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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柳残阳《荡魔志》又名《金色面具》、《金面侠》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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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看到网络版的《荡魔志》错误太多,排版混乱,而且缺少很多内容,如果只是简单的补漏,肯定有疏漏的地方,所以不如重校一遍,当然,我手头的活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校对完。

  内容简介

  龙尊吾的爱妻被“双双人狼”当着他的面侮辱致死,家中也被洗劫一空,重伤后的他万念俱灰,但求一死。幸遇大神叟屠百色和金罗汉冷卧云而得救,并收为二人的徒弟。五年后,学成的龙尊吾便出山寻仇。
  路上,他从铁矛帮手中救出唐洁,又与大伏堡的朋三省和醉壶公不打不成交。几人联手打败了找碴的二十一霸及铁矛帮的凶顽。龙尊吾从匪徒手中救出栗伯贵,这位神医将许多宝贵药物诚心相赠。在朋三省拜弟樊盛府上,撞见了“双双人狼”中的两人,龙尊吾擒住了其中的毛贵山,将其凌迟。
  赤玉庄大举进犯樊盛府,被杀退后又以五百之众反扑,龙尊吾单刀拦截于山道,杀得敌人非死即伤。
  重伤在身的龙尊吾被刁蛮的徐美娟掳入银城当囚犯关押。龙尊吾劫持城主独女徐美娟当人质,徐美娟却向龙尊吾倾诉衷肠,龙尊吾答应了她的求爱。两人返回大明城,时值樊家帮新败,于是龙尊吾率众反攻,大获全胜,赤玉庄投降。在格杀中,龙尊吾凌迟了“双双人狼”之首应彪。
  龙尊吾又单骑去望天台,擒住双双人狼的另一名成员万老九,将其处死。
  龙尊吾和朋三省帮着紫衣派打入了魔眸教,遇见了隐身其中的另一人狼褚长春,一刀了断。
  还有仇人已联合起来,设好了陷阱,正在茫茫雪地的野店中等龙尊吾去上钩……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铸长恨 烧天火

  天空碧澄如洗,几抹云彩淡淡的飘浮,阳光红毒毒的似洒下一盆火,数株垂柳之下掩遮着楹舍三间,一条清溪流水,竹篱围绕着楹舍,四周是片片被一簇簇树林切断了的旷野,夏日午后的大地,翳闷而沉寂,带着三分懒散的味道。
  在没有什么突兀的征候发生前,四匹灰白色的高大骏马忽然出现在这座屋舍的右侧方,他们刚刚奔出一片疏林,马上骑士似是颇为意外的发现了这户人家,于是,掉头直驰了过来
  十六只铁蹄踏过荒野草丛,同样也踏过菜圃苗地,撞断了垂落的的枝桠,也同样扯倒了豆棚瓜架,就是那么汹汹然,大剌刺的奔近了!
  领先一骑是个大块头,皮肤黑得泛油,大鼻子三角眼,衬上满脸的横肉一把络腮胡子,十足的凶神恶煞之像,他狞笑着向他身后那面色青白,用一条带着花点绸巾束发的同伴略一招呼,二人已同时用力勒马,在两匹马“唏聿聿”的嘶叫中,另外两个人也接踵而到!
  这两个人一位穿着黑色短衫,灯笼裤,满头的黄发披拂肩上,两腮无肉下颔尖削,一双深陷眼眶中的瞳仁却是闪耀如电,他顺手抹了把汗用指头弹了出去,马尾后那押脚的是个秃子,也跟着学上他的样儿,咧开一张生满了参差黄牙的嘴巴重重吐了口唾沫。
  大块头长长吐了口气,声音里像砸碎了一面破锣:“嗨,想不到这鸟地方还有户人家,跑了这大半天,喉咙里都干得冒火了,黄毛儿,咱们下马找杯水解解喝吧?”
  生着一头黄发的大汉阴沉的朝面前这家人家打量了半晌,冷冰的道:“别留下痕迹让那些乌龟孙子又追了上来!”
  用花点绸巾包头的那人“呸”的吐掉了咬在嘴里的巾角,沙着嗓子道:“去他妈的,吃喝完了通通封住这家人的嘴不就结了?哪来这么多罗嗦?”
  秃子一摸头顶的濯濯童山,哼了声道:“说得对,反正咱们哪一个身上也背了一身债,他娘的人命债金银债恩怨债都有,注定了成不得正果,再他娘的怎么行善也要打进十八层地狱,就像老九说的,吃喝完了封这家人的嘴!”
  如两把扫帚似的眉毛一皱,大块头偏腿下马,那一双毛腿踏在地下像敲着闷锤,大块头伸手就“哗啦”、“哗啦”用力摇撼竹篱的简陋门扉,他力大无穷,那竹门几经得如此重力?不消三两下已让他带着竹棒子一起扯倒!
  大约是摇动门扉的声音扰了屋内的人,一个清脆而柔美的语声那么荡人心旌的传来:“是谁呀?就来开门了……”
  大块头一听到这声音猛的一愣,就似吞下一大碗冰水似的熨贴,他眯上眼,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舐了舐,像一双贪馋的狗熊一样死死盯着屋门的竹帘不动。
  束着头巾的汉子半张开嘴,色迷迷的低喃:“唔,是个娘们……”
  门内的竹帘被轻轻捞起,一个俏生生的,穿着月白短衫的身影婀娜行出,但是,当她目光甫一接触到眼前这四张贪婪而凶恶的面孔,不由似电殛一样突地愣住了,睁着一双惊惧的大眼,唇角痉挛着讲不出一句话来!
  大块头死瞪着那张娇美而甜蜜的面庞,“咕”的一声吞下一口唾沫,几乎要流下涎水似的窒着声音道:“小娘子,不用麻烦你,门,我已自己开了。”
  这位美丽的少妇恐惧的退后一步,双手捂着胸口,讷讷的道:“你……你们是谁?你……你们要什么?”
  大块头用手一抹嘴巴,粗野的大笑道:“要的么,嗨嗨,就是你!”
  说着,他一脚踢开了地下的竹门,大步逼向这少妇而去,后面的三个人也下了马,黄发大汉掏出一块湿臭的汗巾擦着脸,邪声邪气的道:“老黑,每次拈花都是你拔头筹,他妈的可别一遭吃净了,你他妈吃面,咱们哥儿总也得喝喝汤!”
  大块头回首做了个鬼脸,又转回去道:“我的大妹子,可听见了?我这几个伙计也见着眼馋哩,嗨嗨,大约你也渴得久了,大妹子,就让咱们哥几个给你上劲吧……”
  少妇一张面庞已吓得惨白,她惊慌的往后退着,忽然尖声高叫:“龙哥——龙——哥——啊。”
  大块头微微一怔,随即狞笑道:“喝,敢情你床上早有了人啦?怪不得他妈的三句话不说就朝后缩,咱倒要看看你那汉子是块什么料!”
  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自后一直响了过来,像一阵风,一个身材适中,神采洒逸的青年已掀帘奔出,口里叫着:“什么事?青青,什么事?”
  叫青青的少妇哭号着扑向那青年人怀中,惊恐得混身直抖,只能用手朝竹篱内外的这几个凶客指着。
  大块头三角眼一吊,邪恶的打量着那年青人,嗯,那年青人虽是穿着一袭青色布衣,双手上也染着泥土,却是目若晨星,唇红齿白,再衬着那如玉般的挺拔鼻梁,周身散发着那股潇洒脱尘的味儿,够俊,够美。
  年青人用手臂环护着怀中的少妇,低低地道:“他们欺侮你了,青青?”
  少妇啜泣着微微点头,身子还在不住抖索,年青人愤怒的抬起头来,却又奇异的在刹那间转为平静,他缓缓的道:“各位朋友,这是在下的妻子,看模样各位也是在江湖上闯的好汉,各位有什么需求尽管给在下提,又何苦欺凌一个妇道人家?”
  大块头像是有些意外的“噫”了一声,嘿嘿笑道:“小伙子,听你口气,你也在道上混过?”
  年青人镇定的道:“谈不上混,只是跟着几位前辈跑过几天。”
  三角眼一翻,大块头道:“你的名号?”
  年青人退了一步,道:“在下龙尊吾。”
  “龙尊吾?”
  大块头嘴里念了一遍,“呸”了一声:“老子道上舐血二十余年,闯遍大江南北,也没听说过这个鸟名字,他妈你这排场却是不小,挺像个大人物似的!”
  他身后三人随爆出一片哄笑,黄发大汉踏上两步,阴阳怪气的道:“小子,咱们哥儿几个看上了你的老婆,所以么,想与你打个商量,请你暂且让贤,事情一完,咱们即刻上道,以后也可交个朋友。”
  叫青青的少妇蓦的尖叫一声,哭泣着道:“尊吾——”
  这年青人——龙尊吾的面孔肌肉猛的一抽搐,他咬着牙道:“各位要知道江湖上有义气,武林中有规律,各位如此行为就不怕干犯众怒,被千万人声讨么?”
  大块头狂暴的大笑道:“鸟的个义气,屁的规律,小杂碎,你休要把这几句陈腔滥调扣到老子们头上,嗨嗨,你他妈伸着狗头打听打听,‘双双人狼’可是理过这一套的?”
  “双双人狼?”龙尊吾神色凛然的又退一步,语声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惶恐:“你们是双双人狼?”
  大块头嘴巴一扁,得意的道:“老子就是双双人狼的头儿,哦,应彪应大爷!”
  一层绝望的阴影迅速浮上龙尊吾的面容,他的内心在可怕的绞扭着,他明白他已遇上了什么人,这四个恶客,想不到竟就是江湖上提起来连三岁孩童也不敢啼哭的凶人“双双人狼”!他们禀性暴戾狐僻,凶残如兽,毫无人性之外更连一点伦常观念也无,十足的是四个豺狼,贪婪而冷酷的豺狼,但是,天啊,偏偏这四个人又都有着一身歹毒狠厉的武功!
  黄发大汉吐了口唾沫,咧唇一笑:“咱褚常春大约你小子也听闻过吧?”
  秃子怪叫一声,吼道:“老黑,现在不是他妈摆道号的时候,要办事就快点办,干耗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双双人狼的老大应彪移过了一下他庞大的身躯,狰狞的笑道:“小子,你就委屈一下吧,老子们包管,伺候得你老婆舒服,来啊,大妹子,别瘟在你那小白脸身上……”
  黄发的褚常春嘿嘿笑道:“老黑,你可得快点,秃子和老九早急了,小心着人家娇嫩嫩的皮肉儿……”
  应彪色迷迷的盯着青青,一步步靠了上去,边哧哧笑道:“好一双白藕样的粉臂儿,你看,那小脸多嫩,嗨嗨,可挤得出水来……”
  缓缓地,龙尊吾向后退去,他的心腔在急剧跳动,面色铁青,一种深沉得血淋淋的悲哀笼罩着他,他知道完了,除非发生奇迹,但是,天啊,哪有这么恰巧的奇迹发生呢?
  蓦地,他一横心,大吼一声:“站住!”
  仰天一阵狂笑,应彪喘着用手指向对方:“站住?小子,你大约油蒙了心弄迷糊了——”
  当那个“了”字还在他舌尖上翻滚,他那一只多毛的大手已仿佛恶魔之掌般那么凌厉的劈向龙尊吾颈项!
  矫健的跃起,龙尊吾将自己的妻子往后一推,低促的道:“快跑!”
  “跑?”应彪粗暴的吼着,也没有看见他如何动作,已“霍”的截住了青青的去路,一腿闪电般踢向龙尊吾,双手已猛然折向青青胸前!
  青青尖厉的惊叫糅合在龙尊吾愤怒至极的狂吼里,他猛的一把又将妻子拉回,身形一偏,双撑一弹倏扬,迅速砍向对方两肩!
  应彪“嗨嗨”的狞笑着,魁梧的身躯宛如与空气融在一起,神鬼莫测的旋飘到龙尊吾身后,手臂的长影一晃,龙尊吾已闷哼一声往前抢出几步!
  站在一边的秃子嘻笑一声,抖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龙尊吾急一摔头没有避开,“啪”的一声脆响里满口鲜血喷溅,他始才踉跄着打了个转子,黄发禇常春已恶毒的双腿倏飞,将他蹴得骨碌碌滚倒地下!
  青青悲骇的哭叫着扑了过来,应彪身形一旋,猛的拦腰将也抱起,口涎直流的大笑道:“别叫,宝贝,呵呵,先与亲哥哥我亲热亲热……”
  滚倒地下的龙尊吾奋身跃跳,目眦欲裂的冲了过去,发束花巾的汉子哼了哼,自斜刺里电般截上,左右一晃,双肘短捣,“吭”的一声,龙尊吾又是满口热血的翻仰出去!
  青青在应彪的双臂里拼命挣扎蹬踢,她哭叫着,哀号着,秃子觥觥牙,懒懒的道:“哭什么?小娘子,待会儿你一舒服只怕笑还来不及呢。”
  吐出满嘴的血丝,龙尊吾用力摇摇脑袋,他觉得眼前金星四射,一片云雾,混身骨节都似欲散裂,但是,妻子的哭叫声却宛如一把尖刀插进他的心房,咬咬牙,他又挺跃而起,像一头疯虎般再度冲向应彪!
  发束花巾的汉子怒骂一声,旋风似的卷来,左臂横贯而出,下面双腿也一弯突飞,口里大骂着:“你他妈是想早点死?”
  龙尊吾但觉劲风袭体,又快又猛,他明白恁自己这几乎荒废已久的粗浅功夫是决然躲闪不过去的,于是,他一横心也左右双掌齐出,同时用力将口中蓄满的血水喷吐出去!
  发束花巾的汉子料不到对方伤创之下还会有这一手!他怒骂一声猛然闪过,龙尊吾固然又被踢得连连翻滚摔出,但是,他吐出的血水,也有一小半搂头盖脸的喷到这汉子面孔及衣襟上!
  秃子在一旁微愣之下蓦的狂笑起来:“老九,你他妈这叫阴沟里翻大船,八十老娘倒绷在孩儿手上了……”
  青白的瘦脸上沾着斑斑血点,叫老九的汉子用衣袖一擦脸,猛地似一头野兽般扑去,口里狂怒的嚎着:“你这小杂种,绿毛乌龟,老子不活剥了你就算是你养的!”
  龙尊吾方才重重的跌在地下,他不但身上伤痕累累,胸腹之内更血气翻涌,似欲裂体散骨,四肢抽搐着,他神色惨白但却如此深沉的瞪视着冲来的敌人,那叫老九的汉子凶恶的扑了上来,一见对方那双孕满了火焰般仇恨的眸子不由陡的一怔,是的,那双眼睛里的仇恨光芒是如此炽烈,如此深沉,如此刻骨,但却竟似包藏在一片冰冷的晶幕里,恨得浩荡,可是,又这般冷静!
  他愣了片刻,猛的大骂着冲到:“你瞪,你瞪,老子先剜你这双狗眼!”
  龙尊吾抖索着蓦地双腿撑向对方小腹,在双腿甫出的刹那,他两手暗中抓着的两把沙土也兜头洒向对方面上!
  发束花巾的汉了怪叫一声,右手闪电般倏然伸缩,抓折住了龙尊吾的双脚,他不管自己的身上头上洒满了沙土,大吼着将龙尊吾抡起,“呼呼”的凌空旋着圈子。
  在应彪怀里的青青声竭力哑的哭号着,踢腾着,她尽力将自己的身体撑离应彪散发着汗酸臭的胸膛,用她尖长的指甲拼命掐对方的皮肉……
  应彪微眯上眼,泰山笃定的紧抱着怀中的美人,一边口里过瘾的嘘着:“唔,大妹子,嗯,好,好,再用力一点,嗨嗨……唔,好来劲,唔……”
  黄发的褚常春大大吞了口唾液,道:“老黑,你就快点吧,别再穷过瘾了,还有三个人等着哩。”
  应彪尚未答话,那边叫老九的汉子已暴吼一声,将手中抡舞着的龙尊吾脱手飞出,龙尊吾的身躯便似离弦之矢般飞撞过竹篱,一头跌进篱前的青溪里!
  秃子一摸头顶,淫邪的笑道:“好了,这一下够他受的,等完了事再捞他起来宰掉!”
  这时,在应彪怀里的青青忽然停止了挣扎,她痴痴的瞪着碎散的竹篱,瞪着尚伸两条腿在溪边的丈夫,神色凄迷的自言自语:“龙哥……他死了吗?”
  应彪狼嗥似的大笑道:“大约也活不长他舅子的了,亲妹儿,你心疼了?”
  像死一样沉寂了半晌,青青突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凄惨得断人肝肠般尖叫一声:“龙哥啊——”
  随着这声惨叫,她已全身一软晕死过去,应彪就势将她整个抱住,三不管的先香了个嘴,一壁舐着沾在厚唇上的,还带着温热的鲜血,一边哧哧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哥儿们,老子就先上马了。”
  秃子贼兮兮的一笑,道:“好,这样正免得麻烦,只是不会施展功夫了。”
  应彪狂暴的大笑,粗野而急迫的将青青平放在地下,在一片“嗤”“嗤”的裂帛声中,三把两把已将青青的月白色绸衫撕了个粉碎,露出里面亦是月白色的亵衣来!
  睁大了一双色眼,应彪双目宛如有一片熊熊的火,他痴愣愣的死盯着青青那莹洁滑嫩的肌肤,猛然扑上去紧紧抱着,一面像头狗似的不住在那羊脂白玉般的身上吻着,吸嗅着……
  黄发褚常春“咕”的吞了唾液,两只眼直勾勾的盯着不动,额角青筋暴起,在不停的跳动,一双眼球上充满了血。
  应彪气咻咻的又将青青身上仅有的亵衣与贴身肚兜撕掉,形态丑恶得像一只野兽般开始了他血淋淋的罪恶……
  叫老九的汉子贪婪的盯着,顾不得抹去满头满脸的灰土血迹,唇角在不住的抽搐,秃子在旁边几乎已鼓出了瞳仁,他大张着嘴巴,口涎顺着嘴边淌下,黏达达的一直流到他的衣襟上。
  阳光还是那么炙烈,天空仍然这般澄朗,然而,瞬息前的安详与宁静已被这瞬息后的悲惨与丑恶所代替,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啊,这是朗朗乾坤之内啊,老天,这种猪狗不如的行为岂能在这里发生么?
  褚常春翕动着嘴巴,喃喃地道:“老黑,你要快,别让我们等疯了心……”
  老九与秃子已在不觉中往前移近了好几步,他们面孔上都被一层恶心的色欲红光所浮满,两个人的四只手汗水淋漓,在不停的往衫裤上抹。
  一只懒洋洋的不知名的小鸟扑翼飞起,在这充满罪孽的院落上空打了个转,又那么愚昧的飞出篱外,飞过清溪,当这只鸟飞过清溪的上空,唔,我们的视线已经看到一双沉滞的脚艰辛的移近。
  不错,他是从溪水里爬起来的龙尊吾!
  披散着头发,乌紫而肿涨的面孔,发梢子滴着血,身上的布衣碎裂不堪,他捂着胸口,一步步的,似一具行尸般走了进来。
  眼前这一幕龌龊、卑鄙、丑恶、无耻、残酷而惨绝人寰的景象映入他的眸子,于是,他混身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乌紫浮肿的面容完全扭曲得不成为一张人类所应有的脸孔,眼珠子死沉沉的瞪着前面,四肢在强烈的抖索,像发了寒热一样摇晃,牙齿,整个咬进了下唇之内!
  现在,院落中这几个凶人正上演,或观赏着这幕丑剧,心里正在急切的盼望着能尽快改易彼此间目前的角色,他们的神智全已浸融在色欲里,全已含括入那天打雷殛的罪恶中了。
  喉头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嗥唬,龙尊吾的眼角已睁裂,眼珠全血红,他伸出双臂,十指如钩,困难的,却一步一步逼了上来。
  静静的,静静的……
  叫老九的汉子似有所觉,他一拂带着花点的头巾,不经意的回首一瞥,却将龙尊吾的形像整个人印入瞳孔,他似是见了凶魂厉鬼般猛的怔慑住了,龙尊吾闪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像哭了一样的尖笑着扑向了他!
  黄发褚常春霍的回视,大吃一惊的叫:“老九闪开了!”
  这一声大喝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老九仿佛自一个梦魇中惊醒,他机伶伶一哆嗦,“唰”的往外旋出——
  就在他身躯旋出一半之际,龙尊吾的双手已搭在肩上,对方这旋身之力带得他猛的一个踉跄,于是,他厉鬼哭笑般的尖笑一声,就势往里一扑,死命一口咬上了对方的咽喉!
  叫老九的汉子觉得喉头一痛,心里已知道怎么回事,他惊慌的骇叫道:“快来,黄毛头,这小子疯了……
  叫喊声中,他双掌齐出,“嘭”、“嘭”两声击在龙尊吾的胸腹之上,龙尊吾却拼力抱住他,牙齿深深啮下,热呼呼的鲜血流入他的口中,又搀合着他自己肚腹里涌上的鲜血一起顺着两边嘴角溢流!
  褚常春吊着眉毛阴笑,缓步行上:“唔,这小子倒是命长,折腾了这一阵子竟还留着口气,好极,他是要亲眼看看这场无遮大会。”
  说着,他走近来一把抓住龙尊吾的头发往后扯抑,但是,因为龙尊吾深深咬着老九的咽喉,顺接着连老九也一起扯过来,那老九痛苦而恐惧的大叫:“痛死我了,黄毛头,我操你老娘,你不会用别的法子……”
  褚常春哧哧笑着,毫不焦急的自怀中摸出一柄锋利的小银刀,闪电般扎入龙尊吾的肩胛,在肩胛上的血还未及标出的刹那,他左手五指已用力一夹龙尊吾后颈,往后猛力带出!
  在褚常春用力夹捏龙尊吾后颈的时候,他已不由自主的松开了牙关,双臂也因两肩的巨痛而瘫软下来,褚常春将他猛力一带的瞬息,右手的小银刀已那么准确的在他脖子上划过,溅起了一溜鲜血!
  那叫老九的汉子大大喘了几口气,用手一摸颈项,满手沾了殷红的血迹,他面容扭曲着疯狂的冲上前去,一把扯起龙尊吾,猛力掌掴他的面颊,边沙着嗓子大叫:“我操你老娘,你个乌龟孙,活王八,千刀杀,万刀刮的杂种,你你你,你岂敢暗算你家万大爷……”
  忽然,他们身后传来应彪那带着满足后的疲乏与喑哑的语声:“好了好了,先把他捆上再说。”
  褚常春似是被人踢了一脚似的猛然回头,他一眼看见应彪正衣履不整的邪笑着站在那里,不禁怪叫道:“咦?你他妈已经完事了?”
  在掴打着龙尊吾的万老九也不由停下了手,慌忙将视线移了过去,那边,秃子的背部正朝着这里,他不由怒火中烧的吼道:“秃子,你他奶奶还有个长幼之序没有?老黑完了事就轮到我,你他妈算老几?竟然拔了老子的签?”
  秃子丑恶的伏着身体,唔唔的道:“你他妈别嚷……唔……两个多月不尝荤腥,谁叫你们还在拖宕?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应彪咧嘴一笑,道:“算了算了,早晚都有份,争个什么鸟?来,先把这小子绑起来,让他也跟着见识见识!”
  褚常春嘴里嘀咕着到马匹上拿来绳子,又顺手抽起一根竹桩深深插向地下,熟练而迅速的将半昏迷中的龙尊吾捆了个结实。
  万老九一肚子火气,霍然返身,拔出腰间的匕首来就疯狂般一刀又一刀的划切向龙尊吾的胸膛,破裂的衣衫随着热血洒落,一条条的血口子翻卷得似一张张贪婪的嘴巴,情景凄怖!
  这一阵刻骨绞心的痛楚,却使龙尊吾虚迷的神智情醒了过来,他的眼眶肿涨乌紫,已无法睁开,但是,自一缝的眼帘里,他已身心俱辞的,更清楚的看见了前面的景况,那令人毛发悚然,惨绝了的景况!
  他看见地下散碎的月白色衣裳,看见了那隐隐披洒的长发,也看见了他妻子那只浑圆细腻的,却寂然不动的大腿!
