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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伤心万柳杀(作者: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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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14 18:36: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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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4 18:37: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上篇:魔箫
  苏州蝙蝠坞的龙头老大乐无涯本是汉王陈友谅的后代,他毕生的心愿就是推翻朱家天下,成就大业。为此他不惜结交蒙古瓦剌、东海倭寇,不惜冒险收罗同样野心勃勃的魔女辛荑。可乐无涯悲凉地发现,他离统率铁骑金甲的“主公”越来越远,而离一群乌合之众的“帮主”越来越近了。
  辛荑凭借其勾魂夺魄的魔箫和摄魂术肆虐江湖,网罗了一大批武林俊彦、江湖豪杰,其中包括京郊“万柳山庄”庄主柳红桥的高足、仁侠谦和的年轻高手风淡泊。
  为了营救风淡泊等被迷失本性的豪杰们,武林各大门派的高手在柳红桥的率领下,杀奔蝙蝠坞。昔年名满天下的一代毒侠华平,曾因一场误会而流落扬州花街,为救挚友风淡泊,华平孤身犯险,潜入蝙蝠坞。臭名昭著的浪女“高邮六枝花”居然也动了真情,加入了进军蝙蝠坞的队伍。所有的人都在忍受着心灵上的折磨,希望和绝望交织着,纯情和绝情交织着,信誓旦旦和忘恩负义交织着,仁侠善良和残暴邪恶也交织着。他们都卷入了人性、兽性和魔性交织的漩涡中,不能自拔。他们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乐无涯的儿子乐漫天是蝙蝠坞中唯一痛恨“光复大业”的人,他装疯卖傻,放浪形骸,暗地里却一直想瓦解蝙蝠坞和辛荑的势力,过一种安宁恬淡的生活。他为使风淡泊清醒,用尽了“邪恶”的手段,他又和华平暗中联络,准备在八月十五和柳红桥联手,对抗辛荑。
  八月十五终于来了。乐无涯和辛荑之间首先发生了“内乱”,在柳红桥大队人马来临后,他们又联手一致对外,惨烈的搏杀席卷了蝙蝠坞。
  就在辛荑几乎已胜定的时候,清醒过来的风淡泊反戈一击,用无敌的柳家神功“万柳杀”格杀了辛荑。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的确深爱着这个魔女,这和摄魂术无关。
  辛荑已死,魔法已破,可在那些曾是她裙下“死士”的年轻高手心中,却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们还能站起来吗?
  第一回 相逢在扬州
  乐漫天做梦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在此时看见那个人。
  他正在酒楼上饮酒,他的心情坏透了。他坐在那里已小半个时辰了,居然连朝窗外望一眼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可他偏偏在此时扭头看了一下窗外。
  窗外是扬州最繁华的街道,闹哄哄的尽是人。
  可他偏偏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目光牵引到那人身上呢?
  乐漫天的心狂跳起来,但只跳了几下,就被沉重如山的回忆压得快窒息了。
  怎么可能是他?!
  怎么可能看见他?!
  为什么偏偏就看见了他?!
  难道真是天意吗?真的有天意吗?
  乐漫天突然觉得头晕,肚子里的酒菜一齐开始造反。
  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他的眼中已迸出了泪花—“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七月天的扬州,地上就跟下了火似的。
  ※  ※  ※
  张珂正躺在藕花榭中的湘竹凉榻上,闭着眼睛,听一个怀抱琵琶的少女轻拢慢捻。榻边还有两个披着轻纱的少女,轻盈地为他打扇。
  紫檀树根雕成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只白玉托盘,托盘中有几块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看着都让人垂涎,更有一串紫玉明珠般的葡萄,泛着诱人的莹光。
  这样的日子,扬州城里又有几个人能享受得到呢?
  弹琵琶的少女弹完了一支曲子,停了手,不知该如何是好。张珮眼都没睁,只微微皱了皱眉,那弹琵琶的少女乖觉地起身,抱了琵琶,悄悄走开了。
  张珂觉得很无聊,日子过得很闷,很没意思。
  张玥行八,人称“张八公子”。张家是扬州首屈一指的盐商,生意兴隆自不消说,他有七个哥哥,他的父亲张亿和正春秋鼎盛,生意上的事,根本轮不着他去过问,他也不想过问。
  于是张八公子就只好去飞鹰走马,只好去歌天舞地,只好去依红偎翠,只好去做他的“青楼名公子”。
  这种生活刚开头也还很刺激很新鲜,可日子一久,也就厌烦了,于是张珮便总有一种无所事事、虚掷青春的感叹。
  张珂现在就在叹气。
  这口气还没叹完,一个少女匆匆走进小榭,递给他一张花笺,微笑道:“李家公子说请公子务必……务必不要犯懒。”
  “李之问这小子,又跟我闹什么呢?”张珂皱眉叹气,打开花笺。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
  ※  ※  ※
  张八公子的马车很容易认。扬州的马车里最华丽最气派的,就是张八公子的马车。
  老远看见这辆马车,行人就会很恭敬地让道,会指指点点地议论:“八公子又出来了!”
  张珮很喜欢听别人议论自己,不管那议论是嘲弄、是羡慕、是尊敬还是气愤,他都爱听。
  因为只有名人,才会被众人议论。
  凹凸馆的鸨母徐大妈早已迈出了门,满面赔笑:“哎哟,原来是张公子和李公子啊!哪阵风把两位贵客给吹来了?张公子,你可是好多天都没来了,丫头们可都快得相思病了!”
  李之问看都不朝她看,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大妈,听说你这儿来了个名叫杜若的姑娘,吹一口好箫,弹一手好琵琶,张公子想见见她。大妈,给你道喜啦!”
  张珂含笑不语,只是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
  徐大妈脸上的笑容僵住,慢慢叹了口气,苦着脸道:“非是老婆子太过无礼,这个丫头实在不能见,说句老实话,连老婆子都未曾见过她的模样。”
  张珮还是在微笑,李之问却愕然道:“为什么?”
  徐大妈道:“那姓杜的丫头来得就古怪,是自己跑来的,但又说卖艺不卖身。说是现在还没安顿好,要再过个十天半月的才能接待客人。方才来过几个公子爷,都被赶走了。”
  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她还带了两个打手,凶神一样,厉害得很,老高老高的院墙,轻轻一跳就过去了;一块青石,手掌碾碾就成了碎粉,看来这丫头来头不小,老婆子也不敢得罪呀!”
  张珂笑道:“娼女居然还带保镖,倒真是天下奇闻。徐大妈,相烦引路,我倒要会会这个不同寻常的杜若姑娘。”
  徐大妈面色大变,急道:“张公子,你千金贵体,可千万别冒失。那两个凶神厉害得很,真打起来了,你可是要吃亏的咧!”
  李之问大笑道:“大妈,你忘了,张公子可是扬州城首屈一指的武功高手啊!什么碾石成粉,轻纵过墙,对张公子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大妈你不必担心,出了事,我和张公子担待得起!”
  徐大妈迟疑半晌,才叹了口气:“那好,随我来吧!”
  凹凸馆后园里的一座小院,薜萝生香,清雅宜人。
  一阵柔媚的箫声从院中飘了出来,和着薜萝的清香,令人心醉神驰。
  徐大妈悄声道:“就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徐大妈就溜了。
  张珂和李之问驻足门外,似已被这箫声迷住。两人都没有出声,只是凝神倾听。
  箫声渐低,终于慢慢消失于薜萝的清香之中。
  张珂鼓掌赞道:“好箫,好箫!只不知吹箫的人儿如何?”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打开。两个粗豪的大汉转了出来,恶狠狠地瞪着张李二人。
  这两个大汉都是武士打扮,腰间宝刀,足下快靴,头上英雄巾,结束得十分剽悍,显得咄咄逼人。
  一个大汉叱道:“滚开!”
  张珂微笑,朗声道:“杜姑娘,在下扬州张珂、李之问慕名前来拜访,适聆箫韵,如闻仙乐,喜不自禁。若蒙姑娘慈悲,更得一睹芳颜,则三生有幸。”
  那大汉怒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见小姐!你们再不滚开,可休怪我兄弟不客气了!”
  李之问心中有气,又有点好笑:“既已进了这个门槛,居然连天王老子也不接,岂非玩笑?”
  那大汉吼道:“你说什么?”
  李之问道:“我说你们是在开玩笑。”
  那大汉刚想拔刀上前,却被另一个拦住了:“这里不是你们这些纨绔小儿放肆的地方,请滚远些吧!要是胆敢再说一个字,爷爷可真就要你的狗命啦!”
  李之问看见此人眼中迫人的凶光,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脖子上也似有点凉嗖嗖的,连忙转头去看张珂。
  张珮微笑着摇摇头,道:“来不来在我们,见不见在你们,何必这么恶狠狠的呢?你们口气既然这么狂,想必有点功夫,何不露两手让我看看?要是你们真的有两下子,也许我就肯出手教训教训你们了,请,请请!”
  两个大汉见他面带微笑,举止优雅,倒似真像深藏不露的样子,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又齐齐瞪着张珂。
  “阁下是何人门下,敢在这里撒野?”
  张珂折扇一收,笑道:“我师父不过一寻常老道,教过我一些捉鬼镇妖的本事,仅此而已,两位不必害怕,请!”
  怒吼声中,两个大汉一齐出手,四只生铁般的巨爪抓向张珂。
  爪影翻飞,吼声如雷。
  李之问的脸都吓白了,膝盖也有点发软,耳中更是嗡嗡乱响。偷眼觑去,只见张珂折扇轻摇,脚下踩着诡异的步法,好整以暇地闪避着,竟如闲庭信步一般。
  “无畏无敌十八抓,果然好功夫!”
  两个大汉悚然住手,漫天爪影顿收,张珂已置身院中一丛花树下,笑得很斯文、很开心。
  “原来是名震东南的赵氏双雄,幸会,幸会!家师曾对在下提起过令尊赵无畏赵老前辈,对令尊武学赞不绝口。在下久欲拜望赵老前辈,不料却先在此邂逅两位赵兄,真是幸会!”
  他居然在这当口套起了近乎,怎不叫赵氏双雄气破了肚皮?
  更可气的是,此人一招未发便揭破了他们的武功家数。
  若是传到江湖上去,他们颜面何存?要知济南赵府是武林世家,赵无畏又素以治家严厉闻名江湖。若是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竟然会为一个娼女充当打手,老脸又该往哪儿搁呢?
  双雄之一低吼道:“一门双雄,赵先赵后,本是孪生兄弟,阁下您想必认错人了!”
  可惜,他再掩饰也没用,须知相貌可经易容改变,武功却是不会骗人的。
  张珂笑而不答,赵氏双雄正欲往院内抢去,花树下已转出个青衣少女,脆声道:“我们小姐请张公子上楼坐坐,赵先、赵后,不可对张八公子无礼!”
  赵氏双雄对望一眼,咬牙沉声道:“是!”
  李之问经此一吓,早已失去了探花的兴趣,对张铜拱拱手道:“张兄得蒙佳人垂青,可喜可贺。小弟家中尚有些杂事,先走一步了。”
  那青衣少女笑道:“李公子请好走!八公子,请上楼吧,我们小姐正等着你呢!”
  张珂朝李之问拱手笑道:“如此,小弟就占先了。”
  李之问苦笑道:“如此小弟便告辞了。”
  ※  ※  ※
  李之问虽然家世豪富,却一向是个不很愿意惹事生非的人,尤其不愿惹扬州城里的青皮混混。身边没有仆从时,更怕吃眼前亏。
  所以当他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时,惊魂未定的他立即退了几步,给那人让道,口中还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今天实在没有惹事的心情。
  那人是个独眼的胖大和尚,右手绰着一柄粗大的铁禅杖,杖头挂着个大包袱,袈裟半裸着,露出毛茸茸的胸脯,那只又大又圆的牛眼睛正灼灼地瞪着李之问。
  李之问连忙拱手道:“大师请勿生气,小可一时不小心,冲撞了大师,这厢赔礼。”
  可他不想惹事,并不等于别人也不想。
  独眼和尚打雷般地吼道:“明明是洒家不小心撞了你,你却自认撞了洒家,洒家正想向你赔礼,你却反向洒家赔礼,天下哪有这种事?你定然是居心不良,心怀鬼胎!”
  李之问哭笑不得,一旁围观的人也都笑将起来。这和尚实在够凶,也实在有趣。
  李之问苦着脸道:“小可怎敢居心不良,怎会心怀鬼胎?”
  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夹缠不清的人。对这种人,讲理自是无用。他已准备偷偷开溜,谁知和尚怒道:“洒家说你心怀鬼胎,你就是心怀鬼胎!你还敢犟嘴?”
  李之问无奈道:“好好,好!鬼胎就鬼胎!”
  和尚气呼呼地瞪着他,吼道:“那你怀的是什么样的鬼胎?”见李之问张口结舌,突然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想引洒家破了酒戒色戒,嗯?”
  李之问顺手一指,道:“大师要破色戒并不难,小可就知道有个好去处。往前走不远,向右再一拐,大师就能看见一个大院子,那就是名闻天下的扬州凹凸馆,那里新来了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孩子,大师何不去让她破了你的色戒?”
  他想借赵氏双雄那四只碾石成粉的老拳,碾一碾这可恶的独眼和尚的胸袋。
  和尚一怔,疑惑地道:“洒家正是要去凹凸馆,你怎么就先说出来了呢?嗯,有鬼,一定有鬼!”
  他劈面揪住李之问的衣裳,吼道:“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之问哆哆嗦嗦地道:“这事……半个扬州城都……都知道了,小可说起凹凸馆,没……没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凹凸馆最近,大师要破色……色戒,也正方……方便。”
  和尚又一呆,放开李之问,摸摸发亮的秃头,喃喃道:“半个扬州城都知道了?奇怪,奇怪!这老家伙究竟想闹什么玄虚?不行,洒家得去看看!”
  说完,分开众人,朝凹凸馆方向飞奔而去。
  李之问自认倒霉,苦笑着摇摇头,抻了抻揉皱的衣襟,正想走开,又听到有人笑道:“哟,这不是李公子吗?李公子,在这儿玩什么呢?”
  李之问抬头一看,却见一个衣衫不整、满面酒意的高瘦书生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李之问没好气地道:“老华,今儿我算是遭了灾了,尽撞上倒霉事。”
  那叫“老华”的书生笑道:“李公子,走走走,上酒楼喝几盅儿去,消消火儿。我请客!”
  他竟然不顾自己的手有多脏多油腻,伸手就去拉李之问的衣袖,李之问厌恶地退了几步,摸出锭银子,扔到地上,冷冷道:“老华,我没工夫陪你。”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老华拾起地上的银子,用牙咬了咬,用袖子擦了擦,对着太阳看了看成色,满意地点点头,扭身拐进了路边的酒店。
  围观的人顿时都面现不屑之色,纷纷议论起来:“还是读书人呢!怎么这个样子?”
  “你说他呀?他姓华,叫华良雄,花街上拉皮条的。闲饭也吃了十几年了,人都叫他‘皮条老华’,他也不恼。”
  “听说这老皮条艳福不浅,还有几个粉头争着养他呢!”
  “开玩笑吧?就他那个样子,谁会看上他?”
  “你要这么想,可就真错了,远的不说,前面凹凸馆的楚腰,就是一个。”
  “想想也是,乌龟王八不还有个伴吗?”
  “嘻嘻……”
  众人笑谈一会儿很快便将这件事忘了。
  扬州城里南来北往的客人很多,扬州人世面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
  华良雄走进酒店,大声道:“老胡,有上等的‘石冻春'给来二斤,再上四个凉菜,菜要好,酒里别掺水。”
  一看他来了,胡老板的脸立即长了三寸,牙疼病似也犯了,吸着冷气道:“老华,你可欠了店里不少银子了。我这是小本生意,可经不起你这位阔大爷这么白吃呀!”
  华良雄冷笑一声,摸出银子往桌上一拍:“前账是七钱六厘,这锭银子少说也有二两。”他斜眼看着胡老板,将银子扔了过去:“我有钱!”
  听他口气,就好像这钱真是他挣的。
  胡老板掂了掂银子,面色顿时和缓了不少,失笑道:“这又不知是从哪个冤大头手里讹来的,真拿你老华没办法!”
  没人愿意和华良雄同桌。他一个人独占一张桌子,又吃又喝,眉飞色舞,不时还哼几句小曲。
  靠窗坐着的一个年轻人一直在注意着华良雄,这时离席走了过来,抱拳道:“听先生口音,似是京师同乡?在下风淡泊,刚从北京来。”
  华良雄哈哈一笑,道:“您可别叫我什么先生。您瞅我这德性劲儿,像什么先生?我叫华良雄,原先倒也确是京师人,风老弟,您要是不嫌弃认我这么个倒霉同乡,就叫我一声‘大哥’好了。”这下说来,满座皆惊。
  这酒馆里坐着的大都是本地人,谁不知道这“皮条老华”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让人叫他“大哥”,那不是埋汰人吗?
  这位外乡口音的年轻人气宇轩昂,魁伟英武,衣饰也颇华美,一望可知是个有身份、有出息的富家子弟,这样的人,怎么肯叫华良雄“大哥”?
  更何况他们根本素不相识?
  谁知风淡泊居然真的应了一声:“在下风淡泊,华大哥请了!”
  这下倒是华良雄自己也颇感惊诧。他面带讥讽地看看风淡泊,却发现风淡泊的眼睛里有一种坦诚而且真挚的神情,不由一笑道:“风老弟,你叫我大哥,不觉得难以启齿吗?我华良雄不过是浪荡青楼一酸丁而已,而风老弟你却是一表人才,衣冠楚楚,想来必是富贵中人,咱们是道不同,不相为友也!你走吧,别打扰我喝酒!”
  风淡泊不仅没走开,反而坐了下来,替华良雄倒了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笑道:“如果交友还要看这看那,这世道成什么样子了?大哥,小弟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他一亮杯底,拱手道:“大哥,请!”
  店中酒客们都停箸释杯,惊讶而又好奇地望着这俩人,他们都觉得这姓风的年轻人只怕是真的有点“疯”了。
  华良雄也举杯,讥笑道:“好吧,你既然敢认我这个大哥,大哥我也就不客气了。只是你大哥我最近手头有点不太方便,不知老弟可否周济一二?”
  胡老板一下笑出了声。酒客们也都笑嘻嘻地看着风淡泊,看他如何摆脱老华的纠缠。
  谁知风淡泊居然面不改色:“华大哥要多少,只管开口。小弟身边银两若是不够,数日内也可凑齐。”
  华良雄懒洋洋地道:“那好,我只要一千两,多了我也就不要了。你拿得出来吗?你要是拿不出来,咱们一拍两散。”
  听他的口气,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风淡泊有什么急事非求华良雄不可呢!
  可风淡泊居然就真的拿出来了!
  他摸出一张银票,推到华良雄面前,微笑道:“这是宝昌银号的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华大哥请收下。日后大哥若还有什么需求,只管跟小弟说。”
  宝昌银号是天下七大银号之一,宝昌的银票在所有钱庄均可兑换现银。
  众人都看傻了眼,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们以前谁也没见到过,甚至也没有听说过这种怪事——有人居然随便将一千两银子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皮条“同乡”。
  华良雄也怔了一怔,旋即面现喜色,抢过银票,贪婪地看了又看,小心地放进贴肉的内衣里,干笑道:“老弟果然出手大方,我当大哥的却之不恭,就收下了,嘿嘿……哎,我说老弟啊,你拿银子给我,是不是有事求我啊?老弟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妞儿大姑娘了?行行,没关系,大哥我给你保个媒拉个纤儿。放心,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老弟,你看中了谁,保管我一说就成。”
  风淡泊果然笑道:“大哥,小弟的确有事相求。小弟这次来扬州,要等一个老朋友,约好是在扬州凹凸馆见面的,小弟初来乍到,言语不通,向人打听,总是听得不明不白,也没人肯好心给我带路。”
  华良雄鼓掌大笑:“巧极妙极!大哥我在凹凸馆中,正好有一相好。你且说说你要上凹凸馆找哪位姑娘,咱哥俩可别闹到一个槽子里去了。”
  风淡泊脸上一红:“华大哥取笑了。小弟……小弟不是想……只不过我的一位老友约在那儿,小弟也没有办法。”
  华良雄大笑道:“咱们这就去凹凸馆看看,怎么样?大哥承你送了这许多银子,若不替你跑跑腿,实在也不大说得过去。”
  ※  ※  ※
  凹凸馆内吼声连天,一闻可知是有人打架,而且一定打得很热闹。
  华良雄笑道:“这等场面,向来都十分好看。老弟,你可真是有眼福啊!”
  风淡泊苦笑。
  转了好几转,便见到一处小庭院前围了一大群人,妓女、嫖客和龟奴,尽在其中,鸨母徐大娘正坐在地上呼天抢地,骂声不断。两个龟奴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像是要把她拖起来,又像是阻止她往前爬。
  场中三个男人正在激斗。赵氏双雄和一个胖大的独眼和尚正打得难解难分。
  风淡泊从未见过赵氏双雄,却听说过这个和尚。
  他想问问华良雄,和独眼和尚打架的两个人是谁,转眼却发现华良雄已不知去向。
  只见和尚铁禅杖舞得虎虎生风,将赵氏双雄的双剑拦在外门,口中怒叫道:“狗杂种!人家嫖得,洒家为什么就嫖不得?他奶奶的,洒家今日若嫖不到那个小妞儿,决不甘休!”
  风淡泊忍不住笑出了声,接口道:“你当然不能嫖,你是和尚。若是坏了当和尚的规矩,你就不是和尚了。这只不过是一个门槛,跨过了就在门外,不跨在门内。你若是想逛妓院,干吗又要当和尚?”
  和尚一面奋力挥杖格挡双剑,一面叫道:“你小子是什么人,竟敢说洒家的不是?洒家偏要当个酒色和尚,关你屁事?你说要想嫖便不能当和尚,那俺问你,寻常人物逛妓院,又怎能惊世骇俗?一个人若不能惊世骇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居然还理由十足。
  风淡泊哈哈一笑,道:“大师果然就是‘惊世骇俗,一目了然’的了然大师,失敬、失敬!在下风淡泊,与褚老爷子相约在此见面,褚老爷子想来已经告诉过大师了吧?”
  了然和尚怒道:“你叫什么名字与洒家有屁相干?老褚只说让洒家到扬州凹凸馆来帮一个姓风的臭小子的忙,就是帮你小子是不是?你少惹洒家说话!这两个狗杂种武功倒还真不赖,洒家不能分心,先宰了这两个狗杂种再说!”
  赵氏双雄任他痛骂,闷着头一言不发,只是一味狂斫猛刺。
  华良雄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打了个哈欠,笑道:“老弟,大哥我有些困倦,得先去歇一会儿,老弟何不一同进房去,找几个美貌小妞儿,乐上一乐?”
  风淡泊脸又红了道:“华大哥请便,请便。只是日后小弟要找大哥,该到何处找呢?”
  华良雄有些不耐烦地道:“到时候,你找楚腰问问就行了。她就住在这里,好找得很。告辞,告辞。”
  风淡泊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进了一间房里,才若有所感地苦笑一下,摇摇头,叹了口气。
  突然有人朗声笑道:“三位这是怎么了,何必为一点小事就伤了和气呢?”
  风淡泊闻声转头,只见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从庭院门内走了出来,轻袍缓带,折扇轻摇,风淡泊一眼就看出这人武功不低。
  这人正是张珂。
  了然和尚见张玥是从院里出来的,妒火大盛,独眼怒张,吼道:“好啊,原来是你在楼上嫖那个小妞儿,却派人堵在门口!呸!呸!”
  他连着呸了几口,禅杖一收,跃到风淡泊身边,忽然大笑道:“奶奶的,早晓得是这么回事,洒家又何苦生气?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赵氏双雄见张珂出来,也都罢手,愤愤地瞪着了然和尚。
  张珂微笑着冲了然拱拱手,道:“了然大师果然惊世骇俗,佩服、佩服!小可不才,占了一步先,还望大师见谅,告辞!”
  说罢飘然而去。
  了然摸摸光头,气呼呼地道:“奶奶的,怎么是个人就晓得洒家的名头?”
  风淡泊笑道:“大师惊世骇俗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名扬天下吗?知道大师的人越多,岂不是越好?”
  了然瞪瞪他,突然拍着他肩头大笑起来:“小子,走,洒家请你嫖妞儿去!”
  风淡泊脸又红了,忙道:“了然大师,褚老爷子说没说过何时能到?”
  了然不高兴地道:“管他几时到!眼下的正经事儿是找上几个漂亮妞儿,喝上几杯,再乐一乐。洒家今日高兴,肯请你,你小子可别不赏脸。”
  话音刚落,风淡泊扭头就走,了然在他背后哈哈大笑起来。
  ※  ※  ※
  风淡泊在扬州市上瞎晃悠着,忽然一个矮小的青年书生拦在了他面前,冷笑道:“阁下是不是姓风?”
  风淡泊一怔,道:“不错,敢问兄台是……”
  青年书生笑得更冷,秀丽得出奇的脸上冷若寒霜:“难道阁下这么快就忘了在下吗?”
  风淡泊又一怔,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笑骂道:“你这小鬼头,又胡闹!”
  那书生娇声道:“谁胡闹了,谁胡闹了?我不依你,不依你!”
  他捏起拳头,在风淡泊身上擂了起来。当然,擂得很轻,很轻。
  风淡泊叹气,低声道:“影儿,这是在大街上,你别这样子好不好?人家会笑话你呢!”
  影儿朝左右一瞟,羞得面上绯红,不敢再出声,只低了头,细牙咬着下唇,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风淡泊低声笑道:“影儿,你怎么来了?告诉师父没有?你现在住在哪里?”
  影儿恨恨地跺跺脚,低声道:“人家好心好意来帮你,你还冷言冷语的!哪个再理你是小狗!”
  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当“小狗”,说完话,扭头就走。
  走了好几条巷子,才来到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客栈。影儿进了自己的房间,也不关门,径自坐到床上,背对着房门。
  风淡泊摸了进来,赔笑道:“影儿,你……”
  影儿一声冷叱:“关上门!”
  风淡泊忙掩上门,挨到她面前,作了一个揖,一本正经地道:“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要搁往日,影儿早就笑出声来了,可今天影儿不仅没笑,反而板起了脸,眼睛也转到了一边。
  风淡泊突然转身就往门口走,口中笑道:“你既然不肯和我说话,想必是不愿当小狗。很好,我要走了……我真的走了。”
  影儿还是一动不动,她知道,风淡泊绝对不会走的,他要是会走,他就不是风淡泊。
  果然,风淡泊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哀声道:“小姑奶奶,您老发发慈悲,赏我一个笑脸儿吧!您要气儿不顺,打我一个耳光,踢我一脚都行啊!”
  他越求得紧,影儿就越发冷冰冰。
  风淡泊见哀求无效,又换上一付无限陶醉的神情,用梦幻般的声音喃喃道:“影儿,乖乖的影儿,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该有多美?只要你破颜一笑,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的脚下,公子王孙会成群结队地赶到山庄,向你求亲,连苏禄国王、高丽宰相、安南提督、天竺高僧也会被你绝世的笑容迷得神魂颠倒,他们都愿倾尽天下的金银珠宝换取你的一笑,为了你他们甚至不惜性命、不爱江山。影儿啊,影儿,笑一笑吧!你的小酒窝儿,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小嘴,无一处不是世上最美的影儿,笑一笑吧……”
  笑容在影儿面上渐渐绽开、怒放,红晕也渐渐扩散开来。她的眼中,居然也闪出了无限陶醉的光彩。
  世上又有哪个女孩儿,不爱听这样的“疯言疯语”呢?
  影儿一跃而起,俏脸一板,冷冷道:“你只说我的酒窝儿、眉毛、眼睛、嘴巴好看,难道我的鼻子、耳朵、头发就不好看了吗?你只说我笑的时候好看,难道我不笑的时候就难看了吗?哼!”
  她叉着腰,挺着胸,恶狠狠地瞪着风淡泊。
  可她无论装得再凶狠,那眼中的神采却已暴露出她心中的秘密。
  风淡泊刚才疯话连篇时神态自若,这时却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那些疯话是他从小逗影儿开心时说惯了的,但现在他却已受不了影儿那充满激情的目光。
  影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风淡泊近来时常感觉到这一点。这让他惶恐,也让他想入非非,然后又做贼心虚似地脸红。
  影儿在看着他的时候,总让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冲动,总想冲过去抱紧她,吻她饱满润红的柔唇。
  但他仅仅是想,他不敢、而且也不能那么做。
  尤其当他看见师父那慈和中不失严厉的目光时,就更为自己胡思乱想、对师妹不敬而羞愧。
  而每次在他和影儿开玩笑后,转身看到不远处的一张苍白冷漠的脸庞和一双厌恶轻蔑的眼睛时,心就会突然乱跳,背“上甚至会冒冷汗。
  那双眼睛是柳依依的。而柳依依是影儿的姐姐。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有三个大人物不能惹,绝对不能惹——
  京郊“万柳山庄”的庄主柳红桥惹不得。
  与万柳山庄毗邻的“松风阁”的主人华雁回惹不得。
  苏州“蝙蝠坞”的龙头老大乐无涯尤其惹不得。
  华雁回惹不得是因为他是当今之世用毒的祖宗。松风阁内种满了五花八门的奇花异卉,第一次进去的人往往会误以为到了月下瑶池、群玉山头。
  但你若是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松风阁里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根草,都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
  松风阁里最卑贱的仆役花匠,比起那些黑道上的所谓用毒高手,也毫不逊色。
  又有谁敢惹华雁回呢?
  即便是华雁回这些年来因偏瘫而无法出阁,也没人敢去松风阁撒野,谁也不想白白送死。何况,华雁回的老邻居柳红桥也绝不会容忍有人啰嗦。
  乐无涯的名字听起来总让人联想起一个笑呵呵的爽朗幽默的老人,但乐无涯本人却和“爽朗幽默”四个字根本无缘。
  据说乐无涯从来不笑,碰到实在好笑的事情,他也只是冷冷哼一声了事。而且乐无涯认为“实在好笑”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或许便是“实在好哭”之事了。
  乐无涯也有真正开心的时候,那是他用死人喂养那些心爱的蝙蝠的时候,即便那时乐无涯也不笑,但神情很和蔼,像个含饴弄孙的老爷爷。
  乐无涯饲养蝙蝠的水平很高。据说他平生喂养过的数以万计的蝙蝠中,以一只数年前“去世”的蝙蝠王最大,翼展五尺有余,在夜空中飞动时,直如一扇巨大的磨盘。
  乐无涯的蝙蝠,是他杀人的一种武器。武林中曾有一句话形容这种武器的犀利残忍——
  “遇到灵蝠,阎王也哭。”
  乐无涯的蝙蝠吸血。乐无涯的蝙蝠有毒。乐无涯的蝙蝠听话,听乐无涯的话。
  这么样的一个人,谁敢去惹?
  柳红桥敢惹!
  七年前,柳红桥击退了上门寻衅的乐无涯,并且杀死了乐无涯的蝙蝠王。
  柳红桥的武器是二十四把状如柳叶的小匕首,这种武器的名字就叫“柳叶匕”。
  柳叶匕真的只有柳叶那么大。
  柳叶匕只有二十四把。
  乐无涯带去的蝙蝠个个肥壮硕大,而且数目不下二百。二十四把柳叶匕幻成漫天狂舞的万千柳条。
  一柳红桥,万柳必杀。
  蝙蝠王被“万柳杀”割成了碎片。
  乐无涯伤心地退回蝙蝠坞,从此不履江湖,而柳红桥声名更响,几有天下一人之声势,万柳山庄也因而理所当然地被尊为天下第一庄。
  要是有人请你去惹柳红桥,你敢不敢去?
  柳红桥只收过一个徒弟,那个幸运的人,就是风淡泊。
  但世上知道风淡泊是柳红桥徒弟的人,却少而又少。
  就因为,淡泊是万柳山庄一个仆人的儿子。
  仆人的儿子虽也是人,但却仍是仆人。
  风淡泊之所以能从一个仆人的儿子变成柳红桥的徒弟,完全是因为柳红桥的小女儿柳影儿。
  对柳影儿来说,风淡泊就是个呵护她、疼爱她、逗她玩逗她笑的开心果儿似的大哥哥。柳影儿自四岁开始记事起,就喜欢由这位大哥哥领着四处玩耍了。无论吃饭、睡觉,还是玩,都得由他陪着才肯安静。风淡泊每天等她睡着之后,才回到自己住的小木屋里,精疲力竭地倒头就睡。
  在影儿面前,风淡泊总是精神抖擞,高高兴兴的,好像他睡得很足,休息得很好。因为他只是一个仆人的儿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算是累死,他也不会叫半点苦。
  风淡泊从未想过要学武功,更别说拜柳红桥为师了。他只想全心全意地顺着二小姐的意思,让二小姐开心。然后他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山庄里度日,接替已死去的父母的差使,当一个合格的仆人。
  可柳影儿七岁开始习武时,却非得要风淡泊教她,她才肯学。柳红桥没办法,只好顺着娇女的意思,先教风淡泊武功,再由风淡泊教她。
  风淡泊虽然很高兴能成为主人的“徒弟”,但也深知他这个“徒弟”在山庄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知道柳红桥满心不愿教自己。可为了影儿,柳红桥只能成全风淡泊,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影儿是他的全部希望。
  影儿虽还有个嫡亲的姐姐,可就跟有了个仇人没什么两样。柳依依仇视任何人,尤其仇视男人,从七岁小男孩到七十岁老头概莫能外。
  在这个山庄里,老父严厉,大姊疯狂,使得柳影儿只有一个最亲近的人可信赖,可亲爱,那个人当然就是风淡泊。
  可风淡泊很谨慎,他从不说自己是庄主柳红桥的徒弟,以至世人大都认为,柳红桥没有徒弟。
  风淡泊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只是一个仆人。影儿无论如何,也会嫁人的,那时候他就只能回到仆人住的房里,干仆人们该干的事。
  影儿渐渐长大了。当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时,柳红桥才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对风淡泊太冷淡了。
  女儿的心事,又怎能瞒过老父呢?
  不知何时起,风淡泊感到师父看他时的目光,已渐渐变得慈和了,而柳依依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终于有一天——风淡泊记得那天是影儿十四岁生日——柳依依差手下的婢女把风淡泊唤到她房里,叫他跪下,轻蔑地盯了他半晌,才冷笑着说了五个字,就把他赶了出去。
  那五个字就是——“少碰我妹妹!”
  风淡泊缄口不提这件事。但从那天起,他就绝对不去“碰”影儿,也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影儿“碰”他。
  其实他从未发昏到想真的“碰”柳影儿的地步。他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份痴心。
  对他来说,影儿只是他的主人,虽然这个主人是个娇美可人的小妹妹,而且也从不把他当仆人,他也还是时常告诫自己要记住,不能去“碰”影儿,绝对不能。
  自三年前师父允许他在江湖上走动后,他才渐渐有了自信。师父并不吝惜金钱,所以风淡泊慢慢也敢花大钱了,而且也有大钱了。但风淡泊的自信在回到山庄就会荡然无存。
  在万柳山庄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感到抬不起头。
  现在他来到扬州,影儿居然也来了。这里离京城已有千里之遥,没有了师父和柳依依的眼睛,他该怎么办呢?
  影儿瞪着他,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了,她眼中的激情也已变成了怨恨:“你怎么不说话?”
  风淡泊明显感到了她声音里的冷漠,这反倒使他好受多了。
  这几年来,每当影儿用冷淡平缓、毫无生气的声音跟他说话时,他都会感到像松了绑一样舒服。
  他抬起眼睛,微笑着看看她,道:“师父知不知道你来了?”柳影儿冷冷道:“不知道。”
  风淡泊又微笑一下,正色道:“那你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免得师父着急。”
  柳影儿冷笑一声,恶狠狠地道:“你是不是想赶我走?”
  风淡泊低下头,低声道:“不敢。”
  柳影儿碎玉般的细牙咬紧了,风淡泊连忙后退了几步,防她暴起打他耳光。
  风淡泊最怕影儿打自己耳光。因为那实在不能算是耳光,那只不过是稍稍重一些的抚摸而已,影儿每次打他耳光时,总会咬嘴唇,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他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耳光,却等到了抽噎。
  影儿在无声地流泪。
  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过,滑到她颤抖的嘴角,滑到她尖尖的下颏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落在她胸前衣襟上,落在她握紧的拳头上。
  风淡泊傻眼了。影儿以前也哭过,可那都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娇小姐才会有的哭泣,他一哄就好,可这次影儿的哭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风淡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这种哭没法劝,没法哄。
  风淡泊急得话都说不清了:“影儿,我不……不是……不是要赶你走,不是,是要……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影儿一扭身,扑倒在凉席上,放声痛哭起来。
  风淡泊怔了半晌,只好走过去,刚想伸手去拍她的肩头,忽地想起柳依依的话,连忙缩手。
  “影儿,别哭了,啊?”
  影儿的哭声却更响了,她一面哭,一面用力捶着床板,一面尖叫道:“就哭……就哭!”
  风淡泊叹了口气,怏怏地退回椅前,坐下来,抱着头一声不吭。
  影儿翻身坐起,哭道:“你怎么……不说了?呜呜……不逗我开心了?啊?你说话,呜呜……说话呀!”
  风淡泊一动不动,抱着头的双手也没放下。
  影儿跳下地,走到他身边,用力去扯他的手:“跟我说……呜呜……好听的……话,呜呜……跟从前那样,跟……呜呜……跟小时候……那样……说呀,呜呜……影儿喜欢听,喜欢……听你说,啊?说呀……”
  她扯开他的手,用力扳起他低垂的头,却发现他居然是在笑,而且还是笑眯眯的。
  影儿怔住了,也忘了哭了,她只是呆呆地瞪着他,睑上兀自挂着泪珠。
  风淡泊柔声道:“影儿真乖,说不哭就不哭了。”
  影儿哆嗦了一下,尖叫起来:“我不许你这么说话!”
  风淡泊一愣,苦笑道:“我说的不正是好听的话吗?”
  影儿气急败坏地道:“你言不由衷!你,你笑起来没心肝!”
  风淡泊只好不笑,只好闭嘴。
  他不说话,影儿却要逼他说:“你怎么又不说话了?我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风淡泊张了张口,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影儿突然不叫了,她只是冷冰冰地瞪着他,直到把他瞪得手足无措,才冷笑道:“站起来!”
  风淡泊只有站起来。
  影儿哼一声,又问:“我再问你,我是不是个好姑娘?”
  风淡泊又道:“是。”
  影儿顿了半晌,才慢慢地低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我……喜欢……你?”
  风淡泊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不……不……知……道。”
  影儿已是红霞满面、媚态可人了:“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还……还不知道?”
  风淡泊艰难地摇摇头:“不……知……道……”
  影儿恨恨地跺脚:“你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不……”
  影儿突然轻轻抽了他一个耳光,偎进了他怀里,悄声道:“你就是不敢,我也要叫你敢,你就是不想,我也要叫你想……”
  风淡泊的身子一下僵硬,直立如标桅,两手笔直地垂着,一动也不敢动。
  连他的眼睛,也已闭上。
  影儿伸手环住他脖颈,娇嗔道:“抱我!”
  风淡泊颤声道:“二……小姐,别……别这样。”
  影儿飞快地离开他,吃惊地道:“二小姐?你叫我二小姐?”
  风淡泊点头,仍旧闭着眼睛,僵硬地立着。
  影儿怔了半晌,才尖叫起来:“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风淡泊低声道:“我不能不这么想。”
  影儿似已气极:“难道你以为我爹还把你当仆人吗?”
  风淡泊苦笑:“不管老爷怎么想,我也只是一个仆人,一个负责陪你玩的仆人。”
  影儿叫道:“你就准备当一辈子仆人?”
  风淡泊的睫毛颤了一下,但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我爹就当了一辈子的仆人。”
  影儿激动地挥着双手,嘶喊道:“你爹当一辈子仆人,你也当一辈子?你就不想当主人?”
  风淡泊睁开眼睛,坦诚地看着她,他的面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微笑:“想,当然想。但我不想在万柳山庄当主人,待我报答过老爷的恩惠之后,我就要离开山庄了。”
  影儿退到床边,茫然坐下了,喃喃道:“你只不过是陪我玩,逗我开心而已……你根本就没把我……把我放在心上……”
  她突然跳起身,破门而出,留下一声呜咽。
  风淡泊拔脚想追,又颓然止步,长叹一声,缓缓坐下。
  他无法否认,他已很喜爱影儿。如果他能娶影儿为妻,自是人生至快之事。
  但他同样也无法否认,他必须离开万柳山庄,到一个没人知道他的地方去,不当主人也不当仆人。
  因此,他只有努力将柳影儿忘掉。因为柳影儿属于万柳山庄,而万柳山庄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压抑,似乎连一片柳叶也会提醒他:“你是个仆人,你别做美梦了!”
  他只有离开万柳山庄,才能得到心灵上的安静,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但在离开之前,他必须先报恩。不管柳红桥愿不愿意,总归传过他柳家的绝艺。
  他这次来扬州,就是准备报恩的,可没料到,影儿会赶来,而且又哭又闹。
  他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渐渐暗了,风淡泊才惊醒似地跳了起来。
  影儿冷着脸走进来,看都不看他。
  “出去!”
  风淡泊往门外走,可走到门口,又被影儿叫住了。
  “明天一早,你来找我!”
  风淡泊迟疑了半晌,才低声道:“我今天下午看见了一个人。”
  影儿冷冷道:“谁?”
  风淡泊道:“我也不能十分肯定,但他实在很像是华老伯的儿子。”
  影儿惊得一下转身,直愣愣地瞪着他:“华平?你看见了华平?”
  风淡泊点头:“应该是他。”
  影儿尖叫起来:“华平在哪儿?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风淡泊苦笑:“我只是说那人很像是华平大哥,可并没有肯定。”
  影儿顿了一下,又叫道:“那人什么样子?”
  风淡泊道:“他自称叫华良雄,身高约有七尺,很瘦,长相很像华老伯,而且也是京城口音,岁数也差不多,约摸有三十一二……”
  影儿怒叫道:“一定是他!他害苦了依姐,我饶不了他!你赶紧带我去找他,快去!”
  风淡泊踌躇道:“你最好不要去。”
  影儿逼视着他,冷笑道:“我不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是不是你已经和姓华的串通好了?”
  风淡泊后退一步,嗫嚅道:“他……他说要找他,只有去问楚腰,可……”
  影儿追问:“楚腰?楚腰是谁?”
  风淡泊道:“一个……一个妓……妓女……”
  影儿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拳头也已攥紧。
  “你居然……居然……已经……”
  风淡泊苦笑道:“是华良雄叫我找楚腰的……”
  “于是你就去了?”影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作。
  风淡泊摇头:“没有。但如果要找华良雄,就得先找楚腰。”
  影儿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个什么楚腰住在哪里?”
  “凹凸馆。”
  “凹凸馆在哪里?”
  “一下说不清。但我去过,能找到。”
  影儿点点头,冷笑道:“嗯,你去过。”
  风淡泊默然。
  影儿又哼了一声,问道:“那个华良雄是干什么的?”
  风淡泊想了想,慢慢道:“拉皮条的。”
  影儿微微一怔:“拉皮条的?”
  风淡泊道:“拉皮条的就是帮妓院或妓女找嫖客的人,也是帮嫖客找妓女的人。”
  “哦——”影儿拉长声音,恍然大悟似地感叹了一声,又看看风淡泊低垂着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和华良雄就是这么认识的?”
  风淡泊又不出声了。
  他知道无论怎么辩解,影儿也不会相信的。而且越辩解,影儿的疑心就越重。
  影儿道:“我还当你到扬州来干什么呢,原来不过是寻花问柳!早知道是这样,我真不该来找你,给你添这么多麻烦!”
  风淡泊道:“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到扬州来,只不过是和徽帮老大褚不凡约好在凹凸馆碰头的,你现在最好回庄里去,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
  影儿冷笑:“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呆着,看你怎么昧着良心去和妓院里的坏女人鬼混。”
  风淡泊苦笑:“你要真的不走,我也没办法。可明天见到华良雄后,你最好不要太凶。否则他再跑了,可就难找了。”
  影儿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是要找华平回去?我要把他大卸八块,为依姐报仇!他把依姐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绝对饶不了他!”
  风淡泊叹道:“其实华大哥现在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也很苦。”
  影儿尖叫道:“他苦什么?他是自找的!你们男人,没一个好心肠!华平没良心,你也没有!没有!”
  暮色中,泪光在她面上闪动。
  风淡泊悚然,转身要走,影儿却已痛哭失声:“依姐呀,你真命苦啊……”
  她是为柳依依哭,还是哭她自己?
  风淡泊咬紧了牙齿,浑身都因痛苦而轻微地颤栗起来。
  他真的很想回身去劝她哄她逗她,他真的很喜欢影儿,也很感激影儿。
  若不是影儿,他就不会学武功,不会成为柳红桥的徒弟,不会有现在浪迹江湖的机会。
  那他就仍在万柳山庄中,安安分分地当一个仆人,干仆人该干的事,并为得到主人的些微赞许而兴奋。
  他现在这么对影儿,是不是忘恩负义?
  可风淡泊绝对忘不了柳红桥眼中的戒备和严厉,忘不了仆人们看自己时那种嫉妒和不屑的神情,更忘不了柳依依的话。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出了眼眶。
  他猛地拉开房门,颤声道:“影儿,原谅我。”
  影儿抬头看时,门口已没了风淡泊的身影。
  影儿似已忘记了哭泣,她只是坐着,呆呆地坐在暮色中。暮色已很重。
  第二回 绑票与灭门
  李之问一大早就去找张珮,想问问那个神秘的杜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家的门房挠挠头,道:“李公子,八公子不在家啊!自从昨天跟李公子出门后,就一直没回来过。”
  李之问略一思忖,哑然失笑。
  张玥显然是被留在凹凸馆中了。李之问决定去闹一闹,凑凑趣。
  凹凸馆中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李之问微觉诧异,走到后院一看,昨天的那两个莽汉也没见。
  李之问大声喊道:“有人吗?有人没有?”
  话音刚落,他背后就响起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
  “怎么没有?洒家不是人?”
  李之问一惊转身,就看见了“一目了然”了然和尚。
  了然和尚正坐在栏杆上,没好气地瞪着李之问,独眼中凶光灼灼。
  李之问就像碰见了活鬼似地惊叫一声,扭头想跑,了然已经一闪身拦住了他,冷笑道:“奶奶的,是你这小子昨天骗了洒家。这回你自己撞到洒家的禅杖下了,可别说俺不客气了。”
  李之问连忙点头拱手,赔笑道:“小可怎敢,怎敢!请问大师,张珂张八公子在吗?”
  了然独眼一横:“什么张八王八的!这里他奶奶的一根人毛也没见,正让洒家着急呢!小子,你来得正好,帮俺各处找找去。奶奶的,也不知道这帮臭婊子窝哪儿去了!”
  李之问吓得心中乱跳,额上见汗:“人都……都没了?这……这可是……可是要报官的呀!”
  了然怒道:“报官?报什么官?洒家素来不怕官!若是什么狗官敢阻拦,俺一杖砸了他的天灵盖!你搜这边,俺搜那边,快点!”又嘟囔着道:“要不是那混账褚不凡,洒家才不受这份罪呢。风小子也不来帮忙,真能气死人……”
  他骂骂咧咧地进了一个小跨院。
  李之问见机会难得,假意去搜查,待了然的身影不见了,拔脚就往大门口跑。
  他可不愿意见官,为这种事见官更不值。
  李之问刚冲出大门,正庆幸了然没追出来,却又和华良雄撞了个满怀。
  华良雄睡意朦胧,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他扶起坐倒在台阶上的李之问,笑嘻嘻地问道:“哟,这不是李公子吗?慌慌张张干什么去呀?是不是徐大娘又叫人揍你啦?”
  李之问满脸惊恐,顾不得计较嘴头上的得失,低声道:“老华,快跑,千万别进去!”
  华良雄一脸的迷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成?”
  李之问咬着他耳朵道:“里面的人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昨天那个独眼和尚在里面找人。快走吧,官府要来人,就麻烦了!”
  华良雄奇道:“人都跑光了?”
  李之问点头。
  华良雄忽然惊叫起来:“坏了!难道楚腰也跑了不成?我得进去看看。”
  李之问也顾不上别人的死活了,一路疾走,惶惶如丧家之犬。
  风淡泊看见李之问走过,不由疑惑起来:“怪了,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影儿冷笑:“你也认识他?”
  风淡泊道:“昨天刚见过。”
  影儿又冷笑:“你可是昨天刚到扬州。”
  风淡泊似乎没听见她的话,顾自喃喃道:“昨天是他偶然去凹凸馆,而且他也和华良雄相熟,他是从凹凸馆方向来的,又是满面惊恐,想必是凹凸馆出了什么事情。”
  影儿笑得更冷:“你是心疼你的小情人了?”
  风淡泊没理她,转身追上李之问,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笑道:“李公子,请借一步说句话,如何?”
  李之问一下僵住,惊恐万状地回过头,颤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李?”
  风淡泊微笑道:“在下认识华良雄,听说过李公子的大名,……李公子可是从凹凸馆中来吗?在下正想去那里。”
  李之问慌忙看看四下,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别去了,快跑吧!”
  ※  ※  ※
  华良雄大声叫道:“楚腰,楚腰!”
  他刚喊了两声,了然和尚就没好气地从一间房里钻了出来,瞪起独眼,吼道:“你乱喊乱叫什么?这里的婊子都改行从良了,你的楚腰也必是有人拐跑了。”
  华良雄笑嘻嘻地道:“楚腰?你是说有人会拐楚腰?就她那个丑样,除非是和尚道士,一般只要还是个人,谁也不会要她!”
  勃然大怒,看样子很想抡禅杖。
  华良雄立即转口问道:“你比我先来,可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了然气哼哼地道:“和尚要是查出来了,还问你这个老皮条干什么?”
  华良雄笑道:“和尚真可怜,骂人也没遮拦……楚腰……楚腰你在不在?”
  他喊着楚腰的名字,往楼上走。
  了然在他背后怔了半晌,才骂出了声:“你个老皮条,洒家骂人怎么也可怜?”
  华良雄转身笑道:“骂得太直,就没有韵味,没有嚼头……楚腰你在哪儿?”
  华良雄没影儿了,了然还在生闷气,拿禅杖砸树玩。
  风淡泊和影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风淡泊急问道:“大师查出点线索来没有?华大哥在不在?”
  了然哼哼唧唧地道:“查个屁!你小子竟然赶着老皮条叫大哥,也真亏你脸皮厚,叫得出口,俺都替你脸红。不用说,这就是你的相好了?风小子,你艳福可不浅啊!”
  影儿涨红了脸,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老秃驴,说话干净点,要不可别怪姑娘我心狠手辣!”
  了然独眼一瞪:“和尚秃是秃了些,可不老,也不是驴!和尚要是驴,你个小丫头片子又是什么玩意儿?”
  风淡泊怒道:“大师说话干净点!”
  影儿的右手突然轻轻抖了一下。
  三道淡蓝的寒光,眨眼间就到了了然的面门。
  风淡泊急叫:“低头!”
  了然的头一下子低得离地只有三尺高。
  三道寒光闪过,直钉入树干之中,深没入柄。
  了然在蹲下的同时,也哀叹似地叫了一声:“柳叶匕!”
  江湖上用飞刀的人很多。
  用飞刀而出名的人,也不算很少。
  可柳家的飞刀,却和所有其他名家的飞刀不同。
  柳叶匕很小。它真的只有寻常柳叶那么大,而且形状酷肖柳叶。
  柳叶匕乍一看来,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削水果的小刀,精致华美,令人爱不释手。
  你绝对不会想到它也能用来杀人,而且还杀得很利索。柳叶匕飞行神速。
  柳叶匕无坚不摧。
  柳叶匕有二十四把,每一把的大小都不同,形状也各异,有的形如卷起一半的柳叶,有的则像一片残破的柳叶。
  每一把柳叶匕,都有其独特的效用。
  江湖中人,看见这柳叶匕,再狠的主儿也会气焰顿消。
  他摸摸凉嗖嗖的光头,回头看看树上的刀柄,又看看影儿,佩服道:“原来你是柳家的丫头,怪不得这么厉害。洒家若非蹲得快,光头上早多了三个窟窿了。柳姑娘,洒家服你了,行了吧!”
  影儿嘻嘻一笑,身形闪了两闪,已从树上取回柳叶匕,回到了风淡泊身边:“老和尚,你服了就好。我不过吓吓你而已,没真想要你的命。喂,我大哥哥问你话呢,老老实实回答。”
  她含情脉脉地瞟着风淡泊,面上居然还有点红红的。
  了然摸摸头,笑道:“洒家今早起来,发现院里没人,四处一找,还是没有,连赵家那两个杂种和小院里的男女也不见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风淡泊点点头:“那么华大哥现在在哪里?”
  华良雄听得院中风淡泊在说话,怔了一下,想下楼去看看,却又听到了影儿的声音,不觉呆住了。
  当他听到了然口中吐出“柳叶匕”三字时,面色惨白,轻轻一跃,穿窗而出,落上屋顶,伏在了屋脊上。
  谁会料到一个赖不叽叽的皮条老华,居然会有一身上乘的轻功。
  他看见了柳影儿还托在手中的柳叶匕,他也看清了柳影儿的相貌。
  华良雄的双目突然大张,又倏地闭上,他似乎想呕吐,但又忍住了。
  他左手轻轻一按屋瓦,身子平平腾起,宛如一只大鸟,飞进了院后的那片竹林里。
  还没站稳身子,便听到风淡泊的叫声:“华大哥,你在哪儿?小弟风淡泊!”
  影儿也在叫:“华平,你滚出来,姑奶奶我饶不了你!”
  华良雄足尖一点,身子已跳到了墙外,听得了然的破锣嗓门在喊:“老皮条——你还不出来吗?”
  华良雄心头闷哼一声,疾步走向巷口的人流,很快就不见了。
  ※  ※  ※
  张亿和一觉醒来,大吃一惊。四下里又黑又冷,阴湿无比,直如阴曹地府一般。
  他伸手四处摸摸,摸到身下垫的干草,其余就只有又潮又凉的泥地了。
  他发觉自己头很痛,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来人啦——来人啦——”
  他挣扎着站起来,嘶声喊叫。
  没人应。
  他再糊涂,也知道自己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谁叫他是张亿和?谁叫他有亿万家财呢?
  ※  ※  ※
  李之问气喘吁吁地刚跑进家门,门房就惊喜地喊了起来。“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李之问没好气地喝叱道:“喊什么喊?”
  门房还是在喊:“少爷,老爷……不见了!”
  李之问吃了一惊:“不见了?什么不见了?”
  “老爷不见了。”
  李之问突然僵住了。
  ※  ※  ※
  扬州城内四家首富的老爷,居然在一个晚上同时失踪了。
  消息传开,整个扬州城顿时沸沸扬扬,有钱的主儿赶紧将金银珠宝转入地下,自己也躲了起来。穷人们则奔走相告,看热闹取乐。他们自是不怕,因为除了一条命,他们一无所有。
  四棵大树一倒,商号的生意也几近垮了,拖一天,可就是上万两的生意啊!
  四家的人都快急疯了。他们到府衙报了案之后,就只能一筹莫展地回家叹气,坐立不安,等着“绑匪”索要赎金。
  捕快们在四家穿梭似地往来,明里是察看现场,暗中大敲竹杠,与此同时,扬州城里也被捕快翻了个底朝天。
  祸不单行,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了——扬州著名的青楼“凹凸馆”中所有的人也都失踪了。
  心思灵活的人,马上就将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虽然尚无一人有死讯传出,但扬州人已经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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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淡泊焦急地道:“褚老爷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到现在还不来,真急死人了。”
  了然喝了一大口酒,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急什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急有个屁用。喂,风小子,你和老褚约了来扬州干什么?”
  影儿的目光一下变得尖利起来。
  风淡泊微笑:“一点小事。”
  了然翻翻独眼:“废话!既然是约了来,自然是有事的。俺问你究竟是什么事?”
  风淡泊不说话了。
  了然又道:“风小子,你也……”
  影儿冷冷道:“什么小子小子的,难听死了。他有大号。”
  了然怪声道:“怎么了?洒家今年四十有三,他才不过二十出头,洒家叫他小子,有何不可?”
  影儿冷笑道:“你要再敢叫他一声小子,可得仔细着!”
  了然忙赔笑:“好好好,俺以后叫他风公子怎么样?要不就叫风大爷、风少爷,或者干脆叫风姑爷?”
  影儿脸一红,怒道:“还胡说?”
  了然转向风淡泊,瞪眼道:“风……老弟,你和老褚到底来干什么?”
  风淡泊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帮了褚老爷子一个大忙,他就说一定要帮我一个大忙还情,我恰巧要到天目山办一件事,请他帮忙,他说扬州是他老巢,让我上凹凸馆等他。至于我去天目山干什么,可就不便告诉你了。”
  了然大奇:“什么?你帮了老褚一个大忙?”
  影儿也吃惊地看着风淡泊。
  风淡泊笑眯眯地道:“两个月前,我在徐州救了他夫人,怎么不是大忙?”
  了然更奇怪了:“你救了他老婆?你怎么会救他老婆?他老婆又出了什么事非要你去救?”
  风淡泊笑道:“我那天晚上闲着没事,想出门去吃碗馄饨,不料想发现有条人影掠进了一家庄院,看那人轻功出色,一时好奇,就跟了进去……”
  “采花贼?”了然哈哈大笑起来:“了不起,这个采花贼了不起!”
  影儿啐道:“下三滥的混账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
  了然笑道:“当然了不起。这人居然敢去采老褚老婆的花,怎么不是了不起?”
  影儿大啐一口,问风淡泊:“后来呢?”
  风淡泊苦笑道:“后来我就发现那人鬼鬼祟祟地摸到一扇窗户下,在窗纸上点了个小洞,又取出了一根管子。我知道他要采花,就大叫一声。那人一惊,飞上屋顶就跑。我当然不会让他跑掉,但也一直追到城外,才将他拿住。这家伙功夫很好,我一共发了六把柳叶匕,才有一把击中他。”
  了然急问道:“老褚呢?”
  风淡泊笑道:“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到,刚到就一脚把那人踢死了,原来那人就是这几年声名大振的杨白城。”
  了然叫道:“你等等。我问你,老褚的轻功很不错,他怎么会那么晚才来?再说,老褚这人很警觉,怎会连有人捅破窗纸都不知道。”
  风淡泊微笑:“他当时正在……睡觉。”
  了然仰天大笑起来。
  影儿不明就里,不满地瞪了瞪了然,转头看着风淡泊。
  风淡泊的眼睛也飞快地垂下。
  影儿咬了一下牙,挨近他,柔声道:“大哥,褚老爷子的夫人,也该是个老太婆了吧?”
  了然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啰!老褚的老婆今年也不过三十才出头,而且生得极标致。老褚将她当宝贝一般看待,偏那个‘宝贝'待老褚不怎么样。老褚有时气闷,免不了要到扬州各处转转走走,寻寻花,问问柳什么的,这一来他老婆更不怎么理他了。”
  影儿恨恨地道:“活该!”
  风淡泊心一跳,连忙笑问了然:“褚夫人既是不喜欢褚老爷子,年龄又相差那么大,当年干吗还要嫁给他?”
  了然嘿嘿一笑,得意地摸摸光头,道:“这件事,洒家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算是问对人了。十五年前,老褚在江里救了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是游春时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已经奄奄一息了。老褚医道不错,尽力施救,居然还真救活了,可老褚这老东西医德不好,就……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所以那女孩子只好嫁给他了。你想想,他老婆能对他好吗?”
  影儿脸又红了,啐道:“男人没好东西!”
  风淡泊努力保持微笑。
  了然挤挤独眼,怪笑道:“风……风姑爷,你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太好过啰!”
  风淡泊淡淡地道:“大师,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
  影儿微微哼了一声,扭过头看,什么也没说。
  了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那个华良雄到底是什么人?听你的口气,似乎他做过什么亏心事,是不是?”
  影儿转头瞪着眼,恶狠狠地道:“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了然做个怪脸,端起酒杯堵住了自己的嘴。
  风淡泊后悔不迭:“华大哥一定是听见了影儿的话,溜开了,咱们再要找他,可就不太容易了。说不定他现在已不在扬州城里了!唉,怪我没在昨天见面时就揭破他,迫他回去,那样他想逃也逃不掉了。”
  影儿凝视着他,似已痴了。
  风淡泊还在自责:“这让我回去,怎么向师父交待,又怎么向华老伯交待?而且,也对不起……大小姐!”
  影儿眼圈儿一红,柔声道:“你别伤心了好不好?华老伯和我爹、依姐他们若晓得华平还活着,也就好高兴了。只要华平还没死,咱们就一定能找到他,是不是?大哥哥,不要伤心。”
  了然笑嘻嘻地拎起酒壶,出门而去:“洒家回房去了。有些话,当和尚的还是不听为好。嘿嘿,嘿嘿嘿嘿。”
  他并没有忘记把房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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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淡泊低着头,一声不吭。
  影儿站在他身边,悄声道:“大哥哥,你真的要……离开山庄?”
  风淡泊点点头。
  影儿幽幽地道:“那……我也想好了,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反正我……我不想……离开你……”
  风淡泊低声道:“我不能带你走。”
  影儿道:“我已经决定了。”
  风淡泊苦笑:“万柳山庄还要靠你来继承,师父还需要你来奉养,你怎么可以走呢?”
  影儿慢悠悠地道:“既然你都可以不要我,不要师父,我为什么不可以?”
  风淡泊语塞。
  影儿又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要……娶了我,别人会看不起你?你是不是觉得我爹一直很不喜欢你,我姐姐一直讨厌你?是不是?”
  风淡泊不答,他的脸已惨白,膝盖也已在颤抖。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原本是仆人,你即便成了山庄的主人,也抬不起头来?是不是?”
  风淡泊颤声道:“是……”
  温柔的声音像柳叶匕一样在扎他的心,如果影儿打他骂他,他反倒会觉得好受些。
  影儿的声音更轻柔了,简直是要故意折磨他:“跟我说话呀,大哥哥……”
  风淡泊痛楚地道:“影儿,你别这么对我,求求你。”
  影儿柔声道:“这样不是很好吗?”
  风淡泊闭上眼睛,慢吞吞地道:“你十四岁生日那天……”
  影儿拍手娇笑道:“你送给我一只毛绒绒的小狗,我记得,我好多天都抱着它睡觉呢!”
  风淡泊苦苦地笑了一下:“那天你姐姐……大小姐差人把我叫了去……”
  影儿的娇笑一下停止了。
  “……大小姐让我跪下,过了很久很久才说了五个字‘少碰我妹妹',然后把我赶了出来……”
  影儿的小脸已白如初雪,她的牙齿已深深地咬进了下唇。艳红的血,从饱满的柔唇里溢出。
  风淡泊凄苦地微笑着,闭目喃喃道:“你十五岁生日那天,大小姐又告诉我说:‘你要敢碰影儿,我就将你分尸!'去年你十六岁生日那天,大小姐……”
  “够了!”影儿哆嗦着尖叫起来。
  风淡泊果然住口。
  影儿颤声道:“你难道不知道依姐受的打击太大?她神智不清,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风淡泊喃喃道:“她是为你好,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仆人,从一生下地就注定了,无法更改……”
  影儿已有点站不住了:“风淡……泊,你……”
  风淡泊睁开眼,一下惊呆了。
  鲜血已染红了影儿的下颏,也已染红了她的脖颈和胸衣。他突然冲上去,扶住了快要倒地的影儿,急叫道:“影儿,你……你别这样!”
  影儿无力地挣扎着,嘶声道:“放开我,放开!我不要你扶,你走!”
  风淡泊哀声道:“影儿,求求你,别这样!”
  影儿不动了,似已晕厥。
  风淡泊将她抱起,放到床上,手忙脚乱地倒水、拧毛巾,给她拭去血迹。
  影儿闭着眼睛,悄声道:“大哥哥,是你从小就带着我玩的,是不是?”
  风淡泊哽咽道:“是。”
  “我那时是不是很淘气?”
  “影儿……很乖很乖……”
  “我是不是从小就叫你大哥哥?”
  “是……”
  “爹和依姐不让我这么叫,我就不吃饭……”
  ……
  “大哥哥!”
  “嗯?”
  “你知不知道,我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就……想嫁给你……”
  “大哥哥!”
  “难道我都……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肯……原谅依姐?你还不肯……像小时候那样……”
  泪水从她紧闭着的双眼中溢出,湿了鬓角,湿了柔发,湿了枕头。
  风淡泊突地忍不住了,他俯下身,轻轻吻住了那含着血丝的柔唇。
  血是咸的。泪也是咸的。和着血和泪的吻,是不是也是咸的?
  影儿颤抖得很厉害,好像整个身子随时都会抖散开来。
  她的一双手本来无力地放在胸口,这时却伸上来,抱住了他的腰,一下抱得紧紧的。
  风淡泊倒下来,倒在她身边,影儿的全身都紧紧地贴了过来。
  蓦地,了然的声音在隔壁响了起来:“要亲热先把门闩死,别顾头不顾脏的!”
  两人一惊之下,倏地分开。风淡泊怒叫道:“了然,你怎么……”
  了然在隔壁大笑:“俺马上就出去,看看老褚到了没有,总得要一半个时辰才能回来。你们可以放宽心亲热,不会有人打扰的。”
  了然果然走了。风淡泊拴好门,不好意思地看着影儿笑。
  影儿满脸通红,恨恨地瞪着他:“你还不……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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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之问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老头子生死不明,一点消息也没有,家里哭叫乱成一片,老母亲也哭得晕过去好几回,又须去请医问药,直闹得李之问六神无主,手足失措。中午时,四家的儿子们凑在一起商量了许久,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李之问现在除了枯等绑匪勒索,别无良策。要是寄希望于捕快,只怕闹得不好,四家的“肉票”都得被撕了。
  李之问决定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从这两天发生的古怪事情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
  古怪事情还很不少。
  第一件:凹凸馆来了个杜若,说是卖艺不卖身,还有“赵氏双雄”保镖。
  第二件:张珂破例被杜若请了进去。
  第三件:独眼的胖大和尚在路上和自己相撞时,说过他也是去凹凸馆的,还说了句“老褚闹什么玄虚”。
  第四件:扬州哄传一个姓风的年轻人送给了皮条老华一千两银子,求老华带他去凹凸馆。
  第五件:张珂已离开扬州,或者说,也已失踪。
  第六件:今早恶和尚还在凹凸馆中,其后华良雄又闯了进去。
  第七件:四家首富被绑了票,其中有张家。
  李之问不由精神一振,自语道:“这些事情之间一定有很密切的联系。”
  可张珂已无法找到,凹凸馆人去楼空。眼下也许能找到的,只有三个人——胖大和尚、皮条老华和那个姓风的年轻人。另外,知道姓名的人有“赵氏双雄”。张珂曾说过他们是济南赵府的,这条线可以查一查……还有那个姓褚的,也许脱不了干系。
  或许凹凸馆的事与老父被绑票无关,但李之问总是怀疑,这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这些人里面,最好找的,应该是华良雄。扬州青楼中,认识华良雄的人极多。他是个很有名气的老皮条。当然谁也不会特意去记着他。这种人物的悲哀,也正在于此。
  另一个比较好找些的,是那个胖大、独眼、凶恶的和尚。扬州的和尚虽不算太少,可也不太多,那和尚又生具异相,不难认出。
  可又如何去找呢?李之问废然长叹。有些事情,他不能告诉别人。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那是万万不可能办到的。对方当然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他李之问无拳无勇,又不敢借重官府,贸然出头,不是找死吗?
  这种需要提着头去干的事,李之问自问无力也无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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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凹凸馆前冷冷清清,不少捕快换上便衣,远远监视着凹凸馆四周。很少有行人路过这里,谁也不愿被官府里的人找上麻烦。
  黄昏时分,一个老者牵了匹马,一路吆喝着径向凹凸馆走来。不多的几个路人纷纷闪避,对这个不怕死的老嫖客深表同情和钦佩。
  眼见那老者快走到凹凸馆门前了,捕快们眼中都闪出了惊喜的凶光。
  那老者却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转头向一条小巷口看去,口中大声叫道:“了然,你躲在那里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又被徐大娘赶出来了?你乱打什么手势?让我别说话?为什么?……我不是让你进凹凸馆等我吗?风淡泊来了没有?你是怎么了?抽风了?”
  了然见捕快已吹起哨子,向这边围了过来,气得一跺脚,逼近那老者,低声吼道:“快走!捕快来了,缠上就麻烦了!”
  老者一愣神,转头看看那条路上跑来的捕快,讶笑道:“嗬,捕房的儿子们要包了凹凸馆,吃独食啊?!”
  有几名捕快已越奔越近,手中挥着铁尺锁链,叫道:“抓住这两个凶手!”
  “别放他们跑了!”
  “上啊!”
  其实他们也并不知道这两人是干什么的,只是上头催得狠,必须找几个人顶缸。他们正愁没人敢来呢,可巧撞上这二人,岂有不拿下之理?
  了然气急败坏,出手一杖击在那匹马的屁股上,顺势一扯老者的袖口,吼道:“快跑!”
  老者口中怒道:“跑什么?谁说嫖娼犯法了?”脚下却比了然还利索,蹭蹭几下,就溜得没影儿了。
  聚拢来的十几个捕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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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轻公子立在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上,愣生生地看着那老者和了然的背影消失的地方。
  他就是李之问。
  他看见了了然,也就猜出那个老者是什么“老褚”,本想下楼去追踪二人,但二人转眼间已走得没影儿了。
  李之问失望之余,也不免有些庆幸:“这些人鬼精鬼怪的,能飞能跑,若要让他们发现了我在追踪,只怕会要了我的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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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儿还赖在风淡泊怀里,就是不肯起来,浑身就像一根骨头也没有了,软软柔柔的,一动不动。
  她虽然自己不肯动,却不肯让风淡泊不动。
  风淡泊苦笑道:“了然要回来了。”
  影儿闭着眼睛,曼声道:“他回来回自己的房里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了然已经在门外笑将起来:“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
  影儿一声低呼,游鱼一般溜下床,抻抻揉皱的衣衫,抿抿散乱的鬓发,恨恨地瞟了瞟风淡泊,蓦地羞红了脸,扭头到了窗边看风景去了。
  风淡泊故作镇静地打开门,一下喜得跳了起来:“褚老爷子,你可来了!”
  褚老爷子嘻嘻一笑,也不回答,只将目光扫向影儿的背影,咂嘴道:“啧啧啧,你小子金屋藏娇啊!”
  风淡泊脸上有点挂不住,连忙干笑道:“这是我师妹柳影儿,影儿,你过来一下。”
  影儿红着脸转过了头,恶狠狠地盯着褚老爷子。
  风淡泊道:“影儿,这位便是徽帮的老大褚不凡褚老爷子。”
  影儿撇嘴道:“我瞧他也平常得很,怎敢取这个名字?呸!”
  褚不凡怒道:“就是柳红桥来了,也不敢小瞧老夫。你个小丫头片子,竟敢拿我名字开玩笑。告诉你,若不是看在风老弟的面子上,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才怪呢!”
  他一生气,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显得相当滑稽。影儿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褚不凡也乐了。
  了然低声道:“你们有完没完?捕快多半会找来的,咱们还是躲一躲好!这些狗杂种功夫稀松,鼻子却跟狗差不多、灵。”
  风淡泊吃了一惊,忙问端详,了然便将方才情况说了。褚不凡满不在乎道:“你们尽管随我走好了!我老人家在扬州有分舵,好大一座园子。手下的这帮奴才照看得不错,而且离这里不远。走走走……风老弟,你的事情咱们再说,反正也不是特别急。到分舵后,咱们再仔细商量商量。只是这些奸商失踪的事还真有点棘手。不过有两个人是徽帮的,我不能不管。唉,真是烦人,烦死人。”
  他一面走,一面低声嘟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影儿笑道:“难怪人家都说,徽帮是天下最最富有的帮会,原来这许多大户都是你们帮中的。褚老爷子,他们不会武功吗?”
  褚不凡哼道:“会个屁!要是会武功,怎会被别人绑了票?他们只管赚钱。”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上行人却仍不见减少。天气太热太闹了,会享受的扬州人可不愿呆在屋里发汗喂蚊子。
  四人行不多时,已到了城东一处大庄园门前,院内古木参天,门口高挑着两盏灯笼。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个肃立的庄丁。
  四人走上台阶,一个年轻些的庄丁警觉地叫了起来:“什么人?”
  褚不凡冷冷道:“你爷爷。”
  那人一呆,旋即怒道:“你找死?”
  褚不凡笑得更冷:“你爷爷不是找死,是找人。”
  那人双手一伸,拦住了褚不凡的去路:“滚开,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褚不凡不动声色地道:“不会吧?我来找魏纪东。”
  另一个年岁稍大的庄丁突然跪倒,恭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年轻些的庄丁似已吓呆,怔怔地站着,伸出的手也似已僵硬。
  褚不凡气咻咻地道:“他妈的!老子也不过才一年多没来,你们这帮狗杂种就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小江,你还乖巧些!这个王八小子是新来的吗?”
  叫小江的庄丁忙道:“是。他刚来不到半年,还没福气面见帮主,请帮主从宽发落。”又对年轻些的庄丁道:“小丁,还不见过帮主?”
  小丁正要跪下,褚不凡已一甩袖子进了门:“少他妈的在外人面前丢老子的脸!”
  小丁的冷汗涔涔而下。
  不消片刻,魏纪东匆匆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长相酷似的大汉。
  褚不凡劈面就是一顿臭骂:“好你个魏纪东!你这狗屁分舵主是干什么吃的,嗯?发生了这许多大事,你居然还安安稳稳坐在这里摆谱,显威风给老子看!”
  魏纪东嗫嚅道:“属下不敢,不敢。”
  褚不凡怒道:“不敢?我问你,凹凸馆的人哪里去了?”
  魏纪东道:“禀帮主,属下因此事与本帮无关,故而没有派人查访。”
  褚不凡冷笑道:“这倒像是个堂皇的理由啊!那好,我且问你,张亿和两家失踪,也和本帮无关吗?”
  魏纪东额上见汗,低声道:“属下已派弟兄们去查了,还没有什么线索。一旦查到什么,属下会立即禀报帮主。请帮主责罚属下失职之罪。”
  褚不凡点头道:“究竟是失职,还是监守自盗,咱们还得往后看。我问你,另外两家,你可派人去问过?”
  魏纪东道:“属下不敢。因为此事已惊动官府,属下自认不宜出头。属下只想私下救出帮中的大户。”
  褚不凡眯起眼睛,慢吞吞道:“你倒想得不坏。也好,你不查,我老人家亲自去找他们。还有,本帮失踪的那两人家中,真是一点线索也没吗?我看,嘿嘿,未必吧?”
  魏纪东已是大汗淋漓:“张……张家……老八张珮……昨天也……也不见了,说是凹凸馆中有个什么叫杜若的女人……把他缠住了。”
  褚不凡道:“唔,是张八这小子!他平日里有什么狐朋狗友?”
  魏纪东颤声道:“属下……属下不知。”
  褚不凡眼皮往下一搭,冷冷道:“那么你这个分舵主,总该知道点什么才对呢?”
  魏纪东两膝发软,差点跪倒:“属……属下无能……”
  褚不凡怪笑道:“哪里哪里,你‘有能’,无能的是我这个当帮主的!比方说,我就根本不知道站在你背后的两个王八蛋是什么人,而你魏纪东当然知道,对不对?”
  魏纪东这才想起,自己居然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忙道:“这两位是属下新近招募的,也都是徽州人,早就想投靠本帮的。”
  两个大汉双双跪倒,齐声道:“属下于狂、于放两兄弟,愿为帮主效劳!”
  褚不凡懒洋洋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都给老子滚下去!慢着……纪东,将来鸥阁收拾一下,让风少侠和柳姑娘住。了然大师和我住在一起。”
  影儿恼羞成怒:“胡说八道!我们又没……”
  褚不凡笑眯眯地道:“又不是让你们同床共枕,你害什么臊?丫头,早晚你也是他屋里人。”
  风淡泊连声喝止,却是无用。影儿羞急,跺跺脚,恨声道:“我走!”
  褚不凡大笑:“哈哈,惹急了一个!柳姑娘,来鸥阁是客房,阁里房间多得是,你担什么心?再说,你们两个住一处,有什么急事,也好互相照应。对不对,风老弟?”
  ※  ※  ※
  风淡泊正要解衣躺下,却听到门外影儿的声音:“大哥哥,开开门。”
  风淡泊心中一动,打开了房门。
  烛影摇曳,影儿已闪进房,拴上了门。风淡泊的心里有点发慌了。
  影儿可是个敢想敢干的女孩子,这一点风淡泊知道得十分清楚。
  影儿面上眼中满是蜜意柔情,一进门便偎进风淡泊怀里,轻声道:“大哥哥,我有些害怕。”
  风淡泊搂着她的细腰,柔声道:“害怕什么?”
  影儿道:“害怕这个地方。这里好像挺古怪的,我总感到心里不踏实,总好像有人要害你,害我。”
  风淡泊心中一凛,忙安慰地道:“你这丫头,怎么也学会疑神疑鬼了?褚老爷子待咱们不是挺好吗?他要是听见你如此说话,肯定会不高兴的。”
  影儿固执地道:“反正我害怕。阁子太大了,我一个人睡不着。大哥哥,咱们说说话儿,好不好?”
  她这一说,风淡泊也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了
  或许恐惧本就有极强的传染性,正如伤寒和瘟疫,和谣言一样。
  可影儿既已害怕,他就不能显出一丝一毫的害怕来。
  风淡泊柔声笑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害怕,你只是想大哥哥抱你亲你,对不对?”
  影儿轻捶了他几下,羞嗔道:“才不是呢,咱们不干别的,只说话。”
  风淡泊松开手:“好。”
  影儿一下抱住他脖颈:“不好。”
  夏天本就是容易出事的季节。夏天里男男女女穿得都很少,耳厮鬓磨之际,又怎能保证不越轨呢?
  更何况,影儿香汗淋漓的胴体正在他大手的揉捏下变软变沉呢?
  风淡泊已快要发疯了。
  影儿已经闭上了眼睛,任由他的手伸进本已极少的衣衫里,任由他抚摸对她来说都很陌生的领地。
  她不想拒绝,也不愿拒绝。
  该来的总要来,一个女人迟早会有这一天。
  但她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羞臊。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身子弯成了弓,喉中也已发出了痛苦似的呻吟。
  风淡泊就在这时,忽然抽出了手。
  就在风淡泊快要爆发、快要失去理智的时候,忽然似乎听到了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三句话:“少碰我妹妹!”
  “你要敢碰影儿,我就将你分尸!”
  “你不过是个下贱的仆人!”
  是柳依依的声音。
  是柳依依在警告他,在千里之外警告他。
  他还能怎么样呢?
  风淡泊抱着头,紧紧咬住了牙关,他咬得那么紧,以致于他的全身都已在颤抖。
  影儿缓缓地睁开眼,瞪着他抽搐着的肩头。
  渐渐地,她眼中出现了怨恨,渐渐地这怨恨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痛惜、一种深沉的爱怜。
  她慢慢爬起身,温柔地从背后搂住他,将自己的胸脯紧紧贴在他背上,喃喃道:“大哥哥,影儿是你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以后会怎样,影儿都不离开你……”
  风淡泊痛苦地道:“影儿,我不能,真的不能。”
  影儿软软地将脸儿埋进他肩窝里,小手软软地抚着他心口:“你能,能的,大哥哥,噢,大哥哥你能的……”
  风淡泊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但还是没有动,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好像身边根本没影儿这个人。
  影儿慢慢地将他扳倒,极其温柔地亲吻他,吻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吻他的胡茬,他的脖颈,吻他的心口……
  影儿的吻,就像一只柔软润湿的小手,在拨动他的心弦。
  风淡泊重新恢复了信心,他感到了一种活泼的力量,正在体内疯长。
  影儿唔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
  ※  ※  ※
  影儿睡着了。
  风淡泊痴痴地靠在床上,抱着影儿沉甸甸的身子,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她。
  影儿只有在睡着之后,才像个漂亮又乖的好女孩儿。
  风淡泊默默地俯视着她满是血丝的丰润的柔唇、凌乱的乌发、裸露着的胸脯和腿,脑中一阵阵迷惘,似乎不知道已发生了什么。
  可影儿就睡在他怀里,他又怎么能否认呢?
  如果柳红桥知道风淡泊和影儿之间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会怎样呢?暴跳如雷?无奈地默认?还是欣喜?
  风淡泊不知道。
  可风淡泊知道一点,那就是柳依依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他,将他“分尸”。
  而且,如果柳依依分不了他的尸,他就得忍受各种各样的轻蔑和鄙视。
  他后悔吗?
  风淡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是不是应该后悔。
  但他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治后悔的药。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影儿动了一下,咂了咂嘴,缠绵不清地道:“大哥哥……”或许她已梦见了他。
  风淡泊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和羞愧:“风淡泊啊风淡泊,世上有影儿这样的姑娘敬你爱你,而且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哪怕就真的为她而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他突然一阵猛摇,将影儿摇醒。
  影儿不满地努力睁开眼睛,嗔道:“干什么嘛!让我睡,我要睡觉。”
  风淡泊凝视着她的眼睛,喃喃道:“影儿,好影儿,影儿……”
  影儿的眼睛渐渐亮了。
  她猛地将脸儿埋进他怀里,小手狠狠地捶他的肩膀,哭道:“你现在才……现在才喜欢影儿,现在才……”
  风淡泊拥紧她,反复地念道:“影儿,影儿……”
  泪水已不知不觉间流了满面。
  门外突然一声异响。
  影儿的身子一下僵住。风淡泊忙悄声道:“别害怕,我去看看。”
  可风淡泊无法起身,影儿正压着他,面儿相贴,腿儿相缠。又一声异响,似是夜鸟破空之声。
  影儿轻轻支起身,滑鱼一般溜下床,飞快地扯起一条薄毯,裹在了身上。
  风淡泊穿好衣裳,悄悄掩到门后,示意影儿准备好,影儿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风淡泊猛地拉开门,影儿双手连扬,六柄柳叶匕没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风淡泊也已随着冲出。
  月华如水,小院里空无一人。
  影儿那间房的门却开着,在夜风中晃动,一声声吱哑。
  影儿偎过来,娇躯乱抖:“大哥哥,影儿怕……大哥哥抱影儿,影儿怕。”
  风淡泊抱起影儿,回到自己房中,将房门拴好,他的心跳很快。
  人总是怕鬼,虽然鬼未必存在。
  但人害怕孤身一人置身于黑夜,却是千真万确的。走夜路的人喜欢唱歌,就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影儿死死抱住他,不住颤抖:“大哥哥,影儿怕……”
  风淡泊当然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其实影儿平日里胆子很大,可今晚却似变了个人。
  是不是因为她已找到一个坚实的肩头?
  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子在有一个坚实的肩头可以依靠后,就会变得更脆弱、更胆怯、更娇柔呢?
  影儿在他强壮的怀抱里呜咽:“大哥哥,欺负影儿呀……”于是他开始“欺负”她,他知道影儿是吓坏了。
  但他的耳朵一直竖着,听着外面的风声。
  长夜无眠。
  风淡泊拥着影儿,默默靠在床上,等待着黎明。
  影儿娇弱无力地偎着他,不时用小脸轻轻蹭着他的胡茬,用小手在他心口胡乱画着什么,柔唇不时微微颤动着,从胸腔不时发出低得无法听清的呼唤。
  “大哥哥……噢……大哥哥……”
  风淡泊听见了,但没有回答,影儿的呼唤是给她自己听的,不需要回答。
  风淡泊又感到了那种茫然就像在野地里迷了路一样。
  他的手一直在轻轻缓缓地抚着影儿的秀发、影儿的额头、眉毛、鼻子、嘴唇、耳朵,抚着影儿的肩头,……他不是没有感觉到她胴体的温暖,不是没有感觉到她胴体的呼唤和响应,也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水的柔情在心中荡漾。
  但他感到茫然。
  他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而梦中的东西据说都不是真实的。
  影儿虽然正实实在在地贴紧他,他还是觉得,这不是真的。
  影儿就像她的名字那样,不可琢磨,无法把握,正如你想握一把月色,你握住的却是你手掌的阴影。
  风淡泊感到一种淡淡的悲凉。他不知道,这时候感到悲凉,是不是忘恩负义。
  黎明。薄雾。
  李之问拉开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又重重吐出,这才缓缓走到庭中。
  这一夜他根本没睡着。
  他相信其他三家的人,也都没睡着。
  李之问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叹完,李之问就听到“嗖”地一声,耳边掠过一阵劲风,随即又听见“咚”一声闷响。
  第三回 疑云·暗波
  李之问浑身僵住。
  他定睛看看前方,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晨雾懒懒地在山石树丛和楼阁间飘动。
  李之问回头,就看见了一枝箭。
  白羽箭钉在他房间的门板上,他看见了绑在箭杆上的东西———羽书!
  李之问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总算来了!”
  有了这封信,老爷子就有救了。
  “之问先生台鉴:日前令尊李公大驾光临敝园,原为消夏赏荷,孰料骤染急症,起动不易,先生当念李公老迈,病体沉重,速筹银两,亲于七月十四未牌时分,送到虎丘剑池,则令尊安然矣!药石之资,自然多多益善,视令尊病情而言,总以白银五十万两为宜。贵府世称豪富,区区五十万银,料不过九牛一毛耳!然事当缜密,先生一人知之可也,否则李公性命危矣!阅后即焚。”
  李之问一颗心慢慢沉下去。
  “五十万!”李之问喃喃道:“五十万究竟是多少?区区之数?”
  李之问知道,五十万两白银绝非区区之数,李家虽称豪富,但要让他一下拿出这么多现银来,绝无可能。好在离七月十五尚有十日,李之问还有时间变卖一些家产。
  他捏着信笺,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叹了口气,进了房,点燃蜡烛,将一纸信笺烧成灰烬。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开口了,父亲也有了下落,这总比憋着闷着强得多。李之问在房中踱着步子,开始盘算该如何打点这五十万两银子。
  其他院子里渐渐有了动静,家中的下人们已经起床开始干活了。
  李之问这才吹灭蜡烛,挥挥手赶开前来服伺他梳洗的两个婢女,走向母亲住的小院,那里已隐隐传来了母亲的哭声。
  刚走到小院门口,一个婢女迎了出来,低声道:“公子,老夫人已经醒了,正问着公子呢!公子快进去吧!”
  李之问三步两步抢进母亲房中,将几个婢女赶了出去,这才悄声对母亲道:“娘,你放宽心,爹有救了!绑匪提出要五十万两银子,孩儿特地来和娘商量一下。”
  母子俩低声咕哝了好一会儿,李之问才走了出来,沉声道:“叫大管家来见我。”
  大管家李长有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道:“公子找我来,有何吩咐?”
  李长有是李家一门极远的远亲,但他之所以能爬到大管家的地位,却并非靠了这一层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
  李长有精于理财,也很会管家。李家的生意账目,全都由他经手,甚至可以说,李家的一半财产,是由李长有赚来的。
  李之问淡淡地道:“老爷子有救了,绑匪要五十万两银子。”
  李长有又惊又喜:“啊,老爷有救了?!那可太好了……可这五十万两也未免……未免太多了一些。”
  李之问道:“都这当口了,咱们已没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五十万两虽然多了一点,但老爷子的性命更重要,绝对不止五十万两。”
  李长有连连点头称是,顿了一顿,又问道:“只不知公子要几日办妥?”
  李之问道:“六天。”
  李长有一怔:“六天?”
  李之问道:“来不及吗?”
  李长有苦笑。
  李之问缓缓道:“库房里还有多少现银?”
  李长有马上答道:“加上前日收上来的那几笔,一共是二十七万三千六百两多一点。”
  李之问点点头,道:“扬州城内的十几家店铺,这六日能收上来多少?”
  李之问素来是不过问生意情况的,一来是老爷子对他不放心,二来李之问从来只会花钱,不会挣钱,但现在他问起情况来,倒也还似模似样的。
  李长有想了想,答道:“多的不敢说,总有个七八万两。”还是不够,而且离五十万两之数差得太远。
  李之问又点头,问道:“外埠的呢?”
  李长有摇头:“外埠生意一向是月底交账,现在去收不太好,而且也来不及。依我看,还是赶紧脱手几个铺子,价钱低
  些也顾不得了,救老爷要紧。”
  李之问道:“你就尽力去办吧!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总之六日之内,你给我凑足五十万两的银票,要大钱庄的,每张面额不要超过一千两。”想了一想,又道:“人家若要问卖店铺的原因,你只说是最近周转不灵,活钱少,可千万别说出真相。”
  李长有没料到这个花花公子居然还有两把刷子,是个明白人。李长有敬佩之余,也不禁暗暗警惕。
  ※  ※  ※
  李长有全权负责筹钱,李之问自然便有时间仔细考虑发生的这一切。
  他当然能想到,相同的羽书已经送到了另外三家。至于所勒索的款数是否相同,交款地点是否一样,他就不知道了。
  如果匪徒不希望目标太大的话,大约会分四个地方分别和四家接头。
  单凭李家的家丁和护院武师,很难抢回款项。同时,李之问也不敢通知官府,否则老父就很可能被撕票。
  如果要想在保证老父安全的条件下抢回这笔巨款,就需要求人相助,但这件事风险太大。再说,李之问又能去求谁呢?
  李之问的兴趣并不在于能不能夺回钱,而是想查出是谁干的。
  他思来想去,脱不了嫌疑的仍是在凹凸馆露面的各人。或许凹凸馆遭劫和四家绑票案之间确实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未可知,但李之问却不这么想。不仅是因为这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而且也因为张家的一个儿子——文武双全的张八公子张珂的突然失踪。
  李之问虽对武学不感兴趣且一窍不通,但却相信张珮的武功不同凡响。李之问曾亲见张珂轻轻一跃便上了树梢,也曾亲见他很轻松地避开了赵氏双雄的联手攻击。
  那么,那些绑匪是不是以杜若引出张珮,借机将其引开,然后再毫无顾忌地下手绑架这四家的主人呢?
  如果真是这样,向自己透露杜若消息的,必然知道一点真相,最不济也该知道消息是从何处传来的。
  李之问想了又想,沮丧地想起那个最先告诉自己“杜若”这个名字的,却是凹凸馆中的一个妓女。当时李之问路过凹凸馆,那个妓女叫住了他,很不屑似的讲了杜若的事,然后他又跑去告诉了张珂。现在凹凸馆中已空无一人,这个妓女也八成已死,这条线就算是断了。
  那么,下一个问题是——凹凸馆中的人全部失踪,是不是匪徒们怕她们泄露了绑票一事的真相而杀人灭口?
  李之问打了个寒噤。
  但他还是觉得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决定不惜稍稍冒一点险,想办法解开这个谜。
  ※  ※  ※
  窗纸已白,烛光已暗。是黎明时分了。
  风淡泊微笑道:“天亮了。”
  影儿原先一直是睁着眼睛的,听了他这句话,却闭目“睡着”了,而且微微响起了鼾声。
  天明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岂非是一种折磨?
  风淡泊拍拍她后背,柔声道:“影儿,醒醒,天亮了。”
  影儿曼声道:“现在也不过寅时末,还能睡一会儿……大哥哥,让影儿睡一会儿好不好?”
  风淡泊哭笑不得地道:“你躺好了,好好睡一会儿。你这么抱着我,根本睡不着。”
  “谁说的?”影儿的鼾声更响了。
  风淡泊无可奈何地道:“一夜没睡,咱俩总得打坐一会儿。否则人家一看,就知道咱俩晚上干什么了。”
  影儿吃吃一笑,道:“让人家知道了更好,反正……反正是真的,你就是以后想赖账都赖不掉。”
  话虽这么说,影儿还是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恨恨地捶了他好几下:“闭上眼睛!”
  风淡泊只好闭上眼睛,听得影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心中止不住又是一阵激动。不管怎么说,影儿已把她最珍贵的东西完完全全奉献给了他,而他也已经接受了,他将对影儿负起一种责任。
  影儿的身子突然又滑到他怀里,她的手抱紧了他,他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
  “影儿!”
  “嗯?”
  “影儿。”
  “哥,别不管影儿了,不要嫌弃影儿,不要辜负影儿……”影儿在哽咽。
  风淡泊心中顿觉豪情万丈,他搂紧了影儿,在她耳边低声而坚定道:“影儿,我决不辜负你。”
  影儿不再说话了,只是嘤嘤地哭泣,哭得人心里酸酸甜甜的。
  ※  ※  ※
  两人打坐行功,直到天已大亮,才收功起身。两人面上都已神采焕然,没有一丝疲惫之色。
  影儿轻声道:“我……我先回房去,免得……免得……”
  风淡泊微笑道:“免得不好赖账?”
  影儿气急,狠狠拧了他一下,轻轻一闪,悄没声地溜出了门。
  不一会儿,婢女就来敲门,并送来了热水、毛巾和早点。
  风淡泊高声道:“影儿,过来一起吃吧!你的那份早点想必吃不完,我的这份一定不够吃。”
  影儿在那边笑道:“牛肚子!”
  风淡泊大笑。
  二人吃完了早点,风淡泊对婢女道:“姑娘,请问褚老爷子起身没有?请姑娘领路,我们想去见褚老爷子。”
  话音刚落,褚不凡的大嗓门已到了阁外。
  “风老弟,柳丫头,昨晚睡得可还好吗?没说些悄悄话什么的?”
  风淡泊笑答道:“说是说了几句,可不是悄悄话,差不多快吵起来了。”
  褚不凡进了门,好像很吃了一惊:“哟哟哟,饭都一块儿吃了,真是神速呀,佩服,佩服!”
  影儿面上早已飞红,怒道:“你管得着吗?我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别以为你是主人,就可以胡说八道。”
  褚不凡笑眯眯地道:“心虚的症状之一就是发火。”
  影儿一下站了起来,怒喝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褚不凡连连摇手,“我老人家哪敢说你什么呢?”
  影儿的脸一直红着,气呼呼地转身不理他们。
  褚不凡转向风淡泊,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笑道:“风老弟,我看你气色不太好,莫非是此地睡不安稳吗?要不然就是你们……哈哈,哈哈!”
  风淡泊脸也早已红了:“褚老爷子取笑了,你答应我要办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褚不凡拍拍手,几个婢女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褚不凡低声道:“昨晚是不是有人来过这里,我看得出来,你们二人都一夜没睡,你们且说说。”
  风淡泊微笑道:“老爷子果然好眼力,只是,老爷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影儿想起昨夜之事,兀自惊惶不安,转头瞪着褚不凡,怒道:“难道那家伙是你派来的?或者干脆就是你自己?”
  褚不凡面色忽地一肃,传音道:“有人偷听。咱们别再谈这个了,出去再说不迟。魏纪东这小子肯定背叛了我,只是我还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忽笑着大声道:“这样吧,风老弟,你要我帮你的忙,我一定办到就是。横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味草药吗?好说好说,包在我身上了。”
  影儿惊叫起来:“什么!?大哥哥你求他只是为了一味草药?松风阁里什么药材没有?巴巴地跑到扬州来,却只为了一味草药,害得人家跑断了腿。”
  风淡泊微笑道:“这种草药,只产于皖南浙北之天目山中的一处深谷里,好像还没人给它定名,咱们暂且就称其为‘未名神草'吧!这种草药有一种神奇的功效,可以使中风偏瘫的人重新站立……”
  影儿的眼睛渐渐亮了,眼波中漾溢着无限深情:“大哥哥,你真好!”
  风淡泊闹了个大红脸,褚不凡转头窃笑。
  影儿的脸也红了:“大哥哥,咱们这就去天目山那个深谷里找那种……未名神草,好不好?”
  风淡泊还没回答,褚不凡已先说道:“现在不行。”
  影儿一怔,怒道:“为什么不行?”
  褚不凡笑道:“眼下最棘手的事是绑票案,我还想请两位留下来帮帮老夫的忙。”
  影儿生气了:“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风淡泊柔声道:“但是这种草药的形状、功用和产地,普天下只有一个人知道,褚老爷子又不愿告诉我那个人现在何处,姓甚名谁。要是褚老爷子有个一星半点的不高兴,我可就没办法了。”
  褚不凡笑道:“所以么,柳丫头,你得对我老人家恭敬一点儿,别张口就骂。”
  影儿眨了眨眼睛,似乎很委屈很惊讶地道:“老爷子,我什么时候骂您了?没有的事呀?”
  褚不凡笑骂道:“鬼精灵!哎,风老弟,绑票案这件事,你到底答不答应帮我的忙?你要答应,事成之后,咱们就去找未名神草,你要是不答应么,嘿嘿,那未名神草的事,可就得两说了!”
  影儿忙道:“自然会答应的,大哥哥你说是不是啊?”
  风淡泊笑道:“好,我答应。不知褚老爷子让我干点什么,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不会偷懒。”
  褚不凡一笑而起:“那太好了!你们这就随我出去转一转、找那四家的人探探路子,总归是应该能找出点线索来的。
  要不然,也让那帮王八蛋太得意了。”
  风淡泊和影儿起身随他出了来鸥阁。风淡泊问道:“了然大师呢?”
  褚不凡道:“这花和尚昨晚喝多了酒,咱们不用去叫他,再说后面跟个恶和尚,谁见了谁怕,说不定还会惹来许多麻烦呢!昨天我和了然已经跟捕快朝过相了,我一换衣饰,倒还能掩饰过去,了然就不行了……走走走,路不近呢,街上人多,骑马也不方便,咱们还是甩开脚丫子走吧!”
  ※  ※  ※
  三人出门不久,就被人盯上了。
  褚不凡苦笑道:“这些王八蛋,手底下着实稀松平常,辨人记相的本事倒是真不差。看来我老人家已经被认出来了。”
  风淡泊微笑道:“褚老爷子在扬州也可算是大人物,贵帮在扬州的势力只怕也小不了,他们难道会不认识你吗?”
  正说着,那几个化了妆的公门中人都转头朝一个方向看去。影儿不解道:“他们又看见谁了?”
  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一望便知是个办案老手,他身后跟着几个捕快,也都孔武有力。
  他虽然没朝风淡泊三人这边看,但风淡泊却觉得他一直在注意着自己三人。
  褚不凡冷笑道:“这个人叫洪鹏,扬州府的总捕头,练的是铁砂掌,很有几分火候,我认识他。”
  风淡泊道:“那咱们是绕道而行呢,还是大摇大摆闯过去?”
  褚不凡道:“我且镇他一镇。”
  三人径向洪鹏走了过去,洪鹏周围的几个捕快渐渐散开,显得颇有些不安,风淡泊知道,他们没有料到褚不凡会主动上前和他们搭话。
  褚不凡隔着老远就大笑起来:“哈哈,这不是洪头儿吗?
  一向可好?在这儿转悠什么呢?莫不成是找绑匪吗?”
  洪鹏似乎直到这时才看见了褚不凡等人,阴沉的脸上竟也挤出了一丝微笑:“哟,是褚帮主啊!褚帮主敢莫也是听到什么风声,出来走走吗?”
  褚不凡道:“洪头儿,你这是什么话?张亿和和马贵临都是徽帮里的人,我若不查找凶手,还当得成这个龙头老大么?洪头儿,可摸到点儿什么没有?你要是能抓到正主儿,我必当好好致谢!”
  洪鹏道:“眼下倒还没查出什么来。只是四家的人正纷纷变卖店铺,价码儿杀得很低,多半是绑匪已经开了口,他们正筹钱呢!”
  褚不凡道:“当真?”
  洪鹏愤愤道:“只能是这样。可气的是这四家中人半点口风也不透,生怕要了四个老家伙的命。”
  褚不凡正色道:“若真是如此,我倒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洪鹏又笑了:“褚帮主若是得了什么消息,千万透露一点给洪某,这样吧,洪某干脆就在这儿等你消息好了。上峰催迫甚急,限期破案,还请褚帮主多多帮忙才是。”
  褚不凡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褚不凡三人扬长而去。
  洪鹏见三人走远,阴阴一笑,右手食指勾了勾,四个穿便衣的捕快围拢过来,洪鹏低声道:“盯牢这三个人,若是他们分开走,你们一人盯一个,剩下一个回来跟我说一声,他们去了谁家、经过什么地方、待了多长时间,都要记住。”四名捕快领命而去。
  洪鹏满意地在街旁的一家茶馆里坐了下来,他要等褚不凡回来。
  洪鹏没有发现,不远处也有人正有意无意地盯着他。
  ※  ※  ※
  李之问正冥思苦想,一筹莫展,忽然小厮进来禀道:“公子,门外有三个人求见。”
  李之问吓了一跳,忙问道:“三个什么样的人?”
  小厮见他吃惊,不由也结巴起来:“一个老头,六……六十多岁,两……两个读书人,岁数不……不大。”
  李之问急问道:“他们没说是干什么的吗?”
  小厮定定神,道:“老头姓褚,说是徽帮帮主。一个年轻人姓风,另一个姓柳,说话都是京师口音。”
  李之问又惊又喜又害怕。
  “老褚”自然就是在凹凸馆前和了然一起逃跑的那个老人。李之问虽听人说起过徽帮帮主姓褚,还是没料到那个大胆的老嫖客就是徽帮帮主。
  至于姓风的年轻书生,自然就是凭白无故送给皮条老华一千两银子的那个年轻人。
  一直想找却又无法找到的关键人物,现在却一下全来了,岂不让李之问惊喜?但他马上又想到了“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心里直打小颤。
  好半晌,他才咬咬牙道:“就说我马上出来,快去!请他们在客厅等候。”
  小厮走后,李之问又匆匆想了想应对之法,这才忐忑不安地走向客厅。
  厅中三人见他出来,也都站了起来。不用介绍,李之问也能看出谁是谁。
  姓柳的小书生俊俏得出奇,李之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马上又不敢看了。
  因为柳影儿脸已板了起来,眼中也现出了怒意。
  四人分宾主落座,李之问马上问道:“不知褚帮主三位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褚不凡沉声道:“李公子,听说令尊李公遭人绑架,老夫好生难过。四家中,张、马二家是敝帮的兄弟,老夫断无坐视之理。老夫昨日方至扬州,本欲去凹凸馆和风少侠会晤,不料凹凸馆也已人去楼空,四下尽是捕快,若非一个老友拦阻,老夫势必会被当作疑犯抓起来。老夫觉得绑票案和凹凸馆发生的事两者之间牵连颇多,便到各家来找找线索,想查出正主儿来。不知李公子可否提供一些情况。”
  李之问忧郁地道:“小可能有什么线索?一大早起来,老父就失踪了。”
  风淡泊道:“李兄,在下那日在酒店之中,恰从窗口看见李兄正和一个胖大的独眼僧人争吵,其后皮条老华也来了,所以在下记住了李兄的相貌,昨日早晨在街上碰见李兄时,便贸然上前招呼。当时李兄劝在下赶紧逃命,想必是刚从凹凸馆中出来,而且知道凹凸馆无人,那么,李兄当时想必还不知令尊已经被绑架了吧?”
  他认出李之问就是那个拦路报警的花花公子,不由来了精神,知道李之问肯定清楚某些情况。
  李之问“啊啊”几声,道:“原来风兄就是平白赠银周济老华的那个人啊!”
  风淡泊倒怔住了:“李兄如何知道?”
  李之问苦笑道:“扬州城并不算很大,而且风兄赠银之举也太过离奇,自然很快就会传扬开去。”
  风淡泊点点头道:“李兄,尚请回答在下方才之疑。”
  李之问黯然道:“家父一向起得较晚,所以小可一向是在外消磨片刻之后,再回家向他老人家请安。昨日从凹凸馆回家之后,方知家父已遭绑架。”
  风淡泊道:“李兄何不仔细回想一下这几日凹凸馆中发生的事,咱们各抒己见,一起参详参详,或可找出点眉目来。”
  李之问眼睛亮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和自己看法相同的人。而且,直觉告诉他,风淡泊这个人可以信赖,而且会是他查明此事的强助。
  他开始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细细地讲给风淡泊他们听。
  褚不凡听完之后,面色大变:“那个什么杜若的保镖会是赵氏双雄吗?这就怪了!赵无畏号称‘赛仁贵',为人正派耿直,他的两个儿子,怎会去给一个妓女保镖?”
  风淡泊沉吟道:“如果我们找到赵氏双雄,就能得知杜若是什么人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杜若并非什么妓女。赵氏双雄在武林中声望不低,赵家又号称武林世家,赵氏兄弟无论如何,也没有公然毁坏家声的道理。我看杜若必是假名无疑,有没有这么个人还难说得很。因为那徐大娘也说,没见过杜若是什么样儿。所以这个‘杜若’也许只不过是一个引诱张珂的诱饵。而张珂去后不久,这个‘杜若'便将他请了进去,对不对?况且,那个小丫鬟口称是‘小姐'的旨意,可见‘杜若’必是一个幌子,便是真有其人,名字身份也必是假的无疑。”
  李之问颌首,道:“小可并非江湖中人,对江湖上的事情也糊涂得很,但以常理推断,风兄之言,的确可信。那天和张玥刚到凹凸馆,杜若就在楼里吹箫,想必就是为了吸引张珂。张珂这人本就如此,越是神秘的女人,他的兴趣也越大,杜若想必就是利用这一点。”
  风淡泊道:“杜若的身份若有问题,那么她来此的目的便极可疑。了然大师到凹凸馆和赵氏双雄打斗之时,有一个青年公子从小院里走出,一口就道出了然的名头来,随即傲然而去,这个青年公子必是张珂无疑,那么张珮想必是中了杜若的圈套,或是心甘情愿地投入了杜若一伙,或者他们原来就是一伙儿的。张玥从凹凸馆出来后,却又未曾回家,那么他去了哪里呢?李兄那天叫张珂去凹凸馆里,他情形如何?”
  李之问想了想道:“小可先叫他一同去凹凸馆,他说那里的姐儿平常得很……”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柳影儿,又道:“但一听我说新来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女子,而且还没梳弄……”
  他又看了看柳影儿,有些不自然地道:“他就一跃而起,兴冲冲地随我去了。小可与张珂交往日久,知道他的确就是这种人。”
  他觉得在柳影儿面前说这些话,实在有点不好出口,但又不得不说,窘得脸上有些发烧。
  风淡泊点点头,道:“凹凸馆的人全部失踪,看来极有可能是杀人灭口。若说馆中之人尽是杜若的同党,随杜若一同逃走,实在太难以置信。所以咱们不妨假定凹凸馆中有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杜若等人不得不杀这个人,但只杀一个,嫌疑更大,而且以后也难保不坏事,所以干脆全部灭口。请问李兄,凹凸馆中,当时有其他人吗?”
  李之问自然明白,风淡泊说的这“其他人”,指的是嫖客,不由微笑道:“小可岂能知道?那晚小可未在凹凸馆中。”
  风淡泊的脸也已微微发红:“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其他人恰巧因为留在凹凸馆中而一起失踪呢?”
  李之问道:“大概没有。要是有的话,只怕扬州城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
  风淡泊想了想道:“那么,在下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李兄,一般说来……妓院什么时候……嫖客最少,或是没有嫖客?”
  他的脸已红了,因为柳影儿直朝他翻白眼,那气鼓鼓生似想活吃了他。
  李之问恍然大悟:“啊——一般说来,大约是早晨和上午……人最少,甚至没……没人。”
  风淡泊沉声道:“咱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凹凸馆中人被杀,是李兄赶到之前一两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情。”
  李之问若笑道:“以风兄之推想,似当如此。”
  风淡泊面色越来越凝重:“李兄到时,却发现了了然大师正在乱找人,而了然大师是宿在凹凸馆中的。如果咱们不怀疑了然大师的话,那么了然大师当晚怎会了无知觉呢?须知了然大师内力深湛,武功很高,听觉反应自然很灵敏,除非那些人下手时动作极轻,或是用了毒药,否则了然大师断无不知之理。要不就是他们早就准备下手,事先用迷药一类的东西弄翻了了然,再不然就是了然酒喝得太多太多,醉得不省人事,但即便如此,他们为何不杀了然……褚老爷子,也许了然大师有点奇怪吧?”
  褚不凡疑惑地道:“你小子乱说些什么呀!了然贼秃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怎么会干绑票这种事?这秃驴人虽放荡,但绝对不是肯听命于人的善主儿,而且正因为他放荡,也不太容易被人诱惑。”
  影儿也觉风淡泊之言不可思议:“不会是那个和尚,否则他肯定早就跑了,还等你来找他麻烦?”
  风淡泊微笑道:“我也不过是随便乱猜,岂会真的怀疑了然大师。”
  可他心中的确已然起疑。他原先心里就隐隐觉得了然有点不妥,现在和李之问的叙述一对照,愈觉自己怀疑得有理。
  不过他也不愿太坚持自己的观点。或许了然真是无辜的呢?
  他也从李之问眼中看出了这种怀疑之色。
  不知不觉间,他已渐渐喜欢上这个浪迹青楼的花花公子了,他觉得李之问这个人思路很清晰,反应也很快,观察力相当敏锐。
  影儿笑道:“风大哥,了然和尚要是晓得你在怀疑他,只怕真要气得七佛升天呢!”
  风淡泊也笑道:“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让他晓得。”
  褚不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李之问轻咳了一声,道:“小可想来想去,尚有一人可能知道一些真相。”
  风淡泊点点头:“你是说华良雄?”
  李之问道:“不错。只不知华良雄那晚是不是宿在凹凸馆
  里。我是和他在门口撞上的。他听了我说里面没人后,虽有些吃惊,但好像……好像那吃惊……不太像是真的。”
  影儿不满地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的很惊讶?”
  李之问忙道:“小可并未说他是假装吃惊,只是……只是觉得有点……有点……小可也说不好。”
  影儿生气了:“这么说,你认为华良雄也是凶手了?”
  李之问更慌张了:“不不不!姑娘别误会,呃……这个……这个……实在很抱歉,依小可想来,阁下大约是……是女扮男妆的呢?”
  他脱口叫了一声“姑娘”,便十分后悔,只好硬着头皮戳穿影儿的伪装。
  影儿见他面上绯红,不由展颜一笑,脆声道:“原来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褚不凡道:“李公子名满青楼,阅人无数,乃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你这点小小伎俩,又怎能瞒得过人家?”
  影儿啐了一口,不无好奇地望望李之问,蓦地晕红上脸。风淡泊只作没看见。
  李之问当然看见了,却也只好装作没看见,说道:“如果咱们能够找到华良雄,或许便可查出点眉目来。”
  影儿接口说道:“李兄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华良雄?我们正找他呢。”
  李之问道:“这可不太容易。华良雄混迹花街柳巷十几年了,对扬州地面熟得很。大约在各家院子里找找,或者有几分希望。”
  风淡泊微笑道:“在下估计华良雄早已离开扬州,另投地方了。”
  李之问精神一震:“难道华良雄发现了什么了吗?”
  风淡泊摇摇头,苦笑道:“也许不是,华良雄逃离扬州只是为了躲开我们,因为我们知道他的身世,和这些天发生的事关系或许不大。”
  李之问知道必有隐情,也就不再问了。他猜测华良雄和风淡泊之间有一层十分亲近的关系,但这二人原来也许并不认识,只不过风淡泊知道华良雄其人其事而已。
  风淡泊突然低声道:“李兄,交款是在何时何地?”
  李之问猝不及防,双手一颤,差点碰翻了茶碗:“这个……恕难奉告,小可不能拿家父的性命冒险。”
  褚不凡道:“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只要你一出门,盯你梢的人总会不下十人,其中会有那么两三个人是敝帮的……这样也好,你就不用担心有人半道上劫你了,要是有人想暗算你,他们是会出手的。”
  李之问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哑口无言。
  影儿忙道:“咱们要不要保护一下李公子的安全?李公子是证人,那些人也会杀了李公子灭口的。”
  风淡泊沉吟道:“应该不会。李兄的父亲被绑架,李兄便已成一家之主,若是这几日内他们要杀李兄,这笔钱就弄不到手了。我想那些绑匪不会那么糊涂的。”
  影儿气道:“怎么不会?凹凸馆的人好好儿的怎会失踪?”
  风淡泊悚然道:“也好,我留下来吧!”
  影儿更着急了:“那怎么行?你想让我一个人回来鸥阁去住?咱俩都得留下来。”
  李之问摇摇头,很坚决地道:“两位好意,小可心领了,但小可确实无需被人保护。再说家母病重,再三嘱咐小可不要招惹外人。何况这几日小可也觉神思不畅,想多清静清静,两位不必客气了!”
  影儿跺跺脚娇嗔道:“不识好人心,有你后悔的时候!”
  风淡泊突然觉得口里淡淡的有些发苦,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影儿总怕他接触其他女人了。
  影儿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是和李之问讲了几句话而已,他为什么就感嫉妒呢?
  风淡泊在心里苦笑一下,原因很简单,昨晚影儿和自己曾经欢爱,他认为影儿已是他的人,不容她再和别的男人接触。
  他一时无法确认自己的想法是正常还是卑鄙。但他知道,如果影儿要他负起责任,他绝对答应。
  假若影儿不要他负那种责任呢?他又该怎么办?
  ※  ※  ※
  被人跟踪的滋味很不好受,被换上便衣的捕快们跟踪,那滋味就更不好受。
  有些悄悄话,你根本就不敢说。
  幸好武学中有“传音入密”这种功夫,幸好这种功夫褚不凡和风淡泊都相当精通。
  “风老弟,你昨晚见没见过那个人?”
  “我冲出去时,他已经跑了。”
  “那人的轻功岂非相当不错?”
  “应该说是‘极佳',褚老爷子难道不知那人是谁吗?”
  “反正不会是魏纪东和于狂于放这些人,他们的武功我知道,不值一提。但那人定然是魏纪东的朋友或者上司。我最近一直在怀疑魏纪东搞鬼,昨晚见他吞吞吐吐,越发让我生疑,我看这次绑票案,八成跟他脱不了干系。”
  “若果真如此,确让人吃惊。”
  “监守自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们怕我看出破绽,连本帮的两家也端了。”
  “那么,褚老爷子,你知不知道魏纪东他们暗中加入的会是个什么组织?”
  “不知道。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像魔教、白莲教,已经不太活动了,至于血鸳鸯令、紫心会,也日益暴露,我倒是不怕他们入了什么组织,我怕的是他们串通一气,想搞掉老子这个帮主。”
  “这……还不至于吧?”
  “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只是目前尚无什么确凿的证据。褚老爷子,我倒是觉得应该暗中保护一下李之问,因为他知道的好像太多了一点。”
  “你总是如此疑神疑鬼。”
  “可我决非空疑心,老爷子你想想,去过凹凸馆想亲近杜若的人并不算少,其中见到过赵氏双雄的也不在少数,但李之问不同,他是张珂的好友,而且第二天一早又去过凹凸馆。”
  “风老弟,你是不是真的怀疑了然?”
  “……的确如此。”
  “其实我也觉得这花和尚不太对劲!”
  “我想,绑票和凹凸馆杀人的事,了然未必不知情。张硐可能是那个杜若的帮凶之一,即使他原来不是,也有可能被杜若所迷而卖身投靠。至于了然是不是也和张珂一样,我说不准。”
  “有道理。咱们该怎么办?”
  “保护好李之问。”
  “好吧!我一回去,就差几个人去李家四周守着。”
  “你准备派谁去?”
  “于狂和于放。”
  “你是不是有点怀疑他们俩就是所谓的‘赵氏双雄’?”
  “你怎么看?”
  “我在凹凸馆中,见过了然和‘赵氏双雄’的比斗,看招式,他们似乎真的是赵氏兄弟。但依你老人家看,赵氏双雄要是真的联手对敌的话,了然能敌得住吗?”
  “大约可以支撑五十招,再多就不行了。”
  “可我看见的所谓‘赵氏双雄’,却只有招架的份儿。显然他们不像是真的赵氏兄弟……昨晚影儿对我说,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当时我也有这种感觉,现在想想,于氏兄弟的眼神似乎很熟,身材也像极了杜若的那两个保镖。”
  “你是说,他们是易容之后再去凹凸馆的?”
  “可能。”
  “老夫派于氏去李家,是想让李之问也认认看。他是个很聪明也很细心的人,应该能认得出来。”
  “我怕李之问认出他们之后,反会被他们所杀。”
  “谅他们也不敢!我再派四个老部下陪他们一起去,他们就是有此心,只怕也无此胆。”
  忽然影儿低声怒道:“你们两个人谈得那么热闹,也不让人家听听,算什么呀!”
