活。我看定是你不好,得罪了你的师姐。我告诉你,如果一会你碰到你的师姐,好好向她认个错,跟了她回家去!”
齐圣姑道:“这……大哥,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去见刘清风,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你向来言出如山,从不反悔……”
陈东岩道:“不错,我这人一向重言诺,说到做到,但对你却用不着这一套。我今日就是要反悔,就是要食言。我看你一身邪气,必非名门正派弟子。对付你这种人,不用讲信义,讲了你也不懂。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你再不要跟着我!”
齐圣姑见他语气决绝,脸上板得铁硬,不由鼻根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咬牙忍住,深深吸口气,道:“大哥,这话可是你说的,好!好!连你也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死了算了!”.从靴统里取出一把雪亮的短刀,眼泪汪汪地看着陈东岩,“大哥,我死以后,烦你就地挖个坑将我埋了,别让我暴尸荒野。”
陈东岩知她惯会做作,只微微冷笑,不发一言。
齐圣姑一咬牙,圆睁双眼,提起刀来就往自己胸口刺入。
陈东岩不信她真会用刀自杀,是以一直垂手不拦,眼见她刀至胸口竟不停留,不由大吃一惊,急抬手抓她手臂,却已晚了一瞬,那刀透衣而入,深达半寸,鲜血立时渗出衣衫,身子摇摇欲倒。他急忙扶住。
齐圣姑惨然笑道:“大哥,这样你开……心……吧?”
陈东岩万万想不到她真会这般行事,脑中乱作一团,抱着她大叫:“圣姑!圣姑!你怎能因一句玩话伤害自己?你太不该了!”齐圣姑摇摇头,已说不出话来。
陈东岩轻轻将她放倒地上,小心起出刀尖。她伤口中鲜血狂喷,大叫一声,昏了过去。陈东岩慌不迭地点了她胸口几处穴道,又取出金创药给她敷上。幸亏适才她刀刺己胸时,他伸手拉了一把,使其刀尖略偏,不曾伤及心脏,看来还有一线活命之望。陈东岩脱下外衣,把她裹了起来,抱在怀中,急急从原路返回小镇。
客栈的伙计和老板亲见他俩出门时好端端的,回来却一个脸色铁青,像要杀人的凶徒,另一个气息奄奄,命若游丝,想不通是何道理,却又不敢问询,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满肚子的疑虑。
陈东岩将齐圣姑抱入房内的床上。她伤口虽已不再流血,但脉搏细弱,呼吸短促,仍在昏迷之中。陈东岩心下十分忧虑,这姑娘若是不治,可说是害在自己手里,说什么也得救活她。陈暗运内力,将真气输入她体内。渐渐的,齐圣姑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睁开眼来,嘴唇翕动,似要说话,声音却十分低微。陈东岩将耳朵贴在她唇边,才能听见:“大……哥……我……还没……死……吗?我……不……想死了……我听……你的……话……你不要……丢开……我……”两粒大大的泪珠子流了出来。
陈东岩十分后悔,安慰她道:“我本是骗骗你的。我已答应了你,要带你去见刘大侠的,决不会丢下你不管。你的性子也太刚烈了!你不要说话,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然后我们一起到江南温州去。”
齐圣姑听了脸上露出笑意,好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闭上双眼。
这一来陈东岩寸步不敢离开,一日三餐都让伙计送到房中来,又开了药方,取出银子,命伙计抓药。他最担心的是齐圣姑的师姐再来纠缠寻衅,自己要照顾一个重伤员,那就难以分身应付。
果然,到得这日夜间,刚给齐圣姑服了伤药,便听得瓦背上有极轻的足音。陈东岩暗暗叫苦,心想:真不知她们姐妹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个已经伤成这样了,另一个还不肯放过她。既已来了,躲避终非善策,只有见机行事,最好能化解两人间的过节。
于是,他索性将门窗全部打开,拖过一张椅子对门口坐下,向外说道:“屋顶那位姑娘,请进来叙话,你师妹也在这里!”回头向齐圣姑使个眼色,意示她不要乱动,一切都听从安排。
嗒的一响,那女子已出现在门口,依然一身黑衣,面容僵硬,似乎是从坟墓里刚刚爬出来,惟有一双眼珠子湛然有光,冷冷地瞧着陈东岩。
陈东岩被她看得发毛,此女武功不弱,与自己无怨无仇,一旦动手,己方有许多顾忌,既不能让她伤着齐圣姑,又不拟对她狠下杀着,要面面俱到,确是一个难题。他陡然觉得肩头如压上一副千斤重担,饶是久经厮杀,在这一瞬间里,也不由心头怦怦直跳。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浮出笑容,站起来说道:“姑娘有事请进来吧,你师妹受了点儿伤,性命虽然保住了,暂时还不能起床行礼,还请原谅。”伸手将她让了进门,心想:我已把话说白了,礼数也尽到了,你总不能乱来。
那女子向陈东岩点点头,又对床上的齐圣姑说:“好哇,你又在自己身上弄了个血口子?这可是第三回了,好好一个姑娘,老是拿刀往自己身上割,弄得左一个疤,右一个疤,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你别装死了,起来吧!跟我回去!”
