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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吉川英治《柳生月影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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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6-5 22: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品简介

柳生家视“无刀”为其剑术精髓所在。然而,柳生家的但马守宗矩,在现实中却由于“大目付”的职权,负责管束各地大名,独自承受着豪强们的怨恨。在家中,他是四个儿子的父亲,也是一位为儿子们的放荡和柔弱而叹息的父亲。本作品描绘了这位“剑圣”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

吉川英治,享年70岁或称“国民作家”,或称“百万人的文学”,吉川英治的作品就像是一坛坛的陈年好酒,时间愈久,愈见醇香。在日本能与吉川比肩的,唯夏目漱石一人。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弟之窗·兄之窗

染坊的晾晒场上,早晨淡淡的阳光已然映照其上。
像晒葫芦条一样挂着排列的无数白色布匹、花色布匹、带有红色花纹的布匹等等,从后街的深处朝着秋日的天空,高高地摇曳着。
“穿成这样,会被附近的人瞧见的。阿驹,行了,快回屋里去吧。”
又十郎宗冬像是呵斥般地对跟在后面的她说道,可阿驹却说道:
“就到这儿吧。”
就像往常的习惯一样,她从妾宅的院子里一路小跑着——还留着昨夜的睡发——把他送到了路口。
然后,又十郎头也不回地匆忙离开的背影后,她从院子的阴影处,连着说了两遍:
“劳您驾了。我等着您哦。后天呀,后天再来哦。”
——真丢人!
又十郎当时被一种极其厌恶的情绪侵袭,甚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光是想到后天还要再来这个院子里的家,就觉得是一种负担。
他脚步匆忙,仿佛要逃离一般——还戴着带着夜露潮气的斗笠,斗笠呈银杏叶状,他把斗笠往侧脸深深压了压,(再也不来了。对不住父亲了。不,就算是面对世人也说不过去啊!)
他独自懊恼,愧疚之情在心中反复萦绕。
世间正眼花缭乱地运转着。萝卜河岸的市场热闹非凡、一片兴旺。商人们仿佛要把金子、金子、金子(赚钱)往怀里猛塞一般,伸长了脖子奔跑着。去城堡的骑马武士也好,坐轿子的队列也好,经常会不凑巧地碰到。
又十郎宗冬尽量挑着后街小巷行走。随着靠近八重洲河岸的宅邸,父亲那严厉的面容就堵在了胸口。虽说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已经去城堡了,不在宅邸里了,(但愿他不在家就好了。)
他担心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心里只盼着如此。
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可父亲的威严,和小时候比丝毫未变。不,自从让澡堂女阿驹有了自己的家,宅邸常常空着之后,总感觉那双眼睛、那两道眉毛,好像一直在瞪着自己。仿佛就像审判官和罪人之间的关系一样。
在仿佛从监狱出来又要回监狱般的煎熬中,他不久就来到了八重洲原。马上就能看到自家那威严的大门和白色的土墙了。
“咦?怎么回事?”
又十郎突然停下了脚步。
有一个头戴旧斗笠的浪人,穿着满是灰尘的蝙蝠纹外褂,里面穿着染成泥色的夹层和服,肩膀高耸,傲然地站在门前。而且围着他,门卫和家臣们正高声地、像是在争辩着什么:
“不管老爷在不在家,老爷本人是绝对不会和不请自来的拜访者比武之类的。根本不用通报,这是无理的要求。回去吧,回去吧。”

“我是一心钻研兵法之人。我绝不想被人视作那种只热衷于比武、追逐虚名、为了讨要所谓的旅途盘缠而四处奔走之辈——”
绫部大机起初站在柳生家的大门前,先是这般慷慨陈词,“听闻将军家流派的但马守大人在家,我想与之一较高下,为众生传布武道,所以前来拜访。我乃北陆的武士,名叫绫部大机,亲戚是佐竹家的物头役,我别无他求,只想见上一面,若是本领不济,自当认输。”
接着,又向门卫说明了来意。
当然,门卫是不会为他通报的。
“老爷上朝去了。”
门卫一口回绝了他。
大机说,那我便等吧。门卫劝说他这样等也无益,试图赶他走。因为这样的来访者那是没完没了的。于是大机抓住门卫的话头,说道:
“没去问问主人的意思,就摆出一副好像自己是主人的架势,要赶我走,这着实可疑。无论如何,我想亲耳听到但马大人亲口的答复。既然说是上朝去了,那傍晚之前总归是要回这大门的吧。在此之前,我就借这门前之地等候了。”
门卫也没了办法。便到前庭的武士房间通报了一声,叫来了四五个人。而眼下,正争执得不可开交呢。
就在这时,回来的又十郎宗冬像是得了个好时机一般,趁着门卫和家臣们都在忙着应付这场骚乱的空子,一下子从旁边冲进了门内。
眼尖的绫部大机看到后,在后面怒吼道:
“谁啊,刚进去的那个是谁?”
原本站在那里阻拦的门卫和家臣们,这才第一次回过头来,“是三少爷宗冬大人。”
不由自主地说完,大机便说道:
“什么,刚才进去的是三少爷宗冬大人啊。——既然如此,那我便去见宗冬大人。跟你们在这儿纠缠不清也没个结果。我去跟宗冬大人说句话,传个话,然后就走。”
说着,就要往门内追去。
“无礼之徒!往哪儿去!”
“你这家伙!非要受罚不可吗?”
前面的人朝着大机的胸口撞去。接着,又从左右两边抓住他有力的臂膀。把他的斗笠都扯破了。可大机依旧说道:
“什么?要处罚我?……好啊,要是你们有能耐处罚我,那就试试看吧。要是办砸了,这扇桧木门,可要被你们的血染红变成红门了哦。”
丝毫没有要就此罢休离开的意思。