  风淡泊把刚才的谈话传音告诉了她,但没有提及对于氏兄弟及了然的怀疑,他怕影儿沉不住气漏了风声。
  影儿可不是那种心里搁得住话的人。
  影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慢悠悠地道:“哟,看来你倒是挺关心李公子的啊!真要多谢你了。”
  风淡泊的口中又有了苦味。
  今日的影儿和以前似乎大不相同,她好像总在故意和他过不去,为什么呢?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未解风情的小女孩了吗,他和她不是都已经有过欢爱之事了吗?可他怎么还是感到她离自己那么远呢?
  风淡泊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捉杨花的事。影儿就跟杨花似的,你伸手捉时,她就飞了,待你停下不动时,她又会飞来,悄悄地落在你肩上。
  他朝影儿笑了笑,又问褚不凡:“张珮是你们徽帮的人,他认不认识魏纪东和于氏兄弟?”
  褚不凡道:“分舵每年都要开几次香堂,张珮多半认识他们。不过也难说,张珮虽是帮中兄弟,但行动却不太受帮规约束。”
  “这却是为何?”
  褚不凡苦笑道:“本帮经费,大都由这些富商筹集。所以呢,他们的行动,连我这个当帮主的也管不了许多,只要他们每月缴足银子,哪怕他们闹上天去。”
  “这也就是今天张、马两家敢拒不说出交款时间和地点的原因?”
  “一点不错。”
  “若是张珮认识于氏兄弟,以他的见识和眼光,那天当不致认不出他们来。……老爷子何不趁此机会,试探试探魏纪东等人?”
  “怎么试?”
  “让他们发动扬州城中所有力量,照会城中武林人物,请大家帮忙,查出所谓的赵氏双雄和杜若的下落。如此一来,他们总会露出些马脚的。”
  “好吧!我再多找几个老实巴交、往日对我很忠心的老兄弟问问情况。我就不信,凭他们几块料也想糊弄老子。”
  “褚老爷子,凭你的直觉,你说说看,那个杜若如今还在不在扬州城内?”
  “九成九不在了。”
  “那么她就是主凶,也有九成九的可能了。只不知她用何法能令得凹凸馆中的人全部消失。”
  “嘿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有一种‘化骨丹’,便可使尸体片刻之间化成清水。”
  “可凹凸馆中既无血迹,也没有太多潮湿之处啊?”
  “很可能他们先用毒药杀人,再将尸体移至花木丛中腐蚀掉,化成的水渗入了地下,你自然就看不到了。”
  “褚老爷子,张珂的武功跟谁学的?”
  “据说张珂小的时候,有个疯道人天天去张家化缘,张家颇为厌烦,惟独张珂偷偷塞给他不少银两。三个月之后,疯道人就抢走了张珮,直到他十四岁之时,才放他回家,其时张珂已是一表人材,文武双全了。据说那疯道人就是九华山的一羽道人,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张玥随他学了四年最上乘的武功,又经过了近十年的磨炼,武功自然是出类拔萃了。”
  风淡泊点点头,道:“我听师父说过,一羽道人武功出神入化,剑法通玄。张珂若是他的弟子,武功自然比我要强些。”
  影儿怒道:“胡说八道!我爹不过是谦虚几句,其实一羽老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弟子么,我瞧也稀松平常。”
  风淡泊苦笑着想解释几句,影儿偏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哼,犯不着到处说别人的好话,赔人家笑脸。何苦呢!”
  风淡泊只好不理她,影儿有时候简直让人难以捉摸。
  ※  ※  ※
  洪鹏居然真的在街口等着他们:“褚帮主,不知可有什么好消息?”
  褚不凡不动声色,微笑道:“这帮兔崽子怕挨刀,不敢说。”
  洪鹏冷冷道:“哦?难道贵帮中的张、马两家也不肯说出时间地点吗?”
  褚不凡苦笑道:“自然也是如此。帮规只能管管穷兄弟,可奈何不了他们。他们有钱,我这个当帮主的自然也得让着他们几分啦!”
  洪鹏道:“帮主可有什么打算吗?如果帮主有意,咱们两家可以合作,那样岂不更好?”
  褚不凡点点头道:“眼下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了,只能派人日夜监视,一有动静,我自会通知洪头儿。”
  洪鹏大喜道:“褚帮主肯大力协助破案,洪某这里先谢谢了。”
  褚不凡嘻嘻一笑,拱手而别。洪鹏点了点头,几个捕快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一个黑衣大汉在不远处低低冷笑了一声。
  洪鹏虽因上峰催促甚急而烦恼,但烦恼归烦恼,太累了还是要睡觉。
  洪鹏是抓贼的人,当然对“贼”们十分熟悉,他连扬州城里有多少个暗娼、每个暗娼住在哪里都了如指掌。
  洪鹏黄昏时分并没有回家,他一见老婆那张皮肉松驰的
  (原书缺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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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儿半裸着偎在风淡泊怀里,她像已经睡着了。
  他们好像都已不再有昨夜那种天崩地裂般的激情。
  他们显得很平静。一如狂风暴雨过后的黄昏。
  他们的心,真的就那么平静吗?
  影儿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风淡泊面上虽带着淡淡的微笑,实际上也是心事重重。
  一对裸程相对的人儿,居然会各想各的心事,这岂非很可悲?谁知世上还有多少如此“可悲”的情人?又有谁能真的说他们“可悲”?
  终于,影儿抱紧了他,将脸儿紧埋进他心口里,吃吃笑了起来。
  风淡泊一开始还真吓了一跳,他实在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等他听清她是在笑时,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喂,你笑什么?”
  影儿只是笑,不理他。
  风淡泊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但不管怎么说,笑总比哭好,更比不说不笑不哭不闹皱着眉头想心事要好上百倍。
  他希望影儿最好每天都笑眯眯的。要他一天到晚惴惴不安地猜测她有什么心事,实在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影儿总算开了口:“笑你。”
  风淡泊道:“笑我?我怎么了?”
  影儿抬头瞟着他,连喘带笑地道:“你吃醋的样子……实在……实在太有趣了。”
  风淡泊似乎很吃惊:“我吃醋?我吃谁的醋了?我什么时候吃醋了?我为何要吃醋?”
  影儿掐了他一把:“还装不知道。”
  风淡泊只好苦笑。
  影儿长长嘘了口气,软软地偎紧他,咂嘴道:“哎,真想不到你也会吃醋。”
  风淡泊叹道:“当时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影儿笑道:“你说呢?”
  她忽然抱紧他:“可我喜欢看,我喜欢。”
  风淡泊冷笑道:“我喜欢打你屁股!”
  他真的就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影儿笑得更柔媚,抱得也更紧了。
  她的身子,也已火一般烫人。
  ※  ※  ※
  李之问总算可以稍稍松口气了。李长有方才禀报说,五十万两银子,已差不多凑齐。
  好歹这是条不错的消息。
  他路过大门时,心情还不算太坏,可探头朝门外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直了。
  大门外悬着两盏大灯笼,灯光下有几个人在转悠。
  两个老人,两个年青人。
  李之问一看见他们,心就乱了,乱得莫名其妙。
  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年青人魁梧的身材,极力思索着,想抓牢脑海中一丝不太遥远的印象,却偏偏抓不住。
  可他感觉得到,这两个人他必定见过,而且就在这几天,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这两个人的出现,让李之问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的降临,但这种感觉还很模糊,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心烦意乱,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似的。无论他怎么压制,这种感觉都无法消除。
  “我这是怎么了?”
  他自嘲地笑笑,摇摇头,回到房中,两个婢女正等着他吃宵夜。
  李之问怔怔地站立片刻,心中的空虚益发扩大,渐渐变成了莫名的恐惧。
  “我怎会如此胡思乱想呢……是了,大概这几日受惊吓太多有点虚弱,所谓内贼一起,外魔即起。”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他终于坐下来吃宵夜。
  可燕窝汤喝到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却又袭来,而且更加强烈。
  他环顾房中,似乎想向谁求援,可除了那两个婢女外,房中再无别人,她们想帮也帮不了他。
  他看看那两个婢女,低垂的眼睑和温婉的神情,突然之间,他明白这种恐惧感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怕死!他怕有人会杀死他!
  而他怕死的原因,却是因为看见那两个人。他现在终于想了起来,他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过那两个人了。
  可即使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那两个人就守在门外,而且外面一定还有许多更可怕的人,他想逃也逃不了。
  而且他也不能逃。如果他走了,谁去救老父呢?
  想到这儿,李之问反倒轻松了。既然结局已定,他又何必苦苦挣扎呢?
  李之问放下汤碗,转头看着两个婢女,柔声道:“我打算成亲了,你们两个谁愿意嫁给我?”
  两个婢女都吃惊地抬头看着他,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
  李之问微笑道:“看来你们都不愿意,我只好去找别的……”
  一语未毕,两个婢女同时趋前一步,异口同声道:“婢子愿意。”
  当婢女的,只要有机会,谁不愿意当上姨娘、夫人呢!更何况李之问还是李家的独苗。
  对这个英俊风流的少爷,她们暗地里互相争风吃醋已不知有过多少回。可李之问虽称风流,却只在外胡闹,回到家中则相当规矩,令她们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计可施。
  现在李之问竟然真的属意她们了,她们怎么会不兴奋呢?李之问微笑道:“你们两个都愿意?”
  两个婢女彼此看了一眼,齐声道:“是。”
  李之问大笑道:“想不到我李之问居然有如此福气,真乃不辱此生了。”
  两个婢女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只好站在那里陪着傻笑。
  李之问止住大笑,柔声道:“你们既然愿意,今晚就别走了,都留在这里陪我。”
  两个婢女不禁激动万分——这简直就像是梦,又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
  ※  ※  ※
  影儿伏在风淡泊的身上,深情地吻着他的嘴唇,渐渐地,她的吻移到他下颏、胸脯、小腹。风淡泊感到她的双唇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她紧紧地搂抱着他,使他轻轻地发出了呻吟声。然而,在如火的欲望后面,那种淡淡的空虚却悄悄地袭上心头。
  淡淡的、不知从何而起的空虚,渐渐地充满了他整个的心胸,让他不知所措,让他觉得无助,而且恐惧。
  环拥着那么火热、那么切实的人儿,品尝着如此甜美、如此酣畅的人生,竟会被莫名的空虚窒息了心灵,这难道还不使人觉得悲哀吗?
  除了努力去摆脱这种侵蚀心灵的空虚,他别无选择。
  然而,如果这种努力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挣扎,对他来说,岂非又是更深一层的悲哀?
  风淡泊在心里叹息。
  ※  ※  ※
  四更末,那种奇怪的响声又出现了。
  结束整齐的风淡泊和影儿都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影儿像狸猫一般灵巧轻捷地滑下床,对风淡泊打了个手势,风淡泊点点头。待那响声快响到门边时,影儿猛地拉开门,风淡泊手中的六柄柳叶匕电闪般飞了出去。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风淡泊的六柄柳叶匕散布在对面墙壁上,深入壁中,其中一柄恰巧将一只硕大的蝙蝠钉在了墙上。
  影儿借着门口的灯光看见了钉在对面墙上的蝙蝠,吓得低呼了一声。
  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行走江湖的女孩子也许不在乎看见血腥,但对某些小动物却害怕得要命。
  风淡泊身形闪动,将来鸥阁上搜了个遍,一无所获,只得收回自己的柳叶匕,将扎中蝙蝠的那一柄用破布包了,准备明天再洗涤干净。
  影儿回到房中,颤声道:“大哥哥,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这里好可怕。”
  风淡泊虽已感毛骨悚然,但还是柔声安慰她道:“也许咱们太过疑心了,你也瞧见了,不过是一只大蝙蝠而已。”
  说到“大蝙蝠”三个字,风淡泊和影儿的眼中忽地闪出了惊恐的神色——乐无涯!
  如果来人是乐无涯,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想吓一吓风淡泊和柳影儿?
  乐无涯若是真想杀他们二人,实是易如反掌,用不着这么鬼鬼祟祟的。他也未必怕柳红桥去寻仇。他的蝙蝠坞极具隐秘,要想找他并不容易。
  如果来人不是乐无涯,那他放出蝙蝠的目的,显然是想嫁祸乐无涯。
  来人的轻功很高,好像也只有乐无涯这样的高手能有此修为,而且蝙蝠坞就在苏州,离扬州不算太远。
  乐无涯是友是敌?
  许许多多的问题涌上心头,千头万绪,无从思量起,他甚至连安抚影儿都忘了。
  但影儿只要能偎进他怀里就够了,在风淡泊的怀抱里,她觉得很安全也很温暖。
  第四回 剑池之会
  太阳出来了,扬州城又恢复了生机。
  光明似乎总是让人想到生命的活力。而黑暗却似是死亡的朋友,因为许许多多丑恶的事情都是发生在黑夜里。也许这是因为那些丑恶的人以为,黑暗可以遮掩去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光明有时候的确很残酷,因为它暴露一切可见的事物。所以,古往今来,有很多人赞美黑暗的朦胧和神秘。
  但光明每天照样都会来临,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
  一如夜幕每天都会降落。
  洪鹏的兄弟们许久等不到头儿的命令,只好分头去找洪鹏。
  洪鹏的黄脸婆妻子悻悻地道:“那死鬼总有五六天没着家了,谁晓得他死哪里去了。”
  洪鹏的手下自然也知道头儿晚上时常出去“办案”,倒也没放在心上,一笑而散,又去头儿常“办案”的地方找洪鹏。
  找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们才有些明白了。也许是被人杀了,也许是畏罪潜逃。洪鹏已“失踪”。
  如果洪大捕头真是畏罪潜逃,那么凹凸馆和四家绑票两桩事,必定和他有极大的牵连,没准儿就是洪鹏干的也未可知。
  但若洪鹏是被人灭了口,那么他的查案多半已触及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他的存在已经威胁到这些人的安全,于是就得去死。但洪鹏的尸体却没有找到。
  扬州知府闻讯大为震惊。不久之后,洪鹏的妻儿老小和一干兄弟均被拘到了堂上。
  如果洪鹏确是畏罪潜逃,这些人都脱不了牵连之罪,知府大人自然可以稍放宽心,不用怕漏了疑犯;而若洪鹏是被人灭口,那么至少这些人也应该能提供一点线索,知府大人仍可以放心。
  扬州知府升堂在即,城中的气氛一下变得十分紧张。扬州守备不得不调派了一营士兵巡逻守城,如临大敌。
  知府大人不审则已,一审大喜。
  ※  ※  ※
  褚不凡、风淡泊和柳影儿,外加一个了然和尚,自然成了首要的嫌疑犯。
  褚不凡见官兵前来拘拿自己,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因为洪鹏不在其中,而洪鹏的几个手下却被带来认人。
  风淡泊和柳影儿不愿对抗官府,也只好束手就擒。
  只有了然瞪起独眼,高举禅杖,大喝道:“扬州知府算个屁!哪个王八蛋敢抓洒家,洒家就翻了扬州城!”
  褚不凡苦笑道:“了然,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你且先服个软,要不你就害了我们三人。不就是去见官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丈夫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
  于是了然也只得气呼呼地放下禅杖,风淡泊和柳影儿的一共四十八柄柳叶匕也缴了上去。
  即便是武林中人,如果不到万不得已,能不惹官府,最好也还是莫惹官府。
  官府就像是个臭水坑,既然你看见了,又何苦非得往里跳呢?干吗不绕着点儿走呢?
  扬州知府审得兴起———
  “褚犯”不凡,男,年六十四,徽帮老大,在扬州设有分舵,势力雄厚,乃属“为恶江湖之首徒”。该犯与凹凸馆中鸨母徐大娘有旧,且曾与馆中诸多娼女有染。“褚犯”与“犯僧”了然、“风犯”淡泊曾相约在凹凸馆相见。相见之日,凹凸馆中人即告全部失踪。其后该犯又与“犯僧”于凹凸馆前打马冲撞捕头,公然拒捕。
  “风犯”淡泊,男,二十三岁,京师人氏,武林名士柳红桥之徒。无业,身携凶器二十四把飞刀。该犯与褚犯相约在凹凸馆相见。据证人胡某云,风犯在其酒店中与花街著名皮条客华良雄勾结,无故赠银千两。此事为众人所见,显见该犯居心叵测。凹凸馆附近居民多人曾目睹风犯在案发前后多次出入凹凸馆。问及该犯来此何为,只推说为寻一味不知名草药而已,当属托辞。
  “犯僧”了然,男,四十三岁,俗姓方,原系五台山清凉寺僧,后被逐出山门,云游天下,“杀人无数,名动江湖”。曾于案发当夜狎妓于凹凸馆中。案发后,该犯惶然逃离现场,匿于“褚犯”分舵中,曾与“褚犯”在凹凸馆前拒捕。此次拘拿人犯时,该犯亦曾凶相毕露。
  “柳犯”影儿,女,十六岁,京师人氏,柳红桥之女。“风犯”之师妹,无业,携凶器柳叶飞刀二十四把。晚“风犯”一日至扬州,承认去过凹凸馆,但其时已人去馆空,而了然、华良雄亦在现场,后华良雄遁逃。该犯拒认与华良雄相识。问及该犯来扬州目的,言追随其师兄“风犯”而来,显系有所预谋。案发后,该犯与“风犯”同至“褚犯”分舵匿藏,非心虚而何?
  知府洋洋得意。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常自比于管、乐、诸葛。他在扬州府政绩不佳,并非因为他无能,而是因为他太有才气,耽于诗酒。这回他决定好好运用一下自己过人的才智,轰轰烈烈地办件大案,让同僚、上司们瞧瞧。
  褚不凡的“狡辩”如下——
  其一,褚某乃徽帮帮主。被绑富商中,张、马两家乃帮中兄弟,褚某决无自盗之理。此事大违江湖道义,而褚某自信为一正直之人,素重名誉,断不致行此卑鄙无耻之事。
  其二,案发当夜,褚某尚在来扬州途中,于次日未时方至凹凸馆前,不明真相,故而逃离现场。非是拒捕,实不欲与公门对抗也。
  其三,褚某与了然、风淡泊之约纯系私事,约会之地定于凹凸馆,亦纯属巧合。
  风淡泊和柳影儿的“托辞”如下—
  其一,案发当晚,风、柳二人均各居留于客栈之中,此事可向客栈主人查询。
  其二,风淡泊案发前与华良雄相见,纯因华良雄是其先辈华某之子。
  其三,风淡泊案发前曾至凹凸馆,闻说馆中有一杜姓女子。其时张珂与杜姓女子在楼上,而了然正与赵氏双雄搏斗。风淡泊据此认为,该杜姓女子实乃正凶。
  了然则既无“托辞”也未“狡辩”,只是破口大骂:“好你个狗操的知府!你他奶奶的装什么聪明人?洒家看你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你他奶奶的再这么胡搅蛮缠,洒家就把你揍个半死!”
  了然的咒骂,当然是“扰乱公堂”。但知府大人是个潇洒豁达的朝廷命官,犯不着与他这种粗人计较,只叫人塞了个核桃在了然舌下,便不再予以理睬。
  对于褚不凡的“狡辩”,知府逐一驳回——
  其一,褚不凡监守自盗,掩人耳目。
  其二,褚不凡乃首脑之人,勿需自己行凶杀人。
  其三,所谓“纯属巧合”、“纯属私事”,实是欲盖弥彰,问及细节,该犯言不由衷。
  对于风淡泊和柳影儿的“托辞”,知府大人也一一戳穿——
  其一,风、柳二人武功高强,夜出行凶自然极其隐秘,客栈主人如何得知?
  其二,谎言欺官。
  其三,推卸责任。
  知府大人想当然地又加上了几条——
  其一,褚犯偕风、柳二犯曾路遇洪鹏,以言语相要挟。
  其二,褚犯偕风、柳二犯公然至四户苦主家中,假意慰问,实为恫吓。
  其三,华良雄迟迟未被抓获,显见嫌疑颇重。
  如此一来,四人犯罪的一切原因、条件均被知府大人“弄”得清清楚楚了,可知府大人心里还是不踏实。
  因为没有一点实证。既没有凶杀、绑架的目击者,也没有发现一具尸体。所有加在四人头上的罪名,都是知府大人“想当然尔”地想出来的。
  但知府很快又高兴起来了。因为衙役来报,李之问现正在门外候见。
  “带上来!”
  李之问不是被带上来的,而是被抬进来的。
  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伤口,只是脸已发青。
  他的呼吸已经停止。
  两个衙役接知府旨意,前去门外带李之问上庭,却见李之问已仆倒在石阶上,一动不动。
  两个衙役也是外办大案的,情知不妙,立即喝令将门外看热闹的人尽数拿下。
  李之问的死,只可能是被人暗算所致,这些围观者自然也成了疑犯。
  知府大人勃然大怒之际,也不禁毛骨悚然——那人若想取自己的性命,真如“探囊取物”一般,再容易不过了。自己虽是朝廷命官,但若惹怒了这些江湖亡命徒,也难保不丢性命。
  褚不凡的部属、朋友遍及天下,风、柳二人的师门更是厉害,了然和尚在江湖上也有一批杀人不眨眼的狐朋狗友,这些人都极为可怕。如果知府大人要严办了这四人,只怕过不了一会儿,“命官”二字,就全没了,“命”丢了,“官”让别人做去了。
  知府大人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才能实在有限得很。他望着堂下跪着的四个“犯人”,实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李之问躺在那里,仿佛是给知府大人的一个警告。
  ※  ※  ※
  风淡泊又惊又怒,又痛又悔。
  他本该保护好李之问的,可他没尽到责任。
  李之问此来,不用说是为了解救自己四人。可片刻之间,这个善良聪明、潇洒风流的年轻人已横尸当场,怎不令他悲愤欲绝?要知李之问的死,他风淡泊绝脱不了干系的。
  李之问显然已经发现了于氏兄弟就是“赵氏双雄”,所以才会被杀。而安排于氏兄弟去保护李之问的,岂非就是他风淡泊?
  洪鹏之死,显然是敌人为了将风淡泊等人置于死地的一步阴招。李之问一死,风淡泊就明白,他们已经陷入了泥沼,无法清白地脱身了。
  敌人想将他们置于死地的目的自然是不希望他们继续追查下去,不想让他们坏了绑票交易。
  柳影儿呜呜哭出了声。昨天她还和李之问言笑晏晏,今日再见他时却已阴阳相隔。虽然在她心里,李之问还不能算是个好朋友,但她还是忍不住伤心落泪。
  知府大人下令将看热闹的人一齐带来,逐一搜身。
  褚不凡沉声道:“大人,可否让小人检查一下李公子的尸身?小人行走江湖多年,一定能找出李公子的死因。”
  知府大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冷道:“本府自有仵作验尸。”
  褚不凡道:“大人休怪小人莽撞。实是江湖上杀人勾当极多,手法巧妙,还是让小人看看的好。李公子因小人而冤死,小人若不找出凶手,寝食难安。”
  知府犹豫片刻,终于点点头:“准尔前去。”
  褚不凡和两个仵作将李之问的尸体抬到了另一间房里。知府大人看了看泪流满面的风淡泊和柳影儿,不禁有点恍然:“李之问难道是前来为他们辩解的?这倒是奇怪了。”
  不多时,褚不凡出来了,沉声道:“禀大人,小人在李公子命门上发现了一个极小的针口。这是李公子身上惟一的伤口。显见李公子是被毒针刺入命门而亡。但江湖上以毒针为暗器的人实在太多,小人无法确定凶手是谁。”
  知府大人冷冷盯着他,喝道:“门外围观之人已尽数拘到,准尔一一查问。”
  褚不凡当然一个扎眼的人物也没发现。这群人中虽也有几个武功过得去的江湖汉子,但要他们发针伤人,只怕还不够格。
  李之问躺在那里,令所有的人心寒。
  知府大人的最后决定,是将褚不凡四人收监。
  这个决定是知府大人想了很久才作出的。他当然认为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而且意味深长。
  风淡泊四人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蹲监狱的滋味。
  ※  ※  ※
  七天后,正午时分。
  张珙扮成厨房里的伙计,偷偷出了后门,四下看了看,匆匆忙忙低头而去。
  李长有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出了李家后门。他扮成了一个走方郎中,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扬州的人多极了,谁会注意到他们呢?
  李长有也可算是个惯走江湖的人,身为李府大管家,光为收账,就跑遍了苏皖浙一带。
  他雇了一辆大车,钻了进去,将窗帘放了下来。七月里天气虽极闷热,李长有却不得不如此。他可不敢招摇。
  赶车的是个满面病容的干瘦老头,衣衫破旧,一双大手又黑又粗,挥起鞭子来,也是有气无力。那匹马又老又瘦,车也像是用烂木条拼起来的,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这样一辆大车中坐着的人,当然不会有钱。若说李长有身上有五百张一千两的银票,谁也不会相信。
  李长有是个很有经验的老人,这些道理他自是明白。
  李长有坐在车中,想起老主人被擒、少主人被杀、主母奄奄一息等事,心里不禁酸苦。他现在已成了李家的主心骨,若是他趁机携款私逃,谁也奈何不了他。但李长有是个有良心的人。
  他不能忘记李之问对他的嘱咐,不能辜负李之问对他的信任。
  李之问决定前去府衙时,曾将他唤到房中,交给他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一旦有什么不测,立即将信打开,但只允许他一个人看。
  结果李之问真的死了。李长有当晚拆开信,才知道交款的时间地点,也知道李之问已决定娶那两个婢女为妻,为的是想给李家留一点骨血。
  可李之问怎么能预见到自己会有杀身之祸呢?李长有想不明白,李之问的信上也没有说。
  李长有害怕老爷子听到儿子死讯后太过悲伤,会再搭上一条老命。要知道,李之问可是根独苗啊!
  大车在李长有的叹息中出了扬州城,渐渐走入了乡间,行人已越来越少了。
  李长有知道这段路最难走。只要能挨过去,待过了长江,他就可以放心了。
  这时,前面突然有人大叫起来:“大爷,你老行个方便,搭个车!”
  李长有听见车老板有气无力地道:“车上就一个人,反正也怪空的。上来吧,五钱银子。”
  李长有掀起车帘,急道:“老板,咱们可是说得好好的,不搭其他人的呀!”
  路边要搭车的人生得五大三粗,根本不像个难以行动之人。李长有想到身上的巨款,忍不住暗暗害怕起来。
  那人赔笑道:“哟,老先生,真对不起,确实我家里有人生病。这不,刚抓了几服药,正急着赶回去呢!”
  他手里还真的提着两服药,这下李长有没话说了。
  那人又道:“你老也是个大夫,要是方便的话,干脆到我家去看看病人吧!”
  李长有无法推辞。
  那人钻进车里,唱了一个肥喏:“你老先生大恩大德,在下没齿不忘。嘿嘿,嘿嘿。”
  李长有一惊,尚未及开口,已觉心口一痛,浑身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张了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想动一动,也已不能。
  李长有虽不知道那人使的是什么法术,但也明白他是个抢钱的人了,而且车老板也是。
  他实在后悔雇了这辆车,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他愤怒悲痛得直想大哭一场,却连哭也哭不出了。
  那人笑嘻嘻地道:“李管家,你何必扮成郎中呢?在下早就盯上你了。你们公子一死,你就成了李家惟一管事的人。李管家今日出门,想必是去送钱给绑票的土匪,换回你的老主人。你老人家真可算是义仆!要是在下,早就趁机大捞一笔,逃之夭夭了。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把握太可惜了。”
  车老板低声喝道:“公狗,别他妈的胡扯!快把钱先搜出来,等我说‘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的时候,你就把他扔出车外。我把车停在水塘边。”
  叫“公狗”的人似乎是赶车人的下属,忙道:“老大,听你的。干脆现在就把他弄死,不更爽快吗?”
  赶车人怒道:“若是有人也来搭车,咱们怎么办?”
  公狗道:“不让他上不就得了?”
  赶车人道:“要是来了江湖人物,没法打发怎么办?你他妈的少啰嗦,照我说的做。”
  公狗诺诺连声,笑道:“李管家,在下就不客气了。冒犯贵体,多多包涵。”
  他嘴里哼着“十八摸”,似乎他两手正摸着的不是个枯瘦的老头,而是个淫声浪语的粉头。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
  有了金钱,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会变得奇怪。
  “五十万!”
  公狗摸出银票,惊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老大赶着车,阴鸷的目光不时向四周巡视着。
  大路右边是一大片茂盛的柳林,左边是一个很大的水塘。前后无人。
  老大“咦”了一声,叫道:“公狗,怎的一个人都看不见?”
  话音刚落,柳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大笑:“哈哈,此言差矣!”
  一个轻袍缓带的中年书生踱了出来,折扇轻摇,满面带笑,显得十分儒雅。
  老大又惊又怒:“老淫棍!”
  中年书生折扇一合,认认真真地点了一下头:“正是在下。”
  如此儒雅的书生,外号居然叫“老淫棍”,可真是奇哉怪也。可看他面上的表情,似乎对这个外号十分满意。
  老大沉着脸道:“姓连的,你不在你的微山湖采花,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中年书生微笑道:“自然是因为江南的花更美更嫩更水灵些。”
  老大停住车,厉声道:“连阴,别人怕你,我‘病尉迟'可不怕。识相的,站一边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连阴拦在车前,丝毫没有动怒的样子:“病尉迟,何苦来呢?有钱大家花,何必这么小气?”
  病尉迟咬咬牙,低声道:“你老兄一定想插一腿?”
  连阴一本正经地点头道:“要不怎么大家都叫在下为‘淫棍'呢?”
  病尉迟怒道:“你要多少?”
  连阴道:“那要看李管家身上带了多少。”
  病尉迟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但他还是忍住了没翻脸,他知道面前这个微山湖的水匪魁首、微山十二寨的总寨主不好惹。
  “二十万。”
  连阴道:“不会吧?你老哥说是二十万,那么至少得有四十万。叫那条公狗出来,让在下仔细搜上一搜。咱们五五分成。”
  病尉迟气急败坏道:“连阴,别给鼻子就上脸!你那两手玩意儿,还不值那么多。你若还不识相,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连阴正色道:“你这是做什么?说得好好的干吗动粗呢?既然你老哥这儿不给面子,在下也就只好连一两银子也不给你老哥留下了。”
  病尉迟冷笑道:“怎么,你是想黑吃黑,独吞?”
  连阴点点头:“不错。哟,公狗兄怎么还没出来?别出了什么意外才好。哟,‘小妖精’,是你在车里啊!”
  病尉迟一个激凌,知道自己这趟买卖算是砸了。
  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男人从车中钻了出来,娇滴滴地道:“公狗兄真不中用。奴家还没尽兴,他就不行了,逼得奴家一身饥火,没个着落。病尉迟呀,我看你虽然病怏怏的,身子骨倒还不错,可有意和我‘小妖精’参参欢喜禅?”
  他手中拎着一个大汉,赫然便是公狗。
  病尉迟已知他二人是一伙儿来的,自忖不是对手,一声大吼,从车座上跃起,双手暗器连发,击向连阴和“小妖精”,身子却向柳林中窜去,轻功居然相当不错。
  连阴滴溜溜一旋身,折扇打开,扫开暗器。“小妖精”却嘻嘻一笑,举起公狗的尸体挡住了暗器。
  连阴笑道:“究竟有多少?”
  “小妖精”抛开公狗的尸体,抛了个媚眼,娇声道:“三十万。”
  连阴哈哈一笑:“你少骗我!你是见钱减四成,都已成了规矩。那么是五十万了?”
  “小妖精”媚笑道:“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便是我的,咱俩还分什么彼此?人家连身子都给了你了,你还这么坏,总把我当外人。”
  连阴微微一笑,道:“咱们快走吧!赶上病尉迟,杀了他再说。”
  “呼”的一声响,一条身影飞出柳林,落在他们身边,发出“啪”的一声大响。二人惊得反身跃开数丈,定睛看时,不由更是吃惊。
  地上躺着的,正是病尉迟。
  病尉迟的咽喉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淋淋。
  连阴和“小妖精”都知道,若论单打独斗,病尉迟不在他二人之下。可现在病尉迟居然转眼间被人杀死,连叫都没叫一声。
  连阴身子急转,向南而逃,“小妖精”则双足一点,往北而遁。
  如果敌人只有一人,就只追得了一个,两人之中总有一个可以逃脱。
  但二人的身子突然间都是一僵,重重地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
  柳林中转出来两个人,正是风淡泊和柳影儿。
  风淡泊从连阴耳门后,取出一把柳叶匕。柳影儿则是用一把柳叶匕在“小妖精”腰间旋了一圈,差点将他分成了两半。
  柳影儿踢了踢“小妖精”的尸体,骂道:“真无耻,连人家的救命钱都劫!”
  风淡泊走过来,从“小妖精”身上摸出银票,然后连踢三脚,将三人的尸体都踢入了水塘中。
  风淡泊和柳影儿怎会出现在此地?他们不是已经收监了吗?
  ※  ※  ※
  李长有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车中,但车中已无别人,车也不动了。他摸摸心口,发现银票还在。
  李长有又庆幸又奇怪,钻出车一看,地上有不少血迹。李长有吓得发抖,连忙匆匆往南跑。
  风淡泊和柳影儿跟了上去。他们知道,前头还会有不少劫道之人,李长有的厄运还远没有到头。
  ※  ※  ※
  张珙出门之后,先上马市买了匹好马,出城向南而行。
  张珙是长子,这次交款救父之任,自然非他莫属。
  他怀中也揣着五十万两银票。
  说实话,张珙对老八突然失踪一事也琢磨不透。他隐隐觉得,老八或许跟绑匪有什么牵连。
  张珙倒不太担心老父的安危。老父若真死了,未尝不是好事,那样他这个长子可就成了一家之主。
  出城十里,一处长亭在望。长亭里隐隐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人儿,娇笑声隐隐可闻。张珙心中不由一酥,很想过去调笑一番。
  他自诩姿容不下潘安、宋玉,也是个风流多情的才子。他最见不得的是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一见了美人儿,他就挪不开步子,挺不直腰。
  但他想到母亲的反复叮嘱,还是强抑住了意马心猿。再说自己现在是伙计打扮,若跑去调戏人家大姑娘,似乎有点不太合适。
  马近长亭,一个女孩子脆声叫了起来:“哟,这小伙计生得好俊呀!姐妹们,快来看呀!”
  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都朝张珙看来,叽叽喳喳地说笑不休:“哟,真的很漂亮啊!”
  “咱们叫他过来,给大姐骑一骑好不好?”
  “是骑马还是骑人呀?”
  “当然是骑人啦!”
  “死妮子!说这些也不知害臊。”
  “大姐要不骑,让给小妹我好了。小妹可真的快站不住了。”
  “嘻嘻,只不知这匹漂亮的马儿经不经得住六妹骑哟!”
  “喂,小伙计,上来坐会儿嘛!”
  “穿这么多衣裳,多热呀!进来呀,进来凉快凉快。”
  “……”
  ……
  张珙忍不住耳热心跳。女孩子们的主动诱惑实在很难抵御。
  他终于还是忘了,自己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伙计,而不是风流倜傥的张大公子。
  他打马径到亭边,翻身下马,口里笑道:“其实小可倒不想凉快。”
  年龄最小的女孩子很吃惊似地道:“你真不想?”
  张珙笑道:“外面很冷,小可只想进亭内暖和暖和,最好能出几身汗。姐姐们可让进不让进呢?”
  一个俏妮子媚媚地道:“哟,嘴儿可够甜呐!我看还是先让大姐骑他好了。”
  女孩子们顿时推出一个丽人来,直往张珙怀里推。
  张珙虽是风月场中老手,阅花无数,此刻却也有些傻眼了。
  这个丽人美得让他吃惊,也艳得让他吃惊。她的岁数该已有三十上下,可她那种成熟优雅的风韵远胜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
  她就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忍不住心旌摇荡、两腿发软的女人。
  那丽人被众女推得站不住,羞羞答答地扑进了张珙的怀里。张珙正欲伸手去抱,却已伸不出手。
  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动弹不得。
  俏妮子拍手娇笑道:“好一只木瓜,好一只木瓜!”
  她的笑声突然一顿,人也软软倒下。那丽人正伸手摸向张珙怀里,见状突然停住,惊骇地一回头,却见一个蒙面老人立在身后,正嘿嘿冷笑不已。亭外还站着一个白面微须的青衫文士,气度不凡,面带义愤之色。
  众女都退到丽人身后,惊惶地瞪着蒙面老人。
  丽人冷冷道:“老东西,干吗坏我好事?”
  蒙面老人沉声道:“苏灵霞,赚钱不是这个赚法,这是人家的救命钱。老夫不杀你,已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还不快滚?”
  苏灵霞怔了一下,冷笑道:“阁下是什么人?请报出万儿来。但教我苏灵霞不死,终有让你们血溅五步的时候。”
  青衫文士皱眉叱道:“你这女贼,当真蛮横之极!”
  苏灵霞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青衫文士愣了一下,怒道:“呸!大胆女贼,竟敢如此呵叱本……本人!”
  蒙面老人喝道:“苏灵霞,高邮六枝花能闯出今天的名头,也算很难得了,何必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呢……至于老夫何人,你也不必打听。你们若想找场儿,九九重阳之时,老夫在禅智寺外候教便是。”
  他长剑虚虚一点,俏妮子穴道立解,一跃而起,尖叫道:“大姐,把他们做了!”
  苏灵霞拦住她,冷冷道:“阁下好功夫!高邮六枝花承阁下不杀之恩,只望阁下言而有信。”
  蒙面老人笑道:“这个自然。”
  苏灵霞不再说话,转身就走,另外五个女孩子也尾随而去。
  那青衫文士叹道:“这些女孩子,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去做,偏偏去做强盗,真是可悲又复可叹。”
  他好像真的颇为苏灵霞等人痛心。
  蒙面老人拍开张珙穴道,冷冷道:“张亿和生子有你,真是有幸,滚!”
  张珙灰溜溜地打马跑远了。
  蒙面老人和青衫文士也上了马,尾随张珙而行。
  “大人,现在该知小人之言不虚了吧?”蒙面老人恭声道,“这一路上,张珙这小子还不知要过多少关呢!”
  蒙面老人正是褚不凡,而青衫文士居然就是扬州知府。
  这位知府大人,虽有些自作聪明的毛病,平素却颇向往江湖生活,这下正巧有了机缘。
  自那番堂审之后,他深知单凭官府力量,无法破得了四家绑票案,弄不好还会惹来杀身之祸,只得求助于那四个在押的“犯人”。
  他宣布将褚不凡等四人“收监”,其实就是为了向他们求助。既然绑匪利用洪鹏“失踪”来陷害这四人,显见这四人对绑匪不利。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凭知府大人那么聪明的脑瓜不会想不到。
  “收监”当晚,知府大人便亲去监狱,向褚不凡四人求教。目下正在执行的“兵分四路、跟踪追击”的计划就是由风淡泊提出来的。
  而且风淡泊要求知府大人暂且先“押”他们几天,以松懈绑匪的警惕。实际上他们却一直在暗中活动。
  张珙这一路,由褚不凡和知府大人跟踪。当然,为了保证知府大人的安全,尚有十数化了装的公门中人和徽帮好手跟来,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然而他们只是远远跟着,好让知府大人过足“闯江湖”的瘾。
  知府大人已开始觉得,“闯江湖”比当官有趣多了。但若要他在官场和江湖两种生活中任选一种的话,知府大人必定还是选择官场。
  ※  ※  ※
  七月十五。申牌时分。虎丘剑池。
  太阳还挂在西天,落日熔金,暮云四合,景象极其瑰丽。
  剑池边,四个老人默默地站着,显得颇有些凄凉。不过看上去他们都没受什么苦,非但身上没有伤痕,衣衫也都还干净齐整,连头上的白发也都梳得一丝不乱。
  他们四个人分别来自四个方向,各自都乘着大车,也同时被带出车外。当他们各自看见另外之人时,都吃了一惊,都觉得有点欣慰也有点伤感。欣慰的是自己还活着,伤感的是被关了这么多天后,却在此种场合下相聚了,显然凶多吉少。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就像一条被钓上来的鱼,被扔进鱼篓后,发现身边还有别的鱼。无论如何这总比躺在空鱼篓子里要舒服。
  现在这四个老人都在剑池边慢慢地踱着步,眼巴巴地等家里人来。
  他们就像西天的残阳,已经明显地衰老了。
  送他们来的四辆大车早已掉头而去,四下里静悄悄的,寂然无人,他们却半步也不敢离开剑池。
  因为他们都是老人。他们的热情虽已为岁月所消磨,但他们并非一无所有。比起年轻人来,他们有足够多的经验和世故来应付生活和命运。他们虽然一个人一把剑,却知道四下里一定藏着许多人和许多把剑。
  这个场面让所有远道而来的人惊讶不已。
  四家的来人惊讶的是四位老人竟都在这里,时间一样,“身价”竟也一样。
  褚不凡、风淡泊、柳影儿、了然和知府大人远远地注视着剑池边的动静。他们惊讶的是绑匪为何一个不见。难道他们不想要钱了?还是另有所谋?
  一路上准备劫道却没有成功而又不肯死心的黑道朋友们本是分四路尾随而来的,他们感到惊讶的是大家竟然殊途同归。但他们也只敢远远观望,因为褚不凡的徽帮弟子和知府大人调集的捕快居然多达百数十人。
  谁也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就好似唱小曲的遇上了大戏班,满心想着看一台大戏,而当大幕拉开,戏台上只孤零零地站着几个哑巴似的龙套,台下的观众却越聚越多,还都不敢出声哄台。
  风淡泊觉得这件事仿佛就是一个玩笑,大大的可怕,他和柳影儿一路之上,至少解决了十七八个意欲抢劫李长有的黑道人物。满以为这十七八人中必有一些是绑匪所派,结果十分失望。这些人竟全都是吃独食的主儿,以他们出手时的情形看,也不像是有人将他们联合起来组织的行动。所以他一直认为到了交款的地方,多半会有一场恶战,谁知到得地头,却只见人质不见绑匪。
  四家大户,共是二百万两。很难相信,绑匪会轻易放弃如此巨款,除非他们是十足的傻瓜,又或者这件绑票案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一场闹剧。果真如此,那么策划这场闹剧的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这个骗局又是用来骗谁的呢?
  骗大家?骗自己?还是骗某一个人?
  风淡泊不知道。
  ※  ※  ※
  知府大人的肺都快气炸了。他几乎已调集了公门中的所有好手,再加上徽帮的力量,满以为可将绑匪一网打尽,谁知他这一网捞上来,竟是连鱼影子也没见。这许多天的苦心经营岂非都已泡汤?
  好在四个人质还活着,这个案子好歹也可以具结了——“绑匪畏罪潜逃,人质获救”。
  不过知府大人知道,吃江湖饭的人,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根本不可能在二百万两银子到手之际胆怯撒手。
  要知道二百万两银子绝不是个小数目。他任扬州知府两年来搜刮的银子,也还没超过三万两。
  如果绑票案真的只是一场闹剧,那么策划这场闹剧的人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知府大人马上联想到了凹凸馆中所有人“失踪”一案,不由得恍然:人命案当然比绑票案严重得多,看来关键还是在凹凸馆。
  假定这个推测成立的话,褚不凡等人仍旧脱不了干系。眼下这个结局,极有可能是褚不凡他们为推卸责任而策划的。
  知府大人寒冰一般的目光,直射向褚不凡。
  褚不凡心里也正七上八下。本以为到此便可以洗脱“罪名”,不料想情况越来越复杂。“罪名”似乎反而更紧地贴在他头上了。
  他愤怒的目光转向了魏纪东等人,心想十有八九是这些奴才给绑匪通风报信,暗中作怪。
  魏纪东的脸有点发白,眼睛也低下了,腮上的肉不住抖动。
  于狂于放二人早已远远躲开,他们似也已察觉到了褚不凡的愤怒。
  只可惜褚不凡没有证据,一点证据也没有。
  蓦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你们都来了。老夫来晚一步,尚祈各位见谅。”
  声音不大,但却震得各人耳中隐隐作痛。风淡泊闻声大惊,因为他根本听不出来发声之人藏在什么地方。此人气功之高,实在令他震惊。
  那人缓缓道:“老夫真没想到,扬州府的四家大户居然有如此雄厚的势力作后盾!徽帮、万柳山庄、五台山清凉寺的和尚、笑书生、毒观音……呵呵,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啊!唔,还有不少公门中的朋友,看来你们四家毕竟还是向官府报案了。……这位读书人看起来不像是武林中人,啊呀莫非是扬州知府大人亲至?当真幸会。”
  知府大人既被点穿,便不得不挺身而出,大喝道:“大胆贼子,既已见到本官,还不快快现身伏法?”
  那人呵呵大笑道:“知府大人,你那一套官腔,只好吓吓那些吃公门饭的软蛋,对付白道中人或许也还有点用。老夫不服天地、不惧鬼神,休说你小小一个扬州府,便是皇宫大内,老夫也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那皇帝小儿只是还没惹到老夫。否则,老夫要取他首级,便如打个哈欠一般容易。所以么,还是请大人你往后站一站,免得不留神伤了贵体。”
  知府大人气得嘴唇发白,双手乱抖,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半天说不出来。
  风淡泊朗声道:“前辈气功之高,在下十分钦佩。想来前辈乃是一派宗师,何不现身一见?”
  那人笑道:“你是风淡泊,柳红桥的宝贝徒弟。”
  风淡泊道:“正是在下。”
  那人淡淡道:“风淡泊,你少张狂。终有一日老夫连你的万柳山庄也挑了。”
  柳影儿怒不可遏,一跃而前,尖叫道:“躲躲闪闪的算什么大丈夫?你要想挑万柳山庄,先过姑奶奶这一关。”
  那人大笑道:“老夫是不是大丈夫,关你小丫头什么事?小丫头,你要再敢辱骂老夫,可休怪老夫把你和风淡泊之间的丑事抖落出来。”
  柳影儿气得满面通红,风淡泊忙止住她,沉声道:“前辈,在下斗胆向你挑战,不知前辈应允否?”
  场中顿时一片沉寂。
  风淡泊高大英挺的身影伫立在暮色中,宛如一尊天神,傲岸不群。夕阳的余晖镀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上,现出一种肃穆、一种坚毅、一种豪气。
  影儿痴痴地看着他的侧影,一时间似已忘了周围的一切。
  爱的火焰在她心中疯长,但那已不再是一个少女的爱慕和崇拜。她已成为一个妇人,她的爱更深沉、更刻骨铭心,也更成熟。
  风淡泊在晚风中挺立着,感觉到体内充满了勃勃的活力,似乎要胀开胸膛。
  他忍不住又大喝一声道:“战与不战,请前辈定夺!”
  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低沉而缓慢:“老夫自可应战,但此非其时,亦非其地。风淡泊,你我之间,并无冤仇,你何苦要自己找死?”
  风淡泊朗声大笑道:“生死之事,倒也没放在风某心上!阁下乃是前辈高人,何必向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
  那人道:“你是指这些肠肥脑满、为富不仁的老匹夫?”风淡泊板起脸,冷冷道:“在下说的是李之问。”
  那人沉声道:“不错,李之问是老夫杀的。”
  风淡泊冷笑道:“阁下为何要杀他?”
  那人的声音也渐渐变冷了:“李之问虽非武林中人,但头脑太过清醒。他多活一天,便对老夫多一份威胁。老夫杀他,自是理所应当。风淡泊,你是因为李之问才向老夫挑战的?”
  风淡泊傲然道:“一点不错!”
  那人嘿嘿一笑,道:“你不觉得这样太不值了?”
  风淡泊道:“值与不值,全在我心,不劳阁下操心,我且问你,凹凸馆的人与你又有何冤仇?你为何要杀她们?”
  那人淡淡道:“她们也和李之问一样,知道的太多……风淡泊,你若再没什么要问的,请带了你的小朋友速离此地,老夫今天还不想杀你们。现在老夫要办理的是现钱交易,这与你无关。”
  风淡泊道:“我既已到了这里,怎会与我无关?”
  那人不耐烦道:“我再说一遍,今天我心情好,不想杀你。你若再执迷不悟,莫要后悔不及。”
  风淡泊轻笑道:“阁下莫非不知,我风某知道的也很不少,阁下岂非也不应该放过我。”
  那人似乎有点动怒:“风淡泊,你真的想死?”
  风淡泊笑道:“我当然不想,但阁下有杀死我的自信吗?”
  那人阴笑道:“只要老夫一动手,你必死无疑。”
  风淡泊默然片刻,慢慢地,一字一顿道:“你是乐无涯?”
  “乐无涯”三字出口,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惊呆了。
  不少人眼前发花,似乎看到了一群群硕大的蝙蝠正狞笑着飞向自己。
  “遇见灵蝠,阎王也哭”,武林中人,有几个没听说过乐无涯的?谁不知道“乐无涯”三个字代表的是什么?
  又有谁见了乐无涯不想撒腿就跑的?
  一声大哗,转身逃走的,竟有五六十人之多,只有知府大人的手下和褚不凡的徽帮中人还硬着头皮没跑,但他们也大都已吓得两腿发软、冷汗直流。
  知府大人也听说过乐无涯其人,但他却不得不硬挺着没动。他是朝廷命官,乐无涯未必会真的杀了他。再说读了许多年圣贤书,多少总养出了一点“浩然之气”。
  但知府大人心中已在为自己这次冒险“闯江湖”后悔不迭。
  那人叹了口气,缓缓道:“不错,老夫正是乐无涯。”
  风淡泊的眼睛一下亮了,胸脯也挺得更高了。
  他当然也感到害怕和紧张,但他更多感到的却是激动、兴奋和自豪。
  毕竟和真正的顶尖高手交手的机会是极其难得的。一个闯江湖的年轻人,假若不能把握住这样的机会,那么只有甘于默默无闻,虚度一生。
  然而这样的机会也无比残酷。
  如果你成功了,你就可以一夕成名,享有应得的一切荣誉。但如果你失败了,你就会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如果你死了,那只是自己找死,谁也不会可怜你。
  江湖上的新旧交替就如同皇帝一般,老皇帝死了,新皇帝才能登基。
  乐无涯阴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风淡泊,既然你已揭破了老夫的身份,老夫也就给你一个成名的机会。但愿你不会令老夫失望。”
  风淡泊笑了,他的笑充满了自信:“多谢!”
  暮色渐深。
  剑池边的八个人,刚准备偷偷往知府大人这边移动,乐无涯已冷笑道:“把银票都放在池边石上,老夫放你们过去。”
  李长有和张珙等四人依言将银票放到池边一块青石上,但仍然不敢稍动。
  乐无涯道:“慢慢走过去,老夫保证不为难你们。”
  八人慢慢挪动步子,终于走了过来。知府大人稍稍松了口气,喝令手下将这八人保护起来,不许他们乱跑。
  其实这八人早就软倒在地,让他们跑也跑不动了。
  眨眼工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剑池边已多了一个黑衣蒙面的魁梧身影。他从头到脚均裹着黑布,只露出两只剑一般锐利的眼睛。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的。褚不凡和风淡泊二人也只瞥见了他到达时的身法而已。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形状怪异的斑斓古剑,暮色虽已很深,但剑身仍然透出逼人的寒光。
  那寒光让人冷入骨髓。
  死亡的阴影倾刻间笼罩了所有的人。
  他立在那里,立在暮色中,仿佛来自地狱的黑衣死神。
  那双锋利的眼睛盯着风淡泊的咽喉,风淡泊马上感到咽喉有些发紧,好像被人扼住了,透不过气来。
  他的心也已冷得结冰。他似已感到了秋的来临。
  秋意肃杀。
  风淡泊努力抬起头,直视着乐无涯的眼睛一动不动。
  散布在他全身的二十四柄柳叶匕在他抬头的一刹那,已全部处于待命状态,随时都可以飞出,飞向乐无涯。
  二十四柄柳叶匕一如二十四只地狱的眼睛,它们盯在了谁的身上,谁就注定要死。
  柳影儿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两步,站到了风淡泊身边。
  她并不是想和他一起对敌,她只是想和他一起去死。
  风淡泊和乐无涯决斗,胜者是谁?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胜者是乐无涯,包括柳影儿在内。
  但风淡泊是不是这么想呢?影儿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风淡泊的心忽然乱了,他已发觉影儿就在他身边。
  高手对敌,心神本不该乱,可风淡泊偏偏就乱了心神。
  但他无法开口,他只希望乐无涯没有发现这一点。
  可遥隔二十丈远近的乐无涯居然就发现了。
  乐无涯沉声道:“风淡泊,你的心神乱了。”
  风淡泊无法开口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心神会更乱,那就会不战自败。
  乐无涯虽在说着话,但眼光连闪都没闪一下。单凭这一点风淡泊已在气势、修为上差了许多。
  乐无涯缓缓道:“你乱了心神,是因为你和柳丫头之间的感情还没有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你觉得有愧于她。”
  风淡泊的心更乱了,他的手都轻轻颤抖起来。
  乐无涯显然知道他和影儿之间已经发生的事,而且好像也探知了他内心的秘密。
  风淡泊感到自己像是赤裸裸地立在大庭广众之间,无地自容,无比羞惭。
  他觉得自己还没交手就已垮了,至少已经快垮了。
  柳影儿尖叫起来:“乐无涯,你是个老混蛋!”
  乐无涯呵呵笑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讽刺和蔑视。
  风淡泊已经准备开口认输了,他已实在没有勇气再和乐无涯对敌。
  褚不凡暴喝道:“柳丫头,快回来!”
  柳影儿还在破口大骂:“老蝙蝠,有种就过来动手!”
  褚不凡一探手,擒住影儿双手,将她倒扯回来。柳影儿兀自挣扎不休:“放开我,褚不凡你放开我!”叫得数声,就被褚不凡点了哑穴。
  褚不凡低声道:“柳丫头,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你上前去,只会让风小子分神,乐无涯若是趁虚而入,风小子早就没命了。”
  柳影儿口不能言,只得恶狠狠地瞪着褚不凡。
  褚不凡苦笑道:“你以为我骗你?乐无涯说得很对,风淡泊刚才心神已乱。我发现他两手都已在发抖了。你要再多闹一会儿,他就会自动认输了。”
  柳影儿眼中尽是不相信的神情。她当然不相信风淡泊会自动认输。在她的记忆中,除父亲外,风淡泊从来没碰到过敌手。
  乐无涯也许可以击败并杀死风淡泊,但风淡泊却绝对不可能自动认输。
  褚不凡摇摇头,不再对她解释什么,顾自转头去看对峙的两人。
  夜幕已完全降临。
  第五回 送信的人
  七月十五。鬼过节。
  夜幕已落下,月亮还没有出来,繁星满天。
  剑池边对峙的两个人,相距已不足五丈。
  褚不凡突然大笑道:“乐无涯,如果褚某命人点起火把,你意下如何?”
  乐无涯沉声道:“自无不可。”
  褚不凡笑道:“乐无涯,你虽已应允,褚某却怕你趁火光乍起之时,偷袭风淡泊。”
  乐无涯道:“他的柳叶匕在乍明还暗时,也正好可以偷袭老夫。”
  褚不凡道:“所以褚某想和你约定,在所有的火把未燃起之前,双方都不许动手,谁若动手判谁输,如何?”
  乐无涯还是那四个字“自无不可”。
  褚不凡吼道:“魏纪东?”
  魏纪东悚然道:“属下在。”
  “点燃火把!”
  转眼之间,数十根火把燃烧起来,照亮了剑池边的空地。褚不凡笑道:“火把已燃,两位可以放手一搏了。”
  话音未落,风淡泊一声暴喝,双手一震,附近的火把光焰顿时一暗。
  十六点寒光闪动。十六柄柳叶匕已飞到乐无涯面前。
  乐无涯不及回剑抵挡,一个“铁板桥”,上身突然折断似地倒下。柳叶匕呼啸着从他面上飞了过去,劲风刮得他颊上鼻尖生痛。
  好快的柳叶匕。好霸道的柳叶匕。
  乐无涯的身子突然间就倒了个个儿,变成了头前脚后,后背贴地一溜而前,古剑如飞窜的银蛇,倒刺向风淡泊小腹。
  风淡泊双手各捏着一柄柳叶匕,急速下击,格挡乐无涯的古剑。
  当地一声脆响,风淡泊暴退数丈,右腿上多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从胯骨直至膝盖。
  褚不凡忍不住惊叫一声。
  一招受伤。风淡泊的武功看来远非乐无涯之敌。再拼下去,只怕他会横尸剑池。
  但风淡泊仍然站得很直,好像那道剑伤不是划在他腿上似的。
  他的神情也相当镇定。
  乐无涯站直身子,刚笑出半声,就已笑不出来。
  他听到了锐急的风声,呜呜作响。
  风声来自背后,是那些倒飞回来的柳叶匕!
  乐无涯古剑反撩,右臂的袍袖倒拂出去。十六柄柳叶匕四散而飞,如激电、如腾光、如流星。
  风淡泊手中那两柄柳叶匕不见了,回到了他衣内。他两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乐无涯,好像他已准备让乐无涯一剑刺死。
  乐无涯却已无法脱身。他已陷入刀阵之中。在他四周飞舞的,全是柳叶匕。
  这些柳叶匕锋利纤巧,造型优美,可现在这些优美的小刀子却要乐无涯的命。
  乐无涯磕飞了它们,它们又会飞回来,像是有人操纵一般。他纵跃闪避,这些柳叶匕便如长了眼睛似的穷追不舍。
  乐无涯知道已中了风淡泊的诡计,但后悔也已不及。
  他只有将古剑舞得更急,让密不透风的剑光罩着自己。
  但他知道这根本不是长久之策。他终会有力尽之时,那时他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地狱。
  褚不凡笑了。知府大人也笑了。旁观的人都大大松了口气。
  褚不凡拍开柳影儿的哑穴,笑嘻嘻地道:“快看你大哥哥耍猴儿玩。”
  柳影儿一跃而起,眼睛一下瞪圆了,似乎不相信她看到的一切。
  “雨花杀!”她轻轻念叨着,声音也似在微微颤抖。
  褚不凡失声道:“雨花杀?”
  柳影儿没理他,只是痴痴地看着那围着巨大的一团剑光不住“跳舞”的柳叶匕。
  柳家的柳叶匕,每一柄发出都有讲究。柳家最厉害的武功之一“雨花杀”,便要求施放者先用极隐蔽的手极巧妙的力量将十数柄柳叶匕一齐射出,每柄柳叶匕上蕴满了不同的劲道,能使飞出后的柳叶匕倒纵回旋,从四面八方攻击敌人。敌人若是以内力、兵刃去硬磕硬碰,柳叶匕上蓄着的力道并不会消失,但方向却会改变。
  据柳影儿所知,除了父亲柳红桥外,世上再无别人会“雨花杀”神功。连她姐姐柳依依都还未练成。
  她绝对没料到,风淡泊居然已经练成了雨花杀,却一直瞒着她。
  武林中似乎还没有人能从雨花杀下逃生的,连乐无涯的“蝙蝠王”都被雨花杀神功割成了碎片。
  柳影儿当然认为,乐无涯也躲不开。
  乐无涯纵横江湖数十年,会过无数的名家高手,却眼看着就要败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下,这岂不令人惊讶?
  然而,乐无涯毕竟是乐无涯。
  支撑了片刻,他已明白,自己越是使力,这些柳叶匕的速度也就越快。
  既然已经找到了原因,乐无涯也就找到了破解的方法。
  乐无涯忽然大吼一声,声若惊雷。知府大人耳中一嗡,软软栽倒,褚不凡连忙将他扶住。
  乐无涯大吼声中,身上的黑袍已鼓了起来,宛如一面灌满了风的帆。
  大袖荡起,护住了头部。
  风淡泊的心一下就凉了。他知道,雨花杀刀阵已经被破。
  乐无涯运起浑厚的内家罡气,护住了周身,他的剑则护住了眼睛。
  那十六柄柳叶匕碰到乐无涯周身的无形罡气,速度顿减。乐无涯哈哈大笑,罡气渐收,柳叶匕尽皆落地。
  落地的柳叶匕,叮叮当当,奏出一曲凄然的曲子——它们失败了。
  风淡泊怔住了。柳影儿张口结舌。
  雨花杀既已被破,乐无涯还有什么顾忌?
  褚不凡的心一下抽紧了。
  乐无涯哑笑道:“风淡泊,你的刀阵的确很厉害,不过还是被老夫破了。”
  风淡泊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破了又怎样?”
  乐无涯淡淡道:“破了你就死定了。”
  风淡泊道:“乐无涯,你可别忘了,我手中还有八把匕首,一样可以取你的性命。”
  乐无涯缓缓道:“你办不到了。风淡泊,你的心已在发抖,你眼中的神光已经焕散。你完了,风淡泊。”
  风淡泊哈哈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方才或许只是我的诱敌之计?”
  乐无涯大笑起来,道:“风淡泊,你现在已不过是一头黔驴,技止此尔!你的飞刀已少了十六把,你还不认命吗?”
  风淡泊的声音又已恢复了镇定:“乐无涯,休说我手中还有几把匕首,就是一把没有,我也有办法要你的命。”
  乐无涯道:“风淡泊,你已死到临头,何必还逞口舌之利?上来送死吧!”
  他傲然兀立,以指弹剑,意气风发。
  褚不凡忍无可忍,怒吼道:“乐无涯,姓褚的还没死呢,你狂什么?”
  乐无涯哂笑道:“褚不凡,你不服气?”
  褚不凡沉声道:“褚某不服,你又如何?”
  乐无涯道:“也没什么。只要你心里清楚,你不服又有何用?你若想逃,现在倒还来得及。”
  风淡泊忽似激动起来:“乐无涯,我就是不用柳叶匕,也一样杀你!”
  他摸了余下的八柄柳叶七,随手一扔,双掌当胸一立,遥遥击向乐无涯大喊一声:“着劈空掌!”
  乐无涯大笑道:“你找死!”一剑挺起,刺向风淡泊的掌影,却觉风淡泊的掌力微乎其微,心念微动之际,忽觉腿上腹上一阵冰凉。
  地上的五六柄柳叶匕由下而上飞击,一齐刺中了他。
  除了风淡泊和乐无涯,在场的众人谁也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无涯虽然明白,却已明白得太晚。
  他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极其不相信的目光瞪着风淡泊,慢慢地仆倒在地。
  风淡泊掷刀于地,乃是败中求胜。关键全在于一掷之力的运用之妙,使柳叶匕以柄触地,反弹之后,自下而上攻击敌人下盘。
  风淡泊掷刀于地后,敌人自然会大意而生轻视,那么这一招也就万难防范。否则乐无涯决不至于躲不过这一击。
  至于风淡泊攻向乐无涯的双掌,乃是为了蓄力带起弹击的柳叶匕,使它们的速度更快。
  这一招可说是无门无派的招式,但却绝对有效,风淡泊之所以能成为高手,就在于他临敌之际能不落俗套,不拘泥于现成的招式,在于他能够临危不乱而及时求变,而从不气馁。
  许久许久,场外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褚不凡一跃而前,掠向已倒地的乐无涯。柳影儿尖叫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风淡泊。
  鲜血已浸湿了他右腿的衣裤,风淡泊居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躺在柳影儿怀中,没注意到欢呼着拥上来的人们。
  他还在回味,回味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一战。对于自己的侥幸取胜,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影儿呜咽着,唤着“大哥哥”,泪水已流满面颊。
  褚不凡突然大叫起来:“这人不是乐无涯!”
  满场寂然。只有影儿还在呜咽。
  风淡泊突然拼力跳了起来:“是谁?”
  褚不凡叹了口气,沉声道:“张珂!”
  ※  ※  ※
  死者正是张亿和的第八个儿子、张珙的八弟、一羽道人的高足、李之问的朋友——张珂张八公子。
  这又是一个谁也没料到的结局。
  风淡泊惊呆了。一切头绪才刚刚理清,忽然,一下又全乱了。
  影儿也惊呆了。死的人既然是张珂,“大哥哥”的胜利就没什么可夸耀的了。张珮只不过是一羽道人的传人,在武林中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名声。
  张亿和更是惊呆了。绑架他的人,竟会是他的亲生儿子?!而这个儿子却又被人杀死了!
  张亿和噎了几声,昏倒在地。
  另外三家也惊呆了——闹了半天,这一切竟是张家的诡计!
  感到大大松了口气并暗自得意的,是那些公门捕快。洪鹏大捕头的死,自然也是这该死的张八公子所为。说不得,张家的竹杠,他们是敲定了。
  惟一感到欢欣鼓舞的,只有知府大人。他没料到,两个案子归结于一个张珂,而张珂又已被杀,这实在太方便自己这个知府大人了。
  知府大人近年来常偷偷尝试着写一些传奇小说,这个故事正是极好的素材。知府大人怎么会不高兴呢?
  风淡泊却大为怅然,因为结局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
  另外,他觉得张珂的真实武功确在自己之上。若非自己使计,只怕死的不是张珮,而是他风淡泊。
  风淡泊隐隐觉得不安,可又说不出因为什么。
  忽然又一个声音惊叫起来:“银票呢?银票不见了!”
  片刻间剑池边又乱成了一团放在池边青石上的两百万两银子的银票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了!
  风淡泊终于明白自己方才为何感到不安了——死去的张珂也许并非主谋!
  也许四下里还藏有另一个高手,银票很可能是他乘乱拿走的。张珂不过是一把剑,而他才是使剑的人。
  如果真有那个“他”,那么“他”会是谁?
  是不是乐无涯,真正的乐无涯?
  如果真有那个“他”,那么“他”会藏在哪里?
  风淡泊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座古塔。
  ※  ※  ※
  知府大人打道回扬州,发到济南府的公文也已回来。济南各界士绅公保,赵先赵后两兄弟当时并未离开济南半步。知府大人只瞄了一眼就扔到了一边,因为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褚不凡四人“无罪开释”。张珮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张家向其余三家赔银各五万两,以补偿损失,凹凸馆暂收归扬州府衙。
  万事大吉。知府大人喜笑颜开,特地在家中设小宴款待褚不凡四人,着意笼络,以求扬州府从此平安无事。
  扬州城里的气氛为之一变。大家众口唾骂,斥骂的对象自然便是昔日的张八公子张珂。
  一夜之间,扬州地面已尽复旧欢。惟有张、李两家,日日哀声不绝。
  ※  ※  ※
  风淡泊腿上的剑伤实在很不轻。
  柳影儿偎着他,一迭声问道:“疼不疼?疼不疼……”
  风淡泊叹了口气,苦笑道:“疼倒是不疼,只是伤得有点不是地方。”
  影儿红了脸,吃吃低笑道:“伤在腿上,算你运气。要是……要是……”
  风淡泊脸也红了:“要是什么?”
  影儿慢吞吞地道:“要是伤到那儿,你可就……就……”
  她突然低头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紧紧贴着他,笑得浑身直颤。
  风淡泊也忍不住笑了。他的手已移到她胸脯上,隔着薄薄的绸衫轻轻揉捏着。
  影儿的笑声渐渐停止。她抬起头,深情地凝视着他,喃喃道:“大哥哥,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多担心啊……连‘雨花杀刀阵都被那小子破了,我真……真害怕……”
  风淡泊微笑不语,只是轻轻抚摸着她。
  影儿忽似想起什么,生气道:“你坏死了!”
  风淡泊笑得更开心:“是么?”
  “你练成了‘雨花杀',为什么瞒着我?”
  风淡泊柔声道:“我就是想有一天突然使出来,让影儿大吃一惊。”
  影儿的怒气很快又消了。她的身子也怕痒似地扭动起来。
  他们的嘴唇渐渐粘在了一起,轻轻吻了起来。
  影儿似已忘了风淡泊的伤口,越来越动情。直到风淡泊痛得抽搐,她才醒悟过来,红着脸,气喘吁吁地道:“你……你就不能……不碰我?”
  风淡泊疼得脸都白了,冷汗满头,口中却强笑道:“谁让你整天缠着我不放?”
  影儿着急,捶了他一下,骂道:“死没良心的!”骂完又“扑哧”乐了:“喂,咱们乖乖坐着,说说正经事儿。”
  风淡泊也面色一整:“如此便好。”
  影儿坐在床沿儿上,慢悠悠地道:“大哥哥,眼下扬州的事已了,待你伤好了,咱们该办一件大事了吧?”
  风淡泊道:“找未名神草?”
  影儿点头:“不错。”
  风淡泊想了想,又道:“其实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影儿的脸一下阴沉了:“找华平?”
  风淡泊点点头,沉声道:“找华平。”
  影儿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低下了眼睛。
  风淡泊顿了顿,又道:“这两件事都很重要,却总得一件一件办。影儿,你说说,咱们该先办哪一件?”
  也许对女孩子最好的恭维,莫过于同她一起商量重大的事情。
  影儿果然抬起头,微笑道:“大哥哥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影儿听大哥哥的。”
  风淡泊柔声道:“可大哥哥想听听影儿的计划。”
  影儿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嗯……若是未名神草很快便能找到,自然还是先找神草。可要找神草就得先跑一趟天目山,那可不近哪。”
  风淡泊道:“我也这么想。华良雄眼下虽不知去向,但他失踪未久,咱们只要加倍留心,说不定还能找到他。若是拖久了,只怕他又改了名、换了窝,那可就难找了。影儿,你说是不是?”
  影儿点点头,懒洋洋道:“咱们还是先找那个该死的华……良雄吧!反正大哥哥你拿主意。有大哥哥在,我就不用费神想事了。大哥哥,日后我肯定会变成一个小懒虫。”
  风淡泊笑道:“懒到什么地步?”
  影儿媚声道:“懒到让你帮我穿衣裳,喂我吃饭,抱我走路的地步。”
  风淡泊看着她嫣红的脸儿和微微起伏的胸脯,心中止不住柔情荡漾。
  影儿连忙避开,斜乜着他,咬牙啐道:“刚才还没有疼够?尽不往好处想!……喂,咱们说正经事,不许你说着说着就往歪处溜。”
  最正经的事情,莫过于如何找华良雄。
  可影儿一提起“华平”就生气,要和她商量找华良雄的办法,显然不会有什么主意,无论风淡泊费了多少口舌向她解释“华平”当年可能也有自己的苦衷,她也不想听,也不愿相信。
  说到最后,影儿干脆捂住了耳朵,跺脚道:“我不听,我不听……”
  风淡泊废然长叹。影儿很多时候不可理喻。或许对男人来说世间的女子大抵如此。
  影儿俏皮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服侍他躺好,合上他的眼睛,柔声道:“你乖乖睡一觉,我出去和褚老爷子他们说说话去,吃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醒你。”
  烛影摇红。来鸥阁的夜不再显得诡异。
  张珮已死,两案具结,徽帮扬州分舵内气氛也已轻松多了。
  影儿送走了褚不凡等人,回到风淡泊房中娇笑道:“总算可以安安心心睡一觉了!”
  风淡泊一笑。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和不安说出来,因为他不想让影儿担惊受怕。他也真心希望今夜能平安无事,并希望影儿能“安安心心睡一觉”。
  影儿拴好房门,轻盈地走到床边,吹灭了红烛。房中顿时一片漆黑。
  风淡泊听着影儿脱衣的声音,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今夜不再有什么惊扰。”
  可既然是愿望,就不一定会变成现实。
  风淡泊的愿望会不会变成现实?
  影儿在黑暗中深情地吻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她的柔唇湿润缠绵,她的动作缓慢轻柔,却充满了激情。
  他也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动情地回应着她。风淡泊发现自己已越来越爱影儿,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曾经有过的那种令人恐惧的空虚感也渐渐消失。他感到他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影儿,而影儿也实实在在拥有了他。
  师父严肃的目光和柳依依恶毒的诅咒仿佛已晨雾般消失在普照的艳阳中。
  无论他们怎么对他,无论万柳山庄的仆人们怎么看他,无论江湖上的人怎么说他,他都已不在乎。
  他只要影儿。
  他觉得以前的想法太幼稚,也太孩子气了。现在想来,那只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是那些逃避现实的懦夫才会有的想法。他为自己曾经那么想过感到羞惭。
  他只有以更多更热烈的爱抚来减轻他对影儿的歉疚。
  影儿似乎也已感觉到了他心中对她的挚爱,她的吻也更热烈、更深情。
  影儿睡得很香很甜。风淡泊却一直没合眼。
  他还在回想着到扬州后发生的一切,回想着李之问的惨死,回想着剑池边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疑云越来越重。他坚信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至少,李之问的死和于狂于放并非无关。虽然眼下还找不着证据,但风淡泊绝不认为他们是无辜的。
  关键还在那个名叫“杜若”的诡异女人身上。只要能找到她,风淡泊自信便可以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问题是哪里能找到她呢?
  还有那二百万两银票究竟落于谁手也还是一个谜。躲在剑池边取走银票的人究竟是不是乐无涯呢?
  风淡泊相信是。但他没有丝毫证据。
  若果真是乐无涯,他和杜若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两人中谁又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一切都让风淡泊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只好不想。风淡泊开始把念头转向华良雄。
  他几乎可以肯定华良雄就是华平,否则华良雄没必要逃走。可仅仅知道这一点又有何用?他能找到华良雄吗?他该上哪儿去找?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清辉洒进了房间。风淡泊心中的疑云却愈益浓重。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四更敲过。
  风淡泊又听到了蝙蝠飞动的声音。
  风淡泊没有动。一来是腿伤未愈,行动不便,二来他也不想惊醒酣睡的影儿。
  但他的手已紧紧握住了六柄柳叶匕,他的眼睛也紧紧盯着房门。
  只要房门不开,他就不动。
  一旦房门开,柳叶匕就会飞出。
  风淡泊自信,即使来人是乐无涯,也绝挡不住他的蓄势一发。
  可是除了蝙蝠飞动声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约摸盏茶工夫,连蝙蝠飞动声也已消失。
  风淡泊暗暗松了口气,全身肌肉也慢慢放松。
  “谢天谢地!”
  他心中暗道侥幸,这才发觉,自己已浑身汗透。
  他伸过手去揽住影儿,自己也终于合上了眼睛,并很快睡去。
  一夜无梦。
  ※  ※  ※
  清晨。新的一天。
  风淡泊被一声尖叫惊醒。
  影儿站在门边,恐怖地望着门外。
  风淡泊顾不得腿伤,一跃而起,冲出房门。
  淡淡的阳光下,一只肥大如掌的蝙蝠贴在廊柱上,触目惊心。
  风淡泊心念微动间,柳叶匕已脱手飞出,“叮”地一声轻响,蝙蝠已被钉在柱上。影儿惊叫着转身,冲到窗口吐起来。
  也许大白天看见如此丑恶的大蝙蝠,反而比在黑夜里看见它更让人恶心。
  风淡泊心中一凛,他已听见有人在往这边奔跑,随即又听见褚不凡的声音在飞快地迫近。
  风淡泊一掠而起,身影闪动间,已将柳叶匕收回。蝙蝠落地,一张方胜儿也随着落下。风淡泊微一伸手,已将它抄在了手中。
  这只蝙蝠居然是来送信的。
  片刻间,褚不凡已利箭般冲到,大喝道:“出什么事了?”
  褚不凡的身后还跟着了然、魏纪东和于氏兄弟,他们看上去也都神情惶急,似乎也很为风、柳二人担心。
  一时间风淡泊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他们了。
  但他只微微笑了笑,举起手中的柳叶匕,用一方丝巾细细揩拭着,淡淡地道:“影儿看见这只大蝙蝠,吓得叫了一声。”
  褚不凡目光扫过地上的蝙蝠,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魏纪东、于氏兄弟和了然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既似惊讶,又似恐惧。
  显然所有人心中都在转着念头,却没人说出来。
  褚不凡半晌才透了口气,朝魏纪东等人挥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下去。”
  魏纪东和于氏兄弟转身离去,但他们在转身的一刹那间,还是忍不住瞥了瞥地上的蝙蝠。
  了然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他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蝙蝠,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褚不凡冷冷道:“什么怎么会?”
  了然抬起独眼,惊恐地道:“难道真是乐无涯的蝙蝠?”
  褚不凡脸色阴沉地道:“你为何认定这只蝙蝠和乐无涯有关?天下有蝙蝠的地方多得很,不只苏州蝙蝠坞里有。”
  了然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嘶哑地道:“可……可只有乐无涯才能养出这么肥大的蝙蝠来。”
  褚不凡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吗?也许这只蝙蝠只不过吃得比较好一点,长得较大一点而已,未必和乐无涯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耸人听闻,自己吓唬自己?”
  了然摇摇头,固执地道:“一定是乐无涯,一定是他的蝙蝠。”
  风淡泊忽地一笑,道:“依了然大师看,乐无涯遣此蝙蝠所来为何呢?咱们和乐无涯之间难道有什么过节?”
  了然忙道:“怎么没过节?你师父几年前不是杀了他的‘蝙蝠王'吗?”
  风淡泊心中一动,盯着了然道:“哦?这么说,依大师看来,乐无涯是冲我和影儿来的?”
  了然避开他的目光,哑声道:“这个洒家倒是不知,不知道。”
  褚不凡突然冷笑道:“依我看,乐无涯决不致如此没出息。他好歹也是个大人物,总不会在输给柳红桥之后,又跑来找柳红桥的徒弟和女儿算账吧?”
  了然似已不急说话。风淡泊的目光也已从了然身上移开。
  褚不凡转头深深看了风淡泊一眼,沉声道:“你怎么看?”风淡泊微笑道:“我也不知道。”
  褚不凡瞪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你真不知道?”
  风淡泊正容道:“我真不知道。”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顿时轻松多了。只有了然仍似有点魂不守舍,目光仍不时瞥向地上的蝙蝠。
  褚不凡低头看了眼风淡泊的腿,道:“伤好了?”
  风淡泊这时才感觉到伤口在痛,而且痛得相当厉害,但他还是点点头道:“差不多好了。”
  褚不凡道:“还是多调养些时,或者明后天就真差不多了……我和了然走了,你回房好好安慰一下柳丫头。早饭我会叫人送来。”
  他一扯了然,半拖着他走了。
  风淡泊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松了口气。这一早上他又出了不少冷汗。
  “欲寻华平,速至济南城东杜记客栈找杜美人。”
  方胜上一共只有十八个字,每个字都很不规范,但整体看来却又纵横恣肆,气象万千。
  风淡泊猜测写这个方胜儿的人是个饱学之士,但性子有点儿古怪,可能平时看起来有点疯癫。
  会不会是乐无涯?风淡泊没见过乐无涯的笔迹,无法肯定。
  但从这方胜儿上的字迹看,很有可能是乐无涯。乐无涯岂非就是个性子古怪的人?
  风淡泊将纸条烧毁,默默地看着黑灰在地上散开,如烧焦了的黑蝴蝶。
  影儿悄声道:“他怎么会知道华平在济南杜记客栈?”
  风淡泊传音道:“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济南。记住,这件事谁也别告诉。”
  影儿疑惑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风淡泊又传音道:“不管信上说的对不对,不管送信人是什么用心,咱们都得尽快赶去,以免夜长梦多。”
  影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就算找到了他,那又怎样?”
  风淡泊愕然:“什么怎样?”
  影儿气呼呼地道:“他要是不肯回去呢?要是我们找到他之后,他又不肯承认呢?要是我一看见他就杀了他呢?”
  风淡泊默然,半晌才轻轻一叹,苦笑道:“还没有找到,还没有见面,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你先不要太肯定。等咱们找到他再说,行吗?”
  影儿不置可否,只冷笑道:“我倒不为这件事操心,我只担心你明儿怎么说。”
  风淡泊道:“明儿跟谁怎么说?”
  影儿淡淡道:“褚不凡。”
  “他又怎么了?”
  “你明儿跟他一说,他要不跟你急才怪!”
  ※  ※  ※
  褚不凡一听风淡泊说要走,果然急了:“我说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淡泊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影儿是偷偷跑出来的,家师一定很着急,我该送她回去。”
  他看了看右腿,苦笑道:“再说我伤得不轻,也该回去将息一段时间。”
  褚不凡瞪眼道:“未名神草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呢?”风淡泊道:“反正你褚大帮主也跑不了。什么时候方便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褚不凡冷笑道:“你以为下次找我,我还会给你面子?”
  风淡泊微笑:“那我也没办法,只好再去找一个杨白城去找尊夫人。”
  褚不凡只得苦笑。
  了然在旁大笑起来:“不必去找采花贼了,找洒家更方便。”
  褚不凡大怒,拍案而起:“你敢!”
  了然似毫不畏惧道:“风淡泊敢,洒家为什么不敢?”
  褚不凡道:“他是个小伙子,长得又俊俏,性格儿也好,武功更没的说……说实在话,风老弟,你要再救我老婆几次,我老人家只怕就没水喝了。”
  影儿顿时大怒:“他敢!”
  风淡泊苦笑:“好啦好啦,说归说,笑归笑,正经事儿还得办。褚老爷子,了然大师,我和影儿明天一早上路。”
  了然道:“这样吧,洒家横竖也没屁事,陪你们往北走一趟,怎么样?”
  褚不凡一愣神间,影儿已怒叫道:“不行!”
  了然愕然道:“为何不行?洒家跟你们一起走,难道还给你们脸上抹黑不成?”
  风淡泊微笑道:“若得大师同行,自然妙极。只是太麻烦大师了。”
  影儿急了:“大哥哥你怎么……”
  了然呵呵大笑道:“柳丫头,洒家也是为你好。你也不想想,你一个没过门的大姑娘,成日价跟个漂亮小伙子到处转悠,别人会怎么说?就算别人不说,你自己就好意思?”
  影儿恼羞成怒道:“臭和尚,你敢再说!”
  了然笑道:“洒家香虽不香,臭也还不臭,你个小丫头怎可如此无礼?”
  风淡泊拦住影儿,笑道:“了然大师也是一番好意,影儿你就答应了吧?”
  影儿气呼呼地道:“谁晓得他有什么好意?”一甩手走开了。
  风淡泊和了然相对苦笑不已。
  虽然都是苦笑,但两人的苦笑却又自不同。褚不凡看在眼里,也在心里发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  ※  ※
  风淡泊三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扬州,取道北上。
  一匹骏马,一辆大车,行进在去天长的大道上。
  骑马的自然是手执铁禅杖、意态昂扬的了然和尚。坐车的自然是腿伤未愈的风淡泊以及要时时服侍“伤员”的柳影儿。
  风淡泊满心不愿有了然同行,但了然既已说出口,他也无法拒绝。再说了然究竟有没有参与凹凸馆杀人案和四家绑票案,风淡泊也无法肯定。
  他知道,仅仅靠“推测”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靠不住的。了然虽然是个酒肉和尚,而且也杀过不少人,但总的说来,倒不失是条没遮奢的好汉子,刚烈磊落,不似宵小阴毒之人。
  他并没有把自己对了然的怀疑告诉柳影儿。他一向认为,对一个人的看法如果还没有成熟,最好不要先表示出来。再说,他不想让影儿担惊受怕。
  他希望影儿永远快乐,永远毫无机心,永远天真烂漫。
  影儿撩起车帘,笑道:“多闷呀!透透气儿才好呢!”
  风淡泊微笑道:“好。”
  了然大笑道:“柳丫头,洒家虽不想偷看,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瞄上几眼,你最好还是放下帘子。”
  影儿骂道:“大和尚,你怎么一点出家人的规矩也没有?不怕下拔舌地狱吗?”
  了然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柳丫头,洒家酒色财气样样沾,却不妨碍洒家成金身正果。”
  影儿啐了一声,想了想,笑着又问道:“大和尚,你干吗出家呢?出家很好玩吗?”
  了然笑道:“要说当和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去当绝子绝孙的和尚,不过嘛,洒家这个酒肉和尚还是挺自在的。你也知道,洒家原是五台山清凉寺的,而五台山又属律宗,规矩严得很,洒家熬了三年,受不了啦,就溜了出来。”
  影儿呸道:“大和尚就会骗人!谁不知道了然和尚是被清凉寺追缴了度牒,撵出来的。”
  了然哈哈大笑:“不错!不错!那次洒家下山没干好事,先吃了狗肉喝了酒,又跑到……跑到窑子里去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才晓得回不去了。从此流落江湖,成了一个野和尚。”
  影儿奇道:“你既然耐不住寂寞,又干吗去当和尚?是不是有仇家要追杀你?”
  了然止住笑,叹了口气,道:“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影儿眨了眨眼睛,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一定是为了一个坏女人,对不对?”
  了然默然不语,神色黯然。风淡泊使了个眼色,影儿吐了吐舌头,不出声了。
  影儿的世界里只有四种人。好女人、坏女人、好男人、坏男人。又简单,又方便,又实在,一切问题似都可迎刃而解。
  ※  ※  ※
  天长县城,君子客栈。
  桶很大,水很热,影儿泡在里面,舒服得直呻吟。房中蒸汽腾腾,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影儿仰躺着,风淡泊的眼睛似已被钉在她的身上。
  他忽然感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影儿懒洋洋道:“你何不干脆也进来泡一泡?”
  风淡泊的嗓子堵得很厉害:“呃……我的伤还没好。”
  影儿微微睁开眼,斜睨着他,曼声道:“胡说,你的伤早就好了。”
  风淡泊忽似惊醒笑道:“其实我不该呆在这房子里。”
  “为什么?”
  风淡泊叹了口气:“你没发现,刚才掌柜和小二的眼神都有些那样……”
  影儿捂住了脸,啐道:“他们敢!”
  风淡泊笑道:“既然你敢这么……大方,他们为何不敢那样看你?”
  影儿搭在桶沿的双腿不住乱踢:“你也笑话我,你也敢笑话我!”
  风淡泊说不出话来了,他突然走近几步,伸出双手,搭在了她香软湿润的肩上。
  影儿慢慢坐了起来,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着,仰靠在风淡泊的肩上……
  一缕柔靡哀怨、缠绵悱恻的箫声远远地响了起来,慢慢飘过来,又好像随时都可能飘逝远去……
  风淡泊的心突然悸动。
  那箫声讲述的,仿佛是一个遥远世界里发生的故事,缥缈虚幻,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看得真切;又似乎是一个关于你自己的故事,无奈往事如烟,秋水已逝,你已无法去将它追寻……
  渐渐地,那箫声仿佛又说到了你的现在,说尽你遭受的苦难,说尽你焦渴的心灵,说尽你迷悯的幻思,说尽你的爱人、朋友、仇敌,说尽美人迟暮和英雄气短……
  不知过了多久,风淡泊突觉背上一痛,惊叫一声,从幻思中醒过来。
  “怎么啦?”
  影儿怨恨地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你说,你心里在想什么?”
  风淡泊伸指在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听。”
  影儿两手环着他脖颈,身子扭动着,不满地道:“听什么呀?”
  风淡泊沉声道:“箫声。”
  影儿侧耳听了半晌,不解道:“什么也没有啊。”
  风淡泊也侧耳又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苦笑道:“也许是我听错了。”
  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绝对没有错。他对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向很有信心。
  他又很注意地听了片刻,直到确信那箫声已消失得无踪无影,才又长长叹了口气。
  影儿抱着他,又捏又掐:“见你的鬼!你叹什么气?根本就没有箫声,根本没有!你身在人家这里,心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我不许你这样,不许你这样!”
  风淡泊微笑,牵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的心不在这里,又在哪里?难道放在这个胸腔里的,是别人的心不成?”
  可他的心,确确实实已被那一缕如泣如诉、似断还续的箫声牵走了。
  他从未听过那么美妙的箫声。他甚至可以发誓。
  那么美妙的箫声,或者只该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吧。他也许真的是听错了,那美妙的箫声或者真的只是幻觉。
  风淡泊强自镇定心神,将那缕飘走的心魄收回来,重又放回到影儿身上。
  他又何苦非要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东西呢?此刻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影儿岂非更怡人,更实在?
  风淡泊附在影儿耳边轻笑道:“刚才我确确实实听到点声音,不过不是箫声,而是另外一种声音。”
  影儿微微喘息着道:“是……什么……什么声音?”
  “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风淡泊慢吞吞道:“是你发出的声音,是你身上……”
  影儿一把拧住了他:“我掐死你,掐……死……你……”
  ※  ※  ※
  风淡泊和影儿并肩来到前厅吃饭时,已近三更时分。
  了然看来已喝得不少酒,眼珠子都有些红了,舌头也有些硬:“嗬,你们……两个才……才来啊?”
  影儿微红着脸,微笑着,眼中闪着骄傲而满足的光芒。
  风淡泊也在微笑,却笑得有点不大自然:“大师已吃过了?”
  了然拍拍肚皮,大笑道:“酒……足饭……饭饱。洒……洒家要……要去睡了,明……明天还……还要赶……赶路。”
  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连打了几个酒嗝,拖着禅杖,含糊不清地跟风、柳二人打了个招呼,翅趣趄趄地走了。
  风淡泊和影儿相视一笑。
  一个三十来岁的伙计点头哈腰走近来,将他们引到一张空桌前坐下,扯下搭在肩上的抹布抹抹桌面,满面堆笑道:“两位要点什么?”
  风淡泊微笑道:“来四个好菜,十个馒头。”
  伙计连连点头,又道:“大爷您不来二斤酒?小店的酒可不赖呀!”
  风淡泊道:“我不喝酒。”
  伙计碰了一鼻子灰,但还是笑嘻嘻地道:“不喝酒好,不喝酒好!嘿嘿,不喝酒不误事,不误事……"嘟囔着转身走开了。
  影儿低笑道:“这伙计心里一定很生气,说不定已将你骂了一百遍了。”
  风淡泊笑道:“这几天我实在不宜饮酒。他的话很对,不喝酒,自然也就不误事儿。”
  不多时,饭菜送上来了,那伙计又赔笑道:“大爷们请慢用。两位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小的这就去。两位大爷用过饭菜,也就好休息了。嘿嘿,嘿嘿……”
  风淡泊刚要点头,影儿忙道:“不劳你费心,我们自己会收拾。”
  她现在仍是书生打扮,但凭伙计们识人的眼力,怎会看不出她是个女人?不过这个伙计既然口口声声称“大爷”,影儿自然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充“大爷”。
  伙计点头哈腰地走了,风淡泊悄声道:“为什么不让他收拾房间?”
  影儿脸一红,啐了一口,嗔道:“乱成那个样子,让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风淡泊微笑不语。他虽在和影儿说话,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盯着那个伙计的背影。
  世上的伙计大多饶舌,而且“热情”,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令风淡泊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饶舌伙计看上去居然有一身不俗的内功。
  方才伙计一出现,他便注意到,这位伙计的眼中神光闪烁,时明时暗,显然他想掩饰自己的武功却又无法掩尽。
  另外,这位伙计的大阳穴高高鼓起,显见得内功火候已近一流的境界。
  此人是不是真的伙计?
  如果是,那就说明市井之中确实藏龙卧虎,不可小覷;如果不是,那就说明他此来必有所图谋。
  看来“君子客栈”并不“君子”。
  影儿见他发愣,嗔道:“喂,怎么又犯愣啦?”
  风淡泊“啊啊”两声,道:“没什么,刚想起一桩事。”
  “什么事?”影儿追着问。
  风淡泊苦笑:“你这一打岔,我又忘了。”
  ※  ※  ※
  影儿推开房门,点燃蜡烛,环顾房中、见四处仍然那么“乱”,才放心地嘘了口气,拍拍心口,笑道:“还好。”
  风淡泊道:“什么还好?”
  影儿羞笑道:"没人进来呀!”
  风淡泊微笑不语,走向床铺,低头看了会,柔声道:“你怎么知道没人进来?”
  影儿道:“你看东西都没收拾呢。”
  风淡泊从床上凌乱的衣物间拾起一张纸条,晃了晃,笑道:“如果没人进来,这东西难道是自己长腿走进来的?”
  影儿一下怔住。她一看见纸条,就想起来鸥阁中的大蝙蝠,脸色也有些变了。
  风淡泊看完纸条,什么话也没说,将纸条凑在烛焰上点着了,站在桌前发愣。
  影儿走过去,偎进他怀里,颤声道:“纸条上说了些什么?”风淡泊抚着她的后背,尽量用平淡的口气道:“那一会儿我说昕到箫声,你还记不记得?”
  影儿想起来了,红着脸道:“你不是说听错了吗?”
  风淡泊沉吟道:“也许我并没有听错。”
  影儿轻声道:“纸条上说的就是这个?”
  风淡泊传音道:“那人让我们‘小心箫声,小心吹箫人’。”
  影儿脸色又有些发白:“真的?”
  风淡泊苦笑道:“好像是真的。那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箫声,的确荡气回肠,令人魂飞神越。”
  影儿悄声道:“送信人的意思是说,吹箫人是敌人?”
  风淡泊点点头:“不错。那人不仅告诫我们要小心吹箫人,尤其要我们小心箫声。”
  影儿颤了一下:“魔……音?”
  风淡泊叹道:“应该就是。我虽然一直不太相信世上真有这种神奇诡异的功夫,但现在却又不得不防。方才我已经感觉到了魔音的可怕。”
  影儿哆嗦得越来越厉害:“那咱们怎么办?”
  风淡泊笑道:“准备两团湿棉花,听到箫声,马上塞起耳朵,然后动手,用柳叶匕消灭那个吹箫人。”
  影儿慢慢镇定下来。风淡泊的话给了她极大的信心。而信心增强的人,智力也会随之恢复正常。
  “大哥哥。”
  “嗯?”
  “纸条儿上的字迹和……上次是不是出自一人?”
  风淡泊半晌才点头道:“应该是。”
  影儿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呢?”
  风淡泊笑了,笑得很开心:“我不知他是谁,但知道他不是帷。”
  “他不是谁?”影儿皱眉道:“你这话好奇怪。”
  风淡泊道:“他不是乐无涯,绝对不是。”
  影儿更奇怪了:“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他不是乐……乐无涯?上次那只……大蝙蝠,可是只有蝙蝠坞才有的啊?”
  风淡泊想了想,悄声道:“这个人肯定和蝙蝠坞有极深的关系,却又绝不会是乐无涯。这人必定是咱们的朋友。”
  影儿和他依偎在一起耳语,声音轻若蚊蚁,外人根本无法听见。
  “可是大哥哥,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断定他不是乐无涯呢?”
  “这次送信的人是谁,你还没猜出来吗?”
  “啊—是……”
  “噤声!”
  “是那个伙计?”
  “影儿真聪明。”
  “可他就不可能是乐无涯假扮的吗?”
  “傻丫头,可知中年人扮老人容易,老人扮中年人却十分不易。”
  “哼!”
  “傻丫头……”
  “我不傻!”影儿大声叫了起来:“我不是傻丫头!”
  风淡泊失笑:“谁说影儿是傻丫头?影儿当然不是!”
  影儿挣开身,故意高声叫道:“哎呀,快收拾收拾,该睡觉了。”
  风淡泊和衣躺着,想着即将到来的明天,想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吹箫人会是谁?示警人又是谁?他们之间又会是怎样的关系?
  那个伪装成伙计的高手如果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为何一点也想不起来?
  影儿和衣偎着他,也没有睡着。
  风淡泊听到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不由一阵冲动,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影儿稍稍一挣,悄声道:“大哥哥,说不定明天就要遇到吹箫人,咱们要全力对付魔音。……等到日后……平静了,咱们再……好不好?”
  风淡泊有些感动,轻抚着她的脸道:“好影儿。”
  影儿低笑道:“影儿很懂事,是不是?”
  风淡泊正色道:“当然是。”
  高邮湖畔,水光接天。
  湖边的碧杨垂柳,虽仍绿旌摇曳,风韵无限,却已不免染上了一丝淡淡的萧瑟。
  风淡泊已弃车蹬鞍,他的腿伤已痊愈。
  湖畔杨柳依依,劲风扑面。风淡泊但觉神清气爽,襟怀舒畅,直想大叫几声。
  第六回 萧瑟秋风
  影儿骑在一匹小红马上,看着风淡泊,吃吃笑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很快活,是不是很想大叫几声?”
  风淡泊转头笑道:“一点不错。”
  影儿道:“那你为什么不叫?”
  了然大笑道:“他不敢。”
  影儿奇道:“他怎么不敢?大叫几声还能把天叫塌了?”
  了然叹道:“他要是一叫,保准会叫来高邮湖边那几个大小美人儿。”
  影儿道:“什么大小美人?”
  了然眨了眨眼睛道:“你要是不怕,只管让他叫几声试试。”
  影儿转头看风淡泊。
  风淡泊还在笑,却笑得有点异样。
  他的眼睛似在往路边一块草地上看。
  影儿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觉醋意上涌,不可遏止。
  她看见的当然是个女人,年轻而美丽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
  她们也许比不上影儿漂亮,甚至也不比她年轻,却肯定比她成熟。
  所以影儿没法不吃醋。
  湖边草地上,六个美丽而成熟的女人或坐或卧,或喜或嗔,举手抬足,各具姿态,她们的眼睛却都盯在同一个人脸上。
  这个人当然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脸上既无窘态,也无得意之色,只是笑得已有些勉强。
  也许被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此注视还可说受用,但若同时被六个美丽的女人紧盯着,却未必好受。
  影儿恨恨地瞪着风淡泊,轻轻在他背上抽了一鞭子,骂道:“你这么死盯着人家看,干吗不干脆走过去?”
  风淡泊涩声道:“她们……”
  影儿怒道:“她们怎么了?把你的魂儿给勾去了?”
  风淡泊苦笑道:“她们好像是‘高邮六枝花’苏灵霞姐妹。”
  影儿更怒:“哦,你倒是挺会打听啊!连人家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风淡泊忙道:“这是褚帮主上回告诉我的,否则我又如何得知。”
  了然哈哈大笑道:“柳丫头,你也别管得太严了。甭说一个大活人,便是马被打狠了,也会跑的。”
  影儿狠声道:“他要跑就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拦着他!”
  了然笑道:“话虽如此,跑了毕竟还是不如不跑的好。”
  影儿未及回嘴,忽见风淡泊居然飘身下马,向湖边草地掠了过去。
  影儿尖叫道:“回来!”
  风淡泊身形微顿,却未停下,只曼声道:“影儿,我待会儿自会与你细说缘由。”
  影儿一打马,向前冲去,口中大叫道:“风淡泊,你要不马上回来,我永不再理你!”
  换作往日,风淡泊必定会立即回头,可这次却置若罔闻。影儿听得草地上高邮六枝花清脆娇媚的笑声,心中又气又恨,又酸又苦,泪珠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
  江湖上有谁不知高邮六枝花的芳名艳帜?她们专以色相迷惑男人,这样的女人在影儿看来,自然是坏女人。
  而风淡泊竟然不只和她们眉来眼去,甚至不惜丢下她柳影儿去和她们调笑。
  影儿本想也冲过去,一个人赏她们一把柳叶匕,但不知怎的,最后竟自策马而去。
  风淡泊既然敢当着那些淫娃的面置她于不顾,她干吗还要理他?
  柳影儿打马而去,决定从此不再理风淡泊。
  风淡泊淡淡地道:“高邮六枝花?”
  一个俏妮子野野地看着他,娇声道:“你怎会知道?”
  风淡泊微笑道:“六位芳名远播,在下身为江湖人,虽见闻鄙陋,却也略有所闻。”
  那个年纪稍长的丽人微笑道:“你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微一躬身:“在下正是。”
  俏妮子道:“听说你的武功很好啊,连一羽道人的高足张八公子都死在你的刀下。”
  风淡泊淡淡道:“姑娘谬奖。”
  俏妮子高挺的胸脯都快碰着他了:“你这么冒冒失失走过来,不怕我们生吃了你?”
  风淡泊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并没有吃我的意思。”
  俏妮子的脸居然也有点红了:“假若我真想吃你呢?”
  风淡泊正色道:“我可以跑。”
  俏妮子的脸一沉,声音也冷下来了:“要是你跑不了呢?”
  风淡泊悠悠地道:“我要跑,就能跑,别人要跑,却未必能跑。”
  他的神情仍似谦和,眼中却已闪出了淡淡的杀气。
  俏妮子禁不住退了一步。
  年长丽人甜笑道:“苏俏,不许胡闹!风少侠找我们六姐妹究竟有什么事?”
  风淡泊道:“你是苏灵霞?”
  年长丽人敛衽一福:“贱妾正是。”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恰到好处,当真是风情万种,惹人遐思。
  可惜风淡泊似乎无动于衷。
  风淡泊沉声道:“请问苏姑娘找在下有何吩咐?”
  苏灵霞似乎很吃惊:“风少侠,此话怎讲?我们六姊妹一直在此玩耍,何曾惊动过风少侠?不是风少侠自己走过来的吗?”
  苏俏忿忿道:“大姐莫理他。此人浪得侠名,却只会狡赖。”
  风淡泊诚恳道:“苏姑娘,你有什么话但请明说,我另有要事,还得赶路。”
  苏俏啐道:“什么要事!还不是赶上去给那个黄毛丫头赔笑脸罢了!”
  风淡泊点点头:“确如姑娘所言。但请姑娘明说。”
  苏俏一时语塞。
  苏灵霞叹了口气,道:“可风少侠你又怎知我们六姊妹是在这里等你的呢?”
  风淡泊一指苏俏:“因为她。”
  苏俏仍是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却似很惊讶,很委屈。
  苏灵霞道:“可俏妮子什么话也没说呀?”
  风淡泊淡淡道:“她没有说话,她手上的东西却在说话。”
  苏俏的右手果然拿着样东西——一件油腻腻的蓝色衣衫,上面还打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补丁,一望而知非女儿家之物。
  穿这件蓝衣的男人,必定是经常在饭馆酒店客栈里干活的穷人。这样一件破衣烂衫如今却出现在美丽的苏俏手中,岂非十分奇怪?
  苏俏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红着脸道:“这是我姐夫脏了的衣裳,我正要拿去洗净。怎么了,难道它竟会说话?”
  她转头问道:“姐妹们,你们有谁听说过衣裳也会说话的?”
  众女齐声笑道:“从未听说过。”
  苏俏得意地冲风淡泊皱皱鼻子,媚声道:“风大哥,我看你是借故想亲近我们,对不对呀?”
  风淡泊微一皱眉,转身就走,而且走得飞快。
  苏俏愣了一下,求援似的望望苏灵霞。苏灵霞呶了呶嘴,苏俏连忙追了上去:“喂,你怎么走了?等等我呀!”
  风淡泊走得更快更急,很快便将走到自己坐骑旁边,苏俏急得大叫起来:“风淡泊,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风淡泊停住,苏俏娇喘吁吁地跑过来,红着脸,撅着小嘴,十分委屈似地道:“人家开个玩笑都不行吗?”
  风淡泊正色道:“穿这件衣裳的人让你带什么口信给我?”
  苏俏咬着红唇,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瞟着他,低声道:“人家又没做错什么事,干吗这么凶啊?”
  风淡泊冷冷道:“你若不想说,那就算了。”转身向马走去。
  苏俏跺跺脚,一下跳过去,伸手拉住了马缰,低声道:“是一句话。”
  风淡泊站住:“什么话?”
  苏俏道:“你凑过来一点好不好?当心有人偷听。”
  风淡泊只好弯下身。苏俏贴近他,嘴唇都碰着了他的耳朵,胸脯也顶在了他胳膊上:“那人让我告诉你,小心湖边吹箫的漂亮女人,尽量不要朝她看。”
  风淡泊心中一凛,低声道:“还有什么?”
  苏俏突然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娇笑着跑开了。
  “还有一句话—我喜欢你!”
  风淡泊摸着被咬痛的耳朵,一时怔住。他还从未见过苏俏这样的女孩子。
  影儿一边打马狂奔,一边流泪痛骂风淡泊,了然在一旁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当她听到背后风淡泊的呼唤时,更发疯般地猛抽马屁股。
  了然一探手,捞住她的马缰,避开她抽过来的鞭子,劝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不吃一锅饭,晚上同睡一个枕头。唉哟,姑奶奶你可别打了!”
  说话的工夫风淡泊已经赶到,对着影儿连连作揖:“影儿,影儿你听我解释,影儿……”
  影儿跳下马,呜咽着跑进了路边林中,一迭声道:“我不听,我不听!”
  了然笑道:“你还不快追过去?洒家在这里替你们看着坐骑。”
  影儿跑入林中,扑到一棵树上,抱着树干大哭起来。
  风淡泊柔声道:“影儿,我不是……”
  影儿哭道:“我不听我不听!你滚……呜呜呜……我再也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呜呜呜……”
  风淡泊急得红了脸:“影儿你误会了。我是去……”
  影儿哭得更伤心了:“我怎么误会你了?怎么误会你了?呜呜……你当我没看见?你当我是瞎子?呜呜呜……你没良心,你忘恩负义,你不是好人!”
  风淡泊突地一声暴喝道:“够了!”
  影儿吓得一怔,哭声一顿,已被风淡泊紧紧抱在了怀里,嘴巴被堵住了。
  影儿拼命挣扎,又抓又挠又踢又蹬,像只发威的母豹,可风淡泊就是不松手。
  到得后来,影儿终于累了,软软地瘫在风淡泊怀里,任由他抱吻,泪珠儿却还是不断线地流着。
  风淡泊这才松开嘴唇,把刚才发生的事传音告诉了她。影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真……真的?”
  风淡泊苦笑道:“我怎会骗你?”
  影儿颤声道:“吹箫的是……是个女人?”
  风淡泊点点头。
  “不许朝她看!”影儿惊恐地道:“她也许会使‘摄魂术’。”
  风淡泊柔声道:“我绝不朝她看,我只看你,你的‘摄魂术’比谁都高明。”
  影儿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风淡泊沉吟道:“我估计吹箫人不多时便会出现。你先将湿棉花球准备好,箫声一起,就塞紧耳朵,然后低头看地下。她不过来就算了,倘若她过来,千万不可看她,我会用‘雨花杀'对付她。”
  影儿点点头,取出一大团棉花,扯出一些团成小团,用唾液润湿了,递给风淡泊两团:“大哥哥,你可千万小心啊!”
  “影儿放心好了,我不会被她迷住的,你要相信大哥哥。”
  影儿凝视着风淡泊的眼睛,慢慢偎进他怀里,细声细气道:“大哥哥,我相信你。”
  风淡泊笑道:“对了,把棉花球分两个给了然。”
  影儿哼了一声,道:“那让他自己弄湿去。”
  风淡泊拍拍她屁股,叹了口气,“走吧!但愿今日能击败吹箫人。”
  影儿悄声道:“大哥哥,那咱俩今晚……好不好?”
  风淡泊大笑起来:“好!”
  ※  ※  ※
  了然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洒家要棉花作甚?”
  风淡泊笑道:“塞耳朵。”
  了然的独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塞耳朵?”
  风淡泊道:“一点不错。”
  了然怔怔地瞪着风淡泊,突然大笑起来道:“塞耳朵干什么?”
  风淡泊不动声色道:“保命。”
  了然笑得更响了:“保命?塞耳朵保命?”
  风淡泊道:“塞上耳朵,你就不会被魔音迷住。”
  了然突然止住笑,涩声道:“魔音?什么魔音?哪儿来的魔音?”
  风淡泊淡淡一笑,遥指前方,道:“恐怕过不多久你就能听见。”
  了然的声音似已嘶哑:“你在开玩笑?”
  柳影儿诧道:“大和尚,你这是怎么了?害怕了?”
  了然哼了一声道:“笑话,我怕什么。”
  影儿浅笑道:“还嘴硬呢,脸都白了。”
  了然嘿嘿干笑两声,转头低声道:“风淡泊,若是前面真有什么魔音,干吗不绕道走?”
  影儿怒道:“你怕她,我可不怕!她要真敢来,我正好让她尝尝柳叶匕的厉害。”
  风淡泊刚想说什么,忽然怔住。
  他已经听到了箫声。
  柔媚的箫声,仿佛枕边女人宛转的呻吟,刹那间已将风淡泊完全笼住。
  恍恍惚惚间,风淡泊觉得自己似正与影儿欢爱。渐渐地这种感觉已越来越真实,他已能真切地感到欢爱时的那种甜蜜的烦躁。
  片刻之间,他发现那人不是影儿,他虽看不清那人是谁,但肯定不是影儿……
  影儿见风淡泊突然间面泛潮红,呼吸急促,神情迷惘,不由大吃一惊,抬手便打了他一个耳光,尖叫道:“大哥哥你醒醒!”
  风淡泊浑身一颤,惊出一身冷汗:“箫声来了!塞上耳朵!”
  “没有用的。”
  一个轻柔的声音道:“你们斗不过她的,还是跟我走吧。”三人惊得一齐转头。
  路边垂柳下,一个穿着件亮晶晶的淡紫衫儿的年轻女人正微微笑着,亲切地凝视着风淡泊。
  她的目光十分清澈又十分明媚,让人禁不住要去看她,看到她之后又无法不信任她,因为她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心情再灰暗的人看见了她,也会感到天地的宽阔、阳光的温暖和人生的可爱。
  再阴狠毒辣的人看见了她,也会忍不住想去亲近她,保护她,也会失去机心,放弃罪恶的念头。
  女人们大都不愿承认自己不美,也很不愿意轻许别人的美丽,一个美丽的女子尤其不能忍受别的女人的美丽。
  影儿是个美丽的女孩子,美丽的女孩子大多很骄傲,影儿也不例外。可当影儿看见这个身着淡紫衫儿的年轻女人时,心中竟不由得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她努力想移开眼睛,那女人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不仅可以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也能使女人们为之如痴如醉。
  影儿迷迷糊糊间,稍稍感到有点奇怪,为何自己连一点妒忌的念头都没有。
  紫衫女人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风淡泊,用近乎叹息的声音问道:“你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心中热血沸腾,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痴痴地道:“我……我是风淡泊。”
  他这一动,却惊醒了影儿。
  年轻女人的目光一直盯着风淡泊,影儿只是为她的绝世容颜所迷,却并没有和她对视,也就比较容易摆脱她的“控制"。
  影儿转头一看风淡泊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妒火中烧,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不许看!”
  影儿的声音尖利刺耳,震人心魄。
  风谈泊脑中一阵清凉,身形暴退,闭目喝道:“你就是吹箫人?”
  影儿怔了一怔,也不敢再朝那女人看,连忙退到风淡泊身边,两手扣住了柳叶匕。
  了然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趺坐在路边,看样子是想运功抵御那女人的诱惑。但他的脸已涨得发紫,额上也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紫衫女人轻笑道:“不错,我就是吹箫人,我叫辛荑。”
  风淡泊听着她的娇声软语,心中热浪涌动。他突然使劲咬了一下舌尖,趁着剧痛的一刹那,摸出湿棉球,塞住了耳朵。
  在他抬手的同时,六柄柳叶匕也已出手,直飞向辛荑发声的地方。
  只听一声惨叫,出自辛荑之口。
  风淡泊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这一睁开就再也闭不上了。
  辛荑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而且离他很近很近,近得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风淡泊缓缓伸出了手,他心中已只有一个念头:“她是我
  的,我要占有她。”
  影儿急得大叫,一探手刚想往回扯风淡泊,突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风淡泊也在抱住辛荑的同时被点了昏睡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辛荑看着倒下的风淡泊和柳影儿,咯咯脆笑起来。了然蓦地跃起,血红着眼珠子,嘶吼着向她扑了过去。
  辛荑仍在娇笑着,但眼中已闪出了轻蔑和杀机。了然的勇气一下消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嘶叫道:“求求你,求求你再……再让我……”
  辛荑冷笑道:“阿娇阿媚?”
  林中飘出两个青衣少女,娇声应道:“婢子在。”
  “把他们送到船上去,”辛荑悠然道:“再去找一个女人来,让了然大师出出火儿。”
  了然膝行而前,抱住了她的左腿,哀声道:“求求你,求求……”
  辛黄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弯下腰,伸手似要扶了然起来。
  了然欣喜若狂,突觉头上受了重重一击,嗡嗡作响,软瘫在地。
  辛黄一脚踢开他,轻蔑地道:“阿龙?”
  一个黑衣武士自林中奔出,单膝跪下,恭声道:“属下在。”
  辛荑用足尖点着了然的脑门,冷冷道:“将这和尚扔进猪圈里,剥光了和母猪捆在一起。”
  ※  ※  ※
  风淡泊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大的床上,而且一点儿衣裳都没穿。
  他很吃惊,跳下床来找衣掌,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找到。
  风淡泊环顾四周。房间精美雅致,幽香浮动,像是大家闺秀的香阁。可香阁之中,何来如此大床?
  大床之上垫着极柔软的鸭绒褥子,褥子之上铺着极品的苏绣丝绸床单,地上则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
  他究竟身处何地?
  风淡泊裸着身子不敢出门,但待在房中又觉得很古怪,很不自在。
  “我怎会在这儿……我原来在哪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极力想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头痛得厉害,像是要裂开一般。
  他只觉心里很迷糊,有许多面孔、许多人影在晃动,可就是看不清,犹如身处梦乡。
  忽然他感到身子一阵摇晃,连忙稳住,随即发觉是房子在晃动,外面好像还有流水声。
  难道他是在船上?
  风淡泊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房门轻响,便忙转身。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恍若天仙的年轻女人,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人。
  风淡泊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叫辛黄。他认识她,而且也只认识她一人。至于他怎么会认识她,怎么会只认识她一个人,他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不仅认识她,而且和她曾经欢爱。他属于她,她也属于她。
  他觉得他们之间已非常熟悉,所以不必因为赤身裸体而羞惭。
  辛黄诱人的胴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淡紫色的绸袍里,只露出一双优美的纤足和掩着袍襟的小手。
  “睡好了?”
  她温柔地走近他,俏皮地微笑着,似乎他们俩是早已熟识的情人。
  风淡泊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急剧地变化,他已说不出话,他的心中充满了渴求。
  辛荑俏笑着偎进他怀里,松开掩怀的小手,和他紧紧贴在一起。
  风淡泊环抱着辛荑温软的胴体,感觉非常熟悉,越发坚信他们之间早就有着很亲密的关系,仿佛他一生下来就熟悉她。
  他已湮没在潮水般的欲望之中,猛地抱起她,将她扔到了床上,疯狂地压住了她。
  辛荑轻轻挣扎着,护着将褪未褪的纱缕。风淡泊因此更动情,更疯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得自己孔武有力。
  辛荑美丽的四肢终于漩成了一个动人的漩涡。
  风淡泊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漩涡,在漩涡中旋转,越陷越深,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
  风淡泊已被安全吞没。
  ※  ※  ※
  影儿吃惊地跳了起来:“你是谁?”
  一个黑衣蒙面的武士站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树上,慢悠悠地道:“一个救了你小命的人。”
  影儿刹那间清醒了过来。昏倒前的情景一点点回想了起来——
  一个叫辛荑的坏女人用邪法媚术夺走了她的大哥哥。
  影儿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暗,脑中发紧,浑身抽痛。
  蒙面武士平静地道:“柳姑娘,伤心没有任何用处。一件事情既已发生就无可挽回,还请姑娘想开一点。”
  影儿嘶声叫道:“你干吗要救我?你干吗不让我去死?”
  蒙面武士冷冷道:“你要想死也很容易。这里有不少石头,你只要将脑袋往上一撞,我保证你会很快死去。你身上有刀,可以给自己心脏一刀,也可以抹脖子,或者干脆让我一刀杀了你,这些都很容易做到。”
  影儿狂怒地尖叫起来。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恨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
  蒙面武士听着她凄厉疯狂的嚎叫,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很快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浓浓的嘲讽。
  他蓦地暴喝道:“够了!”
  影儿心神剧震,脑中一阵清凉,怔怔地瞪着蒙面武士,不再出声。
  蒙面武士冷笑一声,喝道:“柳红桥何等英雄,怎会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女儿?受到一点点打击就如此失态,算什么江湖儿女?”
  影儿娇躯一颤,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蒙面武士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却仍然很严厉:“别人抢走了你心爱的人,你就不会想办法去夺回来?叫喊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
  影儿拼命咬住牙关,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知道,蒙面武士的话虽有些重,却不啻当头棒喝。事到如今,伤心流泪又有何用?她惟一能做、该做的就是设法找到那个女人,救出风淡泊。
  蒙面武士似已看出她心中所想,沉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影儿抹了抹泪,咬牙切齿道:“找到那个坏女人,杀了她,救回大哥哥!”
  蒙面武士哼了一声道:“你知道那个女人在哪儿?你怎么去找她?就凭你的武功,便找到了她,还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小命?”
  影儿一时语塞,心中一片茫然。
  蒙面武士缓缓道:“你原来和风淡泊准备去什么地方,现在还是去什么地方。”
  影儿终于想起来,她和风淡泊、了然和尚一起北上,目的原是去找华良雄。可如今风淡泊和了然已不在身边,她孤身一人前去,又有何用?
  蒙面武士压低声音道:“去杜记客栈找华平,只有他能救风淡泊。”
  影儿将信将疑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真……真的?”
  蒙面武士点点头道:“我既救了你,决无理由骗你,不过你必须尽快前去找到他,让他务必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苏州,那样风淡泊就还有救。”
  蒙面武士的这一席话使影儿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她开始相信如蒙面武士所言,华平一定有办法救出风淡泊。
  蒙面武士又叮嘱道:“记住,见到华平之后,千万不要说出我来,你就说有人暗中传讯便可。”
  影儿心中十分感激,点头道:“我记住了。”
  蒙面武士盯着她道:“我要你发个重誓,否则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你。”
  只要能救回风淡泊,别说让影儿发誓,便是让她赴汤蹈火,她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
  待影儿发过了重誓,蒙面武士才如释重负,点点头,冷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影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蒙面武士一言不发,似乎正在考虑该不该回答。
  影儿又道:“你怎会知道华平?难道你和他早就相识?”