  缓缓地,秃子吁了口气爬了起来,他还在系着裤带,万老九已怪叫着冲了过去,应彪摸着下颔的胡子,嗨嗨笑道:“真他妈见不得女人,一个个全像在拼命似的,嘿嘿嘿。”
  那种节奏,那种亘古以来最为单调却一直为人联想的羞丑节奏,那兽类的喘息与狞笑,那不似出自人口的呻吟与叹息,这一切,多下流,多耻辱,多罪恶啊,而龙尊吾在看着,在听着,在注视着,他绝望的眼睁睁瞪着这些畜生在凌辱他的爱妻,在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他的心扉,在他的身上烙下仇恨的烙痕,在片片扯掉他做一个“人”的最低尊严。
  他的身心已经完完全全的麻木了,这些羞辱与仇恨,已超过了他的感觉与意识所能承担的最大极限,他已无法负荷,他觉得已真正成了一具行尸!
  没有风,天空的云仍是那么淡渺渺的,宛如千万年来它们便是如此毫无感触,毫无善恶性的俯视着大地,它们是如此遥远,如此漠不相干,公理呢?人伦呢?节义呢?苍天啊,你都没有看见?
  现在,万老九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褚常春狠狠吐了口唾味急急走了上去,口里边骂道:“搞来搞去老子却喝了个碗底,你们他妈个个都是吊死鬼卖肉——死不要脸!”
  万老九嘘了口气,懒懒的道:“有你的吃的已经不错了,你就委屈点吧,我他妈还不是让秃子占了便宜……”
  窸窣的解衣声又起来,应彪转过身去瞧着龙尊吾,半晌,忽地高声怪笑起来!
  “咿哈,这小子还真在看呢,我说小舅子,好看吧?不是老子们,只怕这美妙风光你一辈子也瞧不着呢。”
  龙尊吾肿涨乌紫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像是泥塑的,木雕的,他身上的血与水一滴滴坠淌下来,但他却没有一丁点动静,甚至像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感觉,没有生命!
  秃子口里咬着一根青草,散漫的道:“这小子死了没有?唔,只可惜他那老婆是个半死的,要不然会更带劲呢。”
  应彪哼了哼,道:“老子看他不死也差不远了,等下赏他一刀便是。”
  舐舐嘴唇秃子回头叫道:“喂,黄毛头,你他妈就快一点成不?别赖在婆娘身上不下来了,这会子已就耽搁得够长久了……”
  那边,褚常春闷着头没有答腔,时间缓缓地过去,终于,他也虚乏乏的爬了起来,应彪沙着声音叫道:“老九,你和秃子进屋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都带走,马上的水囊也灌满水,顺便搜搜有银子也收下。”
  秃子与万老九有气无力的摘下四匹坐骑的皮水囊进屋去了,屋里随即响起一片物品碰撞倒地及翻箱砸柜的声音,好一阵,两个人走了出来,大包小包提得满满的不说,背上一人还肩了几只黄鸡。
  应彪眨眨眼,道:“齐了?”
  秃子嘻嘻一笑,道:“马马虎虎。”
  四个人的目光又朝周遭打量一下,再余韵未消的向仰卧地下那个被糟蹋了的身体看了看,褚常春舐舐嘴巴,喃喃地道:“真过瘾,就是时间太急促了,来不及好好享受……”
  其他三人响起一片淫邪的哄笑,于是,应彪的目光转向了木然不动,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龙尊吾!
  “小哥子,谢啰,现在,送你上道吧。”
  龙尊吾的目光,自肿涨如核桃般的眼帘中直视着应彪,他的脸孔上布满血迹,浮肿青紫得宛如是一个手艺低劣的雕塑工匠随意做出来的一张蜡面具,胸前淋漓的鲜血已成为凝乌色,点点滴滴的附在翻卷的条条刀口,点点滴滴的洒在泥土的浮层,看起来是那么刺目,那么恶心。
  应彪忽然觉得有些寒栗,他从颈窝也仿佛凉飕飕的,对方目光里的那种神韵,谁也可以感觉出来是带着多么深沉的仇恨,那出自心灵深处的,刻骨缕心的,化做飞灰也不可磨灭的仇恨!
  褚常春奇怪的叫道:“老黑,还不动手?已经没有什么戏唱了。”
  双手染了多少血腥,身上背了多少人命,心已是黑透的了,脑子里全充斥满了狠残,在每一次干了事情的前后,从来连想一想都未曾有,为什么此刻却会兴起瑟缩畏惧的感觉呢?心里虚怯怯的,应彪用力摇摇头,鼓着狠道:“妈的,你小子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看人,老子要剥你的皮!”
  嘻嘻一笑,秃子拍了拍手道:“好极了,只要从中间的头皮划过一刀,翻扯两边,用力一剥下来了,哈哈,那血红肉嫩的身体相当好看,血淋淋的像刚刚蘸了酱汁的烤猪……”
  万老九不耐烦的哼了一声,道:“那就快点吧,别忘了咱们现在并不十分安全,那些乌龟孙随时可以追来,秃子,你他妈别光站着,就是你动手好了。”
  秃子贼兮兮的点点头,“霍”的从腰带上拔出一柄闪亮的匕首,在手指头上试了试,口里“啧”、“啧”有声的道:“唔,够快,包管一刀下去就能活剥下一张人皮……”
  应彪一双三角眼突的瞪起,吼道:“别再耍他妈的俏皮了,咱们马上就要走——”
  他的语声尚留下一个尾头,已蓦地在他大张着的嘴巴里凝结,万老九正要问什么,也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然跳开:“不好,那些乌龟孙已追到了,咱们快走!”
  低促的叫喊着,他的花点头巾一扬,已抢先向他的马匹奔去,褚常春也有些失措的搔搔黄发,犹豫的道:“老黑,不要剥皮了,一刀宰掉去球!”
  这时,一片隐隐如骤雷般的蹄声已旋风般卷了近来,移'动的速度是如此惊人,以致应彪也失却了活剥人皮的兴趣,他急急走去,匆忙的丢下一句话:“秃子,不用麻烦了,干脆点做掉——”
  早已上了马的万老九向蹄声来处张望着,忽地仓皇叫道:“林子外已露马头了,老黑,扯活啊!”
  口里叫嚷着,他已一夹马腹,泼剌刺狂奔而出,应彪慌忙中目光一瞥,天爷,百丈外的树林边缘已现出了数十条骑影,正以极快的来速包抄过来,他一按马鞍飞身而上,紧跟着追去,头也不回的大叫:“快走,再晚来不及了……”
  “了”字还在空气中飘荡,应彪与他的坐骑已驰出二十多丈外,剩下的两匹马开始不安的踢蹄嘶叫起来,褚常春拉了秃子一把,掠身扑出,一拉马缰,马儿狂奔出去,他身躯尚吊在鞍旁,一偏一斜已翻了上去,秃子怒骂了一声,跑出两步,又猛的半旋身将手中匕首飞掷向捆在竹桩上的龙尊吾,龙尊吾咬紧牙关,奋力往上侧挣去,“嗤”的一声,那柄锋利的匕首已颤巍巍的插在他右肩与胸膛的中间!
  追来的数十乘骑影距离已不足五十丈了,秃子连回头查看一下也来不及,口里嘀咕着:“便宜你这小子!”人已飞身上马,拼命似的急急奔去。
  数十乘铁骑之上,全是些形态剽悍的精壮汉子,为首一人是个四旬左右,神色冷峻的中年人,他右手一挥,停也不停的率着骑队继续猛追上去,在他的右手一挥之下,三名骑士偏马冲进竹篱。眼前的惨象映入他们的瞳仁,也不禁使这些饱经风霜忧患的铁打汉子神色惨黯,他们摇摇头,其中一个沉郁的道:“这四头畜生又做下一桩伤天害理之事!”
  另一个闭闭眨红的眼睛,叹口气:“先奸后杀,好狠,这对夫妻也未免死得太惨。”先前说话的那人留下一声感喟,与两个同伴圈马而回,狂劲的马蹄声一路响逝,蹄声里,传来他们隐隐的语尾:“……真惨……禀明梁三爷……等回来为这两口子收收尸……”
  语声杂在急剧的蹄音里逐渐远去了,一切又恢复了沉寂,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之前的沉寂,而阳光已偏西了一大截,空气里浮荡着幽幽的血腥,浮荡着锥心的凄怆,浮荡着无影无形的啜泣……
  过去了,这场残酷,但是,在残酷里播下的种子也会成为过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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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凄霞水 试生死

  夕阳的光辉带着悲凉的血红映照着这座在原野中的独屋,晚风合着暮霭弥漾在大地,远近是一片似罩在薄薄烟雾中的灰蓝,几只回巢的鸟儿疲倦的向东飞去,极西的天际堆聚着层层的霞彩,反映着落日的余晖,有着绚灿而虚幻的空洞色调,渺渺的,遥远的似是无数抹已经逝去了的,模糊了的情人的倩笑。很悠长,有一股拂不去的郁息……
  捆在竹桩上的龙尊吾在经过了一段长久的时间后,才勉强使神智澄静下来,才勉强使自己的脑海中有了思维,现在,他总算可以想了,总算可以意识到那似是成为另外一个世界的过去,此刻,与将来了,肉体上的痛苦比不上心灵上的创痕来得深沉,精神上的凄怆与那一股完全破灭了的希望寄托又哪里是任何浮面上的打击所能比拟的,心碎了,心死了,现在,能做什么?又何尝能做一丁点有所慰藉的什么?
  他抬起头来,断续的叫:“青青……青青……”
  仰卧在地下,那具原是如此洁白无瑕,而今却沾了斑斑血迹与污秽的身体,像已没有任何感觉似的动也不动,一块月白色的碎绸被晚风吹拂在青白的面孔上,半遮着她的脸,似是为他遮着她的脸,似是为他遮挡着羞辱,也似……似是一具尸体的蒙面巾。
  龙尊吾翕动着肿裂的嘴巴,再嘶哑的叫:“青青……青青……”
  她静静的仰卧着,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龙尊吾咬紧了牙关,开始用力抬动插在土里的桩,那竹桩是被双双人狼中的褚常春用两臂之力硬生插入地下的,他这一插之力却是十分沉而稳固,龙尊吾吃力的,缓缓的抬动着身体,插在肩胸之间的那柄匕首也跟着在微微颤动,像绞着心,刮着骨,痛苦无比。
  粒粒的汗珠自额角滚落,他咬着牙,忍受着身上创伤的煎熬,忍受着细牛皮索深勒进腕臂皮肉之中的痛楚,慢慢地,他终于摇松了竹桩,一寸一寸的从土里拔了起来,在竹桩完全拔出的一刹那,他失却重心的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地下,吃力的稳住了脚步,他艰辛的走到妻子身旁,俯视着那张娇好的,却充满了无比的痛苦的痉挛与羞辱的扭曲的脸庞,那张脸庞是如此青白,青白中,泛浮着一层绝望的死灰,那双原是十分明媚的眸子紧紧闭着,浓密而微翘的睫毛毫无生机的合贴在一起,那披散的长发,那紧握成拳,指甲深掐入肉的双手,那血那污迹……
  “青青……青青……青青啊……”
  龙尊吾蓦地恐怖的号叫起来,声音是如此沙哑,如此惨厉,又如此的泣血断肠!
  他跪伏下去,满眶的热泪泉涌而出,他看见了,他已经看见了,那张隐隐张开的,失去血色的嘴,流染在唇边四周的血迹,从妻子微张的嘴唇望进去,夕阳的光辉映得分明,她的舌头已经完全嚼烂了!
  号啕声激荡在空气里,逐渐变成了喑哑的呜咽,汩汩的情泪洒淌,慢慢变成了淡红的血水,而夜幕降临,此声幽寂,风,轻轻的吹拂着,将哭泣声带到远远,带到天地之角,都是仇恨的呼叫,那是仇恨的咆哮啊。
  在她死前,她没有说出一个字,没有任何啼哭叫,但是,无尽的委屈与羞耻,无尽的伤痛与怨恨二字写满了她的脸,那无声的抗议,那死也不能释的冤仇啊!
  夜深沉。
  曲着身,忍受着刮骨剜心的疼痛,颤抖着牙齿咬拔出插在肩胸处的匕首,牙齿紧咬在匕首的铜柄上,他俯卧下来,将匕首刃口朝上的摆好,然后,他半侧过身,用力将双腕凑在匕首的刃口上磨擦起来,于是,没有多久,绑在他双腕上的细牛皮索,已在血淋淋殷红浸透下被切断,他的两只手腕,却也被锋利的匕首割得伤痕累累!
  解除了身上的束缚,他跑在妻子身边,直挺挺的不言不动,像一尊石刻木雕之像,一线的目光透过血盈盈的泪波凝视着妻子的面容,宛如在凝视着悠远的幻梦,希望带走了,未来也渐破灭,还留着些什么呢?浓重的幽黯,只有浓重的幽黯啊。
  两颗心原是连系着异日的远景,远景中有着美丽的韵致与无尽的欢笑,那一段短暂的江湖生涯固然是多彩多姿的,但在她如水的柔情下他心甘情愿的退了下来,他还年青,他也有着将来发迹的夙望,曾梦想过叱咤于三江五湖的雄风,曾向往过威慑于天下的煌赫,有过骑士的梦,也有过扬名四海的豪气,但他没有再在风尘中闯荡下去,他退了下来,他只想与她建立一个远离嚣镇的小家庭,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窝,三年多的时光他们享尽了甜密、温柔,以及互相体贴的情爱,他们像一双比翼鸟,一朵并蒂莲,一枝紧缠得分不开的连理枝,他们没有非份的奢望,没有世俗的束缚,更没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世界,他们彼此都付出了所有的给予对方,他们并不希望求别的,只想能互相厮守到底,这该是一种最低限度的希冀,但是,苍天啊苍天,却竟连这一个小小的恩愿也不赐给他们,以后,这漫长而悠悠的时光,又将如何渡过呢?
  痴痴的想,痴痴的怨,痴痴的跪着,露水湿透了他的衣衫,浸透了他的头发,风吹着,凄冷冷的,就这样想,这样怨,这样跪着到永久吧,天色要亮,鸡子要啼,让宇宙永远像这样混沌暗下去吧……
  但,天,终于亮了,在一只孤伶伶的雄鸡悲凉的啼哀之中。
  于是,一把火像天烧似的燃了出来,这楹舍、茅顶,这竹篱、杂草,全被熊熊的火光吞噬了,黑烟滚滚上升,火苗放肆的伸卷,火在顷刻,将在昨天尚如此清雅而平静的这个小小的窝,已经化为一堆焦黑的废墟……
  青烟袅袅的,淡淡的播散空中,龙尊吾佝偻而疲倦的身影艰辛的移向远方,他移动得那么缓慢,那么吃力,但是,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在袅袅升散的青烟雾中,在顷颓的废墟边缘,有一抔新土隆起,一块白苍苍的木板半埋在那坟土之前,上面,用刀刻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爱妻杜青青之墓”。
  惨白的木板周围,有着未干透的血迹,在隐隐的晨雾凄迷中,这一抔黄土,这隐隐鲜血,这败了的芦屋,这飘荡的青烟,象征着一段不会磨灭的深仇大恨,死了的人会在九泉之下啜泣,活着的人要用生命来洗雪羞辱。
  从鲁境的白马庙到蜀山湖,有一百多里地,在第三天的黄昏,从粼粼的湖波晚霞里,在一片深茂的丛草边,反映出伸出半截身子的龙尊吾,他的面容憔悴而枯干,起着微漪的湖水将他的形态飘荡得模糊不清,空气里散发着白天烈阳留下来的闷热。他舐舐焦裂的嘴唇,将瘀紫斑斑的头脸浸埋入冷冽的湖水中,好一阵,他打了个冷战抬起头来,目光朦胧的瞧着四周,这里,是水平如缎,碧波无限的蜀山湖,他的身后,是一片疏落的树林,杂草蔓延如烟,有不知名的粉红色小花生长着,一片片的似是一张张不规则的地毯,花儿随着湖边的风在轻轻摇曳,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可以看见村子里的炊烟袅袅,只是,隔得太遥远了。
  一切都是这么寂静,唉,又是寂静,这寂静就像一把无形的锁,一条无形的链,老是锁着他的心,缠着他的腿,冥冥中啊,寂静里又含包了多少狂暴的号叫与咆哮?
  说不出什么原因使他拖着两条腿像爬一样来到了这里,他只知道麻木而痛楚的随这湖的方向行来,早日,他曾来过几次,与他的妻,他记得他们都喜欢这片清澄而静溢的湖波,也曾有过在此盖一间茅屋长住的打算,于是,下意识里,他就来了,虽然他只是一个人来,但他来了,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就是这样。
  疏林中,忽然传出来一阵轻轻的争执声,那声音很低沉,却都带着一股尽力压制的火气,奇怪,林中什么时候来了人?怎么事先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会有谁跑到这湖边的荒林子里来吵架呢?
  龙尊吾摇摇头,漠不关心的又半躺下身来,他觉得体内像烧着一团火,但风吹在身上却又冷得打寒颤,四肢宛如散裂了一样酸痛而毫无点力,脑袋沉甸甸的,神智虽然清楚,却什么事也不愿想,什么事也无心想。
  林中,争执的声音大了点,断断续续的随风飘了过来:“屠老鬼,你不要耍赖……斗手、斗口、斗脑筋老夫已赢了第一场,斗手……斗口你也算输了……什么?你不承认?问题是你提的,就像斗手是老夫提的一样……老不要鼻子,讲不过人还想瞎纠缠……”
  另一个带着三分惊愣愣的声调紧跟着吵起来:“不要脸,冷老匹夫,我说天下没有人不怕死,要你举出实例反驳,你却只晓得提一些故事里的人物,什么荆轲执图刺暴秦,公孙杵臼为义舍生,齐之五百死士共殉田横,什么文天祥誓死不屈,岳武穆大气磅礴,什么侍中之血,常山之舌等等,当然,你指的皆是历朝的忠臣猛将,英雄义士,这些人的忠肝义胆都是千真万确的,可是,我说的是实例,现在的实实在在的例子,名留青史的忠臣义士都有他们那时抛头颅洒热血的环境与原因,假如换了一个时光与空间,他们必会留着他们的生命做更有益与家国之事,所以,他们皆不畏死不宜死,但却有为千万人留正气,为后代子孙竖楷模的必死之心,冷老匹夫,在我们目前活着的年代,你却找一个心甘情愿而视死如归的人给我看看?”
  原来的声音沉默了一会,道:“你不要脸,老夫我方才已提了不少……”
  嘻嘻一笑,对方又道:“我要的是现在的例子,而不是往昔的,老匹夫,若你举不出,我就算和你扯平了,咱们马上开始第三桩比试!”
  “不行,老夫一定要胜你这一场,‘金罗汉’、‘大神叟’,说什么也不能改成‘大神叟’、‘金罗汉’!”
  方才的语气得意的笑道:“眼看着就要改过来了,老匹夫,这些年来我老头子一直吃你压在下面,说不出有多么闷气法,嘻嘻,十年河东转河西,咱们俩要换换上下位置了,你也得吃吃老头子我的屁气!”
  “呸”了一声,原先的声音沉默了下来,林中开始有了低微窸窣声,好像这位老人正在蹀躞沉思。
  好一阵,第二个声音带着些嘲弄的口气道:“不要拖死狗了,老家伙,你就认了吧,咱们两个扯平,再开始第三桩斗——斗智,嘻嘻,那才是决战之战……”
  仍然没有回答,轻沉的步履声踩断了两根枯枝,开始移向这边,而这边,面向湖天夕阳,龙尊吾正浑然忘我的悠然眺望着深远的极西方向。
  一个身穿纯黑色彩光闪闪长袍的老人,正踏着一双福字履缓缓行来,他的头顶浑圆而光亮,一双眉毛竖立像刀,面孔竟是一种出奇的淡金色!一只细长的眼睛虽是半瞌着,却依旧有两股慑人心旌的冷电似金蛇般闪动,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宽大而紧抿着的嘴巴,这老人的整个形态,散发着一股出奇的冷寞与威厉的气韵,假如没有方才那一阵子谈话,他这模样,会使人怀疑他是一座永不会开口的冰山。
  缓缓的踱过来,老人淡金色的面孔毫无表情的凝注着浩瀚的湖波,但是,当他的目光还没有正式投到一个地方,已蓦地转过身来,冷冷的盯向半隐在草丛里的龙尊吾,半晌,他淡漠的道:“年青人,你是谁?”
  龙尊吾依旧瞧着凄迷的夕阳,晚霞的光辉,映照在他憔悴的面孔上,有一股奇异的湛然光芒,似闪动着幻梦般的色彩,他没有回答,甚至连头也没有转一下。
  老人踏前了一步,寒瑟瑟的道:“老夫在问你的话。”
  龙尊吾咳了一声,凄然一笑道:“问什么?还有什么好问的?”
  淡金色的面孔上蓦然浮上一层杀气,那杀气,似已凝聚得有形,老人厉烈的道:“乳臭小子,你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年纪青青,竟然就如此倨傲跋扈?大胆!”
  龙尊吾突然哭似的笑了出来,他剧烈的呛咳着道:“是的……说得好……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来吧!这付臭皮囊你拿……去……干……干脆脆的拿……去!”
  老人淡金色的面孔似蒙上了一层浓雾,他大步向前行来,冷森森的道:“四十余年来,老夫宰过似你这等表面倔强,内里怯懦的乳臭小子何止上百?小辈,你看错人了。”
  龙尊吾凄涩的闭上眼,道:“你动手吧,希望你像个够得上狠的人!”
  大喝一声,未见老人举掌做势,而他宽厚的双掌却已似两片钢刀一样的斩到龙尊吾的颈侧,龙尊吾没有躲闪,当然,纵使他想躲闪也是万万躲不出法的,似刀口子般锐利的锐风“嗖”的从他两耳边缘擦过,那么雄劲的掌力,却在剔耳而过的刹那蓦地消散无踪,没有激起丝毫声响!
  龙尊吾的心平如水,没有一丁点儿畏惧与恐骇,他静静的闭着眼,甚至没有想到死亡,而自然他知道对方是十足可以将他置于死地的,他的面容虽是如此枯槁与苍灰,但却是如此安详与平静,宛如一个酣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儿,那么坦真,那么无邪。
  老人的掌势甫过,林子那边已传来另一位老人的叫声:“老匹夫,你在那里发什么狂呀?便是认了输也犯不着抡腿伸胳臂的自己生气嘛,嘻嘻,你那一手‘流红掌’火候好似更深了……”
  老人古怪的注视着龙尊吾,眸子闪耀着一片深沉而微带喜悦的光彩,他若有所思的将一双大手背到身后,面上紧绷的肌肉也不可察觉的松弛下来。
  缓缓地,他半侧过头,林子里,走出来一个又胖又矮,活像一个大酒缸的老头儿,这老头儿面孔红喷喷的,小眼睛又亮又圆,红红的鼻子下面有一张大嘴巴,下颔的肥肉重叠着,走起路来身子摇摇摆摆,脸上身上的肥肉一起哆嗦,看去十分可笑。
  那胖老人一瞥见他的同伴,又大声嚷叫起来:“并不是缩着头闷声不响就可以赖过去了,老匹夫,你少在老兄弟我面前使这套障眼法儿……”
  黑色的袍袖一抛,老人淡淡的道:“屠老鬼,你不是要找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么?你不是要老夫为你举出一件实例么?”
  胖老人一揉鼻子,叫道:“你找呀,只要找出来而我认为确实如此,我便认输;不过,别再提些史册之人或是你以往逢着的那些好汉,凡是我不认识及未见过的一概不能算数,嘻嘻,老匹夫,我与你相交近三十年,一起办的事也不为少了,又几时碰见一个真正视死如归的人?你唬不了我,我看你如何举出这件实例?唔,我也认为同意的实例!”
  黑袍老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你休要得意,屠老鬼,老夫非但为你举出实例,更为你找出这个活生生的人来,不但为你找出这个活生生的人来,更要你现在就和他见面,而且,屠老鬼,将要你与老夫共同欣赏人家的淡泊生死之志!”