早晨回到家时,宗冬面对的不光是父亲,就连面对家仆们都觉得不自在。
就连拉开自己房间的隔扇,都是悄悄掩着声音轻轻打开的。坐在冰冷的书桌前,火盆里没有火。书桌和书柜,仿佛冷冷地对主人的行迹表示不屑一般,透着股冷清劲儿。
“谁啊,刚才进那个房间的是谁?”
在隔着中庭对面的房间里,突然有人这般怒吼道。那边的窗户,是长子十兵卫三严的房间。
“是、是我。”
“我?是谁?”
“又十郎。”
“是又十郎就行。”
说完这话,十兵卫那边的窗户便陷入了沉默。
中庭的坪地上的芭蕉,映照着黄色的秋日阳光。秋天的小蝴蝶,掠过窗边的竹子。又十郎手肘撑在书桌上低着头,不知不觉间,满脑子都是阿驹的事了。
从那个院子早晨出来的时候,本想着再也不来了,可一路上,就连阿驹那不断自责的样子都一直在脑海里萦绕。如今一静下来,心里就乱得很,仿佛现在就想见她似的。
(没错,没必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的恋情。修行就专心修行,道德归道德,恋情归恋情。就算是父亲,也有感情方面的事啊。四弟右门义春,实际上和我们心思不同,说不定就是父亲心仪的女人生的孩子呢……)
哗啦一声,芭蕉对面那边,窗户打开了。
“又十郎,又十郎!”
是哥哥十兵卫的声音。
“哎,什么事呀?”
又十郎从书桌前抬起脸,把原本微微开着的窗户完全打开了。哥哥十兵卫从对面的房间探出头来。
“刚回来吗?”
“嗯……嗯,嗯。”
“大门前,好像有很吵闹的声音呢。你没瞧见是怎么回事吗?”
又十郎暗自松了口气。本以为会代替父亲被哥哥责问,实际上,连回话都觉得心里不舒坦呢。
于是,他马上故作快活地说道:
“哎呀,没什么值得在意的。是个每次都能瞧见的、看着寒酸的练武之人。想着要是打败柳生家的人就能一举成名,取代柳生家,成为天下无双,就是个怀着这种野心的家伙罢了。”
“即便如此,这吵闹的时间也够长的了啊。”
“那家伙顽固得很,不肯走,家臣们也拿他没办法呢。”
“嗯……又十郎。”
“哎。”
“你去把这事处理一下。正好父亲上朝去了。要是父亲在的话可不行,我准许你去。要是那家伙真是个倔强的主儿,随他的愿,让他进道场,你一击把他打倒就行。”
“啊。”
“快去。没信心吗?”
“哪、哪能呀。对付那样的……”
“是个多大岁数的男人?”
“应该已经过了四十五六岁了吧。”
“原来是个那样的老武夫啊。快点去。要是你搞不定,我就去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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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独眼龙


那里朝北,光线昏暗,而且很冷。是没有柱子、四五米见方、四面都是木板墙壁和木板地面的屋子。仅有从武士窗透进来的光线,在屋内落下淡淡的条纹状光影。
“……”
“……”
在那光影条纹之中,两把木剑相互对峙着,仿佛在彼此试探气息。
又十郎的气息略微有些急促。脸色起初涌起的血气已褪去,变得苍白。与之相反,绫部大机那训练有素的身体架势,还丝毫没有显出不安的迹象。
在大门前没注意到,在这里一看,大机的侧脸从耳朵到下巴有一道很大的伤疤。这世间还残留着诸多战乱的遗风。大阪之战后,到现在还没过去二十年,正是宽永十年呢。若是战场上受的伤,哪怕只有二百石、三百石俸禄的武士,靠着这伤也能很快找到雇主。不,不光是那一道伤,整体看上去,总觉得透着一股沉稳厚重,显然,他不是又十郎宗冬能对付得了的对手。
“公子——”大机开口说道,“要不要停手啊?”
“什么?”
“好不容易站到这儿了,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闭嘴!哪分出胜负了。还没,还没呢。”
“啊,连这都看不出来的小子。虽然没什么斗志,不过在等但马大人回来的这段空闲里,我给你展示一下吧。来,比试比试!”
又十郎在心底又一次(不行!干什么呢!)这般想着。在他们兄弟四人当中,除了哥哥十兵卫三严之外,不管是次子刑部友矩,还是四子右门义春,自己都不会输给他们。自己可不是差劲儿的人。