  蒙面武士还是默不作声,笔直地站着,看着影儿,似已痴了。
  影儿皱眉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华平,是你叫我去找他的?”
  蒙面武士冷冷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
  影儿不解道:“可你蒙着面,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呀?我就是告诉了他,他也不可能知道你是谁呀?”
  蒙面武士眼中突现凶光:“你不必问这么多!”
  影儿仍不死心,甚至起了疑心,因为她觉得要是问不出点眉目来,她就无法决定该不该信任这个人。而若此人不可信任的话,她此行前去济南找华平或许就可能是一个阴谋。
  “前番在来鸥阁,是不是你用蝙蝠送的信?”
  “是。”
  “那个扮成伙计送信的人也是你?”
  “不错。”
  “那么让高邮六枝花沿途示警的也还是你了?”
  “自然也是我。”
  影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是蝙蝠坞的人?”
  蒙面武士眼中似有惊恐之色一闪而逝:“这个你无须知道。”
  影儿冷冷道:“你该不会是乐无涯吧?”
  蒙面武士长吸一口气,厉声道:“柳影儿,你莫再多问我的事。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去找华平,迟则生变,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影儿冷笑道:“你若不是乐无涯,也……”
  蒙面武士向前走了两步,影儿顿觉呼吸微窒、心跳加剧。她觉出蒙面武士已动了杀机,她反而仰首挺胸,毫无惶色地瞪视着他。
  蒙面武士与影儿对视良久,终于慢慢放松,杀气也一点点消失:“不管我是谁,我都不会骗你。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无须知道。我已经把救风淡泊的惟一方法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但我劝你莫要自以为是,坐失良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他倏地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沉声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不可对华平提起我,否则我就要风淡泊永远离开你。”
  影儿还想说什么,蒙面武士却已一闪而逝。此人的轻功身法简直形同鬼魅。
  蒙面武士离去后,影儿呆立林中,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她还是无法断定这个蒙面武士的话是否可信。不过既然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有照他说的去碰碰运气了。
  影儿环顾四周,但见林木深深,落叶飘零,回想风淡泊在自己身边时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孤零零的影儿终于一步步踏上了凄惶的路程,她现在只有去找华平,找那个本是她平生最痛恨的男人那个本该是她姐夫、现在却成了皮条客的华平,那个害得她姐姐发疯的华平。
  秋风萧瑟。
  秋风里的人儿是不是更萧瑟?
  假若影儿知道风淡泊现在正在干什么,她会不会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影儿一人一骑,疾驰在大道上。
  快马如飞。
  可影儿还是觉得太慢,她恨不能一步迈到济南。
  风割面,泪婆娑。
  泪水很快被风吹干。
  那么泪痕呢?是不是也会很快在风中消失?
  假若风淡泊知道影儿现在的情形,他又当如何?会不会也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  ※  ※
  风淡泊不知道。他已完全忘记了世上还有影儿这个人,忘记了一切。
  他只记得正在他身下宛转呻吟的女人,只记得她一个人。
  他现在只是一个溺水的人,正在峡谷的激流中起伏,在漩涡里挣扎,就像一个勇敢而鲁莽的探险者,极力想探知漩涡的深度。
  但他永远到不了尽头,无论他怎么发愁,怎么努力,他也到不了尽头。
  他又像是个走夜路的人,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有一盏灯,拼命向前赶。
  可那盏灯总在他前面不远处起伏晃动,他总也追不上。他已被那盏灯逗弄得狂躁不安,气喘吁吁。
  突然间,他觉得触到了河床,感到了河床的剧烈震动,那种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片刻之间,河水变得平缓了,漩涡也慢慢消失。风淡泊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奇美妙的空虚,一种只有探险者才会有的空虚。
  他虽感到空虚,却崇拜这个带给他空虚的女人,就如一个探险者崇拜那些带给他空虚的崇山峻岭。
  华良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兀自觉得兴犹未尽,翻了个身,眼睛还是不愿睁开。
  其实这二十多天来,华良雄一直未曾安睡过一个晚上。他一直为各种各样的恶梦所困扰,睡的时间再长也无济于事。
  自从在凹凸馆中看见了柳影儿和她手上的柳叶匕,华良雄就逃出了扬州,一路北上,昼行夜伏,总觉得像是背后有鬼在跟着他。待得到了济南,一头扎进“杜记”客栈,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第七回 落魄江湖
  此地离扬州已有千里之遥,他已用不着害怕柳影儿会追来,而且,华良雄在济南颇有几个朋友,一旦有难,想避避风头还不是件难事。
  不过人虽逃出来了,心却越陷越深。华良雄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一段往事,却没想到疮疤无论过了多久,总还是疮疤。
  到得济南几日,华良雄惊魂稍定,可过不多久,便又觉得神思恍惚,连出门找老友聊天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了。他本已很瘦,如今更形憔悴,拉拉碴碴的胡子足有三寸长,客栈的老板杜美人看了直叹气。
  华良雄却只有苦笑。
  都说往事如云烟,华良雄却觉得往事既不像烟,也不是云,往事不过是一面蒙尘的镜子。有朝一日拂去镜上的灰尘,你就会发现,镜子依旧那么明亮,只是镜中人的模样已不复当年。
  不管你伤心也罢,惆怅也罢,镜子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镜中的人。而变了的镜中人却永远无法再变回原来的样子,就像死了的人永远不可能再重活一次一样。
  “平哥,快来推我一把!”
  柳依依的声音就像是三月里的小溪,甜美,清澈,迷人。
  那时她有多大?十五岁?十六岁?反正和现在的影儿差不多年纪。那时的影儿呢?
  影儿只有两岁,风淡泊九岁。一晃十四年了。
  “依依,别闹了,我还有要紧事。”
  那时华平十八岁,正在为寻找一种无色无味、有质无形的毒药而苦恼不已。
  “平哥,快来呀,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放一放嘛。”
  柳依依坐在秋千架上,春衫薄薄,明艳无俦。她虽嘟着小嘴,眼中却蕴满了春花般的笑意。
  芳草茵茵,彩蝶纷飞,园中的奇花异卉竞相争艳。万缕柳烟自万柳山庄漫将过来,浸绿了松风阁,浸绿了一碧如洗的天空,也浸绿了秋千架上的柳依依。
  华平叹了口气,笑道:“就你事多,闹得人头疼!”
  依依俏脸一板,跳下秋千,转身就走。华平连忙上前拦住,急道:“别走啊,你走了,我爹会骂我的。”
  依依的脸色更难看了:“原来你是怕你爹骂你才跟我说话,陪我玩的?!”
  华平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扯住她衣袖,依依挣得几下便不再挣,慢慢偎近他,小嘴却还是撅得老高。
  华平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害羞的小丫头,快回到秋千上去坐好,待我把你荡起来,让你抓住云彩,逮到小燕子。你要是敢走开一步,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依依粉脸微红,一声轻笑,飞快地回到了秋千架上。
  华平慢慢走近,神色温柔,突然出手轻轻一推,秋千便荡上了蓝天。华平抬头望去,似已痴了。
  秋千越荡越高,依依的轻罗衫儿在柳烟中飘飘荡荡,一声声轻笑自天而降,落到华平的肩上,眼中,心头……
  ※  ※  ※
  华良雄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明媚动人的大眼睛已消失不见,纤长秀丽的睫毛如门帘上黯淡的流苏,柳烟已化成无尽的秋风,而那一声声刻骨铭心的轻笑竟已变成青楼女子粗俗的调笑声,鸨母凶狠的呵叱声。片刻之间,华平恍若又回到了从前。龟奴们对他拳打脚踢,嫖客们不屑地给他赏钱,街头巷尾到处是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
  他已不是华平。他是华良雄。
  华良雄攥紧了拳头。这十二年中,每当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折磨的时候,他就会暗中攥紧拳头,直到五指发痛,痛入心肺,才叹息着松开。
  他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他拼命地喝酒,拼命地讨好权贵,巴结富豪,不把自己当人看。
  这些年来,他攥紧拳头的次数已越来越少,因为他已习惯了华良雄,习惯了皮条老华,习惯了寂寞,羞辱和痛苦已使往事越变越淡,这是他十二年来惟一的成就。可十二年来辛辛苦苦筑起的堤坝,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华良雄终于发现他仍然深爱着柳依依,十二年来的市井生涯并未能将之消磨半分。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一时的冲动,想回到松风阁,回到万柳山庄,跪在柳依依的脚下乞求她的原谅。可是一到济南,钻进“杜记”客栈后,他便又失去了勇气。大醉几场后,他照旧怏怏地回到扬州,照旧浪迹花街柳巷,做他的皮条老华。
  一来二去,他和杜美人成了老朋友。
  华良雄也不知叹了多少口气,终于还是坐了起来,没精打采地下了楼,到厨房里拎了些酒菜,又踢里踏拉回到自己房中。
  酒入愁肠,华良雄眼睛血红,用竹筷敲着碟沿儿唱了起来。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华良雄翻来覆去唱着这两首歌,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低,最后已只闻呜咽之声……
  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华良雄悚然一惊,忙拭去脸上的泪水,哑声道:“谁?”
  只听杜美人的声音笑道:“华兄,有位……小相公要见你,我把他领来了。”
  华良雄一怔,马上想起了风淡泊,喝道:“不见不见,叫他滚开!”
  杜美人歉声道:“木相公,你看这……这……”
  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道:“华先生,在下姓木。褚不凡褚老爷子托在下来找华先生,有要事相告。”
  华良雄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准备见这个自称姓木的人。
  那人又笑道:“华先生如果不愿相见,在下也不勉强。只是褚老爷子托在下转告华先生,速速赶回扬州,救风少侠和柳姑娘的性命。华先生若无意成行,在下自也无可奈何,只好告辞了。”
  华良雄一惊而起,转念一想,又坐了下来,冷冷道:“华某不认识什么风什么柳的,阁下要走便走。华某不过是花街一皮条而已,有什么能耐去救别人性命?只怕救不了别人性命,反把自己性命搭上了。如此损己不利人的事,华某向来没有兴趣。”
  那人道:“华先生快人快语,在下领教了。告辞。”
  脚步声下楼去了。
  华良雄一跃而起,猛地拉开门,正欲冲出,顿觉眼前一花,怀中已自多了一人,一愕之间,胸脑六处大穴已被重重点中。
  那人退后一步,扯下方巾,青丝纷披而下,垂到肩上。
  华良雄心神大震,急运内力冲突,可急切间又哪里冲得开。
  这个自称姓木的报信人,竟然就是柳影儿。
  柳影儿慢慢走近华良雄,突然出手狠狠打了他七八个耳光。华良雄目光呆滞,神情漠然,似乎这些耳光打在了另一个人脸上。
  “你害惨了依姐,你还有脸活着?!”
  “你知不知道,华老伯已经瘫痪了?!”
  “你知不知道,依姐为了找你,跑了多少地方?”
  “你是人还是畜生?!你抛弃了依姐,却跑到扬州妓院里鬼混,难道你是条下贱的狗?”
  华良雄的脸很快肿了起来,神情却依然呆滞,好像影儿痛骂的也是另一个人。
  影儿拍开他哑穴,流着泪,嘶声道:“你说话!”
  华良雄忽似醒了过来,声音喑哑却十分坚决地道:“华某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叫华良雄,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影儿拔出一柄柳叶匕,架在他脖子上,尖叫道:“你是华平!”
  华良雄冷冷道:“我不是华平,真的不是。”
  “你就是华平,你竟敢不承认?!”影儿颤声叫道:“你是松风阁的华平!你是华雁回的儿子!你是害惨了我姐姐柳依依的那个负心人!”
  华良雄苦笑道:“姑娘,你确实是认错人了。在下十九年前到扬州经商,不想流连青楼,耽于酒色,千金散尽,以致无颜回家,只得在花街胡乱做个皮条客。姑娘口口声声要找华平,可在下实在不知这华平究竟是谁。还请姑娘高抬贵手,饶了小的一命。”
  华良雄说着说着,将“在下”改成了“小的”,似乎有了几分讨好的意思:“姑娘,您老行行好,放了小的,日后姑娘若有什么差遣,小的无不从命。”
  影儿用刀背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再敢狡辩,我一刀杀了你!”
  华良雄惊恐地叫起来:“哎哟,木姑娘,您可千万不能杀我呀!我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要奉养,您大人大量,放过小的这一遭,小的一定给您立个长生牌位,日夕祈求上苍保佑姑娘。”
  影儿一狠心,将柳叶匕的尖儿对准了他的太阳穴:“你认不认?”
  华良雄嚎叫起来:“哎哎哎,木姑娘您可千万别下手啊,您说我是华平,我认了还不行吗?您先放下刀子,咱们有话好说。”
  影儿刚松了口气,突觉眼前一阵发黑,柳叶匕“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人也软软倒下。
  杜美人笑着转了出来:“老华,这是怎么回事?”
  华良雄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杜美人连连摇头咂嘴:“怪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倒就倒了呢。我还怕她撒泼,准备到时候帮你一把呢。”
  华良雄穴道被制,无法动弹,口中怒道:“老杜,你少在这儿绕圈子卖乖,这儿没你什么事。”
  杜美人盯着他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叹了口气道:“老华,原来你还真是当年名满天下的一代毒侠华平啊……你也用不着否认,否认也没用,你要不是华平,这个姓柳的小丫头怎么会着了你的道?她当然是中了毒,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她究竟是怎么中的毒呢?我可是没看见你出手。”
  华良雄又气又急,只得放软了口气道:“杜美人,拜托你行行好吧,再迟得片刻,她就没救了。”
  “是吗?”杜美人似笑非笑道:“但我不解开你穴道一样能给她解毒。”
  说着走到华良雄身边,双掌飞快地在华良雄身上一阵游走,移开时,掌中已多出了七八个小瓷瓶:“华兄,哪一瓶是解药?”
  华良雄长叹一声,道:“将紫色的那个放在她鼻下嗅上一嗅,便没事了。”
  杜美人满意地点点头,倏地一肘撞在他哑穴上,笑眯眯地道:“华兄,不管你是不是华平,我都要办一件事——把你送回松风阁去。”
  华良雄又惊又怒,却苦于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杜美人将紫色小瓶打开,放在柳影儿鼻下,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塞上瓶塞,连同另外几个小瓶,一齐又放回华良雄怀中,正色道:“老华,真对不住。我杜美人可以不要你这个朋友,却不能不报恩。”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松风阁华老爷子救过我爹的性命,也救过我的性命,只可惜我杜家一直无法报答他老人家的恩德。现在我发现了他失散多年的儿子,总算能稍稍心安一些了。”
  杜美人苦涩地笑了笑,又喃喃道:“华兄,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愿回家,我听说过你……的故事。可你想想,华老爷子已经瘫痪多年,柳依依也因你而苦守到今日,你就真的忍心不回去认个错吗?”
  华良雄索性闭上了眼睛;神情复又变得漠然。
  杜美人摇摇头:“你能闭眼,却不能闭心。我杜美人一定要送你回家。”
  说完这句话,杜美人就觉得有点头晕,随即感到浑身乏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华良雄。
  华良雄却已睁开了眼睛,显得有些无奈,又有些歉疚。
  柳影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她想坐起来,这才发现穴道已被封。
  一个落拓的中年书生踱了过来,脸上肿得老高,肩上血流未止,正是华良雄。
  影儿怒道:“华平,你竟敢对我下毒,想杀我灭口!”
  华良雄温言道:“木姑娘,你若是不点我穴道,也就不会中毒了。我身上各处衣衫之内均有毒药,毒性并不烈,迷性却不小。你点我穴道,毒粉就散发出来了。这毒粉无色无味,上当的也不只你一个,这儿还有一个好心想帮你的人,也上当了。”
  影儿转头一看,却见椅中也僵坐着一个人,正朝她苦笑。不禁脱口呼道:“杜老板,你……”
  杜美人只是苦笑,却说不出话来。
  华良雄道:“木姑娘,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我实在不敢恭维。不过念在你是后辈,再则也是救人心切,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只是木姑娘,你确实认错人了。”
  影儿兀自不信,叫道:“你骗人!害了人就想躲!”
  华良雄的目光温和而诚实,影儿的声音已开始有些动摇。
  “木姑娘,我的确没有骗你。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实言相告,我在扬州有一好友,姓秦名凉,他曾见过真正的华平。据秦凉说,我和华平的相貌确实有些相像。”
  影儿呆住了:“真的?……那华平……他现在何处?”
  华良雄道:“我也没细问,不过秦凉隐约说起过,华平像是独自一人,去了南疆,大约是想采集一些奇药,也未可知。”
  华良雄说到这儿,影儿虽不敢全信,却已不能不信。
  华良雄诚恳地道:“木姑娘,我确实不是你要找的华平。至于你方才说到救人,难道是风淡泊出了事?”
  经他这一提,影儿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失声:“他……他被人抓走了,我又打……打不过人家,呜呜……”
  华良雄眼中寒光一闪而逝,声音仍然很平和:“风淡泊武功很不错啊!谁能抓走他?”
  “一个……贱女人。”影儿气急败坏地说将出来,又羞又恨又伤心。
  华良雄脸色微变,急道:“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影儿哭道:“我……我……”一时竟说不出来。
  华良雄沉声道:“那女人是不是二十出头年纪,一身紫衣,生得美艳惊人,让人一见便生迷恋之意?”
  影儿哭声一顿,急迫地睁大了泪眼,问道:“你……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
  只要有人知道那个贱女人的来历,就一定能找回风淡泊。影儿现在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华良雄身上了。
  华良雄沉吟道:“我在凹凸馆中见过她,就是那个名唤杜若的年轻女人。”
  影儿疑惑道:“可她说她叫什么辛荑啊?”
  华良雄微笑道:“走江湖的人,谁没几个假名字?比方说,你本姓柳,方才你却自称姓木。”
  影儿突然大怒:“原来你还是在骗人!你就是华平!否则你怎会知道我姓柳?!”
  华良雄摇头苦笑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却也健忘,方才你一进门就骂我害惨了你姐姐柳依依,你姐姐既然姓柳,你怎么会不姓柳?”
  影儿脑中已乱成一团,哪里还记得自己昏倒前说过什么话,只是一迭声叫道:“华平!你就是华平!你知道我姐姐叫柳依依!”
  华良雄只是摇头叹气,一声不吭,待她骂累了,才温言道:“你姐姐的名字的确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
  影儿一呆,却仍不死心:“那你以前听说过柳依依这个名字没有?”
  华良雄仰头想了想,叹道:“柳依依,好名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确是好名宇。只可惜我无缘得睹令姐芳容!”
  影儿终于失望了。眼前这个华良雄实在不像是华平,也不可能是华平。
  她虽然自懂事起就恨华平入骨,但她心中的华平仍然是个傲岸、英俊、易动感情的男子汉。
  华平之所以可恨,并不是因为他从里到外坏得一无是处,而是因为他害惨了姐姐柳依依。
  而眼前这个华良雄,却不过是一个没有尊严、遢里遢踏的老皮条。华平再可恶,也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假若华良雄真是华平,影儿必定会马上杀了他,而绝不让柳依依知道。
  因为华良雄的样子实在太不像个男人了。
  华良雄缓缓踱了几步,沉吟道:“柳姑娘,你知不知道,凹凸馆一案是谁下的手?”
  影儿从沉思中惊醒,随口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愿不愿意救我风大哥?”
  华良雄微笑道:“我当然愿意,但是,咱们先得弄清那个女人的来历,才好去救人……柳姑娘,你大概不知道,凹凸馆中大开杀戒的时候,我恰巧正在馆中。你知道下手的人是谁?是了然和尚、于狂于放兄弟和魏纪东,外加一个张珂。”
  影儿失声惊呼:“这怎么可能?!”
  华良雄冷笑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当时我怕引火烧身,便溜到济南来了……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影儿迟疑了一下,道:“有人用蝙蝠送信,或许……是乐无涯。”
  她尽可能详细地将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当然,她没有告诉他关于那位黑衣武士的事。
  半晌,华良雄才沉声道:“那日守护杜若的,并非是赵氏双雄,而是于狂于放。只是于氏兄弟那次和张珂打斗时,用的是赵家的武功招式,连张珂也被瞒了过去。”
  他转头问杜美人:“赵无畏的两个宝贝儿子是不是已经不在家了?是就眨三下眼睛。”
  杜美人眨了三下眼睛,重又恶狠狠地瞪着华良雄。华良雄早已转过头,对影儿道:“由此可见,于氏兄弟那日所用的武功招式只可能学自赵氏双雄,而赵氏双雄也十有八九已落在杜若手中了,赵无畏多半还不知道呢……张珂和于氏兄弟过招时,我就在现场,认出了于氏兄弟。这二人是三个月前我去徽帮扬州分舵盗银时发现的,可见他们到扬州,亦不过是近期的事。李之问被杀,当然是因为他和于氏兄弟照面后,认出了他们就是所谓的‘赵氏双雄’。”
  影儿奇道:“那了然和尚为何不说呢?他也在场,他也该认识于氏兄弟呀?”
  华良雄道:“了然和他们是一伙儿的。至于褚不凡是否也知道内情,我还不敢肯定。要是他早已知道而不敢声张,事情就更麻烦了,那就证明杜若的来头极大,连褚不凡都不敢惹。张酮是华山一羽道人的高足,这次居然甘心受杜若驱使,想必也是因为禁不住美色诱惑而自甘堕落——对不起,其实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本不该在人背后说三道四的。”
  影儿不耐烦道:“你说了这一大通,到底想说明什么?”
  华良雄道:“我是想说,连徽帮中的许多英雄好汉、了然和尚和张珂,乃至天下有数的高手乐无涯都甘受杜若控制,她的能耐实在不可低估。据我所知,以前还从未有过一个女人能支使乐无涯的。”
  影儿眼中现出了惊恐:“要是风大哥他也……也……”
  华良雄忍不住心中一痛,忙安慰她道:“柳姑娘,你要相信风淡泊。”
  其实华良雄心里明白,谁也抵抗不了那个女人的诱惑,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抵抗不了。可他不得不安慰影儿,因为他决不能让影儿对风淡泊失去信心。
  因为他是风淡泊的朋友。
  他的心在滴血,却不能让影儿看出来。
  影儿泪水滚滚而下:“我害怕……风大哥会……会被那坏女人……”
  华良雄温和而坚定地道:“柳姑娘,我在下贱行当中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没学到,一双招子却自信比别人要亮一些,也毒一些,看人很少错的。你风大哥是个定力很强的人,而且很重感情,极富责任心,他绝不会辜负你。”
  影儿兀自嘤嘤啜泣,脑中仍是一片混乱。
  华良雄顿了顿又道:“现在就我们所知的情形看来,对方的实力很强,乐无涯那个老魔头自不消说,那个杜若看来武功也极高,咱们这边却只有你和我。柳姑娘,我劝你还是火速北上,请令尊柳大侠出面,广邀高手,南下扬州。我马上回扬州、苏州一带先行打探打探,总能找到一些线索。十天之内,我们再在凹凸馆碰头。”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已压得极低。
  影儿点点头。华良雄拍开她穴道,低声道:“柳姑娘,事不宜迟。这便马上动身,我找几个人护送你回去。”
  影儿苦笑道:“要是辛荑或乐无涯亲自出马,即便有人护送也没什么用。”
  话音未落,困坐椅中的杜美人终于跳起身来,大声道:“谁说没用?”
  影儿吓了一跳。
  杜美人逼近她,恶狠狠地道:“乐无涯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个叫什么辛黄的女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风淡泊命在旦夕,你居然还有心思听老皮条闲扯,真气死我也!”
  不待影儿答话,他转头又痛骂起华良雄:“好你个老皮条!我他奶奶的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就这么对你的老朋友?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华良雄未及开口,杜美人复又骂起影儿来:“你跟他商量能商量出个屁结果?他不过是个老皮条,他说的话你最好一个字也别信。你再这么拖延下去,你的风大哥就变成风干大哥了,你知不知道?”
  影儿一下又紧张起来:“难道他真的会……会……”
  华良雄微笑道:“风淡泊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对方的目的是利用风淡泊,而不是要他的命。除非……除非他们在短期内能找到一个武功更高的人取代他,而要找到这样一个人绝非易事,你尽管放心好了。”
  杜美人双目一瞪,厉声道:“你凭什么让人家放心?”
  华良雄缓缓道:“当日张珂冒乐无涯之名和风淡泊决斗时,乐无涯必定隐身在附近,他说话,张珮出手。风淡泊出人意料地杀死了张珂,乐天涯定是震惊于风淡泊的武功,这才想要用风淡泊来顶张玥的缺,做他们的爪牙。杜美人,你听明白没有?”
  杜美人不服气地道:“没有!”
  华良雄冷冷道:“我不管你听不听得明白,我要你马上去把李少白和白香草给我找来,限你半个时辰。你要是做不到,嘿嘿!”
  杜美人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影儿好奇地道:“你让他去找的那两个人,就是要护送我北上的高手?”
  华良雄道:“他们三个人的武功都很高。就算乐无涯真来找你麻烦,也绝讨不了好去。”
  “三个人?”
  “不错。李少白和白香草,外加杜美人杜掌柜。”华良雄笑道:“你放宽心好了。有这三人陪着你,天下哪儿都去得。”
  影儿将信将疑。
  ※  ※  ※
  风淡泊还在舱房里,还在那张大床上。
  辛荑仍还披着她那件绵软柔滑的绸袍,干娇百媚地偎在他怀里,一头乌云似的秀发枕在他强壮的胳膊上。
  她微张着樱唇,痴迷地望着他,等他喂她吃饭。
  她已经很累了。她知道自己快要累垮了。可她还是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放弃,不能半途而废,不能前功尽弃。
  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内功并不算很精湛的年轻人,竟是如此难以降伏。只要她稍有松懈,他就会绞尽脑汁去想以前的人和事,就会脱离她的控制。他的心神,似乎总有那么一处还闪着灵智。
  再强的男人,她都未觉得很吃力,往往是在享受他们肉体的同时,也就俘虏了他们的心神。
  可是这个叫风淡泊的男人却不同,和她以前降伏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究竟不同在哪里,她却无从知道。
  她只有硬撑着,不让自己眼中的魔光熄灭,不让他的目光离开自己的眼神。
  风淡泊充血的眼睛粗野地瞪着怀中这个娇美的女人,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尝到了无与伦比的甜美滋味,为此他真诚地感激她,疯狂地爱慕她。他甚至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她。
  “喂我呀!”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她的胴体温凉可爱。
  风淡泊那只本该拿筷子的手,却放在她的胸脯上。
  “你想饿死我呀?”
  口中虽在娇嗔,眼中却满是柔媚的笑意,无疑是鼓励他这么做。
  风淡泊痛苦地问道:“荑妹,你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
  “答应什么?”
  “嫁给我!”
  辛荑天真无邪地笑了:“嫁给你?干吗一定要嫁给你?
  咱们这样不是挺好吗?”
  “不,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定要娶你!荑妹,你答应我,嫁给我吧!”
  风淡泊十分痛苦,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答应嫁给他。可他已铁了心,一定要娶到她,因为她已是他的一切,他已不能没有她。
  辛荑笑嗔道:“我不嘛!一嫁给你,你就不会这么喜欢我了。我就成了你的一件衣裳,穿旧了,你就扔掉。”
  “不,绝不会!荑妹、我发誓我决不负你,天天这么爱你,永远这么爱你!”
  风淡泊恨不能掏出心来给她看。
  可辛荑还是摇头,就算说着拒绝的话,她的声音也还是那样柔靡动人:“我不相信。”
  风淡泊嘶叫道:“我要你相信!我一定要你相信!”
  他翻起身来,按住她的双肩,狂热地瞪着她。
  辛荑笑靥如花,异常明亮的大眼睛中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绸袍已散开,无力地散开在她身下,红烛的微光映在她美丽的胴体上,幻出一种神奇的美丽。
  散乱的乌云中,辛黄媚眼如丝、娇喘细细。风淡泊火热的目光一直往下移,往下移……
  ※  ※  ※
  谁看见杜美人,也不会把他和“武林高手”联系起来。
  凭他的身材相貌,只能勉勉强强算是个人,可他偏偏就叫“杜美人”。
  杜美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烟熏和馊饭味,衣衫上,自然也有一层厚厚的油腻。他似乎命中注定就该是个开饭馆的人,而他也的确是“杜记”客栈的掌柜兼首席大厨子。
  这样的一个人找来的两个朋友,自然也有些特别,都也不太像武林高手。
  白香草倒是人如其名,白白胖胖,慈眉善目。而且身上带着股很奇特的气味,说是奇香,似乎又不太像,说是怪味吧,好像又不太难闻。
  影儿猜不出白香草是干什么的,幸好白香草总算作了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
  “卖狗肉的。”
  影儿这才恍然。原来他身上的那股气味竟是狗肉香气。
  李少白的打扮很讲究,衣料虽不华贵,裁剪却十分精致,手中折扇看似破烂,其实乃是真正的湘妃扇。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却不“少白”,而是“白多而黑少”。所以无论他想做出什么表情,都无法掩饰那双“多白”眼中透出来的傲慢和自负。
  有了这样一双眼睛,李少白在仕途上自然不会顺利。其实这个人有时也并不傲慢,他倒是常常喜欢很亲切地向人微笑,结果总是吓得别人落荒而去。
  影儿一看见李少白,就觉得他很狂,很“目中无人”。她实在不愿多看他一眼。
  看见这三个人,影儿心里实在很失望,却又不好说出口。
  只听华良雄冷冷道:“找你们来干什么,想必杜美人已经告诉你们了。”
  李少白白眼一翻,怪笑道:“没有。”
  白香草板起菩萨脸,沉声道:“他连个屁都没放。”
  杜美人冷冷道:“像他们这样的傻瓜,还是不要告诉他们的好,免得又走漏了风声。”
  华良雄不耐烦道:“都给我住嘴,我再说一遍……”
  李少白哼道:“不是再说一遍,是第一遍。”
  华良雄怒道:“听我说完你们再放屁……我要你们两天之内,护送这位柳姑娘到京郊万柳山庄。”
  李少白一怔,打了个哈哈道:“原来这位姑娘就是柳红桥的闺女啊,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白香草努力弯了一下肥胖的腰,满面堆笑:“令尊当年吃过白某的狗肉,赞不绝口,赞不绝口!”
  华良雄寒声道:“要你们一句话,行,还是不行。要是行,马上给我动身;要是不行……”
  李少白和白香草正色道:“行!”
  杜美人皱眉道:“路程不近,咱们最好还是找几匹好马。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找好马呢?”
  华良雄道:“这是你们的事。两天之内必须到达万柳山庄。”
  李少白和白香草两人倏地上前,一人一只胳膊,架住了影儿:“走!”
  李少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乘小轿,让影儿坐了上去,他和杜美人抬起轿子,晃晃悠悠出了北门,就开始狂奔。白香草腆着大肚子紧随其后,竟是半步不拉。
  柳影儿坐在轿上,只觉耳边呼呼生风,两旁的树木飞一般后退。
  柳影儿这才知道,自己的轻功比起眼前这三人来实在形同儿戏。
  “市井之中,藏龙卧虎”这句话,柳影儿直到现在方始深信不疑。就凭李、杜、白三人的轻功内力,即使比之她父亲也不遑多让。
  ※  ※  ※
  华良雄一直没想通一个问题:乐无涯既然受杜若控制,又为何要飞蝠传信,任凭柳影儿回家搬救兵呢?
  难道乐无涯和杜若之间也是明争暗斗,各怀鬼胎?或飞蝠传信者另有其人?
  华良雄苦笑着摇摇头,出门打了一盆清水回来,拴好房门,关上窗户,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些药末在手心,用清水和匀,仔细地抹在面上。不多时,华良雄就变成了一个忠厚白皙的中年书生。
  华良雄对镜自览,十分满意。又打开包袱,摸出把剃刀,他刮净了胡须,换上一套整洁的青布长衫。
  现在华良雄走在扬州花街上绝不会再有人认出他。
  华良雄将包袱里的什物塞进一只破旧的藤条书箧里,拎着书箧出了门。店里的伙计似已对此习以为常,连看都没朝他看一眼。
  他要赶回扬州去,以另一副面孔、另一种身份出现,去追查杜若和风淡泊的下落。
  有了另一个名字、另一副面孔,他就得去过另一种生活。
  华良雄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苦笑。
  他害怕过那另一种生活。他宁愿在青楼花街上当一个被人瞧不起的皮条老华,也不愿去当一个痴心女人的恩人。
  因为他不愿骗人。
  每次站在那个女人面前,他都有一种骗人的罪恶感。她越是痴心地等他,这种罪恶感就越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她对他的崇拜令他感到滑稽,她对他的痴情则使他无所适从。
  然而他却无法离开她,因为她也无法离开他。
  华良雄并非不知道女人的心往往远比男人想像的要坚强得多,并非不知道很多时候女人绝不是弱者。
  但他同样知道,这个女人是个例外。
  以她的人生经历,她本不该是个脆弱的女人,不该是个痴情的女人,可她偏偏就是。
  华良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面前好像已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继续欺骗她,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么柳依依呢?
  想起柳依依,华良雄就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你这个混蛋!你可以是任何人,但你绝不能是华平!”
  可是一个死去的人真的能够再重活一次,变成一个新人吗?
  华良雄努力让自己去想眼前的事,可是已经乱了的心要一下就收拾起来又谈何容易。
  他找到一家车行,叫了一辆大车,然后就钻进车厢里闷头大睡。
  他已经踏上了去扬州的路,他又怎么能睡得安稳?
  ※  ※  ※
  辛荑的四肢无力地摊开。她懒懒地仰在床上,如一堆雪白的棉花,又像是被风雨淋湿了的鲜花。
  她已相当疲惫,却仍微笑着,慢慢舔着有些发白的唇,喃喃道:“你……真好,真棒。”
  风淡泊躺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还在回味方才温柔绵长的欢爱,回味那一刹那的激奋与甜蜜。
  辛荑爬起身,软软靠在他身上,用近乎叹息的声音道:“你现在……老练多了……非常美,是不是?”
  风淡泊搂着她汗湿的身子由衷地道:“是的,真美,太美了……”
  许久许久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温柔地相拥着,倾听着对方的呼唤。
  终于、风淡泊还是忍不住了:“荑妹,嫁给我吧,好吗?”
  还是那句话。
  辛黄在心里已不知将他骂了多少遍。她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说这同样的一句话,她的眼睛暗示他的,难道不是要他服从她、做她的奴仆吗?他怎么还是没有忘记他是个普通的男人?什么时候他才能接受自己是工具、是听命于她的奴隶这个暗示呢?
  有时她真想一刀杀了他算了。可仔细想想,既已为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又舍不得了。毕竟他的顽固不化也算是对她魔功的一种挑战,而她本就是个喜欢挑战的女人。她只有继续盯紧他的眼睛,因为她别无选择。
  辛黄紧盯着他的眼睛道:“不。”
  风淡泊大声道:“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想嫁人,”辛荑无邪地笑道:“什么人都不嫁,所以也就不会答应嫁给你了。”
  风淡泊似乎痛苦之极:“荑妹,究竟要我怎样你才肯嫁给我?你可知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辛荑忽地飘身下床,披上绸袍,慢慢转过身,冷冷地盯着满面惶急的风淡泊。
  “你此话当真?”
  风淡泊跪在床上,举起右手,一字字道:“我风淡泊若敢对辛荑有半点欺心,天打五雷轰!我说过的话若是反悔,就让我死于辛黄之手!”
  辛荑的神情更冷了:“我怎么知道你没有骗我?我怎么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
  风淡泊几乎带着哭腔道:“你要我怎样你才肯信?你要我做什么我马上去做!”
  辛荑冷笑道:“只怕你不肯答应。”
  她一字字低声道:“风淡泊,如果我让你去杀人,你去不去?”
  风淡泊想也不想道:“我去!”
  “假若我要你杀的人,是你特别亲近的人呢!”
  风淡泊身子微微一颤,脑中顿时出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面孔。可他不知道这些面孔是谁的,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这些面孔似乎大多不怀好意,其中有两张少女的面孔,一个杀气腾腾,一个含情脉脉,但同样模糊不清。
  风淡泊终于沉声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辛荑突然间笑了,笑得既温柔又妩媚,她又款款地走回床边,笑道:“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的确已有点放心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放心。
  她知道还必须尽一切努力去点化他,巩固她已取得的成功,要是现在就放下他不闻不问,一旦他出现反复,那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对风淡泊这样的男人,她能取得这样的成功,已是相当不错了,已值得她骄傲。
  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用不了多久,她的裙下就会又多一个效率极高的杀人工具了。
  ※  ※  ※
  大车突然停下,华良雄顿时从迷惘的回忆中醒了过来。喝道:“老板,什么事?”
  赶车的骂骂咧咧道:“是个小兔崽子在玩泥巴,挡住了车道。”
  华良雄心中一动,一个清脆的童音已在车外响起:“赶车的,谁是小兔崽子?老子是给华大爷送信的!”
  华良雄忙掀帘下车,却见路中间果然有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正在用泥巴堆城墙。
  他走过去,弯下腰,微笑道:“我姓华,你有什么信给我?”
  男孩头都没抬一下,没好气地道:“你懂不懂规矩?”
  华良雄自然懂这“规矩”。其实世上的大多数“规矩”不过也就是一样东西。
  银子。
  华良雄摸出一两银子递过去,笑道:“是不是这个规矩?”
  男孩看也不看他递过来的银子:“让我送信给你的人说了,这封信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你要拿不出一百两银子,那就休想得到这信!”
  华良雄吃了一惊:“一百两?”
  男孩终于抬了一下头,不屑地看了看他,冷笑道:“那人也说你一下可能拿不出这么多来。看来你们读书人真是穷酸!算了,我吃点亏,给我十两,我就把信给你。”
  华良雄首先摇头,然后摸出十两一锭的大银递给男孩,连声道:“惭愧惭愧。”
  男孩接过银子后显得温和多了,脏手从怀里扯出一张纸条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似乎很怕华良雄反悔。
  华良雄用一手扯住他,一手拾起纸条,刚看一眼,脸色就变了,喝道:“让你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男孩挣得几挣,无法脱身,只得乖乖地回答:“不知道。”
  华良雄当然明白“不知道”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他是不是蒙着脸?”
  “不知道。”
  华良雄一怔,恍然道:“那人是昨天晚上将这封信交给你的?”
  男孩点头:“嗯。黑咕隆冬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华良雄将纸条收起,拍拍他脑袋,又摸出一大锭银子递过去:“小老弟,我本该多给你点儿,只可惜我还要赶很长的路,总得留点花销。”
  男孩不信似地瞪着他,突然抢过那锭银子,飞也似地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够了够了,二十两足够了!”
  华良雄叹了口气,心想这封信若是卖给柳红桥,还不知要卖多高的价钱。
  纸条上虽只有一句话,却不知关系到多少人的性命:“风淡泊囚于蝙蝠坞,详情可问了然、于氏兄弟。八月十五月圆时,当与君把酒蝙蝠坞头。”
  第八回 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没有人能够回答。
  有的夫妻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为四邻所艳羡,可他们自己心中却因为同床异梦而对当初的结合痛悔不已。
  有的人不过遥遥一望,情思便刻骨铭心,挥之不去,乃至缠绕一生。
  有的人为了殉情而自杀,有的人不堪情变而杀人,有的人因象生痴,因痴生狂,因狂而自弃,自弃而弃人,因弃人而落于幡然醒悟,最后遁入空门。
  据说地狱之中设有薄命司,就是专为为情所困的人准备的。
  有的人终其一生,至死未悟,情是何物。有的人明白了,却又眉间心头无计超脱。这些人据说只有到了薄命司中,才似乎能得到最后的解脱。
  尘世的幸福却只属于那些根本就不去想情是何物的人。
  那些自以为明白了情是何物,其实却极不明白的人,自然就是世上最最痛苦也最最令人痛苦的人。
  因为他们不仅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了然和尚一向都以为自己是个明白人,所以他认定自己皈依律宗是一个错误。他本该是禅宗中人,因为他讲究顿悟。
  他一向认为自他反出五台山清凉寺那一刻起,就已顿悟了这大千世界,茫茫人生。
  所以他大赌特赌、大嫖特嫖、大杀特杀、大吃特吃,因为他认为佛性既已常在心头,放浪形骸、惊世骇俗便就是最好的修行。
  所以他觉得他是世上最达观、最明理的人,自然也是最开心的人。
  今天这位自认为最开心的了然和尚却很不开心。
  他醉醺醺地晃出了媚香院,袒着膀子,拎着禅杖,一面横着身子乱走,一面骂骂咧咧。
  “还他奶奶的红牌香角儿呢,跟只死鸡差不多,真他妈晦气!”
  自从见过杜若后,了然和尚再看其他女人,不由得有一种“革囊众移”的感觉。倘若他也能视杜若如此,或者也可算得大悟。可惜现在他早已不愿成什么正果了。
  他只愿死在杜若身上。
  只是他这个愿望恐怕永远也实现不了。所以他只有愤愤不平地骂张珂,骂风淡泊。
  “奶奶的,便宜了这些王八羔子小白脸!”
  了然正没好气,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小男孩笑嘻嘻地迎面跑了过来:“大和尚、胖和尚、独眼龙和尚,给你道喜了。”
  了然愕然止步。
  他还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小孩,居然敢当面唤他“独眼龙和尚”。
  可了然也实在生不起气来,因为这小男孩笑得实在太天真、太可爱了。
  了然独眼一瞪:“洒家喜从何来?”
  小男孩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那个叫什么‘惊世骇俗、一目了然'的和尚吗?所以我才给你道喜呀!”
  了然将禅杖往地上一顿,皱眉道:“你个小兔崽子,谁告诉你洒家名头的?”
  小男孩大声道:“你个老兔崽子!是我姐姐说的。”
  了然更吃惊:“你姐姐说的?你姐姐又是谁?”
  小男孩骄傲地道:“我姐姐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她今天恰巧从窗户里看见了你,有心请你去会会。喂,你到底去不去啊?”
  了然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是拉皮条的?你个屁大点的毛娃娃,居然也会拉皮条?”
  这实在比他这个酒肉和尚还要“惊世骇俗”。
  小男孩不耐烦地道:“说那么难听作甚?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有事办事,废话少说。”
  了然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男孩傲然道:“我料你个北方传子野和尚,也没见识过真正的女人!实话告诉你,我年纪虽小,见过的女人却多如牛毛。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比我姐姐更漂亮的女人。什么媚香院哪、金谷园哪、软红轩哪、横陈楼哪、凹凸馆哪,所有的女人加起来,也未必有我姐姐一半漂亮!你信不信?”
  了然当然不信。弟弟替姐姐拉客,自然说得天花乱坠。
  但小男孩接下来一句话马上就让他相信了。
  “我姐姐是陈思思。大和尚你听说过没有?”
  了然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不但听说过,而且连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常在青楼走动的人,若有谁不知扬州陈思思,那就准是个土得掉渣的土包子。
  陈思思容颜稀世,色艺双绝。陈思思一笑,可以惑阳城,迷下蔡。陈思思一颦眉,可以令你生令你死。
  陈思思爱的是风流蕴藉的才子,多情潇洒的雅士。陈思思的芳名,据说已上达天听。
  可自从三年前一场大病之后,陈思思已销籍谢客了。据说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也有人说她早已离开扬州城了。
  这样一位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竟肯青睐于他,了然怎能不感到受宠若惊?
  他也顾不得多虑自己是不是风流才子、多情雅士,只一迭声道:“快,快带路!”
  小男孩却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伸出一只小手:“拿银子来!”
  了然满脸堆笑:“当然当然,你要多少?”
  小男孩一撇嘴道:“我要多少?我要一百万两你给得起吗?——五十两!”
  五十两就五十两,了然都快乐疯了。
  陈思思但肯让他一亲芳泽,他一辈子的吹牛本钱就不愁了。
  待到真的看见了陈思思,了然反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杜若虽也美艳惊人,但其中太多危险,太多魔性。陈思思的美则完全是另外一种。
  那是一种恬静的美、清爽的美、空谷幽兰的美。
  一种微风拂煦的美。
  小男孩推了他一把,笑道:“大和尚,犯什么愣啊,光用眼睛看可不值五十两银子呢。”
  陈思思微微一笑,娇容在窗口一闪而没。
  了然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小男孩吹了声口哨,摸出那锭银子,一下抛得老高。
  了然的确不是什么多情才子,风流雅士。
  他是个急色的人。他从来就不知道怜香惜玉。但这一次却似有些不同。
  进门之后,他竟似有些犹豫,不过终于禁不住陈思思的回眸一笑。他暗一咬牙,放下禅杖,正要扑将过去,忽觉身上一紧,背后伸过来两只铁一般的硬手,箍住了他的双臂。
  了然挣了几挣,不仅没挣开,连原有的一点儿力气也挣没了。一回头他就看见了一个消瘦的中年人。
  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了然大师,幸会、幸会!”
  到了此刻,了然再笨也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他奶奶的是什么人?把洒家证来做甚?”
  中年人微笑道:“我姓秦,叫秦凉,秦灭六国的秦,世态炎凉的凉。我把大师请来,是想打听一件事。”
  了然怒道:“什么鸟事,洒家一概不知。就是知道,洒家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秦凉悠悠道:“是么?那么大师请便。大师若能走得了,只管走好了,秦某决不再找你的麻烦。”说完便松开了手。
  了然哼了一声,刚迈出一步,忽地仰天跌倒。
  一直微笑着看热闹的陈思思居然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笑起来:“凉哥,这回你可看走了眼,这大和尚原来不想走,怕是赖上你了呢!”
  了然躺在地下大叫道:“姓秦的,有种就给洒家痛快一刀,暗箭伤人,嘿嘿,算什么英雄好汉!”
  秦凉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告诉你姓秦的是英雄好汉?英雄好汉又有什么好处?你倒说来我听听。”
  了然说不出话了。
  陈思思偎近秦凉,浅笑道:“凉哥,你当然是英雄好汉。”她的一双眸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秦凉脸上倏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神色,缓缓道:“我不是。”
  陈思思妩媚地笑着,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你不是英雄好汉,谁是英雄好汉?”
  了然突觉妒火上冲,大喝道:“不要脸的狗男女,少在佛爷面前不三不四的!”
  秦凉身影一闪,“啪”的一声,了然脸上已然着了一掌。秦凉盛怒之下出手极重,了然无法闪避,竟被这一掌打晕了过去。
  陈思思跟着拿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了了然的头上。
  茶碗碎了,了然的光头也破了,但他已觉不出。
  痛的反而是砸碗的人,挥掌的人。痛的是他们的心。
  陈思思勉强笑道:“凉哥,臭和尚的污言秽语你可别往心里去。刚才我只是……只是一时忘情,我不是有意要做出那种样子来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可是我……忍不住……”
  秦凉突地大声道:“你怎么这么烦人?”
  陈思思惊惶地看着他,嗫嚅道:“你……你怎么了?”
  秦凉目光一黯,叹了口气,柔声道:“对不起,思思,我不该如此对你。”
  陈思思知道,秦凉突然生气,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可她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  ※  ※
  陈思思认识秦凉,是在两年前夏日的某一天。
  那一天早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一辆大车里。她知道那是一辆大车,因为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雪白的花板,而是乌黑的车篷,耳中听见的也不是窗外的鸟叫和鸡啼,而是马蹄的疾响和脆亮的鞭花。她还感到了颠簸。
  有那么一会儿,她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随即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捆住,口中也被塞进了一团湿布。她的脑中飞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被绑架了!
  陈思思一想到这一点,马上就感到灰心丧气。她并不怕死,因为她活着本就无趣,但她担心会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所以她还是感到了恐惧。
  她想大声叫喊,可根本出不了声。她试着挣扎,可根本无法动弹。这时她听到了两个男人粗哑的声音:“那娘们好像醒了。”
  “算来药劲已过,也他妈该醒了。”
  “喂她点吃喝?”
  “省省吧!再有一天工夫也就到了,还能饿死了她?要是这娘们叫起来,误了老大的好事,你担当得起?”
  “也是。……要说也怪,老大要找个压寨夫人,黄花闺女有的是,干吗非大老远的抓这个什么陈思思?”
  “你干吗不自己去问老大?”
  “话又说回来,娘们倒是真够……嘿嘿!”
  “你老小子少打鬼主意,要是老大晓得你偷偷揩油,你还想活吗?”
  这两人口中的老大是谁?
  这“老大”又为何要大老远地绑架陈思思去当压寨夫人?
  陈思思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已因惊恐而陷入了恍惚之中。她仿佛已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大胡子正朝她张着血盆大口狂笑,一双泛着磷光的黑手正伸向自己的胸脯……
  她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传说,但她从未想过这样可怕的事有一天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声暴喝:“停车!”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不知怎么竟使已陷入极度沮丧和迷乱的陈思思平静了下来。她感到了一种已很久没有过的莫名的信任和依赖,仿佛一个孤儿忽然见到了亲人,又好似一位闺中怨妇突然盼到了归来的良人,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感觉,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感觉由何而生。
  她只是想,这个男人一定会救她。
  车上的两个男人跳下了车。一个喝道:“穷酸,滚一边去!”另一个吼道:“瞎了眼啦?连老子的事你也敢管?”
  只听那个沉厚的声音一字字道:“放了车里的女人,我饶你们不死。”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陈思思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她一点也不担心,一点也不紧张。她相信那个人肯定会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那个人如此有信心。
  果然,她很快听到了那两个押车人和车夫的嚎叫,听到了那个人低沉有力的声音:“回去告诉你们连寨主,最好打一辈子光棍。他要是再敢强占民女,我就端了他的微山十二寨!”
  不久之后,那个人上车替她松了绑,掏出了口中的布团。他做这些时显得极其认真而仔细,而且动作很轻,似乎生怕弄痛了她。陈思思默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已被吓呆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那个人个子很高,而且很瘦,一身肌肉却很结实。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也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件细布青袍,模样像是个教书先生,但神情看起来似乎又不像。
  他的神情有些忧郁,又有点漫不经心和玩世不恭。他看上去虽然岁数不大,眼神却显得深沉而世故,好像已是个历尽苍桑的老人了。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就该是这个样子。
  可他却只冷漠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是陈思思?”
  陈思思还是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他的脸。
  他似乎有点局促地道:“我赶车送你回去。”
  陈思思又点点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直到现在陈思思也仍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那样下死力地盯着他看。
  他坐到车夫的座位上,将大车调转头。
  他就是秦凉。
  陈思思默默地坐在车里,默默地想了他一路。
  然后她感到头晕眼花,四肢忽冷忽热,忍不住呻吟起来。她病了,病得不轻,也病了很久。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也从未提起过秦凉,好像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个人。但在她大病痊愈之后,她就正式销了籍,不再倚门卖笑。
  她要等他,等他来找她,带她远走高飞。她相信他就在扬州城里的某个地方,相信终有一日他会来找她。
  有一天夜里,她忽然醒来,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因为她感觉到有人,就站在她床前,而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她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真像……太像了……”
  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知道,她长得像某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而他深深地、痛苦地爱着那个女人。
  她当时闭着眼睛,平静地道:“我这里有好酒,你想不想喝一杯?”
  他僵立半晌,才缓缓道:“当然想。”他没有走,这让她非常高兴。他们安安静静地对坐而饮,直到天明,他才悄然离去。
  他不问她什么,她也从不问他。
  他们就像两个没有过去的人,而且好像也没有将来。
  自此以后,他常在夜间来看她。他们渐渐熟悉了,有说有笑了,但他始终规规矩矩地坐着,她也文文静静饮酒。他们谈论的话题很多,但众多的话语中照旧没有他们的过去。
  直到去年除夕夜之前,他们都一直这么相处,没有不安,没有激情,夜色般温柔而宁静。
  她本已满足于这种宁静。
  但这种宁静却并未持续太久。
  除夕之夜,因为有了她弟弟陈喜儿在一旁跳来叫去,他们之间更多了些融洽,他们甚至像小孩子一样取笑对方。陈喜儿虽是第一次见到秦凉,却很快就喜欢他了。不过陈喜儿还是很乖觉,早早就回自己的小屋睡觉去了。
  陈思思记得当时他们已经喝了很多酒,也许太多了,房里又生了一大盆红红的炭火。她觉得很热,心跳很快,她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果然,他站起身,说他该走了,她生气地扯住他的袖口,不让他走。
  结果她抱住了他,哽咽着劝他留下来,留在她身边。她已不记得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只记得说了很多很多。她感到热得要命,又冷得直哆嗦。
  他终于没有走,一声不吭地又喝了很多酒,越喝眼睛越亮,越喝神情越冷,越喝脸色越白,越喝越让她伤心绝望。
  当她重又哭着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粗暴地搂住了她,疯狂地亲她揉她。她欣喜若狂,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呻吟着道:“带我走吧……带我走,无论……到哪里……”
  他的手忽然僵住,他的亲吻也停了下来。他冷冷看了她半晌,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失魂落魄,伤心之极,她觉得他已把她的一颗心带走了,她已是无心之人,无本之木,虽生而犹死。
  她又病了,她不想吃饭,也不愿吃药,整日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谁也不理。陈喜儿急得直哭,但她好像连自己的弟弟也不认识了。
  没想到正月初三晚上,他居然又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就坐在床边看着她,神情依然那么冷漠。可她却似一下活了过来,乖乖地张着嘴,让他喂饭喂药。
  然后她就微笑着说:“你要不来,我就不吃饭,我就生病而且不吃药。”
  他冷冷地道:“你想必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根本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畜生。”
  她听了不但没有吃惊,反而流着泪,坚决地道:“你要是狗,我就是母狗。你要是猪,我就是母猪。”
  他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  ※  ※
  现在秦凉看着陈思思,还是说不出话来。
  陈思思柔声道:“凉哥,是我不该……不该又说那种话的,是我不好。”
  秦凉无语,头却垂了下去。
  陈思思嫣然一笑:“可不管你怎么骂我,不管你如何待我,我就是不离开你。我缠定你了。日后倘若凉哥有了夫人,有了公子,我还可以给你们带孩子,对不对?到了那时,你就是想撵我走,只怕嫂夫人也舍不得我这个不要工钱的好保姆呢!”
  秦凉的脸色渐渐变得灰败不堪,牙齿也咬得格格直响,样子十分可怕。陈思思终于住了口。
  她本是有意去捅“马蜂窝”的,可一旦真捅了,原来还是有些害怕的。
  秦凉却并未发作,半晌之后,他只勉强一笑,低声道:“我有些事要问这个恶和尚,去去就来。”
  陈思思低声道:“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现在就说。”
  秦凉转开目光:“你说吧。”
  陈思思幽幽道:“这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实在鼓不起勇气。今天我……我豁出去了。我想告诉你,我并不奢求能……能嫁给你,我知道我不配。可我……我……总归是你的……两年来,我一直……一直等着你,只等你……反正我总是……等你,我只希望……你不高兴的时候,就来找我,……我会……会让你……让你……"话未说完,两行珠泪却已悄然滚落。
  秦凉怔怔地瞪着她,良久之后,突然大笑道:“我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你这么傻的丫头。”
  他的脸色居然有点红了,眼中也闪出了熠熠的神采:“你也不想想,要是我一不在,你就生病,而且不吃药不吃饭,我还怎么敢离开你?”
  陈思思吃惊地瞪着他,一刹那直想大哭大笑,直想跳起来,飞起来:“难道这是真的?我有没有听错?”
  秦凉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弯腰拎起了然,道:“我去地窖。”
  ※  ※  ※
  了然一醒过来,就看见秦凉那双冰冷的眼睛。四下光线很暗,那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了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洒家究竟何处得罪了施主,竟劳施主使出这种名闻天下的奇毒?”
  秦凉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已知道你中了什么毒,想必也知道了我是谁?”
  了然涩声道:“不错。”
  秦凉喝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会有多少种手段对付你。现在我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杜若是什么人?辛荑又是什么人?风淡泊现在又在何处?”
  不想了然双眼一闭,竟然做出一副等死的模样,无论秦凉怎么大喊大叫,他就是不理不睬。
  秦凉冷冷一笑:“看来你是不想说了?那好吧,你先吃点东西,或许就有力气说了。”
  出手捏住了然的下巴,将一粒小药丸塞进他嘴里:“我保证你会喜欢它。”
  药丸下喉,转眼之间,了然便觉体内犹如万蛇噬心一般,忍不住嗥叫起来,声音凄厉之极。
  秦凉温言道:“了然大师,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为人家卖命,人家却不过当你是条狗。难道你的命真就不如一条狗值钱?”
  了然尖声骂道:“你他妈根本……哎哟……就别想……啊……”
  秦凉冷冷地看着了然,悠悠道:“只要你回答我的话,我马上放你走。了然大师,虽说人死了一了百了,可人世间所有的温柔滋味,你也就无法享受了。”
  了然的叫声越来越哑,也越来越低,双眼也渐渐凸出,眼见就要断气。秦凉这才叹了口气,柔声道:“了然大师,难道你就不想活着将杜若或辛荑弄到手吗?”
  这话说得恰是时候。
  了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声道:“我……说……”
  秦凉暗中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对了。我马上给你解毒。”解毒之后,了然有问必答,断断续续把什么都说了。
  秦凉沉吟道:“就这些?”
  了然喘着粗气道:“就……就这些,要是骗你,我不得好死。”
  一说完这句话,了然就看见了自己的禅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已来不及去想那是不是就是头骨碎裂的声音,便已倒了下去。他虽未骗秦凉,却也不得好死。因为他终于还是忘了,面前这人并不是一个英雄好汉,他本不该相信他的话。
  了然很少受骗上当,上了一次当却就丢了性命。
  秦凉刚出地窖,陈思思就迎了上来,笑着问道:“那和尚都招了?”
  “都招了。”
  “人呢?”
  “死了。”
  “死了?你……你……”陈思思面色惨白,连退了好几步,吃惊地瞪着秦凉:“你……你竟杀了他?”
  秦凉冷冷道:“不错。”
  陈思思颤声道:“要是官府……知道了,可……可怎么办?”
  秦凉道:“不会有人知道。”
  陈思思觉得有些头晕:“非杀不可吗?”
  秦凉上前扶住她,柔声道:“思思,你太善良,不知江湖的险恶。今日我若不杀他,日后他必定会伺机报复。假若我正好不在,你和小喜儿怎么办?再说,这和尚本是阴狠残暴之徒,手上犯下的血案不计其数,如今死在敌手上也是罪有应得。这样的恶人,杀一个少一个。你用不着去怜悯他们,因为他们从不知道怜悯别人。”
  陈思思这才松了口气,柔声道:“凉哥,我有了你,什么也不怕。”
  秦凉苦笑道:“其实我跟了然比,也好不到哪儿去,谁杀谁都不犯天条。”
  陈思思握着他的手,轻轻道:“凉哥,是不是心里不好受?要是心里不好受,就……就……”脸上忽地一红,嗫嚅道:“我就去给你烫壶酒,好不好?”
  秦凉微笑道:“你不就是酒么,比酒还能醉人。”
  他的声音实在很低,陈思思却还是听见了,羞得低下了头,声若蚊蚁地道:“思思只是下酒的小菜。凉哥,你等着。”
  她松开他的手就跑,慌张得像个黄毛丫头。
  “别去了,思思。”秦凉低唤道:“到这儿来。”
  陈思思一回头,看见秦凉正微笑着张开双手。
  她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了,蹒跚着迈了两步,一下倒了过来,倒进了秦凉的怀里。
  秦凉的双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抱得双脚离地。思思搂紧他的颈子,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凉哥……抱紧思思,思思好冷,好冷……”
  秋风起,黄叶落,寒蝉离枝。
  秋风中的人呢?
  陈思思不是蝉儿,也不是树叶。她是人,活生生的女人。她还没有感觉到秋风的吹临,可她为什么也会觉得冷呢?
  就算是躲进秦凉温暖的怀抱里,她也还是觉得冷,似乎那一种冷冷的萧瑟并非来自这秋天的寒意。
  那么又是来自何处?
  是不是心灵的最深处?
  ※  ※  ※
  对于徽帮扬州分舵的舵主魏纪东来说,这些日子过得实在很不是滋味。近来他时常觉得脖子上凉嗖嗖的,仿佛有人在那上面架了把钢刀。
  以前没出事的时候,扬州分舵简直就是个洞天福地,一向由他魏纪东说了算。就算每年帮主诸不凡要来巡视几次,也不过就那么十几天工夫,一年中的其他三百多天里,他魏纪东就是这里绝对的老大。
  现在他虽也还是这里的分舵主,可他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扬州,从未做过这要命的分舵主,他真心希望诸不凡把他撤了,最好把他一撸到底去当个不起眼的庄丁。
  诸不凡并没有撤他的职,却也没有再当众给过他难堪。诸不凡只是不走而已,好像他已打算在扬州长住了。
  要命的是,诸不凡根本就不理他,就好像徽帮扬州分舵里没他魏纪东这号人。诸不凡每天都和帮里其他兄弟说话,就是不理魏纪东和于狂、于放两兄弟。
  魏纪东满肚子的苦水没处倒。他更不敢去找于氏兄弟,他生怕帮主会把他和于氏兄弟牵扯到一起。即便路遇于氏兄弟,他也不敢打招呼。
  魏纪东只希望事情赶快过去,帮主赶快离开,至于他还当得成当不成这个分舵主,那倒还在其次,他只想早点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魏纪东不敢找于氏兄弟,于氏兄弟也不敢找他。
  于狂于放一向形影不离,现在自然也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曾几何时他们跟在魏纪东后面,威风凛凛,没人敢惹,现在却总像两只结伴而行的小老鼠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谨小慎微,左顾右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不小心招来一片喊打声。
  要依他们原先的脾气,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江湖中人,谁受得了这种气?可他们现在不敢走,甚至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不敢露出。否则的话,诸不凡不杀他们,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们。再说他们真要一走,岂不等于不打自招?
  所以他们只有硬着头皮,呆在扬州分舵里,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过。一到晚上,他们更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连他们彼此之间的交谈都已少得可怜。
  他们睡觉的时候都不敢熄灯,总怕别人起疑心说闲话。他们甚至连房间的窗户也不敢关,简直就像两个守寡的小媳妇。
  不关窗户,要出事也照样出事。
  这天晚上,于氏兄弟不明不白地着了一个蒙面人的道。二人只觉得脑中一阵阵晕眩,说不出是难受还是畅快,根本来不及反抗。
  蒙面人一手一个,挟着于氏兄弟,飞鸟一般掠向围墙。
  离围墙还有十余丈远的时候,巡夜的庄丁惊叫起来:“什么人?站住!”
  一阵刺耳的哨声响起,墙头倾刻间竖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弓箭。这徽帮的扬州分舵,防范果然极严,蒙面人一声轻嘿,身影一闪,掠进了花木丛中,将于放扔在地上,两手抓住于狂的两只脚,力贯双臂,微微一哼,于狂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向南面院墙外飞了出去。
  一阵梆子响过,乱箭如雨,于狂却还是无声无息地飞出了院墙。墙头众人一阵鼓噪,一拥而下,向南呼啸而去。
  蒙面人挟着于放一溜而出花丛,眨眼间便到了院外,向北掠去。
  突然他顿住身形,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一棵老柳树。
  “好,好,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只见老柳树下转出来一个老头,沉声道:“阁下好眼力,好身手,好心机,褚某人好生佩服!请问阁下掳走于放,意欲何为?”
  蒙面人微一沉吟,反问道:“褚帮主早就在此堵着在下吗?”
  褚不凡道:“那倒不是。老夫也是听到哨声才随同弟兄们一同赶来的,只是老夫脚快先到几步而已。你以于狂之躯声东击西,老夫早已料到,所以在此静候大驾。”
  蒙面人笑道:“褚帮主果然高明。只是,褚帮主又怎知在下一定会往北而遁呢?”
  褚不凡笑道:“往北人家稀少,正是用私刑的好地方。”
  褚不凡不愧是老江湖,似已看出蒙面人心中所想,蒙面人不由暗暗吃惊。
  “褚帮主,你准备怎样?”
  “老夫也不想怎样,阁下夜掳于放,必有要紧事问他,老夫只想知道阁下究竟想问出些什么来。”
  “褚帮主,在下不愿说慌,也不能明言。”
  “哦?”
  “因为魏纪东和于家兄弟的性命攥在你手上。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阁下想使反间之计?”
  “在下用不着用反间计。褚帮主其实早已怀疑他们了,对不对?”
  褚不凡微微一怔,道:“你还知道些什么,能否都告诉老夫?作为交换,老夫答应为你做一件事。”
  蒙面人沉吟片刻,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褚不凡大笑道:“褚某虽已老迈,却不是小人,阁下尽可放心。”
  蒙面人沉声道:“褚前辈,在下告诉你之前,想先请前辈回答三个问题,不知前辈可否应允?”
  他已将“帮主”改成了“前辈”,敌对之情显已大减。
  褚不凡道:“只要是老夫知道的,一定言无不尽。”
  蒙面人缓缓道:“褚前辈,你认识乐无涯,对不对?”
  褚不凡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叹道:“不是认识,而是生死之交。他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命。”
  蒙面人点点头道:“那日在虎丘剑池边,风淡泊与假乐无涯交手之前,你便已经知道那人不是乐无涯,对不对?”
  褚不凡颌首道:“不错。乐无涯从不用剑。”
  蒙面人又道:“那么那几日夜间潜入来鸥阁的人,会不会是乐无涯?”
  褚不凡一呆,缓缓道:“不知道。但想来多半不会是他。若真是他,应该不会不见我。”
  蒙面人低头想了想又道:“蝙蝠坞的路径,褚前辈可否相告?”
  褚不凡眯起了眼睛,惊讶中仿佛带着几分嘲弄:“你想找死?”
  蒙面人冷冷道:“人总归有一死,死于乐无涯之手,也未尝不是件快事。何况在下有一好友身陷蝙蝠坞中,换作前辈,难道会见死不救?”
  褚不凡眼中的嘲弄之色渐消:“好汉子!不过老夫确实不知。喂,该老夫问你了吧?你只说问三个问题,怎么问了四个?”
  蒙面人咧嘴一笑:“反正褚前辈也不知蝙蝠坞怎么走,就当在下没问第四个问题好了。褚前辈有话请讲。”
  褚不凡想了想道:“魏纪东他们投靠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晚辈倒不清楚,不过晚辈知道一点、关键人物是一个天仙丽人,年纪约摸二十出头,爱穿紫衣,擅箫管,善迷魂摄魄。”
  “此女有何名头?”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不少化名,比如杜若和辛荑。”
  “乐无涯……他是不是也属于那个组织?”
  “据我所知,他应该是。”
  “他们为何要杀凹凸馆的人?”
  “那个女人当时正在凹凸馆中。可能是凹凸馆里的某个人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这才连累一干无辜者招致杀身之祸。”
  “了然和那个什么华良雄那天晚上在不在凹凸馆中?”
  “据我所知两人都在。只是华良雄袖手作壁上观,没被人发觉,了然则直接参与了杀戮。”
  褚不凡冷笑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李之问又是何人所杀?”
  蒙面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褚前辈自己不是看过伤口了吗?怎么还来问晚辈?”
  褚不凡干咳一声,道:“老夫也无法确认一定是乐无涯所为。世上并非只有他杀人杀得那么干净。”
  蒙面人道:“褚前辈自然也该知道,给杜若保镖的那两个自称是‘赵氏双雄’的人,其实就是于家兄弟。”
  褚不凡点头道:“这个自然。所以老夫才派他二人去李家,明说是监视李之问动向,实则是想让他二人自行暴露,不料李之问竟会因此送命。他并非武林中人,老夫对此深感内疚。”
  蒙面人想了想道:“于家兄弟是贵帮的人,张珂怎会不认识他们?”
  褚不凡苦笑道:“这两个杂种是最近才投到魏纪东手下的,而且……而且老夫的扬州分舵,已经快成人家的老窝了。老夫并非不知情,只是还不想这么快就动手。”
  “所以你虽然知道乐无涯参与了这两件事,却并未告诉知府大人?”
  褚不凡叹道:“乐无涯救过我的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出卖他。”
  蒙面人默然。
  褚不凡还在叹气。似乎有叹不完的气。
  半晌之后,蒙面人才笑道:“褚前辈若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告辞了。”
  褚不凡不叹气了,却笑道:“还有一事相烦。”
  “于放吗?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问完话,我自会放了他。”
  “不是于放是解药。”褚不凡笑道:“你抢了上风口,当老夫
  不知道?”
  蒙面人掏出一个小瓷瓶,道:“我带走于放,解药给你。”小瓷瓶抛出,落在褚不凡脚边。
  褚不凡看了看脚边的小瓷瓶,苦笑道:“年轻人,你最好还是放下这个人,好歹他现在还是我帮中的人。我还没来得及赶他出门,只好先救他。”
  蒙面人长笑道:“你若想追我杀我,就尽管试试。告辞。”
  褚不凡想跳起来冲过去,刚跳了半跳,就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伸手去摸小瓷瓶。
  ※  ※  ※
  陈思思笑着对陈喜儿喝道:“小弟,快去叫大哥起来吃饭。”
  陈喜儿嘻笑道:“要叫姐夫吃饭啊,你自己去。”
  陈思思在他头顶轻打了一下,嗔笑道:“小孩子乱说什么!”
  陈喜儿一闪,躲到一边咧嘴道:“你还嘴硬!昨天下午你和……”
  陈思思俏脸飞红,赶过去揪他耳朵。陈喜儿兀自笑道:“姐,我可没偷看啊。我只是在门口给你们放风,可声音太大……哎哟!”
  “还说不说了?”陈思思气急败坏地道:“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小嘴。”
  陈喜儿一挣挣脱了,捂着耳朵跑了出去:“姐,我出去转转,找几个老朋友蹭一顿去。”
  ※  ※  ※
  秦凉睡得很不踏实。
  他一直在做梦,那正是他的梦一样的过去。梦境似乎和真正的现实相仿佛,荒诞地纠缠在一起,令他恐惧,恐惧得无处藏身。
  现在他已经醒了,满身冷汗,汗湿睡衣。
  他睁大眼睛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正午的阳光。
  正午的阳光明亮妩媚。桂树翠绿的叶子显得十分挺拔,生机盎然。麻雀喉啾着轻快地从窗口飞过。
  一切都那样清新可喜,可他的心为何总是被苦难塞得满满的呢?
  他觉得头痛得厉害,好像得了风寒之症,脑袋里仿佛有个臭鸡蛋,一动就晃,浑身又酸又麻,怎么着都提不起劲。
  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无论他怎么想否定自己的过去,也都无济于事,过去还是会来找他。即使他管得了现实,他也管不了梦。梦总是很固执地为过去打开大门,让过去溜进来或干脆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指着他的鼻尖大骂。
  ※  ※  ※
  思思从来没做过别人的妻子,不知道妻子应该怎样对待丈夫。她只是凭着女人温柔的本性,像服侍小弟弟一样服侍秦凉,给他穿衣,替他洗脸、梳头,为他倒酒,有时还喂他吃菜。
  思思觉得只有这样,她才心满意足。秦凉当然不愿扫她的兴,更不愿伤她的心。
  他看着低眉顺目、十分娴静的陈思思,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值得思思如此善待。因为他只不过是个骗子。
  没有人会愿意受骗上当,可思思看起来却似乎十分愿意。对她来说,也许这并不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受骗上当,但肯定是惟一一次心甘情愿的受骗上当。
  也许他不该再继续骗思思,而应把自己的过去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思思。
  但思思会相信吗?
  即使思思相信了,并且原谅了他,他难道就有权利让思思来分担他的恶梦吗?她自己的恶梦难道还不够多吗?
  思思瞟了瞟他,飞快地夹起一个肉丸塞进他嘴里,柔声道:“吃饭的时候别想其他事。否则饭吃不好,事也想不好。”
  秦凉嚼着肉丸,突然开怀大笑,一把抱过她,放到自己腿上。
  思思脸上飞红,口中不依,却一点也没有想下来的意思,反而,双手紧环住了他的脖颈,嗔道:“快,放我下来,小喜儿快回来了,当心他看见。”
  秦凉微笑道:“你以为他没有回来?”
  思思的脸更红了,作势挣着,却被秦凉抱得更紧。
  思思啐道:“好好吃饭,犯什么病!”
  秦凉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小喜儿刚才是回来了一趟,就躲在那花丛后面,等你夹着肉丸喂我时,他又笑着溜走了。”
  思思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凑上去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秦凉忽地将她推开,门外已传来了小喜儿的笑声。
  思思起身要追出去,却被秦凉拉住了。
  秦凉喝道:“小喜儿,进来!”
  陈喜儿从门边探出头来,嬉笑道:“秦大哥,肉丸子味道好得很吧?”
  秦凉点点头,“的确好得很。”突然板起脸,喝道:“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没有?”
  陈喜儿背起手,老气模样地道:“凹凸馆好像没来什么扎眼的人物,褚老头儿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秦凉沉吟道:“这倒怪了……魏家大院的后门呢?”
  陈喜儿道:“听我的朋友小三子说,后门也未见有人出入,至于于家兄弟,连影子都没见着。”
  秦凉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吃饭了没有?”
  陈喜儿苦着脸道:“吃倒是吃了,可惜没人喂我肉丸子。”
  他大笑着跑开:“我再去看看。”
  思思面上的红云好半天都没退下去,嗔道:“都是你惯坏了小喜儿。”
  秦凉微笑道:“姐夫若不惯着小舅子,只怕日子会很难过。”
  思思啐了一口,忽又吃吃笑起来,偎过来将下额顶在他肩上,轻轻道:“凉哥,我像不像小媳妇?”
  秦凉想了想,摇头道:“不像。”
  思思似乎有些失望,勉强笑道:“我哪一点不像?”
  秦凉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大笑道:“你哪一点都不像,因为你早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媳妇。”
  思思的眼睛一下亮了。
  两人依偎着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思思才轻声道:“凉哥。”
  “嗯?”
  “等你办完了这件事,咱们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我要你说。”
  “为何非要我说?”
  “人家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思思既是大哥的小媳妇,自然要听大哥的。”
  秦凉大笑道:“我却是娶鸡随鸡,娶狗随狗,自然跟别人不一样。”
  思思抿嘴一笑,想了想道:“去乡下,好不好?”
  “好。就去乡下。”
  “大哥知道吗,思思会种菜呢!”
  “哦?”
  “思思种过各种各样的花,会种花的人,想来也该会种菜。对不对?”
  “对。”
  “咱家得买两头牛,一百只鸡,两百只鸭子,三百只鹅……嗯,再买一条小狗崽子,养大了,好看家。”
  “有道理,好。”
  “还要买十亩地,盖十间大瓦房,围个大院子。院子外面要挖个大池塘,将来好养鱼,放鸭,也好种些莲藕菱角。”
  “不错。”
  “等小喜儿长大了,须得给他说房好媳妇儿。”
  “当然。”
  思思伸指戳了戳秦凉的额头,嗔道:“你别尽点头,倒也拿点儿主意啊?”
  “主意倒有一个,而且是个好主意,只怕你不听。”
  “什么好主意?”
  秦凉故意沉吟着道:“买地盖房倒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买一个架椅。”
  “什么架椅?”
  秦凉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就是给小宝宝坐的那种架椅呀!”
  思思的脸一下红了,眼中却绽出异样的神采,轻轻道:“嗯,要买就买两个。”
  “买两个?”秦凉似乎吃了一惊,“买两个做什么?老大用了,老二还能接着用啊,一个就够了。”
  “不,不够!”思思紧紧偎着他,声音已低得听不清,“我要给你生一对双胞胎。”
  秦凉看着她微微仰起的绯红的脸,不觉痴了。
  恍惚间他好像真的走进了一个青砖砌就的农家大院,一根根晾衣绳上,晾着大人的衣裳和小孩的尿片。思思就坐在两个架椅间缝补着衣裳,架椅里睡着两个玉雪般可爱的孩子。
  思思的悄语打断了他的遐思:“哥,说话呀!给你生对双胞胎,好不好?”
  秦凉嘘了口气,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又抬头看着她,冷冷道:“不好。”
  “不好?”思思惊讶了,“为什么不好?”
  秦凉一本正经地道:“你最好一次生十个,我就一次买十个架椅……”
  思思气极,一下扭进他怀里,“你说我是母猪,你说我是母猪!”
  秦凉突然搂紧了她,思思马上不动了,身子又软又沉,眼睛也闭上了。
  她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她感觉到秦凉正抱着她往一个地方去,他们又会变成一对生死冤家。
  她在他耳边用央求的语气道:“只生两个,好不好?”
  ※  ※  ※
  夜已很深,喧闹的扬州城已进入了沉寂的梦乡。月的清辉悄悄洒落在每一户人家的屋瓦上,似是上苍对每一户人家默默的祝福。思思在秦凉耳边悄声问道:“哥,你又在为救人的事犯愁了?”
  秦凉轻轻叹了口气:“是,也不全是。”
  思思支起身子,伏到他身上,软绵绵地散开四肢,她的声音如月光般温柔。
  “哥,思思说过,不高兴的时候,你就要我。思思会让你快活起来,忘记所有不快活的事情。”
  秦凉没有动:“思思,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思思道:“什么事?”
  秦凉叹道:“我是在想,是不是该让你知道我的真面目,我不想总是骗你。”
  思思将下颏扣在他下巴上,凝视着他的眼睛,深情地道:“可思思甘愿被你骗。”
  秦凉道:“骗几天可以,骗几年也可以,但不能骗你一辈子呀?!”
  思思翘翘嘴儿,颤声道:“哥,你真的肯一辈子都要我?”
  秦凉伸手搂住她,沉声道:“是的,一辈子不离开你。”顿了顿,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天天晚上都这样。”
  思思忍不住流泪了。
  秦凉轻轻抚着她,柔声道:“我先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大坏蛋,然后你好好想一想,还愿不愿意嫁给我。如果你愿意,咱们今晚就拜天地。”
  思思的胴体一下僵硬了。她吃惊地瞪大了泪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拜天地?
  对思思来说,这三个字实在是世上最动听最迷人的话了。她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拜天地,能正大光明地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自从她认识秦凉后,这“某个人”便具体到秦凉身上了。即便秦凉不娶她,她都情愿陪他到老,那么秦凉要和她拜天地,她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思思突然急促地笑了一声,一挣而起,跳下床,伸手猛拽秦凉的胳膊,急叫道:“起来,快起来!”
  秦凉被她扯下了床:“干什么这么急?”
  思思急切地道:“拜天地啊?!”
  秦凉苦笑道:“我还没告诉你我有多么可恶,你也还没想好。”
  思思坚决地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愿意跟你,我早就说过了。”
  秦凉道:“可是……”
  思思突然间又失去了自信和勇气:“算了吧!其实拜不拜也无所谓,我……我……不该这么要求你,我……”
  思思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抖。
  秦凉轻声笑了:“喂,我说,擦干眼泪,哪有哭哭啼啼拜天地的新娘子?”
  思思哭声一抑,很听话地揩去珠泪,可总也拭不尽,只好由它去了。
  秦凉拥着她,低笑道:“而且世上好像也没有光着身子拜天地的夫妻。但咱俩就要这么拜天地,对天地袒露我们的身心。”
  思思哽咽着点点头,软软地滑下来,跪在了地毯上,秦凉随着也跪了下来,他们的眼睛都闪着动人的光彩。
  世上曾有过如此简陋、如此坦诚、如此神奇的婚礼吗?他们默默地向天地鬼神祷告,祈求上苍降福于他们。
  他们又默默地交拜,祈求对方始终不渝的情意,并对他或她的祈求给予永久的保证。
  当他们抬起头时,都发现对方已泪流满面,他们就那么对面跪着,跪在窗前的月光里,久久地凝视着对方。
  思思低呼了一声,软软地向前栽倒,栽进了他怀里……
  他们已经找到了共同的归宿,他们勿须再那么急不可耐,勿须感到时日不多,机不可失。
  从今往后的日日夜夜,他们都会相濡以沫,他们都深知对方对自己的情爱和许诺,更知道自己给对方的会是同样美好的东西。
  他们有长长的未来,有美好的未来,世上已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们拆开。
  月光已移出窗。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不再沐浴月光的,他们都没注意到。
  绵绵的欢爱,难道不就是他们心中妩媚温柔的月光吗?
  秦凉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感觉思思绵绵的情意,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极古极古的诗:“今夕何夕,对此粲者?”
  他默默地品味着诗句,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恰在这时,他听见了思思温柔的叹息:“今夕何夕,对此……良人?”
  不过短短的六天,风淡泊已形销骨立,两眼深陷,面色苍白泛青,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也越来越疯狂。
  他在熊熊的欲火中整整燃烧了六天六夜,在茫茫的欲海中整整遨游了六天六夜。他就像个大梦方醒的人,贪婪地吞食着送到他嘴边的食物,又像是刚睁开眼睛的婴儿,好奇地探索着这个新奇的世间。
  他已不再有过去。他的“新生”到目前为止只有六天,可在他心目中,这短短六天就是他全部的过去。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影子已离他而去,他已不需要再去为那些影子烦恼不安,他只要辛黄。
  欲火越烧越旺,风淡泊恨不能这火永远烧下去,恨不能化在她身上,无休无止地与她相亲。
  可点火的人却已翩然而去。
  第七天早晨。
  风淡泊一觉醒来,惊惶地发现辛荑已不在他身边,孤独和恐惧一下紧紧地抓住了他。
  “辛黄,辛黄!”
  他惊叫着跳下床,四下一看,顿时如浸冰雪。
  此处已不是舱房,而是一间阴暗湿热的石屋,三面石壁,一面铁栅栏。他睡的也已不是那张柔软芬芳的大床,而是既窄又硬的小床,房中哪里还有精美的地毯摆设,有的只是一只破破烂烂的马桶。
  第九回 勾心斗角
  风淡泊扑到栅栏边,两手猛摇,嘶声大叫:“辛荑!你在哪儿?”
  没有人。外面好像一个人也没有。风淡泊狂怒地用力扳着铁栅栏,一根根细铁栓被他拉弯,捏细,但没有断。
  “这是什么地方?辛荑——辛黄你在哪儿啊!”
  风淡泊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他终于呜咽着顺着铁门软软滑到了地上,浑身因痛苦和绝望而不能自主地抽搐着。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想不通辛荑究竟去了哪儿。假若,他是遭人暗算,那么辛荑呢?辛荑会不会也落入了敌人之手?
  一想到辛荑有可能正受别的男人污辱,风淡泊忍不住心如刀割,但他却无法去救她,他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只有回到那张又窄又硬的小床上。
  ※  ※  ※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了多久,风淡泊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终于有人来了!
  风淡泊跳了起来,侧耳倾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紧张得满手是汗。
  来的是不是辛荑?不,不是她,辛荑的脚步声绝不会如此沉重拖沓。
  风淡泊从没听到过辛荑的脚步声,因为舱房中铺着又厚又柔软的地毯。但他却没忘记辛荑走路的样子。她走路的样子轻得像只猫,灵巧,温柔。
  那么来人会不会知道辛荑在哪儿?
  转眼间,那人已转了出来,是个神情呆滞的干瘦老头,手里提着一只桶,桶上搭着块发黑的白布。
  风淡泊喝道:“你是谁?”
  老头眼睛看着地下,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慢吞吞地走近铁栅栏,慢吞吞地放下桶,揭开布,端出一碗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又取出一双筷子插在饭里,递给了风淡泊。
  风淡泊两手伸出栅栏,猛地扣住了老头的两只手腕,将他扯得紧贴在栅栏上,叱问道:“你是谁?辛黄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老头痛得龇牙咧嘴,满脸惊恐之色,张大了口,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风淡泊这才发现他嘴里的舌头已断了大半。
  风淡泊一下泄了气,松开了手。他没想到这老头竟是个又聋又哑的人,方才自己这么对付一个残废老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对不起,老伯。”
  老头甩了甩被他捏得乌青的手腕,痛得直吸气,但当他抬起眼睛,看见风淡泊脸上的歉疚之色时,原先气愤的神情便渐渐消失了。
  老头摇摇头,蹲下身子,将摔碎的饭碗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扔到远处,对着洒了一地的饭菜呆视半晌,又摇摇头,从桶中又取出两碗饭菜,递给风淡泊。
  风淡泊忽然极其感动,他的心里一下感到了一丝温暖,对这个聋哑老头,充满了感激。
  他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老头,蹲下,用竹筷在地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又移开身子,用眼睛示意老头看地上的字。
  谁知老头一转头,拎着木桶,踢里踏拉走了。风淡泊低头看看地上的“此乃何地”四个字,惟有苦笑而已。
  他不能责怪那个老头,因为他已受到了太多的惩罚。那半个舌头肯定是被人割去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从前与“犯人”说话太多。现在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犯人”,如果这老头再与自己有什么瓜葛,说不定连眼睛也保不住。
  “犯人”这个念头刚在脑中一闪,风淡泊突然就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也当过“犯人”,而且是和好几个人一同被下的牢狱。
  这个念头刚起,他马上就看见了辛黄那双迷人的眼睛,仿佛在对他说:“风淡泊,你只认识我一个人,你对我的依恋和忠诚是与生俱来的,世上所有的人你都应该忘记。你只应该属于我,这是命中注定的。”
  那双眼睛一出现,他的头脑立刻又乱了。辛荑的形象顿时又淹没了他。
  他又什么都无法想了,只能想辛荑。
  因为他只属于她。
  可辛荑现在又在哪儿?
  ※  ※  ※
  听说过乐无涯的人都知道,此人从来不笑,也没有一点幽默感。江湖中人都认为乐无涯只是个嗜杀的人、冷血的人、乖张怪僻的人,一个傲慢的自大狂。
  假如他们看见了乐无涯此刻的神情模样,必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就像忽然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那样。
  乐无涯高大瘦削的身子微微前倾,灰白的面上竟布满了温柔的微笑,甚至还有一些淡淡的晕红。
  他正和两个少女说话,轻声细语,极其温柔,宛若初会情人的少年。
  而那两个少女只不过是辛黄身边的两个丫鬟,阿娇和阿媚。要是见了辛荑本人,乐无涯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乐无涯轻声问道:“小姐醒了没有?”
  阿娇悄声笑道:“小姐这几天累坏了,须得好好将息养神。此刻,小姐睡得正香呢。”
  阿媚也道:“乐老爷子,我看你还是过几个时辰再来吧!”
  乐无涯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只不知小姐因何如此劳累?小姐功力通玄,以前似乎从未有过如此情形?”
  阿娇笑道:“你附耳过来。”
  乐无涯果然弯下腰,阿娇咬着他耳朵道:“小姐说,这个风淡泊果然有些不同凡响,收拾起来颇费些周折。”
  乐无涯沉吟道:“风淡泊既是能杀张珂,武功自然不错,可惜定力并不算很强。我曾暗中留意过,他和柳红桥的二丫头早就有一手了。”
  阿娇道:“这个我倒不知。我只知小姐为了收伏他,动用了无上心法,直到这两天还半点儿不敢松懈,如今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乐无涯直起腰,满面堆笑:“那就好,那就好。”
  阿媚轻笑道:“老爷子,我们小姐又帮你造就了一员大将,你准备怎么谢我们小姐呢?”
  乐无涯笑得红光满面,一迭声道:“自然会有重谢,自然会有重谢。”
  他又躬了躬腰,道:“两位姐姐辛苦了。待小姐醒来,还请两位姐姐代为致意。老夫先告辞了。”
  他慢慢后退到门口,又躬了一下腰,这才转身出门而去。
  乐无涯一出门,神情马上冷了下来,刚刚还是春风和煦的脸上,立时布满了严霜。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棵老得连一根新枝、一片新叶都没有的老柳树,干涩、坚硬、没有一点生机,黑黝黝的怕人。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敬畏地低下头,不敢出一口大气。
  乐无涯昂首阔步,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那些低头肃立的人,因为只有他才是这里的主人,其他的人都不过只是他的财产,和一件衣裳、一把椅子没什么两样。他们只须为他所用,而无须让他“看见”。
  乐无涯走进一间简陋的小屋。
  这里是他的起居之室,也是他筹划每一步行动的地方。这里已可算是他的王国的中心,地位犹若“皇宫”。
  可这个“皇宫”实在太寒伧。在整个蝙蝠坞里,除了茅厕猪圈,就数乐无涯的小屋最为破旧简陋。
  而在蝙蝠坞中人的心目中,这间小屋却是世上最华美、最壮观、最辉煌的地方,也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因为这间小屋象征着极度的权力,丰饶的宝藏,也象征着蝙蝠坞辉煌的未来。
  小屋里的摆设极其简单,除一张铺着凉席的硬板床外,仅一桌一椅而已。
  乐无涯坐在椅中,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仿佛这把椅子就是龙床,而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来人。”
  一位黑衣武士应声而现,拱手,垂目,一言不发。
  乐无涯闭着眼睛,森然道:“乐漫天呢?”
  黑衣武士恭声道:“属不下知。”
  乐无涯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冷冷道:“去找他来。”
  黑衣武士道:“是。”身子却一动未动。
  乐无涯道:“无论他在干什么,马上把他带来此处。”
  黑衣武士仍道:“是。”身子还是没有动。
  乐无涯冷笑道:“要是他敢反抗,你就擒下他。”
  黑衣武士这才应命而去。
  乐无涯办事最讲究效率,他喜欢手下人雷厉风行,他最痛恨的就是懒散拖沓的人。
  可乐漫天偏偏就是蝙蝠坞里最懒散、最拖沓的人。
  乐无涯虽不反对喝酒,但对醉酒的人却十分厌恶,可乐漫天偏偏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酒鬼,整日酩酊,天天大醉。
  乐无涯虽不反对读书识字,但对耽于诗书之人,则一概鄙夷不屑。他一向认为书生最无用,最难驯服,最令人头痛和生厌,可乐漫天偏偏就是个嗜书如命的人,没有书简直就活不下去。
  乐无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装疯卖傻,可乐漫天读完书、喝完酒,就必定会胡言乱语,狂歌乱舞,满世界乱窜。
  乐漫天就像是一锅浓浓的牛肉高汤里的一粒硕大的老鼠屎。乐漫天呆在蝙蝠坞里,只会弄坏这里的风气,因为他绝对是个坏榜样。
  乐无涯希望蝙蝠坞里所有的人都勤奋俭朴、诚实、祥和,可只要有乐漫天这个懒汉、酒鬼、浊虫、二流子在,乐无涯的愿望迟早会落空。
  乐漫天已成了乐无涯的一块心病。
  乐氏王国健康的肌体上有乐漫天这样一块烂肉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乐无涯有几次甚至想咬咬牙将乐漫天割了舌头,打进地牢,最后却只能废然长叹而已。
  无论如何,乐漫天毕竟是他惟一的儿子。
  乐无涯也不敢把乐漫天赶出蝙蝠坞,因为他怕乐漫天醉酒之后会泄露蝙蝠坞的秘密。
  杀又杀不得,逐又逐不得,乐无涯委实头疼恶极。
  更令乐无涯头疼的是,乐漫天虽已三十三岁,却仍是孤身一人,不肯娶亲。乐无涯近来常有一种后继无人的恐惧。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乐无涯感到一筹莫展,这个人必定就是乐漫天。
  乐漫天终于被带来了。他还没进屋,乐无涯就闻到了一股极浓的臭味和酒气。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嘻笑道:“爹,你找我?”
  乐无涯的脸一下变得像个老核桃。
  他并没有暴跳如雷,他只是冷冷瞪着乐漫天的眼睛,低叱道:“出去!”
  乐漫天诧道:“你老人家巴巴儿的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两个字?”
  乐无涯冷冷道:“天字一、二、三、四号听令。”
  门外响起一声暴喝:“属下听令!”
  乐无涯一字字道:“将乐漫天点了哑穴,扔进湖里洗干净,重打五十棍,再让他自己走进来见我。”
  乐漫天嘻笑道:“五十棍?五十棍算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已然被四名护卫点了哑穴,拖了出去。
  一个老仆悄悄地走进来,低声道:“老爷请到外面走走,老奴来打扫屋子。”
  乐无涯只好出门。
  他看看自己的属下个个衣着整洁,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为什么他偏偏就得不到自己亲生儿子的尊敬呢?
  ※  ※  ※
  乐漫天果然被四个护卫扔进了湖里,洗得干干净净。
  湖边自然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孩子,乐漫天虽口不能言,却仍对他们挤眉弄眼。
  后来四个护卫将他拖上了岸,乐漫天便赤身裸体兀立着,一身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彩,引得孩子们指指点点嬉笑不已。
  天字一号捧过换洗衣衫,乐漫天却笑着摇头。
  天字一号急了,低声央求道:“公子,您就算为我们几个的小命着想,也该穿上啊。”
  乐漫天指指自己的嘴巴,天字一号稍一犹豫,解了他的哑穴。
  哑穴一解,乐漫天便大笑道:“天太热,我自然不想穿衣。”
  四个护卫一齐躬身道:“公子,老爷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几个可担当不起!”
  乐漫天却转头问那些孩子:“你们说,我该不该穿衣?”
  孩子们自然异口同声道:“不穿,不穿!”
  乐漫天对护卫们摊摊手,一脸无奈地道:“你们都听见了,这些孩子喜欢我光身子。”
  四个护卫只差给他跪下了:“公子,您行行好,穿上衣服吧!”
  乐漫天皱皱眉头,不耐烦道:“好吧,好吧!不过我现在还不想穿,待你们打完五十棍之后再穿。省得穿了又脱,脱了又穿。”
  四个护卫彼此看看,天字四号连忙跑去找木棍。
  乐漫天看着天字一号手中的衣衫,皱眉道:“这种粗布衣衫也让我穿?快去取我最漂亮的衣裳,老爷看见我时,我至少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  ※  ※
  看见现在的乐漫天,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不久前那个一身臭气,邋里邋遢的流浪汉。
  乐漫天的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没一根跳丝,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白里透红,身上穿一件绒白的丝质长袍,脖子上戴个雕花赤金项圈,手中摇着把名贵的竹骨金扇,目似朗星,剑眉飞扬,面上的微笑极其温柔敦厚。当真是丰神如玉,神采奕奕。
  他的神情也很恭敬,的确像个孝顺儿子。
  乐无涯看着摇身一变的宝贝儿子,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他的确拿他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每次乐漫天放纵之后,总能做出一副极其无辜的样子。乐无涯冷冷道:“洗得如何?”
  乐漫天认真地道:“相当彻底,十分干净。”
  “棍子的滋味呢?”
  乐漫天老老实实道:“他们没敢太用力。”
  乐无涯哼了一声,道:“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是不是很舒服?”
  乐漫天道:“自然,舒服。”
  “那你为何还要那样?你既然知道什么事做了会使人舒服,为什么非要去干那些让谁都不痛快不舒服的事呢?”
  乐漫天叹道:“我昨晚喝了点酒。”
  “喝酒未必坏,喝多了却不好。”乐无涯冷冷道:“昨晚你在哪家酒店喝的酒?”
  乐漫天想了想,拍拍脑袋,又摇摇头:“不记得了。”
  “你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了。”
  “我喝得稍稍多了一点。”乐漫天仿佛有点懊悔。
  “你喝了多少?”
  “不知道。”
  “我知道。”乐无涯森然道:“你昨晚是在坞东头老赵家喝的酒,而且你只喝了一杯。”
  乐漫天一声不吭,仿佛很沉痛,又很可怜。
  乐无涯一字字道:“一杯酒你就醉成那样?”
  乐漫天满脸惭愧道:“我向来量窄,却又不自量力,倒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乐无涯嘿嘿笑道:“看来,你的量果然太窄,一杯清水竟然也能让你大醉!”
  乐漫天一怔。
  乐无涯缓缓道:“我早已让天字一号告诉老赵,不许你喝酒。昨晚老赵给你倒的只是一杯清水。”
  乐漫天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今天醒得忒早。”
  乐无涯眼中寒光一闪,乐漫天忙垂下眼皮。
  乐无涯又漫声道:“昨晚你宿于何处?”
  乐漫天想了想道:“好像是张家的……猪圈。”最后二字声音极低。
  乐无涯猛地拍案而起,厉声道:“给我滚出去!”
  乐漫天垂首躬身,刚走到门口,乐无涯喝道:“回来!”
  乐漫天乖乖转身,样子十分可怜。
  乐无涯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也不知道我们陈家祖宗造了什么孽,竟会有如此不孝的子孙!”
  乐漫天垂下了头,显得十分沉痛,仿佛恨不得马上痛改前非。
  乐无涯当然不会上当:“漫天,你且坐下。今晚我也不干公务了,咱爷儿俩好好谈谈。”
  乐漫天应了一声是,一撩长衫下摆,就准备往地上坐。乐无涯叱道:“坐床上!”
  乐漫天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忙道:“谢谢父亲大人。”
  乐无涯缓缓道:“漫天,如果你还不到十六岁,这些胡闹的事情我不管。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很正常。可是你已经三十三岁了!你当年的豪情壮志都到哪儿去了呢?别人都是越活越成熟、越稳重,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乐漫天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嘴唇紧闭,一言不发,乐无涯心中的怒气却反而慢慢消了。他知道方才这些话已刺痛了儿子的心。
  乐无涯看着一言不发的乐漫天,沉默有顷,一字字道:“漫天,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当爹的,你究竟为何要装疯卖傻?”
  乐漫天牙关紧咬,脸色铁青,右手已将扇骨捏碎。
  乐无涯道:“你害怕什么?抑或受了什么刺激?你为何不说话?”
  乐漫天猛地抬头,从牙缝里迸出了三个字:“都不是!”乐无涯道:“哦?”
  乐漫天松开右手站了起来,傲慢地俯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字道:“因为我喜欢这么做,就像我喜欢弄脏这间屋子一样。”
  说完这句话,乐漫天仿佛轻松了许多,乐无涯的心却沉了下去。
  乐漫天又道:“我不想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更不愿有人强迫我做任何事。你虽是我的父亲,却也不能强迫我!”
  乐无涯的瞳孔一下收缩了,嘴角也抽搐起来。他突然跳起来,狠狠给了儿子一个耳光,暴喝道:“我杀了你!”
  乐漫天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了几步,但很快站稳了,他没有伸手去抚摸血红的左颊,而是用更傲慢的声音淡淡道:“请便。”
  乐无涯瞠目大吼道:“我宁愿不要你这个儿子!”
  乐漫天仰首狂笑起来:“哈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再生一个儿子是不是?哈哈……”
  乐无涯一指戳中他麻穴,乐漫天笑声顿止,身子也软软倒在地上。
  “马大娘!”
  一个高大强壮的女仆应声而入,大声道:“奴婢在。”
  乐无涯已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和冷傲:“都准备好了?”
  马大娘道:“是。”
  乐无涯冷冷道:“把乐漫天带下去,我希望你能让他回心转意。”
  马大娘黝黑的脸上泛出了夺目的神采。
  乐漫天被马大娘带走后,小屋中暂时又恢复了宁静。乐无涯长出了一口气,坐回椅中,从书架上取出一堆账簿,伏案翻阅起来。
  不多时,一个黑衣武士出现在门口,恭声道:“禀老爷,那边的小姐请老爷过去一下。”
  乐无涯冷冷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  ※  ※
  马大娘将乐漫天拎到一间地下秘室中,笑道:“这里还不错吧,我的大公子?”
  乐漫天笑眯眯道:“很不错,很安静,很舒服。”
  马大娘将他轻轻放到地上,轻笑道:“里面更不错,更舒服。”
  她伸手在秘室的壁上摁了一下,轧轧几声,那面石壁缓缓移开,露出另一间秘室。
  乐漫天苦笑道:“我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要把我软禁起来,直到老死?”
  马大娘咯咯笑着,弯腰又拎起他,走进黑洞洞的秘室中,旋即墙壁在她身后又复合上。
  一进这间秘室,乐漫天就闻到了一股香气,迷人的香气,便不由大笑起来:“这里看来的确不错,至少比外面香多了。”
  马大娘笑道:“我保证一会儿这里会更香。”
  黑暗中乐漫天感到自己被放到了一张柔软的床上,顿时明白父亲把自己弄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马大娘娇笑道:“大公子,到了这里,照例是不能穿衣裳的,我帮你脱了吧?”
  乐漫天强笑道:“你何不解开我穴道,让我自己脱呢?”
  马大娘笑得更妩媚了:“我这个人就喜欢给男人脱衣裳。一旦有这样的机会,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乐漫天大窘之下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衣裳很快被马大娘剥笋似的脱了个精光。他只希望这秘室中永远不要有灯光。
  可惜秘室中的红烛很快就燃着了。烛光一亮,乐漫天就看见了四个美丽的少女。
  四个美丽的少女和他一样全身赤裸,在红红的烛光下看来,她们都很年轻、很丰满、很诱人。
  她们也都和他一样显得很无助、很无辜。
  乐漫天苦笑道:“马大娘,这是什么意思?”
  马大娘媚笑道:“大公子你想还能是什么意思?老爷太想抱孙子了,大公子你却迟迟不肯娶媳妇。老爷为了不使乐家断了香火,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乐漫天真想大哭一场,可惜他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
  马大娘指着那四个少女道:“她们都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个个都是含苞待放的花儿,还从来没让男人碰过。为了训练她们,我可没少费心思。”
  乐漫天干脆闭上了眼睛。
  马大娘道:“老爷的意思是让你在这儿呆上个一年半载,直到有人的肚子大了,才放你出去,当然,她们还都很嫩,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先教教她们。”
  乐漫天吓得惊叫起来:“你?”
  马大娘一挺胸骄傲地道:“一点不错!我是世上最杰出的女人,因为我能生孩子。我今年三十八岁,却已经生过十三个孩子,而且只有一个是女孩子,老爷要的只是孙子,至于这个孙子谁来生却并不重要。所以我一定会成为乐家的儿媳,我的儿子会继承乐家的权势和财富。”
  乐漫天大叫道:“你们的阴谋休想得逞!”
  马大娘娇笑道:“是吗?那咱们就试试吧!”说到“试试”二字,衣衫就已脱得差不多了。
  乐漫天这下真慌了,他知道马大娘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只好先赔笑脸,以求稳住她,再作打算:“马大娘,咱们先别试了,好不好?有事咱们好好商量。”
  可惜,马大娘不吃这一套:“大公子,别的事,咱们可以商量,惟独这件事不行,这可是老爷吩咐下来的。”
  她爬上床,得意地搂住了他。
  乐漫天突然吼道:“马大娘,你去叫我爹来,我要亲口告诉他,我有儿子,我的儿子已经三岁半了!”
  马大娘一怔,旋即大笑起来:“既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今天也不会放过你。我想,老爷一定喜欢看到更多的孙子。”
  乐漫天彻底绝望了,因为他根本无法反抗。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蝙蝠坞也许是地狱,而对于蝙蝠坞的人来说,这里却无疑是天堂,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乐园。
  乐漫天却是个例外。他虽是蝙蝠坞的少主,却一向觉得蝙蝠坞实乃人间地狱,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  ※  ※
  风淡泊实在受不了这里的孤独和寂寞。他开始开动脑筋,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他要出去,因为他要从恶人的魔爪下救出辛黄。
  他在牢房中仔细地摸索着,想找出越狱的突破口,但石壁显然很结实,看来还是只有在铁栅栏上打主意。
  然而白天他已借着微弱的亮光仔细研究过铁栅栏,知道凭他现在的内力无法扭断铁拴,也无法弄开大铁锁。
  栅栏间的空隙宽不及半尺,风淡泊也无法硬挤出去,他曾试过多次,都没有成功。
  他只有在无边的黑暗中孤独地等待,等待着抓他的人出现。他相信抓他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抓自己,肯定对自己有所图谋,那么他或他们迟早总会露面的。
  可他多等一时,辛荑便会多受一时的罪。风淡泊自然不能忍受这令人发疯的黑暗和孤独,但更不能忍受有人对辛荑施以凌辱。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却是他对辛荑那动人的胴体的渴求。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胀破了,这种感觉使他近于疯狂。
  风淡泊倒在床上,身子弓成了一个大虾米,不住剧烈地抽搐着。
  他在心里狂喊:“辛黄——辛黄你在哪儿?”
  ※  ※  ※
  红烛,地毯,华屋。
  辛荑慵懒地斜倚着一只绣墩,坐在地毯上,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看着乐无涯。
  乐无涯盘腿坐在她对面,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在膝盖上,双目低垂,宛如一个入定的老僧。
  他也在微笑,但由于双目低垂,他的微笑便显得有点古怪,又有点高深莫测,是苦修者顿悟后才会有的那种微笑。
  一个慈和的老人和一个明艳的女郎面对面坐在一起,看起来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好在乐无涯一直正襟危坐,而且一直没朝辛荑看,才不致于让人心中起疑。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人看到这个场面。
  辛荑用一种恬静的声音说道:“乐大侠,令郎一向可好?”
  乐无涯道:“多谢挂念。犬子一向攻读诗书,不问世事,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
  辛荑颇有些惋惜地道:“我来蝙蝠坞的日子也算不短了,却和令郎缘悭一面。莫非是我礼数不周,得罪了令郎?”
  乐无涯不动声色:“哦?”
  辛荑道:“我久闻令郎英名,心中渴慕得紧,因而曾给令朗送过几次请柬,不料都被退了回来。我有点伤心,而且百思不得其解。”
  乐无涯道:“哦?是吗?”
  辛荑道:“我猜想令郎或许对我有些误会,还请乐大侠代为开解。”
  乐无涯缓缓道:“犬子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还有点狂生的味道。所以老夫也很少见他,免得一气。”
  辛荑微笑道:“哦?”
  乐无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管他。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说是子不教,父之过。”
  辛荑道:“以令郎的武功才情,继承你乐大侠的基业应是绰绰有余。乐大侠,我这么说可不是贬你,而是实情。”
  乐无涯道:“若是真的‘雏凤清于老凤声’自然妙极。只是……唉!”
  乐无涯的叹息中,似有无限的苍凉。
  辛荑默然片刻,忽道:“或许乐大侠你换一种眼光,换一个角度来看令郎,会得出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结论。”
  乐无涯道:“哦?”
  辛荑缓缓道:“依我看,令郎才是蝙蝠坞最聪明的人。”
  乐无涯心中一凛,神情却更和蔼:“小聪明或许,大聪明未必。”
  辛荑笑了笑,又问道:“我听说昨晚他睡到猪圈里去了。”乐无涯苦笑:“不错。”
  辛荑轻笑道:“也许给他找个女人,会对他有好处。”
  乐无涯笑得更苦:“恐怕更糟。”
  辛黄似乎很诧异:“为什么?”
  乐无涯默然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好像天生不喜欢女人。”辛黄说不出话来了。
  乐无涯忙转开了话题:“听说小姐你收伏风淡泊很吃力?”
  辛荑笑道:“的确很吃力,他心中仿佛随时都在想回忆以前的事。不过好在他现在已彻底放弃了。”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事情出了一点点差错。”
  乐无涯眼皮颤了一下,但终于没有抬起来:“什么差错?”
  辛荑道:“风淡泊的师妹柳影儿本已被我制住,却又被人救走了。”
  乐无涯沉声道:“谁干的?”
  辛荑道:“不知道。但那人显然清楚我要干什么,而且也曾警告风淡泊,要他注意,不要听我的箫声,不要看我的眼睛。”
  乐无涯涩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辛荑道:“很简单。风淡泊等人听到阿娇的箫声后,便准备用湿棉球塞住耳朵,当时我就藏在他们身边的树林子里,看得很清楚,听得很明白。而且,风淡泊曾有片刻功夫摆脱了我的控制,闭上了眼睛。”
  乐无涯沉默良久,方道:“你怎么看?”
  辛荑笑道:“我一点看法也没有。”
  乐无涯道:“总该有几个可疑之人吧?”
  辛荑淡淡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想不出会是谁。”
  乐无涯冷冷道:“仔细想想或许你应该知道的。”
  辛荑笑得极柔媚:“可惜得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我真不知道。”
  乐无涯缓缓站起身,寒声道:“我会去查。”
  他转身走到门口时,辛荑娇笑道:“乐大侠,还有件事。”乐无涯停步,却没有转身:“何事?”
  辛荑柔声道:“你应该劝劝令郎,让他来找我,或许我可以让他对女人感兴趣。”
  乐无涯呆了片刻,涩声道:“可惜已经晚了。”
  辛荑道:“哦?你真的一点能力都没有了吗?”
  乐无涯缓缓道:“是的,很彻底。”
  他拉开门,又冷冷道:“他已经死了。”
  辛荑道:“哦?”
  房门在乐无涯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  ※  ※
  风淡泊已经平静下来了。他不再抽搐,不再因渴望得到辛荑而痛苦得发狂。
  他睡着了。
  再痛苦的时光,也有逝去的时候。他毕竟已很多天没睡觉,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终于还是吃了断舌老人送来的饭和菜,然后,他就觉得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似的,眼皮无论如何也撑不开了。
  他仰躺在那里,面上有一种半痴半痛苦的神情。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送饭的断舌老人居然又转回来了,依然那么痴痴呆呆,依然拖着那只桶,依然踢里踏拉地走得不紧不慢。
  他走近铁栅栏,蹲下来,伸手进去将两只碗拿了出来,小心地放进木桶里,盖好毛巾,慢慢站起来,看了风淡泊一眼,慢慢又走开了。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神色,好像幸灾乐祸,又好像惋惜;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厌恶。
  过不多久,他竟然又走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没有拖他的木桶,动作也比刚才轻捷多了。他的右手端着一碗清水,至于那水里是不是放了些别的什么,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将碗里的水全泼到风淡泊的脸上,然后就飞快地走开了。
  ※  ※  ※
  秘室里,马大娘正在喘息,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呻吟,就好像刚刚被人痛打了一顿。
  “怎么样?大公子,服了吧……”
  乐漫天“呸”了一口,他恨不能一拳打死她。
  马大娘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住了口。石壁悄然揭开,乐无涯沉着脸走了进来,冷冷瞪着仰躺着的马大娘。
  马大娘连忙推开乐漫天,将高跷的双腿放下来,起身道:“老爷,公子已经回心转意了。”
  乐无涯森然道:“马大娘,我只是让你训练这四个女孩子,并没有让你监守自盗。”
  马大娘原本通红的脸一下白了:“回老爷,奴……奴婢……怕她们不懂事,先……先……先示范……示范一下。”
  乐无涯冷冷道:“乐漫天怎么样?”
  马大娘道:“完全……完全正常。”
  乐无涯叱道:“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马大娘颤声道:“是,是。”拾起衣裳,正想走开,忽又想起了什么道:“老爷,公子方才说,他有……”
  乐漫天嘶叫道:“我什么也没说!”
  乐无涯转头冷冷道:“你如此声嘶力竭,必是心虚情怯。马大娘,他说了些什么?”
  马大娘瞟了瞟一脸惊惶的乐漫天,吞吞吐吐道:“公子方才说,他有……有一个……儿子,已经三岁半了。”
  乐无涯像被人猛抽了一鞭,顿时僵住了。他愣愣地瞪着马大娘,似乎没听明白她的话。
  马大娘扑通跪下:“奴婢不敢撒谎。”
  乐无涯慢慢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神情又恢复了阴冷和平静:“马大娘,你先把这些小丫头领出去。”
  马大娘领着四个少女战战兢兢走了出去,石壁重又合上,秘室中忽然变得死一般寂静,半晌之后,乐无涯缓缓道:“她是谁?”
  乐漫天闭上了眼睛,嘴也抿成了一条线。
  “你应该告诉我,”乐无涯道,“你早就应该告诉我。”
  乐漫天还是不吭声。
  “这是喜事,你没必要瞒着我。”乐无涯注意着儿子的表情,声音已和蔼了许多:“你不告诉我,也许是怕我反对,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有什么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并不重要,只要那个儿子是你的,我就可以接纳他们母子俩。我说话从来算数,你尽可放心。”
  乐漫天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他已失去了知觉,听不出乐无涯的声音了。
  乐无涯皱眉道:“你既然能把这件事告诉马大娘,为何就不能把详情告诉你父亲呢?”
  乐漫天竟微微打起了鼾声。
  乐无涯冷哼一声道:“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瞒着我……告诉我她是谁,否则我就真的将你永远关在这里,让你在那些女人身上播种。”
  乐漫天的鼾声仿佛更响了。
  乐无涯又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打开秘室门,森然道:“马大娘!”
  马大娘悚然道:“奴婢在。”
  “好好照顾乐漫天。”乐无涯道:“但半年之内,我不希望他变成废人。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马大娘当然懂。
  “什么时候他肯回心转意了,再来禀报。”
  乐漫天突然凄声大笑起来。
  他并非不知道父亲说得到做得到,并非不知道他只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就可以脱离现在的悲惨境地。
  但他已不想再说什么。
  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假若在他被马大娘玷污之前,乐无涯就说出这些话,或许还可以使他回心转意,但现在已经晚了。
  彻底晚了。
  他违背了自己对天发下的誓言,违背了凭着自己儿子的弱小生命发下的誓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  ※  ※
  乐无涯本已走出密室大门,听见了乐漫天的狂笑声,他竟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脚步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乐漫天的笑声实在太刺耳,太刺心了。乐无涯无论如何,毕竟是个做父亲的人,世上做父亲的有谁能忍心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惨笑呢!
  乐无涯在秘室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乐漫天的狂笑变成了哽咽和呜咽,乐无涯仍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在等。他在等着儿子回心转意,等着儿子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说出那个女人现在何处;说出他乐无涯三岁半的孙子究竟在哪里。
  但乐漫天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说。
  ※  ※  ※
  辛黄突然叫了起来:“阿娇、阿媚!”
  两个婢女应声而入。
  辛荑冷冷道:“去把风淡泊带到这儿来,别让乐无涯看见。”
  阿娇阿媚领命而去,辛荑在地毯上缓缓来回走动着,眉头紧皱,口中不住低声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乐无涯,乐漫天。乐无涯,乐漫天…”
  乐无涯说乐漫天已死,辛荑当然不会相信。乐无涯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死。
  可乐漫天会在哪儿?是已悄然远遁,还是被乐无涯藏了起来?
  若是乐漫天已遁走,那么,给风淡泊通风报信的必定就是他。若是他被乐无涯藏了起来,那么很可能就是乐无涯在幕后主使。
  无论是哪种情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乐漫天已经开始实施一次欲置她于死地的秘密行动。至于乐无涯究竟是不是这一行动的幕后主使,她不知道。这个行动究竟牵涉了多少人,这些人都是谁,她也不知道。
  敌暗我明,辛黄心中竟也闪过了一丝恐惧。
  本来辛荑就一直怀疑乐漫天欲对她不利,这次征服风淡泊的过程中有人走漏消息,更证实了她的怀疑。
  乐无涯是个老狐狸,她无法收服他。从她认识乐无涯到现在的三年时间里,乐无涯从未看过她的眼睛。
  乐无涯似乎总能预感到危险来自何处,然后抢先一步避开。所以她和乐无涯之间只能是一种互相利用、互相依赖、互相猜忌的关系。他们时时刻刻都提防着对方,却谁也吃不了谁,谁也不敢贸然先动手。
  乐漫天和乐无涯却截然不同。
  据她掌握的情况看,乐氏父子的不和仿佛与生俱来,除了机敏、傲慢之外,乐漫天身上没有一点与乐无涯相像。而且乐漫天似乎事事处处都要和乐无涯对着干。
  自从知道有乐漫天这个人之后,她一直都想收服他。因为只要有乐漫天在手,乐无涯就算不甘臣服,也必定投鼠忌器,不致有太激烈的举动。乐无涯极其看重自己辛苦一生创建的基业,他当然不会愿意看着这片基业落入外人之手。
  然而乐漫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三年来,她始终没见到过乐漫天,好像乐漫天在蝙蝠坞里不过是个故事里的人物,她天天能听到别人谈论他,却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也曾不止一次,她亲自在夜深人静时满坞搜寻乐漫天。可每到一处,乐漫天总是刚刚离开,躲得很及时。
  她敏锐的感觉告诉她,乐漫天这个人极不好对付,确是她的劲敌。说不定他一直在暗中监视自己。
  这种感觉令她很不自在。不过她还是认为乐氏父子并非她真正的敌手,因为乐无涯不敢和她对视,乐漫天则干脆避而不见,他们显然对抵御她的“摄魂术”缺乏信心。
  这样的人,她根本就瞧不起,事实上她还从未遇到过一个她瞧得起的男人。
  在她看来,男人都极其可笑。他们要么自作聪明,要么傻得像白痴。要么勇如莽牛,要么胆怯如鸡。他们自私、贪婪、好色。
  他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好大喜功而又不自勉。
  他们都是由同一个池塘里的烂泥捏成的泥人,徒具不同的外形,对于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这些泥人竟全不堪一击。
  从她记事起,师父就教导她蔑视男人,教导她如何充分利用男人,而又绝不对他们心慈手软,等她身岁稍长,师父又教她“摄魂术”和各种媚术。
  她实在很感激师父,为自己生为女人而感到骄傲。她决心要以一身所学开创一番轰轰烈烈空前绝后的大业。
  要是连一个小小的蝙蝠坞都控制不了,她还奢谈什么大业呢?