齐圣姑笑着摇摇头,道:“师姐,这回……我是……真的起……不来了……你还看不出来么?若不是……陈大哥救我……我已经……死了。咳,咳……”
师姐用鼻子哼一声,冷笑道:“你运气实在不坏,当着外人在,我也不来难为你,咱们的旧帐可以放一放,待日后再算。你先把那件东西还给我!”
齐圣姑道:“师姐,……你可冤枉我了……我没有拿你的东西呀……咳,咳,陈大哥,你是……知道的……”陈东岩听到这里,约略有点明白了,必是齐圣姑拿了她师姐什么心爱的东西逃出来。以她那种刁钻古怪的性情,拿人东西不还,自是毫不足奇。便道:“齐姑娘,你拿了令师姐什么东西,还是快快给了她,不要再淘气了!”他是好意,齐圣姑性情惫赖,她师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否则怎会跟踪而至,丝毫不念同门之谊。当务之急,是尽量以和为上,所以他开口劝齐圣姑息事宁人。
齐圣姑脸色一变,气急地道:“大哥!你……你又冤枉我……”跟着便是一阵猛咳。陈东岩怕她迸裂伤口,急趋上前给她捶背,责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气。快快躺下!”回过头来,“姑娘尊姓?咱们借一步说话如何?”
齐圣姑道:“大哥,她……姓罗,叫罗秀姑……”
罗秀姑道:“圣姑,你真是找了个好靠山!‘大哥、大哥’叫得好亲热呀!你一有了‘大哥’,骨头轻得叫人肉麻,也不怕羞!姓陈的,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我是她师姐,你是她的‘大哥’,还有什么要瞒着她的?”
陈东岩听她语涉讥讽,心中有气,便道:“罗姑娘,你与令师妹有什么过节,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原非该我过问,我也无意过问。只是齐姑娘今日之负伤,陈某难辞其咎,她伤未痊愈之前,陈某有护理之责,不会让谁动她一根毫毛!要请罗姑娘鉴谅。”
罗秀姑眼中倏地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刀子似地盯着陈东岩,良久,方缓缓地道:“我若是定要动她呢?”
陈东岩朗声道:“那就是逼得我要无礼了,罗姑娘若是不信,只管划下道儿来,陈某奉陪便是!”
罗秀姑哼了一声,道:“我未必会输给你——武夷山白尘子的功夫还算不上天下第一吧!”
陈东岩道:“那第一还是第末,陈某不敢夸口。胜负之数要到决出生死方能判明,总之,陈某一定尽力,决不叫罗姑娘失望就是了!”
罗秀姑冷笑道:“好一副侠义心肠!”又狠狠瞪了齐圣姑一眼,转过身子,走出门去。
陈东岩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齐圣姑床前,道:“你师姐也并不如何不讲道理嘛!圣姑,你究竟拿了她什么宝贝?”
齐圣姑噘起嘴道:“她讲道理,我就不讲道理?”
陈东岩道:“你不要乱扯,我问你:你究竟拿了她什么东西?她是你的师姐,你把东西还了给她,再赔个礼,姐妹俩便能和好如初……”齐圣姑拿手指塞住耳朵,转身朝里不理他。陈东岩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心想,等她伤好了,得赶紧与她分道扬镳。这丫头任性胡为,不可理喻,真正叫人头疼。
在客栈里住了十多天,齐圣姑的伤渐渐好转,已能下地走动。陈东岩掐指一算,已误了给刘清风母亲祝寿的日子,心中自是十分懊恼。有心想不告而别,以免再跟齐圣姑纠缠不清,偏生齐圣姑十分乖觉,整天“大哥”、“大哥”叫得特别亲热,也不再跟他斗气,但每当陈东岩问她师承及与罗秀姑结怨之事,她便顾而言他,不肯泄露一字。武林中人讳言师门秘奥,那也在在皆有,不算稀奇。
这一天上午,齐圣姑到镇上去逛了一圈,重伤初愈,脸色仍是雪白,走了一程,便感气喘,由陈东岩扶她回来。齐圣姑道:“大哥,真是对你不起,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为我耽误了许多正事,你心里怨我不怨?”
