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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西门丁《蝙蝠·乌鸦·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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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怅望祁连 于 2025-4-26 10:13 编辑

之前分享过新版的《蝙蝠·乌鸦·鹰》,今天分享个环球出版社1989年初版的。
 楼主| 发表于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怅望祁连 于 2025-4-26 09:49 编辑

执行任务


天才濛濛亮,杭州城内街巷上仍然未有行人。但东交巷口却闪进一个中年黑衣人。
黑衣人脸上死沉沉,戴着一顶员外帽,两道眼光如同两柄无形的长剑般,令人不敢迫视,幸而此时巷内尚未有人。
他便是名震江湖十多年的职业杀手蝙蝠!
这十多年来,与蝙蝠一齐崛起江湖的杀手,不是已失手被杀,便是悄然引退,只有蝙蝠例外!
十多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一直没有人能躲过他的杀害!
清脆的铜铃声传来,晨风也送来一阵异味,蝙蝠双脚一顿,突然飞起跃上一栋平房的屋顶。
他刚藏好身形,一辆粪车已推了进来,倒粪车的老汉使劲地摇着铜铃。
巷子内的房舍纷纷把门打开,一只只大小形式不一的马桶,全放在门外,空气中立即充满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蝙蝠却似毫无所觉,佝偻着背,在屋脊后前进,由这一栋跃至另一栋,终于停了下来。
对面是栋半新不旧的砖屋,不大不小,显得甚是平凡,大门口站着一个小丫头,正在等待粪车的到来。
这小丫头虽然生得有几分姿色,但并不是蝙蝠的对象,他的对象是她的主人“钱塘铁剑”阚明亮!
“钱塘铁剑”的为人,与那栋砖屋一样朴实,但绝不平凡!
这几年来,他的名头已盖过钱塘附近的任何一位武林高手!
武功高,心怀侠义,是阚明亮的特点,也是使他声名大噪的原因。
是不是因为树大招风才使人因妒生恨,而雇请蝙蝠把他杀掉?这一点连蝙蝠也不知道!
蝙蝠是由乌鸦训练成材的,只知道听命于他,他每一次杀人,都是由乌鸦指示的!
蝙蝠与乌鸦自然都是只是一个代号,不过乌鸦对蝙蝠的一切了如指掌,但蝙蝠对乌鸦却毫无所知,他们之间有一个协议,蝙蝠要为乌鸦杀十二个人,然后他才可以获得自由。
蝙蝠杀人自然有代价,但代价并不高,因为大部分酬金都让乌鸦吞掉,蝙蝠是乌鸦训练的,生意也是乌鸦接来的,可以说乌鸦是蝙蝠的老板。
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尚有一个秘密的协定,便是蝙蝠需无偿地为乌鸦杀掉三个人,换言之,杀这三个人是没有任何代价的。
幸而他已杀了两个这样的人,只差一个便可完成规定。
这两个人,都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第一个是名满江北的“连珠手”蒋千臂,一手暗器,出神入化,除四川唐门弟子之外,没人能望其项背!
不过,他却死在蝙蝠的剑下,只一剑便毕命,快得他连暗器也来不及发出!
这一宗案子,使蝙蝠声名大盛,也使他更加信心百倍!
第二个的名气比蒋千臂更响,武功也更高,可是蝙蝠在醉仙楼上,凭一撮麻药,再加上一柄飞刀,便结束了他灿烂的一生!
这个人便是隐隐然已有江南武林盟主之势的“黑煞星”白高翅!
白高翅对敌心狠手辣,黑道人物撞在他手中,不死即伤,因此才得到“黑煞星”的外号,可是蝙蝠硬是比他狠,更比他稳!
自此之后,蝙蝠便觉得天下并无不可杀的人,只要你肯运用智慧,精心策划,加上冷静、迅速以及武功,便可无往而不利!是否如此,尚未能完全证实,但起码直至此时,确是如此。
十几年来,蝙蝠两个字便是死亡,凶残以及神秘的代表,没有人能够躲得过他的致命一击!
不过,蝙蝠并没有因此而骄傲轻敌,相反更加小心翼翼,否则他早已不成蝙蝠而成死尸了!
一个人忽视别人的生命,并不等于会忽视自己的生命,蝙蝠自然非常珍视自己的生命,是以一切都小心翼翼。
他要杀“钱塘铁剑”阚明亮,已提早来了杭州二十天,这二十天他并不是躲在客栈内睡觉,而是辛勤地工作着。
每次杀人,他都得先了解被杀者的一切,包括他的性格,习惯,嗜好,他的家人以及朋友,还有他的武功和特长。
三日之前,他已调查清楚,但还是把计划反复推敲,直至认为有九成半以上的把握才行动。
行动的日子,便是今日,六月廿三日,清晨。
现在他便准备执行,三十七日之前,乌鸦颁发给他的第十道杀人命令!
阚明亮生活虽然朴素,但他也有一个缺点,喜欢喝烈酒,尤其是在晚上喝了酒之后,他精神特别振奋,不过第二天早上便有毛病了:咳嗽、喉咙干涸以及头晕。
虽然这三点对他来说都不足以构成患害,但蝙蝠的计划便利用他这个小缺点。
由于清晨会喉头干涸以及咳嗽,因此阚明亮已养成一个习惯,每日清晨都要到天香楼喝茶。喝的是本地出产的龙井茶,而且还有很多朋友陪他一起喝。
不过,蝙蝠又查到一件事,他的朋友都是在天香楼等他的,换而言之,由阚明亮离家到天香楼这一段路,他都“孤家寡人”的。
上述的两点使蝙蝠把杀人的地点以及时间定下来,而且他还要利用那个倒粪的老汉,整个计划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计划终归是计划,实践起来时,往往有出人意料的变化,所以蝙蝠依然不敢大意,耳听八方,眼看四面,整个人紧张得如同一只随时要从树上扑下吃人的黑豹!
“铃铃……”倒粪的老汉使劲地摇动着铜铃,把车推至阚家门口,空气更加难闻。
丫头倒了粪,拿着水,就在门口沟边洗刷马桶,然后入屋,可是她并没有把门带上。
就在此刻,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蝙蝠目光一亮,他知道阚明亮要出来了,于是在屋脊后,慢慢向前移动。
咳嗽声越来越近,终于见到一个国字脸庞,皮肤黝黑,鼻头微红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他便是“钱塘铁剑”阚明亮!
蝙蝠趁他关门时,自屋后翻了下去,落地之处并非东交巷,而是东交巷的两栋房子中间的夹道。
夹道甚窄,只容两个人擦肩而过,此刻自然没有行人,蝙蝠迅速穿过夹道,来至东交巷口。
恰好粪车停在他跟前,一个中年妇女正把马桶递与倒粪的老汉,而阚明亮已走至倒粪老汉的背后。
这一切与他事先的计划及估计,一模一样!
蝙蝠目光一闪,快步向粪车边走去,由于巷子不宽,给粪车一塞,加上两旁的马桶,已没有多大的空间,因此阚明亮只得站在倒粪老汉的背后,先让蝙蝠通过!
千金难易的良机已至,蝙蝠左掌突然在粪车前端一推,粪车急速地向倒粪的老汉撞去!
只听“蓬”的一声,老汉向后便倒,手上的马桶,也不由自主地向上一抛!
这一切事先虽然没有预兆,但阚明亮不愧是侠义道上的名人,反应也快,立即伸手抵住老汉的后背!
当老汉向后一退之时,蝙蝠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柄三尺八寸的长剑!
接着右臂暴长,长剑却不是刺向阚明亮,而是刺向倒粪的老汉!
马桶落地的声音,把长剑激动空气的斯斯声掩盖,长剑刺入老汉的胸膛!
阚明亮为老汉身形所挡,看不到一切!说时迟那时快,这刹那,蝙蝠忽然跃高四尺,右脚踹在剑柄上,长剑穿腔而出!
这一腿蕴力千钧,连人带剑把老汉踢飞,撞入阚明亮的怀内,剑尖再刺入他的心房!
紧接着,老汉大叫一声,身子向下一软,带动长剑,在阚明亮的胸膛上拖下一道六七寸长的伤口,鲜血立即滴滴答答地淌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
阚明亮挣扎着却未能站直起来,蝙蝠右手一落,抓住剑柄再向下一拉,然后抽起,鲜血狂喷!老汉与阚明亮同时倒下。
这些事说来虽慢,实际上疾如白驹过隙!也直到此刻,两旁的娘儿们才发出一道道尖锐的惊叫声。
惊叫声未落,蝙蝠已把剑抛下,转身闪入夹道中。
他迅速地穿过两条街巷,肯定背后没有跟梢追踪之人。
然后又迅如闪电的把黑袍撕下,抛下员外帽,露出一身雪白的劲装,再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年青的脸庞来。
他如惊弓之鸟般,双眼向四周一扫,额上忽然爆出一阵冷汗,接着蹲下身子,在墙角下呕吐起来,呕得甚是辛苦,几乎连胆汁也吐了出来。
过了一阵,他才艰辛地直得身来,一张脸看来甚是英俊,但却青白得吓人,唇无血色,如同一场大病般,然后他才慢慢地走出小巷。
十多年前,已是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杀手蝙蝠,竟然如此年青?
杀人无数的蝙蝠,在杀人之后,竟会难过得呕吐起来?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这也是“蝙蝠”的秘密!
街上的行人渐多,杭州城也热闹起来了,天香楼的座位已坐了七八成。
阚明亮的死讯已经传至此处,茶客都在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惊悸之色。
蝙蝠也在此刻来至天香楼,脸孔没变,却换了一袭白纱袍子,没有剑,手上却多了一柄描金扇,不慌不忙地走上二楼,显得英俊而又潇洒!
凭他这份洒脱俊秀的形象,有谁能够相信他是杀人不眨眼的蝙蝠?
蝙蝠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唤了一壶龙井茶,连喝三杯,脸上的神色才似乎恢复了过来。
他来天香楼并非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覆命,他杀人之后,要来等候乌鸦的证实以及作新行动的指示!
蝙蝠随意浏览一下街景,叫了一碟包子,刚吃了一个,一个店小二忽然叫道:“哪一位是许昌来的陆公子?”
蝙蝠头一抬,道:“在下是由许昌来的,小姓陆,不知小二哥有何指教?”
店小二见他彬彬有礼,走了过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刚才有个老丈来找你,说与你相约于此,只因他临行有事,不能等了,留下一信,要给陆公子……不过,他要你先说出他的身份,才准小的把信交给你!”
蝙蝠微微一笑,道:“可是在下的未来岳丈否?”
店小二大喜,道:“正是正是!”自怀内揣出一封信,交给蝙蝠。
蝙蝠取出一吊钱打赏小二,然后撕下信封,取出信笺,举袖遮掩,掀开看信,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
字谕陆公子,得悉你生意已做成,欣甚,请即到扬州找洪公子。希望能协助之,切切,不过此单生意不算,邬字。即日。
蝙蝠眉宇间泛上几丝怒色,把信揣入怀内,匆匆会帐下楼。
杭州到扬州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蝙蝠却不敢怠慢,白日沿海乘马,晚上乘船,既可休息,又可赶路。
过了几日,他便到了扬州城了,扬州虽然繁盛,但蝙蝠却不着急,他知道洪公子必会来找他。
他先到扬州城最大的酒楼富贵满堂吃午饭,可是一至店外,便在墙角处,发现墙上不当眼之处被人用红粉画了一只鸟儿,他便知道洪公子就在上面,觑得没人留意,把鸟儿抹掉。
富贵满堂共三层,气派豪华,扬州多富豪、盐贩,也不在乎这里的菜贵,经常高朋满座。
一入门小二便来招呼,蝙蝠道:“在下待先找个朋友!”信步走去,可是人头涌涌,可真不好找。
当他踏上二楼时便听左首有人叫道:“陆兄,小弟经已久候,快请过来一叙!”
蝙蝠目光一移,脸上立即堆下笑溶,道:“小弟正在找你,来来来,小弟来迟了,等下先自罚三杯!”快步走了过去。
洪公子的年纪似比蝙蝠稍大一点,五官端正,身子结实健壮,显得英气勃勃,他含笑引蝙蝠入座。可是当两人坐下之后,脸上笑容陡然消失。
洪公子脸上有几分不快之色,道:“是邬老伯叫你来的么?”
蝙蝠冷冷地道:“若不是他吩咐的,我来干什么?”
“你的生意做得如何?”
“开张大吉,一本万利。”
洪公子冷哼一声:“这老不死的,就是看不起我!”
蝙蝠声音更冷。“你若不怕给他听见的话,何妨大声一点!”
洪公子面色立即微微一变,拿眼四处一瞧。
蝙蝠道:“找到落脚点没有?”
“在大荣华客栈!”
蝙蝠淡淡地道:“吃饱便走!”
洪公子挥手招小二过来,点了几碟小茱。
小二哈腰问道:“两位公子爷要不要酒?”
洪公子双眼一瞪,道:“公子要自会叫,快去!”
蝙蝠望了他一眼,刷地一声,打开摺扇轻轻扬着。
不久,酒菜送了上来,两人低头吃着,没人作声。饭后洪公子付了帐,两人下楼直趋大荣华客栈。
洪公子早已替蝙蝠开了一间清静的大屋,跟他的毗连。蝙蝠刚洗了个澡,洪公子便来了,蝙蝠立即把门关上,沉声道:“老大,你若有话说,我劝你最好轻声一点!”
洪公子嘿嘿一笑,反问:“你怕我连累了你?”
“不必多言,生意进行得如此?”
洪公子轻笑一声:“老三,你什么事都憋得住,这一点,我佩服你!”
蝙蝠淡淡地道:“我只希望能早日振翅高飞!”
洪公子脸色一黯道:“希望如何!”
原来蝙蝠只是一个代号,到他们这一代已是第三代,第一二代的蝙蝠不是死便已是远离尘世。不过第一代的蝙蝠只有一只,第二代三只,到第三代已共有七只。
洪公子名如焰,蝙蝠实际上叫陆无涯,其他的尚有五个。第三代的蝙蝠以颜色为号,分别是红、黄、绿、蓝、紫、黑、白。
洪如焰入门最早,也是老大,因此他们之间,便称之为红蝙蝠,陆无涯则是绿蝙蝠了。洪如焰忽然轻声问道:“老三,这是你第几单生意?”
陆无涯淡淡地道:“你忘了规矩?”
洪如焰嘿嘿一笑。“如今只你我两人,有谁听见?”
“乌鸦会听见!”
“我才不信!”
“你最好相信,这样日子才会好过一点!你莫忘记蝙蝠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牠没有朋友,只能在黑暗中行动。但乌鸦牠虽是凶鸟,却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
洪如焰不由自主向后望了一眼,声音更低,问道:“蝙蝠共有七只,你说乌鸦有几只?”
陆无涯声音仍然十分平淡。“你最好不要想它,更不要想去调查它!”
洪如焰不悦地道:“难怪老四说你完全没有一丝人味儿!”
陆无涯双眼一翻,望着头顶上的横梁,语气平淡地道:“他说得不错,我只是一只蝙蝠!”
一顿,问道:“你的计划如何?”
洪如焰目光一亮,道:“目标是‘九环飞龙’安显名。安显名游侠四方,居无定所,但七月初二是本城‘双枪’皇甫义的六十寿诞,安显名是皇甫义的义弟,他必定会来!”
陆无涯点点头,不置可否,洪如焰看了他一眼,续道:“小弟计划在他未进皇甫家之前下手!”
“地点何处?”
“当然是在本城!”
陆无涯道:“杭州有四个城门,你怎知他会由哪里入城?”
洪如焰道:“安显名如今正在他大弟子家里作客,因为他大弟子的妹妹出阁,由于他弟子家在泰州,因此他必由东城门入城,咱们便在那附近伏击!”
陆无涯摇摇头,道:“这只是猜测而已,仓猝应战难以有十足把握,若让他的九子飞环出手,就棘手了!”
洪如焰脸现不屑,道:“怕什么?安显名这老头只是暗器厉害而已,武功并不可怕!”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他能享誉数十年,岂是泛泛之辈,千万不可轻敌!”
洪如焰不悦地道:“我自有道理,又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你担心什么?”
陆无涯淡淡地道:“你须明白,咱们是许胜不许败,哼,若不是乌鸦派我来助你,我才不理你们用什么方法!”
洪如焰脸色一变,道:“东城门外有一丛树林,咱们便在那里伏击!”
“如何个伏击?”陆无涯声音更冷,“那丛树林离官道有多远?”
“贴着官道,所以咱们只要在他经过时,由树上扑下来,杀他个措手不及,便大功告成了!”
“官道有多宽?”
“一丈有余!”
陆无涯闭起双眼,道:“咱们一人守一边?”
洪如焰附掌道:“正是如此!”
陆无涯冷冷一笑,道:“假如他与朋友同行,凭咱们两个人两柄剑,你说有十足把握么?”
洪如焰一怔,脱口道:“不会吧,泰州城那里并没有什么成名的武林人物!”
“也许路上凑巧碰上,那又如何?”
“不会这般巧吧!”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道:“有一分可能都得仔细推敲!”
洪如焰怒道:“依你说又该怎办?”
“若是由我策划,我一定会去泰州城下手,因为他在那里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可以慢慢策划,其次也可待他参加了寿筵,然后再跟住他,在半路下手!”陆无涯道:“假如安显名带着朋友一齐来,你又准备如何应变?”
洪如焰又是一怔,呆了一呆才道:“假如他有朋友在旁,便依你的计划待他离开扬州城,然后再觅机下手!”
陆无涯道:“今日是六月廿七日,他会不会在今日来?”
洪如焰道:“按说不会这般早来到,但他是皇甫义的结义兄弟,早点来帮义兄打点一切,也不奇怪!”他见陆无涯不置可否,便道:“现在我便去等他!”
陆无涯道:“我休息一下之后,便去找你!”说罢跳上床,盘膝坐下,调息起来。
他每一次行动之前,都要尽量使自己的体力与精神在巅峰状态之中!
洪如焰轻哼一声,觉得他小题大做,开门出去。
洪如焰换了一袭草绿色的劲装衣服,戴了面具,信步走向东城门。
一路上行人如鲫,也没人留意他,洪如焰出了东城门,走得更加慢,前头不远之处,果然有一丛浓密的小树林,枝叶茂密,如同一柄巨大的绿色雨伞。
洪如焰走入林内,装作小解的模样,看看四周没有人留意他,双脚一顿,跃上树桠,藏身于绿叶之中。
坐了一阵,他轻轻拨开树枝,便见前头驰来两匹快马,赫然是“九环飞龙”安显名与他的弟子钟灵光。
他心头微现紧张,立即轻轻,把长剑抽了出来,心中暗问自己:“安老头与他的徒弟在一起,该不该动手?”想起他师徒飞环暗器十分厉害,不禁有点犹疑。
可是那两匹马,来至附近,速度忽然放慢,洪如焰心头又是一动,忖道:“我此时若不动手,回去只怕要吃老三的冷笑!嘿嘿,只要我能一举制住老的,还怕那小的么?”
心念未了,忽听钟灵光道:“师父,徒弟入林解一下手,请您等一等!”
安显名把马勒慢,停在树林之下,笑骂道:“都快入城啦,连这一刻也忍不得么!”
钟灵光边走边道:“刚才茶喝得太多了!”
洪如焰暗道:“真是天助我也!”轻轻拨开树枝向下一望,安显名正在他脚下附近,心头大喜,立即飞身扑下!
人未至,长剑已挟风望安显名的后颈削去!这两个动作,当真矫如豹子,疾如星火!
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安显名既然以暗器驰名江湖,耳力必是比常人灵敏,洪如焰动作虽然轻灵,但他自树上跳下,衣裤难免擦及树叶,发出一道轻微的声音。
声音虽轻,但于安显名来说,经已足够,千钧一发之际,立即低头拧腰一闪!
但洪如焰身为蝙蝠的老大,自有惊人的技艺,这刹那,手臂暴长,剑尖仍在安显名的左肩划下一道血槽!
说时迟,那时快!洪如焰的双脚已落地,欺前一步,长剑急刺过去!
这一招虽无花巧,也不甚好看,但却是杀人的绝着!
安显名刚定过神来,洪如焰的长剑已至,急切间,倒退两步,避过长剑,不料后背碰及树干,身形登时一滞!
洪如焰目光一盛,再欺前一步,长剑如毒蛇出洞般,急刺安显名的胸膛。
就在此刻,安显名双手同时一扬,叮叮声中,金光暴现,九只带刺的飞环奔向洪如焰!
洪如焰钢牙一咬,那一剑依然刺下,“噗!”血光暴现,人如纸张一般,贴地倒下,再向侧一滚!
这几个动作,他使得既狠又绝,九只飞环全部落空!
可是他高兴仍然太早了,安显名“九环飞龙”之名岂是徺幸得来的!
那九只飞环虽然落空,但在空中,互相一撞,“铮”的一声,再向四周射出!
洪如焰在地上见有两只飞环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望自己飞来,来不及曲腰弹起,只得再向横一滚!
不料,那两只飞环速度及方位忽然一变,上面那一只忽然沉下,下面那一只忽向横一拐,而后面那一只速度突然加快,赶过前面那一只,倏地击落,“噗”的一声,击在洪如焰的后肩上!
洪如焰只觉痛入心脾,异常痛苦,原来安显名使了巧劲,飞环入肉之后,仍然转了一圈,环上的尖刺把洪如焰的后肩拖下一道尺余长,两寸深的伤口,鲜血立即染红了衣裳!
洪如焰暗骂一声,双臂一撑爬了起来,想不到他那一剑刺偏了一点,安显名尚未断气,正挣扎着,伸手去拾地上的飞环,而钟灵光听见声响,也赶出树林,手上握着几只金光闪闪的飞环!
洪如焰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他第一次失手,一股不曾试过的失败滋味塞满胸间,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飞刀如风而至,“噗”的一声,钉在安显名的掌背上,接着又有三柄飞向钟灵光!
洪如焰惊喜地叫道:“老三!”
来的果然正是陆无涯,只听他喝道:“快闪!”
这刹那,钟灵光的飞环也出手了,不过他功力不足,只能一手发射三只,左手三只取洪如焰,右手三只飞向陆无涯。
陆无涯的飞刀撞下一只飞环,飞身跃起,越过其他两只,长剑出鞘,曲腰折下,手腕一抖,一连挑去射向洪如焰的其中两只,第三只落在洪如焰的臂上,幸而力量已尽,入肉既不深,也不能再转!
陆无涯喝道:“你解决老的,小的让我来!”双脚落地,再度扑起,长剑如风,一口气刺了七剑!
钟灵光的钢刀放在马鞍上,空手无法抵挡,只得不断后退,同时喝道:“你们到底是谁?”
陆无涯冷冷地道:“蝙蝠!”话音一落,第七剑已刺入对方的胸膛!
剑入一尺,剑尖已自后背透出,钟灵光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陆无涯飞起一脚,把钟灵光的尸体踢飞,一串鲜血似琥珀珠儿般自剑脊上滴落草地!
陆无涯脸色忽然一变,身上的气力似已使尽了般,有神无气地用草抹去剑刃上的血迹!
一阵热风吹过,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陆无涯回过头来,只见洪如焰挥剑在安显名的尸体上乱剁,鲜血横流,衣衫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如血人一般。
陆无涯怒道:“他已死了,你还在剁什么?”
洪如焰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左颊上染着一抹鲜血,这刹那间,陆无涯忽然觉得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师兄,如同一头吃人的野兽,他肠胃一搅,几乎又想干呕起来。
“这老小子害老子受了伤,不多剁他几下,怎能泄我心头之恨!”
陆无涯转过头去,淡淡地道:“你大可以把他身上的肉一寸寸切下来,恕我不奉陪了!”说着迅速脱下外衣,披上一袭鹅黄色的纱袍,飞身跃上钟灵光的坐骑。
洪如焰冷冷地道:“等等我!”
“快来!”陆无涯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策马慢行。
洪如焰撕下那袭染血的衣裳,也换上一袭干净的袍子,可是他后背伤口极甚,一移动,鲜血又把后衣染红了。洪如焰咬一咬牙,忍痛跃上安显名的坐骑,向陆无涯追去。
陆无涯听得后面马蹄声响,便催马急行。洪如焰心中老大不高兴,可是此刻自己身受重伤,已无再战之力,没奈何只得拍马紧跟。
马上颠簸,牵动伤口,痛得洪如焰直呲牙,目光露出一丝杀机。
驰了一阵,前面路旁又出现一座小树林,陆无涯拍马入林,然后跃下等待洪如焰。
洪无焰跃落地,陆无涯伸脚在马臀上狠狠踢了两记,马儿负痛,空鞍向前急驰而去。陆无涯抓住洪如焰的手臂,向另一头飞奔。
到了一座小山岗才停了下来,洪如焰已痛得满头大汗。陆无涯撕下他的外袍,伸指在他伤口附近连点数指,止住血,然后取出伤药敷上,再撕下衣角,把伤口扎住。
洪如焰嘘了一口气。“老三,你奶奶的,一早便替我准备了伤药?”
陆无涯淡淡地道:“我身上任何时候都带着伤药!难道你不是?”
洪如焰青白的脸庞浮上一丝红晕,讪讪地道:“以前是的,后来便不带了!”
陆无涯淡淡地道:“因为从来未曾失过手?告诉你任何事都会有第一次!”
洪如焰恨恨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个意外!”
陆无涯喃喃道:“一次意外便足以致命!”
洪如焰冷笑一声:“你是来示威,还是来协助我?”
陆无涯解下外袍,抛给他,道:“快穿上,此时还不安全,你有话说,可找乌鸦说去!”
洪如焰神态一敛,默默地把袍子披上。
陆无涯双眼望着天空,道:“你莫怪我,因为我只想向乌鸦交差,更想早日脱离这种生活!”
洪如焰冷笑一声,“你想过平常人的生活?你想不再沾及血腥?”
“是的,这一直是我的愿望,就算是一片小云,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行……总比做蝙蝠好!”
洪如焰道:“我却宁愿做蝙蝠,因为牠起码有生命!”
陆无涯望了他一眼,冷冷地道:“现在这种生活也算有生命?”
“人难免有分工,而每一个人也该有工作,我们的工作也是一种工作,只是与众不同而已!”洪如焰脸上现出生命盎然的神采。“我再做一宗生意,便可恢复自由了,但我仍能希望继续操此业!我很希望能再跟乌鸦合作,当然条件自然与现在不同!”
“杀人也很有趣么?”
“有趣极了,当长剑刺出,血花迸射之时,我便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欢欣,没有一种事比杀人更加能令我快乐了!”
陆无涯目光暴缩,轻叹一声:“我实在想不出你是这样的一个人!”
洪如焰冷笑一声。“兄弟们谁不说你心最狠,手最辣,都说你不象是个人,嘿嘿,你别在我脸前假惺惺!”
陆无涯厌恶地道:“你休息够了没有?走吧!”说着往林深处走去,洪如焰只得跟在他后面。
他俩故意兜了一圈,才自南城门入城,入城后已是华灯初上,陆无涯不敢在街上停留,带着洪如焰走入客栈,然后各自回房。
陆无涯刚脱下上衣,房门暴响,他吃了一惊,喝问道:“谁?”
“老三,是我,快开门!”
陆无涯认出是洪如焰的声音,忙把门拉开,只见洪如焰闪了进来,随即把门关上,自怀内揣出一封信来,道:“乌鸦已有信来了,你看吧!”
陆无涯立即把信笺张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
字谕洪公子及陆公子,久候未至,猜测已出纰漏,幸而终能做成生意,回头给我详细报告经过,即日起程,七月初七日,到莫干山剑池之上的紫竹庵把晤,邬留。即日。
陆无涯看后立即将信烧掉,耸耸肩,道:“时间并不紧迫,明早再起程吧。”洪如焰欲言又止,陆无涯淡淡地道:“今日的事,我不会告发你。”
洪如焰干笑一声:“想不到你还有一丝人味!”开门出去。
陆无涯托上门闩,和衣躺在床上,喃喃地道:“我没有人味么?”想起下午林中那一幕,他脸色便是一变,只觉满肚都是酸水。
眼角忽然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他任由泪水自腮边淌下,一直流至脖子上,感觉到泪水是热的。
横梁下一只小蜘蛛,正在结网,陆无涯见那小蜘蛛不断来回吐丝结网,蜘蛛网越来越结实,也越来越严密。
不一刻,网终于结好,尚未待牠休息,一只灯蛾扑了进去,挣扎不断,蜘蛛爬前把牠攫住。
陆无涯忖道:“蜘蛛也在残杀别的动物,牠结网是为了裹腹与居住,我杀人是为了什么?”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象是蜘蛛,而像是踏在网中不断挣扎的灯蛾!
乌鸦才是蜘蛛,他结网是为了控制蝙蝠为其効力,灯蛾挣不脱蜘蛛网的纠缠,而自己呢?自己能不能挣脱乌鸦的控制?
他望着那已不能再挣扎的灯蛾,心头一片悲哀。




乌鸦是谁

天亮之后,陆无涯叫小二送水入房,盥洗完毕,又吩咐小二送点心进来。

杀人是昨日的事,血腥味已淡然,今日他的胃口奇佳,把几碟点心全送入肚。
他换过一袭衣袍,然后开门离店,到车行内买了一辆有篷的双套马车,再配上两匹高头健马,买了干饲料,水囊,驾车返回大荣华客栈。
洪如焰伤重未愈,躺在车厢内,陆无涯换过一袭短衣袴,权充车夫,他的驾驭能力极佳,马车在他的驾驶下,毕直地自南城门出去。
所有的蝙蝠,自小便给乌鸦训练成一个全材的人物,他们除了学文习武之外,几乎所有的学问都要涉及,为此,蝙蝠们都认为乌鸦不是一只,而是一群,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什么技艺都精通。
自然,乌鸦训练蝙蝠也有所选择,视他们的性格,特长以及兴趣,而加以训练,不过一切杀人的本领和方式,逃走的本领,跟踪的本领,易容术以及一些小玩意的幻术,则所有的人都要学,其次,像骑马,驾车,泅水,撑船也自然是必修的课程。
马车自焦山附近过江,到丹徒,在丹徒歇了一夜再继续前进。
路上,陆无涯就像是个道地的老实车夫,一言不发,只默默地驾着车。
偶尔洪如焰开腔问几句,他也是唔啊以应,到了后来,连洪如焰索性也不开口了。
由于有九天的时间,路途又不太远,加上洪如焰伤口未曾合拢,所以陆无涯放缓而驰,到了七月初七日早上,才到莫干山下。
陆无涯把车驶入树丛中,然后搀着洪如焰上山,乌鸦在信上虽然没写明约会的时间,但每次约会都在午时,这已成了惯例。
陆无涯与洪如焰走至半山,便觉满目翠绿,清风徐吹,暑气全消,山上绿竹丛生,山泉绕缭,泉水淙淙,如奏仙乐。
竹林之旁,黄色的山菊沿山而生,生机勃勃,陆无涯不禁发出一道欢叫,就连洪如焰也觉精神一振,伤疲尽失。
两人循着泉声而行,越走声音越响,如同雷鸣马奔,震人耳鼓,转过山坳,便见一匹白练也似的飞瀑,像自天上倾泻下来,山风吹过,水珠飞溅,泛起一阵似雾的白烟,至此不但不热,而且颇有凉爽之感,这便是剑池飞瀑了。
传说剑池是春秋时代吴国的铸剑大师干将莫邪夫妇,铸炼宝剑之处,而莫干山也因此而得名。
飞瀑直泻百丈,至下成一水池,便是剑池,飞瀑击石,声音轰然,陆无涯大声叫道:“老大,紫竹庵便在上面,我背你上去。”
洪如焰抬头一望,只见一块大岩石上,连着一间小小的庵堂,背后全是青竹树丛,沿途怪石嶙峋,路途极是崎岖,不过他素来自大,不想在师弟面前失却威严,便道:“不必啦。”
陆无涯也不勉强,在前开路,过了几盏茶工夫,才双双跃上那块大岩石上。
只见上面盘膝坐着两男一女,男的二十开外,女的十七八岁,神色都甚是冷漠,陆无涯跟他们点点头,也盘膝坐下,抬头一望,约莫尚差一刻才至午时。
半晌,一个身穿蓝衣的青年问道:“老大,你身形呆滞,敢情是挂了彩。”这人便是老四蓝蝙蝠,蓝天云。
洪如焰冷冷地道“皮外伤而已,不足挂齿。”
白衣少女声音如冰。“我早知你必有此日。”
“七丫头,你给我闭嘴。”
七丫头白蝙蝠白若冰冷哼一声,闭眼养神。
洪如焰问道:“五丫头及老二怎地还未至?”
老六黑蝙蝠墨有光说道:“时间还未到。”
过了一阵,陆无涯忽然回过头来,向下望去,只见一个黄衣青年,一个紫衣少女,矫如猿猴地攀了上来。
蓝天云忖道:“乌鸦一直赞老三,说他办事冷静仔细,而且武功最高,哼,看来的确不虚,此地声鸣如雷,老二及五丫头在五丈之下的脚步声便能听见,单只这份耳力,便胜过咱们多多了。”
心念未了,黄蝙蝠黄金盛,五丫头紫蝙蝠紫玉花已联袂跃上岩石,两人略向同门点点头,便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黄金盛坐在洪如焰之右,紫玉花则坐在蓝天云之右,七个人,一字横行,盘膝而坐,如七尊石像。
半晌,黄金盛轻声问道:“兄弟们,大家这趟都顺利么?”他在七人之中,最热心也最肯关心同门。
蓝天云道:“废话,不顺利还能回来么?”目光却飘向洪如焰。
黄金盛望了洪如焰一眼,见他闭眼不语,也就不问。
紫玉花忙道:“时候差不多了,乌鸦快来了,别再啰嗦。”
蓝天云道:“你最啰嗦。”
陆无涯双耳听不到同门的低语,一颗心却怦怦地跳动起来:“以前乌鸦一直离咱们很远,无法看清楚他,这次他选择此处却是一个错误,近在咫尺,不怕看不出一丝特征来。”
岩石虽大,但被紫竹庵占了三分之一,空地本已小,再让七个人盘膝坐着,已甚少空隙,不论乌鸦自上跃下,还是自下跃上,都只能落足在他们面前那三尺空隙处!
心念未了,只听蓝天云轻声地道:“老三,你说乌鸦会从哪里上来?”
陆无涯尚未答他,洪如焰已低叱道:“禁声,时间已届!”
众人抬头一望,果然日已至中天,可是不论他们望向山上,还是望向石下,都不见乌鸦的踪影。
一盏茶过去了,二盏茶也过去了,直至过了半顿饭的工夫仍不见乌鸦的踪影。
蓝天云再也忍不住,道:“会不会乌鸦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不能来了?”
紫玉花道:“不会吧,他神通广大,精灵如鬼,怎会发生意外?”
蓝天云道:“以前从未试过这种情况,若非发生意外,那又是什么原因?”
黄金盛道:“也许路上遇到什么阻搁,迟来一点也不奇怪!”
洪如焰轻哼一声:“你们有规矩没有,奇怪也好不奇怪也好,都给我闭嘴!”
蓝天云张口欲言,终还是忍了下来。
日头逐渐向西偏移,午时终过,交于未牌,乌鸦仍然踪影不见。
此刻就连洪如焰也有点不耐,喃喃地道:“莫非被老四猜中,他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不能来了?”
蓝天云得意洋洋地道:“是么?我早已说了!”
紫玉花道:“未必!”
蓝天云不悦地道:“五丫头,若不是他发生了什么意外,又是什么原因?”
紫玉花轻哼一声,抬头不答。
黄金盛道:“你们有带干粮没有?饿不饿?我这里有几个馒头。”
洪如焰怒道:“老二,这是什么时候,你还顾得吃么?”
黄金盛怒目而视,道:“任何时候,肚子饿也得吃东西!”
蓝天云道:“别争,老大,你说咱们该怎办?是等下去,还是先散?”
洪如焰嘿嘿一笑道:“你敢散?你身上的毒拔清了么?咱们都下去找一找!”
一语甫毕,忽听庵内有人道:“我来了,不必找!”
庵内传出的声音沙哑,尖锐,语调忽高忽低,短短的六个字,竟然起伏了几次,如同金属磨擦声,听得七人毛管全是一竖,而又觉得异常耳熟!
蓝天云“啊”地一声,脱口叫道:“乌鸦!”
众人身子一抖,一齐端正坐姿,齐声叫道:“欢迎乌鸦!”
庵内传出一阵难听之极的笑声,笑声又有点空洞模糊,似在山谷内喊叫一般。
笑声响了好一阵才戛然而止,“你们以为我不来了么?”
七只蝙蝠全低着头,不置可否。
乌鸦冷笑一声:“其实我早来了,只不过你们料不到吧,老四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蓝天云嗫嚅地道:“因为以前你一向在午时届临时才出现,所以咱们都以为你还未来……”
“老三,老六,七丫头,你们三个都不作声,是不是早已料到?”
陆无涯与白若冰沉吟了一下,道:“的确有此估计!”
“老六你呢?你为什么不答?”
墨有光声音平淡地道:“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因为我只有一个信念,便是你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爽约,也不会有意外,所以我完全不担心!”
陆无涯暗中道:“好深沉的城府!”
乌鸦冷哼一声:“你别拍我的马屁,为何你认为我不会有意外?”
“因为我看你这十多年来,每一件事无不安排得妥妥贴贴,计划无不至善至美,而且神通广大,若连此也有意外,咱们已经死绝了!”
墨有光说得不带丝毫谄媚的口气,可是这却是最大最响的马屁!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乌鸦嘿嘿一笑,道:“你聪明得很,不过这种马屁,以后还是少拍为妙,老夫不吃这一套!”
其词若有憾焉,其心实则喜之,溢于言表,墨有光岂有不知之理,忙道:“我素来不苟言笑,又岂会拍人马屁?这是衷心之言,但你若认为这是马屁,便当作是马屁好了!”
黄金盛、紫玉花等人脸上都浮上不屑之色,洪如焰则脸有怒色。
乌鸦轻咳一声,道:“你们有谁知道,为何我直至此时才开腔?”
七只蝙蝠各怀心思,却无人敢答他。乌鸦冷笑一声,沉声道“我是故意的,要看看你们的性格!”
众人更加不敢作声,只听乌鸦续道:“最沉不住气的人便是老四!闹哄哄的似一窝大马蜂,以你这种性格怎能担重任?我以后也不会把重要的生意交给你!别人的任务都快完成,只有你完成的最少,便是因为我怕你会失手,所以尽量少派生意给你!”
他顿了一顿,清一清喉咙,续道:“你做的生意比别人小,我要罚你多做三宗,你服是不服?”
蓝天云脸色惨白,颤声道:“我,我服!”
陆无涯忍不住送了他一个同情的眼色,也为自己打算起来。
只听乌鸦又说道:“你既然服,我也不再怪责你,老二,我也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黄金盛脸色一变,忙恭声道:“请说,我洗耳恭听!”
“别人的事,以后你少管一些!”
“是,我一定改过。”
“老大,你最鲁莽,你要他们跟你下山找我?嘿嘿,天下如此之大,你到哪里找?而且即使老夫站在你脸前,你们也不知道,谁不知老夫可以化身千万?”
洪如焰额角沁汗,道:“是,以后我会小心!”
“鲁莽、说话、暴躁、多管闲事,都是咱们的致命伤!你们一定要记住,因为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咱们八个人——一个失手,其他人便有危险!
“你们该知道我为何不断更换集会的地点,而且不固定日期的原因,便是怕有一人失手,万一供了出来,对其他来说都极是不利!”
洪如焰等人都恭声应是。乌鸦训了一顿,又道:“老二,你这次与五丫头一起行动,是否扮成一对新婚夫妇?”
黄金盛道:“是的,因为这样才可以避免别人的思疑……”
乌鸦怒笑一声:“蠢材!既是新婚夫妇,为何同房而不同床而睡?”
众人齐是一怔,紫玉花红着脸说道:“咱们并没这个规矩……我为什么要陪他睡!”
黄金盛则吃惊地问道:“你为何会知道?”
众人一听,心头都是一跳,齐忖思道:“对呀,老二与五丫头既然同房而睡,乌鸦又怎会知道他们不是同床?除非他躲在房内!”
想至此,众人都觉得乌鸦如同魔鬼幽灵,感到不寒而栗,更加凝神而听。
紫玉花显然亦想到此点,语气甚是不快。“你怎能随便到人家房内!”
乌鸦嘿嘿一笑,道:“丫头,你别自作多情,老夫已可做你爷爷了,我是在外面看见的!”
黄金盛脱口问道:“外面也看得到?我检查过,窗上的糊纸没有破洞!”
陆无涯也是大觉奇怪,与蓝天云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只听乌鸦哈哈笑道:“那夜有月是不是?你是不是倚着房门,坐着而睡?而门是向东的是不是?”
“门向东,窗子是不是向西?”陆无涯心头一跳,忖道:“那一定是投影!”
已听乌鸦道:“傻子,三更过后,月亮西移,月光自窗子射进来,把你的影子投在木门雕花的糊纸上!新婚夫妇,有女的睡在床上,男的坐在门边过夜的么?真是岂有此理,幸而这件事没被人发觉,事情才不致砸了!”
黄金盛轻声道:“是五丫头不让我上床睡的!”
“大声一点,老夫近来耳力不好,你再说一遍!”
黄金盛不敢不依,把刚才那句话覆述了一次。
乌鸦立即问道:“五丫头,你为什么不让他上床?难道不知道这是执行任务么?”
紫玉花头一抬,道:“我不许臭男人碰我一下。”
黄金盛脸色一变,乌鸦又道:“他没洗澡么?莫忘记,你爹爹也是臭男人!我不管你们如何,但在执行任务,做生意的期间,便要求你们不惜一切,做到尽善尽美!”
紫玉花眼现泪花,却拼命不使它流下来。
乌鸦又说道:“老大,你是怎样挂彩的?”
洪如焰在路上已与陆无涯商量好借口,当下不慌不忙地道:“我躲在官道左面的树林内,老三躲在对面,准备两下里夹击,不料他弟子入林解手,那姓安的老不死就停在树下……”
乌鸦忽然截口道:“以后不许你们在老夫面前说老不死三个字!”
“是是!”洪如焰续道:“这是天赐良机也,我立即自树上跳了下去,不料那老……安显名刚好伸手入怀要去掏草纸给他徒弟,所以……”
乌鸦冷冷地道:“所以你跳下去时,他便摸出九子飞环,伤着了你?”
“是的,我刺了他一剑,他九环连飞,不小心让其中一个扎了一下!”
乌鸦轻哼一声,问道:“老三,你又如何?”
“我见老大动手,便冲过去,发了三柄飞刀,解决了!”
乌鸦道:“为何要在官道上动手?不怕被人发现么?”
陆无涯道:“我们本是去那里勘察形势的,刚巧碰见他师徒俩骑马过来,而附近又没有人,所以决定杀他俩一个措手不及!”
乌鸦道:“无论如何仓猝应战便是一个错误,以后遇到这个情况,都要尽量避免!”
“本来我俩想待皇甫义的寿诞过后才动手的,但又怕旷日持久,所以临时改变主意!”
洪如焰向他投过一瞥感激的眼光,只听乌鸦冷哼一声:“今次念在老大对我还算忠心,便轻饶了他,下次再这样,哼!他的事不说,说你的吧!你今年四月,是不是为救一个少妇,而杀死了‘太湖三条蛇’的老大?”
陆无涯心中暗吃一惊,故意装得无动于衷地道:“不错!但那不是在做生意的期间!”
“老夫知道!不过以后也不准你多管闲事!”
“这也要受你管?协定之内没有这一条!”
乌鸦干笑一声。“虽然你不是在做生意期间管闲事,但这样下去结怨便日益增多,对以后咱们行动便有极大的影响,除非你们已恢复自由身,你们都得记住!”
陆无涯大声道:“但那女人带着一个孩子!”
乌鸦冷冷地道:“带着一个孩子又怎样!”
陆无涯似乎失去了平常的冷静,高声道:“别的我可以听你,这一点却不能够!那娘亲死了,孩子还能活么?”
“你怎知道他不能活?”
“就算活着也是孤儿!”陆无涯激动地道:“我自己是孤儿,我不想别人跟我一样!”
假如他不是孤儿,又是否不用遭人控制,而沦为职业杀手?
乌鸦怒道:“你们都是孤儿,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可有亏待你们么?”
这刹那,七只蝙蝠都脸色一黯,不发一言,良久墨有光才道:“这是咱们的幸运,但别人未必有!”
这句话表面上有拍马屁的成份,但也含有不满之情,乌鸦是老狐狸,怎会听不出来,紫竹庵内久久都没有声音,岩石上也是一片沉默,气氛有点紧张。
良久乌鸦才哈哈一笑,道:“念你一直都做得很好,老夫也不处罚你,不过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以后懂得如何做!还有一件事要吿诉你,老夫已替你把另外那两条蛇收拾了!”
陆无涯淡淡地道:“多谢!”
乌鸦干咳一声,道:“剑池旁边有七管竹节,你们的药以及行动指示都放在里面,散了吧!”
洪如焰率先下去,其他人亦鱼贯而下。由岩石到剑池是有四五十丈深,山壁陡直,幸而大树树根盘错其间,洪如焰忍痛慢慢攀下去。
到了剑池,果见白烟水气之中有七管不同颜色的竹节,洪如焰挑了一管髹上红色的竹节放入怀内。
剑池的池水,在百丈飞瀑的冲击下,发出极大的声响,震得人人耳鼓生痛,山风吹过,水珠湿衣襟,带来一阵寒意。
众人都无心留恋,取了竹管攀了上去,取道下山。
陆无涯走至一棵大树旁,四顾一下,飞身跃了上去,取出竹节,把木塞拉开,倒出一张白纸,一颗黄色的药丸来。
只见纸上,写着两行字:
十一道命令,七月廿二日,芜湖城大富客栈。之前,自由行动,但须紧记遵守协定。邬。
陆无涯把纸撕掉,捏开药丸的蜡壳,把一颗龙眼般大小的药丸抛入口中,咬碎和涎吞下,随即运功帮助药力化开。
过了一阵,他运功完毕,无意中抬眼一望,忽见岩石上有一个褐色的人影在移动,他心头一跳,略叫一声:“乌鸦?”
想到此,他浑身一震,连忙拨开一枝树枝望去,由于太远,看不到他的面庞,不过他决定逗留下来。
他由懂人事开始,便一直想知道乌鸦到底是什么人,因为以前乌鸦教导他们武功,以及训练他们,都穿着一袭由头包到脚的黑袍,只露出一对眼睛,而且相距颇远,令人难以接近。
这一次,他既然不穿黑袍,最少可以要了解一些,即使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没有袍子,也可知道他是肥、还是瘦!
石上的那个人影逐渐向下移动,陆无涯也更加紧张了。
过了顿饭工夫,那人影终于走近,是一张五十多岁,甚是平凡的脸孔,但陆无涯一眼便看出,这面孔是一张人皮面具,而身材却十分适中。
乌鸦极喜制造人皮面具。
他所制造出来的面具,有薄有厚,厚的达十多层,薄的只有一层,使人看去不太觉得死气沉沉,不过这样子对用者原来的面孔改变便不太大!
褐色衣人自大树七丈左右掠过,接着身形便消失在一块大岩石后。
“好不好追下去看看?”陆无涯心头起了一阵冲动,但他不愧是个冷静的人,此念一起,另一个念头又把这股冲动压了下去。
“我只差两宗生意便可护得自由,又何必冒这般大的危险?再说对他的事知道得越多,处境便越是危险!以后的事,都得待我获得自由之后才进行!”
想至此,热情便逐渐冷却,决定再过顿饭工夫才下山,以免碰到乌鸦引起他的思疑,想起乌鸦的手段,他身子打了个寒噤!
犹记得他在七八岁时,同门一共有十二个,到他十七岁时,只剩九个,到他十五岁时只剩下现在的七个,其他那五个人,若不是为了探查乌鸦的秘密,便是不听命令,结果先后给乌鸦处死!
乌鸦的手段极之残暴,把洪如焰等人召集在一起,然后用诸般严刑慢慢折磨,往往过了两三天,那些犯规的人才死去。
乌鸦的手段虽然已震慑了余生者的心灵,但他仍不放心,在他们平日的饭菜之中,下了一种慢性药,这种药物平日对身体没有坏处,但每半年发作一次,发作时五内抽紧,如针刺蛇咬,说不出的痛苦。
去年夏天,黄蝙蝠便因为执行任务时,遇到麻烦,结果迟到两天,待得他到达乌鸦指定的会面场所时,药性刚好发作,痛得他在地上打滚,呼天唤地,咬破了嘴唇,衣襟与胸膛全都抓烂。
当时,洪如焰等六只蝙蝠都在旁边看着,却无能为力,直至黄金盛呼叫一盏茶工夫后,乌鸦才赐他解药,由紫玉花喂他,药到病除,但黄金盛似离水太久的鱼儿般,张口直喘大气,全身的力量都似用尽般,久久地坐不上来。
这件事深深刻在陆无涯印六人的脑海内,随时想起,后背都不由自主地冒起一股冷气,陆无涯等人尽管愤怒,但一想起乌鸦的手段,便敢怒而不敢言,更加不敢反抗。
不过乌鸦却说过一句话,只要完成十二道任务,便可替他们解除身上的毒质,而且这一点也成了协定及条件。
包括陆无涯在内,不止一个人,悄悄去找宇内有名的大夫,但那些大夫都查不出,他们中的是什么毒,为此也才迫使他们乖乖为乌鸦卖命。
乌鸦不但是凶神,也像是附体的恶魔,随时会像一阵风般的在他们面前出现,但他们又不知道到底在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脸目出现,所以每一个人都乖乖地遵守协定,虽是同门,也不敢交谈。
蝙蝠有七只,乌鸦对每一只蝙蝠的行踪都了如指掌,他一个人能化身七个么?若不是如此,最少便该有七只乌鸦,除非七只蝙蝠做生意的时候,时间日期完全不同,而且有一段距离。
这是一个谜,这个谜要揭开也很容易,只要他们互相交换情况,便能推算出来,可惜他们不敢这样做。
陆无涯寻思了一阵,估计时间已差不多,正想下山,就在此刻,他又发现紫竹庵背后那座山峰,冲起一条黑影,那条黑影行动极速,在山后一闪即逝。
陆无涯又怔住了,“这人是谁?黑色的衣袴,莫非这人才是乌鸦,但假如此人才是乌鸦,刚才那个褐色衣人又是谁?还是两人都是乌鸦?”
心念至此,他越想越快:“假如黑衣人是乌鸦的化身,那么他躲在上面作甚?监视咱们是否已下山?”
他忽然起了一阵冲动:“我一定要摆脱乌鸦的监视!”便决定在树上过一夜。
暮色苍茫,西边似砍断了千百个人的血管,以血染上去的,红得令人心悸。
呱呱的宿鸟飞声,带着几分无奈与遗憾,似是因没法挽回夕阳的西下而发出的叹息声。
大地逐渐黑暗,山上的景色也逐渐模糊,冷酷凄惨的往事,如图画般,一幅幅在陆无涯的心头翻过。
自他懂人事起,便一直生活在一个不知名的山谷,山谷只住着他们师兄弟,另外是几个聋哑而又不识字的下人,乌鸦又规定他们不准踏出山谷一步。
四年前,他们在昏迷之中,被人送到杭州湾外的一个孤岛上,乌鸦再训练了他们一年半,这次主要是训练他们熟习凡世的一切,包括方言及官话。
两年半前,他们才开始到江湖上游历,三四个月后才接到“做生意”的命令。
乌鸦颁下杀人的命令不太密,二年多来,陆无涯才杀了十个。
这些年来,他除了渴望获得自由,过着没有血腥的生活外,便是希望得悉自己的身世,可惜这个希望非常渺茫,而且他一直怀疑自己的父母是被乌鸦杀死的,自然,他们的名字也是由乌鸦代拟的,实际上他是不是姓陆,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黑夜很快便过去了,陆无涯一夜没睡,不过他功力深厚,倒也不觉得疲乏,乌鸦在他们身上的心血的确不少。