  辛荑微微扬起了下颏,仿佛已看见乐氏父子赤裸着跪地哀求,求她赐予他们一点点快乐。
  她忍不住得意地笑出了声。
  门外响起了阿娇的声音:“小姐,风淡泊来了。”
  辛荑面上马上换上了迷人的微笑,声音也变得极其甜美:“请他进来。”
  风淡泊大步走了进来,满面狂喜之色,两手却软塌塌地垂在身侧。他似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阿娇等人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风淡泊和辛荑二人对立凝视。
  风淡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辛荑的眼睛。一看见这双眼睛,他心中的烦躁、惊恐、孤独和寂寞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脉脉的温情和无限的感激和忠诚。
  辛荑的目光温柔祥和,告诉了他许多东西。
  她向他解释他为什么要住在那间石屋里。她向他说明她对他的信任。她告诉他不要相信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她告诉他,要温和,不要烦躁,对他不信任的人也要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她告诉他假若乐无涯去看他,他应该在口头上表示服从,内心却仍只忠于她一人。
  她仅仅通过眼睛就告诉了他这一切。
  果然,风淡泊面上露出了温柔谦恭的微笑,他也用他的眼神向她表示了她希望得到的忠诚的保证。
  她轻快地解开他的穴道。她的面上带着世上最纯洁的微笑,她的目光告诉他要温柔些,越温柔越好,不要说话。
  风淡泊果然没有说话。他伸手轻轻拥住她,温柔地吻她,抚摸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缓缓倒在地毯上,风淡泊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的眼睛,在她的目光示意下,温柔地为她宽衣解带。
  辛黄满意地笑了,因为她知道风淡泊已经完全驯服了。现在她可以完全放心地尽情享用这个男人的身体了。
  她用目光随意地控制着他的动作和节奏,就像她驾驭过很多像风淡泊这样的年轻男人。他们的身体大都很强壮,很健康,可以满足她日益旺盛的欲望。
  他们又大多内力精湛,武功高强,可以为她做最难做的事,杀最难杀的人。他们杀人时不会有任何犹豫,因为他们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灵魂。
  他们已是没有灵魂的人,他们已是真正的工具。
  辛荑兴奋得尖叫起来,风淡泊也越来越兴奋。
  烛影摇红,红烛有泪。
  烛泪为谁而流?是为他,还是为她?
  还是为他们?
  ※  ※  ※
  乐无涯并非不知道辛黄的“事业”是什么。因为她的“事业”和他的“事业”本就是相同的,如果说乐无涯是个老木匠,那么辛荑就是个小木匠。
  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即便是小本生意,贩夫走卒,彼此之间也不免相争相忌,更不用说,乐无涯和辛荑这样做大事的人了。
  乐无涯和辛荑本不该同处一地的。当年辛黄要求进入蝙蝠坞时,乐无涯确曾犹豫过,就是担心一山不容二虎,怕斗得两败俱伤。
  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他确有许多地方需要借重辛荑,他舍不得放弃这一份强援,更存下了要将她收伏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是说这两条虎都很强壮凶猛。但如果其中一条只是小虎,那么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乐无涯自认是只“大虎”,他的根基要比辛黄深得多,势力自然也大得多。辛荑这只小虎无论怎么凶猛也强不过他这只大虎,小虎就会成为他的附庸,成为他的摇钱树和杀人的利器。
  即使辛荑有羽翼丰满的一天,那也必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乐无涯早就坐稳了江山,自然更不必害怕她了。
  乐无涯基于这些才收留了辛荑,现在却已有些悔不当初,因为辛荑的势力扩张得太快,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一直低估了辛黄的能力。
  他现在越来越体会到曹操收留了刘备之后的那种心情了。
  现在他必须找到迅速而有效的方法,来遏制住辛黄急剧扩张的势头,必须设法制止她控制蝙蝠坞的野心。
  乐无涯不得不承认辛黄的嗅觉十分敏锐。
  她怀疑给风淡泊通风报信的人是乐漫天,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自己也早已对儿子起了疑心。
  乐无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乐漫天竟想暗中谋反,取代他的地位?或者是想挑起他和辛黄之间的不和,令他们互相猜忌,以便将辛荑赶出蝙蝠坞?
  很多人都相信“知子莫若父”这句老话,很多当父亲的人往往也以此为骄傲,自以为能够洞悉儿女的心事,可乐无涯根本不相信这句老话,因为他这么多天根本不知道儿子心中想的是什么。
  乐漫天在外面有了妻儿,竟然一直都瞒着他,而且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仍然不肯松口说出详情,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乐漫天对他这个父亲的态度恶劣到了什么程度。他们仿佛不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乐无涯感到很伤心,很悲哀。
  他独自默默地呆在黑洞洞的小屋里,仿佛已完全被人遗忘。
  “老爷。”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人轻声说话:“属下天字一号求见老爷。”
  乐无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冷冷道:“进来吧。”
  屋门吱哑一声被推开,一个魁伟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天字一号。
  乐无涯坐在黑暗中,缓缓道:“什么事?”
  天字一号低声道:“属下得到消息,那个女人差人将风淡泊叫了去。”
  乐无涯冷冷道:“风淡泊本就是她的人。”
  天字一号道:“是。”
  乐无涯道:“没别的事就出去吧。”
  天字一号应了一声,却没有动。
  乐无涯冷哼一声道:“你还有何事?”
  天字一号道:“属下……属下等斗胆请老爷放了……放了公子。”
  乐无涯默然。
  天字一号稍一犹豫道:“老爷,公子是……是为老爷好,才……才……”
  乐无涯森然道:“才什么?”
  天字一号颤声道:“才在……暗中……保护老爷,保护蝙蝠坞的。”
  乐无涯道:“哦?”
  天字一号道:“公子是怕那个女人暗中坐大,控制蝙蝠坞,才跟她作对的。老爷,公子是一番苦心呀!”
  乐无涯冷冷道:“乐漫天是不是已经将你们收买了?”
  天字一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爷,属下等敬重公子的为人,因为公子确是全心全意为老爷、为蝙蝠坞着想,属下为公子做事,也等于是为老爷做事。”
  乐无涯道:“他都让你们做什么事?”
  天字一号低声道:“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个妖精赶出蝙蝠坞。”
  乐无涯默然片刻,又道:“前番沿途给风淡泊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天字一号道:“是公子。”
  乐无涯重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迅声道:“坞中有多少人听命于乐漫天?”
  天字一号讷讷道:“属下……不知道。但是老爷,公子和您都是属下们的主人,属下们照公子的吩咐做事,也是份内之责啊!”
  乐无涯突然有一种被架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好受。假若架空他的是别人,他必当先一刀杀了那人,然后再说其他。可那偏偏是他的儿子,是那个装疯卖傻的乐漫天。
  假若乐漫天勤勉上进,与他同甘共苦,早晚有一天他会让位于他的,因为蝙蝠坞本就是他们家族的事业。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会以这种方式夺权。
  如此看来,乐漫天之所以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这一大片基业自己早晚是会交给他的吗?
  天字一号虽没有告诉他究竟已有多少人投靠了乐漫天,但乐无涯知道,数目绝不会少。也许蝙蝠坞中的人,大半都已被乐漫天收买了也未可知。
  乐无涯终于感到了抑制不住的愤怒:“天字一号?”
  “属下在。”
  “你想过没有,今夜你泄漏了乐漫天谋反的消息,我一定会杀了你?”
  天字一号诧道:“公子谋反?没有的事啊。”
  乐无涯冷笑道:“还说没有的事?”
  天字一号咚咚磕起头来,嘶声道:“老爷,公子只是一片苦心为老爷着想啊!”
  乐无涯阴恻恻地道:“老实说,我很感激你。作为回报,我会让你死个痛快,落个全尸,保证不把你送去喂我那些宝贝。”
  “那些宝贝”当然就是乐无涯驯养的吸血蝙蝠。
  天字一号哀声道:“老爷,求求您,放了公子。属下命不足惜,但公子是老爷惟一的骨肉,您可万万不能杀他啊!”
  乐无涯寒声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成为‘天字一号’。乐漫天能收买你,也算他有本事。我可以告诉你,乐漫天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
  天字一号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悲嚎:“老爷——”
  乐无涯冷笑道:“我会找出所有的谋反之人,把他们完全送去喂蝙蝠!”
  话音刚落,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一下掠进三条黑影,齐齐跪下,其中一人大声道:“老爷,你不能这么做!”
  说话的正是天字二号。
  乐无涯已不再感到吃惊,这一幕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只听天字三号道:“老爷,一旦那妖精想吞并蝙蝠坞,老爷将以何计却之,以何人敌之?”
  天字四号却道:“老爷,您没有杀公子,是吧?”
  乐无涯默不吭声,静静地听着这四个他平生最信任的心腹,说着那些他最不愿听的话。
  他实在有点想笑,他实在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用了什么鬼法,使得这些本是他心腹的人如此对他说话。
  天字一号大声道:“老爷,属下四人抱必死之心,为公子请命。”
  乐无涯摇头道:“没有用的。我杀了你们,一样可以对付那个小妖精。”
  天字二号沉声道:“老爷,你这么想就错了。一旦公子遭难,蝙蝠坞中的人十之八九会背叛老爷。”
  天字四号道:“老爷,请您放了公子吧!”
  乐无涯缓缓道:“要我放他,并非完全不可以,但希望你们能告诉我一件事。”
  四人大喜道:“老爷请讲。”
  乐无涯道:“你们想必都已知道,乐漫天已有后代?”
  四人相顾哑然。
  乐无涯一字字道:“你们知是不知?”
  四人还是一声不吭,乐无涯也不再开口。小屋里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半晌之后,天字一号终于哑声道:“老爷,属下等不能说。”乐无涯默然不语。
  天字二号道:“属下等向公子发过重誓。”
  天字三号道:“公子说,日后会亲自禀告老爷。”
  天字四号道:“老爷,放了公子吧!”
  乐无涯还是一言不发。
  他心中在想一件事,他是不是该把蝙蝠坞交给乐漫天。
  从这次的事来看,乐漫天的确有才干,有心机,把蝙蝠坞交给他,乐无涯应该可以放心。
  放心归放心,几十年的基业一朝易主,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乐无涯能甘心吗?乐无涯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他当然不甘心。
  但无论他甘不甘心,交权看来已是大势所趋。如果他拒不交权,结果很可能会便宜了别人,蝙蝠坞很可能会被辛荑趁乱夺走。两下一权衡,交权给儿子自然要明智得多。
  交权的象征自然是他释放被关押的儿子了。可交权之后,他又该干什么?乐漫天会不会原谅他这个父亲?
  乐无涯的心从来没这么乱过。
  不知过了多久,乐无涯哑声道:“你们都起来吧!”
  四名护卫缓缓站了起来。
  乐无涯原本笔挺的身躯却好像突然间佝偻了下去。
  “我答应你们。”
  第十回 大漠奇遇
  八月初八夜。月已将半弦。
  秦凉听着外面的犬吠,忍不住微微笑了,轻声道:“咱家也得养两条狗。”
  陈思思曼声道:“明天你就出去,找两条好看一点的狗崽来。”
  秦凉顿了顿,道:“让小喜儿去吧!”
  陈思思想了想,道:“也好,我看你明天就帮我一起收拾院子吧!篱笆墙好像有点破了,门栓也该换一换。”
  秦凉半晌才歉疚地道:“思思,明天我得离开。”
  陈思思浑身微微一颤:“离开……去哪儿?”
  秦凉微叹道:“回扬州。”
  思思不出声了。
  秦凉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儿,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思思,你知道,欠人的债,总得还。我只能先回扬州,待八月十五事情了结后,我会立即赶回来的。”
  思思想起了那个被秦凉杀死的独眼和尚,心中更加惊恐。她虽然并不确切知道他回扬州要干什么,但很清楚他要去干的事一定很危险。
  思思偎了过来,全身紧紧贴住了他。他感觉到了她轻微的颤抖。
  “思思,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你怎了?我跟你说过,我还要给咱们的双胞胎儿子做架椅呢!”
  思思越发心酸,哭出了声。她实在不想和他分别,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肯。她根本无法想像,如果他不在,她该怎么办。
  秦凉搂住她的身子,笑道:“是不是害怕我又去找别的女人鬼混?”
  思思“哇”地大哭起来,活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
  秦凉叹道:“老天!你想把全村的人都吵醒是吧?你想让他们都到咱家来看热闹是吧?”
  思思将嘴压在他肩上,极力压抑住哭声,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顶着他的心口。
  秦凉的手轻轻在她肩上背上抚摸着,渐渐地,思思不再痛哭了,但仍在呜咽抽噎,她的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思思在低泣。
  “我当然要回来,”秦凉柔声道:“回来帮你收拾院子。”
  思思感到很冷。八月的秋风吹过窗棂,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思思!”
  “嗯?”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好,他们会待你很热情的。没事儿的时候,就出去串串门儿,好不好?”
  “嗯。”
  “别老闷在屋里。小喜儿明天要是弄回狗患儿,你就牵着它们到村边散散心,知不知道?”
  “嗯。”
  “咱们刚搬来没两天,要收拾的东西还多得很,你可别太累了。有什么重活粗活儿,等我过几天回来再干,啊?”
  “嗯。”
  “……”
  天已微明。霜华满地。
  秦凉打开院门,转身凝视着痴立在面前的思思,柔声道:“外面冷,进屋去吧,啊?”
  思思点点头,泪水流了出来,无法抑止。
  秦凉微笑道:“记住,千万别生病,即便生了病,也得吃药,不许不吃。”
  思思努力想笑一下。她的嘴角虽微微翘着,可泪水却流得更快了。
  秦凉扶住她的肩头,为她揩去冰凉的泪水,勉强笑道:“你马上进屋去。我要看见你进屋了,才肯上路。”
  思思缓缓地挪着步子,慢慢向后退。他们的目光始终紧紧交织着,交织出一首凄惋哀艳的诗。
  一首离别的诗。
  ※  ※  ※
  乐漫天缓缓坐了起来。
  他终于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他终于又获得了自由。
  而自由,往往意味着复仇的机会。
  他并没有仓促地跳起身,因为他穴道虽已冲开,浑身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好像他已经被人抽去了血肉骨架,只剩下了一具臭皮囊。
  他微闭双目,凝神调息,活力渐渐在丹田生成、积厚,又渐渐地沿经脉行走,直达四肢末梢。
  当他感觉到体力已恢复大半时,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冷冷环视着躺在他身边的五个女人。
  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睁开眼睛会看见什么样的景象,他也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父亲给他安排的,难道就是这么样的一种“结局”?
  这究竟算什么?如果是玩笑,这玩笑也未免太离奇、太残酷了吧?
  马大娘微张着大嘴,沉重地呼吸着,嘴角边还粘着什么东西,让人看了只会感到恶心。
  就是这个女人,使他破坏了自己的操守,使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要知道,那是他凭着儿子幼小的生命许下的诺言啊!
  “我一定要杀你。”乐漫天在心里道:“我第一个就杀你。”
  他绝不能容忍马大娘活在世上,那对他将是一种绝对不能容忍的污辱,甚至一想起她,想起她对他做过的事情就是一种奇耻大辱。
  至于那四个少女,他会救她们出去,送她们回家,给她们每人一大笔钱,让她们忘记在这个秘室里发生过的事。
  她们毕竟也是受害者。
  当他转头再朝马大娘看去时,不由浑身一颤,眼睛也瞪直了。
  马大娘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温柔地凝视着他。
  乐漫天全身一阵冰凉。
  他发现他并没有杀她的勇气。他甚至连正视她的勇气也在渐渐消失。
  但他不肯低头,不肯在她面前低头。
  马大娘沙哑着嗓子,轻轻笑了一声,问道:“你想杀我?”
  乐漫天直视着她的眼睛;用尽量平稳的声音答道:“是的。”
  马大娘道:“为什么?”
  乐漫天不答。因为他无话可说。认真说起来,马大娘也没有错。她不过是在执行他父亲的命令,她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件他父亲用来惩罚他的工具。
  只不过,她把工具的功能充分发挥出来了而已。
  那么错的是谁?
  是父亲吗?他问自己,却惊讶地发现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
  父亲当然是太想早一点抱孙子了。父亲已对他这个当儿子的完全绝望,而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可“孙子”却只是一个遥远而渺茫的字眼,父亲能不急吗?
  父亲在急愤中干出这种愚蠢之事,不也情有可原吗?那么,他能怪谁呢?
  他只能怪自己。
  乐漫天悄然一叹,缓缓起身,朝自己那堆衣裳走去。
  “我不杀你。”
  他的声音仍然很冷,但已不傲慢,甚至还有几分苍凉和无奈。
  马大娘静静地坐着,看他慢慢穿衣裳。她的眼中,似有一种奇怪的神采在流动。
  她突然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双脚,仰起脸,嘶声叫道:“你不能就这么把我甩了!你已经……我会给你生儿子的!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
  乐漫天没有动,他只是漠然俯视着疯狂的马大娘,冷冷道:“你可以去跟老爷说,你肚子里有他的孙子,他会好生安置你。”
  马大娘猛撼着他,悲声道:“我要你,我就要你!你不能不管我,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不能丢下我!”
  乐漫天漠然道:“如果你真的那么自信你能为我爹生个孙子,那你的儿子尽可继承他爷爷的家业,你也尽可尝一尝当主人的滋味。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马大娘用力扯着他的衣裳,将脸埋进他大腿间:“不,你不能,不……”
  乐漫天怒道:“松手!”
  马大娘当然不会松手,而且也不再说话,只是乱亲乱咬着,死死箍着他的双腿。
  四个少女早已吓醒,哆哆嗦嗦地偎进墙角,惊恐地看着疯狂的马大娘和愤怒的乐漫天。
  乐漫天眼中闪出了凶光,他的右掌已微微抬起,随时都有可能落在马大娘头顶上。
  马大娘抬起眼睛,无畏地仰视着他,就是不肯松开。
  乐漫天的手掌渐渐压下,离她的百会穴越来越近。马大娘的眼中闪出了狂热的光芒,那种只有真正疯狂的人才会有的目光。
  乐漫天的手掌无力地垂下了。
  他无法下手杀这个疯女人。不仅因为杀了她势必会伤害自己,也因为她的确有可能会给父亲添一个接班人。
  虽然马大娘毁了他,但他却不能毁去她,世间的事,就有这么不公平。
  乐漫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潸然而下。
  他感觉到马大娘正狂热地亲吻着他,他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反应。但他的心却如同一片荒漠,什么生命都无法生存下去的荒漠。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就像是一个在大漠上独行的旅人,水已用完,他只有在沙漠的腹地等死。但体内求生的欲望却使他一次又一次将拔出来的剑又送回鞘中,他还要等,等人来救他……
  乐漫天陷入了痴迷之中,好像他真的已置身于大漠,真的已奄奄一息……
  ※  ※  ※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天上虽已无月,但鸡声在耳。秦凉走在白霜铺满的木桥上,忍不住想起了李商隐的这两句诗。
  他也忍不住想起了大漠。在大漠上也一样,你走过沙丘,会留下一串足迹。
  风起沙流,足迹会被湮没吹走,好像你从来没从那上面走过。太阳出来时,霜桥上的足迹也会消失,因为霜已被晒干。
  想起大漠,秦凉的心中顿生出万般豪情。
  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光,就是在大漠上度过的。他在大漠上整整呆了一年,和许多的牧人交过朋友,喝过他们的奶茶,饮过他们的马奶酒,唱过他们的悲凉的歌曲,跳过他们的粗犷奔放的舞蹈。他们把他视为兄弟,视为英雄,他们慷慨地送他最好的骆驼、最好的骏马。他拒绝过他们送来的女人,也拒绝过半夜钻进他怀里的赤裸热情的牧女……虽然拒绝会伤他们和她们的心,他还是要拒绝,因为他的远在中原的家乡,还有一位少女在等他。他不能对不起她。
  他曾经在大漠上杀过人,也曾被人追杀,在茫茫的沙漠上疲于奔命。他喝马尿、吃草根、吃能碰到的任何活物,象蛇、蝎子和蜥蜴。在万不得已时,他会杀掉心爱的忠诚的马,流着泪饮血吃肉。
  白天,太阳能晒得他晕倒数次,夜晚,他只能把自己埋进沙里御寒。在孤独和寂寞中,是什么使他支撑着活下来了呢?
  是那个等着他的少女。
  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他默念着她的名字时,寒夜就会变得温暖,太阳就会不那么炽烈。只要他念着她,死去了都还能再活回来……
  秦凉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叹口气,摇摇头,赶开了那个少女的影子,可他的思路仍在大漠上。
  他记得有一次,他在瀚海大漠的腹地,发现了一个已奄奄一息的年轻人,他记得当时他都怔住了,为那个年轻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而惊讶。
  那个年轻人半截身子已被埋进沙里,脸上已经又焦又烂,眼皮和嘴唇都肿得不像样子了。
  但他能肯定那年轻人还活着。
  年轻人的右手握着一柄剑,剑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断成两截的毒蛇和蜥蜴,很显然这是他在未昏迷时杀死的。
  秦凉之所以肯定年轻人没死,就是因为当他伸手抱那年轻人时,年轻人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是右手。握剑的手。
  秦凉记得当时自己的心也抽搐了一下。
  ※※,※
  他已快要死了,不会有人来救他的。不必再有毒物来袭击他,只要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会把他晒死……
  他觉得灵魂正从他躯体里往外溜,就像是被太阳晒热的水汽。他极力想把它抓回来,可办不到。
  “我不能死……我要回家……回去告诉父亲……”
  他努力告诉自己,他不能死,也不会死。他还没有完成任务,他必须赶回江南,赶回家告诉父亲也先已背信弃义。
  他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伫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江南,那里山温柔、水缠绵,那里有美酒,有美人儿……
  他似乎听见父亲沉重有力的声音:“漫天,此去瓦剌,见到也先,务必将此信面交,并转述我对他的企盼。此信绝不可失,若有危险,速将其毁去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他听见自己在答应:“爹,我早就想去大漠逛逛了,我一定会办好的,您放心!”
  然后,就是瓦剌国师也先的大笑声在大帐内回荡:“你们南人都是些胆小怕事的懦夫,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当年张飞鸿也说和我两面夹攻中原,结果呢?结果又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
  他辩解道:“张飞鸿行事不密,以致功败垂成,但并非胆小怕事之徒,国师何以懦夫视之?家父智机武功,更非张氏可比,遑论家父现有之实力了!”
  也先大笑道:“你陈家自鄱阳湖兵败于朱氏后,更有何实力可言?左右不过是鄱阳残留下来的一些水匪之后代而已!你们居然也想和本国协力推翻朱家天下,不是太可笑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他愤怒了,抗声道:“国师若以水匪视我陈家,亦无不可!但国师想必也还记得,把你们蒙古铁骑赶出中原的,不仅只是朱元璋、徐寿辉,还有张士诚、明玉珍,还有我先祖陈友谅!”
  也先的大笑声顿住了。整个大帐里,只有他的声音在激荡。
  “国师与张飞鸿有约,张飞鸿兵败而退回海上,仍日夕不忘进取中原,国师何以一败之后,按兵不动至今?国师亦与家父有约,何以当我之面,辱及家父及先祖?现今朱祁镇已在国师之手,国师若不善加利用,再战中原,岂非失约?家父已号令部属,俟国师东进北京时,便一鼓而下南京,国师若失约背信,又岂是大丈夫行径?!”
  也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陈家的大丈夫到底是不是真的。-—念在我和你父亲曾有点交情的份上,我不杀你。”
  也先果然没有杀他,而且还派了许多人护送他回中原。他也不得不佩服也先,觉得也先至少还算是个够意思的人。
  不料走到瀚海大沙漠的腹地后,那些护送他的人在一天夜里偷偷跑了。他们带走了马匹、骆驼、食物和水,只给他留下了一只小小的皮囊,盛着可怜的一点点水……
  他靠着这点水活了两天。今天是第四天中午,他已实在支持不住了。
  当他听到马蹄声响起时,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本想跳起来呼救的,但这口气一松,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秦凉记得,他并没有费太大的劲儿,就使那个年轻人活了过来。他实在惊诧于那年轻人生命力的旺盛。
  他从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了感激,但也有骄傲、自尊和敏感。
  他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会救你的。你应该感激老天,是他不想让你死。”
  年轻人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话,但秦凉制止了他:“你体质太虚了,先不要说话,喝点水,歇一歇,再稍稍吃点东西。”
  年轻人很听话地照他说的做了。秦凉搭起了帐篷,让年轻人躺在里面,吩咐他好好休息,然后就走开了。
  秦凉跑了很远的路,从一队商人那里买来了一匹骏马和两大袋水、一皮袋酒、一袋干粮,又匆匆往回赶。
  他回到帐篷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年轻人已经醒来,正坐在帐篷里吃东西,一看见他进来,立即站了起来,就想跪下。
  他连忙扶住年轻人,笑道:“不必如此,我早说过你不必谢我。”
  年轻人沉声道:“兄台的恩情,在下不敢言报,但将日夕铭记在心。”
  秦凉和年轻人对面坐好,打开装酒的皮袋,你一口我一口地痛饮起来。
  秦凉记得,年轻人的酒量很好,称得上是海量。
  他问年轻人:“兄台来自江南?”
  年轻人道:“是,苏州。”
  他道:“苏州?好地方!”
  年轻人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天字,请兄台直呼贱名。”
  秦凉自然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那个自称“陈天”的年轻人。
  “陈兄远来大漠,不知为了何事。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说好了。”
  “陈天”道:“在下本是一介书生,但又耽于学剑,两皆不成,惟好游历天下,吟风弄月。因思塞外风光绝佳,便单骑北上,不料遇到劫匪。”
  秦凉道:“陈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陈兄可应允否?”
  “陈天”道:“兄台但有所命,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凉大喜道:“如此就多谢兄台了。此事实是干系重大,关系到我大明江山和千万百姓的生命。陈兄肯帮忙,实是天幸。”
  秦凉发现,“陈天”的双目中闪出了迫人的寒光,“陈天”的手也按在了剑柄上。
  但秦凉并没有起疑心,他相信“陈天”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他。“天陈”是个骄傲、自尊的年轻人,这样的人,如果正直的话,就一定不会忘恩负义。
  果然,“陈天”严肃地道:“兄台请讲。”
  秦凉道:“这里有一封信,请陈兄回到京城时,面交兵部于大人,越快越好。而且,此信只可交给于大人一人。”
  “陈天”沉声道:“在下一定办到。”
  秦凉起身一揖到地:“我为天下苍生,感谢陈兄……”
  秦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微微笑了。他实在很感激那个叫“陈天”的年轻人。若非“陈天”帮忙,他也许还要在大漠上不知呆多少年。
  “陈天”是苏州人,而且是个武林高手。他怎么后来就一直没听说过苏州有这么一号人呢?
  ※  ※  ※
  乐漫天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炸开了……
  他记得他听到那恩人让他带的信关系到大明江山时,确实吃惊不小。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救了他性命的人居然也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而且和他正好是对立的。
  他要雪先祖之耻,从朱家手里夺回天下。那人却是要保卫大明江山不受瓦剌的侵犯。
  他记得他当时真的很想拔剑杀了那人,但终于还是没有动手。一来是因为他体力并未完全恢复,二来那人眼中神光湛然,显然内功极深,三来么,他也实在下不了手去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答应了。
  他骑着那人送给他的骏马,满载水和酒食,揣着那人要他转交于兵部的密信,告别了那人殷殷的目光,走上了东归之路……
  他做了件对不起那人的事——他拆看了那封密信。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而这几句话却决定了历史:“闻也先将遣叛阉喜宁回京,请设计斩其于途,以绝瓦剌野心,则帝驾可归。”
  乐漫天记得,他看了这几句话,差点掉下马背。
  他知道太监喜宁曾是朱祁镇的心腹,也先派其回北京的目的很堂皇,说是为了报告中原皇帝在瓦剌的起居状况,以示通好。
  乐漫天绝对没想到,喜宁居然成了也先的“谋士”。
  如果他将这封信交给大明的重臣于谦,喜宁必死无疑,那么也先也只好息绝攻取中原之心,送回朱祁镇。
  那么,他陈家夺取天下的计划也就成了泡影。如果没有强大的瓦剌为外援,陈家在江南将不会有任何作为。
  如果他毁去此信呢?
  乐漫天记得他当时为此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那封信无论他送不送,都让他感到痛苦。
  迷迷糊糊地入了居庸关,进了京城,乐漫天还是没有确定是不是该去找于谦。
  他最终还是将那封信当面交给了于谦。
  他记得他见到于谦后,不自觉地感到心虚,感到气馁。于谦眼中的凛然正气使他感到胆战心惊。
  任何一个内家绝顶高手,也不会有于谦那双清澈明亮、锐利非凡的眼睛。
  于谦看完信后,激动地对他深施一礼,大声道:“天下苍生得免兵灾,皆先生之赐也!”
  于谦不说“大明江山”,而只说“天下苍生”,这四个字震撼了乐漫天的心。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对自己坚信不移的信念产生了怀疑。从他懂事起,父亲就一直告诉他要以“天下”为念,却从未说过要以“天下苍生”为念。
  他站起身还礼:“这是在下那位恩公的功劳,在下不敢掠美。朱家天下有于大人和那位恩公这等人辅佐,想必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在下要夺天下,生非其时!”
  于谦凝重地道:“先生何人?”
  他昂然道:“先祖汉王陈友谅!”
  于谦眼中神光四射。他以为于谦会马上叫人冲进秘室捉住他。
  于谦道:“先生不说,岂不更好?”
  他道:“不说我憋得慌!我为你送来这封信,只不过是为了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我做出这种事,已无颜以对列祖列宗,但求于大人赐我一死。”
  于谦凝视着他,突然笑了:“陈先生,我这个人岁数虽还不太大,但耳朵已经很不好使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于谦竟然肯放他走,这使乐漫天大为惊诧。
  于谦道:“我只知道我派到瓦刺去的人已送回密信,其他事一概不知。”
  乐漫天垂下了眼睛:“这样最好。”
  他记得那天于谦亲自将他送到城南芦沟桥头,轻声道:“陈先生,望好自为之。凡事多想想,三思而后行,方是百姓之福。我并不知道你的基业在哪里,也不会告发你。但你要知道,如果你起兵,我们就只好……唉!”
  乐漫天也低声道:“于大人,朱祁镇不日将归,景泰帝将置之于何处?于大人乃扶立新君之主谋,而朝中耆老,只怕更恋旧吧?”
  于谦默然。
  乐漫天道:“我料朱祁镇必会复辟,那时还请先生助我,我必以国士待先生。”
  于谦厉声道:“陈先生,勿须多言!于某决不是反复小人!”
  乐漫天陷入了痛苦迷惘之中,他睁开眼睛,想赶开往事的影子。
  马大娘为自己狂乱的情欲设计着各种动作,她似乎是要讨好他,又似乎是要报复他。
  他无法得到解脱……
  ※  ※  ※
  秦凉对苏州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他在苏州有几个朋友,也有几个相好的妓女。
  他并非没有向他们打听过“陈天”,但没有人知道,秦凉也就作罢。
  说实在话,即使“陈天”在苏州,秦凉也不会去见他。
  岁月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更可以使人改变心情。昨天也许你还是高高在上,今天就落入了深谷。昨天也许你会高高兴兴地看见某一个人,今天你却恨不能看见他的影子就想躲。
  秦凉不知道“陈天”现在看见自己,会有什么想法。他想,出现在“陈天”眼中的必定会有怜悯和鄙夷。他不想看见那种眼神。
  因为他不想让“陈天”失望,不想让“陈天”知道,当年的救命恩人、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竟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想让“陈天”感到一种莫大的嘲弄——他弄污了自己的形象。
  就他的观察,他可以肯定“陈天”是个自尊自强、文武双全、聪明正直而且很有修养的人,这样的人,当然会有光明的前程。
  秦凉走过了霜桥。
  太阳还没有出来,前面还会有霜桥……
  ※  ※  ※
  忘恩负义实在是人类的一种通病。任何人都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忘恩负义,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忘恩负义。
  对某一个人的忘恩负义只会损害某一个人,但对一群人的忘恩负义影响就太大了。
  乐漫天将密信交给了于谦,就等于是对陈家的忘恩负义,陈家“恢复天下”的大计将会更艰难,希望更渺茫。
  于谦终被处死,是朱家对天下的忘恩负义,其结果只会使有识之士对朝廷感到失望、灰心。
  乐漫天在听到于谦惨死的噩耗后,发疯般地冲出了蝙蝠坞北上。但他究竟去北京干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去北京。
  他听说于谦被害,真实罪状之一是公结江南水匪陈友谅之后,密谋造反。那么一定是有人偷听了他和于谦的谈话,暗地里捅了一刀子。
  于谦为此而死,错在何人?这是不是乐漫天又一次的负义忘恩?那位大漠上的救命恩人如此信任他,他却偷看了密信,而且还冲动地对于谦说出了那么多怪话,他怎能对得起那位恩人?
  乐漫天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走在去北京的路上时,耳中听到的却尽是平头百姓对于谦的恶毒的诅咒——这些人可就是于谦日夕为念的所谓“天下苍生”啊!
  这是不是“天下苍生”对于谦的忘恩负义?
  乐漫天不记得当时自己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清醒过来时,已身陷囹圄。罪名是“大逆不道、乱杀无辜”,且属于谦死党,公然叫嚣要为于谦报仇。
  乐漫天听得这些罪名后,忍不住仰天狂笑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时刻不忘推翻大明江山,却被视为大明忠烈于谦的死党。
  这岂非是莫大的讽刺?
  他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不料想却仍有人从锦衣卫的魔爪中将他救了出来。
  领头的是一个女郎,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女郎,很美、很热情,也很疯狂。
  他不想陷入“英雄美人”的结局之中,所以他刚脱囚车,就抢了一匹马逃走了。他知道这些救他的人才真是于谦的“死党",他却不是。
  可他却没跑掉,当天晚上就在一家客栈中被那个女郎堵在被窝里。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责怪他忘恩负义,而是骂他是块木头,因为她就在被窝里,而且还压着他,可他居然不肯动弹。
  结果是“木头”狂怒地推开了她,并且恶狠狠地把她饱揍一顿。自己跑到屋顶上“餐风宿露”去了。
  他之所以要打她,并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他想打人,而她又恰巧离他最近。
  他这么对待她,岂非又是忘恩负义?
  此后足足有三个月工夫,她一直死缠着他不放,无论他怎么躲也躲不开,怎么骂她也骂不走。打她更没有用,他越是打她,她越是高兴。
  碰到这么个主儿,乐漫天还有没有办法呢?
  当然有。
  他忽然开始变得温柔,变得情意绵绵,变得疯话连篇,他搂着她,柔声告诉她,说他真的很爱她,他之所以那么躲她打她骂她,是因为他实在不想连累她,可她既然这么情真意切,他也就决定把自己交给她……总之,他把他所知道的最肉麻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还热泪盈眶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被吓跑了,临走还狠狠给了他四个耳光,外加两脚,她连回头看他一下都没有。
  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好的。一旦那件东西自动送到你手上,你又会觉得它没什么稀奇的地方。
  乐漫天赶走了她,心里却更孤独寂寞了。
  他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很想出家,因为他觉得活在尘世上没什么太大的意思。父亲的霸业不可能成功,朱家的天下也不会太长久……女人更是不过尔尔,既不值得珍惜,也不值得糟塌。
  但出家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出家不过是江湖人求生保命的一种手段,或是贫苦人一种混饭吃的职业。
  他当时的确感到茫茫天下,竟无他容身之地。
  直到他遇到“她”为止。直到他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为止。
  “她”从未跟他说过话,但“她”并非哑巴。他听见“她”逗儿子玩时,说话的声音又甜又美,柔润动人。
  他从未见过“她”的容颜。“她”总是用黑纱蒙着面,他们的欢爱都是在黑漆漆的夜晚进行的,在黑漆漆的洞中进行的。
  他在心中称她为“夜娘”。
  她似乎就是夜的女儿,是黑暗中最优雅最可爱的精灵,是他并不算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最令他难忘的、也是最美好的记忆。
  可也仅仅只是“记忆”而已。
  除了“记忆”而外,“她”还给他留下了什么呢?如果夜娘决定不回到他身边,他就只可能在记忆中想她,想他们的儿子……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见到夜娘的,他只记得自己在桐柏山中的一家酒店里喝醉了,一觉睡醒时,夜娘已在身边。
  夜娘住的地方是一处深谷,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他奇怪夜娘是怎么会居住在那个地方的。他问过,但夜娘不说。
  他不知道夜娘干吗一定要蒙面。他问过,但夜娘不说。
  夜娘就像是一个谜,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很安心地在那个“世外桃源”中住下了,并希望自己能永远住下去。
  虽说如此,他还是找过出路。夜娘并没有限制他行动的自由,他可以在深谷里四处转悠。
  他试着寻找出谷的通道,连深谷的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找遍了。除了几个小的可怜的兽穴外,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难道夜娘出谷入谷,都只能沿着峭壁攀行?
  他也试着向上攀行,试过几次,终于没有勇气攀到百多丈高的崖顶。
  夜娘的武功,岂非高得不可思议?
  他不明白夜娘为什么把他“抓”到这里来。难道她仅仅是因为寂寞了,想找个男人做伴,而他又恰巧是那个男人?
  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留下来。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陪她一辈子。
  可夜娘显然并没有要他陪她一辈子的意思。进谷后三个月的某一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世外桃源”中。
  他在桐柏山中整整找了两个月,居然没有找到夜娘和她的峡谷。夜娘就像是个梦一般消失了。找到后来,他也怀疑自己真的做了一个很香艳的怪梦。
  但这个“梦”的时间似乎也太长了一点。然而,人生既然都不过是一个梦,三个月的梦好像也并不算长。
  他放弃了努力,又回到红尘中,依然为陈家的大业奔波。但他已实在没兴趣。渐渐地,他就不再忙乎那些父亲交给他的事了。无论父亲怎么猜测,也没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至少是不太清楚。
  然而,整整一年后的同一天,他又到了桐柏山中的那家酒店,又喝醉了,醒来时,又已在夜娘身边。
  夜娘将一个胖嘟嘟、雪白粉嫩的小男孩抱给他看。
  这是他的儿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欣喜地亲吻着儿子的小脸,感激地望着夜娘。
  夜娘转开了眼睛,但他已瞥见了她眼中晶莹的泪花。
  他许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幸福,比所有的人都幸福。生活重又充满了光明,人生重又有了目标,他怎能不感到幸福呢?
  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夜娘也不愿跟他一起出山。她总是摇摇头,抱着儿子走开,好长时间不理他。
  她哄儿子的声音让他感到嫉妒。终于有一次他生气了,大声吵吵起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好歹我还是你儿子的爹,你就这么对我?”
  夜娘冷冷看了看他,提笔在纸上写道:“如果你从此不碰其他女人,我就跟你说话。”
  他的火气更大了:“我告诉你,自打上次离开你之后,我就没碰过其他女人!”
  夜娘不为所动,又写道:“你发誓,凭咱们的儿子发誓。”
  他绝对相信自已的武功和定力,他当然愿发誓,而且绝对相信自己会守诺……
  于是他就发现,夜娘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但她并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摘下蒙面巾,她要考验他五年,如果他能顺利通过考验,她才答应跟他走。
  这一次他同样只呆了三个月,就又在昏睡中回到凡尘。
  从此后,他的一颗心就全系在那“世外桃源”里的夜娘和儿子身上了。他不理会父亲要他成亲的“忠告”,也拒绝和任何女人来往。在别人眼中,他变了,变得懒惰、落拓、猖狂。
  可现在呢?
  五年期限未满,他就“食言”了。无论他是否出于自愿,他总归是栽在马大娘身上了。
  如果夜娘来找他,他将如何面对夜娘?就算夜娘永远都不会来找他,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更何况这种“食言”又是一种奇耻大辱呢?
  他感到自己已快要熔进马大娘湿润肥软的大嘴里,快要被吞进去,而他却无能为力,不能自拔……
  他痛苦地嘶叫起来。
  他从一开始,就对辛黄的到来感到不满,但拿主意的是乐无涯。他虽是乐无涯的儿子,以前也曾叱咤风云,但因近来的懒惰和装疯卖傻,已失去了“参政”的权利。
  他感到辛荑的存在对自己的守诺是一种极大的威胁。尤其当他看见那些青年高手被她迷得失去了理智和记忆之后,更是惊骇。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装疯卖傻,以图躲过辛荑的诱惑。同时,他也暗中联络人手,准备将辛荑赶出蝙蝠坞去。
  辛荑这次去扬州,一为“筹”钱,二为收罗张珂。乐漫天悄然随行,探她底细。结果发现她的确能摄魂,而且精擅魔音。
  他的另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看见了那个在大漠上救了他性命、又毁了他信仰的人。
  那个人当然就是秦凉。
  他也没料到,昔日的大英雄,居然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看见了秦凉,秦凉却没看见他。
  他不愿和秦凉见面,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就是不愿意。
  结果他还是看见秦凉了。
  正如他不愿被女人诱惑,却还是被马大娘“诱惑”了。
  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是不是该被诅咒?
  ※  ※  ※
  马大娘终于松开了他,嘶声笑道:“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的,嘻嘻……你舍不得杀,你舍不得杀我,嘻嘻……”
  乐漫天瞪着她。他只是那么死死瞪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马大娘笑道:“我会生儿子,我原来就会生儿子……我向来就是生儿子的,嘻嘻……我会给你生儿子,给乐家留后,我会……”
  乐漫天突然间觉得自己想笑,想放声大笑。于是他就开始笑,扯开了喉咙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疯狂而且绝望。
  马大娘骇然望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少女更是吓得战战兢兢,直往墙角里缩。
  乐漫天突又止住笑,抓起马大娘的衣裳,扔给她,微笑道:“马皇后,您该穿上衣裳了!”
  他又指着那四个少女,缓缓道:“你们不用怕,我也封个贵妃什么的给你们做做。马上穿好衣裳!当贵妃的人怎么一点体面都不讲?”
  石壁移开,乐无涯威严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大护卫。乐漫天笑嘻嘻地跪下了:“孩儿给太上皇请安。”
  乐无涯的老眼中射出了凛冽的冷光:“马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马大娘张口结舌。
  乐漫天喜孜孜地道:“启禀太上皇,马皇后肚子里有一个小皇帝,日后要登基的。”
  乐无涯身后的四大护卫也面上变色——乐漫天似已真的疯了。
  乐无涯僵立半晌,缓缓走了出去,他的身子似乎佝偻得更厉害了。
  “不许乐漫天他们六个人再出来。”
  这是乐无涯“收权”后下的第一道命令。
  第十一回 旧梦新愁
  凹凸馆前车水马龙,笑语喧哗,根本不像是一个月前刚刚发生过命案的地方,而且看来生意似乎优胜往昔。
  柳影儿低声道:“爹,就是这里。”
  柳红桥一皱眉头,哼了一声,低喝道:“都进去!”
  一行十人苦着脸进了凹凸馆。
  秦凉满面堆笑地迎了出来,低声道:“各位可是万柳山庄来的朋友?在下秦凉,华兄的朋友,特代华兄为各位接风。”
  柳红桥冷冷打量了他一下,寒声道:“华良雄在哪里?他为何不来?”
  秦凉忙赔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柳庄主了,久仰、久仰!柳庄主,华兄只说尚有要紧事,须得暗中查访,等不及和各位见面了,要秦某代为致歉。柳庄主若有吩咐,秦某可效微力。”
  影儿怒道:“他是做贼心虚!”
  秦凉微笑一揖道:“这位定然是柳女侠了,幸会、幸会!淮扬一带,柳女侠的名头已响亮得很了。”
  柳红桥叹了口气,只得先把随行众人向秦凉一一引介。
  那个长髯五绺、相貌清奇的老者,正是以伏虎拳法名动武林,享誉数十年而不衰的“沧州一只虎”白野。
  一个矮胖的红面老者,乃是德州府的“青龙偃月”吴敌。此老虽不及关公魁伟,却喜自比关王爷,手中一把青龙偃月刀竟也重达百二十斤。
  一个身着一袭灰布旧袍的质朴老者,却是济南的“赛仁贵”赵无畏。济南赵府乃是武林世家,赵无畏更是以自创的一套“赵家神掌”享誉武林。
  一个气宇轩昂、伟岸肃穆的中年大汉,便是号称“八方来朝”的孟天王。此人生具霸王之相,武功如何却鲜有人知。不过据说他出道以来尚未有过败绩。
  第五个是个形容萎琐的阴冷老头,报出的名号却令秦凉心头一凛,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竟就是天下三大凶神之“大凶”、号称“一王剑”的王毛仲。
  武林中传说王毛仲早已不在人世,却不料竟被柳红桥请了出来。
  能请动这五人一齐出山的,天下除了柳红桥实在也想不出再有谁了。秦凉一一躬身致礼,除王毛仲外,另外四人也都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
  王毛仲坐在靠墙角的一把椅子上,两只小眼睛阴森森地盯着秦凉,一声不吭。秦凉被看得毛骨悚然,面上却仍干笑着,又和另外三人见礼。
  这三人中有两个是仆人打扮的哑巴,一个叫阿大,一个叫阿二,他们的眼睛也都一直狐疑地盯着秦凉。
  另一个则是黑巾蒙面、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她的目光冷得似能透骨而入,却也一声不吭,看样子却又不似是哑巴。
  柳影儿介绍说,这位年轻女郎是她的朋友,是特地来帮助她的,秦凉唯唯,但神情似乎有点不相信。
  这位名叫白菜的女郎会不会就是柳影儿的姐姐柳依依呢?秦凉好像很有些怀疑。
  柳红桥不悦地道:“秦先生,华良雄到底去了哪里?”
  秦凉低声道:“柳庄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华兄临行时,吩咐在下张罗好各位的食宿,在下已在城南‘李记'客栈给各位订好了房间,咱们先过去如何?”
  柳红桥面上出现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声音也柔和多了:“秦先生想得果然周到,此处的确不是我辈中人久留之地。秦先生,这就请带路吧!”
  一路上,柳影儿一直挺好奇地打量着秦凉。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秦凉,可就是想不起来。
  王毛仲一直闷着头没吭声。但他也一直在注意着秦凉的一举一动。
  柳影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秦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秦凉转头,微笑道:“哦?不会吧?”
  柳影儿固执地道:“我想不起来了,但我敢肯定我以前见过您。”
  秦凉点点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吧!在下是属于那种样样平常的人。这种人所在皆有,柳女侠肯定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但印象却又不深。”
  影儿道:“秦先生,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秦凉道:“的确不是。在下原是江西会昌的一名寒士,家境还算过得去。少年时突发痴想,要览尽天下名山大川,于是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初时倒还玩得兴致勃勃,可到了扬州,两脚就不听使唤了。”
  影儿冷哼了一声,知道他是被青楼里的坏女人们迷住了。被坏女人迷住的男人,当然不能算是个好男人。
  “可秦先生怎么会认识华良雄的呢?”
  秦凉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下和华兄可算得是同病相怜,他有家回不得,在下也是一样。”
  影儿急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华良雄的家在哪里?”
  秦凉苦笑道:“柳女侠何必明知故问呢?”
  柳红桥突然转身,逼视着秦凉,冷冷道:“你对华良雄的来历很清楚?”
  秦凉也只好站住:“在下和华兄彼此意气相投,同是无法回头的浪子,彼此都曾在醉后倾吐过心中的苦水。华兄的事,除了各位,大约只有在下最清楚了。”
  影儿叫道:“他是不是华平?”
  秦凉沉声道:“是的。”
  柳红桥和影儿都僵住了。尤其是影儿,她为自己在济南被华平轻松地骗过而震惊。
  秦凉叹道:“华兄知道你们不会放过他,所以就自己先走了。他不想跟你们照面。”
  影儿好容易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道:“他就是躲到地下,我也要杀了他!”
  王毛仲冷冷地道:“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客栈。”秦凉道:“柳庄主,据华兄所言,风少侠被囚在蝙蝠坞。”
  “蝙蝠坞”三字一出口,几乎所有的人面色都变了。王毛仲虽然没什么吃惊的神情,但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蒙着面的白菜眼中.也闪出了惊恐的神色。
  柳红桥沉声道:“果真是乐无涯?”
  秦凉道:“不错。华兄和在下这几日抓了不少人寻问情况,终于得到了一点儿消息,只是尚不知蝙蝠坞的路怎么走。
  华兄这次去太湖,是想先亲自探查一下,偷偷掩过去,出其不意地端掉乐无涯的老巢。”
  要想端掉乐无涯的老巢蝙蝠坞,世上可说没有一人有此能力,但柳红桥却相信秦凉之言无虚。
  华平武功虽非绝顶高手,一身毒功却是天下无双。其用毒术之高明,就连华雁回也难以匹敌。“松风阁”毒功毒术的集大成者,就是华平。由华平暗中用毒对付蝙蝠坞的人,即使不能毕奏全功,亦必可大大削弱蝙蝠坞的力量。
  柳红桥道:“华平已去几日?”
  秦凉道:“前日走的,想来已到苏州。他说让各位赶去天下第二泉边,由他再安排人手护送各位去太湖。柳庄主是否歇息一日再去?”
  柳红桥心急如焚,道:“不用歇了,马上就走……秦先生,褚不凡究竟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秦凉道:“据在下所知,褚帮主和乐无涯是生死之交,彼此救过对方的性命。但这件事他可能并不知情。”
  柳红桥道:“哦?”
  吴敌奇道:“老夫好像从未听说过乐无涯有朋友。”
  白野也道:“褚不凡和乐无涯竟会是'生死之交',这话只怕没人肯信吧?”
  秦凉苦笑道:“也许正因为没人肯相信,才是真的。”
  赵无畏道:“秦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秦凉道:“也许正因为乐无涯不交朋友,一旦他真的有了一个朋友,就肯定是生死之交。”
  影儿急得跳了起来:“快去吧!你们还吵什么?!”
  秦凉含笑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时候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还是不要预先知道的好。
  秦凉不敢肯定,柳影儿知道风淡泊的现状后,会发生些什么事。
  王毛仲冷冷道:“秦先生,你不去?”
  秦凉恭恭敬敬地道:“在下虽也学过几手庄稼把式,但实在是很不像样子,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反而给各位添麻烦。”
  王毛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老夫不怕麻烦。”
  秦凉讪笑道:“可……可……可在下实在……实在无法……脱身。”
  王毛仲森然道:“秦先生对江南情况比我们要熟得多。有秦先生同去,只会有天大的好处。我看得出,你的武功虽不算极好,但也足可列于一流高手。再说,老夫可以保证你不受到任何伤害,你用不着害怕。”
  凭王毛仲的凶名奇功,要保护一个秦凉,实在是绰绰有余。
  可秦凉还是摇头:“王老前辈,在下不是不敢去,而是……而是有事,脱不开身。”
  王毛仲冷笑道:“秦先生有什么事情,我可以留下一人替你做。”
  秦凉苦笑道:“只怕……只怕这事不太好替代吧?”
  王毛仲傲然道:“天下还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王毛仲。”
  秦凉道:“王老前辈当然无所不能,可这件事在下还……还不能让王老前辈代替在下做,因为……”
  王毛仲已然大怒,声音变得很刺耳很难听了:“放屁!老夫愿意去做的事,还没有人能阻止。”
  秦凉的火气也冲上来了:“王老前辈,在下尊敬你是个老人,有些话不太好出口,但请阁下不要出口伤人。”
  王毛仲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剑,一把金灿灿的剑,剑身中央有一金质的“王”形架嵌住剑刃。
  这就是王毛仲的武器——著名的“一王剑”,不知饮过多少人鲜血的“一王剑”。
  剑尖指在秦凉的咽喉边,连一点颤动都没有。仅从王毛仲拔剑的功夫看,天下能超过他的剑客,可说一个也没有。
  王毛仲冷冷道:“你必须去。”
  秦凉傲慢地道:“我有事,去不了。”
  王毛仲道:“老夫找人替你办理。”
  秦凉冷笑道:“可我不愿意。换了是你,你也绝不会愿意。”
  柳红桥忙打圆场:“两位何必伤了和气呢?王大侠,秦先生不去,想必也有他的苦衷,咱们何必强人所难呢?”
  赵无畏也呵呵笑道:“两位请看老夫等人的薄面,先且罢手吧!凡事都有个商量么,是不是,秦先生?”
  王毛仲不为所动,怒道:“秦凉,究竟是什么事使你无法去太湖?”
  秦凉慢慢地道:“在下三日前刚刚娶亲,是以无法成行。”
  王毛仲手一颤,剑尖差点划破了秦凉的咽喉,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利急促了:“你……竟然敢……敢以此戏弄老夫!”
  秦凉平静地道:“在下成亲之事,乃是实情。阁下说我戏弄你,让我很有点莫名其妙。我听不懂。”
  王毛仲怔了半晌,悻悻地收回剑,缠在腰间,冷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借口。”
  秦凉道:“对各位来说,或许是认为在下怕死,或者是贪恋温柔乡。可对在下来说,成亲是一件大事。”
  他叹了口气,黯然道:“在下在这个世上混了快四十年了,好容易有了一个妻子,有了一个安稳的家,岂能不珍惜?要在下离开新婚妻子去冒险,在下实是难以从命。在下已年近不惑,血气方刚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在下已只想守着妻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王毛仲道:“那你为什么要帮华平?你既已插手这件事,再想脱身,只怕就很难了吧?”
  秦凉摇摇头,凄凉地道:“在下事先已和华兄说好,帮忙只到此为止。若非在下和华兄交情不错,在下还不想管这件事呢!”
  他看了看王毛仲,又看了看众人,苦笑道:“在下已不再有豪气了,尚乞各位见谅。”
  谁也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闯江湖本是年轻人的事业,当你不再年轻时,又何必再干年轻人要干的事呢?
  如果你能够退步抽身,为什么不呢?
  柳红桥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笑道:“秦先生,多有得罪,失礼莫怪。待蝙蝠坞事了,老夫等一定登门相贺。”
  影儿也笑问道:“秦先生,你……你的夫人是谁呀?漂亮不漂亮?”
  秦凉微笑道:“漂亮倒是很漂亮。她叫陈思思。”
  吴敌和孟天王都忍不住“哦”了一声。影儿诧异地道:“你们知道?”
  吴敌的红脸更红,孟天王也神情不安,两人都连忙道:“不认识,不认识。”
  秦凉平静地道:“拙荆曾是烟花女子,认识她的人很多,并不奇怪。”
  王毛仲呸道:“贱货!”
  秦凉勃然大怒,吼道:“放你妈的臭狗屁!”
  柳红桥暴喝道:“都别说了!”
  王毛仲怒道:“我偏要说!贱货!”
  秦凉突然间又丧失了和王毛仲对垒的勇气。他凄凉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不错,她是个贱货,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怨谁。”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喃喃道:“她曾经说过,我要是狗,她就是母狗;我若是猪,她就宁愿当母猪。”
  他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我和她很般配,而且我真的很爱她。她也真的很爱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想到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身挑衅似地环视一下房中呆立的众人,坚定地道:“我们有未来!”
  然后他就挺胸抬头,负手洋洋而去。
  许久许久,谁都没有作声,似乎他们都被秦凉的“宏论”震撼了。
  终于,吴敌干咳了一声,道:“这秦凉倒真是条好汉子。”孟天王也道:“他是对的,错的是我们。”
  白野叹息道:“苦水里泡大的人,知道什么最甜。”
  赵无畏沉声道:“有时候我也想过,我大概只有往事可追忆,而没有将来可期盼。唉,真是为虚名累了一生啊!”
  王毛仲还是呆在屋角,一声不吭,连眼睛都闭上了。白野默默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眼中蕴满了泪水。
  影儿低声问柳红桥:“爹,你看这个秦凉会不会就是华平?”
  柳红桥摇摇头:“华平比他高比他瘦。面貌可经易容改变,身材却无法改变。但我也无法确认他不是,焉知他没有学过叠骨之法呢?”
  影儿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柳红桥转头问阿大和阿二:“你们是看着华平长大的,你们说说看。”
  阿大阿二都摇头,但眼中却又有一丝疑惑和茫然。
  王毛仲冷冷道:“你们不用猜了。他不是华平。”
  影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王毛仲道:“华平再堕落,也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他森然笑了一下,慢慢地道:“如果他是,他就绝对走不出这间房子。”
  影儿打了个寒噤。
  ※  ※  ※
  八月十二。月上时分。
  八月十二的月亮已经快圆了。
  柳红桥一行十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虎跑泉边。
  月光流华,泉声呜咽。他们静静地坐在泉边乱石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五条黑影从远处飘了过来,无声无息。
  “华平!”影儿当先跳了起来。众人接着站起,王毛仲缓缓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王毛仲为什么要杀华平?知道的人不肯说,不知道的人不敢问。
  五条黑影奔到离他们约两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当先一人走上两步,抱拳沉声问道:“柳大侠吗?”
  柳红桥出列,也还了一礼:“正是柳某。”
  那人道:“在下尹世仁,是华兄的好朋友。华兄已经去蝙蝠坞了,特嘱在下在此迎候柳大侠诸位。在下还带了四位水路上的朋友,他们知道去蝙蝠坞的水路。请各位马上上船,请!”
  谁也不会怀疑尹世仁的话。在凹凸馆和秦凉接头,是华良雄用传音入密之术跟影儿说的,所以秦凉是绝对可靠的,而秦凉也是在保密情况下说出在虎跑泉碰头的,所以尹世仁自然也可靠。
  众人随着尹世仁五人,向湖边奔去。月光下,淡淡的十五条身影,如箭一般迅捷。
  世上绝对没有任何帮派,能阻挡得了这十五个人的冲击。
  月上中天。十五人分乘五条小船,划进了波光粼粼的太湖中。
  天净月白,秋水无际。白苇紫萍都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
  尹世仁的船上,坐的是王毛仲和柳影儿。
  影儿不住打量着尹世仁,她觉得尹世仁比秦凉更像华平。尹世仁的身材和华平差不多,都是又高又瘦,但似乎比华平又要稍高一点,稍瘦一点。
  华平是北京口音,秦凉是扬州口音,略带江西口音,尹世仁却是苏州口音,而且很纯正。这也似乎证明尹世仁不是华平。
  而且,华平白白净净的,这个尹世仁却较黑,也不像是华平改扮的。
  “也许,这个尹世仁真的是华平的好朋友,而不是华平本人。”影儿暗暗叹了口气:“我干吗总是疑神疑鬼的呢?”
  影儿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痴痴地想着心事:“大哥哥在那里一定受了许多苦,他那么倔强的人,肯定会惹恼那些坏人的……待我救出了他,我要好好亲他,帮他治伤,然后,然后呢?我就和他躲起来,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就我们两个,玩‘过家家’……”她不愿正视风淡泊被辛荑迷住这一事实。她反复告诫自己,大哥哥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他不会喜欢那个坏女人的。
  但无论她怎么否认,都无法赶开那种可怕的念头。她亲眼见过辛荑的绝世容貌,也亲眼看见风淡泊痴迷地伸手要去抱辛荑。
  如果风淡泊真的已被辛荑迷住,而且做出了对不起影儿的事,影儿该怎么办呢?
  “……那不能怪大哥哥,是那个坏女人会摄魂术,大哥哥虽然会被迷住,但心里一定还是爱我。……待大哥哥回来了,我绝不怪他,要待他更好……”
  往日的欢爱情景刹那间涌上心头,影儿只觉心头痛得厉害,只想大哭一场。
  在分离后再回首相聚时的旖旎风光,岂非更增凄凉、更添痛苦?
  ※  ※  ※
  王毛仲突然说道:“尹世兄,老夫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尹世仁怔了一下,奇道:“王老前辈,现在咱们已在湖上,整个太湖都有蝙蝠坞的人,让他们发现了可不太好。”
  王毛仲冷冷道:“尹世兄,老夫知道,话音在水面上传得远。但对于内家好手来说,目力和听觉都该是一流的,他们若已听到话音,必然早已发现了我们。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尹世仁不敢得罪这位“大凶",赔笑道:“王老前辈请讲吧!”
  这当口讲故事,也真亏王毛仲这凶老头子能想得出来。再说了,有什么故事,王毛仲非得讲给尹世仁昕不可呢?
  好古怪的王毛仲!
  王毛仲坐在船头,冷冷地盯着摇桨的尹世仁,用他那种能冷死人的声音说道:“从前有两户人家,世代交好,至于姓名,咱们这里就不提了。其中一户人家有两个女儿,另一家则有一个儿子,两家的老人就决定再结姻亲。那个小伙子和大女儿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人情投意合,十分相爱。两家已互换过文定和生辰八字,就等着洞房花烛了。两人从小就在一起荡秋千、斗草、抓蛐蛐儿、读书……尹世兄,你在不在听?”
  尹世仁点头哈腰地道:“在下正听着呢!没想到王老前辈的口才竟这么好,在下十分佩服。这必是个缠绵哀怨的故事,对不对?你老别瞪眼睛,请接着往下说。”
  王毛仲冷冷道:“你听着就好。”
  他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一年,那个小伙子十八岁,姑娘十六岁,两家都已在准备办喜事了。不料想,瓦剌国师也先率兵攻破紫荆关,妄图再主中原。那时权倾天下的不是皇帝,而是司礼太监王振。战事一起,王振好大喜功,说动皇帝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大败,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王振被一个金吾卫士愤而杀死,皇帝下马投降……
  “当时京师人心惶惶,乱成一团,岌岌可危。兵部侍郎于谦于大人当机立断,拥立景泰帝,守卫京城。也先挟持皇帝,兵临城下,战火大起。这个年轻人报国心切,不愿随家人逃避他方,便告别了亲人,加入了抗击瓦剌的义军,杀入京城,协助于大人守城,立下不少战功,并曾朝见过景泰帝,颇受重用。他最善于使用各种毒药,往往使瓦刺兵马不战而亡……
  “也先久攻京城不下,便决定退兵,这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千里相随,暗中伺机救回皇帝,但终于未曾得手,只探知太监喜宁是也先的密探,是以于大人得以斩杀喜宁,以绝瓦刺野心。第二年,瓦刺将皇帝放回,那年轻人也一直护送皇帝至京城。他不愿为官,悄然返家,准备成亲……”
  尹世仁大声道:“乱世则出,太平则隐,此人真是大丈夫、真豪杰!尹某若得一睹此人英风神采,生平无憾!”
  王毛仲冷冷哼了一声,又继续往下讲:“这年轻人兴冲冲地一路往回赶。就近先去那姑娘的家,走到围墙外,却听到园中一阵笑闹声。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那姑娘的,而另外一个声音,则颇为粗重,显见是一年轻男子的……
  “他跃上树枝,隐在叶间偷偷看去,却见花丛之中,两个青年男女正在互相追逐打闹,那女子穿的是大喜之期的吉服,挽着髻头,正是那个姑娘、他的未婚妻子。而那个年轻男人,则是新郎打扮。男的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取笑,那姑娘则紧追不舍……
  “这年轻人看得傻了,待到那姑娘终于追上新郎,扑倒在草地上时,更是心神鼓荡,竟从树上跌落下来,落在园中。”
  尹世仁冷笑道:“这年轻人好没出息。若是换了我姓尹的,早就闯将过去,一刀一个,杀了干净。”
  影儿跳起来喝道:“你胡说八道!”
  尹世仁昂然道:“男人、女人并无区别!男人负心,自然该杀,女子负心,难道就不该杀么?”
  影儿气得直哆嗦:“你……你知道个屁!”
  王毛仲低声喝道:“影儿,闭嘴!”
  影儿愤愤地坐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尹世仁。
  王毛仲干咳了一声,干巴巴地接着往下说:“那年轻人跌落下来,惊动了园中的两个人。那姑娘只叫了一声‘大哥',便跳起身想迎上去。她已认出那年轻人正是她那征战在外、两年未归的未婚夫。可那年轻人却飞快地撕下一片衣袖扔在地上,飞身跳出墙外。那姑娘追到墙外,已不见了那年轻人的影子,急怒攻心,晕倒在地,那新郎也吓昏了过去。”
  一个船夫骂道:“真没出息。”
  另一个船夫也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一吓就昏了算什么?”
  另两个也同声笑道:“脓包、脓包。”
  尹世仁笑骂道:“你们几个乱吵吵些什么?静下来,听王老前辈讲下去。我听出些味道来了,看来这里边还有许多古怪呢!”
  影儿一句骂人的话涌到了嘴边,却忍住了没骂出口,只是瞪着尹世仁,看样子真恨不能杀了他。
  王毛仲还是用他那种一成不变的冰冷的声音接着往下说:“那姑娘的父亲也追了出来,叫起庄中上下人等,向各个方向搜索,结果却都没找到那个年轻人……
  “那个新郎这时也醒了过来,却是那姑娘房中的一个丫头,名叫‘阿鸽’,生得方面大耳,体格魁伟,嗓音也很粗重,而且生性也极顽皮。
  “这天,那姑娘正在房中,对镜偷试吉服。那年轻人曾托人捎书回家,说不日即可归来,那姑娘心中自然十分喜悦。不料阿鸽竟也偷偷穿上新郎的衣衫,笑嘻嘻地跑去臊她。那姑娘自然羞急,便一路赶着要打阿鸽,追到花园里,被她的未婚夫看见了……”
  影儿呜呜低声哭了起来,哭得伤心至极。哭声在迷茫的月光水波间流动,让每个听见的人都感到了哀伤。
  四个船夫都开始叹气,开始发表他们的见解:“妈的,这种事儿谁也怪不上。”
  “那年轻人在外征战之日,想必日夜将那姑娘挂在口头心里,一旦他看见那等情形,自然会跑。”
  “换了我,只怕更糟。”
  “这他妈的就是命!”
  “王老爷子,柳姑娘,适才我们兄弟四人多有冒犯。还请两位见谅,大人不记小人过。”
  影儿哭得更伤心了。
  柳红桥长叹一声,道:“影儿,别哭了。”
  谁都明白,王毛仲讲的“那个姑娘”,就是柳影儿的姐姐柳依依。
  尹世仁一直没有说话,但他摇桨时的动作已变得僵硬了。
  王毛仲没有理会周围的喧闹,他还是闭着眼睛,慢慢地讲他的故事:“那年轻人不见了,两家人都快急疯了,那女子更是米水不进,寻死觅活的。她父亲只好发下水陆英雄帖,照会天下英雄,帮其查找此人,但未曾说明原因。她父亲终日不敢离开女儿,怕她寻短见。那年轻人的父亲为了寻找儿子,更是走遍了北疆南荒、西域东海……
  “那个叫阿鸽的丫鬟,虽然没人责骂她,她还是在某天深夜,摸到花园里,投井自尽,从此这口井就被封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年轻人。那姑娘的心也死了,于是就到上方山寻了一家尼庵,出家为尼。年轻人的父亲万念俱灰,中风偏瘫,不能行走……”
  影儿泣道:“华平你这狗贼,我饶不了你!抓住了你,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尹世仁悚然一惊,喝道:“你说的那个年轻人,难道是华平兄?”
  柳红桥沉声道:“不错,正是华平。”
  尹世仁怒声道:“真没想到!他妈的,他竟是这么一个冷血恶棍!怪不得他总是闷闷不乐的,原来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不过,不过……”
  王毛仲冷冷道:“不过什么?”
  尹世仁叹道:“华平早已改名叫华良雄,浪迹扬州、苏州的花街柳巷,已经十几年了。现在他不过是个替妓女拉客的皮条,你们再找他,又有什么意思呢?想来他也是早知己非,但既已成浪子,便无法回头。唉……”
  王毛仲恶声恶气地道:“华平不忠不孝、无情无义,该杀之极!我们没耐心等他回头。”
  一个船夫叫道:“华大哥是你们的仇人,却是我们的恩人。你们要想杀他,先得问问我们哥几个同意不同意。”
  话音刚落,五条船上各腾起一条人影,跃进了湖水中。
  湖面泛起了轻微的月波,仿佛方才不过是有几条大一点的鱼儿跳了几下。
  谁也没料到这五个人竟会突然翻脸,弃船而去。船上的人都来自北地,或是不谙水性,或是仅会扑腾几下狗刨,一时间急得没了主意。
  影儿气得尖叫起来:“华平、伊世仁,你们两个混蛋——”
  小船居然开始移动了,立在船上的人身形晃动,无法站稳。
  “不好!”
  “他们要凿船!”
  顿时兵刃、暗器一个劲儿地往水里搅,却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小船仍在飞快地滑行着,十分稳当,船上的人束手无策,影儿更是破口大骂,直将华平和尹世仁骂得狗血淋头。
  不多时,前面就是湖岸,隐隐竟似是方才出发的地方。
  小船停了,离陆地尚有两丈,众人都不知尹世仁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转眼间,十数丈外的水面冒出了五个人头来,尹世仁大声叫道:“怎么样,够意思吧?华良雄让尹某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识相的,赶紧北上回家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北人骑马,南人行船,干这水道上的活,你们不行。至于风淡泊,尹某和华良雄定会救他出来,你们尽可放心。走也,走也!哈哈哈哈——”
  笑声淹没在水波之中,秋水平静如镜面。湖中的月亮,还没有圆。
  ※  ※  ※
  没有船,众人又不识水性,找来的船夫又都说不知道太湖中有这么一个叫“蝙蝠坞”的地方,即便是知道其名,也都说不知道该怎么个走法。
  柳红桥一行人,急得一筹莫展。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回扬州去找褚不凡。轻功最好、内力最深的王毛仲自然是这次任务的第一人选,孟天王随行。
  如果褚不凡也请不来的话,众人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褚不凡将不得不来。王毛仲会告诉他,他那美貌如花的夫人掌握在众人手中。柳红桥等人坚信褚不凡知道去蝙蝠坞的路,就因为褚不凡是乐无涯的惟一好友。他不可能不知道。
  柳红桥的焦急之情,绝不下于影儿。他此去蝙蝠坞,是要去找华平和风淡泊。而这两个人,又都关系着自己两个女儿的一生幸福,他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白菜整日闷闷地坐在房中,像一具冰冷的石像,无论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
  吴敌、白野、赵无畏三人也都愁眉苦脸的。但他们仍在坚持练气打坐,准备和蝙蝠坞的人作殊死搏斗。
  他们如此甘心为柳红桥分忧卖命,所为何来?他们真是为柳红桥拼命吗?
  影儿整日沉着脸,常常陷于恍惚之中,才十来天时间,她已经憔悴多了,好像也成熟多了。
  客栈里的气氛十分沉重,让人憋得发慌。
  结局只可能是两种:要么是爆炸,天崩地裂;要么就是死亡,沉入永恒的寂静之中。绝对没有其他的选择。
  ※  ※  ※
  八月十三。清晨。
  四个服饰奇异、长相独特的男人前来拜会柳红桥。他们自称是云南“七圣教”的四大护法,要去蝙蝠坞找乐无涯算账,请柳红桥干万帮忙。
  柳红桥自然肯帮忙。只要来人是蝙蝠坞的冤家对头,柳红桥都一概殷勤接待。
  早饭还没吃,又有河南“龙门派”的掌门龙刚领着女儿来找柳红桥,也是要去蝙蝠坞找乐无涯算账的。
  他们都没提到自己找乐无涯算账的原因,更绝口不提“女人”、“摄魂术”一类的字眼,但柳红桥心里清楚,他们来此的目的,和自己的完全一样。
  此后,陆续有人到达,各门各派的都有,当然也有一些不愿意透漏身份的人。
  最显眼的是女人,很年轻的蒙面女郎,而且人数不少。这些蒙面女郎们都和白药、影儿一样,冷冰冰地不睬人。
  到吃晚饭时,四下客栈里、酒店里、附近渔夫家中,都住上了来自天南地北的武林中人。柳红桥粗粗一数,竟不下百人之数。当真可说是声势浩大。
  柳红桥越来越吃惊。如果这些人都是为寻找迷失本性的年轻高手而来,那么近年来江湖上被乐无涯网罗的人也太多了。
  当然,也有笑嘻嘻地赶来的,但不多,只有六个。
  六个都是很年轻很美丽的女郎。她们都没有蒙面,个个花枝招展,恍若仙子。她们的笑脸像新开的百合花那么迷人。
  领头的女郎约摸有三十上下,浅笑盈盈,风韵万千,正是苏灵霞。
  艳名远播的“高邮六枝花”也要找乐无涯的麻烦吗?她们也有情人被囚在蝙蝠坞吗?
  她们一路嬉闹着,亲切地朝她们见到的江湖朋友们飞媚眼,好像她们是准备去游湖的。
  她们好像很快活,一点心事都没有。这真让那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气得够呛,也羡慕得不行。
  她们都是些游戏人生的女浪子,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充分地展示着她们美丽的容颜,充分享受她们美好的青春。
  她们从来就没有心上人,男人在她们心目中只是过客。她们从不为情所累,活得又潇洒,又快乐。
  至于她们是不是也会感到寂寞,这个世上是不是还有他们关心的人,她们是不是也渴望嫁人生孩子,就没有人知道了。也没有人想知道。
  她们去蝙蝠坞干什么?
  柳红桥皱着眉头,懒得理她们。左右也不过是多安排条小船就是了,反正附近的大小渔船都被重金租来了,不在乎多她们几个人。
  柳红桥担心的是,这里闹得这么“红火”,会被蝙蝠坞的人察觉。若是因此而使乐无涯改变了囚人地点,或是动手杀死被囚之人,岂不是更糟糕?
  奇怪的是,蝙蝠坞方面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柳红桥
  已派人严密监视湖岸,防止有人乘船去报信,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人去湖上,也没有发现什么扎眼的人物。
  柳红桥有点疑惑。
  ※  ※  ※
  八月十三日。深夜。
  如果说,那些失去心上人的蒙面女郎无法安睡而且暗暗饮泣的话,谁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如果说,“高邮六枝花”中也有人愁坐灯下,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了。
  偏偏苏俏就在犯愁,而且愁得一点睡意都没有。
  娇俏可人、笑靥如花的苏俏,怎么会有心事了呢?她怎么会愁得睡不着呢?
  苏灵霞翻了个身,笑嗔道:“俏妮子,你这是怎么了?这大晚上了还不挺尸,叹气叹得我都没法睡。”
  苏俏的脸上居然泛起了红晕:“大姐,你睡吧!我不叹气就是了。”
  苏灵霞也叹了口气:“俏妮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了?”苏俏有点慌乱地道:“没有的事。我能有什么心事?”
  苏灵霞啐道:“没心事的人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苏俏不说话了,头也低了下去。
  苏灵霞低笑道:“到我床上来睡吧!咱姐儿俩好好谈谈心。”
  苏俏吹熄了灯,慢慢脱了罗裳,钻进了苏灵霞的被窝里,轻声轻气地道:“大姐,你说,假如我心里……真的喜欢上了某个人,该怎么办?”
  苏灵霞笑道:“还能怎么办?用你的本事把他缠昏头,让
  他自觉自愿、死心塌地地跟你走,但是……”
  苏俏柔声道:“但是什么?”
  苏灵霞叹道:“但是时间一长,你们就会互相大烦对方,怎么看都不顺眼,这时候你们就最好还是分手。但是……”
  苏俏急了:“怎么这么多‘但是'啊?”
  苏灵霞道:“因为人世间的事,很难一概而论,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但是’。但是如果有一方仍痴心不死,而另一方又已移情,那可就麻烦了。”
  苏俏半晌没说话,好象已经睡着了。苏灵霞打了个哈欠,正想好好睡一会儿,苏俏却又开了口:“那,大姐和他,也是因为害怕日后会伤心,才……才像现在这样不离不即的?”
  苏灵霞苦笑道:“也许是的。”
  苏俏道:“其实我看大姐和他挺般配的,你干吗不干脆嫁给他?”
  苏灵霞幽幽地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事了。俏妮子,我告诉你,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实在并不明智。女人都很容易老,为情所苦的女人老得更快。”
  苏俏道:“可有时候,我看到那些乡下大嫂们奶孩子,或是看见老奶奶逗孙子玩的时候,总是很羡慕她们。那时候,我就会感到自己像片浮萍,随风飘荡,一点儿依靠也没有。”
  苏灵霞沉默了。苏俏的感觉她不仅有过,而且越来越强烈。
  自从她十四岁那年被继父奸污后,她就成了女浪子,她对自己的身子也不再看得那么重要了。她虽然一直很注意保养自己,但绝不是为了某个男人才这样做,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很快就通晓了男女之间的秘密,知道了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自己美丽的胴体可以为她带来些什么。
  她学会了高超的武功、学会了杀人、学会了骗人、学会了赚钱。
  她的武功绝对不在当世一流高手之下;她杀的人绝不比江湖上几个著名的杀人魔王少;她骗过各行各业、各式各样、各种年龄的人;她赚的钱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足够买下一座城池了。
  苏俏这些女孩子,都是她收留的孤苦无依饱受欺凌的浪女丐女,是她训练她们,教她们武功,教她们如何利用她们的魅力,教她们享用男人但又不迷恋于某一个男人。
  她们组成了著名的浪女小组织,她们在江湖上很容易就混出了名头,闯出了万儿。那些日子苏灵霞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现在她已不愿再去回忆,不仅是不愿,而且还有点不敢。她只记得当时她认为自己想怎么样活就可以怎么样活,没人可以管她。
  就算是许多荒唐得出奇的事她都做过,而且做得兴致勃勃。也许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报复,但这确确实实是一种报复,一种绝望的报复,一种永远不可能获得成功的报复。
  她早已经后悔了,三年前就后悔了。可后悔了,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晚了”。
  当她三年前碰见那个人之后,她就再也安不下心来胡闹了。她极力想忘掉他,拼命去干各种荒唐的事,可她已无法让自己“兴致勃勃”了。
  现在,苏俏也遇到麻烦了,和她遇到了同样的麻烦。苏灵
  霞知道,苏俏的“那个人”是谁。
  她已不想再劝苏俏什么了。她认为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没必要去强迫别人。
  苏俏喃喃道:“大姐,我该怎么办呢?”
  苏灵霞柔声道:“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俏妮子。这种事情,我也不好过问太多,要不然弄到后来,你会怪我的。”
  苏俏急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怪大姐呢?大姐说什么,都是为我好呀!”
  苏灵霞微笑:“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不想插手。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呢!”
  苏俏轻轻捶了她一拳:“真是的!你是人家大姐,人家跟你说心里话,你还取笑人家!”
  苏灵霞忽然轻叹道:“其实这回去蝙蝠坞是对是错,现在也还真的很难说。”
  “怎么了?”
  “你要找的人是不是真在蝙蝠坞,难说得很。”
  “为什么?”
  “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是很有点担心。”
  “担心?”
  “不错,我担心我们这回会白跑一趟,而且会大大开罪蝙蝠坞。乐无涯那个老王八蛋可真是不太好惹呢!”
  “我们有这么多帮派这么多人一起去,就算乐无涯再不好说话,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吧?”
  苏灵霞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苏俏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道:“你这回去蝙蝠坞,会不会……会不会也遇到那个人?”
  苏灵霞不答,似乎已睡着了。
  苏俏等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好吧,我不问了。可……可是,大姐,我的事,你总得给我想个办法啊?”
  苏灵霞睁开眼睛,苦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那不行。你是大姐,你不管我谁管我?”
  苏灵霞盯着她的眼睛,凝视半晌,才叹道:“你已决定了。”苏俏点头。只点了一下,但很干脆。
  苏灵霞慢吞吞地道:“既已决定,就不要返悔。可别到最后你又怨我这个做大姐的害了你。”
  苏俏微笑:“我的命都是大姐捡回来的。就算大姐害了我,我也不会怨大姐的。”
  苏灵霞摇摇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微笑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凉。
  ※  ※  ※
  尹世仁低声问道:“小五子,离蝙蝠坞还有多远?”
  一个船夫悄声道:“还远得很呢!不过,这附近有他们的一个水寮,咱们得先拔了它,免得出来不方便。”
  尹世仁问道:“会不会惊动蝙蝠坞里的人?”
  小五子道:“放心吧,大哥!蝙蝠坞看似防守严密,其实松懈得很。”
  尹世仁道:“真的?”
  小五子笑道:“那还有假。我们哥儿四个早就想找乐无涯的晦气,自然对蝙蝠坞的情况了解得很多。这蝙蝠坞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人敢来找麻烦了,他们都很骄傲,从来不认为有人敢偷袭。”
  尹世仁点点头:“这样最好了。”
  他们在芦花丛中整整潜伏了一个白天,现在他们正悄悄沿苇丛的边缘向蝙蝠坞方向划行。
  五个人,却只有一条小船。船中躺三个,另两个则潜在水中,推船而行,累了的进船休息,休息好了再下水去。
  小船在平静的湖面上滑行,又快又稳,而且声音极小。
  “华大哥,你干吗当时不认了她呢?”小五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尹世仁苦笑道:“还相认干什么?她们虽然有点怀疑,但已经认不出我了。”
  尹世仁居然就是华良雄,也就是华平。
  如果柳红桥得知此事,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小五子喃喃道:“可华大哥,你总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啊……其实你们都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只是有一点误会么!”
  华良雄道:“刚开始的确只是一点点误会,但后来已不止一点点,现在就已经不是误会了。”
  小五子道:“华大哥……”
  华良雄叹道:“小五子,换了你是我,你还会回去吗?”
  小五子半晌才摇摇头,道:“不会。”
  另一个躺着的船夫道:“一旦成了浪子,想回头就难了。”泅在水中的一个叹道:“不是难回头,简直是没法回头,不可能回头了。”
  小五子道:“其实我们哥儿四个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有这么浪下去,一直到死。”
  华良雄苦笑道:“更何况我现在连死都已不可能了呢!”小五子诚恳地道:“华大哥,你还有思思嫂子,你还能重新开始。你一定能的,华大哥。”
  如果柳红桥他们知道连秦凉都是华平假扮的,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华良雄感激地道:“小五子,谢谢你。”
  小五子笑了:“谢我倒不必,待你和思思嫂子生了个胖娃娃,千万叫他别不认我这个五叔就行了。”
  华良雄心里充满了酸涩的温暖。
  他原先的确不知道,十二年前看到的那一幕只是一场女孩子之间的游戏。他现在知道了,但事情早已无法挽回。
  如果当时他冲进园中责问柳依依,顶多会闹场笑话,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在逃出后不几日就被他们找到,顶多会被老父责打一顿,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在那个叫“阿鸽”的丫鬟投井之前自己回家,他还可以和柳依依成亲,而且心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阴影,后来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在老父中风之前……
  华良雄在心中叹息。他没有想到,这么一桩极小的事,就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他回想着自己在箭矢如雨、刀枪蔽日的战场上,在塞外寂寥孤独的寒夜里想念依依时的心情,不由痴了。
  他那时能坚持着活下来,是因为有依依。依依在家里等着他,等他回去成亲,他必须回去。
  他回想着自己在回家路上欣喜焦急的心情,回想着自己看见依依和另外的“男人”搂抱时的心情,回想着自己刚逃跑不久又想回去找依依的心情……
  然而,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也许对于华、柳两家的人来说,他还是“死”了的好。他已经堕落了十二年了,除了思思,已没有人可以救他。
  他是华良雄,他已不是华平。
  他想起了自己改名“良雄”时的又委屈、又伤心、又自豪的心情。他那时一直认为他受到了伤害,而不是他伤害了别人。
  他认为自己仍是一个“善良”的“英雄”,因为他毕竟没有冲进园中杀那个“男人”,只是自己折磨自己。他认为自己绝对“善良”。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是多么偏激、多么幼稚啊!
  小五子的话打断了他悔痛的沉思:“快到水寮了。”
  水鸟扑扑噜噜飞了起来,它们被惊动了。
  对面的苇丛中,也惊起了几只宿鸟。
  几个人互相点头示意。华良雄探头望去,清朗的月光下,苇丛上冒出了一座水寮的棚顶。
  小五子打了个手势,让华良雄别动,随着和另外一人悄悄泅下水。四兄弟潜入水下,消失了。
  不多时,四兄弟的脑袋又都在小船四周冒出。小五子低笑道:“总共八个,都完了。”
  华良雄讶然道:“我怎么一点打斗声都没听见?”
  小五子爬上船,抹着面上的水珠,道:“他们都在睡觉。”蝙蝠坞的人,实在是太骄傲了。
  而太骄傲的人,总是很大意。
  ※  ※  ※
  褚不凡总是四处吹嘘他老婆如何如何美貌,但心里却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这不,又是因为他老婆,他才被王毛仲和孟天王带到了苏
  州。褚不凡心里虽有一干一万个不愿意,却也无计可施。
  褚不凡发现,自从娶了那个年轻貌美的老婆后,自己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一开始,他总怕老婆会背着他偷人,一旦要他离开老婆,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后来发现,老婆虽对自己没好脸色,但恪守妇道,也就渐渐放了心。
  可一旦听说什么采花贼一类的人物在徐州出现,又怕老婆出事,总之是无法安心。
  若不是这次扬州分舵里魏纪东等人暗中“造反”,事情太大,他早就飞到徐州看守老婆去了。
  可现在倒好,魏纪东等人谋反的证据没找到,老婆又落入了王毛仲等人手中,这不是成心气褚不凡吗?
  可褚不凡生气归生气,脑瓜并没有气糊涂,他这次来苏州,居然把魏纪东、于氏兄弟等一干“叛臣”也给带来了。
  褚不凡觉得,只有把他们都带在身边随时监视,扬州分舵才不会变成别人的天下。
  柳红桥等人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褚不凡一到,“东风”也就吹起来了。百多人的队伍很快就组织好了,各自上船,扬帆起程。三十多条大小渔船一齐出发,场面的确挺壮观的。
  这时已是八月十四黄昏时分。
  第十二回 一触即发
  褚不凡实际上是个很小心的人。
  小心的人行事一般都很谨慎,而“谨慎”二字在大多数情况下,又总意味着“慢”。
  褚不凡说是指引船队“直插”蝙蝠坞,但速度简直慢得让人恼火。
  影儿就很恼火:“褚不凡,你是不是故意领我们走弯路?”
  褚不凡本来就没好气,听她这一指责,说话的口气自然很冲:“什么?我故意的?我敢故意吗?你急着去救你的‘大哥哥’,我还急着要救我的‘小香香’呢!”
  “小香香”三字一出口,影儿再急,也忍不住笑了:“你老婆名叫‘香香'吗?”
  褚不凡的口气马上就温柔多了:“是啊!我的香香可是个大美人儿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比我家香香更美的女人呢!这不是我老褚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包你大吃一惊。”
  正说得高兴,柳红桥叫了起来:“水上有人。”
  褚不凡一怔,手搭凉篷看了看,笑道:“不是人。”
  影儿道:“怎么不是人?那明明是人飘在水面上的啊?”
  褚不凡道:“那是浮尸,不是人。”
  影儿的脸一下惨白:“是……什么人?”
  褚不凡冷冷道:“看样子是蝙蝠坞的哨兵,不知被什么人杀死了。”
  柳红桥松了口气。他已看清,几具浮尸中没有华平和“尹世仁”。这些浮尸自然是他们的杰作。
  褚不凡道:“既然如此,我看咱们可以加快船速了。”
  他当然想早一点办完这趟“苦差事”,早一点见到“我家香香”。
  苏灵霞六姐妹都挤在一条小船上,嘻嘻哈哈的,简直就像是出来游湖玩的。
  “哎哟!你踩了我的脚!”
  “谁让你把脚搁那儿?我还嫌你咯了我的脚呢!”
  “你这个死丫头,踩了我的脚还有理?”
  “没法子,是俏妮子先捅我腰眼的。”
  “挤什么挤什么呀!哎呀,我的耳环……”
  “我的镯子掉进水里了!这下可糟了,捞不起来了!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哟,甜妞妞你急什么呀?”
  “就是嘛!反正还有那许多呆头鹅等着送给你呢!”
  “嘻嘻,吃醋了是不是?”
  “呸!甜妞妞怀里的男人,个个都像癞蛤蟆,叫人哪只眼睛瞧得上。”
  “癞蛤蟆怎么了?总比你们夜里抱枕头强吧?”
  “嘻嘻……”
  两个女人在一起就能凑成一台大戏,更何况这条船上有六个正值妙龄的俏皮女人呢?更何况她们就是“高邮六枝花”,是六个天不怕地不怕、“百无禁忌”的浪荡女人呢?
  她们越说越往下溜,越说越露骨,越说越不堪入耳。
  她们说笑的声音也很大,似乎是故意想让船队的人都昕见。
  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但也没人出面阻止她们的胡言乱语。对于柳红桥、褚不凡等一方大豪来说,和这些浪女斗嘴有失身份。他们既已表示容忍,其他人还有什么话说。
  影儿却实在忍不住了,隔船厉喝道:“高邮六枝花!”
  苏灵霞马上扬起脸儿答腔:“是谁叫我们呀?”
  苏俏马上笑道:“是柳红桥柳大侠的二小姐。”
  影儿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胡说八道!”
  高邮六枝花倒也还算乖巧,马上就老实多了。她们虽还在彼此说笑打闹,但声音已小了许多。
  “神气什么呀!哇!”
  “人家可不同哟,人家有个好爹。咱们呢,咱们都是孤儿呀!”
  “哼!把她扔到江湖上去,过不了几天,不饿死才怪!”
  “嘻嘻,这你就错了!是女人就饿不死的,前年江南大旱,饿死多少人呀!可有多少是女人呀?”
  .“这话倒也是。喂,你们觉得柳红桥怎么样?”
  “哟,小皮看上咱们柳大侠了!”
  “嘻嘻……”
  船头上突然多出一个女孩子,横眉立目地瞪着她们。柳影儿终于还是出马了。
  “你们再不闭嘴,可休怪姑奶奶我不容气了!”
  苏灵霞浅浅一笑,福了一福:“是了,姑奶奶,咱们不说话了。”
  影儿哭笑不得,气鼓鼓地跃回自己的大船上,狠狠瞪着她们。
  俏妮子悄声道:“小蹄子,有你后悔的日子!”
  另外五女都不出声了,只是颇为同情地一齐望着影儿。影儿啼笑皆非,只好转头不看她们。
  暮色渐渐地重了,一如每个人越来越沉重的心情。
  一如那越来越沉重的秋意。
  ※  ※  ※
  风淡泊诧异地看着拦住他去路的黑影,喝道:“你是谁?”黑影冷笑道:“你又是谁?”
  风淡泊微微一怔,旋即怒道:“我是风淡泊。”
  黑影嘿嘿笑道:“你居然还知道你是风淡泊,真难得。”
  风淡泊怒气益盛:“你究竟想干什么?”
  黑影道:“没什么别的事,只是想跟你比画几下,见识见识你万柳山庄的飞刀绝技。”
  风淡泊脑中微觉有些发晕,又似有一根针在刺他太阳穴,疼痛无比:“万柳山庄……万柳山庄……”
  黑影喝道:“难道你已忘记了自己的师门?柳红桥是谁,你知不知道?”
  风淡泊的头更疼了:“不……不知道,可……”
  黑影道:“柳红桥是你师父。”
  风淡泊大吼道:“放屁!我师父是辛黄,是她教会了我一切事情。”
  黑影道:“床上的功夫,或许是她教的你,但你的武功‘雨花杀',也是她教的吗?”
  风淡泊昂然道:“一点不错!”
  黑影苦笑道:“那么,你认不认识柳影儿?”
  风淡泊简直快站不住了:“好像……好像……不认识。”
  黑影道:“再想想,好好想想,你应该能想起来的。不要急,好好想想……”
  风淡泊抱头坐在地上,痛苦地道:“想不起来了,可……可……我好像……跟这个人很熟很熟,怎么会想不起来了呢?”
  黑影笑道:“想不起来没关系。我有一个好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多呆会儿,咱们可以聊聊天儿。”
  他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诱惑的意味。
  风淡泊立生警觉,喝道:“你滚开!我要回房了,你别挡路。”
  黑影怔了一会儿,叹道:“看来你真的已经不可救药了。”
  风淡泊道:“我不相信你的鬼话,一点都不相信,我看你才是不可救药了。”
  黑影悄然一叹,身子掠进了路旁的树林,迅若鬼魅。
  风淡泊愣了一会儿,刚想迈步,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风淡泊侧身转头,就见一个提着灯笼的猥琐老头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风淡泊认出来了,这就是给他送饭的断舌老人。
  断舌老人一直低着头,很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面,好像根本就没看见站在路边的风淡泊。
  “老人家,您好。”
  断舌老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他不仅是哑巴,而且也是聋子。
  风淡泊讨了个没趣,自然只好讪讪住口,但仍然很恭敬地
  微哈着腰,等断舌老人走过。
  但断舌老人走到他面前却又偏偏站住了,抬直手用灯笼照照风淡泊,咧开嘴笑了一笑。这一笑把风淡泊笑得毛骨悚然,眼睛也忍不住微微闭了一下。
  断舌老人的右手已骈指戳中了他的哑穴和麻穴,令他根本无法防范。
  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想到要去防范这个可怜而又好心、胆小的残废老人呢?
  风淡泊并没有倒下,但已无法动弹。他吃惊地瞪着断舌老人,眼中尽是气愤之色。
  断舌老人又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才恢复原来的姿势,闷着头、躬着腰,提着灯笼,慢吞吞地走了。
  风淡泊被留在黑暗的路边。他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但想来肯定不会是好事。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又有人过来了。
  风淡泊听到了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人的声音:“风淡泊,难道辛荑没告诉你,蝙蝠坞里没一个好人吗?”
  风淡泊当然无法问答。
  那人叹道:“刚才那个断舌老人实际上是一个很有名的杀手。他在中原一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人们都认为他已经死了。”
  他转到风淡泊对面,好整以暇地道:“他现在虽只是蝙蝠坞中地位最低下的奴仆,但没有人敢惹他,连乐无涯都不敢。”
  风淡泊瞪着他,双目喷火。
  那人慢吞吞地围着他转了一个圈,道:“他若是存心想要某个人的性命,谁也无法幸免于难。”
  风淡泊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马上把自己转移走。这条路并非很僻静,难道他不怕被人看见吗?
  那人似也已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笑道:“你不用担心。没有我的命令,这一带谁也进不来。包括你的‘师父’辛荑,也不得不听命于我。”
  风淡泊十分震惊,这个人是谁?他竟敢说这种大话?
  那人道:“因为我是皇帝。即使我现在还不是皇帝,但以后也会当皇帝。我有权管天下人管天下事,你们都是我的子民。”
  这个人竟敢说他是皇帝?!
  风淡泊现在有点明白了,对面这个人是个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见人就说自己是皇帝。
  那人笑出了声,但那笑声让人听起来简直跟夜猫子叫没什么两样:“我是皇帝。我有太子,有皇后,有嫔妃,就是缺太监。我发现你很适合当太监,嘿嘿,嘿嘿。”
  风淡泊知道太监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不由得心头如刀绞一般难受。
  如果这个疯子真的将他变成了“太监”,那他岂非生不如死?他岂不是永远不能再和辛荑交欢?
  那人怪声笑道:“你放心。辛荑不会伤心,也不会寂寞的。像你这样忘记了一切,只愿舔她屁股的男人有的是,在蝙蝠坞里至少就有十几个。”
  风淡泊在心里冷笑:“他在说假话,这个疯子在骗我。”
  那人呵呵笑道:“你是不是不相信?那好,你跟我来,我让你欣赏欣赏她和别的男人交欢的场面。”
  他制住风淡泊双臂的穴道,让风淡泊能行走但却无法动手,才冷冷道:“跟我走。”
  风淡泊不动。
  那人狂躁地一把挟住他,将他挟在腋下,飞快地掠进了树林。
  弯弯曲曲不知走了多少路,风淡泊感觉自己被挟进了一条地道。地道里又热又闷,湿气蒸腾,但光线居然挺充足。
  那人将他放在地上,轻轻在洞壁上摸了一下,那洞壁上的泥土慢慢剥落,显出一块晶亮的鸡蛋大的水晶石。
  那人放下风淡泊,悄声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风淡泊将眼睛闪到水晶石上,不由一下呆住了。
  他看到的是辛黄的房间,看到的是那块波斯地毯,看到的是那个锦墩……
  这地方他很熟悉。
  他看见了一个女人赤裸的背影,看见粉红的烛光在闪烁波动。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腿,结实而且年轻,他看见了一双男人的手。
  烛光在她美丽的胴体上波动,充满了销魂的韵律。
  风淡泊看不清那个女人是谁,他只是觉得她的胴体和姿势实在很眼熟。
  他移开眼睛,那疯子“皇帝”又将他脑袋转了过去:“接着往下看!那个女人就是辛荑,那个男人是她的数不清的情夫之一!”
  风淡泊在心里嘶叫:“假的、假的!她不是辛黄,绝对不是!”
  他不想再看下去,可那疯子“皇帝”的手是如此有力,竟使
  他无法转动脑袋。
  地毯上的两个人也许是要变换一下姿势,那个女人慢慢转过了身体……
  风淡泊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
  真是辛黄!
  真是她!
  风淡泊头中嗡地一声大响,似乎有一根什么弦断了。
  怎么会是辛黄?!
  怎么会是她?!
  可没错儿,真的是她!风淡泊连她左胸上的一点红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风淡泊离开了水晶,痛苦地软倒在地上。
  难道她真的如那个疯子“皇帝”所说,有无数面首?
  疯子“皇帝”笑着低声道:“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风淡泊糊里糊涂地又被他带出了地道,回到原先置身的树林中。
  疯子“皇帝”拍开他哑穴,笑道:“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
  风淡泊嘶声道:“我不相信!没有那么回事!你是在骗我!”
  疯子“皇帝”倒吃了一惊:“你明明已亲眼看见了呀?!”
  风淡泊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一下心中的怒火,喝道:“那不过是你使的魔法!”
  “魔法?”疯子“皇帝”更吃惊了:“你是说我会魔法?”
  “不错!”
  疯子“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天下竟然还有你这么一厢情愿的男人,真让我有点不忍心拿你当太监了。”
  风淡泊冷笑道:“你又算什么狗屁皇帝?真正的皇帝好端端地呆在紫禁城里,何至于跑到这里来装疯卖傻?”
  疯子“皇帝”一下不笑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风淡泊,看样子恨不能马上活剥了风淡泊的皮。
  他冲上来揪住风淡泊胸襟,暴怒地喝道:“给朕磕头!”
  风淡泊被他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疯子“皇帝”吼道:“朕是天子!朕是皇帝!你这个小太监竟敢不听朕的话,竟敢不朝朕磕头?!”
  风淡泊拼命挣扎着,嘶叫道:“你做梦!你这疯子!你梦想当皇帝!”
  疯子“皇帝”的声音也嘶哑了:“朕是皇帝!连你的‘床上师父'辛荑也都是朕的子民!辛荑也想当皇帝,当女皇帝,但她当不成,她斗不过我!”
  风淡泊一阵阵眩晕,他感觉到天旋地转,脚下的土地正在裂开,裂成一条极大的峡谷,正把他往下吞。
  风淡泊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疯子“皇帝”怔了怔,松开手,大笑道:“这小太监真没用,被朕龙威吓昏过去了!哈哈……”
  他凄厉的怪笑声在黑夜中回荡,飘得很远很远。
  ※  ※  ※
  辛荑突然停止了动作,皱眉道:“这是谁在笑?”
  抱着她的男人立即松开手,哑声道:“属下这就去看看!”辛荑点点头,很有点遗憾地离开他,道:“阿龙,多带几个
  兄弟去。”
  “是!”
  “顺便注意一下乐无涯的动向。”
  “是。”
  ※  ※  ※
  乐无涯也听到了那怪异的大笑声。
  他坐在椅上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他感觉到冷汗飞快地从脊背上冒了出来,他感觉到嘴里有点发苦。
  他能听出那是谁在笑。
  “天字一号、二号。”
  天字一号和天字二号面色苍白地走了进来:“老爷。”
  乐无涯用尽量淡然的口气道:“去把怪笑的人给我抓住。”
  天字一号和天字二号齐声道:“是。”
  他们很快就消失了。
  “天字三号、四号。”
  “老爷。”
  “去监视一号、二号。如果他们擒拿不力,加以督促。”
  “是!”
  乐无涯缓缓立了起来,缓缓踱出了门。向关押乐漫天的秘室走去。
  他听出来了,那个怪笑的人,就是发疯了的乐漫天。
  可乐漫天是怎么跑出来的呢?
  乐无涯已严令不许乐漫天再出秘室一步,又是谁敢玩忽职守呢?
  乐漫天既已跑出来,乐无涯作为父亲,又该如何收场呢?乐漫天会不会已被辛荑盯上?
  这些问题,乐无涯都无法回答。
  风淡泊被疯子“皇帝”摇晕了,倒在草地密林中,人事不知。
  疯子“皇帝”已不在林中。那种疯狂的怪笑也已消失。
  一条黑影闪到风淡泊身边,俯身抄起他,隐入了黑暗之中。
  阿龙带着三个“兄弟”匆匆赶来,自然什么也没找到。
  天字号的四位护卫当然也不会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  ※  ※
  辛荑冷冷道:“天字号的四大护卫竟然都去了?”
  阿龙道:“是的。”
  辛荑道:“很显然,他们要找的人一定非同寻常。”
  阿龙探询地问道:“会不会……是……是乐漫天?”
  辛荑点头。
  阿龙道:“难道乐漫天已经……已经失去理智了?”
  辛荑冷笑一声,缓缓道:“不一定。”
  她看着阿龙,目光渐渐溢满了温柔之色:“阿龙,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阿龙道:“是。”
  “要多注意。”
  “是。”
  “不仅要注意乐无涯父子,还要注意湖上有没有什么动静。”
  “是。”
  辛荑幽幽叹了口气:“我很担心一件事。”
  阿龙道:“什么事?”
  “柳红桥。”
  阿龙变色:“柳红桥?”
  “是的。”辛荑冷冷道:“柳红桥如果要来,也只会在这几天内。”
  阿龙道:“柳红桥来干什么?他怎么会来这里?”
  辛荑道:“柳影儿被人救走后,必然会回京求援,柳红桥必然南下救徒。”
  阿龙道:“柳红桥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他怎会是主人的对手?”
  辛荑摇摇头道:“来的人不会少的。柳红桥不来则已,一旦真要动蝙蝠坞,他所组织的力量一定十分可观。”
  阿龙急道:“那……咱们怎么办?”
  辛荑柔声道:“很简单,‘坐山观虎斗'。”
  阿龙眼睛一亮:“妙计!”
  辛荑道:“妙计是妙计。可怎样调唆柳红桥和乐无涯父子混战呢?要知道,乐漫天救走柳影儿,目的就在于引火烧我们。柳红桥就是最厉害的火。”
  她缓缓踱着,沉吟道:“这把火迟早会烧过来。关键是得让这把火烧不着我们,而是转头去烧乐无涯和乐漫天。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  ※  ※
  乐无涯走进外间秘室,从一块水晶嵌成的“窗口”往内看。
  里间密室里正闹得不堪入目。乐无涯叹了口气,离开“窗口”,出了秘室。
  乐漫天居然在里间密室里,正和马大娘她们玩得欢实呢!
  乐无涯奇怪了:如果刚才怪声大笑的人不是乐漫天,又会是谁?
  走上地面,迎面一阵秋风吹来,乐无涯忍不住打了个寒
  噤。
  秋意已很浓了。
  ※  ※  ※
  八月十四的月儿,已经很圆很圆了。
  影儿坐在船上,怔怔地看着古铜色的月轮从水面上涌出,看着那古铜色渐渐变得清朗、变得晶亮、变得撼人心魄。
  明月兼葭,秋水伊人。在这个美好的时刻里,有多少人回忆起他们各自的“伊人”呢?
  浩浩荡荡的船队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看着月出。
  连高邮六枝花也不再出声。
  只有被月出惊飞的鸟儿“扑噜噜”飞过湖面,只有桨橹发出的喑哑的声音陪伴着月出。
  每个人的心灵似乎都得到了一次净化。但每个人的心却都更乱了。
  泪水已流了满面,影儿自己还不知道。
  八月十五。
  清晨。月儿还在西天,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湖上起了雾,很大很大的雾。
  褚不凡苦笑道:“我看不清路了。”
  王毛仲急了:“你说什么?看不清路?我看你是有意拖延。”
  褚不凡怒道:“我拖延什么?我多拖延一会儿,我老婆就多一份危险。”
  王毛仲道:“那就快走!”
  褚不凡气冲冲地道:“这么大的雾,你让我怎么走?”
  王毛仲不出声了。
  这不是他这个“大凶”的凶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大凶一到,大雾立消”的话,王毛仲就能把褚不凡揍个半死。可“大雾”很显然不会听他“大凶”的话。
  柳红桥叹道:“褚帮主,此去蝙蝠坞,还有多少路?”
  褚不凡怒气未消,说话仍是硬梆梆的:“远着呢!”
  赵无畏道:“若是蝙蝠坞就在前面,咱们就可以趁着大雾掩过去,神不知鬼不觉的。”
  褚不凡冷笑道:“想不到你胡子都白了还这么天真!”
  赵无畏微微苦笑,不跟他搭茬儿。
  影儿不耐烦地道:“你们吵吵什么呀?烦死人了!”
  柳红桥叱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别多嘴!”
  影儿气鼓鼓地跳了起来,大叫道:“我心里烦,我要说话!”
  王毛仲冷冷道:“这里每一个人心里都很烦。”
  影儿瞥瞥王毛仲锅底般的冷脸,微微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褚不凡却大声道:“别人各烦各的,都还有个烦的。我就
  不晓得你王毛仲烦什么,也不晓得你为什么人心烦。”
  王毛仲森然道:“你是想找死?”
  褚不凡傲然道:“你别吓唬我。我褚不凡不是三两岁的小毛孩子,会被你几句屁话吓倒。我告诉你,你那两下子,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少臭显!老子不怕!”
  王毛仲的右手早已按在了腰间剑柄上:“真的?”
  眼见两人马上就会冲突起来,柳红桥勃然大怒,低喝道:“王大侠,眼下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逗这个闲气?你们要决斗要死要活我可以不管,但眼下不行,一切都等着攻下蝙蝠
  坞再说。”
  王毛仲悻悻地道:“褚不凡,若非柳庄主说话,老夫非一剑搅烂你的舌头不可。”
  褚不凡翻翻眼,嘿嘿冷笑道:“是吗?”
  王毛仲道:“你不信?”
  褚不凡一梗脖子:“当然不信。”
  王毛仲冷冷道:“很好。”
  褚不凡道:“你别说这种话表示你看不起我。你王毛仲虽然名气大,我褚不凡可不怕你。若非我老婆落在你手里,嘿嘿,不出三十招,我就叫你弃剑。”
  船队虽笼在愁云凄雾之中,但许多人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苏灵霞姐妹们本来心事就不多,笑得也就最响。
  “哟!哪里来的老家伙,说话怎么这么没大小啊?”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他叫褚不凡,是徽帮的龙头老大呢!”
  “徽帮?原来他是个大富商啊!可怎么瞅着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嘛!人家可是大人物哟,你听昕他的名字:不凡!啧啧啧啧,也真亏他妈是怎么给他取的名字。”
  “褚不凡武功究竟怎么样啊?”
  “谁晓得。”
  “那他怎么敢说大话?”
  “谁知道呢!或许是他的名字取得好,总是自命不凡吧!”
  “嘻嘻……”
  褚不凡气得面色铁青,咆哮道:“苏灵霞,你还记不记得重九日禅智寺之约?”
  苏灵霞姐妹一下笑不出来了—褚不凡竟是那个轻而易
  举制住苏灵霞和苏俏,救走张珙的蒙面老者!
  苏俏撇撇嘴儿,不屑地道:“什么禅智寺之约?我们从来都没听说过。”
  苏灵霞自然也矢口否认:“褚老爷子的话,我们听不懂呀!”
  名叫“小皮”的女郎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名叫“甜妞妞”的马上凑趣:“小皮,你晓得什么了?”
  小皮嘻嘻笑道:“褚帮主人老心不老,看上我们六个了,但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就暗示咱们。”
  甜妞妞也拍手道:“对呀!他说什么‘重九日'、什么‘禅智寺'的,不就是要和咱们定下约会时间、地点吗?”
  六女顿时笑软了。
  褚不凡气得直哆嗦,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干噎着。
  耍赖皮本就是女人的一种特权,几乎已成为她们天生的一种特性。
  女人若要耍赖皮,男人最好的对策就是微笑着不置可否。你如果硬要指出她是在耍赖皮,那你就实在是个天字号的大傻瓜。
  褚不凡虽自认不是傻瓜,但还是做不到泰然处之的地步。
  王毛仲看着气得胡子直飘的褚不凡,眼中居然也有了一丝歉疚。
  他缓缓地道:“那么,今年九月重阳日,老夫在禅智寺外领教褚帮主神功神剑,请褚帮主万勿推辞。”
  褚不凡冷冷道:“好!哪个说好了不去是王八蛋!”
  王毛仲寒声道:“对于苏灵霞这种坏女人、贱妇人,你何必正眼视之呢?她们不去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她们是女人,‘王八蛋'三字似乎也安不到她们头上。”
  褚不凡听王毛仲帮他出了口恶气,顿时大喜:“骂得好,骂得妙。”
  高邮六枝花岂是易于相与之辈?但她们还是只能铁青着脸不说话。
  她们实在害怕王毛仲,实在不敢得罪王毛仲。
  船队终于平静下来了,柳红桥松了口气,影儿则又陷入了沉思。
  在这个船队里,除了高邮六枝花,有几个女郎不在沉思呢?
  她们的心情,就像这茫茫的大雾一样。她们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摸不着,她们只能感到冷。
  很冷很冷。
  ※  ※  ※
  风淡泊睁开眼睛时,发现天已蒙蒙亮,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臭味,中人欲呕。
  风淡泊嗅了嗅,努力把眼睛睁大,但睁大后就合不上了。
  他发现自己是睡在一个巨大的铁笼中,四周和头顶的铁网上,挂满了一片一片巨大的“树叶”。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树叶”。
  “树叶”在摇晃,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晃。
  风淡泊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一种尖利急促的“吱吱”声,很像是蝙蝠的叫声。
  蝙蝠?!
  风淡泊头皮一炸,心一下提在了嗓子眼上。
  是蝙蝠?!
  是乐无涯的蝙蝠?!
  他是被关在这里喂蝙蝠的?!
  风淡泊惨叫一声,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跳起身,闪电般发出了柳叶匕,二十四把全部发出。
  蝙蝠已被惊动,飞起。风淡泊四周不再有光明。它们巨大的双翼将铁笼包得严严实实的。
  风淡泊刹那间觉得自己早已被蝙蝠吞进了肚子里。
  风淡泊再次昏倒。
  他只清醒了极短的时间,又再一次落入了黑暗之中。
  乐无涯刚蒙蒙胧胧睡了一小会儿,就被门外极低的交谈声惊醒了:“天字一号,快叫醒老爷,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老爷刚睡着。”
  “十万火急,耽搁不得。”
  “先告诉我吧!我负责转禀老爷。”
  “…”
  乐无涯威严地轻轻咳嗽一声,门外的交谈声立止。
  “什么事?”
  天字一号道:“老爷,水上巡察使郭臣芳有大事禀报。”
  乐无涯冷冷道:“叫他进来。”
  门推开,一个中年大汉抢进门来,单膝跪下,颤声道:“启禀老爷,有人破坏了沿途水哨,从前天到现在,湖上没有一点消息。”
  乐无涯道:“哦?”
  “老爷,一定是有人……有人想进犯蝙蝠坞。”
  乐无涯又道:“哦?”
  那人惶恐万分,牙齿也只顾打架了:“老……老爷,属下……属下刚刚在……在岸边发现了几具……尸体,是……是巡湖船上的兄弟们,所以……所以属下就……就……”
  乐无涯道:“所以你就赶紧跑来向我报告,对不对?”
  那人双膝着地,连连磕头:“属下失职,……罪该……万死!”
  乐无涯冷笑道:“前天起就没有了消息,是不是?”
  “是……是……”
  乐无涯道:“但是你这个巡察使并不着急。你认为没有必要重视这个问题,因为湖上的兄弟们近年来纪律越来越松驰,对不对?”
  “属下该死,该死……”
  “郭巡察使,按老规矩,水哨每天通多少次消息?”
  “十……十二次。”
  “你还记得?”
  “属下万死……难……”
  “这些废话就不用说了。”乐无涯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郭巡察使,至少有二十次你该赶来告诉我水上出了问题,但你居然没有。这岂非咄咄怪事?”
  郭臣芳已无法说话,他伏在地上,浑身直哆嗦。
  乐无涯道:“你直到发现了尸体,才赶了来、是不是已经晚了?”
  天字一号快步走进,沉声道:“老爷,依属下看,必然已有数名奸细混入了蝙蝠坞。属下恳请老爷下令,由属下派遣人手,搜查一下,一定要把他们找出来。”
  乐无涯点点头:“你去吧!”
  天字一号转身出门,乐无涯马上听到了他在低声发号施令,调兵遣将。
  天字一号的雷厉风行更让乐无涯感到郭臣芳的失职不可饶恕。
  “郭巡察使,说起来你也跟我快三十年了。你已经是水路上数一数二的大管事了。可你干的是些什么事呀!”
  郭臣芳只有呜咽着磕头的能耐了。
  “郭巡察使,我若不杀你,实是难以正军纪、服人心。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郭臣芳反倒冷静点了。他仰起头,悲切地道:“属下世代深受主恩,属下竟然不思报恩,反累及主公,实是不忠不孝之人。罪该万死,夫复何言!”
  乐无涯眼中竟也闪出了悲戚之色:“臣芳,你放心去吧!你的家小,我自会妥善安置,决不会亏待了他们……臣芳,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原意是盼你成为一个流芳后世的名臣……唉!”
  郭臣芳呜咽道:“臣芳辜负了主公的期望,虽百死难赎其罪。臣芳惟愿主公重用贤良,励精图治,成就大业!”
  他突然拔出剑,飞快地抹向自己的脖颈。
  乐无涯闭上了眼睛。面上的皱纹一下深了许多。
  郭臣芳自知必死而改口称他为“主公”,这让乐无涯感到一种揪心的痛苦。
  他这个“主公”已奋斗了一辈子了,他究竟还能不能成就霸业呢?
  以前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时,他总以“快了、快了”来安慰自
  己,现在他才发现,这种安慰是多么多么的可笑。
  而且也十分十分的可悲。
  “霸业”似乎已离他越来越远。老成持重、忠心耿耿的部属们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地盘、势力虽还在缓慢地扩大,但是在年轻一辈们心目中,他已离“主公”越来越远,而离“帮主”越来越近。
  他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拥戴的“帮主”,而不是被一队队军马簇拥着的“主公”。
  连他自己惟一的儿子,不也是这“乌合之众”中最“乌”的一员吗?
  乐无涯缓缓睁开眼,看着横尸地上的郭臣芳,许久许久没有眨一下眼睛。
  一种悲怆的苍凉袭上心头,那么强烈,强烈得使他老泪盈眶。
  郭臣芳的尸体就像是一个最醒目的宣言,使乐无涯明白了“霸业”已离他远去。
  乐无涯老泪潸然而下。
  他不是在为郭臣芳落泪,他哭的是他自己,哭的是他的“霸业”。
  天字三号、天字四号心中却蕴满了对“主公”的崇敬和感激。
  他们认为,乐无涯的泪是为郭臣芳流的。
  不仅他们这么认为,蝙蝠坞的人都这么认为。
  蝙蝠坞内,一片肃杀之气。
  所有的人,面上都有一种杀气,他们都知道,敌人要侵犯他们的“王国”了,敌人已经杀了他们巡湖的兄弟,敌人的奸细
  已经潜入他们的“王国”了。
  酒店老板、客栈伙计、卖菜的、洗衣的、做饭的、奶孩子的、下棋的、做裁缝的,等等等等。所有的人都扔下了手中的活计,取出了兵刃,在天字一号的调遣下,开始搜捕潜入的敌人。
  在平时,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平头百姓,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职业。但在大敌当前时,他们又成了战士,成了将军。
  蝙蝠坞之所以无法攻破,不正因为它是“全民皆兵”的吗?
  ※  ※  ※
  辛黄听完阿龙简明扼要的汇报,不由喜上眉梢。
  “乐无涯真的已经行动了?”