  胖老人的肥嘟嘟的脸孔愣了一下,随即不信的摇头道:“你别弄神扮鬼的诓我,我不信……”
  黑袍老人不待他讲完,已微一晃身,几乎在他身躯移动的同时,卧在草丛里的龙尊吾已被他一把拎了出来,胖老人一眼瞥见龙尊吾的形态,神色已猛的沉下来,红红的面孔上如此迅速的布上一层阴翳与狠厉之色,这神色冷漠而生硬,和他方才那笑吟吟的蔼然之态完全是两个极端,仿佛是刹时换了一个人——从一个慈祥的老者变成了一个残酷的刽子手!
  他冷冷盯视着龙尊吾,语声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气,道:“小伙子,方才金罗汉说你不怕死,是么?”
  龙尊吾微微睁开眼睛,他被黑袍老人钢钩似的五指紧紧抓着,胸膛上的伤口又崩裂,脓血并出,痛得他连心腔都在一阵强似一阵的抽搐……
  胖老人踏前一步,叫道:“我老人家在问你的话,你真的不怕死么?”
  嘴角痉挛着,龙尊吾颤抖的道:“至少……我比你们两个老鬼看得淡……”
  哇哇怪叫一声,胖老人大吼道:“什么?你骂我们?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是神昏智迷了,你是猪油蒙了心了!”
  龙尊吾苦涩的摇摇头,软弱的道:“除了这个身体……我一无所有,二位有兴,便随意拿去耍着吧!”
  黑袍老人朝胖老头眨眨眼,低低地道:“如何?”
  胖老人“呸”了一声,愤然的道:“他不过是嘴巴硬罢了,我倒要看看他这条小命能死几次!“
  说着话,他的眼珠骨碌碌的四面打转,蓦然上去一把抢过了抓在黑袍老人手中的龙尊吾,黑袍老人并没有与他争夺之意,微笑着退到一边,胖老人大吼一声,抡着龙尊吾的双腿就掼了出去,龙尊吾的身体便像一只脱弦怒矢般笔直撞向十丈之外一块尖起的嵯峨岩石上!
  这十丈的距离是如此短促,瞬然间龙尊吾的脑袋已快触上,然而,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一条淡淡的影子更快一步的抢到前面,那么准确而利落的一把接住,单足打了个旋子转了出去!
  那是胖老人,他抓着龙尊吾的领口,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这张受尽了折磨的面孔,但是,他失望了,这张面孔上,除了因为身体的拨弄而有些红晕浊喘之外,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惊惧畏怯来,仿佛这副面容是张早就塑定了形的面具,再怎么样也不会生出其他的表情来了。
  胖老人冷冷一笑,恨声道:“好小子,你装得倒像,我老人家这一次就要送你上道,二十年后,你再扮英雄好汉吧!”
  他将龙尊吾放在地下,伸手到怀里乱摸了一阵,猛的抽出一把宽锋的雪亮短刀来,狠狠在龙尊吾面前晃了晃,咬着牙道:“你我原本无怨无仇,只是你不该在空头卖水,孔夫子面前读三字经,鲁班门前弄大斧;在我老人家眼皮子下使狠,你害得我老人家打赌输了赌,我老人家就要取你的命!”
  疲惫的睁开眼睛,龙尊吾看也不看那横在颈下的锋利短刀,他艰辛的润润嘴唇,低弱的道:“老鬼,你快下手……否则,你算枉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
  蓦地怪叫一声,胖老人用力一刀插下,他用的力量是如此猛烈,以致当龙尊吾身体一抽搐之下,那柄短刀之上只剩下一个刀柄在他胸脯外面了!
  胖老人按着刀柄,炯炯的望着龙尊吾,寒森森的道:“这是大慈大悲,一刀到底,小子,你不会感到太痛苦吧?”
  龙尊吾的身体早因伤病之下变得麻木不堪,他只看见那把尚留在体外的刀柄,于是,他相信刀锋早已深戳入肉了,苦涩的笑笑,他提着气道:“谢……谢了……我并未觉得太过难受……如此平易的死去,倒未尝……未尝不是福份……”
  胖老人有些愣怔的呆了下来,半晌,他道:“你,你真不怕死?”
  龙尊吾又闭上眼睛,他有些奇怪仍能如此清晰的听到对方的语声;照他往常的所闻所见,像这么一刀下来,该不会将生命拖得太长的,假如不太痛苦,至少也应该有一种死前的悠忽感觉啊,他不遑多想,又睁开眼,沙着嗓音道:“活着干什么呢?……假如你已没有活着的意义……”
  小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胖老人讷讷的道:“好死不如赖活,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
  摇摇头,龙尊吾怨怨的道:“也并不太痛苦,像现在,我觉得一切都很好,而我就快接近黄昏路口了……”
  胖老人眼皮子半垂,低低地道:“这样吧,我老人家将你的尸骨送到‘千浔涧’去,让你静静的在那里安息,永远不受人打扰……”
  龙尊吾微阖双目,安详的道:“那样,你真算做了一件好事……”
  胖老人面色一沉,没有再讲一句话,左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右手已用力一挺,将龙尊吾扛在肩上,头也不回的放腿奔去。
  黑袍老人淡金色的脸上有一抹极难察觉的微笑浮起,他目注着胖老头肩着龙尊吾的身影消失在丛林里,好整以暇的转过身来,默默注视着远处被染成一片嫣红的湖波,这夕阳晚霞之境,嗯,好美。
  奔进了林里,胖老头的身法已突然加快,林子外面是一个缓坡,胖老头没有脚踏实地的跑上去,肥矮如缸的身体蓦地腾空而起,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托着他的双脚,那么轻飘飘的送上了后坡之顶,胖老头大喝一声,身形再度临空而起,急泻而下,他奔驰着,双足再一沾地便掠跃出八丈之外,像这样连连奔腾,在每次掠起之间,都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于空中,快极了,妙极了。
  伏在那肥敦敦肩上的龙尊吾只觉得耳际风声呼呼,四周的远近景物仿佛在旋转般一忽儿升起,一忽儿降下,围着眼睛打滴溜,五脏六腑也上下翻涌,脑袋晕沉沉的,被人拿着抛耍;老天,肩下这胖老头是个人?他该是一个会腾云驾雾的神才对,否则也该是一个能驭着黑烟来去千里的老妖怪!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只有半炷香的功夫,龙尊吾已晕头涨脑的被胖老人从肩头移了下来,他闭了眼睛,竭力定定神,往周遭一看,嘀!这儿竟是一座高耸的峰岭,峰岭右边是暮霭笼罩下的灰岩田野,峰岭左边,则是一片连绵重叠的山峦,这座峰岭与隔着最近的一座大山之间有一条深不见底的绝壑,绝壑之下云雾漫漫,两边峭壁耸立,时有寒风拂来,冷冽刺骨,不要说掉下去,便是光看,也令人有些心虚腿软,喉头发干!
  孤伶伶的笑笑,龙尊吾觉得无比的平静安详,他奇怪于自己生命力之强,又带着迷蒙满足于自己的安身埋骨之地竟是这般幽寂宁静,他颤抖的伸出舌尖,润润焦裂的嘴唇,努力展开一抹微笑!
  “大约……大约我一心一意……要埋骨于此……我竟能挺到现在还没有断……气……这地方……真……真够安宁!……”
  胖老人冷沉沉的盯着他,半晌,肃穆的道:“这山壑叫‘千浔涧’,飞鸟难渡,猿猴绝迹,自峰顶隔着涧底,何止百丈?一个人的身体掉下去更好像针入大海,永远不得寻觅,自然,更不会有人打扰你,年青人,在临别之前,请示下名号,老夫我也好再在年年今日,为你烧些纸钱渡渡亡魂。”
  龙尊吾吞了口唾液,孱弱的道:“我叫龙尊吾……”
  “龙尊吾?”胖老人喃喃念了一遍,有些讪讪的道:“老夫屠百色,人称‘大神叟’。”
  龙尊吾想了想,在往昔自己浪迹江湖不到两年的时光好似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嗯,可能是自己跟着的那设教场的师傅见闻也差的缘故,何况,那近两年的时光里,自己足迹所经,也不过局促在鲁境一带,小河小溪的鱼虾,哪里见过浩海汪洋的鲨蛟?人家那份功夫,别说见过,甚至连听也没有听说呢。
  他感到有些虚迷了,有一种极度疲乏的感觉袭来,想睡下去的需求越来越强烈,他咬着舌尖,硬硬的道:“你……你告诉名字……不怕……怕我变鬼缠你?”
  胖老人屠百色一愣之下,豁然笑道:“既是如此,你也不能光缠老夫一个,那穿黑袍的老鬼也有份;他叫冷卧云,唔,金罗汉。”
  这个名字,龙尊吾同样的觉得陌生,他点点头,道:“诀别之前,得悉二位尊名大号,他算有……缘,屠老丈,请将我丢下山涧……”
  深深的望着他,良久,胖老人竟有些唏嘘的道:“再见了,有骨气的小子……”
  龙尊吾本想告诉胖老人他说错了话,什么还能“再见”呢?他张张口,却又索然将话咽了回去,也好,便当是他赴另一个世界前唯一留下的回忆吧;“再见”,对了,早晚,也会再见的,不是在如今这阳间世罢了。
  胖老人的右手将他横托在胸前,左手仍按在他胸脯外的刀柄上,缓步走到绝崖崖边;强烈的山风吹得他们的衣衫猎猎作响,吹得龙尊吾的头发飘起,吹得大神叟屠百色的心凉森森的。
  他们的面孔是如此接近,呼吸相闻,眸眸相对,在此刻,连屠百色也有些塞瑟起来,他耸动了一下鼻子,声音哑哑的道:“你要去了?你,你真不怕?”
  龙尊吾摇摇头,低弱的道:“生死本是相连,早晚也难免一遭。”
  屠百色仰首西望,而极西正有最后的一抹霞光自云端洒下,那霞光绚灿得凄凉,迷幻得朦胧,宛如是一片片自上天嵌连着伸展下来引渡魂魄归去的彩桥;多么奇妙,带着泪的,如梦似的飘微啊。
  龙尊吾轻轻闭上双目,双双的道:“将我送去……”
  喉头闷哼了一声,屠百色蓦地大喝,双臂奋力振举,猛然将龙尊吾掷向绝壑之下,于是,龙尊吾只觉得身体凌空而起,如陨石般急坠下去,他最后看见深沉的黑暗渗合在云雾山风里吞噬了他,热血上冲,脑中一阵晕眩已失去知觉——
  绝崖之上,当龙尊吾的身躯甫始坠入深渊,大神叟屠百色已长叹一声,似一股流泻奔电般猝然紧跟而下;强劲的山风吹得他衣衫齐舞,但是,他却如此急速而准确的直扑向正在翻滚着下坠的龙尊吾!
  两个人的身体都是这么快捷的朝涧底冲下,而山风强劲,龙尊吾的身体又是翻滚不定,以致屠百色好几次都攫抓落空,到了第六次,他终于在一度闪电般的旋回下一把捞着了对方的衣襟,当他捞着的一刹那,已猛地吐气开声,二人下坠的身形突然一顿,接着斜斜飘向峭壁,屠百色觑准了目标,双足齐撑而立,就像有一阵风由下吹起,他抓着龙尊吾直奔而上,升上约四、五丈高,再度斜飘于峭壁,他又是如法炮制的一蹬一撑,又再冲上,如此周而复始,速度微降突起,十一次之后,他已险险的扑奔到山崖的边缘之上!
  抹去满头的大汗,粗浊的喘息了一阵,他的面孔越发红了;稍微闭目调息了一会,他将平搁膝上的龙尊吾扶了起来,望着那张清秀而枯槁的脸孔,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道:“唉,输了,我输了……”
  背起龙尊吾,屠百色的身形似狡兔般一溜而下,又像一股强风吹拂着的轻烟,滚滚飘向远处。
  站在蜀山湖边的金罗汉冷卧云,漠然注视着已逐渐昏黯下来的湖天,一身黑色闪亮的长袍被夜风拂得微微摆动,忽然,他轻喟一声,转过脸来道:“屠老鬼,你回来了?”
  一团黑影擦过林梢,有如一头夜鸟般凌空落下,嗯,果然正是大神叟屠百色,他肥胖的身体不住随着粗重的呼吸挥摆,小心放下了背后的龙尊吾,他又抹了把汗,做了个尴尬的表情。
  金罗叹冷卧云似笑非笑的瞅了瞅平躺在地下,失去知觉的龙尊吾一眼,目注他的老伙伴,道:“如何?是你赢了,还是老夫呢?”
  大神叟屠百色眨眨眼睛,味哧的道:“呃,啊,老匹夫,你且莫得意,哼,十年之后咱们还有一次,这一遭,你只能算是运气好……恰巧遇上了这么个不怕死的浑小子!”
  金罗汉微微一笑,缓步走到龙尊吾身侧俯下,带着五分痛惜,五分关切的口吻道:“屠老鬼,这孩子受了极重的创伤呢……你又怎么折磨人家了?”
  屠百色胖敦敦的脸上自然流露出一股佩服之色,他一伸大拇指,简洁而扼要的将方才的经过述说了一遍,末了,感叹的道:“真是有骨气,有种,老匹夫,一个人能看破生死关,看透阴阳限,唉,这世上也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了,我今天六十有七,还没有遇见像这种倔强而有气节的孩子,够得上是铁打的……”
  忽然,他停住了口,疑惑的瞧着金罗汉,金罗汉目注渺远的夜空,面上一片深思之色,喃喃地,他道:“有骨气的孩子……从来没有遇到过……没有他办不到的事……铁打的……”
  屠百色猛的颖悟了什么,他怪叫一声,横身拦到龙尊吾跟前,哇哇大嚷道:“你你你,老匹夫,你不要想,这孩子我——”
  金罗叹大笑一声,迅速接口道:“我要收他为徒,这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儿!”
  大神叟屠百色一气一急之下,有些张口结舌的道:“不……你……不行,我我我……我也要,他是我试出来的……我也要收他为徒……”
  金罗汉平静的道:“但是这孩子为老夫所发现,老夫要好好调教他,屠老鬼,不是老夫推荐,你根本也不会试他,嗯?”
  大神叟气急败坏的叫道:“你不要强词夺理……你你……老匹夫,死老匹夫,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淡淡一笑,金罗汉沉吟着道:“吾等现在且莫争论这个问题,老鬼,这孩子一身伤势沉重得很,咱们先将他带回湖心的宫里去,好好把他调养痊愈,然后,我们两个再从长计议,咱们老弟兄了,大半辈子都随在一起,又怎么分彼此呢?
  想了想,屠百色恨恨的道:“哼,老匹夫,算你会说话,我就暂且容下这一遭,你老匹夫可不能占我的便宜,咱们要两不吃亏!……”
  说着,他又心痛的望向卧在地下的龙尊吾,喃喃的道:“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金罗汉伸手托起了龙尊吾的身体,屠百色也伸过双臂想去接,金罗汉哧哧一笑,道:“老弟,你也让老哥哥我亲热一会吧。”
  屠百色气得一跺脚,金罗汉已捧着宝贝似的轻轻朝右边的湖滨走去,屠百色急忙赶上,一边指手划脚的说着什么,脚步声逐渐远了,语声模糊在夜黯里,淡淡的消逝,幽幽的隐冥在湖波粼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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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大成宫 阿眉刀

  在蜀山湖的湖心,有一个灰蓝色的岛屿,这座岛屿不大,生满了茂密高耸的柏树与枫树,岛缘沿湖的四周,遍生着白色的小花,在岛屿的顶端,被树木花草围绕着,矗立着一片完全用白色大理石砌就的美丽宫堡,这座宫堡之内楼阁如云,屋顶上全铺设着金黄色半透明的玻璃瓦,有飞扬的檐角,重叠的回廊,银色的风铃,精雕的画梁;宫堡前漆黑的大门上嵌着金色的硕大兽环;洁白莹细的石阶气象万千的排展而上,左右各有一只昂首雄踞的石麒麟,大门两侧各雕四个铁划银钩的大字,右边是“血映豪胆”,左边是“刀断英雄”,字是紫红色的,嵌刻在雪白的大理石门柱上,更见雄壮煌赫,气势不凡!
  伸展而宽阔的屋檐下,有一方锃亮鉴人的铜匾额,上面篆体书着“大成宫”三字,整座宫堡,又是瑰丽豪华,又是坚固雄伟,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森森气氛!
  现在,油亮的黑漆大门紧闭着,门内,笔直的一条青石道通向大厅,道旁植满了繁花异草,另有巧亭三两,小池一泓,点缀其间,越见清雅幽静,气韵飘然。
  大厅之后,有曲廊两道分左右通往后面,后面,则是连绵的宅第与花团锦簇的庭院了。
  在一处位于宫后的僻静角落里,有一幢小巧的楼阁,楼阁周遭,种植着嫣红的月季花,长春藤爬满在这幢小楼的坚硬莹滑的大理石墙上,一直蔓延上一个朝湖的桧条窗口,此刻,嗯,龙尊吾正身穿一袭洁白的绸衫恁窗远眺,他的眉宇之间有着一股隐隐的忧郁蹙凝,有整一个月了,他来到这梦一样的美丽宫殿里,成天只有一个面容丑陋,冰冷沉默的披发大汉侍候着他的饮食起居;再就是一位洵洵儒雅的老先生每日来为他诊病疗伤,闷着一肚子疑惑问那披发大汉,换来的都只是摇头或摆手,问那位老先生,则却含笑不答,问急了就被他岔开话题;遇着这两位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朋友,龙尊吾实在是技穷了,于是,他只有闷着,闷到今天了,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打破这个闷葫芦呢?
  他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这一转身,却不由使他一愣,险些叫了出来,眼前,竟赫然坐着那黑袍老人金罗汉与胖老儿大神叟!
  怔了片刻,他刚想开口,大神叟屠百色已笑吟吟的道:“小伙子,有什么伤心事值得叹气?怎么啦?我老头儿救了你一命,见了面连个礼也不施?”
  龙尊吾苦笑一下,向二人长揖为礼道:“在下龙尊吾拜见二位前辈……”
  二老同时摆手道:“罢了。”
  龙尊吾站直了身,发现两个老入都在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目光里都含着如此深厚的慈爱及关切,颇有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味道。
  坐在左面锦垫太师椅上的屠百色摸着肥厚的下颔,笑着道:“小伙子,你是否奇怪那一刀插下去没有将你杀死?”
  龙尊吾点点头,屠百色已笑嘻嘻的从怀内抽出当天那把宽刃的短刀来,嗯,果然仍是那把明晃晃的利刀,和那天一样,依旧在闪泛着慑人的寒芒!
  屠百色得意的瞧了龙尊吾一眼,霍的将手中短刀插向椅侧的白云石矮几,于是,像变戏法一样,那柄锋利的短刀响起一阵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呱”“呱”响声,整个刀身一截截的从前面的窄锋套进了后面较宽的刀身,最后那截刀身也“啪”的一声缩进了刀柄里;整把短刀完全是套连起来的,前窄后宽,只要一用力,刀锋就会截截循套而进,根本就伤不到皮肉,不明白的人看不出其中奥妙,只要知道了,一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屠百色笑着一抖手,“哗”的一声,套进去的刀身又直射而出,他伸出左手用力一握刀口,竟将那亮晃晃的短刀拗成一个弯曲的金弧,接着将手一放,短刀又弹回原状,依然闪耀如旧。
  摆摆手中的短刀,屠百色嘻嘻笑道:“其中妙用在此,小伙子,你大约看懂了?刀身本质是用树胶和人发制成,外面,只是涂上了几层银粉而已,所以便是短刀万一没有缩套回去,也伤不了,当然,那天插在你胸膛上的这把玩意,其实连你的衣裳也没有戳破一点,要不,你还能活到老夫带你上那峰岭?”
  龙尊吾颖悟的明白过来,屠百色一挥手,又道:“将你掷下绝涧,是试试你的胆量,那却都是真功夫了,你掉下去以后,老夫我又亲自冒着万险,掠下去救你上来。金罗汉与老夫十分欣赏你的不屈之志,是而背你回大成宫为你将伤病医好。”
  龙尊吾诚恳的道了谢意,低沉的道:“在下原想早求解脱,不料却幸遇二位前辈如此善待,更为疗伤治病,二位前辈恩情之深,实令在下无从报起,当日前辈用此假刀戮刺在下,在下尚以为就此便得归赴永寂,哪知……唔,哪知却是前辈有意相试,并未真想取去在下残命,使在下确切明白了古人所言的一句话……”
  金罗汉颇有兴趣的接口道:“哪一句话?”
  龙尊吾一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神叟呵呵笑着拍手道:“好,好,果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小伙子,今后你亦可得到一个教训,真正死不了的人是不畏死的!”
  金罗汉冷卧云半阖下眼皮,酸酸地道:“龙尊吾,老夫有一句话要问你,不知你是愿也不愿?”
  大神叟屠百色急巴巴的道:“小伙子,你最好是愿,否则,你不愿也要愿,老夫我这一件事,就要霸王硬上弓!”
  龙尊吾带着三分迷惑的道:“只不知道是何事,尚乞二位前辈示下。”
  屠百色大而厚的嘴巴一张,金罗汉已一摆手,肃穆的道:“老夫与拜弟——”
  屠百色忙道:“咱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结了半辈拜把子,并没有分过长兄幼弟。”
  金罗汉狠狠瞪了他的老伙伴一眼,续道:“老夫与你屠前辈乃是结义兄弟,我们两个老人家十分喜欢你,年青人,因此我们都要收你为徒,但是你却只有一个人,势又不能将你分成两半,咱两人几番商量,无奈之下,只好要你拜我两人共同为师,换句话说,老夫兄弟二人合起来收你这一个徒弟,小伙子,你有什么话说么?”
  大神叟屠百色咽了口唾液,期待的瞧着龙尊吾,满脸的盼切焦急之色,而龙尊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两位高深莫测的武林异人会兴起这个收他为徒的念头,原是萍水相逢,况且,自己又曾何其潦倒啊。
  金罗汉的一双眼睛似欲喷出火焰,他自己也惊异于自己此刻心情的忐忑,多少震天撼地的事情,多少牵心挂肠的沧桑;曾肩着双膀的生死恩仇,曾睥睨于血淋淋的武林风云,什么事也极少令他皱皱眉宇,什么事也难使他疑虑盼切,而如今,面前这孩子是否能收入门墙的得失之先,竟令他这般反常,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这就是缘份么?
  缓缓地,缓缓地,龙尊吾双膝跪向地下,神情严肃,口吻恭谨的道:“幸蒙二位前辈收录门墙,弟子龙尊吾恭拜二位恩师。”
  金罗汉全身微微一震,嘴巴因惊喜过度而微张着,大神叟屠百色慌忙站起,双手急拍,口中大叫道:“慢点慢点,咱们得大大隆重一番!”
  随他的拍掌声,冰花格子门被轻轻推开,十名红衣大汉迅速鱼贯而入,在那披发汉子的指引下,利落而熟练的放落他们扛着的供桌、鲜花、大红绸巾、祖师牌位、花烛高香,两把华丽的高背镂金太师椅,第十个红衣汉子正双手平托着一个硕大的灵亮银盘,银盘衬以黑缎底垫,黑缎上,摆着一柄四尺五寸长,宽约两寸,黄光灿耀的金刀,这柄金刀的刀身中背,嵌着九枚儿拳大小的金环,刀身沿刃口精工镂雕着四张怪异的人脸,这四张人脸代表着“喜、怒、哀、乐”四种不同的表情,雕刻得如此精细,人脸上的毫发毕现,甚至连那笑纹、竖眉、泪痕、弯唇,也雕得如此清晰仔细,衬着洁白滑腻的象牙刀柄,真是寒芒如电,毕贵带煞!
  各项摆设安排好了,金罗汉与大神叟庄重的分坐在两张高背镂金太师椅上,他们后面,已燃起一双插在纯金烛台上的大红烛,红绸铺设在香案上,而白玉鼎里线香袅袅,白底金字的祖师神位是如此庄严,大瓷瓶里的鲜花也似是畏惧的垂下了头,盛在银盘中的金刀那么煞气慑人的闪泛着炫目的寒芒,被红烛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更似隐隐流灿着溜溜成形的金红异彩!