小时候——
在还只有四岁或者五岁左右的时候。在家乡大和柳生庄的祖父(柳生家流派的人们都崇敬地称其为大祖)石舟斋宗严,拄着拐杖,对自己又是一番打量,——这孙儿的资质不错!
自己就是那个常被这般夸赞的人呀。
在那之后,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甚至超过了哥哥十兵卫,还有让那位独眼的哥哥不甘心地哭过的事呢。
近来,虽说确实有些懈怠了。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输给一个无名的浪人,自认为还没把剑术忘掉呢。自己可是剑术世家柳生家的三儿子。要是输了,就算是面对这十多年来一直磨炼自己的这个练武场,也没法交代啊。
正这般想着,毛孔都开始冒汗了,心急火燎,心思都有些乱了,可对方的实力,就像洞窟一样,一时竟难以估量。
(这家伙不好对付!)
从未有过地紧张起来。对方步步紧逼。又十郎在心里暗自埋怨,觉得哥哥故意让自己来做这无益的比试,是在无声地给自己难堪呢。甚至都心生怨恨了。
在敌人压过来的压力下,感觉对方在喊着“别过来”。刹那间,哐的一声,他的木剑挡住了敌人的刀。剑没有松开。手都麻得没了知觉,只是噔噔噔地,两脚、三脚,把地板踏得砰砰响,“呀”地大喊着回击过去。
——太狼狈了。
大机轻轻一挡,又十郎几乎都要把脚底露给对方了,向前扑倒,看上去就要径直撞到木板壁上了似的。
“小子。瞧见了吧。”
大机笑了。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就像切换画面的皮影人偶一样,在他面前另有一个人提着木剑站在那儿。

“啊?”
大机往后退了一步。
是个和又十郎哪儿都不像的独眼男人。看上去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张略显老成的脸,或许是凹陷的左眼阴影让他看起来更显如此吧——总之是个透着股哲人气质的男人,个子反倒比又十郎还要矮些。肤色黝黑,骨架很粗壮。
“在下是这家的长子十兵卫三严。看你对我弟弟似乎有点手下留情的样子啊。话说回来,父亲但马守大人,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是断然不会和人比试的。所以,我来代替他。你可有不服?”
“哦,是三严大人啊。”
“来吧。”
“不!”大机突然摇了摇头,“我不和你比试。”
“为什么?”
“原本我就没指望和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比试。”
“柳生流以治国之剑、观国之兵法为宗旨。因此也叫止流。说再多遍也是一样。”
“那为何要在各国开流派,让各藩都有同流派的弟子呢?”
“吵死了。”
“你说什么?”
“这种闲事,轮不到你们管。回去吧。”
“你是想找茬打架吗?”
“你这家伙才是呢。”
“哪里看出的?”
“就是那只眼睛。那盯着别人性命的眼睛。据我观察,你就是个刺客。是来窥探我父亲性命的吧。”
“哼——”
大机扔掉了木剑。拔出了胁差(佩刀)朝十兵卫刺了过来。然而十兵卫挥下的木剑,把大机的头盖骨打得粉碎,就像砸烂了熟透的石榴一样。
倒地时痛苦的大机发出的“呀”的叫声,那声音许久都仿佛萦绕在房梁间,久久不散。十兵卫依旧站在那儿,一只眼睛像眨了两三下似的,皱了皱眉头。那是因为从大机的脑骨溅出的像豆瓣酱一样的血粒,溅到了他的睫毛和脸上。
“又十郎。”十兵卫回过头说,“这具尸体,交给家臣们去处理就行。只是在那之前,检查一下这家伙的随身物品,尤其是有没有书信之类的。你自己也帮忙仔细查查。要是有什么发现,过后拿到我房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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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菩提恋华

仲秋已经过去,但每晚月色都很好。虽说看起来开阔了许多,可江户城周边的大部分地方,依旧残留着武藏野的零碎地块。夏天时,林檎、月见草,秋天时,繁茂得可以用“缭乱”来形容,空地上的胡枝子、桔梗带着露水与花朵相互争艳。
柳生家的屋后和屋旁,都是那样广阔的空地。月光下,虫在鸣叫,鹌鹑也在啼叫。夜里,那条路上没有行人的身影。
“哟,难道是有路过的人,供奉了什么东西吗?”
兄弟四人中最小的四弟柳生右门,站在露水之中。只有那里的草被除掉了,地面像个小土堆似的微微隆起。他弯下身子,轻声嘀咕着。
有一块石头放在那里。
要是在那前面没有供奉香花的话,看上去就只是原野上一处小小的隆起罢了,之前也有人在备前的小酒壶里装了些东西供奉着,而右门现在也拿着香花来到这里,蹲下身子。
“……”
虽说不是每天早晚都来,但时不时地,右门就会来到这里,念诵着一个名号。
话说回来,地下的这位逝者和右门之间,原本并没有什么因缘关联。在这小土堆下安息的,正是上个月的今天,在道场里被哥哥十兵卫用木剑一击毙命的浪人绫部大机的遗体。
在那个时候——
哥哥十兵卫回到房间后,连手都没洗,就喝着茶,家臣们从后门抬出尸体时,右门不禁打了个寒颤。
(所以才会变成独眼之类的啊。)
他对哥哥的杀生之举——对哥哥能如此淡然地面对残忍之事的样子,既厌恶又憎恨。
(讨厌,真讨厌啊。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武术世家呀?)
他追着那些好像要把用草席裹着的尸体扔到海边去的家臣们,硬是让他们把大机的遗体埋葬在了这片空地的一角。
不过,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会来这里献上一枝花、洒上一杯水。
右门自己搬来石头,放在了那里。是怕野狗会把坟挖开之类的。而且他还时常来看看这块石头。
“……”
家臣们常常能看到右门在那里诵经的样子。右门深信自己所做的事,是为了消除哥哥的罪孽,是为了这个满是杀伐之气的家族的后人着想。
有一次家臣把这事告诉了十兵卫,十兵卫那只独眼的脸上,布满了实在是好笑的皱纹,(这样啊。那对右门来说,倒是找到了个好玩的手球呢。那家伙就跟只郁闷的猫似的,眼睛总是透着股空虚的样子——)
说着便笑了起来。在那之后,一个人想起这事时也会发笑。