恻隐之心

当太阳尚未爬上来时,陆无涯便开始寻路下山了,到了山下反正没有去处,而七月廿一日距今尚有半个多月,也不用急着赶路,于是他先去附近小镇,饱餐一番,又买了几套衣服,扮成一个客商的模样向西行。

次日,他又买了一匹马代路,像失掉灵魂的行尸走肉般向西进发。
这样子走了三天,才走了百里路,来至浙皖的交界,忽见背后走来两骑汉子,都是虎背熊腰,一望便知是武林好手。
只听左首那个马面的道:“老大,听说‘一剑震长江’韩大侠的三子,下月要娶‘湘江钓叟’的独生女儿,料有一番热闹,反正咱们哥儿俩没有去处,何不去凑凑热闹?”
右首那个圆面的道:“咱们身份不够,又没请帖,只怕韩大侠不接待咱俩。”
马脸的道:“笑话,韩师道若是这种人,还配称为大侠么?”
圆面的道:“此话也有点道理,便听你的话,去瞧瞧吧!”
两人说着已越过陆无涯,放马直驰而去,陆无涯心头一跳,忖思道:“韩师道住在芜湖城,乌鸦叫我去那里,莫非下一个目标是他!”
他发了一阵怔,暗暗祷吿:“千万不要叫我杀他。”
原来“一剑震长江”韩师道侠名颇盛,而且疏财仗义,每有水灾,必散家财济赈灾民,无论武人或是寻常百姓,都视他为活神仙,说他有菩萨的心肠。
虽然陆无涯自小便被乌鸦训练成一个凉血的人,但也觉得此人万万杀不得,不过,假如乌鸦真有命令,他敢抗令么?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继续前进,走了一阵,看看日将落,忽听前头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子的叫声!
陆无涯下意识地拍马驰去,只听那声音发自一座树林,他立即弃骑,飞身掠前,跃上一株大树,拨枝望下。
只见三个蒙面大汉,围住一个孕妇,三柄鬼头刀泼风似的,望孕妇砍去。
那孕妇手挥长剑,极力招架,左手捧着肚子,看情形也有八九个月了。
目光再一掠,只见地上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两具身穿黑衣、黑布蒙面的尸体,那男人尸体旁边,尚有两匹死马,血流满地。
陆无涯见那孕妇双眉紧皱,神态甚是辛苦,形势已甚危急,忙换了一张人皮面具,飞身自树上跃下,人未至,长剑已指向左首的那个蒙面人。
那蒙面人听得风声,把身一闪,尚未转过身来,陆无涯的长剑已倏地一滑,削向中间那个。
这一剑,变化虽然神奇,但速度之快,更加令人咋舌,“噗”的一声,那蒙面人已着了一剑!
万料不到,此人十分凶狠,忽然抛下钢刀,飞身扑上,右臂围住陆无涯的蜂腰,左手向他喉头抓去,同时叫道:“老大,快来!”
右首那个瘦高的蒙面汉,立即回刀改劈陆无涯。
陆无涯见他刀来得快,只得先转剑挡开,脖子一拧,闪开一抓,抽出左掌,击碎那个蒙面人的天灵盖。
刹那间,陆无涯脸上一冷,微一定神,才发现脸上的人皮面具竟被蒙面人临死前扯下。
他呆了一呆,左首那个蒙面人也攻了过来,孕妇急叫:“壮士小心!”
陆无涯踢开环抱他的蒙面人尸体,大喝一声:“你们都得死!”身子一旋,连闪两刀,长剑乍现,向高瘦蒙面人的手臂绞去!
不料这人也非省油灯,急切间拧腰退身,再挥刀而上。
那孕妇见来了援兵,精神一松,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喘气。
陆无涯真脸目让人发现,杀机盈胸,绝招连出,十三招过后,高瘦蒙面人被他斩杀,另一个蒙面人见状大惊,连忙撒腿便跑!
陆无涯岂肯放过他,几个起落追近他,左手一扬,发出一柄飞刀。
蒙面人伏身一闪,陆无涯人已赶至,手起剑落,把他脖子连头劈下,再回身入林。尚未入林,便听见一阵阵的呻吟声,陆无涯甚觉奇怪,探头一望,发出呻吟的正是那孕妇,原来动了胎气,已将临盆。
孕妇见到陆无涯脸上现出几分惊喜之色,问道:“大……大侠……你,你懂得……接,接生么?”
陆无涯一怔,心头杀机消了一半,但今日他的真脸目让人看见,若不斩草除根将是个祸患,杀与不杀,这两个问题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孕妇如何知道他心情如此复杂?只道他仗义解困必是个侠客。
孕妇见他不言不答,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肚子,不由微感一惊,缩一缩身子,道:“大侠,快,我,我不行啦……孩子快出来啦!”
陆无涯蓦地吸了一口气,忖道:“孩子无辜,我此时若杀死她,无疑害了孩子,罢了,待她生了孩子再说吧!”
这刹那,那孕妇已呻吟大作,在草地上扭动,陆无涯忙解开包袱,抛下一件外袍,道:“我替你去找个接生婆吧!”言毕翻身出林。
一入林,陆无涯心头打鼓,暗道:“此处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去哪里找接生婆?也罢,随便找找,若有女子经过,便请她来帮忙吧。”他重新带上面具,跃上马背,向前驰去。
驰了一阵见路上的人,却是年青的小伙子,不见一个娘儿,心中始终记挂那孕妇见到自己的真脸目的事,当下拍马回去。当他来至林外,便听那孕妇哼哼哈哈,喘着大气,便信步入林。
那孕妇见一个陌生人入林,立即把身一翻,蜡黄的脸孔带着几丝惊恐之色,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你是谁?”
陆无涯冷冷地道:“是我,孩子生下了没有?”
孕妇嘘了一口气,道:“是你,生下了,请大侠帮帮忙,把他弄出声来!”说罢挣扎地挪一挪身子。
陆无涯眼光一落,只见妇人身旁有一个初生小孩,身上包着自己的外袍,血迹斑斑。
妇人道:“大侠快打他……隔壁五婆说孩子出生若不哭,一定要打至他哭!”
陆无涯心中一片空白,弯腰抱起,伸手在孩子的臀部用力拍两下,那孩子果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声音好不响亮,把一张小脸却涨紫了。
妇人喜极而泣,低声叫道:“大侠……让,我看看!”
陆无涯感到抱在手中的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他的生死就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心头撩乱,妇人的话根本听不到。
孩子哭了好一阵,声音才逐渐小了,陆无涯喃喃地问:“是男的,还是女?”
妇人骄傲地道:“是男的,也幸而是男的……”她脸色一黯,忽然哭泣起来。
陆无涯冷冷地道:“你哭什么?”
“他爹已死了……就是那个……”妇人指一指地上那具男尸,饮泣地道:“幸好我终替他留下一条根!”
一顿,妇人见他仍没把孩子还给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提高声音叫道:“快把孩子给我,我要抱抱他!”
陆无涯见孩子不哭了,便把孩子交给她,妇人把他抱在怀内,引颈在他脸上连亲几下,孩子还未洗澡,脸上犹有血水,她似乎毫无厌恶之色,奇怪的是陆无涯这次也没因此而干呕。
妇人亲了一阵儿子,似乎忘记失夫之痛,脸上露出满足及骄傲之色,也不忌陆无涯就在旁边,轻声哼起小调来:“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爹……宝宝不要怕,没了爹还有娘……宝宝长大练好武功去杀坏人……替你爹爹报仇……”
这几句自编的歌词,毫无特别之处,但听在陆无涯的耳中,却起了极大的反应,思道:“这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爹,我自己呢?我连娘也没有……”一股热流自心底冲起,化作两行清泪,夺眶而出,他连忙转过身去。
妇人忽问道:“请问大侠是否赶着赶路?”
陆无涯唔地应了一声,心中委决不下,该不该把她杀掉。
妇人又道:“请大侠为拙夫安葬一下如何?”这妇人颇有男人之风毫不忸怩。
这一请求陆无涯倒极是愿意,暗道:“好,我便先掘个大坑,等下好动手!你俩夫妇能葬在一起,也不该恨我了!”主意一定,立即抽出长剑在地上挖掘起来。
挖了一阵,他换了一柄蒙面人的鬼头刀,速度登时快了许多。他运臂如风,土坑越挖越大。
不久那妇人忽道:“大侠,够啦!”
陆无涯一看,这坑葬一个人无疑已足够,葬两个人却嫌小,当下仍然运劲挖掘起来。
就在此刻,那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陵无涯身子一抖,暗道:“我若杀了她,这孩子怎办?”
想至此,他住下手来,一抬头,见那妇人己坐在土堆上面,掠一掠腮边的乱发,含笑道:“大侠,你好像心事重重般,我说的话,你都听不到。”
陆无涯没奈何的一笑,轻轻跃了上去,妇人把他丈夫的尸体抛了下去,亲手把土推下。
陆无涯站在她背后,心潮起伏,好几次却想伸手把她推下去,但一听到那孩子的哭声,便又忍住了。
妇人草草葬了丈夫,找了一块木头,用剑削了个墓碑,插在上面,只见上面共是八个字,先夫罗公君志之墓。
弄好这一切,妇人已累得气喘吁吁,陆无涯问道:“这孩子怎办?”
妇人也有点吃惊,道:“天快黑了,大侠可否送我母子到一安全地点?”
陆无涯略一沉思,道:“好吧,你能骑马么?”
妇人一笑。“只怕现在坐不稳啦!”
陆无涯抱起孩子,扶着她走出树林,走至马旁,把孩子交给她,扶她上马,自己拉缰而行。
西边的红霞逐渐黯淡,妇人见仍是前不搭村,后不靠店,便道:“大侠,咱们都是江湖儿女,如今又事出异常,若大侠不嫌我身上污秽的话,请上马扶我,放马急驰如何?”
陆无涯应了一声,轻轻跃上马背,坐在妇人背后,左手环着她的腰,右手执缰,双脚一挟,马行速度登时快了起来。
如此驰了一阵,日落之后,妇人忽道:“大侠请转左那条小路,那里有一座小村落!”
陆无涯默默地跃下马背,拉缰转入小路,不久果见前面有座小村落,看来只有十余户人家,附近阡陌纵横,料都是辛勤的农家。
陆无涯向一户农家借了屋子,那屋主人是对老夫妇,见来了一个新生小孩及产妇,甚喜,连忙烧汤煮饭起来。陆无涯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那老头见了道:“哎呀,小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无涯道:“打扰老丈不好意思!”
“咳!老朽还用不着赚你的银子,这是一件喜事呀,你偏偏找上咱们算是送喜上门,老朽还要送个红包给你儿子哩!”
陆无涯淡淡道:“他不是我儿子!”
老头一怔,显然不能相信,轻声道:“小哥,头胎生男呀,你对你媳妇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陆无涯颇觉好矣,只得把经过简述了一次,那老头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难怪小哥你脸上没一丝笑意!”
他更不知道陆无涯脸上戴着面具,兴趣索然地道:“小哥且坐一下,老朽去看火!”
陆无涯一个人坐在小厅内,甚是无聊,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过了好一阵,老头捧了一大碗面汤上来,道:“小哥将就一下吧,家内没什么好东西请你!”
陆无涯淡淡地道:“老丈不必客气,在下吃苦惯了,随便什么都吃得!”
老头就坐在旁边看着他,陆无涯一下子便把面汤吃个干干净净。
老头哈哈笑道:“小哥够不够?”
“饱啦!那孩子呢?”
“我老伴替他洗好澡,喂他喝了一点米汤,睡着啦!那女人吃了东西也睡了,小哥你也去睡吧!”
“不用,在下坐在这里休息便行!”
老头道:“如此老朽先去睡了!”
老头去后,陆无涯盘膝于地,运功调息,可是灵台总是没法清静,杂念丛生,没奈何暗叹一声,索性放弃,思道:“我若杀死那女人,他孩子又由谁抚养?莫非要让他学我一样做孤儿?若不杀她不但我自身危险,倘若让乌鸦知道,更是麻烦透顶!我只差两道命令便可获得自由,值得为她犯险么?
“老四无端端要多做三宗生意,若是乌鸦知道此事,只怕惩罚更加严厉,前功岂非全废?”心念至此,更是烦躁,觉得那女子十分坚强,颇有男儿之风,难以横起心肠杀之。
忽然又一个念头翻上心头:“我不如乘此时没人,悄悄离开吧,省得烦恼!”
正待离去,左首房门“呀”的一声推开,老婆婆走了出来,道:“你娘子醒来啦,叫你进去,她有话说!”
陆无涯心头一跳,忖道:“她找我什么事?哼,当真是自寻死路!好,这里倒方便得很,她死了,那孩子有这对老夫妇照顾也不坏!”
当下略紧一紧衣襟,道:“多谢你婆婆!”
“我去睡了,你自个照顾娘子吧!”敢情她还不知道陆无涯跟那女人的关系,陆无涯也懒得解释,走进房内。
只听那女人轻声道:“大侠来了么?请坐下!”
月亮自纱窗照了进来,房内朦朦胧胧,映在女人的脸上,泛起一层银辉,显得甚是圣洁,只见她斜倚在床架上,那孩子就睡在她身边,神态甚是安祥。
女人微微一笑,道:“大侠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刚才急晕了头,竟然忘了请问你的大名,真是失礼之至!”
陆无涯淡淡地道:“贱名不足挂齿,不问也罢!”
女人见他一双眼睛呆瞪着自己的儿子,不觉骄傲地道:“大侠认为这孩子很可爱?唉,可惜他生不逢时!”
陆无涯抬头问道:“尊夫刚逝,你不伤心?”
女人微微一怔,反问:“一个女人死了丈夫,要如何才算伤心?啕哭惨号?搥胸拉发?投缳跳河?”
陆无涯也是一怔,料不到她会有此反问。
女人长叹一声。“我与拙夫感情之笃,你大概不知道,他家穷,武功又不很高,当时人人均说我选错了对象,包括我爹娘在内!我为了自己的理想,不顾家内的反对,毅然下嫁拙夫,他死我怎能不伤心?可是多哭几声,他便能复活么?”
陆无涯怔怔地听着,完全没有插腔的机会。
“现在只要我把孩子养大,教导他成人,便已对得起他,也尽了自己的责任,不需要哭!我自小做事都如此,心意一决,绝不改变,自我下嫁外子之后,从不返回家门一步,今次若非三哥亲自来请,我也不会……因为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骨气,我绝不会为了荣华而折腰,大侠行义而不留名,使人感动!”
陆无涯脱口道:“你不用感动,因为我是一个孤儿,根本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轻“啊”一声,道:“原来大侠也有一段伤心事!但也该有一个自拟的名吧?”
陆无涯略一沉吟,想起乌鸦,便道:“仇养吾!”
“仇养吾?这名字好怪!大侠有仇人么?”
“有,而且仇人极多极厉害,所以我要不断改头换面,以防被他们跟上!”
“原来如此!不知大侠仇人是谁?”
“我不会吿诉何人,不过,终有一日我会把他们杀尽!”
“好,有志气!”女人大声赞了起来:“你侠骨琴心,你的仇人必是大奸大恶之人,这种人理该杀绝杀尽!”
陆无涯一怔,暗叫一声惭愧:“我如今所杀之人,大都是好人……咳咳……我该不该杀她?”
女人问:“仇大侠,我说错了么?”
“没有错,有些人的确该死,像今日那几个!”
女人脸上泛起几分怒色,道:“他们是天目山来的‘一窝蜂’!前年我与外子杀了他们一个兄弟,这次便乘我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来寻仇!”
女人一顿又道:“仇大侠,你喜欢这孩子么?”
陆无涯心头一跳,一时间不知她此问何意,只得应了一声是。
女人喜道:“仇大侠,下午看到你的真脸目,估计你才二十出头,恕我倚老叫你一声弟弟吧,你不会介意么?”
她目光一掠,见陆无涯脸上神色极是可怕,双眼隐含杀机,不由惊讶地问道:“仇弟,你的仇人追上来了么?”
这声仇弟叫得陆无涯心头一暖,脸上杀机顿敛,胸膛起伏了一阵,才道:“我在十七岁时,曾经发下一个毒誓,谁见到我的真脸目,便得死!我一直依誓言执行,至今尚未违誓!”
女人一怔,却没有太大的惊恐,望了儿子一眼,淡淡一笑,道:“所以你现在要杀我?”
陆无涯脸色又是一变,女人凄然地道:“你要杀我也不打紧,不过我有一件事求你……”
“什么事?”
“你既然喜欢犬子,请看在他份上,在杀死我之后,把他抚养成人?”
陆无涯冷笑:“你要我养虎为患?”
“我不想他为我报仇,而且这件事,以后你要瞒他也容易得很!”
“为什么不让他报仇?”
女人欠一欠身,道:“我虽是女子,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也不希望别人可怜,你要杀便杀,因为没有你,下午我早已死了,犬子也不可能生下来!你杀死我,跟‘一窝蜂’杀死我,又有何分别?不过,当你杀死我之后,我家也不再欠你什么,你抚养我儿子,只是你喜欢他而已!”
陆无涯身子一震,后背靠在椅背上,杀人的气势,被女人的凛然之气压倒,不由自主地喘了一口气。
女人轻轻抱起儿子,亲了他几下,慢慢走下床来,把孩子递给陆无涯。
陆无涯身子向后一缩,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孩子是无辜的,难道你忍心让他饿死冻死?”女人语气平静地道:“你若不答应抚养他,我死不安心!”说着又把孩子递上。
陆无涯怔怔地把孩子接了过来,只见他睡得正香,完全不知救命恩人正要杀他娘亲。
“孩子长大之后,该叫一个英武一点的名字,嗯,该叫什么才好呢?对啦,就叫光远,他姓罗,罗光远好听得很!好了,我心愿已了,来吧!”
陆无涯默默地站了起来,不知为何他又不是第一次杀人,竟然把持不住,抽剑的时候,剑刃不断碰击剑匣,发出格格格的声音。
剑终出厘,月光一映,如同一泓秋水,剑脊上也不知是下手杀人之后未曾揩抹干净,还是因饮血太多,竟然隐隐然泛着一丝红光。
女人轻轻闭上双眼,陆无涯轻吸一口气,手上的长剑似有千斤重般,停在女人胸前四寸,再也难以递前半分!
那女人忽然睁开眼来,问道:“你能点穴么?还是不要用剑的好,免得明日吓着了屋主人!”
她对生死似乎看得极淡,只有在眼光掠过罗光远的脸上时,才泛起一丝难舍之色。
陆无涯灵魂似受了巫师的驱使,乖乖地把剑收回,然后再吸一口气,举起左手,食中两指合拢斜指女人的“太阳穴”!
他心中忖道:“这是你自己求死,可怪不得我心狠手辣!”双眼杀机凛然,女人又闭起双眼。
也不知是因杀气太重,还是出自母子同心的天性,那孩子倏地惊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女人脸上浮起痛苦之色,陆无涯真气一泄,杀气登时散掉。
“快下手,我,我忍不住啦……别让孩子哭!”
陆无涯狠起心来,放下左臂,把孩子往女人怀中一送,那女人睁开双眼,诧异地道:“你改变主意么?”
陆无涯沉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放过你俩母子!”
“什么事?”
“把我忘记!把我的样貌忘掉!再不行,也不许你对任何一人提起我!”
女人忽然笑起来:“就这么简单?”
陆无涯点点头。
女人不屑地道:“便因为怕我把你说出去,你便要杀我?你怕什么?男人大丈夫还会怕一个女人?”
陆无涯心窝如让长剑戳了一记,心房暴缩,怒道:“谁说我怕你?”
“你若非怕我,为何要杀我?记住你的面孔又会怎样?你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大丈夫理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这才是大丈夫!像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生怕仇人找上门,藏头缩尾的算是什么?”
陆无涯双眼一睁,道:“你不怕我又再后悔么?”
“你若做事反复无常,惊东怕西的便不值得我跟你说话,要杀即管下手,我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算是女中丈夫!”
这女人的性格实在非常奇特,雄风骨气还胜男人。
陆无涯幽幽一叹,道:“我的事,你,你……不能理解!”一顿,声音又再转厉:“总之你不能把我的样貌吿诉任何人,这一点你做不做得到!”
“我是人,女人也是人!你是个奇怪的人,要我忘记那是很难的,要我不把你的人与事告诉别人,这一点不用你要求,我也会这样做!因为我了解你的处境一定不同寻常,否则也不会戴着人皮面具!”
陆无涯似斗败火鸡般瘫坐椅上,喃喃地道:“我只是不忍孩子学我一样,也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事实上是不是如此简单,只怕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幸而那女人目光一柔,道:“感谢你对犬子的眷顾!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既然喜欢他,武功又高,待他长大后,让我送他到你那里跟你习武如何?”
陆无涯身子一抖,几乎跳了上来,道:“不行不行,我……”
女人目光一片柔和,温声问道:“为什么?犬子资质太劣么?”
“不是!”陆无涯焦躁地道:“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到何时!再会!”说着转身欲出房。
那女人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陆无涯暗道:“这女人胆子当真比天还大,换作别人,只有恨不得我早点离去……”当下转过头来,冷冷地道:“什么事?我没工夫跟你闲磨!”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女人脸上现出坚毅之色。“姓韩名胜珠,你什么时候认为我不守诺言,即要杀我的,不妨在这附近贴上吿示,我便送上门去!”
“韩胜珠?”陆无涯身子一抖,转身问道:“芜湖韩师道是你何人?”
“是我爹爹,不过我是我,他是他,你跟我的事与他没关系!你不必顾虑我会请他出面!”
陆无涯暗道:“乌鸦叫我去芜湖,很可能是要杀韩师道,我今日放走了她,明日她若知道我杀死他父亲的话,又会怎样?当真可笑,若让乌鸦知道的话,只怕他要被气得吐血?”
韩胜珠望了他一眼,道:“仇弟,我不想问你的经历,不过有一句话倒想再说一遍,大丈夫应该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如此虽死亦无憾!不知你以为然否?”
陆无涯脸上一热,差幸戴着面具,不虞被人看穿心事,当下拱手道:“多谢教诲,此处未必安全,天亮后还是请你另觅住所吧,后会有期!”
韩胜珠道:“你把马带走吧!我家内也去不得,怕‘一窝蜂’找上门来,娘家也不想去了!你若经过芜湖城的,烦你捎个信给我爹或我三哥,说我夫君新丧,不去喝他的喜酒了!”
陆无涯又说了一个谎。“可惜我不去芜湖,我赶着去丹徒!”
韩胜珠挥手道:“如此不麻烦了,我会住在这附近,要找我容易得很!”
陆无涯见她重信诺轻生死,脸上更是烫热,不敢再逗留,飞身出门,悄悄拉着马上道。
跑了一阵,眼看天将亮,他弃骑步行,到了一座树林,入内换了一套衣服,扮成一个书生的模样,然后再上道。
他悠悠闲闲地走了好几天,终于来至芜湖城。
芜湖城并不大,不过由于出了个“一剑震长江”韩师道而在武林中闻名起来。
那韩师道今年才五十多,生了七子三女,尚有十个徒弟,其势力足以与任何帮派争一日之长短。
由于他疏财仗义,加上秉事公道,因此有些好事之人,便欲推他当上江南武林盟主之位。
不过,一来江南武林已有数十年不选盟主,二来韩师道也婉拒好意,那些好事之徒才得作罢。
不过由此也可得知韩师道的威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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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暗许


且说陆无涯入了芜湖城,虽然才七月十六日,距约定之期尚有六日,但他仍住进大富客栈。
不料,当他刚换了衣服,小二便送进一封信来了。
陆无涯一望信封上的字迹,便吃了一惊,这分明是乌鸦托店小二转交与自己的。
陆无涯定一定神,问道:“交信之人,尚有什么话说否?”
“没有,他只吩咐小的把信交给一个姓陆的书生,还说客官是穿一袭湖绿色的衣服!”
陆无涯又是一惊,暗道:“我一进来,他便把我的服饰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店内躲在暗处等我还是半路便跟着我?”
那店小二问道:“客官还准什么吩咐没有!”
陆无涯挥手叫他退下,关上门,又检查了一下窗子,这才抖着手,把信封拆开,信笺上只寥寥写着两行字:
字谕陆公子,见信后请在客栈内好好读书,城内人多,不可外出游玩。等候老夫的联络。邬即日。
陆无涯把信看了两遍,然后放在灯上烧掉,一颗心却再也没法安定下来。
“乌鸦不准我外出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救了韩胜珠的事?”
想至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忆起以前乌鸦处罚蝙蝠的手段登时坐立不安。
“乌鸦不把任务先吿诉我,是不是认为我不可靠?尚有,身上之毒,在我完成任务后他会不会食言,不替我拔清?”
他左思右想,始终不知前途之凶吉,这样过了几天,客栈内的江湖汉子越来越多,大概都是赶着来喝韩家的喜酒,陆无涯更加不敢出店,以免暴露身份,真的吩咐小二上街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回来、寸步不离,在店内苦读。
七月廿日,他听见邻房的人的谈话,得知韩胜珠的三哥韩建德大喜之期是在廿三日,心头更加认为乌鸦是要自己下手杀他,不由忐忑起来。
韩师道本人的武功且不说他,就是他的儿子及徒弟也不好对付,要自己单枪匹马去杀韩师道,无疑难于上青天。
七月廿二日清晨,店小二又送进一封信来,一看又知是乌鸦写的,陆无涯立即把信拆开。
字谕陆公子,见信后即出城到西郊七里处的树林,七丫头找你,会合之后,扮成卖艺夫妇进城,其他的七丫头会吿诉你。邬即日。
“他派七丫头来助我?”陆无涯无心细想,立即收拾行囊会帐离店,依指示自西城门离开。
所有蝙蝠都有十只不同的人皮面具,所以他们可以瞒过别人的耳目,却瞒不了乌鸦,因为面具是乌鸦所制的。
走了七里果然有一座茂密的树林。
陆无涯入林便见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妇了。
那少妇见有人进林,拿眼瞧了他几下,陆无涯亦不知她是不是白蝙蝠白若冰,因为他们在聚会时都规定用某一张人皮面具,除了在学艺时以真脸目相对外,后来见到的都是某一张人皮面具,因此同时都觉得有点陌生。
当下那少妇忽然吟哦起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吟哦声至此一顿。
陆无涯连忙接下去:“遍插茱萸多一人!”把少字改成多字,正是他们见面之的联络方法,接着他又念另一首唐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
少妇道:“夜半钟声到‘树林’!”
陆无涯道:“七丫头?我是老三!”
“我已等你很久啦!快换衣服,你知道扮什么吧?”
陆无涯点点头,走到树后,换过一袭衣服,再换上一张人皮面具,拿出易容药膏,在手脸上一层,刹那间便变成一个跑江湖混饭吃的中年汉子。
当他走出来,白若冰也略改了一下装束,在头上包了一块方巾,抛了一柄单刀与他,两人自树林另一端穿出。
陆无涯道:“乌鸦没交代任务,你知道内容么?”
“他叫我与你扮成卖艺的夫妇,在街头摆卖,伺机入韩家。”
陆无涯心头一动,怏怏问道:“要杀韩师道?”
“不知道,他只叫咱们留意周寒山的举止习惯,其他的事他会再通知咱们!”
“周寒山?‘湘江钓叟’周寒山?他可是韩建德的未来岳父!”
“正是!”
“他要杀周寒山?”陆无涯心头疑惑地道:“要杀周寒山何必在韩家下手?”
白若冰也颇觉奇怪,道:“我也不知道乌鸦葫芦里面卖什么药!”
陆无涯道:“我连周寒山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
白若冰淡淡地道:“他隐在湘江有多少人见过他?”
陆无涯暗暗点头,忖道:“乌鸦必是要杀周寒山,只是此人甚少在江湖露面,而且行踪飘忽,若不趁此先与他朝过相,并自此开始跟踪他,倒不容易办!”
他觉得自己推测得甚为合理,但也不说出来,他深深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不过,由于乌鸦没有提及韩胜珠,他心头略为宽解。
他俩故意兜了一圈,然后自南城门进入芜湖城。午后,两人便在八仙酒楼附近卖艺,白若冰敲着锣,行人立即围来。
陆无涯抱拳道:“各位父老兄弟,英雄好汉。愚夫妇天生劳碌命,没法在家种田,终日凭一点粗浅的武技吃遍四方饭,今日来至贵地,见地杰人灵,本来不敢班门弄斧,只因盘川已尽,没法不厚着面皮献一下丑,请诸位高抬贵手包涵一二!”
人群中发出一阵荷荷的叫声,也不知是喝采,还是踩台。
陆无涯转道:“家里的,用劲一点,卖点力!”
白若冰立即把铜锣敲得震天价响。陆无涯抽出单刀,倒握刀柄,抱拳拱手道:“在下献丑了,请高明指教一二!”
说罢亮了一个门户,先是一招“白鹤亮翅”,再是一招“白蛇探路”。刀法虽然寻常,但倒也使得有板有眼毫不含糊。
一套刀法使罢,虽然呼呼生风,但识者不为罕,不识者又嫌其不热闹精采,掌声寥寥。
陆无涯忙道:“失礼失礼!家里的,看你啦!”把单刀抛在地上,接过铜锣敲了起来。
白若冰抽出一对柳叶刀,说了几句场面话,也舞将起来,刀法并不凌厉,可是身法灵敏多变,反倒多了些掌声。
陆无涯道:“家里的,芜湖城是个大地方,不易讨到一口饭吃,咱们只得使出压箱本领吧!”言毕放下铜锣,舍起单刀,冲了过去。
白若冰叫道:“当家的,看刀!”左手柳叶刀斜劈肩头,右手横截腰腹。
陆无涯叫道:“贼婆娘,你要谋杀亲夫么?”不慌不忙使了一招“天地玄黄”,单刀一抡,上下一格,刚好把两柄柳叶刀挡开。
人群中立即有人叫起好来,白若冰叫道:“当家的,卖力来吧,盘川有着落啦!”舞起双刀,如同风车飞转,又向陆无涯攻去,两人刹那间,杀得难分难解。
人群中一般看热闹,要看的便是这种带点刺激的玩意儿,采声更响。
陆无涯与白若冰两人同门多年,武功路子甚是了解,虽是假杀,也拼凑得十分巧妙,那些有识之士,也开始另眼相看,纷纷忖思道:“这对夫妇,刀法虽不精奇,但使得硬朗,脚步也沉稳,倒也非浸上几年工夫不可!”
忽然有人喝道:“两位不用舞了,停了吧!”
陆无涯与白若冰立即分开,陆无涯倒握刀柄抱拳问:“这位大爷有何指教?”
说话的是个青年,脸孔瘦长,神态甚是倨傲,有人认出他的身份都叫道:“六公子!”
青年道:“两位可是缺少盘川?”
陆无涯苦笑一声,道:“若不是缺少盘川,怎敢在贵境献丑?”
那青年道:“既然如此,请贤夫妇跟在下回家去取吧!”
陆无涯微觉一怔,道:“怎敢得此厚赐?在下所求无多,再说今日不够,还有明天……”
人丛中即有人叫道:“嘿,这是本城大善人的六公子,遇上他,是你们的造化,还不多谢!”
陆无涯心头一跳,暗自喜道:“莫非是韩师道的六子?真是天助我也!”忙道:“既是大善人青睐,愚夫妇敢不从命?家里的,快收拾一下,跟六公子去!”
白若冰收了刀子与铜锣,背上包袱与陆无涯跟着韩建文离开,人群见没戏好瞧,都一下子散了。
到了韩家大门外,见那高墙大门,七级石级,足有丈来宽的气派,陆无涯便知道所猜没错。抬头一望,只见雨檐下两盏灯笼,都写着一个韩字,心头大喜,又觉得甚是凑巧。
门口的仆人见到韩建文都弯腰恭声:“六公子你回来了?可有等到大小姐?”
韩建文道:“不见她!”
陆无涯心头一动:“他出城去等韩胜珠?”
入了大门是个广大的庭院,地上铺满青石板,中间还种了几棵松柏,庭院尽处便是一座大厅堂,气派豪华宏伟,上挂一块牌匾四个“义动江湖”的金漆大字,龙飞凤舞,笔力万钧,显是出自名家之手。
陆无涯轻哼一声,暗道:“韩师道口气好大,江湖上义士侠客,也不止他一人!”却不知道这牌匾是别人送的。
厅堂两旁备有一条甬道,通往中院,只见房舍栉比鳞次,如入侯门。
韩建文回头道:“明日是家三兄大喜之日,两位若肯赏脸便在寒舍过一夜,喝杯喜酒再走如何?盘川等下自当奉上!”
陆无涯道:“愚夫妇乃一介伧夫,岂敢受此礼遇?”
韩建文眉头一皱,道:“两位当真不知寒家的规矩么?”
陆无涯道:“愚夫妇初到贵境,愿闻其详,以免愚夫妇心头难安!”
韩建文哈哈一笑,道:“两位若以为寒伧便不敢住下就错了!寒家平日专事招呼落难的朋友,对那些腰内有金有银的人,反而没这般客气,你们不见客栈内住了很多三山五岳的人?”
“正感不明!”
“他们是来喝喜酒的,由于人多,怕接待不了,况且他们有钱,所以任由他们住在客栈内!”
“原来如此,贤父子果然当得起义动江湖这四个字!”这话倒是白若冰由衷之言。
韩建文道:“这只是江湖上朋友们的错爱而已!”说着已到一座小院,里面是两栋长形的房子,每一栋房子都有二三十间客房,听声音,似乎已住了不少人。
韩建文推开一扇房门,道:“今夜两位便在此委屈一夜,两位意下如何?”
陆无涯抱拳说道:“公子大仁大义,令人感动,在下若再不知好歹,便不是人了!”
韩建文一笑,道:“言重,稍候在下再来!”
陆无涯与白若冰入房后,立即四处打量起来。房子不大,但床、桌、椅、几一应倶全。两旁是砖墙,向外开了一列窗,入口那端有门也有窗,光线倒甚是充足。
白若冰把包袱往床上一抛,坐在床沿,陆无涯道:“家里的,咱们这次真的是出门遇贵人哪!”
“谁说不是?这还是第一遭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一阵,房门被敲响了,陆无涯把门拉开,却是韩建文,只见他捧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两锭银子,道:“小小心意,请莫推辞!”
陆无涯谢了一番才收下。
韩建文又道:“稍候晚饭时,请两位到院子内晚膳,下人们会来通知,在下事忙不能再来招呼,请恕罪!”
“不敢当!”陆无涯把他送出房外。
不久,丫头送上两盆清水进来,道:“请两位洗个澡!”又放下毛巾,然后出房。
陆无涯耸耸肩,虽然天气炎热,很想洗个澡,奈何他与白若冰只是对假夫妻,不料白若冰道:“你怎不洗?”
陆无涯一怔,轻声道:“怎洗?一洗之后又要易容了!”
白若冰语气毫无感情:“你不洗,清水拿出去不让人生疑?”
陆无涯抓抓头皮,白若冰“噗嗤”一声:“不能洗手洗脸,难道不能洗脚?”
陆无涯暗道:“这丫头当真聪明。”便道:“家里的,你先洗吧!”
白若冰落落大方地解下剑靴,洗起脚来,接着陆无涯也洗了,白若冰放下蚊帐,上床换了件外衣,陆无涯一想也把衣服换了。
不久,丫头来取水,道:“快开饭了,两位请出房用膳吧!”
陆无涯与白若冰知道韩家此刻真的是藏龙伏虎,生怕让人看出自己是戴着人皮面具,都低头默默吃饭,饭后立即回房。
天色尚早,两人又胡扯了一番,都觉无聊,终于等到邻房都没了交谈声,才把灯火吹熄。白若冰便上床,躺了下去。
陆无涯有点尴尬,不知道如何办。不料白若冰比他还大方,道:“当家的,劳累了一天,怎地还不上床?”
陆无涯只得硬着头皮走前拨开蚊帐,蚊帐是纱布所制,难以尽掩春光。白若冰又道:“当家的,把外衣摆在椅上吧!”
陆无涯暗中忖着:“七丫头一向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她如此必有深意!”当下脱下外套,把它勾在椅背上。
白若冰白了他一眼,轻声在他耳边道:“真是个傻子!”
陆无涯只觉香风一吹,吐气如兰,心头如小鹿乱撞,怦怦跳个不停。
只见白若冰下床,把椅子移近床头,然后再上床,示意陆无涯睡下。
陆无涯躺下之后,面向外面,便望见那椅背上的衣服,刚好挡住窗子的视钱,他想起黄金盛与紫玉花同房被乌鸦窥破内情的事来,不由暗赞一声:“七丫头到底比五丫头聪明,五丫头眼高于顶,却甚浅薄!”
他鼻孔不断嗅到白若冰身上的那股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女儿香,连忙震慑心神,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运功。
忽然身上一重,原来白若冰替他盖上薄被,陆无涯暗道:“这丫头干什么?这种天气,还用得盖被子?”慢慢转过身去,才发觉自己竟然与她同被而眠。
陆无涯吃了一惊,伸手要把被子掀开,不料手掌一暖,让一只柔若无骨的玉掌按住,陆无涯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拿眼瞪着白若冰。
朦胧的光线下,只见白若冰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闪闪生光,似笑非笑,也望着自己。须臾,目光忽然变了,孕着几分恼意,又见她粉颊伸了过来,声如蚊蚋地道:“老三,你以为我是淫娃荡妇么?”
陆无涯目光一敛,摇摇头。白若冰恢复了正常的姿势,双眼恼意渐褪。
一忽,陆无涯忽觉掌心一阵麻痒,只觉白若冰尖尖的玉指,在他掌上划来划去。暗骂一声:“这丫头今夜干什么,完全不像她平日的为人!”
他与她虽然都在求偶年龄,但在杀手的生涯中,根本不容得有太多的情感,何况是男女间的感情!别说爱慕,就连兄妹之情也谈不上。有的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情。
正想缩回手掌,猛觉掌心被白若冰的食指重重地戳了一记,接着她又敏捷地划动起来,这次陆无涯才知道她在他掌心写字,写的是五个字:你是第几次。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也在她掌心写道:十一。
白若冰写道:我是十二。
于是两人便用此方法交谈起来,陆无涯写道:恭喜。
“我有点怕!”
陆无涯一怔忙以指问之:“为何?”
“怕乌鸦食言,我不相信他肯就此放手!”
陆无涯不由默然,他自己也有此顾虑,半晌,白若冰又写:“你有何打算?”
“没有。”
“我不信。”
“你最聪明。”
“过奖了,我不如你。你打算以后如何?”
“以后如何我不知道……”白若冰停了好一阵,才续写道:“我现在只想拿到解药,没有解药便没有以后!”
陆无涯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解药便没有以后,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辛酸,也迫使蝙蝠们不敢想得太远,以免徒令自己悲伤。
白若冰见他不“言”,又“问”:“你还有没有情?”
陆无涯身子一震,侧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目光一片纯洁,又带着一股渴望,只得“问”她。“我不明白?”
“我相信你有办法。”
陆无涯“答道”:“真的没有。”
“因为你与老二还未绝望。”
“谁绝望?”
“老大以杀人来麻痹自己,老四酗酒,五丫头极度恐惧,老六好色,只有你与老二,依然保持‘自己’。”
陆无涯想了好一阵,以指答之。“这甚难怪。”
“老二没你的沉稳,他热心,但城府浅,不能成大事,你不同。我不想死。”
由于这样子交谈甚费时间,所以他们都尽量精简。
“我也不想死。”
“所以我相信你有办法,你若还有人的情感,恳求你助我。”
“我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两人以指交谈,面对面而卧,观察对方眼睛露出的神色,以助了解,直至白若冰双眼忽然闭起,显然甚是失望,陆无涯轻轻一叹,心头也沉重无比。
半晌,陆无涯忽见白若冰眼角滚下两滴晶莹的泪珠,陆无涯心头一震,忍不住拉着她的手掌用力写道:“你不会死。”
“多谢。但我一直感到现在很危险,也许完成任务之时,也就是我的死期!”
“不会不会,不要想得太多!”
白若冰忽然睁开双眼,带着几丝安慰之色,写道:“我没看错人,你不是没人味,只是收藏了起来。”
陆无涯身子一震,轻叹一声,写道:“我却看错了你,不知你外冷内热。”
“因为我也懂得收藏。我现在是很快乐。”
“为什么?”
“临死之前能跟你交换心声,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我们都会活着。”
“你若不想死,由今开始便得准备一切,提防乌鸦暗施毒手!”
陆无涯心头一跳,随即忖道:“不错,咱们的利用价值失去之后,乌鸦还肯让咱们活着么?虽说咱们不知道他的秘密,但死人比活人对他来说,总是前者比较安全得多!”
想到此,他忽然觉得死神似乎经已笼罩在他头上,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细思,就在此刻,他忽然发觉房门那端的纱窗上有个黑影,当他转身过来时,黑影便消逝了。
这刹那,他大吃一惊,两个字几乎叫了出来:“乌鸦?”
白若冰见他身子一震,伸手在他后背上写道:“什么事?”
陆无涯转过身来,“答”道:“刚才窗外有人。”
“不必理他,我吿诉你两件秘密。”陆无涯点点头,白若冰写道:“老二偷偷上去紫竹庵……”
陆无涯身子一震,忖道:“原来那个穿褐色衣的人是老二,他好大的胆子!”
“紫竹庵内没人,却有一管竹子,竹子中空,通向庵后……”
陆无涯忙“问”:“老二吿诉你?”
“我跟他发现庵内没一丝呼吸声,而且要老二高声说话才听得到。那庵极小,如果人在其中,不可能听不到……”
陆无涯忖道:“七丫头好仔细的心思,乌鸦心机好不狡诈!”于是写道:“是你支持他上去的?”
“他问我有否听见呼吸声,因为我坐得最近庵门,我只吿诉他没有,他换了衣服,叫我替他把风。”
陆无涯本想告诉她,当他们离开之后,山顶曾冲起一道黑影,而那黑影极可能便是乌鸦,可是回心一想,怕她担忧,又忍住不说。乌鸦必是藏在庵后的山上,利用竹管把声音传入庵内。
白若冰“问”道:“你在想什么?”
“叫老二小心。”
“我在去哪里找他?”
“第二个秘密是什么?”
“我遇到以前的蝙蝠——米蝙蝠!”
有关以前蝙蝠的下落,他们都只能在乌鸦口中知悉一二,实际情况如何,也没人相信乌鸦的描述。这刹那,陆无涯身子又是一震,双眼露出渴望得知的目光。
白若冰浅浅一笑,续道:“他吿诉我险被乌鸦所杀,幸而他机智逃过大难。”
陆无涯“问”道:“他现在何处?”
“自毁面容,四处游荡,不过左臂已断。”
“他跟你如何认识的?”
“他是从我的剑法认出了我,我起初不相信,他把他接受训练的经过吿诉我,跟咱们相似之极。”
陆无涯忙再“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白若冰“答”道:“叫我做最后一宗生意要小心。”
陵无涯道:“所以你一直担心。”
白若冰点点头,“道”:“我也怀疑乌鸦不会就此放手!”
“咱们小心一些便是!”
两人交谈至此便各自转身入睡。
次日一早,韩家一片热闹,笑语喧天,来自各地的英雄,不断互相打招呼,旧雨新知相聚一堂,喜气洋洋。
可惜陆无涯与白若冰是见不得光的蝙蝠,只是混在人丛中。幸而他俩衣着不起眼,也没人注意。
过了一阵,忽然有人飞跑来报,说花轿已至街口,宾客们又是一阵哄叫,接着大门外的鞭炮便“毕毕拍拍”地响起来。
陆无涯前途未卜,内心忧虑,见别人高兴,更是难过,鼻端忽然闻到一阵香风,只听白若冰轻声在他耳边道:“当家的,咱们几时有钱也给补办一下婚礼,热闹一番。”
陆无涯心头一荡,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白若冰双眼如笼上一层水波,虽然戴着面具,但似仍看出她满脸娇羞之态,他轻咳一声,淡淡地道:“马马虎虎也就算了。”
白若冰见他无动于衷,收起目光,低头不语。
鞭炮声一停,花轿便抬进来,新郎上前踢轿帘,新娘在伴娘的扶搀下,走出花轿,宾客立即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走上礼堂。
接着,几匹快马冲至,司礼高声喝道:“亲家翁到!”
陆无涯与白若冰立即踮高脚尖探望,不久便见一个身材矮瘦的糟老头走了进来,相识的朋友立即上前打招呼。
“一剑震长江”韩师道身穿吉服,亲自下阶迎接,含笑道:“要周兄亲自送女儿过门,真真不敢当。”
周寒山哈哈一笑,道:“咱们江湖儿女岂能有世俗之见,左右不过是一家娶媳妇,一家女儿出阁而已!”
韩师道国字形的面庞充满喜色,闻言随即笑道:“请周兄上礼堂,好待犬子拜见。”
周寒山道:“这倒应该!”两人在大笑声中,相偕上堂。
司礼高声唱道:“吉时已届,请一对新人交拜天地!”
悠扬的丝竹声及吵耳的铜鼓声一齐响起,人群都往前面挤。
能够站在厅堂内的,自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陆无涯与那些落难者只能挤在下面瞻望。
陆无涯轻轻拉一拉白若冰的袖角,在她耳边道:“咱们走吧!”
白若冰轻声答他:“得礼成之后才离开,免得引人思疑!”
陆无涯点点头,礼成之后,两人果然溜出韩家,出城而去。
到了城外,四顾无人,白若冰道:“乌鸦一定是要咱们杀周寒山,若在韩家下手,可没把握。”
陆无涯道:“我看未必,要下手也必待周寒山离开芜湖,他一向极少指定杀人的地点。”
“但愿如此,不过这姓周的听说武功甚是怪异,也不好对付。”
陵无涯淡淡一笑,两人入林换过一套衣服,白若冰忽探头道:“当家的,咱们仍扮作夫妇吧!”
陆无涯不假思索地道:“不好,刚刚扮成夫妇,再以夫妇的身份出现,要引人思疑。”
白若冰目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冷冷地道:“那么我投到韩家左首那家高升客栈,你住在斜对面的那家如意吧,我以白燕之名投店,有事可来找我!”
陆无涯唔了一声,待她去后,才自树后转了出来,仍作游历书生的打扮,在附近兜了一个大圈,才慢慢进城。
路上不断想着白若冰的言谈举止,暗叫不妙:“这丫头莫非看上了我,嘿,身不由己,她还要自寻烦恼,咦!她以前一向都很冷静沉着,从来都不让人知道她的感情,为何会突然改变,以前老大说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但如今看来,她却是热情似火!”
他边走边想,都不能理解白若冰转变的原因。蓦地一个念头浮上他脑海:“不好,乌鸦狡猾奸诈,会否是利用她来试探我的,他一直不许咱们跟任何人发生感情的!”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便决定以后不稍假词色,好让白若冰知难而退。
入了芜湖城,他果然投入如意客栈,在二楼开了一个临街的大房,打开窗子之后,远远便可望到韩家大门,这地点实在太理想了,正想关回窗子,忽觉斜对面有一对熟悉的眸子不断往这边瞟来,他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白若冰,便放下窗子,呼小二备水洗澡。
今日是周寒山头一天做人泰山,等下尚有宴会,他自然不会在今天出城,因此今日倒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天便在平静中渡过,次日一早,他打算出店到成衣店买几件适合身份的衣服,到了客接的大堂,便让掌柜唤住了。“客官,你可是姓陆?”
陆无涯住步道:“正是,什么事?”
“你叔叔留下一封信给你!”掌柜自怀内揣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来,双手递与陆无涯。
陆无涯这刹那,思念如潮:“我昨日一步不出店门,乌鸦是在哪里跟上我的?还是他也住在此店?不可能,因为投此店只有我与七丫头知道……”他不由怀疑这掌柜便是乌鸦,可是看他双眼昏暗,显然不像学过武功,接过信来,疑云难散。
他不敢当众拆信,只得返回房内,目光触及窗子,心头又是一跳:“莫非是白若冰吿诉乌鸦的?七丫头跟乌鸦有什么秘密协定?”
想至此,陆无涯吸了一口气,把信拆开。
字谕陆公子,周寒山大概会在七月廿六至廿七日离开。跟踪下去,杀之,地点不限,日期则须在八月初七之前。邬。
陆无涯把信烧掉,又忖思道:“乌鸦又怎会知道周寒山会在何日离开?哼,他一定混在韩家的宾客中!对,前夜窗外那个黑影,必就是他无疑!”
他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出店买了两件衣服,便又回来。
七月廿六日,陆无涯一直站在窗前监视,却不见周寒山出现,一直至七月廿七日午后,周寒山才在韩师道父子的陪同之下出城。
陆无涯立即收拾停当,会帐出店,买了一匹快马,向南进发,出了南城门,正好遇到韩师道父子回程,他怕被韩建文认出来,低头疾驰。
走了一阵,只听背后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陆无涯急速回头,来的正是白若冰,他只跟她点一点头又挥鞭追了上去。
不久,便看见周寒山与两个中年汉子同道,并辔而驰,离他约莫十余丈,陆无涯略略把马拉停,一忽,白若冰便追了上来,两人默默赶路,有点气闷。
初秋的午后,骄阳似火,两人都汗透重衣,但周寒山似有急事般,仍不稍停。
终于白若冰忍不住问道:“那两天有空,你怎不来找我?”
陆无涯淡淡地说道:“我不敢违背协定!”
“哼,我真不知你打什么主意!”白若冰不悦的道:“你过来找我,即使乌鸦知道,也有很多理由可作解释!”
“我不想这样,我只想活下去,先完成任务,再做一个不受人控制的人!”
白若冰沉默了一阵才幽幽地道:“也许我看错了人!”
“是的,我虽然是一个人,但我不敢忘记,我的身份!”
白若冰涩声道:“你有什么身份?”
“蝙蝠!”
这一次,白若冰便不再开腔了,恢复原本的形象,恰在此时,周寒山与他的同伴停了下来。
陆无涯见前面有个土墩,附近树林密布,为了避免周寒山的思疑,他仍挥鞭拍马驰前,一眨眼间立即越过。
周寒山似乎看了他俩几眼,但并没有引起戒心。
到了土墩之后,陆无涯把马拉停,并把马匹藏在树丛内,然后静候周寒山等人。
等了好一阵,周寒山三人才驰了上来,又向南驰去。陆无涯与白若冰立即换过装束,吊在他们后面。
这样马不停蹄地前进,到八月初一已至岳阳城。
陆无涯与白若冰沿途不断改头换面,不即不离地跟踪着,有时两人并辔而驰,有时装作不相识,一前一后,同时连马匹也不断更换,周寒山果然没有思疑。
入了岳阳城,才申牌时分,周寒山与他两个同伴并非投入客栈歇脚,而是到一座庄院。
庄院大门口的灯笼上书一个苗字,陆无涯估计屋主人是“白头翁”苗野。
苗野年纪并不太大,五十还未到,只是十多岁时,得了一场重病,病愈之后,头发却全变了白,自此便有了“白头翁”的外号。
苗野名头并不响亮,不过武功甚高,只因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而且也很少与人来往,所以识者并不多。
陆无涯与白若冰自然例外,他们在接受乌鸦的训练时,便需读熟名人谱,对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之间的关系,武功的路数,都得知道一二。
苗野既然少与江湖人物来往,而周寒山却会去找他,证明两人交情非浅,这一点乌鸦却无提及。
天色尚早,陆无涯与白若冰不敢潜入去看个究竟,只得在附近监视。
看看经已日落,周寒山与其同伴尚未出来,陆无涯估计他们会在苗家过夜,便吩咐白若冰到附近找寻客栈,准备歇脚,他则仍留在附近监视。
华灯初上,酒楼饭馆都热闹起来,但一般商店已准备关门,陆无涯不再逗停,跑到成衣店,买了两套黑色的紧身衣袴。
二更的梆子声,不断自街角传来,新月朦胧,街上行人极稀,只有一两个醉鬼,歪踏着步子走过。
陆无涯与白若冰在苗家附近的一栋平房屋顶,已匿伏了一个更次。
秋后的晚上,夜风吹来,颇有点凉意,白若冰用一块黑色的方巾把头发包住,轻声道:“老三,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探一探!”
陆无涯道:“我去,你在这里!”
白若冰改口道:“一齐去!”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道:“我先去,半盏茶后你才去!”说罢不待白若冰有任何表示,轻捷如同貍猫的自屋脊后扑起,两个起落便已射入苗家的围墙。
苗家占地并不广,但楼房建得颇为精致,围墙之内的甬道,种了好些花树,巡夜的人并不多,陆无涯在花树后伏了一阵,便探头望出去。
只见庄内的房屋都隐在黑暗中,只有一座小楼露出灯光,陆无涯见附近已没人,便闪了出去,匿在小楼下的暗处。
风声一响,他急忙回首,原来白若冰已经跟着过来了,就在此刻,楼上忽然传来说话声:“茅厕就在楼下的左首,假山后面!”
另一个道:“在下失陪一阵!”
这是周寒山的声音,他要到茅厕?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白若冰立即向陆无涯打了个手势,两人向假山飞去。
不消片刻,楼内走出一人来,依稀正是“湘江钓叟”周寒山,陆无涯与白若冰忙伏在茅厕之后,白若冰又向陆无涯打了个手势,随即闭住呼吸。
周寒山脚步有点歪斜,谅是喝了很多酒,迅速走入茅厕,茅厕以五尺高的木板围成,周寒山未至之时,陆无涯已把一块木板扯了下来,露出一个一尺高,半尺宽的小洞。
茅厕内传来一阵水声,陆无涯长剑立即自小洞刺入!
这一剑如同来自九幽地狱,陆无涯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将剑刃送入周寒山的腰上!
与此同时,白若冰也如豹子般扑起,长剑挟风急刺周寒山的后背!
当陆无涯的长剑刺入周寒山的腰侧时,他大叫一声,反应极快,手臂一落,五指抓住剑脊,不让其再刺入去,但冷不防背后又有一剑刺至,急切间,虽然上身向前一俯,但仍躲避不了!
周寒山松了左手,反手一掌向白若冰拍去!这一掌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非同小可,白若冰不敢撄其锋,来不及抽剑,松手倒退!
但陆无涯却趁此再把剑送进半尺,然后猛地一抽,估料周寒山已活不了,忙喝道:“快退!”身子掠起,向外飞去!
白若冰立即跟在他后面,向围墙飞去。周寒山的叫声,惊动巡夜的家丁,纷纷跑来探看,陆无涯也不打话,长剑一抡,劈倒一人,再飞脚迫退一人,为白若冰开路!
那几个家丁见他俩如同一对猛虎,脚步未稳,已被他俩冲过,望围墙奔去!眼看他俩即将飞越过围墙,黑暗之中,突然飞来一蓬钢针!
陆无涯虽然身在半空,反应依然十分快速,凌空一个转身,长剑一抡,把钢针绞落。
白若冰手中没有武器,只得拧腰一闪,可是那些钢针发射手法十分巧妙,临身之前,突然向四处扩散,白若冰仍然闪避不开,只觉后背一痛一麻,便知不妙,幸而她临危不乱,左脚尖在右脚面上一点,再拔高三尺,立在墙头,再向外跃下。
陆无涯几乎与她同时落足墙头,待她跃下才跟着跳落。白若冰道:“我中了暗算,有毒!”
陆无涯大吃一惊,左手抓住她的右臂,提气急驰,几个起落已穿过几条街巷,来至城墙旁。
陆无涯伸臂环住白若冰的腰肢,飞身跃起!
由于多了一人,只能跃高二丈,他长剑在墙城上一戳,再借力翻上,然后跃出城外。
奔了一阵,白若冰道:“老三,快放我下来!”
陆无涯见附近有棵大树,便跃上树桠,问道:“七丫头,你觉得如何?”
白若冰肌肤已泛着黑气,自怀内揣出几颗药丸吞下,同时盘膝运起功来。
陆无涯飞上树梢,见没有追兵,便走了下来,轻轻抱起白若冰,把她放在地上,然后坐在她背后抵出一掌,助她迫毒。
过了两盏茶工夫,白若冰娇躯一颤,凄然一笑。“老三,不用费劲了,那些钢针也不知淬了什么毒,乌鸦的解药没有效的!”
陆无涯吃了一惊,连忙摸出火折子,迎风晃着,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
白若冰摇摇头,道:“现在即使有办法也来不及了!老三,你已几年未见过我的脸孔?”
陆无涯心头恻然,低声道:“五年前乌鸦派面具给咱们之后,便未见过。”
“因为我曾经发誓要待我找到意中人之后,才揭下面具!”白若冰说着便把面具揭下,只见她一张瓜子脸庞青白泛黑,虽然眉眼如画,却带着几分妖异之色。“我虽然未征求过你的同意,但料你不会怪我吧?”
陆无涯摇摇头,虽然他们同门之间一向缺乏应有的感情,但此刻仍接受她的情意,轻轻拥着她。
白若冰枕着他的胸膛,脸上浮起满足之色,轻声道:“我已一直有个预感,我可能不能完成任务,即使完成任务也活不了,果然如此……”
陆无涯不知如何安慰她,白若冰又道:“我已没有太多的时间了,但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你要小心提防乌鸦,他绝不会轻易让咱们脱离他的控制,说不定第四代蝙蝠训练成功了!”
“乌鸦?”陆无涯轻呼一声,随即忖道:“这淬毒钢针是不是乌鸦发出的?”
白若冰声音逐渐微弱:“你要小心提防……”
陆无涯咬牙道:“我一定会小心,我要继续活下去!”
“老三,你肯叫我声妹妹么?”
陆无涯感情激动,脱口叫道:“冰妹!”同时把面具摘下。
“陆哥哥……”白若冰嘴角噙笑,螓首突然一歪,脸上已布满黑气。
“冰妹!”陆无涯大叫一声,伸手一探,白若冰已没了气息!
这刹那,他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难以形喻的寂寞,觉得生命竟然如此脆弱,竟然抵挡不了死神的一记打击!
白若冰之死,给他敲起警钟,他很可能会步她后尘,转瞬之间,便化为尘土。
一阵夜风吹来,陆无涯吸了一口气,忖道:“乌鸦给咱们的解毒药丸,声称除了自己身上原有的毒素解不了之外,可解百毒,但为何竟然化解不了钢针上的毒?莫非……”
想至此,他身子打了个冷颤,再度寻思下去:“那把钢针莫非是乌鸦躲在暗中发射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两个:是与否。但后果却截然不同,假如答案是后者,那么白若冰只不过是死于“意外”而已。
若答案是前者的话,这等于乌鸦已向他敲起丧钟,你躲得今天,又怎能够躲得过明天后天,乌鸦对他发的暗箭?
假定乌鸦在蝙蝠的利用价值消失后,便不让其活下去,那么自己又何必再替他卖命?
不卖命的后果是毒发身亡,卖命的后果也是死,倒不如趁现在毒性未发,好好享受一下剩下来的日子!
荒野万籁无声,只有那似来自地狱的风声,不断冲击着他的躯体。蓦地,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要自乌鸦手中取到最后一颗解药,获得自由,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这刹那,韩胜珠的声音又在他心中响起:“大丈夫理该顶天立地……”
陆无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再一阵夜风吹来,他才感觉到白若冰的尸体经已冰冷,他镇定一下心神,先把白若冰的尸体放落地上,然后用剑在树下挖掘起来。
星月黯淡,已近黎明,夜风冰凉,陆无涯却累得满身大汗,终于挖了一个五六尺深的土坑。
陆无涯点了一根火把,目光一落,见白若冰的脸庞仍然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他不由一怔。难道她不觉得自己死得太年轻,死得太冤枉?
莫非因为陆无涯在她临死之前,接受了她的情意,便可以补偿了这一切遗憾?谁说蝙蝠无情?
陆无涯无言地取出一袭干净的外袍,裹住白若冰的尸体,把她放落土坑,再慢慢堆上黄土。
这瞬间,他觉得生与死只在一线间,也只在一瞬间,似在意料之外,又似在意料之中。
天色渐明,萧杀的秋风已在土坟上洒下了一地落叶,再过一刻,又会有什么变化?
陆无涯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停留,立即向官道飞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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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遭暗算