  金罗汉与大神叟神态肃穆,面色凝重而微露喜色,他们目注着龙尊吾,龙尊吾摆上好跪姿,恭声道:“弟子龙尊吾,拜叩二位恩师。”
  说着话,他已毕恭毕敬的叩了九个响头,金罗汉沉着声音道:“龙尊吾,你誓不另拜他人门墙,且终身谨记恩师教谕?”
  龙尊吾眼帘半垂,恭身道:“是。”
  大神叟屠百色紧接着道:“龙尊吾,你誓忠于大成宫,永不生背弃之心?”
  龙尊吾坚定的道:“是。”
  金罗汉点点头,缓缓念道:“血映豪胆。”
  大神叟接道:“刀断英雄。”
  龙尊吾清晰的跟着念了一遍,念罢,座上二位老人相视一笑,金罗汉语声中充满慈爱的道:“如此,爱徒平身。”
  龙尊吾谢恩师,再拜而起,几乎在同一时间,座上的两老人已分开左右抢着将他搀扶;一人托着他一条手臂,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再度相对大笑起来。
  肃立门外的十名红衣大汉,仍在那披发汉子的率领下进得房来,静肃的将各物撤下,独留着银盘内的金刀于桌上。
  金罗汉与大神叟又坐回原来的椅子上,龙尊吾则垂手侍立一侧,这时,又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小僮上来,轻轻敬上三只绿口铸着金丝的玉杯于黑漆雪亮的盘龙桌上,踏着厚软的虎皮地毯,他又弯着身静静退出。
  目光投注在冒着热气的玉杯上,金罗汉对着漾在杯中的莲蕊吹了口气,沉稳的道:“桌上银盘里所摆的金刀,名曰‘阿眉’,这把刀,是你师祖为了纪念他一个终身厮守的伴侣而起的名字,在大成宫,它一直被奉为至宝,未曾有人用过,为师平素行走江湖,也使的是另一把金刀,如今,为师尊重的将它赠送予你,你要记住这柄刀往昔的威赫,更要记住这柄刀所溅的血,所残的命,它沾着的泪,染着的恩仇,带着的悲欢;希望阿眉随你,能为你分担心中七情,能为你扬名立万,更能为你奠定一个浩浩荡荡的磊落人品!”
  龙尊吾肃容顷听,一一答是,旁边,大神叟屠百色摸了摸肥厚的下颔,笑嘻嘻的道:“徒儿,老匹夫送你一把破刀,为师的我么,也不能就闷声不响的罢了;来,你看为师的把这视同老命一般重要的玩意送给你,老实说,为师的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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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成真学 涉远途

  大神叟说着话,解开了宽大长衫的前襟,在他粗肥的腰际,唔,围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黑色链子,链子的尾端有一圈以虎皮制成的套腕,链子顶端则缀着两枚拳大的闪动着暗蓝光芒的八角钢锥,现在,链子的首尾正扣结在一起,两枚蓝汪汪的钢锥则吊垂在大神叟胯侧。看上去,这链子与钢锥倒好像是他腰带与饰物似的。
  当然,这不会只是腰带与饰物,大神叟小心翼翼的松了下来,朝着龙尊吾笑了笑,道:“乖徒,这玩意儿为师的叫它‘双头蛇’,自古以来,有一种传说,凡是遇见双头蛇的人,必遭噩运,老实说,为师这玩意,只要抖出来了,遇着它的人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双头蛇的链身,是用‘软钢’与‘胶铁’溶化铸造,坚韧柔软无比,要想弄断它只怕不容易,自然,里面的招法儿另有奥妙,且待日后为师的慢慢夹磨你,想当年,为师凭着这双头之蛇,嘻嘻,也着实坑了不少邪魔鬼道……”
  说到这里,大神叟笑呵呵的将“双头蛇”交到龙尊吾手中,他眼看着龙尊吾如此庄重的双手接过,不由得十分得意的抚着下颚嘻开了大嘴。
  金罗汉冷卧云带着那么几分嘲弄的嗤笑了一声,恭立一侧的龙尊吾不由双目低垂,心中忐忑,不知金罗汉为何来上这么一下子?
  大神叟屠百色却顿时沉下脸来,回首叫道:“你,老匹夫,你冷笑个什么劲?怎么着?我这双头蛇难道配不上你那把破刀?不要太过自满,须知你这几下子能唬住别人,我可不吃这一套,我……”
  金罗汉淡淡一笑,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老夫不与你这老小子抬横杠,其实,你就是藏私也没有关系,又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
  “什么?我,我藏私?”屠百色一张胖脸蓦地涨得通红,他大嚷道:“老匹夫,你说,我什么时候藏私来着?你说,我要你说!”
  金罗汉好整以暇的用牙齿咬咬手指甲,慢吞吞的道:“唔!……假如你不藏私,你那两只‘普渡’指环为什么不一起赠送给徒儿?分明你老小子舍不得,要不,就是别有用心!”
  大神叟哇哇怪叫,气咻咻的伸手入怀,取出工个小小的锦囊,“霍”的站起来,一言不发的猛然塞向龙尊吾手中,龙尊吾刚刚握住,大神叟将收回的一双胖手却陡的抽搐了一下,僵了似停在半空中,他愣愣的注视着龙尊吾手里的那个锦囊,面孔上的表情是这般错综复杂,包含了多少说不出的意韵,好半晌,他的嘴角轻轻痉挛着,羞涩的笑笑道:“乖徒,送给你了。”
  龙尊吾有些迷惑的瞧着他这位平素十分诙谐,而此刻却充满了一种罕见的痛楚的师父,讷讷的道:“师……师父,你老人家?”
  金罗叹轻轻一叹,道:“屠老鬼,事情已过了近三十年,你也早该将心头的憾疚解脱了,就算将这指环与你的苦恼一起送走了吧。”
  说到这里,他朝着龙尊吾点点头,道:“徒儿,你收下。”
  龙尊吾犹豫着,低低的道:“但……但是,师父,这是屠恩师心爱的东西……”
  屠百色强颜一笑,道:“罢了,既已赠你,你便收下。”
  搓搓手,他又眯上眼,故做平静的道:“徒儿,你要记住,这两枚‘普渡’指环上,沾有你师叔与师母的鲜血,也含着为师我的愧疚与忏悔在里面,以后,你在使用这两枚指环时,千万记得辨明你要毁灭的人是否够得上被毁灭的罪,不要将好人冤枉……”
  金罗汉瞥了一眼龙尊吾无措的神态,淡淡的道:“事情很简单,却也够屠老鬼后悔多年,在屠老鬼年轻的时候,他与他的师弟共同喜欢上了一个少女,两个人一起追求人家,最后,屠老鬼赢了,于是,那少女就成了你的师母,这个时候,你师叔仍然与他夫妇住在一块,有天夜里,屠老鬼自远处归来,却发现你师母躺在床上,你师叔握着她的手跪在榻前,时当深夜,又在这种情形之下,屠老鬼以为戴了绿头巾,一时怒火攻心,也未明查,两枚普渡指环已飞出了手,他这普渡指环最歹毒狠辣,能将活人渡为死人,当时你师母被击中咽喉死在榻上,你师叔虽然闪躲了一下,却也没有躲过,那指环刚好嵌进了他的左胸心脏,他在咽气之前,告诉屠老鬼这是误会,因为他受不住相思的煎熬,所以决意远行,在临行之前来拜别你师母,而你师母恰巧又卧病在榻,屠老鬼回来之时,他已说完了话欲待离去,你师母深知此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伤感之下与之握别,唔,就巧被屠老鬼瞧见,场面就演变成了这般模样。”
  顿了顿,金罗汉站了起来,过去拍拍垂头闭目无语的屠百色,又向龙尊吾低沉的道:“你师叔说完了话就去了,屠老鬼检视之下,果然发觉你师母是害了病,他当场来了一段锤胸顿足,号啕大哭了一场自是不在话下,从那时以后,他的普渡指环不再沾染人血,而且随时携伴身边,借以自惕……近三十年来,他也从而不亲女色,有时深夜拿出指环来掉上一阵子泪,龙儿,须知人老流泪,此泪最是珍贵。”
  龙尊吾怔怔的听着,好一会,他才如梦初觉,哑着嗓子道:“恩师赐赠普渡指环,弟子必将心与之系,无论何时何地,皆将恩师之言铭印脑海,决不溅善良之血,不缠未明之冤。”
  屠百色红红的鼻头抽动了一下,他强笑道:“好徒儿,这就好了,为师受此事而遭心谴,已有数十年之久,强盗也不愿他的儿子再当强盗,为师更不愿你日后为此等事情受苦受难!”
  金罗汉呵呵笑道:“徒儿像貌堂堂,神态洒逸,不是当灾之像,老鬼,你可放心。”
  迟疑了一会,龙尊吾讷讷的道:“现在,弟子可以一睹这指环么?”
  屠百色点点头,道:“你看吧,很美。”
  轻轻扯开锦囊的丝线,将里面的物件顷向手中,嗬,一对菱形的硕大的指环,带着炫目的异彩就像银河的殒星一样在他手心滚动,指环是菱形的,做紫红色,为整块不知名的红宝石所雕就,光辉绚灿,闪闪波流,套在手指上的圆环是双层丝极镶的白金,环中有接口,可以随时借抖手震腕之力射出,菱形的四个尖端锐利如刃,映着阳光,可以自紫红宝石的中心看见各种不同的红、黄、白、绿、紫、金、蓝等光彩回转散射,就似自一个万花筒中窥视红尘,千色百芒,缤缤纷纷,除了美丽之外,还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迷幻意味!
  屠百色目光也凝注在指环之上深沉的道:“它们俱称‘普渡’。”
  龙尊吾赞叹道:“真的,弟子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悦目的指环,而且,冥冥之中还有着令人心旌摇荡的诱引之力!……”
  屠百色接过一只,眼皮子也不撩的随手弹出,只听得一声“铮”的轻响,龙尊吾循声注视,老天,那枚普渡指环完全嵌入了屋中的一根柱子里,而这根柱子,却纯是坚硬的大理石所雕凿!
  慢慢走过去取了下来,屠百色又将指环交给龙尊吾,沉默了一会,他道:“东海之心,离水面百尺之下,有一种极为珍贵的‘红眼石’,此石彩色绚丽,晶莹透剔,却又坚固如钢,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宝石,为师费了五年心血,才求得这么两粒,只是托请名匠凿磨,就已花了纹银七千两,再加上三年时光才成,只要发出这指环,可以穿破金甲银盔,力透骨髓,任你是铁铸钢冶,也要肉碎筋靡,而且……而且指环,这指环……”
  屠百色有些艰涩的停了口,金罗汉却接下去道:“这指环秉性阴寒,被击中之人,便是非在要害,亦会在三个时辰之后四肢拳曲,周身抖索而死,死像是面色青白,体硬如石,血液全部凝固,当然是不会好看到哪里,不过,若没有破皮见血,或是有解药及时急救,便毫无影响。”
  龙尊吾唯唯的听着,又将指环置入锦囊之内,这时,金罗汉已轻咳一声,慢吞吞的道:“现在,徒儿,将你的身世,嗯,或者是痛苦也抖搂出来吧,说给你两个老不死的师父听听。”
  愣了愣,龙尊吾迷惑的道:“师父也知道弟子身负冤屈?”
  金罗汉颔首一笑道:“当然,你的眉宇㫳角,已是倾诉的太多。”
  屠百色亦沉沉的道:“而且,以你这二十四五的年纪,正是旭日东升,应该明朗活泼的时光,如果没有什么伤心之事,我想,你该不会认为生活无趣。”
  金罗汉笑笑,又道:“这话值得相商,屠老鬼,你也经过伤心之事,你却仍然活着,而且活得肥头大耳,活到了六七十岁,看情形还不会就死,再说,一个人便是一时想不开,也只是偶而冲动罢了,他若一次死不掉,第二次他就再也不想死了,何况,有几个人求死求得那么从容不迫?你说说,嗯?”
  屠百色一气之下,闷着头不再响了,站着的龙尊吾咬着牙,沉默了良久没有出声,金罗汉喝了声,低沉的道:“徒儿,恩师若父,在师父面前,没有不能出口的事,你说吧,有快乐,让为师等与你分享,有痛苦,也让为师等与你分担!”
  背过身去向着窗户,而窗外的阳光仍然明亮炙热,但龙尊吾此刻心头百感交集,尚未对封口的旧创又再度被自己的回忆撕裂流血,他周身冰冷,思维又已回到魔鬼般的寒酷阴影之下……
  忍着痉挛的痛苦,抽心般的煎熬,他缓缓沉沉的说出了自己身遭的惨痛,从他简明的身世到目前血淋淋的折磨,没有一丝儿保留,没有一丁点渲染,但是,这已十足的使静静倾听着的两位老人血脉暴涨,钢牙紧挫!
  尽管过去的日子十分漫长,漫长里搀合了各端情韵,各端哀乐,但述说起来却只是瞬息,瞬息里,人生的真谛也往往包含全了。
  讲完后,龙尊吾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神色平静得似古井之水,找不出丝毫波动的涟漪,找不出悲苦激动的痕迹,就像他是在述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如此冷漠而疏淡。
  良久——
  似如释重负般,两个老人同时长长吁出一口气,屠百色舐舐嘴唇,搓搓手,怔怔的道:“真叫惨,徒儿,真叫惨……”
  金罗汉深深的凝视着龙尊吾,慢慢的道:“龙儿,你为何不大哭一场以泄心中郁痛?”
  龙尊吾牵动了一下嘴角,低哑的道:“泪已熬干了,仇也记在心中,师父,弟子不哭。”
  屠百色一拍手,叫道:“好,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徒儿,你将心志集中,用功习艺,老匹夫与我这一身把式通通授你,你也为我两个老家伙好好出去闯荡一番,休要葬了大成宫的威名!”
  金罗汉平静的道:“不仅为了要洗雪那段羞辱仇恨,龙儿,也为了更大更远的的抱负与目的,你一定得苦心勤练,日子还长,报仇雪耻之后,你还有一大段路途要走!”
  说到这里,金罗汉肃穆的道:“习武的最好时机,乃是幼年骨骼软韧,精神气俱皆充沛之时,依你来说,虽然往昔也曾扎过底子,那只不过是跟随着几个设场教徒的老花拳绣腿胡混罢了,获得的益处实在不多,而且,根本也派不上用场,练习上乘武功便好像砌塔,根基松散则难承巨石,勉强堆上也早晚要被压垮。但是,以你的年纪来说,已有二十多岁,又实难从最初浅之法习起,那样时间会太过漫长,因此,为师的自会用另一种方法教你,这种方法为师称为‘跳梯’,屠老鬼则叫‘延光’,不论是‘跳梯’也好,‘延光’亦罢,你皆要澄心静虑,将心神智完全溶于其中,将为师等的压箱底功夫一起掏去!”
  龙尊吾恭谨的垂手受教,金罗汉又精要的告诉了他些深层武功的入门手法,末了,金罗汉低沉的道:“大成宫地处易山湖湖心‘磐岛’之上,你在江湖中涉足未深,可能尚不甚了了此处情形,在你面前,为师等亦无庸隐瞒,大成宫威名震慑大江南北,宛如雷霆霹雳,金罗汉大神叟皆有拔山撼岳之豪胆雄风,四十年来,所向披靡,纵有敌手,亦皆寥寥可数,龙儿,你好生继承这传统吧。”
  屠百色走上来,喜爱的拍了拍龙尊吾的肩头,于是,三人含笑而出,当门儿掩上,却留下了多少力量与希望在龙尊吾手中。
  缓缓地,龙尊吾朝着方才二老坐过的太师椅跪下,他紧闭着嘴,唇翅儿在轻轻翕动,眉毛似两把刀一般竖起,整个形态流露出一股出奇的冷静与坚毅之色,他像是下了一个决心,一个上顶于天,下撑于地的决心!

  ×      ×      ×

  时光就是这么悠悠的流过去了,太阳与月亮永远做着那毫无结果的追逐,白云飘渺渺的,而蜀山湖的湖水粼粼,水纹如缎带般的轻微起伏着颤向深远,圈圈的涟漪却又荡了回来,磐岛绿岸的白色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云花老在春风里融解于无踪,而枝头的嫩芽在知了的长鸣里生得翠绿欲滴,缤粉的百花再颤抖于萧萧的雁声里,飘零于如带的秋云里。于是,白云又在黄叶飞舞中落下,又在大地的寒瑟里落下,日子就是如此,千万梦幻于这不息不绝的四季渲张中,脉脉不易也在于这自亘古以来便是展延向远的笃定时光里。
  快五年了,大成宫的岁月如斯,那大石柱上紫红色的“血映豪胆”与“刀断英雄”的飞舞字体也似苍剥了不少,但是,大成宫却依旧巍峨矗立,带着威森森的气势睨眸着蜀山湖,睨眸着极目所至的数十里水波烟雾。
  不论日子是好过抑是难过,但它终将过去,现在,就是这样了,大成宫的日子又已在金雕玉砌里流去,在画柱飞檐中流去,在重角回廊中流去,也在龙尊吾咬着牙根,忍着艰辛的毅力中流去。
  现在,正是秋末冬初,早雪,也已飘过两次了。
  龙尊吾背负着手,穿着一袭白豹皮领的黑色夹袍独立窗前,这情景,就与他刚到大成宫养病的时期一样,不过,那时的他,与此刻的他,无论在气质上或实质上,已有着很大的差别了。近五年来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深深的体悟出二位恩师所谓的“跳梯”或“延光”传授技艺的方法是如何艰巨,又是如何费煞苦心,这方法很简单,乃是由金罗汉及大神叟二人轮流将一身所学传授给他,白天是金罗汉,夜间是大神叟,而他睡眠的时间也仅有中午的一个时辰及拂晓前的一个时辰,这当然是不够的,于是,他便服用两位师父的一种特制提神药丸,这种提神药丸是血红色的,吃下去以后会立即兴起一种亢奋及清醒的感觉,金罗汉及大神叟曾告诉过他,这种药丸并不是一件有益的东西,但是,却可有助于他苦习的进展,除了这种药丸之外,便是二老以本身性命交关的一口丹田真气为他贯注于脉经之中,借以醒脑清心。于是,他便日夜不停的勤练艺业,像在挖掘着二位师父所藏的武功,如今,大致来说,他已挖到底了,昨天中午,金罗汉已兴奋的告诉他,因为,在惯常的每日喂招中,他险些割破了金罗汉的小腿,用他的阿眉刀,虽然,当时仅削下了一片金罗汉的黑袍!
  这近五年的时光是沉重的,悲哀深藏,却掺合着欢笑,孤苦伶仃,却沐浴着两位恩师的慈爱,近五年的日子相当于一般人的十年,将白昼黑夜混在一起,咬着呀,也将血与泪混在一起,就快出去了,内心深处,他舍不得离开大成宫,舍不得离开二位恩师,但是,仇恨像一条毒蛇一样啮咬着他,这,令他终日痛楚,在仅有的短暂睡眠中也难以安寝,双双人狼,那仇、那恨、那血,那诉不完,说不尽的凄苦,哀凉,以及愤怒!
  只觉得混身是劲,混身是力,似能推撑天之柱,能扯拴地之环,他想飞、想奔、想骋驰,只是,现在,他自己有些疑惑,到底习成了么?到底自己的功力已达到什么程度?这五年,不,这等于过十年的光阴?
  轻轻地,轻轻地——
  门被推开了,那披散的头发,面孔冷漠木讷的大汉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他仍是以五年以前的模样,一般的冷漠,一般的沉静,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刻划了多少痕印,看起来,他和五年之前丝毫没有改变。
  龙尊吾缓缓转过身来,安详的道:“么哥,二位恩师起身了?”
  那神态冷沉的大汉竟难得的浮起一丝笑容,却仍然词句简单的道:“两位老爷请少爷去。”
  龙尊吾“哦”了一声,漫步行到门口,待要出门,他停住了脚步,轻轻的道:“有事?”
  披发大汉弯了弯嘴角,道:“约莫如此。”
  摆摆手,龙尊吾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他明白再说什么也是白搭,这位么哥,从来也不愿意多浪费一个字眼的。
  下了小楼,哦,对了,这幢小楼,名曰“朴玉”,乃是金罗汉与大神叟日常奕棋浅饮之所,这些年来,已经让给了龙尊吾住,固然是为了他能专心习艺,苦练百功,但是,又何尝没有着太多的慈爱与关注在内呢?
  在经过一片已枯黄的草坪之后,踏着萧萧的落叶,由小楼来到一间花厅之前,花厅右侧,是一个小小的青石天井,天井四边,摆满了盛开各色秋菊的精致花盆,冰花格子窗半支起来,花厅内生着炭火,金罗汉与大神叟各着一袭丝绵百寿团子长袍,在愉快的品茗聊天。
  披发大汉向内一指,默默躬身退下,龙尊吾笑着抱抱拳,径自行向花厅,在门前,他轻轻叩了几下:“二位恩师,可是召谕弟子前来?”
  里面,大神叟屠百色的声音慈和的响起:“乖徒儿,推门。”
  龙尊吾静静的推开宣纸糊着的精巧门儿肃身大内,屠百色站了起来,一边放下手中细瓷酒杯,边笑道:“方才为师正在说你,徒儿,昨天老匹夫倚老卖老,却几乎栽了个大跟头,嘻嘻,你那一刀险些儿削了他的毛腿!”
  微微一凛,龙尊吾惶惑的道:“弟子无心,尚祈二位恩师恕罪!”
  金罗汉豁然大笑起来,他是极少像这样开怀明朗的大笑的。
  “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龙儿,为师如何会责怪于你?老实说,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证明了你的禀赋特厚,慧颖超人,更证明了为师没有藏私,连准备压棺材底的老本儿也一遭被你掏去了。”
  一边的屠百色又拿起杯子啜了口茶,舒适的坐到铺设着厚厚的熊皮垫的卧椅上,笑眯眯的道:“乖徒,这些年来,你可真够受的,看那小脸儿也瘦得白苍苍的,从今天起,那红色的药丸你就可以不用再吃了。”
  金罗汉用手摸摸光光的头顶,缓缓地道:“换句话说,龙儿,你的艺业已成,可以出师闯道了。”
  猛的一哆嗦,龙尊吾激奋的道:“真的?”
  二位老人同时点头,金罗汉神色转为肃穆的道:“当然,但是,在欣喜中,却也不可忘记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屠百色也凝重的道:“乖徒,大成宫在武林中固然名声煊赫,这都是为师用血汗创下来的,多年来守成已是不易,将来更须你去发扬光大,要知道天下渺渺,能人异士辈出,江水后浪推前浪,四海五湖之内皆是藏龙卧虎,千万张狂大意不得,在今天,谁也不敢夸言唯我独尊,谁也不可认为宇内无敌,我们知道的对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或有我们不晓得的仇敌隐伏,满必遭损,你要留意了。”
  龙尊吾躬身答应,金罗汉站起来,负着手在室内踱了两步,沉稳的道:“半年之前,为师已遣人替你寻过‘双双人狼’的踪迹,几次寻搜的结果,却仍然没有找出一个确切的消息来,只有一点蛛丝马迹显示,这些杀才可能隐入‘紫芦’山区去了,‘紫芦’山区是‘铁矛帮’活跃的地盘,说不定他们和‘铁矛帮’有些牵连,你离宫以后,可以再继续探访一下,待求得证实后再去‘紫芦’山区,免得扑了空之后又白结下仇家。”
  咬着唇,龙尊吾沉重的点点头,屠百色瞧着他,慈祥的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用不着太过急躁,凡事欲速则不达,这多年都熬过了,再忍些时慢慢去磨,总是磨得出来的。”
  龙尊吾强笑了一下,低沉的道:“师父,弟子恨不得现在就食他们的肉,撕他们的皮。”
  屠百色舐舐嘴巴,道:“自然,若是为师,也必如此想,但是,在做这件事前,为师的也会考虑到对方将如何自保,更用何种方法来对付予我!”
  龙尊吾垂手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也将记住。”
  金罗汉忽然展颜一笑道:“几朝小雪,今日初晴,天也高,气亦爽,龙儿,你就趁这难得的好日子去吧,记着随时与为师等连系,不要忘记你是大成宫出去的人!”