  阿龙答道:“是。”
  辛荑微笑道:“看来已用不着我引火去烧他们了。”
  阿龙道:“他们自己把火引过去了。”
  辛荑道:“话虽这么说,咱们也该出动人手,帮他们搜一搜。”
  阿龙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辛荑道:“记住,不要太张扬。蝙蝠坞现在就像是个大火药桶,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咱们在此终究是客,蝙蝠坞对咱们不满的人很多。如果发生冲突,不仅柳红桥这把火会烧向咱们,乐无涯也会先出手对付咱们的。”
  阿龙悚然道:“是。属下吩咐兄弟们多多克制,不和蝙蝠坞的人争执。”
  辛荑悄声道:“你还要记住一点,叫兄弟们千万要小心,随时准备和乐无涯的人开战。”
  阿龙道:“是。”
  辛荑苦笑道:“乐无涯不是傻子,他肯定明白,柳红桥这把
  火本是烧我的。”
  她还有些话没有告诉阿龙,那就是:如果乐无涯真的向她宣战,蝙蝠坞里那么多激愤而忠诚的人会将阿龙他们全都杀死。
  她没有说,是因为她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也不该说。
  阿龙是她最早收伏的武林俊彦,阿龙已成了她的大总管,但她还是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告诉他。
  对她来说,阿龙也好、风淡泊也好,都只是工具、只是兵器。
  他们没有必要知道太多,更没有必要考虑太多。
  ※  ※  ※
  乐无涯的确很快就回过味儿来了。
  郭臣芳临死前安排出湖巡察的船回来了,报告了一个令人恐慌的消息———一支三十余条船的船队正浩浩荡荡地向蝙蝠坞开来,领头的人是柳红桥。
  蝙蝠坞的人,没有不知道柳红桥的。“老爷”最宠爱的“蝙蝠王”就死在柳红桥的飞刀下。
  如果说,天下还有一个什么人值得蝙蝠坞的人看得起的话,那个人就只能是柳红桥。
  “带路的人是谁?”乐无涯问。
  “褚不凡。”
  乐无涯冷冷道:“我早就想到是这个老王八蛋!”
  天字一号不无忧郁地道:“老爷,坞里人心有点……不稳了。”
  乐无涯道:“告诉他们,没有必要害怕。柳红桥若真敢来,必死无疑。”
  天字一号昂然道:“属下这就去。”
  “慢着!”
  天字一号回身:“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乐无涯冷冷道:“你们几个人,将辛荑迷住风淡泊,从而引来柳红桥这件事传出去,知不知道?”
  天字一号、二号、三号、四号都低声欢呼起来:“知道了!”
  乐无涯森然道:“攘外必先安内,要击败柳红桥,必得先除掉辛黄。你们要严密监视,别让她上船溜掉。”
  “是!”
  “出去吧!”
  “是!”
  乐无涯嘿嘿低笑起来:“辛黄啊,辛荑,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棋高一着。”
  他觉得他又很有点像“主公”了。
  于是他决定去看看他的最宝贵的战士们
  —蝙蝠!
  风淡泊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已脱离了蝙蝠笼子,置身于一处乱草丛生的水塘边,四周尽是烂泥污水和蛤蟆螃蟹一类的东西。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
  他昏昏沉沉地思忖着,翻身坐起,踉踉跄跄地走出污泥,走向草坡。
  草坡上有一堆什么东西在闪亮,在刺激着他的眼睛,在引诱他走过去。
  风淡泊爬上草坡,揉揉眼睛,定定地看着那放光的东西。
  一堆柳叶匕放在几件干净衣服上,在阳光里闪着夺目的
  蓝光。
  风淡泊宛如五雷轰顶,宛如冰雪浇头。
  他突然间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跪坐在草坡上,跪坐在柳叶匕边。
  什么都记起来了,什么都没有忘记……
  他记起了影儿,想起了万柳山庄、扬州、苏州、剑池之会,想起了高邮湖畔的杨柳,想起了辛黄夺魂摄魄的眼睛,想起了他和辛荑在一起……
  他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了。
  可明白了,是不是也就意昧着已经晚了?
  八月十五正午时的太阳,仍然很温暖很迷人。在这个烂泥塘边,野草茂密、蚊虫成堆,风儿根本就吹不进来。这里当然更热,而且也很闷。
  风淡泊一动不动地跪坐着,面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那是冷汗。
  ※  ※  ※
  华良雄五人同样也隐身在湖边的芦苇丛中,身边也都是烂泥蚊虫。
  他们不敢上岸。他们已发现蝙蝠坞戒备森严,巡守的武士来来往往的,神情都很严肃。很显然,他们沿途偷袭巡湖哨兵的事已被坞中人察觉了。
  华良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进又不是,退也已不可能。实际上他们现在只要一动,就很可能会被坞中人发觉。
  如果他们和整个蝙蝠坞的人冲突起来的话,倒霉的必然是他们五个。现在是白天,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们想躲都没地方可躲。
  他们只有等待,等待天黑,并希望自己不要被蝙蝠坞的人发觉。
  华良雄坐在烂泥里,苦笑着看看小五等四人,那四人也朝他咧咧嘴。
  华良雄不知道天黑前柳红桥的船队能否到达蝙蝠坞。他已经看见二十条小船从蝙蝠坞中驶出,朝柳红桥船队的方向迎了过去。船上尽是些全身水靠、威风凛凛的精壮汉子。
  不用说,华良雄也能知道,这些汉子们是乐无涯的“水军”,他们是去拦截柳红桥的船队的。
  华良雄深知柳红桥等一干“北人”武功虽高,却对水战极其陌生。一旦落水,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蝙蝠坞水军的对手。
  而可以预见的是,柳红桥他们必然会落水。因为蝙蝠坞的水军们必然会凿沉他们的船。
  柳红桥船队的命运,自然堪忧,但华良雄倒不太担心柳红桥父女的安危。他担心的是自己五人能不能混入坞中去。柳红桥父女自保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他们的队伍中亦有不少“南人”,水性精熟者想必也有几个,对水中的把戏也比较在行,危急时柳红桥可以由这些人带着逃命。
  柳红桥的船队来不来,关系不大。而他们若进不了蝙蝠坞,情况可就严重了。
  华良雄正自冥思苦想,却听见小五低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不由朝小五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吓得血都凉了。
  他看见了蝙蝠。在白天结队飞行的蝙蝠。
  一群肥大的蝙蝠正向他们飞过来,像一片乌黑的云向他们罩过来。
  蝙蝠们应该是在夜间出现的,但乐无涯的蝙蝠不受时间的限制。它们随时都可以出发,执行乐无涯的命令。
  乐无涯的蝙蝠吸血,乐无涯的蝙蝠听话,听乐无涯的话。
  蝙蝠的视觉应该极差,但听觉极其灵敏。只要哪里有什么奇异的风声响起,它们就会飞向哪里。
  华良雄屏住了呼吸。
  乐无涯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们了?乐无涯的蝙蝠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们了?
  怎么办?
  乐无涯将一切安顿妥当,自认万无一失后,又回到了他的小屋——蝙蝠坞的权力中心。
  乐无涯刚进屋,就愣在了当场,似乎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
  屋里有人。
  而且那人正坐在椅子上,坐在乐无涯的椅子上。
  乐无涯脸色铁青,半晌才冷冷道:“你不该坐在那里。”那人的声音也很冷:“为什么?”
  乐无涯道:“坐在那里的人,应该能负起完成大业的责任,而且也应该愿意将毕生的精力投入事业中。”
  那人道:“哦?”
  乐无涯道:“你不配!”
  那人笑了起来,笑得很狂妄、很刺耳:“我不配?”
  乐无涯肯定地道:“对!你不配!”
  那人笑得更响了:“我就配被你关在地下室和马大娘她们
  交配么?”
  他慢慢转过脸,慢慢站起身,傲慢地瞪视着乐无涯。
  他是乐漫天。本该被关在秘室里“和马大娘她们交配”的乐漫天。
  乐漫天怎会到了这里?
  乐无涯嘴角抽搐了一下,冷笑道:“一点不错!”
  乐漫天也冷笑:“也就是说,你生下我的目的,就是希望我给你生几个孙子?希望你的所谓事业后继有人?”
  乐无涯嘴角又抽搐了一下:“我不得不这么做。”
  乐漫天道:“为什么?”
  乐无涯慢吞吞地道:“这些年你越来越令我失望了。”
  乐漫天道:“真的?”
  “你已经不再有年轻时的豪情壮志。你变得越来越消沉,越来越不像我的儿子。你已无权再过问我的事。”
  乐漫天道:“那你又有什么权利过问我的事?你为什么非得要我、要我的儿子也做那种不可能实现的荒唐梦?”
  乐无涯像被猛抽了一鞭子似地哆嗦了一下:“放肆!”
  乐漫天讽刺地笑了笑,道:“爹,我的确有点放肆。你毕竟是我父亲,我不该这么说你。可是爹,你想过没有,汉王兵败鄱阳之后,咱家哪一个人成过大气候?况且明廷江山已稳,百年间难以撼动,你难道不明白吗?”
  乐无涯气得嘴唇乱颤:“即使是百年之后,得天下的,也必是我陈家子孙!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乐漫天道:“百年之后,得天下的绝不可能是陈家。爹,这
  个梦做的时间太长了,你该清醒了!”
  乐无涯暴叫道:“来人!”
  常年打扫小屋的老仆哈着腰走了进来:“老爷,什么事?”
  乐无涯怒道:“谁叫你了?天字号的侍卫们呢?”
  老仆惶恐地道:“老爷,他们都……都出去搜……奸细去了。”
  乐无涯只好挥手让他出去。乐漫天冷冷道:“你要抓我,用不着唤别人帮忙。你可以自己动手。我是你的儿子,我不会反抗的。”
  乐无涯狂怒,嘿嘿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抓你?”
  乐漫天道:“你当然敢。你是我父亲,我已经说过了。只是希望你在动手前想一想,你究竟是在干什么!”
  “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乐无涯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我杀了你这个畜生!”
  第十三回 灵蝠魔箫
  乐漫天果然没有还手,连躲闪都没有,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耳光。他的嘴角很快沁出了鲜血,苍白的右颊上起了五条红痕。
  他站稳了,不紧不慢地道:“我原先并不是畜生,是你这个当父亲的让我变成了畜生。”
  乐无涯狠狠一拳击在乐漫天肚子上,将乐漫天打得弯下了腰:“混账小子!你还敢顶嘴,还敢骂我!”
  乐漫天直起腰,晃了几晃,嘶声道:“你打吧、打吧!”
  乐无涯右腿一扫,将乐漫天打翻在地:“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老仆冲了进来,跪在乐漫天身边,仰面哀求道:“老爷,老爷别打了!老爷……”
  乐无涯一脚将老仆踢得飞出了房门:“滚开!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惯坏了他!”
  老仆又扑了进来,抱住了乐无涯的左腿:“老爷,老爷,求求你别打了……”
  乐无涯咆哮道:“松手!再不松手,我连你一起杀!”
  倒在地上的乐漫天突然跳了起来,飞快地冲出门去。
  乐无涯追赶不及,只有将怒气发泄在老仆身上。他抬起
  右脚,正准备踢向老仆的额头,忽听得门外有人冷冷哼了一声。
  乐无涯僵住。
  那个给风淡泊送过饭的断舌老人出现在门口,冷冷地瞪着乐无涯。
  他已不再显得那么猥琐,他的目光也不再呆滞。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凶神,他的目光比最锐利的剑还要锐利。
  乐无涯的右脚慢慢放回地上。老仆也松开手,艰难地爬了起来,从断舌老人身边走了出去。
  “你来干什么?”乐无涯森然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断舌老人自然无法说话。他只哼了一声,仍旧瞪着乐无涯。
  乐无涯道:“你的命是我救的,我随时可以向你索要报酬。”
  断舌老人紧紧闭着嘴巴,但乐无涯却听到了他的回答。“你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也要救你的命。”
  声音又哑又闷,有点含糊不清,但的确是有人在说话。
  “腹语术?”乐无涯的脸色更难看了:“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
  腹语术是一种极艰深的功夫,能练成的人可以说极少极少。乐无涯就不会。
  但乐无涯不怕。
  腹语术虽然艰深,却不能用于攻击敌人。只有残废之人或想装神弄鬼的人才有心思学它。对常人来说,腹语术百无
  一用。
  断舌老人“说”道:“我不想为难你。我只想救你一次,大家扯平,两不亏欠。”
  乐无涯傲慢地道:“你想救我的命?”
  “不错。”
  “可我并没有感到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
  “如果你没有察觉到危险来自何处,那就说明我要救你是正确的。”
  “是吗?”
  “是的。”
  “愿闻其详。”
  “柳红桥本来是为了救风淡泊而来的,柳红桥领来的人也都是找辛荑要人的。如果蝙蝠坞的人杀了那些被迷住的小伙子,柳红桥他们就是找你要人了。”
  乐无涯冷冷道:“区区几个北方传子,何足道哉?!柳红桥这会子或许早已进鱼肚子了,即使还没有死,也离死不远了。”
  断舌老人“说”道:“你对你那些水上健儿寄的期望太高了。”
  乐无涯道:“不算高。现在他们已经和柳红桥的船队碰上了,他们已经凿沉柳红桥的那些船了。无论柳红桥他们武功有多高,在水里都没有用。”
  断舌老人“说”道:“情况或许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乐无涯冷笑道:“是吗?”
  断舌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是的。我相信柳红桥他们会有办法的。”
  乐无涯道:“即使他们能冲破水军的封锁截杀,我也不
  怕。”
  断舌老人脸上鄙夷之色更盛:“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值不值的问题。他们的目的是对付辛黄,你何苦要横里插一腿?一旦和柳红桥冲突起来,必然是两败俱伤,那么,得到好处的是谁?”
  乐无涯不屑地看了看断舌老人,慢悠悠地道:“不可能会是两败俱伤。胜的一定是我,死的一定是柳红桥。”
  他昂起头,大声道:“即使是两败俱伤,也得拼到底!柳红桥的奸细已经破坏了我八座水寮,杀死我哨兵数十,就凭这一点,我也绝对饶不了他!”
  断舌老人“说”道:“这就是你决定先制伏辛荑的原因?”
  “不错。”
  “你认为你制伏得了辛黄吗?你认为她的那些手下都是吃素的吗?他们虽然人不多,但实力很强,一旦真打起来,吃亏的必然是蝙蝠坞。”
  “你-——”
  “你千万莫要忘了,辛黄既然可以迷住那些小伙子的心神,也就必然可以使他们为她死战。他们原本都是武林中很出色的年轻高手,他们的武功并不比你差多少。”
  乐无涯森然喝道:“住口!”
  断舌老人的“口”一直闭得很紧,但他的话并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
  “你更不能忘了,辛荑是个让人无法对付的女人。一旦她使出‘摄魂术'来,你派去对付她的人说不定都会返过来对付你!”
  乐无涯喝道:“摄魂术再厉害,一次也只能害一个人。”
  “你当然可以派数十人、上百人同时围攻她。但是,你忘了她会‘魔音'。一旦她吹起箫来,你怎么办?”
  乐无涯叫道:“我还有蝙蝠!”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箫声。
  ※  ※  ※
  华良雄看着蝙蝠飞近,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们若是出手攻击这些吸血蝙蝠,势必会马上暴露目标,马上就会和蝙蝠坞的人冲突起来。
  他们若是静坐不动,那就会被这些蝙蝠吸干血液。
  华良雄看着渐渐飞近的蝙蝠,额上已满是冷汗。小五等人也都紧张地等他下命令。当蝙蝠离他们还有约摸十丈远的时候,华良雄低声喝道:“撤!”
  话音落时,五人已都没入了烂泥之中。
  蝙蝠飞到苇丛烂泥上,却发现已失去了目标,但它们并没有“返航”。
  它们就落在苇丛中,吱吱叫着,等待目标重新出现。
  华良雄他们却像泥鳅一般溜走了。他们在烂泥中同样也很自如。
  蝙蝠等了好一会儿,正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它们听到了箫声。
  呜咽低沉的箫声。
  ※  ※  ※
  天字一号和天字二号两个人紧紧盯住了阿龙。
  他们知道这个阿龙是那个“贱女人”的首席面首,知道阿龙是辛荑最得力、最信赖的手下。
  而他们又是乐无涯“老爷”最信任的心腹,最得力的助手。
  所以他们决定要和阿龙好好地较量较量,看看谁更厉害。
  阿龙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企图。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搜索着草丛,很认真地帮蝙蝠坞搜捕奸细。
  天字一号在阿龙的左边,天字二号在阿龙的右边。
  天字二号突然惊呼起来,但只叫出半声,就消失在草丛中。
  阿龙和天字一号都吃了一惊,冲了过去:“奸细在那儿!”天字二号当然是因为被奸细暗算了才尖叫的。
  阿龙刚冲到天字二号失踪的地方,就发觉脚下身后都不对劲。
  草丛中有一柄剑正从左面扫向他的双膝,背后有一柄剑正横斫他右肩。
  阿龙如果上纵,草丛中的剑会削断他的双脚,背后的剑会将他劈开。
  阿龙如果左闪,正凑上草丛中的剑。阿龙如果右避,背后的剑会割下他的脑袋。
  阿龙突然后退。疾如闪电。
  草丛中的剑扫空,只削断了千百根杂草,背后的剑则荡了起来。
  因为持剑的人被阿龙撞得仰天后摔。
  阿龙猛一旋身,远远落在丈外。
  天字二号从草丛中跳了起来,天字一号稳住了踉跄的身子,也抓稳了剑。
  他们都又惊又怒地瞪着阿龙,似乎不相信阿龙能如此轻易地躲开他们的合击。
  阿龙冷笑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
  天字一号暴叫道:“杀!”身形掠起,如苍鹰般扑了过来。他手中的剑,就是苍鹰的利爪。
  天字二号一声不吭,身形一低,又消失在草丛中。
  他就像是一条蛇。他手中的剑,就是蛇的红信子。
  阿龙突然转身,利箭一般射向远方。
  他并不是想逃跑,并不是因为不敌。他不怕天字一号的“利爪”,也不怕天字二号的“红信子”。
  他听到了箫声。
  ※  ※  ※
  乐漫天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屋,跑到了街上。
  街上除了一些老得不能动的老头老太太,就是些才五六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
  老头老太太们在焦虑地低声议论着坞中将要面临的危险,男孩女孩们则严肃地围在他们的爷爷奶奶身边听着,听得很认真。
  这些人虽然无力抵抗外来的侵略,但义愤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他们来说,蝙蝠坞就是世上最美好、最安乐的地方,是他们的王国。这里是老人们养老的天堂,也是培养孩子们成长的好地方。
  他们不愿意有人破坏他们的平静和快乐,不愿外面的人干扰他们的王国。
  他们不愿接受外面的东西——除了钱。
  因为蝙蝠坞里,他们只有一个主人“老爷”,而如果蝙蝠坞被外人侵占了,他们将供奉数不清的老爷——官府、财主、官兵、盗贼,等等等等。
  乐漫天隐在一堵断垣后面,听着他们的交谈,感到很迷惑。
  他不知道自己抛弃父亲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究竟对不对了。而就在刚才,他还在努力劝父亲也放弃呢!
  他以前觉得,蝙蝠坞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窒息得让他发疯。但蝙蝠坞里的人,却都活得很舒畅、很快乐。
  是不是他错了?
  他以前一直认为,蝙蝠坞是世上最黑暗、最污浊、最可笑的地方。因为这里的人都在做梦,梦见他们主人的大业已成,梦见他们自己变成了知府知县、将军督抚,也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靠金钱堆起来的,这里的幸福和快乐、宁静都是金钱买来的。
  但人们做做美梦,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金钱买来的幸福既然已遍及每一个角落,难道不比被奴役的痛苦好得多吗?
  是不是他错了?
  乐漫天苦笑。
  但他的苦笑刚刚形成,就马上消失了。他飞快地跳起身,跑向大街上哄谈不休的人们,大叫道:“都塞上耳朵!都塞上耳朵!”
  他听到了箫声。
  ※  ※  ※
  风淡泊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谁,但知道自己已能清醒过来,能摆脱辛荑的禁制,是因为有人救了他。
  而最有可能的人是那个“疯子皇帝”。
  是那个“疯子”将他带到地道里去偷看辛荑和别的男人交欢的。那“疯子”自然是想拼命刺激他,使他恢复理智。
  送他进蝙蝠笼子的也肯定是那“疯子”,目的自然也是为了刺激他。结果成功了。
  把他扔到这个烂泥塘边,并将他的柳叶匕还给他的人,想必也是那个“疯子”。
  风淡泊可以肯定那人并非“疯子”。那人之所以装疯,或许有什么目的,或许有什么苦衷,或许仅仅是为了吓唬、刺激他。
  结果是风淡泊清醒了。他深深地感激那人。虽然那人在使他清醒的同时,也使他感受到了清醒后的悔恨和痛苦。
  无论如何,风淡泊都感激那个人。
  他决定不去想该怎么向影儿交代,不去想师父,不去想万柳山庄。他现在要仔细考虑一下该怎么从蝙蝠坞脱身,该怎么找到那个恩人,该怎么报恩。
  然后,只要他还活着,他就离开认识他的人,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他忍不住想起了华良雄。
  他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华良雄的心情。
  他慢慢脱下满是污泥的衣衫,走到一片清水边,慢慢洗净了身子,又慢慢走回来。慢慢穿好干净衣衫,慢慢将二十四柄柳叶匕一一放置好。
  风淡泊站直了,挺起了胸脯,昂起了头。
  他的眼中已不再有那种疯狂的、兽欲的光芒。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谦和的、平静的、仁侠的神采。
  他的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已不再憔悴。和以前的风淡泊相比,他只不过瘦了许多而已。而青年男子瘦一些,便别有一种凛然的阳刚之美。
  至于在他那谦和、平静、仁侠的神采后面,是不是还有怨毒、狂躁和邪恶,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风淡泊也听到了箫声。
  箫声似乎很远很远,远得像是来自天边。箫声似乎很低很低,低得象一根随时会断的丝线。
  但这箫声在风淡泊听来,却不啻晴空霹雳、高山滚石。
  风淡泊眼中的平静、谦和和仁侠之色刹那间变成了缠绵、烦躁和渴慕之色。
  他不仅想起了辛黄绝美的胴体和稀世的容颜,也想起了他第一次听到这箫声时,正和影儿缠在一起玩“过家家”游戏的情形……
  渐渐地,他又想起了辛荑给予自己的屈辱,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想起了柳依依的话,想起了一切不愉快的事情。
  他的眼光,就渐渐变得怨毒、凄厉、狂乱了。
  风淡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红。他紧紧咬住了牙齿,攥紧了拳头,但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
  他的目光越来越狂乱。他终于忍不住嘶声嚎叫起来,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狼。
  他松开拳头,十指在身上疯狂地抓了起来。他觉得体内热血沸腾,简直使他快要炸开了。
  十指一阵钻心的剧痛。
  风淡泊痛得大叫一声,清醒过来了。他的两手抓住了柳叶匕,锋利的柳叶匕差点削断了他的指头。
  趁着痛感正剧时,风淡泊飞快地用柳叶匕割下两块湿布,塞进了耳朵里。
  他虚脱般地坐了下来,浑身大汗淋漓。十指上鲜血不住
  地涌出。
  他吃力地割下干净的衣襟,将伤口包扎好,长长嘘了口气,庆幸自己今天又躲过了一厄。
  但他马上又皱起了眉头——辛荑为什么吹箫?
  听到箫声的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风淡泊大踏步离开了苇丛烂泥,向箫声响起的地方走去。他的眼睛,又已湛若秋水。
  ※  ※  ※
  乐漫天在街上来回跑着,让大家把耳朵塞上。
  他的声音很大,很刺耳。那微弱的箫声被掩住了,老头老
  太太和男孩女孩们都没有听到。
  乐漫天自己一心一意想着提醒大家堵耳朵,那箫声虽然
  听得清清楚楚,他却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
  心魔不生,外魔不侵。如果他心里只想着自己该如何防范“魔音”的话,只怕也早已和风淡泊一样着迷了。
  老头老太太们不无怜悯地看着来回乱跑的“公子”,在心
  里为“老爷”难受。
  “老爷”是个好人,可老天干吗偏让“老爷”没个好报呢?
  男孩女孩们则嬉闹起来,唱歌般地齐声尖叫道:“把耳朵
  塞上!把耳朵——塞上……”
  他们都喜欢跟着乐漫天胡闹。因为乐漫天虽然“疯疯癫
  癫”的,但对他们很友好。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乐漫天声嘶力竭的警告。因为他们
  ——老人和孩子们——都认为他是疯子。
  而疯子说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呢?
  乐漫天气极败坏地见人就吼:“你们为什么不赶紧塞上耳
  朵?!你们不想活了吗?”
  众人都“敬畏”地冲他笑笑,满有趣地打量着他。
  乐漫天吼道:“那个贱女人在吹箫!她想用‘魔音'杀你们!你们快塞上耳朵!”
  这越发像疯话了,什么贱女人?什么箫声?
  “你们不听我的话,死到临头了!”
  乐漫天伤心透了。为什么他的话就没人肯信呢?他说的可都是真话,他是好心好意要救他们的,他们为什么不听?
  是不是因为他以前说的“疯话”太多了?
  说惯疯话的人,一旦再说真话,又有谁肯信呢?
  更何况这些老人和孩子们根本就没有听到箫声呢?他们的注意力已全都集中在乐漫天身上了。
  乐漫天哭了:“你们听我一次好不好?我是说真的!”
  老人们互相望望,会心地微笑着。他们都装模作样地捂住耳朵,也喝叱孩子们依样画葫芦。
  他们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虽然他是“老爷”惟一的“公子”,但他同时也是个“疯子”。谁会把疯子当回事?
  乐漫天现在才知道,装疯卖傻的代价有多大!
  可知道了,似乎也就晚了。他再也得不到这些人的信任了。
  他泪流满面地住了口,抬起头,转身走开。
  迎面走来了一个年轻人,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
  乐漫天的泪眼一下瞪圆了——
  “风淡泊?!”
  风淡泊看见了疯子“皇帝”,看见了他的救命恩人。
  他很奇怪乐漫天为什么没有堵上耳朵,很奇怪街上的老人孩子为什么不堵上耳朵。
  孩子们心地坦白,毫无欲念,他们不怕“魔音”中的诱惑还情有可原。乐漫天和那些老人为什么也不怕?
  更何况那“魔音”不仅仅会使人痴迷欲狂,而且也可以震碎人的五脏六腑呢?
  他飞快地冲上前去,大叫道:“你们为什么不塞上耳朵?!”乐漫天苦笑道:“我让他们塞耳朵,他们不相信我的话。”
  风淡泊隐隐听见了他在说什么,一时也怔住了:“他们不相信?为什么不相信?他们没有听到箫声吗?”
  老人孩子们惊诧地看看这两个疯子,浑不知他俩在闹什么玄虚。
  乐漫天道:“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说完这句话,乐漫天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了,很显然箫声已经对他起作用了。
  风淡泊大惊失色,吼叫道:“小心!别听箫声!”
  乐漫天岂能不知这箫声不能听,但他已无法不听。就像堤坝已被洪水冲垮一样,只能任洪水肆虐。
  风淡泊右手一扬,一柄柳叶匕飞出,扎进了乐漫天的左臂:“快塞耳朵!”
  乐漫天一痛而醒,连忙撕衣,用唾沫将碎布润湿,塞住了双耳。
  他救了风淡泊一命,风淡泊也救了他一命。
  风淡泊指指那些老人孩子,做了一个点戳的动作,乐漫天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他们飞快地发动了。
  转眼之间,满街上百的老人孩子都倒在了地上,都被他们戳中了昏睡穴。
  昏睡中的人,是不在乎什么魔音的。
  ※  ※  ※
  断舌老人已经盘膝坐在了地上,看来他正在运气抵御箫声的诱惑。
  乐无涯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双目也已闭上。
  天字一号和天字二号很快就陷入了痴迷狂乱之中。他们已扔下剑,随着箫声翩翩起舞,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叫。
  他们的衣衫已扯得破烂不堪,他们还在不停地扯着。
  整个蝙蝠坞里,不知有多少男人女人此刻和他们一样,也在不堪入目地扭动着、呻吟着,也在欲仙欲死。
  阿龙在飞奔,奔向箫声响起的地方。
  对他来说,这箫声不是“魔音”,而是“命令”,是“敌情”。
  辛黄轻易是不会吹箫的。只有在遭受敌人围攻时,她才会吹箫却敌。
  而一般时候,别人听到的箫声,都是阿娇阿媚吹奏的,虽也委婉妩媚,却没有灌注内力。
  谁在围攻辛黄?
  柳红桥的船队的确已冲破了乐无涯水军的封锁和截杀,已经快要到达蝙蝠坞的岸边了。
  谁也不会想到,破敌的主要功臣,居然会是高邮六枝花和七圣教的四位护法。
  苏灵霞姐妹都是在高邮湖上长大的,她们在水中比在陆地上还要自在得多,而且也厉害得多。
  当她们发现远处的二十条小船时,就嘻喀哈哈地下了水,口中衔着七圣教四位护法给他们的“避毒丹”。
  七圣教的毒药向来天下闻名。这四位护法身上自然也带了许多许多,而且都是毒性极烈的毒药。
  这些毒药在蝙蝠坞水军到达的时候,就一古脑儿全投入了水中。
  大量的鱼儿很快飘上了水面,一具一具的尸体也飘的飘、沉的沉。
  当高邮六枝花笑嘻嘻地上船时,所有的人都发出了欢呼。
  她们骄傲地挺着凹凸分明、曲线毕露的胴体,娇媚地向各条船上的人飞着媚眼儿。
  柳红桥、王毛仲等人虽然看不惯,但也没有喝斥、没有阻止。因为她们是功臣。
  但当船队开进蝙蝠坞水域时,高邮六枝花就笑不出来了。箫声。
  她们听到了箫声。
  柳红桥暴喝道:“快塞耳朵!”
  所有的人早就听从柳影儿的劝告,备好了湿棉球,这时便慌忙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箫声的干扰顿时减轻多了。但所有的人都不敢松懈。
  箫声虽已很低,但如果你不澄心滤志,同样会走火入魔。王毛仲冷冷道:“现在上岸,正是好机会。”
  柳红桥不得不承认,王毛仲的话很对。他们看清,岸上有不少人正在“跳舞”。
  这么说,辛黄和乐无涯已经开始火并?
  船队飞快地驶向湖岸。
  围攻辛荑的人其实并不算很多,而且都已死了。
  他们事先的确都是塞上了耳朵再去围攻辛黄的。但塞上耳朵,并不能完全避开箫声。
  他们只能团团围住辛黄,团团坐下来,运足内力,与辛荑的箫声抗衡。
  而从四面八方赶回辛荑身边的她的“兄弟”们,自然就充当了屠夫。
  天字三号、四号和十几个围攻辛荑的人都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杀死了。
  对于阿龙他们来说,箫声也是要求他们奋勇杀敌的信号。
  十四个年轻人肃立在辛荑主婢三人四周,身旁已没有能反抗他们的人。
  但辛荑并没有停止吹箫——
  蝙蝠来了!
  乐无涯的“无敌战士”们来了!
  成干上万的吸血蝙蝠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如浓浓的乌云罩住了他们。
  箫声更急促。
  十四名年轻人无畏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向扑击的蝙蝠们宣战。
  剑气满天。刀光满天。飞蝠满天。
  一只一只的蝙蝠被他们斫死,落在地上。他们又踩着蝙蝠的尸体,刺杀着源源不断的凶恶的蝙蝠们。
  他们就像是武功奇强的白痴,不知疲倦地搏斗着,护卫着他们的主人,护卫着他们自己。
  他们不能停下。只要他们停下或是退却,天上的蝙蝠压
  都能把他们压死。
  辛黄吹着箫,额上已沁出了细细的冷汗。她不敢停下来,只要她一停下来,他们也都会立刻罢手。
  她知道情况很有些不妙。这些蝙蝠都是训练有素的,而且数量极多,等到杀光这些蝙蝠,她手下的十四“勇士”只怕也会死伤殆尽。
  那么,她将如何对付柳红桥等人和乐无涯父子?
  吹箫却敌看似轻松,其实极耗内力。待到蝙蝠死尽时,她会不会已精疲力竭?
  辛荑后悔自己没有乘乱逃走。但此时后悔不仅无用,而且有害。
  她不愿再多想了,只是一心一意地吹箫,调动十四名勇士体内的潜力,所有的潜力。
  无论如何,累死总比被蝙蝠吃掉好得多。
  她闭着眼睛,不去看地上已厚达尺许的蝙蝠尸体。她实在害怕自己会发疯。
  她怕这种动物,从小就怕。但她现在却不得不坐在蝙蝠尸体群中,忍受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阿娇阿媚站在她左右,挥剑挑开蝙蝠的尸体,不让它们落在她附近。
  一声惨叫。
  是她的一个勇士倒下了。
  辛黄吹得更急了。
  又一声惊呀……
  又是一声……
  风淡泊和乐漫天远远立着,吃惊地观看着这惨烈无比的
  “人蝠大战”。
  风淡泊看了不一会儿就忍不住呕吐起来,吐得搜肝刮肺的,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乐漫天默默地看着,脸上已变得很平静,一点表情也没有。
  实际上他也会役使这些蝙蝠,他可以让这些蝙蝠不再进攻辛黄,但他不愿意那么做。
  因为是辛荑先吹箫杀人的。如果他驱开蝙蝠,辛荑的箫声还会杀死更多人。
  更因为他恨辛黄。
  柳红桥等人的船已经到岸,但他们却停在船上没动。
  他们也看见了就发生在湖边的奇异的、残酷的战斗。
  如果他们知道正和蝙蝠们浴血“格斗”,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还会观望不前吗?
  可惜,他们不知道。
  但风淡泊知道。
  他突然抓住乐漫天的胳膊,大声道:“求求你赶开这些蝙蝠!求求你救救他们!”
  乐漫天吃惊地看了看他,也大声道:“为什么?”
  风淡泊吼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失去了理智!他们本不该死!”
  乐漫天也吼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已无药可救!他们死了比活着好!”
  “不!”
  “是的!”
  “不!”
  “是的!”
  “快救他们!求求你快救他们!”
  “救了他们,他们又会反过来杀我们!”
  “救救他们!”
  “……我没学过驱散蝙蝠的功夫!”
  “你会!你救过我!”
  “那不一样!”
  风淡泊倏地跪下了,嘶叫道:“求求你救他们!”
  乐漫天叹了口气,将他扯了起来:“我答应你!”
  他们都塞着耳朵,为了让对方听清楚,他们都是吼叫着说话的。
  他们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柳红桥听见了,王毛仲听见了,柳影儿也听见了。
  苏灵霞听见了,苏俏也听见了。
  华良雄也听见了。
  但他们都没听清楚。
  华良雄五人就隐在离风淡泊二人不远的地方。他虽然没听清楚,但却看清楚了。
  他发现风淡泊并没有被迷住,也发现乐漫天有点面熟。会不会就是“陈天”?!
  如果是“陈天”的话,他又怎会在蝙蝠坞中出现?
  华良雄隐隐有点明白了。
  送信给他和救柳影儿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个“陈天”?
  辛荑听见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她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她知道她不会葬身于蝙蝠堆里了。而只要蝙蝠现在退走,她就不怕有人向她进攻了。
  她还有力气。她还有战无不胜的摄魂术。
  她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风淡泊解脱了禁制?乐无涯和断舌老人也听清楚了。
  乐无涯的脸色马上变了。
  他听见自己的儿子在高声喊叫:“辛荑,我是乐漫天。我可以驱走蝙蝠,但你也不许再吹箫。你把箫扔给我。”
  不一会儿,箫声就停了。辛荑的娇笑声响了起来:“谢谢你,乐漫天。谢谢你,风淡泊。”
  乐无涯利箭一般射出小屋。
  断舌老人愣了一下,也跟着冲出。
  第十四回 月圆时节
  十四勇士已只剩下八人,他们也都面色苍白,喘息不已,但仍然显得很刚毅、很无畏。
  他们护着辛黄,飞快地退向岛中心。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了正扑向岸边的柳红桥等人。
  影儿尖叫着冲了过来:“大哥哥,大哥哥!”
  柳红桥也在大喊着风淡泊的名字。所有的人都在喊着自己的亲人,结果是谁也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风淡泊转头,看见了师父,看见了影儿,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僵住了。
  但他马上就清醒过来了。
  他不能见他们!他不能迎上前去!
  绝对不能!
  乐漫天突然低叫道:“跟我走!”
  他们都已取出了耳中的布团。乐漫天一扯风淡泊的袖口,两人箭一般冲向岛中心。
  在柳红桥等人看来,他们是去追击辛荑去了。于是所有
  的人也都尾随着他们飞跑。
  华良雄却呆在原地没有动。他同样也不愿和柳红桥朝面,但他不能现在就走,他还要等到事情了结了再说,而现在事情远没有结束。
  ※  ※  ※
  乐无涯冲上街,却发现满地都躺着人——老人和孩子。
  乐无涯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察觉他们并没有死,只是被人点了昏睡穴。他这一停滞,断舌老人已飞快地赶了上来。
  拐角处一群人冲了过来,乐无涯当然要抬头看一看来的是些什么人。
  除了一双眼睛,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是一双十分奇异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饱含着无限的柔弱、酸苦、无助和无奈,似乎还有隐隐的泪光闪动。
  那双眼睛在无声地哀求他,乞求他的保护,似乎是在说:“乐无涯啊,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是天下最强壮的男人,你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你难道忍心看着别人欺辱我吗?我需要你的保护,需要你爱我,为我赶开追我的恶人。”
  乐无涯知道自己不该看那双眼睛,但还是忍不住要看,不忍心移开视线。
  那双眼睛的主人此刻显得如此孤苦无依,如此弱小胆怯,偏偏却又如此美丽,使他忍不住要保卫她,呵护她。
  可理智在告诉他:“乐无涯,这个女人是在诱惑你。她是想利用你,希望你为她卖命。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的存在对你极其不利。你不应该帮助她……”
  然而,理智的声音越来越弱,要保护她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那双眼睛又在说话了:“乐无涯,追我的人要杀死我,要污辱我,污辱你的女人,你能忍受吗?他们已经杀死了你的许多忠心耿耿的部属,毁坏了你的基业,你能忍受吗……”
  乐无涯的心被那双眼睛说服了。无论如何,他必须保护
  她,不能让来人杀死她。他的命运和她是连在一起的,柳红桥他们既已攻破了蝙蝠坞,就是他的死敌,他必须杀死他们。如果他杀这个女人,徒然使柳红桥称快,而且也显得自己很不够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准。
  现在他的理智也渐渐在帮辛荑的眼睛说话了。
  实际上,促使乐无涯决定和辛黄联手对敌的,究竟是他的理智还是她的摄魂术起了作用,连乐无涯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两者都有。
  辛荑的眼中蕴满了无限的感激和浓浓的情意,似乎是在说:“谢谢你,老爷。”
  乐无涯冷冷哼了一声,喝道:“我不杀你。但希望你我同心,全力御敌。”
  辛黄柔声道:“好的。”
  他们达成这种默契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实际上很短很短,也不过就是短短的几句话工夫。
  柳红桥等人已经出现,正狂呼乱喊地往这边冲。
  辛荑冷叱道:“阿龙,拦住他们!”
  阿龙领命。八名勇士一字儿排开,拦在了街心。
  辛荑道:“谁要胆敢冲过来,格杀勿论!”
  阿龙等人暴喝道:“是!”
  乐无涯转头看看断舌老人。见他兀自痴迷地盯着辛黄的面庞,不由松了口气。
  只要这老家伙不出问题,柳红桥他们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蝙蝠坞就还有救。
  ※  ※  ※
  风淡泊被乐漫天扯着飞跑,脑中一阵晕眩,心里直犯迷
  糊。
  他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认识他的人,离开他认识的人。
  他已无颜再去见影儿。他对不起她。
  “给我一条船。”他说,声音很低弱。
  乐漫天低声道:“现在还不行,我们得先躲一躲。”
  风淡泊道:“你为什么要躲?”
  乐漫天不答。
  风淡泊也就不再问。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旁人不该打听。
  但他可以猜得到,乐漫天要躲开的原因和自己的或许基本上差不多。
  他觉得很奇怪:乐漫天会役使蝙蝠,自然该是蝙蝠坞的人。他是要躲柳影儿,乐漫天要躲开谁?
  难道那群人中,也有乐漫天不敢面对的人吗?
  他发现乐漫天扯着他进了一间卧房里。乐漫天伸手在床头一按,房中的地板上顿时裂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乐漫天当先跳了下去。风淡泊毫不迟疑地也相随而入。
  乐漫天在洞壁某处轻轻触了触,他们头顶上的地板又合上了。他们失去了光明。
  风淡泊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乐漫天道:“秘室。蝙蝠坞最隐秘的地方。”
  风淡泊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蝙蝠坞最隐秘的地方。他现在隐隐觉得,乐漫天在蝙蝠坞中的地位一定很特殊。
  乐漫天自己却说了出来:“我叫乐漫天,我是乐无涯的儿子。”
  风淡泊惊呼出声:“你?”
  乐漫天苦笑几声,道:“你不相信?”
  风淡泊站住,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要知道我们本应是敌人。”
  乐漫天沉默,半晌才道:“我救你是因为要还一个人的情。”
  风淡泊道:“还谁的情?”
  乐漫天一字一顿地道:“华平、华良雄、秦凉。”
  风淡泊道:“我知道华良雄就是华平,但秦凉又是谁?”
  乐漫天道:“也是华平。‘秦凉'是他的另一个名字、另一张面孔、另一种生活。”
  风淡泊冷笑道:“你对他很了解?”
  乐漫天道:“不错。我甚至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风淡泊沉默。
  乐漫天道:“我认识他是在十三年前。那时他正在瓦剌军中保护朱祁镇。他救了我的命。”
  风淡泊道:“在扬州,是你送信给我的?”
  “是的。”
  “那么,在酒店中扮伙计送纸条的人也是你?”
  “不错。”
  “让高邮六枝花带口信给我的人是你?”
  “是的。”
  风淡泊冷冷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我被辛荑迷倒后,是你救了影儿。”
  乐漫天道:“是的。她是个好女孩儿,很纯、很坚强、很美。”
  风淡泊心里一痛,声音都有点哑了:“那么,我师父他们实
  际上也是你引来的。”
  乐漫天道:“不错。”
  风淡泊道:“你如果要还华平的情,救了我也就够了。你是蝙蝠坞的少主人,似乎没有必要自己毁掉蝙蝠坞。”
  乐漫天沉默。
  风淡泊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借机将我师父他们诳来,好一网打尽?好让你的蝙蝠坞独霸武林?”
  乐漫天无话可说。他如果要解释,势必会提及父亲那固执而又荒唐的梦想恢复汉王天下。
  他不想说。
  可风淡泊偏偏逼着他说:“你说,是不是?!”
  乐漫天叹了口气,道:“不是。”
  风淡泊当然不相信。
  乐漫天苦笑道:“其实蝙蝠坞和辛荑并不是同心同德的。家父和辛荑之间实际上是互相利用、互相牵制的关系。而我恨这个女人。我引来大批武林人物的目的只有一个赶走辛荑,赶不走就杀死!”
  风淡泊冷笑道:“原来你很会讲故事。”
  乐漫天道:“这不是故事,是事实。”
  风淡泊道:“你如果要杀辛荑,机会多得很。你可以役使蝙蝠去攻击她,就像今天一样。你根本没有必要把大批武林好手引进来。”
  乐漫天缓缓道:“你错了。单凭蝙蝠坞的力量,斗不垮辛荑。她的箫声很厉害,你已经见识过了。她的摄魂术更厉害,你也已经亲自体验过了。她手下的死士不下百人,武功都很出色,幸好今天坞内只有十四个。”
  风淡泊道:“你的蝙蝠不是更多吗?”
  乐漫天道:“那不是我的蝙蝠,是家父的……即使我可以驱使蝙蝠去杀她,家父也会及时阻止的。”
  风淡泊冷笑道:“于是你就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来对付辛黄?”
  乐漫天也冷笑道:“你好像是在责怪我?你认为我不该对付辛黄?”
  风淡泊怒道:“不是!”
  乐漫天道:“也许你认为我把你救醒是多管闲事,是不是?”
  风淡泊咆哮起来:“不是!我也想杀辛荑。我想亲手杀了她!”
  乐漫天道:“那我这么对付她,又有什么不可以?”
  风淡泊怔住。
  “更何况被她迷住的那些年轻人的亲人们一直都在找他们。我放风出去,让他们来蝙蝠坞救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风淡泊说不出话来了。
  乐漫天似乎越说越激动:“我为什么不能毁去这个蝙蝠坞?它是世上最黑暗、最无耻的地方!我讨厌它,憎恨它,我为什么不能把它毁掉?”
  他突然住了口,不说话了。黑暗的地道中,谁也无法看清谁,但风淡泊能想像得出乐漫天面上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当然是痛苦的表情。
  现在他相信乐漫天没有骗他了。乐漫天实在没有理由骗他。
  他觉得很内疚,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这些天的经历已使
  他变得不轻易感恩、不轻易道歉了。
  有了歉意,就应该放在心里,而不是放在口头上。同样,你如果要感谢一个人,也没必要说出来,而应该付诸行动。
  语言有时候是最最无用的东西。
  他们默默地呆在黑暗中,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他们都有很多心事,有相似的,也有截然不同的。
  许久许久,风淡泊才长长嘘了口气,喃喃道:“乐兄,我很想出去。”
  乐漫天道:“我也很想。”
  风淡泊半晌又道:“我想,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
  乐漫天叹道:“而且现在也不是应该逃避的时候。”
  他们都在给自己鼓劲,也是在给对方鼓劲。但他们还是都没有动。
  他们的勇气已很少很少,不是几句话就能增多的。
  他们从前都是胆识过人的人。他们都很有勇气。但现在,他们却连出去见人的一点点勇气都没有了。
  每个男人,在漫长的一生中,是不是总会有那么几次完全失去勇气?
  他们失去了勇气,是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做了“忘恩负义”的事情。而每个人一生中,是不是也总会忘恩负义几次?
  他们就像是欠了债的人,而等在外面的,却又恰巧是债主。欠债的人总是情怯心虚的,他们最怕碰见的,就是债主。
  风淡泊道:“辛荑的箫声的确很厉害。”
  乐漫天道:“她的摄魂术更是厉害无比。我为了防她躲她,一直就不敢和她见面。连家父那么刚强的老人,也从来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风淡泊道:“如果她又吹箫杀人的话,我师父他们一定很吃力。”
  乐漫天道:“最要命的是,凡是看见她眼睛的人,神智马上就会迷乱,就会忍不住要听命于她。”
  风淡泊道:“那她岂非已不可战胜?”
  乐漫天道:“几乎可以这么说。”
  风淡泊慢吞吞地道:“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辛荑。我担心的是令尊。”
  乐漫天道:“为什么?”
  风淡泊道:“令尊如果和她联手,我师父他们岂不是会全军覆没?”
  乐漫天道:“辛荑吹箫杀人,坞中高手伤亡极重,家父绝对不会和她联手的。”
  风淡泊道:“但如果令尊感到蝙蝠坞的命运受到我师父他们的威胁时,也许会和辛荑联手的。这也是权宜之计。”
  乐漫天道:“以前或许会,但现在已不可能。家父已派蝙蝠围攻辛黄,他们两人的仇已经结下了。”
  风淡泊想了想,又道:“如果令尊和辛荑敌对,辛黄的那些死士必然会先送死。”
  乐漫天道:“不错。”
  风淡泊道:“那么,来救人的人一定会很伤心。”
  乐漫天道:“结果是家父和柳庄主他们必然会发生冲突。”
  风淡泊道:“你希望发生这种事?”
  乐漫天道:“当然不。”
  风淡泊道:“那咱们就应该尽快出去阻止他们。”
  乐漫天道:“一点不错。”
  他们开始动了,开始往回走。但走了没几步,乐漫天又站住了:“你一出去,就会看见柳姑娘,你该怎么办?”
  风淡泊也停住脚步,道:“如果我过一会儿再出去,发现柳影儿已经死了,我怎么办?”
  乐漫天怔了怔,道:“说得对。”
  ※  ※  ※
  大街上对峙的局面依旧未改。
  柳红桥他们不敢贸然冲上前去,原因很简单,他们是来救人的。
  而如果他们一拥而上的话,他们就势必会杀人。
  杀他们原本要救的人——一字儿排开、拦在街心的八个人。
  八个年轻、英俊、武功不凡的人。八个已认不得自己亲人的人。
  发现自己要救的人已死或不在这八人之中的人,大声叫喊着想冲过去,但这八个人的亲人却拼命要阻拦。
  柳红桥暴喝道:“临敌自乱,自寻死路!大家都别动,听我的!”
  王毛仲也叱道:“谁敢不服?”
  自然没人敢不服。柳红桥的声望、王毛仲的凶残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场面渐渐静了下来。
  乐无涯森然道:“柳红桥,你聚众一路杀我部下,是何道理?”
  柳红桥道:“乐无涯,是你的人想凿我们的船,是他们先冒犯了我们。”
  乐无涯道:“那么,杀我沿途水寮上的六七十名兄弟的又是谁?难道他们也是先冒犯了你们吗?”
  柳红桥道:“杀他们的人和我们没有关系。”
  乐无涯冷冷道:“没有关系?柳红桥,你这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王毛仲道:“姓乐的,交出辛黄,我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乐无涯转目看了他一眼,阴森森地道:“柳红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家伙是谁?”
  王毛仲几时受过别人这种污辱?他简直都快气疯了:“我是王毛仲!你听说过没有?”
  乐无涯一怔:“你就是‘大凶’王毛仲?”
  王毛仲傲然道:“怎么?你不相信?”
  乐无涯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他不相信。”
  他的手正指着一个人——那个仍旧痴迷地看着辛荑的断舌老人。
  王毛仲喝道:“他是谁?他怎么敢不相信?”
  乐无涯道:“如果我说他就是真正的王毛仲,你相信不相信?”
  王毛仲愕然,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惟一没有惊讶之色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断舌老人。
  辛荑一直背对着柳红桥等人,对断舌老人施展摄魂术,听到乐无涯的话,也忍不住心里微微一凛。
  如果断舌老人真的是王毛仲,她就必须小心行事。据说王毛仲内功极深。对这样的人,摄魂术的作用总是很有限的。
  王毛仲愣了半晌,嘿嘿冷笑道:“世上居然还有人敢假冒我王毛仲,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乐无涯道:“假冒的是你。”
  王毛仲眼中凶光毕露:“把你身后那个假扮我的人叫出来,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一王剑。”
  柳红桥大声道:“乐无涯,我们是来搭救被辛荑控制的人的,和你没有关系。”
  乐无涯道:“你杀了我很多部下,怎会没有关系?”
  说话间,蝙蝠坞里从箫声袭击下侥幸余生的人已陆陆续续聚拢来。他们都愤恨地瞪着辛黄的手下和柳红桥等人。但没人敢朝辛黄看。
  天字一号和天字二号已换上了整齐的衣服,但他们面上手上的血痕却历历在目。其余的人情形也都很狼狈。
  柳红桥知道,情况越来越不妙。蝙蝠坞的力量正在聚集,乐无涯已有把握发动攻击,而且成算极大。
  而且,他们还必须面对辛荑的摄魂术和魔音,以及乐无涯的蝙蝠。辛荑手下更有八名可以大砍大杀而他们却无法还手的人。
  这一仗,他们岂非已输定?
  褚不凡一直躲在后面,他不想和乐无涯照面。乐无涯毕竟是他的老朋友,而他却带领柳红桥他们来和乐无涯作对,显得很不仗义。
  他只是冷眼注视着于狂、于放和魏纪东等人的神情。他希望这些家伙暴露出真面目,那样他就可以搬出帮规来杀他们了。
  但魏纪东等人居然也都闭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人群出现了骚动,褚不凡忍不住伸头看了看,却见一个身着淡紫衫儿的年轻女人正缓缓转过身来。
  褚不凡忍不住惊叫起来,好像突然被人扼住了脖子——
  “香香?!”
  ※  ※  ※
  乐漫天和风淡泊已出了地道,就站在地道口边。好像他们都在犹豫,拿不定主意是重新跳进去呢,还是将洞口封好。
  风淡泊道:“乐兄,有两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
  乐漫天道:“哪两件事?”
  风淡泊道:“四家绑票案究竟是辛荑所为呢,还是蝙蝠坞的人干的?”
  乐漫天道:“是辛荑干的。”
  风淡泊道:“张珮自然也是辛荑的‘死士°之一?”
  乐漫天道:“是的。”
  风淡泊道:“在剑池边,我和张珮决斗之时,令尊是否也在场?”
  乐漫天道:“在。”
  风淡泊道:“就藏在塔内?”
  乐漫天微笑道:“一点不错。”
  风淡泊道:“拿走银票的,当然也是他了?”
  乐漫天道:“是的。但你不能说这是家父和辛荑合谋所为。辛荑绑票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交房租。”
  风淡泊一怔:“交房租?”
  乐漫天道:“她借住在蝙蝠坞,自然要交房租。”
  风淡泊苦笑道:“明白了。”
  乐漫天道:“第二件事是不是凹凸馆谋杀案?”
  风淡泊点头。
  乐漫天微笑道:“当然也是辛荑他们干的。原因也并不复杂。他们要借凹凸馆为歇脚之地,好去绑架富商。绑架这种事,自然也不愿让太多的人知道,可巧那天晚上徐大娘看见了被绑的人,惊叫起来。结果自然很糟。”
  风淡泊又苦笑:“简直是糟透了。”
  他想了想,又道:“那么,洪鹏又是怎么回事?”
  乐漫天道:“辛荑想找个替死鬼,洪鹏自然是个合适的人选。而且洪鹏一死,官司也就扯到你和褚不凡头上了。”
  风淡泊道:“了然呢?”
  乐漫天道:“他也是辛荑的人。”
  风淡泊呆住。乐漫天苦笑道:“他一看见辛荑就着了魔。”
  “难道他也中了摄魂术?”
  “没有。对了然这种人,辛黄根本用不着施展摄魂术就可以对付。”
  风淡泊深深吸了口气,慢吞吞地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李之问是谁杀死的?”
  乐漫天愕然道:“不清楚。我只知道,杀死洪鹏的是阿龙。”
  风淡泊道:“辛荑的‘侍卫首领’?”
  “是的。”乐漫天道:“你问这许多问题干什么?你还去不去了?”
  风淡泊大声道:“去!当然去!”说完就迈开大步走了起来。
  他当然要去。现在还不是逃避的时候。
  要面对残酷的现实,是不是也需要一种勇气?
  乐漫天看着风淡泊的背影,突然觉得心中也顿生出一股勇气来。
  但愿这股勇气在看见“她”时不要消失。乐漫天在心里苦笑。
  他已经在柳红桥的队伍中看见了“夜娘”、他儿子的母亲。
  他不知道夜娘还会不会让他看见他们的儿子,不知道自己的罪恶会不会真的毁及那可爱的小生命。只要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两条腿上像拴了万斤巨石。
  然而,他必须去,正如风淡泊必须去一样。
  他的父亲还在那里,还在为那个荒唐的梦想而拼搏。
  他虽然希望父亲能从梦中醒过来,但却不希望父亲的生命受到威胁。
  褚不凡发疯般冲上前去,嘶声大叫道:“香香、香香!”
  王毛仲冷冷一哼,和柳红桥同时出手,拦住了褚不凡的去路。
  “褚帮主,你怎么了?”柳红桥皱眉道:“谁是香香?”
  影儿道:“他老婆。”
  褚不凡拼命挣扎着,嘶叫道:“香香,香香,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红桥忍不住抬头看去,恰见辛黄正微笑着转过身,妩媚地对自己凝视着。
  柳红桥的心立刻起了一种奇异的悸动。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还不老,还很年轻英俊,很风流潇洒,很能吸引女人。
  他甚至也禁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影儿吃过大亏,所以一直不敢朝辛黄看,这时一见父亲面上神情古怪,知道不妙,连忙叫道:“小心!她在使摄魂术!”
  柳红桥浑身一颤,清醒过来,连忙低下眼睛,老脸一阵通红。
  辛黄柔声道:“柳大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可她声音里的柔媚被褚不凡杀猪般的狂叫冲淡了:“香香、香香!”
  王毛仲怒喝道:“谁是香香?你乱叫什么?”
  褚不凡指着辛荑,悲声道:“她就是香香!是我的香香!”
  于是更多的人都朝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更多的男人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呆呆地盯着辛荑,他们的眼中都冒出了强烈的欲望之火。
  眨眼之间,辛荑就征服了全场的绝大多数人。柳氏父女、王毛仲和高邮六枝花除外。
  苏灵霞姐妹一直老老实实站在屋檐下,老老实实地低着头闭着眼睛。这里没有她们关心的人,她们无须睁开眼睛。
  辛荑见褚不凡的手指向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笑道:“褚帮主,你说我是谁?”
  褚不凡老泪纵横:“香香,香香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不凡呀!我是你丈夫啊!”
  辛荑笑眯眯地道:“你是我丈夫?我怎么没听说呀?”
  褚不凡伤心欲绝地瞪着她,又转头怒视着乐无涯,喝道:“乐无涯!你他妈的还是人不是?你干吗抢我老婆?”
  乐无涯冷冷道:“褚不凡,你还有脸跟我说话?”
  褚不凡急怒攻心,嘶叫道:“你抢了我老婆,我为什么不能领人来揍你?”
  乐无涯叱道:“褚不凡,我看你是昏了头!你仔细看看,这是你老婆吗?你老婆张筱香,现年三十二岁,已是半老徐娘,辛荑小姐却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你老婆拿什么和人家比?”
  褚不凡还想再大喊大骂,王毛仲伸指点倒了他。魏纪东等人连忙将褚不凡扶到一边去了。
  褚不凡这一闹,倒使许多人又将目光从辛荑面上移开了。这些人都是内功精湛、定力不凡的老人。
  他们不能总闭着眼睛,不能总在调息。他们只有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辛荑身上移开,移到那八名横剑当街的年轻人身上。
  赵无畏凝视着自己的大儿子赵先,吴敌紧盯着自己的儿子吴诚,白野在仔细端详儿子白宇辉的面庞……
  龙刚则在看“阿龙”,目光很严厉,因为“阿龙”恰巧也正和他对视着。
  他们的目光竟如此神奇地对上了,是不是因为在阿龙心灵深处,仍然有一线灵智未灭?
  龙刚是阿龙的师父。阿龙是龙刚的首徒,是龙刚未来的爱婿。
  偎在龙刚身边的女儿龙萍萍,目光冷得怕人。她也在瞪着阿龙,但却像是在怒视着生死仇人。
  她已连身子都交给了他,可他呢?他却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居然成了那女人无数面首中的一个。
  她能不恨他吗?
  她当然恨他,但她不希望他死,更不希望他死在别人手里。她要亲自报复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恰在这时,风淡泊和乐漫天从另一条街道冲了过来。
  影儿看见了风淡泊,立即跳了起来,喜叫道:“大哥哥!”
  白菜看见了乐漫天,眼中竟已蕴满了悔恨的泪水。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因为她已看清,乐漫天和风淡泊是奔向辛荑去的。他们的神情都在告诉大家,他们已被辛荑的摄魂术制住。
  因为辛黄正在温柔地看着他们。
  风淡泊和乐漫天站在离这两群人等距离的地方。似乎他们不知道该帮哪一方。
  柳影儿急叫道:“大哥哥,大哥哥你快过来呀!”
  风淡泊浑身微微一颤,似乎已被她的呼唤打动,但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辛荑。
  影儿再也叫不出声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风淡泊缓缓走向辛荑,只觉羞愤欲死。辛荑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吗?为什么辛荑微笑的凝视,会比她情切切的呼唤更能吸引风淡泊呢?
  柳红桥在刚看见风淡泊时,眼睛也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了。然而,他并未完全放弃希望,他仍然希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希望总是执着的,正如绝望总是盲目的一样。
  影儿却已彻底绝望。她在心里向往日的风淡泊告别。
  她并非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辛荑的摄魂术在起作用,但她还是不能原谅他,不能饶恕他。
  告别也是一种绝望。
  柳红桥的希望随着风淡泊的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已越来越少。
  最固执的信念,也会动摇的。
  柳红桥知道,确实没有一个男人能在看见辛黄的眼睛后不被迷住。
  苏灵霞默默地看着乐漫天,嘴角居然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就是那个率人劫了囚车、救出乐漫天的女郎;就是那个把乐漫天堵在被窝里、骂他是木头的女郎;就是那个被乐漫天的冷漠迷住、又被乐漫天的温情吓跑的女郎。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乐漫天,可三年前她很偶然地又碰到了他,于是满腔怒火又被勾了起来。
  直接原因是乐漫天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跟她走了个对面居然都没朝她看一眼。
  结果是乐漫天又被她堵在了被窝里。天晓得她是怎么溜进他房间的,反正她是进去了,不仅进去了,而且一直等她溜进了被窝,乐漫天才醒。
  她自己又压着了“一根木头”,又被乐漫天扔出了窗户。她自然又跟在他身边死磨硬缠,怎么骂都骂不走。
  她希望乐漫天这次又会温情脉脉地搂着她说疯话,希望他又想借此把她吓走。她决定这回绝不跑,一定要他尝尝她的厉害,要他服软。
  果然有天晚上,乐漫天一本正经地去找她,说要跟她好好谈谈。她当然很愉快地答应了。
  乐漫天这回没吓她,但她还是走了,心甘情愿、满怀惆怅地走了。
  因为他把夜娘、把他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讲完了他的故事。然后他什么也不再说,起身就走。
  她简直想不到,世上居然真的有如此守诺的人,世上居然真的有感情这回事。她觉得乐漫天认真得令人难以相信,她也认为他很有点愚蠢,蠢得可笑。
  于是她又派出另外五枝花去勾引他,结果自然和她的下场相同。她们聚在一起,用各种各样的话挖苦他。刚开始她还听得笑吟吟的,可不一会儿她就借故溜开了,自己一个人躲到野地里伤心了半夜。
  她发现她居然在嫉妒那个蒙面“哑巴”夜娘,这让她十分吃惊,又暗暗有点欣喜、有点心酸。
  她发现自己居然真的爱上一个男人了,这让她不知所措。于是她就去干更多的荒唐事,想否定这种感情,结果证明她办不到。她已忘不了他。
  现在苏灵霞望着乐漫天走向辛荑,居然笑了,这岂非不可思议?
  苏俏怔怔地看着风淡泊,居然也微微笑了起来。
  让苏俏愁坐灯下、长夜无眠的人,就是风淡泊。她不过只见了他一面,只跟他说过几句话,居然就真的在心里割舍不下他了。
  这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她以前一直认为“情”字很可笑,是骗人的字眼。她现在才知道,世上竟然真的有“情”这种东西。
  她之所以微笑,原因和苏灵霞微笑一样。
  她从风淡泊的目光中看出了一切。他的眼睛很亮、很有神,湛若秋水。他不像是个已被摄魂术控制的人。他的眼神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那是一种谦和、宁静、仁侠的神情。一种让少女见了会怦然心动的神情。
  乐漫天的目光虽也很宁静,但并不谦和,也不仁侠,却有淡淡的警惕和仇恨。
  所以苏俏微微笑了,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她既然都能看出来,影儿为什么不能?柳红桥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影儿曾多年痴恋过他,而且曾和他有过肌肤之亲?
  是不是因为柳红桥是他的师父,同时又在为影儿的幸福担心?
  苏灵霞既然都能看出来,白葉为什么不能?是不是因为白藥那么早就低下了眼睛?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呢?
  辛黃面上的笑靨渐渐在消失,变成了一种浅极了的微笑。后来那最后一丝微笑也消失了。
  她已经察觉摄魂术失灵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失灵。面对着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向自己的风淡泊,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有人注意她,就会发现,辛黄眼中已不再有摄魂夺魄的光彩。她的两只绝美的手儿掩紧了怀,好像已禁受不住这中秋的风。
  辛黄在想什么?
  乐无涯看见风淡泊和乐漫天在向己方阵营走,先是一喜,但很快地察觉到了不对——风淡泊居然没有被迷住,乐漫天也没有。
  他们走过来,会干什么?
  他们不可能未被迷住!
  乐无涯想开口示警,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想好好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对他不利的。乐无涯对自己很有信心。
  辛黄张了张口,话却被堵在了喉咙里。
  师父的告诫在耳边响了起来:“孩子,如果你遇上一个连你的摄魂术都不能制伏的男人、你就找到了可以依托终生的人……也许你觉得这个规矩非常可笑,但它的确是本门的规矩,不能违背。”
  那么,她将要托付终生的人,就是这个风淡泊?
  她觉得很可笑,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盯着风淡泊秋水般湛然的双目,有些惊慌,又有些羞怯。
  柳红桥闭上了眼睛。
  柳影儿闭上了眼睛。
  白药闭上了眼睛。
  苏灵霞和苏俏也闭上了眼睛。
  然而,各人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注定会被毁灭的对象不同。
  褚不凡看着风淡泊走近辛荑,恍惚间又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走向香香的时刻。
  褚不凡忍不住大吼起来,但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秋风是从秋水中吹起的,还是从天边吹来?
  秋水是因为秋风而皱起的,还是因为有人立在岸边?如果有人能回答,他就离永恒的境界不远了。
  断舌老人突然冲了出去,冲向风淡泊。乐无涯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右臂。
  恰在这时,风淡泊缓缓跪了下去。
  断舌老人证住了,睁着眼睛的人都怔住了。连乐漫天都怔住了。
  他和风淡泊约好,抱着必死的信念来杀辛荑的。他们甚至都已想出了对抗摄魂术的办法——乐漫天在心里反复默念:“你杀死了我的儿子。”风淡泊则死死牢记着自己现在正呆在蝙蝠笼子里。
  一种是极度的仇恨,一种是极度的恐惧,都使他们成功地摆脱了禁制。可就在这胜券在握的时候,风淡泊出人意料地跪下了。
  乐无涯也已惊呆。他出手拦住已迷失本性的断舌老人,本就是要让风淡泊有机会下手杀辛黄。谁料到风淡泊会突然间跪下呢?
  辛荑悚然一惊,轻蔑之心顿起。她又开始笑了,她的声音重又充满了魅力:“风淡泊,跪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阻击柳红桥他们?”
  柳氏父女的眼睛闭得更紧了。羞辱和愤怒已使他们浑身颤抖不已。
  苏灵霞和苏俏好奇地睁开了眼睛。她们看见的是茫然失措的乐漫天和跪在辛黄脚下的风淡泊。
  乐漫天突然大叫了一声:“蝙蝠!”
  风淡泊站了起来,站得飞快。
  一声尖利之极的叫声,从辛荑美丽的小嘴里喊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瞪着风淡泊和辛荑。
  辛荑优美的身躯正在僵硬地往地上倒去。二十四把柳叶匕一齐扎进了她的身体。每一把都已看不见刀柄。
  谁都没看清风淡泊是怎么出手的。乐无涯父子、断舌老人、苏灵霞姐妹都一直盯着风淡泊,都没察觉他的双手有什么动作。
  谁都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风淡泊重又跪了下来,跪在辛荑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从此那娇美的容颜将与泥土同化。
  ——从此那迷人的躯体将变得比石头还冷。
  ——从此那柔媚的笑声将永远消失。
  ——从此那纷披的乌发将飘散在另一片天际……
  断舌老人想冲出,乐无涯想拉住他,结果是他们都倒在了地上。
  阿龙和另外七个“死士”从愤怒中惊醒,一齐扑向风淡泊,结果也都倒在了地上。
  乐漫天刚大笑出第一声,便再也笑不出了。
  柳红桥等人也都软倒在地。街道上已躺满了双方的人。他们都没有死,但都不能动,因为他们已中了毒——无形无影、无色无味之毒。
  ※  ※  ※
  华良雄和小五等人从屋角转了出来。毒当然是他们下的,就下在秋风中。
  华良雄冷冷环视着倒地的人们,对小五等人道:“你们找出七圣教的人,补点他们的穴道。否则他们很快就能解毒。”
  他缓缓走近风淡泊,低声道:“她已经死了。”
  风淡泊呆呆地跪着,也已说不出话来。华良雄叹了口气,摸出解药抹在他鼻端,苦笑着摇摇头,走向乐漫天。
  乐漫天还睁着眼睛,漠然看着他。
  华良雄凝视半晌,才缓缓蹲下来,给乐漫天解毒:“你放心,这只是一种比较厉害的麻药,令尊没有生命危险。”
  乐漫天缓缓坐起,冷冷扫了他一眼,就转开了眼睛不再看他。
  他们十三年前就相识,十三年间彼此一直在互相思念着对方,但如今见了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已洞悉对方的心意。如果他们做过什么亏心的事,他们用不着道歉,如果他们帮过对方的忙,也用不着听见那些感激的话。
  他们甚至用不着再询问对方的真名实姓,他们甚至可以永远不见面,但他们永远都会记得,他们曾经是朋友,也永远是朋友。
  乐漫天站起身,走向湖边。他要走了,永远离开这些人。华良雄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拐过墙角。
  但很快,乐漫天又转了回来,眼睛看着.脚下,冷冷道:“你去救醒一个人,我有话问她。”
  白菜悠悠醒转,怔怔地盯着乐漫天,眼中渐渐又蓄满了泪水。她缓缓扯下蒙面黑纱,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儿。
  乐漫天冷冷道:“我不想瞒你。我已经毁了诺言。”
  原来“白菜”就是“夜娘”。
  夜娘只是泪汪汪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似悲还喜,似喜还悲。
  乐漫天用呆板单调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我就跟你走,回山里去。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就要走了。我希望你认真想想。”
  夜娘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泪水流得更快了。乐漫天等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道:“我走了。”
  他站起身,没再朝她看一眼,转身就走,走得飞快。
  夜娘在他身后呜咽着说道:“乐漫天,你回来。”
  乐漫天的身子僵住。他终于又缓缓走了回来。
  夜娘流着泪微笑道:“扶我起来。”
  乐漫天默默地扶她站了起来。夜娘无力地靠在他肩上,轻声轻气地道:“你忍心看着我再瘦下去吗?”
  乐漫天不说话,但眼中已闪出了痛苦的神色。
  夜娘叹了口气,道:“其实错的是我,应该乞求原谅的是我。……你就是不肯原谅我,我也赖定你了,你想跑都跑不掉。”
  乐漫天还是不说话。
  他不是没有话说,也不是不想说。他有干言万语要说,可这些话刚涌到舌尖,就又全都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夜娘哽咽起来:“看在……看在盼儿的份上,漫天,回家吧,啊?”
  乐漫天哭了,真的哭了,“盼儿”是他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是他俩的儿子,他能不想回“家”吗?
  苏灵霞并没有昏迷,七圣教的避毒丹还含在她嘴里。
  她怔怔地听着他们的哭声,泪水也流了出来。这是她自十四岁以来第一次流泪。
  她虽然随时都可以跳起身,但她没有。她宁愿这么躺着,最好就这么死去,永远不要醒转。
  华良雄看着乐漫天夫妇相拥着远去,不由也痴了。
  他很清楚乐漫天这么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他自己缺少的,不就是这种勇气吗?
  如果他有这种勇气,现在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风淡泊突然大叫起来:“她还活着!华大哥,快给她解毒!”
  辛荑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嘴角居然还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苦笑。
  风淡泊攥着她冰冷的小手,攥得紧紧的。
  辛黄温柔地看着他,喃喃道:“哎,风……淡泊,我敢
  肯定你是……是真的……爱上我了,不是因为……摄魂术,对不对?”
  风淡泊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辛黄,可现在辛黄已说出来,他就明白了,他真的爱上她了,而且真的和摄魂术无关。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按理说他应该恨她,尤其在他清醒后,更应该恨她。
  世上最最难以说清楚的东西,是不是“情”?
  风淡泊茫然。
  他已经伤害了她,她已经快要死了,这一切难道也是因为“情”字?
  当然不是,他之所以杀她,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死在她手里,是一种道义上的力量驱使他去杀她的。
  辛荑苦笑道:“我师父……说过,如果我不嫁……给你,就会死在……你手里。这话真的应验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本是个邪恶的女人。也许是世上最邪恶的女人之一,可他为什么总觉得不该由自己去杀她呢?
  是不是因为他和她有过肌肤之亲?
  风淡泊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
  辛荑眼中的最后一丝神采在涣散:“好……好冷,抱紧我……抱……紧……”
  风淡泊轻轻抱起辛荑,缓缓走开了。
  苏俏也一直很清醒,她也在思索着风淡泊杀辛荑这件事。
  想了许久,苏俏决定不再想了,反正辛荑已经死了。现在的关键是要对付柳家的二丫头。苏俏下决心要和影儿争夺风淡泊。
  仅仅为了他眼中的那种谦和、宁静和仁侠的神情,苏俏也要争取得到他。
  她听见风淡泊的脚步声在响,然后又听见华良雄的惊呼和一声闷响。
  她知道风淡泊已倒下了。
  ※  ※  ※
  八月十五本是团圆的日子,可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令人心酸的离别呢?
  乐无涯呆呆地坐在湖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
  水中捞月,固然极其可笑,天上的月,不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断舌老人坐在他身旁,“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乐无涯意兴萧索地摇摇头,闷声道:“你会不会下棋?”
  “什么棋?”
  “围棋。”
  “年轻时学过,忘得差不多了。”
  “我也一样。杀一盘?”
  “好。”
  他们就在地上画好了棋盘,开始下棋,白棋是画一个空心圆圈,黑棋则挖上一个小坑。
  马大娘的笑声叫声远远传了过来:“我是皇后,我的儿子日后也要登基!”
  断舌老人正想挖小坑的手指停住了。
  乐无涯道:“她的儿子日后要登基,跟你我有没有关系?”
  “没有。”
  “哪就接着下棋!……嗯,你的棋很厉害呀!”
  “你的也不差,臭烘烘的!”
  乐无涯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是他自成人以来第一次如此大笑,真的是第一次。
  笑过之后,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觉得秋月非常可爱,觉得秋风非常凉爽。
  断舌老人看见他大笑,也咧开笑,“啊啊”地笑了起来。
  乐无涯道:“我真想不到,笑过之后会这么舒畅……”
  说完这句话,乐无涯的嗓子哽住了。
  他哭了,哭得哽哽噎噎的。他是在为失去的梦想哭泣吗?
  ※  ※  ※
  柳红桥的船队已在返航途中。船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但偶尔会有几声抽泣传出。
  褚不凡闭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赵无畏、吴敌等人都守在自己儿子身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哭泣的是那些失去亲人的人。
  辛荑已经死了,她施在那几个年轻人身心上的禁制自然解除。他们现在都缩在每条船的舱角里,怔怔地思索着什么。
  柳红桥守着昏迷不醒的影儿,黯然神伤。他不知道华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风淡泊的下落。
  他们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船上。毫无疑问,这都是华平干的。
  可这一切又都是因为什么?柳红桥不知道。
  王毛仲一直阴沉着脸,紧闭着眼睛,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杀人。
  柳红桥看看他,无奈地喟然一叹。
  乐无涯说得不错,这个“王毛仲”是假扮的,真正的“大凶”王毛仲在蝙蝠坞中。
  这个“王毛仲”,就是柳依依。
  ※  ※  ※
  华良雄一骑快马,飞驰在大路上。
  头上月儿正圆,他也要赶回去和另外一个人团圆。
  他已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思思。
  他想马上赶回家,去亲她吻她爱抚她。然后,明天和她一起整理院子、修理篱笆……
  他将永远脱离江湖。
  他是华良雄,他将永远不再会是华平,除了陈思思,他将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他们有未来,有长长的未来。
  ※  ※  ※
  风淡泊昏睡不醒。
  苏俏坐在船尾,慢慢摇着双桨,她的眼波温柔而且宁静,她的嘴角,也漾着一丝极淡的微笑。
  抹不去的微笑。
  这是一条很小的小船,船舱里躺着一个风淡泊,就再也没有空隙了。
  这条小船,是她要来的,向华良雄要来的。
  在风淡泊倒下之后,苏俏就跳起身,冲到了华良雄面前。她说:“我是苏俏。”
  华良雄似乎没料到她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怔了一怔,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苏俏道:“高邮六枝花,你总该知道吧?”
  华良雄当然知道。在江南武林中混过的人,没有人会不知道高邮六枝花。
  苏俏问:“你准备对风淡泊怎样?”
  华良雄道:“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外,别的人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苏俏追问:“那么,你不会把他送回万柳山庄吧?”
  华良雄冷冷道:“各人的路各人走。别的人谁也无权过问。”
  苏俏道:“好,我要带他走。”
  华良雄一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苏俏挑衅似地瞪着他,骄傲地大声道:“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华良雄望着她,许久许久说不出话来。苏俏心里紧张得要命,生怕他会阻拦她。
  结果证明她错了。
  华良雄不仅没有阻拦她,反而为她准备了这条小船,反而亲自将风淡泊抱到了小船上。
  苏俏现在还能记得华良雄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她将永远记住这句话,永远记住华良雄说这句话的神情。同样,她也永远不会忘记她和众姐妹道别时的情景。永
  远不会忘记她们眼中的珠泪。
  她们曾在一起流浪了许多年,她们之间早已有了一种真正的姐妹亲情。
  她忘不了大姐酸楚的眼泪和凄凉的话语:“俏妮子,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是吗?”
  她想回答说“不是”,可她说不出来。
  苏灵霞在她临上船时,幽怨地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耳边低声道:“俏妮子,你是对的。我以前教过你许多错误的东西,我很高兴你最终还是没有受骗。”
  她明白,苏灵霞指的是她们那天晚上的谈话。那天晚上,她们谈的是关于“情”的事。
  现在,舱里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属于她了,世上已只有她可以救他了。
  苏俏的心里装满了柔情,也装满了力量。她觉得头顶上的圆月,湖面上的清风,清风中的桨声,都是那么可爱,那么妩媚动人。
  那一湖的碎金也似的波光,就像她现在的心情,灿烂、欢乐,而且美丽。
  ※  ※  ※
  褚不凡回到徐州,发现张筱香仍好端端地呆在家里,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
  他似乎已忘记了魏纪东等人曾背叛过他。他什么也没说就辞去了帮主之位,悄然回徽州老家去了,连张筱香都没带。
  他给她留了一封长信,说自己对不起她,辜负了她的青春,“暴殄天物,其心可诛”,他决定不再“作恶”了。
  结果是三天之后,张筱香就追到褚家老屋,结结实实地抽了他四个耳光,冷笑道:“就算我是‘天物’,也已经被你‘暴殄’了十几年了!你还想再‘暴殄’我一次?”
  褚不凡这个人“欠揍”。这就是张筱香变成老奶奶时给儿孙们描述褚不凡时用的语言。她的确有理由这么说,因为她那四个耳光,抽得褚不凡再也不敢说自己“暴殄天物”了。
  ※  ※  ※
  蝙蝠坞已日见荒凉,坚持住在坞中的,到后来已只剩下两家人了——乐家和王家。
  马大娘发过一阵疯后,变得异常的苍老,异常的严肃持重。她很卑顺地服侍着公公乐无涯和公公的朋友王毛仲,很像个吃苦耐劳的农家媳妇。
  她的预感总是很正确的。她真的替乐漫天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乐牢”。乐无涯很喜欢乐牢,常常抱着他和王毛仲杀几盘“屎棋”。
  至于乐漫天夫妇,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又过了许多年,王毛仲和乐无涯相继去世,马大娘带着乐牢也离开了蝙蝠坞,不知去向。
  蝙蝠坞从此荒无人烟。
  ※  ※  ※
  “高邮六枝花”已烟消云散,各奔东西,小皮嫁给了一个告老还乡的侯爷,当起了姨太太。可惜的是,她三年后病死了。
  甜妞妞消失于一次“意外事故"。她到一个庙里去“上香”,结果再也没有出来。
  苏灵霞想收心过日子,又觉得没劲,想继续浪荡,又实在打不起精神。有人说她最终还是出家了,据说还得到了金身正果,也不知是真是假。
  苏俏一直跟在风淡泊身边浪迹江湖、没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另一枝花俊丫头找了一家农户安身,颇受四邻乡亲们夸奖,因为她不仅孝顺温柔,落落大方,而且俊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她生活得很幸福,也很充实。但当村里恶霸财主意图打她主意时,俊丫头开了杀戒,屠了那财主满门,领着自己一家远走他乡,从此再无消息。
  ※  ※  ※
  阿龙被带回龙门派后,许多许多天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愿见任何人。龙刚严令众弟子日夜监视他,怕他逃走,或是寻短见。
  结果阿龙还是逃走了。他居然跑到扬州投案,招认自己杀了洪鹏和李之问。
  知府大人十分诧异,自然也十分高兴,很欣然地将他打入了死牢。
  知府大人后来莫名其妙地在离职返京的途中,被一蒙面女人一剑削去了半个脑袋。据消息灵通人士说,那个女人是龙萍萍。
  ※  ※  ※
  风淡泊杀死辛荑的武功名叫“万柳杀”。那是柳红桥的成名绝技。
  三年之后,江湖上又哄传开一个惊人的消息柳红桥的大女儿柳依依也练成了“万柳杀”,并用它杀死了华雁回失踪多年的儿子华平。
  然后她也自杀了,用的是十二把从华平身上取出来的柳叶匕。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心情都异常沉重。情之害人之惨烈,岂不令人人自惕?
  至于柳依依是怎么找到华平的,天下知道的只有两个人——陈思思和陈喜儿。
  那个将柳依依带到华平家里的,就是急于报答华家恩德的杜美人。
  杜美人绝对没料到,他不仅害了华平一家,也害了柳依依。他迷迷糊糊回到济南,吃了白香草一顿狗肉,自碎天灵而亡。
  后来,又有人说,柳家二女儿柳影儿也正在勤练武功,她已练成了“雨花杀”。正在苦修“万柳杀”。
  她练成之后,是不是也会追杀风淡泊?
  没有人知道。
  ※  ※  ※
  风淡泊又喝醉了,又认为自己还没醉,结果自然又被众伙计撵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走到村边一间草房外,直着嗓子叫道:“俏妮子,开、开门,开门啦!开门!我回……回来了。”
  草房里没人应。他准门,门开了。他踉跄进门,就被人从背后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一柄柳叶匕出现在他眼前,泛着幽冷的寒光。
  寒光在轻轻颤抖。
  苏俏并没有走远,她就躲在房后的一棵大树后面。
  她知道她真的该走了。
  她原以为这世上只有她能救风淡泊了,可到不久前,她才明白,她救不了他,她没有这个能力。
  她只有把这个重担交还给柳影儿。
  现在柳影儿来了,她自己却要走了,去找她自己的归宿。可她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据说,世上有一种“未名神草”,可以使人重新站起来。“未名神草”又在哪里呢?
  苏俏轻轻抹去泪水,悄悄离开了那间草屋,走向远方。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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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4 18:3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下篇:余音
  十五年过去了,蝙蝠坞一役的真相究竟如何,已很少有人知道了。而实际上,辛荑那只魔箫的余音,还在武林中缭绕不散。
  名满江南的少侠楚叛儿为做好事,反遭诬陷,背上了暗杀朋友的黑锅,亡命天涯。楚叛儿为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开始调查真相。在亡命途中,他结识了吕梁十八寨的总寨主、土匪头子潘造化,但时隔不久,潘造化在一次劫镖“生意”中,被职业刺客刺杀。
  楚叛儿在追查潘造化被杀真相时,惊讶地发现潘造化居然是从十五年前蝙蝠坞一役中生还的辛荑的八名贴身护卫之一,而另外的七名护卫中,已有四名离奇被杀。余下的三名是谁呢?楚叛儿不知道。
  昔年的高邮六枝花已烟消云散,其中四人已遭暗杀,死得不明不白,仅余苏灵霞和苏俏二人东躲西藏,伺机复仇。她们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春闺”,知道蝙蝠坞一役真相的人,大多惨死在“春闺”之手。:在风淡泊的帮助下,她们消灭了“春闺”,找出了“春闺”残杀潘造化等人的原因原来“春闺”的主人,竟是辛黄八名护卫中的一员,丐帮帮主的首席大弟子熊血阳。熊血阳自蝙蝠坞一役后,性情大变,专门收罗江湖恶徒,拼命想掩盖自己的过去,残害知情人。
  真相似乎已经大白,可楚叛儿不相信。他也有确凿的证据
  不相信。他已经找出了站在熊血阳背后的两个人,找出了这一系列血腥暗杀的主谋——另外两名辛荑的护卫。
  就在主谋之一,武当派静谷道人正将成为武当掌门之际,楚叛儿和好友秦川一封信断送了静谷道人的“前程”。
  静谷道人气血攻心而亡。
  另一名主谋,少林名僧仙舟大师仓皇出逃,被楚叛儿和秦川格杀于汉水之滨。
  楚叛儿对人性、兽性和魔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历史需要你去做的,应该坦诚勇敢地发现、面对和接受,而不是篡改。
  历史是不能也无法篡改的。
  第一回 春天的神奇
  春天本来就是个神奇的季节,春天里总是充满了神奇。
  当你一大早打开门,发现门前那片草坪已在一夜之间由枯黄干涩变成嫩绿晶莹,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份神奇?
  当你察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间变得充满了活力,当你看见桥下瘦瘦的河水突然间变得丰腴妩媚,当你听见窗前窗后不知怎的就凭添了许多清脆温婉的鸟啼,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份神奇?
  现在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一个春天里,这个故事自然也和春天一样,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在讲这个故事之前,我们先介绍一下前几个春天里发生的事情。
  ※  ※  ※
  前年春天。三月初九。
  蜀中唐门的掌门人唐端正溘然长逝。
  人有生就有死,一如花有开就有落。这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而且很平常,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唐端正的去世却在西南武林掀起了轩然大波。
  唐端正执掌唐门多年,虽然没有什么骄人的“政”,却也没惹什么大麻烦。唐门的盛名既没有衰落,也没有光大。
  唐端正不是创业之主,也非中兴之材,但却是个守成之人。他就像一个很称职的账房先生,兢兢业业地守着份家业,既不想发横财,也不愿有亏空。
  因此,唐端正的名气虽不太大,但声誉还不错。唐门的朋友渐渐增多,仇家却维持原来的数目未变。
  话又说回来,除了几个财大势大的武林世家敢和唐门结仇,谁没事愿意和唐门对着干呢?唐门之擅毒号称武林一绝,真惹急了,你有好果子吃?
  唐端正的身体一直很好,他也一直很注意保养身体,他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想不通。
  一时间,酒馆茶楼里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江湖朋友,他们都在打听。他们不仅想知道唐端正的死因,也想最先打听到唐门掌门的重担将会落在谁肩上。
  当然,所有唐门中人,只要有机会,都愿意不辞辛劳去挑这副重担。
  从唐门传出的消息看,唐端正死于“心力衰竭”,是寿终正寝。但这些江湖朋友们不相信。
  他们当然不相信。这消息太普通了,太寻常了,怎么能使他们心服口服呢?
  一时之间,谣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唐端正是被职业刺客杀死的,有人说唐端正是误食毒药而亡的;还有人说曾听见三月初八夜里唐门里有杀声有火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总之,大家都希望唐端正死得壮烈一点、热闹一点、诡异一点、血腥一点。大家都认为,惟其如此,唐端正才算“死得其所”,才符合他唐门掌门人、武林大宗师的身份。
  还有一种说法,让人听起来不仅毛骨悚然,而且兴致盎然,并且似乎十分合理——
  唐门诸子为争夺掌门大权的继承地位而发生了内讧,唐端正若不是被气死的,就是被某个儿子杀死的。
  这种说法很刺激,充满了血腥、阴谋和叛逆的味道,所以很快为众人所接受,渐渐压倒了其他说法。
  三月十三下午,唐端正的长子唐锦绣、次子唐山河快马从湖北赶回奔丧。他们在途中就已听见了这种传言,而且深信不疑。
  唐门的所有门户都关得很紧,我们这些热心肠的江湖朋友们其实也没亲眼看见唐家大院里三月十三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他们真的听见了震天的杀声和看见了冲天的火光,持续时间虽不长,但我们这些江湖朋友却感到不虚此行。他们兴奋得要命,他们总算知道唐端正去世的“真相”了。
  第二天,也就三月十四清晨,唐锦绣发下武林帖,宣布自己继任唐门掌门之位,同时为父治丧。
  唐端正的丧事办得异常风光。
  ※  ※  ※
  事情过去一年多,唐端正去世的真正原因才悄悄在江湖上传播开了——
  唐端正是三月初九清晨出门时,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摔下来跌死的。
  据说这消息是去年逃出唐门的唐端正的侍妾透露的,她不久就被人杀死在江南一处僻静的河汊里。
  据这位二十刚出头的侍妾说,唐端正三月初八夜里多喝了点酒,又在她身上多磨了一会儿,初九黎明时又兴致勃发了一回。
  可相信这个真相的人不多。
  要让人相信堂堂的武学宗师、唐门掌门人是从台阶上摔下来跌死的,实在很难。台阶再高,能高到哪里去?能跌死一个武功大高手?
  然而,这就是真相,唐端正的的确确是自己跌死的。
  又据这位侍妾说,唐端正生前最器重的是六子唐抱朴,唐端正一直想把掌门之位传给六子。可唐锦绣“夺位”后,将他十四个弟弟中的九个打入了囚室,让他们面壁思过,其中以唐抱朴遭遇最惨,连琵琶骨都被挑了。
  这消息确不确,没人知道。但唐门的这九个俊杰的确从此销声匿迹,从未出过大门一步。
  唐端正会自己跌死,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流言居然变成了人人信服的“真相”,这岂非也是一份神奇?
  由流言而导致兄弟相残的悲剧,这岂非更加不可思议?
  顺便说一句,前年的二月十九,是唐端正的生日。唐端正死的时候,是八十四岁。
  坚信流言的人,难道会完全忽略了唐端正已是如此高龄的老人这一事实?
  ※  ※  ※
  一直到去年春天二月二十六黄昏之前,宋元还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
  那是在江南,在一个幽雅美丽的湖泊边,在一树雪白的梨花下。
  黄昏时分。宋元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口气叹过之后,宋元就变成了天下第二高手。宋元的这一声叹息,同时也产生了天下第一高手。
  在梨花旁,肃然伫立着十二位老人,有僧有道有儒,有商贾、有乞丐,也有农夫。
  他们都是天下最著名的武学宗师,也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任何一场决斗,若能请得他们当中的一位到场公证,已足以使江湖轰动。
  他们都是极有身份、也极重身份的人。若非一流的刀剑,他们决不置评;若非一流的武功,他们决不费神观摩;若非一流的高手决斗,他们决不做公证。
  而在他们的心目中,放眼天下,也不过只有十数柄一流的刀剑,只有十数种一流的武功,只有十数位一流的高手。
  他们是真正的“方家”。
  他们被请来做公证的事,武林中知道的人极少,决斗的地点也极其偏僻。也就是说,如果在场的仅有这十四个人,消息很有可能传不到江湖上去。
  这十二个老人都不是多嘴的人,否则他们不可能受到武林的尊敬。宋元战败后一直绝迹江湖,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会说出去,这毕竟是件很没面子的事。
  和宋元决斗的人,根本连姓名和面目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自然也不可能说出去。那人一直拒绝开口说话,一直固执地用黑布将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真正求名的人,是不会这样子参加决斗的。
  但这桩极其隐秘的决斗还是公开了。不出三日,江湖上已尽知宋元败于一神秘蒙面人。
  没人知道这消息是谁最先说出去的。
  ※  ※  ※
  一口气叹出个天下第一高手,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决斗若非为了仇恨,就必是为了求名。可现在的天下第一高手,居然是个神秘的蒙面人,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极其隐秘的决斗居然会哄传江湖,而且有流言说那神秘的蒙面人是个妙龄女人,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今年的春天又来了,又有什么神奇的事情会发生呢?
  楚叛儿从来不愿费心去想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有那个闲工夫,我还不如出去找个人打一架”。
  值得楚叛儿去做的事情并不多。第一件自然是打架,第二件就是喝酒,第三件事当然是赌钱。其他的事情,楚叛儿都不愿做,他怕麻烦。
  只可惜,“麻烦”这种东西偏偏又和他极有缘份,总是对他很亲热。
  这不,麻烦又缠上身了——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叫得山响。
  唉,谁叫他是楚叛儿呢?
  楚叛儿头都没回,脚步也没停,没好气地大声道:“喊我干什么?”
  背后那人是茂源客栈的伙计二杆子,楚叛儿不用看就知道是他。毕竟,这里是榆林,二杆子那口北京话就像是块活招牌。
  二杆子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追赶着楚叛儿:“有人找你。”
  楚叛儿的腿很长,他迈一步,够二杆子紧赶两步半。
  楚叛儿还是没回头:“我有事。”
  二杆子道:“可那人说一定要见你。”
  楚叛儿猛然停步,倏地转身。二杆子收脚不住,差点撞了个满怀。
  楚叛儿最恨那种“一定要见”他的人。这种人口中的所谓要紧事、急事、火烧眉毛的事,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这种人一定要当面亲口请他“楚少侠”去做这些事,不看见他还不愿说。而且往往连自己的姓名身份都不愿先透漏。
  要不见吧,又怕人家真的有什么大事求他帮忙;要见吧又怕听完之后自己会发怒,做出什么有失“少侠”风度的事来。
  这种时候楚叛儿最难受。
  二杆子看见楚叛儿很为难的样子,快活地笑了:“依我看,这个人你是非见不可的。”
  连二杆子都敢教训起他来了,这还了得?
  楚叛儿一把揪住二杆子,将二杆子拎了起来,逼着问道:“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值得你这么卖命帮他说话?”
  二杆子手脚乱动:“女人,是女人!”
  楚叛儿一怔,旋即冷笑道:“难怪你这么肯卖力气!二杆子,我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要得花痴病的!”
  二杆子尖叫起来:“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楚叛儿松手,二杆子双脚着地,喘了几口粗气,嘿嘿笑道:“你还真别嘴硬,回去自个儿瞧瞧就知道了。”
  楚叛儿也有点疑惑——女人找他做什么?
  难道会是武卷儿?可武卷儿就算要找他,也绝对不会一个人来呀?
  楚叛儿冷冷道:“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二杆子连喘带笑地比画起来:“漂亮,非常漂亮,眉毛是……”
  楚叛儿吼道:“我没问你这些!”
  二杆子愣了一下,奇道:“那你问的是什么?”
  楚叛儿气得恨不能一脚把二杆子踢个大筋斗:“我要你用三句话给我描述一下那个女人。”
  二杆子怔住,苦着脸想而又想,终于吭哧吭哧开口了:“非常漂亮……”
  楚叛儿怒道:“这句不算!”
  二杆子又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穿绿缎子衣裳,很漂亮。”
  楚叛儿苦笑,叹道:“二杆子,你怎么一说女人就拉不住缰呢?——好,这算一句。”
  二杆子道:“她还带了把剑。”
  楚叛儿赞许地拍拍他肩膀:“总算说了句有用的话。”
  二杆子看着楚叛儿的眼睛,笑嘻嘻地道:“她还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楚叛儿来精神了:“什么话?”
  二杆子不笑了,一本正经地道:“她说,她是你姑奶奶。”
  “姑奶奶?”楚叛儿非常吃惊:“她是这么说的吗?”
  二杆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什么话!我骗你做什么?”
  楚叛儿喃喃道:“姑奶奶?她说她是我姑奶奶……”
  二杆子马上为他解释“姑奶奶”是什么:“她的意思是说,按辈份排起来,你是她的侄孙儿。”
  楚叛儿突然间回过味儿来了,脸都气红了,“嗷”地一声大吼,拔腿就跑。
  “他妈的!老子倒要看看,哪个敢当我的姑奶奶!”
  二杆子一溜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他知道楚叛儿会做什么说什么,他最清楚楚叛儿的臭脾气。
  唉,谁叫他二杆子是楚叛儿的朋友呢?
  ※  ※  ※
  楚叛儿冲进自己的房间,看也没看就叫了起来:“姑奶奶,姑奶奶,侄孙给您老人家磕头来了。”
  站在窗边的一个着淡绿衫儿的少女吃惊地转过身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满面欢笑的楚叛儿。
  楚叛儿居然就真的趴在地上,给那少女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姑奶奶,您老人家好!”
  少女就像屋里跑来的是个活鬼似的,吓得躲到了墙角里,尖叫起来:“你,你你你……是谁?”
  楚叛儿爬起来,嬉皮笑脸往她身边凑:“姑奶奶,您老人家可真是的,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叛儿,是您的侄孙儿呀!”
  少女呆了一呆,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你就是楚叛儿楚少侠?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你了!”
  楚叛儿连忙摆手,很难为情似地道:“姑奶奶,您别臊我了!什么‘少侠'呀,那不过是朋友们闹着玩儿才叫的。姑奶奶,您还是叫我‘叛儿'吧,您老人家早先不是一直这么叫我的吗?”
  少女又羞又气又喜又急,而且很糊涂:“楚少侠,你,你你……你这是……这是做什么?谁是你的……你的姑奶奶?”
  楚叛儿大笑起来:“姑奶奶您老人家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哈哈,哈哈。”
  少女瞪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你是说,我是……是你的……姑奶奶?”
  楚叛儿止住笑,认认真真地道:“不是我说您是我姑奶奶,而是您说您是我姑奶奶。现在我叫也叫过了,头也磕足了,您不是我姑奶奶是谁?您不是我姑奶奶谁是?”
  少女被他这一连串的“姑奶奶”弄昏了头,不知所措:“我不是……不是你姑奶奶,我也没说我是你姑奶奶。”
  楚叛儿叹道:“我晓得姑奶奶您人老了,记性不太好,有时候刚说过的话,眨眼工夫就会忘记。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您老人家的侄孙儿,您老人家是我的姑奶奶。”
  少女结结巴巴可怜兮兮的,看了都让人爱怜:“我,我我不是老人家,我才……今年才十七岁。我也……不是你姑奶奶,你认错人了。我是来……来找楚少侠帮忙的。”
  楚叛儿又大笑起来:“姑奶奶真是有意思!明明已经七十岁了,偏偏总爱说自己只有十七岁!姑奶奶,您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只管吩咐好了。姑奶奶的话,侄孙儿哪敢不听呢?”
  少女忍无可忍,终于发作了:“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谁是你姑奶奶?你是不是楚叛儿楚少侠?”
  楚叛儿很委屈似地道:“我不是楚少侠,我是楚叛儿,是您老人家的侄孙儿。”
  少女气得都快哭了:“够了!你别装疯卖傻了好不好?我是来求你帮忙的,不是来被你戏弄的!”
  楚叛儿的脸马上就放了下来,声音也变冷了。
  “二杆子?”
  二杆子推门而入,抿着嘴强忍住笑。
  楚叛儿冷冷道:“二杆子,我问你,你刚才是不是告诉我,说客栈里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一定要见我?”
  二杆子道:“一点不错。”
  楚叛儿又问:“你是不是告诉过我,说这个女人跟你说过,她是我的姑奶奶?”
  二杆子笑道:“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楚叛儿看着少女,微笑道:“现在您老人家没话说了罢?”少女恶狠狠地横了二杆子一眼,对楚叛儿寒声道:“楚少侠,你要是不肯帮忙,干脆明说别作弄人!”
  楚叛儿跳了起来:“我作弄人?我楚叛儿是个赤贫孤儿,连自己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间冒出个‘姑奶奶'来?你让大家都来评评理,是谁作弄谁?”
  少女怒道:“反正我没说!”
  楚叛儿转向二杆子,居然笑了笑,甚至于还拍了拍二杆子的肩膀:“二杆子,当时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二杆子理直气壮地道:“你刚走没多一会儿,这个姑娘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当时我一看,心里就……”
  楚叛儿很及时地打断了他的抒情:“你心里转什么念头,没人想知道。我问你,我这位姑奶奶冲进门,然后怎样?”
  二杆子道:“我……我迎上去,想凑上前……”
  楚叛儿拉长了声音,威严地道:“二杆子!”
  二杆子朝少女一指,大声道:“她就大叫大喊着,说要找你。”
  楚叛儿笑得很和蔼:“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二杆子得意洋洋地道:“我就说,有什么事,找我二杆子也一样,找楚叛儿不管用。”
  楚叛儿问道:“然后她说了什么?”
  二杆子有点沮丧:“她说她一定要见你。我当然说你不在。”
  楚叛儿问:“那她又是怎么说的呢?”
  二杆子现出气愤之色,悻悻道:“她抽出剑,搁在我脖子上,说:‘他不在,你马上去给我找,就说姑奶奶要见他!'你听听,她不是说她是你姑奶奶吗?”
  楚叛儿满意地点点头,赞叹道:“二杆子,你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明儿我给掌柜的说说,给你加工钱。”
  二杆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偏偏还要谦虚几句:“哪儿的话!我二杆子其实笨得很,嘿嘿,很笨。”
  楚叛儿摇头:“不不不,你一点都不笨,而是十分十分的聪明。你想想,你连我姑奶奶是谁都知道若还算不上聪明人,天下再到哪里去找聪明人?”
  他突然飞起一脚,将二杆子踢出了房门:“你记住,以后你要再敢给老子乱找‘姑奶奶’,我饶不了你!”
  少女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笑得弯了腰。
  楚叛儿满脸通红,暴叫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少女的笑声一下小了许多,她的脸也涨得粉红。
  楚叛儿越想越气,越想越臊,真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他突然抬手轻轻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声骂道:“臊不臊,臊不臊?!”
  少女似乎又想笑,但忍住了。她的眼中,满是浓浓的歉意,她的声音又温柔又亲切:“楚少侠,是我不好。真对不起。”
  楚叛儿苦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你找我帮什么忙?”
  少女惊醒似的“啊”了一声,浑身一哆嗦,眼中也闪出了交织着希冀、忧郁和惊恐的神色,好像这时才想起来,她不是来看笑话的,她是有急事来求人家帮忙的。
  “找人。”
  楚叛儿眉头皱了起来:“找人?找谁?我在榆林,可认识不了几个人。”
  少女垂下头,似乎已在呜咽:“楚少侠,求求你帮忙,找一找我弟弟。”
  楚叛儿坐了下来,道:“请坐,坐,坐下慢慢讲。——你弟弟不见了?”
  少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嗯。”
  楚叛儿问道:“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少女道:“我家在江南。”
  楚叛儿也没问她家究竟在江南什么地方,没问她为什么领着弟弟一起到榆林来。这些都是别人的私事,他不想知道。
  知道的事情越多,麻烦事也就越多。楚叛儿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楚叛儿向来只问与帮忙有关的情况。
  “你弟弟今年多大了?”
  “比我小三岁,十四了。”
  楚叛儿道:“十四岁的男孩大多还顽皮得很。也许他是到街上玩去了,或是被好吃的东西吸引住了,要不就是跟着杂耍班子看热闹。”
  少女摇头:“不会的,不是这样的。”
  楚叛儿讶然:“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他、他是昨天夜里丢的。”
  楚叛儿这回是真吃惊了:“夜里丢的?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少女道:“昨天下午。”
  “住在哪家客栈?”
  “就在城南,是四海客栈。”
  “你们住一间房?”
  “是。”
  “你什么时候发现你弟弟不见了?”
  少女哽咽道:“今天早上。我起得晚了点,发现弟弟床上空荡荡的,刚一开始我也以为他出去玩了,可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吃早饭。”
  楚叛儿沉声道:“小二和掌柜的怎么说?”
  “我也问过他们,他们都说,压根儿就没见我弟弟的影子,不可能是自己溜出去的。”
  楚叛儿冷冷道:“你佩的这把剑不是凡品,二杆子又这么怕你,你的武功想必也很不错。我没有说错吧?”
  少女道:“学过一点点,防身用的。”
  楚叛儿道:“一点点?一点点是多少?你练的是什么内功我不想知道,但我弄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经常出门在外的人,一向都非常谨慎,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又带着小弟弟,应该非常小心才对。而且,你的武功既然很不错,听觉、反应自然相当灵敏。你弟弟夜里失踪,你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泪珠终于滚落。少女捂着嘴儿,看样子很快就会痛哭失声。
  楚叛儿脸一沉,声音也变冷了:“你还想不想请我帮忙了?”
  少女急忙点头,连着点了好几下。
  楚叛儿跷起二郎腿,不耐烦地道:“那你就不许哭!你知不知道我最烦女人哭?女人只要一哭,我的心马上就会乱,结果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少女连忙摸手帕,又是揩泪,又是擤鼻子,忙得不亦乐乎。
  楚叛儿满意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昨晚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少女点头。
  楚叛儿想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为什么不去报官,却跑来找我?”
  少女道:“我……我不愿报官。”
  江湖上的人一向忌讳与官府打交道。楚叛儿表示理解似的嗯了一声,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你怎么知道我在榆林?你怎么知道我就住在这里?”
  少女的脸好像有点红:“我……我是听人说,说楚少侠住在这里,就找来了。我一直都听人家说,楚少侠古道热肠、正直侠义。楚少侠一定会帮我这个忙的。”
  楚叛儿虽然努力板着脸,但那种陶然怡然飘飘然的得意之色还是从眼中流露出来了。
  毕竟,谁不爱听赞扬自己的话呢?
  他故意很威严地干咳了两声,慢条斯理地道:“女孩子家,怎么也沾染了世俗的恶习?刚见面就给人戴高帽子,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少女瞟瞟他,悄然一叹,很真诚似地道:“世上像楚少侠这么爽直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啊,就喜欢拍马溜须,也喜欢别人拍他马屁。楚少侠,我真高兴你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我真要失望死了。我心目中的楚少侠就该是你这样的人。”
  这一顶帽子只怕更高,可楚叛儿却没发觉。他赞许地看着她,淡淡地道:“有很多人说我傻,是个二百五兼大混蛋,他们甚至说我不止是二百五,而且是‘二百五十一’。你听说过这些话没有?”
  少女叹道:“世上若是再多几个像楚少侠这样的‘二百五十一’,就会变得美好得多,太平得多。”
  楚叛儿听得更受用了。
  他笑眯眯地打量着少女,笑眯眯地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你弟弟。虽然我也是第一回来榆林,但好歹还认得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都是很够义气的人。”
  少女的眼睛亮了。
  楚叛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再说了,你是我姑奶奶,我是你侄孙儿,你弟弟就是我叔祖大人,现在叔祖大人不见了,我能不着急吗?”
  少女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楚叛儿也笑了:“姑奶奶,您老贵姓?”
  少女红着脸,低声道:“我姓叶,……我叫叶……叶……叶……”
  楚叛儿道:“你这个名字真奇怪。”
  少女轻轻顿足,嗔道:“我叫叶晴雪。”
  楚叛儿马上赞道:“这个名字好。——我那位叔祖大人叫什么?”
  少女又顿足:“楚少侠,你……我不要再提‘姑奶奶'了好不好?……我弟弟叫叶晴亭,小名叫风车儿。”
  楚叛儿笑道:“小名好,大名不好。好吧,姑……叶姑娘,我带你去见几个朋友,他们一定会有消息的。”
  少女盈盈一福,低声道:“多谢楚少侠。”
  楚叛儿坦然受之,拉长了声音喝道:“二杆子!”
  二杆子苦着脸,磨磨蹭蹭钻进门,嘟囔道:“干什么?”
  楚叛儿冷冷道:“你领我们去找秃老雕和过三眼。”
  二杆子哆嗦起来:“我不去!”
  楚叛儿怒道:“你敢不去!”
  二杆子脸都吓白了:“上次秃老雕说,要再见了我就剥我的皮,过三眼也说看见我一回打一回。”
  楚叛儿马上就不生气了,而且还走过去安慰二杆子:“你放心,他们都是开玩笑的。再说了,有我陪你去,他们敢动你一根寒毛?”
  二杆子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有答应。
  唉,也不知老天作了什么孽,竟叫他二杆子认了楚叛儿这么个朋友。
  老天真是不长眼。
  ※  ※  ※
  二月的榆林,还冷得要命,连一点春天的迹象都很难看到。
  楚叛儿叹道:“我有两年多没去江南了。现在江南想必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了。”
  叶晴雪轻轻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二杆子低声嘟囔道:“想不到女人的作用这么大。他也想耍几个词了,真是好笑。”
  楚叛儿瞪了他一眼,偏偏二杆子就不朝楚叛儿看。
  楚叛儿哼了一声,又向叶晴雪笑道:“叶姑娘,风车儿长什么样儿?”
  叶晴雪还没说话,二杆子大声自言自语起来:“我有时候就对自己说啊,我说:‘二杆子啊,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总想和人家女孩子套辞,偏偏又笨嘴拙舌的,还喜欢显摆。虚心点儿向别人取点经吧,还总抹不下面子!唉,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是二百五十一’呢!”
  楚叛儿这回真是火透了:“二杆子,你说什么?”
  二杆子没好气地道:“我说我自己,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叛儿吼道:“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是‘二百五十一’,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二杆子冷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人家是捡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是抢屎盆子。”
  楚叛儿愕然,蓦地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你说得不错!”二杆子说的真是不错。
  叶晴雪忧郁地笑了笑,轻叹道:“天这么冷,也不知小弟他……”
  二杆子连忙柔声道:“叶姑娘请放心,令弟一定不会有事的。”
  楚叛儿瞪着他,冷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很不是味儿。好像你知道风车儿现在在什么地方似的。”
  叶晴雪似乎信以为真,急切地望着二杆子道:“真的吗?
  你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
  二杆子狠狠瞪了楚叛儿一眼,转向叶晴雪无奈地道:“我当然不知道。但我想一定会找到令弟的。”
  他又瞟了楚叛儿一眼,道:“我对榆林城很熟,认识不少青皮混混儿。他们的眼睛一向很尖,腿脚也利索。榆林城里发生任何一件小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只要我跟他们一说,不出三天,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风车儿。”
  叶晴雪又惊又喜:“是吗?”
  二杆子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楚叛儿,大声道:“那是当然!我不像有些人,只知道说大话骗人玩儿。”
  他又冲楚叛儿笑道:“当然,我不是说你。”
  楚叛儿气得要命,可又不得不承认二杆子的话有道理。二杆子在榆林混了有许多日子了,地头自然很熟,场面上的朋友也少不了。如果二杆子真有心帮忙,说不定比他出面还要管用。
  楚叛儿勉强笑笑,对叶晴雪道:“他说的都是实情,请他帮忙比请我帮忙要有用得多。”
  二杆子谦虚起来:“你也别这么说。你再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
  天晓得二杆子是不是有过不好意思的时候。
  楚叛儿叹口气,道:“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知道谦虚几句。叶姑娘,有二杆子帮你的忙,令弟安危就用不着担心了。我呢,还有点事,要去潼关一趟。失陪,失陪。”
  叶晴雪十分为难地望着他,似乎想挽留他,又无法说出口。
  楚叛儿转身要走,二杆子急了,大喝道:“站住!”
  楚叛儿瞪眼道:“啊,你小子脾气还越来越冲了,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欠揍是不是?”
  二杆子还忙退了两步,摆好准备逃跑的姿势,大声道:“你揍我没关系,可你不能不管这件事。”
  楚叛儿道:“哪件事?”
  二杆子道:“叶姑娘的事。”
  楚叛儿冷笑道:“哟,这件事不是由你接手了吗?有你二杆子少侠出面,还不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楚叛儿,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二杆子气愤地道:“现在的关键是帮叶姑娘的忙找到她弟弟,这件事非咱俩一齐出面才有希望。你吃我的醋没关系,但你不能害了叶姑娘。”
  二杆子说得义正词严,叶晴雪似乎很感动,眼圈儿又红了,看样子又快哭了。
  楚叛儿简直气破了肚子,逼向二杆子,一迭声地道:“我吃醋?我吃你的醋?我吃你什么醋了?”
  二杆子一面后退,一面抗声道:“你就是在吃醋!你想讨好叶姑娘,一见叶姑娘请我帮忙不请你,你就要走,你不是吃醋是什么?”
  楚叛儿站住,冷冷道:“她请你帮忙了吗?”
  二杆子语塞,旋又大声道:“她是没请我帮忙,是我自己见义勇为,拔刀相助。”
  楚叛儿嘿嘿一笑:“你不是说,我只会说大话骗人玩儿吗?你不是说只要你打个招呼,三天之内一定能找到她弟弟吗?那我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二杆子也冷笑:“说这些酸溜溜的话,也不怕叶姑娘笑话!”
  叶姑娘的脸已红了,这两个男人一个是二杆子,一个是“二百五十一”,说的话实在让人难为情。
  楚叛儿悠然道:“我脸皮厚,我不怕别人笑话。”
  二杆子理直气壮地道:“叶姑娘的事很复杂。我的朋友们只能提供一些零碎消息,管用的是秃老雕和过三眼。可这两个王八蛋见了我就瞪眼珠子,你不出头谁出头?”
  楚叛儿笑眯眯地道:“你总算说实话了。”
  二杆子气呼呼地道:“我有自知之明,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叶晴雪泫然道:“两位少侠,请……请莫争吵了。都是我不好,连累了……”
  二杆子连忙安慰她:“叶姑娘,你别往心里去。我和小楚的交情,就是吵架吵出来的,越吵交情越好。是不是,小楚?”
  楚叛儿哼了一声,道:“小楚?我看用不了多久,你就要叫我‘叛儿’了。”
  他不待二杆子说话,大喝道:“前面带路!”
  二杆子乖乖应了一声,颠颠儿地跑到前面去了。
  叶晴雪悄声道:“谢谢你,楚少侠。”
  楚叛儿脸有点红,于是叶晴雪的脸就一下红透了。
  这都是二杆子做的好事!
  ※  ※  ※
  在榆林地界上混的人,都不敢得罪秃老雕。就连榆林卫守备、驻防的官兵,也同样不愿招惹秃老雕。
  秃老雕的脾气一向不太好。你要惹急了他,他真敢下手刨你的祖坟,他真敢把你大卸八块喂狗。
  同样,秃老雕的五个儿子、十八个干儿子、三个闺女、九个干女儿,以及儿媳、女婿、干儿媳、干女婿的脾气也和秃老雕的脾气差不多,都是一点就着、一碰就炸。
  主人的脾气如此之差,家奴庄丁的脾气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而秃老雕家总共六个庄园的家奴庄丁加起来,总数不下三千。
  你想想,谁敢惹秃老雕?
  据说十多年前,官兵曾想聚歼秃老雕,罪名是“招纳顽劣、为祸边关”,结果吃了大败仗。从那以后,官兵轻易已不敢启衅。
  现在秃老雕的势力比那时要强壮数倍,就更没人敢企图扳倒他了。
  秃老雕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而且天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硬骨头。他的后代们都继承了他刚烈的性格,也都继承了他超群的武功。
  榆林城里到处都是秃老雕的徒子徒孙。谁家新媳妇夜里叫了几声,秃老雕都能马上知道——当然,如果他想知道,这么样一个大人物,二杆子居然就敢得罪了,而且得罪之后,居然还呆在榆林城里安安心心过日子,这是不是一份神奇?
  ※  ※  ※
  一出东门,二杆子腿壮子就有点抽筋,脸也白了。
  他指着东门外远处的一座大庄园,勉强笑道:“秃老雕的大儿子武雄镇的庄园就在哪儿,你看见了?”
  楚叛儿道:“看见了。”
  二杆子道:“看见了就好,直接走过去就行了。我还要回去找我那些朋友探听消息,我就不陪你们了。”
  二杆子说完就想溜,楚叛儿一把抓住他,冷笑道:“你总这么躲着人家也不是办法。趁我今天心情好,帮你解开那个死结,怎么样?”
  二杆子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放手!”
  楚叛儿道:“你可要想清楚,一定要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二杆子真急了:“放手!再不放手我真要骂人了。”
  楚叛儿道:“难道你就一辈子窝在这里,逃也逃不出去,死也死不了?”
  二杆子拼命一挣,“兹喇”一声,一只袖子留在楚叛儿手中,二杆子已逃进了城门。
  楚叛儿苦笑。
  叶晴雪好奇地问他:“那位二……二……”
  楚叛儿道:“他姓秦。”
  叶晴雪道:“秦少侠是不是和……和武老英雄有什么过节?”
  楚叛儿嘿嘿笑道:“你问他自己就知道了。”
  叶晴雪又问:“你们说的‘秃老雕’,就是西北武林大豪武神功武老英雄吧?”
  楚叛儿点头,道:“榆林城的主人,实际上就是武神功。你弟弟既然是在榆林失踪的,他当主人的也有责任。我们去找他,他不能不管。”
  叶晴雪眨了半天眼睛,迟疑道:“我……我听说这位武老英雄性格刚烈。咱们这么样去兴师问罪,只怕……”
  楚叛儿道:“只怕什么?”
  叶晴雪忧郁地道:“只怕他会不高兴吧?”
  楚叛儿微笑不语。
  ※  ※  ※
  武雄镇的庄园占地不下五千亩。庄园的围墙是用青砖砌成的,墙头有了望孔,有城墙,有哨楼,俨然像个壁垒森严的城堡。
  叶晴雪的脸色显得有点发白,看来她是被这庄园的气势慑住了。
  墙外有深壕,门口有吊桥,这阵势也的确够吓人的。
  楚叛儿走到吊桥边,还没开口说话,墙头上已有人大笑起来。
  “小楚,真的是你?”
  楚叛儿一抬头,就看见了武雄镇。
  武雄镇四十出头的年纪,一把大胡子隔老远就能看清。楚叛儿笑道:“当然是我!”
  武雄镇道:“我昨晚就听说你到榆林了,怎么现在才来?”