秋天的阳光仍然颇为猛烈。
陆无涯在不知去向的情况下,又来至芜湖城。
乌鸦还没有新的任务交给他,而最后这个任务对他来说极是重要,完成任务之后便可恢复自由,若不能完成,后果也无需多作考虑了,必是死路一条!
秋高气爽,街上行人极多,陆无涯来至如意客栈外,想起上次与白若冰在此卖武的情景,不免感慨一番。
投店时,由于他换过一张人皮面具,掌柜自然认不出他,陆无涯诈称姓石,小二引他到一间上房,哈腰道:“公子还有甚么吩咐?”
“拿一盆水进来!”陆生涯洗好澡,换过一袭干净的衣服,手提折扇,到前堂客栈附设的饭馆晚饭。
由于尚未至晚饭时刻,食客稀疏,陆无涯找了张靠角落的座头,点了两式小菜,一碟馒头,一壶酒,自斟自饮。
自从白若冰死后,一向宁静的心湖,不时会无端端的泛起阵阵的涟漪,他暗暗告诫自己,这种情况对一个职业杀手来说,是最危险的,可是他越是紧张,心湖更难平静。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见三个江湖人物走了进来,坐在陆无涯的邻桌,点了酒菜之后,便毫无惮忌的高谈阔论起来。
正中那个塌鼻的汉子遒:“听说韩大侠还未回来,咱们这次算是白跑啦!”
左首那个刀疤的接道:“大师哥何必担忧,也许韩大侠过两天便回来了,等下尤二爷来了,再问问他,说不定他知道韩大侠去了哪里!”
右首那个浓眉的道:“呶,说曹操曹操就到,尤二爷这不是来了?”
三人都长身而起,陆无涯跟着抬头望去,只见门口走进一个身穿锦衣的中年汉子,颔下蓄着一撮短髯,甚是威武,陆无涯见他那份气度,便知道来人的武功比邻桌这三个粗豪汉子高出许多。
塌鼻的抱拳道:“尤二爷肯赏面,小弟们受宠若惊!请坐请坐!”
尤二也回了一礼,含笑道:“燕兄三人的名头,尤某也闻名已久,既蒙邀请,岂有不至之理!”
四人重新坐下,塌鼻的又请尤二再点几个菜。
尤二道:“燕兄不必客气,尤某尚有些任务未了,需再回去办理,三位若有什么吩咐的,但说无妨。”
刀疤汉子道:“尤二爷快人快语,对江湖上的朋友又够热心,果然名不虚传!咱们也不嫌鲁莽,便道明来意吧!”
尤二道:“咱们武人正该如此!”
刀疤汉子道:“实不相瞒,在下三师兄弟最近被‘湖海帮’那干臭贼子,迫得没处立足,所以来求韩大侠,希望他派人助一臂之力,一齐剿了‘湖海帮’,谁知韩大侠不在家,韩家只剩下一位公子、一位小姐,咱们只得……”
浓眉汉子接道:“尤二爷与韩大侠同城,而且交往颇深,料知其行踪,请问韩大侠何事离开?”
尤二微微一呆,反问道:“这件事早已哄动江湖,三位难道是不知道?”
塌汉子脸上一红,道:“说来惭愧,咱们三兄弟让‘湖海帮’那伙人逼得紧,最近都不敢在人前露面!”
尤二点点头,道:“湘江钓叟周寒山被杀之事,三位大概知道吧?”
陆无涯见所谈之事与自己有关,便留神起来。
只听刀疤汉子道:“此事小弟虽曾有过耳闻,但却不甚了了,尚请二爷见吿!”
“周寒山上月被人杀死,事后据‘白头翁’苗野推测,下手的是盘踞在湘江的那两个水寨干的,因为闻说周寒山曾伸手管了他们几件事,双方结下梁子,只是周寒山居所隐蔽,而且另有埋伏,他平日又深居简出,‘北湖寨’和‘南湖寨’无从下手,这次便趁……”
浓眉汉子点头道:“如此小弟可猜到几分了,一定是‘南湖寨’与‘北湖寨’的人,乘这次周寒山送女儿出嫁,在来路设伏!”
“正是!”尤二道:“不过他们是在周寒山回程时才下手的!韩大侠与他既然结成亲家,便无坐视之理,所以带了儿媳赶去湘江为周寒山报仇了!”
塌鼻汉子眉头一皱,道:“此处离湘江路程可不短,看来韩大侠短期内是不会回来的了!”
尤二道:“这个自然,快者也要一两个月,三位若无其他去处,便留下等他吧!韩大侠素来热心,尤其对那些鱼肉乡井的草莽,最是痛恨,料不会拒绝三位之请,若是盘川不便的,到韩府说一下,一切困难自可解决!”
“原来如此!”浓眉汉子道:“若非二爷指点,咱们也不知道!”
尤二抱拳问道:“三位尚有其他事否?若无的话,尤某可要失陪啦!”
塌鼻汉子忙长身道:“不敢再耽误二爷的光阴,咱兄弟感激不尽!”
尤二见他们要送客,忙道:“三位不必相送,再客气便嫌生份了!”
塌鼻汉子果然不送,三人重新坐下吃酒。陆无涯见听不到什么消息,也专心吃起饭来。
饭后,陆无涯在芜湖城内逛了一下,便回房休息了。他连日赶路疲极,不一忽便呼呼入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惊醒,这是他自幼受严格训练,而形成的特有的警觉力,这也是他们职业杀手的一种潜意识的反应。
陆无涯是被一股杀气惊醒的!
陆无涯轻轻跳下床,抽出枕下的长剑,向房门走去,尚未至门后,门板忽被人敲响,拍门声甚有规律,三重两轻,这是蝙蝠的联络暗号。
陆无涯沉吟一下,才问道:“谁?”
“是陆三弟么?快开门,是愚兄!”
陆无涯微微一怔,忖道:“洪如焰在此时来作甚?”
当下用剑挑开门闩,房门随即被人推开,走进了一个脸目呆板的青年来。
陆无涯道:“在下虽是姓陆,但阁下却未必是姓洪!”
那青年显然一怔,反手把门关上,讶然问道:“老三,难道你连愚兄的声音也认不出?”
陆无涯心中暗暗奇怪,假如是洪如焰,为何自己会无端端心惊肉跳?当然他不敢把这感受说出来,只淡淡地道:“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来人双眼目光一闪,随口念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首刘禹锡的乌衣巷,由于起首是个朱字,便被乌鸦拿来作“红蝙蝠”洪如焰的身份象征,这件事除了七只蝙蝠与乌鸦之外无人可知,因此陆无涯对他的身份,便再无疑问。
当下淡淡地道:“坐吧!”顺手把剑抛向床头,又把桌上的油灯点燃。
洪如焰嘿嘿一笑,道:“你我一场兄弟,为何见到我也没有一丝喜悦?”
陆无涯反问:“你每次遇到同门,都是心情喜悦?”
洪如焰在一张椅子坐下,瞇着眼问道:“你不问我为何会来找你么?”
陆无涯在他对面坐下,道:“我知道我不问,你也会说!”
洪如焰甚是没趣,道:“是乌鸦通知愚兄来找你的!”
“又是乌鸦!”陆无涯心头一跳,寻思道:“这见不得人的东西,真是神出鬼没,我刚到此,他便通知洪如焰来了,他……”他沉吟了一下问道:“乌鸦是何时逋知你的,你又是在何处接到通知的?”
洪如焰冷笑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这是秘密?是问不得的!”
陆无涯目光一变,道:“好,这我不问,但他着你来找我何事?”
“不知道,他只叫我这三日三夜,都得跟你在一起,三日之后,他会为咱们颁下最后一个任务!”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最后的考验终于来了,他心情不期然地紧张起来,暗暗忖测乌鸦会派他们去杀谁,半晌问道:“最后一个任务是由你和我联手去执行的?这任务是当作一件这是‘半件’?”
若是“半件”的话,他便尚欠乌鸦半道任务,才恢复自由。
不料洪如焰也叹了一口气,道:“愚兄也不知道,乌鸦在信中什么也没说!”
陆无涯心头一沉,看来要想脱离乌鸦的控制绝不容易,这刹那,白若冰临死前对他说的话,又浮上他脑海。
洪如焰看了他一眼,道:“听说七妹失手被人杀死了……可是真的?想不到她年纪最轻,却最早归天!”
陆无涯心头又是一跳,忙问:“你如何知道的?”
洪如焰笑道:“是乌鸦说的,他要我吿诉你,叫你把白七妹被杀的情况,好好写一封信,交给他,他三日后要来取!”
陆无涯心湖更加难以静止,假如白若冰不是乌鸦下令杀的,自己既然未向他报告,他又如何知道?又假定白若冰是乌鸦下令杀死的,他何需自己再向他报吿?他只顾想着心事,难免冷落了洪如焰。
洪如焰忽然神秘兮兮地道:“老三,愚兄还有一件事要吿诉你……”
陆无涯抬头淡淡地问:“什么事?”
“老二也死了!”
洪如焰这几个字,说得又轻又快,但听在陆无涯耳中,却似是个无形的焦雷,震得他整个人都是一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来平静。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老二已杀了不少人,被人杀死,也不奇怪!说不定过几天也轮到咱们!”
洪如焰干笑一声,道:“你倒镇静,愚兄是不如你了!当我听到这消息之后,连饭也吃不下!”
陆无涯轻轻一笑:“不镇静又能如何?他是给谁杀死的?”
洪如焰目光闪过一丝难查的狡色,摇头道:“愚兄也不知道,总之他是完了!”他看了陆无涯一眼,道:“客栈房已满,今夜要在你这里过一夜了!”
陆无涯道:“随便你!”
洪如焰脱掉外衣鞋子,便倒在陆无涯的床上。须臾,双眼一睁,道:“你不睏么?”
陆无涯头也不回地道:“你睡吧,我不睏!”
他坐在桌前冥想,心境始终不能平静,不断感到危机的存在。
过了一阵,洪如焰已发出鼻鼾声,陆无涯转头看了他一眼,把油灯吹熄,就坐在椅上调息起来。
一宿无话,次日早上洪如焰邀陆无涯去吃早点,但陆无涯却道:“小弟吃不下,你自个去吧,我想睡一下!”
洪如焰也不勉强他,自个出店,岂知陆无涯立即吩咐小二送几个肉包子进来,吃了之后,也出店去了。
洪如焰回店之后,见陆无涯不在房内,但长剑仍压在枕下,他忽然走出房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然后把门关上。
过了好一阵,陆无涯才回来,洪如焰自床上坐了起来问道:“你去了哪里?”
陆无涯把文房四宝放在桌上,淡淡地道:“掌柜说信笺已用罄,小弟只得到外面买。”
“你要写信?给谁?”
陆无涯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乌鸦要小弟把七妹被杀的经过写一份报吿给他么?对不起,这是规矩,你回避一下吧!”
洪如焰又躺在床上,道:“小二说要下午才有房间!”
陆无涯便默默地坐着,洪如焰干笑一阵,又坐了起来,道:“老三,你今早没吃早点,咱们一齐去吃午饭吧!”
“小弟刚才在外面用过了!”
洪如焰一怔,道:“老三,你怎样啦?好像跟愚兄生份起来,不是不欢迎我来吧?嘿嘿,你莫忘记,这是乌鸦叫我来的啊!”
陆无涯道:“老大,你想到哪里去了?小弟只不过因为七妹……”
洪如焰嘻嘻一笑,道:“原来你看上七丫头!”
陆无涯正容道:“小弟觉得七妹之死,我也该负一部份责任,起码我没能保护她,所以最近都因内疚而闷闷不乐!”
洪如焰跳下床来,道:“内疚有什么用?七丫头已经死了,你内疚她便能复活么?你小心自己的安危吧!精神不振,对咱们来说,有如断了一只手臂!”说罢开门出去。
陆无涯关了门,伏耳在门板上听了一阵,不知为何竟然舒了一口气,这刹那他心头忽然一跳,忖道:“为何老大一到,我便心惊肉跳,他一离开,便似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他发了一阵怔,这才坐了下来,打开信笺,磨起墨来,接着挥笔书写。
刚写了几行字,陆无涯忽然觉得房内杀气弥漫,只一呆,便闻“哗啦啦”一声巨响,窗棂破裂,跃进三个汉子来。
陆无涯不及细看,一个虎跃飞前,抽出床头的长剑,风声一响,一柄钢刀已自后劈至,陆无涯一拧腰,堪堪闪开,再一个转身,左右前三方都已被包围了。
目光一及,陆无涯心头更是一愣,原来这三人赫然是昨夜在前堂饭馆吃饭,邻桌的那三个汉子!
陆无涯喝道:“住手,在下跟你们有仇么?”
那个姓燕的塌鼻汉子冷笑一声:“往日虽无仇,近日却有冤!”
陆无涯道:“在下根本不认识你们,冤仇两字从何说起?”
刀疤面的喝道:“何必假惺惺,咱们知道你是‘湖海帮’雇来杀咱们的职业杀手!嘿嘿,咱们虽然脓包,也不会坐以待毙!”
浓眉汉子接道:“不错,咱们还知你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职业杀手蝙蝠!”
陆无涯心头一阵狂跳,忖道:“他们怎会知道!”当下立即问道:“你们是听谁胡说的!蝙蝠扬名在二十年前,在下如今也不过二十多岁,哼!简直荒谬!”
姓燕的道:“不必跟他废话,上!”
陆无涯道:“你们要迫我动手,可勿怪我出手无情!”
面挂刀疤的鬼头刀一圈,斜劈了过去,陆无涯身子一偏,姓燕的钢刀又至,陆无涯举剑一格。只闻“当”的一响,刀剑相触之后,陆无涯的长剑忽然自中折断!三尺长的剑刃只剩下七八寸!
这一着,陆无涯又是一惊,顾不得多想,双脚一错,趁浓眉汉子的钢鞭尚未砸至,把断剑向其抛射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面挂刀疤的单刀又自后砍至,陆无涯猛使一个凤点头,左脚向后蹬出,同时右掌震开姓燕的钢刀!在这几招,陆无涯一颗心已安定了下来,因为自己虽然失了兵刃,但这三人的武功甚是平常,要想脱困并不太难。
电光石火间,浓眉汉子的钢鞭又挟风砸至,陆无涯上身直起,左掌自鞭隙中穿入,切在其手臂上,浓眉汉子抱手而退,陆无涯立即自空隙处穿出,但姓燕的一柄钢刀又拦腰劈至!
与此同时,又听得头顶上一阵“哗啦啦”的暴响,瓦片灰尘横飞中,跃下两个中年汉子,为首的那人赫然是尤二爷!
陆无涯心头一沉,心中不断大叫:“不!我不能死在这里!”趁对方立足未稳,右掌立即向尤二拍出!
尤二冷笑一声,手腕一翻,长剑望陆无涯的掌心刺去,陆无涯撤掌偏身,尤二背后另一个中年汉子已迎了上来,手上的一柄铁骨折扇,“刷”地一声打了开来,五指一旋,扇子在他手上滴溜溜地打了个旋,向陆无涯的喉头割去。
陆无涯上身向后一仰,左手五指如钩,反抓对方手腕!
那汉子倏地把折扇合起,向下一敲,刹那,尤二的长剑与姓燕的钢刀又同时攻来!
陆无涯双脚一顿,身子拔空而起,望屋顶破洞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使扇的中年汉子也同时跃起,左掌斜拍,右手铁扇向陆无涯小腿割去!
陆无涯给他掌风一迫,横飞三尺,左掌在横梁上一拍,倒飞落地,尤二冷笑一声,道:“今日若让你逃脱,我尤二的名便倒写,龚老弟,烦你守在梁上,以防这厮逃脱!”
那使扇的中年汉子应了一声,飞上横梁。
陆无涯大声叫道:“姓尤的,你仗人多屈杀无辜,算是哪门子好汉!”
“屈杀你?嘿嘿,错不了的!”尤二一柄长剑使将出来,矫若游龙。
陆无涯手上没有兵刃,穷于应付,半晌才道:“有没有证据?”
尤二不答,陆无涯冷笑道:“一定是有人吿诉你,你有没有想到一句老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尤二一怔,陆无涯乘机向后一退,浓眉汉子的钢鞭也乘机劈头抽下!
陆无涯再一闪,可是刚避过钢鞭,又闪不了姓燕的钢刀,只听“刷”的一声,后背已着了一刀,痛得他几乎踣倒地上!
尤二喝道:“你若不是蝙蝠的,便把面具摘下,让咱们看看!”
陵无涯闷哼一声:“戴面具的便都是蝙蝠?”
“你不肯动手,二爷唯有代劳了!”尤二长剑一圈,左手五指蓄势以待。
陆无涯再闪过面挂刀疤的一刀,尤二的剑尖又在他臂上划下一道血槽,左手拚力挡开尤二五指,仓惶后退,目光一掠,大喝一声,不顾一切向浓眉汉子扑去!
浓眉汉子见他浑身血迹,披头散发,势如猛虎,心头一寒,忙不迭后退。
陆无涯正要他如此,左手陡地抓起桌子,向后抛去,同时身子斜飞,由后窗射出!
尤二一掌震开桌子,喝道:“快追!”率先穿窗而出,抬头一望,已不见了陆无涯的踪影!
窗外是座小小的花园,假山花树交错,姓燕的道:“二爷,这小子受伤一定未曾去远,咱们搜一搜!”
话音一落,只听上面有人道:“上面无人!”原来那姓龚的已穿屋而出,立在檐上。
四个汉子立即在后花园内搜索起来,姓龚的凌空飞下,脚尖在假山上一点,再跃至围墙上立定!
花园颇小,须臾便已走遍,浓眉汉子叫道:“这里有血!”
尤二走至假山后一看,果见地上有几点血迹,但假山不大,藏不了人,尤二沉吟一下,道:“大家分头找一找!”
陆无涯一跃出房,立即飞向假山,在洞中取出一件外袍来,披在身上,再戴上帽子,然后横掠而行,就象是一位毫不相干的旅客。
自从洪如焰出现之后,他便老是觉得心惊肉跳,生似有什么灾难要发生般,所以今早出去,便先布下后退之路,把客栈各处甬道走遍,现在他披上的正是一套与店小二服饰相似的外袍,再戴上帽子,便似是客栈的掌柜了。
尤二不是没有见到他,只是万料不到陆无涯的装束会改得这般快,却不知这是蝙蝠必习的伎俩,若是尤二对如意客栈的情况极熟,知道陆无涯的去处正是账房,一时之间便不虞有诈了。
陆无涯来至账房外,见房门上了锁,一边装作掏钥匙的模样,一边偷眼瞥了尤二等一眼,直至他们离开,陆无涯才松了一口气。
正想找路出店,又见尤二去而复回,连忙转过身去,步向灶房。
“张掌柜,刚才你有看见一个身穿杏黄色外袍的青年经过?”
陆无涯心头怦怦乱跳,沙着声道:“老朽没有看清楚他穿什么衣服,是有一个人飞出围墙去了!”
尤二谢了一声,振衣欲跃上围墙,可是就在此刻,他却发现了张掌柜后衣有血迹,心中冷笑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陆无涯走去。
“张掌柜,那人是个汪洋大盗,你还不快开门看看账房内的钱有没有损失!”
陆无涯暗暗吃惊,脚步加快,道:“门锁还好好的,多谢二爷关心了!”
尤二一掠而起,冷笑一声。“我本来还有一点不放心,怕冤枉了好人,现在看来你必是蝙蝠无疑!”
陆无涯快步冲入灶房,道:“你由头到尾都弄错了,你跟老朽过来干什么?”
尤二冷冷地闪入灶房,冷笑一声。“你若是张掌柜的,后衣怎会有血迹!”
灶房内的伙计看见两个陌生人进来,都是一愕,七八个人齐都停下手。
陆无涯推开厨子,提起一锅热汤,向尤二泼去!那锅汤早已煮沸,腾着白烟,一走近便已热浪迫人,尤二见状大惊,忙不迭倒飞而退!
陆无涯一边打量环境,一边不断抓起铁勺、碗碟向尤二抛去!
尤二大喝一声,把剑舞得泼水难入,向陆无涯迫去,陆无涯抓起一口铁镬,先把镬内的菜向对方泼去然后反迎了上去。
那铁镬方圆二尺多,倒是一件现成的盾牌,只闻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陆无涯边战边退,叫道:“你们还不快去报官,这强盗要杀人哪!”
那些厨子惊魂甫定下,一哄而散。陆无涯眼看已退至窗前,双手抓住铁镬向前一挡,身子跃起,穿窗而出,铁镬却被窗子夹住,刚好挡住尤二的去路!
陆无涯离开灶房,远远听见姓燕的等四人的叫喊声,慌不择路翻过墙头,落在街上!
那姓龚的武功甚高,长啸一声,紧紧追来,陆无涯不敢怠慢,向前急奔,忽见一乘人马迎面驰来,陆无涯大喝一声:“借用一下!”左掌向马上乘势一推。
不料那人武功甚高,匆忙中仍能沉掌来迎,陆无涯右手抓住马缰,身子随马而奔,左掌一圈,击在那人后臀上,那人应声跌下马来,陆无涯立即顿足腾身而上!
只此一耽误,那姓龚的经已追到,铁扇张开,望陆无涯腰际割去!
陆无涯双腿一挟,催马急驰,姓龚的那中年汉子上身伸前,手臂暴长,铁扇过处,把陆无涯大腿上的皮肉,割下一大片来,扇锋过处,连马背也割破!
陆无涯痛得几乎栽倒,双臂拚命搂住马颈,那马儿吃铁扇一刺,负痛急驰,眨眼之间便已出城!
陆无涯身上本已有伤,再经过这悉搏斗,鲜血迸流更急,只觉自己体力迅速减弱,迷迷糊糊之间,生怕尤二等人会循血迹追来,便专选崎岖山路奔驰。
那马儿虽然负伤,幸而伤的只是肌肤。加上体格健壮,长途跋涉之下,速度仍不稍慢,倒是陆无涯支持不住了,只觉一颗头如有千斤一般,无力地贴在马颈上。
一忽,脑海内“嗡”的一响,便已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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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姐妹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无涯才苏醒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床前模模糊糊地坐着一个人,却不能看清楚。
“姐姐,他醒来啦!”
“原来是个娘儿!”陆无涯心中暗道,估计是被人救了,要想说句感激的话,又发不出话来,他呻吟了一声,双眼一黑,再度晕厥。
他第二次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盏油灯,耳畔又听到刚才那个女子的声音:“醒来了,醒来了!”语气充满喜悦之色。
陆无涯终于看到了她,好一张清丽的脸庞,年纪看来在十七八,上身一袭白纱,中间加一件黄色的没袖绸衣,一袭裙子翠得如同翡翠,整个人看来就像一株盛放的水仙花!
陆无涯一怔,虚弱地问道:“姑娘……是你救在下的么?”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伤得很重,不要说话,我去看看姐姐煮的稀饭熟了没有。”说罢转身而去。
她娇躯一转,香风袭人,陆无涯又是一呆,觉得这女子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他失血太多,脑子浑浑噩噩,唯有静静地躺着,过了一阵,那少女玉手捧着一碗稀饭进来,轻声道:“快凉啦,我喂你吃吧!”
陆无涯心头一暖,轻声道:“多谢姑娘……在下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少女笑道:“救死扶伤是我辈中人应为之事,少侠这般说反叫小妹不好意思了!”说罢用银匙喂陆无涯。
不一阵,那碗稀饭已吃得干干净净,少女问道:“锅内还有,还要不要?”
陆无涯轻轻摇头,道:“在下口干舌燥,吃不下……多谢……”
少女含笑道:“那么你早点歇息吧,明日料会好一点了!”她伸出春葱似的玉指,在陆无涯睡穴上一戳,放下碗,回头道:“姐姐,他睡啦,进来吧!”
房外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要进去还管他睡不睡?差不多时候啦,替他换药吧!”
少女道:“姐姐,小妹觉得你似乎有点……嗯,莫非你认得他?”
“小鬼头,你别胡思乱想,人是你救回来的,自然由你负责!”
少女嗔道:“小妹负责便负责,等下你别再骂我粗手粗脚!”
“我要喂孩子吃奶了,不跟你说!”
少女拿出金创药来,轻轻解开陆无涯的绷带,用清水洗掉旧药,再涂上新药。这些事说来虽简单,但由于伤口既多又重,因此那少女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把绷带扎好,举袖拭去额角的汗珠,含笑出房。
陆无涯再度醒来时,房内灰灰蒙蒙,天色尚未大亮,但是他头微微一抬,便又见到那少女了,背着身,不知在弄些什么。陆无涯心弦一震,竟然有点痴了!
自他懂事以来,所接触的便都是冰冷机诈的人,除了乌鸦之外,人世间的一切都似在他控制之下,他亦从未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弱质女子救命,乍然碰上这种事,心头难免有所感叹。
正在胡思乱想间,忽见那少女转过身来,目光一及,带着几分娇羞,几分惊讶的神态道:“啊,原来你已醒来啦!”
“姑娘,你一夜没睡……”陆无涯感激地道:“在下也不知如何感谢你……”
少女脸泛红晕,道:“我也是刚来替你准备伤药……”
陆无涯想请教她芳名,少女已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他微觉一怔,不知自己是不是唐突过她。
幸而过了一阵,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了,陆无涯脱口叫道:“姑娘,在下……”目光一及,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进房不是刚才那位少女而是一位少妇,赫然便是上次欲杀又止的韩胜珠。
韩胜珠微微一笑,道:“大侠,你想不到吧?”
陆无涯面上发热,半晌才讪讪地道:“是想不到……你救我的?”
韩胜珠摇摇头,道:“这有何关系?只要是应该做的,谁做都一样!”
“多谢……”
韩胜珠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替陆无涯剪开手臂上的绷带,道:“谢什么?生命是最宝贵,能用什么来谢,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何必如此婆婆妈妈!”
陆无涯道:“不敢麻烦你,在下自己弄!”
韩胜珠微微一怔。“我实在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在下是哪一种人?”
“你能动么?婆婆妈妈的!”
陆无涯脸上又是一热,韩胜珠边替他换药,边问:“原来你是欧阳爷子的门人,为何不早说,神秘兮兮的!”
陆无涯一怔,脱口问道:“哪个欧阳爷子?”
这次轮到韩胜珠奇怪了。“你还装什么蒜?难道你不是‘铁剑门’的弟子?”
“你为何会认为我是铁剑门欧阳叔的弟子?”
韩胜珠眉头一皱,倏地放下剪刀,抬头道:“莫非你杀死铁剑门的弟子,然后抢了他的坐骑?”她声音虽不厉,但已有愠意。
陆无涯恍然大悟,道:“原来那匹马是铁剑门的!在下……没杀人,我是被仇家所追,危急时抢了他的马逃命……”
韩胜珠神情略松,重新取起剪刀,道:“抢马逃命,倒也情有可谅,不过你将来可得还回给人家!”
陆无涯轻声道:“这个自然……”
韩胜珠替他手臂伤口换了药之后,又替他换大腿上的药。陆无涯颇有点尴尬,反而韩胜珠表现得落落大方。
过了好一阵,韩胜珠才换好了药,道:“你伤得很重,起码得十来天才可下床活动。”
陆无涯问道:“此处何地?”
韩胜珠笑道:“你忘记了么?这屋子便是上次你带我来的那栋屋子!”
陆无涯问道:“那对老夫妇呢?”
“他儿子接他们入城居住,把屋子卖给我!”韩胜珠直起身来,收拾药包。
陆无涯问道:“令妹芳名如何称呼?在下尚未向她道谢!”
韩胜珠笑道:“你下不了床,难道也开不了口?我得去看看那丫头,不知她把饭煮成怎样?”
陆无涯目送她出房,怔怔地想着心事,当他脑海一宁静,立即浮上一个问题:尤二怎会知道我是蝙蝠?是不是洪如焰告诉他的?
想到此,他又觉得洪如焰在他身边,便感觉到的那股杀气。“一定是洪如焰故意透露与尤二知道的!”
洪如焰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乌鸦授意他做的?
蓦地,又一个念头袭上心头。“洪如焰说他已接到最后一个任务,他最后的任务是不是来杀我?”
想到此,他只觉全身在冒汗,冰冷的汗,假如他没想错的话,看来乌鸦即使杀不了自己,但解药在他手上,只要他不再见自己,自己最后也终会毒发身亡!
天地似在旋转,连床也似在打旋转。数年来自己战战兢兢为乌鸦办事沦落到如此地步,算得了什么?连一头牛也不如!牛虽辛劳工作,最终也难免成为人类的腹中美食,但那还是在牠年老不能工作后才会发生,自己风华正茂,正如日之东升,就此黯然归去,实在不能甘心!
他忽然大叫一声:“我要活下去!”
这一叫,震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额头沁出一片汗迹,忽闻一阵匆急的脚步声传来,却是韩胜珠的妹子,她尴尬地道:“对不起,饭煮焦了,姐姐重新煮过,就快好了!”
陆无涯忙道:“在下不饿……”
少女盈盈立在床前,道:“你生谁的气?”
声音娇柔,如一碗冰镇的莲子羹,使人吃了火气全消。
陆无涯垂着头,轻声道:“在下生那些仇家的气……”
“你仇家很厉害?不要紧,我叫爹爹替你出气。”
陆无涯忙道:“多谢姑娘好意,但在下自信有能力对付他们,这仇我要亲手去报!”
少女目光一亮,颇有钦慕之色,道:“我听姐姐说,你以前曾救了她母子两条命,还说你武功很高……哦,原来你不是欧阳伯伯的弟子,我看见那匹马还以为你是‘铁剑门’的弟子哩!”
陆无涯暗道一声惭愧,道:“那是在下情急抢来用作逃命的……却不知道他是‘铁剑门’的弟子!”
少女道:“欧阳伯伯名头既响,武功又高,可惜他那些徒子徒孙,没几个叫人看了顺眼的,武功学不到三成,便仗着师门的名头,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陆无涯轻轻冷笑一声:“江湖上这种人多得是,也不奇怪!”
“你师父是谁?”
陆无涯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道:“对不起,家师隐居江湖已久,他不准在下泄露他的一切!”
少女浅浅一笑。“我不怪你,江湖上奇怪的规矩很多。”
陆无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下该死,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竟然连姑娘的芳名也未曾请教!”
少女粉脸倏地一红,垂下螓首,声如蚊蚋地道:“姐姐没告诉你么?小妹贱名如玉……”
陆无涯由衷地道:“姑娘玉洁冰清,真不愧如玉这两个字!”
韩如玉粉脸更是娇艳。“我,我……小妹去拿饭……”又一阵风般冲出房门。
陆无涯一颗心倏地如小鹿般乱撞,只觉心头酥麻,不知是什么滋味。
发了一阵怔,才神魂归体地重整思绪。
“那姓燕的三师兄弟武功稀松平常,我那柄长剑绝非被他们震断的,一定是洪如焰做的手脚,洪如焰,此仇不报枉为人!”
心情平定后,想到将来,又是一片惘然,寻思道:“就算我把洪如焰杀死,那又能怎样?能挽回自己的生命么?要挽回生命,唯一的办法便是找乌鸦拚命!但乌鸦如同幽灵一般,莫说杀他,就算他站在自己面前,也懵然不知……”
想到此,他心头一片悲凉,既然命在朝夕,还在乎这些伤,在乎这极短暂的片刻光阴?
香风一吹,陆无涯抬起头来,只见韩如玉俏生生地立在床前,手上捧着一碗饭,桌上还放着几式小菜。他赌气地道:“我不吃!”
韩如玉一怔,问道:“什么事?是不是伤口发疼?”
“你别问了,我不吃就是不吃,拿出去!”
韩如玉脸色一变,泪花在眶内乱转。“你,你……”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忽听韩胜珠道:“你发什么脾气?男人大丈夫,受了点伤算得了什么?有种的便待养好了伤,找仇家拚命去,对女人大呼小喝的逞什么威风!”
陆无涯叫道:“你们都不了解我!”
韩胜珠抱着孩子进来,道:“没有人不想了解你,是你自己不让人了解你!快吃,我还等你洗碗!”
陆无涯胸膛起伏了一阵,终于慢慢平复,忖道:“她说的倒也没错,既然未至最后关头,我又何必自暴自弃?也许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之劣!”当下吸了一口气,道:“对不起韩姑娘,是在下不对,我吃我吃!”
韩如玉转气为喜,嗔道:“你傻傻的,像个孩子!”说毕便坐在床前,喂陆无涯吃饭。
这顿饭,陆无涯足足吃了两碗,韩如玉收起碗筷,便陪陆无涯说些闲话,奇怪的是她竟不问陆无涯的名字,倒使陆无涯少了几分尴尬,否则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韩如玉说的全是些家内的琐事,换作以前,陆无涯哪有心情聆听?但不知为何,今日不但不觉得烦闷,而且有如沐春风之感,只觉得韩如玉的每一句话都如一剂上佳的金创药,令人忘却伤口的疼痛。
谈了好一阵,韩如玉才告辞出房,陆无涯却仍沉湎在温馨中。
一晃眼已是中秋佳节,韩如玉仍留在韩胜珠家,陪伴陆无涯,两人的感情与日俱增,虽然至此刻韩如玉仍不知道陆无涯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以前的一切,但对他却似有无限的信心。
反而陆无涯时有自惭形秽之心,加上生死未卜,时常会无端端发怒,韩如玉只道他受伤后心情不好,不以为忤,尚时加安慰。
黄昏,韩如玉便入房相请陆无涯。“姐姐在院子内张灯,我扶你出房去吹吹风吧!”
陆无涯道:“不必你扶,我已可以走动。”韩如玉还是不信,陆无涯下床扶壁走了几歩,她才放心。
所谓院子,只是屋外的一个小石坪,石坪两端各有一棵大树,韩胜珠系了两根绳子,把灯挂上。韩如玉又搬出桌子、椅子,道:“希望今夜天气好,否则就扫兴了!”
陆无涯道:“我自小至今尚未好好地渡过中秋节,今日是第一趟,我更加希望能赏到明月,否则以后也不知尚有没有机会了!”
韩胜珠把面一沉,道:“胡说,你怎地这般没信心!”
韩如玉接问:“到底你仇人是谁?他好生厉害么?”
陆无涯心头一震,忙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不谈这种扫兴的事!”他拉过一张竹椅坐下,抬头看她俩姐妹挂灯。“三姑娘为何不回家?难道你爹还未回来?”
韩如玉道:“是的,前几天家内有人来报讯,说爹爹赶不回来过中秋了,娘又答应让我在此陪姐姐!”
原来她是韩师道最小的女儿,她上面还有一个二姐韩似雪,嫁到江北武林大豪倪顾涛家做媳妇。
那倪顾涛名头与韩师道不相伯仲,倪家在江北武林扬名已有数代,论势力比韩师道只大不小。
过了一阵,天色渐黑,韩胜珠取出糕饼酒食,韩如玉喜孜孜地点上花灯,三人便坐在一起吃喝起来。
不久,明月如轮,升上树梢,韩如玉发出一声欢呼。
月亮升得越高,越是明亮,韩如玉天真的问道:“大姐,你说月里是不是真有个嫦娥,她又是不是真有一只玉兔?”
韩胜珠轻骂道:“死丫头,都十八岁了还问这种话,你问我,我去问谁!”
陆无涯道:“我说月里既没嫦娥,天上也没神仙!”
韩如玉讶然问道:“你怎知道?”
“假如天上真有神仙的,人世间又怎有这般多不平事!”
韩如玉一怔,半晌才道:“假如没有嫦娥仙子,这月又怎会这般美丽?”
韩胜珠与陆无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都齐声轻轻一叹。
韩胜珠道:“三妹,你真快乐,没一丝忧愁!”
韩如玉怕触动姐姐的伤心,忙道:“姐姐,那么小妹以后便一直陪着你吧!”
韩胜珠笑骂道:“还尽说些傻话?不要叫别人听见笑话!”
韩如玉“啊”了一声,转头道:“我要问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生气!”
陆无涯忙道:“两位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有话直说无妨!”
“好,可不许你反悔!你叫什么名字?”韩如玉脸上带着几分羞涩之色。“没个名字,说话多不方便,老是别人、别人的!”
这问题陆无涯早已想好,便道:“在下姓姚,名重生。”
反正陆无涯也非自己的真姓名,陆无涯说此话时,神态甚是自若。
“姚重生……”韩如玉轻轻念了两遍,道:“这名字有点奇怪……”
“因为在下是个孤儿,没名没姓,这姓名是家师赐的!”
韩胜珠道:“原来如此,难怪我上次问你,你不答。”
陆无涯苦笑一声道:“这名字如今只有三个人知道,请两位勿泄露出去……”
韩胜珠脸有不豫之色,韩如玉却道:“你师父已过世?”
陆无涯点点头。“家师过世之后,在下才下山的!”
韩胜珠接问:“那么你的仇家,其实是师父的仇人!”
陆无涯嗯了一声,韩如玉忙道:“姐姐要人别说这种扫兴的事,怎地自己又说了?”她替陆无涯斟了一杯酒,自己则以茶代酒,举杯道:“小妹祝你早日康复,报却师门大仇!”
陆无涯连声多谢,举杯一饮而尽,恰在此时,屋内传来孩子的哭声,韩胜珠道:“三妹你进去看一看,许是那小鬼头溺了!”
韩如玉应声而去,韩胜珠伸颈过来,沉声道:“我希望你没骗咱们,更希望你不要令三妹伤心!”
陆无涯心头一震,结结巴巴地道:“大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胜珠目光如刃。“我看出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说也未必尽实,希望这只是你因另有苦衷才如此!你的往事我不想过问,不过却不许你欺骗我妹子——”
陆无涯脸上发热,分辩道:“在下几时骗过你们?”
“没有最好!假如你是个普通人,上次会因我看到你的真面孔,而要杀我么?我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但一个人若至死不悔,满身杀气,也不会有好下场!”
陆无涯身子再一震,这女人当真厉害,不由他不佩服,半晌他才道:“请大姐相信我,相信我不是那种人!”
韩胜珠神态一松。“冲着你这句大姐,我相信你!你觉得我妹子怎样?”
陆无涯脸上更热,沉吟了一下,毅然地道:“在下伤好之后,尚须去杀一个仇人,请放心,这人无恶不作,非杀不可!假如在下还能回来的,必不负令妹的一番情意,只是不知她……!”
韩胜珠道:“我看着她长大的,还会不知道她的心意!她事母至孝,肯留在此陪你,不回家跟娘过节,你说是为了什么?只要你不令人失望,这事便包在大姐身上!”
话音刚落,忽听韩如玉道:“大姐,你们说什么?这般神秘兮兮的?”
韩胜珠笑道:“正在说你!”
韩如玉一怔,讶然问道:“说小妹什么?”
“说你喜欢孩子,又喜欢过清静的日子!”
韩如玉道:“是的,这里既宁静又少人来往,姐姐,小妹真不想回家了!家里人多,吵死啦,今日不是这个来,便是明日那个来!若能让我选择,小妹宁愿到深山里生活!”
韩胜珠抿嘴笑道:“最好到深山里做小尼姑去!”
韩如玉捏拳在韩胜珠后背轻擂起来,韩胜珠抬头道:“重生弟,你莫看三妹弱不禁风的样子,她天资好,又心无杂念,武功可比我这个姐姐强多啦!”
陆无涯道:“大姐谦虚,依小弟看大姐的武功也不让须眉!”
韩如玉道:“听见没有,重生哥也赞你啦!”
韩胜珠一本正经地道:“听见没有?他叫我大姐啦!”
韩如玉先是一怔,继而回心一想,隐隐猜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一张吹弹得破的粉脸,登时如涂上一层鲜艳的胭脂,却装作不知地说道:“他叫你大姐有什么稀奇?你们早就认识的哩!”
韩胜珠长身道:“我去看看孩子,你陪重生弟喝几杯吧!”
韩胜珠去后,两人却有点尴尬,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韩如玉才道:“重生哥,过几天小妹便得回家啦,爹要回家过重阳……不过我最多半个月便回来……探望姐姐,她一个人很寂寞的……”她越说越觉得羞涩,终于一阵风般冲入屋内。
陆无涯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韩如玉果然回家去了,陆无涯忽然觉得一股前所未遇的寂寞,终日萦绕心头,令人浑身乏劲,虽然韩胜珠有空时也陪他谈些江湖见闻,但她根本不能代替韩如玉。不过陆无涯倒视她如亲大姐般尊重她。
自从韩如玉离开后,他心头一静,便不断思索着一个问题:“我是一个人见人恶,卑鄙凶残的杀手,她爹是鼎鼎大名的大侠,他怎肯把他女儿许配与我?就算他不知道……但我也配不起她!她冰清玉洁,我卑鄙污垢,连看也嫌冒渎了她,我,我还是……”
这些日子他都是在自怨自艾中渡过,一边劝自己不要冒渎她,但对她又思念不绝,另一方面又想起蝙蝠,想起自己生命已不长,心头更是矛盾痛苦。
匆匆又是重阳,陆无涯伤口已结疤,便决定离开,他不敢偷偷离开,在饭后对韩胜珠道:“大姐,小弟打算明早便离开了。”
韩胜珠道:“不等三妹回来再走?”
陆无涯道:“小弟若不能报仇,其他事都别谈!”
“身体好了没有?我看你还不能跟人动手!”
“小弟不会这般鲁莽,我会先找个地方再静养一个月,同时思索一些武学上的难题!”
韩胜珠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我也不劝阻你,一切必须小心保重!”
次日陆无涯扮成一个农夫,削了一根竹棒作柱拐,与韩胜珠作别。
铁剑门的那匹马已为韩如玉带走,只能步行,陆无涯走了一段,这才知道自己伤得实在太重,平日还不觉得怎样,但多走几步,伤口便又隐隐作痛。
他并没有走得太远,就在附近的一座山岗歇下。这山虽不大,但胜在树木甚是茂密,极是隐蔽。陆无涯席地而坐,打开韩胜珠交给他的包袱,里面除了两套替换的衣服之外,尚有七八个馒头,陆无涯如被暖流通过,全身热乎乎的。
陆无涯在附近荒野匿藏了一个月,一边养伤,一边深思摆脱乌鸦的办法。
初冬的北风并不凛冽,陆无涯换过一张人皮面具,扮成一个中年客商的模样,仍然入住芜湖城的如意客栈,他几次入住如意客栈,都用不同的身份及面孔,那姓张的掌柜自然认不出他,他更相信乌鸦在此之前,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第一天,毫无动静,第二天也在平安中渡过,陆无涯不禁忖道:“乌鸦若真的想杀我的话,他不可能现在还没有动静……莫非他另有什么厉害的手段要对付我?”他心头越想越不能平静。
一直等了七日,终于有动静了,一个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客官有人要小的送信给你!”
“那人是谁?”
“是个小乞丐!”
陆无涯把手掌缩入袖管内,再接过信封,小二关上门后,陆无涯把信抛在地上,然后戴上鹿皮手套,撕破封口,取出信笺观阅。
“最后一道命令,杀‘天星掌’高天扬,时间不限。邬。”
陆无涯心头一震,“天星掌”高天扬武功之高,比之韩师道只高不低,内功更是深厚,要想杀他,可不容易!何况高天扬门徒不少,近年来又甚少江湖上走动,就算能成功,也得费不少时日及工夫,难怪乌鸦不限时日!
不过话说回来,乌鸦虽然不限时日,但他身上的毒若在一月初七日之前,得不到解药,便将发作,换而言之,他一定要在腊月底之前,解决高天扬。
陆无涯看了信之后,便把信烧掉,次日出城,半路换了一套服饰,重行返回芜湖城,投入高升客栈,这次他重施故技,扮成跑江湖的卖艺人,故意在城内耍枪弄刀,引人注意。
过了两天,便又接到乌鸦一封信:
“老三,你在弄什么鬼?还不快去办事,难道不想要解药?邬。”
第二日,陆无涯照常卖艺,抱拳对看热闹的人道:“各位乡亲,昨日有人劝小弟去韩家讨取盘川,这番心意小弟十分感激,也相信韩家必会有所关照,奈何小弟卖艺志在找亲,所以不得不抛头露面!”
看热闹的道:“你找什么亲人?”
“小弟的义父!”
“他来咱们芜湖城?”
陆无涯抱拳道:“小弟五岁便已与我父分开,他去何方,甚至他的模样,小弟都不知道!”
一个老头骂道:“这样如何找人!”
陆无涯说道:“只因义母临死之前,要求小弟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义父回梓一行,因为义母留下一封有关小弟义父的情况的信,小弟看不明白,要请义父回去推敲!”
一个少年的问道:“仙乡何处?”
“杭州湾外的一个无名岛!我义父姓邬,名字十分易记,名鲁雅!”
“邬鲁雅?这名字好怪!”看热闹的都交头接耳起来。
陆无涯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找不出奇怪的人,当下抱拳续道:“若有人认识一个叫邬鲁雅的,请赐吿一下,小弟备有薄礼致谢!”他目光直在人们面上扫过,然后耍了一套罗汉拳。
他又一连卖了三日艺,每日都说着同样的话,到了晚上回房,已见床上多了一封信:
“你莫以为老夫不敢杀你灭口!速去杭州执行任务,事成之后,老夫再在寒山寺外交解药给你!邬。”
陆无涯看过信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虽还不知届时解药是否能够到手,但起码已让乌鸦知道,自己已留下了一手,把有关乌鸦训练蝙蝠的一切写了下来,假如自己有所不测,秘密便会泄漏了!
乌鸦是不是有所顾忌,所以事先订下约见的地点?
陆无涯认为他第一步计划经已成功,是故次日一早,便立即买了一匹健马,兼程赶去苏州。
由芜湖到苏州并不太远,所以陆无涯在十一月初五便到达了。
“天星掌”高天扬在苏州的地址,他并不忙着去打听,却先到兵器铺内订制几件铁器。
高天扬在苏州立足已有二十多年,在苏州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门下弟子又多,包括本城的捕头翟耀日。
若论名头,在江南他与韩师道是可分庭抗礼,但由于他成名较早,号召力却比韩师道大,无论如何,乌鸦不指派陆无涯去杀韩师道,已使他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韩家二姝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岂敢厚颜恩将仇报么?幸而乌鸦要他杀的是高天扬。
陆无涯花了七八日的时间,初步了解了高天扬的情况。
高天扬六十岁,三子一女,十七个徒弟,他两个儿子又各收了四个徒弟,大弟子蒋英也收了两个徒弟,另有七个孙儿,换言之,高天扬门下共有三十七人。
高天扬家居狮子林旁边,是一栋老宅,长期有六个徒弟轮流替他守卫门户。
高天扬极少出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三年前,一切已交由他长子高翼打理,只在家内纳福。
陆无涯再一次看看自己所调查得来的资料,心头沉甸甸的,深居简出,防卫森严,而又没有嗜好,那么该如何下手?
没有缺点便不能暗算,要凭真实功夫判生死。
陆无涯连三分的把握也没有,何况明挑了,高天扬也未必肯立即应战,若要先把他的徒子徒孙杀败,他才肯出手,那时连一分的把握也没有。