  伸出肥厚的手掌,屠百色双手合住龙尊吾的双手,语声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感伤:“乖徒,我与老匹夫两人浪荡江湖数十年,除了空负一身虚名之外,无亲无故,无子无嗣,虽然名份上你是我和他的徒子,但是,实际上我们两个却将你视为生子,这些年来,在晨昏相对里,我们两个孤老儿对你的爱你该体谅得很清楚,这大成宫虽然豪华瑰丽,却太过冷清,太缺乏温暖,我们当年耗了巨量的金银来建设它,原想不到会这样,乖徒记着你的两个已经不问世事的师父需要你,记着大成宫要靠着你蓬勃的热力来充斥,我们爱你,大成宫的每一个人都缺不了你……你!”
  龙尊吾只觉得热血上冲,鼻端酸楚,他目眶一红,激动的叫:“师父……”
  金罗汉蓦的一拍小几,大喝道:“不许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屠老鬼,你怎么了?龙儿此去,正应以豪壮相勉,为增其行色,却何做出此妇人之态?”
  屠百色连连摇捏着握着徒儿的双手,哑着嗓子道:“别难过,别难过,乖儿,你罗师父说的对,千里搭长棚,也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你你……你去吧,本来午间为你设酒‘翠竹阁’送行,为师却不想如此了,七十多的人,哭起来可难……着啊……”
  强忍着痛泪,龙尊吾心头酸楚之极,他哽咽着,用力吸气,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金罗汉咬着牙一拍双掌,大声道:“冼老么,送少爷出宫!”
  门儿应声开了,那沉默的披发大汉——冼老么双手托着一个精致的镶着雪亮的铜扣皮囊进来,金罗汉一手接过,走上两步交到龙尊吾手中,硬着心肠道:“皮囊之内,有赤足黄金三十条,银元宝二十枚,珍珠百颗,翡翠五十块,这是为师送给你的一点盘缠,路上不要刻薄自己,用不着省,捡好吃的吃,好穿的穿,再见你时,为师等希望发觉你又白又胖。”
  龙尊吾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滚,他咬着嘴唇,艰辛的点头,金罗汉转过身去,冷冷的道:“带着你的兵刃行囊,小码头上,已有一条快艇相候,从今以后,漫天的风霜雨露要靠你独自去承一当了。”
  说到最后,金罗汉的语声也起了变化,带着隐隐的颤抖与沙哑,屠百色抢上一步,嘴唇蠕动了半天终于猛一探手,几乎是踉跄走到窗户之前,矮胖的身体在不停的抽搐。
  “扑通”跪倒地下,龙尊吾咚咚有声的向二位恩师各叩了三个响头,转身似奔跑般出了花厅,冼老么急步跟着他,回到“朴玉楼”后,龙尊吾发觉他的随身衣物及兵刃已收妥在一只及一卷油布里,他咬着牙拿起,匆匆瞥了这幢居住了近五年的小楼一眼,抑制住满溢的泪水,头也不回的跟着冼老么下了楼。
  走出壮丽恢宏的大成宫,双手各抚摸了一下门口大石柱上所雕的四个字,蕴含着满腔满肚的离愁别绪,在冼老么的引导下行向岛边。
  这是一个优美而隐秘的小湾,岸上夹着小湾,有密密的相思木连着岸,是一条用巨大青石砌就的小码头,这青石码头伸展在澄澈碧绿的水中,看去很是巧致,码头两侧,各拴着三条首尾尖翘的小船,其中一只黑色小船上已在两张长凳各坐三名肌肉虬结坟突的魁梧大汉,他们穿着一色的熟牛皮马甲大红裤,正紧握着桨待命而发。
  冼老么陪着龙尊吾到了青石码头上,他伸手握着龙尊吾的肩头,深深的凝视着他好一会,低沉的道:“不要忘了回来。”
  龙尊吾点点头,哑声着道:“我一定会回来,么哥,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拂,谢谢你。”
  冼老么咧嘴笑了,他用力拍拍龙尊吾的肩头,肃手躬身,执施他的下人之礼。
  上了船,一声号子,六名大汉一起用力倒划长桨,波波的碧色湖水搅起白花花的轻浪,船只以高翘的全速冲出,青石码头,岸沿,树丛,岛顶的峨巍大成宫,都在迅速后退,六名船夫口中齐声“嘿唷”,长桨一调,尖窄的船首掉转头来,直指岸边,似箭一样掠波而去。
  在朦胧的薄薄泪光里,龙尊吾凝视磐岛大成宫,在宫里的第一幢高耸的楼台上,他隐隐看见两个临风而立的身影正向这边眺望,虽然那两个身影如此模糊而遥远,但他却一眼即可分辨出那是谁,不错,是他的恩师,为他重新规划了生命意义,挽他出濒临绝重,予他以再生活力的恩师。
  多少浓稠的关注,多少深刻的慈爱,化不开的怜惜,隔不了的亲切,那是恩师,自悠远的眺望里强烈的表达了他们隐在泪光后的依依,这绵长的依依啊,龙尊吾的面孔肌肉在轻轻抽搐,他尽力控制着心头的激动——那几乎想跳入水里游回岛上的激动,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咬得紧紧的,紧紧的……
  尖窄的黑色船首破浪而进,越来越快,分开了两道人字形的白色水波涌推向两侧,然而,这水波又消失于船尾的起伏里,远了,远了,将近五年的时光,没有离开磐岛一步,但是,一旦离去却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的断人肝肠。
  毅然回首,回首处目光正及远远的大地岸线,笼在一片薄忽忽的烟雾中,罩在温暖的金黄色阳光下,可以看见有一丝不规则的纹波轻吻着岸边,那就是的,是他将去的地方,是他将再度踏上染着血的泥土,不知未来如何,但是,未来却总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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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拯红颜 试金刀

  正午的阳光被层层的乌云遮盖,北风又起,那一丝儿可怜的温暖也刹时消失一空,太行山脉中的紫芦山区是显得如此灰沉与萧条,延绵的山峦连着远近的枯枝积雪,空荡的寒山近岭皆是这般寂寞,找不着鸟踪兽迹,更枉说人影了。
  在一条蜿蜓崎岖的山道上,龙尊吾穿着全身雪白的狐毛裘袍,头扎白色丝巾,牵着一匹剽悍骏马踽踽独行,他双手之上各戴着一枚紫红宝石的“普渡"指环,拴着马缰的右手显得有些苍白,指节突出,这些日来,他必是经过了一番劳累——无论是体力上的抑是心灵上的。
  一路探寻过来,关于“双双人狼”的消息却是那般稀少,甚至连金罗汉告诉他的一些片断鸿爪也是变得那么重要与深沉,他询查的结果,并不比自己原先所知道的稍多一点,更莫说发现新的线索了。
  马儿喷着鼻,不奈的刨刨蹄,龙尊吾苦笑一了下,喃喃的道:“别丧气,总会找到他们的,我还不灰心,难道你这不知事的畜生就先气馁了?”
  转过一个山坳,这条山道越发不好走了,旁边是一条积着雪的深沟,想是春夏之时山水冲流的痕迹,远处,极目所见只是一片相连的起伏山脉模模糊糊的,似被泼上了淡淡的墨汁。
  风,吹得更紧了,呼啸的打旋着,龙尊吾皱皱眉,却突地怔了一下,在风里,他似是听到点什么声音,像是一个女人的尖号,这种尖号,像带着血,但是,又那么快的一下子便消失了。
  止住了马,他再侧耳静听,过了片刻,那种令人毛发悚然的尖号声又传了过来,这次不错了,它猛的扯紧了龙尊吾的心腔,龙尊吾全身一抖,他知道,他明白,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发出这种号叫!
  没有犹豫,他一拉马缰骗腿而上,泼刺刺的直朝山坡奔去,声音是从这片山坡之后传来,很惨厉,而现在,马儿每奔上一段,这声音就越发清晰得刺耳。
  咬着唇,龙尊吾伸手入鞍旁的革囊内,待他的手缩回,已多了一张缀着红色浓密毛发的薄薄金壳面具,面具后连着一层同是金色的丝罩,龙尊吾熟练的将面具套上,现在看去,老天,他已在瞬息间变成十个形容狰狞恐怖的厉鬼了。
  金壳面具上的五官是如此硬冷,纵然雕镶得这般正,这般精致,却更显示出一股特异的残忍与超情感的意味,那虽然挺拔,却阴沉的鼻梁,那虽然均匀,却毫无喜怒的嘴唇,那雕成竖刀似的双眉,高挑的眼睛,再衬着血红的毛发披肩,整个面具综合成了极端尖厉恐怖形像,似地狱来的索魂者,生死殿上的刽子手。
  微微抚摸着面具四沿的精细花纹——这些花纹属于暗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那是连幅的“因果报应图说”,龙尊吾的双手拉得死紧,他希望不要像他所猜测的那样,否则,这会太残酷,无论对他的心头旧创还是对那些做此事的人。
  白色狐裘披风扬起,他策骑登上山坡,猩红的长发披拂,在他勒缰四望的时候,山坡的斜背处,几株巨大的松树之间又传出一声号叫,龙尊吾已看见了三匹配着黑色鞍蹬的骏马拴在林外,正在低垂着头在地下闻嗅,畜生到底不会识得人世间的悲苦啊。
  抖缰驰去,马儿未停,龙尊吾已腾身离鞍,似一头白色的大鸟,那么美妙而轻悄的掠入林中,林中,有一栋简陋的木板小屋。
  伸手一拉斜伸出来的一条枝桠,他的身躯“呼”的打了个转子站在这株高大的松树盘虬枝干上,轻微得甚至连一片积雪也未抖落,小木屋里的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声息,里面起了一阵忙乱之声,跟着那扇七拚八凑的破烂木门“吱吱”有声的打开了,伸出一个面孔红通通的脑袋来,他睁着眼往四面搜视,口中嘀咕着道:“妈的巴子,连个鬼影也没有,小癞皮硬要说听到了什么,疑神疑鬼的……”
  他刚说到这里,却猛将尚未说完的语尾咽了回去,目光愣愣的瞪着前面,前面龙尊吾的黄膘马正悠闲的在踱着步子。
  咽了口唾沫,那人像着了魔似的怪叫起来:“小癞皮呀,不好了,有奸细摸进来了……”
  木屋里响起了一阵粗鲁的吼骂声,破门“砰”的被踢开,一个身穿紫色衣衫的癞头大汉怒冲而出,一只手提着一柄雪亮的短矛,另一只手还在拉着裤带。
  这癞头大汉身后跟着那同一打扮的红脸汉子,两人一出来已迅速跃开,癞头大汉脸上的横肉一扯,正待责骂他那位同伴,却也同时看见了前面的那匹黄马!
  猛的追了一步,他半张着嘴巴,又醒悟了什么似的一探手上铁矛,大吼道:“哪一个王八羔子瞎了眼的混账也不看看地头就乱撞乱闯?他妈的这也是你能随意游荡的地方么?给你家癞大爷滚出来,让老子好好教训你!”
  松树外,山坡上都是静沉沉的却没有一丁点回应,木屋内又钻出一个活像害了十年痰病的枯瘦汉子,他翻了一双沾着黄眼屎的鼠眼,呼啦呼啦的带着痰音叫道:“小癞皮唷,你他妈的穷嚷瞎叫个什么玩意?这娘们再不上她就没有时间了,宗香主交待要在酉时之前赶回去,你们还在磨她妈什么时光吗……”
  癞头大汉舐舐嘴巴,谨慎的道:“你少说风凉话,情形不大对头,怎么会无缘无故钻出来这匹鸟马?不要有奸细混了进来……”
  那枯瘦汉子打了个哈欠,不感兴趣的道:“一准是有什么走远路的客户商买失足坠马或是路上被剪径的做掉了,宗香主的狗熊脾气你们知道,老子惹不起。”
  这时——
  从树梢子上,龙尊吾展开了大神叟传给他人“九絮擒鹏"身法,飘忽得像一个有实无形的幽灵,掠落在这栋小木屋之上,扯开了屋顶上的腐朽木板,他忍住了一阵扑鼻的霉湿气息,静悄悄的掠身而下。
  木屋之内,铺整着一些半枯的松针腐草,屋中挖了一个浅坑,浅坑内还生着一堆半燃的火,火堆旁边有两把锡酒壶,几包花生,离着火堆不远,有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被捆得像一只粽子般躺在地下,这女人衣裳碎裂,裸露的细嫩肌肤上尽是瘀紫血痕,这时,她正埋着头,混身在不停的抽搐抖索,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但是,看得出是个年轻的女人。
  轻轻一拂衣袖,龙尊吾静静的道:“你是谁?”
  那女人只是一个劲的抽搐着,啜泣声清晰可闻,她没有回答,仍就埋着头不做声,龙尊吾有点烦躁的道:“我在问你,你是谁?”
  缓缓地,那女人仰起头来,老天,那是一张如何美丽而明艳的脸庞,她微张着嘴,目光刚刚瞥及龙尊吾,已不由惊叫一声,恐怖之极的倒吸了一口气,整个面孔在刹时间扭曲,仿佛呆了一样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龙尊吾摇摇头,正想上前解开她的束缚,背后,已传来一个惊怒的,带着痰音的叫声:“你,你是谁?”
  龙尊吾没有回头,冷冷的道:“滚出去!”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蓦地大叫道:“小癞片,赤脸儿,快来啊,有他妈的奸细摸进来了……”
  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癞皮大汉的语声粗厉的吼了起来:“妈个巴子,你小子是谁?进敢混人我‘铁矛帮’的地盘……”
  霍的转过身来,龙尊吾阴森森的注视着房门口的三人,他那冷酷而恐怖的面具形象甫始映入这六只瞳孔里,已吓得三个人尖叫了一声,那痨病鬼似的枯瘦汉子用手指着龙尊吾,抖索着道:“妈呀,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龙尊吾静静的道:“你们三个人通通跪下,用你们手中的铁矛自栽谢罪!”
  癞头大汉愣了愣,硬着头皮大叫道:“你他妈反了,大约你搞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吧?紫芦山区这一亩三分地岂是你小子发威的所在?老子要活剥你的皮……”
  “皮”字还在舌头上跳跃,龙尊吾双掌一展蓦合,似汩汩片血刃猝发,癞头大汉怪叫跳开,却在身体刚刚跃起的刹那猛然一抖,似被一只无形的巨锤击中一般,哗啦啦的撞碎了木板墙摔出,一头栽在雪地上便不动了,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凭空洁白的地面染上一片朱赤!
  这一下子,惊得那两个汉子面色泛灰,死呆呆的挺在那里不知所措,不但他们两个傻了,连出手的龙尊吾也窒得半晌作声不得,这是他离开大成宫以后第一次与人交手,但却做梦也料不到出手之下竟是这种结果,他甚至连意念尚未兴起,敌人如已尸横命断,对方是泥土捏成的么?抑是自己是铁铸的?他以为最少也有一阵子架好打,谁知只一动招就已分了生死胜负?
  方才,他施展的一式,乃是金罗汉所援的“流红掌”法中“大五绝”首招,“双雷殛心”,当年初遇金罗汉,在蜀山湖边,金罗汉即曾以此式试探过他!
  在金色面具的掩遮下,对方自然看不见他的怔忡之色,于是,他悚然惊悟,轻轻吸了口气,尽量使言调保持平匀。
  “铁矛帮在你们头顶上顶着?”
  那枯瘦汉子大大的哆嗦了一下,“扑通"跪了下去,嗓子里的痰声已变成了哭声:“好汉饶命……啊!小的们在铁矛帮里只是小角色……也不过混口饭……饭吃……好汉有仇有冤,也报不到小的门头上……”
  红脸孔的汉子也跟着跪下,抖生生的道:“这……这……妞儿,不……这姑娘不是小的们要害他……是宗香主的谕令……小的们做不得主……”
  龙尊吾蓦然血气上冲,他厉烈的道:“调戏她,凌辱她你们可做得主?”
  矮了半截的两个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枯干汉子更是骇得涕涎纵流,他也不敢抹擦,颤着声音道:“不……不,好好汉千万莫误会……这全是小癞皮的主意……打人是宗香主叫他打的……调戏那姑娘也也也是他干的……”
  冷冷一笑,龙尊吾道:“你们已经污辱过她了?”
  两人同时双手乱摇,红脸孔的汉子惶急的道:“没有……没有,还还来不及做……那事,好好汉已经来了……小的们只只只是帮衬小癞皮办事而已……”
  龙尊吾转过身去,双手扯紧了缚在那女人——不,那少女身上的细牛皮索,略一用力,两声细微的“嘣”“嘣"之响传出,如此柔韧的牛皮索已然折断,那少女畏缩的将麻痹了的四肢缓缓拳曲,睁着一双带着惊悸余韵的明媚大眼瞧着龙尊吾,龙尊吾淡淡的道:“你自己将手脚搓揉一会,以便使缚束之处血液畅通。”
  说着,他走了开去,向地下的两个人道:“铁矛帮内,有没有四个外来江湖客投奔?他们号称‘双双人狼’。”
  拭去口涎,枯瘦汉子苦着脸道:“回禀好汉,小的们只是帮里提壶迎门的苦哈哈,帮里有什么大事,小的们根本就不会知道,入帮快三年了,连帮主他老人家也没有见上两面……”
  龙尊吾的金色面具映过一片寒酷的光彩,他生硬的道:“铁矛帮的苦哈哈欺凌一个弱女都是这般老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怕更高明了,现在,你们两个可以走了。”
  跪在地下的两个角色想不到对方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彼此极快的对望一眼,朝着龙尊吾叩了个头道:“谢谢好汉饶命之恩!”
  说着,两人已匆匆爬起,转身就跑,但是,他们尚未奔出门口,龙尊吾已猝然掠出,一溜耀眼的金芒骤敛,当破空的厉啸声甫始响起,那两个想匆忙逃命的汉子连叫也来不及的软软瘫下,每人的脖颈至左胁,都翻卷开一条可怖的血口子,泉水似的热血噗噗冒涌,景像好不惨厉!
  一声突然的惊叫起自身后,龙尊吾静静凝视着平平伸出的“阿眉"刀,金光绚灿的刀身上莹洁如昔,只是几滴滚珠般的血粒,正沿成一线自刀尖坠落。
  心里有一种空洞若失的感觉,他摔摔头,左手食指一抹刀沿,熟练的插回裘袍内的刀鞘里,一声清脆的压簧声传来,他缓缓回身,目注那瑟缩地下的美丽少女,好一阵,冷漠的道:“你可以走了。”
  那少女猛的抬起来,憔悴委顿的面庞上赫然布满了斑斑泪痕,她望着龙尊吾良久,幽幽的道:“走?叫我到哪儿去?”
  这是一口软脆得发腻的京片子,虽然语气里无比的空茫,惊悸与落寞,但却仍然俏美得诱人。
  龙尊吾炯然盯着她,这少女也在畏怯中包含了倔强的凝视着龙尊吾,于是,龙尊吾发觉这少女竟然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飘逸神韵,似一朵白莲,莹洁而静谧,像一片红叶,娇美而孤伶,又如远天的云彩,挺拔的翠竹,散发着清雅脱尘的悠悠之美,综合起来,是一种特别的意味,这意味,原不该是此情此景之下可以看出来,可以表达出来的,但是,却在一刹,龙尊吾已感觉到了。
  他一把扯开狐皮裘袍的侧里铜扣,反手将裘袍脱下,抡起一个弧度摔到那少女面前道:“穿上吧疽
  女孩子双手环抱胸前,怔怔的瞧着龙尊吾,龙尊吾里面也是一袭纯白钉着两排雪亮铜扣的紧身衣,他的配刀方法非常特异,不似一般使刀者背在背后或悬在胯边,而是斜斜套贴在左胸之上,刀鞘是黑色泛灰的老熊皮所制,内衬硬革,洁白滑腻的象牙刀柄,离他的下颔只有两寸左右,鞘尾伸出大半尺在左胁之外,看上去又是剽悍又是狠厉,矫健已极。
  迟疑着,但那少女终于还是将那件带着微微体温的狐皮裘穿上了,这使她看起来有些好笑,狐皮裘对她的身材来说是大了点,但如此却更衬托出她躯体的娇小与纤细。
  龙尊吾也没有问她,上去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外面走去,那少女似是一震,稍微挣扎了一下,苍白的面席上浮血一抹红云道:“你,你放下我,我自己可以走……”
  龙尊吾闷声不响,走到坐骑之旁将她放到鞍前,自己也纵身而上,掉转马头顺着坡脊的起伏行去。
  天色暗的很快,这时已经阴昏沉沉的了,骑在马上,龙尊吾极目四眺,但是,除了远近山连着山外,岭接着岭,就简直找不出一点别的什么来了;云层低压,北风更紧,群山环抱中的单骑踽踽,更见凄凉。
  坐在鞍前的少女不知不觉将身体缩靠向后面,于是,就等于藏进龙尊吾的怀里了,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半仰起头来道:“请问,你的目的地是哪儿?”
  龙尊吾沉沉的道:“铁矛帮总舵。”
  少女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抖索着道:“你与他们该不会是朋友?”
  隐在金色面具后的瞳孔闪了一下,龙尊吾道:“你应该看得出来。”
  那少女沉默了片刻,低低的道:“那么,你今天不宜前去,那儿隔着这里很远,至少还有四十多里山路,那儿也没有刚才你问过的那几个人。”
  龙尊吾镇定的道:“你听见了?”
  少女点点头,道:“或者我见过而不认识他们也难说,你知道,铁矛帮的巢穴设在紫芦山区的‘七斗谷’里,那儿时常有些陌生而神秘的江湖人物来往,有很多我见过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号,帮里的上下人等也从不提及……”
  马匹颠踬了一下,龙尊吾扶了扶前面的少女,少女又用力掩紧了狐裘,轻轻的道:“你不问我是谁?不问我的出身来历?”
  龙尊吾冷冷的道:“假如你愿说,你会自己说出来,否则,你便是不愿提;我从来不勉强别人,也无须勉强别人,就像方才我救你一样也没有丝毫勉强。”
  少女诧异的转过脸来,注视者龙尊吾好一阵子,喃喃的道:“我是感激你的,真的感激你,从内心的最深处……”
  金色面具突响起一阵淡涩涩的笑声,龙尊吾道:“无庸如此,这只不过是一种巧合,我们彼此没有牵连,没有恩怨,你该感激的是你自己的运气,好运气往往很重要,而我,就往往缺少了这个。”
  少女默默垂下头去,良久,悠悠的道:“我的名字叫唐洁,甜的糖去掉米字边,洁净的洁。”
  顿了一下,她又道:“我的父亲在铁矛帮里的地位很高,他是‘长河’堂的堂主,你或者知道他的名号,江湖上都称他老人家为‘髯狮’唐良,父亲为人十分仁慈宽厚,因此他与帮里‘浩江’堂的堂主‘碧眸’古颜时起冲突,古颜也是铁矛帮的执法红旗,心性残酷而险诈,对人为事尤其心胸狭窄,动辄好走极端,凶狠暴戾得吓人,只要帮里的人犯下过失,交到他的手不论罪过轻重他都会刑加三等,整得人家死去活来;父亲看不过,老是出来劝阻,两人常常发生争执,古颜恨我父亲也恨得入骨……”
  龙尊吾淡淡的“嗯”了一声,唐洁的语声变得有些哽咽的道:“两年前,由我父亲作主,把我许配给堂下首堂香主‘玉龙’尚明,尚明是我父亲从小带大的,在铁矛帮里他能爬到香主的位置也是我父亲全力提拔的,结果,尚明也早就看不过古颜的作风与为人,他的个性十分倔强固执,而且也十分冲动,他一直瞒着父亲暗中计划着罢黜古颜或除掉他,因此他就和铁矛帮的死对头‘黑巾堂’联系好了,在一次由古颜率领的暗盘生意进行中,尚明偕同黑巾堂的杀手埋伏在半路截击他们,那一次双方拚斗得异常惨烈,铁矛帮浩江堂跟去的随行人马几乎全军覆没,但是,却端端逃走了一个古颜,他一回来即向帮主说出经过,并且猜疑到尚明头上,哦,尚明截杀他的时候是蒙着面的,帮主当时曾经很严厉的盘问了父亲和尚明,父亲并不知情,而尚明当然不会承认,可是,不幸的事来了,在遭受伏击时以为完全死掉的铁矛帮所属,竟然有两个人带着重伤行了回来,他们……他们在斗场上拾着了尚明的一条红玛瑙的腕环,这条腕环,是尚明从小就带在身边上的东西,而且,是父亲送给他的……”
  龙尊吾在面具后的眸子眨了眨,道:“那么,你的未婚夫婿只怕就危险了?”