或许是因为只有自己是妾室所生,从小就有的这种自卑感,自然而然地让他变成了这样。右门的眼神,正如十兵卫所嘲笑的那样,面对他人时,总是透着股柔弱。
他的身体也并不强壮,属于那种腺病体质。
在这点上,和次子刑部友矩很相似。脾气秉性上也和友矩最合得来。不过次子友矩成了家光的宠童,进入了柳营的小姓组。一年里也就回来宅邸几次而已。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右门此刻正对着这无缘的石头,双手合十,嘴里反复念诵着。或许是天生的佛性使然,在抄写经文,或是处于这种闭目冥想的状态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才最有归处,最能让自己心安。
“……?”
呀,他睁开闭着的双眼看向四周,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噗——有酒的香气从那里飘了过来。他还以为是有醉汉倒在附近,环顾了一圈,却并没有那样的人影。
“啊,是这个呀。”
终于,他解开了谜团。肯定是之前有人供奉在石头前的那个小小的备前酒壶口,像升起雾气一样飘出的香气。
话说回来,这是谁放的呢?
他疑惑着,凑近去闻了闻酒壶口。酒的香气就好像是刚刚从杉木桶里舀出来的一样,很是新鲜。
“咦?……”
偶然间,他的目光看向草丛时,嗖的一下,有个人影像是要逃跑似的站了起来。就在比人还高的芒草后面。
“谁啊?”
先害怕起来的反倒是右门了。不由自主地因为紧张,声音都变高了。
“是、是的……”
出乎意料的是,传来的是女子的回应。右门往那边走去看了看,接着又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就像幻化成了优雅的女狐一般。在草丛里瑟瑟发抖的女子,在这野外,实在是太过美丽了。
领口处的洁白,银钗微微的颤动,腰带的光泽——虽说在月光下,却也耀眼得直刺人眼。年龄大概十九、二十岁的样子。而且显然是良家女子。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请您放过我,让我走吧。”
“我又不是要抓你的人。我是柳生家的四男右门。”
“我知道您。”
“你知道我?”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暗中感激您总是为泉下的逝者虔诚祈愿呢。”
“啊。那么你……和葬在这片土地里叫大机的这个人,是有什么缘分关系吗?”
“嗯……那个,是有因缘的人。”
“大机他,喜欢喝酒吗?”
“他是个没什么别的乐趣的人。今天正好是他离家的忌日。我正悄悄地供奉他生前喜欢的酒呢,没想到您来了,慌乱之中,就躲到这儿来了。”
“这么说,你们关系很亲近呀。你是他的女儿吗?”
“不是……绝不是那样的。”
“那是他的侄女吗?”
“还请您千万别再问这个了。”
她抬起原本俯伏着的身子,突然从草丛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右门惊愕地瞪大双眼的瞬间,冲破了月下的露水和虫鸣之声,朝着八重洲河岸的护城河边跑去了。