蝙蝠之心


眼看只剩下半个月,陆无涯心头越来越急,终日在城内游玩,寻径探路。
这天他又去狮子林,信步赏了一番园林景色,路过荷花厅,忽听里面有人在吟哦:“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陆无涯心头一跳,寻思道:“五丫头怎地也来此?”
当下便信步入内,荷花厅内是一座茶居,只卖茶水及糕饼,可是游人不少,一般人游倦都进来歇歇脚,是故茶客颇多。
陆无涯放眼望去,厅内并无少女,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唤了一盅茶。不久,又听见吟哦声起,循声望去,却是一位紫衣锦袍少年,手提折扇,背靠柱子,晃头摇脑,一副酸气。
陆无涯略一沉吟,也吟了起来:“绿原青垅渐成尘,汲井开圆日日新,四月蒂花移芍药,不知爱国是何人?”
那紫衣少年目光一亮,推席而起,走了过来,道:“原来兄长,你也是个雅人,小弟有幸相会,何幸之有,请问兄台贵姓?”
陆无涯连忙回礼道:“小生姓陆,也敢问兄台贵姓?”
“小弟姓紫。”
“好姓好姓!”
“何好之有,小弟总嫌紫色太俗。”
“紫者乃五者之色,紫气东来,便有圣人出现,此不正是吾等渴望之事?紫者又有何奇哉。”
紫衣少年喜道:“听兄台一席话,小弟茅塞顿开,小弟客居就在附近,请移玉一聚,硏究诗章,不知兄台肯否赏个薄面么?”
陆无涯吃吃一笑。“他乡遇知己,能与兄台畅聚,正是生平之乐事,小弟欢喜还来不及哩。”
当下两人携手而出,一路上,仍是满口酸气,待出了狮子林,陆无涯忍不住轻声的问道:“五妹,你何事来此?”
紫玉花淡淡道:“与你一般目的!”
陆无涯心头一动,紫玉花又道:“小弟客居就在附近,到时再详谈如何?”
原来紫玉花女扮男装,生怕住在客栈,日久会露出马脚,在城内赁了一栋房子居住。
那房子与高天扬家只隔一条小巷,到得门前,紫玉花取出钥匙,开了门道:“兄台请!”
陆无涯入内见屋子不大,但却堆了不少书籍,忍不住赞道:“想不到五妹办事如此仔细。”
紫玉花关好门,轻哼一声:“这是最后一次,能不小心谨慎一点么?否则岂非要功亏一篑,坐吧,你来了多久?”
“来了十多天了!”
紫玉花道:“这样说来,你比我还早来,找到了破绽没有?”
陆无涯苦笑一声:“高天扬整天缩在家内,而且没有什么嗜好,徒子徒孙又多,实在难以下手!”
紫玉花冷笑一声道:“我就不信找不到漏洞下手,咱们自出道以来,几时失过手?”
陆无涯道:“有没有漏洞还不知道,问题是现在尚未掌握到,嗯,五丫头这是你的最后一个任务?”
紫玉花沉吟一下,反问:“你呢?”
“最后一次为乌鸦卖命!”
紫玉花道:“小妹也是。”一顿又道:“按说除了老四之外,其他人都该已至最后阶段!”
陆无涯轻笑一声:“有两个已彻底完成任务!”
紫玉花一怔,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据愚兄知悉,老二与七丫头已被杀了!”
紫玉花目光微微一变,随即淡淡地道:“他们自己不小心,怪得了谁?”
陆无涯又一声冷笑,道:“愚兄自己也险死还生,嘿嘿,幸而我命大,到这一阶段,我也顾不得什么规矩,要提醒你一下,万事小心为要!”
紫玉花冷哼一声:“我若不小心,现在还能跟你说话么?”
“愚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紫玉花秀眉一皱,不悦地道:“老三,你说话素来爽快,怎地今日却婆婆妈妈的?”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道:“愚兄不能多说,只吿诉你两件事,第一件是七丫头之死甚是奇怪,第二件是小弟受伤是有人吿发,说我是蝙蝠!”
紫玉花吃了一惊,急问:“是谁吿发的?”
“愚兄未能查出来,不过当时是老大跟我在一起,事发之时,他恰不在,而愚兄的长剑却被人暗中做了手脚,与人轻轻一格便断了!”
“是不是老大暗中做了手脚?”
“愚兄不敢说,不过,当时只有他进过愚兄的客房,而我的长剑一直放在枕头下!”
紫玉花目光大变,默不作声,陆无涯双眼露出一丝冷笑,故意背对着紫玉花,喃喃地道:“我自然想杀死高天扬,不过我更关心,在完成任务之后,能否拿到解药!”
紫玉花道:“小妹何尝不是如此。”
陆无涯嘿嘿一笑。“不过愚兄已留下一手,最多跟对方来个玉石倶焚!”
紫玉花霍地长身而起,问道:“三哥,你有甚么妙计,可否教教小妹?”
陆无涯转头笑道:“五丫头,你好像头一次叫我三哥?”
紫玉花粉脸一热,嗔道:“难道你忍心看我毒发身亡?”
陆无涯含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紫玉花目光一变,赌气坐下,转头不理陆无涯。
陆无涯道:“五妹,你既然也来了几天,可曾探到什么好情况?”
紫玉花纤腰一扭,背向着他,道:“我不知道。”
陆无涯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道:“五丫头,现在是赌气的时候么?”
紫玉花道:“咱们七人之中,我一向最看得起你,想不到你……你连我的生死也不关心!”
陆无涯沉吟道:“只要愚兄不死,你也不会死!”
“如果你死呢?”
陆无涯沉声道:“你自然也没有幸理!”他悠悠地道:“我估计老大现在极不好过!”
“为甚么?”
“他最后一道任务必是要来杀我,奈何我命大不死,那么你说他的下场如何?”陆无涯冷笑一声:“其实就算他能杀死我,也不一定能得到真正的解药。”
“他若能杀死你,不是已经完成了任务么?乌鸦还不放过他?”
“当然,”陆无涯斩钉截铁地道:“因为咱们不死,对乌鸦来说多少有点威胁,而且,说不定他已另外训练好新的一批蝙蝠。”
紫玉花撇撇嘴道:“小妹不相信!”
“不相信最好,死的时候,起码少了一点痛苦,有人说白痴是最可怜的,我却认为白痴甚是幸福,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紫玉花冷笑一声:“这都只是你的忖测而已!”
陆无涯也冷笑道:“也不尽是忖测,因为上两批的蝙蝠至今只剩下一个,还是个残废者!”
“你怎知道?”
“这你就别问!”陆无涯语气倏地一转,道:“我不过问你,乌鸦给你什么好条件,不过我要提醒你,洪如焰在我毫无准备之下,杀不了我,以后也再无人可以下得了手!也许你……你还有机会?”
紫玉花转头过来,目光惊慌,厉声道:“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声音虽高,但任何人都听出颤音甚显。
陆无涯道:“什么意思大家肚内清楚,何必明言!”他长身抱拳道:“吿辞!待你想清楚之后,再来找我吧!”说毕头也不回地出去。
紫玉花娇躯如风中垂柳,不断抖动,良久才“嘤咛”一声跌坐在椅上,倏地记起一件事来,刚才忘记问陆无涯的住所,开门探头向外一望早已没了陆无涯踪影。
陆无涯出了紫玉花的居所,立即折入小巷,快步而行,走上通衢大道,混在行人中。
他先到兵器铺,取了早先订制的东西,然后返回客栈结帐,再以另一副面孔,投入另一家客栈。
晚上他只叫店小二送了一碗卤面进房,先用银针试过面汤内没有毒才进食,想起刚才的情景,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紫玉花面上虽然戴着人皮面具,但她的目光却吿诉陆无涯,她的最后一个任务,必也是要杀自己,就跟洪如焰一样,否则便不会在自己揭破了她的秘密之后,便目光大变!
由此他更加肯定上次洪如焰必是奉了乌鸦之命来杀自己的,相信洪如焰的境况亦甚恶劣,甚至已经向阎罗王报到去了。
紫玉花此行的任务既被自己揭破,那么下一步,她会怎样?向乌鸦报吿?继续执行任务,在暗中下手?向自己痛哭,表示要与自己合作,另寻活路之法?
陆无涯自然不知道,现在他除了要杀高天扬之外,尚需防范紫玉花,成功的把握又更加微了。
吃了面,他吩咐小二送一盆澡水进房,先洗了个澡,然后取出在兵器店订制的物品来。
他一共订制了三项,第一项是一件薄铜片串成的背心,每一块铜片只三寸长两寸宽,铜片与铜片之间又用铜线穿起来。
第二项是两只射筒,专用来发射暗器用的,第三项甚是奇怪,是一件极薄又小的剑柄。
陆无涯把剑柄取在手中,在后面的按钮一揿,只听“刷”的一声,剑柄的前端露出一截六寸长的剑刃,再一揿又多了六寸,一共三节,共长十八寸,形成一柄短剑,他轻轻挥动一下,甚是满意,重新把剑合起,恢复了原状。这是他上次长剑被弄断而想出来的防范方法之一。
接着陆无涯又把两只喷筒缚在前臂上,手背微微一曲,上臂肌肉抵住喷筒后端的机括,只闻“沙沙”一阵乱响,二十四支梅花针分左右射出,范围广及一丈,射程远及丈五。
陆无涯解下喷筒,拾起梅花针,重新把它装入筒里,最后取出一件特制的汗衣,这汗衣共有两层,陆无涯把那件铜制的背心放入汗衣中间,再仔细用针线缝起来,足足弄了一个时辰才大功吿成,他把汗衣穿在身上,轻轻跳动几下,不发一丝声响,而身子转动时,也毫无阻滞及不适之感。
有了这三项护身符,陆无涯的信心陡增,和衣躺在床上,脑海内不断飞转,思索暗算高天扬的计划,可是高天扬以及他家既然没有漏洞,又怎能订出计划?
思索了一阵,想起自己既然已有这三件护身符,何不到高家探一下,也许能找到漏洞,不过假如失手被人发现,下次要想再去便更加困难了。
陆无涯重新坐下,回心一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高天扬整天龟缩在家内,而自己又受时间限制,要杀他也须到他家里去,先去探一次路,也是必须的。
主意一定,陆无涯便披上一袭黑色的外衣,缚上两只喷筒,又把如意剑插在腰带内,再带上佩剑,推开窗子,悄悄跳了出去。
远处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夜内风急月黑,行人欲断魂,正是夜行人出动的大好良机,陆无涯毫不费劲便到了高家附近,他不敢鲁莽,先跃上附近的一栋平房的屋顶,匿藏起来。
高家大门檐下挂着两盏风灯,围墙内亦隐隐有灯光透出,证明戒备森严。
陆无涯不禁有所犹疑,就在此刻,忽见大门打开,接着一乘小轿自内抬了出来,两个轿夫抬着小轿飞快地跑去,连灯也不点一盏,高家家丁转头向四处望了一下,大门便无声地关上了,行动显得甚为闪缩。陆无涯心头诧异,忖道:“那小轿藏着什么?怎地如此神秘?”
心念一动,立即自屋顶上飞起,向那乘小轿追去,驰了好一阵才追上那乘小轿,陆无涯心头更加奇怪,除非轿夫曾学过上乘的武功,否则又岂能臻此?
须臾,那乘小轿便停在一家大院之前,那两个轿夫放下小轿立即向后退去,循原路而回。
陆无涯匿在暗处监视,过了一阵,才见轿内走下一人来。只因身形为门檐所遮,黑暗中看不清楚那人的长相。
那人抓起门环,轻轻敲动了几下,大门立即打开,露出一片朦胧的灯光,灯光一及,陆无涯便发现由轿内下来的那人,是个打扮得妖娆娇俏的女人!
那女人飞快地闪入门后,两个汉子跳了出来,但把小轿抬了进去,接着大门便关上了。
陆无涯走了过去,见门上并没门匾,也没点灯,便振衣跃上围墙,放眼望去却是一座花园,他寻思道:“这府邸是谁的?怎地连后门也如此大气派?”心念未了,人已飞了进去。
忽听一阵轻柔的丝竹声,夹杂着几声浪笑,陆无涯心头一跳,忖道:“这不是苏州城最大的妓院怡春楼么?嗯,刚才轿内那人必是此处之妓女,她到高家做什么?高天扬今日请了什么贵客?唔……不像,假如是请客,为何会如此神秘?莫非要女人的,是高家的人?”
想到此,陆无涯立即退出怡春楼,向高天扬家飞去。到了那里,只见门外的两盏灯经已熄灭,巨大的宅子像一头怪兽蹲在黑暗中。
陆无涯见围墙亦已没有灯光,便吸了一口气,冒险翻入围墙,墙内是一道碎石子路,三两棵花树点缀其间,稍前便是一栋栋的房舍。
四周没灯,宅内的人似乎都已在梦乡中,但陆无涯却觉得四处都蕴藏着危机,他不知道高天扬的寝室在何处,只得小心翼翼前进。
穿过一栋厢房,不遇一人,除了风声之外,不闻一丝人声。
就在此刻,内面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有刺客!”
陆无涯大吃一惊,忙不迭向后倒飞,一退两丈,再一个转身向围墙飞去。
当他跃上围墙,便见后宅灯火通明,人声喧天,他这才知道原来是要捉的刺客,并非自己!不过他任重道远,自然不能被无辜殃及,是故仍然急退!
陆无涯在小巷内跑了几丈,又想到一件事:“高天扬是武林巨擘,有谁敢去捋虎须?”他不由兴起一股探知的冲动,立即转身飞去,再跃上一栋民房。
不久便见围墙上飞上一道黑影,接着跃了下来,这刹那,陆无涯才发现这刺客竟然是紫玉花!
紫玉花刚跃落小巷,墙内又飞出几道人影来,叫道:“别让他逃脱!”
陆无涯心念电转:“我该不该救五丫头?还是趁高家大乱之时,潜入去杀死高天扬?”他虽然不知道详情,但凭他丰富的经验。知道紫玉花必未曾得手,否则高家必定更乱!
他抬眼一望,高家内的喧哗声已迅速逝去,知道里面一定已有了准备,是以便决定先救紫玉花,他自屋后退了下去,向横巷掠去。一连穿过三条横巷,然后直行至巷口,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探头一望,果见紫玉花步履艰辛地跑过来,背后的追兵已迫近。
陆无涯取出一块手绢遮住口脸自巷内跳了出去,念道:“绿原青垅渐成尘!”
紫玉花急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陆无涯道:“让开!”抽出长剑挡在她背后。
高天扬的弟子们喝道:“原来还有同党,哼,多一个便死一双吧!”
陆无涯不想跟他们多作纠缠,长剑一挥,左臂倏地一曲,左手那筒梅花针立即“蓬”的一声,自剑底射出!
这一着显然大出对方意料,只听“啊”的一声惊叫,为首那两个高天扬的弟子,立即应声倒地!
陆无涯及时倒退,其他的三个高家弟子分出一人来照顾受伤的师兄弟,另两个略一犹疑,又向陆无涯追去!
陆无涯左手虚扬一下,喝道:“看镖!”
那两人闻声色变,立即向旁掠去,陆无涯乘机射入小巷,追上紫玉花。“五丫头,你受伤了?”
紫玉花道:“小伤而已!”
陆无涯道:“你先走,我在后面替你抵挡追兵!”
两人投入另一条小巷,背后仍听到急追而来的脚步声,陆无涯道:“五丫头,快!”
紫玉花道:“不行,我受伤的地方是大腿!”说着又转入另一条小巷。
陆无涯忍不住转过身去,急驰两步,轻舒左臂,揽住紫玉花的纤腰,双脚一顿,跃上屋顶,随即伏在屋脊之后。
过了一阵,那两个高天扬的弟子便在下面飞驰而过。
陆无涯道:“你这副面孔已被他们见过,你那里是不能去了!”
紫玉花道:“那就到你那里先避一避吧!”
陆无涯抓住她的手臂,由另一条路驰去,到了客栈外,四顾无人,便翻入围墙,仍由窗口跃入。
陆无涯点了桌上的油灯,道:“你倒卧到床上去吧!”
紫玉花揭下面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吹弹得破的脸庞来,美艳不可方物,只可惜樱桃小嘴少了点血色。
陆无涯自包袱内取出一包金创药来,抛给紫玉花,道:“快把药敷上!”
紫玉花把药包解开,撕开裤管露出一截雪白的粉腿来,陆无涯连忙把头别开。
紫玉花含嗔地道:“三哥,小妹伤口不干净,烦你用水替我洗洗伤口!”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出房倒了一盆清水来,又拿了一块毛巾,抛在面盆内,再把面盆放在床上。
紫玉花向内移挪一下,陆无涯并不坐下,却把油灯剔暗。
紫玉花慢慢洗掉血迹,然后涂上伤药。
陆无涯问道:“你得手了没有?”
紫玉花含怒地道:“如果你肯协助小妹的,那高天扬早已死在我剑下了!”
陆无涯心头一跳,问道:“你能潜入高天扬的寝室?”
紫玉花骂道:“想不到那老乌龟在房外还埋伏了人,小妹只到房外便被发觉了,若有你在旁,便可乘那人追小妹时冲入房内,杀死老乌龟!”
陆无涯冷哼一声:“高天扬并不是省油灯,要杀他可不是这般容易!”
紫玉花嗔道:“既然他不容易杀,那你又去干什么?”
陆无涯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愚兄若不去,今夜你不是要成仁了么?”
紫玉花娇笑一声,道:“多谢三哥救命之恩,现在小妹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三哥替小妹包扎一下伤口!”
陆无涯轻笑一声,走了过去,抓起一条绷带,替紫玉花包扎起来,也许他手指接触到的,是光滑如同羊脂的粉腿,手臂竟然微微发起抖来。
就在此刻,紫玉花抽出一柄匕首,望陆无涯头顶刺去。
这一刀,紫玉花有九成把握,因为每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警惕心都会大大不如平日,何况这一刀又使得无声无息。
可是万料不到,陆无涯双手不放松,身子一挪,轻轻松了便闪开,左手再一翻,按在紫玉花的伤口上,紫玉花轻呼一声,一张脸比冰雪还白,第二刀再也刺不出去。
陆无涯冷冷地道:“五丫头,你若不想死的,便把刀抛掉,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紫玉花道:“你不客气又如何?”
“这张床我已做了手脚,而你双腿又被我制住,要杀你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紫玉花倏地把匕首抛在地上,掩着脸轻轻抽泣起来,她平日志高气傲,对男人不假一丝词色,但此刻却似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在猎人的刀下发抖,一副可怜相。
陆无涯伸手点了她的软穴,再快手把绷带缚好,然后把油灯吹熄。
紫玉花颤声问道:“你……你想怎样折磨我?我,我可是你五妹……”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心想人虽善于掩饰,但在生死关头下,便都会露出本来的面目来。白若冰平日冷若冰霜,令人不敢接近,直到临死前,陆无涯才知道白若冰不但不冷,而且热情如火,心地善良,极有感情。
紫玉花平日不可一世,此刻却一副贪生怕死相。
洪如焰平时一副慷慨赴难,勇不可挡的神气,但面对强敌(陆无涯),却连面也不敢露一下。
自己呢?自己平素以镇定谨慎、计划周详自诩,若在生死关头时,又有什么表现?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韩如玉面前大发脾气的情景来,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紫玉花见他不出声,忍不住问道:“你,你怎知道我要杀你?”
“你的伤并不太重,为何要我替你包扎?”陆无涯冷笑一声。“而且日间我已把话说清楚!”
紫玉花吸了一口气。“你好生厉害,连乌鸦也看错了你!”
“哦?乌鸦对我有何看法?”
“他认为你表面冷静,好像天生一副铁石的心肠,其实你很重感情……”
“所以他要你用女色来迷惑我!”
紫玉花脸上一红,道:“他没这样说,只说你对女人比较温柔,这种人在女人面前,警惕性也必定较低!”
陆无涯轻笑一声。“也许这是我的缺点,不过你并没有成功。老二、老七已死,老大也可能已死,你现在又肉在砧板上,老四轻佻,更杀不了我,只有一个老六,还堪与我一斗,但对付他,我的把握还是较大,假如我杀死了他,乌鸦是不是会亲自出手?”
紫玉花道:“我……小妹不知道!你,你到底要如何折磨我?”
陆无涯坐在床上,道:“这便要看你的表现了!”
紫玉花目光一亮,道:“你要我如何表现?”
“你若不想死的话,便与我坦诚相见,合力对付乌鸦的暗箭!”
紫玉花喘着气,道:“乌鸦本来是要我在杀死高天扬之后才伺机杀死你的!”
“不尽不实!我看我得施点手段才能使你说实话!”
紫玉花急道:“小妹所说,并无一句虚言!”
陆无涯手掌一落,倏地把紫玉花的外衣扯下,露出一件米色的肚兜来。
紫玉花急道:“我实在想不到你是这种人……你,你要做什么?”
陆无涯道:“假如你身无寸缕,我相信你便会与我坦诚相见!”言毕手掌又落在肚兜上。
紫玉花泪水横流,呜咽地道:“我说我说!”
陆无涯松了手,道:“我已洗耳准备恭听!”
“乌鸦是要我先取得你的信任,再探取你的口风……”
“探取我什么事?”
“他很希望知道你将如何对付他!”
“他应该知道,我已把有关乌鸦训练蝙蝠的情况写了下来,交给一个人!”
紫玉花急道:“他就是要知道你把信交给谁!”
“再说下去!”
“待我探到了消息,然后再伺机杀死你……最后他便会给我解药!”
陆无涯冷笑一声道:“他给你的解药,只怕又是一种毒药!我本来很想乖乖地听命于他,希望替他办了事后,便能恢复自由,但现在对他的希望已完全破灭!”
紫玉花流泪道:“小妹说的就只这些了!”
陆无涯忽然在她身边躺下,紫玉花心头怦怦乱跳,但陆无涯并无其他动作,芳心才稍安。
“你胆敢自己一个去刺杀高天扬?哼,假如你是如此愚蠢的人,起码已死了三次!”
“小妹本来只是想去探探门径,无意中发现有一个妖娆的女人自一间房内走了出来,接着便听见一个声音道:‘清儿,叫人送她回去!’小妹一看便知道那女人必是风尘女子,又知道高天扬的第三弟子叫周清,心想房内的人,莫非便是高天扬?所以待房外的人送走那女人,小妹便欲上前看一看。
“岂知黑暗尚另藏一人,小妹的行踪便败露了……”
陆无涯道:“时间不对!那女人乘轿出门之后,愚兄刚好在附近,又跟她返回怡春楼再回来,那时候你的行藏才败露!”
紫玉花犹疑了一下才续道:“是的,小妹伏在暗中等了很久才走前。”
“为什么?”
“因为小妹怕被高天扬听出声响,所以等他入睡之后才行动。我想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高天扬,确定此点之后,以后要杀死,起码不会找错房间!”
紫玉花见陆无涯久久不作声,忍不住问道:“三哥,这次小妹真的说实话,你不相信?”
陆无涯双眼望着床顶,仍不作声,紫玉花急了,哭道:“三哥,我心内一直敬佩你,你……”
“哼,你若一直敬佩我,又怎会暗算我?”
“小妹……小妹不想死……只要你能救我,小妹愿意做你的奴隶!”紫玉花说罢又大哭起来。
陆无涯怒道:“轻声一点好不好?你想引人注意!”
这句话还真有效,紫玉花立即把哭声吞入肚内。
半晌,陆无涯悠悠地道:“高天扬也非没有缺点!”
紫玉花问道:“他有什么缺点?”
“好色便是他的缺点!”
紫玉花道:“你想收买妓女杀他?”
陆无涯冷笑一声:“这种做法是第九流!”
紫玉花嗫嚅地道:“你不是要我用女色引诱他吧?”
“我的确有此意思!”
紫玉花吃了一惊,道:“不行!此路不通!”
“为何不通?”
“假如要我假扮妓女进入高家,这并不难,但……但假如他要我先脱光衣服再进去,我便无所遁形了……”
“为什么?”
“因为我身上有两三道刀伤,他一见便一定会怀疑!”
“你放心,你想得到的,我也想得到!何况我若要靠你牺牲色相而活命,反倒不如死了还快乐!除非这是你自愿的!”
紫玉花松了一口气,道:“小妹就知道我没看错人!”她说这话时,声音已变得极是柔和,就象是情人的倾诉与赞美。
半晌她嘘了一口气,悄声问道:“那么你有什么计划,可以杀得了高天扬?”
“一起想想办法!”
紫玉花嗔道:“我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全靠你啦!若连你都没办法,我还会有什么办法?”
话音刚落,陆无涯忽然点了她的睡穴,紫玉花立即发出轻微的鼻息声,陆无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一直将近天亮,他才再点了紫玉花的麻穴,然后入睡。
当他醒来时,纸窗上已一片光亮,转头一望,紫玉花经已醒来,只因麻穴未解,娇躯不能动弹,一对漆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她一见陆无涯醒来,便轻声道:“快闭上眼睛!”
陆无涯转头问道:“什么事?”
目光一及,只见紫玉花身上的肚兜儿难掩春光,肉白如雪,身上散发着一股如兰似麝的幽香,不由一怔。
紫玉花“嘤咛”一声,紧闭双眼。
陆无涯这才矍然一醒,拉了一张薄被盖住她身子。“我去替你买一套女人衣裙,咱们得另搬一间客栈!”言毕下床。
紫玉花急道:“你就这样留下我,万一……”
“对不起,你现在不能露面,而且对面便有一间成衣店,我片刻即回!”陆无涯换过一袭袍子,开门出店。
出了客栈,果见街上气氛有点异常,几个壮汉策马在街上驰过,而且尚有衙差,高天扬的势力果然不能轻视。
陆无涯到斜对面那所成衣店买了几套衣服,便立即回店,把女人衣服抛给紫玉花,同时解了她的麻穴,道:“快换上,外面风声颇紧。”
“既然风声紧,何不在此住下来?”
“高天扬不是寻常人,何况本城的捕头是他的徒弟,我估计他一定会逐家客栈去调查,现在只是未查到此处而已!”
紫玉花放下帐子,便在床上更衣,陆无涯便乘机收拾一切,又放下一块碎银在桌上,然后与紫玉花偷偷溜出客栈。到了街上,陆无涯雇了一辆有篷的马车,对车夫说道:“送咱们去城西的黄石村!”
车夫议了价钱便驱车出城了,到了城门口,官兵用长枪挑起车帘向内一望,见车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不虞有诈便放行了。
那黄石村离城五里,片刻便已到达,车夫问道:“客官,您到哪一家?”
陆无涯道:“就在这里停车,咱们还得买点东西!”
车夫乐得清闲,便扶紫玉花下车。
陆无涯带紫玉花入村,待得马车去远,才入林歇脚。
“三哥,你在这里有朋友?”
“蝙蝠能有朋友么?有也不多!”陆无涯道:“先在附近躲几天,待你伤口好了之后再进城!”
紫玉花又问:“你想到办法没有?”
陆无涯长叹不语,紫玉花喃喃地道:“日子越来越紧迫了……”
陆无涯心头一紧,忽觉北风比往常凛冽凌厉,吹打在身上,令人有裂肌之痛,半晌,他也喃喃地道:“不错,日子越来越紧迫了……”
十一月廿七日,天上的云块如铅一般,凛冽的北风不断把地上的泥沙刮上半天。陆无涯与紫玉花便在这种天气下,再度进入苏州城。
两人扮作夫妇,投入一家叫兴隆的小客栈,为了掩人耳目,次日紫玉花便装起病来,陆无涯到草药店,胡乱抓了几帖药,回店吩咐小二拿去炼。
他俩日间都在房内,但晚上便偷偷溜去高天扬家附近监视,一连等了八九天,才等到半夜用小轿送走妓女的良机,两人大喜,立即悄悄尾随小轿之后追去。
情况跟上次一样,高家弟子乔装的轿夫把小轿停放在怡春楼后门外,便迅速向后门掠去,陆无涯与紫玉花却自黑暗中露身,向小轿扑去。
那妓女仍懵然不知,掀帘而出,却让紫玉花一指戳在晕穴上,随即把她抬在肩上,向城外飞去,陆无涯在后面掩护。
这些日来,陆无涯与紫玉花已把苏州城的各条通道走熟,轻易出得城来,找到一处背风的地方,解开那妓女的晕穴。
妓女醒来,只觉天寒地冻,冷得她直打哆嗦。“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
陆无涯问道:“你叫什么名?”
那妓女大概平日受惯了嫖客的奉承,大剌剌地道:“快送我回去,包有你们的好处!”
“破货!”紫玉花骂道:“你少对老娘呼呼喝喝,惹得老娘火起,便把你身上的衣裙脱光,让你活活冻死!”
那妓女又打了个寒战,又见身处荒郊野岭有点心惊,可是平日颐指气使惯了,一下子习惯不来,嗫嚅地道:“奴家与高……高大侠关系不比寻常,你们敢得罪他么?”
紫玉花右掌挥处,“叭叭”地刮了她两巴掌,道:“咱们便是要与高天扬作对,你跟他关系不比寻常,苦头更不能不吃!”说着又举起掌来。
陆无涯道:“还不乖乖招来,免受皮肉之痛!”
那贱货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双脚一软,跪在地上说道:“奴家在怡春楼唤牡丹!”
“刚才你去陪高天扬?”
“是的……”
“他是你的老主顾。”
“是……也不是……高老爷大概八九天才找奴家一次,他还有两个相好的。”
紫玉花忙问:“那两个是什么名。”
“一个是红桃,一个是银杏……咱们轮流侍候他。”
“高天扬有钱有势,他若要女人何不娶几个小星,怎用得着你们?”
牡丹哭哭泣泣地道:“两位大爷有所不知了,高老爷不好侍候……”
紫玉花道:“为何?”
牡丹望了陆无涯一眼,垂下螓首道:“高老爷有个怪僻……他,他行事之前,喜欢先用皮鞭抽打咱们一顿,否则不欢……他妻子也因受不了他的虐待而早逝了,所以……”
陆无涯心头忽地一动,轻轻在紫玉花耳边说了几句语,紫玉花目光大亮,当下又问了牡丹一番,然后重新点了她的睡穴,把她塞在树桠中,最后,两人重新返回城内。
两人潜入怡春楼内,只见后花园火把高举,料是因为龟奴发现轿内没人,又不敢去问高家,乱了手脚,幸而除此之外,并不见凌乱。
陆无涯在一栋小楼外把风,紫玉花潜了入去,过了一阵,便见她抱着一个人来,把她交给陆无涯,然后再度入楼,又一阵,再抱了一人出来,向陆无涯打了个手势,两人匆匆离开,仍循原路出城。
腊月十一日,高天扬接到一封信云:“高天扬大侠台鉴:启者,大侠三位禁脔一齐失踪,大侠当不会不知,在下恰好知道大侠的一些见不得人的嗜好,不过只要大侠答应在下一件事,包保一切平安,否则,在下把此事宣扬出去,对大侠清誉实有莫大的影响。此事大侠若肯商量者,请于明日在大门外多挂一盏灯笼,然后再联络。”
便没有下款,更使高天扬心头忐忑,这件事对他来说自然非同小可,事关关系到数十年来的侠誉,他几乎不加考虑,便决定依下信者要求,在次日多挂一戋灯笼,待对方开出条件再作打算。
腊月十二日早,高家挂了三盏灯笼,高天扬躲在暗处监视,却一直不曾发现有陌生人在门外经过。
陆无涯当然不会亲自去高家查看,他只花了几文钱,雇了一个乞丐去溜一趟,便真相大白了。
这一夜,一个小厮又送了一封信给高天扬,高天扬一见信上的笔迹,便知道这封信与昨日那一封,出自一人之手,连忙盘问小厮,可是却问不出什么来,便着人打赏小厮,自己回房阅信了。
“大侠自惜羽毛,又识时务,在下欣慰之至,实与大侠说清楚,在下等是职业杀手,有人要咱们取你性命,咱们念大侠为人虽有瑕疵,但仍不失侠义,是以不忍下手,才出此下策,在下等的条件十分简单,只要大侠装死六个月,咱们便不与大侠计较,更不会对令郎令媛等下手,假如大侠认为假死有损声誉的,在下代拟一计,大侠装死隐居后,半年后再度出现,可以提一两个仇人的首级回家,对外声称,诈死乃是为了杀敌!则外人不但不会怀疑,而且对大侠一心维护武林正义,消灭邪魔的行为更为赞叹,如此大侠尚有何顾虑哉?再退一步说,若大侠怕在下食言的,可以随时出现,对大侠并无多大损失,尚盼三思,若大侠同意的话,请于十二月十五日在大门外挂四盏灯,是夜便即诈死。又者,诈死可得谨慎一点,莫被人看出破绽,又及令徒对外称大侠是被人斩首而死的,切记切记。”
高天扬一口气把信看毕,身子无风而动,拍案怒道:“可恶!”双手抓起信笺欲一把撕破,可是刚一动,又长叹一声,把信放下。
经过一日一夜的考虑,他终于决定屈服,这个“晚节”实在不能不保,否则全功尽废。
腊月十四日,他便把儿子及徒弟召到书房,把两封信拿了出来与众弟子传阅。
大弟子蒋英看毕之后,怒道:“一定便是上月那两个刺客所干的。”
周清道:“咱们还怕他们两个跳梁小丑,所谓兵来将挡……”
高天扬怒哼一声:“给我闭嘴!耀儿,你最仔细,依你看该如何?”
二弟子翟耀日在本城当捕头已有不少时日,他所考虑的自然比周清周到得多,沉吟了好一阵总是有所顾忌,不敢开口。
高天扬道:“有话便说,为师绝不怪你!”
翟耀日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师父,写信的人所说的确有点道理……”
高天扬的长子高翼闻言即道:“师弟的意思是要爹依他们所说去办?”
翟耀日看了师父一眼,道:“这只是徒儿的愚见,因为师父不能丧失晚节!”
周清怒道:“胡说!你平日不是自夸什么天下没有不能破之案子么?何不把他们挖出来,让咱们把他们杀了?”
翟耀日道:“千万不能如此!”
高天扬忧心地一叹,问道:“原因何在?”
翟耀日道:“原因有二,第一,写信的人把各方面都顾及了,证明此人不但有勇!而且有谋,并非易与之辈;第二,万一咱们的行动为其知道,迫他们立即反面,后果嘛……”
周清等人一听,这才觉得事态的确严重,都拿眼偷望师父。
高天扬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为师决定接受他们的条件!”
众弟子忍不住轻“啊”一声,高天扬脸色一沉,厉声道:“这件事谁若敢向外泄露半个字,便如此几!”
话音一落,右掌在几上一按,只闻“哗啦”一声,几子的四只脚一齐断了!
高天扬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神态略敛,道:“如今大家商量一下,如何把这件事做得完美一点!耀儿,你可得多操点心!”
腊月十五日午,高家大门外挂了四盏灯笼。是夜三更,高家之内传来一阵阵吆喝声及刀剑碰撞声,接着哭声此起彼落。
半个时辰后,翟耀日匆匆带了个手下,赶去高家。
腊月十六日,高天扬半夜被刺客割掉首级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震动。
是夜,陆无涯与紫玉花到寒山寺外,却找不到乌鸦。
腊月十七日开始,附近的武林大豪、江湖人物,都到高家吊丧。
这一日,陆无涯与紫玉花两人都在寒山寺附近徘徊。
寒山寺在苏州阊门外的枫桥镇,离城只有七里,因唐朝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诗而驰名天下。天气虽寒,但日间仍有游客,陆无涯估计乌鸦不会在日间出现,便与紫玉花在枫桥镇歇息。
到了晚上,两人才联袂去寒山寺,不料晚上到此来听钟声的人,竟然不少,两人都甚是焦虑,因为乌鸦从来都不在人前出现。
夜内寒风呼呼,陆无涯与紫玉花夹在游人当中在寺内浏览。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刚三更,寺内的钟声便“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北风吹过,把钟声送得更远。
这一来,游客们都纷纷议论起来了。原来欧阳修曾评“夜半钟声渡客船”说:“句虽佳,其时三更非撞钟时。”
这些游客都是些酸丁,相约来求证。
陆无涯见他们酸气冲天,便向紫玉花打了个眼色,望大殿走去。其时,殿门已闭,自内锁上,但两人都有一身轻功,乃越墙而入。
钟声仍在寒风中飘荡,听在他俩耳中更觉焦虑,两人藏在寒山,拾得(俗称和合二仙)神像之上的横梁。
过了一阵,钟声已散,外面那些酸丁们亦都已带着满意的心情下山回客船,乌鸦却还未出现。
紫玉花轻声道:“三哥,你说乌鸦不来是食言,或者是瞧出了破绽?”
陆无涯淡淡地道:“他迟点来更好,省得他要咱们交出首级!”
“话虽如此,小妹终觉得不会这般顺利……就怕他不顾一切!”
陆无涯道:“他是个谨慎的人,不会冒险,更不会为了咱们两条命,而终止蝙蝠的计划!”他嘴上说得轻松,心头比寒山寺那口巨钟还沉重。
紫玉花忧心地一叹:“但愿如此!假如咱们能够得到解药,那多好哇!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平平安安过一生!”
“在地狱门前走过的人,都是如此!”陆无涯深有同感地道。
过了一阵,窗外已露出一丝光亮,陆无涯道:“他不会来了,咱们回去吧,今夜再来!”
可是,他俩一连等了几夜都不见乌鸦的踪影,连陆无涯也几乎沉不住气了。