  唐洁抽噎了一声,幽幽的道:“当时就由帮主下令浩江堂扣押了尚明,尚明进了虎口哪里还会再有生望?他也明白不能续命了,他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更坚决否认父亲也参与此事,白天他招了供,晚上即被凌迟处死,而父亲也免去了长河堂的位置被监禁起来,三天后的一个夜晚,父亲被监禁的那栋房子就突然失火了,那夜,我清楚记得火势是如何凶猛,当大家救熄了火,只找着一具烧焦的尸体,我晓得,那是父亲的遣体,他嘴里上排第三个牙齿缺了一半,不会错,那是他!我同时发现的,还有深陷在父亲咽喉的七枚两寸长的毒针!那七根毒针,已经变成紫乌的了……”
  说到这里,唐洁已忍不住低低啜泣起来,双肩耸动着,身躯在难以察觉的微微抖索,龙尊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却又终于无言。
  抽噎了一声,唐洁又幽幽的道:“我没有查问,没有喊冤,因为我心里明白这是谁干的事,我把满腔的仇怨积在胸里,把满肚子苦硬硬的压着,浩江堂里的人还装模作样的搜寻凶手,天知道他们暗里是如何满足而得意……从那时起,我变得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帮里的好人再不敢接近我,恶人更越发趾高气昂;昨天……我独自在七斗谷一处山崖上看雪,古颜一个名叫谭大友的把弟忽然跟了过来,他,他竟然想欺辱我,我知道挣不过他,便假做答充,在他不备的时候用我的发簪玉钗刺瞎了他一只眼睛,我还没有回到家,浩江堂的人已赶来将我抓住,我被解到浩江堂的刑房里遭了一顿毒打,连见见帮主喊冤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古颜判处死罪,交给他手下一姓宗的香主执行,那姓宗的香主就是刚才在小木屋里的三个人,以后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沉默了好一会,龙尊吾道:“铁矛帮里,就没有一个敢挺身而出的人?”
  唐洁凄苦的一笑,道:“谁敢把生命当儿戏?”
  龙尊吾冷笑一声,道:“义之所在,命有何惜?铁矛帮仁义不存,覆灭之期当不在远了!”
  轻轻地,唐洁道:“还没有问侠士贵姓?”
  报了名,龙尊吾道:“龙尊吾。”
  唐洁跟着念了一遍,道:“龙侠士……我,我可否知道你与铁矛帮里跟谁结下仇?”
  龙尊吾目注暮霭沉沉,四野渺渺的山景,静静的道:“铁矛帮无人与我有仇。”
  唐洁又怯怯的道:“那么,可是那叫什么‘双双人狼’的人与你有仇?”
  金色面具后的眼睛突然射出一片暴凌冷厉的光芒,龙尊吾显得有些粗野的道:“不要提这几个字!”
  唐洁吓得一抖索,没有再说话,默默的,马儿又走了一阵,唐洁才畏缩的道:“龙……龙侠士,我知道有一个山洞在这附近,你可愿意去休息一会?顺便生个火挡挡寒?”
  龙尊吾冷冷的道:“从哪儿走?”
  唐洁向远处指了一下,接过了马缰,由她驾驭着坐骑往右边行去,在经过了几处起伏的山陵与枯木之后,前面,已显出一片横耸的岭脊来。
  马儿缓缓往前面的岭脊行去,爬上了一条斜陟的樵道,已可看到在峭耸的壁中间有一个离地约有两丈高下的洞口,洞口外生着条条纠缠而枯干的藤蔓,一片常青的大柏树生在洞口的左下方,这山洞的位置十分良好,可以俯瞰出很远,而且,假如不知道,要找这地方也十分不易。
  近了,唐洁轻轻的道:“洞里铺着干草,还有两截未烧完的蜡烛,在春夏,我常一个人来这里玩,那是父亲尚未去世的时候……”
  龙尊吾翻身下马,将唐洁也抱了下来,他取下马身上的物件,一拍马臀,这一匹黄膘马已低嘶一声,泼刺刺奔向那片柏树林内。
  朝山洞看看,又望望龙尊吾,唐洁道:“这地方,你还喜欢?”
  龙尊吾淡淡点头,道:“出门在外,一切也只好将就。”
  唐洁的眼圈一红,强忍住目眶中已在打着转儿的泪水,幽幽垂下头去,龙尊吾仿佛没有看见,他打量了一下地形,再看看山洞,将手中的两个皮囊及一只水壶扛在肩上,左手一挟唐洁,也未弓身作势,他猛吸一口气,身躯已霍然直飘而起,在他吐气的当儿,人已飘进了洞口之内!
  刚刚放下唐洁,龙尊吾已突地转过身去,双目冷冷盯着洞中,唐洁一理鬓发,轻轻的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洞中已响起了一阵扑翅之声,五六只硕大的黑鸟怪叫着飞冲而出,龙尊吾双目倏睁,口中“唷喝”一声,上身半斜,手臂猝翻,金光刹时纵横掠舞,满空的鸟毛血滴蓦而暴飞,吱吱怪叫之声像要撕裂人们耳膜一般激荡洞内,宛如这阵阵的鸣叫声刚才响起,龙尊吾的阿眉刀已插鞘内,他的左手闪电般拉着唐洁的手腕将她扯向一边。
  唐洁抚着胸口,惊悸的道:“这些黑鸟真吓人一跳……龙侠士,你出手好快啊……”
  龙尊吾没有回答,仍炯炯盯着洞内,半晌,他冷峻的道:“朋友,你出来吧,躲着也不是办法!”
  一阵狂笑像是夜枭号叫般粗哑的响了起来,山洞的深处,缓缓走出一个独耳、独目的丑怪大汉来,这大汉年约四旬,虽然是个残缺之人,体格却是异常魁梧,满脸的横肉垂垂相垒,巨大的狮鼻下面却有一张唇薄如刀的嘴,他大笑着在五步之外站住;龙尊吾没有说话,依旧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这怪客,于是,他们互相盯着,慢慢的,大汉的笑声小了,变低了,终于凝结在他薄薄的唇边,他瞪着龙尊吾,面色逐渐的沉重与肃穆起来。
  过了好一会,这怪客声音粗厉的道:“你是谁?”
  龙尊吾的眸子精芒闪射,似两股冷电一样贯注对方脸上,怪客竟奇异的感到一阵从未感受过的束缚及失措的惶感,他一咬牙,怒叫道:“老子问你,你是谁?”
  龙尊吾冷森森的道:“你是谁?”
  怪客哼了一声,不自觉的答道:“老子‘魅鹰’朋三省!”
  龙尊吾生硬的道:“报了名,你可以离开了。”
  怪叫了一声,那人愤怒的道:“什么?这山洞是你家的?老子不叫你滚出去已是莫大的客气了,你竟然还敢教老子离开?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不成?”
  龙尊吾肃煞的道:“朋三省,你是要见见真章?”
  叫朋三省的怪客一跺脚,大骂道:“正是此意,他娘的这还成什么天下,老子成天不讲理却碰见你这更浑的小子,老子宁肯让你打死也不能被你吓死!”
  龙尊吾站在中间,背对着洞口,他上身微微略向右斜,双手食指上的普渡指环闪闪发出两抹淡淡的紫色光晕,语声显得如此狠辣与冷漠道:“来吧,朋友,你我同样明白,江湖生涯原就离不得血腥!”
  魅鹰朋三省一掀他的灰色长袍,拔出一柄微微弯曲的锋利的宽刃短刀来,刀背轻轻侧贴在左肘之上,右手往后一探,“哗啦啦”一阵声响,老天,他背后敢情还背着一条五节九菱鞭,九个铁菱角皆有刀尖突出,每枚大小若小儿头颅,看去又粗又重,闪泛着黑乌的光彩,实在惊人!
  龙尊吾双目在金色面具后亮灼灼的盯着对方,身形纹丝不动,二人对持了很久,朋三省惊蓦地大吼一声侧身扑进,双足闪电般发动,九菱鞭锵锵响,直追敌人脑袋,左肘“唿”的一掠,锋利的刀刃已抹向对方肚腹。
  猝的大倒仰,龙尊吾叱喝一声,右臂斜探,阿眉刀“嗖”的飞起,立见金光扬射,刀锋又金蛇似的倏忽左右闪斩,一口气已砍劈了三十三刀!
  魅鹰朋三省暴吼如雷,却在瞬息间被逼退了六步,在这时,他的九菱鞭根本伸不出去,只有左肘间的短刀挥舞拦击,却是捉襟见肘十分尴尬了。
  眼看龙尊吾身形向左,却在往左边一移之际暴闪至右,锐风在金芒里如飞猝闪,“嗖”“嗖”之声仿佛魔鬼的嘲笑,冤魂的哭泣。
  魅鹰朋三省骤觉眼前金光耀目,他右手九菱急扬,左肘一弯突侧,“嗖”的一声已掠过他的肩头,同时,一阵冰凉剌骨的感觉也擦过他的肌肤一点而去。
  一声轻微而脆弱的“咔嚓”之声传来,龙尊吾仍在五步之外,正冷森森的注视着他,猩红的长发散乱披拂,一双眸子却如此清莹炯烈。
  大吼一声,朋三省丢掉了手上的九菱鞭与短刀,一屁股坐到地下,恨得双手猛扯自己头发,又疯狂的掴打着自己的面颊。
  冷沉沉的,龙尊吾道:“够了。”
  朋三省“呸”了一声怒叫道:“别他妈猫哭耗子假慈悲,老子不领这个鸟情!老子他妈就是一头撞死,也不关你的事!”
  龙尊吾默默注视着他,静静的道:“你与铁矛帮有什么关系?”
  愣了一下,朋三省气咻咻的道:“他铁矛帮和老子有什么鸟牵连?老子不过到这穷山恶水之处来找一种珍罕草药,走累了发现这山洞便进来宿一宵,却不想遇见了你这浑小子!”
  龙尊吾想了想,道:“你留下吧,反正这山洞够大。”
  朋三省摇摇头站起,大大不以为然的道:“用不着,老子走路便是,谁叫老子不争气打输了你?活该挨冷受冻,他妈老子这就走!”
  龙尊吾的金色面具毫无表情的对着他,声音冷冰冰的自面具内传出:“不要赌这区区之气,朋三省,夜寒雪冻,这里正好留宿。”
  迟疑了片刻,朋三省叹了口气,伸出手来道:“好吧,算我姓朋的阴沟里翻大船,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老子交你这个朋友,我叫朋三省……”
  龙尊吾伸出手去与他相握,语声缓和的道:“我已知道你叫朋三省了。”
  朋三省满脸的横肉一热,独目中有一股讪讪的表情,他浓黑的眉毛一扬,粗哑的道:“那么,你叫什么?”
  龙尊吾道:“龙尊吾。”
  “龙尊吾?”朋三省摇摇头道:“这名字生的很,以你这一身铁铮铮的武功,在武林中不该没有名气,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龙尊吾一拂披散的红发,回头道:“唐姑娘,烦你去点好蜡烛。”
  贴壁屏息的唐洁低低答应了一声,轻轻走进洞内,隔了一会,擦打火石的声音,随着一团昏黄的烛光已亮了起来,蜡烛嵌插在山壁石缝之中,光亮虽然微弱摇晃,却也难得可贵了。
  龙尊吾过去盘膝坐下,朋三省拿过他的兵器放在一边,又到壁根拖出一大捆干枝来,他大声道:“我就怕晚上冷。所以事先费了好大劲弄了这一捆柴火,还没有烧着,呃,你们就来了,现在正好用上……”
  说着,他将木柴堆在中间,打了火石用枯草引着了火,洞中被点点的火光一映,顿时温暖起来,用火光映着唐洁美艳的面庞,龙尊吾闪泛着冷酷光芒的金色面具,朋三省丑陋却直率粗犷的脸孔,红红的,幻迷的,晃摇的;有着一股特异与古怪的意味。
  烤烤火,朋三省搓搓手道:“呃,啊,龙……干脆我就托个大,称你一声龙老弟吧,龙老弟,你该不是也来掘草药的吧。”
  龙尊吾点点头,注视着伸缩舌吐的火苗,金色面具上反映出一片绚灿的光芒,他悠悠的道:“我是来办一件事的,一件刻骨铭心,魂萦梦系的事。”
  朋三省显然是个大老粗,他有些迷茫的半张着嘴,像是未曾十分听懂对方的言中之意。
  一侧,唐洁瑟缩在龙尊吾的皮裘里,她眨着眼,怯生生的道:“龙侠士……可是来寻一个人?除了白天你问的那几个之外?”
  龙尊吾摇摇头,沉沉的道:“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不说也罢……”
  说到这里,他将身旁的皮囊解开,拿出一大包油纸包着的熏肉、卤鸡及干饼来,分别递给了唐洁及对方的朋三省,又顺手将水壶也放在唐洁跟前。
  唐洁感激的接过,望着他,道:“你不吃一点?我可以替你热一下。”
  龙尊吾仿佛十分倦乏,他古怪的看了看唐洁,淡淡的道:“你吃吧,我不饿。”
  离开了火堆远一些,龙尊吾又从皮囊内扯出几条毛毯,丢给唐洁与朋三省一人一条,他自己也和衣裹着翻身过去躺下。
  朋三省迷茫的搔搔头发,朝着唐洁吱牙一笑道:“你这位朋友真怪,真怪……呃,我已吃过一顿了,不过,呃,还可以再吃一些,再吃一些……”
  他说着,开始大口吃起手中的熏肉与干饼来,啧啧有声。
  唐洁食不知味的轻轻咬着一块干饼,目光却一直在背向着这边的龙尊吾身上打转,她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她却知道他一定有着太多的隐痛、悲哀、以及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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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拒追骑 血映胆

  山洞。
  傍晚时升着的火堆已经熄了,洞中寒气袭人,洞外的山岭层峰是一片银白,不知在什么时候,雪又下起来了,绵绵密密的,飘飘忽忽的,像无尽的苦涩与冷寞,那么愁煞人的落下,落下。
  忽然——
  龙尊吾悚然睁开眼睛,他仿佛听见了什么,静默默一会,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听觉,蹑身而起,他刚刚跨出一步,躺在他身边不远的唐洁已轻轻坐起,一双眼睛迷惑的瞧着他,悄细的道:“时间还早,你怎么起来了?”
  龙尊吾低低嘘了一声,压着嗓子道:“洞外有人来了,还有马嘶之声,你怎么也听见了?”
  唐洁落寞的一笑,轻轻的道:“我根本一夜未睡。”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根针刺了他一下,怔怔的瞧着唐洁,他摇摇头,留下一声叹息行到洞口。
  从山洞往外远眺,不错,在洞外的山坡之下,果然有着五六十个骑士正朝这边包抄上来,他们前面,还有着十多只高大凶恶的白毛犬,在吠叫闻嗅,东奔西跑。
  低哑着,身后响起朋三省惊异的语声:“咦?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哪来这么些灰孙子?他们骑着马带着狗的,这种架势不像狩猎,倒像是在抓逃犯——”
  猛然住口,朋三省瞪着龙尊吾道:“老弟,这些人可是冲着你来的?”
  龙尊吾淡淡的道:“不错,但我并不是逃犯。”
  朋三省独目一睁,道:“是结仇?”
  龙尊吾平静的道:“就算如此吧,昨天我宰了他们三个人。”
  用手一抹脸,朋三省愣愣的道:“他们?他们又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
  龙尊吾转过脸去,道:“铁矛帮。”
  怔了一会,朋三省用力一拍龙尊吾肩头,道:“我帮你,老弟,干他奶奶个狗熊!”
  侧过脸来望了朋三省一眼,龙尊吾的眸子里有十股异常的亲切与温暖感觉,他轻轻的道:“你不怕缠上麻烦?”
  气得一吱牙,朋三省低叫道:“这是什么话?这简直不成话嘛,姓朋的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会皱皱眉头,这点小事又能算啥?说句不中听的话,我‘大伏堡’出来的人儿都是铁铮铮的,他妈的铁矛帮能啃得了鸟?”
  “大伏堡?”
  龙尊吾念了一句,却急忙往后一退,低声道:“来了,都是穿着紫衣,外罩翻白披肩……”
  唐洁凑上一步,犹虑的道:“是铁矛帮的人,龙侠士,一定是昨天你杀的三个人被他们发觉了,而我又失去了踪迹,他们便出动了大批人马搜山……”
  这时,山洞外面的斜坡上已奔过来五六头白毛巨犬,只只掀鼻露齿,目闪绿光,一路闻嗅着奔向山洞这边。
  唐洁靠前看了看,皱着眉道:“一见这些西土的‘白狼犬’,就令我想起古颜来,他和这些畜牲的长像毫无二致。”
  朋三省咧嘴一笑,道:“譬喻得好,妙,姑娘你有两下子!”
  唐洁面庞一红,瞪了朋三省一眼又羞怯的低下头去,山洞下面,此刻已有二十多名彪形大汉围了上来,他们清一色的左手握铁矛,右手执鬼头刀,个个形容精悍,神色沉练,典型的江湖草莽!
  龙尊吾与朋三省分隐洞侧,唐洁则进入里面,不一会,洞外的人声已嘈杂起来,还夹着起落不停的狗吠声与马嘶声。
  隐隐地,下面一个尖厉的嗓音大叫道:“喂,洞里的人快出来,咱们是紫芦山区铁矛帮的人马,山里发生了事,咱们要与洞里的各位朋友对对盘,有梁子结算,无纠葛走路,快!”
  跟着一个破锣嗓音叫道:“宗香主、张香主,大护坛,这山洞里有点玄,咱们快将人马聚集,逼他们出来亮相!”
  较远一个阴沉沉的口音回答道:“大护坛快到了,范头目,你调度所属将这山洞把住,咱们有的是办法,不怕逼不出这些小子来!”
  洞里,唐洁轻轻的道:“龙侠士,这说话的人就是浩江堂二舵香主‘红蛇’宗亮。”
  龙尊吾还没有回答,洞外已响起一片“嗖”“嗖”的尖锐破空之声,闪电的箭矢四射而来,龙尊吾急忙低叱道:“伏下,唐洁!”
  几只白羽利箭险险擦着唐洁身边飞过,她连忙状卧地下,洞侧的朋三省已暴辣辣的道:“好他妈一群混账东西,竟然射起箭来了,龙老弟,咱们还在这里等什么?”
  仿佛是回答他的话声,洞外“呼”“呼”连响,十几只蘸满了油的火把滴溜溜的打着转子抛了进来,紧跟着一阵皮筋弹动的声音,数十团熊熊燃烧的草球冒着浓浓的白烟弹射飞临,有的撞到洞口石壁掉了下去,却仍有二十个火球射入,那浓厚的白烟带着一股呕人的恶臭,火辣辣的,暴烈烈的,唔,是白磷的气味!
  朋三省大骂一声,“呼”的扑出洞外,魁梧的身形不向下落,反而直凌空中,在空中他抻臂张腿,怪异的旋了三个半弧,然后,隼厉而美妙的落地五丈之外。
  听着洞外的嗥哀与惊叫,龙尊吾迅速在洞中闪掠,而他在闪掠之间,方才抛进来的火球又冒着白烟被他用脚一一飞踢出去,窒着气,他急切的道:“唐洁,用壶中的水浸湿毛巾,蒙在口鼻上面,记住不能出去。”
  “去”字说完,他已电跃而出,在空中手臂一挥,一个空心跟斗人已站在地下!
  刚刚围上朋三省的一些铁矛帮帮众,猝然又发现了龙尊吾,俱不由哗然惊呼,但却立即又分出二十多人向这边抄了上来!
  魅鹰朋三省双手插腰,正在跺着脚破口大骂道:“我操你们一个一个的老娘,老子是哪些时刨了你们这些灰孙子三八蛋的祖坟啦?你们又是刀又是枪的活像有那么回事一样暗算老子?这还算是闯江湖跑码头的角色么?连他妈好歹是非也不分了……”
  二十多个身高马大的紫衣汉子小心翼翼的围着龙尊吾,每个人看见他脸上的金色面具都不由暗暗打噤,谁也不愿意朝他脸上看,半短铁矛的尖端指着他,鬼头刀一律斜靠左右肩之上,缓缓的,一个脸孔黝黑窄额削腮,还留着三撇须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背后背着一柄银鞘长剑,头上扎了一个高髻,阴恻恻的瞧了龙尊吾一眼,冷冷的道:“好朋友,大家都是道上跑的,犯不着装神扮鬼;江湖上有规矩,过山拜山,渡海谢船;走到哪里也得看看人家坐地把子的脸色,朋友你们如此狂妄跋扈,莫不成看我铁矛帮是纸扎的么?”
  龙尊吾深沉的笑了一声,淡漠的道:“你叫宗亮?”
  那中年人傲然一哼,道:“红蛇宗亮,正是本香主!”
  龙尊吾上身微斜,厉烈的道:“你们是来找昨天你们被杀的那三个人?”
  红蛇宗亮神色一沉,阴森森的道:“好朋友,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是你干的?”
  龙尊吾冷冷的道:“正是!”
  宗亮双目突张,狠狠的道:“为什么?”
  仰起头来注视着空中飘落的雪花,龙尊吾暴辣的道:“为的是给你们这些武林败类,江湖魍魉一个教训与警惕!”
  宗亮大大的一愣,那边,意态悠闲的魅鹰朋三省已拍掌大叫道:“好,好,骂的好,这些灰孙子都该天打雷劈!”
  包围朋三省的二十多名角色中突然窜出一个肥胖秃顶的大汉,他一个偏身,手中一对大板斧已斜斜并斩向朋三省,口中同时大吼:“大爷活劈了你这凶汉!”
  随着他的动手,四周的铁矛帮众齐齐叫喊一声,自不同的角度蜂拥攻上,个个都是左手矛,右手刀,刀矛飞闪,运用之间熟练而利落,一看即知平素久经训练!
  宗亮一见己方之人已动上了手,他眼神一硬,刚刚张嘴——
  “嗖”的一道金色电闪自对方之手,快速得似千万年的时光突然倒流,宗亮急忙跃退,“嚓”的一声自已头上的发髻已被削落!
  一阵嚷叫,四边的铁矛帮众纷纷冲上,龙尊吾身形暴转,金光“嗖”“嗖”纵挥横闪,眨眼间已在一阵惨号声中倒了十多人,满天的血雨喷洒,而这阵血雨尚未落下,龙尊吾一个旋身,阿眉刀的锋刃破空飞斩,又有七名铁矛帮友尸横就地!
  那边,魅鹰朋三省的九菱鞭早已与那肥胖汉子交上了手,他雄伟的身躯冲驰奔杀,左肘翻掠,就见有一个敌人被他隐于肘侧的宽刃短刀破开了膛!
  红蛇宗亮惊魂甫定,羞怒交集的拔出背后那柄奇长的利剑冲上,口中边急乱的大叫道:“李成,放讯号召集人手,张贵,你挺着点!”
  肥胖汉子连答应都来不及,朋三省的九菱鞭已哗啦啦的带着雄浑的劲风砸扫了过来,左肘一翻一抬,又已抹着一名铁矛帮大汉咽喉而过。
  只在人们喘一口气的功夫,五十多名铁矛帮角色已躺下了三十个!瘰疬的肚与猩红的热血拖洒了一地,尸体横竖倒卧,好不凄惨!
  在金色面具的反光里,在赤发的挥舞里,“嗖”“嗖”的刀刃破空之声尖厉得惊心动魄,狠酷带血,红蛇宗亮一把长剑任是疾如泼风打雨,挥挥霍霍,也是抵挡不住,大汗淋漓的步步倒退!
  金芒蛇信似的一闪倏缩,又一名紫衣大汉狂吼着倒仰而出,从额角横到胸膛,一条可怕的刀口翻卷,鲜血喷得他全身尽赤!
  情形对铁矛帮越来越糟,五十多人只剩下十来个了,龙尊吾与朋三省各自为战,却是犀利剽悍无匹,冲掠之间又快又狠,刀鞭所至,残命断魂,红蛇宗亮与那肥胖的张姓香主,根本无力抵挡,甚至连一点点牵制的作用也发生不了!