十兵卫的房间、又十郎的房间、右门的房间——同在这一栋房子下的兄弟们的窗户,隔着种着芭蕉的中庭,从三个方向相对着。
不过,因为围墙很高,所以从宅邸里面,是看不到屋后的那片空地的。
右门每到傍晚,就会去到藏书阁上面的二层小阁楼里。从那里可以看到那片原野。在有月亮的夜晚,那块冰冷的石头,被露水打湿,连那小土堆周围的情况也能瞧见。
而且——
“今晚也……”
就这样,每晚都带着等人的神情,待在那里。
那女子在那之后,又来过两三次,到石头这儿来祭拜。
每次,右门都会马上从后门出去走到空地上,可等他走到小土堆旁边的时候,那女子的身影却已经哪儿都看不到了。从那之后,她也不在芒草的阴影里躲藏了。
(哪怕只问下名字也好呀,当时怎么就没问呢?)
在这淡淡的悔意之下,一种强烈的执念冒了出来。那执念就像从那之后一直未曾熄灭的火焰一样,不断地让他心焦。
中庭的芭蕉上,黄色的灯光影子摇曳着。哗啦一声,隔扇被打开了,有个人影站在了走廊上。是十兵卫三严。透过隔扇的缝隙,能看到桌上散落着兵书和禅书。
“今晚的月亮真好啊。已经是下弦月了吧。”
独自嘟囔着的十兵卫,看着对面的窗户,“又十郎,又十郎。”
试着喊了一声。
灯是亮着的,却没有回应。十兵卫咂了咂嘴。
“这家伙又不在家呀,真是拿他没办法。”
苦笑着,这次又喊道:
“右门。右门在吗?”
呼唤着最小的弟弟。
看到哥哥的身影后,右门赶忙从二层小阁楼下来了。
“在呢,右门在此。”
“在走廊上呀。不用过来了。到屋后的原野上去,赏月不,去赏月吧。”
“好的呀。”
“白天的时候,伙伴们张网捕到了十只鹌鹑呢。就着芋田乐,烤点鹌鹑,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右门原本就不喜欢酒,但又怕扫了哥哥的兴,于是说道:“那我去准备一下吧。”便先走到屋外,把年轻的家臣佐田承平和伙伴六助叫了过来。
“白天抓到的鹌鹑还有吗?要是有的话,到屋后的原野上去,铺上草席,给田乐焜炉添上炭火,把芋头、肉串之类的烤上。”
“谁要来享用呀?”
“哥哥大人。”
“是十兵卫大人呀。那可不好办了呀。”
承平和六助对视了一下,挠了挠头。他们原本是打算留着做自己的睡前酒肴的呢。
月光下,铺上了一张草席。
十兵卫不久后就来到这里,开始喝起弟弟斟的酒来。
“哎,你也来一杯呀。”
“我……”
“真别扭的家伙。还是像以前一样喝不了酒呀。”
“我一喝就容易呛着。”
“和又十郎对半分着喝正好呢。说起又十郎,那家伙练的是二刀流呢。我呢,只有一只眼睛,爱好也只有一个。”
“哥哥您就别打趣了。”
“和你喝酒,感觉就跟和别人喝酒似的。酒这东西,是灵魂与灵魂的接触,是彼此的血液能够交融才有滋味的玩意儿呢……”
一提到血的事儿,右门便微微低下头,眼眶含泪了。十兵卫可没有他那种细腻敏感的神经,而右门呢,各种各样的烦闷和委屈自然就堵在心里了。
“哈哈哈哈。右门,你果然不是个能喝酒的人呀。或许我的话是有些过分了。不过,你要过得更日常快活些呀。要有点野心。要是讨厌剑道,那就讨厌好了。可以试着去热衷于政治,或者钻研下禅学,或者深究下军事学问之类的呀。”
“我想试着进入禅门呢。”
“也好呀。不过,禅,那可是关乎大彻大悟的事儿。像你这样胆小的人呀,别说大彻大悟了,恐怕连入门去了解一下都做不到呢。哎呀,你毕竟是养子呀。父亲好像也挺在意这事儿的。要是有好的收养人家,你就去吧。”
十兵卫这满不在乎的一番话,说的全都是右门平日里反复思量的事儿。就像拿针一下下扎着他一样。对右门来说,这月光下的草席,就如同布满针的坐垫一般。

右门是在江户出生的,所以只是听家臣们说起过,这位长兄变成独眼的原因,是在七岁或者八岁左右的时候,在柳生城的灌木丛里调皮捣蛋,被砍竹子用的刀刺到了眼睛,就是这么回事。当时,哭着回来的十兵卫,被祖父石舟斋呵斥道:
“武士家的孩子,被砍竹子的刀刺到眼睛之类的事儿,那是耻辱呀,哪是能哭的事儿。我的孙儿里,竟然出了这么个没骨气的家伙!”
被呵斥后,十兵卫回到自己屋里,不久后,就满脸通红地昏过去了。家臣们惊讶地把他抱起来一看,发现他竟然用自己的小手把被砍竹子的刀刺伤的那只眼睛给抠了出来。
这就是从小就有着这般脾气秉性的长兄。右门哪怕只是和他住在同一栋房子里,都不断地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威压。同样是感到害怕,面对父亲但马守大人时,还能感受到父爱,可这位长兄就只是让人觉得可怕罢了。
“啊,有点醉了呀。右门,去把鼓拿来……给我跳个猿乐舞吧?怎么,跳不了呀。那好,你去打鼓,我来跳给你看看。”
“哥哥大人。在这种地方,这样随性玩乐,对身体不好呀。这草席也被夜露弄得湿漉漉的了。”
“在树下、石头上,不管是乞丐还是练武之人,都得习惯才行呀。啊,月挂中天。看着这月亮,感觉天下太平,好像连心怀不满、想要兴风作浪的人都没有了呢……”
这时,去拿酒的伙伴六助在那边大声喊了起来:
“啊,在埋大机的那个地方,那个往常的漂亮女子又……?”
右门一下子就听到了,马上从草席上站起身来,说道:
“啊,女子?”
原本侧卧在草席上的十兵卫,一把抓住弟弟的裤子,说道:
“右门,你要去哪儿?”
然后朝着在那边站着的伙伴大声吩咐道:
“六助,去把她抓住带过来!这附近经常有女狐出没的,别让她跑了呀。”
六助把抱着的酒壶放在草丛里,朝着小土堆的方向跑去了。
那女子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了。在六助还没靠近的时候,就斜穿过原野,朝着大名小路的方向跑进去了。六助也中途改变方向,一个劲儿地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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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摘下的野菊