  楚叛儿冷笑道:“这话问得好!知道我昨晚就来了,也不去看我,你还好意思说!”
  武雄镇笑道:“本来我们是要去看你的,可又怕一看见二杆子就生气,惹你不痛快。”
  楚叛儿吼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是不想让我进庄了?”
  武雄镇拍拍脑袋,大笑起来:“小的们,放下吊桥,列队欢迎楚少侠!”
  话音刚落,号角声已响起,城墙上站起一排鼓乐手,又吹又打,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楚叛儿脸红了:“你这是做什么?”
  吊桥已放下,武雄镇大笑着亲自迎了出来:“欢迎楚少侠光临敝庄。”
  楚叛儿怒道:“武老大,你这不是成心赶我走吗?”
  武雄镇已抢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笑道:“我可没胆子赶你走。否则老爷子不说,娘子军们也会剁了我包饺子。”
  楚叛儿顿时紧张起来:“她们不在吧?”
  武雄镇嘿嘿直笑,拉着他就往里走,又回头看了看叶晴雪,微笑道:“也请你这位朋友一起进来。”
  看样子,他并不欢迎叶晴雪。
  楚叛儿微笑道:“她不是我朋友。”
  叶晴雪的脸白了。楚叛儿马上又道:“按族中辈份排起来,她该是我姑奶奶。”
  叶晴雪的脸儿一下又涨得血红。
  武雄镇愕然:“真的?”
  楚叛儿淡淡道:“当然是真的。”
  武雄镇半晌才硬着头皮朝叶晴雪拱拱手,赧然道:“武某有眼不识泰山,请……请楚……楚……”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姑奶奶”。
  楚叛儿微笑,瞟瞟羞恼的叶晴雪,对武雄镇道:“你也别拘礼,叫她楚小姐就行了。她辈份是很高,可隔得远,没关系的。”
  武雄镇忙道:“是是。楚小姐玉驾光临敝庄,真是武家的荣宠。”
  叶晴雪无奈地还礼道:“武大侠不必多礼。我这个侄孙儿是远房的,我本不想认的,可叛儿他一心缠着,我也没办法。”
  “叛儿”这两个字一出口,楚叛儿脸就红了。
  他实在很生气,可又能怪谁呢?这本来就是他作茧自缚。这个“姑奶奶”,他不想认也不行了。
  武雄镇拱手道:“楚小姐,请进,请。”
  就在这时,门口忽喇喇拥出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女人来,她们是冲着楚叛儿来的。
  楚叛儿脸都变了色。
  “楚叛儿!”
  “楚少侠!”
  “小楚!”
  “楚兄弟!”
  “楚大哥!”
  “楚叔叔!”
  “……”
  ……
  她们都在叫他,叫什么的都有。她们脸上都带着神秘的微笑,眼中都闪着狡黠的波光。
  没有人朝叶晴雪看,她们连理都不理她。
  楚叛儿尴尬地答应着。这群女人足有五十多个,七嘴八舌的,实在把他吵晕了。
  他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过女人的可怕。这五十多个女人一出现,他惟一的念头就是跑得远远的,离她们越远越好。
  只可惜现在他已跑不掉了,而且他也不能跑。他“姑奶奶”的弟弟的下落,还要靠这些女人帮忙呢。
  这五十多个女人中,楚叛儿认识七个。现在他已看见了六个。
  他一面和她们打招呼,一面庆幸那第七个毕竟没在这里。
  只要那一个没在这里,楚叛儿就还能喘气。
  只可惜他刚庆幸了没一会儿,这些女人就很默契地往两边闪开。
  楚叛儿一眼就看见了那第七个女人。
  楚叛儿只觉眼前发黑。
  叶晴雪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叶晴雪也吃了一惊。
  叶晴雪吃惊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因为那个女人简直美得出奇;其二是因为那个女人正在看着她,而且还在微笑着向她走过来。
  叶晴雪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叶晴雪绝对不是傻子,她一直在冷眼打量着这些女人。从她们的神态中,她能清得出,那个漂亮得令人吃惊的少女是武家的月亮,她也能清得出,这些女人都希望楚叛儿娶那个“月亮”。
  现在“月亮”居然径直向她走了过来,是凶是吉?
  叶晴雪不知道。
  楚叛儿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朝自己走过来的,吓得直往后退。
  他实在是怕她。
  楚叛儿原本不必怕她。他从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他甚至从未和她单独在一起过,他甚至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可他就是怕她。
  没来由的害怕,才是真正的害怕。
  武家的女人们都不出声,她们的目光都盯着叶晴雪看,看得叶晴雪直发毛。
  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她觉得今天出来得太匆忙了,没好好收拾一下。
  她觉得自己的头发一定乱蓬蓬的,眉毛一定没描好,胭脂一定没涂匀。
  她觉得自己的衣裳一定穿得不整齐不得体、鞋上沾着泥土,一定也很狼狈。
  其实她的这些感觉都是错的。叶晴雪无论在哪里,也绝对是个光彩照人的美人儿。
  可她现在偏偏觉得自己像个乡下的黄毛丫头。
  这就是众人逼视的威力。
  叶晴雪被这种感觉激怒了。她骄傲地挺起胸,昂头冷冷看着走近的“月亮”。
  只要这个女人敢出言污辱她,她就跟她们拼命。
  可她又错了。
  “月亮”亲切地凝视着她,盈盈一福,柔声道:“这位妹妹贵姓?”
  叶晴雪吃了一惊,慌乱之际,竟张口结舌。
  武雄镇干笑道:“这位小姐是小楚的……小楚的姑奶奶,远房姑奶奶。”
  叶晴雪还是说不出话来。
  “月亮”抿嘴一笑:“原来是楚小姐,失敬,失敬。我叫武卷儿。”
  叶晴雪总算回过神来了,连忙见礼:“武小姐好。”
  武卷儿牵了她的手,柔声道:“他们男人有他们的话要说,我们说我们的。”
  于是这位“楚家姑奶奶”就晕头晕脑地被武卷儿“牵”进了女人堆里,然后这堆女人就欢笑着簇拥着武卷儿和叶晴雪进了门。
  楚叛儿看着她们的背影发怔,武雄镇也直叹气。
  他们都弄不明白女人的心事。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男人能明白女人。你以为她们马上会吵起来了,她们却偏偏会在转眼间好得蜜里调油;你以为她们正说笑得满面春风,似乎极其融洽,其实她们也许是在互相争风吃醋。
  你也永远不会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生气,不会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生气,不知道她们生谁的气,不知道她们的气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
  有时候,她们说的话,你根本就不懂是什么意思。
  女人总认为男人笨,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
  楚叛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真弄不懂。”
  武雄镇也苦笑:“我娶了你大嫂也二十年了,孩子都生了四个了,我也还是弄不懂她。”
  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道:“你一向是难得到西北来的,这回是为了什么事?”
  楚叛儿道:“两件事。”
  “哪两件事?”
  楚叛儿叹道:“第一件事不是我的事,是人家请我帮忙。”
  武雄镇微笑:“是那位叶姑娘的事?”
  楚叛儿点头,忽然又吃惊地道:“你知道她姓叶?”
  武雄镇淡淡道:“否则我们武家不是白住在榆林了。”
  楚叛儿难为情地道:“对不起,大哥,我不是……”
  武雄镇笑道:“算啦!我知道你是怕卷儿疑心才这么说的。我们都知道是这么回事。”
  楚叛儿想辩解,可张了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武雄镇眨眨眼睛,微笑道:“看来我们猜对了,是不是?你放心,卷儿是个好女孩,她不会在意的。唉,认真说起来,我这个小妹实在是难得,她一个人要抵上我们一群……”
  楚叛儿打断他的话,道:“那叶姑娘兄弟失踪的事,你有线索了没有?”
  武雄镇道:“放心在这里等着就行了,黄昏时就见分晓了。老二他们早就领着人调查去了,误不了事儿的。对了,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楚叛儿缓缓道:“二杆子。”
  武雄镇的脸立即放了下来:“不行!”
  楚叛儿是个“反气”十足的人。
  据精通“诸葛神相”的江南著名相士赵芜湖说,楚叛儿脑后有“反骨”,是个绝不肯忠心保主的人。
  赵芜湖这断言算是白下了——楚叛儿从来就没想过要找个“主”来“保”一“保”。
  然而,认识楚叛儿的人,大多都认为赵芜湖的相看得准—有“反气”的人,都是英雄,而楚叛儿就属于那种你第一眼看见他就知道他必定是英雄的人。
  楚叛儿身高八尺,相貌堂堂,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显得比别人威风。
  不过,世上也有一个人认为楚叛儿不是英雄,不仅不是英雄,连普通人也比不上。
  这个人就是武卷儿。
  第二回 武家
  武卷儿曾在别人赞扬楚叛儿的时候,冷冷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也是到目前为止武卷儿说过的惟一一句关于楚叛儿的话。
  武卷儿说:“楚叛儿呀?他没出息。”
  你听昕,这是什么评语?
  江湖上并不是没有人骂楚叛儿,有人骂他是“兔崽子”、是“大混蛋”、是“混账东西”,也有人骂他“缺心眼”、“二百五十儿”,这些楚叛儿听了都不伤心。
  可当他听到武卷儿对他的评语时,他简直都快气哭了。他从来没被人骂得这么惨过。
  他听到这句评语时,恰巧就在武卷儿房门外边,当时武卷儿的哥哥武边关和武多余陪着他想进去找武卷儿。
  武卷儿当时正在房中和二嫂、五嫂,以及两个干姐姐聊天。她们谈话的中心,就是楚叛儿。
  楚叛儿听见武卷儿说他“没出息”,伤心得要命,可居然没转身溜走。
  从此之后,他就更加害怕武卷儿。
  ※  ※  ※
  那是两年前的事。楚叛儿十八岁,刚出道两年,已是声名鹊起的少年英侠,是江南武林中一颗耀眼的新星。
  当时正是阳春三月。
  三月十七那天,楚叛儿听到了唐门惨变、唐抱朴被囚禁的消息。
  楚叛儿再也坐不住了,他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当即催马西行,要去找唐锦绣算账。
  楚叛儿和唐门诸公子中的三个很有交情,其中就有六公子唐抱朴。他不相信唐锦绣在武林帖上替唐抱朴罗织的罪名,他知道唐抱朴决不是那种卑劣的小人。
  如果唐抱朴真有那么卑劣,楚叛儿就不会交他这个朋友。
  楚叛儿是在巫峡激流中,认识武家众人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八,楚叛儿顺路去神女峰找一个熟知唐门内幕的师门前辈。
  他看见巫峡的激流中有十几条船搅在一起,他隐约听见愤怒的吼声和尖叫声。
  楚叛儿灵猿一般灵巧迅速地下了山,从陡峭的山崖上腾身而起,御风西行,宛如天外飞仙。
  江面上激斗的人中有几个看见了他,吓得惊叫起来。场面顿时大乱。
  舵手掌不稳舵,十几条船你冲我撞,顷刻间变成了碎片。船上的人都已落水。
  楚叛儿落在一条官船上,用刀威逼着船上的官老爷下令救人。
  激斗的一方是长江帮的人,他们水性精熟,早已逃出去了,还在激流中挣扎的就是榆林武家的人。
  武家的人大多是旱鸭子,落水后就飘的飘、沉的沉。好在武氏兄妹武功不凡,临危不乱,抱着船板勉强挣扎着求生。
  楚叛儿救起了七个女人,三个男人。
  他俨然已成了这条官船上的主人,吩咐官老爷的家丁们敬献酒食衣物并让出舱房,供那十个落难的人享用。
  一直等到船靠秭归,这一伙无法无天的刁民才放过了官老爷,扬长而去。
  他们在秭归县城的一家客栈里安顿下来,这时候他们才互通姓名。楚叛儿这才知道,他救的人都是一家的,他们是特意来游览三峡的。
  也就是在这家客栈里,楚叛儿听见了武卷儿对他的三个字的评语——“没出息”。
  楚叛儿的心里不得不承认,武卷儿说得很对,很有道理。在武卷儿面前,他的确显得很没出息。
  在江船上他看见武卷儿的时候,他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浑身湿透的武卷儿让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哼了一声。
  楚叛儿当时就觉得无地自容。从那以后,他就不敢再看她一眼,也不敢和她说话。
  在客栈中互通姓名时,武卷儿也不和他说话,仍然只是哼了一声了事。
  楚叛儿当时冷汗都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楚叛儿留下自己所有的钱,偷偷溜走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从那天起,武卷儿的身影就深深嵌进了他心中,赶也赶不走,抹也抹不掉。他每天都想到她,想到她卷曲的湿发上滴落的水珠,想到她湿透的样子。
  当然,每次想她后,他都会自己没出息,禁止自己再想她。江湖对年轻人来说,永远是新鲜刺激的。楚叛儿每天都会遇到一些激动人心的事。他的热血一天要沸腾好几次。
  到秋天的时候,他已差不多将武卷儿忘记了。
  可就在某一个美丽的秋日里,他又看见了武卷儿。
  武卷儿坐在香罗车里,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转开了眼睛,放下了珠帘。
  楚叛儿登时就觉得自己活像条癞皮狗。
  武卷儿是随着她的哥哥们到江南散心玩儿的。这回她的五个哥哥全都来了,同行的还有上回见过的几个女人,以及她的四个干哥哥。
  除了武卷儿,所有的人都很热情地和他说话,向他道谢,邀请他去榆林玩。
  楚叛儿知道,他们是特意来看他的。
  也就在这时候,楚叛儿的朋友北京秦大少秦川到江南来找楚叛儿,结果和武家兄弟们打得火热。
  若非武卷儿的一个干姐姐看上了秦大少,也许秦大少和武氏兄弟会磕头换帖。
  可秦大少自打知道那位芳名叫武翠娥、绰号“大秧歌”的女人一定要嫁他后,吓得落荒而逃。
  秦大少在逃跑之前对楚叛儿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在看见过武卷儿这样的女孩子之后,再看‘大秧歌’,简直让我头痛。”
  可秦大少的确不该逃跑。原因也很简单,有天夜里,秦大少不知怎的觉得武翠娥也蛮可爱的,就让她在他房里扭了一夜“大秧歌”。
  不知是那晚秦大少多喝了几碗酒,还是朦胧的夜色使武翠娥变妩媚了,反正秦大少饱看了一夜“大秧歌”。而那是不能白看的。
  始乱终弃,是不能饶恕的罪过。始乱终弃的小人,是不能放过的罪人。
  于是武氏兄弟姐妹开始搜寻秦大少。武卷儿也离开了江南。
  她始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就好像他真的是条癞皮狗,她都不屑于跟他说话。
  在楚叛儿想来,他在她眼中也许还不如一条癞皮狗。楚叛儿亲眼看见她将一块肉扔给一条可怜的老狗,那条老狗的皮就是癞的。
  她和秦大少有说有笑的,他一出现,她的脸就冷了,这一点让楚叛儿尤其生气。
  过了一段时间,楚叛儿就听说秦大少被逮着了。
  秦大少死活不肯娶武翠娥,武翠娥又认定了非秦大少不嫁,双方就这么耗着。秦大少为了生计,只得做了伙计成了“二杆子”。他在榆林城里是自由的,可他休想逃掉。
  楚叛儿这回来,就是想调解秦大少和武家之间关系的。当然,他也很想再见到武卷儿。
  只要能偷偷看她一眼,他就很满足了。他没有勇气面对她,更没有和她说话的勇气。
  他已决定,这回离开榆林之后,就不再想她了,而且今生今世也不再来榆林了。
  这就是楚叛儿在武卷儿面前,惟一的一点稍有“反气”的地方。
  而这点“反气”中,孩子气的成分占了多少,就只有天晓得了。
  ※  ※  ※
  楚叛儿一提起二杆子,武雄镇就一口拒绝了和解的可能。
  武雄镇道:“我知道他是你朋友,否则我们也不会让他这么逍遥自在。小楚,这件事你别管好不好?”
  楚叛儿叹道:“可我不能不管。京里秦大侠前些日子给我来了封信,托我来劝和,我总不能不试试吧?”
  武雄镇道:“你别试,试也没用。”
  楚叛儿微笑道:“你错了。一定有用。”
  武雄镇道:“哼!”
  楚叛儿悠然道:“你别哼。结果一定出乎你意料,你信不信?”
  武雄镇道:“啊!”
  楚叛儿道:“你啊也没用。等我见到老伯,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武雄镇眨了眨眼睛,笑了。他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城头上武雄镇的女儿笑道:“爹,你怎么拦着楚叔叔不让他进门呀?卷儿姑姑都问了十几遍楚叔叔了。”
  武雄镇哈哈大笑起来:“我可真是喜欢糊涂了。小三儿,你去对你卷儿姑姑说,楚叛儿跑不掉的。”
  楚叛儿哭笑不得。他知道武家的人都有心想撮合他和武卷儿,总是将他们两个往一起扯。小三儿说的话,显然也是假的。
  楚叛儿并非没有做过娶武卷儿为妻的美梦,可一想到她冷冰冰的眼神和“没出息”三个字,他就会气馁。
  在武卷儿面前,他总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  ※  ※
  叶晴雪很快就和这里的女人们混熟了。
  她甚至将“姑奶奶”的真相告诉了她们,惹得她们笑翻了天。
  武卷儿也笑,可叶晴雪发现,武卷儿的脸有点发白,笑得也很有点勉强。
  叶晴雪知道武卷儿为什么会这样。可她顾不了许多,她可不愿顶着“楚家姑奶奶”这顶帽子过日子。
  她宁愿做她的“叶晴雪”。
  女人们马上也都察觉武卷儿神情不对,她们都不笑了。她们对叶晴雪的态度也一下由亲热变成了客气。
  幸好这时候武雄镇和楚叛儿进来了,气氛才又活跃起来。
  只有武卷儿的脸更白。她好像头有点痛,就扶着额头,向叶晴雪告了怠慢,进里屋去了。
  她这回连看都没朝楚叛儿看一眼。
  叶晴雪很乖觉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极其不受欢迎。
  ※  ※  ※
  二杆子的确认识不少青皮混混儿。而这些青皮混混儿,大多是晚上不太喜欢睡觉的人。
  他们的“一天”是从黄昏开始的,到天明为止。
  他们喜欢在夜间到街道上游荡,喝酒打架调戏妇女,就是他们的“职业”。
  他们中的一个在睡梦中被二杆子打醒,迷迷糊糊地说昨天半夜,他路过四海客栈时,的确看见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蛮可爱蛮漂亮的。”这青皮回忆说:“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哪个相公堂子里的小厮,就伸手去拉他,不料被他推了一把。我当时酒喝多了点,没站稳,跌了一跤,再起来,那小兔崽子就不见影儿了。”
  二杆子又从另外一个青皮那儿打听到,一个锦衣小男孩半夜了还在街道上晃悠,后来走进了一家妓院里。
  二杆子大吃一惊:“什么?他进了妓院?你是不是看错了?”
  “笑话!老子再没用,也不会把衙门看成妓院吧?”那青皮不高兴了。
  二杆子忙道:“哪家妓院?”
  那青皮没好气地道:“我没看清。”
  二杆子问之再三,那青皮赌气不说,甚至还要和二杆子动手。
  二杆子忍了这一年多,也忍够了。他原本是江湖上有名的“北京秦大少”,若非被“大秧歌”害惨了,他会受这种罪?
  二杆子的怒火终于发作了。他拳打脚踢,将那青皮和十几个上来助战的小喽罗打得哭爹叫娘。
  二杆子终于问明白了,那家妓院是春风楼。
  二杆子脸都青了。他可是知道春风楼的底细。
  春风楼的鸨母程四娘,最喜欢糟蹋十几岁的少年。
  没人愿意管这种事。原因也非常简单,这些“童子鸡”喜欢被程四娘吃,而程四娘喜欢吃“童子鸡”。
  风车儿要是落到程四娘嘴里,那还有个好?
  二杆子急出了一头冷汗,抓起根铁棍就往春风楼跑。—跑到春风楼外,二杆子就呆住了。
  春风楼外挤满了人,热闹得要命。二杆子看见武边关、武风流、武百代和武多余弟兄四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少年从春风楼大门走了出来。
  这个锦衣少年,难道就是风车儿?
  武家的人,下手怎么这么快?
  白白放跑了一个向叶晴雪献殷勤的机会,二杆子失望得要命。
  总而言之,都是那个青皮不好。若非他死不开口,二杆子怎么会让武氏兄弟占了先?
  二杆子绰着铁棍往回跑。他还想再教训教训那个青皮。
  ※  ※  ※
  “秃老雕”武神功居然不惜劳动“贵体”,从他自己的庄园赶来看望楚叛儿,这实在是楚叛儿的荣宠。
  要知道,提督大人也要亲自登门,才能见到武老先生的。
  武神功近年来年岁渐高,越发懒得动弹了。这回竟会为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劳神费力,实在出乎众人预料。
  连他自己的儿子都没想到。
  武神功一进门,厅里的人全都跪下了,楚叛儿和叶晴雪也不例外。
  武神功是由四个干儿子和四个干女儿护着来的,一进门就微笑,径直向楚叛儿走了过去。
  楚叛儿恭声道:“江南末学后进楚叛儿,拜见武老前辈。”
  武神功伸手把着他胳膊,将他扯了起来,大笑道:“起来,起来。拜堂的时候再跪也不迟。”
  楚叛儿闹了个大红脸。
  武神功虽然已年届六旬,仍是满面红光,声若洪钟,一双鹰眼,灼灼迫人。
  武神功又转头找人,口中笑道:“卷儿呢?卷儿怎么不来看我?”
  小三儿娇笑道:“卷儿姑姑头痛、进去睡了。”
  武神功又大笑道:“卷儿这孩子,就是怕羞不好。”
  他忽然看见了仍跪在地下的叶晴雪,吃了一惊:“咦,这个女娃娃是谁?”
  叶晴雪脆声道:“江南末学后进叶晴雪、叩见武老前辈。”
  武神功神色一变,看看楚叛儿,又看看叶晴雪,疑惑地道:“唔,你们是一起来的?”
  楚叛儿道:“是。”
  叶晴雪道:“晚辈是随楚少侠来的,请求武老前辈援手。”武神功转向大儿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武雄镇道:“爹,是这么回事,这位叶姑娘第一次来榆林,昨天夜里,她兄弟失踪了,恰巧碰到楚兄弟,就求楚兄弟帮忙寻找。楚兄弟就来找孩儿,孩儿已让二弟、三弟他们去办这件事了,一时三刻就会有消息的。”
  武神功“嗯”了一声,满意地道:“雄镇,这件事你做得不错。叶姑娘远来是客,我们是地主,客人出了事,我们当然要负责。”
  他又看了看叶晴雪,微笑道:“叶姑娘肯来找武家,实在是给老夫脸上贴金来了。叶姑娘放心,不是老夫夸海口,令弟一定不会有事的。这榆林地面上的事,还没人敢不买老夫的账。”
  他这番话听似客套,其实话中还有话。叶晴雪岂能不知。可她只能装作不知:“多谢武老前辈和诸位鼎力相助。”
  武神功呵呵笑道:“好说,好说,——雄镇啊!”
  武雄镇忙道:“孩儿在。”
  “你们陪叶姑娘先唠着,我和小楚有些话要说。”
  武雄镇道:“是。”
  武神功客气地和叶晴雪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喊了起来:“三儿!”
  小三儿抿嘴一笑,瞟着脸通红的楚叛儿,嘻嘻笑道:“爷爷叫小三儿做什么呀?”
  武神功笑骂道:“淘气鬼!你卷儿姑姑在哪儿?领我们去看她。”
  小三儿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往里屋跑。
  楚叛儿只好跟去。
  他的额上,已沁出了汗珠。
  ※  ※  ※
  武卷儿看见老父,眼泪就有点止不住了。
  楚叛儿还是第一次看见武卷儿流泪,一下傻眼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小三儿在他腰眼上捅了一下,悄笑道:“机会正好,还不抓紧点。”
  楚叛儿一走进去,武卷儿就扭过脸向着墙壁,好像很烦看见他。
  楚叛儿只好先说正经事:“晚辈半月前收到京城秦大侠的急信……”
  武神功没生气,笑眯眯地道:“老秦说了点什么?”
  楚叛儿道:“秦大侠说,秦川年少无知,行止有亏,冒犯了老前辈的虎威,本该亲自向老前辈谢罪,可惜抱病在身,不能成行。”
  武神功笑道:“也难怪他要生病。换了我,生了那么个宝贝儿子,只怕会气死。”
  楚叛儿道:“秦大侠特命晚辈前来榆林,向老前辈转致歉意,并命晚辈将一封信转交给老前辈。”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了武神功。
  武神功接过信,看都没看就收了起来:“我不用看。我知道老秦会说什么。”
  他看看背着脸儿的武卷儿,又看看楚叛儿,站起身道:“我去和翠娥谈谈。卷儿,你陪小楚聊聊天,我和翠娥谈妥了再来找你们。”
  武卷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武神功笑道:“小楚,卷儿不大懂事,你多原谅她就是了。你坐,你坐,我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
  武神功一走,这屋里就静下来了,楚叛儿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动的声音。
  武卷儿想必也听见了,她一定会认为他没出息吧?楚叛儿这么一想,汗就更多了。
  他坐在这里,就像坐在蒸笼里似的,简直透不过气来。
  武卷儿一直保持沉默,连头都不回,武神功又一直不回来,这可真难为死楚叛儿了。
  楚叛儿决定找几句话来说。
  想而又想,楚叛儿才想好了要说几句什么话。
  他决定为江船上的事向她道歉,可他张了几次口,话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
  楚叛儿悲哀地发现,他的确没什么出息。
  这时候,他听见外面叶晴雪的尖叫声——
  “小弟!”
  风车儿找到了!
  楚叛儿腾地站了起来,拔脚就往门口走,刚走了两步,就停住了。
  没和她道别就走,有点不像话。
  他还在迟疑,武卷儿已站起身,沉着脸从他身边走了出去,理都不理他。
  楚叛儿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他听见外厅里的笑声与吵闹声,一点都不激动,就好像那些人那些事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已准备开溜了。
  要办的事情都已办妥了,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正在转念头,武神功哈哈连天地回来了:“万事大吉,翠娥已经点头了。秦川那儿,还得你去说。”
  楚叛儿正想借机脱身,忙道:“恭喜,恭喜,晚辈这就去找秦川,只是还得求借秦大侠书信一行。”
  武神功大笑道:“不错,不错!秦川这孩子是驴子脾气,不祭出法宝来,他是不会低头的。”
  他忽然“唉”了一声,问:“卷儿呢?”
  楚叛儿微笑道:“叶姑娘的弟弟找到了,武小姐出去看热闹去了。”
  武神功道:“你怎么没去?”
  楚叛儿道:“人一多,我就犯晕……老前辈,晚辈这就去城里找秦川。几位武兄那里,就不及辞别了。老前辈也知道,这种事最讲究趁热打铁,一耽搁就保不准了。”
  武神功连连点头:“对,对对!你快去,别让这混小子又找什么借口。——从这里走,这里是条秘道,直通庄外。”
  武神功伸手在墙上摁了一下,床后果然出现了一个洞口。
  武神功吩咐道:“快去快回。秦川这混蛋要是犯倔,你最好把他捆起来。”
  楚叛儿道:“好的。”
  武神功又道:“如果他不是很混蛋,最好还是不要捆他。捆绑不成夫妻嘛!”
  楚叛儿在心里苦笑——二杆子现在困居榆林,和被捆住了手脚又有什么两样?
  但他不得不答应武神功。
  还没走到洞口,武神功又叫住了他:“先等等。我问你,卷儿是不是又犯倔了?”
  楚叛儿怔了怔,道:“没有。”
  武神功盯着他眼神,好像生怕他撒谎似的:“她还是不理你?”
  楚叛儿结巴起来:“呃……呃……是的,是的。”
  武神功嘟囔道:“真不像话,真不像话!你别生她的气,我回头说她,回头说她。”
  楚叛儿苦笑。
  ※  ※  ※
  武卷儿的神情举止间透漏出的轻慢的确很让楚叛儿伤心。
  伤心的事情,最好不要去多想,否则就会越想越伤心。楚叛儿打定主意,办完二杆子这件事后,他真的将永不再来榆林了。
  二杆子居然被打得满面青肿,躺在床上直哼哼,一看见楚叛儿进门,就冷笑道:“你的脚跑得倒真快!”
  楚叛儿讶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子的?”
  二杆子道:“你别跟我说话。你不够朋友。”
  这话把楚叛儿惹毛了:“天下还没人敢说我楚叛儿做过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
  二杆子气呼呼地道:“你就是不够朋友!哼,只顾讨好武家,就把我给卖了!”
  楚叛儿跳了起来:“他妈的,你把话说清楚,你不说清楚老子生吃了你!”
  二杆子义愤填膺地道:“是我先找到风车儿的!要不是武家那几个王八蛋先到春风楼,我就得手了。”
  楚叛儿吃了一惊:“你这伤是武老二他们打的?”
  二杆子大怒:“放屁!老子再不济,也不致于打不过他们。”
  楚叛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是和他们打架?那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二杆子气哼哼地道:“我自己打自己,打着玩儿!怎么,不行啊?”
  楚叛儿笑眯眯地道:“行,当然行!你就算一口把自己耳朵咬掉了,都跟我没关系。”
  二杆子指着他鼻子大骂起来:“怎么跟你没关系?你要是不去找武家,武家兄弟就不会去春风楼,救风车儿的人就变成了我!”
  楚叛儿左看看他,右看看他,笑嘻嘻地道:“原来你是想讨好叶姑娘是吧?结果讨来了一身伤,是吧?”
  二杆子拍床大骂:“是吧是吧,是个屁的‘吧'!你给我滚出去,我看见你就有气。”
  楚叛儿反而找个椅子坐了下来:“可我一看见你,就满心欢喜。……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
  二杆子吭哧了半晌,终于说了出来:“你们走之后,我就去找那些狗屁朋友打听,结果还真打听到了。不过,结果你可能不太相信。”
  楚叛儿一怔:“什么结果?”
  二杆子叹道:“风车儿不是被人绑走的,他是自己出来的,他半夜摸出客栈,是为了逛妓院。”
  楚叛儿愕然:“逛妓院?你开玩笑吧?他才多大?”
  二杆子冷笑道:“你以为他多大?”
  楚叛儿道:“叶姑娘说是十四岁。”
  二杆子道:“那一定是足岁,他虚岁该有十五六了。大户人家的少爷,这岁数都娶媳妇儿了。”
  楚叛儿说不出话来。
  二杆子又道:“他走的地方,偏偏又是春风楼。”
  楚叛儿忙问:“春风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二杆子道:“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天下的窑子都差不多,能特别到哪里去。只不过这春风楼的老鸨是程四娘而已。”
  楚叛儿问:“这个程四娘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二杆子嘿嘿笑道:“也不多。只不过这个程四娘三十多岁,风骚入骨,据说还很有几手武功。”
  楚叛儿道:“就这些?”
  二杆子悠然道:“不止这些。别的妓院,老鸨儿一般是不接客的,可春风楼的程四娘常常亲自上阵。”
  楚叛儿笑道:“这也不奇怪。当婊子的人,有的图的是钱,有的只是图个痛快。”
  二杆子瞟了他一眼,又道:“而且程四娘胃口特别,顶喜欢吃‘童子鸡'。你听了是不是也不觉得奇怪?”
  楚叛儿微笑道:“当然不奇怪。只要是嫖客,七岁和七十岁都一样。这种周瑜打黄盖的事,别人想管也管不了呀!”
  二杆子气得坐了起来:“你以为我想管?可你也不想想,榆林妓院不下二十家,春风楼离四海客栈又最远,路又七拐八弯的,他怎么偏偏就找到春风楼去了呢?”
  楚叛儿有点笑不出来了:“也许是凑巧吧?”
  二杆子冷冷道:“跟你这种榆木脑袋说话,实在没意思。”楚叛儿赔笑道:“那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去春风楼呢?”
  二杆子又躺下,拉长了声音道:“我记得你是最怕惹麻烦的人。”
  楚叛儿眨了眨眼睛,叹道:“可有时候,麻烦硬要来惹我,我也没办法。”
  他笑嘻嘻地道:“喂,你准备就在茂源当一辈子伙计?”二杆子不理他,闭上眼睛打呼噜。
  楚叛儿叹道:“可惜,可惜!堂堂的京城秦大少,居然落难至此,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而落难后的秦大少也不似从前了,变得不相信朋友了。”
  二杆子还是不理他。
  楚叛儿道:“只可叹他那远在京城的老父亲卧病在床,想见见他也不可能了。”
  二杆子的呼噜声顿时停了。
  楚叛儿叹道:“他父亲知道我是他朋友,就托我带了封信来找他。哪知道他居然要我滚。”
  二杆子一下跳下床,伸手大喝道:“拿来!”
  楚叛儿很茫然似地道:“什么?”
  二杆子恶狠狠地道:“信!”
  楚叛儿哦了一声,摸出封信递给了二杆子。
  二杆子扫了一眼,就递了回来:“这是给你的信,里面肯定有骂我的话,我不看。”
  楚叛儿又摸出一封信。
  二杆子脸都黑了:“什么?我爹怎么这么糊涂?他怎么能给武老秃写信?这不是把我卖了吗?”
  楚叛儿慢吞吞地道:“这封信,武神功已经看过了,你现在读一遍。至于你准备怎么办,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二杆子见他起身往外走,顿时急了,抢上去一把扯住他,大声道:“你不能走!你不能不管我!”
  楚叛儿微笑。
  二杆子更慌张了:“你千万别走。我现在就你一个朋友了。你要再不管我,我就只好一头碰死了。”
  楚叛儿嘿嘿笑道:“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去茅房。”
  二杆子马上道:“我也去。”
  楚叛儿道:“茅房里可只有一个坑。”
  二杆子道:“我站着陪你。”
  楚叛儿苦笑:“有人在一旁看着,你让我怎么拉得出来。”
  二杆子固执地道:“我在门口等你。”
  楚叛儿没办法了。二杆子既已体现出如此深厚、如此强烈的友爱之情,他还怎么忍心离开呢?
  楚叛儿在茅房里,听见二杆子在门口骂人:“他妈的……他妈的……”
  楚叛儿好笑,问他:“你在干什么?”
  二杆子应道:“读信!”
  楚叛儿问:“那你在骂谁?'
  二杆子恨声道:“骂写信的人。
  楚叛儿吃惊地道:“他不是你爹吗?”
  二杆子冷笑道:“我原来也以为他是我爹。”
  楚叛儿是真吃惊了:“怎么,他不是?”
  二杆子恨恨地道:“他不是我爹,他是人贩子!”
  楚叛儿哈哈大笑。
  ※  ※  ※
  程四娘的脸直到现在还有点发白。她显得很累很疲倦很憔悴。
  她瞟看端坐在客位上的武多余,勉强笑道:“五爷今儿怎么有空?”
  武多余淡淡地道:“有件事,想问问四娘。”
  程四娘叹气道:“一定是问那个小鬼的事,是吧?”
  武多余点头:“是。”
  程四娘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目光也有点迷蒙了。她叹着气,轻轻道:“他差点把我生吃了。”
  武多余冷冷道:“他还是个孩子。”
  程四娘瞟着他,吃吃笑道:“孩子?像他那样的人若还只是孩子,天下的男人都只能算吃奶的婴儿了。”
  武多余凝神道:“他还只有十三四岁。”
  程四娘喃喃道:“我不相信。我原也以为他还是个孩子,所以才招惹了他,没想到……唉,我能活下来,真要谢天谢地了。”
  武多余没吭声。
  程四娘轻轻道:“说实话,我平生阅人无数,可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少年……”
  武多余半晌才冷冷道:“他找你干什么?”
  程四娘讶然道:“嫖客找妓女,还能干什么?”
  武多余森然道:“是吗?”
  程四娘勉强正视着他寒气森森的目光,沉着脸道:“是。”武多余道:“仅仅如此吗?”
  程四娘点了一下头。
  武多余起身道别,好像他已相信了程四娘的回答。
  程四娘悄然独坐在椅中,似乎已瘫软成一堆稀泥。
  她知道,武多余不会相信她。
  ※  ※  ※
  “武多余”这个名字很有趣,乍一听起来,就好像他生来就是多余的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武神功原本只想有四个儿子,因为有一年大侠刁昆仑曾赠给武家八个字的评语——
  “雄镇边关,风流百代。”
  武神功决定用这八个字为他儿子命名,于是就有了武雄镇、武边关、武风流和武百代哥儿四个。不料他的小妾硬给他添麻烦,多生了一个儿子。
  武神功当时哼了一声,嘟囔道:“多余!”
  于是武家老五就叫“武多余”。
  武多余名叫“多余”,其实并非是多余的人。实际上,武家若没有这个多余的儿子,这些年也不会越来越兴旺。
  武多余的长处在于筹划、在于智谋,而这恰巧就是武家其他人的短处。
  于是武多余就由一个多余的人,变成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人。武家一旦有什么重大活动,总是由他最后拿主意。
  像武多余这样一个智谋深沉的人,怎会看不出程四娘是在撒谎呢?
  更何况,程四娘的历史,武多余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程四娘怎么能不担心呢?
  她不仅为自已担心,还为另一个人担心。
  她更担心的,是那个奇异的少年风车儿。
  ※  ※  ※
  风车儿的确是个奇异的少年。
  武卷儿刚看了他第一眼,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悸动。
  风车儿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很有礼貌地倾听着女人们的谈话。他的举止大方得体,显得很有教养。
  武卷儿进来时,他抬头看了武卷儿一眼。
  武卷儿的脸就有点发烧,他的目光很奇异。
  他好像很镇静,可目光中却燃烧着神奇的火焰,他好像还是个很纯真的少年,可目光中却有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武卷儿有点不知所措,就好像她没穿衣裳就跑到大庭广众之中来了。
  他的微笑也是奇异的。他好像总是在微笑,笑得似乎很纯真很坦诚,又似乎是在嘲弄某个人。
  他是刚被武氏兄弟从程四娘的房间里“领”出来的。可看他那神情,就好像他刚从庙里上香回来,纯洁得要命。
  天晓得他是怎么做出这副神情来的。
  武卷儿很为自己的脸红和心悸而惭愧。她已经二十岁了,可他才十三四岁,她怎么能想那种事呢?
  可她心里的确在想“那种”事,很香艳很荒唐的事。
  武卷儿的头,好像又有点痛了。
  叶晴雪很知趣地站了起来,恭声道:“承蒙各位鼎力相助,大恩不敢言谢。贱妾还要赶路,就此告辞。”
  武卷儿看见,那奇异的少年走到门外,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武卷儿的心乱了。
  就算是在楚叛儿面前,她的心也从未像现在这么乱过。她这是怎么了?
  ※  ※  ※
  二杆子苦着脸在屋子里转圈子:“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楚叛儿笑眯眯地道:“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问我做什么?”
  二杆子咬牙切齿地道:“我把你当朋友,朋友有了困难,你不仅不帮忙,反而风言风语的,你他妈的真是混账透顶。”
  楚叛儿很委屈地道:“我觉得我已经很够朋友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爹让我带信来,我不远万里,从江南跑到这里来;你求我不要抛下你一个人不管,我也答应了。像我这样的朋友,你到哪里找去?”
  二杆子怒道:“你还有理?你大老远跑来是为了把我往火坑里推!”
  楚叛儿冷笑道:“你既然晓得那是火坑,当年又为什么要看人扭秧歌?”
  二杆子脸涨得血红:“滚蛋!”
  楚叛儿大笑。
  二杆子气得真快哭了:“你还笑!—我告诉你,你要不肯救我,我就一头碰死,反正我就是不答应。”
  楚叛儿大笑不止,手指却伸进茶碗,蘸水在桌上写道:“你有没有办法逃走?”
  二杆子摇头,也蘸水写了起来:“试过,逃跑十九次,人还在这里。”
  楚叛儿写道:“找没找过过三眼?”
  二杆子点头:“他不肯,反而打我。”
  楚叛儿忍不住又笑,大声道:“你还是乖乖等着做新郎官,等着进洞房看扭秧歌吧!”
  他的手指却飞快地写道:“我去找过三眼帮忙,今晚一起走。”
  二杆子简直想给他磕三个响头。
  可他们很快又犯愁了——怎么去找过三眼呢?
  要找过三眼,可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榆林城四处都有武家的“眼线”,如果武家知道了他们去找过三眼,一定会提高警惕。
  一旦武家得知楚叛儿不仅自己想“逃”,又想帮秦大少逃跑,结果会怎么样?
  楚叛儿连想都不敢想结果会怎样。
  他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走,武家顶多会有点不高兴面已;如果他胆敢把二杆子也带走,武家的反应就不是“不高兴”三个字能形容的了。
  楚叛儿看着二杆子,二杆子看着楚叛儿,两个人都苦笑。
  如果能想个什么办法,既不伤武家的面子,又能让二杆子获得自由,那就太好了。
  只可惜,这样的办法是找不出来的,也根本没有。
  ※  ※  ※
  叶晴雪姐弟出了庄园,风车儿的脸色就变冷了。
  他不理赔着笑脸的叶晴雪,就好像身边没她这个人,就好像她不是他姐姐。
  叶晴雪小心翼翼地道:“我不是有心要这么做的。我实在是怕你……怕你出事,看见你不见了,我害怕得很。”
  风车儿还是不理她。
  叶晴雪偷眼觑看他脸色,又柔声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风车儿只当没听见。
  叶晴雪幽怨地轻轻一叹,也不出声了。
  走出很远,风车儿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来坏了我的大事?”
  叶晴雪嗫嚅道:“对不起。”
  “对不起?”风车儿冷笑道:“说对不起也晚了。我已经找到了那个贱女人,只要再加把劲她就会说出真相了,偏偏就在那时候武氏兄弟闯了进去。”
  叶晴雪的泪水已在眼睛里打转转。
  风车儿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严厉:“现在呢?现在全完了!那个贱女人一定会躲起来。武家的人也一定会横加干涉。这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真蠢!”
  他们简直不像是姐弟。哪有当弟弟的敢如此训斥自己的亲姐姐?哪有做姐姐的肯如此忍气吞声?
  如果他们不是姐弟,那他们之间会是一种什么关系?叶晴雪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风车儿皱着眉头,半晌才没好气地道:“哭什么?哭也没用。现在的关键是要想个办法,怎么应付武家,怎么找到那个贱女人。”
  叶晴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浸湿了她雪白的小手。
  风车儿眼中的烦躁、愤怒和轻蔑渐渐消失了。他训斥她的时候,那语气那神情就好像他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是三四十岁的老江湖。可一旦他平静下来,他就又从三四十岁回到十三四岁了。
  现在他已平静下来了。
  他温柔地伸手为她拭泪,用一种混和着孩子气的讨好和情人般的柔情的声音悄笑道:“好啦,好啦,雪姐,我向你认错,行了吧?只求你千万莫再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就只好找棵歪脖树上吊算了。”
  十三四岁的风车儿,简直就像比叶晴雪还要大许多。
  这么样的一个少年,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很值得研究?
  ※  ※  ※
  武多余就在研究风车儿。
  武多余想弄清楚风车儿到榆林来的目的是什么,风车儿为什么要去找程四娘,程四娘为什么不肯说实话。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弄清楚风车儿的“目的”是不是和武家有关,风车儿的行动会不会损害武家的利益。
  武多余现在呆在榆林城内的一幢小楼里。
  这幢小楼是武家的产业,是武家设在榆林城内的中军帐。武多余闭着眼睛,静静地思索着。
  说实在的,武多余刚开始时并没有觉得这个少年“失踪”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之所以不辞辛劳地陪着三个哥哥进城搜查,纯粹是因为这件事是楚叛儿托付的。
  楚叛儿是他的救命恩人。楚叛儿托付的事,他必须亲自办。
  而且,看起来自己的小妹很有可能嫁给楚叛儿,至少大家现在都在努力撮合他们,那么,楚叛儿的事,就是他武多余的事。
  智谋深沉的人,大多是不讲义气的。值得庆幸的是,武多余不是这样的人。
  武多余记得他们闯进程四娘卧室时看见的情景——
  程四娘仰躺在床上,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满脸都是哀求和绝望的神情。她好像流了很多汗,嘴唇都咬出了血……
  那个奇异的少年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们冲进去时,他飞快地转过脸来怒视着他们,他们都看见了他眼中的杀气……
  他显然是在折磨程四娘,而折磨一个人,若非为了仇恨,就一定和“消息”有关。
  那么,风车儿想从程四娘口中挖出什么消息?
  程四娘说没说?
  程四娘如果说了,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程四娘如果没有说,那风车儿是不是还会回来找她?
  风车儿究竟是什么人?风车儿究竟有多大岁数?
  ※  ※  ※
  武卷儿也在琢磨那个奇异的少年。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她会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动心。她有许许多多的崇拜者,楚叛儿也是其中之一。
  这许许多多的崇拜者都没能打动她的芳心,楚叛儿也没有。
  她的确认为楚叛儿很没出息——他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能算是有出息呢?
  但她也不否认,楚叛儿是她众多的崇拜者中,最有可能成为她丈夫的人。至少,她知道家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至于楚叛儿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不太想知道。
  她并非一定得嫁给楚叛儿——她一直都这么认为。当然了,如果她知道楚叛儿娶的是另一个女人,她也一定会气得要命。
  现在,她动心了,被一个看了她两眼的奇异少年的目光打动了芳心。
  她觉得心里很烦,很空虚,就好像有什么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弄丢了。
  她本不该动心的。无论如何,他也还是个孩子。可她偏偏就动心了。
  她细细地琢磨着他看她时的那种目光,一时间似已痴了,连有人走进来都没察觉。
  “卷儿姑姑,爷爷叫你。”
  进来的是小三儿。
  武卷儿吓了一大跳:“什么?”
  小三儿笑嘻嘻地道:“爷爷叫你去呢!”
  武卷儿啊啊了两声,驀地红了脸——天啦,她刚才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她怎么能这样呢?
  她怎么会这样呢?
  小三儿吐着舌头,刮着脸羞她:“又想楚叛儿了,对不对?”武卷儿轻轻哆嗦了一下。
  自从看见那个奇异的少年之后,她的心思居然没有一点放在楚叛儿身上。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三儿看见她脸上红潮未退,吃惊地道:“卷儿姑姑你怎么了?”
  武卷儿勉强微笑了一下:“头又有点痛了。”
  小三儿放心似的拍拍心口,笑道:“卷儿姑姑以后可别再犯头痛病了,吓都能吓死我。不过呢,我知道卷儿姑姑这病以后是好不了啦!”
  武卷儿强打精神,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好不了?”
  小三儿叹了口气,微笑道:“卷儿姑姑这头疼病呢,是一看见楚叔叔就常犯,今天就犯了三回了。所以呀,姑姑这头痛病,这辈子也治不好了。”
  武卷儿啐道:“小三儿,尽不学好!你才几岁,就开始乱嚼舌头了!”
  小三儿笑眯眯地道:“说小也不小啦!姑姑,小三儿都十六啦!”
  她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告诉你呀,姑姑,爷爷找你,九成九是为了楚叔叔的事。昨晚我娘还跟我爹说起这事呢!”
  武卷儿心乱如麻,忍不住沉下脸,叱道:“你回去告诉你爹爹,我的事不要他们多嘴!以后你们也少在我面前提什么楚叛儿什么楚叔叔的,记住了没有?”
  小三儿目瞪口呆。
  她实在弄不明白,她的“卷儿姑姑”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武卷儿又冷冷道:“你去跟爷爷说,我头痛,我要休息,谁也别来烦我。”
  ※  ※  ※
  程四娘也给她的两个打手下达了“谁也别来烦我”的命令。
  她实在需要关上门,好好清理一下。
  她的房间需要清理一下,她的身子也需要清理一下,但更需要清理的,是她的思绪。
  她放了一大盆热水,将自己满是伤痕的身体浸泡擦洗干净。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胴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
  她有许多年没有哭过了。
  如果不是昨晚来的那个“小魔鬼”,她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流泪了。
  他实在是个魔鬼,也许比魔鬼还要邪恶。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眼中嘴角那种诡异邪恶的微笑,就会看见他的一双手。
  那双手初看起来纤巧文弱,甚至有些秀丽,可一旦放到她身上,她就知道那双手的邪恶了。
  她真的差点被他那双手弄死了。
  起先她并没有将这个自动飞来的“童子鸡”放在眼里,她还准备“吃”他,教他几手。
  结果是她刚搂住他,就被他点中了麻软二穴,然后是哑穴。
  然后他就审问她,逼她说出一个人的下落。
  她的确不知道那个人的下落。她已有十几年没听说过那个人的消息了。
  可他不相信。
  他开始拧她,他拣她最吃痛的地方拧她,他用细细的鞭子抽她,在她的伤口处洒上盐末……
  她自记事以来,从未受过这种羞辱、这种折磨、这种苦难。可她居然并不太恨那个小魔鬼。
  因为她发现,那个小魔鬼实在很像一个人个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男人,也就是那个小魔鬼要找的人。
  她惟一爱过的男人。
  所以她不恨那个小魔鬼。她落泪是为她自己的一生伤心。
  也为她失去的情人伤心。
  程四娘放声痛哭。
  第三回 是谁
  西北一带的江湖好汉,没有人不知道榆林有两大奇人,其一当然是武神功,其二就是过三眼。
  武神功的声望是闯出来的、杀出来的、拼出来的。过三眼出名,却是因为他精擅一门手艺。
  这门手艺其实也不算什么很神秘的行当。江湖上许多人都会玩这门手艺,但靠它出大名的人,普天下绝对超不过十个。
  这就好比是木匠活。天下的木匠成千上万,能以此名满天下的,又能有几个?
  这门手艺就是“易容术”。
  过三眼的“易容术”,也许还不能说已独具天下,但在西北,也的确没人能比得上。
  “过三眼”不是真名,他的真名叫什么,知道的人很少。而这个绰号,似乎又和易容术没什么关系。
  神佛中的不少是长着三只眼睛的,比如楼陀罗,比如准提,比如护法神大自在天。江湖上说某个人“长了三只眼睛”,意思是指此人神目如电,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神目”和“易容术”初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关系,可你只要细想想,就会发现,精擅易容术的人,要想“神目如电”,实在很容易。
  有些地方,你本来是进不去的,可假如你换上另外一张面孔,就可以畅行无阻。同样,有些事物,你本来是看不见的,如果你能变成另外某一个人,就可以一览无遗。
  这就是易容术的妙用。
  楚叛儿的如意算盘打得挺精——他想趁夜色溜去找过三眼,想办法将二杆子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样的话,二杆子将很泰然地从武家控制下逃脱,楚叛儿也用不着去担“把朋友推进火坑”的罪名了。
  依他想来,只要能见到过三眼,过三眼一定会帮忙的。毕竟,他和过三眼交情很不一般。有他楚叛儿开口,过三眼能不给面子吗?
  只可惜他想错了。他的确很平安地溜进了过家,可过三眼就是不肯给他这个面子。
  ※  ※  ※
  过三眼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不高不矮,不瘦不胖,看起来很像个饱学士子。
  过三眼总是把脸收拾得很光洁,使人很难确认他的年纪。
  第一眼看见过三眼的人,都会觉得这个人很年轻,顶多也就二十五六;再看第二眼,又会发现这个人并不像初看那么年轻,至少也有四十岁了。
  看到第三眼的时候,就没人敢十分肯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个男人了。
  过三眼扮起女人来,简直能让所有的男人发疯。
  这么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很奇特?
  像过三眼这种以精擅易容术著称的人,居然“胆敢”安居乐业,岂非也很神奇?
  楚叛儿在江南遇见过三眼时,就问过过三眼:“会易容术的人,向来都不肯抛头露面,更不肯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别人,你为什么例外?”
  过三眼悠然道:“我为什么不能例外?”
  这回答当然不能让楚叛儿满意,于是他又追着问:“难道你不怕被仇家找上门要你的命?”
  过三眼微笑,道:“我当然怕。”
  楚叛儿奇怪了:“既然你怕,为什么还要在榆林定居?”
  过三眼道:“因为我没有仇家。”
  楚叛儿吃惊得要命:“你没有仇家?—一个会易容术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仇家?”
  过三眼淡淡道:“这个世上,有许多你想不通的事。我也有许多事想不通,于是我就不去想。这么一来,想不通的事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了。”
  这个回答同样不能让楚叛儿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他还想再问下去,过三眼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答了。
  ※  ※  ※
  楚叛儿一下跳了起来,吃惊地道:“你刚才说什么?”
  过三眼淡然道:“我说我没兴趣。”
  楚叛儿道:“没兴趣?这叫什么回答?”
  过三眼道:“这是最妥帖的回答。我的确对你说的事情不感兴趣。”
  楚叛儿道:“我也没要你感兴趣,这本来也就不是件有趣的事。我是在求你帮忙!”
  过三眼笑笑,慢慢道:“这个忙,我帮不了,而且也不想帮。”
  楚叛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你不想帮忙?”
  过三眼好像已有点不耐烦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楚叛儿愣住。
  过三眼竟然不肯帮朋友的忙,这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楚叛儿虽然仅和过三眼在江南打过三次交道,却一直自认为和过三眼挺投缘挺有交情。他一向都觉得过三眼这人很够意思。
  现在坐在那里满脸不耐烦的过三眼简直和他在江南遇到的过三眼判若两人。现在的这个过三眼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
  楚叛儿只觉一股怒气直冲泥丸,他简直忍不住想指着过三眼鼻头大骂,简直想转身就走,从此后再也不理过三眼。
  但楚叛儿既没有拂袖而去,也没有大发雷霆。
  他还想再劝劝过三眼。也许刚才他还没把二杆子的处境说明白,也许他刚才说话的语气不太对头,也许他刚才礼数不够周到。
  毕竟,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面子上过得去过不去的问题,还涉及到二杆子逃得了逃不了的问题。
  谁叫他楚叛儿是秦大少的好朋友呢?
  楚叛儿面色和缓下来,他忽然恭恭敬敬地给过三眼作了一个揖,恭恭敬敬地道:“过老师或许误会在下刚才说的话了。实际情况是,秦川兄的确……”
  过三眼打断他的话,冷冷道:“秦大少想必跟你说起过他来找我的事?”
  楚叛儿道:“是。”
  过三眼道:“他想必也提起过我对他的态度很恶劣,是不是?”
  楚叛儿道:“是。”
  过三眼冷笑道:“但我想他一定没敢说我要揍他的原因吧?”
  楚叛儿愕然:“什么原因?”
  他的确是很有点吃惊——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二杆子这混蛋很有可能得罪过这位过三眼呢?
  若非二杆子做了什么对不起过三眼的事,过三眼怎么会想揍二杆子呢?
  楚叛儿顿时就在心里感到惭愧——他刚才那么样看过三眼,实在很莽撞、很不够朋友。
  楚叛儿知道,二杆子这王八蛋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如果二杆子真的得罪过过三眼,那就一定得罪得很惨。
  过三眼脸色已经发青了:“这畜生竟敢……竟敢——唉!若非他是你的好朋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楚叛儿猜测,二杆子一定做了一件令过三眼非常难堪的事,否则过三眼不会连说两个“竟敢”也没敢说出来。
  楚叛儿赔笑道:“我也晓得那混蛋不是个东西。不过既然原先交情不错,秦大侠又重托于我,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试试看。”
  过三眼气呼呼地道:“你别说这话!我先把丑话说前头——只要你不提秦川,咱们就还是好朋友;你如果一定要我帮他的忙,那咱们就一拍两散。”
  楚叛儿忙道:“别别别,你可千万别说这话。我不提他,我保证以后绝不在你面前提他。”
  过三眼勉强微笑了一下,道:“那就好。说实在话,我还真不愿少了你这么样的一个好朋友,又会喝酒,又会赌钱,而且还会打架。”
  渐渐他笑得自然多了:“刚才听你叫我‘过老师’,心里真是很舒服。”
  楚叛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喂,我说,你就这么接待我这个远客?你可要明白,我是不远万里,特地来看望你的。”
  过三眼悠然道:“庭前有月,灯下有茶,你还想怎样?”
  楚叛儿拍案大叫:“酒!我还想喝酒!”
  过三眼苦着脸,心疼地看看桌子,又瞟瞟楚叛儿,喃喃道:“这个人真是不得了,还没喝酒,就已是这个样子了。要是喝醉了,还不把我家掀了?”
  楚叛儿大笑:“我正想这么做!掀了你这个破窝,你就只好乖乖跟我闯江湖去了。”
  过三眼叹了口气,道:“闯江湖?江湖在哪里?”
  楚叛儿刚想回答,却又怔住。
  世上人人都知道“江湖”,也都明白“闯江湖”是什么意思,可有谁知道,“江湖”在哪里?
  过三眼悠悠叹道:“世上何处不江湖,人生何时不江湖?——江湖在哪里,江湖就在你自己心里。”
  楚叛儿也叹气:“我的天,才几个月不见,你居然跟我谈起禅来了!你明明知道,我是个粗人,我听不懂你那些曲里拐弯的话。”
  过三眼微笑:“这么说,你一向是喜欢直来直去喽?”
  楚叛儿道:“当然。”
  过三眼笑得有点高深莫测:“你一向是有话直说的,对吧?”
  楚叛儿大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知道我?”
  过三眼笑眯眯地道:“可据我所知,你有许多话想对一个人说,却一直没敢说。鼓了一年多勇气,今天还是——”
  楚叛儿的脸刷地变红了。
  过三眼怎么会知道他和武卷儿之间的事?
  难道过三眼真的有“第三只眼睛”?
  过三眼一笑起身,飘然而去:“有月无酒,的确不够风雅。”楚叛儿恼羞成怒,恨声道:“要拿酒就快去,唠叨什么?”
  过三眼的笑声从门外飘了进来:“看人借酒盖脸,诚一大赏心乐事也!”
  ※  ※  ※
  酒不错。
  月色也不错。
  楚叛儿啜着杯中的美酒,看着阶上的月色,轻轻叹道:“你认识武卷儿?”
  过三眼微笑道:“当然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很熟。”
  楚叛儿想找几句话来说,可找不到。他很想和过三眼谈谈武卷儿,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像只要一提及武卷儿,过三眼的舌头就会打几个结。
  过三眼道:“你不想问问我,我为什么会和武卷儿很熟?”楚叛儿本不想问的,可还是忍不住道:“你说。”
  过三眼缓缓道:“我很早就认识她。”
  楚叛儿等了半晌,见过三眼一直没下文,追问道:“就这些?”
  过三眼展颜一笑:“当然不止这些。不过你放宽心,我绝对不是你的情敌。”
  楚叛儿叹道:“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她?”
  过三眼脸一沉,冷冷道:“当然是那个王八蛋说的。”
  楚叛儿愕然:“哪个王八蛋?”
  过三眼怒道:“那个!”
  楚叛儿终于想起来,“那个”王八蛋是“哪个”王八蛋了——除了二杆子那个王八蛋,还有谁那么喜欢嚼舌头?
  他看着过三眼怒气冲冲的样子,悄悄笑道:“喂,那个王八蛋怎么得罪你了?老朋友了,说出来听听怕什么?”
  过三眼一瞪眼,低吼道:“没你的事!”
  二杆子嬉皮笑脸地道:“嘿嘿,就因为没我的事我才问嘛!”
  过三眼怒道:“我正告你,你别打听,也不许向那个王八蛋打听。否则你别想我再理你。”
  楚叛儿碰了一鼻子灰。
  但他还是没死心,他决定回去要仔细审一审二杆子,问问那小子到底怎么得罪过三眼了。
  他觉得非常奇怪。过三眼在这里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情人,孤零零的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情被二杆子逮着把柄了?可若非如此,过三眼怎么会这么生气又这么难堪呢?
  过三眼显然不愿多讨论这件事,转开了话题:“你对武卷儿知道多少?”
  楚叛儿叹道:“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个漂亮得要命的女人,仅此而已。”
  过三眼道:“就这些?”
  楚叛儿眨眨眼睛,喃喃道:“我还知道,她从来就把我当成一堆臭狗屎。”
  过三眼道:“还有呢?”
  楚叛儿道:“没有了。我这堆臭狗屎自惭形秽,准备回到江南臭别人去了。”
  “你准备放弃追求她的努力?”过三眼似乎不相信:“你楚叛儿一向是个有始有终的大丈夫,你总不会做出这种没出息的事情来吧?”
  楚叛儿最怕听到的,就是“没出息”这三个字。他顿时就炸了:“那我该怎样?我总不能跪在地上亲她的脚丫子吧?”
  过三眼失笑道:“当然不能。你若真那么做了,我保证今后再不和你一起喝酒。”
  他又笑笑,道:“可据我所知,你一直没敢对她说出心里话。你若不试一次就打退堂鼓,是不是有点太冤枉了?”
  楚叛儿道:“冤枉?冤枉什么?”
  过三眼道:“假如你一开口,她也就对你敞开了心扉,岂非是武林一段佳话?”
  楚叛儿虽仍在冷笑,但显然已有点动心了。
  过三眼又道:“而且,这种事,向来是凤求凰,哪有反过来的?或许武卷儿心中早已有意,就等着你开口呢?你要不试试,一旦有人抢先了一步,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楚叛儿已经开始点头。
  ※  ※  ※
  二杆子急得在屋子里打转转。楚叛儿去找过三眼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成不成都只是一句话,楚叛儿该早就回来了,难道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二杆子越来越担心,终于还是决定出去找楚叛儿。
  刚拉开门,楚叛儿就东倒西歪地走了进来,酒气冲天,醉态可掬。
  二杆子吃惊地瞪着他,站在门边说不出话来。
  楚叛儿笑嘻嘻地道:“你你你听见我唱歌了?我刚、刚刚刚才唱、唱歌你听见了……”
  二杆子还是瞪着他,还是说不出话。
  楚叛儿打了个酒嗝,自己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嬉笑道:“打嗝气味真真真难闻。”
  二杆子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楚叛儿本来是出去向过三眼求救的,走的时候,楚叛儿小心得像只过街老鼠,可回来的时候,居然喝得醉醺醺的,居然还在街上唱歌。
  难道这小子没找到过三眼?还是他根本就没去找?
  难道这小子不知道,二杆子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吗?
  二杆子怒火上冲。
  楚叛儿越越趄趄往椅子上坐,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涎着脸道:“你、你想灌、灌灌醉我?笑笑笑话!”
  二杆子咬着牙冲出门,跑到灶下拎了一桶冰凉的、带着薄薄冰花的清水,气腾腾冲回房,二话不说,搂头盖脸泼了过去。
  然后二杆子就将桶往地上一扔,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盯着楚叛儿。
  那桶冰水连醉死的人都能激醒。楚叛儿顿时惊叫起来,活像被人猛砍了一刀。
  他双手乱挥了一阵,又开始抹脸,然后就瞪着眼睛看二杆子。
  二杆子也不说话,毫不退缩地回瞪他。
  楚叛儿终于吼了起来:“你他妈这是干什么?”
  二杆子也不含糊,吼得比他还响:“干什么?犯病!我在犯病!”
  楚叛儿虽然很愤怒,但一听这话,顿时有点错愕:“犯病?你犯什么病了?”
  二杆子气冲冲地道:“我犯了傻病呆病!我他妈的在这里提心吊胆,为你担惊受怕,就像傻老婆等汉子似的!可你倒好,你真是、真是……唉!”
  二秆子叹完这口气,火气也就没了,人也蔫了,脑袋也耷拉下来了,说话声也是懒洋洋的:“唉,唉,我真是犯病了,真是……”
  楚叛儿抖抖脸上身上的冷水,似乎清醒了不少:“你这是干什么?谁惹你生气了?”
  二杆子没精打采地道:“没有谁惹我生气。我没气可生了。”
  楚叛儿很快又清醒了不少:“你是在生我的气吧?你怪我不够意思,是吧?”
  二杆子干脆不理他。
  楚叛儿叹道:“你以为我没有尽力是吧?可我已经把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人家就是不答应,我又有什么法子?”
  他拍拍脸颊,叹道:“我本想把他灌醉,让他糊里糊涂答应了。没想到人家醉是醉了,还是一点口风都不松,我能有什么法子?你说,我能怎么办?”
  二杆子腾地跳起身,满脸红光,眼珠子溜圆:“真的?”
  楚叛儿道:“当然是真的。”
  二杆子追着问:“你真把他灌醉了?”
  楚叛儿警觉地斜乜看二杆子,冷冷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二杆子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凑近他,悄笑道:“有法子了!”楚叛儿不吭声,怀疑地打量着突然间来了劲儿的二杆子。
  二杆子刚想说什么,但眼珠子转了转,脸上的红光就消退了许多,眼皮也耷拉下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是不是有过命的交情?”
  楚叛儿冷笑道:“只不过你狗日的有时候显得很不够朋友。”
  二杆子连忙叫屈:“天大冤枉!就算我这人是‘楚叛儿',有时候喜欢开玩笑,可那也只是‘显得'不够朋友是不是?我打心眼里把你认作是我的大哥,我嫡亲的大哥……”
  楚叛儿开始吸气:“好好好,你别往下说了,求求你千万别说这种话了。我的牙一向就怕酸,你再多说一句肉麻的话,我就只好落荒而逃了。”
  二杆子十分真诚、十分委屈似地道:“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呀?!我是真心想……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楚叛儿刚准备松口气,二杆子就伸手牵着他袖子,带着哭音道:“大哥,这回你一定要救我呀!”
  二杆子这混蛋就有这种本事,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起来能让人心酸得要命,笑起来能让人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真诚质朴的人,楚叛儿虽然明知这是二杆子的老把戏,还是禁不住有点心酸。但他也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开口安慰二杆子,否则这混蛋真能痛哭失声。
  楚叛儿皱着眉,冷冷道:“我实话告诉你,你要胆敢在我面前玩这种把戏,我就马上走。好吧,你说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二杆子似乎非常为难、非常可怜地低着头,用眼角瞟着楚叛儿,嗫嚅道:“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生气。只有这个法子可以救我了。”
  楚叛儿冷冷道:“你别打马虎眼。先说说是什么法子,生不生气,我听完再说。”
  二杆子凑近他耳边,刚说了几个字的悄悄话,楚叛儿就炸了:“什么?”
  二杆子红着脸低声道:“我真的没骗你。这是真的,我亲眼……"他忽然捂住嘴,不说了。
  楚叛儿逼问道:“你亲眼看见的?”
  二杆子点头,开始往后退。
  楚叛儿捏着拳头,一步一步逼问二杆子:“你亲眼看见了什么?”
  二杆子双手乱摇:“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想到会看见……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楚叛儿站住,怒视着二杆子,冷冷道:“难怪人家要揍你。”
  二杆子哈腰道:“我欠揍、欠揍!可这件事、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
  楚叛儿道:“不怪你怪谁?怪我?”
  二杆子忙道:“我原来不敢这么说,可你既然已经承认了,我说出来也就没关系了。认真说起来,这事就是怪你。”
  楚叛儿气极,一把揪住二杆子,喝道:“怎么怪我?你说明白,你不说明白,我就把你捆起来去看扭秧歌!”
  二杆子居然真就说出了个道道来,听起来还蛮有理的:“我原先只是听你说起过榆林有这么一号人物,我听你说她是个大男人。我去找她帮忙,又只好偷偷摸摸去,结果摸进了她房间,正撞见她……她换衣裳。你说这事能怪我吗?我要早晓得她是女的,打死我也不会做那种傻事,对不对?归根结底,是你没出息、没能耐,居然没识破她的真相。”
  楚叛儿居然也就觉得二杆子的话蛮有道理,松开手,后退几步,坐到椅子上,开始发愣——
  过三眼居然会是个女人?
  打破了头,他也想不出过三眼居然会是女人。可二杆子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不由他不信。
  半晌,楚叛儿才想通了——过三眼是不是女人,跟他楚叛儿又有什么关系?
  想通了这一点,楚叛儿就回过神来了,又开始训二杆子:“你后来向人家认错没有?”
  二杆子哭丧着脸,道:“我不敢。她说别让她看见我,看见一回打一回。要不是我说是你的朋友,说不定当场就完蛋了。”
  这话楚叛儿听了很受用,脸色顿时和缓了许多。
  二杆子趁机又凑上前,悄悄道:“我还发现,她好像……好像在偷偷……偷偷地喜欢你。”
  这话虽然也很中听,但楚叛儿还是吃惊得要命过三眼会偷偷喜欢他?
  这不是开玩笑吗?
  别的不说,仅看岁数,过三眼也该有小四十了,楚叛儿才二十岁呢!
  二杆子连忙趁热打铁:“所以,你现在马上返回去找她,趁她醉着,就把她……嘿嘿,嘿嘿。”
  楚叛儿一拳打在二杆子肩上:“放你妈的臭狗屁!”
  二杆子顾不得叫痛,不屈不挠地往下说:“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让你去做采花大盗,但要救我,只有她才能帮上忙,而要求她帮忙,非得大哥你出马不可。”
  楚叛儿气咻咻地道:“她说过了,绝不会帮忙。”
  二杆子道:“你怎么就不能转转脑筋呢?你知不知道,她这全是为了你呀!”
  楚叛儿又有点发蒙了:“为了我?”
  二杆子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天我为了让她相信我是你的朋友,就把你的事说了许多,连武卷儿也说了。当时我就发现她脸色白得吓人,我当时就猜,她是在吃醋,吃武卷儿的醋……”
  他瞟了瞟愣在那里的楚叛儿,痛心疾首似地道:“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她决定不帮我,是为了成全你和武卷儿吗?”
  楚叛儿“看”不出来。他现在眼前一阵发黑。
  二杆子用一种深沉的语气缓缓道:“如果她帮我逃走了,势必会使你左右为难。你是我的朋友,她要帮我,就会得罪武卷儿,而你偏偏又总把朋友的危难当成自己的危难,你是个讲义气的人。而如果她不帮我,我就只好看一辈子大秧歌,你和武卷儿接触的机会就更多。”
  二杆子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喃喃道:“女人真是伟大,这个女人尤其伟大。只可惜,世上像她这样纯情诚挚、情愿牺牲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
  楚叛儿似已痴了。
  二杆子仰天长吁:“唉,可惜我秦川没你那么好的福气哟!要是世上还有这么样的另一个女人,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更可惜的是,有些人偏偏把这么好的女人不作数。这种人实在该打屁股。”
  楚叛儿简直就要以为自己真的该被打屁股了。他似乎已忘记了,二杆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有九句半是作不得数的,而且二杆子添油加醋、偷梁换柱、循循善诱的口才,实在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大截。
  二杆子心里在暗笑,面上却现出沉痛惋惜的神情:“唉,唉,你这个人哪,你这个人哪!你和她是老朋友了,你怎么会认不出她是女人呢?”
  楚叛儿也叹气。
  二杆子道:“就算她精擅易容,也只能将面貌改变一下,身子总没法变是不是?就算胸脯能束紧,喉节总是没法作假的对不对?”
  楚叛儿喃喃道:“我和她三次在江南见面,都是在冬天,她总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你让我怎么看她有没有喉节?这回呢?唉,这回也一样。”
  二杆子立即开始骂季节:“冬天真该死!”又愁眉苦脸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楚叛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二杆子很同情似地叹道:“我晓得这很难作出选择,对你尤其难。毕竟,武卷儿又年青又漂亮又高傲,又对你一心一意的,武家上下又早已把你看作东床快婿。而她呢,唉,看起来她的确岁数大了点,相貌也次了点,有什么办法呢?!——只可惜了她这份痴情!”
  楚叛儿实在坐不住了,“腾”地跳起身,冲出门去。
  二杆子差点把肚子都笑破了。
  只可惜,他还没笑破肚子,却真的快吓破胆子了。
  一群人忽然间就拥了进来,当中一人,正是榆林的大人物“秃老雕”武神功。
  武神功身边,排列着八名精壮的汉子,他们都是武神功的干儿子。在他们身后,又站着八个年轻力壮的妇人,她们都是武神功的干女儿。
  武神功身后,居然还站着好几个人,可二杆子已顾不上去认那几个是谁了。
  他想逃,可他又怎么能逃得出去?这二十几个人一进来,已挤得他只好站在墙角里了。
  武神功微笑道:“你看过你爹的信了?”
  二杆子只好点头,赔笑。
  武神功哈哈一笑,声若洪钟:“那就好,省得我多说了,翠娥呀?”
  一声娇应,一个满头珠翠的大姑娘羞答答地从武神功背后转了出来。
  二杆子知道自己算是彻底完了。大秧歌他想不看也不行了。
  ※  ※  ※
  过三眼居然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看书。看样子他很清醒,就好像已许多天滴酒不沾了。
  楚叛儿冲进门,就站在那里发楞。过三眼悠然道:“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楚叛儿有点清醒了,也开始后悔了——他本该先想想再来才对啊!
  他怎么就相信了二杆子呢?
  楚叛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还真差点不认识你了!二杆子跟我说,你是——”
  总算他及时住口,才没把后面的“女人”两个字说出来。
  过三眼的脸顿时板了起来:“我已经再三告诫过你了,不许提那个王八蛋的名字,现在你给我出去,咱们的交情一刀两断。”
  楚叛儿毫不含糊地顶了回去:“你没说过,你一次也没说过。你只说不许我请你帮他的忙。”
  过三眼冷笑道:“我现在说也一样。”
  楚叛儿也冷笑:“不一样!”
  过三眼怒道:“你出去!”
  楚叛儿的“反气”总算冒出来了:“我偏不出去。”
  过三眼拍案而起,大声道:“你想逼我动手?”
  楚叛儿吼得比他还响三分:“是又怎样?”
  过三眼抄起块砚台就砸:“打!”
  风声锐急,一听而可知过三眼已在砚台上贯注了极强的内力。
  楚叛儿偏偏不躲,偏偏伸手去接。
  接倒是接着了,楚叛儿也没有受伤,但他忘了他接住的是一方砚。
  砚中原本还盛着浓浓的墨。
  墨溅出,溅在他脸上身上,恰好又有一大片溅在他眼睛上。
  然后他就听见过三眼的冷笑声,感觉到过三眼的手指点中了他许多处穴道。
  他听见过三眼在叹气:“这可是你一定要自找苦吃,怪不得我。”
  这的确也怪不得过三眼。
  楚叛儿被拎了起来。过三眼洗去他脸上的墨汁,拎着他快步走到大门口,拉开门,右手解开他穴道,左手猛一甩,将他甩出老远。
  楚叛儿被扔到了大街上。过三眼扔他就跟扔条死狗似的。
  大街上冷得要命,地上冰碴子一碰嘎嘎响。楚叛儿“腾”地跃起刚站直身子,就听见“砰”地一声响,过三眼家的大门就关上了。
  楚叛儿心里气得要命,他也算是个老江湖了,这回居然会栽得这么惨,实在是不应该。
  可是——唉!谁叫他楚叛儿听信了二杆子的话呢?
  总而言之,都是二杆子这混蛋做的好事。楚叛儿的满腔怒火,转向了二杆子。
  楚叛儿拔脚就往回跑,他饶不了那混蛋。
  刚跑过一条街,楚叛儿就站住了,悄悄向右一拐,溜进了一条小巷里。
  他听见左边远远有脚步响,似乎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都这么晚了,谁还在街上走来走去呢?从声音听起来,来人武功应该很不错,绝不会是巡夜的哨兵或是更夫。
  楚叛儿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左边巷里走出了两个人。
  天太黑,他看不清来人的面目。
  两个人的行动都很小心,一望而可知是有所图谋的人。这种人楚叛儿以前也遇到过不少,大致而言,非奸即盗。
  楚叛儿应付这种人很有经验。
  他决定照老规矩,悄悄跟着这两个人,等到了关键时候再下手。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两个人的悄语。
  “刚才那人你是不是认识?”
  “嗯。是楚叛儿。”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
  “不管他。咱们快走。”
  楚叛儿吃惊得要命,差点叫出声来。他听出了叶晴雪的声音。虽然她将声音压得极低,他还是听出来了。
  叶晴雪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那另一个人难道就是她弟弟风车儿?
  二杆子说过,风车儿昨晚是有意去春风楼“嫖妓”的,恰巧春风楼又正在这一带,莫非他们又要去春风楼?
  他们到底要找那个程四娘做什么?
  楚叛儿的兴趣已越来越大。
  叶晴雪姐弟刚刚消失,楚叛儿正想跟上去,左边巷口又溜出了一条黑影。
  楚叛儿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武多余!
  武多余的右脚比左脚短了约莫三分,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施展起轻功来,晃得就更厉害。
  武多余为什么要跟踪叶晴雪姐弟?
  难道武多余已发现了什么吗?
  楚叛儿的兴趣已越来越大了。他等了一会儿,确信再没有人跟踪武多余之后,这才悄悄沿路追了过去。
  ※  ※  ※
  春风楼内春意浓。
  程四娘重施脂粉,调度着春风楼的生意。她脸上一直在微笑,笑得依然光艳照人。
  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会发现,程四娘今晚的脂粉抹得太浓了一些,而且也不让嫖客们的手挨着她的身子。
  好容易挨到了四更天,已不可能再有生意上门了,程四娘才吩咐龟奴们小心照顾门窗,自己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往后院里走。
  她实在太累了,她实在想好好睡一觉,她真想大睡三天。
  程四娘走进后院,挥挥手让打手们回去休息,自己上了小楼。
  还没走到卧房门边,程四娘就站住了。
  她感觉到房里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虽然房里的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程四娘还是感觉到了。
  程四娘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坦然走进去。
  这是她的卧室,她没有理由感到胆怯。
  房里果然有人。
  不仅有那个奇异的少年,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程四娘居然还能微笑,说话的声音居然还很平静:“劳两位久等了,真是失礼得很。”
  风车儿居然也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就好像昨晚他一点坏事也没做:“在下来得鲁莽,还请前辈原谅。昨晚匆忙得很,居然忘了将贱名告诉前辈。在下姓叶,草字晴亭,这位是家姊叶晴雪。雪姐,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苏前辈,昔年名满江南的高邮六枝花中的‘俏妮子’苏俏。”
  楚叛儿吃惊得差点没从屋檐上掉下去。
  这个程四娘,居然会是高邮六枝花中的人物?
  楚叛儿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听说过许多有关“高邮六枝花”的传奇故事。他知道那是六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女结成的一个组织,她们都有悲惨的过去,也都有悲惨的结局。
  但她们那几年的确活得很开心很洒脱很光棍很让许多人生气。
  当然也有许多人羡慕她们,而她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的确值得别人羡慕。
  毕竟,能像她们那样洒脱地面对人生的女人,实在不多。
  但人不可能永远洒脱,一如花不可能永远鲜艳,歌不可能永不陨落。
  越是绚丽的生命,凋落时也就显得越悲哀。高邮六枝花也是如此。
  楚叛儿在心里叹息:“谁会想到,这个边塞青楼的程四娘,这个爱吃‘童子鸡'的程四娘,竟会是苏俏呢?”
  苏俏怎么会流落在这苦寒荒凉、战乱不断的地方呢?
  楚叛儿听老人说过,俏妮子一直随着风淡泊四处流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苏俏既然在这里落籍,风淡泊会不会也在这里?
  叶晴雪姐弟找苏俏做什么?
  ※  ※  ※
  武多余也吃了一惊,但并非很吃惊。
  在榆林,只有他知道程四娘的底细,他为此曾专程去过江南进行调查。
  他知道她不是盏省油的灯。所以他从江南回来后,就和程四娘订下了君子协定——程四娘可以在榆林谋生,但不得从事任何对武家不利的活动,而且必须作为武家在城里的一个“耳报神”。
  程四娘答应了。她也在江湖上打过无数个滚,她知道,一个人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东西,就必须损失另一些东西。
  她获得了谋生的许可,却失去了自由。
  现在,叶晴雪姐弟突然间道出了程四娘的本来面目,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什么呢?
  武多余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的猜测如果没有错的话,叶晴雪姐弟是来找风淡泊的。
  可风淡泊如今在哪里呢?
  武多余不知道,程四娘也不知道。
  那个在江湖上惹起轩然大波的年轻人风淡泊,现在该快四十岁了吧?四十岁的风淡泊,还有没有风采可言呢?
  这十几年来,江湖朋友们已极少提起风淡泊、辛荑、华平和乐漫天这些名字,他们已是昨夜的星辰,是典故,是老人教训后生小子们时偶尔提及的话题。
  而且,对十五年前蝙蝠坞一役的详情,江湖上武林中一直没人敢公开议论。那一役牵涉的人太多了,波及的名门大派也太多了。
  人们对于风淡泊,也都不愿多加评论。即使后来万柳山庄因柳红桥病逝而销声匿迹,人们也还是对风淡泊这一名字感到无从置评。
  他的故事中所蕴含的,更多的是无奈是悲凉,而不是侠义,不是英雄气概,不是沸腾的热血。
  后生们再追问时,老人们就不肯多说了。甚至连对辛荑,老人们也仅含含糊糊以一个“魔女”的定义描述她,不愿多谈。
  并非仅仅因为这是个十分敏感的话题。有些问题,老人们也回答不了。
  也许没人能回答。
  ※  ※  ※
  程四娘虽仍在微笑,但已笑得十分勉强。她张了张口,似乎想否认风车儿说的话,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叶晴雪并不吃惊。她早已知道程四娘是谁,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叶晴雪盈盈一礼,柔声道:“贱妾叶晴雪,见过苏前辈。舍弟年幼莽撞,不大懂事,昨晚多有失礼,请前辈万勿怪罪。”
  程四娘淡淡一笑,顾自坐了下来,缓缓道:“我不怪他。”叶晴雪又敛衽道:“多谢。”
  程四娘轻轻叹了口气。
  烛光映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映在她满头珠翠上,映在她华贵的貉皮大衣上,她就像是个寂寞的贵妇,冷漠,而且呆板。
  惟有她饱含痛楚的眼睛里那一闪即逝的深情的波光,才显示出了她的底蕴,她多姿多彩的过去,她的真情。
  叶晴雪似乎已看痴了。
  程四娘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怪他的。”
  叶晴雪微笑不语。
  叶晴雪定了定神,迟疑道:“对于那人的下落,还望前辈相示。”
  程四娘微叹道:“我真的不知道。十二年以前,我们就分手了。后来我一直住在这里,哪里也没去过。”
  叶晴雪微笑道:“真的吗?”
  程四娘叹道:“你们既然尊我一声‘前辈’,我总不能说假话骗你们这些晚辈。”
  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不过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肯相信真话,因为真话总是让人失望。我想你们一定不相信我。”
  叶晴雪刚想开口,叶晴亭已接口道:“的确不相信。”
  程四娘沉默半晌,才喃喃道:“要怎样你们才肯相信我呢?”
  叶晴亭微笑道:“说出他在哪里。”
  程四娘突然发怒了:“我要晓得他在哪里,我早就去找他了!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里,你以为我喜欢做婊子?”
  叶晴亭居然一点也不激动,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你喜欢。”
  程四娘气得浑身直哆嗦。
  叶晴亭慢吞吞地道:“妓女从良,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一个一无所长的妓女,也可以找个孤老过一辈子,更何况像你这样本领通天的大人物呢?你还呆在榆林,你还在做婊子,只能说明你愿意,你喜欢,你做惯了。”
  程四娘哭了:“你就这么说我?你就忍心这么说我?……你、你这混蛋,你……”
  恍惚间,泪眼中的叶晴亭幻成了当年的风淡泊。程四娘嚎啕大哭起来。
  谁骂她她都可以不在乎,可“他”不该骂她呀!
  叶晴雪心里充满了歉疚,她想劝劝程四娘,却被叶晴亭拦住了。
  叶晴亭冷冷道:“苏前辈,这不是你卖弄风情的时候,我可不是你的老情人。”
  话音刚落,楚叛儿的大嗓门已在外面炸开了——
  “小子,别太欺负人了!”
  武多余还想多听一会儿,可楚叛儿已忍不住了。
  谁要欺负别人,楚叛儿就一定要欺负谁。
  这样才公平——楚叛儿就是这么想的。
  叶晴雪一愣神间,楚叛儿已推开窗户,跳了进来。
  程四娘很吃惊。她不认识楚叛儿,她不知道这个打抱不平的小伙子是谁,为什么要打抱不平。
  叶晴亭却仍然很镇定,他居然还冲楚叛儿拱了拱手:“这位首先沉不住气的,想必就是楚兄了。伏在屋角的那位是哪位武兄?何不进来聊聊呢?”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叶晴雪吃惊,是因为没料到会有“那么多人”偷听。楚叛儿吃惊,却是因为他发现这个锦衣美少年的听觉居然好得出奇。
  武多余吃惊的原因和楚叛儿的相同。程四娘吃惊的原因却和叶晴雪相仿佛。
  一屋死寂。
  楚叛儿和叶晴亭一照面,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出了火花。
  一个是满脸怒容、浑身杀气的江湖英雄,一个则是儒雅彬彬、洒脱可喜的美少年。按理说在气势上绝对是楚叛儿占优,可实际上楚叛儿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有点气馁,不仅气馁,还有点心虚。
  他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楚叛儿被这种感觉激怒了——他怎么可能被一个孩子从气势上压倒呢?
  他是楚叛儿,是名动江湖的少侠,是反气十足的好汉,他不该这样。
  叶晴亭微笑道:“这半天雪姐一直在小弟耳边念叨‘楚叛儿'这个名字,小弟也早在数年前就听说过楚兄的事迹。在小弟心目中,楚兄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楚叛儿冷冷道:“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
  叶晴雪插口道:“当然是……”
  叶晴亭立即接口笑道:“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样子。”
  这话听起来很受用。楚叛儿的怒气一下子消了不少,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程四娘一直在悄悄端详着楚叛儿,这时便含笑柔声道:“楚少侠请坐。”
  武多余一声轻嗽,推门而入,似乎很惊讶似地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笑道:“真巧,又碰上各位了。”
  叶晴亭略一拱手,淡淡地道:“果然是位武兄。失敬,失敬。”
  武多余笑道:“怎么,叶少侠莫非早已算准武某也会来做客吗?”
  他转向程四娘,微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四娘,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武某。”
  程四娘勉强报以微笑:“我麻烦五爷的次数已够多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五爷添麻烦。”
  武多余道:“这不是添麻烦。”
  他看看楚叛儿,又看看叶晴雪姐弟,正色道:“好吧,恰巧大家都在这里,有什么话,摆到桌面上来说。你们两家究竟有什么恩仇,我本不该管,但这里是榆林,我们武家有保护程四娘的责任。”
  程四娘垂首不语,叶晴雪看着叶晴亭,叶晴亭则看着窗外,一脸若有所思似的微笑。
  武多余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武家不愿被人指着鼻子骂地头蛇,可更不愿被人愚弄、被人羞辱。各位来榆林,武家深表欢迎。你好我好大家好,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可谁要是来捣鬼生事,兴风作浪,那就是欺负我们武家无人了。”
  叶晴雪忍不住冷笑道:“那又怎样?”
  武多余嘿嘿一笑,算是回答。
  叶晴亭悠然道:“武兄大约是误会了。在下二人此来榆林,只是想和苏前辈谈点私事,并无捣鬼生事、兴风作浪的意思,更无愚弄贵府之心。在下还没有狂妄到那个地步。”
  他朝程四娘一笑,笑得又甜又可爱:“苏前辈,是不是这样?”
  程四娘忍不住点了点头。这个少年的笑容就像是春天里的阳光和风,使人忍不住会看迷,使人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武多余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最想不通的是,程四娘为什么要附和叶晴亭,让他这个“地头蛇”下不来台。
  难道程四娘真不想继续在这里混了?难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晴亭真的要和武家对着干?
  只可惜,武多余没法发作出来。程四娘一点头,就等于下了逐客令——人家的私事,无需你武家横插一杠子。
  武多余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转向楚叛儿,道:“看来咱们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既然他们两家有私事要谈,咱们这些外人在这里岂非很不识趣?你走不走?”
  楚叛儿并非是个很识趣的人,脸皮一向也不算薄,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很不是滋味。
  他只有走。
  走就走吧,可他走到门边,还是忍不住回头向叶晴亭吼了一句:“有种的,别靠欺负女人过日子!”
  说完楚叛儿扭头就走。他没有看见叶晴亭脸上的表情。叶晴亭的眼中有一道绝艳的寒光飞快地掠过。
  武多余在出门的一刹那,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那道寒光。武多余忍不住暗暗哆嗦了一下。
  ※  ※  ※
  夜,似乎更冷了。
  寒星在天幕上瑟瑟地抖着,如冰得濒死的乞儿的眼。极远极远的一声狼嚎,仿佛在证明生命在苦寒中坚韧的耐力。
  楚叛儿默默地走在大街上,武多余默默地走在他后面。楚叛儿走着走着,步子就慢下来了,最后干脆站住了。
  武多余自然也只有站住。
  楚叛儿闷声闷气地道:“你知道他们要找谁对不对?”
  武多余道:“我不知道。”
  楚叛儿道:“你当然早就知道程四娘的底细。”
  武多余道:“不错。”
  楚叛儿道:“你一向很照顾她。”
  武多余道:“也不错。”
  楚叛儿道:“你一定也看得出,这回她的性命有危险。”
  武多余只好回答:“我看得出。”
  楚叛儿还在不依不饶地往下说:“程四娘并不是个傻子,她比许多人都精明三分。她不可能不知道那个叶晴亭有可能会杀她,那么她为什么不向你求援?”
  武多余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肯定也听得很清楚,不是我不想帮忙,而是她不愿让我插手。这是别人的私事,跟我没有关系,跟你就更没有关系了。”
  楚叛儿冷冷道:“怎么会跟你没关系?如果程四娘暴亡榆林,你们武家该怎么办?”
  武多余怔了怔,只好又叹气。
  楚叛儿道:“叶家姐弟显然很有来头,日后这件事传到江湖上去,人家会怎么说?”
  武多余不说话。
  楚叛儿冷笑道:“人家会说武家惹不起叶家,武家连个程四娘的性命都保不住。”
  武多余长叹一声,喃喃道:“我知道。”
  楚叛儿马上追问:“所以你应该告诉我真相,叶家要找程四娘追问什么人?”
  武多余道:“我真的不知道。但……”
  楚叛儿问道:“但什么?”
  武多余叹道:“但我可以猜得到——他们要找的人,一定是——”
  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不说了。
  楚叛儿急问道:“一定是谁?”
  武多余的身子慢慢地向前栽倒,倒进了楚叛儿手中。
  武多余的身子已僵硬。
  楚叛儿茫然抱着武多余渐渐变冷的身子,一时间呆住了。他好像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弄不明白武多余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一阵寒风吹过,楚叛儿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了——杀人灭口!
  有人要杀人灭口!
  有人不希望他听到武多余的推断,有人杀死了武多余。楚叛儿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
  他的心已被愤怒、悲痛、震惊和恐惧填满——是谁?!这是谁干的?!
  谁杀死了武多余?!
  谁是凶手?!
  ※  ※  ※
  过三眼坐在灯下,默默地出着神,好看的漆眉轻轻蹙着,好像有很深的心事。
  有谁知道过三眼的心事呢?
  你若连一个人究竟是男是女都不敢断定,又怎么可能去推测他的心事呢?
  过三眼忽然惊觉似地抬起了头,侧耳倾听。他听见北风的呜咽声,也听见了风声中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和衣裳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这时候了,还有谁会来找他呢?
  绝对不会是楚叛儿。过三眼认识的楚叛儿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像楚叛儿这种人,就算真去做小偷,响动也一定比别的小偷大许多。
  那会是谁?
  过三眼悄悄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悠然道:“门没闩,请进吧!”
  外面沉寂了片刻,才有人冷冷道:“阁下就是居停主人?”过三眼道:“不敢,区区正是过三眼。”
  那人冷笑道:“久闻榆林过三眼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发微抉隐,如探囊取物,在下有一事不明,不远万里特来请教阁下。”
  过三眼道:“不敢当。过某久不践江湖,于世事已不甚明了,恐有负雅望。风寒霜重,阁下何不进来喝上几杯,海聊神侃,消此长夜?”
  那人道:“多谢。”
  门推开,一个乡农打扮的黄瘦老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先朝过三眼点了点头,回身慢慢掩上了门。
  过三眼没有动。
  老人掩好门,又慢慢吞吞地转身,又朝过三眼点了点头,垂着眼皮慢吞吞地走到火炉边的一张凳子旁,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过三眼刚想伸手去端酒壶,老人已开了口:“酒就免了。你也请坐,坐下说话。”
  过三眼居然就很听话地退回自己的椅中坐下了,就好像这里的主人不是他,而是这个土里土气的老乡农。
  老人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你很知礼。”
  过三眼微笑不语。
  老人又道:“你一向都知礼。”
  过三眼有点笑不出来了。
  老人叹了口气,望着红红的炉火,喃喃道:“你一向都懂事得很。这很好,顺天知命是好事。你也到不惑之年了,该不惑了。”
  过三眼盯着老人,铁青着脸,冷冷道:“阁下是在教训我,还是在威胁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老人又叹了口气,道:“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喜欢唠叨。好吧,言归正传。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过三眼哼了一声:“什么事?”
  老人叹道:“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楚叛儿知道多少?”
  过三眼“腾”地站了起来,双目中寒光闪烁:“什么意思?”老人道:“别冲动,别冲动。坐下,坐下慢慢谈。”
  过三眼慢慢坐了下来。
  他的牙已咬紧,他的拳头也已捏紧。他坐在椅中,椅子也在吱吱作响。
  十五年前的一件什么事,能令过三眼如此震惊如此愤怒呢?
  老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过三眼浑身透出来的杀气,还在慢条斯礼地说着:“你知道,那件事牵涉到很多人……很多很大的人物,他们不想让人知道那件事。这一点你做得很好,很对,很聪明,所以他们才没有除掉你……你的身份,他们都清楚,他们不杀你,就因为你没对别人说起过那件事……”
  经常在他的梦中萦绕不去的往事,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每一道眼波,每一个字,每一片刀光,每一道剑影,每一滴血,每一行泪,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会忘记呢?
  “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想掩盖那件事的真相?
  他的姐妹们,是不是就死在“他们”刀下?
  是谁?“他们”是谁?!
  过三眼泪流满面。
  可他不能哭出声来。他不敢,而且不愿。
  他的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死得离奇,散得也诡异。他以前也曾怀疑过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但也仅仅只能是怀疑而已。
  可现在,他知道他的怀疑是正确的——是“他们"!是“他们”干的!
  可“他们”是谁呢?
  经常在他的梦中萦绕不去的往事,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每一道眼波,每一个字,每一片刀光,每一道剑影,每一滴血,每一行泪,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会忘记呢?
  “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想掩盖那件事的真相?
  他的姐妹们,是不是就死在“他们”刀下?
  是谁?“他们”是谁?!
  过三眼泪流满面。
  可他不能哭出声来。他不敢,而且不愿。
  他的姐妹们死的死、散的散,死得离奇,散得也诡异。他以前也曾怀疑过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但也仅仅只能是怀疑而已。
  可现在,他知道他的怀疑是正确的——是“他们"!是“他们”干的!
  可“他们”是谁?
  第四回 蒙冤亡命
  武多余的死,震撼了整个榆林。
  武家的六座庄园沸腾了,痛哭声、怒骂声、哭爹叫娘声几里外都能听到。
  榆林城里议论纷纷,众人面上,大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神情。他们都在猜测着武多余的死因,猜测着凶手是谁,猜测着武家会怎么办。
  一时间,流言满天飞。
  榆林守备亲诣武家探视,并严饬部属着意巡逻,严加盘查往来行人,以防暴乱。
  武神功流着泪,嘶哑着嗓子低吼道:“你们听着-无论凶手是谁,不管他有多大的来头,也要杀掉他!就算他躲到天上去,你们也要把他扯下来!就算他躲进十八层地狱,你们也要把他挖出来!”
  这就是武家三千人共同的誓言。
  ※  ※  ※
  楚叛儿木然坐在武多余庄园的大客厅里,坐在武多余的尸体边。
  楚叛儿坐在这里,已经四个时辰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漠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他就好像没看见似的。
  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人说话。
  武多余的尸体,是他抱来的。面对悲愤震惊的武家父子,楚叛儿尽量用镇定严缓的语气叙述了经过,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是他的过错。
  如果他不去激武多余,不去追问叶氏姐弟要寻找的人是谁,也许武多余就不会被暗杀。
  如果不是他爱揽闲事,武家根本就不会管叶氏姐弟的事,后面的这些事,就不可能发生。
  一个朋友,就死在你面前,就死在你手中,而且是你害了他,你会怎么想?
  你会不会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
  楚叛儿就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
  他曾杀过人,也曾被人砍得血淋淋的。他见过许多在血泊里挣扎着求生的人,目睹过许多悲惨的场面。
  他已见惯了血腥,见惯了死亡,他本该已麻木。
  可这回他就是无法使自己的感觉麻木下来。
  因为武多余是他的朋友,因为武多余是他“逼”死的,因为武多余就死在他怀抱里。
  他无法不深深地自责。
  他守在这里,等候着武家对他命运的判决。
  无论判决的结果是什么,他都甘心领受。就算是要他抵命,他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二杆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武神功要见你。”
  楚叛儿慢慢立起,跟在二杆子后面,从大厅的侧门走了出去。
  二杆子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绕过一座假山时,轻声道:“快逃。”
  楚叛儿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一件事:“你怎么在这里?”
  二杆子头也没回,脚步也没停:“这你别管。你快走,他们要杀你。”
  楚叛儿道:“我不走。”
  二杆子似乎有些急了,一跺脚,低吼道:“他们认定你是凶手!”
  楚叛儿一凛,旋即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二杆子忍不住了,转身冲着楚叛儿大声吼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傻?又不是你杀的,你干吗要抢着背黑锅?你有病啊?!”
  楚叛儿摇头,坚定地道:“就因为不是我杀的,就因为我没病,我才不走。”
  二杆子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妈的怎么就不开窍?再不走就晚了?!”
  其实楚叛儿现在就是想走,也已晚了。二杆子没看见,他背后已出现了一群人。
  一群肃立的人。
  当中一个人,就是“秃老雕”武神功。
  武神功双目赤红,怒视着楚叛儿,原本红润的秃头,已变得铁青。
  武神功身边左右各站着两个儿子,武雄镇、武边关在左,武风流、武百代在右。
  他们的手中,都绰着兵器。
  武雄镇右手里,拎着把雪亮的鬼头刀;武边关的兵器则是杆绿沉沉的铁枪;武风流双剑已出鞘,武百代的方天画戟已横在胸前。
  然而,更令楚叛儿心寒的,是他们的目光。
  他们显得非常悲哀,非常震惊,非常愤怒——人们在发现自己被最信任的朋友欺骗时,就是这样子的。
  楚叛儿不用看也知道,退路已被堵死了,因为二杆子已经不骂了。
  楚叛儿也根本就不想退。
  武神功低吼道:“秦川,站过来!”
  二杆子——秦川没有站过去,而是走到楚叛儿身后贴背而立,怒声道:“你们搞错了,楚叛儿不是凶手!”
  楚叛儿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毕竟,还有一个朋友相信他不是凶手。
  可他怎么会被指认为凶手呢?
  他实在是想不通。
  他不愿背这口黑锅,可现在黑锅已扣到他头上了,他却连扣锅的人是谁还不知道。
  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辩个水落石出。
  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骂秦川:“小川,你这糊涂鬼!还不快过来!”
  是“大秧歌”武翠娥。
  楚叛儿叹道:“二杆子,你帮不了我,还是过去吧!”
  秦川吼道:“要死我陪你死,怕什么!”
  楚叛儿苦笑道:“你要是陪我死了,世上就没有人晓得我是冤枉的了。”
  秦川大声道:“你以为他们还会放过我吗?这些狗日的一个一个都他妈不是东西,我今儿算是看透了!”
  楚叛儿只好不说什么了。秦川既然已骂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这些人也的确不会放过他了。
  武神功冷冷道:“楚叛儿,你枉有秦川这种血性朋友!你若有一点比得上秦川,也不会做出这种……这种人神共愤的事!”
  楚叛儿还没搭腔,秦川已接口道:“少拍老子马屁!你秦大爷不吃这套!”
  四下里怒吼声炸开——这小子竟敢辱骂武神功,简直是反了天了。
  这么多年来,谁敢这么骂武神功?
  武神功反而显得平静多了:“楚叛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楚叛儿直视着对方,平静地道:“回老前辈的话,在下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法置喙。”
  武神功嘿嘿一声冷笑:“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楚少侠竟然在杀了人之后还如此镇静,实在是叫人佩服。”
  楚叛儿缓缓道:“哦?老前辈指我杀了人?我杀了谁?”
  武神功气往上冲,连声音都哽住了:“小儿……武……多余。”
  楚叛儿神色一肃,冷冷道:“老前辈应该明白,无端指认某人杀人,而无真凭实据,是谓‘诬陷'。陷人于不义之人,必将遭天下唾弃!”
  武神功戟指点着楚叛儿,喘了半天粗气,才嘶声道:“小……小贼好利口!雄镇,你来告诉他!”
  武雄镇哑声道:“五弟他……他的……致命伤是……是……”
  他的坏眼中溢出了泪水,声音也哽住了。武百代等人也都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武卷儿尖锐但不失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来审他。”
  楚叛儿如中铁椎,浑身剧震,脸也一下变得惨白。
  武卷儿一身白衣,缓缓行到楚叛儿面前站住,冷冷道:“楚叛儿,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楚叛儿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最怕的女人就在面前,他怎么敢和她对视?
  武卷儿森然道:“你不敢,是不是?你心虚,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敢作,就该敢当,你怕什么?”
  楚叛儿被激怒了,被她的话彻底激怒了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凭什么怕她这么个女人?凭什么让她看不起?
  他为什么一定要怕她宠她爱她?世上的女人有的是,怕她做什么?
  楚叛儿倏地抬起眼睛,愤怒地瞪视着武卷儿。
  他发现武卷儿其实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美艳。她的嘴角有点大,唇也有点厚,额也有点高。
  她现在端着这种凛然的架子,更让他觉得有点厌恶。
  就这么个女人,竟害得他单相思那么长时间,岂非很可笑?
  楚叛儿对武卷儿的印象,在刹那间改观。
  武卷儿逼视着他,冷冷道:“你要证据,是吗?我们有,人证物证都有。”
  楚叛儿忽然觉得这件事已不像刚才他想的那么严重了,他甚至觉得很有点好笑。
  他实在很佩服那个真正的凶手。毕竟,要在四个时辰内为“替罪羊”找好人证物证,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实在很想看看那些“人证”和“物证”——若非有“确凿”的证据,武家是不会相信的。
  那些证据“确凿”到什么程度?
  楚叛儿嘴角漾起了一丝微笑:“哦?是——吗?我倒真想看看。先看物证吧!”
  武卷儿盯着他,缓缓道:“为什么?”
  楚叛儿笑意更浓:“指证我杀人的人,十有八九是我的朋友。看见自己的朋友‘大义灭友’,毕竟不怎么痛快。”
  武卷儿道:“你怎么知道证人是你的朋友?难道你行凶的时候,他看见了吗?”
  楚叛儿一哂:“我倒不是。我之所以这么猜想,只不过是因为来自朋友的控诉,总比来自别人的要痛切得多,也‘可信’得多。”
  武卷儿瞪了他半晌,才冷叱道:“拿凶器来!”
  武雄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武卷儿手中,横了楚叛儿一眼,悻悻而退。
  楚叛儿蛮有趣似地看看那个小布包,微笑道:“这就是凶器?”
  武卷儿道:“不错。衙门里的薛师傅、李师傅、张师傅都是积年老仵作,这件凶器就是他们从我五哥后脑中找到的。”
  楚叛儿问:“是什么?”
  武卷儿道:“一根针。”
  楚叛儿想了想,道:“想必有毒?”
  武卷儿道:“不错,针上有剧毒。”
  楚叛儿又想了想,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根针就是唐门八种著名暗器之一的勾魂针,这毒当然也就是唐门剧毒之中的一种。”
  武卷儿冷笑道:“你本不用猜。”
  楚叛儿道:“你的意思是说,勾魂针是我发的,毒也是我涂上去的?”
  武卷儿道:“不错。”
  楚叛儿叹道:“的确不错,的确够高明。”
  武卷儿咬牙道:“你承认了?”
  楚叛儿苦笑道:“你们允许我不承认吗?……唐门诸公子中,有几个和我交情不错,其中尤以六公子唐抱朴为最,而唐六公子最擅长的暗器就是勾魂针。凭我和他们的交情,学点用毒、发暗器的功夫是很容易的,要他们送我点暗器和毒药也是件很容易想到的事。”
  武神功嘶叫道:“你终于承认了!”
  楚叛儿淡淡道:“物证就这些吗?”
  武卷儿叱道:“难道还不够吗?”
  楚叛儿道:“你认为够了吗?”
  武卷儿大声道:“我们还有人证!”
  楚叛儿长叹一声,喃喃道:“最有可能的证人共有四个。”武卷儿咬牙切齿地道:“这你也知道?”
  楚叛儿苦笑道:“我已经说过,只有朋友的指控最易为人相信。……过三眼想必是证人之一。”
  过三眼的声音果然响起:“不错。”
  “另外三个证人,大约叶氏姐弟要占其二。”楚叛儿叹道:“好歹他们还是我的远房亲戚,说的话也有分量些。”
  叶晴亭和叶晴雪果然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
  叶晴亭很无奈似地道:“楚兄,我不能不说出真相,望你见谅。”
  楚叛儿笑眯眯地道:“不客气,不客气。”
  叶晴雪脸儿雪白,低垂着头,似有愧意。
  楚叛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拍拍脑袋,道:“程四娘怎么没来?”
  程四娘转眼间就出现在楚叛儿面前:“程四娘在此。”
  楚叛儿笑嘻嘻地拍拍手,道:“二杆子,他们四个人要开始讲故事了,坐下慢慢听吧!”
  秦川迟疑道:“你怎么会知道一定是他们四个人?”
  听口气他也开始怀疑楚叛儿了。
  楚叛儿悠然道:“我也很奇怪。我只不过是瞎猜猜,没料到一猜就中。”
  秦川迟疑着坐了下来,和楚叛儿背靠背盘腿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楚叛儿道:“这还不算很巧。他们要讲的故事中,巧合之处一定更多,你就用心听吧!”
  武家众人被他这种漫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群情汹汹。看样子他们很想一拥而上,将楚叛儿剁成肉泥再说。
  连武神功父子也都已按捺不下。
  武卷儿及时举起手,大声道:“先静一静,审完了再处置他也不迟,反正这小贼也休想逃掉。”
  楚叛儿也大声道:“武姑娘的话不错。否则就算你们现在杀了我,日后传到江湖上去,大家只会说你们武家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
  看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实在让武家众人气炸了肺。武卷儿转向过三眼,微一颔首道:“过大侠,请。”
  过三眼斯斯文文回了一礼,用缓慢清晰的声音说道:“昨晚二更时分,过某正在灯下临帖,楚少侠突然来访,求我援手将秦大少救出榆林,说是武家仗势欺人,定要迫秦大少入赘,过某当时一口回绝……”
  秦川欣慰地道:“到底是老朋友!我还以为他没跟你提过这事呢!”
  楚叛儿哭笑不得——秦川这一赞,就将过三眼言语中不实之处也坐实了。
  过三眼又道:“楚少侠虽然没达到目的,却也未和过某翻脸。过某当时为表歉意,便邀楚少侠小酌。约二更末,楚少侠酩酊而去……”
  秦川忍不住又插言道:“这倒是真的。他回来的时候醉得东倒西歪的,一边晃悠一边唱歌,赖在地上不起来。”
  武卷儿道:“后来怎样?”
  秦川道:“我生气呀!我当时就想,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就冲到厨房里拎了桶水浇了他一头,他才醒了。”
  武卷儿道:“然后他说了些什么?”
  秦川恨恨地道:“他让我安安心心做上门女婿,说是姓过的不肯帮忙。”
  武卷儿道:“后来呢?”
  秦川道:“后来……后来我听他说姓过的也喝醉了,就骗他说过三眼一直在单恋他,让他趁机去把过三眼玩了,再求姓过的帮忙就容易了。”
  众人大哗。
  秦川的话实在太过离奇——过三眼怎么会单恋一个男人?
  秦川理直气壮地道:“姓过的是女人。上回我半夜摸到她家求她帮忙,看见她没穿衣裳,两个大奶子荡啊荡的……”
  过三眼尖叫起来:“住口!”
  这一声断喝俨然女人声气,无意间已证实了秦川所言不虚。
  秦川指着过三眼大骂起来:“你爷爷我现在也豁出去了,怕你这个贱货!”
  过三眼气得浑身哆嗦,若非武家几个干儿子拦着,早就冲上去教训秦川了。
  武卷儿铁青着脸,冷冷道:“那么请问秦少侠,楚叛儿当时有什么反应?”
  秦川余怒未息,瞪着过三眼,答道:“小楚当时很吃惊。但架不住我煽风点火,他后来也就相信了。”
  武卷儿道:“他做了什么?”
  秦川道:“当然是马上赶去玩过三眼!”
  武卷儿道:“后来你看见他没有?”
  秦川道:“没有!你们明明都知道还问什么?你们把我绑了来,逼我……”
  武卷儿叱道:“够了!过大侠,请你继续往下说。”
  过三眼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愤愤地道:“我万没料到姓楚的小贼竟然会返回来对我动手动脚,胡言乱语,就拎起桌上一方砚打了过去,墨汁恰巧蒙住了他的眼睛。我本可杀了他,但念及以前的友情,饶了他一命,只点了他穴道,将他扔了出去。”
  秦川忍不住大笑,用背拱拱楚叛儿道:“可怜,可怜!想不到我们楚少侠连嫖娼都不会,哈哈!”
  楚叛儿苦笑。
  武卷儿道:“后来呢?”
  过三眼道:“后来我听见武多余在门外惊呼:‘这不是小楚吗?你这是怎么了?'我隔着门缝朝外看,见武多余仰身解开了姓楚的穴道。姓楚的跳起身谎说是被一个蒙面人暗算了。武多余很吃惊,说:‘蒙面人?这几天榆林没来什么外地高手啊?'姓楚的说他也不清楚那人是谁……”
  楚叛儿凝神细听,显得十分严肃,十分认真。
  过三眼接着道:“武多余想了想,说:‘只有今儿认识的叶家姐弟,可以算得上是高手。也许是他们也未可知。我正要去春风楼问问程四娘,咱们一起去吧!'姓楚的就答应了。我一时好奇,就悄悄躲在他们身后,一直到了春风楼。远远就听见楼上有人说话……”
  叶晴亭叹道:“那是在下正在盘问程四娘。”
  武卷儿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叶晴亭的眼睛,淡淡地道:“你想盘问什么?”
  叶晴亭迟疑片刻,才顿足道:“这是在下家中的私事,本不该说的。但为了澄清真相,也顾不得许多了……实不相瞒,敝家原是武林旧家,久已不问武林中事,名闻天下的宋元宋大侠
  就是家舅,……”
  众人又哗然,连楚叛儿都吃了一惊,武卷儿也忍不住瞟了叶晴亭一眼。
  只有秦川背对着叶氏姐弟,头都没回,大声道:“假的!”楚叛儿问道:“你怎么晓得是假的?”
  秦川冷笑道:“我说我是当今皇上的私生子你信不信?”楚叛儿愕然。
  秦川道:“反正皇帝又不会马上赶来作证,我也不怕穿帮。宋元宋大侠早已不知去向,谁知道他姐姐是不是叶家的媳妇?”
  叶晴亭叹道:“叶家虽已式微,但也还不致于落到攀附某人的地步。”
  武卷儿森然道:“叶少侠不必理会他们,请接着说。”
  叶晴亭缓缓道:“去年二月二十六,家舅败于一蒙面人,归家后十分沮丧,叹道:‘若得泣神之箫,胜之何难?'其后渺然不知去向。”
  泣神之箫?
  众人不禁动容。他们都听老人说过,昔年武林中有一管碧玉箫,名曰“泣神”。
  “泣神”的主人,是个忧郁美丽的少女。
  泣神箫吹起来的时候,据说真的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可以令昆山玉碎,可以令碧海潮生。再残暴再凶恶的江湖人,也会在泣神箫的韵律中杀气全消,斗志尽失。
  后来这个美丽忧郁的少女不知所往,中原武林再也听不见泣神的箫声了。
  如果叶晴亭所言属实,那么宋元很有可能知道泣神箫的下落,而且显然也知道那个神秘蒙面人的武功家数。
  如果泣神箫重新吹起,江湖将掀起怎样的风波呢?
  秦川对此照例加以怀疑:“耸人听闻!”
  楚叛儿却一直听得很仔细,就好像他是在听说书先生讲故事,而不是在听别人对他的指控。
  叶晴亭微叹道:“在下想找到泣神箫。”
  “这么说,程四娘知道泣神箫的下落?”武卷儿转向程四娘,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程四娘垂首道:“贱妾实是不知道。”
  叶晴亭苦笑道:“是在下错怪了程四娘,在下原以为她知道。”
  武卷儿道:“叶少侠凭什么这么以为?”
  叶晴亭踌躇半晌,才长叹道:“说来话长-泣神箫原是敝家故物……”
  秦川嗤道:“吹——牛!”
  叶晴亭没理他,顾自道:“二十多年前,此箫突然失踪,而家母的一个婢女也同时不见了,这许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上月才接到消息说是那个婢女已改名程四娘,在榆林春风楼当老板,在下才偕家姊匆匆赶来。”
  程四娘低声道:“贱妾可以证实……少主人的话。只不过那年我离开叶家,是为了……为了私奔,和泣神箫没有任何关系。”
  武卷儿凝神想了想,寒声道:“好吧,请过大侠接着叙述所见所闻。”
  过三眼悻悻道:“当时叶少侠似乎是在威胁程四娘,姓楚的就大声喊着说叶少侠欺人太甚,从窗口冲了进去,武多余也接着进了春风楼。”
  “过大侠没有进去?”
  “没有。”
  “楚叛儿进楼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武卷儿问叶晴亭。
  叶晴亭道:“在下和程四娘都向他解释,说这本是私事,不劳他挂心。武五侠也在一旁劝阻,楚少侠这才悻悻而去,临走时还回头吼了一句:‘别以为你们瞒得过我。'他这一说,我不禁起疑,于是悄悄跟了出去,……”
  秦川忍不住叫了起来:“喂喂,姓叶的,你先等等,你说得这么活灵活现的,实在让我没法不相信。但我问你,楚叛儿怎么会知道你们的私事是什么?你告诉他了吗?”
  叶晴亭道:“绝对没有。”
  秦川冷笑道:“这就怪了,你既然没有告诉他,你们叶家又一向缩头不出,楚叛儿怎么会知道你们家的私事?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叶晴亭脸一沉道:“秦兄说话请客气点。”
  秦川嘿嘿一笑,道:“你别套近乎。我可不是你的什么‘秦兄’,你叫我‘秦兄’我直肉麻!”
  武卷儿怒道:“吵什么?叶少侠,请你继续说下去。秦大少,你待会儿再说不行吗?”
  秦川道:“待会儿?待会儿你们还会让我们开口吗?”
  叶晴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恢复了平静:“就因为我不明白楚叛儿那句话的意思,我才起了疑心,心想也许楚叛儿知道泣神箫的下落亦未可知。……
  “走了约摸两条街,楚叛儿停下,武五侠也停下了。楚叛儿说:‘你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谁对不对?’武五侠说他不知道,两人就低声争吵起来……
  “后来楚叛儿冷笑着说:‘你既然知道他们是江南叶家的,也知道程四娘的底细,你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泣神箫?’
  “武五侠当时显得非常震惊,楚叛儿又说:‘泣神箫的下落,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那人知道,你莫非想瞒着我去找那个人夺箫不成?’武大侠自然不承认……”
  叶晴亭顿了顿,道:“我当时非常吃惊,一时呆住了,恰这时,武五侠嘶吼了一声:‘小楚,你———’就栽了下去。”
  过三眼叹道:“当时过某也在一旁窥视,本欲冲上去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武家众人怒吼声、斥骂声响成一片。
  楚叛儿虽然还努力做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但额上已见汗,脸也失去了血色。
  他发现他已落进了一个陷阱里,这陷阱虽然布置得很匆忙,但却相当精巧,相当可怕。
  秦川大声道:“楚叛儿,告诉他们,说你不是凶手,说他们是在放屁——喂,你说话呀?”
  楚叛儿苦笑——现在他还能说什么?他就算真长了一百张嘴,也无法辩白了。
  如果武家的人要相信他,根本就用不着辩解。如果武家的人不相信他,他说什么也没有用。
  武卷儿傲然俯视着楚叛儿,冷冷道:“楚叛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楚叛儿摇头:“没有了。”
  秦川一听就炸了,跳起身来大骂道:“好你个楚叛儿,这么没出息!人家诬陷你,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楚叛儿缓缓往起站,口中叹道:“这些人放的屁已太多了,我就免了吧!”