三日夫妻


腊月廿二日,未时。高家弟子哭哭啼啼地扶灵出殡,屋后还跟随着百多个闻噩耗而来的吊客,两班吹打,七八个和尚法师,真可说是风光大葬。
高天扬的墓地在城西,陆无涯与紫玉花当然听到声息,陆无涯忽然有个预感:乌鸦今夜不出现,明夜也一定出现!
这一夜,他俩在初更时分便离开客栈了,直扑寒山寺,这条路他们已走过不少次,几乎闭目能行,是以不用半炷香工夫便到寒山寺外。
夜风凛冽,两人立在照壁后面,抬眼回望,四下里既黑且静,只有疏落的三几盏微弱的佛灯,透窗而出,天寒地冻,夜枭也不知去了哪里,不发一响。
“呱!”蓦地寺外大槐树上发出一声怪叫,似是乌鸦的叫声,但陆无涯与紫玉花却知道这是人扮的,而且正是他们久盼的乌鸦!
数日来的焦虑,在这刹那一扫而空,可是一想到解药,一颗心又砰砰地跳动起来,两人互望一眼,齐步向槐树走去。
忽闻树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你们做得很好,老夫十分高兴,一切便依协议办!”
“解药呢?”陆无涯踏前一步。
乌鸦轻喝道:“站住!在和合二仙神像之下,一共两颗,你们所中之毒,表面上一样,却有阴阳之分,男阳女阴。解药则红阳青阴,以阴尅阳,以阳制阴,后会有期!”
陆无涯说道:“且慢,咱们如何相信你?”
乌鸦冷笑一声:“我又如何相信你们事后不会返悔?”
紫玉花忙道:“咱们会立即退出江湖,隐在深山之中!”
乌鸦嘿嘿笑道:“可惜老三要与老夫过不去,其实揭开了大家都没好处,这些年来,你们杀人不少,正邪两道都不会放过你们!”
陆无涯道:“若非山穷水尽,我绝不会使出这招玉石倶焚的杀手锏!”
乌鸦嘿嘿冷笑一阵,道:“好个陆无涯,解药还未到手,便自称我了,属下两字很委屈你么?”
“协议已经完成,已无上司下属之分了!”
“好!老夫把话说清楚,你们若再敢兴风作浪,莫怪老夫毁你!逃到天涯海角去,老夫都有办法把你俩挖出来!你俩相不相信?”
紫玉花忙道:“相信相信!”
乌鸦得意地一笑,道:“快去取解药吧,否则若让寺内的和尚丢掉,可别怪老夫!”
“假如事实上是你骗咱们的呢?”陆无涯急问一句。
“老夫也怕你会使出杀手锏,怎会骗你们?”
陆无涯拱手道:“算你光棍,以后大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转身向大殿走去。
紫玉花玉手勾住他的手臂,陆无涯发觉她手臂竟在发抖,忙轻声安慰她:“没事的,别害怕!”
“三哥,我……他会不会骗咱们?”
“他在上风,咱们在下风,他若要骗咱们,也没能奈他何!”
当他俩身形隐在围墙后,大槐树上立即冲起一道黑影,迅速逝去,夜风传来他的几声冷笑。
陆无涯与紫玉花果然在和合二仙神像座下,找到一红一青的药丸,陆无涯把红色的交给紫玉花。
紫玉花声音发颤地问:“三哥,咱们是不是现在服食?”
陆无涯沉吟道:“回去客栈再说!”
当两人出寺走了一程,忽见远处石碑上插着一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晃,心头都甚是奇怪,走前一看,只见碑上被人糊了一张吿示:“高天扬施主生前对本寺捐献良多,敝寺为表寸意,今晚彻夜为高施主念咒,是夕暂停撞钟一次,诸方善男信女,若要游寺赏钟者,明夕请早。寒山寺。”
紫玉花说道:“难怪今夜不见一个游客!”
陆无涯冷笑一声道:“这是乌鸦弄的鬼!”
紫玉花道:“你如何知道?”
“一来语气不象是出家人,二来笔迹似曾相识!”陆无涯说罢把吿示撕下,两人才联袂走回客栈。
紫玉花一直跟在陆无涯到他房间,道:“三哥,你准备何时服食解药?”
陆无涯道:“如今离一月初七毒发之期尚有十余天,何必急在一时?”
紫玉花又问道:“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陆无涯苦笑一声,“愚兄一直有个感觉,乌鸦不会就此放过咱们……待过得正月初七然后再作打算吧!”
“那么,这十多天咱们便一直躲在这里?”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道:“愚兄去过几次杭州,却未曾好好地游过西湖,准备到那里过年,同时好好想一下去向。”
紫玉花娇声道:“小妹久有此意,咱们结伴同行正好!”
“这个……愚兄想自己一个去……”
紫玉花不悦道:“三哥,你看不起小妹?你以为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么?”
“愚兄绝无此意……”
“其实咱们命运相同,都同在魔窟中长大,感情相同,正该互相关心,创造美好的明日!”紫玉花言毕,娇躯一软,斜倚在陆无涯胸膛上。
陆无涯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可是又不忍伤她的自尊心,伸手扶住她的香肩。紫玉花梦呓似的道:“三哥,咱们找一处没人的地方隐居吧,我只想见你,别人一个也不想见!”
陆无涯心弦又是一震,干笑一声:“愚兄却没你这般乐观,以后的事,谁肯预测,说不定……”
紫玉花快口道:“说不定咱们只有十多天命是不是?”
陆无涯硬起心肠地道:“不错!”心中不期然浮上韩如玉的倩影来。
紫玉花喃喃地道:“其实我又何必奢求以后?只要能活得快乐,一天经已足够,何况咱们尚有十多天!”
陆无涯心头再一跳,忖道:“五丫头这句话倒有道理,自懂事以来,我几曾有一日快乐,就算跟如玉在一起时,也都是心有牵挂……既然不知是否有以后,我还念着她做什么?她如天上的星星,父亲又是一代大侠,我是个抬不起头的杀手,没的污辱了她,害了她!”
紫玉花道:“三哥,你怎地不说话?讨厌小妹么?”
陆无涯忙道:“咱们早点休息吧,明早好上道去杭州!”
紫玉花跳了起来,喜道:“你肯让我一同去?三哥,你真好!”
陆无涯笑道:“你是我的五妹,难道我连你这个要求也能拒绝么?”
紫玉花目光一黯,轻声道:“原来你还是当我是五妹……”她凄凉地一笑,“谁叫我那夜暗算你……又谁叫我怕死,惹你讨厌……”言毕开门出去。
陆无涯急道:“五丫头,你怎样啦?能够活下去,已是咱们最大的幸福,你还奢求什么?”
可是紫玉花并没应他,头也不回地回房了。
陆无涯发了一阵怔,伸手入怀摸了一下那颗救命药丸,这些年来的努力,总算有了成果,他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和衣躺下,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夜都做着恶梦,直至天蒙蒙亮才昏昏沉沉睡去。
当他醒来时,房内一片光亮,他眼光一及,先是一怔,再而心头一松,讪讪地道:“你来了很久?”
紫玉花粉脸一红,道:“坐了一阵,见你睡得正香,不忍叫醒你……呶,你的衣服武器,小妹都已替你收拾好了。”
陆无涯一骨碌滚下床,见桌上已放着面盆毛巾,忍不住谢了一声。
紫玉花幽幽地道:“你对我还是那么生份……咱们已不是蝙蝠。”
“不错!”陆无涯精神一振,胡乱洗了一个脸,道:“由今日开始,咱们已是人,不是蝙蝠!”
两人出店后,到镇上买了两匹马代步,可惜买不到好马,速度甚慢,直至次日,才买到两匹长程健马,绕过太湖,策马南下。
腊月廿六日,正午,两人已进了杭州城,紫玉花忽问道:“三哥,你的解药吃了没有?”
陆无涯摇摇头,紫玉花道:“小妹也未服食,我很害怕……解药是假的……”
陆无涯说道:“不会的,乌鸦也有顾忌!”
紫玉花花容一黯,道:“你不必安慰我了,你若不是有顾忌的话,为何你也还未服食?”
陆无涯脸色一变,再也做声不得。紫玉花含泪说道:“我一直安慰自己,若果能与你死在一块,我这一生尚有何憾?可是,我就是怕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不能达到……”
陆无涯心头激动,又见她梨花带泪,忍不住说道:“你不会死!我若不死,你自然也不会死,你若死,我自然也难以幸免!”
紫玉花浅浅一笑,忽然摇头道:“如今我又不希望你死了……”她忽然改口问道:“三哥,咱们住哪里?”
陆无涯强振精神,转头四望,道:“城内人多,咱们又想饱览湖光山色,最好到湖滨客栈投宿!”
紫玉花温顺地道:“小妹随你!”
两人策马出西城门,放眼望去,便见远处一片湖光,可惜杨柳枝梢,一片光秃,游人欲绝,断桥残荷,白堤草枯。
西湖冬景,虽另有一番风味,但看在他俩眼中,却另有一番滋味,都是心头一沉,只觉自已的生命与前途,也与西湖一般暮气沉沉,凄绝悲凉。
两人开了两间毗邻的清静上房之后,便去午膳。饭后,紫玉花立即道:“三哥,咱们去苏堤走一走!”
陆无涯自然不加反对,两人在苏堤走过,到与白堤交界附近,紫玉花指着一棵柳树道:“相传前朝名妓苏小小是葬在此处的,三哥,假如我死了,我不许你把我葬在苏堤,我要葬在白堤断桥附近,因为我是个断肠人!”
陆无涯道:“你胡说什么!谁说你会死?就算你死,我也无法为你安葬……”
紫玉花问道:“为什么?”
“你的解药若无效,难道我的解药便会是真的?”
紫玉花忽然倚在陆无涯身边,道:“小妹宁愿以死来换取你的生命……可惜乌鸦不在这里!”
陆无涯身子一震,说道:“你怎会说这种傻话?你不会死,而且还会活到一百岁!”
紫玉花脸红如同晚霞,道:“那天晚上我没能刺杀你,我便……”
“这件事不要放在心上,愚兄经已忘记。”
紫玉花轻轻闭起双眼。“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得到的,直到那一夜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软弱,而你却是那么的坚强,像一尊铜像一样永不怕风雨的侵蚀,也由那夜开始,我觉得不能失去你,跟你在一起,小妹便觉得心头踏实,有你在身边,便觉得无限的安全……”
陆无涯心头狂跳,这席话说得毫无保留,陆无涯即使是铁石心肠也感动不已,忍不住轻轻拥着她的香肩,轻叹一声:“五妹你太痴了,值得么?”
“值得!”紫玉花声音略高。“除了你之外,别人便不值得,你知道我以前为何看也不看你一眼么?”
“在乌鸦门下,个个都战战兢兢,不敢泄露一丝鬼秘密,最好的方法便是互不来往!”
“不是,因为我生你的气!”
“哦?”陆无涯一怔,“愚兄曾得罪过你?”
“我气你曾与七丫头交谈,就是不看我一眼,七丫头一向冷冰冰的,我就是不服气,她有什么地方能好过我!”
陆无涯道:“七丫头外冷内热,而你一副高傲,老二老四经常给你耻笑,愚兄素有自知之明,岂敢去自讨没趣!”
紫玉花忽然一笑。“现在你觉得我如何?”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不过咱们却戴了两层,要了解对方焉是这般容易,现在我觉得你好像一只受惊过甚的小白兔!”
紫玉花脸上一红。“不,我倒觉得自己像一头小猫,猫儿在冬天不都是喜欢跳到人们的身上去取暖么?不过,我只会跳到你身上。”
陆无涯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紫玉花含情脉脉,双眼射出的尽是无形的蜘蛛丝,似欲将他网住。陆无涯心神一震,连忙把头别开。
“我很冷,咱们回去吧!”
陆无涯召了一只小艇,吩咐船娘把艇划至湖滨客栈外。
木桨在湖中搅动,湖水发出呜咽的声音,天上的云朵,灰灰沉沉,似铅块一般,看来快要下雪了,紫玉花果然如一头小猫,一直蜷缩在陆无涯怀中,湖风吹来,秀发飘扬,拂在陆无涯脸上,像心房一样,麻麻痒痒的。
返回客栈,两人都因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便叫小二拿汤洗澡。
陆无涯洗了澡后,想起前途,韩如玉和紫玉花,一颗心乱糟糟的,不知该怎样办,这是从未试过的。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连忙拿出乌鸦给他的那颗解药。淡青色的蜡丸,里面包着的是解药还是毒药,假如是解药的话,从此便可脱离苦海,但假如是毒药的话,所余的日子便未免太短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忽闻敲门声,连忙收起药丸,走前开门,却见小二捧着一具食盘,哈腰道:“公子,与你同来的那位姑娘吩咐小的把酒菜送进来。”
陆无涯让他进来,小二放下五个小碟,一碟馒头,及一小坛子状元红,又哈腰出去了。
陆无涯心中有奇妙的感觉,正想去找紫玉花,又见一个小二捧着一个炭炉进来,炭火烧得正旺,带来一阵暖意,小二把炭炉放在床前,也哈腰出去了。
须臾,又有两个小二进来,捧着锦被枕头,都是色作粉红,鸳鸯为图,小二们快手快脚,把旧被褥搬开,换上新的。
陆无涯诧异地问:“你们做什么?”
“姑娘说,等下知道了!”
“她去哪里?”
“她交代咱们,说她出去一下,一忽就来,叫您稍候一下。”小二哈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陆无涯望着那些新被褥,心头乍惊乍喜,既有点惘然,又似乎猜到一点。
幸而过没多久,房门又被敲响,陆无涯连忙把门拉开,目光一及,不由怔住了,只见紫玉花粉脸通红,半娇半羞,云鬓锸着一枝凤钗,身上穿了一副大红褂裙,有点像新娘子,双手放在背后。
她见陆无涯似着了魔地站着,娇羞地道:“快让我进去!”
陆无涯矍然一醒,连忙让开,紫玉花进房之后,陆无涯这才知道他双手抓着一对龙凤烛,忍不住问道:“五妹,你做什么?”
“傻子,快关门!”紫玉花把烛台上的白蜡抽掉,换上龙凤烛,接着把烛点亮,房内立即散发着一片红光,她转身拉上窗帘,陆无涯像小孩子在观看大人做事般,完全插不上手。
紫玉花在桌前坐下,道:“坐吧!”
陆无涯吸了一口气,问道:“五妹,愚兄实在弄不清!你在搅什么?”
紫玉花双眼泛着水光,更添几分妩媚,提起酒壶,斟了两杯酒,道:“今日是小妹的大日子!你不敬我一杯?”
陆无涯颤声道:“今日是你什么大日子?”
紫玉花不敢仰视,道:“喝了这杯酒再说……”
陆无涯轻吸一口气道:“好,愚兄敬你一杯,祝五妹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紫玉花道:“就只这两句?”
陆无涯沉吟一下,举杯道:“祝五妹一生快乐、幸福,无忧无愁!”
“多谢三哥!”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紫玉花又再斟了两杯,道:“这一杯小妹敬三哥您,长命百岁,快乐无忧,从心所欲!”
陆无涯只得又喝了,道:“三妹,愚兄……”
紫玉花截口道:“古人云,无三不成礼,再来一杯!”又斟了两杯。“这一杯,祝咱们两人都一生快乐平安……永不分开!”言毕仰头干了。
陆无涯双手发抖,这一杯再也不敢喝,颤声问道:“三妹,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紫玉花秀眉一皱,脸现辛酸,道:“喝吧,小妹都已喝了!”
陆无涯把杯子放下,道:“你不说清楚,我……愚兄不敢喝!”
紫玉花花容一变,忽然掩脸抽泣起来:“是我下贱,是我强迫你的,你不喝便算了!”忽然抓起酒壶摔在地上,转身痛哭起来。
陆无涯手足无措,呆了半晌才道:“愚兄不懂说话,得罪了你,我自己罚一杯吧!”
“不!”紫玉花忽然转过身来,大声:“是我强迫你的,不要喝!”
陆无涯一怔,紫玉花续道:“今夜的好日子,便是……我出阁之日,新郎是你!你还喝不喝?”
陆无涯吃惊地说道:“五妹,你疯了么?”
“是的,我疯了,我怕失去你,所以在酒内下了春药,这是合卺酒,你若要我的才喝,不要我的便不要喝!”
“什么?”陆无涯一惊,“你真的疯了!你在酒里……”
“是的,我是个无耻的女人,你骂我吧!”
“你何必如此?说不定咱们都过不了正月初七……”
“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等了,我要在临死之前,过几天惬意的日子。”
陆无涯身子一颤呆了半晌才道:“五妹,您使我感动,但我值得你如此么?”
“值得值得!”紫玉花泪水又淌下了,“你若不要我的……也可以,请准许我陪你十天……”
陆无涯心头热血一翻,脑海内“嗡”的一声响,抓起酒杯,把酒喝干,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你看,我不是把酒喝了么?”
紫玉花反倒一怔,喃喃地道:“你……你不要当真……”
“我是当真的,古人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何况是红颜知己,况且你上次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咱们却是在魔窟中长大的,除了你还有谁肯跟我?”
这句话说得诚恳无比,紫玉花再也忍不住,扑入陆无涯怀中饮泣。
陆无涯轻抚着她的后背,道:“是愚兄不解风情,伤了你的自尊心,你肯原谅我么?”
紫玉花连忙道:“不,该请人原谅的是我!我只怕你会怪小妹强迫你!”
陆无涯笑道:“今然是咱们的好日子,理该庆祝一下,请先吃饭,不然菜都冷啦!”
两人吃了几箸,却因体内的药力发作,脸上都泛着红光,陆无涯见紫玉花双眼如蒙上烟雨般,脸泛红潮,更是忍耐不住,直起身来,把紫玉花拦腰抱起,步向床铺。
紫玉花“嘤咛”一声,闭起双眼,睫毛如刷子一般,整齐地排在眼眶上!更加美艳,“火,火……把火吹熄……”
腊月廿七日,天上下着雪,陆无涯与紫玉花并没出门,整天关在房内,沉湎在甜蜜中。
廿八日,雪仍时下时霁,廿九日,大年夜,天公作美,竟然露出一丝阳光。
紫玉花喜孜孜地道:“三哥,咱们去赏雪。”
陆无涯道:“好,断桥雪景,是西湖绝色之一,正好趁此良机去欣赏一下。”
两人踏雪出店,紫玉花指着远处的断桥道:“三哥,将来小妹死了,你一定把我葬在桥边,我要日日夜夜望着西湖!”
陆无涯恼道:“你又胡说什么,嗯,今年咱们只能在客栈内过年了,假如你喜欢西湖,不如咱们便隐居去杭州吧,所谓大隐隐于市,也不必去什么深山野岭。”
紫玉花淡淡地道:“小妹随你,嗯,再过十天才打算吧!”
陆无涯自然明白十天之后的含意是什么,心头立时一紧,忙岔开话题。“咱们到三潭印月游玩吧,西湖八景若不看遍,岂不遗憾!”
两人游了一整日,到黄昏才返回客栈,急景凋年,客居之人极少,店内的伙记也不多,不过陆无涯与紫玉花身上的银子都不少,所谓有钱使得鬼推磨,叫伙计治了一席酒菜,送到房中,两人都饮到七分醉意。
远处传来“卜卜”的鞭炮响声,夹杂着孩子的欢笑,陆无涯道:“咱们明年若能添个孩子便好啦!”
紫玉花浅浅一笑,道:“你去买一串鞭炮回来,咱们也烧一串庆祝新生吧!”
陆无涯最初与紫玉花结合有被迫的成份!心内尚有点芥蒂,但这几天的相处,又深深觉得紫玉花不但深爱着她,而且还是个极佳的妻子,温柔和顺,与以前那副高不可攀的神态大不一样,暗中还真是庆幸自己没有错过机会,是故也尽量体贴她,闻言立即出店。
他买了几串鞭炮回来,与紫玉花在客栈的院子内燃放,这是他俩第一次燃放鞭炮,心情十分奇异,陆无涯兴致勃勃,尚要再去买,不料紫玉花道:“三哥,我有点累,要休息了!”
陆无涯忙道:“那么咱们便回房歇歇吧!”
上了床,陆无涯要把火吹熄,紫玉花道:“不,我要看看你!”说着撩起一边帐子,让灯光射入床上。
陆无涯有点奇怪,可也不太在意。“五妹,你还怀疑愚兄对你的真诚么?”
“不,我一点也没怀疑你!三哥,这几天,我真是快乐极了,现在就算要我立即死,我也无憾了!”
陆无涯引颈在她香腮上香了一下,道:“你又胡说了,好端端的,怎会死,你忍心丢下我么?”
紫玉花粉脸微微一变,把头枕在他胸膛上!双手抓着他双臂,生似会失去他般。“三哥,你性格坚强沉毅,跟小妹不一样。”
“不,”陆无涯道:“假如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不能偷生……”
紫玉花忽然掩住他的嘴,道:“假如我有什么不测,会是谁下手的?”
陆无涯毫不思索地道:“乌鸦!”
“对,假如我死了,你葬了我之后,要做的事便是立即去找乌鸦!”
陆无涯拉开了她的手,道:“五妹,你说什么?愚兄不明白!”
紫玉花脸上露出笑容,可是那笑容甚是痛苦。“三哥,我已把解药吃下去了……刚才你去买鞭炮!”
陆无涯身子一震,双臂一紧,把她搂住,急声道:“你怎不吿诉我,你觉得如何?”
“这是做妻子的责任……三哥,你抱紧我……”
陆无涯身子如筛米般乱抖,气急败坏地道:“你到底怎样?”双臂一松,捧住她的香腮,目光一落,脸色大变,说不出话来。
只见紫玉花嘴角挂着一行漆黑的血水,脸上娇艳的红潮,已换上一片灰青色。
“三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恕我不能替你养一个孩子了,更恕我不能陪你过终生了……”
陆无涯大叫一声:“五妹,你等等我!”伸手去怀内掏药丸。
紫玉花伸手按住他,道:“三哥,你这样便要叫我失望了……我本来想到初七才与你一同服食,后来又觉得这样太自私,做妻子的应该多为丈夫着想,所以我暗中服食了,不论后果如何,对你都有好处,你明早立即去找乌鸦,也许还来得及……不要辜负我一番心意……”
陆无涯忍不住放声大哭。“你叫我去哪里找寻乌鸦?你叫我如何活下去……”
紫玉花声音微弱地道:“三哥,你别哭,你看我也没哭,能死在你怀中,我已无憾……三哥,我要去了,快抱紧我!”
陆无涯忍不住双臂一紧,紧紧地搂住紫玉花,忽觉紫玉花娇躯一震,螓首无力地架在他臂上,陆无涯大叫一声:“五妹,五妹,你不要死!”
可惜任他喊破喉咙紫玉花都已不能应他,奇怪的是她脸上竟然有满足之色!
陆无涯哭了一阵,声音已经沙了,倏地喝道:“乌鸦,我不杀你,誓不为人!”目光触及紫玉花的脸庞,身子又发起抖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未尽做丈夫的责任,眼看妻子死在自己的怀抱中!心情之难受尤过于死!
大丈夫不能保妻护儿,还称什么好汉?乌鸦乌鸦,你在哪里?
生命只余七日,怎能找到那神出鬼没的乌鸦?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自己的武功是他训练出来的,难道还能胜得了他?
这刹那,他惊、怒、悔、恨诸情一一翻上心头,不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霍地放下紫玉花,跳下床,倒了一杯水,摸出乌鸦给他的那颗解药,捏破蜡丸,把药和水吞下,厉声道:“乌鸦,你好狠!咱们夫妇做鬼也不放过你!”
小二听见叫声,敲门问道:“客官,发生了什么事?”
陆无涯粗暴地道:“快拿文房四宝来!”他把紫玉花的尸体摆正,准备写了遗书,倒在紫玉花尸旁,与她共赴阴曹,就在此刻,他忽然打了个呃,接着便觉得腹痛如遭刀割。
这阵疼痛,使得陆无涯脸色发青,身子也挺不直。他心中不断叨念着。“五妹,你等等我,咱们携手同赴阴曹……”
房门忽被敲响,他忍着痛喝问:“谁呀?”
“客官,是小的!您要的文房四宝来啦!”
“门没闩,推进来吧!”陆无涯把锦帐弄好,遮住紫玉花的尸体。小二进来之后把笔墨纸砚放在桌上,见陆无涯满头冷汗,忍不住问道:“客官,你生病么?”
陆无涯挥手道:“没事没事!快快出去!”
小二去了之后,陆无涯立即磨起墨来,举笔醮了一下,想把蝙蝠杀手的内情公诸于世,奈何刚写了几个字,只闻腹部咕咕乱响,便意突生,而且来得迅猛,忍不住放下纸笔,坐到马桶上去。
这一坐,足足近半个时辰才见他扶着墙壁出来,脸色青白,仿似大病刚愈,但腹中的疼痛却已大大减轻。
陆无涯咬一咬牙,再度提笔,只写了开头那一段,又疾奔至马桶处,此后腹痛便止,却累得他似被人废掉武功般,倒在床缘直喘气,一会便倦极入睡。
当他醒来时,已是新春初一的巳时,震耳的鞭炮声,不绝于耳,陆无涯呆了一呆,魂魄慢慢归体,目光瞥及紫玉花的尸体,心头猛地一跳:“五妹尸体已冷,怎地我不死?这是什么原因?”
紫玉花的尸体虽已冰冷,但脸上的神色仍叫人看得出,她临死时实在很快乐。陆无涯身子又颤抖起米了,忽地嘶声叫道:“老天爷,你为何要拆散咱们夫妻!五妹五妹,你快醒醒!”
紫玉花嘴角仍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但哪还能回答他?
陆无涯又呜咽地道:“五妹你太狠心了,为何不多陪我几天?为何你连新年也不想过?”
至此,更感紫玉花情意之深,心头如遭刀割,泪水直淌,自懂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流泪,但泪水之多却大出意料。
陆无涯哭了一阵,心情逐渐平静,霎时间一个问题立即泛上他心田:“我至今犹在人间,证明乌鸦给我的不是毒药,但他为何要杀五妹?
“啊,对啦!他中了我的计,以为我真的把蝙蝠杀手的内情写成一封信,放在朋友处,但怕我一死必定会被公诸于世,是以才会出此下策,只杀五妹不杀我!
“乌鸦,你好狠,五妹为你卖了多次命,死后你连她也不放过!我一定要查清楚你的底细,否则这口气如何能泄?”
心念及此,陆无涯立即把纸撕碎,抛落地上。“我虽然死不了,自然该想办法为五妹报仇!”
他心情忽而激动,忽而冷静,无法仔细考虑今后的行止,直至过了个多时辰,心境才逐渐平复。
“乌鸦会不会就在这附近监视?”首先泛上陆无涯脑海的,便是这个问题,假如乌鸦就在附近,那么此刻自己体力未复,绝不能让他知道!
此念一起,另一念又推翻自己的想法,假如乌鸦要杀自己的,何必给自己解药?他对自己一定尚有顾忌!想至此他精神稍松,目光瞥及床帐,身子又颤抖起来。
不管韩如玉爱不爱他,陆无涯对她都有一种朝圣般的尊敬!韩如玉似天上的月亮,紫玉花只是地上的花朵,但无论如何,陆无涯跟紫玉花在一起时,都觉得比较无拘束,比较接近!
他俩有太多的相同:同是孤儿、同在乌鸦的残酷训练下成长、同是蝙蝠杀手、又同遭受乌鸦的迫害,最后月老又用红绳把他俩拴在一起!只可惜日子太短促了!
陆无涯常说能够活下来,便是最大的幸福。但现在他却有生不如死之感觉。
死只有片刻的难受,而人生本就充满了痛苦和辛酸,在困难之前要活下去,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及毅力!
陆无涯长长一叹,忍不住揭开帐子,目光落在紫玉花那张青黑色的脸庞上,三日三夜的恩爱诸情,一齐翻上心间,他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五妹这一生都生活在痛苦中,临死前能有几天快乐的日子过,已算不幸中的大幸!”陆无涯自己安慰自己,心中却想得更远了,想起童年与紫玉花一齐接受乌鸦训练的情况,她总是一副冷傲的神情,但冰冷高傲的神情忽地融解了,脸上像出了鲜花般的笑容和幸福的光辉。
陆无涯一直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砰砰”地被人拍响。陆无涯吃了一惊,一手按住剑柄,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谁?”
外面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客官,今日厨房提早休息,您要吃东西,可得预先叫定!”
“不吃!”陆无涯松了一口气,随又道:“小二哥,烦你进来一下!”
店小二推门进来,哈腰问道:“客官有甚吩咐?”
陆无涯抛了一块碎银给他,道:“今日是新春初一,给你做红包!”
小二见那块碎银足足有两两重,心头大喜,连声称谢。陆无涯道:“我再托你办一件事,你若做妥的,尚有赏赐!”
小二陪笑说道:“大爷何必这般客气,您有事就吩咐下来吧,小的一定替您办妥!”
陆无涯问道:“今天长生店有没有开门?”
小二脸色一变,干笑道:“客官问这个作甚?”
“当然是要买棺材!”
小二心中暗骂一声倒霉,又笑问道:“大爷买棺材……”
陆无涯不耐烦地道:“当然是为了装死人!到底有没有开门?”
小二不悦地道:“当然不开门啦!一般都得过了初七才开门的!”
“你明早便去给我找一副上好的棺材来,银子不计,另外给你五两赏银!”
小二心中有点活动,嗫嚅地问道:“过了初七成不成?”
“人今日已死,你说成不成?”
小二吃了一惊,举目又不见紫玉花,心头嘀咕,轻声道:“小的明早便替你去问!”
陆无涯脸色稍霁,道:“拜托你了!嗯,叫厨子煮一碗面给我吧!”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死不得,起码要死也得待他杀了乌鸦才死。求生之念一生,腹中登时咕咕乱响。
小二应了一声开门出去,过了一阵果然捧了一碗面进来。陆无涯虽吃不知其味,但仍把那碗面倒入肚中。
次日一早,掌柜便来打探消息,陆无涯索性揭起被子让他看个仔细。客栈内死了一个人,那还得了?掌柜连忙令小二去办棺木及身后事。
棺木果然在初二便买到,客栈掌柜自然不想让死人在屋里多耽搁,而陆无涯也知道紫玉花体内有毒,虽然天气仍冷,却也极易变坏。因此初二夜便悄悄抬着棺材,带了香烛果品到白堤断桥附近。
由于西湖四时都有游人,陆无涯生恐紫玉花死后受到骚扰,因此奋力掘了一个近丈的土坑,埋上棺材,连墓碑也埋在土里,弄平地面,倒不易被人发觉。
他在墓前烧了香烛祭品,席地坐了一夜。春寒料峭,寒风呼呼,天气虽冷,都不如他心头之冰冷。
天际终于现出一丝鱼肚白,陆无涯这才返回客栈结帐及提取行囊,他把紫玉花的马匹赠给客栈,独自牵马再到紫玉花的墓上叩了几个头,然后漫无目的地前进。
才是新春,见到的都是欢乐的人群和欢愉的笑容,但这些欢乐都与陆无涯沾不上边儿,他心内甚至也没有悲愁痛苦,只不知魂魄去了哪里。
行尸走肉似的走了一整天,远处横着一座大山,陆无涯觉得有点儿眼熟,刚好有一群村童在路旁玩耍,陆无涯问道:“小哥,前面那座山叫什么名?”
那几个村童抬头见到一个双眼红丝满布,满面胡须茬子,披头散发的汉子,都吃了一惊,发一声喊,一齐撒腿跑了。
无涯大怒,身子如大雁般自马背上飞起,猿臂凌空轻舒已抓住一个童子,喝道:“快答,否则打死你!”
那小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闭起了双眼,惊慌地道:“是莫干山……快放我!”
陆无涯轻叹一声:“难怪如此眼熟!”松了手,倒飞坐回马上,那童子如逢大赦,连忙拔足飞奔。
这刹那,陆无涯又想起去年七月,乌鸦召集他们七只蝙蝠到莫干山领取解药的情景来。昔日的七只蝙蝠,如今除自己之外,尚有何人?
一想到乌鸦,他又惊又怒,精神陡地一振,忖道:“五妹、七妹都死在我身边,她俩不能白死,我一定要杀死乌鸦!”
心念及此,他立即拍马往莫干山驰去。山下有座小村,村民见到他都露出惊容。
陆无涯也不理他们,强行买了些食物,匆匆上山。
马匹只能走至山腰,陆无涯索性下马,展开轻功攀登,到了剑池附近,耳边便听见那轰轰震耳的水声,匹练似的瀑布当空而挂,石坪上那座竹庵依然存在。
陆无涯四顾无人,便向竹庵飞去。到得瀑布前,只觉寒气迫人,水气弥漫。这刹那,陆无涯似觉有人迫近,蓦然握剑转身。
他反应虽稍不如平日,但转身仍不能不谓快速,可是四周一切如常,不见一人。陆无涯眉头轻皱,忖道:“莫非是我心神不宁,疑神疑鬼?哼,管他什么,先上去再说!”双脚一顿,仍向竹庵攀去。
庵外那小小的石坪,堆满枯草落叶,显然甚少人到及,陆无涯再吸一口气,把真气提注于四肢,倏地一脚踢开庵门。
竹庵甚小,墙角挂满蛛网,地上尘封,却有一截竹管露出地面。陆无涯轻轻走前,弯腰对着竹管叫了一声:“乌鸦乌鸦,我要杀你!”
“乌鸦乌鸦,我要杀你!”山上也传来这一句相同的话!陆无涯转身出庵再向上攀去,到了岩顶,果然在那里也找到一截竹管!
看来情况必如黄金盛所推测的那般,这竹管由上通至竹庵内,而上次聚会,乌鸦居高临下,暗中监视,可惜当时人人只注视着竹庵,没人抬头!
乌鸦的心思的确比他们蝙蝠精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蝙蝠本就是乌鸦调教出来的!
陆无涯想到此,心头登时冷了一半!
山风颇烈,吹在身上令人精神一振。陆无涯居高临下,看了一阵,不见有人,这才慢慢走下去,一直走至剑池水缓之处,但见水清如镜,映出一条凶猛的汉子来,陆无涯本能的反应,立即抽剑转身,急刺!
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可是背后人影渺杳!陆无涯这一惊非同小可,须知背后两丈绝无遮挡之处,他实在想象不到,世上有人能在这一瞬间,而逃得无影无踪!
“莫非是乌鸦?”
此念一起,陆无涯立即喝须:“有种的便滚出来!”
远处传来回音,却无其他动静,陆无涯头一低,只见水中又有那汉子的影子,这一次他才知道,原来这汉子竟是自己!
他实在料不到,几天工夫,自己的容貌有此巨大的变化!
这瞬息间,他才明白了一件事!世间上,死并不是快乐的对头,快乐的最大敌人,却是内心的悲苦!
也在这刹那间,他几乎欲张口大叫:“我若不死,一定要寻求快乐,得到快乐!”
想到此,他生命之火又重新燃起,弯腰先洗了个脸,用剑仔细把胡须茬子剃掉,最后又把头发清洗了一次,人果然精神了许多。这时候,他猛地觉得腹饿如雷响,走上一块大石,取出干粮吃了起来。
接下来的,他便一直冥思,如何迫乌鸦现身,跟他决一死战!可惜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一个善策来。
他本来想悬书向乌鸦挑战,又怕乌鸦未现身前,自己已死在他暗箭之下!
最后他决定在莫干山住一个月,仔细研究武学,希望能另创新招,才足以与乌鸦匹配!






苗野之死


一个月很容易便过去了,陆无涯在武学上并没有多大的收获,但心灵的创伤则渐渐愈合,他决定下山,到岳阳城“白头翁”苗野家去试探!
七丫头白若冰是死在苗野家内的,说不定苗野与乌鸦有什么关系!
陆无涯下山之后,那匹马已不知去向,他洒开大步而行,后来买到一匹快马,这才兼程赶向岳阳城。
由莫干山到岳阳路程可不短,陆无涯到达幕阜山下,已是莺飞草长的暮春时节,他恐怕乌鸦会派人跟踪,因此弃马入山,在山上找了个猎户,向他买了套衣服,一杆钢叉,再在烈日下曝晒了几天,务使自己看来更像一个猎人,然后自另一条路下山。
由莫干山至幕阜山他一直觉得背后有人跟踪,可是这一次便没有这种感觉了,心头略松,但仍不敢大意,先向西南走了一圈,乘舟渡过洞庭湖,沿西岸而北行,最后再乘舟折回岳阳城。
他颜面长年被人皮面具封住,少见阳光,脸皮青白,但经过这段日子,已比常人黝黑,估计乌鸦也没法一眼认出自己,便放心入城。
岳阳城他已来过,虽不致了如指掌,但对“白头翁”苗野家附近的地形已甚熟悉,入城时才申牌时分,他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
吃过晚饭,洗了一个澡,便上床睡下了,三更的更鼓声自街角传来,陆无涯翻身下床,换了一套紧身的黑色衣裤,再插上剑,蒙住面,然后推窗跳了出去。
半年前他与白若冰曾到苗家刺杀周寒山,屋内的情况多少仍有印象,是故陆无涯很快便找到上次周寒山住过的小楼。
小楼无灯,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甚是悦耳,陆无涯待巡夜的庄丁经过后,立即振衣飞上小楼,他伏耳在门板上听了一回,不闻一丝声息,直至到另一端,才隐隐听到一个轻微的鼻鼾声。
陆无涯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推门,门不能动,他立即取出一根铁丝,轻轻把门闩弹开,接着陆无涯便闪身进去。
门一开,里面的人也醒了,一个男人问道:“谁呀?”
陆无涯循声而至,长剑指在他胸膛上,冷冷地道:“问你几个问题,不杀你!”一顿又问:“你是苗野?”随即晃亮了火熠子。
火光一起,陆无涯便发觉这是一间书房,躺椅上睡着一个五十左石的男人,脸庞丰满,却满头白发,那人一对眼睛也正望着陆无涯,神色颇为镇定。
那人果然是苗野。“你是谁?苗某极少与人来往,有什么话要问我?”
“我的身份你不必知道!”陆无涯问道:“周寒山是你的朋友?”
苗野道:“可以这样说……”
陆无涯剑尖抵在他胸肌上,冷冷地道:“你最好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爱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苗野脸上表情木然。“事实确是如此,苗某跟他只有几面之缘,不过还算投缘,但一向以来,只有他来找我,苗某从未去找过他!”
陆无涯微微一怔,问道:“你不知道他家在何处?”
“他住所非常隐蔽,而且家内附近设了不少机关,只怕除了他父女之外,没人敢胡闹乱闯,他不邀我去,苗某自然不去!听说他家内放着很多财宝……”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再问:“听说他死在你家内!”
苗野身子微微一震:“不错,但下手的另有其人!”
“谁?”
“不知道!估计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蝙蝠杀手!”
陆无涯双眼紧紧瞪着他:“听说来刺杀周寒山的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
“那女的被你杀死!”
苗野摇摇头。“苗某听到消息赶去时,那两个刺客已经鸿飞冥冥,一个也杀不着!”
陆无涯沉声道:“你胡说!那女的明明中了你们一根淬毒钢针,听说那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她事后哪还能有命!”
苗野双眼圆睁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局外人,只不过事有凑巧,来此问这件事,顺便调查一个人!”
“调查谁?”
“这一点阁下不必知道!”
陆无涯声音转厉:“你到底说不说实话?我答应你,不杀你就是!”
苗野道:“这件事我的确不知道,苗某向来不许下人使用淬毒的暗器!”
陆无涯见他目光诚恳不类说谎,沉吟问道:“那么,那天你是否另有客人?”
苗野目光微微一变,道:“没有没有,苗某向来没有朋友,哪有客人?”
陆无涯冷笑一声道:“阁下好像去求死!”
苗野道:“你到底是谁?苗某可不是你的犯人!”
“你虽然不是我的犯人,但生命却捏在我掌心,你自己掂掂,说实话的,便能长命百岁;反之,立即命丧当场!”
苗野冷笑道:“你有什么本事可使我长命百岁?”
陆无涯微微一怔,暗中咀嚼他话中含意,苗野目光何等犀利,上身忽然向后一仰,躺椅倒下,椅脚恰好把陆无涯的长剑格开!
陆无涯瞿然一醒,飞跃过去,一脚把躺椅踢开!苗野有备而发,反应更快,椅背落地,身子便窜了开去,大声叫道:“来人,有刺客!”
陆无涯身子一偏,长剑如毒蛇出洞般,直刺其后背,这一剑毫无花式,但却不折不扣是一招杀人的绝活。
苗野听得后背风声飒然,不及细想,拧腰向侧一闪,但陆无涯的剑如彼之附骨之蛆,随其身形而变!
苗野大骇,忖道:“这人到底是谁?”千钧一发之际,脱口道:“且慢,我照实招了!”
陆无涯剑稍缓,他趁此机会闪在一根柱子之后,外面已传来一阵人声,陆无涯淡淡地道:“你若要命的,便乖乖叫他们滚开!”
苗野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没事了,你们都在下面等我吧!”
陆无涯长剑直指,隔着柱子道:“现在你可以招了,但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假如你胡乱用借口搪塞,我必定分辨得出,因为我已知道不少内情!”
苗野怒道:“既然你已知道,何必再问我!”他双手忽然去抚摸木柱。“那天的确有一个客人,但我不知道他的底细,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陆无涯冷笑道:“在下可不是三岁孩童!”
“那人跟你一样,身上披着一袭黑袍,只露出两只眼睛……”
“你以前未见过他?”
“自然未见过!”
“那你又为何肯招呼他?”
“嘿嘿,苗某现在岂不是在招呼你?”苗野双手忽然快速移动起来。
陆无涯心头一跳,脱口道:“你受他威胁?”
话音一落,木柱后已现出一个小洞来,里面放着一对锋利的钢刀,苗野双手抽刀而出,反向陆无涯扑去:“小子,老子受的气也太多了!”
陆无涯长剑一引,把对方两刀挑开,但苗野刀法甚是娴熟,双刀在半空划了两个弧圈,立即又斜砍过去,同时叫道:“来人,刺客还未就擒!”
苗家庄的家丁闻声立即自楼梯冲了上来,陆无涯心知要遭,长剑一紧,左七右六,一口气攻了十三招,这十三招全是他功力所聚,苗野忽觉左手虎口一麻,左手刀“当”的一声,已跌落地上。
陆无涯第十四剑,“嗤”的一声,分心便刺!
苗野单刀不能抵挡,翻身滚落地上,“砰!”房门已被庄丁踢开,陆无涯大声道:“苗野,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将来可勿怪我。”
苗野在庄丁的搀扶下,直起身来,脸上神色甚是怪异。“苗某的事,自己懂得处理,不用你担心!你若没有恶意的,以后便请勿来!”
“可惜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苗野脸色一变,道:“你如此好管闲事,到底是谁?今日放你离开,下次再见,便不再客气了!”
陆无涯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在下仍不想与你为敌,下次见面希望能以友相待!”
苗野哈哈大笑。“阁下对人要求何太苛?你若要以友相待,便需先与人坦诚,最低限度也得把脸上的罩巾摘下。”
陆无涯道:“可否令贵价离开?”
苗野转头望一望手下,心中始终有所顾忌,终于摇摇头。陆无涯道:“如此看来,阁下亦无诚意,后会有期!”言毕推开另一扇窗子,射穿出去。
苗家壮丁欲追,却让苗野拦住。“算啦,由得他去!由今夜起,大家都要小心,墙角暗处,多埋伏人手!听到没有?我不想再见到任何陌生人潜进来。”
那些壮丁轰应一声,下楼准备去了。
苗野吸了一口气,正想把刀收起,忽然房门又被人关上。
由于此刻无灯,苗野只见到一条黑影,看不到来人的面貌,心头一懔,把刀护在身前,喝声道:“阁下真的是冤魂不散呀!”
不料来人淡应道:“你认错人呢!”
苗野脸色忽然一变,惊呼叫道:“是你?”
“正是我!”来人自负地道:“相信你不敢呼叫。”
苗野陪笑道:“在下本就无这个意思……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那人冷冷地道:“我信不过你!”
苗野倒抽了一口冷气,颤着声道:“在下仍然不明!”
“我要杀你!”
苗野脸色一变再变,涩声道:“就算你能杀得了我,也离不开寒舍。”
“我相信我可以办到!”那人语气仍然十分冰冷,仿佛所说与他自己和苗野都没关系。“不过假如你不呼叫,在下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苗野脸上颇有沮丧之色,颤声问道:“除此之外,苗某尚有什么好处?”
“绝不难为你老婆儿子——我会放下解药!”
苗野精神略振,吸了一口气,问道:“假如苗某侥幸赢了你呢?”
蒙面人笑道:“无此可能!假如你赢得了我,解药给你,只要你不把真相泄露出去,咱们绝不再来寻你!”
苗野问道:“你一早已来此?”
“在刚才那人之后进来的。”
苗野心头一动。“你知他的身份?”
蒙面人道:“这件事与你无关,相信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苗野目光一亮。“你要杀他?”
“等下你便知道原因!”蒙面人抬一抬剑,道:“你该准备出手了,否则再无机会!”
苗野再度吸气,略一考虑,左手刀立即剁出,蒙面人冷笑一声:“这一招你使得太慢了!”剑一引,已把其挑开。
苗野左刀一沉,右手刀斜砍过去,这一刀速度快了很多,同时左刀回削蒙面人的大腿!这两刀配合极妙,但蒙面人只向后退了两步,苗野那两刀登时落空。
苗野轻赞一声好,正想踏前,但蒙面人一退即进,长剑如离弦之矢般快速地自他双刀间的空隙突进,直奔苗野的心窝!
苗野吃了一惊,双刀一合,堪堪把其架住,随即展开攻势。这一战对他来说极其重要,也可说是生死之战,因此招式越来越凶险,甚至不惜用两败倶伤的打法,迫对方采取守势。
蒙面人显然亦因此而缚手缚脚,攻势难以展开,不过他进退间甚是从容镇定,看得出他是久历风浪的老手。
苗野一口气攻了五六十招,攻势仍不稍竭,黑暗中不时响起叮叮当当的刀剑碰撞声,苗野虽没呼救,但下面的庄丁终于听到声息,忍不住问道:“庄主,又有刺客么?”
苗野道:“不是,我在练刀法!”
蒙面人趁他说话分神之际,长剑立即反攻起来。苗野拚死跟对方抢攻,对蒙面人攻来之剑,看也不看一眼,只顾斩向对方的要害!这刹那间,形势又变,蒙面人被他迫得连连后退,苗野双刀齐出,望蒙面人肩胛斩下!
蒙面人右手长剑忽然横举格住,苗野右刀一偏,划了半个弧圈,斜劈下来。可是就在这眨眼之间,蒙面人左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只见他不慌不忙向前一送,剑刃已刺入其腹中!
刹那间,苗野只觉腰间一麻,刀势登时一慢,蒙面人已飘退几步,冷冷地道:“现在你该知道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苗野喘着气问道:“哪一句话?”
“刚才找你的那个人,以后绝对不会再来,因为你已变成了一个死人!”
“你,你好卑鄙!”苗野忽然呛咳起来,身子摇摇欲坠。
蒙面人伸手入怀,道:“我不否认卑鄙,不过却重信诺,这是解药,你抓牢!”说着把三颗蜡丸抛了过去。
苗野伸手一抓,身子已跌倒地上。蒙面人道:“用指醮血写字,我等着你!”
苗野在这刹那,心头反而镇定了下来,伸手在腰间一摸,再以指在地上写道:“瑜妹,解药在我手中。野。”
蒙面人淡淡地道:“你很识时务,该上路了!”走前弯腰去抽苗野腰上的那柄短剑,就在此刻,下面那庄丁听见上面不似是在练习刀法,都跑了上来,叫道:“庄主,有刺客?”
蒙面人来不及抽剑,双足一顿,向旁斜飞而起,自旁边的窗子射了出去!
蒙面人估计陆无涯不会再去找苗野,可是事实上他料错了。
陆无涯返回客栈,刚换下那套黑色的紧身衣裤,正想登床,忽闻苗家庄传来一阵惊叫,他忍不住推开窗子,向那里望了一眼。只见苗家庄灯火通明,听声音,庄内似乎有点慌乱,陆无涯心头一跳,忖道:“莫非庄内发生了甚么事?”
好奇心一起,陆无涯重新披上黑衣裤,蒙上面,再度飞向苗家庄。
此刻庄内因苗野被人刺毙,秩序大乱,防备松懈,陆无涯很容易便潜入庄内。只见小楼灯火通明,上面传来女人的哭声,陆无涯心中更认定苗野必是发生了甚么意外,顾不得那许多,飞身扑上小楼。
中间换了两次足,已跃上小楼的屋顶,轻轻揭开两只瓦片,向下望去,只见苗野浑身浴血,一个女人坐在地上痛哭。“大哥,是谁杀死你的,你怎不说!”
陆无涯见那女人手中抓着一柄短剑,苗野腰间鲜血仍不时沁着,不由忖道:“他是被那柄短剑刺死的?”
那女人哭了一阵,把剑拿近油灯细看,大概剑柄上没有甚么线索留下,她顺手把它抛掉。接着叫道:“来人!”
房门打开,一个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行礼逬:“未知夫人有何吩咐?”
“刚才你们可曾看到刺客?”
“看到了,是个黑衣蒙面人,那人跟庄主说了一番话,便离开,临行时又表示会再来找庄主!”
那女人显然是苗野的老婆,双眉轻皱,喃喃地道:“那么刺杀庄主的,是不是他呢?”
中年汉子道:“可能是!”
不料另一个却道:“夫人,小的认为不大可能,因为那人似乎没有杀老爷的意思,他好像有些甚么要问庄主!只是庄主好像有所顾忌,而不跟他说而已!”
苗野夫人眉头又是一皱,喃喃地道:“这就奇怪了,你庄主的脾性,你们也该知道,他极少与人来往,也未曾听人提及他有甚么厉害的仇家……”
陆无涯在上面听得真切,忖道:“看来一定是那天我与七丫头来杀周寒山,而恰好苗野来了一个‘客人’,杀死苗野的,莫非就是他?”
他心中盘算着,脚下用力稍重,瓦片发出了“格”的一响,下面的人听后脸色都是一变,苗野夫人转头去吹灯。
陆无涯忙道:“在下并无恶意,诸位勿惊!”
苗野夫人胆子颇大,问道:“阁下是谁,因何夤夜来此?”
陆无涯翻身跳落走廊,再走入房内,那中年汉子叫道:“夫人,就是这人!”
陆无涯解下罩巾,道:“尊夫苗野并非在下杀的!我找他只是想问他一件事,是有关一个人,这个人已可以断定便是杀死尊夫的凶手!”
苗野夫人问道:“阁下凭什么如此肯定?”
陆无涯不答反问:“请问尊夫及夫人是不是中了一种慢性的毒?”
苗野夫人身子一震,反问道:“阁下如何知道?”
“我估计尊夫一定是受其威胁!”陆无涯道:“在下来此与夫人相见,只想问几句话。第一、去年周寒山在贵庄被杀,当日是不是有一位甚么‘稀客’到?”
苗野夫人想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
那中年汉子道:“小的也不知道!”
“第二、是不是自从那天开始,夫人才知道自己中了毒?”
苗野夫人身子一震,脱口道:“正是!大概是周寒山死后三四天,外子才告诉我!”
陆无涯吸了一口气。“第三、在此之前,你可曾服过解药?”
“上个月服过!”
“那几天又有没有外人来?”
“没有!”
陆无涯道:“一定有,否则解药自何而来?只不过对方武功高超,而尊夫又因有所顾忌而不肯告诉你而已!嗯,你可曾问过尊夫,自己为何曾中毒?”
“他说过了,毒药是被人下在食物中的!他不肯告诉未亡人下毒者的姓名!”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夫人所知极少!”
苗野夫人垂泪道:“未亡人的确一无所知……阁下是谁?尚请赐告!”
“我也是一个受害人,不过现在还不宜公开姓名身份……嗯,你就叫我仇养吾吧!”陆无涯诚恳地道:“夫人,在下有一句衷心之言,希望你能听进耳!下毒及杀死尊夫的凶手,极可能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蝙蝠杀手,恐怕他为了某种原因,还会再来找夫人,夫人须得小心提防!”
苗野夫人脸色一变,道:“如今未亡人尚有甚么可怕之事?”
“话虽如此,你若想为尊夫报仇,便得留下有用之身!”
苗野夫人身体猛地一震,忽然向陆无涯行了一礼,道:“多谢壮士醍醐灌顶,未亡人感激不尽!”
陆无涯做了件好事,心头郁闷大减,抱拳道:“后会有期!”言毕纵身离开。
陆无涯已可肯定杀死苗野必是乌鸦所为,换言之,用淬毒钢针射杀七丫头白若冰,也是乌鸦的主意,问题只是下手的人,他还不能肯定是谁。
七只蝙蝠已肯定死亡的有黄金盛、白若冰和紫玉花,洪如焰和蓝天云则十居六七亦已死亡,能够还活在世上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一个黑蝙蝠墨有光!
想到此,陆无涯身子不由一震,在众同伴之中,陆无涯最忌惮便是墨有光!
这人可怕之处便是令人摸不到他的底!他的武功,他的心智以及性格、都无从捉摸!在魔窟中受训时,墨有光的表现一向中规中矩,没有一项是最好的!也没有一项是最差的,但不管如何,出道以来,乌鸦交给他的任务,他从未失过手,而且连乌鸦后来也逐渐器重他。
陆无涯本来只觉得这人极难接触,后来才发觉其厉害之处,其聪明的地方便是绝不突出自己,因为太突出,艰巨的任务便会落在其身上,也引人注目,单说他现在还活着便已知道其必有过人之处。
至此陆无涯几已可肯定,杀死苗野的必是黑蝙蝠墨有光,也是他一向所忌惮的人物之一!
还有一点,墨有光必定已跟在自己后面,他不知道自己已改变了装束,而且沿道小心,墨有光是凭甚么一直能够缀着自己。为着安全起见,陆无涯返回客栈,取了包袱银子,换了一套青色的袍子便连夜离开岳阳城。
出了城,他向东猛驰,只走了一程,天便开始亮了。这刹那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如同大海中的孤舟,不知该向何处驶去。
人海茫茫,乌鸦在那里?天地虽大,何处才是自己安身之所?
陆无涯心头惘然,驰了一阵,见到官途便拐了上去,沿途而行。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天,才发觉自己是向芜湖城的方向行进。
提起芜湖城,陆无涯脑海中不期然浮上韩如玉的清影来,心头一片悲怆。他买了一匹瘦马,仍依原来的方向前进。
这天来至鄱阳湖西岸的一座大城德化,准备觅舟过湖,只因天色已晚,便折入城内找寻客栈歇宿。
由于这几天陆无涯心中仍有被追踪的感觉,是以入店之后,立即溜了出去,匿在客栈对面的一座高大建筑物的屋顶,希望能查出跟踪自己的人。
夜虽已深,但下面仍是一片热闹,笑语喧天,夹杂着莺声燕语,陆无涯这才知道下面是一座妓院。
三更的梆子声,不断随风传来,却仍不见有甚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出现,陆无涯甚觉不耐,正想离开,忽然听见下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尖叫声:“林爷,你,你,你做甚么?”
那叫声说不出的惊恐,随又听到一个男子道:“少爷有的是钱,你要多少荐枕费,只需开口!”
女子道:“贱妾卖唱不卖身,德化城内谁人不知?”
接着一个龟奴的声音道:“林爷,你要人陪宿,另寻一个吧!牡丹已被刘大人包下了,订明明年来讨娶的!”
嫖客哈哈一笑。“甚么刘大人,老子一剑过去,叫他变成死尸!甚么人大爷都不要,只要紫牡丹!”
龟奴道:“林爷来此也有数天,也该知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望您高抬贵手,赏一口饭吃,别叫咱们难做!”
“嘿嘿,你们要的只不过是银子而已!要多少尽管开个价来!老子付的钱,一定可以比那姓刘的多!”
龟奴自然不肯,两人便吵了起来,惊动了妓院内的打手,纷纷过去排解。陆无涯本不想管这种闲事,但听那嫖客的声音,有点耳熟,忍不住悄悄翻了下去,匿在暗处观看。
刚下去,里面已打了起来,看来那嫖客武功甚是了得,打得那些打手落花流水,鸨母及妓女尖声大叫,陆无涯悄悄走至花窗处偷窥,只见那嫖客身穿一袭蓝色的绸衣,相貌颇为俊朗,但鬓发凌乱,醉容可掬,出手招式甚是简单,但每一招都是攻敌之要害,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瞧,此人赫然是蓝蝙蝠蓝天云!
陆无涯在此地万乍见到他,又惊又喜,又悲又诧,心中分不出是甚么滋味,忍不住吟哦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蓝天雪身子猛地一震,大喝一声:“谁人在此?”双脚一顿,身子斜飞而起,左掌一引,击碎窗棂,蓝影一闪,已落在花园中。目光一及,身子颤抖更甚,涩声道:“三哥?”
陆无涯见他落魄至此,心头一酸,嘴上却冷冷地道:“老四,你好不出息,跟我来!”振衣飞上屋顶。回身向他招手。
蓝天云呆了一呆,终于咬咬牙,也跟着飞了上云,陆无涯在前带路,蓝天云默默跟在后面,直至湖边才停了下来。
蓝天云颤声问道:“三哥,你怎会来此?”
“坐下。”陆无涯缓缓坐在湖畔,蓝天云略一犹疑,在他三尺之外坐下。
夜风颇大,流水呜咽,芦苇沙沙作响,天地寂寂,似乎只余他俩两个。
良久,陆无涯才幽幽地道:“这世间美不美?”
蓝天云半晌才碰出一句:“以前美,现在不美!”
陆无涯身子一震,道:“为何?”
蓝天云苦笑一声:“生不如死,尚有什么美的。”
陆无涯叹息道:“你正在英年,何出此语!”
蓝天云忽然激动起来。“三哥,难道你不知道乌鸦不曾放过咱们?”
陆无涯不答反问:“你如何知道?”
蓝天云双眼眨着水光,道:“老大一向对乌鸦忠心耿耿,但今年正月,乌鸦说他未尽力,不给解药他,他便活活死在咱脸前……”说到此,蓝天云身子如筛米般抖动起来。
陆无涯急问:“当时有何人在场!”
“除了小弟之外,只有老六……”蓝天云抬头道:“三哥,他另给你解药?”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你还有几件任务?”
“小弟跟老六都只剩下一件。”
陆无涯幽幽地道:“看来第四批蝙蝠也将出道了!”
蓝天云身子又是一抖。“我知道最后那件任务完成之后,乌鸦也不会放过我……三哥,你呢?”
陆无涯淡淡地道:“我跟乌鸦已无任何瓜葛!”
蓝天云双手如铁钳一般,紧紧抓住陆无涯的手臂,大声叫道:“乌鸦为何肯放过你!”
这声大叫,惊动了芦苇中的水凫!登时呷呷叫起来,月光照在蓝天云的脸上,只是他五官扭在一起,紧张,惊喜,诧异,全部呈现出来。
陆无涯心头不忍,轻声道:“老四,你冷静一点,别惊动别人,说不定老六就在附近?”
蓝天云如受惊的兔子般,转头向四处看了一眼,轻声道:“老六好生阴沉……五丫头跟七丫头呢?”
这两只蝙蝠对陆无涯都有一番情意,陆无涯心头疼痛,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道:“她们……都死啦!”
蓝天云吃了一惊。“谁下手的?”
陆无涯平静地道:“乌鸦!”
“该死的乌鸦!”蓝天云一顿才问道:“三哥,你……五妹……能够告诉我,是怎样摆脱乌鸦的么?”
“当然可以,我还要找他算账哩!”陆无涯附在蓝天云耳边轻轻把自己的救命绝招说了一下。
蓝天云心头乱跳:“这可是真的?”
陆无涯沉吟了一下,道:“当然是真的,否则乌鸦又怎能给我解药!”
蓝天云垂首冥思。
陆无涯道:“事在人为,只要有一线生机,便须争取,像你这样自暴自弃,又怎能有明天?”
蓝天云赧然道:“小弟是不如你……只怕我还是没有明天!”
“有,一定有,黑夜过去,便是新的一日,每一个人都一定有明天的,老四,你一定要争取!”
这几句话说得恳切无比,蓝天云双眼闪着感激之色,轻声道:“三哥多谢你,我也衷心祝福你有美好的明天,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陆无涯心头一震,喃喃地道:“这个明天,来得突然,我只想四处走走,还未有打算,不过若有机会,我一定要杀死乌鸦,为五妹及七妹报仇!”
蓝天云双眼换上崇敬之色,道:“三哥,乌鸦不好对付,你能够活下来,已不容易,算了吧。”
“不!”陆无涯坚决地道:“杀死乌鸦是我最大的愿望!”
过了半晌,蓝天云忽然道:“七月初一,乌鸦约咱们在莫干山相见!”
陆无涯吸了一口气,道:“莫干山,上次那个地方?七月初一,距今尚有二个多月,来得及准备一切,老四,你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蓝天云苦笑一声,道:“还未有命令,乌鸦只叫我在鄱阳湖附近等候消息!”
陆无涯紧张地道:“如此说来,必有人跟踪你,你与我在一起对你极是不利,你还是快回城吧,我等下再回去!”
蓝天云身子一动,却没有站立起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陆无涯。
陆无涯心头狂跳,温声问道:“四弟,你有什么话要交代?”
蓝天云嗫嚅地道:“我有一个心愿……我想知道我父为何要抛弃我,不过……这个心愿又如何能偿?”说至最后声音已哽。
陆无涯心中暗叹:“人始终是人,乌鸦枉费十多年的训练,仍无法把人性磨灭掉!”心头一酸,执着蓝天云的手道:“四弟,你莫胡思乱想,这个心愿你自己一定可以完成,我没有朋友,很希望咱们以后能一起生活!”
蓝天云滚下两行热泪,道:“三哥,你永远都是我的三哥,小弟没什么本领……但假如我死了,化鬼也要助你杀死万恶的乌鸦,五妹已经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无涯料不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向自己透露心声,心头猛震,暗暗庆幸没有告诉他,自己已与紫玉花成亲。
当下他手掌一紧,说道:“四弟,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了,天下间好女子极多……”
蓝天云摇摇头,道:“我偷恋五妹已有多年,天下间的好女子纵然多,在我心目中,却没一个可以代替她!”
陆无涯忍不住问:“你爱她什么?”
“我爱她什么?”蓝天云呆呆地道:“我什么都爱她!”
这句话说得真是糊涂,假如在半年前,陆无涯定会认为他极不理智,但如今曾经沧海,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当一个人在痴恋另一个人时,他怎还能分辨自己是爱他什么?只觉得他什么都可爱,跟他在一起便是莫大的快乐和幸福!
紫玉花深爱陆无涯,直至临死时问她,她可能也说不清她为何会爱陆无涯!
陆无涯本来不知道自己心底处也爱紫玉花,直到紫玉花死后,才猛然觉得原来自己也深爱着她,失去了她,便失去了往昔的神采,世间的一切都好像灰暗起来。
韩如玉呢?她好像天上的仙女,浑身上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辉,令人难生情欲,陆无涯很想接近她,但对着她时,又往往心生自惭形秽之念。
这两个“情敌”,在这刹那间,都怔住了,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陆无涯才说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人与人之间,除了男女之爱,尚有兄弟,朋友等情爱!”
蓝天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五指一紧,道:“三哥,如今世上值得小弟敬爱的,只剩你一个,希望你保重!”
陆无涯泪水盈眶,哽咽地道:“四弟,你也该保重!”
蓝太云精神一振,问道:“将来小弟去哪里找你?”
“八月十五日,咱们在芜湖城的八仙楼相候。”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好一个中秋,正是团圆之日,咱们不见不散。”蓝天云轻啸一声,转身望城内驰去。
陆无涯发了一阵呆,双脚抬动,却不进城,因为他怕替蓝天云惹来麻烦。
他沿湖南行了一阵,天色已微亮,清晨湖风凉快,吹在身上,令人精神一振,就在此刻,一个念头忽然泛上他心头,蓝天云既然在此候命,说明乌鸦迟早也会来此,我何不在此等他!
想到此,他心头喜悦,实在无以复加,立即抓了一把泥把身体染污,脱下靴子,掖起裤脚,望德化城大步走去。
入了城,陆无涯首先找了家小茶寮吃早点,一边暗暗留意街上的行人,餐后,他先回客栈,取走自己的包袱,另投一家小店。
这一天,他一直在找蓝天云,但却一直不见他,他一连找了三日,有点心淡,忖道:“莫非蓝四弟临时得到乌鸦的命令,已离开此处,哼,反正七月初一莫干山剑池之上的竹舍,还可以找到他,不怕他跑得掉!”主意算定,便出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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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8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暗生情愫