“坐下,右门。”
“是。”
“我知道,那个频繁去大机墓石前祭拜的女子,你和她关系挺亲近的。”
十兵卫重新在草席上坐好后说道。右门的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
“亲近,我可没觉得和她亲近过呀。”
“肯定是吧。”
“真的,我发誓——”
“那就好。”十兵卫放低了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语调,“那女子总归是和大机有亲属关系的人吧。算了,这也罢了。那个绫部大机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吗?”
“具体的我不清楚。”
“他虽说自称在佐竹家有亲戚,是北陆那边的人,可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当时就看出他有肥后那边的口音。果不其然,重新查验尸体的时候,在他怀里发现了祖先的族谱、遗书之类的东西。”
“遗书?”
“是呀,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柳生家门前的。把父亲但马守大人当作主家的仇人来诅咒,无论如何,都做好了靠近父亲,和他同归于尽的打算的家伙呀。”
“这让人难以理解呀……对父亲大人而言,肥后那边的浪人怎么会是主家的仇人呢?”
“未必没有缘由。父亲但马守大人,在过去的宽永七年左右,新就任了幕府设立的一个职位,叫大目付,还兼任剑道师范的职务在履职呢。”
“我知道。因为深受家光公的信任,父亲大人也不好推辞,当时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接受的吧……”
“那是个讨人厌的差事。是个谁都想躲开的招人恨的差事呀。为什么这么说呢,自大阪城沦陷以来,跟随德川家的大名当中,有不少并不是真心跟随的。而且从政治方针来讲,要尽可能地削减、取缔那些大藩的封地,还有很多后续的收尾工作要做呢。”
“所以,就新设立了大目付这个职位吗?”
“不管是外样大名(非德川氏嫡系)还是谱代大名(德川氏嫡系),要抓住诸侯们的隐私以及藩政的不足之处,对其进行纠问,采取诸如移封、减地,或者断绝关系等——负责这种大刀阔斧的整治手段的棘手的职位,就是大目付。除了父亲大人,没人能胜任。接到主公命令的时候,父亲大人想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接受的。从那以后,从艺州的福岛正则、肥后的加藤忠广,到骏河大纳言家,毫不留情地进行清查,收回藩地,正则被流放了,忠广也获了流刑,大纳言家如今也被幽禁了,都在等待主公的旨意决定自身的命运呢。除此之外,那些遭遇减地、移封的大大小小的大名们,与其怨恨将军家,肯定是在怨恨大目付的严厉。绫部大机就是其中之一。”
“啊……所以呢?”
“明白了吧?”
“这太可怕了呀。”
“没必要害怕。不过,要是当时大机靠近了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会怎样还真不好说呢。哪怕再是高手,也敌不过一心求死的家伙呀。”
“我之前不知道这些,只是出于怜悯,才把他的遗体埋葬了之类的……”
“这是你善良的地方呀。人一旦化为白骨,大家都是同样的灵魂、同样的人性了。不过,要是和那墓石有关联的亲属的话,那可以说是怀着所谓的怨恨,还包含着双重遗恨的人,得把她当作这样的人看待呀。”
“……”
“右门。你要小心呀。”
“是。”
右门惊恐地听着哥哥的告诫,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从空地的远处传来了声音:
“少爷们!十兵卫少爷!抓住了……我把她抓住带来了呀!”
是六助那远远传来的喊叫声。

十兵卫看着被带到眼前的她,露出了意外的神情。他瞪大了眼睛,被她的美貌以及仪态的楚楚可怜所惊艳。
或许是已经想开了,和之前那个夜晚不同,面对十兵卫的种种诘问,由利毫不畏缩地回答着。
“绝不是因为和父亲有亲属关系之类的缘故。我和大机大人,完全是陌生人。只是,曾经住在同一长屋里,在我父亲因病去世的时候,承蒙他照顾,有这份恩情在……听说他在柳生大人的宅邸与人比试后死去了,想起他平日里喜欢喝酒这事,就在往返宅邸的途中,要是有花就献上,偶尔也会带酒来供奉,仅此而已。”
面对这楚楚可怜的小姑娘颤抖的声音,十兵卫没有产生任何不好的猜疑。正因为他是个率性之人,所以反而容易被打动。尤其是,自己本就喜好喝酒,所以对这个给爱酒的逝者供奉酒的小姑娘的这份心意,心里格外欢喜。
“家在哪里呀?”
“在药研堀。就在那位药师大人住的地方的后街,住在丝线批发商的长屋里。”
“你说在往返宅邸的途中,那你是在武家做事吗?”
“我在榊原大人的夫人身边做针线活呢。”
“你父亲是浪人吗?”
“父亲已经……”
“病故了?”
“是。临死的时候,不知为何,留下遗言让我不要嫁给武士为妻,可我讨厌当町人,还是想着无论如何要成为武家的家眷,瞒着叔叔、婶婶,在针线房没事的时候,就会去镇上的道场学习。”
“为什么你父亲临死会说不要嫁给武士呢?”
“大概是看到主公的下场,还有自己的下场,才会这么想的吧。”
“这么说,果然是被没收领地的大名的家臣吗?”
“我当时还小,不太清楚,只听说曾是福岛大人府上的一个俸禄百石左右的武士。”
“现在你寄住的人家是?”
“在婶婶家。不过婶婶是个世故的人,说今后这世道,无论如何都得有钱才行。还说让我去学三弦琴,去接近有钱人之类的话。我苦恼得要死。大机大人在世的时候,我还能躲到他家里,让婶婶听听他的意见,可现在他也不在了……”
十兵卫后悔了。因为不该追根究底地问这些,反而让自己的酒意全没了。他觉得这小姑娘的纯情,实在是惹人怜爱,让人心疼不已。
“你有出去做事的打算吗?要是想在宅邸里做事的话,等改日,我会派人去叫你来,你可以来看看。”
在放她回去之前,十兵卫这般说道。又想着她回去的路上会孤单吧,还吩咐年轻的家臣承平把她送到镇上灯火明亮的路口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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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鬓边的霜华