  忽然——
  一溜黑色的烟雾在一只怒升的箭矢尾羽后带上空中,随着这溜黑烟的飞起,下面的坡底,竟那么快的现出了幢幢人影——紫色衣衫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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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折矛锋 惊壶公

  棱角闪泛的九菱鞭如乌龙搅海似的呼噜噜翻飞,衬着雪亮的宽刃短刀,组成了一面血淋淋的攻杀锐角,魅鹰朋三省龇着满口的白牙,暴辣辣的大笑道:“龙老弟,赶着上阴冥道的朋友又来了……”
  在雪花的缤纷飘舞里,金灿灿的煞光搀合着“嗖”“嗖”的锋刃破空之声,又两个铁矛帮的大汉旋转着满身溅血的翻了出去,红蛇宗亮的一身紫衣也被割裂得一条条,一片片的,披挂在他身上,沾着血迹,形态可笑而狼狈,猛然翻折,阿眉刀的刀口又擦着一名铁矛帮友的肚皮上掠过,在他的哀号中,龙尊吾冷冷的道:“朋兄,这里交给你,我去对付那些妖丑!”
  大喝一声,朋三省狂笑道:“好,祝你旗开得胜!”
  几乎连躲都来不及,红蛇亮哪里还敢横加拦阻?阿眉刀“嗖”的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吓得宗亮慌不迭的往后倒退,配合得如此巧妙,他方始退后,九菱鞭已暴响着将他圈了进去!
  龙尊吾的身形在雪地上似一股轻烟,那么洒脱的飘泻而起,反那么点尘不染的来到了坡脊之上!
  赶来援助同伴的铁矛帮众约有百名,为首者,是一个人高马大,生着一脸黑麻子的人物,他双手各执一把虎头棒,棒底却各铸着一截闪亮的三刃尖刀,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另外一个青面鼠眼的矮胖子,他人一鼓作气扑上山坡,前面,戴着金色面具的龙尊吾在冷然卓立相候!
  两边一朝面,铁矛帮的这批朋友已不由大大的愣了一下,麻脸大汉直觉的感到对方那张面具上散发着一种隐隐的狠厉与冷漠气息,而且,正在无形中有一股慑窒人心的沉重压力,麻脸大汉不自觉的半侧过脸,他的目光却已望见了不远处自己这边死伤累累的凄惨情形!
  看得出那两位香主虽是仅有一个对手,却仍然捉襟见肘,守多攻少,四周残余的三五名帮友也老是畏缩不前,光只点缀性的稍沾即退,而当然,现在已不是做点缀的时候。
  麻脸大汉直觉的感到心里有些凉森森的,那边,红蛇宗亮的嘶哑叫声已随风传了过来:“快来人哪……奸……奸细都在这里了……当心那拦路的……大护坛,这一对子都是扎手货……”
  麻脸大汉鼻孔中哼了一声,右手刚抬,站成一排的铁矛帮帮众便待往前挺进,龙尊吾披肩的赤发一拂,人已经在路中!
  咽了口唾沫,麻脸大汉恶狠狠的盯着对方,沙着嗓子吼:“好杂碎,你吃了狼心豹子胆了,撒野竟敢撒到紫芦山区来?跪下受缚本护坛便答应给你一个全尸,否则——”
  龙尊吾的右手轻轻抚摸着胸前光滑的象牙刀柄,冷森森的注视着对面的大汉,半晌,他道:“叫你们的人停手,通通退下,我可以不再杀戮。”
  麻脸大汉哇哇怪叫一声,愤怒的道:“你死在临头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叫谁停手?叫谁退下?这是在谁的地盘由得你这混账东西发号施令?”
  龙尊吾微微仰首,道:“那么,你需要亲自动手来束缚我。”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要缚得住才行。”
  额上的青筋暴浮而起,双目中一片火焰,麻脸大汉吼了一声,猛地向后退步挥手——
  “嗖”的一声铁矛直飞向龙尊吾的咽喉,面具后的眼睛微冷,金蛇一溜,“嗖”的一直闪迎上,“当啷”震响,铁矛已成两截,滴溜溜的坠曳雪地。
  同一时间,铁矛帮的众人倏然半蹲抛手,满空的寒光闪飞,有如群蝗刺蜂,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可以清晰看到颤抖的矛尖,有如眨着满空的鬼眼,有一种特异的迷幻与冷酷意味!
  赤红的长发宛似一团火翻扬抖舞,锋利的阿眉刀映闪起条条道道的烈芒金辉,仿佛漫天织舞的长虹,雪花被凛锐的刀风拂扫得四散飘飞,而在雪花的纷飞里,断矛残屑挟着叮叮的脆响迸射四跃,像是一块松脱的石头突然自高处坠下碰碎,碎得那么点点片片,丝毫不留!
  神色突变之下,麻脸大汉暴扑而来,虎头棒在双手一转,赤铜打造的狰狞虎头已砸到龙尊吾两额的太阳穴!
  龙尊吾冷沉的注视着对方的来势,待到虎头棍的招式递到,他猝然上身俯侧,阿眉刀反手划过一度半弧自左侧倒斩而下,去势如电,敌人的兵器隔着尚有五寸,刀刃已到了对方臂肘!
  麻脸大汉惊叫一声,亡命般倒翻后仰,三名紫衣人物已迅速挥矛刺向龙尊吾!
  “唷叱!”
  口中尖厉的喝叫,龙尊吾就地急旋,刀锋过处,三只手臂齐膀飞上了半空,他的金色面具眨闪过一抹灿然之光,刚冲上来的七名铁矛帮角色又同时捂着肚腹滚倒于地!
  麻脸大汉双目血红,又奋不顾身的攻了上来,虎头棍抖起朵朵赤晕的光云,棍尾的三刃尖泛着冷芒点点戮剌,龙尊吾蓦然长笑如雷,弹跃而起,阿眉刀滚动着层层重重的辉流由空中压砍而下,“嗖”“嗖”的锋刃似缠身的厉鬼,一次次的在麻脸大汉的要害险险擦过,一连串的金铁交击之声衬着麻脸大汉滚淌的汗珠,他吱牙咧嘴的步步后退,龙尊吾萧索的一笑,身形欲左倏右,阿眉刀挽起三条流影,炫人心神暴斩向敌人的咽喉!
  满眼映着金色的光芒,如刃的锐风急扑喉间,麻面大汉心头一慌,一柄虎头棍已运足力量猛摔出去,魁梧的躯体也倾力侧翻向雪地。
  刀尖稍差一线的自他面颊上擦过,“咔嚓”一响,虎头棍纯铜的棍身竟已被砍为两半射出,一口气尚未转过来,金色的面具恶魔般迅速移到面前,那柄刀,仿佛来自天外,紧跟着戳向他的胸膛!
  “快来人哪——”
  麻脸大汉吓得几乎连继续翻滚也忘了,他声嘶力竭的大吼着,而一把鬼头刀已适时猛砍向龙尊吾背后。
  左手推向手肘,龙尊吾的身形“呼”的半侧,鬼头刀“噗”的深深砍进了雪地,而他的兵刃却已在推肘之后快得不容眨眼的将这只握着鬼头刀的手掌活生生斩下!
  野兽似的嗥号出自那人口中,龙尊吾目梢子一扫,已看出是那青面鼠眼矮胖汉子!
  一扬头,龙尊吾用力将阿眉刀斜插于地,刀身微微一弯又突然弹起,于是,龙尊吾一个跟斗已跃到了那些站在四周手足无措的铁矛帮众之前,他的双脚尚未着地,半空出刀旋斩,满蓬的血雨迸溅,连刀的来势都未看清,十多条紫衣大汉已丢弃兵刃,倒在地上翻滚惨叫起来。
  微微摇头,他的刀锋又戳进一名紫衣大汉的胸膛,看着那蓦然扭曲的面孔,龙尊吾狠烈的大叫:“逃者可免一死!”
  一言出口,哗然呼喊乱成一片,六七十个铁矛帮众像已着了魔般返身便跑,手上的刀矛也纷纷丢弃不要,麻脸大汉汗水淋漓,扯着嗓子疯狂的大吼:“你们跑……你们跑……他妈都是些畏死的懦夫,没有用的猪……”
  龙尊吾静静向他行去,冷冷的道:“你有用,你有种,朋友,让我们单独玩玩。”
  麻脸大汉满脸惊悸羞怒,他握着仅存一只的虎头棍,恐怖的一步步往后倒退,龙尊吾语声如冰:“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假如我寻不着我所寻的人,我会再与你们见面,在你们的七斗谷。”
  他的双眸煞气暴现,凶狠的叱道:“滚!”
  麻脸大汉全身一哆嗦,千万个“拚到底”的念头,千万个“面子问题”在脑中萦回,可就挡不住死亡的恐惧,他丑陋的面孔大大抽搐了一下,猛回过身狂奔而去。
  望着那条身影,魅鹰朋三省已一摇三摆,满脸得意之色的走了过来。
  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那边,唔,那边已经没有一个铁矛帮的人影,活着的人影,方才与朋三省拚斗的几个人,除了那红蛇宗亮不见之外,其余的一个也不少,全都头碎腹破的死在地下!
  朋三省往四处一瞧,口里“啧”了两声,大笑道:“老弟,果然不凡,哈哈,果然不凡,也不过喝口茶的功夫,这里就叫你一个个给搁下了,行,真行!”
  龙尊吾淡淡的道:“那宗亮逃了?”
  朋三省做了鬼脸,笑道:“这老小子功夫不行腿却溜得快,背上吃老子划了一刀,三不管拿脚就跑,呵呵,他另外的几个相好就没有这种运气了,都给老子一个一个乖乖的躺了下来。”
  雪地上,印着一滩滩殷红的鲜血,血白相映,分外绚灿夺目,肚肠一段段,一截截的拖扯在周遭,尸体都是那么古怪,更那么丑恶的横躺坚卧着,几个伤者还在呻吟,那声音,似断了弦的琴,刺耳而凄惨。
  望着龙尊吾,朋三省低低地道:“老弟,你在想什么?”
  龙尊吾轻轻吁了口气,悠然道:“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不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今天尝到了,这滋味却是生……涩。”
  怔了一下,朋三省豁然笑道:“老弟,便算你这话是真的,其实在混沌沌的江湖上的打滚,杀人与被杀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一遭生,二遭熟,三遭就成老手,你多玩几次,保管将来连眉间都不会皱一下,就像宰只鸡,捏死只蚂蚁……”
  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独眼,舌头打着圈子道:“不过,哦,老弟,我却不大相信你的话,看你出手对敌,刀刃子全朝要害招呼,又快又狠,一刀毕命,呵阿,老实说,便是第一流的江湖杀手只怕也没有老弟你这么利落老练呢。”
  龙尊吾叹了口气,道:“我并不要你相信,我只是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而已,一个人,自小至长,也是相当不易……”
  语声飘荡着,留下一片微弱的余韵,龙尊吾走向一个卧在地下尚在不住抽搐的躯体,唔,是那断了手的青面胖子!
  这青面汉子的一张脸早已泛了灰白,他瞪着眼,咧着嘴,混身在不停的抖,龙尊吾微微俯下,平静的道:“朋友,你不致于会死,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那胖子翻着一双鼠眼,吃力而孱弱的道:“你,你是谁?”
  龙尊吾冷冷的道:“你答应不?”
  出乎意料之外,胖子咬咬牙,竟爽脆的道:“好……你……你说!……”
  站直了身体,龙尊吾毫无情感的道:“双双人狼是否庇护于铁矛帮中?”
  满脸的痛苦掩不住他的惊异,他喘着气道:“不是……不是庇护……他们……他们乃是与帮……帮里联手……联手做一笔……生意……早!早在三个月……月……月前已经离开……”
  龙尊吾深沉的道:“那么,他们与铁矛帮的哪一个人有牵连?”
  又喘了口气,胖子微弱的道:“古……古堂主……他们认认识。”
  龙尊吾又道:“他们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胖子闭闭眼——他已连摇头的力量都没有了:“不……不晓得……古……古堂主……可……可能知道……”
  又俯下脸来,龙尊吾的语声凛烈:“你没有说假话?”
  胖子痛苦的咧咧嘴,喃喃的道:“这……这……不是……不是叛帮,买友……的事……我……我犯……不着……诳……你!”
  “好!”龙尊吾蹲下来,自怀中摸出一个晶莹细致的白玉小瓶,拿起胖子的断手,将瓶中一些浮白色而极富黏性的液体为他倾倒在创口之上,又撕下胖子的紫衣衣襟,为他包扎妥当:“此瓶中药液名曰‘合肌’,乃三百年之‘赤灵草’与其他十七种珍罕药材熬炼而成,功能神效无比,你的伤口在一月之后便可复原,这是报偿你方才告诉我的那几句话,抱歉的是我补不上你那只手掌了。”
  胖子的痛楚在这瞬息似已减轻了很多,他怔怔的注视着龙尊吾,脸上的表情迷惘而凄茫:“谢谢你……这是好药……有一股桂花香味……我已不觉得太痛……”
  龙尊吾冷沉的道:“不用谢,我们互不相欠,你只有自己回去,不用多久,你会碰上你们帮里来此助拳的人马,后面及坡下都有些散骑,你可以乘一匹代步。” 
  不待胖子再有表示,龙尊吾转身行去,朋三省大步跟了上来,小心的问:“老弟,你在找双双人狼?”
  龙尊吾淡淡“嗯”了一声,朋三省低低地道:“这几个畜生与你有梁子?”
  半侧过脸来,龙尊吾的金色面具上有隐隐的寒光:“朋友,你倒喜欢管些闲事。”
  独目一瞪,朋三省怪叫道:“什么?这叫管闲事?我是看你不错,想帮你打听打听。”
  龙尊吾摸摸刀柄,轻轻的道:“罢了,朋友,我要亲手索仇。”
  朋三省不悦的道:“也要亲自找到对方才能算数?别人想帮你的忙也算夺了你的光彩啦?他奶奶就没见过你这等怪物!”
  笑声出自金色面具之后,龙尊吾语气变得温和多了的道:“你,朋友,你要帮我找?”
  朋三省一拍胸脯,“噗”的一声:“怎么着?莫不成我朋三省还不够帮你跑腿的料?”
  龙尊吾静静的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微微一愣,这位豪迈的江湖汉子伸出舌头舔舔嘴巴,讷讷的道:“我,哦,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和你小子很投缘,好像……好像咱们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一样,虽然……虽然你一直冷不拉吉的叫人看着心里不是味,但你另外有一股什么的,什么……啊,气质,对了,你另外有一股气质相当可爱,哦,使人想接近你,和你做个朋友……”
  龙尊吾无声的笑了,他伸出手去,朋三省却用两只粗大而长满了黑毛的大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两人深深的注视着,在这一刹,他们都已感到彼此间的距离急速的缩短,心与心已在冥冥中结连于一起。
  踏着雪,他们来到洞口的下面,有几匹失主的孤骑仍在迷惘的徘徊,雪地上除了人的尸体,还另外横卧着五六只暴晴突齿的白狼犬。
  嘿嘿一笑,朋三省瞟了那些死犬一眼,道:“铁矛帮一干饲养的走狗也长得与他们是一个德性,人一躺下,狗也跑得快,那是几只不知死的朝上靠,嘻嘻,老子就一条捅了它一刀!”
  龙尊吾抬头望望洞口,而洞口毫无动静,他一拍朋三省,自己已一跃而上,有如一头大鸟般洒然穿射而入。
  洞里和原先一样,冷悠悠的,黑沉沉的,龙尊吾站着,隐隐中却觉得有些莫名的忐忑,他轻轻吸了口气,低沉的叫:“唐姑娘……唐姑娘……”
  回声空洞的在四壁间回绕,却没有唐洁的答复,龙尊吾惊异的往洞中行去,有些焦急的放大了声音:“唐姑娘,我们回来了,你在哪里?”
  朋三省跟了过来,迷惑的道:“怎么?那妮子不在了?”
  说着话,朋三省抢先奔入里面,这壁洞并不深邃,一个转子浏览无余,他罕异的叫着:“人不见了,奇怪,怎么会不见了呢?莫不成她自己开溜啦?”
  龙尊吾静静的往四周搜视,大步朝昨夜他们垫卧着稻草地方走去,稻草堆有着凌乱而残踏过的痕迹,杂在稻杆里面,赫然有一角粉红色的纱巾!
  纱巾上似乎还带着微微的温热,有一阵轻渺的芬芳,这宛如处子的韵息,有淡淡的百合花香,幽幽的,脉脉的,像缕缕的柔丝,缠得人心痛。
  朋三省独目圆睁,在四处嗅闻查视,嘴里不知在咕噜着些什么,龙尊吾拿着纱巾,冷冷的道:“朋兄,唐姑娘大约是被人劫走了。”
  朋三省气愤填膺的吼道:“虎头上拔毛的家伙,简直太他妈欺人,老弟,我一定助你夺回唐姑娘,把那个钻墙凿洞的鼠辈活剥掉!”
  龙尊吾沉默了一下,淡然道:“唐姑娘与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我们也是昨天才认识,她很可怜,是个孤伶伶的女孩子。”
  怔怔的瞧着龙尊吾,朋三省讷讷的道:“你们,你们不是一对子?”
  龙尊吾摇摇头,道:“不,仅萍水相逢。”
  朋三省气咻咻的道:“老弟,我看你似乎不大关心,就是他妈的萍水相逢也不能袖手不管呀,你们总是在一起过,同船过渡也有五百年的缘份,何况我还看得出她对你十分不错,那么可怜生生的,老弟,咱们快去找她!”
  龙尊吾背负着手,平静的道:“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待办,朋兄,天下之大,令人不平的事太多,我们无法一一援手……”
  朋三省一跺脚,满脸通红,口沫横飞的大吼:“姓龙的,不要那么心狠手辣,人家一个弱女子,无亲无故的投奔于你,你对人家冷冰冰的且不去说,他妈人家遭了凶险还视若无赌,毫不焦急,这未免太没有……太没有什么……他妈的人性了,走,老子一定要拖你去救她,你的事便有天大也且缓一缓,先将人救回来再说!”
  龙尊吾的金色面具泛闪着冷漠的光彩,他沉沉的道:“人有难我去救,我有难谁来援?”
  朋三省额际青筋暴突,他双手紧握成拳,怪叫道:“你有难自然也会有人去援助你,当时没有,日后也有,你有苦有冤自会伸雪,当时不能,以后必能,姓龙的,冥冥中有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有一双手在推着我们,善恶都有报啊,只争迟与早!"
  “善恶都有报,只争迟与早”这两句话彷佛刹时变成了千百响连串的闷雷,轰隆隆的在龙尊吾心里震荡着,回绕着,像有无数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在他耳边呼叫,他猛一摔头,赤发蓬散中他一拉朋三省的手臂,大喝道:“我们走!”
  “走”字似一粒冰珠子砸在玉盘上,脆落而干净,朋三省大出意料的一愣,龙尊吾已飞一样掠出了洞口!
  豁然大笑,朋三省急跟而出,叫道:“好小子,我就看出你是性情中人嘛!”
  两个人出洞之后略一张望,已往那边的柏树林中奔去,朋三省尽力与龙尊吾比肩而行,逆着风叫道:“老弟,左面和山坡上不会是来人所经之处,我们一直都在那里和铁矛帮的人拚斗,尤其我靠得近,什么人从那两个方向来也逃不过我这双招子,那劫人的混账一定是乘着混乱由林子里摸了上去!”
  龙尊吾点点头,低沉的道:“那人功夫相当不错,看那洞中所留的痕迹,唐姑娘大约没有经过什么挣扎就被来人制住了……”
  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来到林边,似两只脱弦之矢般长射入林,去势急猛却轻悄,连枝梢叶片上的积雪也没有震落一片!
  首先映入视线,赫然是丈许外僵卧着的那匹黄骤骏马!龙尊吾冷冷一哼,一个旋身已来到马尸之旁,他微微蹲下,略一检视,强压着愤怒道:“朋兄,马儿的肋骨尽碎,外皮却丝毫无损伤,杀马之人是个内家好手,具有‘八两拨千斤’掌力!”
  朋三省伸手细细一摸,“呸”的吐了口唾沫,恶狠狠的道:“我啃他妹子,这匹马刨了他祖坟啦?连头畜生也不放过!”
  龙尊吾的目光仔细朝四边打量,已定定的落在一点之上,他站直了身子,声调冷漠的道:“这匹马虽非异种,却十分强健,尤其具忠主之心,大约那人想劫它代步而马儿不行,被来人怒而杀之了。”
  朋三省暴辣辣的道:“寻着这狗操的老子要用屎尿灌他!”
  龙尊吾大步朝一堆被白雪掩盖的枯草丛中走去,那里,那低缠的树枝萝藤纠结在一起,朋三省跟着,纳罕的也睁着独目寻视,龙尊吾半侧过身伸手入内,手缩回来的时候,已抓着一块染有血迹的碎绸!
  朋三省道:“这是什么?”
  龙尊吾瞧着碎绸上已成乌紫的血迹,低沉的道:“是唐姑娘身上的衣衫!”
  顿了顿,他又道:“她罩在外面的狐皮裘是我为她披上去的,她原来的衣裳已经十分破烂污秽,正是这个质料,这种颜色,深黄的。”
  忽然震了一下,朋三省惊怒的道:“不好,那小子别动上了歪心……”
  龙尊吾重重的哼了一声,双眸中倏然射出一层宛如带着血的煞光,他怨毒而憎恶的退了一步:“人欲横流于天下,淫亵皆将本性蒙蔽,这社稷成什么社稷?善良之风尚有多少留存?可恨!”
  深长的叹息一声,他又缓缓地道:“现在只有假定这片衣衫是被树枝扯落的,否则,周遭应该不只这一片,朋兄,希望事情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
  朋三省扯动了满脸的横肉,凝重的道:“当然,我们顺着这里追下去,不论那小子功夫多好,至少他还掳着一个人,快也快不到哪里!”
  龙尊吾钻进纠结的藤蔓枝杈,洒上满身的积雪,赤发上也白花花的扑上了一片,猛然望去,宛如在这须臾之间,他已苍老憔悴了不少!
  二人纵跃如飞的在林中奔掠,三只眼睛却详尽而仔细的朝四周搜视,他们穿出几株相连的树干,前面是一块林木较为稀疏的旷地,目光一扫,龙尊吾已突然往右边暴飞而出!
  在旷地的边缘,赫然竟有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人半依着树干坐着,老天,在这大冷天,他却已打着呼噜寻梦,身旁还放着一个灰白的酒葫芦,一根编以金线的四棱棒子斜斜依在葫芦上面。
  龙尊吾静静站在这逸遢老人跟前,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朋三省已毛躁躁的冲上来踢了老人一脚,大吼道:“老化子,不用在这里装聋作哑卖弄这一套瘟功,你他妈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有数,你给老子站起来回话!”
  这一脚踢在老人屁股上,份量却是不轻,“哇”的一声鬼嚎,老人睁开了那双眼睛,嗯,那双眼红通通的,迷混混的,似是宿酒未醒的模样,他一摸屁股,龇着牙,冲着朋三省大嚷:“咦呀,你是哪里来的凶神?老汉我在这里打个盹又碍着你啥事了?不分皂白的上来就乱咬人,天爷,这是疯狗过街啊……”
  朋三省厉叱一声,狠狠的道:“别他娘的在这里耍狗熊,说,你把方才劫来的那位姑娘藏到哪里去了?逃不掉就玩这种花巧?老化子,你还差得远!”
  那老人揉揉眼睛,仍旧赖在地下:“什么?那个姑娘?你这憨汉在胡扯些什么淡,老汉我一大把年纪,养儿养女也有你这么大了,莫不成再去讨人家媳妇的便宜么?”
  虎的抹下脸来,朋三省跨前一步,凶厉的道:“你这老狗,满口放屁,说不得老子要给你吃顿生活,不见真章谅你也不会说真话!”
  龙尊吾冷冷伸臂拦住了朋三省,缓缓的道:“老丈。”
  他的语声寒瑟得像一把冰硝子塞进人们的心窝,地下坐着的老人神色一动又平,转首望着龙尊吾:“暧,这还像句人讲的话,我说小什么,你要问啥事哪?”