  他还没站直身子,秦川突然发动了。
  闪电一脚,正踹在楚叛儿屁股上,踹得楚叛儿身子向前疾栽。
  众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楚叛儿已抓住了武卷儿的脚踝,连点了她十数处穴道。
  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楚叛儿已摸出把匕首横在武卷儿脖子上,大声道:“都不要动,否则我就杀了她!”
  风云突变。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晴亭。但叶晴亭没有动,只是嘴角轻轻牵了一下。
  武雄镇和武风流踏上三步,刚举起兵器,就僵住了。
  武神功双目中神光暴长,但也只冷冷哼了一声,连半分也没移动。
  女人们受的惊吓最大,许多女人忍不住尖叫起来。但楚叛儿的一声断喝及时制止了她们:“武老前辈,请你发话!”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武家上下噤若寒蝉——武卷儿是武家的“月亮”,是老爷子的命根子,现在命根子被楚叛儿捏住了,他们还敢做什么呢?
  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武神功。
  对于过三眼、叶氏姐弟和程四娘来说,这变故虽不致使他们缚手缚脚,但他们在这里毕竟是客,是"证人",他们也不好有什么言语举动。
  于是他们也都看着武神功。
  秦川和楚叛儿急于想脱身,他们也都盯着武神功。只有武神功才能下令放他们一条生路。
  武神功肃立如磐石,一双雕眼死死盯着楚叛儿的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吓倒武神功。像他这种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十年的老人,见过太多的世面,会过太多的高手,遇过太多的阴谋,他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吓倒、骗倒的。
  临危不乱,处险不惊,这是老江湖的本色。
  武神功沉默了许久,才冷冷道:“你想怎么样?”
  楚叛儿道:“很简单,一命换一命。”
  秦川吓了一跳:“什么?不是一命换一命,是一命换两命!”
  楚叛儿喝道:“住口!”
  秦川果然住口,但愤愤不平之色表露无遗。
  武神功阴森森地道:“一命换一命?”
  楚叛儿道:“不错。”
  武神功道:“你准备用卷儿的性命换谁的性命?”
  楚叛儿断然道:“我的!”
  秦川大骂起来:“你他妈不仗义!”
  楚叛儿的确显得不够仗义。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居然只顾自己逃命,而将好朋友弃置不顾。难怪秦川要骂他。
  许多人气愤之余,鄙夷顿生。
  武神功盯着楚叛儿,寒声道:“好,我答应。”
  秦川气得都快哭了:“我他妈算是瞎了眼,把你这种混蛋当朋友。”
  楚叛儿不理他。
  武神功道:“你要车,还是要马?”
  楚叛儿道:“马。”
  武神功道:“几匹?”
  楚叛儿道:“一匹。”
  武神功道:“好!—雄镇,牵我的‘夜照狮子’来!”
  武雄镇吃惊地道:“爹!”
  武神功叱道:“快去!”
  武雄镇悚然道:“是。”
  楚叛儿道:“武老前辈,请护送我们出庄。”
  武神功只好答应。武卷儿在楚叛儿的手里,投鼠忌器,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但可以想像,武卷儿若得脱险,武神功必将飞檄天下追杀楚叛儿,楚叛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此劫。
  一群人簇拥着武神功,将楚叛儿和武卷儿送出了城堡似的庄园,送过了护城河。
  一声激越的马嘶声响起,武雄镇飞骑赶到,甩蹬下马,将坐骑牵到楚叛儿身边。
  果然好一匹神骏。
  武神功肯将自己心爱的坐骑“夜照狮子”送给“凶手”,连楚叛儿都不能不佩服他够光棍,有担待。
  而且武神功也一直没问楚叛儿何时将武卷儿放回,没说什么恼羞成怒的恶言冷语,这也不得不让人折服。
  这就是老江湖!
  同样,楚叛儿也没有试图作无谓的辩白,没有对那几个“证人”恶言相向,显得很沉着,很镇定,很无畏。
  楚叛儿“绑架”的行径虽然很不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卑鄙,但他的卑鄙也比常人的卑鄙要文雅得多。
  甚至连一肚子火的秦川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够种,够意思。他也没料到,平日里一点就着、咋咋呼呼的楚叛儿,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居然这么沉得住气。
  当然了,佩服归佩服,秦川对楚叛儿抛下他不管,还是十分气愤的。
  楚叛儿连看都没朝那几个“证人”看,也没和秦川道别,他抱着武卷儿飞身上马后,仅冲武氏父子点了点头,朗声道:“武老前辈,几位武兄,失礼之处,请多包涵——后会有期!”
  “期”字出口,夜照狮子已利箭般射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向前冲去。
  武神功只踏上一步,便已停住,大喝道:“不许追!”
  众人只好止步。夜照狮子在众人的注目中越跑越快,越跑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股升腾的烟尘久久不散。
  武神功收回目光,冷冷扫了那几个证人一眼,将目光定在了秦川脸上。
  武神功看起来,就像只准备吃野兔的秃老雕。
  秦川也豁出去了,回瞪着武神功,大声道:“你瞪着我做什么?”
  武氏兄弟憋了许久的怒火一直没地方发泄,秦川这一嚷嚷,无异于引火烧身。
  武百代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你活够了是不是?”
  武风流也恨声道:“要不是这混蛋,姓楚的也不会逃掉!”
  武神功及时喝道:“都住手!翠娥,你们几个将秦少侠领回去!”
  几个女人往上一围,秦川就没办法了,只好束手就擒,乖乖被“领”走了。
  武神功沉声吩咐道:“雄镇,你们哥四个分头去照会各条道上的朋友们,请他们帮忙,如果发现了卷儿,请他们好生照应一下,再者,也打探一下楚叛儿去了哪里。”
  武氏兄弟肃然听令。
  武神功又吩咐几个干儿子料理丧事,一切都安排妥了,这才向过三眼等人抱拳道:“各位高情厚义,老夫感激莫名。若非各位伸张正义,小儿岂非已遭冤死?日后各位有什么需要我武家帮忙的地方,千万言语一声,只要能帮得上,武家一定竭尽全力。”
  这话说得很得体,既感了情,又绝没有留客的意思。
  过三眼等人也只好陪着说了些节哀顺变、天网恢恢之类的场面话,讪讪而去。
  武神功看着他们的背影,雕眼中的神色极其复杂。
  谁又能猜透一个在江湖上闯过几十年的老人的心事呢?
  一直到过三眼等人在视野里消失,武神功才唤过一个干儿子,吩咐道:“去衙门里,让他们想办法留住这四个人。”
  然后武神功的命令一道一道发下去。
  “备一份礼,拿我的帖子,送到监丞府去,就说我请监丞大人多费心一下城防。”
  “每营都派几个人去,请他们这几天多留心,别让这四个人溜走。”
  “让城里的人就近盯死他们,一举一动都要随时回报,夜里尤其要小心。”
  ※  ※  ※
  夜幕降临的时候,楚叛儿已到了米脂县城。
  但他没有进城,他只是勒住马,绕城缓缓而行。
  武卷儿手脚穴道被制,乖乖地坐在鞍前,很温驯,没有半点要喊叫求救的意思。
  只是她的神情很冷,冷得怕人。
  这一路上,他们之间没说过一句话,武卷儿更是一直保持沉默。
  走到一片稀稀拉拉的柳林子边,楚叛儿拉住缰绳下了马,伸了几个大大的懒腰,活动活动又酸又麻的四肢,喃喃道:“真冷。”
  的确很冷。
  风刺得人耳朵生疼,鼻子发木,地上也冻得硬梆梆的,走路不小心都能崴着脚。
  楚叛儿将双手凑到嘴边哈了几口热气,捂捂耳朵,跺着脚原地跑了几步,这才解开武卷儿腿上的穴道,帮她揉捏按摩,口中笑道:“先不忙下来。你的腿一定都麻木了,下来了也站不住。”
  说也奇怪,他现在一点也不怕武卷儿了。
  他和武卷儿原来一直没说过话,没想到今天上午两人唇枪舌剑交上了锋。他们头一回对话,竟然是她审问他。
  虽然是审问,但终究两人开始说话了,这无论如何总是件好事,对楚叛儿尤其如此。至少他现在不怕她了。
  而且他也不可能再对她怀有什么“二杆子企图”了。这使他完全放松,可以以一种正常的心态来对待她。
  楚叛儿接着又解开她臂上穴道,道:“你先运运气,然后再活动活动。这一路够你受的,真是抱歉。”
  话刚说完,胸口就被武卷儿踢了一脚。
  这一脚虽不可能踢得很重,但也够楚叛儿受的。他退了几步,晃了晃,忍住了涌到咽喉的一口血。
  武卷儿飘然下马,傲然兀立,眼睛在夜色中熠熠闪亮。
  但她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抢攻。
  楚叛儿急速调匀气息,戒备地又后退了几步,哑着嗓子道:“我们到米脂了。”
  武卷儿不出声。
  楚叛儿道:“马还给你,你可以回去了。”
  武卷儿还是不出声,还是不动。
  楚叛儿心里有点发毛:“我是说,我要逃命去了。你安全了,可以回榆林去了。你听懂了没有?”
  武卷儿只是死盯着他。
  楚叛儿又开始往后退,他怕她缓过劲来之后要和他拼命,那麻烦就大了。
  他一面后退,一面笑道:“当然,我晓得你也累了,这一路灰土也大。你也可以先不忙回去,找家客栈先住一宿明天再走也不迟。不过,我要先走了。你别追我,别追过来……”
  他退到十丈外了,武卷儿还是没动。楚叛儿猛一转身,拔腿急奔。
  武卷儿没有追过来。
  “谢天谢地!”
  ※  ※  ※
  米脂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说繁华未免言过其实,说萧瑟也不确,它就和西北的其他城镇差不多。只不过过往的客人多一点,本地的富商也多一点。
  原因好像也很简单,米脂的女人漂亮,而且风流。
  楚叛儿寻到一处坍塌的城墙,悄悄溜进城,找了家没打烊的客栈钻了进去。
  好在他虽然逃得匆忙,身上还带着那么几两银子。
  伙计和掌柜看见他钻进门的时候,都吃了一惊,以为进来的是哪个庙里的泥塑。等到楚叛儿摸出锭碎银后,这位浑身上下尽是土的不速之客就显得可亲可敬多了。
  有钱好办事。不多时,热腾腾的酒菜上桌,楚叛儿也已洗净了脸上手上的灰土,蛮像个人样了。
  楚叛儿重重呼出一大口浊气,一屁股坐到桌边,端起碗酒就往嘴里倒。
  他实在是饿坏了,也实在是累极了冻坏了。
  酒刚进口,还没咽下去,楚叛儿眼就直了—门外又钻进个泥人来。
  于是这口酒就全喷了出来。楚叛儿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进来的泥人,就是武卷儿。
  伙计和掌柜的面面相觑,不知今晚冲撞了哪家庙里的菩萨,要不这些“神道”们怎么都找来了?
  伙计硬着头皮迎上去,赔笑道:“客官你是打尖还是——-”武卷儿冷冷道:“和他一样。”
  她的手,正指着楚叛儿。
  楚叛儿抹着从鼻孔里流出来的酒,张大口哈着气,点了点头,紧接着就开始打喷嚏,连着打了四五个,眼泪鼻涕一齐流。
  伙计很知趣地抛过一条热手巾,楚叛儿几把抹干净脸,这才清清嗓子道:“她……是和我……一路的,你们……你们给她另置一席。”
  又是一小锭银子抛了过去。
  于是这第二个泥人也可亲可敬了。
  半个时辰过后,武卷儿换了身老板娘的棉袄棉裤,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下楼来了。看来她已洗了个很不错的澡。
  楚叛儿苦着脸坐在老地方喝酒。武卷儿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径自走过他身边,走到另一张桌子边,那里有专门为她准备的酒菜。
  说来说去,楚叛儿终究还是怕了她。
  唉,谁叫她是武卷儿,而他又是楚叛儿呢?谁叫他曾绑架过她呢?
  这都是命啊!
  ※  ※  ※
  天蒙蒙亮的时候,楚叛儿就离开米脂,启程北上了。
  他不愿总背着个凶徒恶棍的帽子亡命天涯,东躲西藏,他不想武多余冤死,不想自己被永远诬陷。
  他要查明武多余被害的真相,他要找出真正的凶手,他要弄清楚设陷阱害他的究竟是什么人。
  要查明真相,只有回榆林。就算有再大的风险,他也必须回去,而且必须尽快赶回去。
  晚去几天,也许叶氏姐弟将远走高飞,程四娘将销声匿迹,而过三眼也许会变成另一张面孔另一种身份。
  他必须赶回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当然了,他不能以楚叛儿的面目回去,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昨晚三更时分就偷偷溜出了那家客栈,摸进了城东的一座什么庙里,偷了全套的僧装,两把戒刀,一只钵盂一挂佛珠,又溜进方丈屋里,找了张空白度牒,胡乱填了,自己取名“无相”,然后将所有的银子放在桌上,悄悄溜了出来。
  他现在已是带发修行的“行者无相”,披散着头发,留着部又大又黑的胡子。
  这胡子是他剪下自己的头发,花了小半个时辰对着镜子粘上去的,这点浅显易学的易容术,还是过三眼教给他的。
  现在他不用怕被别人认出来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闯进榆林城,去找过三眼他们算账。
  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姑且称他为“行者无相”吧!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行者无相”,而且也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得不做“行者无相”。
  行者无相不敢走得太快,走慢了心里又着急,实在是憋气得很。
  离开米脂都快半个时辰了,天已大亮,他才走出十里地。
  后面响起了不紧不慢的马蹄声,行者无相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如果骑者是回家的武卷儿,她会不会认出自己来?
  行者无相非常紧张。如果武卷儿认出了他,他该怎么办?马蹄声越来越近,行者无相的心跳得也就越厉害。
  恰在这时,武卷儿的声音响了起来:“请问大师,可曾看见一个穿黑色锦袍的年青人走过去?”
  她问的是楚叛儿。
  行者无相咳了两声,粗着喉咙道:“不曾见到。”
  话音刚落,武卷儿就已飞身下马,拦住了他。
  行者无相只好低下头,打了个稽首:“女施主这是何意?”
  武卷儿冷冷道:“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昨夜燃灯寺失盗,方丈着我缉拿盗贼而已。”
  怕什么来什么。
  行者无相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的易容术实在不够高明。”
  武卷儿哼了一声。
  行者无相长叹一声,扭头往回走。
  武卷儿喝道:“到哪儿去?”
  行者无相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回米脂,投案自首去。”武卷儿冷笑道:“你若真想自首,就该去榆林。”
  行者无相站住,顿了顿,道:“我没杀你五哥。”
  武卷儿道:“这话骗谁?”
  行者无相又往前走。
  武卷儿道:“是你的轻功快,还是我的马快?你能跑到哪里去?”
  行者无相且行且说:“你别逼我痛下辣手。”
  武卷儿飞身上马,疾冲而至,一鞭抽向他肩头:“我就要逼你。”
  行者无相向旁一侧,让过鞭子,仍旧埋头走路。
  武卷儿似已怒极,提起马鞭没头没脑一阵乱抽:“叫你躲叫你躲叫你躲……”
  行者无相连挨了几下,脖子上火辣辣的。他终于忍不住了。
  一反手,行者无相抓住鞭梢,用力一带,将武卷儿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武卷儿顺势一脚,踢在行者无相屁股上,将他踢得跳了起来,手也松了。
  行者无相就算脾气再好,也忍不下去了。
  一旋身间,一双戒刀已握在手中;行者无相切齿道:“臭丫头,你真想找死?”
  武卷儿又是一鞭子抽了过去:“你混蛋!”
  行者无相左手一刀,如飞旋上,半截马鞭随刀而断,飞出好远。
  武卷儿脸涨得通红,吃惊地瞪着行者无相,似乎不敢相信他真敢对她用刀。
  行者无相冷笑道:“臭丫头,别以为我怕你!平时不惹你是让着你,就凭你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我一只手打。识相的快滚回去,再不滚我就动真格的了。”
  自武卷儿记事以来,她还从未被人这么责骂过、羞辱过。武家刚烈的血液在她体内沸腾,她控制不住了。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是武家的祖训。
  武家女儿不可侮!
  一声厉啸,武卷儿手中的半截马鞭闪电般疾射过来,行者无相挥刀格开时,武卷儿已和身扑上。
  她的双手中,寒光四射,炫得行者无相眼花缭乱。
  娥眉刺!
  行者无相只有退,对付这种奇险的短兵器,他实在没有把握。对武卷儿这种奇险的打法,他也无法应付。
  难道他真的一刀杀了武卷儿?
  难道他肯被武卷儿杀死?
  他什么都不想,他只想脱身,找个地方再换身行头回榆林。
  一旦被武卷儿缠上,那就糟了。
  娥眉刺飞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脱手飞过来。更要命的是,行者无相不知道这不足尺长的利器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方位刺过来。
  双刀在手,他反而不知道怎么用了。实际上他只要狠下心斫几刀,武卷儿非死即伤,可他不能那么做。
  他只好接着后退,越退越快。待到与武卷儿稍稍拉开点距离,突然惊叫了一声。
  “注意身后!”
  武卷儿忍不住回了一下头——背后除了她那匹马,什么也没有。再一回头,行者无相也已无踪无影。
  武卷儿猛一旋身,就见行者无相已落在马鞍上。
  她终于还是上了他的当。
  武卷儿正在愣神的当口,行者无相已策马向来路冲了出去,卷起厚厚的尘土,笼住了武卷儿。
  这小子终究还是溜掉了。
  ※  ※  ※
  行者无相打马疾驰了片刻,米脂城已在前面,想来武卷儿也追不上了。
  行者无相下了马,掉转马头,用刀脊在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夜照狮子疾奔而去。
  进不进米脂城呢?行者无相有点心虚,毕竟他在这城里做了回贼,虽然是“雅贼”,但贼就是贼,是贼就该心虚。
  若是遇见燃灯寺的和尚,认出他这身僧衣是偷的,那就难为情了。
  再说他的度牒是假的,他这个行者也实在没学过什么佛理,很容易穿帮。
  这么一想,行者无相就觉得自己扮行者这码事做得实在不怎么样,而且现已被武卷儿识破了,再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恰好路边有户人家,旁边有间茅厕,行者无相一瞅没人注意他,就很麻利地拐了进去。幸好他昨天穿的衣裳还在,连忙从包袱里取出来换上,又将僧衣鞋帽打成包袱,这才昂然走了出来。
  至于那个钵盂和两把戒刀,他就干脆扔进粪坑里了。
  现在,他已不是行者无相,他还是那个“杀人凶手”楚叛儿,只不过披头散发,多留了部大胡子而已。
  现在他该去哪里好呢?
  楚叛儿觉得很为难很茫然。逃吧,只会越逃离榆林越远,洗脱罪名的可能性就越小,再说了,他的确不是凶手,逃起来显得很没出息。
  可不逃吧,这里离武家的势力范围又很近,很容易被发现。
  思来想去,还是先离开这里好。武卷儿一定会回头追来,他又实在怕这个难缠的女人。
  楚叛儿决定还是先进城。
  城里毕竟人多,人多的地方青皮混混们也多,而只要找到几个青皮,楚叛儿就有办法闹几两银子当路费。
  他身上实在一文钱也没有了。
  米脂的青皮的确不少,楚叛儿不用找就碰到了好几个。这好几个混混看来都很关心楚叛儿。
  楚叛儿刚走近条巷子,他们就慢腾腾地围了过来。
  楚叛儿站着没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露出副憨憨的笑脸。
  一个混混一面用耳挖子剔着耳朵,一面乜斜着楚叛儿,懒洋洋地道:“朋友,想热乎热乎?”
  楚叛儿怔怔望着他,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另一个混混比画了一个这世上的男人都看得懂的手势:“这个,这个。”
  楚叛儿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挖耳朵的混混马上就变了脸,站直了,背着手审贼似地打量着楚叛儿,拖腔拖调地道:“看你的模样,是找人的吧?俺是这里管事的。”
  楚叛儿笑笑,道:“我要找你们老大。”
  几个混混顿时紧张起来,互相使着眼色,一个年轻点的小混混就往巷内跑。
  还是那个挖耳朵的答腔:“你是谁?俺们没有老大。”
  楚叛儿又笑笑。
  挖耳朵的有点火了:“不说你是谁,别想见俺们老大。”
  楚叛儿淡淡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能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几个混混都后退几步,拉开了架式:“你能做啥?”
  楚叛儿向后退了一步,微笑道:“你们自己看了,再掂量掂量。”
  他刚才站过的地上,居然有两只陷进寸余的脚印。
  这手功夫一露,这几个混混都有点傻眼了,居然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就在这时,巷里有人鼓掌:“好功夫!”
  楚叛儿吓了一跳。
  鼓掌赞叹的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漂亮但面冷如霜的女人。
  武卷儿!
  怎么会是武卷儿?
  楚叛儿头大了一圈不止,他实在想不通武卷儿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但很快就“想”通了——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武雄镇!
  楚叛儿知道这回他必须痛下毒手了——他不用看也知道,巷口已被人堵死。
  除了力拼,他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脱困。
  现在楚叛儿最后悔的就是把那两把戒刀扔在茅缸里了。唉,时衰鬼弄人,有什么办法昵?
  站在武雄镇身边的,还有四个人,四个一看派头就知道属“老大”一流的人物。
  楚叛儿听说过这四个人,知道他们是这米脂城里四片街区的老大。他本来是想找其中一位老大,卖一回武功,赚点盘缠的。
  没想到武家人下手这么快。
  武雄镇铁青着脸,冷笑道:“你以为化了装,就可以逃掉吗?做梦!”
  楚叛儿轻轻一叹。
  西城老大最着牙花子,吸着气道:“哎呀呀,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楚少侠呀?啧啧啧,看不出,看不出!”
  南城老大啐道:“都说江南楚叛儿是条好汉,原来竟是这么个见利忘义、卑鄙无耻的混球!”
  东城老大叹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北城老大虽没骂人,但那副鄙夷厌恶的神态却一望而可知他对楚叛儿的印象恶劣到什么程度。
  楚叛儿昂然道:“各位,我要拼命了。待会儿下手重了,伤了哪位,别怪我不留情面。”
  话说完,楚叛儿就真的开始拼命了。
  既然只有先拼命才能活命,那就只有拼了。
  楚叛儿猛一转身,拼命往墙上一撞。“轰隆”一声巨响,小巷里顿时灰土飞扬,砖石横飞。楚叛儿就是这么拼命的。
  众人都惊呆了。
  楚叛儿刚才那几句话一说,众人都以为他是要狗急跳墙,困兽犹斗。所以,在楚叛儿转身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武卷儿和武雄镇,都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全神戒备以防备楚叛儿狗急跳墙。
  楚叛儿没有跳墙,他只是将墙撞开了一个大洞而已。
  武雄镇怒吼起来:“快追!抓住这狗杂种!”
  东城老大惊魂稍定,道:“武大侠请放心,米脂城统共就这么大,不怕他跑上天去,倒是四门不可不先封锁。”
  西城老大也道:“不错,只要他不出城,迟早被捉。”
  话音未落,武雄镇已惊叫起来:“卷儿——”
  武卷儿已不在巷中。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武卷儿奋不顾身,追赶楚叛儿去了。
  武雄镇一跺脚,径自冲进了那个大洞。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洞口,看看守在巷口的喽罗们,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楚叛儿的确够狠,他们惹不起,墙上这个洞口就是证明。
  而武家也的确势大,他们虽远在米脂,也不敢得罪武家。
  东城老大终究还是明智些,道:“我们还是分头四处搜捕,谁一旦先发现楚叛儿,马上高声呐喊。”
  南城老大大悟道:“不错,不错!把他赶出城最好。”
  众人顿时也都领悟了这个两不得罪的好办法,一哄而散,呼啸而去。
  刹那间,米脂城里就鸡飞狗跳,哭爹叫娘,闹得乌烟瘴气。
  楚叛儿破墙而逃,逢门则钻,遇墙则跳,吓得那些居户们嗷嗷直叫,以为闯来了强盗。
  幸好这“强盗”抢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路,抢出一条逃生之路。
  这“强盗”刚没影,紧接着便又撞进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强盗”,这女贼前脚刚出门,马上又是一条铁塔般的猛汉一冲而至,又一冲而去。
  这是怎么了,莫不成是闹兵灾?居户们栗栗相向,作声不得。
  楚叛儿沿途打翻了十几个米脂的青皮,好容易逃到城门,又遇上把门的几个号兵拦住不让他出去,又有两个号兵抢着去关城门。
  身后武卷儿大叫道:“他是杀人凶手,别放他出城!”
  武雄镇的吼声也已不远:“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过往的行人顿时乱成一片,乱拥乱撞乱挤,做小生意的也忙着收摊,关门的兵丁站不住脚,城门没法关上。城头上的兵丁都已开始拉吊桥。
  楚叛儿顾不得多想,顺手夺过一根白腊杆,将几个兵丁扫倒,就往城门口冲。迎面挤来的行人被他两手连推,东一游,西一晃,已赶上已斜斜立起的吊桥,紧跑几步,纵身一跃,已如飞鸟般落在城濠那边。
  武卷儿却已被对面拥来的人挡住了,虽然没被挤着撞着,但也没敢硬从人缝里往外挤。
  她可毕竟是个大姑娘啊!
  等到武雄镇护着她抢到城外时,楚叛儿身影已变得极小,再待一会,就已不见。
  武雄镇气得两眼发直,半晌才匀过一口气来,愤愤道:“又被这王八蛋跑了!”
  武卷儿脸色雪白,神情冷得可怕:“大哥,你真以为他是凶手?”
  武雄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卷儿你说什么?”
  武卷儿冷冷道:“你以为五哥真是他杀的?”
  武雄镇大怒道:“不是他杀的是谁杀的?有那么多人亲眼看见他杀人,你还要替他辩护?你简直、简直……”
  武卷儿森然道:“你说下去,我简直什么?”
  武雄镇牙齿咬得咯咯响,但终于还是没说下去。
  武卷儿叹了口气,轻轻道:“大哥,若是有人买动米脂这几个老大,说你杀了人,别人也会相信的。”
  武雄镇哼了一声。
  武卷儿道:“过三眼、叶家姐弟和程四娘这四个人,分开来一个一个和楚叛儿比,你更相信谁?”
  武雄镇又哼了一声。
  武卷儿叹道:“你当然更相信楚叛儿,可当这四个人都指证楚叛儿杀了五哥,你就不得不相信了。三人成市虎,就是这个道理。”
  武雄镇忍不住低吼起来:“卷儿,你、你简直……简直太过分了!”
  武卷儿缓缓摇头,道:“大哥,五哥惨遭杀害,我会不悲痛?但如果我们放过了杀死五哥的真凶,五哥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瞑目的。”
  武雄镇悲愤地道:“楚叛儿就是真凶!”
  武卷儿平静地道:“他不是。”
  武雄镇瞋目切齿道:“你对他有意思,所以你才护着他,是不是?你连你亲哥哥的命都可以送在他手里,是不是?”
  武卷儿居然还是很平静,只是脸更白了:“不是!”
  武雄镇大喝道:“那为什么?”
  武卷儿道:“因为我知道他做不出这种事,我知道他是哪种人。”
  武雄镇气极:“他是哪种人?”
  武卷儿眺望着远方,半晌才轻轻一叹道:“他是个没出息的人。”
  第五回 黎明之血
  秃老雕武神功这两天反常得出奇。
  老年丧子,向来被视为人生三大惨事之一,武神功这两天面上却少有戚容。凶手逍遥法外,对于苦主来说,绝对是一件切齿扼腕的恨事,武神功这两天却很少有发怒的时候。
  他一直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房间里,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安安静静地想着心事,除了武卷儿和小三儿,他谁也不见。
  小三儿有回偷偷对武雄镇道:“爷爷只怕……只怕有点……有点不对头了。”
  武雄镇吃惊得要命。小三儿叹道:“爷爷他一个坐在那里发呆,跟他说话,他也好像听不见。”
  武雄镇急着要冲进去探视,小三儿连忙扯住,苦笑道:“爷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武雄镇当然知道。
  小三儿又道:“爷爷只和卷儿姑姑说话,可又偏偏不让我听。卷儿姑姑一进门,爷爷就赶我出来。”
  武雄镇无计可施。他也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向父亲禀报,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老人家拿主意,可老人家就是不肯见他。
  他想通过武卷儿禀报,也想从武卷儿口中探知父亲现在的想法,当然更想知道父亲和幺妹密谋些什么。
  武卷儿不理他。
  武雄镇废然长叹,他知道在米脂说过的话伤了妹子的心。唉,怎么就没有人想过,他武雄镇是不是也会伤心呢?
  兄弟的尸首还没入土,凶手还没捉到,一切的一切都乱成一团糟。偏偏父亲又不出来坐镇,偏偏他又不敢擅作主张,你说武雄镇有多难?
  有了难处还没处诉,岂非更难?
  武雄镇简直都有点心力交瘁了。
  偏偏还有人要捣蛋。
  捣蛋的人,当然只可能是秦川。
  秦川的破锣嗓子吼叫起来,十里外的人都能听见。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放我出去!秦大爷要告你们个滥加私刑,非法监禁……武神功,放我出去!”
  武翠娥捂着耳朵,苦着脸道:“死人,叫那么响做什么?人家耳朵都震聋了!”
  秦川双手摇着铁栅栏,摇得叮当乱响:“震聋了你更好!”
  武翠娥瞟着他,娇着声音道:“又不是人家要关你进去的,你对人家吼什么嘛?难道人家不想和你……”
  秦川怒喝道:“打住,打住!你以后不要这样子和我说话,我听不惯。”
  武翠娥好像很委屈似地道:“可你那天晚上不是说人家这么说话好听吗?”
  秦川连忙往回缩,一直缩到墙角,抱着脑袋坐了下来,叹道:“我这是受的什么罪哟,唉,唉,他妈的楚叛儿,你倒跑了,留爷爷顶缸。”
  武翠娥笑道:“他知道我干爹不会为难你的。”
  秦川腾身跃起,大声道:“这还不算为难我吗?还要怎么样才算为难我呢?”
  武翠娥道:“你跟我说也没用呀,就这么耗着吧,反正我有的是闲工夫,我还正愁没事打发呢!”
  秦川差点没气晕过去。
  ※  ※  ※
  武卷儿轻轻道:“爹爹,咱们是不是先将叶氏姐弟他们抓起来?”
  武神功摇头。
  武卷儿喃喃道:“一旦他们逃走了,再找起来就会很难。现在的办法只能拖住他们三五天,他们要走,我们是没理由留难人家的。”
  武神功还是摇头。
  武卷儿也不出声了。
  半晌,武神功才叹道:“这件事的确很棘手,就算我们有办法留他们一年半载,只怕也难找出真凶。”
  武卷儿微微颌首。
  武神功慢慢从椅中站起,踱了几步,道:“也许楚叛儿可以帮这个忙。”
  武卷儿苦笑道:“只可惜我们现在根本找不到他。”
  武神功道:“只要肯找,总能找得到。但彼此之间误会太深,他肯不肯帮这个忙,实在很难说。”
  武卷儿道:“他一定肯。”
  武神功看看她,淡淡道:“你这么肯定?”
  武卷儿苍白的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晕:“他虽然很没出息,但不糊涂。”
  “哦?”
  武卷儿垂下头,轻声道:“他在米脂改扮头陀想潜回榆林,目的当然是想寻找真凶。惟有找到真凶,他背的黑锅才能卸掉。”
  “这些我知道。还有吗?”
  “楚叛儿他……他一向都很有办法的。比方说那天他面对我们这么多人,居然可以逃掉,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武神功冷冷道:“也许能,也许不能。”
  武卷儿头垂得更低。
  武神功道:“焉知你不是故意让他擒住的呢?”
  武卷儿樱唇嗫嚅了半晌,才红着脸低声道:“我……我……当时……”
  武神功道:“你当时怎样?”
  武卷儿道:“当时我就觉得,过三眼、程四娘和叶氏姐弟的话不可信,所以我就……就……”
  武神功道:“你为什么觉得他们的话不可信。”
  武卷儿垂首道:“楚叛儿不是那种人。”
  武神功追问道:“哪种人?”
  武卷儿道:“贪图神兵利器、武功秘籍、重宝奇珍的人。”
  武神功道:“你凭什么认为他不是这种人?”
  武卷儿咬着唇不说话。
  武神功森然道:“就算他不是这种人,你也不应该助他逃走。”
  武卷儿还是不说话。
  武神功的声音和缓了许多:“如果他那天束手就擒,有许多事情都好办。我们可以让他和过三眼他们当面对质,也可以偷偷放他出去逼审他们。”
  武卷儿幽幽道:“爹爹,那天的阵仗,他必死无疑。”
  确实如此,如果武卷儿不助楚叛儿逃走,的确必死无疑。只可惜她这番好心,楚叛儿还不知道呢。
  武神功叹了口气,坐回椅中,道:“你很关心他,是不是?”武卷儿不答。
  武神功道:“可据我所知,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坏,是不是?”
  武卷儿又开始咬嘴唇。
  武神功叹道:“好啦,先不谈这些,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武卷儿道:“不知道。”
  ※  ※  ※
  过三眼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否则她就不可能活到现在,她也许十四岁的时候就已上吊自杀了。
  她已四十岁了,她还活着,而且活得也不算很差。
  她享过许多别人连做梦都无法享到的福,也受到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苦;她曾在江湖上打过无数个滚,经历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事,见识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人;她曾经被各种各样的阴谋陷害过,也曾为别人设过许多陷阱;她知恩图报过,也忘恩负义过。
  对于她来说,世间并没有什么善与恶,万事万物都一样,就是那么回事。
  你可以说她豁达、凡事看得开,也可以说她麻木不仁,毫无良心。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只知道她已看透了这个世间。
  她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她也有一副永不生锈的脑筋。
  她并没有把楚叛儿看作什么了不起的朋友,她并没有觉得自己“陷害”楚叛儿是什么太大的错误。
  她之所以现在如此愤怒、彷徨、不知所措,完全是因为她的姐妹,她苦命的姐妹。
  她们是她魂牵梦萦的人,刻骨铭心的过去。
  那些美丽风流、娇媚开朗的女孩子,是她亲自养大的,她们就好像是她的女儿,她的情人,她的命。
  她要报仇!
  她要找到杀害她们的真凶,她要让那些凶手们死无葬身之地!
  下一步该怎么走?
  ※  ※  ※
  程四娘一直很恍惚。
  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却连有人走到她面前都看不见。那双原本明媚的眸子就像是薄雾里的花,充满了梦幻般的神采。
  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江南,回到了山温水软鸟语花香的江南;她好像看见了她的姐妹们,她们在青草地上欢笑嬉闹,斗草打秋千……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一个年轻人沉静地站在她面前,听她说话,她却悄悄凑上去,在他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
  青春流逝得真快啊!
  人生真的像梦吗?
  不,不像!
  梦会遗忘,人生却不会,每一道伤痕和每一个笑容都不会被遗忘,只要你肯去回想,它就会来,悄悄站在你身旁。
  人生像什么?
  人生像一棵树。
  树会老,会枯,会萧瑟得不剩一片叶子。可只要你锯开,你就会看到,每一个春天留下的清清楚楚的足迹。
  这就是年轮。
  程四娘已被“锯”开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她怎么能不恍惚呢?
  ※  ※  ※
  叶晴亭和叶晴雪还住在四海客栈的客房里。
  武家已“婉言”将他们留了下来,原因似乎很简单——衙门里对武多余被杀一案还有一些疑问,正凶也还未曾缉到,还需要叶家姐弟多住几天,准备一下证词。
  既然是官府出了面,叶家姐弟没法不答应。“民不和官斗”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叶晴亭仰躺在床上,眉头皱得紧紧的,很显然,他也很苦恼,他也在想办法。
  整天被“软禁”在这家客栈里,整天都被人监视着,日子不可能好过。他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怎么能呆在这边塞苦寒之地混日子?
  但他想不出什么既不得罪武家又不得罪官府的好办法。
  叶晴雪笼着炭火,心事重重地垂着眼睑,但等她站起身转向叶晴亭时,面上的表情就变得又柔媚又开朗,就好像她一点心事也没有似的。
  她盈盈坐在他身边,柔声道:“要不要我下去弄点酒菜来?”
  叶晴亭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微笑道:“都快三更天了,上哪里弄酒菜去?”
  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放在她大腿上慢慢抚摸起来:“雪姐,进被来暖和暖和吧!”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那一盆红红的炭火在黑暗中泛着温暖的红光,叶晴雪的眸子里竟也燃起了明亮的火花。
  “我……”
  叶晴亭轻笑道:“那天错怪了你,你不想让我赔礼道歉?”
  叶睛雪柔顺地脱下自己的衣衫,打开自己的头发,她的胴体在暗红的火光中熠熠闪亮。
  叶晴亭轻轻道:“雪姐,你真美。”
  叶晴雪偎上床,掀起被角,鱼儿一般钻进了被窝。
  她的胴体很凉很滑,像一匹缎子。
  叶晴亭的手伸过来,放到了她小巧结实的胸脯上,她轻轻颤抖,如波动的缎子。
  他凑在她耳边,悄悄道:“雪姐!”
  叶晴雪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叶晴亭的手滑到她腰间,将她搂向自己,面对面贴紧,柔声道:“婆婆把你给我了,对不对?”
  叶晴雪颤声道:“对。”
  叶晴亭轻轻捏着她,悄笑道:“婆婆也说过,从此后你就是我的了,包括你的命,你的身子。”
  叶晴雪抖得更厉害了:“可……可……”
  “可什么?”
  “婆婆说……说公子你……还……还小,吩咐我不……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勾引公子。”
  叶晴亭的手指缓缓挠着她波动的背脊:“可婆婆没说不允许我勾引你,对不对?”
  叶晴雪挣扎着,两手推着他肩头,但她的手显然没有力量,她的挣扎也不激烈:“婆婆说过,我不敢,我不……”
  叶晴亭笑道:“但我们这几个月来,一直是这么睡的啊?”
  叶晴雪好像快要哭了:“婆婆吩咐的,吩咐过的我可以做,可……”
  叶晴亭牵过她一只手,牵了下去:“你以为我小是吗?”
  他真的不小了,甚至可以说很大、很成熟了。叶晴亭的小手涨得满满的,手心热热的沁出了汗。
  她简直不想松开他了,她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如一团魔火;烧向她全身。
  的确,这几个月来他们的确是这么睡的,不过,一直都是她赤裸着躺在那里,而他则穿戴整齐练功。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功夫,她不知道名称,也不知道那种功夫究竟用来作什么用,有没有用。
  她只是一个婢女,她的老主人将她送给了这个少年公子,就是要她助他练那门功夫的。
  她必须服从。
  上百个夜晚,她赤裸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忽冷忽热,热起来如坐蒸笼,冷起来如浸冰雪,她想喊叫都叫不出声。
  可她从未抱怨过,只要他朝她看一眼,微微一笑,忠诚、崇拜、爱慕的意念就填满了胸臆。
  现在,她可以献身于他了。
  叶晴雪的心里,充满了欣喜和骄傲。她没有羞涩和矫情,只有献身的狂热。
  他伸出胳膊,让她枕在他肩上,他的一只手撩逗着她的乳头。他向她俯过身去,轻轻吻着她柔柔的唇。
  他说:“我的功夫已经练成了。雪姐,你以后可以不再受那种苦了。”
  她痴痴地嗯了一声,凑上去亲他。实际上她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他说什么都一样。他的声音真好听。
  ※  ※  ※
  楚叛儿逃到了绥德,结果刚进城不久,就被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是绥德马家的人。
  绥德马家在绥德的势力,一如武家在榆林。楚叛儿只好接着逃命。
  打倒了十七八条大汉,挨了一刀一剑外加三闷棍六拳,楚叛儿终于捡回一条命,浴血冲出了马家的包围。
  当天夜里,楚叛儿强忍着伤痛逃到吴堡,混过了黄河。
  就算在过河时,他也差点被人认出来,惊得他出了好几身冷汗。
  在渡口就有黄河老船帮的几名好手盘查行客,而且专拣穿黑衣的年轻人审问。
  幸好楚叛儿因为受伤,曾躲到一个野郎中家求药,顺带买了一身衣裳,而且他面带病容,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居然蒙混过了关。
  当然了,买衣求药是要花钱的。楚叛儿在绥德逃命时,曾误打误撞进了钱庄,二话不说捞了一把银票。
  这把银票有多少?他后来一数才吓了一跳——他居然抢劫了三千两银子!
  本来他还有点心里不安,但伤口一痛,这种不安就烟消云散,变成了理所当然。
  马家既然伤了他,赔点钱也是应该的———他毕竟是被冤枉的嘛!
  逃过黄河之后,楚叛儿安心了许多,一想到榆林远在河西,他就有一种非常愉快、非常轻松的感觉。
  远离是非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可以说,他不过刚觉得有点轻松,有点愉快,就很快被一种深沉的愤怒控制了。
  逃命绝对不是办法!
  他是冤枉的。他必须把别人泼来的污水洗掉,必须把别人硬扣给他的黑锅扔掉。
  他还要做人!
  他可以不在乎别人骂他是“混蛋”、“王八羔子”、“二百五十一”,但他绝对不能容忍别人指责他杀害朋友、是个贪婪卑鄙的小人。
  他还是要回榆林!
  楚叛儿只在柳林歇了一夜,重新包扎了伤口,买了些衣物酒食,雇了辆大车向北走。
  他需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一想,做出一个谨慎周详细致缜密的计划来。
  现在该是他好好用用脑筋的时候了。
  大车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走着,车厢里的楚叛儿也昏昏欲睡。
  车是好车,马是骏马,本不该走这么慢的,可赶车的“老西”心里有气,楚叛儿也没法。
  车钱是给了不少,可这位老西心疼牲口,再说道儿也难走,又是赶夜路,老西心里一犯嘀咕,鞭子就挥慢了点。
  虽说走得慢误事,却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楚叛儿有充足的时间动脑筋。
  他在动脑筋算计河那边的人,路边也有人在动脑筋算计他。
  一声暴喝在前面炸开——
  “哈!”
  赶车的老西二话没说,先拉住了缰绳。既已赶了几十年的车,这种情形每年当然都少不了碰上一两回,一回生二回熟,想必他也习惯了。
  果然,路边草丛中蹿出七八条大汉,拦在了路当中,有的拎刀有的执棍,一望可知是剪径的毛贼。
  老西倒很镇定:“各位大爷有何吩咐?”
  毛贼中有人喝道:“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
  天南地北的劫匪,都会这么几句话。
  老西道:“各位好汉爷,小老儿是穷赶车的,你们要找,就找坐车的吧!”
  楚叛儿掀开车帘,看了看那几位好汉爷,叹了口气,道:“各位真是辛苦,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做生意。”
  那七八个好汉似乎没料到赶车的坐车的都十分镇定,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楚叛儿叹道:“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山不转水转,难免日后会有个见面的机会。各位朋友高高手,让兄弟过去,兄弟也不会亏待了朋友。”
  这几句话一说,那几位朋友更发愣了——怎么着,光棍碰上没皮柴了?
  楚叛儿等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好汉喝道:“你说得倒轻巧!要过去可以,银子留下,车马归俺们!”
  楚叛儿慢悠悠地道:“这话是你说的?”
  那人怒道:“是俺说的,俺担着!你想咋样?”
  楚叛儿还是不愠不火的:“我也不想咋样。各位,都是道上同源,我也不想绝了你们生路,你们最好也卖我这个交情,花花轿子人抬人,可别硬往死路上挤。”
  那人咆哮起来:“你个兔羔子!咋的,想犯横?兄弟们,上!”
  “上”字刚出口,那人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身子都被打飘了起来。
  其余几位好汉刚愣了愣神,还没来得及举刀舞棍,就全被打趴下了,不是被扫一腿,就是吃了老拳。
  楚叛儿笑道:“各位,别装死狗了,伤的没那么厉害。往路边挪挪,让个道儿吧?”
  那些好汉们顿时哼哼哟哟起来,似乎直到这时才晓得痛。
  第一个被打倒的人也是第一个爬起来的人,他的动作非常灵活,看样子伤得并不重。
  他的声音却有点虚飘飘的:“好小子!有种的,留下万儿来!”
  楚叛儿笑道:“干什么?”
  这时候,一直抱着鞭子缩在老羊皮袄里看热闹的老西开口了。
  “小崔,见好就收吧!非得闹出人命来你才高兴?”
  那人声音一下拔高了:“你是谁?”
  老西慢吞吞地道:“俺是谁并不重要,俺晓得你是谁就行了。你是不是觉得绝招还没使出来,不服气是不?”
  那人不说话了。
  老西冷冷一笑,道:“冲你今日没使绊马索、陷马坑的份儿上,俺今日也不难为你,你要是不服,只管动手,不过俺先提个醒,你小子要敢犯横,黄河边就没你‘一腿撩阴走天下'这号人了。”
  抱在他怀里的鞭子忽然颤悠了一下,“啪”的一声响,又脆又亮,火爆爆的。
  小崔和那些好汉顿时像遭雷击一样,僵了一僵,全都跪下了。
  “潘爷饶命啊!”
  “潘爷,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罪该万死。”
  “潘爷……”
  老西喝道:“啰哩啰嗦做什么?都给俺滚得远远的!丢人现眼!”
  小崔连连道:“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潘爷你息怒,千万息怒。”
  “啪啪啪”。
  三鞭响过,小崔等人已消失在草丛中。
  楚叛儿爬上车,微笑道:“多谢。”
  老西冷冷哼了一声:“不客气。”
  大车又动了,当然,跑得仍然很慢。赶车的和坐车的也仍然保持沉默。
  楚叛儿终于先憋不住了,掀帘问道:“老兄,看得出在这一带,你是老大。”
  老西懒洋洋地道:“老大?什么意思?”
  楚叛儿道:“老大的意思就是说,别人遇见你老兄,就只有磕头的份儿。”
  老西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俺是强盗头子?”
  楚叛儿道:“不错。”
  老西道:“不错个屁!俺要是强盗头子,何苦还吃摇鞭子的苦饭?”
  楚叛儿缓缓道:“大响马偶尔扮一回赶车的,也是有的。”
  老西又冷笑道:“是吗?”
  楚叛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说,武神功的英雄帖已经撒到河这边了?”
  老西闷声闷气地道:“昨天上午就到了。”
  楚叛儿道:“这么说,你老兄是专程在柳林等我的?”
  老西道:“你可以这么想。”
  楚叛儿苦笑道:“难怪我这么有福气,想雇辆车,叫一声就有,而且这么漂亮。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才对。”
  老西道:“想到了又能怎样?”
  楚叛儿道:“也不能怎样,但至少我可以不上你这辆车。”
  老西冷笑道:“除了俺这辆车,你还看见有其他的没有?”
  果然没有。
  老西道:“除了俺这辆车,谁敢拉你?”
  楚叛儿只好苦笑。
  老西的话倒多了起来:“你凭什么认定俺是大响马?”
  楚叛儿叹道:“那个什么‘一腿撩阴走天下’的小崔既然手下有那么几号兄弟,想必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能镇住他的人不太多吧?”
  老西嘿嘿一笑,道:“你不就把他们给镇住了?”
  楚叛儿道:“那不同。”
  老西道:“有什么不同?”
  楚叛儿道:“我还没有骂他们‘丢人现眼’的资格。”
  老西大笑起来:“不错,不错。楚叛儿不愧是楚叛儿,的确够聪明。”
  楚叛儿苦笑道:“我不聪明。我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弄得这么狼狈了。”
  老西笑道:“武神功的儿子,的确不是好杀的。”
  楚叛儿叹道:“你准备把我怎么办?”
  老西悠悠道:“还能怎么办?你也知道,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既然武老秃肯花钱,俺为什么不要。”
  楚叛儿自己倒吃了一惊:“五万两?我居然值五万两?”
  老西笑道:“年轻人,妄自尊大固然不好,妄自菲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武老秃既然出了这个价,想必你也值这么多。”
  看样子,他是吃定这五万两银子了,他似乎已将重伤在身的楚叛儿看作了落进陷阱的一头狼。
  楚叛儿清楚,这位老西并非盲目乐观。楚叛儿知道这位老西的分量。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位老西极有可能是西北黑道上著名的匪首潘造化。
  据说这位潘造化七岁习武,十一岁杀人,十四岁开始参与
  领导吕梁群盗,十八岁正式成为龙头老大,至今已历二十余载,尚无人能对其地位有所威胁。
  据说这位潘造化一身内外功夫出神入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他最喜欢用的武器是长鞭——
  车夫的长鞭。
  “堂上聚四海奇士,手下无三鞭之敌”,这就是别人称赞潘造化时说过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对手,楚叛儿还有什么希望呢?
  这不是才脱虎口,又进狼窝了吗?
  楚叛儿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想这个老西也许凑巧不是潘造化。
  于是他问:“老兄是——”
  老西甩了一个清脆的响鞭,悠然道:“俺姓潘,潘造化。”
  楚叛儿差点没一头栽下车去。
  果然是潘造化——吕梁十八寨的总寨主潘造化。
  “幸会,幸……会!”
  ※  ※  ※
  春风楼。黎明前。
  黎明前的春风楼要多安详有多安详,静悄悄的一点人声也没有。
  而榆林城已渐渐有苏醒的迹象——豆腐店、烧饼铺子里已亮起了灯光,街上也不时有个把人准备忙生计了。
  更夫刘大爷例行公事地敲完了五更,缩着脖子笼着手慢吞吞地往家走。
  榆林城不少人都知道刘大爷和春风楼里做饭的杨婶有那
  么点事儿。刘大爷打完更后,一般都要绕道拐进春风楼里大厨房,而杨婶则总是很体贴很心疼地为他端上碗热豆浆,准备好煎饼,刘大爷吃完之后,回家还能睡个回笼觉。
  刘大爷老伴没了,杨婶是个寡妇,他们的事也不是没人嚼舌头,可也嚼不出啥花样来。日子一长,大家也都惯了。
  杨婶在春风楼里是睡得最晚的一个人,她总是黎明时才睡觉,睡到中午起来准备午饭。
  春风楼里洗洗涮涮的事,够她忙的。
  当然了,杨婶是个本分人,她为刘大爷准备的吃喝都是她自己掏钱买的。
  春风楼后门斜对门是家豆腐店。正对门是卖煎饼的。生意做久了,大家也都成了熟人朋友,每天这时候,豆腐店的伙计志德就跛着条腿,送过一茶壶鲜豆浆来,卖煎饼的老丘也会打发老伴送两套煎饼过来。送来了,坐下聊几句,喝口热茶,再起身慢腾腾地回去。
  今天照旧。
  鸡叫三遍,志德回店了,老丘老伴也翅趄着进了自家门,然后刘大爷打着饱嗝,慢慢出了门。
  天很黑。
  刘大爷当然没有发现,墙角下伏着一个人,那个人悄无声息地闪进了春风楼。
  ※  ※  ※
  黎明前是睡觉最香的时候。
  过三眼就睡得很香。
  窗上蒙着厚厚的棉被,门后钉着厚厚的皮垫,房中还坐着盆炭火。
  像过三眼这么会保养的人,榆林城里还真不算多。
  炭火虽已将尽,屋里还是很热。在这样暖和的地方睡觉,当然不用穿太多衣服。
  一只红烛静静地燃着,照着炕上熟睡的过三眼。
  过三眼只盖着床毯子,赤裸的胳膊伸在外面,雪白丰满,一条腿支着,烛光涂在光滑颀长的腿上,分外诱人。
  她的胸脯在毯子下明显地凸了起来,如并峙的两座山峰。过三眼的确是个女人,而且的确是个相当诱人的女人。
  只可惜,这国色生香的景色被禁锢在这卧室里,没有人能欣赏到,就算你想偷窥都找不到一条缝儿。
  人虽不能欣赏,烟却可以。
  一股股青烟忽然从门窗里飘了进来,而且,越来越浓。
  炕上的过三眼没有醒过来。
  她也永远不会醒了。
  ※  ※  ※
  黑影一闪,掠过了厨房门,正在关门的杨婶根本没有察觉。
  累了一夜,杨婶已经很累很困,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了。
  杨婶拴好门,打着哈欠走到里间,往炕上一倒,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黑影幽灵一般飘向后院的那座小楼,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就已轻轻巧巧地到了程四娘门前。
  房里程四娘的呼吸轻柔绵长。
  黑影口中轻轻吹了声口哨。房里程四娘似有所觉,呼吸声微顿了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两条小蛇蜿蜒着从黑影身上游下来,从门下游了进去。
  黑影消失,转瞬已在墙外。
  片刻,程四娘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回荡在榆林城上空。
  “啊—”
  叶晴亭惊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甚至连动都懒得动。叶晴雪醒来想挣扎起身时,他干脆翻身压住她,低声道:“别出声。”
  叶晴雪惊魂未定:“是谁……谁在叫,这么凄惨?”
  叶晴亭淡淡道:“管她是谁。”
  叶晴雪不说话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她镇定的力量。
  他亲亲她肿起的唇,悄悄笑道:“五更才过,还有好一会儿睡呢。”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他对她的“命令”。而她的欲火也被他点燃了。
  她已经忘记了一个事实——他才十四岁。
  虽然他实在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可的的确确他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的魔鬼。
  ※  ※  ※
  楚叛儿长长嘘了口气,道:“快天亮了是吧?”
  潘造化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不错。天快亮了,我们也快到了。”
  楚叛儿道:“我记得你的喽罗们占据在吕梁山,怎么在黄河边上也有你的黑窝?”
  潘造化哈哈笑道:“北七南六,哪个省没俺的堂口?你以为劫道这碗饭好吃?全靠消息灵通啊!”
  楚叛儿道:“久闻你潘家世代为匪,也不知是真是假。”
  潘造化甩了个响鞭,自豪地道:“哪还有假?从唐朝算起,也有快二十代了。”
  楚叛儿叹道:“佩服,佩服!”
  若你遇见一位世代为匪的人,你是不是也会佩服?
  俗话说的好:“富贵不传三代”。无论你挣下多大的家私,传到你曾孙辈上,肯定已没多少了。
  同样,做强盗也很少有超过三代的,不管怎么说,做强盗是件很没面子、很辱没门风、很让人瞧不起的事,偶一为之尚情有可原,做一辈子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大部分强盗在抢够了钱财之后,都会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做点正当生意,那么,几十年一过,谁也不知道你的钱来路不明了。
  子承父志为强盗的,已经不多。像潘家这种二十多代啸居山林的人家,只能说他们有做强盗的瘾了。
  能够如此“锲而不舍”,也实在值得潘家的人自豪。
  潘造化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其实做俺们这一行的实在够亏。天下谁没做过一星半点强盗生意?偏偏就俺们名声不好!俺记得小时候读书,古时候有个什么‘子’说了一句话,叫俺非常服气,他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同样是做强盗,结果就不一样。他奶奶的!”
  楚叛儿道:“高见,高见。”
  潘造化顿了顿,缓缓道:“俺说老弟,你可不太像是肯杀朋友的人。”
  楚叛儿愕然。
  潘造化沉声道:“俺在道上也算混久了。俺的招子从来没看错过人,跟你聊了这一路,俺大概也晓得了你的为人。”
  楚叛儿很有点感动。他没想到,强盗堆里居然会有自己的知己。
  潘造化道:“俺只要你一句话,这他奶奶的,五万两俺就不要了。咋样?”
  楚叛儿更感动了,他几乎就要答应潘造化了。
  但他没有。
  他不想去做强盗,他从来就没起过去做强盗的念头。
  他宁愿被潘造化送到榆林,也不愿去吕梁落草。就算他此去榆林必死无疑,他也不后悔。
  潘造化等了一会儿,听楚叛儿不吱声,长叹道:“好啦,俺也不强求你,刚才的话,你就只当是俺没说好啦!”
  楚叛儿道:“但无论如何,我得谢谢你。”
  潘造化大笑起来:“谢俺?哈哈,你可千万别谢俺。俺这就押你去换银子呢!”
  楚叛儿道:“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这几天来你是第一个相信我无辜的人。”
  潘造化笑声一冷:“也是第一个捉住你的人。”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大车停在了临县城外的一家大院门前。
  潘造化长长嘘了口气,回头笑道:“到啦,下车吧!”
  楚叛儿掀帘跳下车,小心地活动着酸麻疼痛的身子,道:“不小啊。”
  潘造化道:“好几十号人马,小了装得下吗?”
  楚叛儿道:“你是不是来早了点?他们还在睡觉。”
  潘造化眉头皱了起来:“连个放哨的都没有,他奶奶的小舅子!这么没警性儿,连老子来了都不知道。”
  “啪啪啪”又是三声响鞭。
  院子里顿时就炸了锅——
  “潘爷来了!”
  “是潘爷!”
  “奶奶的,裤子给俺!”
  “鞋呢?鞋呢?!”
  “……”
  ……
  潘造化打雷般吼了起来:“都他奶奶的出来!快!”
  吼声方落,紧接着就是一阵大响,每扇门里都冲出了几个人,有的光着膀子,有的裤子穿了一半,有的干脆光溜溜的。
  潘造化一脚踹开大门,腾腾腾大步走了进去,抡起鞭子一通乱抽:“叫你睡懒觉!叫你睡……”
  喽罗们一个一个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楚叛儿站在门边,又吃惊又好笑。
  潘造化忽然停手,瞪着西厢房大吼起来:“哪个兔崽子躲在里头?出来!”
  西厢房里没人跑出来,跑出来的是低低的笑声,女人的笑声。
  潘造化冷笑着走了过去:“好啊!还有人敢带窑姐儿进来!”
  西厢房里顿时叫起来:“爹!”
  潘造化站住,回头吼道:“谁把闺女带来了?是谁的闺女?”
  “嘭”一声响,西厢房的窗户破了一个大洞,一张凶狠的脸出现在洞口。
  “你的闺女会是谁养的?”
  潘造化一回头,脸都黑了:“是你?”
  那张脸还在尖叫:“是俺是俺!是俺怎么了?俺还光着脏你就逼俺出去,你是要你亲闺女卖大炕!”
  听听,这叫什么话?
  楚叛儿吃惊得合不拢嘴,这么泼的闺女,他还真是第一回见到。
  潘造化气得直哆嗦,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个刚刚被强盗洗劫一空的人。
  楚叛儿叹着气摇了摇头。他真想不通潘造化是怎么领导群伦的。
  一口气还没叹一半,楚叛儿就听见西厢房里的尖叫声在飞快地逼近。
  “你叹什么鸟气摇什么鸟头?!”
  一团火红的影子从西厢房窗口闪出,眨眼间就卷到了楚叛儿面前。
  楚叛儿来不及思索,本能地竭尽全力朝那团红影打了一拳。
  一拳着肉!
  与此同时,楚叛儿左肩上一凉。
  红影倒飞,伴着凄厉叫声:“嗷———”
  楚叛儿耳朵被震得发麻,眼前发黑,连忙伸手去扶门框。他伸的是左手。
  闪电般袭来的剧痛使他浑身抽搐起来,再也无力支撑,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他的左肩已被一柄匕首扎穿。
  潘造化在红影扑出时,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侧身避开。他实在怕她是冲自己来的。
  待到他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他仅仅只来得及抱住那团红影。
  他的女儿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红绸衫裤,赤着脚,披散着头皮,活像个女妖精。
  现在这女妖精已经半死不活了。楚叛儿的一拳虽然因受伤而不足往日三成功力,但也足够这妖精调养个一年半载了。
  她的伤在肋部,至少有三根肋骨被打断了。
  这就是她主动挑衅的代价。
  “妖精”的尖叫一停,大院里就没人出声了。
  没人敢。
  谁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门口这个陌生人怎么得罪他们的“姑奶奶”了。
  连潘造化一时也僵在那里。
  但只僵了很短很短的时间,潘造化就回过神来了,冲地上跪着的喽罗们吼道:“还跪着做什么?去烧水,准备药箱,你们两个,去把俺的那个朋友抬进西厢房来。快!”
  他抱着女儿冲到西厢房门口,回头喝道:“小心点!他是俺朋友!”
  这句话救了楚叛儿的命。
  普天下谁敢打他们的“姑奶奶”?连潘造化这当爹的都不敢,楚叛儿居然敢。
  楚叛儿当然是“贵客”,是他们老大的“朋友”所有的喽罗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不这么想,楚叛儿就死定了。
  楚叛儿已晕倒在门槛上。匕首已被他拔出来,鲜血溢出了棉袍。
  ※  ※  ※
  春风楼里的人全都惊醒了。那几声惨叫实在太凄厉太响,谁听了都会毛骨悚然。
  惨叫过后,小楼上就不再有响动了。
  春风楼里也炸了锅,妓女嫖客龟奴伙计老妈子等等都跳起身,胡乱穿上衣裳,要出去看个究竟。
  杨婶到得最早。
  杨婶冲上小楼,慌慌张张地喊道:“四奶奶,四奶奶出什么事了?四奶奶?”
  没人答应。
  杨婶伸手去推门,脚下却踩了件软软的东西,一低头,杨婶就看见楼板上隐隐约约似有黑线在动。
  杨婶也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这一声同样尖利同样恐怖:“蛇——”
  轻轻的一声口哨在院墙外响起,可春风楼里已乱成一团,没有人听到。
  老丘仍在烙他的煎饼,对春风楼的变故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老丘老伴本该这时候出来帮忙打下手的,现在却进了后院,老丘也没管。
  老丘是个生意人,他只认钱。而爱看热闹是做小本生意的大忌。
  志德回到豆腐店也不见影儿了,店主老马也没大呼小叫让志德出来干活。
  老马也懒得出来看热闹。
  然而这世上爱看热闹的人,毕竟要比不爱看热闹的人多出好几倍。不多会儿工夫,四邻八舍乃至隔几条街的人都匆匆爬起床拥到春风楼看热闹去了。
  等到看热闹的人开始往回走的时候,老马居然看见志德跛着腿回来了。
  老马冷冷哼了一声,喝道:“瞎起什么哄?来帮忙!”
  那边老丘老伴居然也出现在老丘家大门口,而老丘就好像没看见一样。
  天色已大亮。
  ※  ※  ※
  武雄镇听到过三眼和程四娘的死讯,目瞪口呆,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
  武卷儿先是微微一凛,但马上就恢复了镇静。她看看几位兄长,见他们只顾生气,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生气的原因,仅仅在于有人在榆林城里胡乱杀人,实在太不给武家面子了。
  武卷儿转向前来禀报的家丁,缓缓道:“过三眼和程四娘是怎么死的?”
  那家丁道:“过三眼是被人熏了毒烟呛死的,程四娘是被蛇咬死的。”
  武卷儿冷笑道:“现场勘察过了吗?”
  家丁道:“勘察过了。过三眼死在卧室里,门窗堵得很严实。今天早晨她的丫鬟去给她送洗脸水,左叫右叫没叫开门,就去外面叫了几个邻居,砸开门看时,过三眼已经死了。那个丫鬟和几个邻居也中毒不轻。”
  武卷儿转头道:“四哥,请你打点一下衙门里,让咱们派两个疗毒好手去施救,务必要救活那几个人。”
  武百代对这个幺妹言听计从,马上答应出去,走到门口,又被武卷儿喊住:“四哥,尤其是那个丫鬟,一定要保护好。”
  武百代匆匆而去。武卷儿又问那家丁:“死的人肯定是过三眼?”
  家丁道:“都说是。”
  武卷儿问她的三个哥哥:“你们谁见过过三眼的真面目?”武家兄弟都摇头。
  武卷儿道:“三哥你去追上四哥,请他去查一查死的过三眼脸上是不是易过容或是戴着人皮面具,然后你再回这里来。”
  武风流跺脚道:“正是!过三眼千变万化,谁知道死的是不是他?我这就去,这就去。”
  武卷儿点点头,对家丁道:“程四娘呢?”
  家丁禀道:“程四娘浑身发黑,肯定是中毒死的,死前还惨叫了几声。春风楼的老妈子杨婶听到声音去看究竟,一脚踩在蛇身上,吓晕了过去。”
  武卷儿道:“蛇没有咬她?”
  家丁道:“没有。”
  武卷儿道:“现场找到蛇了吗?”
  家丁道:“没有。”
  武卷儿颌首,想了想,对武边关道:“二哥,昨晚安排在春风楼附近的人有几个?”
  武边关一愣,道:“不知道。这是武八管的事,我去把他叫来。”
  “武八”是武神功的第八个干儿子。武神功干儿子既多,一一记名字麻烦,干脆就给排上了号,叫起来顺溜,记起来也方便。
  武卷儿摇摇头:“不用了。二哥,请你出马,去找武八和春风楼里的那个杨婶,还有左邻右舍的,问问情况,打探一下有人听见过什么,有谁看到了什么。”
  武边关点点头,如飞而去。
  武雄镇凑到武卷儿身边,小心翼翼地道:“卷儿,咳咳,大哥我……做什么,你就分派吧!”
  武卷儿故意不去看他,淡淡道:“大哥你就在这里坐镇就是了。爹不想见客,只有你在这里才压得住。”
  武雄镇赔着小心,道:“卷儿,还生大哥的气啊?”
  武卷儿道:“没有。”
  武雄镇有点着急了:“你这么说就是还在生气。”
  武卷儿脸色和缓了许多:“大哥,我知道你不是要成心气我,怎么还会生你的气呢?再说,大哥也是为五哥报仇心切才那么说的,我怎会怪你。”
  武雄镇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想了迟疑道:“卷儿,咱们是不是……再发个帖子,不追楚叛儿了?”
  武卷儿断然道:“不。”
  武雄镇愕然。
  武卷儿冷冷道:“就目前而言,楚叛儿的嫌疑仍然最大。如果事实最后证明他是真凶,我们岂非犯下大错?再说了,就算他不是,我们也不能收回追杀令。”
  武雄镇又吃了一惊:“那又为什么?”
  武卷儿道:“朝令夕改,是很失威严的事,就算错了,我们也要错到底。”
  武雄镇张口结舌。
  这时武风流赶回来了:“卷儿,还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武卷儿道:“三哥你去四海客栈,陪叶家姐弟聊一聊,聊什么都行。”
  武风流道:“今天早晨的事要不要说?”
  武卷儿道:“要说,而且要说得详细,同时向他们保证事情不会再发生,请他们放心。要是他们有什么顾忌,请他们到这里来住几天。”
  武风流走到门口,回头由衷地道:“卷儿,你真是咱家的女诸葛,指挥若定,明察秋毫。”
  武卷儿没有回答。
  ※  ※  ※
  秦川在“牢房”里又开始嚷嚷了:“事情明摆着,楚叛儿他不是凶手!”
  武翠娥急得伸手就去捂他的嘴:“死人!你乱喊什么?早晓得你这样子,人家就不跟你说了。”
  秦川和她之间隔层铁栅栏,她怎么可能捂他的嘴呢?
  秦川后退几步,大声道:“这是杀人灭口!过三眼和程四娘一死,就死无对证了,这是想把楚叛儿头上的屎盆子扣实!你们这些糊涂东西,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武翠娥哀声道:“求求你,秦少爷,小祖宗,别喊了行不行?”
  秦川怒道:“物不平则鸣,我就要喊就要叫就要骂!”
  既然他这么坚决,武翠娥还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有。
  武翠娥哭了,抽抽噎噎地道:“一夜夫妻……呜呜……百夜恩,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秦川火烧了屁股似的一跳老高:“你……你这……”
  “这”什么,他也骂不下去了。看她哭成那样,他也实在狠不下心再骂她。
  毕竟,他和她是有过挺不错的一夜情缘,这可假不了。
  他这一气馁,武翠娥哭声更响,泼劲更足。她干脆摸出钥匙开了大铁锁,猛地拉开门,哭道:“你这死没良心的!你嫌弃我,我丑、我笨、我贱!你走,你滚,你有脸就滚!”
  秦川僵在那里,哭笑不得。
  就算他冲出这道门,又有什么用?大门外就有看守,武家更是好手如云,他跑不了十步,就会被捉回来。
  武翠娥一头撞了过来:“你先勒死我好了!反正我也没脸见人了,你勒死我啊?动手啊?”
  秦川连动口都不敢,哪还敢动手?
  他不敢动手,武翠娥可敢,她不仅动了手,还动了口。
  她连腿都动了。
  这里说是间牢房,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牢房,只不过是一间卧室用铁栅栏隔成了两半而已。
  关秦川的那一半除了没有门窗,什么都有,有火炕,有桌有椅,当然还有马桶。
  所以这间“牢房”实在够舒服。
  武翠娥的这一半当然有窗户,但窗户上同样遮得很严实,地上还生了盆炭火,门上还挂了厚厚的帘子,所以整间卧室里都非常暖和。
  就算秦川在这里闹翻了天,外面的人也听不到什么大动静。
  武翠娥一张口,就在秦川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双手一张,就抱住他的脖颈,身子一耸,两条腿就缠到他腰间去了。
  这么热的屋子里,谁也不会穿很多衣裳,她这一口就咬得他很痛,他本来想发怒推开她并揍她一顿的,偏偏她已经缠上身了。
  她用下颏磕着他头顶,胸脯紧紧贴在他脸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川心里忽然间就涌起了热浪。
  已经有一年了,他根本没碰过女人。不是他不想碰,而是那些女人都得到了武家的警告,不敢招惹他。
  “抱着女人的感觉真好。”秦川这么想着,很快就察觉自己不对劲了,冲动得要命。
  他原来就是块不怎么潮的木柴,偏又在焦干的地方放了一年,早干得不能再干了,一旦有点火星,马上就能烧起来。
  更何况她是一大团烈火呢?
  秦川早就把自己的决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现在要的是个女人,管她是西施还是蟆母。
  他这一冲动,倒把武翠娥吓着了,拼命想挣脱身:“别,不能……现在不能做这事!”
  秦川管她能不能?
  武翠娥哀声道:“五当家的……还没出七,干爹要晓得了,会杀了我的。求求你,别做那事!”
  秦川马上就要憋疯了,他可顾不了许多了。不管她怎么捶怎么拧怎么挣扎终于还是把她制伏了。
  只可惜他还是忘了她的手还能动,就在他准备大展雄风的时候,被她狠狠掐了一把。
  秦川整个人一下跳了起来,活像匹中了箭的狼。
  武翠娥乘机冲出“牢房”,三下两下上好锁,匆匆系好衣裳,站在那里直喘气。
  秦川弯着腰,咬牙切齿地道:“好,我娶你,我死也要娶你!我要叫你后悔一辈子,守一辈子空房!”
  武翠娥红扑扑的脸上一下失去了血色:“怎么了?”
  “完了!”秦川很痛苦似地呻吟道:“全完了!你这狠心的贱女人,你是想让秦家绝后啊?!”
  武翠娥低呼一声,哆哆嗦嗦又重开锁:“真的?我……我看看,我不是……故意的……”
  进了门,她才晓得上当了。
  像秦川这种“二杆子”型的人,什么丑事怪事做不出来呢?
  第六回 看不见的手
  楚叛儿的伤实在是很不轻。
  在绥德受的伤虽已请那个野郎中治过,实际上却比不治更差,再加上一路上提心吊胆、疲于奔命,伤势已恶化。至于内伤就更严重了。
  而且那个妖精泼闺女扎的那一匕首实在太狠,楚叛儿的整条左臂差点就报废了。
  楚叛儿直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她干吗要扎自己一匕首。他也还没弄明白他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他在这间屋子里已经躺了三天了。三天来除了一个很老的大夫每天三次来检查他的病情伤势,除了一个很老的老婆婆照顾他吃喝,他没见到过任何其他人。
  老大夫和老婆婆都是很沉默的人,一天也难得说上几句闲话。楚叛儿问他们这是在哪儿,他们都微笑摇头,再问是谁把他送这儿来的,他们又摇头。
  楚叛儿只好安下心来养伤。他猜测这里是吕梁山中的某一处山谷,是潘造化送他到这里来的。
  至于潘造化为什么没直接送他到榆林去换银子,他也不明白。
  但清楚的是,如果他现在从这里逃跑,完全是徒劳的。潘造化既然敢很放心地将他安置在这里,肯定也算定他逃不出去。
  他的伤还没痊愈,就算现在逃出去了,命也差不多丢大半条了,吕梁山是潘造化的地盘,而不是任他闯荡的江南。
  黄昏时分,外面响起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想来是有人看他来了。
  楚叛儿伤已基本上不碍事了,他掀开被子刚准备下炕,潘造化已大步走了进来,大笑道:“这几天把你闷坏了吧?别起来,别起来,躺着躺着。”
  楚叛儿躺回炕上,笑道:“闷到没闷坏,只是不晓得你老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潘造化一屁股坐下来,笑嘻嘻地道:“怎么,你怀疑俺老潘不怀好意?”
  楚叛儿道:“不错。”
  潘造化丝毫不以为忤,笑得更开心了:“就算是俺不怀好意吧!老弟,你还不知道吧?榆林那边,现在又有变故了,全乱啦!”
  楚叛儿眼睛亮了:“什么变故?”
  潘造化打了个哈哈,从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旋开塞子,喝了一大口。
  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酒香。
  楚叛儿忍不住又追问一句:“榆林城里又出什么事了?”
  潘造化眨眨眼睛道:“你猜猜看。”
  楚叛儿按捺住心里的激动,故意用淡淡的口气道:“除了找到真正的凶手外,还能有什么大事?”
  潘造化道:“你不想听?”
  楚叛儿道:“你不想说?”
  潘造化怔了一下,苦笑道:“若要俺不说,还真憋得慌——昨晚上到的消息,榆林城里又有两个人死于暗杀。”
  楚叛儿一惊坐起:“谁?”
  潘造化又开始喝酒,楚叛儿的心都快跳出腔子了——可千万别是秦大少,千万别是武卷儿。
  如果是秦大少死了,楚叛儿将难辞其咎。正是他执意要将秦大少留在榆林的,因为他总觉得,秦川和武家未必没有缘分。
  如果是武卷儿死了,楚叛儿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无论她怎么看他待他,他都可以不在乎,但他的确已苦苦单恋了她那么久。
  对她的苦恋,几乎已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逃亡的这些天,他时时都会想念她,在这片幽静的山谷里,他思索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意识到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幸好,从潘造化的嘴里跳出的,是另外两个名字—“过三眼和程四娘。”
  楚叛儿刚松了口气,心又拎紧了:“过三眼和程四娘?”潘造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楚叛儿心里一片茫然——过三眼和程四娘都曾作伪证诬陷过他,就是她们逼得他亡命天涯的。现在她们死了,他却没有感到一点点快慰。
  过三眼毕竟曾是他的朋友,可程四娘呢?他和程四娘并没有半点交情,他本该痛恨这个淫荡狠毒的程四娘,本该为她的死而感到高兴的。
  可他没有。
  他觉得茫然,而且悲哀。
  她们并没有主宰自己命运的能力。她们只是在棋局驰骋、随时可能战死的卒子。
  问题是,他弄不懂这是怎样的一局棋,他更不知道走棋的手在哪里。
  是谁在下棋?
  潘造化轻轻道:“事情很复杂,是不是?”
  楚叛儿茫然点点头。
  潘造化道:“喝点酒怎么样?”
  楚叛儿又点头,但很显然他没听明白潘造化在说什么。
  潘造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顾自抱着小葫芦喝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天色渐渐暗了。老婆婆掌了灯端进来,明亮的灯光惊醒了沉思中的楚叛儿。
  潘造化柔声道:“老弟,该吃饭了。”
  楚叛儿点点头,呼出一大口气,苦笑道:“边吃边谈?”
  潘造化笑了:“今晚不行。”
  楚叛儿道:“有生意?”
  潘造化得意地道:“不瞒你老弟,嘿嘿,大生意。”
  楚叛儿叹道:“不知道哪家镖局子要倒霉了。”
  潘造化笑而不答,看看天色,起身道:“你慢慢吃,俺得做生意去了,明儿咱们再聊。反正武家还没撤消赏格,你就在这里多呆几天也好。”
  ※  ※  ※
  潘造化一伙人的马蹄声刚消失没一会儿,谷中又有马蹄声回响,转眼到了门外。
  楚叛儿刚放下筷子,就听见一个粗哑的嗓子喝道:“都滚开!”
  然后就听见老大夫和老婆婆的惨叫声和倒地声,以及鞭子挥动时的呜呜声。
  楚叛儿跳下炕,还没来得及穿鞋,房门已被踹开,灯焰顿时变暗了。
  楚叛儿只隐约看见门口站着个铁塔般的人影。
  楚叛儿站住不动,右拳已捏紧。
  不管来的是谁,他也要狠狠教训他一顿,为老大夫和老婆婆出口气。
  灯光再亮起,楚叛儿看清了门口那个人。
  楚叛儿吃了一惊。
  他没料到,站在那里的,竟然会是个女人。
  这女人看起来岁数虽已不小,但姿色颇不错,只是身材魁梧得有些吓人,而且脸上杀气腾腾。
  这女人披着件黑色大氅,头上系着黑色丝巾,身穿黑色短皮衣裤,足下蹬着双笨重的黑皮靴子,浑身上下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一柄又精又长的马鞭就捏在她右手里,看着都让人骖得慌。
  楚叛儿不知不觉间有点气馁。他虽然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但猜也猜得到她是谁。
  听说过潘造化的人,大多也都知道吕梁山群寇中,还有孙二娘这么一号人。
  这位孙二娘绰号也叫“母夜叉”,有一身好武功,也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火药脾气,当然,也有一个畏她如虎的丈夫。
  她的丈夫就是龙头老大潘造化。
  潘造化在外面可以说是威风八面,说什么是什么,可只要一回家,见了孙二娘,就乖驯得可怜,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据说潘造化经常被孙二娘罚跪钉板、睡雪地喝洗脚水,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满地打滚。
  当然,这只是传说,真情如何,却是不足与外人道也。
  潘造化这么怕老婆,据说理由也是很充足的。
  据说十多年前,潘造化忽然鬼迷了心窍似的,居然要将吕梁群寇的领导权交给别人,而且还和某个女人打得火热,闹着要杀孙二娘。
  若非孙二娘沉着镇定,力挽狂澜,吕梁山早就变成别人的天下了。潘造化事后幡然悔悟,从此不敢和孙二娘分庭抗礼。
  如果这女人真是孙二娘,楚叛儿就有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了。
  他已知道扎了他一匕首的泼闺女是潘造化的女儿,但孙二娘知不知道她的宝贝女儿扎过楚叛儿还很难说。
  天下的父母没有不护短的。楚叛儿一拳打断了孙二娘宝贝女儿的三根肋骨,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候,那女人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就是姓楚的小兔崽子?”
  楚叛儿脸一沉,冷冷道:“我不是。”
  那女人喝道:“大丈夫要敢作敢当!嘿嘿,有老娘在这里,你想赖也赖不掉。”
  楚叛儿紧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如果夫人希望我是大丈夫的话,为什么不像对付大丈夫那样对待我?”
  那女人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好一张利口!”
  楚叛儿也报以一声冷笑:“夫人的口齿虽不利,很臭倒是真的。”
  那女人双目大睁,猛可里一声咆哮,炸得楚叛儿耳中嗡嗡响。
  “放屁!”
  灯焰似也经受不起这声咆哮,猝然熄灭。
  楚叛儿足尖一点,闪电般掠向窗户,他知道这个女人杀机已生,必会抢先在灯光熄灭的一刹那出手。
  果然,他刚扑上炕桌,身后已有一股凛冽的劲风卷到他足踝,屁股被什么扫了一下,疼痛欲裂。
  然后他就趴在炕桌上,压塌了炕桌。
  他想跳起来,可要命的是,他的腿已经不能动了。
  黑暗中,他只听见那女人沙哑的笑声,听起来说不出的诡异:“臭小子,想跑?嘿嘿,也不看看老娘是谁!”
  楚叛儿没有说话,只是大声痛苦地呻吟着。
  那女人喝道:“你打断了俺闺女三条肋骨,老娘就敲断你两条腿,连你中间那条腿也得赔给俺闺女!你们是死人?还不快进来点灯!”
  她显然带来了不少人。她这一吼,外面顿时就有几个女人同时答道:“是!”
  然后就有脚步声往房门奔来。
  楚叛儿的呻吟声更大了。
  他的右手,却已悄悄抓住了一根炕桌腿。
  脚步声响到房里,火光一闪之间,楚叛儿嘶吼着猛一甩手。
  那女人极短促地“呜”了一声,仿佛正要呕吐。
  火折子亮起时,楚叛儿已骑坐在那女人身上,脸扭曲得十分恐怖。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惊恐地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僵立不动。
  她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楚叛儿已痛得满头冷汗,声音都变了:“都别过来,谁敢过来我就杀了她!”
  拿火折子的女人这时尖叫起来。
  楚叛儿嘶吼道:“不许叫!把灯点上,你出去!”拿火折子的女人被他这一声断喝震得清醒了,但仍然恐惧得不住哆嗦。火折子也拿不稳,随时都会熄灭。
  这时候,房门口已冲进几个劲装女郎,窗户也被推开,刀枪闪亮。
  火把也点起来了。
  楚叛儿忍住双腿和臀部钻心的疼痛,大声道:“孙二娘,你命令她们退出去!”
  众女郎都似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孙二娘并没有死。
  果然,孙二娘开口了,但不是命令手下退出去,而是痛骂楚叛儿。
  “兔崽子,暗箭伤人,你个王八操的,狗杂种……”
  楚叛儿左右开弓,给了她五六个耳光:“孙二娘,要不是看在潘造化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杀了你!”
  孙二娘杀猪般嚎叫起来:“杀了楚叛儿!你们给我杀了他!”
  众女郎面面相觑,她们还是第一回看见主母被人骑在身上打耳光。
  主母既已被欺负得这么惨、这么不够雅观,她们当然应该上前帮忙,可骑在主母身上的小伙子看样子是疯了,要是他一怒之下杀了主母那可怎么办?
  她们都不敢贸然动手。
  楚叛儿恶狠狠地道:“谁敢乱动,孙二娘就死定了!大不了我赔他一条命!”
  众女郎只有后退。
  孙二娘还在发狠:“你们还不动手?不怕老娘的鞭子吗?!”
  楚叛儿冷笑道:“你不提鞭子,我倒忘了!”
  他捡起孙二娘的鞭子,点着孙二娘鼻子喝道:“我告诉你,老子今儿也不想活了,要死也死个痛快。老子要剥得你赤条条的,让你尝尝你自己的皮鞭子是什么滋味!”
  孙二娘尖叫起来:“你敢!”
  楚叛儿嘿嘿笑道:“我不敢?”
  “啪”一声响,孙二娘皮衣领扣飞了起来,然后是啪啪一阵疾响,孙二娘皮衣全开,露出了里面的棉袄。
  孙二娘苦于身子不能动,只有破口大骂:“楚叛儿,你要敢这么做,老娘做鬼也不饶你!”
  楚叛儿道:“那咱们就走着瞧!”
  他伸手抓住孙二娘衣领,正要用力往下扯,众女郎都尖叫起来:“不能——”
  楚叛儿停手,斜乜着她们,冷笑道:“为什么不能?”
  一个女郎结结巴巴道:“你是男人,你不该这么……这么欺负女人。”
  楚叛儿道:“不该?我不该欺负她就该着让她来杀我是不是?不行!这口恶气,老子今天是出定了!”
  那女郎忙道:“楚少侠,你误会了,夫人她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夫人只是气不过楚少侠伤了小姐,本就是想让少侠认个错就行了的。”
  楚叛儿大怒:“什么?误会?认错?你们那个狗屁小姐扎了我一刀你们怎么不说?我他妈的一条左臂差点就废了,你们怎么不叫她来认错?”
  那女郎道:“楚少侠,我们夫人不知道这些事……”
  楚叛儿冷笑道:“不知道?不知道就来要我的命?”
  那女郎道:“但楚少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夫人本来就没有杀你的意思嘛!相反,倒是大名鼎鼎的侠义公子正在欺负我们夫人。”
  楚叛儿嘿嘿一笑,道:“你倒挺会说话呀?”
  那女郎正色道:“贱妾说的是实情,有目共睹。”
  楚叛儿脸一板,冷冷道:“这么说倒成了我无理取闹,我卑鄙无耻了?”
  那女郎道:“如果楚少侠就此罢手的话,贱妾自然不敢说楚少侠卑鄙无耻。”
  楚叛儿道:“要是我不罢手呢?”
  那女郎厉色道:“那么不仅贱妾要说你楚少侠卑鄙无耻,天下人也都会这么说!”
  楚叛儿冷笑道:“已经有许多人说我卑鄙无耻了,而且正在追杀我,我也不怕多添一桩罪行。任你舌灿莲花,也休想叫我罢手!”
  那女郎也冷笑起来:“我问你,你受了重伤,渡过黄河,是谁把你送到这里来养伤的?是我们老爷!我再问你,你被武家追杀,走投无路,是谁把你藏在这里的?还是我们老爷!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们老爷对你恩比天高,情比海深,你是怎么报答的呢?!”
  楚叛儿张了几次口,似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
  那女郎越说越激动,眼中泪光闪烁:“就算我们小姐扎了你一刀,那也是我们小姐年轻不懂事,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成名英雄怎么好太怪罪她?再说你已经把我们小姐打成了重伤,大家扯平了,你怎么还能怀恨在心?这像是大英雄楚叛儿该有的气度吗?”
  楚叛儿咬牙听着,脸色铁青。
  那女郎终于哭了:“再说我们夫人这件事,你也……也太让我失望了。呜呜……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儿女的母亲?啊?!夫人在气头上,就算有点失礼的地方,看在我们老爷的份儿上,你就不能容让点儿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夫人千错万错,终究是个女流,你使出这种流氓手段来,还不卑鄙吗?还不无耻吗?”
  楚叛儿脸上居然出现了愧色,叹道:“唉,本来我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的,经你这一说,我才觉得好像理都在你那边。”
  那女郎哭着道:“我……我一直……听人家说,楚叛儿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大丈夫,现在看来,唉……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我还不如……”
  她忽然抢过一柄剑,看样子马上就要自刎。
  楚叛儿喝道:“住手!”
  那柄剑被其他女郎夺走,那女郎掩面嘤嘤而泣,似乎没脸见人。
  楚叛儿悠然道:“这位姑娘贵姓?”
  一个女郎代答道:“她叫宝香。”
  楚叛儿微笑道:“果然是个香喷喷的宝贝。宝香姑娘,你前面说的话,还是蛮中肯的,我听了很感动,只不过‘横剑自刎’这一折戏,稍稍演得过火了一点。我体谅你的救主之情,我准备成全你。然而——”
  他看了看双目喷火的孙二娘,叹道:“然而我不是大英雄大丈夫,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看起来这位孙二娘也不是。人谁不惜命?如果我放了这位孙二娘,只怕她马上就会要我的命吧?”
  宝香姑娘哭着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夫人不会这样的……”
  楚叛儿道:“如果会呢?”
  宝香姑娘泣道:“我就死,死给你看!”
  楚叛儿微微一笑,缓缓站了起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唇枪舌剑,他的腿已经好了许多。就算孙二娘还要杀他,也没那么方便了。
  他看着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的宝香姑娘,淡然道:“给我一匹快马一把利剑,我走。”
  孙二娘嘶叫起来:“谁敢放他走,俺就杀了谁!”
  众女栗栗。
  楚叛儿叹道:“孙二娘,她们要不放我走,我只好杀了你——请别忘了,我现在是亡命徒。”
  孙二娘瞋目喝道:“有种你就杀了老娘!”
  楚叛儿冷冷道:“我本可以架着你逼她们放我走,甚至逼她们全数自尽,然后我再杀了你逃之夭夭。我没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怕你这么个冷血婆娘,这一点请你务必弄清楚。”
  孙二娘双目一翻,气晕了过去。
  宝香姑娘毅然道:“楚叛儿,一切由我担当。马在外面,随你任挑一匹。”
  楚叛儿点头道:“给我剑。”
  宝香姑娘解开自己的佩剑,连鞘扔给了楚叛儿,示意众女郎慢慢退出了门。
  楚叛儿慢慢踱出门,走到她们拴马的地方,选了一匹好马,解开缰绳,慢慢爬上马,看了看星斗,这才转头看看门口。
  门外已只剩下一个女郎,正痴痴地望着他。
  楚叛儿叹了口气,道:“潘老大回来,请代我谢罪。那位老大夫和老婆婆,请姑娘务必救治一下。”
  宝香姑娘点了点头。
  楚叛儿带转马头,双脚猛一磕马腹,那匹马一声长嘶飞蹿而出。
  宝香姑娘悄立在寒风中,痴痴地望着他没入黑夜之中。
  ※  ※  ※
  天明时分,楚叛儿到了黄河边。
  炊烟在人家上空袅袅旋转着,寒风中似乎带有温暖的饭香。楚叛儿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饿极了,人疲马倦。
  他牵了马,慢悠悠地走向炊烟升起的村庄。
  这时候,他感觉后面有人在跟踪,那人好像也牵了匹马。楚叛儿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跟踪”他的人。
  楚叛儿的眼睛顿时瞪圆了:“是你?”
  那人冷冷道:“是我。”
  楚叛儿结结巴巴地道:“你跟来做什么?”
  那人道:“不做什么。高兴。”
  楚叛儿眨了半天眼睛才苦笑道:“你们夫人在哪里?”
  那人哼了一声道:“狐歧山。”
  楚叛儿愕然道:“你、你是一个人来的?”
  那人又哼了一声:“怎么?不行?”
  楚叛儿叹道:“行,当然行。不过—”
  那人已走到他身边,没好气地道:“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好不好?你不饿我还饿了呢!”
  楚叛儿看见了她颈上的一道血痕,也看见了她衣衫上渗出的血迹。
  “是她打的?”
  那人咬着唇,垂下头,低低啜泣起来。
  这位“跟踪”他的人,居然就是那位“很会演戏”的宝香姑娘。
  楚叛儿苦笑道:“孙二娘把你赶出来了?”
  宝香姑娘哭得更辛酸了,偏偏嘴上还要发横:“不要你管!呜呜呜……”
  楚叛儿道:“不要我管,你会一直从狐歧山追到这里?”宝香姑娘顿足道:“还气我,你还气我!呜呜呜……”
  楚叛儿拍拍她脑袋,道:“好啦好啦!早知道是这样,当初何苦硬要出头充英雄?——对了,你们孙二娘气没气疯?”
  宝香姑娘破涕为笑:“像条疯狗。”
  楚叛儿趁机将话题引向轻松:“好了,总算笑了。快把鼻涕擦干净,要不进了村,就有许多人看笑话了。”
  宝香姑娘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乖乖揩干了眼泪。
  楚叛儿边走边问:“喂,你们潘老大昨晚劫谁的道儿去了?”
  宝香姑娘道:“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楚叛儿道:“不干什么,问问。”
  宝香姑娘道:“我也不太清楚,隐约听说是赶去老君洞调拨北寨的兄弟,劫一趟从大同到太原的红镖,至于是哪家镖局子的,我就不知道了。”
  楚叛儿想了想,道:“老君洞?那可远了啊!既然是保到太原的红镖,何不就近在阳曲一带下手?”
  宝香姑娘冷笑道:“不懂还偏装内行。你以为人家这趟镖,非得由你一家来劫才行?先下手为强,你懂不懂?”
  楚叛儿只好苦笑。
  宝香姑娘又道:“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劫镖的学问大得很,你以为像你欺负女人那么简单?”
  楚叛儿瞟瞟她,咳了一声,叹道:“你以为欺负女人简单?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你想不想我告诉你一点点?”
  宝香姑娘飞红了脸,狠狠剜了他一眼:“鬼才想。”
  楚叛儿悠然道:“鬼倒不想。”
  宝香姑娘脸更红:“还说!”
  楚叛儿笑笑,道:“我久闻吕梁孙二娘泼毒之名,昨夜亲见,果然名不虚传。潘造化何等英雄,居然整不住一个孙二娘,实在可叹。”
  宝香姑娘轻叹道:“这是有原因的。”
  楚叛儿眨眨眼睛,凑近她,故作神秘地道:“什么原因?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宝香姑娘瞪眼道:“想不到你也这么喜欢到处打听别人的隐私。”
  楚叛儿闹了个大红脸,讪笑道:“我还以为孙二娘传授了什么秘诀给你呢!”
  宝香姑娘道:“秘诀?什么秘诀?”
  楚叛儿慢吞吞地道:“也不是什么很少见的秘诀——就是怎么样才能变成河东之狮的秘诀。”
  宝香姑娘笑道:“呸!”
  楚叛儿大笑道:“看来你一定已经得到孙二娘真传了。”
  宝香姑娘恨恨地捶了他一下:“我要真得了秘诀,看我不整死你。”
  说完这句话,宝香姑娘猛然转过身,连耳朵都羞红了。
  楚叛儿不敢再往下乱开玩笑,声音一肃,道:“宝香姑娘,实话实说,你究竟来做什么?”
  宝香姑娘不答。
  楚叛儿沉声道:“你想必也知道,我现在正在亡命。”
  宝香姑娘道:“我知道。”
  楚叛儿道:“你是回狐歧山,还是……”
  宝香姑娘转身冷冷横了他一眼:“我回狐歧山做什么?送死?”
  楚叛儿道:“孙二娘或许是一时气头上才赶你出来的,你在她身边一定也有不少年了,她不致于太难为你吧?”
  宝香姑娘冷笑道:“你倒帮她说起好话来了!她是什么人,我不比你清楚?”
  楚叛儿只好闭嘴。
  宝香姑娘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她杀死过三个……三个像我这样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
  楚叛儿不知道。他更不能答腔了。
  宝香姑娘痛苦得声音乱抖:“第一个……第一个就因为……因为老爷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就被……被毁了容,只好……只好……跳崖……”
  楚叛儿眼睛瞪圆了。
  宝香姑娘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稳住情绪,接着道:“第二个……吉花姐,不肯……不肯陪她……乱来,被她用刀……用刀……”
  楚叛儿道:“陪谁乱来?”
  宝香姑娘掩面泣道:“孙……孙二娘。”
  楚叛儿僵住。
  宝香姑娘哭得直哆嗦,身子也站不稳,扶着马脖子抽泣道:“她……她简直……不是人。”
  楚叛儿咬牙切齿地道:“潘造化知不知道?”
  宝香姑娘点头。
  楚叛儿低吼起来:“潘造化这混蛋!”
  宝香姑娘也有点语无伦次:“我不回去,呜呜……不……回去,呜呜呜……”
  楚叛儿连忙扶住她,柔声道:“好,你不回去,不回去……别哭了,村里有人朝这边看呢!”
  宝香姑娘似乎想压抑住哭声,可控制不住,身子抖得很厉害。
  楚叛儿只好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肩头,低声劝慰着。宝香姑娘靠在他宽厚的怀抱里,这哭声还怎么可能止得住?
  楚叛儿一面抚慰她,一面注意看村中的动静。他看见已有不少的人走出门朝这儿看,更有几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正往这边跑。
  看热闹的人,哪里都少不了。
  楚叛儿暗暗一叹,将宝香姑娘打横一抱,跃上自己的那匹马,将她放在鞍前,伸手牵过她的坐骑,掉转马头,向北驰去。
  当务之急是先让这位宝香姑娘安静下来,至于吃饭、渡河的事,只有暂时先放一放了。
  宝香姑娘抱着他的腰,缩在他怀里呜咽着,被风吹起的秀发飘起,卷到楚叛儿脸上。
  幽幽的发香,颤动的娇躯,就算是在这么一个亡命的清晨,依然让人有种香艳撩人的感觉。
  要哄好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实在不容易。楚叛儿在这方面天分既缺,经验也少。哄了许久,宝香姑娘的哭声才渐渐低了,直到完全平静。
  她睡着了。
  而且就睡在他怀里。
  她的胳膊还环在他脖子上,十指绞扣着;她的脸儿贴在他胸膛上,似乎在聆听他的心跳;她丰盈的娇躯蜷着偎在他腿间。
  楚叛儿靠壁坐着没敢动。他知道她累了,不仅身体累了,心也累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是间久无人居的破旧的渔棚,泛着种淡淡的腐鱼气味。寒风从发黑的朽木板缝间吹入,吹得他四肢僵冷。
  连那涛声都冷得让人寒心。
  楚叛儿又饿又困又冷又累,他实在很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可又睡不着。
  这么冷的地方,睡觉是很容易生病的。
  他拍拍她后背,唤道:“醒醒,宝香,醒醒。”
  她没有反应。
  他摸摸她额头,烫得厉害,看来她生病了,而且不轻。
  楚叛儿更着急了,他可没有很多时间陪她养病,他必须尽快渡河西去。
  这时候,她动了。
  先是长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扭动火热的娇躯,慢慢抬起脸儿,最后才睁开眼睛。
  她的脸儿绯红,她的眸子清澈动人。
  她凝视着他,面上慢慢绽开了微笑。她的声音温柔甜润,带着种奇异的轻颤。
  “幸好我没有真的生病。”
  楚叛儿担心地道:“可是你烧得很厉害。”
  她微笑道:“我不碍事。这里冷得很,咱们还是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楚叛儿连忙点头:“好的,好的,咱们回到刚才那个村子,一会儿就能赶到。”
  她摇头,柔声道:“这一带我来过好几回,我比你熟得多。我记得再往北一点,有个小村落,那里有一个人我认识。”
  楚叛儿站了起来:“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微笑,笑得有点神秘:“朋友。”
  她已站起来了,不过仍然吊在他身上,紧紧贴着他。
  楚叛儿瞪眼道:“还不快松手?”
  她也瞪他:“我病了。”
  楚叛儿苦笑:“你要当心。”
  她的脸更红,身子也轻轻扭动起来:“你就会吓人,你不敢。”
  她忽然一耸身,躯体一下子紧紧缠住了他的腰:“抱我走,只要找到那个人,你要做的事就简单多了。”
  楚叛儿冷冷道:“我要做什么事你怎么晓得?”
  她咬着他耳朵,喘息道:“渡河,化装,回榆林。”
  她真猜对了。
  楚叛儿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那个朋友要是帮不了我的忙,我惟你是问!”
  她吃吃昵笑起来。
  碰上这么不知害臊的女孩子,楚叛儿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实在已让他动心了,她坚强、健康、开朗而且很有点媚劲,这样的女人本来就不多见。
  她的确不如武卷儿高贵美丽,也不如叶晴雪秀雅清丽,比起“大秧歌”武翠娥好像也强不了多少,但她的确比较容易接近,而且自有其迷人的地方。
  楚叛儿还真有点舍不得让她离开了。
  ※  ※  ※
  果然有个小村落。
  稀稀疏疏的十几户人家散布在山脚下,很萧瑟,如无精打采、怀才不遇的文人。初升的冬日似乎也没能给它们添上多少活力。
  看见这么个村子,相信大多数人也会变得萧瑟的。
  楚叛儿没有。他又冷又饿又累又困,看见任何一间屋子都会让他联想起热炕、酒和热腾腾的馒头炒菜。
  宝香姑娘早已回到她自己的坐骑上,她一直显得很愉快,就好像昨晚她没挨打,没被人家扫地出门。
  她指着远处的人家,娇声娇气地道:“看见没有,村西第一家,靠近河岸那个院子,是我那个朋友的家。”
  楚叛儿看了几眼,道:“好像没人。”
  宝香姑娘道:“你怎么知道没人?”
  楚叛儿道:“院子里没人,屋顶上没炊烟,门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
  宝香姑娘当然不相信:“隔这么远,你怎么会看见门上的锁?瞎说!”
  楚叛儿微笑不语。
  门上果然上了锁。
  宝香姑娘在院子里整整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找到。
  楚叛儿拴好马,懒洋洋地道:“别找啦!谁大清早起来锁上门来抱柴烧饭?”
  宝香姑娘气冲冲地转身怒道:“你还幸灾乐祸?找不到人我们怎么办?”
  楚叛儿笑嘻嘻地道:“朋友有通财之谊。我们撬开锁进去弄点吃的,休息休息,想必你的朋友不会生气。”
  宝香姑娘白了他一眼,匆匆出了院门:“你等着,我找邻居问问。”
  最近的邻居也在五十丈外。
  楚叛儿踱到厨房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窥视。许久许久,他才收回目光,站直了身子。
  他的脸上,有一丝疑惑和不安。
  桌上、锅台上、碗橱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不多的几个碗也已发黑,而且嗅不到油烟味,这些都说明厨房已许久没人用过了。
  那位“朋友”出远门了?
  楚叛儿还没来得及去厢房窗户边偷看,宝香姑娘已气急败坏地跑回来了。
  “真是的、真是的!”
  楚叛儿好笑:“你的朋友是不是出远门了?”
  宝香姑娘恨恨地道:“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时候不在家!”
  楚叛儿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傻丫头,你抱怨什么,没人岂不更好?”
  宝香姑娘跺脚道:“好什么好什么?又没吃的又没喝的,有什么好的?”
  楚叛儿笑道:“厨房里也许还有些米,灶下还堆着不少柴,我再去地窖看看有没有冻土豆什么的。咱们反客为主,不比吃现成的痛快?”
  宝香姑娘掐了他好几下,恨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楚叛儿大笑。
  厨房里果然还有半缸米,地窖里不仅有土豆,还有酸梨、葱、白菜,甚至还有半片猪,几只羊腿,十几挂腊肠。
  更让楚叛儿高兴的,是窖里藏的酒。
  足足有十四坛好酒,其中有四坛更是杏花村的汾酒。
  宝香姑娘先弄了一碟切的薄薄的腊肠、一碟凉拌白菜,洗了几根葱,倒了半碗酒,让他先上炕喝着,自己到厨房忙去了。
  楚叛儿啜着美酒,吃着小菜,嗅着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听着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碰撞声,感觉着越来越热乎的炕席,心里忽然有一种深沉强烈的感触——这就是家啊!
  感触是如此强烈,如此深沉,使他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发热。
  谁无父母?
  谁无家?
  楚叛儿常说自己是“赤贫孤儿”,说自己“不知道爹娘是谁”,实际自己曾经有家,曾经有父母。
  但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的确变成了孤儿。
  宝香姑娘端了一只大托盘进来了,娇声道:“我累死了,你倒快活!”
  托盘里有一大碗葱爆羊肉,一大碗土豆红烧肉,还有一盘素炒土豆片,一盆熬白菜,真难为她手脚这么麻利。
  楚叛儿帮她将菜端上桌,伸手牵住她衣角,将她牵到身边。
  宝香姑娘娇嗔道:“汤还在锅里,快放手。”
  楚叛儿不出声,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像已迷醉。
  宝香姑娘被他看红了脸,恨声道:“拉拉扯扯做什么?你……你看什么呀!”
  楚叛儿捧着她的脸儿,在她唇中轻轻吻了一下。
  宝香姑娘嘤哼一声,身子顿时就软了,手中的拖盘也掉到了地上。
  楚叛儿松开她,轻轻道:“你额头上有一块黑灰。”
  宝香姑娘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气得捶了他好几下,不依道:“你混蛋!你坏死了!”
  她拾起托盘奔到门口,又回头红着脸道:“你等着瞧,哼!”这顿饭吃得很愉悦,春意盎然。
  既已知道没有外人来打扰,宝香姑娘也就不肯放过找他“算账”的机会了。
  她只穿着红绫子小袄坐在他怀里,缠着叫他“赔礼”,叫他喂吃菜,斟酒给她喝。
  楚叛儿的手伸进她怀里,抚摸着她,心里想的却是武卷儿。
  就算武卷儿肯垂青俯就他,她在他怀里时,会不会像宝香这样妩媚可人、风骚入骨?她是不是还像平时那样冷冰冰的宛如女神?
  他不知道,而且他认为他这辈子永远也别想知道了。
  他只是个凡间的男人,而宝香也是个凡间的女人,他们离“神”的境界还差得很远。
  距离远远隔开了他和武卷儿。
  宝香姑娘在他的抚摸下呻吟着,娇喘着,笑着,扭动着,娴熟地亲吻他,咬他,撩逗他,这种娴熟使他冲动,也使他有一种莫名的隐隐的痛楚和嫉妒。
  这种娴熟总让他忍不住想起他认识的青楼风尘女儿。
  他记得有一回一个朋友对他说过一句话——“女人都是婊子。”
  他为此曾和那个朋友争论过,因为他就知道一个女人绝对不会变成婊子,那就是武卷儿。
  只可惜:“美人如花隔云端”,武卷儿对他来说,不啻云端的仙女。
  仙女不属于凡尘。
  仙女也不可能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
  楚叛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混账东西!”
  想这些做什么?
  他怎么会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考虑这些问题?
  宝香需要他,他也需要宝香,他们不过是需要借对方的肉体放松一下罢了。这时候去考虑什么情义、什么忠诚、什么仙凡、什么成家过日子,简直是白痴。
  楚叛儿搂紧了宝香姑娘。他不想做白痴。
  ※  ※  ※
  午时。萧瑟的村子忽然间地热闹起来了。几十骑人马呼啸着冲进村子,声势惊人。
  一色的黑披风,一色的黑布包头,一色的黑皮衣裤,一色的黑皮靴,宛如一群从地狱里杀出来的幽灵。
  当先的骑者满脸杀气,身如铁塔,正是吕梁山的“太上龙头”、“再世母夜叉”孙二娘。
  孙二娘的吼声十里外都听得到:“把院子围起来!”
  众女将的回应声如雷震耳:“是!”
  孙二娘驻马院门,厉声道:“宝香,还不出来?”
  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宝香姑娘疾奔而出,伏地叩首,脆声道:“启禀夫人,楚叛儿已中计就擒!”
  孙二娘冷笑道:“好,算你一功——-打开大门!”
  宝香姑娘应道:“是!”
  楚叛儿昏睡在炕上,身上居然已穿上了衣掌。
  孙二娘斜眼瞟了瞟宝香姑娘,冷冷道:“你没偷嘴?”
  宝香姑娘很镇定地道:“婢子不敢。”
  孙二娘哼了一声,道:“不敢?你看你那股子心满意足的骚浪劲儿!”
  宝香姑娘跪下,颤声道:“婢子不敢!”
  孙二娘瞪了她一眼,金刀大马往炕沿上一坐,叱道:“弄醒他!”
  宝香姑娘想往起站,孙二娘已喝道:“没叫你!宝月,弄醒他!”
  叫宝月的女郎立即抢到炕边,掏出一只小瓷瓶、倒了点药末在楚叛儿鼻孔里,马上又退回门外。
  宝香姑娘脸色苍白,身子已开始轻轻颤抖。
  孙二娘冷冷道:“偷嘴没偷嘴,一问便知。宝月宝铃,把宝香带到外面去,你们都到院外去。”
  宝香刚被带出去,楚叛儿已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一下坐了起来。
  然后他就瞪着孙二娘发愣。
  孙二娘嘿嘿笑道:“没想到老娘会来吧?”
  楚叛儿茫然摇头。
  他的脑袋里还是很晕,迷迷糊糊的,身上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他知道他被宝香姑娘暗算了。
  孙二娘突然出手,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光:“你他奶奶的还想逃?还想在老娘面前玩花招?俺看你是活够了!”
  楚叛儿被打得倒回枕上,嘴唇被打破了,牙也痛得厉害。他瞪着孙二娘,神情木然。
  孙二娘更生气:“好啊,你骨头硬,你不怕打是不是?老娘倒要看看,是你狠还是俺狠!”
  她伸手抓住他下阴,冷笑道:“叫俺三声奶奶,说你求俺饶命,要不俺一家伙捏碎你两个蛋!”
  这下楚叛儿着急了:“喂,喂喂,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孙二娘有点满意了:“怕了吧,小子?”
  楚叛儿苦笑道:“怕了,怕了,不怕行吗?潘夫人,挪开手好不好?”
  孙二娘不说话,手也没挪开。
  楚叛儿道:“潘夫人,有话慢慢说,要是潘夫人觉得在下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在下可以道歉,那……那是在下的命根子。”
  孙二娘声音已有点嘶哑:“俺知道这是你的命根子!嘿嘿,抓住了你的命根子,不怕你不服软。”
  说完这句话,孙二娘的喉咙就哽住了。
  楚叛儿显然并没有“服软”。
  孙二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也在轻轻颤抖,脸上的凶色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狂烈的欲望。
  楚叛儿拼命想控制住自己,可他失败了。他浑身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偏偏那个地方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有精神。
  他实在是怕这个失心疯的女人一怒之下,使他变成个废人。
  幸好,孙二娘的手慢慢松开,慢慢缩了回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如此三次,这才恢复了平静。
  楚叛儿真希望她现在出去站一会儿,等他也平静之后再回来审问折磨他。
  心想事成,孙二娘果然沉着脸慢慢走了出去。
  楚叛儿暗暗松了口气。
  他听见孙二娘在威严地命令着下属们:“宝香,你擒贼有功,俺会好好赏你。现在,你去找条船来,另外再找几个船夫。”
  然后是宝香颤抖的声音:“谢夫人赏,婢子这就去找船。”
  孙二娘的声音又拔高了:“宝月宝铃,你们原路返回,告诉寨子里,俺要将楚叛儿押到榆林去换那五万两银子,老爷回来要问,你们也这么答。”
  “是。”
  “你们都回去,有宝香陪着就行了。”
  “是!”
  孙二娘回到炕边时,楚叛儿已经平静了。
  孙二娘在炕沿坐下,点了他手脚的穴道,冷冷道:“俺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楚叛儿道:“听到了。”
  孙二娘道:“俺要押你送给武老秃。”
  楚叛儿道:“我知道。”
  孙二娘道:“你好像并不着急?”
  楚叛儿淡淡地道:“是祸躲不过,我着急有什么用?”
  孙二娘哼了一声,道:“你打伤了俺闺女,俺拿你去换钱,不算对不起你。”
  楚叛儿笑笑。
  孙二娘道:“俺问你,宝香那贱货是怎么……怎么捉住你的?”
  楚叛儿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反正她趁我不注意下了迷魂药,我怎么晓得她怎么样捉我?”
  孙二娘咬牙道:“这骚货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
  楚叛儿叹了口气,苦笑道:“潘夫人,宝香姑娘并没有把我怎么样。”
  孙二娘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她低头看着他,神色和缓了许多。
  楚叛儿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妙,想起刚才她眼中的那种极强烈的色欲,他简直不寒而栗。
  莫非这个粗俗、泼毒、变态的女人真的想和他做那种事?
  别说她已是四十多岁的母夜叉,就凭她是潘造化的妻子,她也不该对楚叛儿有什么念头。同样,楚叛儿也不该那样做。
  他和潘造化彼此已视对方为朋友。
  但他现在身不由己,如果她真要那么做,他怎么办?
  她将那些手下尽数遣开,只留下宝香,岂非已证明了他的担忧?
  楚叛儿背上已沁出了冷汗。
  孙二娘用一种罕有的温柔声音对他说:“老潘不相信是你杀了武老五。”
  楚叛儿勉强笑道:“我十分感激他的信任。他的确很够义气。”
  孙二娘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含义,又道:“俺也不相信。”楚叛儿道:“多谢。”
  孙二娘居然轻轻笑了笑,差点没把楚叛儿吓晕过去。
  “也许我们可以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孙二娘的声音更低更柔了:“只要找到真凶,你就没事了,对不对?”
  楚叛儿吓得闭上眼睛:“潘夫人,在下……”
  孙二娘已有点喘息:“只要你相信俺,俺就有办法救你,只要你顺着俺……”
  她的手已解开了他的腰带。
  楚叛儿又气又急,怒道:“潘夫人,请你自重一点!我和你丈夫是朋友,你不能这样!”
  孙二娘喘息着道:“他管不了俺,你别怕他,你……”
  她已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手已急促地握住了他,她的手汗津津的,带着种轻微的抽搐。
  楚叛儿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已听不进任何话了。
  这个疯女人就像快渴死的人发现一壶水似的,那么炽烈,那么疯狂,那么可怕。
  楚叛儿说不出是厌恶她,还是痛恨她,拟或是怜悯她。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斜坐在车辕上抖鞭花的潘造化,那鞭花抖得又脆又亮,潘造化的脸上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潘造化如果事先知道自己的老婆会和楚叛儿“苟合”,他还会将楚叛儿用车运进吕梁山吗?
  楚叛儿在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就得来,挡也挡不住;该去的就得去,扯也扯不回。后悔也罢,痛苦也罢,愧疚也罢,绝望也罢,都没有用。
  已经发生的事,就是历史,而历史是不能也无法改变的。
  如果你因为无法改变你不满意的某段历史而痛苦,那是活该。历史需要你做的,是勇敢的面对、接受和发现,而不是篡改。
  孙二娘既然已经这样做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孙二娘已摸索着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
  楚叛儿已准备认命了,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宝香姑娘的声音:“夫人,船已备好!”
  孙二娘被惊动了,似乎也被这叫声惊醒了。
  她松开他,慢慢站直身子,有点茫然地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他,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似的。
  楚叛儿道:“你可以送我换钱了。”
  孙二娘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就垂下眼睛,默默将他的衣裳收拾好,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楚叛儿总算松了口气,若非宝香姑娘“及时”赶到,他可就不太妙了。
  但他对孙二娘临走时的神情感到疑惑不解。那种深沉的迷惘,好像不是孙二娘这种女人能有的。
  她想到了什么?
  她感觉到了什么?
  楚叛儿慢慢坐起身,活动活动酸软的四肢,下了炕,找到自己的棉袍皮靴,慢慢穿戴起来。
  他已开始盘算用什么办法逃出孙二娘的控制。他的体力还远没有恢复。也不知宝香给他下的是仁么药,这么厉害。
  他听见宝香在惊叫:“夫人,你这是———”
  楚叛儿又惊又喜——要是这位母夜叉真出了什么事,那就太好了。
  可孙二娘会出什么事呢?
  他听见孙二娘嘶哑低沉的声音:“快走!”
  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嗒嗒的马蹄响渐渐远去。
  楚叛儿冲出门,什么也没发现。院里静悄悄空荡荡的,院外也杳无人踪。
  出了什么事?
  孙二娘为什么突然离去了?
  为什么孙二娘的神色那么奇怪?为什么孙二娘那一声“快走”充满了恐惧的意味?
  楚叛儿想不通,一点都想不通。
  难道附近有高人示警?楚叛儿冲到院外,绕着院子跑了一圈,一个人也没看见。
  楚叛儿站住。他又一次从危险中逃脱出来,可不知道该感谢谁。
  他望着远处的邻居人家,除了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外,五十丈内绝对无人走动。
  他只有感激苍天。
  楚叛儿骑上他那匹马走了——就算要过河,他也不愿在这里上船。
  一家邻居的窗户上,一双眼睛也离开了。
  这是双中年男人的眼睛,深邃、温和、宁静,就好像世上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可能使它们激动似的。
  中年男人轻轻道:“他走了。”
  屋里还有一个女人,他的话是说给她听的。
  女人的岁数看来已不小,显然是他的妻子,这一家的主妇。
  她从针钱活上抬起头:“是他吗?”
  中年男人道:“不知道,但是像极了乐漫天。”
  女人幽幽道:“乐漫天夫妇的下落,至今我们还没打听到,也不晓得他们……唉!”
  中年男人道:“也许找这个年轻人问问,能问出点什么来。”
  女人叹道:“算了,我看没指望了……就算打听到了,又能怎样?我们在这里一住十年,早就忘了江湖是什么样子了,我也懒得出去惹麻烦了。”
  中年男人走到她身边坐下,揽着她肩头,轻声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女人不语,将针线放下,偎进了他怀里。
  中年男人喃喃道:“叶落归根,就算山庄已荒芜,终究是我们的家。”
  女人轻声细气地嗯了一声,忽然抱紧了他,低低抽泣起来。
  中年男人的眼睛也湿润了:“再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能认识我们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了……”
  女人泣道:“怕就怕……那些人,还在……还在找我们……”
  中年男人怜惜地抚慰着她,柔声道:“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应该没什么事情的。”
  女人点了点头。
  第七回 圈套
  等到叶家姐弟也告失踪的时候,连武雄镇都猜得到楚叛儿是被冤枉了。
  叶家姐弟是在武多余出殡两天后的晚上失踪的,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武家虽说安排了十几个人昼夜监视他们,可还是没察觉他们是怎么样跑掉的。
  更令武家上下愤怒而又震惊、迷惑的事情还有两件:其一是死去的“过三眼”居然是过三眼的一名侍女;其二则是死在程四娘床上的并非程四娘本人。
  过三眼和程四娘都轻轻巧巧地离开了榆林。这两天来武家将榆林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她们。
  武卷儿的神色更冷。
  ※  ※  ※
  秦川的气色却好得出奇。
  他已被从“牢”里放了出来,成了自由人,成了武家的贵宾,在武家的地盘里,他可以来去自如。
  现在他坐在武卷儿对面的椅子里,很有气派地喝着丫婚捧上来的盖碗茶。
  他是被请来的。
  武卷儿淡淡道:“秦兄,现在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本不该吞吞吐吐隐瞒什么的,对不对?”
  秦川现在和她的确已是“一家人”。那天在“牢房”里和武翠娥扭了一出秧歌戏后,他实在已无法硬着头皮死撑到底了,他终于还是被他爹这个“人贩子”给算计了。
  但武卷儿现在说这话,秦川就很有点生气:“对倒是对,不过我可没……”
  武卷儿打断他的话头,道:“我不是说你隐瞒了什么。”秦川冷冷道:“这么说是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武卷儿冷冰冰地道:“也没有。”
  秦川瞪眼道:“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卷儿慢慢道:“我想向秦兄请教几个问题,秦兄该不会拒绝吧?”