乘舟过了鄱阳湖,陆无涯买了一匹马向芜城方向急驰,其实他也不知道去芜湖城是为什么,只是一种下意识行动,当真到韩师道家,他有胆去求见韩如玉么?
因此,越临近芜湖,速度越慢,到了城边儿,拨马拐了过去,向韩胜珠所居的村子驰去。
那村子叫三桥村,风景颇是幽美,离芜湖城不到二十里,行了个多时辰便到了,对韩胜珠视同亲大姐,因此陆无涯心头反倒坦然。
屋前围着一道篱笆,瓜棚上稀稀疏疏,挂几条籐子,韩胜珠背着儿子,正弯腰在喂小鸡。
陆无涯牵马而行,隔远见到这幅农家乐,不由痴了,一时间倒忘了招呼。
韩胜珠听见马蹄声,直起身来,看了他几眼,带嗔道:“是你重生,怎地不叫人!”
“珠姐,是小弟!”
韩胜珠双手在围裙子揩了一把,把竹扉拉开,道:“把马牵进来。”她视他如同亲弟弟,陆无涯心头如通过一道暖流,热乎乎的,把喉头都哽住了。
韩胜珠把马拉在一棵树上,说道:“进来进来,今日刚宰了一头鸡,算你有食神!”
陆无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进去,只见里面添置了好几件家倶,打扫得一尘不染,韩胜珠倒了一杯水给他,道:“不见了半年多,怎地好像苍老了许多,莫非又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你的大仇还未报?”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缓缓摇头,半晌才道:“因为我不但报不了仇,连我的妻子也叫仇人害死了。”
韩胜珠吃了一惊道:“你几时娶的妻子?”
“唉,说来话长,珠姐,请恕我上次骗你,其实我不叫仇养吾!也不叫姚重生,叫陆无涯。”
韩胜珠笑道:“正如你所说的,名字只是个记号,重要的是人,不是名!”
“其实我是个孤儿,连父母姓名也不知道,陆无涯这三个字也没什么意义。”
“但这是你师父替你改的?”
陆无涯左掌在竹椅扶手上轻轻一拍,道:“不要再提他,他就是我的仇人。”
“什么?你师父是你的仇人?”韩胜珠这次更是惊诧,只觉得面前这个小伙子,身子藏着无数的秘密,又充满神秘,半晌才缓过神来,问道:“这话教人好生糊涂,你能告诉姐姐么?”
陆无涯心头又是一暖,幽幽一叹:“天下众生,除了姐姐尚有谁能令我向他倾诉!”
韩胜珠解下儿子,把他抱在怀中,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道:“你错了,除了我之外,尚有我妹妹,她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
陆无涯身子一震,道:“我不配她关心我……”
“胡说!”韩胜珠怜爱地白了他一眼,“还是说你的正事吧!”
陆无涯深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正在整理思绪,忽闻远处有人叫了一声三哥。
陆无涯心头一跳,暗道:“这好像是蓝四弟的声音!”急忙对韩胜珠道:“珠姐你小心,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也许我的仇家寻上门来了!”说着抽出长剑,飞身出屋。
小村内炊烟四起,陆无涯叫道:“是谁在叫三哥?”
回答他的是一阵急如走珠的兵刃碰撞声,这次陆无涯听得分明立即向左扑去。
转过大树,只见两个青年举剑恶斗,正是蓝天云与墨有光,陆无涯不由一呆,树后忽然悄没声息伸出一柄长剑来,直指陆无涯的背心。
这一剑,不但风声全无,而且既疾且快,比蛇还毒!
陆无涯心神恍惚,毫无所觉,但乌鸦十数年来的苦心训练,并无白费,在危险时刻,自然而然发生警觉,就在剑尖离肉尚有三寸时,他心头一跳,霍地把上身向前一俯,随即落地滚开!
树后那柄长剑一出即收,蓝天云叫道:“三哥,不能放过他!”
陆无涯记起韩胜珠的安危,挺腰弹起,道:“老四你小心,我等下便来!”猛吸一口气,向韩胜珠居所飞去。
刚到篱笆前,便见一道黑影向屋内射了进去,陵无涯心头又惊又怒,叫道:“珠姐小心!”来不及推开竹扉,翻过篱笆扑了过去!
只闻屋内传来一道家具的碰撞声,陆无涯心头更急,喝道:“有种的便跟我见个高低!”一入门,门后又探出一柄剑!
陆无涯仓急一架,身子一拧,已面对着那人,只见他身穿一袭黑衣,脸目死气沉沉,知道他戴着人皮面具,忍不住冷笑一声:“原来是咱们的接班人!”
那人不再打话,一口气攻出七剑!七剑招招狠辣,姿势虽不美妙但功效绝大!可惜他碰到的是他师兄,陆无涯连格七剑之后,趁对方换气行动稍慢之际,立即展开攻势。
“你是什么蝙蝠?”
那人不答,陆无涯哂道:“果然是聪明人,可惜你运气不好,这项任务偏落在你身上!”
那汉子身子微微一震。
陆无涯长剑“嗤”的一声,自他剑隙中突进!
这难再的机会,陆无涯绝不放过!那汉子料不到他剑来得如斯急速,百忙中只得仰身后退!
陆无涯争得先机,攻势更是连绵不绝,迫得对方喘不过气,只听他大喝一声:“看!”声如霹雳,震得那汉子心头狂跳不已!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那汉子出道之前,已久闻师兄陆无涯的大名,此刻乍闻暴喝,心头一慌,身子又向后一缩!
这一缩,左胁立即露出一个空门,陆无涯长剑一偏,立即在他左胁拖了一道五寸长的血槽!
那汉子着了这一剑,斗志更形涣散,陆无涯心悬蓝天云的安危,急欲速战速决,是以更不放松。
就在此刻,内面忽然传来一个小儿的啼哭声,陆无涯吃了一惊,忖道:“莫非他们来的不止两个?”
心神稍分,那汉子立即站稳阵脚,陆无涯焦急之下,问了一句极其幼稚的话:“你们到底来了几个?”
“十个!”
陆无涯一楞,忽闻后背风声微响,知道有人偷袭,立即偏身一让,那汉子长剑一横,随他之势削了过去。
陆无涯双足一顿,白鹤一般冲天拔起,凌空低头一望,只见下面多了一个金衣蒙面人,手上握着一柄薄剑。
那黑衣汉子紧随着陆无涯之后,跃了起来,长剑一举,急戳陆无涯的脚底!
陆无涯左掌在横梁一拍,身子横飞六尺,黑衣汉子身体冒起之际,右手长剑急刺过去!
黑衣汉子一剑落空,微感不妙,说时迟,那时快,陆无涯长剑已至,无暇稍作思索,长剑横格,不料陆无涯早已把他这一着料着,手腕一沉,改削小腹,“噗”的一声,剑刃已送入其小腹五寸!
黑衣汉子真气一泄,推金山倒玉柱般毕直跌下,陆无涯也随之坠下!
刹那,只见那金衣汉子轻轻一笑,长剑泛起一片剑网,望陆无涯双脚截去!
陆无涯此刻真气已竭,要想换气已来不及,而长剑也来不及招架,刹那间,他只觉一股寒气,自背后直冲上后脑!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斜刺里飞来一张板凳!“噗噗”两声,金衣蒙面人的长剑把板凳绞断!
陆无涯趁这一纵即逝的良机,立即偏身横飞,金衣蒙面人第二剑又刺了个空!待他第三剑再刺出,陆无涯已经站稳,轻易把他的攻势挡开!
金衣蒙面人见同伴已死,自知把握不大,一口气攻了七招!
陆无涯目光瞥见韩胜珠无恙,心头大是安慰,从容接下七剑,随即反攻起来。“珠姐,里面还有没有人?”
韩胜珠道:“你放心一个也没有!”
“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你还是小心一点!”
韩胜珠展颜一笑,道:“有你这位高手在场,还有谁能伤得了姐姐!”
陆无涯精神大振,攻势突然凌厉起来,“铮”的一声,弹开对方的长剑,剑刃随之一沉,“噗!”金衣蒙面人的手腕应声跌落尘埃。
陆无涯手臂暴长,喝道:“乌鸦在哪里?招了之后,饶你不死!”
金衣蒙面人目光一亮,道:“真的?他在德化等咱们的消息!”
陆无涯见他眼中露出一丝狡狯之色,不由冷笑一声道:“要想骗我,还得再过几年!”
金衣蒙面人叹了一口气。“你不相信,我又有什么办法?”他说话之时,左臂一抬,袖管中突然飞出几口钢针来!
这下变生肘腋,陆无涯几乎着了道儿,堪堪闪过之后,金衣蒙面人已乘机倒退!
却不料背后还有一个韩胜珠,她双手虽然抱着孩子,但一对脚仍能应用,右脚一抬,一张板凳离地撞向金衣蒙面人的后背。
蒙面人退得急,两下凑上,被撞个正着,恰好陆无涯提剑奔前,剑尖正好刺入其胸膛!
韩胜珠叫道:“留个活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陆无涯道:“不怕,外面还有一个!”走前几步,轻轻搭住韩胜珠的肩膊,道:“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韩胜珠笑道:“我也不是弱女子!”两人快步走出篱笆,向左首走去,陆无涯听不到声息,忍不住叫道:“四弟!”吸气飞前!
转过树后,只见蓝天云与墨有光两人如同石像般挺立着,两人身上都滴着血。
陆无涯一望便知道蓝天云伤势比墨有光重得多,当下立即横在他面前,冷冷地道:“老六,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墨有光脸上神色一动,问道:“那两只小蝙蝠,你都已解决了?”
陆无涯道:“乌鸦在我身上化的心血,并无白费!”
墨有光大笑。“现在我才放心!”
陆无涯一怔问道:“你放心什么?”
“乌鸦对咱们第三代蝙蝠已不信任,所以还派那两个该死的跟着来,名义上是协助,实际上是监视!”墨有光把剑垂下,“可惜老四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他的想法,否则大家合力,一早便可把他俩干掉!”
蓝天云目光一亮,道:“你不说出你的想法,我又怎敢轻易透露!”
陆无涯神色微微一动,沉吟问道:“老六,乌鸦最后这一个任务你打算如何完成?”
墨有光道:“三哥,你当小弟是什么人?我平日虽然少与你接触,但内心一直很崇拜你,叫我杀别人,我还有可能不加拒绝,但叫我杀你,我可做不出来!”
陆无涯感激地道:“多谢六弟如此看重我,不过你不提了我的头回去,乌鸦怎肯放过你?”
墨有光哈哈大笑,豪气干云地道:“人生谁无一死?咱们双手都沾满鲜血,就算被乌鸦毒毙,也可说是活该!”
他见陆无涯脸色晴阴不定,忙续道:“小弟若毫无兄弟之情的,刚才早有机会下手杀死四哥,不信你问问他!”
蓝天云道:“不错!他的确有机会杀死我!”他精神一松,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韩胜珠连忙上前替他止血。
陆无涯正容地道:“你既然不想杀我,我也不希望你被乌鸦杀死!六弟!你素来聪明,应该想到办法应付他!”
墨有光把剑抛开,道:“小弟心智不如三哥,三哥大概有良方教我!嗯,对啦,三哥上次没去讨取解药,又能够活下来,一定是已解了身上之毒,不知您用的是什么办法?”
“很简单,愚兄是使乌鸦投鼠忌器,六弟也可以此威胁他!”
墨有光目光一亮,也坐了下来,撕下衣角,慢慢包扎伤口,韩胜珠道:“你等等,我替你包扎!”
陆无涯道:“不必,我替他包!”说着蹲在墨有光的身前,放下长剑,替他包扎伤口。
就在此时,墨有光双眼突然射出希望之火,左手一翻,已多了一柄短剑,眉也不皱,便望陆无进的腰际插去!
这一剑,连蓝天云及韩胜珠也没发觉,因为这个动作被陆无涯的身子挡住!这一剑,墨有光有十足的把握,他甚至脚踭向地上一压,准备后退,避免陆无涯临死反击!
“噗!”短剑已插在陆无涯的小腹上,这刹那陆无涯也随着墨有光窜起,左手也多了一柄短剑,凌空迅速送进墨有光的小腹内!
这下变化实在急遽又匪夷所思,墨有光呆了一呆,才猛地觉得小腹一阵灼热,真气一泄跌坐地上!
可是当他身子未落地之时,又脱手洒出一把钢针!钢针在夕阳下,闪着蓝光,“呼”的一声,望陆无涯飞去!
陆无涯似已料到有此一着,曲腰滚落地上,一滚两丈,再直起身来。
那一把钢针却向韩胜珠及蓝天云飞去!
韩胜珠背对着墨有光,懵然不知,蓝天云眼角瞥及,双掌齐出,把韩胜珠震开!“噗!”那几根淬毒钢针全部射入蓝天云体内!
韩胜珠惊魂甫定,尖声大叫起来。
陆无涯转头望及,怒火填膺,喝道:“老六,你还是人不是?快拿解药来!”
墨有光小腹鲜血直淌,喘着气道:“乌鸦准备杀你的暗器,会给我解药?”
陆无涯无暇跟他计较,立即转身向蓝天云奔去。“四弟,你觉得怎样?”
蓝天云脸泛着青光,苦笑道:“三哥,我不行了……”
陆无涯双眼湿濡,道:“愚兄一定替你报仇!”
蓝天云看了他腰间一眼,道:“你没受伤,我很高兴……”
陆无涯扶住他双肩,道:“四弟,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愚兄替你完成!”
蓝天云摇摇头,道:“那天在鄱阳湖畔说的心愿作废……三哥,真的,我现在心头一片坦然,原来死并不可怕……”
陆无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两行热泪沿腮滚了下来,呜咽地道:“四弟,你安心去吧!”
蓝天云嘴角忽然泛起一个微笑。“三哥,你保重……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很安心……啊,五妹来了,她来接引我了,我,我很安心……”说到后来,双眼已经闭起。
陆无涯心头一震,实在想不到同门师弟竟然如此深爱自己死去的妻子,心头虽有股难言的感受,但那绝对不是妒忌,相反有几分体谅!
他相信蓝天云临死时一定感到极是幸福——能够与心上人在九泉下相会,自然是一种幸福!
他更庆幸自己没有吿诉蓝天云,紫玉花已是他妻子,否则蓝天云临死时,绝对不会脸带笑容。
“四弟——”半晌,陆无涯才迸出一句话来:“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他忽然抱着蓝天云的尸体痛哭起来,韩胜珠也是热泪盈眶。
墨有光喘着气,嘿嘿冷笑。“二十年前的相处,无日不在勾心斗角,这是什么好兄弟?唱戏的也唱不出这种台词来!”
韩胜珠瞪眼骂道:“臭贼,你给我闭嘴!”
陆无涯一阵风般冲至墨有光身前,左臂连挥,掴了他五六个巴掌,拍得他面颊红肿,嘴角沁血。“你还未死,倒是上天有眼,老四可是死在你针下的!”
墨有光吐了一口血水,怨毒地道:“那些针本是要射你的!你若不闪开,他又怎会死?所以其实他是死在你手下的!”
陆无涯身子一震,双眼似欲喷火,厉声道:“乌鸦在哪里?”
墨有光喘着气道:“你怎会问一句这般幼稚的话?我真怀疑你不是陆无涯!”
陆无涯又给了他一巴掌。“现在我若要让你受尽痛苦而死,简直易如反掌!”
墨有光脸色丝毫不变。“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古已有例!我若怕的,早已把短剑抽出,假如如此,相信我尸体早已寒了!”
“这样说来,你是有心让我折磨!”
“当然不是……我只因有件心事未了,要问清楚你,才死得瞑目!”
陆无涯呆了一呆,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刚才那一剑,我自信做得干净利落,而且已明明刺在你身上,为何你夷然无损?”
陆无涯哈哈一笑,拉开衣服,只见他腰上缠着一块皮草,道:“这也是拜你之赐!你杀死苗野露出机关,我便知道你一直跟踪着我,心想迟早有一日,一定会与你交锋,未雨绸缪,事先在腰上缠了这张皮草,而且你太仔细,剑子送出之后,立即后退,假若不是如此,只要你多加几分力量,我也得受伤!”
墨有光呆若木鸡,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果然是个厉害对手!”
“不过话说回来,刚才你伪装不够完善,我虽然蹲身替你包扎伤口,但心中已暗中提防,否则我出剑也不会这般快!”
韩胜珠道:“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报应!”
墨有光眼光一亮,问道:“我在哪个地方伪装得不完善?”
“你说不想杀我,只因不知蓝四弟的心意,又谓有兄弟之情,既然如此,你出手为何会这般狠辣,把他伤得这般重!再说,四弟若不是不想我受害,又怎会出声警吿我,而且还挥剑阻拦你?”
墨有光呆了一呆,喃喃地道:“我一向以为咱们七个之中,我最聪明,他们在佩服你,我心中极不服气,但事实……我,我好恨!”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道:“为了争这一口闲气,便使你人性全泯?这值得么?”
墨有光道:“若非如此,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乌鸦这些年来所赚之钱还少么?为何他还要干这种事?在你眼光自然也不值得——钱又不能带落棺材!”
陆无涯呆了一呆。“不错,我的确有点不明,不过这问题我从未想过!”
“因为每一个人都为着一个目的而活的!不为自己活下来,也为别人而活!”墨有光指一指远处一个荷锄归家的农夫,道:“你看他,好像他快活似神仙,无忧无虑,但说不定他只是为了他的家人而活着!假如他家人死了,可能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陆无涯与韩胜珠听后都有所感触,墨有光叹了一口气。“我并不是没有其他的目的,不过像咱们这种人还能争取得到么?连生命都无保障哩!”
陆无涯道:“这可也不一定,我不是活下来么?而且还找到了真正的朋友!”
墨有光凄凉一笑。“那只是你运气好而已,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好运气的!”
“事在人为,天下间极少有办不到的事!”
墨有光“嗤”的一声笑不出来。“陆老三,尽管你我看法不同,又没有什么感情!但现在我是服你的!有一件事我要吿诉你,乌鸦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莫以为已经脱离了他的魔掌!”
“我一定小心,而且从未大意过!”陆无涯正容地道。
墨有光道:“只怕你尚不知道,乌鸦只比咱们好了一点,其实他也只是一件工具!”
陆无涯惊诧万分地道:“此话怎说?难道乌鸦背后还有人?”
“不错!乌鸦背后还有只老鹰!鹰是鸟中之霸,蝙蝠与乌鸦都是他的臣子!”
陆无涯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老鹰是谁?”
墨有光哈哈大笑。“咱们二十多年来,尚查不出乌鸦的身份,鹰的身份又怎会轻易让人知道!而且,我怀疑乌鸦不止一只!否则,当咱们七只蝙蝠分散时,他如何可以在极短的日子内现身交代任务?”
“这一点,我早有所怀疑!”
“还有一点我要吿诉你,第四批蝙蝠一共是十二只,你虽杀了两只,尚余十只!千万小心!”
陆无涯沉吟道:“我也有几点不明,你是怎样跟踪我的?我沿途已经……”
墨有光得意地道:“因为我在两年前,无意中得到‘十里飘香’的秘方,所以无论你如何改变路线,都很难逃过我的嗅觉!”
韩胜珠忍不住问道:“十里飘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极淡的香药,但其味可以保存很久。陆老三在莫干山上时,我已悄悄在他衣服上沾上一些,然后在远处等候他……”
陆无涯叹息道:“难怪当时我一直觉得被人跟踪!”
墨有光自顾自说下去。“虽然你后来改换猎户的衣服,使我追失了,但我估计你一定是要在岳阳找苗野,所以我便一早先去等你了!不过使用‘十里飘香’散,一定要有一只灵敏如同猎犬的鼻子才有用的!”
“难怪我嗅不到!”陆无涯再问:“苗野是你杀死的?”
墨有光笑道:“其实你应该问七丫头是不是我杀的!哼!那七丫头平日冷冷冰冰,对你却热情似火……”说至此,他双眼发出一片炽热的妒火。
陆无涯冷冷地道:“以你之为人,你实在不配七妹青睐!”
墨有光大怒:“我杀她,可是乌鸦的命令!而洪老大则负责杀你!”
“他死了吧?”
“当然!完成不了任务,乌鸦会放过他么?”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说乌鸦背后还有鹰,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墨有光淡淡地道:“信不信由你!”
“那你又从何知道?”
“因为乌鸦应允我,在杀死你之后,提拔我做他的助手,也是另一只乌鸦!”
“你见过鹰没有?”
墨有光摇摇头。“以我的脾气,这些话我实在不该说,只是念在你的确有几分本领,所以才透露一点给你知道!因为我也想知道你与乌鸦的斗法,胜负谁属!你好自为之,勿令我失望!”
说罢手腕一落,霍地抽出小腹上那柄短剑,血水狂喷,墨有光立即泛起死色。“老三,我再问你一句话……你得老实吿诉我……”
陆无涯见他将死,略生怜悯之心,忙问:“什么事?”
“你得到七丫头的身体没有?”
陆无涯怒道:“我跟她清清白白,你胡说什么?”
墨有光哈哈大笑。“那我还不算……一败……涂地……哈哈,我现在就去找她……我从来都是如此,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喉头咕的一声,经已断气。
陆无涯心潮如波涛般起伏,现在七只蝙蝠,只剩下他一只了,不管如何,这六个人都曾与自己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尽管有些人平日已无好感,到头来还要杀害自己,但临到他们死亡,心头不免多了一份兔死狐悲的感觉。
天色已沉,树上的归鸟呱呱乱啼,炊烟不停,小村一片宁静,陆无涯却感到无限的寂寞与孤单。刚才他来此时,尚向往这种生活,但此刻对这种宁静却极端恐惧,恨不得钻到人群中去,即使这些人他都不认识,但听见他们的声音,都会有一份温馨、踏实的感觉!
“呱!”树上传来一声长鸣。
“乌鸦!”陆无涯抬头脱口大叫一声:“我一定要杀你!”
树上的乌鸦低头斜视着他,目光充满了嘲弄,似乎在笑他不自量力,更似乎在向他示威:“老子才不怕你!”
陆无涯身子一震,一口气登时泄了。
天空海阔,到何处找寻乌鸦?
每次想到此,他都感到一阵难言的窝囊,此刻心情激动,更加难过,忽然手臂一紧,一道暖流自外流入心田,他默默回首,正是韩胜珠。
韩胜珠眼光满是鼓励之色,轻声道:“连要杀你的人,都佩服你,你还沮丧什么?”
“你不知道的……”
韩胜珠微微一笑。“我不必知道其他,只知道你是个有血性、有理想、有上进心的青年,这便已够了!”
陆无涯双眼一阵模糊,倏地把韩胜珠举了起来,道:“姐姐你真好!”
韩胜珠笑道:“好啦好啦,快放我下来,别吓着了孩子!”
陆无涯把她放下,问道:“姐姐家内有锄头?”
韩胜珠道:“别的可以没有,这个能不备么?你等等,我去拿!”
“不,咱们一齐去,乌鸦心机奸诈狠毒,不能不提防一点!”
韩胜珠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两人联袂回小屋,取了锄头,又重返树林,掘了两个土坑,把蓝天云与墨有光草草安葬。
韩胜珠道:“涯弟,你不替你四弟立个墓碑?”
“不可!墓碑一立,此处便不安稳了!待我杀了乌鸦再回来立!”
韩胜珠暗赞他仔细,陆无涯为恐泄露秘密,也不堆上土坟,把地弄平之后,便与韩胜珠返回石屋。
时天已全黑,韩胜珠摸出刀石把油灯点亮,道:“涯弟,你休息一下,待姐姐去煮饭!”
陆无涯跟着她走进灶房,韩胜珠洗米下锅,坐在灶上烧火。“涯弟,那乌鸦是谁?”
“便是我师父!”陆无涯这才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这席话说毕,饭菜也都已煮好,孩子已经睡了,陆无涯接了过来,韩胜珠把饭菜端上桌子,两人对面而坐,慢慢吃喝起来。
韩胜珠轻叹一声:“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实在非常困难,我当初见你要杀我母子,还以为你是个喜怒无常,寡情薄义的人!料不到你感情如此丰富,只不过是为环境所迫,把一切情感收藏起来!”
陆无涯笑道:“有姐姐此话,小弟已有知遇之感!”
韩胜珠也笑道:“凭一句话便有知遇之感,这知己也太容易找了!”
“正如你所说,要了解别人如斯困难,要别人了解自己,更是困难,何况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变化,我实在怀疑天下间有没有知己这回事!”
“一定有,起码在某一个时期一定有,问题是你遇上没有。蓝天云临死时,若不把你视为知己又怎肯把我推开?他一定以为你把要对付乌鸦的那封信交给我!”
陆无涯双眼泛着水光,喃喃地道:“他使我第一次认识友情!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知己一定是极之难求,知音人也许比较易得!你我算不算是知音人?”
韩胜珠微微一呆,放下饭碗,考虑了一阵才道:“也许现在还不是,以后可能是!咱们相识不是一般,第一次是你救我,后来要杀我,当时我心中充满好奇心,很想了解你,后来我妹妹无意中救了你,接触多了一点,看出你满怀忧郁,不禁生了同情心,希望能够给你一些鼓励……这算是知音人么?”
陆无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你,都有一种温暖感,而你的为人又使人尊敬和钦佩,所以一直视你为大姐!”
韩胜珠笑道:“我也希望有你这位弟弟!嗯,别谈这种傻话了,菜快凉了!”饭后,两人又谈了一会,韩胜珠才抱儿子回房休息,陆无涯生怕乌鸦再派人来刺杀,所以一夜没睡,仗剑进去韩胜珠门外防守,幸而一夜平安。
日间陆无涯睡了一阵,起来时已是红目满窗,他跳下床开门出去,见韩胜珠在喂鸡。才放下心头大石。“珠姐,你以前不是要我做远儿的师父么?”
韩胜珠看一看怀中儿子罗光远一眼,道:“现在不必了。”
陆无涯身子一震,问道:“你怕我会教他去杀人?”
韩胜珠笑道:“我希望你是他的姨丈,难道姨丈便不能教甥儿的武功。”
陆无涯身子再一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韩胜珠惊诧地道:“难道你不想?”
“我……我配不起她……”
韩胜珠骄傲地道:“当时人人均认为拙夫不配娶我,但我仍毅然嫁给他,他虽然英年早逝,无法陪我至老,但我至今仍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人,他虽在阴间,我却觉得他仍陪伴在我左右。”
陆无涯不由怔住了,霎时间,脑海内浮上紫玉花的倩影来,魂魄都似要脱体而去,大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爱我的亡妻,她的灵魂仍陪伴在我左右!”
韩胜珠微微一怔,道:“但当时你是被迫的,而且你们才做了三天夫妻……”
“不错,开始我是被迫的,但她死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深爱着她,我当时要与她共赴阴曹,可惜……若不是为了杀乌鸦,我一定……”
韩胜珠截口道:“你若轻生,不但枉费了她一番苦心,而且也不如我。”
陆无涯如遭雷殛,喘着气道:“珠姐,你有何教示?”
“当然是再活下去,你还年轻,前途无限,岂可轻生!”韩胜珠道:“我很希望你能与舍妹结合,但绝不强迫你?”
陆无涯默不作声。
只听韩胜珠又道:“舍妹实在对你动了真情,上个月她来了,我看她起码瘦了几斤肉!”
陆无涯心头一软,柔肠百结,一颗心乱糟糟的,良久才道:“她如天上的星星,我是黑暗中的蝙蝠,跟她相差十万八千里……”
韩胜珠笑道:“枉你是男子汉,竟然比女人还婆妈,她若喜欢你,还会计较这一切么?”
陆无涯跺足道:“她怎会看上我?我负上的情债已太多,实在……”
“她怎会看上你,这一点只怕只有她才能回答,好吧,你有什么打算?一直在我这里住下去?”
“我要去杀乌鸦!”
“你在明,他在暗,到哪里找他?”
“这是我毕生最大的愿望,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不放过任何机会!”
“你莫忘记,除了乌鸦,尚有一只老鹰,这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话音甫落,忽听有人道:“姐姐,你在跟谁说话!”
韩胜珠转头含笑瞥了陆无涯一眼,道:“你进来不就知道了。”
陆无涯身子一震,想回房又觉得不大妥当,要出迎又自惭形秽,便手足无措地站着。
只听外面那女人又道:“姐姐,你欺侮我,我吿诉娘去!到底是谁在里面?”
“是你想见的人!”
门口人影一闪,送来一阵香风,陆无涯一抬头,只见面前俏生生地立着一个丽人,满脸惊喜之色,正是韩如玉!
“韩姑娘,你好……”
韩如玉倏觉自己失态,粉脸通红,垂首道:“你可好?”
“我……你请坐!”
“你,你也请坐……”
韩胜珠在外面“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闹什么玄虚,怎地忽然客气起来,三妹,你不是老来问我有没有他的消息么,现在见面了,怎不自己问他?”
韩如玉嘤咛一声,转身出去,嗔道:“大姐你胡说……”
韩胜珠道:“姐姐胡说?你敢对日发誓么?”
“你好坏!”韩如玉在后面追打韩胜珠。姐妹俩闹了一阵,才双双进来,陆无涯更窘。
韩胜珠道:“好,姐姐不说笑了,你陪涯弟坐一下,姐姐去煮饭。”
“涯弟!谁是涯弟?”韩如玉秋波在陆无涯脸上转了下,娇声发问。
陆无涯忙道:“请三姑娘原谅,上次在下报的名是假的,其实我叫陆无涯!”
韩胜珠道:“你不用难过,陆无涯这三字也没有什么意义!”言毕走入灶房。
韩如玉幽幽一叹。“难道你不相信咱姐妹,认为咱们会出卖你?”
陆无涯身子一抖,恭声道:“在下该死,无知小人不识君子之腹!”
韩如玉又是一叹。“这也难怪,你仇人又多又厉害……啊,对啦,你报了仇没有?”
陆无涯喟然道:“尚未有眉目,不过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韩如玉关心地问:“你受了伤?”
“不是,上次见面时,在下体内尚有仇人下的毒药,只剩几个月命,现在体内之毒总算解掉了。”
韩如玉舒了一口气,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一定能够报仇!”
陆无涯心头一热,诚恳地道:“多谢,在下深受贤姐妹之恩惠,不知何时才能报答。”
韩如玉又是幽幽地一叹,默然不语,陆无涯心头怦怦乱跳,偷眼瞧了她几眼,只见她花容清减,脸色苍白,眉黛隐带愁丝,心头感动,轻轻道:“姑娘清减,莫非玉体欠和?”
韩如玉强颜笑道:“没事……多谢挂怀。”
陆无涯忽觉无话可说,半晌才道:“姑娘刚才为何叹息?”
韩如玉螓首垂得更低。“小妹觉得你跟咱好像生份了!”
陆无涯更加说不出话来,韩如玉续道:“你查到仇人的身份没有,我叫爹助你一臂之力。”
陆无涯道:“不是在下看不起令尊,实在……一来我还未查到仇家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二来我想亲手报仇!”
韩如玉关心地问道:“你有把握?”
陆无涯苦笑说道:“最多只有三成把握,因为敌明我暗,而且我的武功是他教的!”
韩如玉轻“啊”一声,“这样说来,你连三成的把握也没有,这只能算是冒险,或者赌博。”
陆无涯凛然道:“不错,但我有与仇家同归于尽的决心,这可以给我无穷的智慧及勇气!”
韩如玉幽幽地道:“你太不爱惜自己了!”
陆无涯忽有如骨鲠喉,不吐不快之感。“我的妻子,我的朋友,甚至我的前程,都毁在他手中,我还爱惜自己作甚?”
韩如玉脸白如雪,娇躯无风自动。“你,你说什么……”
陆无涯涩声道:“在下去年年底成亲,只因太过仓促,来不及请贤姐妹喝喜酒!其实我跟花妹成亲,除了天地及我与她之外,无人知道!”说至后来他忽然莫明其妙地笑了起来。
韩如玉咬着唇道:“她一定长得很漂亮……温柔……叫什么名?”
“紫玉花。”陆无涯喃喃地道:“我爱她的,不是她的外号……我跟她有太多的相同点,她也是孤儿,自小便跟我一齐学艺,一齐受训……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她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会欢乐,什么时候会痛苦,什么时候会寂寞,在什么时候需要人安慰鼓励,同样……我也清楚她!”
他一口气说至此,心头略宽,越说越快。“也因此我们发生情愫的时日虽短,但却似是一对多年的情侣。她本来可以多活七天,但为了我,她顾不得等新春初一的来临,便……”双眼一阵模糊,两行清泪沿腮淌下。
韩如玉喟然道:“她真幸福……我相信大多数的人,都肯为他所钟爱的人作出牺牲。”
陆无涯身子又是一震,道:“可能是,不过这种牺牲也着实令人感动!”
“嫂夫人无疑很值得人钦佩,但也请你节哀顺变!”韩如玉长身道:“涯哥且坐一下,待小妹去灶房看看!”她态度在这瞬间忽然自然起来。
猛听韩胜珠道:“不用你来,快煮好啦!”
陆无涯与韩如玉这才知道韩胜珠一直在暗中注意他们,不由脸上都是一红,反而倒说不出话来。
俄顷,韩胜珠摆上饭菜,三人默默吃了一阵。
韩胜珠因为不知道妹子在知道陆无涯已成过亲会有什么变化,只挑些闲事谈谈,气氛有点尴尬。
陆无涯更觉沉重,要想离开,又不好意思开腔,看看这顿饭已将吃毕,忽闻韩如玉道:“涯哥,你准备如何调查你的仇人?有用得着小妹之处么?”
陆无涯心头一沉,暗想蓝天云与墨有光已死,七月初一,乌鸦绝对不会再去莫干山,那么连这唯一的线索也被捏断,要想调查他实在难比登天,除非上天眷顾,否则只能等他上门。
韩胜珠见他沉吟不语,向妹妹打了个眼色,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慢慢来,先在这里休息几天,仔细推敲一下才行动吧!”
陆无涯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韩胜珠道:“你何不吿诉三妹,大家也好一齐商量,俗语云,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也许你把乌鸦平日的举止言谈,或小习惯吿诉三妹,三妹曾见过他也不定,我娘家的人客可不少哩。”
韩如玉连声称是,陆无涯也是精神一振,把自己的经历简述了一次,韩胜珠则趁这个时候把碗快收拾起来。
“涯哥,那乌鸦说话是什么声音,年纪约莫多大?”
“他一直都故意捏腔说话,至于年纪嘛,照算应该在六十岁以上。最少也有五十五六岁。”
韩胜珠道:“这个范围可真大!”
陆无涯叹了一口气。“困难正在此处,而且他所教的武功异常之杂,几乎各门各派的都有,只专选杀人的招式教,所以也无从推敲他的门派!”
韩如玉吃惊地说道:“你的武功都是他教的,万一跟他对敌,一方是知己知彼,另一方则是知己而不知彼,这仗如何能打!”
韩胜珠道:“咱们教他武功!”
韩如玉犹疑道:“但爹爹有言……”
“我把你姐夫的刀法教他,你把姜伯伯教你的武功传授他,爹爹无权反对!”
陆无涯问道:“姜伯伯是谁?”
“他是我家的管家,年纪已很大,入我家亦已有二三十年了,叫姜子凌!”
“他武功很高?”
“当然不如爹啦,不过他学得很杂,也许对你有用处!”
韩胜珠道:“不错,多学一些总有好处,也许能令你触类旁通,自创新招,届时用新招对付乌鸦,便不怕吃亏了!”
陆无涯感激地道:“如此多谢了!”
韩胜珠道:“三妹,你先去教他!你姐夫的家传刀法有谱子,等下我会拿给他看!”
韩如玉欣然答应,道:“今日先教刀法吧!可惜这里没有刀!”
陆无涯道:“待在下去削两条树枝,权作钢刀练习吧!”