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能看到的世间景象,只能说是太平。但不知为何,人们心底却有着不安。新年期间似的鼓乐声、神乐笛音在城镇中流淌,可那声音里不知何处潜藏着悲调。
“年关将近,听说骏河大纳言大人最终也被逼切腹了。”
在屠苏酒及其香气之中,这样的私语在城镇里流传着。虽说有着暴君这样的世间评价,可那毕竟是和现任将军有着血缘关系的一门之人。就连那大纳言家,一想到为了幕府的确立都要成为牺牲品,百姓们反而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大名。
不过,就算是町人也有三代了。德川家如今正是第三代将军的时代。而且自秀忠死后,家光继承将军之位以来,时间还尚短。
幕府到了第三代,武家的霸业要是稳固的话,到这地步也该稳定了。各国的大藩,也绝没有安于现状。更何况,心怀“要是再来一场大乱就好了”这种想法、佩着长刀的武士,在山野间数不胜数,一个藩里也有很多。在看似太平的世情背后,只不过是那些人在伺机而动,只是维持着沉默的和平罢了。
不安的不只是普通百姓,幕府自身也怀有这种情绪。不,甚至可以说是幕府自己在酝酿这种不安。例如,阁老土井利胜,就摆出一副自己像是主谋的样子,给各藩的诸侯送去谋反状,通过他们的反应,来试探诸侯们的心思——这样离奇的传言都在坊间流传开来了。
不久后,就颁布了大名的家眷不得留在领地的命令,让他们把亲属都接到了江户。
而且,严格了参觐交代(各地大名定期到江户参谒幕府将军)的制度。还下令建造了安宅丸等大型战船。又大肆宣扬武家法度。还有,新设了大目付这一职位,往各国派出了无数的密探。
这样一来,大名们也没法不变得神经质了。各藩的动荡和自我约束,很快就反映到了百姓身上。再加上,福岛、加藤等大藩的没落,大纳言的自尽,无数的浪人就此出现了。他们舍弃俸禄,离开主家,到处都有人怀着“快乱起来吧,快乱起来吧”这样反幕府的心思游走。
尤其在柳生家白色墙壁的围墙之上——
“俗剑佞智流!”
或者——
“以剑染污,剑家以俸禄为粪土堆积!”
又或者——
“帮闲流派的宗师,面对强敌就止流(退缩)!”
之类的字样被人涂鸦,还有——
“众怨聚财!”
这样被人诅咒着。除此之外,辛辣的恶语和诅咒,怎么擦都擦不完,总有人到处乱写。当然,从笔迹和用词来看,显然不是町人搞的恶作剧。

但马守宗矩每天晚上都是疲惫不堪地回到家。
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即便不是这个年纪,处在如今这样的艰难局势下,担任大目付这一职务长达四年,单是劳心费神,感到疲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新年期间也就罢了——这期间一过,又要忙于政务,从来没有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回过宅邸。
“老爷您回来了。”
“欢迎老爷回来。”
哪怕是从出来迎接的家人们中间走过,他也只是点点头,自然而然地变得寡言少语。默默地走到宅邸深处,比儿子们的房间还要再往里一栋的起居室里,坐下。
“好冷啊……好像有点感冒了。”
嘟囔着,便一阵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小侍从端着一碗柚子汤走过来,绕到了他的身后。
在那温柔的手轻抚后背的时候,咳嗽渐渐止住了。
但马守一边接过柚子汤,一边突然对这个看着眼生的小侍从问道:
“你是谁呀?”
“是,我叫由利。”
“是新来的吗?”
“去年十月末开始来府上做事的,做了两个月的杂役,从今年正月开始,就在内室伺候了。”
“多大了呀?”
“十九岁了。”
但马守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这时管家笹尾喜内说道:
“少爷们都在书院里呢。”
听了这话,但马守点点头,便躲进更衣室,在老女仆的伺候下换了衣服,不久后就朝着内书院走去了。
十兵卫和右门两人并排坐着。
“又十郎去哪儿了?”
但马守一坐下,就不太高兴地向十兵卫问起这事。十兵卫吹了声口哨——
“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呀。”
避开了回答,转而说道:
“您都没休息的时间,父亲大人想必很劳累了吧。”
“要是为了天下着想,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是死了也值。累点不算什么。”
“不过,像大目付这样的职务,本身就和父亲大人的品性不符吧。而且柳生家本就是剑术世家呀。卷入丑陋的纠葛、权谋和政治斗争当中,可惜了您的晚节,可别因此毁了呀——十兵卫衷心希望您别这样。”
“我知道。但现在是顾不上自身的时候啊。”
“要是父亲大人您不合适,总会有人站出来应对这艰难局势的。优秀的剑客,一世也出不了几个,可要说能当大目付之类的政治家,那要多少有多少呀。您差不多就辞官吧,怎么样?”
“要是能辞的话就好了。”
“为什么辞不了呢?父亲大人您可是从祖父石舟斋宗严那里,一并继承了新阴流的绝密奥义和柳生家的正统,从而有了大成——您不就是当今独一无二的剑术宗师吗?为将军家效力的方式,要是以这个为根本去做的话,那没有比这更好的尽忠方式了呀,我是这么想的。”
“不,你说的那是小乘之剑。柳生流可不是那样的。我十三岁的时候,被父亲石舟斋宗严带着,第一次在阵中拜见家康公的时候,父亲石舟斋回答家康公的询问,说柳生流以大乘之剑为宗旨。”
“大乘小乘也得随机应变呀。我觉得各流派虽众多,但剑术总归是殊途同归的。”
“但是,柳生流的奥义在于无刀,这点你也该领悟了吧。所谓无刀,就是太平之态。太平之策,在于治国。所以,我们家的兵法在于领悟观国之时机,在于成为治国之刀。一直以来也是这样向将军家进言指引的。家康公让我们家做秀忠公的老师,之所以看重我们家,也是因为信任柳生流的这一点呀。如今到了三代家光公治理天下的时候,天下又有大乱的迹象了,平日里宣扬治国的常理,身为主公老师的我,能对这艰难局势袖手旁观吗?要是我胜任不了现在这个职务,那柳生流的奥义也就成了死物了。”
许久没见,十兵卫看到父亲脸上有了壮年时那种血色的红润。可话说完,马上就因为剧烈咳嗽,把鬓发上的霜华都震得颤动起来了。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十兵卫心里又像看到将灭的灯火最后一闪那般,涌起一股悲壮之情,深受触动。