  秦川道:“哦——你是叫我别撒谎是吧?直说不就结了?”
  武卷儿微微颔首,道:“好,那我就直说。我要请教的问题,关系到你的朋友楚叛儿……”
  秦川将茶碗往桌上一墩,愤愤地道:“他不是我朋友!他不够朋友!”
  武卷儿皱眉道:“……这关系到楚叛儿的性命,也关系到杀我五哥的真凶能否找到。请秦兄务必告知详情。”
  秦川恨声道:“楚叛儿的性命没了最好!我把他当朋友,他呢?尽把我往火坑里推。”
  武卷儿脸一沉:“就算我们武家是火坑,你也已跳进来了!”
  秦川悻悻住口。
  武卷儿道:“第一个问题——秦兄知不知道楚叛儿现在在哪里?”
  秦川气愤地道:“你们把我关在牢里,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武卷儿道:“那么他有可能在哪里?”
  秦川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武卷儿微微点头:“我相信你。但据我们所知,六天前他逃过了黄河,在柳林被一辆车接走了,后来就没了消息。秦兄知不知道他在山西一带有没有什么朋友?”
  秦川想了想,道:“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就我所知是这样。”武卷儿道:“那么那辆车又是怎么回事呢?”
  秦川又想了想,道:“一辆什么样的车?”
  武卷儿道:“很漂亮,也很气派,蒙着羊毡,拴车的两匹马非常雄骏。这是马车的样子。”
  秦川嘿嘿一笑,接过武卷儿递过来的一张纸,看了一眼就递还回去:“这车我恰巧坐过一回。”
  武卷儿耸然动容:“哦?”
  秦川悠然道:“这车的主人你们应该很熟悉才对。你们在河西称雄,他们在河东称霸。”
  武卷儿道:“是姓潘的?”
  秦川点头道:“不错,潘造化。”
  武卷儿道:“那么,依你看,潘造化会怎么对待楚叛儿?”
  秦川叹道:“难说。”
  武卷儿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焦虑:“为什么?”
  秦川道:“潘造化这人喜怒无常。如果他觉得楚叛儿这人还不错,或许会邀他入伙。如果他觉得楚叛儿这人不怎么样,唉……”
  武卷儿身子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会怎样?”
  秦川愁眉苦脸地道:“他会把楚叛儿押送到榆林来领赏钱。”
  武卷儿轻轻“啊”了一声,似乎大大松了口气。
  秦川叹气摇头,道:“楚叛儿这回算是惨喽!”
  武卷儿又紧张起来了:“又怎么了?”
  秦川沉痛地道:“你想,他要是晓得诬陷他的四个证人都不知去向,还不气死?这种死无对证的冤案,又怎么可能平反昭雪呢?唉,死路一条啊!”
  武卷儿狠狠瞪了他一眼,秦川只当没看见,仍旧唠叨不停:“他虽然很不够朋友,但如果他就这么冤死了,我也会很心疼的,毕竟朋友一场嘛!唉唉,叫我怎么向小肖交待啊!”
  武卷儿一直撇着嘴儿听他瞎说,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就变了:“小肖?小肖是谁?”
  秦川好像很吃了一惊似地道:“小肖?什么小肖?”
  武卷儿冷冷道:“你刚才说,你无法向小肖交待。”
  秦川的样子就好像在拼命掩饰着什么:“什么小肖?我没有说啊?——啊,我说的是小……小姚,嘿嘿,小姚就是……就是小姚,楚叛儿和我在江南认识的。”
  武卷儿脸色更难看了:“是吗?”
  秦川的神情,一望而可知是在说慌:“当然是,咳咳……小姚在江南名气大得很,人称‘立地太岁’,嘿嘿。”
  武卷儿哼了一声。
  秦川连忙捧起茶碗,转开了话题:“这茶不错,是‘明前’吧?”
  武卷儿勉强答道:“是谷雨茶。秦兄……”
  秦川道:“谷雨茶?不会吧?我尝着怎么不像?”
  武卷儿不耐烦地道:“管他什么茶,是茶不就行了?我问你,潘造化现在还没送他来,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秦川道:“意外?不会的。凭潘造化的势力,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就怕潘造化一高兴,硬要小楚落草,那就算完蛋了。”
  武卷儿道:“落草?不会吧?”
  秦川长叹道:“难说。”
  “哦?”
  “他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总得找个地方躲一躲才行。吕梁山又是个好去处,难保他不会动心。再说,再说……”
  武卷儿追问:“再说什么?”
  秦川苦笑道:“再说楚叛儿这小子有时候犯起迷糊来比谁都厉害。就怕他一时把持不住,加上孙二娘一撮合,倒插门他也认了。”
  武卷儿冷笑道:“是吗?”
  秦川浩叹道:“唉!我们是朋友,朋友的命运总是差不多的。潘造化的闺女虽然长相次点、脾气差点、性子荡了点,总归是潘造化的闺女,对于落难中的楚叛儿,未尝没有一点吸引力。”
  武卷儿冷冷道:“小肖呢?”
  秦川道:“小肖当然会……哦,我是说小姚当然会……会……唉,说这些做什么?”
  武卷儿面色苍白如雪。
  秦川偷眼瞟着她,痛心疾首地道:“现在最重要的,并非那混账楚叛儿。我们必须找到杀害武……五哥……的真凶,我们真的不能再在无谓的人事上面纠缠下去了!”
  武卷儿冷冷道:“楚叛儿仍然脱不了嫌疑。他最有可能是凶手。”
  秦川大吃一惊,急道:“喂,你怎么能这么想?”
  武卷儿森然道:“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我还要传令下去,追捕楚叛儿,死活不论!”
  秦川这回是真着急了,可着急也没用,武卷儿已拂袖离座,转身而去。
  秦川在她背后大叫:“喂!丫头,你也太狠了吧?你怎么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喂——”
  ※  ※  ※
  白登古道。夜。
  老成客栈的掌柜老成起夜,发现对面床上被子的形状有点不对,走过去一摸,忍不住咬牙低咒道:“小王八蛋!”
  他不用猜也晓得,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定是去打东一号屋里那两个女客的坏主意去了。
  开店的人最怕客人发生意外,意外一多,客栈声誉就会变坏,生意就好不起来。
  要是开店的人自己去给客人制造“意外”,那就不是做生意,而是要自己的命了。
  老成气得浑身冰凉,从门后摸出根棍子,拉开门悄悄溜了出去。
  他希望能悄悄将儿子逼回房里来,教训一顿,他可不想惊醒客人。
  老成出门刚走了几步,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吓得血都凉了。
  是他儿子!
  他儿子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老成吃惊归吃惊,毕竟还没糊涂。他一伸手探探儿子的鼻息,还有气,摸摸儿子的心口,还在跳,顿时就松了口气,将儿子往起一挟,回房关上门,将儿子放到床上,这才点亮了灯。
  儿子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满面惊惶,眼睛还在骨碌碌乱转,嘴巴张着,可发不出声音。
  老成年轻时也练过几手把式,知道不少江湖门道,一看儿子那副德性,就明白今晚有高人降临了。
  儿子已被人点了穴。
  老成只是听说过世上有“点穴”这么一门功夫,今晚算是开眼界了。
  看见儿子惊恐万分的模样,老成又着急又解恨,拿着棍子嘿嘿笑道:“个婊子儿的!往日揍你,棍子没挨身,就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老子要做生意,要顾面子,才不往死里揍你。今晚我看你再叫!”
  他抡起棍子,狠狠打了三下,冷笑道:“婊子儿的!你叫啊?你叫一声我听听!我他奶奶的怎么养了你个狗操的东西!这回碰到狠的了,晓得什么叫厉害,什么叫报应了吧?”
  又打了三棍,门外就有人叹气了:“好啦,掌柜的!儿子虽然不成器,总归是儿子,以后多管着他点吧!”
  老成歇下棍子,恭声道:“高人替小老儿教训这婊子儿的,小老儿实在解气的很。”
  门外那人笑道:“别说了。”
  门忽然被挫开,灯焰一暗,老成吓了一跳,只觉寒风扑面,眼睛眨了两眼,门又已关上,灯焰也明亮了。
  门外那人的声音已很远:“告诉你儿子,他要敢再犯,小心狗命!”
  老成讶然道:“是,是。还请高人替……咦?”
  他瞪大眼睛,看见儿子从床上跳下来,正哆哆嗦嗦往地上跪。
  老成这才晓得,刚才他刚眨了两下眼,那人已进门解了穴。
  老天!来的是人是鬼?
  老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但一看见儿子吓得筛糠似的,气又上来了:“不许哭!你个婊子儿的!”
  东一号房的两位女客,此时正相拥悄笑:“这老头子骂儿子也这么难听。”
  “那混账东西也敢打我们的主意。真便宜他了。”
  “算啦,俏妮子。”
  “……”
  “大姐。”
  “嗯?”
  “我……”
  “你想问那人的下落,是不是?”
  “嗯。”
  “我也不知道。”
  “唉……不知道也好。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也许还是不知道好些。”
  “大姐,我真服你了,一直躲在我身边保护我,可又不让我知道。你……你也太狠心了。”
  “还是那句话——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至少,至少我也知道还有个亲人可依靠。”
  “没有我,你不也过得不错?天天吃童子鸡。”
  “大姐!”
  “我说错了吗?”
  “不依不依,大姐好坏!”
  “妮子,想大姐吗?”
  “想……天天都想,也想小波、俊丫头她们。”
  “她们……都不在了。”
  “我晓得。”
  “大姐,你找到凶手了吗?是谁害死了她们?”
  “我一直在找。我想,也许……也许和这回的是一路的。”
  “我们怎么办?”
  “就我们两个,能怎么办?”
  “唉……要是能找到大哥、找到……风淡泊,就好了。”
  “可又上哪儿去找他们呢?”
  “我们一定要找他们,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轻点声。妮子,我……我一直都有一个想法,可……”
  “什么想法?说嘛!”
  “你看……你大哥他……和那个……那个楚叛儿,是不是……是不是……很像?”
  “……是很像。”
  “我问过他身世,他说他是孤儿,不晓得父母是谁,这又不对了,你大哥……夫妻两个不会将亲生儿子抛弃掉吧?”
  “是呀!唉,世上面貌相似的人多得很。比方说那个……那个姓叶的少年,就实在很像是风淡泊,可……可也不会呀?”
  “也许他是风淡泊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呢?”
  “不会的!风淡泊平生接触的女人,除了柳丫头和我,就只有那个辛荑了,可辛荑早已死了呀!”
  “唉,这不是那不是!他要不是,逼着你找风淡泊做什么?”
  “是啊!越想越奇怪。”
  “那就先不去想。咱两个又聚到一起了,以后再想也不迟,有得是时间嘛。”
  “大姐……”
  “嗯?”
  “咱两个……再也不分开了,同生共死,好不好?”
  “我就等你这句话!有你这句话,咱高邮六枝花就没白活一世。”
  “大姐……”
  “……唉,我倒担心,大姐老了,你跟着大姐,日后可没童子……”
  “坏坏坏,大姐坏!”
  “……”
  ……
  ※  ※  ※
  叶家姐弟被解下了蒙面黑纱。
  他们那天夜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榆林脱身,是因为有人暗中帮忙。他们不知道帮忙的是些什么人,人手有多少,也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帮他们。
  但他们还是接受了那些人的帮助。因为他们需要。
  也许那些人怀着什么更歹毒的目的,也许他们姐弟会因此而送命,但他们还是接受了。
  就算是饮鸠止渴,也比活活渴死好些。就算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也毕竟挪了一个地儿。而“树挪死,人挪活”,要动,才能有机会。
  他们被那些人弄出了四海客栈,塞进一辆蒙得很严实的大车里,很平安地驶出了城南门。
  看来武家在榆林的威信并不怎么太可靠。这辆车没有受到任何拦截。
  他们被蒙上了眼睛,但没有被捆绑,也没有被人点穴下禁制。显然,那些人并不怕他们闹什么花样。
  敢这么做的人,当然对自己的势力有足够的信心,对自己的属下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对自己运筹帷幄的本领有足够的信心。
  他们知道自己被带进了一条船里。船是顺流而下的,水很急,可以猜到那会是无定河。
  他们没有反抗,也没有显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并肩坐着,像两个入定的僧人。
  他们的身边,也只有两个“看守”。他们能从湍急的水流声中听出“看守”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这两个“看守”的内功不弱。
  但如果他们要脱身,这两个内功不弱的“看守”根本拉不住,就算再有二十个这样的好手也是徒劳。
  他们有这个自信。
  但他们没有想脱身的意思。就算别人赶他们下船,他们也不会走。
  不知过了多久,船靠岸了,他们又被送上了另一辆大车。
  换了三辆车,他们才开始步行。然后他们才到了这里,他们才能看得见身边的景象。
  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的大厅里。大厅沿壁摆着几十枝烛台,几十枝大烛的火焰将大厅里照得明晃晃的。
  他们背后,响起了喑哑的“吱呀”声,想必那两扇门很沉重,关起来非常吃力。
  大厅的正中,有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他们。
  除了他们姐弟外,整个大厅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
  叶晴雪看清这个人的面目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恐怖的一张脸。
  这个人的皮肤雪白,眼睛明亮,嘴也长得不难看。
  但他没有了两样东西。
  他没有眉,也没有鼻子。
  叶晴雪的心突突乱跳起来,连忙垂下了眼睑。她简直想转身冲出来。
  叶晴亭却很镇定。这奇异的少年平静地直视着这个人的眼睛,就好像再诡异再恐怖的东西也不能使他惊慌失措。
  他的声音非常冷静谦恭,他的礼数也非常周到:“在下江南叶晴雪、叶晴亭,谢过阁下援手之德。”
  盘腿而坐的怪面人伸手道:“些些微劳,不足挂齿。两位请坐。”
  叶晴亭恭声道:“谢座。”
  他一扯叶晴雪的衣袖,两人慢慢坐在了地上。
  怪面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叶少侠这份定力,老夫十分佩服。唉——老夫生就这张诡异面孔,羞于见人,以免惊世骇俗。别说叶姑娘,就连我的部属也不敢直视。”
  叶晴雪头垂得更低。
  叶晴亭微笑道:“阁下,贵属下日前曾转达阁下之意。在下等此来,还望阁下指点迷津。”
  怪面人道:“叶少侠可否说明一下,少侠要找那个人的目的。”
  叶晴亭道:“阁下一定要知道吗?”
  怪面人沉声道:“一定。”
  叶晴亭想了想,道:“此人和在下有不共戴天之仇,在下必欲杀之而后快。”
  怪面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叶少侠莫非在戏弄老夫?”
  叶晴亭平静地道:“不是。”
  怪面人低笑起来,诡异的笑声在大厅中回荡:“哼哼哼哼……”
  叶晴亭仍然不为所动:“阁下何故发笑?”
  怪面人笑声一顿,森然道:“叶少侠,老夫并非是那么好戏弄的人。”
  叶晴亭淡淡道:“谁想戏弄‘春闺梦里人',那才真是自掘坟墓。”
  怪面人浑身一震,双目中寒光暴长,声音也变仄了:“你的见闻很广。”
  叶晴亭悠然道:“承蒙夸奖。”
  他们就像两个无畏的对手,在交锋前死死对视着,希望凭自己锐利的目光将敌人击倒。
  怪面人眼中的杀气越来越浓。他就像是只狞恶凶猛的雄狮,正在聚集全身的力量,准备全力一搏。他的宽大的衣袍下似乎有强悍的气流在涌动,好像随时都会突然飞起来。
  叶晴亭还是那么安详。这安详的风度和他的年龄是如此
  格格不入,使他浑身都透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异的魅力。
  叶晴雪仍然垂着眼睛,但已暗暗握住了剑柄。她虽然很害怕对面的怪面人的杀气和诡异的面孔,但她将不惜以死来捍卫她的少主人,她的公子,她心中的天神。
  不仅仅因为这是她的使命,是她的主人的命令,而且也因为那几个美妙得令人晕眩的夜晚里,他给她的幸福和迷醉。
  在那以前,她只是他的侍女,是他练功的工具。她对他的胴体一点也不熟悉,可从那个奇异的夜晚开始,一切都变了。
  从那时起,她就不存在了。她已成了他的一部分。
  大厅中,他们沉重的呼吸声充满了一种爆发前的危险的恐怖。
  然而爆发并没有来临。
  怪面人眼中的杀气飞快地消失了。他的眼睛虽然还是那么明亮慑人,但已不再有杀气。
  他的声音也平静多了:“你实在是个很奇异的少年。”
  叶晴亭道:“我很普通。”
  怪面人道:“你有一种强烈的控制别人、摧毁别人的欲望。怀有这种强烈欲望的人,绝对不会普通。”
  叶晴亭淡然一笑。
  怪面人缓缓道:“可你还年轻,你不可能有如此强烈的欲望。只有一种解释——那不是一种欲望,而是一种武功,一种极其可怕的武功。”
  叶晴亭的目光颤动了一下。
  怪面人阴森森地道:“我曾经见识过亲自见识过这种武功的可怕。那是在很多年以前。和我同时见识过这种武功的人,还有很多,其中就包括你要找的人风、淡、泊!”
  叶晴亭僵住。
  怪面人眼中露出了凄厉怨毒的神情。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往外低吼。
  “我到现在,到现在也还忘不了这种武功的可怕,忘不掉它带给我的屈辱。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称‘春闺梦里人’吗?你们知道吗?”
  叶晴雪轻轻颤抖起来,似已忍受不了这种声音。
  叶晴亭极力用平静的语气道:“不知道!”
  “不知道?”怪面人厉声道:“嘿嘿,不知道!不错,除了我自己,这世上没人知道!”
  叶晴亭道:“而且,你似乎也不愿让别的人知道。所以你戴上了这张恐怖的面具,希望别人认不出你的真实面目,所以你才杀掉有可能认出你的人,比如说,武多余和苏俏。”
  怪面人牙齿咬得格格响。
  叶晴亭又道:“你原先出身名门,曾经有过显赫的名声,曾经是江湖名侠、武林巨星,可你被那种神奇的武功打垮了,你无脸见人,你只有躲起来,躲在西北,远离你的故乡,远离熟悉你的亲人,远离你喜爱的生活……”
  怪面人居然渐渐平静下来了。叶晴亭的目光和声音里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使狂躁凶残的人一下子发现自己心灵深处最温柔、最凄清柔婉的地方。
  怪面人的眼光已变得忧愁、变得温柔。
  叶晴亭轻叹道:“所以你组织了‘春闺'这个组织,你招罗的都是一些你以前十分痛恨、十分鄙视的人,你做的都是你以前最看不起的事。你绑架、勒索、抢劫,替别人杀人,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你都做。为什么?就因为你自暴自弃,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在自我折磨……”
  怪面人又变得怨毒愤恨、杀气腾腾了。
  叶晴亭朗声道:“可是你不要忘记了,在你的故乡,在你的家里,在寂寞的春闺里的那个人并不知道你已不能回去见她了,她还在等你,她还在苦苦地等你回去……”
  痛苦、悔疚、疑惑、恐怖出现在怪面人眼中。
  叶晴亭柔声道:“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你为什么不回去,不回到她身边,慰抚她寂寞的芳心呢……”
  怪面人嘶声道:“她、她已经把我忘记了。”
  叶晴亭断然道:“你撒谎!你这么说,是在污辱她,是在污辱她坚贞美好的节操,更是在污辱你自己!你知道,你明明知道,她还在等你!”
  怪面人肩头一阵轻颤。
  叶晴亭缓和了一下语气,喃喃道:“你这么做应该吗?你不该想想,你对她的伤害有多重吗?你就这么忍心吗?也许你是在害怕,怕她不会原谅你,可你也不想一想,她怎么可能忍心责怪你,她怎么忍心?就算她小小的罚你一下,你难道不该甘心领受吗?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比‘情'字更重?你告诉我!”
  叶晴雪已泪流满面,她已被深深地感动了。
  如果她知道,叶晴亭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是为了控制怪面人的心神,她还会这么感动吗?
  如果她知道,叶晴亭并不清楚怪面人的身世经历,而是仅仅凭着敏锐冷静的洞察力穿透了怪面人的心扉,她还会这么感动吗?
  怪面人忽然跳了起来,嘶叫道:“我要回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叶晴亭凝视着他,柔声叹道:“你是该回去了。她在等你,在苦苦地等着你呢!”
  怪面人冲向厅门。
  叶晴亭在他背后悄悄嘘了口气,轻声道:“谢天谢地,我总算不负所托。”
  怪面人立即回身:“是她叫你找我的吗?是她吗?”
  叶晴亭点点头:“是的。她还让我转告你,她将每天都在你们初次相会的地方等着你。”
  他的声音是如此深情,他的神态是如此深沉,还有谁会不相信他的话呢?
  更何况怪面人的心智已完全被他控制了呢?
  叶晴亭又叹了口气,拱手道:“还有一事,请务必成全——在下出门时,还有一个人重托在下打听风淡泊的下落。”
  怪面人摇头道:“我不知道风淡泊在哪里。”
  叶晴亭僵住。
  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和这个怪面人交锋,目的就是为了打听风淡泊的下落。
  他真恨不能立即杀了怪面人。
  但他没有。
  怪面人虽然心智已迷,但武功仍在。凭他叶晴亭现在的身手,还杀不了怪面人。就算他侥幸得手,厅外那么多杀手也不会放过他。
  他只能隐忍。
  ※  ※  ※
  潘造化一向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对自己最可靠的十八护卫的武功也很有信心。
  若非这次的生意太大太扎手,他不会亲自出马的,更不会带十八护卫同行。
  这十八护卫都已跟了他至少十年了,他已把他们每个人都训练成了可以独挡一面的大将。他赐给他们再生的机会,他们则以绝对的忠诚为他效命。
  对付一般的事件,有一名护卫出面已足够。就算是四年前抢劫的一千官兵送的库银,他也只遣出了十二名护卫。
  可这回的生意不同,潘造化不仅尽遣十八护卫,而且亲自出马督阵。他甚至还在腰间插了两柄短斧。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潘造化的兵器并非长鞭,而是斧,短小精悍的利斧。
  这两柄短斧,他已有十多年没用过了。原因也很简单,值得他用斧的对手少而又少,少得可怜。
  这趟生意是劫镖,劫的是一趟价值十五万两银子的红镖。潘造化并不清楚是谁投的镖,但他清楚镖车里装的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
  这趟镖是大同府的“仁义镖局”保的。仁义镖局可算得上是西北一带数一数二的大镖局,生意遍及西北各府,总镖头“仁心义胆”李仁义不仅有一身好武功,更有广交武林豪杰、江湖好汉的本领。
  所以“仁义镖局”的招牌硬,名气大,声誉好,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只有吕梁十八寨的强盗头子潘造化不怎么买李仁义的面子。潘造化一旦决定要“做一票”,那怕这一票是他亲爹押的,他也照做不误。
  然而潘造化很小心很谨慎。他已得知,押送这趟红镖的除了“仁心义胆”李仁义和仁义镖局的四名最负盛名的镖师、二十四名强悍精明的趟子手外,还有被重金聘来的六位“高人”。
  不是“高人”,请了来当然没用。要命的是,潘造化只晓得他们肯定是“高人”,而对他们的身份地位、武功家数一点不清楚。
  他们都有很朴实的名字,他们的衣着也很普通,神情也都老实得很。
  潘造化吃不透这六个人,可又必须做这一票,于是潘造化就在事先做了极其周密的安排。他给每一名护卫都备了三个一流高手,准备来一个“十面埋伏”。
  为了安全稳妥起见,他把伏击的时间定在黄昏,而将伏击的地点定在哼山南、芦板寨北的一片乱石丛中,从这里,他们可以看见镖车,而镖局的人却无法发现他们。
  潘造化已打听确实,镖车必经这条路。
  天色已黄昏,潜伏在石堆里的潘造化和他的手下们都听见了北面远远响起的喊镖声——“仁心——义胆——镖——行——西——北——”
  “——武——维——扬——……”
  生意来了。
  潘造化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块巨石后面的草堆上,闭目养神。
  他的护卫们都已完全明了该如何下手,用不着他再费心布置,而且他也希望今天无需他亲自动手。
  他只要督战、指挥就行了。
  他很快听见了不远处的呼喝厮杀声,他的第一路埋伏已经发动了。
  可转眼间,厮杀声消失,他听见了他的手下们已远逸的狂笑声。
  一触即退,不求全功,这就是他制定的扰敌策略。
  这策略看来的确够高明,他已听出镖局里有两个人受了伤。
  接着又是第二路、第三路……
  九路埋伏的土匪,每一股都很精干强悍,擅长突然袭击,擅长虚张声势,擅于利用地形掩杀和后退。
  流动性和战斗力都很强的土匪很显然已完全控制了局面。他们闪电般的偷袭、诡异的杀法和一接即走的战术,使镖局的人马伤亡惨重,心惊肉跳,每行一步,都会付出血的代价。
  潘造化几乎已能肯定他这一票又做成了,而且做得肯定会非常漂亮。也许再过片刻,镖局方面就会全军覆灭,那就用不着他这一路埋伏了。
  他也带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是超卓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留情。
  潘造化听见自己的一名手下正轻手轻脚往自己这边跑,声音压得很低:“老大,他们快不行了。”
  潘造化忽然觉得心神一震,想也没想,眼睛还没睁开,人已接连滚了几滚。
  他猛一睁眼,恰见那名“手下”的利剑毒蛇般刺中他刚才坐过的草堆。
  那不是他的“手下”!
  潘造化骇异之极,但并没有失去镇定。一探手,短斧已在手中。
  潘造化冲出,右手一斧斫在那人的后颈上。
  那个人一剑刺空,尚未及收势,已被潘造化砍死。
  潘造化旋身,右手斧再扬,格开了一杆飞刺而至的铁枪,闪电般欺进中宫,一脚踹在第二名“手下”的下阴。
  转眼间格杀二敌,潘造化的武功不可谓不高,他的运气不可说不好。但要命的是,他很快就发现,他杀死的两个人,的确是他带在身边的两名杀手。
  他也马上警觉出,在他格杀他们之前,他们就已死了。
  他们是被人推到他身边的。
  潘造化更冷静了。
  他隐隐觉得,这趟镖实际上是一个圈套,有人要杀他。
  是谁在幕后?
  潘造化提斧兀立,谛听着周围的声音。
  厮杀声已停。谁赢了?是仁义镖局,还是吕梁好汉?潘造化已不能肯定。
  他也不需要去想结果,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
  逃出这个圈套,逃回吕梁。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
  潘造化狸猫般轻巧地钻进了乱石丛中。他想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和已降临的夜幕,逃出去。
  逃出去就是胜利。
  可是,他没有逃出去。
  他刚刚靠近一块岩石,那岩石里已迸出了一点寒光。
  这一点寒光就钉在潘造化的咽喉上。
  那并不是岩石。
  那是职业刺客,是天下最神秘、最血胆、无影无踪、追魂杀魄的刺客。
  潘造化站稳,怒视着暮色中的那块“岩石”,似乎想看清楚是谁杀了他。
  暮色深沉。
  ※  ※  ※
  楚叛儿听到潘造化的死讯时,已进了鱼河堡。
  他在一家阴暗湿热的小酒馆里喝酒,听到酒客们正在议论这件事。小酒馆里的顾客都是三教九流的下等人,而这个小酒馆的“风格”又很对他们的脾气,所以生意很不错。
  他们的嗓门是随着进肚的酒变多而增大的。没多久,他们的议论已变得像争辩,离骂架不远了:“怎么?你说仁义镖局没这个能耐?”
  “怎么了?俺就是这么说!凭他李仁义和他手下那几块料,绝对吃不了潘造化和吕梁十八铁卫。”
  “嘿嘿,俺看你是睁眼说瞎话!明摆着的事嘛——潘造化死了,十八铁卫无一生还,可仁义镖局方面,损失就小多了。至少,李仁义就还活着!”
  “你他奶奶的才念过几句书,晓得啥叫‘无一生还°?不是俺瞧不起你,胡子!你要说你配骡子配得好,得,俺服你,可你别瞎掺和这江湖道上的事!”
  “他妈的你骂人?!”
  “骂你咋啦?不能骂呀?
  “……”
  ……
  众人七嘴八舌,才将两人拉开,但议论并没有中止:“要说呢也是!李仁义仁心义胆,场面活,潘造化呢人多势众,功夫好,按理说这镖该劫下来吧?邪了!”
  “也难说!听说仁义镖局请了许多高人押镖,潘三鞭这回算是撞上太岁了。”
  其间不知是谁冷笑着大声道:“俺说你们笨,你们一定不信。这明摆着是有人设的套儿,你们看不出来就不要乱说。”
  “下套儿?什么套儿?”
  “你们也不想想,芦板寨一直就是潘造化那帮人的地盘,仁义镖局这许多年走过芦板寨没有?再急的镖,也得绕着走哇!”
  众皆愕然,酒馆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半晌,才有人迟疑地道:“仁义镖局这么做,不怕潘造化的手下报复吗?”
  那人冷笑道:“报复?找谁报复去?仁义镖局已经散摊子啦!今天下午俺听人说,李仁义也没熬过去,伤得太重,昨天就死啦!”
  “李仁义也死了?”
  “镖车呢?”
  “……”
  ……
  楚叛儿静静地喝着酒,静静地听着,他的心里却疑云重重,乱成了一团麻。
  ——传闻是不是真的?
  —潘造化和他的十八名护卫一齐出马,居然会全军覆没,败在仁义镖局手下?
  ——李仁义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潘造化门前走镖?
  ——如果这是个圈套,那么是谁设计的?是谁在幕后操纵着?
  楚叛儿想不通,但又不能不去想。酒一杯一杯倒进嘴里,可已经没了滋味。
  怎么会这样?
  楚叛儿是三天前过河的。他并没有易容化装,也没有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上,哪儿人多就从哪儿走。
  他实在是够招摇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点。要知道武家并没有追回搜捕他的武林帖,他要想打架动刀子,一天里至少有二三十次机会。
  但他不怕。
  他已不想再逃避下去。他要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去榆林调查真相,如果有人要捉他去领赏钱,他就随他们捉去。
  反正最后他们还是要将他押送到榆林。他希望能对武家把事情解释清楚,把真凶找出来,把真相弄明白。
  既然逃避不是办法,那就勇敢地去面对艰难困苦。
  他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做了。
  奇怪的是这几天陕北道上的武林朋友似乎都怕冷留在家里了,这一路上居然一点麻烦也没有,没人盯他的梢,也没人想找他的碴儿,甚至没人想“认识”他。
  他有一回差点和黄河老船帮的几位香主撞了个对面,可他们斜眼瞟瞟他,就绕进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楚叛儿还是想不通。这个春天里,他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走出店门,楚叛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外面实在太冷了,冷得楚叛儿忍不住想再回到身后的小酒店里去。
  人群是温暖的,而孤独行路的人,就会觉得冷而且萧瑟。
  孤独就是一种冷,是一种比置身于凛冽的北风中更冷的冷,是心灵的冷。
  孤独的楚叛儿,走进凛冽的北风里。
  鱼河堡是个相当大的城市,可现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很难见到一个行人。
  楚叛儿沿街走着,他希望能找一家客栈,找个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
  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虽然天很黑,客栈门口挂的那两盏灯笼也不很亮,而且这个人站在阴影里,楚叛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楚叛儿又惊又喜,大笑起来:“哈哈,怎么你在这里?”
  这个人冷笑道:“我在这里。”
  楚叛儿冲过去抱着他肩膀,大笑道:“老天有眼,总算看见一个朋友了!”
  这个人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恶狠狠地道:“老天有眼,我总算还没被你害死!”
  楚叛儿笑道:“别这么说。你再这么说我要脸红了。喂,你怎么跑出来的?”
  这个人咬牙切齿地道:“我怎么跑出来的?亏你还有脸问!你他妈的只顾自己逃命,把我抛下不管,我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自己卖自己!”
  这个人当然就是“二杆子少侠”秦川秦大少,武家的女婿。
  楚叛儿一怔,松开手退了两步,吃惊地道:“你自己卖自己?”
  秦川怒道:“就是!”
  楚叛儿眨了半天眼睛,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恭喜,恭喜。”
  “恭个屁的喜!”秦川气呼呼地道:“我真恨不能狠狠揍你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楚叛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川瞪眼道:“这里好,我高兴在这里。”
  楚叛儿叹道:“这么说,你是奉命来找我的了?”
  秦川大怒:“放屁!是他们请我来的!”
  楚叛儿瞟着他,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的气,值吗?喂,说真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秦川气哼哼地道:“你不冷啊?你不冷我还冻得够呛呢!我给你订好了房间,进去说!”
  进了房间,楚叛儿就僵住了,站在那里活像根木头。
  秦川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报应临头,可别怪我不够哥们意思。”
  房间里居然还有人。两个年轻的女人。
  其一当然是“大秧歌”武翠娥,另一个却是楚叛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武卷儿!
  武卷儿怎么也在这里?
  楚叛儿觉得嘴里有点发苦,脑袋木木的,好像锈蚀了的水车,转不动。
  武翠娥脸红红的,和天下所有的新媳妇一样爱害羞。她和楚叛儿打招呼的口气,也是含含糊糊的:“大兄弟,你可来了。”
  楚叛儿“啊啊”两声,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道:“恭喜!恭喜。”
  他没敢再看武卷儿。他原以为他从此往后不会再怕她了,可现在他才发现,他还是怕她。
  秦川恶声恶气地笑道:“翠娥,我们回房去。”
  他们已经出门了,秦川回头说了一句:“楚叛儿,你要把小肖的事交待清楚。”
  “小肖?”楚叛儿愕然:“哪个小肖?”
  房门已关。
  楚叛儿摸摸冻得发痛的耳朵,喃喃道:“小肖?小肖……”
  武卷儿一直很端庄地坐在椅中,一直没正眼看过他,现在终于将冰冷的目光凝注到他脸上:“你不知道?”
  楚叛儿茫然道:“不知道。小肖是谁?”
  武卷儿道:“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你知道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晓得你也不知道谁是小肖。”
  楚叛儿正色道:“我的确不知道。”
  武卷儿似乎暗暗松了口气,声音也柔和多了:“不知道就算了。也许世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秦川开玩笑说说的。”
  楚叛儿忙道:“不错,这小子开起玩笑来实在没谱不过,你找我,不会是为这个吧?”
  武卷儿脸色一寒:“为哪个?”
  楚叛儿道:“那个小肖啊?”
  武卷儿冷冷道:“这么说,是有小肖其人了?”
  楚叛儿道:“我不知道。就算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武卷儿慢慢道:“我会查出来的。现在先不谈这个。我问你,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楚叛儿苦笑道:“逃命。”
  武卷儿道:“逃命?逃命你还敢到鱼河堡来?”
  楚叛儿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道:“我准备去榆林,查明真相,找出真凶。”
  武卷儿森然道:“你明明知道,我们家一直在追杀你,你还敢去榆林?”
  楚叛儿道:“我只能去。”
  “为什么?”
  “躲的越远,黑锅背得越牢,而我不想替别人背这口黑锅。”
  武卷儿瞪了他许久,才转开了视线,冷冷道:“你见过潘造化了是吗?”
  楚叛儿低声道:“是。”
  武卷儿道:“潘造化死了。”
  楚叛儿垂下头,喃喃道:“我刚听说。”
  武卷儿冷笑起来:“刚听说?”
  楚叛儿讶然道:“我的确是刚听说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武卷儿逼视着他,寒声道:“楚叛儿,你不觉得有件事很奇怪吗?”
  “什么事?”
  “你刚到榆林,我五哥就被杀了,你见过的过三眼和程四娘也被杀了。你过了河,刚见到潘造化,结果是潘造化也死了。”
  楚叛儿瞪大了眼睛:“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是我害死了他们?”
  武卷儿冷笑不语。
  楚叛儿愤怒了:“我也见过你,你怎么没有被人杀死?我还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怎么也没死?”
  武卷儿还是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盯着他,牙齿咬着下唇。
  楚叛儿暴跳如雷:“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我怎么晓得是哪个王八蛋在后面捣鬼?你五哥是死在我面前不错,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是被人暗杀的,杀人灭口!”
  武卷儿不出声。
  楚叛儿忽然冷静下来了,站在那里,两眼发直,好像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骇住了。
  武卷儿盯着他,幽幽道:“你在想什么?……喂,你想到什么了?”
  楚叛儿似乎没听见,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白得怕人。
  武卷儿眼中现出惊惶,人也坐不住了,快步走到他身边,惶声道:“喂,怎么了?”
  楚叛儿还是不理她。
  武卷儿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他,扯扯他袖口,柔声道:“出什么事了?”
  楚叛儿微微一惊,哆嗦了一下,退开几步,瞪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武卷儿脸儿涨得彤红,眉毛也竖了起来。她想保持刚才那副冷冰冰的神态,可已经做不到了。
  她跺着脚,气冲冲地道:“我让你不要在这里发痴!”
  楚叛儿似乎还是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发痴?谁发痴?”
  武卷儿尖叫起来:“你!”
  楚叛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这个样子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就怕她冷傲沉默不理他,就像他前世欠了她许多债似的。
  武卷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在问你话哪!你听见没有?”
  楚叛儿扭头望着墙壁。
  武卷儿狠狠一拳打在他肩上:“你混蛋!”
  楚叛儿猝不及防,被打得退了三四步,撞在墙上。
  武卷儿踏上一步,飞起右脚踢了过去:“打死你!”
  这一脚没踢着,楚叛儿贴墙一滑,避开了。
  武卷儿左脚已飞起。
  这一脚没踢空,只不过脚踝落进了楚叛儿手掌里。武卷儿收势不住,右脚悬空再踢。
  右腿弯一紧,又被他的大手把住了。
  武卷儿羞怒已极——这叫什么姿势?这成什么样子?他怎么敢这样子对她?
  楚叛儿双手一送,她就飘飘悠悠到了床上。楚叛儿冷冷道:“武卷儿,你别逼我动粗。在米脂我们就玩过,你不是个儿!”
  武卷儿慢慢坐起来,慢慢下了床,慢慢走到椅边坐下,眼睛一直不看他。
  她的脸雪白,她的唇似也在轻颤。
  楚叛儿走过去,在她对面椅中坐下,沉声道:“现在我们该说正经事了。你找我干什么?”
  武卷儿不吭声。
  楚叛儿问道:“过三眼和程四娘真的已被暗杀了吗?”
  武卷儿轻轻摇了摇头。
  楚叛儿诧然道:“不是?”
  武卷儿垂着头,轻轻道:“她们已经逃走了,死的是两个无辜的女人。”
  楚叛儿僵坐良久,才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道:“告诉我详情,好不好?”
  武卷儿微微点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她的脸儿渐渐泛起了红晕,好像忍受不了他罕见的温柔。
  楚叛儿惊愕地盯着她越来越红的脸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领悟。
  就像远远的似乎有一根琴弦弹响,你仿佛听到了,又似乎一无所闻。
  楚叛儿的心微微荡了一下。
  红着脸儿垂头不语的武卷儿,实在美丽非凡。
  ※  ※  ※
  秦川从壁上移开耳朵,轻轻嘘了口气,笑眯眯地悄声道:“气氛不错。”
  武翠娥笑道:“一定差不了。俺们家三小姐这辈子只有一个人好嫁,那就是楚叛儿。”
  秦川瞟着她,冷笑道:“是吗?”
  武翠娥认认真真地道:“俺们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认定了的,就算三小姐她不想嫁也不行啊?”
  秦川叹了口气,道:“就和我一样。”
  武翠娥吃吃低笑起来,但马上就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胡说!俺又不是配不上你,你呀,就是喜欢摆架子。”
  秦川哭笑不得。
  ※  ※  ※
  武卷儿轻叹道:“就是这样,她们逃走了,不知去向。”
  楚叛儿想了想,道:“你和过三眼熟不熟?”
  武卷儿摇摇头。
  楚叛儿道:“她曾告诉我说,她和你是密友,看来她是骗我的。”
  武卷儿嗯了一声。
  楚叛儿道:“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过三眼和程四娘是事先约好一起行动的,计划很像是由过三眼做的,而且……她们以前一定……很熟很熟。”
  武卷儿微喟道:“我也这么想。可据我所知,在这以前,她们根本就连面都没见过。”
  楚叛儿微笑道:“你莫忘了,过三眼精擅易容,干变万化。她要和程四娘见面,实在很容易。”
  武卷儿抬头凝视着他,幽幽叹道:“还有一件事,你一定想知道的。”
  楚叛儿精神一震:“不错,叶家姐弟近来有什么动向?”
  武卷儿苦笑道:“他们也逃走了。”
  楚叛儿没有显出特别吃惊的样子,只是有些失望:“他们也走了?”
  武卷儿道:“而且走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们派了十几个人昼夜监视,还是被他们跑掉了。”
  楚叛儿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靠在椅背上,眼睛也闭了起来。
  武卷儿看着他,轻声道:“武家的人,一定有几个被他们收买了,连守城的官兵也如此。我们拷问了很久,也没问出什么来。”
  楚叛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武卷儿道:“我怀疑是他们杀了五哥。”
  楚叛儿睁开眼睛,颇觉奇怪地望着她:“你真这么想?”
  武卷儿道:“我不得不这么想。他们绝对不止是两个人,一定还有许多高手在暗中帮忙。”
  楚叛儿点点头,不置可否。
  武卷儿也不出声了。他们静静地相对而坐,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  ※  ※
  秦川嘿嘿低笑起来:“他们好上了!嘿嘿,在亲嘴呢……还有哼哼声,他妈的这小子可算享着艳福了……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样子……”
  他将耳朵紧贴在壁上,听得眉飞色舞。
  实际上他听见的,是武翠娥发出的声音。
  她正附在他身上,亲着他的胸腹,轻轻喘息着,细细呻吟着。
  秦川终于察觉自己听错了,不满地低叱道:“别弄出声音!”
  武翠娥才不理他。
  ※  ※  ※
  不知过了多久,楚叛儿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武卷儿正用一把小剪刀,细心地修理着烛芯。烛光映在她绯红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魅力在悄悄弥漫。
  楚叛儿不觉痴了。
  武卷儿的脸越来越红,手却轻轻颤抖起来,烛焰也随之摇曳不定。
  她放下剪刀,轻轻道:“你在想什么?”
  楚叛儿吓了一跳:“没……没什么,我没想什么。”
  武卷儿慢慢揉着衣角,细声细气地道:“我想……想请你……帮个忙。”
  楚叛儿道:“你说吧!”
  武卷儿道:“你也明白,这件事,牵涉面越来越广,而我家的势仅局限在一隅,而且还不完全可靠。我想……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帮忙解决这件事。”
  楚叛儿道:“怎么解决?”
  武卷儿道:“现在,过三眼、程四娘和叶家姐弟都已不在我家势力范围之内,要找他们很困难。我还有四个哥哥,也还有许多义兄义嫂,武家的实力还是雄厚,但我已不怎么放心派他们出去。他们……没什么头脑,只晓得一言不合就动刀子。我想……”
  楚叛儿轻叹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不用多说了,我答应。这不是帮你的忙,而是我自己救自己了。”
  武卷儿低声道:“多谢。”
  楚叛儿苦笑道:“没必要谢我,只要你们武家别再追杀我就谢天谢地了。”
  武卷儿道:“我………我们……四天前就……就已经撤回……”
  楚叛儿松了一口气,笑道:“难怪这几天风平浪静。”
  武卷儿也微笑起来,抬眼瞟了瞟他,细声细气地道:“前几天,让你受了许多苦,还望你别生气。我会……我们武家一定会……有所补偿的。”
  楚叛儿连连摇手:“别别!”
  ※  ※  ※
  秦川咬牙道:“这小子真糊涂!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只差一层窗户纸了,怎么还不明白呢?上啊!”
  他是真替楚叛儿着急上火。
  武翠娥却已“上”了。
  秦川再也无法偷听下去了。武翠娥的胴体在他眼前摇晃着,扭动着,烛光在她赤裸的胴体上滚动。
  秦川现在觉得,偷听别人说悄悄话,终归不如自己看一场“大秧歌”。
  美妙、畅快、飘飘欲仙的“大秧歌”。
  他的“大秧歌”。
  ※  ※  ※
  武卷儿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她坐在那里,端庄、艳丽、冰冷,使他害怕。
  无论如何,他就是怕她,怎么暗自鼓劲也没用。
  武卷儿缓缓道:“你准备怎么着手?”
  楚叛儿沉吟道:“我还没想好。你有何高见?”
  武卷儿微微摇头:“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叶家姐弟当然是作一路走的,过三眼和程四娘显然也在一起。但我们就是不晓得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要在哪里。”
  楚叛儿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好吧,既然你已说过这件事由我来管,你就用不着再操心了。该怎么着手,是我的事。”
  武卷儿冷冷看着他,就像他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楚叛儿站起身,拱手道:“告辞。”
  武卷儿还是不吭声,一直等他走到门口了,才冷冷叱道:“站住。”
  楚叛儿站住。
  武卷儿似乎有点恼怒地微皱着眉头,低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楚叛儿道:“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好赶路,天不早了,我也很困了。”
  武卷儿咬咬牙,啐道:“还没起更呢!你急什么?再说,再说我已经给你订了房间了。”
  楚叛儿道:“哪一间?”
  武卷儿道:“对门。”
  楚叛儿道:“谢谢。我就去对门。”
  他拉开房门,武卷儿急道:“还有件事,我一定要马上告诉你。”
  楚叛儿扶着门板,头也没回,冷冷道:“什么事?”
  武卷儿的脸更白了,白得透出了淡蓝色,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后背,嘴唇都已失去了血色。
  但她没有发作,她极力控制着情绪,她的自制力一向很强。
  “没什么……你走吧!”
  她的声音低沉冷酷,让她想起母狼受伤后的低嗥。
  楚叛儿心里一寒。
  ※  ※  ※
  他连夜离开了鱼河堡。
  他的确不知道那失踪的四个人去了哪里,但他也的确知道他该在哪里。
  寒冷的春夜里,楚叛儿孤独而又坚定地走向东方。
  他要去中梁狐歧山,他要去找孙二娘,他要去查明潘造化被杀的真相。
  他坚信芦板寨一役绝对是一个圈套,李仁义不过是一块可怜的诱饵,而潘造化就是一匹狼,饿狼。
  绳套是什么?执绳子的手是谁的?
  他不知道这个圈套和榆林那次暗杀有没有联系,藏在背后的是不是同一只手。
  他不知道。但他怀疑。他也并非十分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怀疑,他就是怀疑。
  他很庆幸自己不必再去榆林。
  和武家的恩怨从此可以了结了。虽然他无法不去想念冷傲美艳的武卷儿,但他绝不想再看见她。
  他宁愿让她变成他的梦,而不是现实。
  他无法抑制住在她面前时从心底里泛出的害怕。
  老天,他为什么要怕她?
  孙二娘累极了,这十几年来,她从未像这几天这么疲劳过。
  她忙着调遣人马去芦板寨争夺潘造化和十八护卫等数十具尸体,因为官府也很想利用这些尸体邀功;她忙着准备灵堂棺木等一应事物,忙着抚恤死难兄弟的家属;她忙着暗中调集亲信汇聚总寨,以防内乱——总寨里还有那么几个有权有势的大头目想取代潘造化的地位;她忙着飞檄吕梁十八寨,严令他们冷静克制,沉着应变;她秘密派出了不少心腹去调查真相,去京城绑架仁义镖局的人,追查货主是谁……
  她肯定芦板寨一战是阴谋。
  第八回 侠踪重现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丈夫的武功机智。她知道潘造化绝不可能是在惨烈的搏斗中战死的,潘造化一定死于暗算。
  除了暗算,没有人能杀死潘造化。
  快四更了,孙二娘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卧房,吩咐侍女们别来打忧她,让护卫们在院外警戒,然后才慢慢掩上门,插好门栓,背靠房门,闭着眼睛歇了好半天,这才长长嘘了口气,慢慢走到床边。
  流苏帐低垂着,金炉上熏着苏合郁金香,房间里烟气氲氤,使人沉沉欲睡。
  孙二娘打了个哈欠,伸手掀帐。
  一只手从帐子里伸出,飞快地戳在她心口上。
  孙二娘吃惊地看着那只手,睡意全消。她想喊叫,又想呕吐,但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了。
  那只手慢慢点了她哑穴,然后牵着她的手,将她拖进了流苏帐里。
  孙二娘被平放在床上仰躺着,她看清了躲在床上的人。孙二娘都快气哭了。
  那个制住他的人,竟然是楚叛儿。
  这小子怎么上山来的?这小子怎么混进她卧室来的?这小子究竟要做什么?
  近几天狐歧山上,可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天晓得楚叛儿是怎么溜进来的。
  楚叛儿盘腿坐在她身边,很认真地端详着她,对她愤怒的眼神浑不理会。
  他的神情很严肃,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看来你并不怎么伤心。”
  孙二娘的确不怎么伤心。她和潘造化早已行同仇人,他们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互相敌视。
  对于她来说,潘造化早已不是她心目中的丈夫了。她心目中的丈夫潘造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豪放不羁的大丈夫,可那个潘造化已经死了,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楚叛儿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本不该在你房里出现?你在猜想是不是有内奸放我进来的?”
  孙二娘的确是这么想的。
  楚叛儿道:“你错了。我是自己溜进来的。也许你以为这狐歧山上戒备森严,固若金汤,但实际上只要我高兴,就可以来去自如,神不知鬼不觉。”
  孙二娘当然不相信,而实际上楚叛儿的确也是在吹牛骗人。
  要不是有宝香姑娘做内应,他绝对没能耐进来。
  楚叛儿顿了顿,叹道:“我来找你,是想弄清你丈夫被杀的真相。我想你自己一定也很想弄明白。”
  孙二娘的确也很想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潘造化已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毕竟是二十多年的结发夫妻,她必须为他报仇。
  楚叛儿用清晰、低沉、缓慢的声音说道:“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相信这混账小子的能耐,相信他真的能查明真相。
  楚叛儿解开她哑穴,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你丈夫潘造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无端地要将吕梁十八寨的指挥权拱手让人,他想让给谁。”
  ※  ※  ※
  又看见那片茂密的、碧云一般在山谷间舒展的柳林了。又看见那许多条弯弯曲曲的林中幽径了。
  他们这远远停下来,怔怔地眺望着铺满山谷的柳林,看着清亮的泉水从柳林中流出来,流进胡良河,看着那隐约还立着的断断续续的院墙。
  他们回来了!
  他们回到了他们出生、成长、充满快乐也充满青春的甜蜜、烦恼和痛苦的地方,回到了他们的家乡。
  那里,柳林深处,曾经是他们的家。
  他们已经回到家了,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就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绊住了他们的脚。
  当年,他们走出那片柳林的时候,新鲜得像这三月初的柳叶,清新如这三月初的春风。他们的心活泼泼的,如正在他们头顶啁啾飞翔的乳燕。
  那时候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新奇、刺激的幻想和希望,那时候他们的心灵和肉体都鲜活可爱,不曾受过什么了不起的创伤。那时候他们认为他们可以充分地认识并改造他们置身的世界,而无须付出太多的代价。
  那时候他坚信许多真理和格言,坚信忠诚、正义和仁慈的神圣力量。
  现在他们回来了,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他们已不再年轻,不再那么冲动,不再那么绝对,不再那么轻视生命。
  他们已不再轻信,不再有“崇拜”这种感情。
  如果说,还有什么依然未改的话,那就是爱,就是情,就是对爱情的态度。
  还有他们互相凝视时深情的目光。
  她牵着他的手,轻轻说道:“我饿了。”
  他知道她并不饿,他们刚刚在前面一家小店里吃过午饭。
  她只不过不想这么快就走进那片柳林。她还无法适应这种强烈的刺激,还想远远地呆着,多看看。
  一如你无法很快相信极度幸福的降临。
  于是他微笑,柔声道:“巧得很,我也饿了。”
  这是一片荒凉的废墟。
  残败的门楼、坍塌的墙壁、斑驳的廊柱,点缀着疯长的野草和茂密的柳林。
  野狐在野草间出没,俨然是此间的主人。
  已经是三月初七了。柳叶已绿,野草茂盛,杂花遍地,百鸟齐鸣,但这一切都未能使这片废墟显出一丝活力。
  因为没有人。
  没有人欣赏的画,哪怕再高明再灵妙,也只不过是一张纸上涂着的墨迹。没有人欣赏的风景,哪怕再优雅再瑰丽,也只不过是无意义的一些东西的堆集。
  有人,才有这个世界的灵妙,才有活力。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分开了野草,惊走了野狐——有人来了。
  两个人,走进了这片废墟。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其中一个人在低声叹息。
  这是个女人,年纪虽已不小,但仍然相当漂亮,不仅漂亮,而且成熟,充满了魅力。
  走在她身边的,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是个有钱的士绅,属于被乡民们尊称为“某某员外”或“某某老爷”一类的人。
  他也在叹气:“许多年没人住了。”
  女人道:“也就才十几年嘛,怎么就破败成这样了?”
  男人微笑道:“才十几年?十几年时间,天地都可能翻覆,何况一座庄院?”
  女人环视着残垣断壁,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还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住过好几代武林大豪呢?还会有谁知道,这里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万柳山庄呢?”
  沉默。
  良久,男人才慢吞吞地道:“你错了。”
  “我错了?”
  “你错了。”
  “哦?”
  “我还知道,你也知道。风淡泊知道,柳影儿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知道。”男人严肃地说:“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知道。”
  断垣后面忽然站起来一个人,柔声笑道:“说对了。”
  ※  ※  ※
  “你说,我们真的不会被人认出来吗?”
  “不会。”
  “假如认出来了呢?”
  “认出来了又怎样?”
  他们背靠着一棵老柳树坐着,吃着干粮。他们装扮的就像是一对过够了苦日子的农夫,不得不逃到另一个地方去继续过苦日子。
  独轮车支在那边,右边放着铺盖,左边放着锅碗瓢勺一类的东西。他们就像是一对逃避春荒的夫妻,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神色茫然,茫然中又透出希望。
  坚韧的希望。
  农妇优郁地道:“也许……也许我不该……不该强拉着你回来。”
  农夫微笑道:“你别忘了,是我先提议回来的。”
  农妇轻轻道:“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晓得我想回来。”
  农夫道:“我们都想回来。”
  他们又开始慢慢地吃那份不多的干粮,不再说话。
  这里离大路有十几丈远,他们可以看见路上不多的行人,其中有骄傲的骑者,有匆忙的商人,也有像他们这样逃荒的人。
  他们甚至还看见了几个佩刀挂剑的江湖人,一个一个雄纠纠气昂昂的,走起路来像螃蟹。
  每当看见这样的江湖人,他们就相视微微一笑。
  ※  ※  ※
  断垣后面居然会藏着人。
  这荒芜了十几年的庄园里,居然还有人在等着他们的来临。
  这个人穿着件破破烂烂的棉袄,腰间扎着根草绳,头发蓬乱肮脏如猪圈里的稻草,脸和手污浊不堪,连那根打狗棍都很不像样了。
  仅看外表,他就像是个不得不经常和野狗争食的流浪汉。可他的眼睛,却明亮慑人。
  他慢慢走过来的时候,眼晴就越来越亮,腰也越挺越直。他的神态步伐,显示出他一代宗师的身份。
  他朝惊呆的两个人点了点头,笑道:“在下没有白等,两位总算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又惊又疑地盯着他。
  他对那个女人微一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风夫人柳女侠?”
  女人吃惊地瞟了男人一眼,没有作声。
  他又对男人拱手,神情更谦恭:“这位自然就是名满天下的风淡泊风大侠了?久仰、久仰!”
  男人只默默还了一礼,好像已经默认了。
  他满意地搓搓手,笑嘻嘻地道:“能有幸见到两位,实在是太……太好了。嘻嘻,太好了。”
  这样子就有点不太像宗师了。
  在柳林深处,响起了一声叹息-—
  “老英,你怎么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呢?你以为他们是风淡泊和柳影儿吗?”
  叫“老英”的人愣了一愣,道:“他们不是?”
  柳林深处那人叹道:“当然不是。”
  老英转头看看面前这对男女,喃喃道:“不是?”
  男人微笑道:“的确不是。”
  女人则冷冷道:“柳林中的那位仁兄,出来见见面不好吗?”
  柳林深处那人在笑:“得蒙高邮六枝花宠邀,幸何如之?”老英吃了一惊:“高邮六枝花?你……你是高邮六枝花?”他瞪的是那个女人。
  柳林深处那人道:“老英啊老英,叫我怎么说你呢?你以为那个假扮的男人是谁?——她就是高邮六枝花中的大姐苏灵霞呀!”
  那男人冷冷道:“不错,我就是苏灵霞。喂,是谁躲在那里?有胆子说话,没胆子照面吗?”
  柳林中还没回应,老英已紫涨着脏脸怒吼起来:“你就是苏灵霞?”
  苏灵霞冷冷道:“怎么?”
  老英咬牙切齿地道:“怎么?!老子要剥你的皮!”
  苏灵霞冷笑道:“剥我的皮做什么?难道你想变成个女人?”
  老英咆哮着抡起打狗棍,狂扫乱打起来:“骚母……破货!你害死了我大哥……臭皮……”
  粗看之下,老英的棍使得实在没什么章法,直如顽童在怒极时胡劈乱抽。
  但实际上,他使的是一种十分高明的、也许是世上最高明、最神奇、威力最大的棍法——少林疯魔棍!
  苏灵霞一退就退出了三丈,乱草在她面前飞溅、粉碎,带着令人疯狂的低鸣声。
  可以将一头强壮凶猛的公牛打成一团碎肉的少林疯魔棍!
  苏灵霞飞快地躲在树后。
  这是一片密林,她可以在柳树间飞蹿,以限制老英凶悍疯狂的棍击。
  “你是谁?!”
  苏灵霞的声音尖利短促,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老英嘶吼着,用更猛烈更疯狂的攻击回答她。
  “俏妮子——”
  苏灵霞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苏俏已不再那里。
  苏灵霞凄厉地嚎叫起来,闪电般冲进老英疯狂的棍影里——
  “俏——妮——子——”
  ※  ※  ※
  农夫剧烈地抽摔了一下。
  俏妮子?是谁在叫俏妮子?
  他急促地四下张了张,一切仍然那么宁静那么祥和,没有一点暴力的迹象,也没有一个稍微有点面熟的人经过。
  也许是幻觉。他这么对自己说。他已经十二年没见过俏妮子了。俏妮子不会在这里的,她没理由在这里。一定是幻觉在作怪。
  农妇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苏俏!有人在喊苏俏!”
  她的脸刷白,眼睛大睁,耳朵也竖了起来。
  农夫慢慢吞吞站了起来,微笑道:“瞎说。”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的微笑十分勉强不是幻觉,他也听到了。绝对不是幻觉。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攥得紧紧的,颤声道:“我听见了!真的听见了!有人在喊‘俏妮子',有人在喊!你也听见了,是吗?!”
  他无法摇头。
  她浑身哆嗦起来:“是她,就是她!就在那里!在庄里,就在庄里!”
  她的手,指向那片山谷,那片柳林。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嘎声道:“隔这么远,不会听见的。”她甩脱他的手,愤怒地瞪着他,只一瞬,就轻身冲出:“她在那里!”
  他知道她在那里。
  ※  ※  ※
  左臂上的那一棍,简上快把她打裂了。
  闪电般猛烈的打击戛然而止,竹棍劈开了她的左臂肌肉,劈在她臂骨上。
  不能等他提棍再击!
  不能!
  她扑进老英的怀里,右手掐住了他的喉骨。
  血是热的。滚烫。
  骨头碎烈。
  老英张大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合拢的嘴,眼珠死鱼一般凸了出来。他的咽喉处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血喷涌。
  苏灵霞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老英飞了起来,手里还紧握着那根打狗棍。
  她不知道左臂是不是已经断了,她想不到这些,她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俏妮子,她的姐妹,她的命根子。
  “俏——妮——子——”
  她右手里还抓着那团血肉和碎骨,她的声音如濒死的母狼在呼唤失踪的孩子。
  柳林深处那个人终于现身了。
  这是一个蒙着脸的人,眉很粗很黑,眼睛很小,像豆子,矮壮矮壮的。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女人。
  苏灵霞的疯狂暴怒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白如雪。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很冷静。
  血已浸湿了她整只左臂,她似乎一点没有感觉。她的目光里没有狂躁,没有怨毒,没有杀机,只有智慧,冷静的智慧。
  ——冷静,再冷静。不要让他看出我已经无法再战,不要惹他暴怒,不要危及俏妮子。
  冷汗沁出。
  ——坚持住,等他忍耐不住先出手,然后拼全力杀死他!她松开右手,血糊糊的肉泥落地。
  豆眼蒙面人好像在笑:“不愧是高邮六枝花的老大,出手干脆利落,一招杀敌。若非亲见,实难想像二十年后,你还有这么漂亮的身手。”
  苏灵霞冷冷盯着他,一声不吭。
  午间的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柳枝柳叶间挤了进来,落在她脸上。
  汗珠在闪烁。
  —该死的血,流得这么厉害!
  ——要撑住,不能迷糊,不能倒下!
  —俏妮子现在是死是活?
  豆眼蒙面人叹道:“你知道你刚才杀死的人是谁吗……你不知道,你不认识老英,但你应该还记得他的哥哥。”
  苏灵霞抑制住颤抖,冷冷道:“我不记得。”
  豆眼蒙面人眨眨眼,挠挠头,似乎有点恍然大悟似地道:“我忘了,高邮六枝花一生中玩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不记得也是应该的……你当然认得出,老英刚才使的是少林绝学疯魔棍?”
  苏灵霞脑中微微晕了一下:“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看你问的,啧啧啧!”豆眼蒙面人摇头咂嘴道:“少林疯魔棍并非是个人就能玩的,除非是南、北少林寺的武僧或是少林俗家弟子,才有资格学习这套棍法。”
  脑中又微微晕了一下。
  ——该死!他怎么还不过来呢?他为什么还在唠叨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快坚持不住了。流了有多少血了?
  豆眼蒙面人还在唠叨:“然而,老英不是和尚,也不是少林俗家弟子。但他有个哥哥,恰巧有个哥哥在少林寺里,巧得很,是不是?”
  苏灵霞目光迷茫了一下,身子也有点颤抖了。
  ——-这该死的豆眼蒙面矮子!他是想等她血流尽,他不想冒险!
  ——她必须想办法,诱他出手,逗他走近,她必须马上出手,她的力气混在鲜血里往下流,快流尽了。
  豆眼蒙面人哈哈笑道:“老英的哥哥不是在嵩山少林寺出家的,他法号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我惟一还有点印象的是,他好像是莆田少林寺戒律院的首座。”
  苏灵霞想起来了——甫田少林戒律院首座!不错,她认识那个老和尚,据说他童身入寺,持身谨严,号为真正大德。
  她认为他是假正经,于是就找了个机会勾引他。
  她很顺利地就成功了。他的确是个假正经的和尚,而且是个很花的和尚,在寺外养了好几个粉头,还诱奸过良家妇女。
  于是她就将这桩事抖了出来,那位很花的和尚就只好自杀了。
  豆眼蒙面人叹道:“你想起来了是吧?”
  苏灵霞嘶声道:“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已摇摇欲坠。
  豆眼蒙面人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是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装佯。“我嘛,嘿嘿,等人。等风淡泊。没想到来的是高邮六枝花。”
  苏灵霞目光已涣散:“风淡……泊?……你要……杀他?”豆眼蒙面人叹气:“没法子呀!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苏灵霞似乎还想问什么,但除了发出嘶哑的悲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倒下。
  豆眼蒙面人大笑起来:“哈——”
  他只笑出半声,就再也笑不出来了。笑声刹那间顿住。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左右肩上,各插了一截柳枝。
  带叶的柳枝。
  他的蒙面布也不知怎么的就滑落下来,他的嘴里不知怎么的就多了另一截柳枝。
  也是带叶的柳枝。
  这截柳枝恰巧撑开了他的大嘴。
  豆眼蒙面人震惊地僵立着,恐怖地瞪着豆眼,苏俏落地。他被人暗算了,用柳枝暗算了!
  而且是带叶的柳枝!
  他居然连一点都没看见,一点都没听到!
  天下还有谁,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豆眼人从喉中低吼了一声,飞起右脚,踢向自己的嘴巴。他一定要踢掉那截该死的柳枝!
  与其落在敌人手里,还不如杀死自己!
  脚尖已快触着柳枝的时候,就再也动不了了。
  然后他就看见右腿从膝盖处断裂,他的右脚连着小腿慢慢向一旁倾斜,落地。
  喷涌的血,如箭。
  他从来没看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他今天看到了,却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至死也没弄清。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竟无声无息切断了他的腿?!
  是--什——么?!
  ※  ※  ※
  她们又见面了。
  即使岁月的刀无情地在她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她们还是能在第一眼时认出对方。
  是因为她们根本就从未忘记过对方吗?
  苏俏怔怔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农妇,泪水慢慢溢出。
  农妇的脸上,也早已双泪交流。
  她伸出手,颤抖着放在苏俏的肩上,她们就在这一触之间,飞快地拥在一起,放声痛哭。
  她就是柳影儿。
  她们曾是生死情敌,又是刻骨铭心的朋友,她们在分离后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对方。
  苏灵霞从来就是个寒冰般的女人,她一生中只流过有数的几次泪。
  可现在,她也在痛哭,哭得撕心裂肺:“风淡泊,真……是你吗……真是吗?”
  正在给她包扎伤口的农夫哽咽道:“是我。真是……真是我。”
  他,真的就是风淡泊,一个历尽情劫的人。
  一个被大多数武林传说扭曲了的人。
  一个曾经被击倒,又重新站起来的人。
  豆眼已经死了。
  他不屈不挠地寻死,终于如愿以偿。
  他在倒地时,嘴正砸在地上,柳枝断裂,使他有机会咬碎了一颗牙。
  那颗牙是特制的,里面藏有蜡丸,蜡丸里面是毒药。
  他也许是死士,也许是最神秘血腥的职业刺客。
  苏俏在苏灵霞昏睡时,将上个月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事,细细告诉给风淡泊和柳影儿。
  然后他们陷入了沉默。
  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要杀他们?
  ※  ※  ※
  楚叛儿下山后许久,脸上还在火辣辣地痛。
  那是孙二娘送他出卧房时一巴掌打的。孙二娘怒极出手,力道怎么会小?
  可楚叛儿没有闪避,只悄悄侧了一下脸,减轻了一点力道。
  毕竟,半夜溜到寡妇床上不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挨一巴掌已算是最轻的惩罚了。
  可孙二娘毕竟是孙二娘,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打过耳光之后,孙二娘就一嗓子吼来了宝香姑娘,当着楚叛儿的面将她的反叛罪状一一列举出来,然后勒令她自裁。
  你想楚叛儿能不劝阻?好说歹说,孙二娘总算格外开恩,留了宝香姑娘一条命,条件是她必须跟随楚叛儿,一步不拉,随时将消息传递回山——当然,有人接应她。
  你想,楚叛儿是不是自找苦吃?
  他骑在马上,看都懒得看宝香姑娘——这女人骗过他,骗得好惨,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楚叛儿虽说不怎么爱记仇,但也从不健忘,更何况,她骗他的事才过去几天?
  虽说昨晚进房的事多亏她帮忙,也抵消不了他的怒气。
  偏偏宝香姑娘要逼他生气:“喂,这半天了你也不理我。我怎么得罪你了?”
  楚叛儿冷笑道:“别打断我的思路。我正在想很重要的问题。”
  宝香姑娘还不知趣:“想什么重要问题?说出来我听听,两个人商量商量不好吗?”
  楚叛儿简直恼火透了:“好个屁!”
  宝香姑娘撇嘴道:“哎哎哎,别老说粗话好不好?”
  楚叛儿转头咆哮起来:“好、个、屁!”
  宝香姑娘似乎吓了一跳,又吃惊又委屈地道:“用得着人家的时候,什么好话都说。用不着的时候就又打又骂。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楚叛儿吼道:“苦、个、屁!”
  宝香姑娘终于不作声了。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生气,很愤怒。
  楚叛儿打马飞弛,愤愤地咒骂着:“他妈的这都是些什么鸟人!这他妈的叫什么事!这狗日的怎么没被雷劈死……”
  宝香姑娘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他骂的是谁。但她晓得绝对不是她。
  他现在活像只火药桶,也最好还是识相一点,千万莫惹他。
  她开始猜测昨晚上“夫人”和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她不相信孙二娘会放掉到嘴的一块肉。
  更何况这块肉实在很香很有咬头呢?她自已就尝过一回,那滋味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偷偷瞟着他骑马的英姿,从心里往外涌出一种痒意,搔不着的痒意。
  她开始想像她是他的那匹马,也想像他是她胯下的这匹马。
  奔马的颠簸使她体内涌动的骚痒越发难以忍受了。
  马到文水,孙二娘派出多日的探马回来了。
  三个疲惫不堪的骑者回答了楚叛儿的提问,又匆匆往狐歧山赶。
  ——“仁义镖局?”
  ——“散摊摘牌了!”
  ——“谁托保的那批红货?”
  ——“只知道是大同府一个富商。”
  ——“问他了吗?”
  ——“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杀他的人查出来没有?”
  ——“没有。”
  ——“怎么死的?”
  ——“砒霜。”
  线索断了。
  楚叛儿呆若木鸡。浑身冰凉。
  这该死的凶手!
  用砒霜毒杀人,也许是最“安全”的方法了,因为你就算想查,也查不出是谁干的。
  楚叛儿牙都快咬碎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从来没有。
  他必须要找到某个人,这个人知道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大事的内幕,这个人也认识一批在当时年轻、英俊、武功超凡的男人。
  凶手就在这批人中。
  可他到哪里去找这“某个人”呢?
  ※  ※  ※
  风淡泊仿佛在片刻之间,苍老了许多。
  “也许真的是这样。也许……谁都没忘,谁都记得很清楚。”
  他苦笑,轻轻叹着气,喃喃道:“就算是那样,也不致于……唉!天下晓得这件事的人数不胜数,他们杀得完吗?”
  柳影儿道:“晓得这件事的人的确很多,但亲眼看见过‘他’的人却不能算太多。”
  风淡泊道:“你认为是一个人?”
  柳影儿道:“应该只有一个。”
  风淡泊道:“但显而易见的是,仅仅一个人,是没有能力杀这么多人的。”
  柳影儿道:“但‘他'可以雇人。世上有许多精于杀人的人,他们杀人只为钱,而从来不会追问你原因。”
  风淡泊皱着眉头,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在幕后指挥的人只有一个,但这个人却雇佣了许多刺客?”
  柳影儿点头:“至少有一部分是职业刺客。”
  苏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很认真地听着,谁在说话她就看着谁。
  她的目光依然灵动活泼,他的眼睛仍然很亮——她已看出了,风淡泊和柳影儿看似在争执,实际上这两个人早就有了定论,他们只不过要借机将彼此的见解印证一下,同时也是说给她听。
  听到“职业刺客”这个词,苏俏忍不住插嘴道:“大姐也说有职业刺客插手。”
  柳影儿道:“但职业刺客的要价是很高的,即使是雇佣那些黑道上的杀手,也少不了要花大钱。谁有这么多钱呢?”
  苏俏脱口道:“潘造化!”话一出口,马上又叹道:“可惜,我听说前些天他也被人杀掉了。”
  柳影儿道:“我们也听说了。”
  风淡泊沉声道:“不会是潘造化。吕梁十八寨土匪数万,不那么好养活,潘造化难有那份闲钱。再说,潘造化的钱,一向不是由他自己管的。”
  柳影儿道:“而且,从传闻看来,潘造化死在李仁义手下,极可能是上了圈套。”
  风淡泊道:“更何况潘造化手下的人杂得很,难得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也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
  柳影儿沉吟道:“济南赵家,可以算得上是豪富了吧?”风淡泊还没开口,苏俏已叹道:“你们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柳影儿问。
  苏俏道:“赵家的事。”
  “莫非济南赵家也出了事?”风淡泊很有点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苏俏看看风淡泊,又看看柳影儿,苦笑道:“这些年你们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怎么什么都不晓得?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风淡泊愕然:“七年前?”
  苏俏点点头:“济南赵家七年前就因火灾被烧毁,赵无畏惨死于大火之中,尸骨无存。”
  柳影儿道:“凭赵无畏的武功,他不可能被火活活烧死。”
  苏俏道:“但死无对证,就算有人怀疑,又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柳影儿沉默。
  风淡泊怔了许久,才慢吞吞地道:“我记得赵无畏的大儿子赵先并没有死在蝙蝠坞。”
  “蝙蝠坞”这三个字,他说得非常吃力。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低垂下来。只要你够细心,就会发现他掩饰得很好的痛苦。
  迷惘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
  苏俏故意不去看他:“赵先在九年前就死了。那时他在松江府一家寺庙里落发受戒做了和尚,可没多久就死了,据说是‘坐化’了。”
  风淡泊缓缓叹了口气,沉声道:“赵无畏查过他的死因吗?”
  苏俏道:“应该查过,但昕说赵无畏什么也没查出来。就算他查出来了,我想他也不大可能说。”
  “为什么?”
  苏俏苦笑道:“赵先有个儿子,那是赵家的独苗。赵无畏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赵先的儿子现在还活着?”
  “不知道。”苏俏叹道:“也许大姐知道。这些年来,大姐一直都在暗中调查……你们也许已听说过,我们高邮六枝花的结局。”
  柳影儿牵过她一只手,柔声道:“我们听说过。”
  苏俏眼中闪出了泪光,声音也哽咽了:“另外四个……都……都死了,连傻丫头也没……也没能逃掉。”
  柳影儿失声道:“都死了?”
  风淡泊也十分震惊:“她们是怎么死的?”
  苏俏呜咽道:“不……不清楚,大姐她……她怀疑……是有人杀人……灭口。”
  风吹进柳林。
  风淡泊觉得很冷。不仅身上发冷,心里更冷。
  连破碎的阳光,都冷得怕人。
  风是三月的春风,本该是和煦的;阳光是三月的阳光,本该是温暖的。
  可他就是觉得冷,而且有一种无助的感觉。
  就像是你看见一个人从悬崖上跳下去,你就站在他身后,但你却无法伸出手去拉住他——就因为他认为崖下有他追求的东西。
  深渊就是归宿。
  风淡泊无法肯定,人性究竟还能丑恶到什么程度。
  但他知道,那是人性,虽然丑恶,但绝对不是兽性。
  绝对不是。
  兽性也许残暴,但绝不丑恶。
  ※  ※  ※
  春夜的雨,温柔而且缠绵,就像宝香姑娘的心情一样。
  烛光在她嫣红的脸上流淌,在她迷人的眼波中闪烁。虽然晚饭时她并没有喝酒,但她现在这样子就像已经醉了。
  楚叛儿连看都没看她。
  从昨晚到现在,她就没看见他有什么好脸色。他的脸一直顿着,那神色就像要马上动刀子杀人似的。
  宝香姑娘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她虽然很好奇,但还是决定不闻不问。
  她并不很在乎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愤怒苦恼。她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把他扯上床,她的床。
  或者是他的床。
  初看起来,这并不难办。男人很少有几个能抗拒女人的诱惑,当这个女人美丽风骚时,更是如此。
  要命的是,她骗过他,而且骗得很惨,差点要了他的命。
  更要命的是,还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是个不记仇的人,也没有任何迹象说明他已经原谅她了。
  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宝香姑娘有的是办法。她从许多可行的办法中选择了一种最有效、最古老、最扣人心弦也最可爱的办法。
  流泪。
  不是哭,仅仅是流泪。
  大串大串的珠泪从她眼中溢出,浸湿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痴痴凝视着他,默默饮泣。
  她知道他会感觉到的,他会看到的,他也绝对会被她的眼泪打动的。
  果然,她成功了。他很快就抬头朝她看了过来,脸上不耐烦的神情虽然更深,但她还是从泪花中发现了他在怜惜她。
  他被她的泪水打动了。
  她飞快地转身,低下头匆匆拭着泪,咬着唇偷偷笑了。
  他不耐烦地道:“好好的哭什么?”
  她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没哭。”
  他似乎更不耐烦了:“你没哭?”
  她带着哭音道:“要你管!”
  他更生气,声音也大了:“啊!火气还不小啊?!你以为我想管你啊?”
  她不说话,但肩头已在轻轻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哭声。
  楚叛儿大声道:“喂,要哭回你自己房里哭去!这么晚了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她哭道:“我没哭!”
  她估计他的火气马上就会消失了。果然,她听见他走到她身后,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他说:“还说没哭?”
  他扳过她的身子,冷笑道:“回去睡觉去。就算你要哭,也别在这里哭。我最烦看见女人哭。”
  她的泪流得更急。
  楚叛儿立即就觉得自己太粗暴了就算她曾骗过他,那也是上个月的事了。况且,她前几天还帮了他的大忙,他这么爱记仇,有点说不过去。
  这么一想,楚叛儿就发现,面前流泪的宝香姑娘实在很柔弱,很值得可怜,很需要被适当地安慰一下。
  他按在她肩上的手微一用力,她就倒进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大声抽泣起来。
  楚叛儿拍着她后心,叹道:“好啦,好啦,别哭了……”
  “我以为……以为你……你再也……再也不理我了,呜呜呜……”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算是铁人也会熔化,就算是冰山也会消融。
  楚叛儿几乎都快忘记她上次骗他的事了。她当时也说过许多融冰化雪的话,结果是差点送了他的命。
  幸好楚叛儿只“消融”了一会儿,就清醒了过来,上回当,学回乖,适可而止吧。
  他清清嗓子,扶着她肩头想推开她:“怎么会不理你呢?以前的事就算了,我早忘了。现在你回房去吧。”
  宝香姑娘抱得更紧,哭声虽低,但绝对动情:“我不。我不。”
  但楚叛儿再怎么动情,也不敢忘记上回的遭遇先是
  甜言蜜语、花言巧语,然后是疯狂刺激的欢爱,然后他就昏迷了,变成任人宰割的肉。
  他不敢再相信她。
  鲁莽决不等于勇敢,傻瓜决不会是真正的英雄。
  他知道有一个穴道,点中之后可以使人昏睡不醒。
  他知道这个穴道在哪里。他会点穴。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宝香姑娘睡着了,睡在他的床上。楚叛儿终于可以松口气,可以静下心来想想了。
  他该从哪里着手呢?
  在鱼河堡和武卷儿密谈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假设——武多余和潘造化的被杀、苏俏和“过三眼”以及叶家姐弟的失踪,都和某人想杀人灭口有关,而某人杀人灭口的原因,是因为这些人和某件事有关。
  叶家姐弟逼苏俏的目的,武多余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但楚叛儿几乎可以猜到武多余没说出口的一个人的名字。
  苏俏作为高邮六枝花中的一枝,之所以名气超过了其他五枝花,也和这个名字有关。
  这个名字就是“风淡泊”。
  风淡泊平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蝙蝠坞杀了辛荑。而蝙蝠坞一段是近些年来最神秘最血腥的一件事,据说牵涉到许多名门大派,至今还没人公开它的真相。
  楚叛儿于是星夜东行,去找孙二娘。他从孙二娘处证实了他的设想——潘造化十五年前曾抛下吕梁山的事业,进了蝙蝠坞,成了一个魔女的面首和杀手,他是蝙蝠坞一役中活下来的辛荑的八名杀手之一。
  孙二娘同时还告诉了他其他一些事情。比方说,武林中为什么没人愿意谈论这件事,涉及到的武林名门大派有哪些。
  孙二娘知道的并不多。她只听潘造化断断续续透漏过一些零星片段,她只知道,济南赵家、河南龙门派、云南七圣教、万柳山庄以及沧州白家参加过蝙蝠坞一役。
  其余的,她就不清楚了。
  楚叛儿废然长叹——他无从查起,他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济南赵家的惨变,他早已听说过;万柳山庄早已荒芜,风淡泊和柳影儿踪迹全无;七圣教远在南疆;河南龙门派自龙刚病死后已烟消云散;沧州白家的遭遇甚至比济南赵家还要惨,六年前的一个秋夜里,被人屠尽满门。
  他本想去京城找仁义镖局问点情况,现在看来也没必要去了。
  他该去找谁呢?
  那八名幸存的杀手中,除了早已死去的阿龙、沧州白宇辉、济南赵先和刚被杀死不久的山西潘造化外,另外四个人是谁?
  有谁知道?
  他又该怎么去找这些“谁”?
  春雨沙沙地响着,象母亲低柔的声音唱出的摇篮曲,带来了浓浓的、舒适的、令人晕眩的阵阵睡意。
  楚叛儿困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他拉开房门,想了想,又走回来吹灭蜡烛,这才打着哈欠带上门,进了宝香姑娘订的那间房。
  他需要安安静静、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没有女人,没有烦恼,一觉睡到大天亮。
  春雨沙沙地响着。楚叛儿睡得沉极了。
  如果他知道明天一早起来会看见的那一幕惨景,他还会睡得这么死吗?
  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他也不能。
  ※  ※  ※
  深林。废园。荒草。夜雨。
  他们能在一间还算结实的屋子里,围着堆红红的篝火坐着,倾听着潇潇夜雨。
  苏灵霞幽幽道:“那天晚上找我的老人,好像是唐门的。”
  风淡泊沉吟道:“唐门?蜀中唐门?”
  柳影儿冷笑道:“不是蜀中唐门,还会是另外一个唐门不成?”
  风淡泊道:“但蜀中唐门和蝙蝠坞一战似乎并没有什么牵连。”
  苏灵霞轻叹道:“蜀中唐门以前或许与那件事没牵连,但现在一定有……你们听没听说过‘春闺'这个组织?”
  风淡泊和柳影儿茫然对视一眼,一齐摇头:“没有。”
  苏灵霞:“我也是在四年前才听说的。”
  柳影儿追问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和蝙蝠坞之战有关系吗?”
  苏灵霞摇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春闺’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也不清楚它和十五年前那件事有什么联系。但有两点我可以肯定,其一是该组织一直在暗杀知道蝙蝠坞一役真相的人,其二就是——现在的唐门,是由它控制的。”
  风淡泊震惊万分:“春闺就是……就是……凶手?”
  苏灵霞拨着木柴,盯着照亮着黑暗的红焰,缓缓道:“春闺或许是真凶,或许不是,而只是别人手中的一把杀人刀。”
  柳影儿急道:“春闺若只是把刀,那拿刀的人是谁?”
  苏灵霞疲倦地微微摇头:“我一直在查。自从德州吴家父子被杀之后,我一直在查。可我找不到凶手,也就是说,我连杀人的刀在哪里都找不到……”
  她靠在苏俏怀里,闭上了眼睛。她的声音很虚弱。
  “每次暗杀,都精彩极了,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很少有人会怀疑到那是暗杀,精彩之极,可以说都是杰作,杰作……”
  柳影儿忍不住问道:“精彩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行不行?”
  苏灵霞喃喃道:“就拿吴家父子之死来说吧。江湖上只知道吴敌是中风死的,也有少数几个人还晓得吴敌中风前,吴家有个烧火扫地的家人落井淹死了,但没有人—当然,除了我、除了凶手——没有人知道那个家人,就是吴敌的儿子吴诚。”
  风淡泊和柳影儿相顾愕然。
  苏灵霞淡淡一笑,道:“吴诚的确够聪明,他想借这种办法逃避暗杀。别人只会想到吴诚是不是躲到远方去了,怎会料到他就躲在自己家里?”
  风淡泊苦笑道:“我也想不到……吴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已感觉到有人想杀他吗?”
  苏灵霞道:“如果你是吴诚,在听到赵家、白家惨变之后,你会不会没有一点预感?”
  风淡泊道:“当然……不会没有。”
  苏灵霞道:“可是还是没躲掉。这样的暗杀岂非很精妙?”
  柳影儿道:“可你又是怎么晓得的呢?”
  “只能说是巧合。”苏灵霞轻叹道:“纯粹的巧合。那天晚上,吴家有个马夫半夜起来给马添草料,看见了凶手。凶手在杀吴诚之前,轻轻叫了一声‘吴诚',吴诚一回头,剑就扎穿了他的咽喉。这个马夫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吓得没敢出声,那个凶手动作又很快,杀完人,将吴诚推下井就飞快地逃走了,这个马夫才侥幸捡了条命。”
  她吸了几口气,又道:“这个马夫很小心,一直没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他第二天就辞了工。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去找他问问的,没想到找对了人,你们说巧不巧?”
  没有人回答。
  苏灵霞微笑道:“后来我就听说了‘春闺’这个组织。我假装要请人暗杀吴诚,找到了刺客组织。一个神秘的蒙面人接待了我,告诉我吴诚已经死了,是‘春闺’的人干的。他甚至还把‘春闺’的活动范围透漏给我。我想也许是因为‘春闺'抢了他们的生意,惹他们生气了……”
  柳影儿道:“那么,‘春闺'的活动范围是在哪一带?”
  苏灵霞道:“很大。但老巢在无定河一带。”
  柳影儿皱眉道:“一个杀人的神秘组织,怎么名字这么香艳?”
  风淡泊道:“你说的那个唐门的老人,就是‘春闺'里的人?”
  苏灵霞微微颔首:“他自己告诉我的。”
  风淡泊疑惑地道:“若说‘春闺'已控制了像唐门这样的武
  林世家,只怕不太可能。据我所知,唐门掌门人唐端正唐老爷子一向是很谨慎、很端方严正的。”
  这回连苏俏也忍不住笑了:“唐端正?唐端正已经死啦!”
  风淡泊耸然动容:“哦?谁杀的?”
  “色杀的!”苏灵霞莞尔道:“岂不闻‘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悬剑斩愚夫’?唐端正老而不端,多娶了几房小妾,春风虽无限,人寿终有穷啊!”
  三个女人都瞟着风淡泊,面上都带着种古怪的微笑。
  风淡泊尴尬地笑笑,道:“现在的掌门人是……应该是唐抱朴吧?”
  苏灵霞和苏俏相视微笑。苏俏笑道:“你凭什么认定是唐抱朴?”
  风淡泊道:“唐门诸子中,唐抱朴天分最高,用功最勤,名气也最大,为人也很好,——怎么,难道不是他?”
  苏俏叹道:“唐抱朴生死不明,掌门人是唐锦绣,还没当家就先杀兄弟,唐抱朴据说被他囚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十年人事几番新,风淡泊和柳影儿听着这些江湖掌故,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苏灵霞缓缓道:“要是我没认错的话,那天晚上找我的唐门老人,就是唐锦绣。”
  唐门居然会被“春闺”控制,唐绵绣居然成了神秘组织的走狗,这岂非不可思议?
  风淡泊感慨万分。
  苏灵霞忽然坐正了,直视着风淡泊,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这件事,必须由你主持。”
  风淡泊沉默。
  苏灵霞道:“只有你认识辛黄手下所有的……卫士。”
  风淡泊冷冷道:“你认为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
  苏灵霞道:“不错。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风淡泊不语。
  苏灵霞说得不错,他实际上也知道事实肯定如此。但要他承认这一点,还是令他十分痛苦。
  他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一直都认为,他们都是身心饱受伤害、惨遭折磨的人,他们是一群抬不起头的男人,一群失去了勇气的男人。
  他一直都认为,他们已不可能再去伤害别人。他们只能将屈辱和痛苦深埋在心底,默默地挣扎着活下去。
  他没有料到,这种深沉的屈辱和痛苦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想到的丧心病狂的方式。
  苏灵霞森然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对于你,尤其如此。你在万柳山庄复出的消息,不日间定将轰动江湖。就算你想宽恕那个凶手,他也不可能放过你。”
  这是常识。
  柳影儿叹道:“今天遇上的两个杀手,或许就是打前站探消息的也未可知。”
  苏俏幽幽道:“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是那个凶手的心腹大患了,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我们的。风大哥,你要不领头,我们就全完了。”
  风淡泊毅然道:“好吧,我答应一定尽力,不过……不过我想还是请苏大姐领头吧,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苏灵霞面上绽出了舒心的笑容:“你可别忘了,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你是男人嘛!”
  苏俏脱口笑道:“是啊,你是男人……”
  她连忙捂住嘴,尴尬地瞟着柳影儿,脸涨得绯红。
  在此时此地开这种玩笑,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苏灵霞连忙岔开了话题:“言归正传吧!我们最好立即商量出个计划,首先应付好这几天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风淡泊淡然一笑,道:“危险已经来了。”
  他猛一下站了起来。
  苏灵霞和苏俏都突然间觉得呼吸困难,一股极强劲的暗流堵住了她们的鼻子和嘴巴。
  她们听见了两声惨叫在屋外响起。
  风淡泊微笑道:“影儿,我出去转转,看看是哪位朋友来了。”
  夜雨中响起了一声惨厉的嚎叫:“姓风的,咱们走着瞧!”声音很远。
  风淡泊镇定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淡淡道:“和中午那两个人走了同一条路。”
  发出那两声惨叫的人已经赶去和豆眼人及老英相会了———同样因为一粒放在牙缝里的丸药。
  来的是三个人,一个人躲在远处指挥,两个人来偷袭。
  偷袭的人,在风淡泊猛然站起的那一刹那,失去了偷袭的能力,他们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无声无息挨一刀,屋里的三个女人却明白。
  万柳杀!
  风淡泊施展的,是万柳山庄柳家的绝技、无敌于天下的神功“万柳杀”。
  ※  ※  ※
  楚叛儿是被店里的吵闹喊叫声和伙计捶门板的声音吵醒的。
  “客官,客官!你你你快来,你的你的……死了!”
  楚叛儿没听明白。
  他刚坐起来,就突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天啊!宝香!在他房里!
  楚叛儿跳下床,拉开门冲了出去,伙计被他撞得飞出老远。
  他分开看热闹的人,挤进他自己的房间。
  他看见了宝香。
  宝香姑娘仰躺在床上,面上的神情和他昨晚抱她上床时一样,带着种缠绵幽怨的媚笑。
  不同的是,昨晚她只是被他轻轻点中了昏睡穴,现在她却已死了。
  伤口不大,血流得也不多。
  楚叛儿死盯着她咽喉上的那一点紫红,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本来躺在那里的,应该是他!
  他冷得哆嗦起来,泪水流了下来,他还不知道。
  他想骂人。
  他想杀人,剥皮抽筋、开膛割肚、斩头去脚,剜下脑壳点天灯!
  楚叛儿悲嚎了一声。
  如对月长嗥的狼。
  第九回 春残
  三月十一夜。细雨。
  易州城郊的一座孤零零的农舍里,叶睛亭毕恭毕敬地肃立在堂中,毕恭毕敬地回答着一个老婆婆的问话。叶睛雪则已站在了老婆婆身侧,轻轻为她捶着肩膀。
  这老婆婆看样子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看打扮像是这家农户的老奶奶,只是她的眼睛很亮很年轻,而且很有镇慑力。
  她问:“风淡泊在万柳山庄复出的消息,想必你已听说了吧?”
  叶晴亭道:“两天前就听说了。”
  老婆婆道:“两天前你在哪里?”
  叶晴亭道:“倒马关。”
  老婆婆微微哼了一声道:“两天才走了这么一点路,你倒是真不着急。”
  叶晴亭微笑:“婆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老婆婆又哼了一声,好像很不高兴似地:“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倒是真挺自信的。你说说看,你是怎么安排的?”
  叶晴亭道:“整个‘春闺'已被孙儿控制,孙儿已在两天前命令他们兼程赶往万柳山庄,格杀风淡泊和柳影儿。”
  老婆婆眼波闪了一下:“是吗?”
  “是。”
  “你认为这就够了吗?就凭‘春闺’那几块料,对付得了风淡泊夫妇的万柳杀?”
  叶晴亭老老实实地承认:“对付不了,但至少他们可以消耗风淡泊的杀气和体力,使风淡泊更加消沉,更加沮丧。等到‘春闺’完全毁掉之后,风淡泊一定已心力交瘁,也一定有一种万事大吉的感觉,那时候杀他,岂非更有成算?”
  老婆婆微微颔首:“不错,但你已有绝对把握驱使‘春闺’?”
  叶晴亭点头:“我肯定。”
  老婆婆似乎松了口气,眼中居然漾起了春水般明媚的波光:“好孩子,难为了你。婆婆果然没有白费心血。”
  叶晴亭垂首缓缓道:“母仇不共戴天,孙儿日夕不敢稍忘。”
  老婆婆欣慰地笑了:“这才是好孩子呢!对了,我听雪儿说,姓苏的贱人溜了?”
  叶晴亭道:“据孙儿昨天得到的消息,苏俏和苏灵霞现在万柳山庄。她们跑不了。”
  老婆婆点点头:“我听说江南那个姓楚的捣蛋鬼很弄出了点麻烦,不知解决了没有。”
  叶晴亭微笑道:“楚叛儿所知不多,坏不了什么事,再说他现在身上背着两桩杀人案,谅他也没胆量抛头露面。”
  老婆婆笑意渐敛,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一件事,潘造化的死实在很奇怪。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谁做的手脚。”
  她摇着头,似在自言自语:“活的人已经不多了,就那么几个了。有些是‘春闺'做的,有些似乎不是。莫非是静谷和仙舟那两个混蛋策划的?”
  叶晴亭道:“据孙儿查证,‘春闺’的人,并未插手潘造化这件事。到是有武当道士为镖局护驾。”
  老婆婆叹道:“唉,唉,他们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会露马脚的,总有一天会……”
  叶晴亭也叹道:“孙儿担心,他们最终会整到我们头上的。”
  老婆婆道:“我就是担心这一点、就是担心这一点。要是能控制他们就好,要是……”
  叶晴亭淡淡道:“那实在太难了。他们现在地位尊崇,要想见他们一面都很难,我们根本没机会控制他们。”
  老婆婆闭着眼睛想了许久,才喃喃道:“也许我们可以透漏点消息到江湖上去,让他们身败名裂。毕竟,少林、武当是名门大派,容不了这个。”
  叶睛亭顿首道:“请婆婆定夺。”
  老婆婆似已沉浸到虚无缥渺中去了,闭目斜靠着椅背,好像已准备打个盹儿。
  叶晴雪的眼睛原来一直低垂着,这时却抬了起来,瞟着叶晴亭。
  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交织着甜美,交织着柔情。
  渐渐地,他们似已忘记了身边还有个老婆婆,他们已如痴如醉。
  恰在这时,老婆婆睁开了眼睛,两个人顿时都红了脸。
  老婆婆含笑骂道:“亭儿,你是不是做下什么事了?”
  叶晴亭涨红着脸,垂首道:“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老婆婆转头指着叶晴雪笑嗔道:“你看看,这妮子都这……”
  她的耳门露了出来。她已完全放松了警惕。
  叶晴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突然轻轻一弹手指,一枚细针飞出。
  他的动作十分隐蔽,针也特别细,而且还涂着黑漆。
  老婆婆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双手猛一震,将叶晴雪震到了墙上,撞破了土墙。
  屋外四条大汉惊呼着从门窗里蹿了进来,恐怖地瞪着叶晴亭和老婆婆。
  老婆婆直挺挺地站在叶晴亭面前,但已说不出话来。她愤怒地直瞪着叶晴亭,似乎不相信他会下毒手暗算她。
  叶晴亭冷冷道:“你不必这么吃惊,十三年前你杀我父母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老婆婆脸已变色。
  叶晴亭道:“就因为我父亲的相貌酷似风淡泊,你才把我抢来的,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以为那时候我还不懂事是不是?”
  他昂起头,傲然道:“你错了!我当时虽只有三岁,却的的确确已经开始记事了。你没想到,我居然会是个神童吧?”
  老婆婆倒地。
  叶晴亭冷笑道:“你自己无法杀风淡泊为你徒弟复仇,你就想骗我为你拼命。可你打错了算盘,因为我知道我不是风淡泊和辛荑的儿子,我不会为你拼命!”
  四名大汉似乎直到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齐拔剑冲上,卷向叶晴亭。
  他们都是一流的剑客,他们的拳掌功夫和内功也都是一流的,他们是江南叶婆婆的心腹护卫,他们的性命,许多年前就交给叶婆婆了。
  无论谁杀了叶婆婆,他们都会拼命杀谁。就算是皇帝降旨杀叶婆婆,他们也会杀进紫禁城。
  叶晴亭这才发现,他实在得意得太早了。
  在江南叶家的时候,他一直没敢动手杀叶婆婆,就因为他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江南叶家在武林中虽没什么名气,实力却很强,叶家的镇门绝学“摄魂夺魄大法”更是深不可测。
  这回叶婆婆只带了四名护卫壮士,给了叶晴亭一次绝好的机会。
  他把握住了这次机会。他杀掉了叶婆婆。
  但他还是无法全身而退。
  他实在是低估了四名护卫的实力。
  剑气纵横。血光隐现。杀气凛烈。
  他拔剑,冲出。
  他就像是撞在了一堵厚厚的山岩上。山岩岿然不动,他却被撞碎了。
  叶晴亭死不瞑目。
  叶晴雪在夜雨中狂奔。
  她根本没想要去哪里,她只想逃离那家农舍,逃得越远越好。
  ※  ※  ※
  三月十三。万柳山庄废墟。
  苏俏背靠一株柳树坐着,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喘着粗气,看样子已快虚脱了。
  “我们……我们已经……杀了多少人了?”
  她问。
  苏灵霞浑身浴血,沙哑着嗓子苦笑道:“不知道,我……我没数。”
  苏俏道:“总……总有五……十多了吧。”
  苏灵霞摇摇晃晃走到她身边,慢慢坐下,歪倒在她身上:“好累。”
  杀人的人总是很容易觉得累。原因也很简单,杀人并不仅仅是件力气活,有体力就行;杀人的人,往往最先累得精疲力竭的是心灵。
  “高邮六枝花,杀人眼不眨”,这本是她们昔年闯江湖时留下的“名声”。她们那时候并不知道,她们还不配获得这样的“名声”。
  她们那时候也杀过人,但只是偶尔为之,比起这五天来的场面,当年的所谓“惨烈”实在是小菜一碟。
  这五天来,她们面对的敌人不下百数。这些人的可怕,她们以前简直无法想像。
  他们像是群疯子,也许比疯子还可怕。
  你捡块石头砸疯子,疯子十有八九还会闪躲一下。可她们挥剑抡刀砍向他们时,他们居然不肯退半步。
  他们似乎根本就觉得命是多余的,根本就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如果没有风淡泊和柳影儿,她们两个在敌人的第一轮猛攻下就被挫毁了。
  总是在她们最危急的关头,柳叶匕先扎进了敌人的要害。
  她们对那一柄柄美丽、精巧、锋利的小刀有一种敬畏的感情。在她们眼里,它们简直已通灵。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风淡泊和柳影儿巡视着密林。他们显得很憔悴,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
  风淡泊忽然开口道:“是不是有点怪?”
  柳影儿道:“什么有点怪?”
  “这些人。”
  风淡泊看了看堆在远处的那几堆尸首,轻轻叹了口气,苦涩地道:“这些人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几乎是明知必死,也不肯后退。”
  柳影儿冷冷道:“他们该死。”
  风淡泊道:“我不是指这个。我知道我们已根本没有退路可走,我们只有杀死他们。”
  柳影儿瞟着远处的苏灵霞和苏俏,淡淡道:“她还和以前一样漂亮。”
  风淡泊道:“谁?”
  柳影儿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风淡泊恍然似有所悟,“啊”了一声:“说这个做什么?”
  柳影儿冷笑道:“说说。不做什么。”
  风淡泊苦笑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我有什么不良意图似的。”
  柳影儿哼了一声:“你有没有,我怎么猜得到。”顿了顿,又冷笑道:“人家倒是痴情得很,居然一直在等着你呢!”
  她的醋意似乎很深。
  可风淡泊知道,她并不是在吃醋。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让他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让他暂时忘掉发生
  的这一切,忘掉柳林中那些正在发臭的尸体。
  她自己也实在太需要放松一下了。至于下一轮进攻会在什么时候袭来,她已经没有心情去猜了。她的头早已沉得像根木头,身子虚飘飘的像草。
  她只想随便倒在什么地方,闷头大睡三天。
  风淡泊苦涩地笑了一声,沉声道:“快了。”
  “什么快了?”
  “快杀完了。”
  “什么快杀完了?”
  “走狗。”风淡泊凝视着远处的尸体,淡淡道:“这些人都不过是他杀人的工具,现在已经到了该毁掉这些工具的时候了。”
  柳影儿疑惑地道:“你是说,他可以不再用这些人了?”
  “是的。”
  “借我的手毁掉这些工具?”
  “不错。”
  “我们呢?难道他不想杀死我们吗?”
  “也许。”
  “可如果他真的是想杀人灭口,怎么会放过我们?”
  风淡泊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认为我们暂时还构不成对他的威胁,也许他准备了更好的计谋在等着我们。我说不准。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谁,我也无法肯定这些人、这些事都和蝙蝠坞那一战有关系。”
  柳影儿道:“辛荑手下仅存的八人中,赵先、吴诚、白宇辉、潘造化、阿龙已经死了,还有三个人,凶手只可能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风淡泊苦笑道:“只可惜,我们现在已想不起来这三个人是谁。”
  柳影儿道:“我们可以去找刺客组织,问问他们的雇主是谁。”
  风淡泊摇头道:“他们不会说的。就算我们逼着他们说了,也只能找到一些不明真相的小喽罗,而且八成在我们找到他们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柳影儿茫然道:“那么,我们就永远也别想知道凶手是谁了?”
  风淡泊微叹道:“也许。”
  人世间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丑恶的事情在酝酿、发生、结束,有许多最终会被揭露的,但更多的却不为人知。
  这并不值得惊讶,也不值得你去悲哀。你要做的只是去发掘、去欣赏、去创造美好的东西。
  不为别的,只为你自己的良心。
  ※  ※  ※
  三月十五。
  “就义”的尸体中,出现了唐绵绣和唐山河。
  以世家掌门之尊,居然沦落到替人卖命的地步。对这样的人,你是该去嘲笑呢,还是去怜悯?
  风淡泊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春闺”的毁灭已不可避免。
  “春闺”覆灭之后呢?
  还会有扑火的飞蛾吗?
  ※  ※  ※
  三月十六。正午。
  风淡泊一行四人,离开了那片已被血腥和尸臭饱和了的柳林。
  他们再也不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了,他们已经受够了。
  他们来到胡良河边,和衣跳进冰凉的春水里,让胡良河水洗涤他们满身的血腥气和污垢,让冰凉的春水刺激他们已经麻木的头皮。
  他们刚刚杀死了个极其可怕的人,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眉毛的蒙面怪人。
  蒙面怪人冲进柳林后,疯狂地吼着他们四个人的名字。他显然认得他们。
  蒙面怪人眼睛血一般红,完全像个没有任何理智的人。他冲向风淡泊,箕张着双手,嘶吼着:“你毁了我的‘春闺!'!你毁了我的一切!”
  风淡泊几乎在转眼间,就记起了这怪面人的编号。
  他也是那八个人中的一个。他是第三号。风淡泊依稀还记得,辛黄叫他“小陈”。
  风淡泊根本不想杀他。
  他却一定要杀死风淡泊。他的双掌卷起的狂涛简直能折断碗口粗的大树。
  十二柄飞旋的柳叶匕无声无息地射穿了怪面人“小陈”。
  他死的时候,血好像已经流尽了,他最后劈出的九掌,每一掌都挟着一闭血雾。
  他自己的血沫喷成的雾。
  疯狂的、惨烈的雾。
  他们没有揭开“小陈”的面具,不仅仅因为他们已没有勇气。
  从“小陈”最后劈出的九掌中,他们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除了丐帮帮主的开山大弟子熊血阳,还有谁能将丐帮的镇帮绝学“降龙十八掌”使得如此神勇壮烈?
  ※  ※  ※
  清澈冰凉的河水,很快使他们停止了恶心、呕吐和令人疯狂的狂躁和烦闷。
  他们渐渐又觉得天很蓝、云很白、花很美,他们渐渐又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天地那么空旷,阳光那么可爱,那令人窒息、令人毁灭绝望的梦靥已经渐渐离他们远了。
  他们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他们从河水里跳出来,跑上岸,觉得自己新鲜而且干净。
  他们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裳,愉快地向京城走去。他们要进城去,看看喧闹的、活生生的人群。
  他们看到的死人太多了。
  他们走到京城时,城门已经关了。但他们的兴致并没有因此稍减,他们找了间很大很气派的馆子,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又找了家最好的客栈,包了整整一进小跨院,消消停停住了下来。
  恶梦已经过去了,他们怎么能不感到舒畅、不感到兴奋呢?
  他们几乎已经忘乎所以了。
  西厢中,红烛高烧,春色无边。
  苏灵霞披着件薄薄的纱衣,慵懒地斜倚在锦被上,醉眼迷离。
  苏俏细心检查完她的伤口,微笑道:“大姐,伤口快愈合了,不碍事了。”
  苏灵霞曼声道:“我知道。”
  苏俏轻快地在她身边躺下,长长吐了口气,细声细气地道:“总算能歇歇了。”
  苏灵霞低低道:“是啊,总算能歇歇了……小皮她们地下有知,也可以闭眼了。”
  苏俏脸上的欢笑消失了:“我们总算为她们报了仇。”
  苏灵霞轻轻叹了口气。
  苏俏也不再说话,只偎紧了她,搂着她的腰,将脸儿埋在她心口。
  许久,苏灵霞才轻叹道:“你哭了?”
  “我没有。”
  苏灵霞慢慢揉着苏俏的肩头,喃喃道:“还说没哭?我心口凉冰冰的是什么?”
  苏俏抽泣起来:“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
  “谁?”
  “那个……熊血阳。”
  她们都轻轻颤悸了一下。“熊血阳”三个字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苏灵霞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或许是他受的伤害太重了,他受不了,所以他疯了。”
  苏俏道:“可他杀……杀小皮她们,杀那些人,是从十五年前就开始的,每一次都计划得很巧妙。只有头脑非常冷静的人,才能做得到。”
  苏灵霞道:“世上有一种疯子,他们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冷静的人。他们是天才,可他们也是疯子。”
  苏俏打了个寒噤:“真可怕。”
  苏灵霞搂着她,苦笑道:“不错,他们是最可怕的疯子,比其他的疯子都可怕得多。”
  苏俏道:“可是……可是他今天……今天的样子,完全像个失去理智的……莽夫。”
  “也许他这几天遭受的打击太大了。”苏灵霞叹道:“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在转眼间毁在我们手里。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苏俏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换了是我,我也会受不了的。”
  “象春闺这样强大的秘密组织,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他一定为此付出了全部心血。一旦春闺覆灭,他就垮了。”
  苏俏轻轻道:“幸亏垮了。”
  ※  ※  ※
  东厢房里静悄悄的。烛已灭,月满窗。
  柳影儿长长嘘了口气,苦笑道:“这桩公案,总算可以了结了。”
  风淡泊什么也没说,似已睡着。但她知道他没睡着,她也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柳影儿柔声道:“我明白,你还在拼命回忆那另外两个人是谁。”
  风淡泊还是没作声。
  她说对了。他的确是在想那另外两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可他就是无法确定,那两个人是谁。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在古刹里忏悔过去,还是在红尘中放浪?是已身居要位,还是落拓江湖?是已儿孙满堂,还是孤独一人咀嚼着过去?
  他不知道,他也无法去想像。
  如果他们已变得和熊血阳一样呢?风淡泊一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
  也许……也许熊血阳并非是主谋,也许还有他们在熊血阳的背后,也许……
  风淡泊极力赶开了这些念头,他何必非得把人性想像得那么坏呢?也许他们早就被熊血阳杀害了呢?
  风淡泊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影儿,咱们以后做什么?”
  柳影儿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笑意,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你说呢?”
  风淡泊道:“还是你拿主意吧!”
  柳影儿想了想,迟疑地道:“要不,我们去找那个……那个楚叛儿,问问他是不是乐漫天的儿子?”
  风淡泊笑道:“我们不如顺便再找一找那个姓叶的少年,问问他是不是我的儿子。”
  柳影儿恨声道:“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相信你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他是不是你儿子?”
  风淡泊大笑。
  ※  ※  ※
  在这座小跨院里,洋溢着一种极度的痛苦和紧张得以解脱后才有的轻松气氛。
  他们都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来压在他们心头的大山被推翻了,头顶上的乌云散去了。
  他们有理由这么想。换了任何人,只怕也都会像他们那样快乐轻松。
  熊血阳已经死了,春闺已经灭亡了,他们可以无忧无虑了。
  他们真的从此无忧无虑了吗?
  ※  ※  ※
  三月十七。
  叶晴雪恍恍惚惚地在大街上走着,恍恍惚惚地看着行人。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只知道这里人多、热闹。
  她喜欢热闹,喜欢看见许许多多的人,一旦看不见人,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觉得脑袋空荡荡的想发疯。
  白天她就呆在街上,夜里街上没人了,她就钻进妓院酒馆里去看人。别人撵她打她,她反而很高兴。
  她想和别人交谈,她想和别人打架——至少,挨上一拳身上会觉得痛。
  谁都会认为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丐,连楚叛儿也不例外。
  楚叛儿第一眼看见她,简直惊呆了~—秀雅清丽的叶晴雪,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当她恍恍惚惚地晃到他藏身的那个胡同口时,楚叛儿一冲而上,拽着她一只胳膊,扯着她跑进了胡同。
  叶晴雪咯咯直笑,好像碰到了十分有趣的事情。
  一直跑出了村子,叶晴雪才不笑了,反而尖声骂了起来:“放我回去,放我回去,你混蛋!”
  楚叛儿头也不回,冷笑道:“跟我走!”
  叶晴雪挣扎道:“这里没人,我要回去。”
  楚叛儿大声道:“怎么没人?你不是人?我不是人?”
  叶晴雪这才不叫了,自言自语道:“我是人,你也是人,你是人,……”
  一直将她扯到一片无人的野地里,楚叛儿才松开她,转身逼视着她的眼睛,森然道:“叶晴亭在哪里?”
  叶晴雪的脸扭曲了:“你是谁?”
  楚叛儿道:“你应该认得我。”
  叶晴雪盯着他满是泥污的脸,半晌才迟疑道:“你,你是……楚叛儿?”
  楚叛儿点点头:“不错,我是楚叛儿。”
  叶晴雪怔怔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坐在了地上。
  撕心裂肺的哭声,如锥刺心,楚叛儿鼻子也已酸了。
  他缓缓坐到她身旁,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别哭了,好啦好啦,姑奶奶,别……”
  他口中在劝着她,心里却何尝不也想大哭一场。
  但他不能哭。他也不愿哭。
  他害怕眼泪会冲淡他心中的愤怒。
  ※  ※  ※
  秦川要回京城了。
  武卷儿并没有阻拦他,就算她要拦也拦不住。
  秦川的脸阴沉得能下雨,他做什么事都气冲冲的,没人敢惹他。
  连武翠娥也不敢,她怕秦川犯倔不带她回京。要是那样的话,她怎么办?
  武翠娥偷偷瞟着武卷儿,想说几句话,可偏偏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武卷儿的脸比往日更冷更白了,冷得阴森,白得憔悴。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飘忽的迷惘。
  她站在路边,看着秦川和武翠娥上了车,看着车离开,看着车消失,始终没有一点表情。
  她明白秦川为什么会离开,她也明白武翠娥为什么没有和她道别。
  就因为她做了那件事。
  到现在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做那件事。她弄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去杀宝香呢?
  她武卷儿一向以冷静智慧自傲,她一向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做每件事之前都会很谨慎地进行思考,可她当时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变得那么烦躁,那么冲动,那么不可理喻呢?
  宝香不过是吕梁山里一名并不出色的女匪,宝香的相貌也很平常,简直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武卷儿,可她居然就杀了宝香。
  多么不可思议啊!
  仅仅是因为吃醋吗?武卷儿断然否定了。她怎么会去吃宝香的醋?
  她怎么可能吃醋?!
  他楚叛儿在她眼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追求她的人不知凡几,其中比楚叛儿强的人多得是。
  她不在乎楚叛儿。
  她谁都不在乎。
  她真的不在乎吗?
  泪水悄悄溢出了眼眶,流过她苍白冷漠的脸儿。
  ※  ※  ※
  春天过去了。
  今年的春天,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有许许多多的人对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发表了许许多多的评论,至于形形色色的描述就更多了。
  当然,大多是流言。
  在这许许多多的事情中,值得一提的并不多,而且这不多的几件事情敷演成的故事,神奇的色彩不算很浓,还不如说它们诡异更贴切些。
  ——西北著名的“仁义镖局”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居然打破几十年的常规,硬要在吕梁匪首潘造化眼皮子底下走镖。更邪门的是,潘造化和他的十八护卫居然就真的栽在了仁义镖局手里,全军覆没。最有意思的是,仁义镖局方面除了六个助拳的神秘高手外,自总镖头李仁义以下也没一个活下来。
  没有人知道这六个助拳的人是谁。
  隐名埋姓十多年的风淡泊夫妇突然在万柳山庄废墟出现,数日后又神秘地消失。在这期间,有人看见大批不明身份的人进了山庄,没有一个走出来。据说柳林乱草间平添了许多乱坟,到处都是血迹和腐臭的残肢碎体。据说那里的狐狸都很肥。
  没人知道风淡泊夫妇为什么要回来,也没人知道他们杀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川中唐门的掌门人唐锦绣和位高望重的唐山河不见了。他们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留下来,弄得唐门中乱成一团。
  唐锦绣和唐山河究竟去了哪里?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没人知道。
  然而,春天毕竟是神奇的,今年春天毕竟还是有几个故事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三月二十七日,是武当派举行掌门大权交接庆典的日子。现任掌门流云道人病体日沉,已无力管理武当诸多事宜,决定将掌门之位交给最得意的弟子静谷。
  据说这位静谷道人为人谦谨,道法精深,平素深居简出,更难得下山一回,武当派近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是他筹划主持的。由他继任掌门,可说是众望所归。
  “北有少林,南有武当”,武当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隆的两大名门之一,武当掌门继位庆典,怎么会不热闹呢?
  冠盖云集,高朋满座,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该来的都来了,能来的都来了。
  就在庆典仪式快要开始的时候,秦川走进了大殿。
  他是代表他的父亲来的。看他那副疲惫不堪、气喘吁吁的样子,就知道他这几千里路赶得很急。
  不过,他带来的礼物可真不少,他身后随来的好几个仆人,每人手中都捧着只只花团锦簇的大盒子。
  秦川在武林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过“京城大侠”秦敦厚可的确是个面子很大的人。作为秦敦厚的独子北京秦大少,在某些场合还是说得上话的。
  秦川恭恭敬敬地向流云道人和静谷道人行了礼之后,将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了流云道人:“家父未能亲至,特命晚辈代为致歉。”
  流云道人拆开信,匆匆看了一遍,什么话也没说,脸上也依旧没什么表情。
  典礼如期开始。
  流云道人缓缓站起,淡然道:“贫道执掌武当十余年,一向深蒙各位抬爱,贫道深表谢意。近年来旧疾复发,辗转病榻,深感力不从心。贫道已决意退隐,武当掌门一职,将由本派弟子金丹继任……”
  满座死寂。
  静谷道人脸色苍白,僵立了许久。等到有人发现不对的时候,静谷道人已经“仙去”了。
  ※  ※  ※
  三月三十日,黄昏。西天的云霞火烧一般红,连汉水都似已被烧红了。
  少林戒律院首座仙舟大师接过了座下弟子递过来的剑。
  仙舟大师是很少出手的,这位少林大和尚的武功究竟如何,也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据羊皮滩的居民后来说,这位大和尚剑一入手,就杀掉了四个人。
  四个小和尚,大和尚身边的四个小和尚。
  据有幸观战的人说,这位大和尚冲杀起来,声震四野,和大和尚作对的两个年轻人简直不是对手。
  其中一个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很快就中剑倒下了,另一个看样子是那位公子的仆人,功夫却比公子本人不知高出了多少。他一个人应付大和尚,好像反而比刚才两人抢攻时情况好得多。
  但他还是斗不过大和尚。
  据观战人说,他前前后后被大和尚刺伤砍伤了十几剑,血流如注。
  据观战人说,这小子倒是真能拼命,居然在被砍成血人后,飞剑将大和尚穿了个透心凉。
  据观战人说,这小子只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就背起那位公子大步走向了远方。
  没人知道这小子是谁。却谁都知道那位大和尚是少林的高僧——后来路过这里的武林英雄们都这么认为。
  春天已过去了。
  这个春天的神奇、已变成了故事,下一个春天呢?
  下一个春天里,又会有多少神奇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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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18 21:37: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上篇为《灵蝠魔箫》,下篇为《楚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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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8 22:36:03 | 显示全部楼层
天涯明月生 发表于 2025-4-18 21:37
上篇为《灵蝠魔箫》,下篇为《楚叛儿》

Thanks♪(・ω・)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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