  龙尊吾淡淡的道:“老丈坐于此处,可见看见方才有人掳劫一位姑娘自此经过?”
  老人嘻嘻一笑道:“假如老汉不回答呢?”
  龙尊吾平静的道:“这是说,老丈是知道此事了?”
  一抹光彩极快的掠过老人的眼睛,他半眯上眼打量着对方,伸手掏掏耳朵,闪烁的道:“老汉并未如此说过,年青人,你休要给老汉扣顶帽子!”
  金色面具流烁着冰冷的芒刺,龙尊吾道:“老丈定是武林中人,行事却不够磊落坦荡,老丈莫非眼睁睁的看着一位少女遭辱,眼睁睁的瞧着恶人下手而袖手不管么?”
  老人呵呵一笑道:“小伙子啊小伙子,不用来激老汉,各家自扫门前雪,闲事管得太多就是给自己招惹麻烦了,小伙子,如果你不嫌弃,坐下来咱们爷俩就着葫芦的酒好好喝上两口,谈谈当年风云,这不比什么罗哩八嗦的事儿松散得多么?”
  朋三省怪叫一声,吼道:“你这长着绿毛的老乌龟,老子们不是与你寻开心来的,你他妈是说也不说?看老子拆散你这一身贱骨头。”
  老人气定神闲的打了个哈哈,道:“少吓唬人,河滩的石头田里的麦穗,看多了,老汉我打雷下雨的时候,只怕你小子还在娘的腿肚子边打着转呢。”
  暴吼而起,朋三省左掌一翻,右手已半提如锤心,快若闪电般捶向老人脑门,双脚也同时飞起,踢向老人身旁的酒葫芦与四棱棒子!
  几乎令人不敢置信,老人坐着的身子全竟呼的直腾而起,就在腾起的刹那,说不出有多么快法,手上已抓着了的酒葫芦及四棱棒,朋三省的攻势全然落空之下,老人已哈哈大笑,缠着金线的四棱棒捷如电掣般直戮向朋三省的眉心!
  如火的赤发飘成一把,龙尊吾的身形蓦然闪掠,“嗖”的一声,阿眉刀的锋刃已猝地斜斩而上,朋三省退一步,老人的四棱棒已“当”的震响被荡起老高!
  半空的身势霍而舒展,老人平臂猛挥,四棱棒子呼呼轰轰的连串击向龙尊吾二十八棒,龙尊吾就地如飞旋转,阿眉刀上下齐出,翻劈如浪,在一溜溜纵响交舞的金芒冷电中,铿锵撞击之声呵成一气,满空的金丝段段飘落,老人在空中连连跃了五个空踉斗,才踉跄不稳的落在寻丈之外!
  龙尊吾并没有继续追袭,他静静卓立于原地,银色的紧身衣衬着锃亮的铜扣,冷酷的面具垂着几结赤发,形像在挺拔中有着犷悍,在深沉里有着狠烈,而金刀闪烁,有一股特异的男子之气!
  老人拿住了桩,怔怔瞪着龙尊吾不动,乱发上沾着几片雪花,污垢满积的老脸掩不住自然流露的惊震与钦服之色,好一阵子,他用那根金线残脱,露出里面蓝钢本质的四棱棒子拄着地行了过来,直到龙尊吾身前三步之处停住。
  似乎要自龙尊吾的而具上找出什么,他语气慎重得与方才判若两人:“小友,请赐告老汉汝之高姓大名?”
  龙尊吾闭闭眼睛沉沉的道:“龙翔九天的龙,唯我独尊的尊,吾为霸雄的吾!”
  喃喃的,老人在嘴里念:“龙尊吾……龙尊吾……九天之龙……”
  魅鹰朋三省大喝声吼道:“架还没有打完,在这里穷念个什么鸟?来来来,这一场便由老子陪你耍上阵!”
  老人宛若未闻,又凝重的道:“小友,敢问属于何门何派,何人门墙?”
  龙尊吾深沉的道:“先问老丈?”
  老人略一沉吟爽脆的道:“西月山‘醉壶公’易欣便是老汉。”
  朋三省怪叫一声,道:“哈,大名鼎鼎的‘西月醉壶’就是你这老儿?真个闻名不如见面,嘿嘿,见而不过如此!”
  龙尊吾虽然不甚了解眼前老人之名,但自对方方才展露的精湛武功上推断此老在武林必然极负盛名,决非泛泛之辈,于是,他微微欠身,道:“蜀山湖大成宫乃在下出处,金罗汉大神叟为在下授业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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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美遭祸 淫杀身

  长长吐了一口气,醉壶公易欣感慨的道:“如此老汉不算丢人,不算丢人了,二十三年之前,老汉于鄂西道上幸遇令尊师卧云公,曾至以所学印证试招,老汉倾力相搏,却败于卧云公‘流红掌’下,前后仅支撑了一炷香之长短,当年卧云公佩胸之刀乃为银柄雕花,并非小友今日所佩为白色牙柄,一时不察渊源,小友幸勿见怪。”
  龙尊吾语声里搀合了恭谨的道:“如此,在下应以晚辈之礼谒见。”
  醉壶公双手乱摇,笑道:“使不得,使不得,咱们是桥归桥,路归路,一马归一马,江湖风尘,老汉以一棒一葫芦做招牌,瞎闯了数十年,任谁的账也不买,独独对于令尊师却是钦佩有加,今见令尊师继起有后,青出于蓝,又怎敢妄言托大?小友,若蒙不弃,便以易老哥直称老汉,老汉已觉受用不尽了。”
  龙尊吾略一犹豫,道:“只怕异日恩师见责在下过于放肆。”
  醉壶公呵呵笑道:“不放肆,不放肆,恰到好处,武林之人不拘俗礼,小友你我不用再推托了。”
  望望朋三省,醉壶公眯眼笑:“这位老弟,戾气已化祥和,也不通个名报个姓交朋友么?”
  朋三省咽了口唾液,恨恨的道:“大伏堡魅鹰朋三省。”
  醉壶公豁然笑道:“果然也是龙虎而非龟蛇,失敬,大伏堡的四爷!”
  没奈何的哼了一声,朋三省道:“比不上醉壶公的赫赫声威。”
  龙尊吾怕他们再唇枪舌剑的斗下去误了大事,他忙道:“易老哥,现下可否赐告所请?”
  醉壶公闻言之下面色倏转肃穆,他用四棱棒在雪地上点了好几下,沉默了半晌,始低沉的道:“那位姑娘可是穿着白狐皮裘?”
  龙尊吾奇怪自己的心腔竟会突然跳,他急切的道:“正是!”
  醉壶公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在顿饭时光之前老汉穿越林中发现有两个怪客掳劫着位少女匆匆越林而过,且不时回首张望神色诡秘,老汉于后略跟一程,便即打道而回,老汉原不知该女与小友尚有牵连,是而未曾管这闲事。”
  龙尊吾喜道:“易老哥可知那是何路神圣?”
  醉壶公搔搔蓬乱的头发,沉重的道:“两人皆着白牛皮紧身衣,上绘有血红的人眼三只,并于人眼四周画描着蛇形图纹……”
  醉壶公一言未已,旁边的朋三省已脱口惊呼:“魔眸教。”
  缓缓颔首,此老低沉的道:“不错,魔眸教。”
  龙尊吾罕异的道:“魔眸教?这是什么路数呢?”
  朋三省“呸”的吐了唾沫,恨声道:“这下有得麻烦,老弟,魔眸教是黑道里的一个魁影,一个厉鬼,一个凶魄!到如今还没有知道他们这一派人马的老巢确切在哪里。出现与消逝都像一阵风,一溜烟,来无影去无踪,他们的武功自成一派,全以阴毒诡异为主,魔眸教不论上下,个个的心都是铁打的,狠得像一头野兽,毒得似双头蛇的毒汁,没有人愿意招惹他们,江湖中有许多与魔眸教结怨后难有不留人畜死绝的前例,其中不乏能人异士名家高手,而奸淫、掳掠、劫杀、盗窃的一干恶事,他们却样样都占全了!”
  醉壶公叹了口气道:“老汉一见是这些凶神,不愿自惹麻烦,因而悄然返回,看见他们再回头张望便断定必有那少女之同伴将自后追来,为恐她的同伴遭遇毒手老汉便坐于此处相候伺机劝止,却不想竟是小友二人……”
  朋三省搓搓手喃喃道:“真是伤脑筋……伤脑筋……谁不好劫人,偏偏是这些龟孙……”
  望着龙尊吾毫无表情的面具,醉壶公又道:“小友,那两个魔眸教的人,必定是该教中有数人物,他们行动之间其快如风,足不沾雪,实已具有‘渡水攀云’之上乘轻身之术!”
  沉默着,龙尊吾双臂环胸,缓缓踱了几步,他忽的回转身来道:“易老哥,即已决定之事,在下永不更改,无论是刀山剑林,在下也要闯他一闯,多谢老哥提示各端,朋兄,且容此别,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微微一愣,朋三省暴跳而起:“别什么?别个鸟,老子只是在思虑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并非敲了退堂鼓,你你你,你小子狗眼看人低,我姓朋的岂是这种见危抽腿的畏缩小人,小子,我姓朋的死活也要与你在一起!”
  龙尊吾的眼睛里泛起一抹凄怆,他低沉的道:“这是何苦?你有你的基业,你有你的抱负,犯不着为这件事冒险犯难,而我,我是孑然一身,孤零浪荡,来去皆如浮云一片,去了,好歹也应一次你所说善恶报应之果,这要看那女孩子的命,朋兄,我是一样的感激你,不论你去与不去。”
  朋三省嘿嘿冷笑,道:“我若不去,老弟,你干脆拔出你那把破刀宰了我,这样我更舒服些,否则,老弟,我朋三省一头撞死给你看!”
  龙尊吾艰辛的道:“朋兄……”
  一跺脚,朋三省大吼:“不要说了,我朋三省是个妇道人家么?是个文弱的酸儒么?是个三岁的孩童么?要人抱着哄着护着?龙尊吾,你休要小觑了我!”
  龙尊吾轻轻摩娑着面具周缘,沉默了片刻,道:“那么,朋兄,我谢在心中了。”
  朋三省豪壮的一笑,道:“嗯,这还像话。”
  搔着乱蓬蓬的短发,醉壶公易欣困惑的咽了口唾沫,嗓子有些沙哑的道:“朋老弟确是一条讲道义,有血性的铁汉子,老汉么,这样吧,便为二位引个道,也算多少尽点棉力。”
  龙尊吾还没有来得及讲什么,朋三省已嘿嘿笑道:“好极了!壶公果然盛名不虚,貌似窝囊,其实内部却豪气干云,热心热肠,我朋三省这厢有礼了。”
  醉壶公翻动了一下他那双红通通的风火眼,皮笑肉不动的道:“好说,唔,朋老弟谬誉啦。”
  朋三省紧接着道:“咱们别光说不练,壶公,你老先请。”
  醉壶公已咂了一下嘴巴,背起葫芦,倒提那四棱棒子,身形微矮,快得似一溜轻烟般急贴着雪地奔掠而去。
  龙尊吾与朋三省随后跟行,朋三省低笑道:“老弟,这老家伙还颇有两手,他这是施展的‘滚地龙’轻身术……”
  三人前后又穿进了柏树林,龙尊吾淡淡的道:“易老哥的艺业甚高,江湖上怕也极为有名吧?”
  在柏树林中插穿飞掠,朋三省点头道:“当然,‘西月醉壶’是硬把子,道上朋友提起来谁也晓得,尤其他能一口气灌下二十斤老白干而面不改色,更属脍炙人口,有一次,他曾以一口酒箭喷自口中,硬生生撞断了‘太阴山’的青石碑,至今人们谈论到还伸大拇指呢……”
  眼看前面已是树林的边缘了,醉壶公略一停留又继续奔出,龙尊吾等也加快了脚步,他道:“朋兄,你的见闻倒是极广……”
  朋三省一耸鼻子,笑道:“好说,江湖上滚了二十来年连这些事都不知道还混个毛?只要是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都识得,便是不识,打量打量也猜得出……”
  说话间,三人又起落如飞的奔了一程,现在,他们已来到一个高坡,高坡另一边是一片斜度极大的荒地,极远处,便又连上了隐隐的山峦峰岭。
  醉壶公易欣停下脚步,手搭凉篷往前眺望,荒地上覆盖着很白的隐雪,皎洁中有着寂寥,凄冷冷的,雪花已停了,北风又起,凛冽而刺骨,似要钻进了人的骨缝子里,大寒天啊,江湖生涯原是这般苦涩。
  连绵的群山峰峦,隐罩在朦胧的云雾里,云雾是灰苍苍的,沉甸甸的,翳重的压着大地,而这空寂,这冷清,就像人们的心也被那迷蒙的云雾弥满了。
  朋三省呵了一口热气,搓着手道:“这里正冲着风,好冷,醉公,怎么着,你的方向不会带错了吧?怎的到如今还没有见到对方的影子?”
  醉壶公有些焦急的往四周搜视着,没好气的道:“看见影子就追着了,老汉还在这里左观右察的干啥?”
  朋三省伸伸舌头,抹抹脸孔,独目转向龙尊吾,龙尊吾面具后的眼睛却在闭着,头微微扬起,似在沉思着什么。
  醉壶公失望的放下手来,喃喃的道:“奇怪……他们是朝这个方向过来的吗,怎么没有多久就失去踪迹?这片斜坡又远又长,该可以多少找着点痕……”
  龙尊吾双目倏睁,他有力的道:“易老哥,你对这片山区熟不熟悉?”
  醉壶公微微一怔,忙道:“不算太熟,但也来过不少次,大概的地方不会错……”
  龙尊吾迅速的道:“那么,这附近有没有一处可以遮风,休息坐卧,而又够得上温暖的地方?这地方且比较隐蔽?”
  微张着嘴巴,醉壶公目光定定的瞧着龙尊吾的面具花纹,忽然猛一拍手,他叫道:“有,有,过去这片坡,往右去百十丈外有一块白色巨岩,这块石头斜着向下倾,岩根处地势较底,足可挡风,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但是被一些樵户山客在岩根部位又凿了个凹穴,里面还铺着破棉絮什么的,这块石头四周又生着些枯蔓老藤,若是不熟,外人是极难发现这地方的。”
  朋三省急道:“你去过吧?”
  醉壶公易欣道:“若未去过怎会知道?老汉有次来到此处,酒喝多了便曾在那里睡了一觉,倒是无意中寻着的!”
  他话未说完,龙尊吾已暴飞而起,在空中一旋转,似攀着云,驭着风,呼呼连出去了近十丈!
  朋三省与醉壶公急叫了一声,赶忙追去,三条人影有如三只流矢,快得不可言喻的往这片斜坡荒地猛泻而下,瞬息间已失去踪影!
  在前面,龙尊吾提着一口至精至纯的真气狂奔急驰,他不为别的,不怕别的,为的与怕的是自己曾经历过的悲剧重演,虽然,这与他本身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连。
  三个人前后奔行,后面的醉壶公易欣拉开嗓子叫:“百步之外,就往左拐……”
  龙尊吾弹跃而起,双臂猛抖,美妙而快捷的在空中转了个方向,直往左边泻落,而右边,远远的,倚着半片峭壁之下,有一块高约两丈的灰白巨石耸立,并微微向后倾斜,巨石石板左边,隐隐可见枯藤纠结覆着雪,却是一片静寂。
  足尖刚刚沾地,龙尊吾已急快的吸入一口气,这口气强向丹田压下,又呼的吐出,在这一吸一吐之间,他的银色紧身内衣闪着灿烂的光彩,宛如流星划空而过的曳尾,以一个优美的半弧掠上了那块巨石顶!
  他甫一跃上石顶,已闪电般伏卧下来,因为他已听到了一阵挣扎与哭叫的声音,这声音他十分熟悉,而且,他更明白是在一种什么样情况下才会有这种声音。
  一个粗暴而声调怪异的口音愤怒叫道:“你这个烂婊子臭贱货,上百的女人我也玩过,就没有看见似你这样刁泼的东西,你再抓踢就剜出你这双浪眼……”
  另一个声音懒懒的道:“毛成新,你就用硬的吧,不要再拖下去了,今晚我们还得赶到‘水渭集’,别忘了‘天眼堂’与‘地睛堂’都派出伙计在那里和‘紫衣派’对垒……”
  怪异的声音怒叫着道:“怎么硬法?你又不是没有看到,这浪蹄了把全身都拳曲起来像个虾米一样,动一动就又哭又抓又踢!”
  那懒懒的声音邪恶的笑道:“点她的穴不就散了?”
  “呸”了一声,原来那人恨恨的道:“这还有什么味道?就是要活蹦乱跳才稀奇,今天我非把这贱人弄服帖不可,看她能泼到什么时候!”
  龙尊吾咬着牙,切着齿,昔日那悲惨的一幕又宛回到了眼前,也是类似的话,也是类似的丑,恨极了,这血淋淋的恨,出自骨髓,出自灵魂的深处!
  轻飘飘的自岩顶落下,落在一团枯黄的藤蔓之后,于是,他发现了岩根那半凹的浅穴,以及浅穴里和野兽的作为无异的那两个人!
  那是两个肤色黝黑,光头,穿着奇异的柔软白牛皮衣裤的凶恶怪人,他们的左腕都紧套着一个宽有三寸的赤铜手镯,手镯上雕盘着一条带角的“翼龙”,龙角尖锐的突了出来,龙身上的鳞片全部是竖雕,密密的,闪闪的张立着,看去凶恶无比,一个削腮窄额的汉子仰卧在穴口,另一个背影十分魁梧的角色却半蹲着,面对穴里一个靠壁蜷曲的身体,似一头贪婪注视着猎物的虎!
  缓缓走了出来,龙尊吾的目光有如两把刀一样盯视着洞穴,他还没有开口,仰卧在穴口的那人似有所觉,迅速坐了起来,带着三分惊七分怒的发觉了龙尊吾,但是,显然他却并不十分恐慌。
  现在,龙尊吾已看到那人胸前所绣的三只血眼,以及绕着那三只血眼的蛇形花纹,还有,那人光头顶上还有烙印着一块铜钱大的圆形疤痕!
  这人一坐起来,里面那一个急转而过,唔,都是一式的打扮,一式的穿章,只是他的形容更丑陋,更狰狞,粗糙的面孔上竟然交叉着两道淡红色凸出刀疤!
  四只眼睛生硬而狠厉的瞪着龙尊吾,两个人都站了起来,瘦的那个侧身拿过靠在穴壁上的两条黄布包卷,递给了同伴一件,自己拿着一卷,二人同时往前跨了一步,同时张嘴:“魔眸,白牛之皮扬其光,神蛇之纹护其体,魔眸千岁!”
  声韵古怪,如吟如唱,两人却说得抑扬顿挫,整齐一致,龙尊吾冷冷站立不动,对面的两个怪客又已往前逼了一步。
  阴沉的,那个削腮之人开了口:“天下虽阔,小辈你也该知魔眸教之名!”
  龙尊吾平静的道:“知道魔眸教手段狠残,行事卑鄙,所为下流!”
  喉头吼了一声,脸有刀疤大汉厉烈的道:“小辈,你是存心来找磕子的了?”
  龙尊吾双手垂下,淡漠的道:“如何?”
  削腮汉子双目一硬道:“你可以试试,便是此刻你不想试,我们也要试你。”
  龙尊吾金色面具微微一闪,他深沉的道:“那么解开你们的布裹。”
  脸有刀疤的大汉一把扯下了包着兵器的黄布,嗯,里而是柄泛着蓝光的沉重“狼齿鞭”,十四枚尖锐闪亮的狼齿形锥似十四只鬼眼闪动,削腮汉子也抖掉布裹,手里握着的亦是同样的“狼齿鞭”!
  忽然,轻轻的,巨石之后闪出了醉壶公易欣与魅鹰朋三省,他们甫一现身,两个魔眸教怪客已经察觉,削腮汉子“霍”的半侧过身,满眼凶光的盯着这对新来的敌人,朋三省独目如电,也毫不畏缩的反瞪着那削腮汉子。
  一侧的醉壶公易欣提了他那把纯铜铸造的四棱棒子,慢吞吞的道:“没有什么好看的,小子,魔眸教狂也狂够了,疯也疯足了,看看你们拖的那身兽皮能否扬你们的光,那些歪歪曲曲的蚯蚓图是否可以护你们的礼!”
  削腮汉子恶毒的一笑,道:“老狗,报你的名,魔眸教会找你索回你方才所说的话!”
  易欣呵呵一笑,挖挖鼻孔,风火眼暴睁:“老汉便说与你听,西月山醉壶公易欣便是老汉,小子,老汉豁了这条老命等你们来!”
  刀疤大汉忽然夜枭似的狞笑一声,狠辣辣的道:“让我们彼此都记住你方才之言,老狗,你就会知道你的代价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又朝龙尊吾道:“小辈,脱下你的面具,隐藏不了的,纵使你剥一层皮我也会认识得你!”
  龙尊吾的赤发微拂,他低沉的道:“如果我胜,你们不会有机会认识我,假如我败,我相信隐遮也不可能,是么?”
  那边的朋三省重重的一哼,道:“老弟,咱们将这两个人妖做掉去球,和他们干耗是白费功夫!”
  削腮汉子眉毛一竖,尖锐的道:“毛成新,别折了魔眸教的威风!”
  那叫毛成新的刀疤大汉,狂笑一声,狼齿鞭“呼”的戮向龙尊吾前胸,而就在鞭端甫始出手,又古怪的转换了去势,十四枚狼齿锤快速绝伦,横切至敌人的咽喉!
  龙尊吾几乎不能察觉的微微一侧,在他一侧的同时,“嗖”的一声阿眉刀已飞快劈向对方手肘,刀刃闪耀,炫灿如电!
  刀疤大汉狂笑如电,手臂蓦抖,狼齿鞭已风旋云漫般呼轰横纵攻上,鞭鞭相连,式式成串,眨眼间数十鞭宛如一鞭展出!
  龙尊吾没有丝毫移动,而如雨的鞭影暴烈的向他罩去,似千百条毒蛇缠卷,而在鞭影闪晃的怪异阴影下,他已倏然曲身俯首,“唷叱”着吼叫如雷,阿眉刀宛如极西的金蛇来自九天,倒划了一个反面的半弧,奇快得无可言喻的劈出,鞭影与金芒刹时融炫成一片——
  “锵,的一声闷嗥传来,刀疤大汉跟踉跄跄的倒退而出,一张丑恶的黑脸泛成灰青,交叉的刀疤血红通亮,他半张嘴巴,双目空洞而迷茫的瞪视着龙尊吾,宛如一下子失去了魂,失去了思维,失去了意识,一条两尺多长的可怖刀口自他头侧翻卷至小腹,鲜血泉涌般突突冒出,一截瘰疬的肚肠正蠕蠕自他小腹的伤口中流溢……
  龙尊吾仍然站在原地,两眼毫无丝表情的看着他,银色的紧身衣自左胁处被撕破一道裂口,有一条隐隐血痕映现,方才,那迅速而短暂的接触,却已数度生死之分了!
  削腮汉子仿佛焦雷殛顶一般完全傻了,他异常明白自己这位同伴的功力是如何深沉精湛,在魔眸教“天眼堂”的“十煞十凶”之中居十煞的第四位,而这位魔眸教的高手竟在刹那之间已经命断在即,奄奄一息了。
  缓缓的,刀疤大汉痉挛着半侧过头,喘息着道:“老……七……完了……裁了……老……七……莫忘……忘……送我……入……入地冢!”
  削腮汉子激灵灵的一颤,惶急的叫:“毛成新,用姜龙镯飞魂,快,快……”
  刀疤大汉嘴唇已成乌紫,他蓦的大吼一声,将左腕倾力撞向胸口,于是,他左腕上套着的赤铜上突出的翼龙角已插进心口,他面孔整个扭曲,手腕又用力一转,待他再将龙角拔出,胸膛上已多了一个拳大的血洞,在鲜血喷洒中,他狂烈的大笑着叫:“飞……魂了……飞……魂……了……”
  在这凄怖的叫喊声中,刀疤大汉的身体沉重的摔倒地下,两只眼珠突出在眼眶之外,生面蒙浮着一片油沉沉的死亡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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