如玉被污


韩如玉教了一整个下午,陆无涯天资敏悟学得极快,一个下午已学了五六十招,喜得韩如玉赞不绝口,芳心对他更加佩服,两人直待至韩胜珠唤吃晚饭才停止。
晚饭时,韩胜珠问了一些家事,陆无涯无心听,默默冥思日间所学的刀法。
晚饭过后,韩胜珠拿了一本刀谱给他道:“这是拙夫家传的刀法,我因练的是剑法,从未看过,你学了之后再传给远儿,倒省得我多费功夫,乐得偷懒一下!”
陆无涯谢了一声,接过刀谱入房,点了盏油灯,坐在床上细看。
罗家这套刀法看来平平无奇,但陆无涯一心想杀乌鸦,因此绝不放弃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仍然如饥似渴地读着。到了后来,索性再依式练习起来。
陆无涯虽然惯于用剑,但在接受乌鸦训练时实际上十八般武器全都学习过,因此进展颇快,依式使了五六遍经已熟了。
练了之后,有点兴趣索然,便解衣上床睡觉。次日,韩如玉再教陆无涯刀法,陆无涯用心学习,是则教者更加用心,学者上手更快。
黄昏后,陆无涯独自坐在瓜棚苦思两日来所学的招式,希望能在众多的招式之中找寻共同点,合创新招,因此他一时坐着,一时又挥舞起来。
晚饭之后,他仍思索不已,韩如玉心痛地道:“涯哥,要报仇也不急在一时,千万莫累坏了身子?”
陆无涯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道:“在下身体一向很好,三姑娘放心!”
韩胜珠道:“你累了一整天,还是去洗个澡,早点上床休息吧!”
陆无涯点点头,提了一对水桶,走出屋外打水,农夫早睡,此刻四处已没人,陆无涯便在井边洗澡。赤着上身,穿着裤子,清凉的井水,一桶又一桶往他身上淋去,仿佛井水可以把他内心的烦闷冲掉!
夜风吹来,令人精神一爽,陆无涯抬头一望,星月满天,灿烂夺目。星光月辉之下,天下间似乎再无丑恶之事,陆无涯忽然瞧痴了!
与此同时,树叶丛中,忽然射出两道凌厉的目光。这两道目光充满杀机,眼神充足,似欲发光,就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在注意陷阱边缘的猎物。
猎人已经准备好一切,猎物却仍毫无所觉!
再一阵夜风吹过,风中不带肃杀之气,却送来野花的香味,陆无涯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此刻,三柄飞刀自远处成品字形飞了过来,直奔陆无涯的胸膛!
可是陆无涯不愧是第三代蝙蝠的第一把手,千钧一发之际,举起水桶一挡,“得得得!”三柄飞刀全钉在水桶上!
就在陆无涯提举水桶时,树叶丛中那对眼睛,忽然一亮,叶底下,悄没声息地飞出一蓬钢针。射向陆无涯的后背!
这一着,前后夹击,本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陆无涯举起水桶挡格飞刀后,生恐飞刀力道过大,会破桶穿过,是以同时顿足向横斜飞八尺!
刹那间,水桶砰的一声落地,而那蓬钢针也同时射空!
陆无涯吃了一惊,心知此际手中没有兵器,而且裤管黏着大腿,行动大受影响,绝非对手之敌,因此尖啸一声,转身望小屋飞去!
这下蓄势而发,仿如天马行空,只见树上跃下两个蒙面人来,一人提刀,一人提剑,向陆无涯追去。
那提刀的蒙面汉子,因为所藏之所较近,是以横飞两丈,向陆无涯拦去!
陆无涯急中生智,双手一扬,喝道:“看针!”手臂上的水珠望对方面门飞洒过去!
那汉子自己擅用暗器,闻言下意识地向后一缩,陆无涯立即自他身旁飞过!待得那汉子醒觉,一刀劈出,已落在陆无涯后背八寸之处!
陆无涯心悬韩家姐妹的安危,大声叫道:“小心有刺客!”
话音甫落一阵,便见韩家姐妹双双自屋内抢了出来。韩胜珠背着儿子,韩如玉则提着一对长剑,她见陆无涯逃得甚是狼狈,立即把长剑抛了过去。“涯哥,快接住!”
陆无涯手一抬,剑已在掌中,再回身一格,把刀挡开!陆无涯借势一飞,跃进篱笆内。
那持刀汉子略等一下,再踢开竹扉入内,后而那个持剑蒙面汉也紧跟着跃了进去。
陆无涯横剑立在韩家姐妹身前,沉声道:“你们是乌鸦派来的蝙蝠?”
那两个汉子不答,慢慢迫了过去。
陆无涯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陆某与她们只是萍水之交,请勿难为她们!”
持刀汉子道:“咱们接到的任务。只是要杀你而已,绝对不动她们一根毫毛便是!”
陆无涯微转转头,道:“你俩进屋去,小心一点!”
韩如玉道:“不,他们两个打一个,不要脸,涯哥,我来帮你!”
陆无涯道:“不用,你保护你姐姐及甥儿!”因为韩如玉武功比韩胜珠高,所以陆无涯有此言。
持刀汉子道:“姑娘若要蹚浑水的,便莫怪咱们见人便杀!”
韩如玉无奈何,只得傍着姐姐入屋,陆无涯一剑在手,信心大增,喝道:“看剑!”长剑如离弦之矢般,急促地刺向持剑汉子的胸膛,剑至半途,突然一拐,改削持刀汉子的胁下!
这一招变化极是迅猛,仿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那持刀汉子刚想抄向陆无涯的身后,料不到长剑来得如斯快速,急切间仓猝举刀一挡!
“当”的一声,刀剑相碰之后,持刀汉子身子急退,陆无涯剑随意动,剑刃划了半个弧圈,拽着一道月光,急斩持剑汉子的后肩!
持剑汉子长剑也在这时候发动攻势,“嗤”的一声,急刺陆无涯的心窝!
这一招正是攻敌之必救,陆无涯心头一沉,只得收剑偏身一让!
那汉子争得了先机,攻势更急,持刀汉子则抄至陆无涯背后夹击。
陆无涯暗暗吃惊:“这两人的武功,比上次那两个,可要高出不少!今日若不另思办法,危殆矣!”
那两只蝙蝠刀剑配合之下,威力陡增,把陆无涯的攻势完全封住!
陆无涯虽然落在下风,但败象未呈,要再支持一时三刻,尚无问题,只是他心中又暗暗担心韩家姐妹的安危,心焦之下,剑网不时发出破绽,连生危险。
激战中,持刀汉子,刀直劈过来,这一刀蕴力千钧,速度凶猛,陆无涯双脚一错,长剑戳向持剑汉子的“肩井穴”!
持剑汉子把陆无涯的长剑格开,剑刃沿着陆无涯的手臂削下去!
陆无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身子向侧一闪,让过自后劈来的那一刀,左手急挥而出,忙乱之中,使的竟是罗家的一招刀法!
这一招以刀使来便平平无奇,但以臂代刀,不知怎地,威力陡增,那持刀汉子怔了一怔,要想翻刀对付,不料已迟了半分,陆无涯振臂如刀,沉沉地切在持刀汉子的胁下!
那汉子“啊”地叫了声,又闻“勒”的一声,肋骨已断了一根!
刹那间,其钢刀亦已劈至,陆无涯急忙收臂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持剑汉子的长剑已至!
“嗤!”剑尖在陆无涯胸膛上添了一道血槽!
就在此刻,内堂传来韩如玉的叱喝声,陆无涯吃了一惊,喝道:“你们还有同伴!”
持刀汉子左手捂胁,咬牙道:“少爷只答应你,咱们两个不动她俩一根毫发,却不保证别人不动她们!”
陆无涯不再打话,长剑连攻三招,持刀汉子受伤较重,抵挡不住,向后连退,幸而持剑汉子赶到,替他接下!
陆无涯心悬韩家姐妹的安危,连攻七剑之后,立即向屋内飞去!
持刀汉子拚命挥刀阻拦,陆无涯急怒攻心,拚着受伤,长剑送入其胸膛内!与此同时,持刀汉子也砍了他一刀!
陆无涯咬牙忍痛,飞脚把他踢开!持剑汉子长剑急戳向他后背!陆无涯双足一点,身子如离弦之矢般向屋内射去!
持剑汉子顾不得同伴的死活,紧跟着陆无涯进去。
陆无涯发疯般叫道:“珠姐珠姐!玉妹!”
里面没有人应他,陆无涯更是急怒攻心,大声叫道:“乌鸦,你还有一点人性的,便不要伤及无辜!”
持剑汉子已追上他,长剑泛起一片剑网,望陆无涯罩去!
陆无涯双眼红丝满布,挥动长剑,疯狂与对方争夺攻势!只听两剑在半空相触,发出一串清脆之至的叮当声!
陆无涯伤口的鲜血不断沁着,他好像忘记了一切,心中只有杀人的冲动!
持剑汉子见他如此不顾生命,心生惊悸,气势大敛,陆无涯一口气把他迫退七步!
持剑汉子这刹那,身心全为死亡的恐惧所笼罩,倏地大声叫道:“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陆无涯喝道:“我就要杀死你!”
挣剑汉子突然把剑抛落地上,双脚一软,以膝支地,叫道:“陆师兄饶命!我才十九岁,我不想死……”话未说毕,经已哭了起来!
这个变化实在大出陆无涯之意料,一时间竟然怔住了,胸膛不断地起伏着,喘着气道:“你使什么诈?起来!”
那汉子双手掩脸,哭道:“师兄,我,我真的不想死,你放过我吧!”
陆无涯长剑仍遥指着他,冷冷地道:“我放过你又如何?乌鸦肯放过你么?”
那汉子身子猛震,半晌才道:“毒药尚有四个月才到期,只要你放过我,我还有四个月的命好活!”
陆无涯心中暗叹:“其实此刻我已受伤,他若跟我拚命,也不一定没有胜我之机!”当下叹了一口气。“你这种性格,怎能做蝙蝠?这是你第几件任务?”
“第三……前两,次都很顺利……我不想做蝙蝠,我要做人!天呀,我为何这般命苦,教我落在乌鸦的魔掌中!”
“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四个!两个杀你,两个杀你的女人,咱们只知道你有一个女人,却不知有两个!”
陆无涯冷咳一声,不想跟他解释,再问:“你叫什么名?”
“木蝙蝠穆中成……师兄,你还不去看看你的女人!”
陵无涯吸了一口气,道:“这次放过你,下次若再撞在我手中,我长剑可不留人!滚吧!”
穆中成来不及道谢,剑也不拾,连滚带爬狼狈离开。
陆无涯向内奔去,两间寝室,一间放杂物的,一间灶房,都不见有人,灶房地上却有血迹。陆无涯心头怦怦乱跳,忍不住再叫道:“珠姐!玉妹!”一掌震开窗子,飞身射了出去。
星月灿烂,大地一片光亮,附近农家似乎有人在偷窥,但当陆无涯出来时,都忙不迭躲藏起来!
陆无涯急得快要发疯,由屋后奔至屋前,忽然发觉地上有一行血迹,陆无涯心头一跳,认着血迹追了下去,那行血直伸延至一座小树林内!
陆无涯忘了顾忌,飞了进去,树丛下忽然伸出一柄长剑,直指陆无涯的背心!
这一剑虽然没有声息,但速度颇慢,是故陆无涯在之后,拧腰急闪,只受了一点轻伤!与此同时,陆无涯长剑向后一挥,只闻“当”的一响,对方那柄长剑已跌落地上!
陆无涯长剑一挥,树枝纷纷被绞断,目光一落,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血人,正是韩胜珠!
韩胜珠面向地上,一袭绿布衣裙染满血迹,未知生死。陆无涯大吃一惊,呼道:“珠姐!”
弯腰伸手在她鼻端一探,尚有一丝呼吸,神魂略定,连忙把她翻了过来,只见罗光远被她压在身下,因呼吸困难,早己晕死过去。
陆无涯无暇照顾大的,先把罗光远抱起,右掌运起内功,自他背心“灵台穴”渡过一股真气。
一忽,罗光远忽然张嘴吐出一口浓涎,接着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韩胜珠似被儿子的哭声惊醒,双眼一睁,便微弱地叫道:“我儿我儿!”
陆无涯喜道:“珠姐,你没事吧?”
韩胜珠见是陆无涯,心头大是安慰,缓缓闭起双眼,陆无涯见她身上尚有几处伤口淌血,便骈指戳在她伤口附抵的穴道上,自外表看来,她并无受什么内伤,只是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而已。
陆无涯问道:“珠姐,玉妹呢?”
韩胜珠倏地睁开双眼,急道:“快去找她,我跟她分开逃命!”
“追你的那个人呢?”
韩胜珠喘着气道:“我因为熟悉地形,那人已被我躲在暗处杀了……后来,我藏在这里,见有人追来,以为你是歹人,所以……”
陆无涯道:“别再说!”伸手扶她。
韩胜珠忙道:“我不要紧,快去救三妹!”一顿又道:“把孩子抱去!”
“你小心!”陆无涯一手提剑,一手抄起罗光远,漫无目的地向前奔着,口中不断呼叫着玉妹!
小村夜里寂静,叫声传出老远,陆无涯奔了一阵,已驰出三桥村,倏地远处飞起一群宿鸟,鸟翼发出扑簌簌的声音,陆无涯心头一动,行动立即小心起来,并且向那里飞过去。
人尚未至那里,他已听到一个悉悉索索的声音,陆无涯大喝一声,舞剑冲了过去!
忽见草丛中冲起一个蒙面汉子来,陆无涯双眼尽赤,叫道:“哪里跑!”
那人衣冠不整,亡命而奔,陆无涯手上多了一个孩子,始终落后一丈,急中生智,猛地叫道:“看镖!”
那人身子下意识地向旁一让,陆无涯见他肩头耸动,便知其意,动作比他更快,长剑“嗤”的一声刺出!
那人不敢抵挡,再一闪,但陆无涯窜前半丈,长剑再起已把他去路封住!
“今日此处便是你毕命之所,乖乖领死吧!”
那人手腕一翻,已多了一柄二尺八寸的软剑,一抖之下,如活蛇一般,剑刃反向陆无涯的手臂缠去!
“陆无涯,你凶什么?就算你杀死我,也永无宁日!乌鸦绝对不会放过你!”
陆无涯手腕一偏,剑刃把软剑弹开,再一沉,改刺其大腿,怒道:“陆无涯若死,对你们有何好处?我的下场,不就是你们明天的下场!”
“那只是你不听乌鸦的命令而已,咱们绝对不会步你之后尘!”
“哼!简直无药可救!”陆无涯与对方接战了三十多招,双方以快斗快,仍然不分胜负,不由焦虑地问道:“你把她怎样啦?”
那人嘿嘿一笑。“你是问那小妞?”
“正是,她如何啦?”
“哈哈!好一位标致的小妞!你奶奶的,比怡红院的百合姑娘还叫人喜爱!刚才她在少爷怀中婉转娇啼哩!嘻嘻,我还以为她是师嫂哩,原来陆师兄尚未得手,却让小弟僭先了,当真不好意思!”那汉子言毕邪笑不已!
陆无涯心头上如怀上一块寒冰,只觉手足冰冷,喘着气问道:“你毁了她的清白?”
“你紧张什么?小弟义务代你开封,你该多谢我!何况她还未死,不知道的,还不是认为她冰清玉洁,如一株盛开的花朵!”
陆无涯只觉脑海“嗡”的一响,手脚一慢,胸膛上已吃了对方一剑!
这一剑入肉颇深,鲜血立即如小蛇一般蜿蜒而下,痛得陆无涯呲牙露齿!
这一痛也使他脑袋倏地清醒起来,喝道:“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
那汉子见他双眼喷火,脸色青白,神态极是吓人,不由生了一股寒意,气势稍弱,陆无涯立即趁机抢夺先机。
那人忙道:“师兄,现在她也许已醒来了,你还不去看她……”
话音未落,陆无涯已刺了他一剑。“哎唷……她醒来之后,说不定一时看不开会自杀,师兄若不去救她……这……这罪孽……”
“当当当!”陆无涯充耳不闻,立心把其毙在剑下,连使三招,这三招使的竟是罗家力法,力道比剑招沉重得多,那人连架三刀,软剑剑刃扬高三尺,陆无涯手腕一沉,望其小腹戳去!
这一剑毕直刺出,毫无花巧,速度之快却难以形容!
只闻“噗”的一声,那人小腹已着了一剑,鲜血泉涌,斗志全失,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对贼眼向四周投瞥,只顾找寻退路!
罗光远也许知道陆无涯正在为其三姨报仇,竟然一声不哭,不使陆无涯分心!
陆无涯这招得手之后,信心更增,攻势更是连绵不绝,修地脑海中灵光一闪,长剑时而使出乌鸦所教的招式,时而夹杂着一两招刀法,那人更难抵挡,不一阵,又再中了两剑!
眼看已逃不脱,那人忽也拚起命来,软剑招式甚是凶悍,但陆无涯不为所动,见招化招,见式破式,再过三十七招,长剑倏地一横,使了一招罗家刀法的“抽刀断水”,横劈过去!
“噗!”剑刃砍在那汉子的腰际,几乎连肠子也流了出来,只见他身子一抖,便瘫倒落地!
这一剑,似亦用尽了陆无涯的最后一分力量,那汉子一倒,他也一跤跌坐地上,张着嘴,如鱼儿离水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直至此时,罗光远才哇地一声痛哭起来,陆无涯强振精神,猛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向来路走去。
到了那丛草堆处,果见一对粉雕玉琢的玉腿横伸出来,月光下发出晶莹的光芒,陆无涯心头一痛,恍惚听到心头的滴血声,他连打了几个寒噤,不知所措地立着。
夜风飒飒,吹不散他心头的歉意及愤怒,他伤口的血仍不断地淌着,这对他来说简直不算一回事。只恨不得一头撞石而死,可惜未曾杀死乌鸦,始终心有不甘。
也不知过了多久,草堆中忽然传来“嘤咛”地一声娇喘,接着是一声嘶心裂肺的尖叫,陆无涯痛苦地道:“玉妹,是我害苦了你!”
韩如玉叫道:“不是你,不是你!”
“但……这可是因我而起的,我实在不知怎样来补偿你的损失!”
韩如玉悲怆地道:“天下间尚有什么比清白还宝贵及重要……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补偿?”
“那……玉妹,希望你能坚强地活下来,否则我将一生难安……那禽兽我已替你杀死了!”
草丛中传来韩如玉的饮泣声,陆无涯连声长叹,他既不敢走前,又不敢退后,双眼看不到她,一颗心始终难安。
良久,他才想到一个办法,轻声道:“玉妹,你姐姐身受重伤,我此刻气力又已使尽,咱们一齐去看看她可好?”
韩如玉幽幽地道:“我本来想死,不过现在……为了不用令你终生难安,所以暂时决定活下来……”
陆无涯暗暗舒了一口气,道:“在下感激不尽!”
韩如玉又是一声长叹,半晌,草堆内才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衣裳磨擦声。又过了一阵,才见韩如玉如同行尸走肉地行了过来。
陆无涯垂下头来,无言地把罗光远递了过去。韩如玉默默接了过去。说也奇怪,罗光远伏在她胸膛上,竟然不哭了,韩如玉吸了一口气,道:“我姐姐在哪里?请带路。”
陆无涯直至此时,神魂才归体,先止了血,然后在前带路。
到了那座小林里,只见韩胜珠仍蜷伏在原处,陆无涯蹲身把她抱起,道:“此处已不可留,咱们走吧!”
韩如玉抱着罗光远无言地跟在他后面,夜风虽大,却吹不干她脸上的泪痕。
天色逐渐亮了。陆无涯走了十余里便停了下来,那里有一个小山岗,山虽不高,但林木茂盛,倒可藏人,他把韩家姐妹安置在林内,便忍住疲劳,重返三桥村。
到了村内,只见村人一片慌张,大概因为发现血迹及死人,对他们来说这可是头等的怪事,因此不时往那里探头探脑。
陆无涯悄悄潜进屋内,取了几件衣裳,银子,又把伤药及罗家刀谱带上,最后再抓了两只鸡才离开。
这一日,他们都藏在山岗内,韩胜珠受伤颇重,说不得话,韩如玉心头受创更重,自然也不欲多言,陆无涯深有歉意,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整天都没说过一句话。
当夜色低垂时,陆无涯才道:“玉妹,此处仍不安全,咱们趁黑再走吧!”
韩如玉点点头,仍抱起罗光远,跟在陆无涯之后前进。
一连几天他们都是晓停夜行,过了几天才到达九华山。九华山山高林深,倒是个理想的地点,陆无涯便决定在那里住了下来,先把韩胜珠的伤势医好再说,他挥动长剑,砍了些树枝青竹,搭了一间竹舍,勉强可以住人,又马不停蹄下山采办日用品。
这样累了三天,他才有机会停下来歇一口气,韩胜珠在她三妹和陆无涯的悉心照顾下,身子逐渐复元,但陆无涯则发现自己胸前的伤口化了脓,结不了疤。
过了几天,韩胜珠已能下地,家内的事便由她操劳,韩如玉终日以泪洗脸,任她姐姐问也不答。
如此过了一个月,不但陆无涯脸色发黄,而韩如玉更似是一朵枯萎了的花朵,陆无涯不为自己担心却暗为韩如玉神伤。
还有一件事使陆无涯担心,这几天,韩如玉茶饭不思,不时作呕,十足是怀孕的模样。
拖拖拉拉又过了十多天,陆无涯的伤口渐好,他忍不住把韩胜珠叫到外面去,把韩如玉被辱的事吿诉她。
韩胜珠这一惊非同小可,半晌才道:“原来是这种事,难怪她不说!”
陆无涯痛苦地道:“早知如此,小弟实在不该来找你,无端端连累了你们!”
韩胜珠轻轻叹道:“这种事怎能怪你?咱姐妹可不是不明理的人……唉,这件事如何解决?看三妹的样子,她好像怀了一个孽种!”
陆无涯苦笑一声。“正是如此,小弟才更加难安!姐姐无论如何也得想个办法才行!”
“我爹为人最严……看来三妹回不了家了!”
陆无涯顿足道:“如此如何是好?”
韩胜珠想了一下,道:“办法是有一个,就怕你不肯答应!”
陆无涯正容道:“只要能使玉妹快乐,任何困难小弟都肯去闯!”
韩胜珠叹了一口气,道:“傻弟弟,你还不明白?只要你肯娶她,什么问题也都解决了!”
“什么?”陆无涯不由怔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韩胜珠瞪了她一眼,问道:“我三妹至此田地,是不是因你而起的?”
陆无涯默默点头。
韩胜珠又问:“她是被人点了穴道才失去贞操的,仍算不算得是个好女子?”
陆无涯毫不思索地道:“她当然是好女子!”
“这不就行了?你还顾忌什么?”
陆无涯道:“我已成过亲,又是个人见人怕的杀手,有什么好顾忌的,就是怕配不起她!”
韩胜珠笑道:“她早就对你暗生情愫了,这个绝对不成问题!不过,你以后绝对不能轻视她!”
“这一点倒无问题,小弟一定爱护她,尽量使她快乐!”陆无涯道:“请姐姐把小弟的心意转告于她!”
“可以,不过你得亲自向她求亲!”陆无涯略一沉吟,终于点头答应。
韩胜珠立即转身入竹舍。
陆无涯思潮起伏,他一生遇过三个女子,都是在被动之下动情的,先是七妹白若冰的婉转示爱,继而是五妹紫玉花的半强迫性成亲,如今与韩如玉也是在不正常的情况结合的!
想至此,他不由嗟叹命运作弄众生,一个人的种种经历,似乎冥冥中早有安排,半点也不由得自己,由出生到现在莫不是如此!
也许别人可与命运抗衡,但他自己却认定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
命运是替他作了无数次的安排,下一次又会有什么事发生?
心念未了,只见韩胜珠带笑走了出来,道:“三妹终于点头了,涯弟,你快进去!”
陆无涯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入竹舍,只见韩如玉背对着门,坐在竹椅上,不言不动,如同石像一般。
陆无涯心头一沉,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道:“玉妹……多谢你……答应……嫁与我……”
韩如玉话声空洞地道:“你是同情我?怜悯我?还是因为自己心头难安?”
陆无涯登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鼓起勇气道:“我,我一定尽心爱护你,希望你能快乐……”
韩如玉香肩不断耸动,却听不到饮泣声,半晌才道:“我是个苦命人,命该如此,不要人同情,也不需要你怜悯……”
“玉妹,我……你要我怎样说?”
韩如玉声音出奇地平静。“去年你来我姐姐家,难道看不出我的心意?还是因为我配不上你,不放在你眼中?”
“不,是我自惭形秽,对你不敢有一丝非份之想!我,我自然知道玉妹的心意,只是自知不配,所以……”
韩如玉忽然转过头来,道:“我虽不是巾帼奇女子,但既然对你暗生情愫,难道还会计较这些?姐姐做得到的,我为何做不到?现在你怎地又觉得配了?是不是因为我已是个残花败柳?”
她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咄咄迫人,使陆无涯无言以对。
只见她幽幽一叹。“你若真的不嫌弃我的的身子已有污点,为何直至今日才开口?你知道不,我已等了你一个多月,心中暗暗决定再等你三日,你若还不要我的,我便一死了之……否则,你叫我如何见人?”
陆无涯汗如浆出,惭愧莫名,双脚一软跪在地上,痛苦地道:“是我该死,请玉妹骂我打我!我虽然没开口,但绝不是嫌你身子受污,神明可鉴!”
“男人膝下有黄金,你起来吧!”韩如玉又滚下两颗珍珠似的泪水,长身把他扶起,幽幽地一叹,道:“我知道你还记挂着你的妻子,心中根本没有我……我绝不勉强你。”
陆无涯身子一抖,道:“咱们可以从头开始,希望玉妹给我一个机会!”
韩如玉心头一软,倏地扑入陆无涯怀中痛哭起来。
这天,韩胜珠立即替他们准备婚礼起来,山居恍如隔世,一切从简,但陆无涯仍亲身提剑去打了几只野免及山鸡回来。
晚上,韩胜珠便把房让了出来。
以后,山居空闲,陆无涯精心把竹舍改建及扩大,韩胜珠在竹舍附近种了瓜菜,又着陆无涯下山买了些小鸡上山喂养打发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韩如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没有忘记丈夫的心愿,经常督促陆无涯练刀习剑。
陆无涯心无旁骛,苦练之下,忽然发觉罗家刀法,表面看来甚是平常,实际上其招式与别家有很大的不同。别家的刀法,一招是一招,一式是一式,全是独立的,唯独罗家刀法可以合起来使,威力陡增!
这个发现,使他欣喜若狂,练习更劲,先把两招合成一招,继而又发现可以三合为一,四合为一,使威力更大。三十六招刀法,若把其化成九招,其威力简直匪夷所思!
待得韩如玉产下一个女儿后,山上添了些欢乐,陆无涯又有新的发觉,罗家刀法用剑使出,另有诡异多变的效果。这个发现又使他忙了一大段日子。
山上日子十分平静,过得特别慢,饶是如此,好快已是几年,此刻韩如玉亦已替陆无涯产下一个麟儿,陆无涯又喜又是感激。
他平日对妻子言听计从,温柔体贴,韩如玉深庆自己眼光独到,芳心之中,反而暗暗感激当年在三桥村外的那一劫,若非如此,她这一生可能也得不到陆无涯。
随着日子的流逝,韩家姐妹心情都有了变化,只是碍着陆无涯,都不敢开口。
岁月无情,匆匆又是一个秋天,这晚韩如玉忽然对丈夫道:“涯哥下个月是我爹六十寿辰,我离家至今已近四年……”
陆无涯轻轻握一握妻子的玉手,体贴地道:“你想下山给你爹拜寿?”
“是的,你跟咱们的孩子也该去拜见他老人家。”韩如玉仍如新婚般,红着脸斜倚在他肩上。“先前我见你沉湎在武学中,如今已有所成,你也该去完成你的愿望了!”
陆无涯苦笑一声,道:“早几年武功不行,反而急着报仇,现在,反而有点怕了!”
韩如玉玉掌在他脸上轻轻抚摸一下,道:“乌鸦武功真的这般厉害?那么就再过几年才去找他吧!”
陆无涯道:“我自信已能对付他,但……却放心不下你们母子三人!”
韩如玉双眼,泛着水光,道:“你不要担心……阵上交锋,生死在一发间,你一担心便杀不了他!”
陆无涯双臂一紧,把她紧紧搂住,韩如玉闭着眼,把脸贴在他胸膛上。陆无涯低头在她秀发上香了一下。“我不能再失去你,怎能不担心。”
韩如玉闭起双眼,睫毛如刷子般贴在雪白的脸肤上,显得娇俏无比,陆无涯痴痴地望着她,喃喃地道:“我真幸福!”
韩如玉轻轻一笑,举手捂住丈夫的嘴巴,道:“涯哥,咱们搬到爹家住一段时期,待你报了仇之后,再回来这里,这样你便不用担心了!乌鸦虽恶但我娘家势力不比寻常,料他也不敢到那里为难咱母子!”
陆无涯不由有点心动,此话确有道理。
韩师道武功在江南数一数二加上儿女及众多的弟子,势力之庞大,不亚于一门一派,妻儿子女住在那里,的确令人放心。
他沉吟了一下才问道:“珠姐又如何安置她?咱们可不能把她放在山上!”
“我已跟她商量过了,姐姐已答应回娘家!”
陆无涯道:“她不恨你爹了么?”
“时间曾改变一切。当一个人有了孩子之后,才深切了解父母之恩惠。姐姐也很想回去见爹娘一面!”
陆无涯放下一件心事,道:“如此最好,咱们明日收拾一下,后天下山吧!”言毕低头在妻子的粉颊上轻吻一下。
韩如玉柔情似水,温顺如同羔羊,任由丈夫轻薄。



初露端倪


八月底的天气,天高云薄,游人商旅极多,一辆有篷的双套大马车自南城门驶了进去,一直驶至韩家庄外才停了下来。
韩家庄大门外的几个家丁,都在奇怪:“老爷的宾客大多是骑马而来的武林大豪,今日来的是什么稀客?”
马车帘儿一揭,露出一张壮年汉子的脸庞来,皮肤如同古铜,双眉斜飞,嘴起棱角,颇为英伟。那汉子转头入内,继而扶着一个少妇下车,手上抱着两个孩子。
接着车上又跳下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来,手上牵着一个童子。
汉子付了车资,带着女人及孩子向台阶走去。大门外的几个家丁,心头怦怦乱跳,疑在梦中。
韩胜珠轻轻一笑。“韩添寿,你认不得我了么?”
家丁们一齐大声叫了起来:“大小姐,三小姐!”
韩添寿忙道:“快进去通知老爷及夫人!”目光瞥及陆无涯。“这位是……”
韩胜珠道:“是三姑爷!”
韩如玉向丈夫投过一瞥目光,陆无涯拿出几封红包来,一人派了一包。
韩如玉道:“涯哥,叫添寿代劳派一下吧,家内人太多,逐个派很费工夫!”
韩添寿道:“姑娘跟姑爷回来,大家都欢喜,有没有红包都没所谓!”一面把他们引了进去。
韩家姐妹见到家内的一草一木,一梁一柱,都觉得格外亲切,都是眼笼水光。
此刻,韩家庄内上下均知道大小姐、三小姐及三姑爷带着小少爷回来了,心情好像在办喜事般兴奋莫名。
韩建文首先自书房冲了出来,叫道:“大姐,三妹!怎地几年来都没有你们的消息!真是该打!”
陆无涯含笑向韩建文点头,他上次来韩家庄是韩建文接引的,自然认得他,可是当日他戴着人皮面具,是故韩建文对他毫无印象。
“这位便是三妹夫吧?”
“小弟陆无涯,六哥你好!”
韩建文年纪比陆无涯还略小,仍有青年人的热情,伸手在陆无涯肩上拍了一下,道:“妹夫,你把我妹妹藏在哪里?等下爹娘问起时,你可得小心应对!”
韩胜珠问道:“爹娘现在何处?”
“大概在花厅吧!”
“你先带三妹及涯弟到处走走!”韩胜珠向韩建文打了个眼色。
韩建文不知她的含意,尚待说话,韩如玉已拉着他,道:“六哥,我几年不在家,今日乍到,已有点陌生,你带我到听竹轩走走吧!”
韩建文有点奇怪,却也不便再问,只得带他们向左首走去。
听竹轩是个水榭,四周植了不少竹子,夏日在此,清凉无比,韩师道常在此看书。那两个孩子久居深山,几曾见过这种好地方?瞪着一对黑漆的眼珠东瞧西看。
陆无涯虽曾来过,但上次只在客舍内,不敢四处走动,也不知韩家庄占地如此宽广,布置如斯精致。远处房舍鳞次栉比,墙垣环布,也不知尚有多少地方。
韩家兄弟对韩如玉这个妹妹都甚爱惜,几年不见,韩建文问个不停,韩如玉却支支吾吾,不欲尽吐。
过了一阵,一个丫环走了过来。“六少爷,老爷叫你跟三小姐和三姑爷到内厅说话!”
韩建文道:“三妹,爹娘一定都急欲见你,咱们快去吧!”
陆无涯心头有点紧张,抱着儿子跟在后面,也不知如何个走法,便来至一个花圃处,只见里面建了一座小厅,四周都是花窗,甚是别致。
韩如玉当先走了进去,跪地哭道:“爹,娘,不孝女儿回来了!”言毕饮泣不已。
韩师道有两位夫人,韩如玉的生母是二夫人苗心蕊,此际忍不住悲声道:“我苦命的女儿,快起来让娘看看!”
韩师道沉声道:“无论如何,你也该向家内报个信儿,叫你娘日夕以泪洗面!吃苦是活该!”
韩如玉心中忖道:“大姐的婚事你执意反对,搅得父女几年不见面,涯哥出身不好,我怎敢告诉你?”
只听韩师道道:“唉,为父也不欲多言,总之你以后少给我到外面跑!”
陆无涯在外面听得真切,暗道:“他爹果然势利,料是嫌我出身低微,女儿出外招摇,会失他的面子!”
“文儿跟涯儿呢?”
韩建文轻轻推一推陆无涯的后腰,轻声道:“妹夫,待会我再来找你!”
陆无涯抱着儿子走了进去,跪地道:“小婿陆无涯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韩师道道:“不必多礼,起来。”
陆无涯又谢了一声才直起身来,偷眼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目生威,一望便知是个刚正不阿的老古董。
苗心蕊见陆无涯长得英挺俊朗,心中之怨气早已消了大半,道:“涯儿,快坐下!玉儿,把外孙儿抱过来给娘瞧瞧!”
韩师道说道:“涯儿,听珠儿说,你这几年对玉儿照顾得无微不至,老朽十分高兴!”
陆无涯忙道:“此是小婿应尽之责,何况小婿出身低微,能得玉妹青睐,已是三生修来之福!”
苗心蕊道:“玉儿能嫁给你也是她的福气!将来你们都在这里住下吧!”
韩师道长身道:“你们先谈谈,老朽出去一下!”
陆无涯与韩家姐妹连忙起身相送。陆无涯有点拘束,傻乎乎地坐着,听她们母女谈话。
一忽,韩建德走了过来,道:“大妹三妹,你们躲在这里作甚,兄弟们都在偏厅等你们哩!”
韩建德是苗心蕊生的大儿子,她白了他一眼道:“大娘在此,也不叫一声!”
韩建德转身行礼道:“大娘,是大哥他们推我来请大妹及三妹的!”
韩师道的大夫人曹雪韵,雍容地一笑。“大娘会怪你么,你跟大丫头素来最谈得来,他们当然要推你过来了!”
韩胜珠朗声叫道:“三哥,小妹上次没法来参加你的婚礼,心头一直难安!”
韩建德叹了一口气,道:“愚兄尚未向你道歉,若不是为了愚兄的婚礼,大妹夫又怎会……”
韩胜珠忙道:“这事与你无关,不必再谈!大哥他们都在外面么?咱们一齐出去吧!”
韩建德伸手接了罗光远过去,韩如玉轻声问道:“爹呢?”
韩建德道:“大概去书房了吧!三妹,你不用怕,爹的气已消啦!”
众人随韩建德来到偏厅,只见里面坐了十多个汉子,最大的那个已逾四十岁,却是韩师道的大徒弟阮文龙。
阮文龙见到陆无涯脸色一变,长身道:“你便是小师妹的丈夫?嘿,小师妹貌若天仙,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陆无涯连声谦虚,却觉得此人的眼神有点熟悉,心中忖道:“我在何处见过他?”
再一想又觉得阮文龙这三个字极是陌生,分明是第一次听到,暗中诧异不已。
韩建德为他一一介绍。韩家七兄弟以道、义、德、礼、乐、文、武作排列,十个弟子只有七个在场,以阮文龙为首,最小那徒弟才廿四五岁,叫司空霖。
当下众人分头坐下,丫环送上香茗糕饼,陆无涯起初尚有点拘束,慢慢也宽怀起来,韩建道与阮文龙等人绝口不问陆无涯的往事,也不问妹妹为何会嫁给他,陆无涯估计他们已得到韩师道的指示。
这席话直谈至日从西下,丫环才来叫吃晚饭,韩如玉本来还怕会受父亲责骂,结果证明是杞人忧天,心情格外愉快,忍不住道:“可惜二姐不在,否则一家团聚那有多好!”
韩建武道:“二姐每年都带姐夫来向爹祝寿,下月便是爹的六十大寿,她一定会来!”
众人鱼贯返回内堂与韩师道夫妇吃饭,这席饭吃得比往日都愉快,韩师道更是一改常态,不时忘形大笑。
饭后已是二更,韩建文送陆无涯夫妇回房。“六哥进来坐一会儿吧!”
韩建文道:“六妹你跟妹夫累了一天,早点歇息吧,相信爹也不会让你们离开,来日方长,有话慢慢再说!妹夫明早见吧。”
陆无涯关上门后,韩如玉扑在他怀内,轻泣道:“涯哥,我好高兴!”
陆无涯怜爱地抚弄着她的秀发。“我何尝不高兴,我听你姐姐的经历,还真怕他会嫌我出身不好哩!”
“不知大姐有没有告诉他……”
话音甫落,房门忽被敲响,韩如玉问道:“谁呀?”
房外传来韩胜珠的声音:“三妹,你睡了没有?”
陆无涯忙把门打开。“珠姐请进。”
韩胜珠进房之后,便把门关上,说道:“涯弟,听爹的语气,他好像要留你下来!”
陆无涯问道:“珠姐是否已把弟之过往全部告诉他?”
韩胜珠道:“没有,我只告诉他,那次你无意中救了我,后来三妹又无意中救了你!四年前你来找我,无意中把仇家招上门……与三妹结成晋楚。”
陆无涯与韩如玉都知道她必把韩如玉被奸成孕之事说了,挺着肚子不敢回家,所以韩师道才会原谅她。
“姐姐,爹没问涯哥经历及出身?”
“这个自然免不了啦……”
陆无涯紧张地问道:“你怎样说?”
“我只告诉爹,说你自小是个孤儿,给一个坏人收养,后来你要反抗,那坏人便派人来杀你!”
陆无涯又问道:“珠姐,岳父是否有问你,那坏人叫什么名么?”
“有。我说我不清楚。”
“就只这些?”
“唔,然后爹是问我……”韩胜珠反问:“涯弟,你准备何时离开?等我爹寿辰过后才去找乌鸦?”
陆无涯沉吟了一阵,道:“不,我准备过两天便到附近走一走,但岳父寿辰前七日,一定赶回来!”
“如此也好!三妹,我回去啦,明早再见!”韩胜珠出房后顺手把门带上。
这寝室颇大,放着两张大床,陆无涯把女儿抱上床,韩如玉也抱着儿子上床。
陆无涯忽然想起阮文龙那对眼睛,忍不住问道:“玉妹,从你爹学艺的,谁的武功最高?”
“大哥跟大师兄!”
“唔,阮文龙跟你爹有多少年?”
“二十多年了,大师兄很能干,我爹很信任他,很多事都交给他去办!”
陆无涯略沉吟。“他经常出远门?”
“当然,他年纪最大嘛!”韩如玉奇怪地问:“涯哥,你怎地如此关心他?”
陆无涯喃喃地道:“我觉得不知在何处见过他般!”
“那也不奇怪!”
两人谈论至此便睡觉了。
次日一早,韩如玉便拉着陆无涯去向韩师道请安,却料不到书房内尚有一个人,便是教韩如玉刀法的韩家总管姜子凌。
姜子凌低着头道:“三小姐,您好,昨日老朽因为身子欠和没去向你请安,请你原谅!”
韩如玉笑说道:“我才不会怪你!姜伯伯,来,我替你介绍,他叫陆无涯!涯哥,这位便是我向你提及的姜总管,姜伯伯!”
“姜伯伯!”陆无涯叫了一声。
姜子凌略略抬一抬头,道:“三姑爷好!”
陆无涯心中有点奇怪。“这人好怪,怎地老是低着头?”当下道:“姜伯伯,玉妹把你的刀法传授与我,令晚辈得益非浅!”
姜子凌身子倏地一震,双眼一睁,道:“雕虫小技,不堪入三姑爷之法眼!唔,未知三姑爷艺出何门?”
这刹那,陆无涯身子猛地一震,姜子凌这道目光他实在太过熟悉了,使他如遭电殛,双耳嗡嗡乱响,一时间,姜子凌的话,他根本听不到!
韩如玉见丈夫如痴如呆,同时轻轻推他,陆无涯仍无所觉。
韩师道轻咳一声。“涯儿,姜总管在问你艺出何门?”
陆无涯轻啊一声,如梦方醒,忙敛容道:“小婿师父外号乌鸦!”眼角却飘向表子凌。
姜子凌脸色如恒,韩师道喃喃地道:“这外号好怪!嗯,他真名是什么?”
“这点连小婿也不知道!”
“这岂不奇怪?他样子长得如何?”
“小婿自懂事以来,他都是用黑袍把全身上下笼罩住,只露出一对眼睛!”
韩师道又咦了一声。“他是干什么营生的?怎地如此神秘?姜总管,你以前在江湖跑过,可曾听见这号人物?”
姜子凌弯腰道:“启禀庄主,属下从未闻过!”
陆无涯淡淡地道:“乌鸦也许没人知道,但蝙蝠便连妇孺也知了!”
韩师道与姜子凌脸色都是一变。“涯儿,乌鸦与蝙蝠有何关系?”
“蝙蝠是乌鸦精心训练的杀手!”
韩师道左掌在书桌上一拍,霍地站了起来。涩声道:“这样说来,你便是恶名昭著的蝙蝠杀手了?”
陆无涯恭声道:“小婿不想瞒骗你老人家,小婿的确是蝙蝠杀手之一!”
韩师道脸色铁青,身子簌簌乱抖,韩如玉倚在丈夫身旁道:“爹,涯哥也没骗我!他杀人是被迫的,因为乌鸦在他们身上下了一种慢性毒药,以此威胁他们!”
“古人谓舍生取义,你们听见没有?岂有此理,我女儿怎能嫁给你这种人!”
“爹……这是女儿自愿的!”
韩师道更怒,喝道:“小丫头,你给我闭嘴!”
姜子凌道:“老爷息怒,也许姑爷有不得已的苦衷……”
韩师道挥手道:“你去办你的事!”
姜子凌弯腰行了一礼,慢吞吞地走出书房。
韩师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道:“还有谁知道你是蝙蝠杀手?”
陆无涯道:“珠姐也知道,除此之外,并无人知道!”
韩师道嘘了一口气,失魂落魄地坐回椅上,语气却有了转机,“你娶了我女儿之后,尚有否去杀人?”
韩如玉代丈夫答:“一个也没有!”
韩师道脸色稍霁,长叹道:“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老夫也不管你们!不过陆无涯,有两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岳父请说,小婿洗耳恭听!”
“没人在时,岳父这两字最好别叫!老夫的两个条件你能办得到,我才真正视你为女婿!”
陆无涯心中喑道:“此人死要脸子,我跟你女儿连儿子也生了,还能不认我这个女婿么?”嘴上却道:“只要小……晚辈办得到的,莫说两件,就是二十件,晚辈也答应你!”
“你听清楚了!”韩师道冷冷地道:“第一,以后若再滥杀一个无辜,老夫即亲手毙了你!”
“这个无问题,晚辈根本不想再在江湖上打混。”
“第二,你得捉着乌鸦的头来见我,我才认你!”
韩如玉饮泣道:“爹,那乌鸦从未露过面,可不一定能找到他!”
韩师道怒道:“老夫不管!我韩师道让同道尊称一声大侠,你若连这点也办不到,也不配做我女婿!”
陆无涯咬牙点头道:“晚辈有几句话要说!”
韩师道冷哼一声。“若要求情,免开金口!”
“不是。晚辈只怕乌鸦假如平日把自己打扮成好人,晚辈若杀了他,算不算是滥杀无辜?”
“只要有证据,自然不算!”
“这样晚辈便放心了!”
韩师道说:“再有一点,老夫得再声明一下,老夫若不认你作女婿,便宁愿牺牲一个女儿,也不会让她跟着你,你可得替她争口气,除非你不爱她!”
陆无涯心头有点愤怒,韩如玉知夫莫若妻,连忙向丈夫打眼色,陆无涯轻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晚辈知道,也一定争取!”
韩师道脸色稍缓。“我不限你时间,但在你未完成之前,玉儿不能离开此屋半步,这件事老夫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放心去找乌鸦就是!好吧,你俩都给我出去吧!”
韩如玉拉着丈夫返回房内,埋怨他道:“你为何要告诉爹?”
陆无涯话至嘴边,心头忽地又一动,说道:“我也不知道刚才为甚么会这般冲动。”
韩如玉反倒不敢怨他,体贴地道:“这样也好,只要你杀了乌鸦,这世上便再无人敢看轻你了,嗯,对啦,你打算几时出门?”
陆无涯忽然间道:“玉妹,姜总管一直在你家里?”
“他在我家当总管已很久……”
陆无涯截口问:“我的意思是他,中间可曾离开过?”
“有,离开过几年,那是他一次被人打得重伤,待养好伤之后才再回来,而且他每年都有假期,通常会离开一个月,不过近来较少离家了,当然,有时候爹也会派他出去办事。”
“你去找找他,看他在哪里,我有话要问问他。”
韩如玉一怔,讶然而问:“什么事,是武学上的问题?”
“等下才告诉你!”
韩如玉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匆匆出房,过了好一阵,韩如玉才回来,道:“他出门去了,听说是爹派他出去办事!”
陆无涯急道:“快去问你爹,派他去哪里?”
“到底是什么事?”
陆无涯焦急地道:“现在还摸不准,不能告诉你!”
韩如玉只得再出去打探,这次去得更久才回来,道:“爹是派他到江北去请田大侠!”
“田集孝?他家在哪里?”
“在田家庵!”
“玉妹,你保重,愚夫现在立即去找乌鸦。”
“你已知道乌鸦是谁?”
“还未知道,九月廿三日是你爹的六十大寿,我在九月十六日前一定赶回来!”陆无涯抓起佩剑及包袱,道:“你爹娘及诸位兄弟面前,烦你替我说一声!”
韩如玉心头怦怦乱跳,忽有生离死别之感,抓住陆无涯的手道:“涯哥,你要小心!我跟孩子你不用担心,得了手之后,在路上千万莫停留!莫让我多担心。”
陆无涯心头一酸,却笑道:“原来你对我也没信心!”
韩如玉轻轻擂了他一下:“这时候,亏你还有心情说笑!”心情却因此而开解不少。
“我要走了,你多辛苦费心照顾孩子吧!”
韩如玉笑道:“你不用担心,他们若知道你杀死了乌鸦,一定会很高兴。”一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涯哥,你且等一等。”
韩如玉转身打开橱门,拿出一个首饰盒子来,自内挑出一颗比荔枝还大的珍珠,道:“你藏着,这是我十六岁时,爹送我的!”
陆无涯一怔。“我是个男人,要这个何用?”
“爹说这是救命神丸,可以化险为夷,我放在家里也用不着,你带去吧!”
陆无涯不想违妻子的心意,接了过来,塞在腰带内,两人出房后,韩如玉先到马厩,亲目替丈夫挑了一匹健马。
陆无涯出城之后,立即驰往渡头,乘舟跨江,他不知道姜子凌走哪条路,心想只要赶在他前头,先到田家庵田集孝家附近等他,不怕见不到他,是以晓行夜宿,在八月十九日便到这田家庵了,估计在姜子凌之前,是故找了家干净的客栈睡了一夜。
次日开始便不断监视田集孝几个大门,如此过了三四天,等不到姜子凌入田家,却见他自田家出来。
陆无涯精神一振,来不及回客栈取马,便跟了下去。
不料姜子凌出城之后,往东而去,拍马急驰,官道上又没有其他骑客,欲抢马无从,眼巴巴见他在自己的眼底下消失,不由十分懊丧。
他信步而行了一阵,决定到长江江畔等他,他不相信他不回芜湖城。
这样走了一天,次日经过一座树林时,忽听见里面有个轻咳声,陆无涯心头狂跳:“这咳嗽声,怎地这般熟悉?”当下走进树林,可是树林竟无一人。
陆无涯立即意识到刚才那个咳嗽的人,一定是藏了起来,是故手按剑柄,抬头四望。
嗖的一声,树上跃下一个黑衣蒙面人来,正是乌鸦的装束,陆无涯心头狂跳,但观其目光并非自己要找之人。
那人道:“老三,你的命比任何人都长,但今日也终于到了尽头!”声音跟乌鸦也有点差别。
陆无涯忍不住问道:“阁下是谁?”
“彼此心照不宣。”那人话音未落,长剑已经抽了出来,分心便给了陆无涯一剑。
陆无涯的长剑也在此刻际在手上,急速地一格,“当”的一响,双剑倏地分开,又立即争取先机。
只交了五六招,陆无涯从出手的速度上推测,已知道此人绝非授其艺的乌鸦,估计是第四批蝙蝠伪装的,他对刚才那道咳嗽声,始终念念不忘,决定速战速决,因此攻势倏快。
那人渐渐抵挡不住,幸而另一棵树后,又转出一个同样装束的人来,陆无涯斗志更盛,倏地收剑使出罗家刀法来,“噗”的一声,已把先前那人刺毙。
后来的那个大吃一惊,估计不到陆无涯的武功如此神奇高超,斗志涣散,更形不济。
正在危急中,头顶上忽然洒下一阵针雨,陆无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双脚一点,横掠丈七,那阵针雨全部落空。
料不到的是那个蒙面人却被几根钢针射中,身子扑簌簌乱抖,嘶声叫道:“乌鸦,你好狠毒!”
陆无涯刚一抬头,便见上面呼的一声,又跃下一个同样装束的蒙面人来,此人全身虽为黑布所裹,但杀气透布而出,令人呼吸难畅,陆无涯立知此人才是真正的乌鸦!
乌鸦目光落在陆无涯的脸上,冰冷地说道:“陆老三,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
陆无涯语气平静地道:“这也是拜你那些刀法所赐!”
乌鸦身子一震,冷森森地道:“你猜出我是谁,好聪明,可惜太聪明的人,往往比常人短命。”
陆无涯道:“这可未必!”
“莫忘记你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不止你一个吧,乌鸦共有几只?”
“你知道得太多了!”
“不过我相信你是乌鸦之神,其他乌鸦都是听你的命令的!”陆无涯道:“相信你现在绝对不会说真话,还是待咱们分出胜负再谈吧!”
“你真有此信心?”
“莫非你连自己刚才所说的也忘记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咱们已不见了四年多!”
乌鸦未待他把话说毕,左剑右刀,一齐刺出,这下是他蓄势而发,速度无以伦比,陆无涯长剑一分,一招两式,把对方两招全部破去。
“好本领,有出息!”乌鸦更加疯狂,这下才是他的压箱本领,刹那间,只见刀光剑影,不见人形。
陆无涯暗吃一惊:“幸亏我在山上练了四年,否则只怕现在已死了!”当下振作精神,见招化招,见式破式。小心翼翼与对方周旋起来。
陆无涯的剑法实在不足以应付,只好不时夹杂上罗家四合一的刀法,乌鸦每每以为可以得手,岂知都被对方莫名其妙的刀法所破去,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刀法?”
“这是杀鸦神刀!”
乌鸦更怒,双眼射出疯狂的目光,不顾命地进攻起来,陆无涯深呼一口气,长剑全使罗家刀法。
“叮叮当当”的一阵如珠走玉盘的兵刃碰撞声,犹在林内飘散,陆无涯倏地用了一招“野马分鬃”,把双方的刀剑尽挡了开去,说时迟,那时快,手臂暴长,再一剑,分心直刺。
这两剑一口气呵成,浑然天成,没有一点破绽。
乌鸦惊呼一声,耸肩后退。
没有人能形容这流星曳空似的一剑的速度,乌鸦反应虽不慢,但陆无涯手中长剑,仍送进他体内三寸。
长剑离体之后,洒出一阵血雨,乌鸦的力量,也随这一剑已消失,霎时间,他竟呆住了,陆无涯怪叫一声,刷刷两剑,把他左右双臂一齐斩落尘埃!
鲜血如山溪水一般往下直淌,乌鸦如石像一般伫立着,恍惚至今犹不知自己离死已不远。
陆无涯心愿得偿,心情也突然激动起来,连喘几口大气,才举剑割开乌鸦脸上的罩巾。目光一落,赫然正是韩家庄总管姜子凌!
“好狡猾的乌鸦,竟然化身姜子凌,躲在韩家!可惜你伪装虽妙,但这对眸子,你却无法改变。”
乌鸦喃喃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杀死了老夫,你该放心了吧!”
这刹那,陆无涯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乌鸦,我知道你也是受命于人,听说泥背后那人的外号叫老鹰,他是谁?”
乌鸦身子猛地一震,跌坐地上。
陆无涯厉声道:“你到底说不说?”
乌鸦道:“反正我已要死了,为何要告诉你!”
再一个问题翻上陆无涯的心田,他身子忽也颤抖起来。“他,他是不是韩……韩师道?”
“你何不去问他?不过大概……不是他……”
“为何不是他?你又为何不知道?”
“因为老鹰要我杀韩庄主,只因我为鹰立下不少功劳,而且一向保密得很好,所以他以为不欲我轻易暴露身份!”
“老鹰叫你杀死韩师道,你为何不下手?”
乌鸦喘着气道:“第一,我也是人,韩庄主武功通神,我怎不害怕?第二,韩庄主待我甚厚,我实在硬不起心肠杀死他,所以向老鹰求情,宁愿以别人的几条生命,来换韩庄主的一条命。”
“你是这种人?”陆无涯不由冷笑。
乌鸦道:“我为何不是这种人,你以为天下间,只有你一个才有情感,才有人性?乌鸦跟蝙蝠一样,都是受制于人!”
“蝙蝠一向由你训练?”
“我为老鹰工作较早,大部分由我负责,除我之外还有两只乌鸦受我指挥!”
陆无涯冷笑道:“你死到临头尚不肯说真话,连你只有三只乌鸦,对咱们七只蝙蝠的一切,又怎能了如指掌?”
“老夫也怀疑还有其他乌鸦,不过的确只有两只是受我指挥。”
陆无涯忽然想起阮文龙那对熟悉的目光,忙问:“受你指挥的乌鸦,他们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
陆无涯喝道:“你一定知道!”标前几步,来至姜子凌身前。
姜子凌子突然一震,声音微弱地道:“陆老三,念在咱们一场师徒之情,请你放我一马!”
“你要我如何放你?”
“不要把我的底细告诉你岳父,老夫不想令他伤心……一个他信任的人,竟然是一个恶名远播,穷凶极恶的人!”姜子凌这几句话说得真诚无比,“老夫知道对不起他……若有机会请通知他小心,老鹰雄心万丈,欲霸天下,他绝对不会放过韩家的……”
陆无涯身子一震,只听姜子凌续道:“韩庄主有个缺点,非常主观,又极端,只要他对你有好印象,便与你推心置腹……叫他留意那些白道上的大侠,千万小心……还有,不要告诉如玉侄女……”
陆无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道:“你跟老鹰如何联络?”
姜子凌不答,陆无涯伸手一探鼻息,原来他已气绝。
陆无涯顿足叹息:“我怎地如此糊涂,不先问他这个问题!”
就在此刻,他忽然觉得有人迫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起来,抓紧长剑,迅速转身。
只见背后立着一个面目死气沉沉,身材高大的汉子,那汉子目光森寒,如同一对出鞘的利刃,教人看了心房暴缩。
陆无涯连忙把剑抬高几寸,冷冷地道:“阁下莫非也是乌鸦?”
那人迷惘的目光一闪即逝,声音比陆无涯还冷。“你说什么老夫不明白,不过你杀人,老夫却知道!”
“那又如何?你要为他报仇?”
“想先听听你的解释,也许他有该死之处,老夫自然不会难为你!”
陆无涯淡淡地道:“他自然该死,否则我又怎会杀他?”
“老夫如何信得过你?”
陆无涯冷笑一声:“我又如何知道你是否他的同党?”
那人目光一闪,沉吟了一下,道:“老夫自信不是奸诈之徒,你刚才不止在杀人,而且还在迫供!”
“你是不是奸诈之徒,只是你一面之词……”
那人勃然大怒道:“那就用事实证明吧!”
“如何证明?”
“老夫打倒你,然后再仔细问你!”
陆无涯冷然道:“如此无须再说废话,来吧!”窜前两步,长剑直指,刺向那人的心窝。
那人身子一偏,双掌一合,往陆无涯的长剑挟去,陆无涯自然不能被他挟着,手腕一翻,以剑刃迎向对方手掌,那人也立即化挟为拍,把陆无涯的剑震开。
陆无涯见他掌力雄浑,暗暗吃了一惊,不待对方展开攻势,连忙又刺出一剑。
那人长袍飘飞,在剑中穿插,双掌不时寻隙反攻!
陆无涯眼看乌鸦所教之剑法,奈何不了对方,立即杂上罗家刀法,发出一剑!
这一剑直斩下来,气势不凡。那人又一闪,不料剑至一半,忽然横劈其脖子!
那人长啸一声,身子一蹲,举掌扫向陆无涯的下盘!与此同时,陆无涯的剑法又是一变,倏地斜劈那人的肩胛。
这一剑招式匪夷所思,来势又急,那人一惊非同小可,半途撤掌,伏地滚开!
“嗤”的一声,剑刃过处,袍角已裂开一道口子。那人猛地一喝,左掌一吐,把陆无涯的第二剑震开,上身曲起,右掌直迫陆无涯的小腹,这一掌轻捷无比,劲力内蕴,陆无涯心头一跳,斜退两步,那人立即跃了起来。
陆无涯横剑于胸前,脱口惊呼道:“天星掌!”
那人目光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淡淡地道:“算你有眼光!”
“你……你是高天扬?”
“不错,正是高某!”那人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清癯的脸孔来。“你又是谁?”
陆无涯略一沉吟,问道:“高大侠装死已数年,为何还不复生?”
高天扬脸色大变,当他被陆无涯喝破身份时,便已存心杀他灭口,此刻听了此言,更是脸罩杀机,踏前两步,语气森严地道:“你怎会知道?”
“我便是那个写信给你的人!”
高天扬脸色再一变,冷冷地道:“现在老夫更需听你的解释了,说不清楚的,便休想离开此地一步!”
“我是蝙蝠杀手!”陆无涯指着乌鸦的身体,道:“这人便是训练蝙蝠杀手的乌鸦!”
高天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你是蝙蝠杀手?”说着大步跨前。“原来迫老夫装死的,便是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禽兽!”
陆无涯忙道:“大侠请息怒,咱们上树谈谈如何?”他顺手把剑收了起来。
高天扬考虑一下,点头道。“好,但不能离开老夫太远!”
陆无涯跃上横枝,高天扬紧跟在后,在他五尺处坐定。陆无涯问道:“高大侠,我怕没有太多的时间,请问你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高天扬不暇思索地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想知道你为何要杀我?”
“我只知接受任务,也不知道为何要杀你!”
“你是听他的命令?”高天扬冷哼一声道:“我倒忘记了,你们杀人自然是为了金钱,不过是谁雇你们杀老夫的呢?”
“这只有乌鸦才知道,甚至乌鸦也有可能不知道,因为在乌鸦背后还有一只老鹰!”
“老鹰又是谁?”
“蝙蝠是杀手,他们一批一批地训练,训练之后便接受乌鸦的指挥,而乌鸦却是听命于老鹰的!至于老鹰是谁,咱们根本不知道,这外号我也是最近才听到,刚才就是在问乌鸦!”
高天扬大感兴趣。“这样说来,老鹰便是杀人集团的首领了?”
“在下认为必是如此!”
“你叫甚么名?”
“所有蝙蝠杀手都是孤儿,名字是乌鸦所赐,我叫陆无涯!”
“陆无涯,你现在居于何处?”
陆无涯心念电转,始终不敢告以实情。“在下居无定所……因为要报仇!”
“杀乌鸦及老鹰?”高天扬有点奇怪。“你为何到现在才要反抗?”
“因为咱们身上都让乌鸦下了一种慢性毒药,每半年便须服食一次解药,我在他控制之下,不能不听命。但当我知道就算我替他完成咱们之间的协议,他也不会放过咱们,所以我才改变主意,不去杀你,却用计迫你装死,再设法令其投鼠忌器,敢不给我解药!”
高天扬直至此刻脸色才稍霁,道:“老夫本想杀你,现在已改变主意!”
“多谢大侠相信!”
“这些年来你可曾找到什么线索?”
陆无涯痛苦地摇摇头道:“假如我已找到线索,此刻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你有什么打算?”
“继续调查,直到水落石出为止!”高天扬吸了一口气,道:“若用得着老夫的,你但开口无妨!”
“大侠已可复生!”
高天扬沉吟不语,陆无涯忙道:“只要大侠提着下面那三个人的首级或尸体,重出江湖,已无须再向人解释!”
高天扬心头一动,道:“好极!要调查蝙蝠杀手,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花了几年再复生,自然没有人怀疑!只是老夫对蝙蝠杀手的一切不甚了了!”
陆无涯便把自己的经历简述了一次,然后道:“大侠知道了这一切,只须随便找个借口便成,不过有一点您须注意,当江湖上的人知道你装死是为了査探蝙蝠杀手后,老鹰极可能会派人来杀你!”
高天扬目光一亮,道:“老夫正想会会他,他若出现,不也正是你之所愿?”
陆无涯目光也是一亮,脱口道:“不错!不过……不过他手下还有不少乌鸦及蝙蝠,相信他不会自己出手!”
“只要有人出现,那么对咱们的杀鹰计划都有一定的好处,起码也多了一线希望!”
陆无涯看了他一眼,道:“大侠对杀鹰真的这般热心?”
高天扬脸上露出一丝怒意,随即隐去。“你既然对老夫坦诚一切,老夫也不妨告诉你,杀死老鹰一则可以为武林除害,二则可以扬名,于公于私都有益,何乐而不为?”
陆无涯脸上露出几分知遇之色,道:“多谢大侠信任,不过晩辈还得提醒你一件事。他们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你必须小心!”
高天扬笑道:“老夫年纪虽已不小,但还不想死!”
“只怕你的警惕之心还不够!说不定你带着这三具尸体一出林,便着了他们的道儿也未定!”
高天扬身子微微一震,正容道:“陆无涯,老夫很感激你的警告,有一件事,老夫得告诉你,以前老天的坏毛病,经过这几年的生活,不知不觉已经戒掉了!”
“那就恭喜你了!”
“你我年纪虽然有差别,但说话投机,今后你也不必叫我什么高大侠,什么前辈的,就叫我高老哥吧!”
陆无涯沉吟了一阵,道:“晚……小弟却之不恭!小弟有一个愚见,不知高老哥认为如何?便是由我在这里看守这三具尸体,你去找辆有篷的马车来!”
“不错,这便可以避过他们的耳目!”高天扬立即自树上跃下,戴上人皮面具,快步出林。
陆无涯也跃了下去,把那三具尸体搬上树,再用树叶掩盖着。约莫过了两顿饭工夫,才听见一阵辘辘的马车声传来。
陆无涯连忙走出树林观看,来的果然是高无扬,他已换了一身装束,戴着一顶竹笠,扮作车夫驾车而来。马车直驶进树林来,陆无涯忙把尸体搬上去。
高天扬忽然跃下车来,揭下人皮面具,道:“陆老弟,这张人皮面具送给你,你悄悄跟在老夫车后!”
陆无涯大喜。“如此甚佳!”高天扬自车上抛下他那件长抱,要陆无涯穿上,他先驾车离开。
陆无涯披上高天扬的长袍,洒开大步跟在马车后数十丈,一路往田家庵驶去。
陆无涯心中有点奇怪:“他为何要去田家庵?”