陈东岩是风流潇洒的青年剑客,成名以来,一个人无牵无挂,天涯海角四处飘游,交朋结友,随心所欲,真还从未在一处地方呆得这么久过。每日里为齐圣姑侍汤奉药,婆婆妈妈的尽干些琐屑小事,要说不感腻味那是假的,若是直道己意,又怕齐圣姑难过,因此一时答不上来。
齐圣姑察言观色的本领本属一流,把陈东岩脸上的神情瞧在眼里,岂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便幽幽叹了口气,道:“大哥,我可不能再拖累你了。你是不耐烦了,我晓得的,你什么也不用说,自己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要再管我了。我能照顾自己的。只要我不死,日后总有机会报答你的。”话中已带有一丝哭音。
一个小小姑娘,忽而说出懂事的话来,一副大人的口气,其实是心中极怕他丢开她不管,而偏要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宽他的心。陈东岩心肠一热,赶紧安慰她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齐圣姑道:“我知道你是不会丢下我的,但我总不好意思老是拖住你。你若想走,我也不会怪你,只是望你事先跟我说一声,不要一个人悄悄走掉。我是从心底里将你当作我的大哥哥看待的。”
话是极其动情,神色也是极其的恳切,陈东岩与她相处日久,虽总是看不惯她身上那股子肆无忌惮、刁蛮无理的邪气,但当她俏笑软语、乖巧伶俐时,却觉得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妹相伴,也是十分新鲜有味。因此,他笑道:“我也是将你当作小妹妹看待的,只要你听话,不再淘气,更不要动辄寻死觅活吓唬人,我怎会让你受委屈?何况你还救过我的命呢!是不是呀?”这是取笑她从前常以“救命恩人”自居。齐圣姑听了这番话,宽心大放,立时喜动颜色,嘿嘿地笑了,说:“大哥既然这般爱惜小妹,小妹也要给大哥争气。大哥,我有一个主意,这个地方我也住腻了,我们明日就走!”
陈东岩说:“你还没全好,此去江南温州有数千里之遥,总不成我背你去。”
齐圣姑笑道:“谁说要你背了?我方才在镇上看见有马车,你去雇一辆来,我们两个不就可以动身啦!”
陈东岩道:“坐车颠簸,我是想过的,怕你经不起!”
齐圣姑道:“我有那么娇气么?大哥太把我看扁了!快去雇车!现在就走!这里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她是急性子,想到“走”字,便立时要走。陈东岩也急着要去会见刘清风查明事实真相,当下一笑出门,在街上找了一架马车,也不等到第二天,即时结清帐务,将齐圣姑扶上马车,向南行去。
时当仲秋,田野里满目金黄,西边山上,果红叶绿,煞是悦目。太阳虽还有几分力道,但迎面来风却已凉爽,坐在车中,看车夫悠悠摇荡鞭子,马儿喷着响鼻,车旁田畴、林木、茅屋、吃草的牛羊一晃而过。天上碧空深远,白云舒卷,远山犹如墨染,起伏在迷蒙的云气里,恍若一幅图画。齐圣姑在屋里闷得久了,负伤之后是头一回置身于天地之间,心中喜乐,兴致也分外的高,一路上指点沿途景物,小嘴说个不停,便是车前掠过一只飞鸟,也会引起她一串响亮的笑声。倒是陈东岩怕她受风伤势反复,硬将车帷放下。
两人晓行夜宿,秋日晴朗,道路干燥,四日后即渡过长江。到了江南,但见到处小桥流水,沟渠纵横,秀竹垂柳,景物与江北不同。道路也不似北地那般一马平川,马车便行得慢了。幸得齐圣姑已大体康复,待到了海口,便打发马车回去,两人搭上南去的一艘海船,扬帆南行。
头几日,齐圣姑不惯乘船,稍遇风浪,便头晕目眩,躲进舱内蒙头大睡,渐渐地习惯了船上的日子,一俟风平浪静,船身摇晃得不厉害,也敢上甲板来观赏海上飞鸥,帮水手扳舵摇橹戏耍。
船在海上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欧江入海口,循江上行,不消半日,便靠上温州城码头。两人弃船登岸,先投客店住下——刘清风家在乡下,打算次日再去刘家拜访。
陈东岩与刘清风相识多年,但还是头一回来刘家,心想人家老母在堂,空着双手去拜谒不好,次日先到街上采办了四色水礼,又向一位在家门口端着茶壶喝茶的老者问明路径,出南门,踏着田间小路,向南斗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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