终偿宿愿


入城时,天色已晚,陆无涯见高无扬把马车停在一家长生店前,便知道他要去买棺材。
长生店早已关门,高天扬伸手去拍门。
一忽,门打开,只见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头一个是一个长得脑满肠肥的中年汉子,背后一个也是年届中年,但却气宇不凡,眉目生威。
那胖汉一望就知是掌柜,只听他道:“什么事,老兄?”
“来三具棺材,普通的便行!”
掌柜道:“有有,请进!”回头对背后那个汉子点头。“田大侠请恕欧某不送了!”
高天扬一听见田大侠三个字,心头一跳,连忙把头低下。
那姓田的目光经已瞥及,一张嘴张得老大,满脸都是惊悸之色。
高天扬低着头,自他身边走进,姓田的忍不住问道:“阁下可是姓高?”
高天扬苦笑一声,说道:“田兄好记性!”
“你,你……”田集孝脸色青白,“你是高天扬高大侠?”
高天扬见瞒不过他,只得住脚道:“田兄没有看错人!”
田集孝大吃一惊。“你,你不是已死了好几年么?”
高天扬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请田兄进去再说如何?”
田集孝心神稍定,道:“到哪里去都行!”顺手把门关上,走了进去。
那姓欧的掌柜,神色甚是疑惑,田集孝道:“请欧掌柜叫人准备三具棺材,再请送一杯茶上来!”
欧掌柜唯唯退下,看来田集孝在田家庵一带,威望极大,高天扬道:“其实很简单,小弟只是诈死而已!”
田集孝道:“这个自然,否则人死又如何能复生?但不知高兄因何要装死?”
“便是为了找寻蝙蝠杀手!”
田集孝双眼一亮道:“找到没有?”
“找到了,两只蝙蝠、一只乌鸦,可惜现在都已经死了!”
田孝集哈哈笑道:“高兄为武林除去巨害,为何会认为杀死他们会可惜?”
“因他们还有同党!”高无扬道:“最重要的是这个杀人集团的首领老鹰!”
田孝集忍不住问道“老鹰是谁?”
“就是还未查到,是以才觉得可惜!不过,高某不会放弃调查!”
田集孝沉吟了一下,又问:“高兄这些年来,一直隐瞒身份,易容现身?”
“这个自然,今日杀了这三个人,在他们口中才知道背后尚有人,所以恢复本来的面目,吸引老鹰现身!”
田集孝道:“如此岂不危险?”
高无扬哈哈大笑。“高某装死几年有何所求?便是为了消灭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蝙蝠杀手,花了四五年才杀了这三个小脚色,若要杀老鹰,需要多少岁月?唉,就怕高某有心无力,天不假年!所以唯望引火焚身之计能够得逞,杀死老鹰此生才不虚度!”
田集孝肃然起敬,道:“高兄高风亮节,使小弟敬佩万分,若用得着小弟之处,请高兄开口,小弟万死不辞!”
高天扬目光一亮,道:“多谢田兄,高某正感力量不足,能得田兄协助,机会大增!”
田集孝精神一振,道:“此乃吾辈应为之事,高兄千万莫客气!请先到舍下,然后再仔细商量如何?”
高天扬大喜,道:“如此便打扰了!田兄,那三具尸体……”
“且先放在这里明日再来取!这家店子的欧掌柜与小弟颇有点交情。高兄请!”田集孝向欧掌柜交代了一下,便与高天扬离开。
出了长生店,高天扬向四处了望,找寻陆无涯的踪影,见陆无涯远远匿在一条小巷内,便向他挥挥手,道:“老弟,你去休息吧,今夜不陪你喝酒啦!”
田集孝讶然问道:“高兄有友同来?何不请他同到舍下一聚?”
高天扬生恐田集孝对陆无涯以前是蝙蝠杀手一事,会产生厌恶或怀疑,是故略一沉吟,便道:“此人在半路上相遇,热情得很,说今天赢了一笔钱,要请高某喝酒!”
田集孝眉头一皱,道:“周围三十里内可没赌坊,他……”
高天扬心头一跳,忙道:“他是跟他同伴赌的!后来不知怎样打将起来,高某经过,替他解了围,是以相识!”
田集孝略一沉吟,笑道:“这种血性汉子倒也值得一交!”
高天扬道:“他不是武林中人,咱们的事不能让他知道!”
“嗯!说得也是!高兄,前面便是寒舍了!”
陆无涯目他们进入田家庄之后才离开,他肚子早饿了,先找了一家馆子,饱餐一顿,然后投店,洗澡上床。
人一倒在床上,便阖不上眼。先前他虽然怀疑姜子凌便是训练自己的乌鸦,但他是岳父家的总管,尽管那对眼睛如何熟悉,但始终不敢肯定,直至事实作了证实,心头又乱了。
姜子凌潜入韩家用意何在?老鹰认为韩师道是个最难应付的对手,所以要在他身边安置一只棋子,以期时机成熟,把韩家的势力连根拔掉。
想到此,他不期然又想起阮文龙那对眼睛,不由打个冷颤,阮文龙也是乌鸦之一!因为他的眼睛,同样熟悉!
这样看来,老鹰安排在韩家的棋子便绝对不止一只了,看来韩家势力虽大,但绝对不可靠!
在老鹰的慢性毒药之下,并不是人人可以经得起死亡的考验,这一点陆无涯最清楚,因此韩家之内有人叛变或心生异志,便完全不奇怪了。
他忽觉后背一阵湿濡,假如韩家有何不测,那如玉及儿子在韩家也绝不安全。
心念至此,只觉后背汗毛直竖,忍不住跳下床来,忖道:“我该不该立即回家,高老哥那里又如何交代?”
考虑了一阵,他决定到田集孝家找高天扬,把事情交代清楚后,便立即赶回韩家庄,反正高大扬到了田家安全性一定提高不少。
田家庄离这家客栈,颇有一段路,因此陆无涯在小巷内急驰。出了巷口,空间较大,便见远处天际红光隐隐,黑烟冲天,人声也在这时候沸腾起来!
陆无涯吃了一惊,连忙飞身奔走过去,只见田家庄火光熊熊,全座屋子都烧了起来。
附近的居民惊惶失措,有几个壮汉用水桶盛水,向火里泼去,可是杯水车薪,全然无济于事。
陆无涯只呆了一呆,田家庄已在火海之中,秋天风高物燥,火势绵延甚快,他大叫一声,飞身越过人群,向屋内扑去。
可是当他走近一些时,一阵风吹来,热风扑面,令人浑身出汗。这刹那,陆无涯才猛地警觉,就算他能够进入屋内,也没机会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无涯改变去势,足尖一落,身子陡然斜飞起来,落足在附近的一座屋子上!放眼望去,全是熊熊的烈火,假如屋内还有人的话,那么必已没有机会逃生!
想至此,他不由大声叫道:“高老哥,高老哥!”
回答他的是“蓬”的一声巨响,只见屋子塌下了一半,大概是柱梁已被烧断。陆无涯第二遍尚未呼出口,便自止住。
再一阵风照面吹来,热风带着一股刺鼻的焦臭。
陆无涯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同时自然地把头别向另一旁,就在此刻,他忽见远处有一道黑烟窜过。说黑烟只是形容其快,实际上,陆无涯肯定那是一个人!
那人只一闪,便已消逝在夜幕中,陆无涯不假思索,立即振衣向黑影的去向追去。
他起步稍后,加上那人的速度又实在太快,驰过两条小巷,仍找不到他,不由有点气馁,此处离火场已颇远,秋风吹来,甚是清凉,陆无涯头脑比较清醒,一个念头迅速翻上他心头:“田家那场火好怪,怎会来得这般巧,这般快?若是不小心失火的话,怎会处处火头?莫非老鹰已知道乌鸦与那两只蝙蝠被杀,是以……”
他身子连打几个冷颤,这个假设如没错的话,那么老鹰的势力及耳目,实在太厉害了!说不定自己一直不曾摆脱过他的监视。
假如高天扬和田集孝有什么不测,那一定是拜自己所赐的了!
陆无涯越想怒火越盛,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立即找老鹰拚命!
他信步在街上漫步,敞开胸膛,让冰凉的夜风吹打着,风灯在夜风中飘舞,陆无涯目光一及,认得这是高天扬刚才寄放姜子凌尸体的那家长生店。
他心头一跳,想道:“老鹰既然已经动手,不知那三具尸体如何?对,他一定会来毁尸灭迹!”
陆无涯心念未了,身子已经大雁般飞了起来,越过围墙,直飞进里面!
双脚尚末站稳,只听里面传来一个轻微的衣袂飘飞声,陆无涯立即窜进两旁排满棺材的走廊,刺鼻的桐油味,令他精神一振,去势疾如奔马!
走廊之后是个厅堂,堂上放着三具棺材,墙上挂着一盏油灯,灯光下,只见一道黑影向内飞去!
陆无涯去势不绝,经过棺材时,转头望了一下,只见里面躺着一具无头尸体,看装束肯定是姜子凌!
“老鹰要毁尸灭迹!”陆无涯身子一抖,只稍一慢,那黑影已射出天井,飞上屋顶。
陆无涯心急之下,忍不住喝道:“往哪里跑!”两个起落,也跃上屋顶!那黑影已在五丈之外,陆无涯放足狂追。
风驰电掣,眨眼间便飞出田家庵,城外树林处处,黑影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入林内。
陆无涯眼看揭谜有望,更是毫无顾忌,紧接着飞了进去。
黑影飞上树,踏枝而去,陆无涯不肯稍稍放松,就在此刻,忽闻那人猛地叫道:“看镖!”
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陆无涯下意识地跳到另一根树枝,可是却不见有飞刀射来,他知是中计,忙再跃前,但只此一慢,黑影已飞出树林,向另一丛射去,待得陆无涯到了那里,已经找不到。
陆无涯在附近走了一转,再返回城内,田家的大火尚未熄灭,而且波及了附近的几座平房,看那火势,若是跑不出来的,连尸体也将被烧掉。
陆无涯只得返回客栈,一进房,他立即发觉有人来过,因为被褥有点凌乱。陆无涯急忙亮起火折子,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白纸,连忙抓了上来观看。
“你妻儿已在我手中,限你在韩师道六十大寿之前,取其生命,以作交换!知名不具。”
刹那间,陆无涯只觉手脚冰凉,如陷冰窖,后背冷飕飕的,寒气直冒,良久,他才打了个冷颤,忖道:“无论如何,也得先找岳父商量一下!”
想至此,陆无涯把警告信揣入怀中,抛下一块银子,抓起包袱飞身射出窗子。
出城不久,天色便逐渐亮了。陆无涯在半路买了一匹马,望芜湖城方向驰去。
他赶到长江边,已是九月十日夜,渡头已无船只,可是他心急如焚,赶着到芜湖,便沿江疾驰,终于在江边找到一艘小舟,付了十倍船资,抛下马,亮着油灯,冒险趁夜过江。
江水滔滔,夜风阵阵。小舟在惊涛骇浪之中,起伏颠簸,流水虽急,却不如陆无涯心头之焦急,他实在没法想象,假如韩如玉和儿子发生意外,他会否有勇气再活下去。
船终于泊岸了,陆无涯飞进城内,直往韩家庄方向驰去。
到韩家庄外,忽见不远之处匿着一条黑影,他心头一跳,忙伏在墙上,暗中监视。
过了一阵,小巷忽然走出一条人影来,月光刚好自云里露出来,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赫然是韩师道的最小徒弟司空霖。
陆无涯心头忽然怦怦乱跳起来,忖道:“司空霖为何鬼鬼祟祟?这个黑衣人是谁?”
心念一动,立即吸气飘前几丈,那里刚好有一堆砖块,陆无涯蹲下身来,凝神偷听。
他与司空霖及那个黑衣人,相隔二丈,但由于顺风的关系,尽管他俩已把声音压低,仍被陆无涯听到几句。
只听司空霖说道:“老鹰已把一切准备好了,但事情未曾了结前,你可不得露面……”
黑衣人道:“我想见见他老人家。”
司空霖声音有点发怒:“田……你忘了规矩么?”
黑衣人身子一动,半晌才道:“那么他老人家有没有交代要我去哪里躲避?”
“这个倒没有……”
“陆无涯快来了,明早便会到了……他一到一切便完结了,我也不用再躲避了……看来大事……”
陆无涯身子猛地一震,暗叫:“这人便是那个到长生店割掉姜子凌脑袋的黑衣人?他,他是田集孝?”
想到此,他不由呆住了。
假如此人是田集孝,那么他家失火必是他放的,而高天扬对他毫无戒备,也必已受害死亡,他是不是乌鸦之一?
老鹰呢?老鹰是谁?他住在哪里?是不是在韩家庄内?
这几个问题,一下子全翻上他心头,失魂落魄之下,下面的谈话,他已一个字也听不到,只觉得背部冷飕飕的,全身冰凉。他探一探头望出去,忽见他俩已转入小巷,连忙转身跟了过去。
到了小巷口,伸头望进去,只见司空霖带着那个黑衣人由韩家的偏门走进去。
陆无涯略一怀疑,双足微微一顿,也飞身跃入围墙内,抬眼望去,司空霖已带着那个黑衣人走进内堂。
陆无涯不知自己该不该跟着进去,只稍一犹疑,便见一队庄丁提着灯自远而来,要想出去,也已来不及了,只好匿在花树之后。
庄丁约莫有十一二个之多,他们在四处看了几眼,又往另一边走去了。陆无涯暗中舒了一口气,待他们走远才走了出来,向内堂走去。
韩家的房舍如同八卦阵般,甬道又多,陆无涯又不熟悉,走了一下,不但看不到司空霖与那个黑衣人,甚至也找不到自己的寝室!
暗廊忽然刺来两柄剑,陆无涯如豹子般跳起,叫道:“是我!”
“刷刷”两声,陆无涯双脚落地时,两柄剑已前后把他拦住,陆无涯忙又道:“我是三姑爷陆无涯!”
火光一亮,只见持剑的是两个中年汉子,目光闪着亮光,脸上都有诧异之色,远处暗中尚有几个汉子立着。
一个汉子道:“三姑爷为何来此?”
陆无涯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闻言不由一愕。“我,我走错了路!”
忽然一扇门打开,露出韩建德的脸庞来,眉头微微一皱,问道:“三妹夫是何时回来的?”
陆无涯道:“刚回来!”
韩建德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点不快。“为何回来不通知一声?”
陆无涯看一看那几个汉子一眼,道:“大哥,小弟有些话要跟你说。”
韩建德道:“商青,带他到中堂的偏厅,三妹夫且稍等一下,我换过一件衣服便出来。”
那汉子道:“请三姑爷跟小的来!”
那汉子带陆无涯到了偏厅,仍仗剑立在一旁,过了一阵,才见韩建徳走了过来。“三妹夫,有什么事,你去见过三妹没有?”
陆无涯一愣,脱口道:“如玉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么?”
韩建德神态一愣,反问一句:“你胡说什么?三妹在娘家会发生什么事?”
陆无涯本想把那封警告信拿出来给韩建德看,可是回心一想又打消念头,傻笑道:“如玉在房内?”
韩建德失笑道:“这时候不在房内,在什么地方?三妹夫,到底是什么事,令你如此失魂落魄的?”
“没有没有,也许是我想念她……嘿嘿……大哥勿见笑!”
韩建德道,“你疼爱我妹妹,我高兴还来不及,见笑你什么?夜深了,你也该休息了,商青,带三姑爷到他寝室去!”
“大哥,小弟告辞了!”
“明早见!”韩建德目送他离开,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向内走去。
陆无涯跟在商青背后,心潮起伏,有点难以置信:“假如如玉真的没事,那么那封警告信是什么含意?他只是要我离开田家庵,那封信是老鹰发的?是田集孝发的?那么老鹰到底是不是匿在韩家庄内?”
这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翻起,陆无涯吸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商兄,拙荆真的没事?”
商青的笑声有点干涩。“三姑爷对庄主这般没信心?须知‘一剑震长江’这五个字,可不是侥幸得来的!”
陆无涯只能报以苦笑,到了寝室外,商青道:“三姑爷请自己敲门,小的告退了!”
陆无涯谢了一声,便轻轻敲起门来,只听房内应道:“谁?可是大姐?”
陆无涯认得是韩如玉的声音,心头放下一块大石,便喜道:“玉妹,是我回来了!”
“涯哥,是你!”韩如玉声音透着几分惊奇,忙把门拉开,问道:“你怎地提早回来?”
陆无涯道:“一言难尽。”说罢点起油灯,只见一子一女睡得正香。“玉妹,这几天开心么?”
韩如玉苦笑道:“你问这句话,叫我怎样答你?”
陆无涯一怔道:“你爹还怪你么?”
“不是,你去找乌鸦,我不会记挂及担心么?”
陆无涯心头甜滋滋的,引颈过去,在妻子脸上香了一记,韩如玉螓首低垂,道:“涯哥,你累了,快宽衣上床睡吧,有话明早再说。”
陆无涯连日赶路,而且又是在忧心如焚的情况下,的确有点神疲体倦,见到妻儿平安没事,精神松弛下来,睡意便袭上心头,忍不住向后倒下,韩如玉替他解下鞋子,盖上被子。
陆无涯一躺下去便打起鼻鼾来,韩如玉把灯吹熄,坐在床头,黑暗中,只见她双眼闪闪发光,瞪在丈夫的脸上,一动不动。
九月十一日,陆无涯在辰时醒来,醒来时不见妻子,他心头又是一跳,忙要穿鞋下床,忽见妻子提着面盆走了进来。
“涯哥,你醒来啦?快洗脸吧!”陆无涯见她脸庞尖削,双眼隐现红丝,心头一阵疼痛,忍不住道:“玉妹你瘦了……你放心,乌鸦已经被我杀死了!”
韩如玉替他拧干毛巾,笑道:“那么咱们可以回九华山了!”
陆无涯微微一怔,说道:“这里不好么?”
“这里很好,但终不是咱们的家!九华山不好么?那么咱们搬到别处去!我,我说一句话,你莫生气……”
陆无涯见她眼圈微红,心头发软,道:“玉妹,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快说,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
“真的?”韩如玉目光不敢与陆无涯相触。
陆无涯心头诧异更盛,忍不住道:“玉妹,你心中有什么事,赶快告诉我。”
“涯哥,我不想你再在江湖上混,假如你有什么损伤的话,我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陆无涯柔肠百结,但是一想起老鹰的手段来,他心肠又硬了起来。“现在还不行……”
韩如玉幽幽地道:“你已报了仇,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的?”
“我只杀死了一只乌鸦!现在才知道,原来乌鸦有好几只,而乌鸦之上,尚有一只老鹰!这一切全是老鹰的主意。所以我若不杀死老鹰,这仇便不算报却!”
韩如玉娇躯一抖,喃喃地道:“你杀不了他的……他在暗你在明……”
“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杀他绝不单只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不想其他的孤儿像我这样,长期生活在痛苦之中!所以不管我的成功机会有多大,我自身的危险有多重,我都要尽本身之力试一试!”
这几句话说得词正义严,大义凛然,韩如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无言地垂下螓首。
陆无涯把手放在她肩上,轻声道:“玉妹,我知道你担心,不过假如我现在便归隐,我相信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快乐……假如我有了什么不测,请你多辛苦一点,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届时若尚有蝙蝠杀手、有乌鸦、有老鹰,请你教导他俩完成我未了之志!”
韩如玉咬着牙,泪水如小河般淌了下来,犹疑了一下,才用力地点点头。
陆无涯轻轻香了她一下,道:“现在我已掌握得一点线索……你知道乌鸦是谁么?”
韩如玉截口道:“我只能答应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忍辱偷生,把孩子养大……什么乌鸦、蝙蝠、老鹰的事,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涯哥,你知道我的心情么?”
陆无涯点点头,韩如玉没有高兴之色,闪出陆无涯的怀抱,道:“你要在这里吃早点,还是出去跟大哥他们一齐吃?”
陆无涯略一沉吟,道:“在这里跟你一齐吃!嗯,你爹在哪里?”
“爹病了……”
“哦?什么时候病的?患什么病?”
“前几天只是内伤旧患发作而已,过几天料他无事!”韩如玉说罢便出去了。
陆无涯胡乱盥洗了一下,心头乱糟糟的,默默坐在床上。连日来发生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使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很想找个人倾谈,偏生韩如玉又不喜听,韩建德对他态度冰冷,韩师道又生了病,而他对阮文龙及司空霖又心生疑惑,是以颇为纳闷。
幸而吃过早点,韩师道却叫韩建德来找陆无涯了。
“爹叫你去一下,他有几件事情要问你!”
韩如玉紧张地站了起来,道:“小妹陪涯哥去!”
韩建德目中带着几丝哀伤,说道:“爹说只要见他一人,也许等下他也会来找你!”
韩如玉忽然把手伸过去,轻轻在陆无涯手腕上捏了一下,陆无涯忙安慰她:“我跟爹说了话便来陪你!”
韩如玉有点伤感地道:“孩子醒了,你不看看他?”
韩建德哈哈笑道:“三妹你干什么?三妹夫不过去一下而已,倒好像要出远门一般!”
陆无涯也轻笑起来,跟着韩建德出去。韩家内堂建筑物颇多,韩师道所住之所,另有一道矮墙隔住,月洞门外有人守住,见到韩建德与陆无涯来到,都哈腰行礼,同时把门推开。
门后便是一座精致的花园,花丛假山隐见人影,陆无涯忖道:“韩家庄到底有多少个人?”嘴上却问道:“岳父大人身子好一点没有?”
韩建德头也不回地道:“这话你可直接问他!”说着,推开一扇厢房的房门,走了进去。
陆无涯见房内只有一张书桌,几张椅子,陈设简单,却不见有人,心头暗暗诧异。
只见韩建德伸手在书桌上推了几下,书桌倏地滑开,露出一道石级,通往地窖。
“岳父在下面?”
只听韩师道的声音自下面传来:“可是涯儿?下来吧,老夫有话问你!德儿,寿筵的事,你去准备一下!还有,姜总管怎地还未回来,找人去田家庵查一查!”
陆无涯脱口说道:“姜总管不会回来了!”
“哦?”韩家父子两人齐声惊呼。
韩建德问道:“三妹夫,这是什么原因?”
韩师道说道:“没有你的事,涯儿下来!”
陆无涯应了一声,连忙走下石级,刚到下面,上面的出口已经阖上,可是地窖内仍然有灯,陆无涯走前几步,便见到韩师道躺在一张睡床上,床前放着一张高背椅子,韩师道指一指椅子,陆无涯先向他行了一礼才坐下。
“你不辞而别,又悄悄回来,可是已经杀死了乌鸦?”
陆无涯点点头,正在考虑该如何开口,只听韩师道又问:“首级呢?”
“给人偷掉了!”
韩师道哈哈一笑。“连首级也有人偷,你莫把老夫当作是三岁孩童!”
“真的!小婿……晚辈怀疑偷首级的?很可能是田集孝!”陆无涯见他脸色不大好看,连忙改口自称晩辈。
韩师道身子猛地一震,说道:“是不是你亲眼见到的?没证据的事,你可勿乱说!”
“证据虽没有,但晚辈认得他的声音!而且,而且他昨夜……”
“他昨夜怎样?”
“他昨夜已潜入本庄!”
韩师道拳头在床上一擂,喝道:“简直胡说!田集孝与老夫交情不浅,他要来找老夫,还用潜进来么?”
“真的!晚辈亲眼所见,是司空十弟接引他入庄的!”
韩师道目光一变,半晌才问道:“你还看到什么?”
“乌鸦是……晚辈说了请大人勿气坏身子……”
韩师道冷哼一声:“老夫身子还硬朗得很,你但说不妨!”
陆无涯吸了一口气,道:“乌鸦便是姜总管!”
韩师道听后几乎跳了起来:“你杀死他?可知他是老夫很信任的人?”
陆无涯道:“大人息怒,他亲口承认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唉,又有谁能想得到?”
韩师道冷笑一声:“老夫的确想不到,我女儿竟会看上你!”
陆无涯一楞,脱口问道:“大人,你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你是疯子!”
陆无涯不由微怒,抗声道:“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还说接到命令要杀你。”
韩师道脸现怪异之色。“他要杀我?他不怕受良心责备?”
陆无涯叹息道:“其实要杀你的是老鹰,乌鸦与蝙蝠一样,也只是老鹰工具而已!”
韩师道改变一下姿势,淡淡地道:“老鹰又是谁?”
“他是蝙蝠组织的真正首领……”
“我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姜子凌没有说……他说连他也不知道。”
韩师道冷笑道:“你越说越玄了,你相信他不知道么?假如他真的是乌鸦!”
陆无涯正色道:“这倒有可能!在这之前,晚辈等都不知道乌鸦的真实身份,那老鹰是首脑,行动料必更加神秘!而且,乌鸦也不止一只……”
韩师道脸上笑意更浓:“那么还有几只?”
“这个晚辈便不知道了……姜子凌也没透露过!”
“他有说出谁么?”
“没有,不过晚辈怀疑阮大哥是其中之一,司空十弟也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阮文龙?哼,你又找到他的什么破绽?”
陆无涯道:“乌鸦每次出现时,全身都为黑布所包裹着,只露出一对眼睛,所以晚辈对他的眼神印象最深刻,我可以肯定,阮文龙是在晚辈眼前出现过的一只乌鸦!”
韩师道又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陆无涯自怀中掏出那封警告信来,道:“请大人过目,就是因为接到这封警告信,所以晚辈才连夜赶回来,幸而只是一场虚惊!”
韩师道看后把信交回给陆无涯,道:“老夫已快六十岁,不再气盛,也不想与你计较,你立即给我滚吧,今后不许再让韩家的人见到你!”
陆无涯先是一怔,继而怒火大盛。“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已很明白!只你一个人滚,如玉不能跟着你!”
“不行!我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我,而且咱们已有了孩子,你何忍心把咱拆散!”
韩师道闭起双眼,道:“你若要一意孤行,便连孩子也留下来,因为我不想我有一个女儿做寡妇!”
“我……”
“除非你发下毒誓,今日出了韩家便带着如玉远走他方,最好到海外仙岛或大漠西域,不再踏入中原一步。”
“为什么?”
“理由我已经说了,老夫既不想女儿做寡妇,也不想她嫁给一个疯子而给我丢脸!”
“但如玉绝不以为我是……就算是,她也不会计较!”
“但老夫计较!”韩师道咆哮起来:“你无端端杀死跟随老夫多年的朋友,老夫不杀你,你还想得陇望蜀?”
“我自信没有杀错人!”
“可有旁人作证?”
“高天扬!”陆无涯气又馁了。“可惜他极可能已经死了!”
“老夫的条件你答应了没有?”
陆无涯喘着气,一面记着仇恨,一面又舍不得抛妻弃子,情仇交织,难以抉择,耳际忽然隐隐听到一个呼叫声:“涯哥,我舍不得你,快答应爹!”
这是韩如玉的声音,陆无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张口欲答应她,忽又听韩师道喝道:“德儿,你为何让她进来!”
陆无涯心头一跳,如同在头上响了个焦雷,心中不断地叫着:“这是什么原因?这是什么原因?三哥为何尚在上面?”
只听韩如玉哭叫道:“爹,女儿求你放过他!”
陆无涯豹子般跳了起来,脸色青白,冷汗黄豆般大小的簌簌流下,指着韩师道,语不成句地道:“原来,原来你便是……便是……”
韩师道十分镇静,伸手在枕头上一拉,只闻“格格”一阵机括声响,他自被内抽出一柄剑来,淡淡地道:“你不愧是众多蝙蝠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我便是老鹰,不过,若非玉丫头,你又哪里会知道!”
陆无涯呆住了,半晌才呻吟的道:“你为何要这般做?”
韩师道冷笑一声:“你问我为何要靠杀人赚钱?”
“不错,以你今日的地位,还怕不够钱花?”
“哼!你懂个什么?钱有什么用?追逐金钱者,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你们所杀的人,全是我的主意,无人出钱给老夫!老夫也没有亏待你们,我出钱,你们出力,绝对公道!”
陆无涯好像没有听见这些话,大声叫道:“你不止有钱,还有声誉地位。”
“虚名而已,地位也是摸不着的!”韩师道神情忽然激动起来,“我要的是权力,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我要的是整座武林。”
“杀人便可以得到整座武林?”
“把所有稍有威胁的人都踢掉,老夫便是天上北斗,谁不仰仗老夫的鼻息?”
“江山代代有人材出,只怕未必。”
韩师道哈哈大笑,道:“老夫还有几年命,只要临死之前,能够风光一下,便心满意足了。”
陆无涯叹息道:“其实我应该一早便想到你,你若不是老鹰,姜子凌哪有可能成为乌鸦?”
韩师道冷冷地道:“知道又如何,你以为你能阻挡老夫,任何人都不能。”
陆无涯神色忽然镇定了下来。“上天是最公道的,你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可惜如玉做了你无辜的替死羔羊。”
韩师道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派了蝙蝠去追杀陆无涯和他的女人,只道那女人是陆无涯的姘头,却料不到是自己的女儿,而且他虽是蝙蝠组织的主脑,但对于蝙蝠的事却不太清楚,一切都交由姜子凌打理,有大事时,姜子凌才会请示他。
但陆无涯与韩如玉,韩胜珠回来后,自韩胜珠口中,他才知道这件事,那时韩师道心头如遭火烧。
他最钟爱的便是韩如玉,却想不到这灾难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本想立即杀死陆无涯,只因有了这份愧疚,所以不在家内下手,却故意要姜子凌去诱杀陆无涯,这样韩如玉在毫不知情底下,便不会太过痛苦,也不会使她心目中的严父形象破碎。
偏生姜子凌竟然被陆无涯与高天扬杀死,他料不到陆无涯有力杀死姜子凌,只道事故出在高天扬身上。
又凑巧高天扬把自己送到另一只乌鸦的刀下,田集孝自然不会放过他,只是事后,他若再在江湖上出现,便要引人思疑,是故才赶回来请示老鹰。
韩师道本来要女儿劝陆无涯离开中原,韩如玉自然不肯答应,最后韩师道把事情摊开,韩如玉哭了半天,终于屈服,她不忍见丈夫与父亲决斗,任何一人有损伤,她都难以忍受。
韩师道亦料不到陆无涯来得这般快,只得诈病阻延时间等女儿劝告陆无涯,另一方面又叫韩建德带他去偏厅,自己再到女儿寝室警告她一番。
二十多年来的计划,韩师道自然不肯毁于一旦,不过,韩如玉被奸之事,又似是一条毒蛇般,不时咬噬着他的心扉,当下他听见陆无涯这般说,脸色铁青,额角沁汗,半晌才无力地道:“老夫会给她补偿,待老夫大功告成,要替她物色一个比你好十倍的丈夫,实在轻而易举。”
“放屁!”陆无涯怒道:“你把如玉看成甚么人?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
“哼!女人谁不想嫁个有钱有势,英俊潇洒的男子?”韩师道把剑向陆无涯斜指一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陆无涯痛苦地呻吟了一下。“你是我岳父,但令我半生痛苦……我妻子,爱人,朋友,同伴,全死在你手下。但你偏偏又是如玉的父亲,我,我……还能说些什么?”
“你不想问问有关蝙蝠等等的事?”
“老鹰是你,我心中的疑团便一一自动解开了,而且,我也不想再知道任何事了。”
韩师道目光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你很聪明,一个人连命都已不保,多了解一些事情,徒然痛苦。”
陆无涯猛吸一口气。“不过我有两个条件求你……”
韩师道有点奇怪,他实在料不到陆无涯的脾气,也会求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事,且说来听听。”
“请你善待如玉及那两个孩子,无论如何,他们跟你都有一点关系。”
韩师道不由怒道:“她是我女儿,何须你关心?”
陆无涯叫道:“但她是我的妻子。”
韩师道不答又问:“第二条件呢?”
“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
韩师道“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自信能打败老夫?”
“我不敢奢望,不过你若自信能赢得了我,给我一柄剑又有何妨?难道‘一剑震长江’之名是浪得虚名的?”
“也好,老夫已久疏阵仗,今日便陪你玩几招。”韩师道摘下墙上的一柄长剑,把它抛与陆无涯。
陆无涯接过剑来,一按剑簧,把剑抽出,倒抱剑柄,道了一声请,剑尖立即遥指韩师道。
韩师道毫不为所动,道:“老夫之见是请你先出手,否则机会难再!”
陆无涯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见韩师道闲闲散散地站在他八尺之外,全身上下似被一重无形的杀气所笼罩,那杀气越来越盛,连八尺外的陆无涯都感其威力,呼吸登时一紧。
两人如石像一般挺立着,陆无涯实在没有把握一剑取得先机,贸贸然发动攻势,又恐反为敌所制,这刹那,十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平生所学的招式也全都想过,仍没有一招把握较大的。
就在此刻,上面通气孔又传来韩如玉的叫声:“爹,请你放过涯哥。”
韩师道道:“还不制住她!”
话音一落,陆无涯的长剑已如离弦之箭刺去,韩师道虽然因说话略为分神,但仍来得及举剑格开。
陆无涯一剑过后,第二剑又再攻出,他一口气攻了七招,都为韩师道轻轻松松接下,陆无涯立即把剑法一变,以剑代刀,施展出更多刀法来。
一连三招不但招式诡异,而且杀伤力极大,这一着大出韩师道的意料,忍不住咦了一声,应付时有点狼狈。
陆无涯三招之后又再三招,只闻“嗤”的一声,韩师道的肩头已着了一剑,幸而他闪避得快,只添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陆无涯一剑得手,长啸一声,第七招跟着攻出,可是韩师道比他更快,长剑第一次反击。他因一时大意,吃了小亏,心头大怒,这一剑力蕴千钧,陆无涯的剑吃他剑风一吹,竟然偏开两寸,那一招去势也是一慢!
说时迟,那时快,韩师道的剑尖已临陆无涯的胸膛!
陆无涯万般无奈,只得向后急退,韩师道不愧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攻势如同长江水般一招紧接一招,绵延不绝。
陆无涯连格五剑之后,刚稍站稳阵脚,忽又见韩师道左掌自剑底穿了过来,印向自己的胸膛,他自知内功与对方相差太远,是故只得拧腰闪避。
不料,韩师道上身一俯,手臂暴长,倏地化掌为抓,向陆无涯腰际抓去。
这一招不但诡异绝伦,而且快逾闪电,陆无涯闪避不及,被其抓个正着,只觉小腹一阵灼热,心头一乱,右臂长剑倏地刺出。与此同时,韩师道突然大叫一声,叫声倏起,既尖且急,充满惊怒悔恨,把陆无涯吓了一跳。
刹那间,韩师道松下手掌,右手长剑一划,挡开陆无涯的剑!
“当”的一声,陆无涯吃不住他此剑之力,手臂连剑扬高半尺,韩师道手臂一翻,白光过处,陆无涯的右手已应声落地。
这几招兔起鹘落,一气呵成,两人由上风至下风,又由下风转为上风,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刹那间,陆无涯的所有动作都突然一慢,韩师道上身向前一扑,剑尖已刺入陆无涯的胸膛。
“砰砰”两声,两人同时滚落地上,陆无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奇怪的是韩师道也喘起息来。
陆无涯甚是奇怪,忍不住转头向他望去,只见他满脸都是青黑之气,双眼圆睁,神情极为恐怖,他心头甚是奇怪。
“德儿,快把南道出口打开,把七星针解药拿来!”韩师道声音似发自喉管。
陆无涯这才发觉韩师道的右掌心白光闪亮,钉着三根小针。这三根小针自何而来,陆无涯全不知道,他想用左手握剑刺杀韩师道,亦已无能为力。
只听上面又传来韩建德的叫声:“爹,出口机关让你锁住。”
韩师道大叫一声,自地上爬了起来,艰辛地走向牙床,可是他每跨出一步,脸上的青黑之气,便重了一分,只走了三步,他便长叹一声,跌坐地上,咬牙道:“如玉那贱人把那颗珍珠送给你?”
陆无涯目光一落,才发现上次韩如玉给他那粒大珍珠已碎裂,地上有一团碎片,刹那间,一切他都已明白,韩师道把毒针藏在那假珍珠之内,却不把内情说破。
他原意甚佳,要女儿把珍珠带在身上,万一遇到强敌不能抵抗时,一般人见到那般晶莹巨大的珍珠,都忍不住会把它抓下来,瞧个清楚,只要稍一用力,薄壳碎裂,毒针便会刺进掌心。
那七星针是用七种天下至毒的毒药炼成,另有解药,也须立即服食,而且不能移动身体,否则毒气攻心更快!
陆无涯想通了这关键,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只笑了几声,便呛咳起来。
韩师道喘着气道:“你得意甚么?难道你还能活?”
“我心愿已了,死活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你这一生都全不由人,毫无快乐可言,就这样死去,难道不觉得遗憾?”
陆无涯身子一震,喃喃地道:“难道这便是常人口中的所说的命运?”
韩师道神色一呆,也喃喃地道:“老夫向来以为事在人为,天下间没有办不到的事,怎料得到头来,只是一场梦……老夫年轻时,曾遇一位相士,他谓老夫活不到六十岁,果然,果然……难道天命真的不可违?”
“天命不可违,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切都是天命!”
“自作孽不可活?哈哈……”笑声未了,韩师道嘴角已沁出黑血,喘着气道:“你如何坚强,如何挣扎,到头来也逃不掉上天替你的安排……”语音一落,双眼已经阖上。
陆无涯浑身浴血,气力迅速消失,双眼也缓缓闭起,耳朵忽然听见通气孔不断传来韩家兄弟的呼叫声:“爹,快把机关打开。”
忽又闻一个凄厉的声音:“爹若有什么不测,也是他自己讨来的,招来的,我看你们以后还做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头一个受害的是三妹,如今爹又……”
陆无涯认得这是韩胜珠的声音,她话未说完,韩建德已截口道:“大妹别发牢骚啦,现在要紧的是把入口弄开。”
韩建文声音已变,“爹若有什么不测,咱们,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韩建德沉声道:“就此退出江湖。”
韩家兄弟姐妹都没人反对,陆无涯心头一片平静,双眼再度睁开,看了周围最后一眼,嘴角浮上一丝微笑,心中暗道:“这里便是一座现成的大墓,好好,韩师道害苦了女儿,又通过女儿的手,用自己的毒针杀死自己,上天到底是公平的……老鹰与蝙蝠死在一处,哈哈……我这一生虽然充满痛苦,但先是得到五妹,再是玉妹,终也得到幸福……
“几年来,我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死有余辜,如今大仇得报,还有何遗憾的,何况九泉之下,还有五妹为伴……”
这刹那,陆无涯心头一片平静,脑海内又浮上紫玉花的睑庞,猛觉一阵甜蜜,忽然一个念头翻上他心头。
“我到底爱五妹多一点?还是爱玉妹多一点?”
可惜他还未找到答案时,已经停止了呼吸……
地窖密室的入口终于设法打开,韩师道已死,他的六十寿筵亦自然取消。
韩建德征得母亲的同意,立即召开蝙蝠组织的所有成员到家内商量解散的事项,所有的人都同意,于是韩建德立即准备一切。
初冬的深夜,寒风呼呼,韩家庄突然起了一场大火,没有人知道这一场火是如何起,只知道大火过后,甚么也没剩下来,从此之后,也没人知道韩家的人在哪里,江湖自然亦没有蝙蝠杀手。
韩家起火那夜,一辆马车自芜湖城悄悄驰了出去,车厢密封,驾车的只知道里面坐着两个女人,三个孩子,那两个女人脸庞十分相似,而忧郁悲伤的眼神,则更是相同。
马车直驰至九华山下停了下来,那两个女人带着孩子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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