就这样,父子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久后,看到父亲咳嗽停了下来,十兵卫换了个话题,说道:
“父亲大人,您这会儿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以此来探问被叫来此处的父亲的用意。
“嗯,确实不是小事。是关于任职做事方面的事。”但马守把放在嘴边的怀纸放到衣袖里,说道,“又十郎不在,不过你回头跟他说一下就行。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我们家的流派是以治国安民为宗旨的兵法。希望你们能协助我,帮着做事。”
“您说帮忙,是指……”
“希望又十郎还有你,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到我指定的地方去进行几年的武者修行。”
“也就是说……是带着秘密任务去,对吧?”
“嗯,算是吧。”
“要去的地方是?”
“九州一带,尤其是肥前、大村、天草、岛原那一带。”
“看局势发展的话,萨摩那边可能也有危险呀。”
“你也察觉到了呀。各州的浪人以及丰臣家的残党之类的人,借着邪教的由头,召集当地的土豪和百姓,情况就是这样。从长崎奉行那边的报告来看,虽说目前看着是些小事,但要是宗教和武力勾结在一起了,那可就是不容忽视的大事了。怎么样,愿意去吗?”
“十兵卫这边没什么意见。不过又十郎会怎么说呢,我就不清楚了。”
“他不会拒绝的。你一定要跟他说。又十郎的情况,平时虽然他不说,但我这个做父亲的可都清楚着呢。”
“要是母亲大人还在世的话就好了。”
“别说傻话,又十郎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话说回来,要是去别的地方修行的话,对他来说倒也是个转机呢。不过,要是去的话,得做好五到七年游历的准备,在这期间,父亲大人您身边……”
“有右门在呢。把右门留下吧,他身子骨弱……”
十兵卫看向身旁的弟弟。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了他身上。右门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拘谨地待在那儿。
父亲似乎觉得在四个兄弟当中,就数右门最可怜了。同时也是最疼爱他的。因为右门不像十兵卫、又十郎那样,从来没做过忤逆或让父亲操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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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红梅环绕

因为又十郎迟迟不表态,所以给父亲但马守的回复就耽搁了下来。不过,十兵卫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出国了,而且这次他也打算不再纵容又十郎的任性,把想法憋在了心里。
中庭的坪地上,芭蕉的叶子已经掉落,红梅却绽放着。
对着那个中庭的三扇窗户,各自对应的房间里,今天很是少见,兄弟三人都趴在书桌前。
越过厢房望去,春日的云彩格外美丽。
又十郎房间的窗户,开了一半左右。对面十兵卫房间的窗户,则是完全敞开着。
唯独四弟右门的房间,窗户紧闭着。
(肯定是在生气呢。前天就没去成,所以……)
又十郎手撑着脸颊,仿佛在和阿驹面对面说着情话似的,连阿驹的表情、话语都在脑海中想象了出来。
(干脆,惹她生气,和她闹别扭然后分手算了。然后就像哥哥说的那样,闭着眼过个五六年,出去周游修行。)
虽然这么想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法下定决心以剑术过一辈子。柳生家是由哥哥来继承的。自己当然是要分出去,被其他藩聘为剑术指导之类的,然后到那个大名所在的领地去赴任——
(一眼就能看到一辈子的生活,真没意思!)
又十郎的嘟囔,总归是绕到这个想法上。这是个相当自由的家庭,作为俸禄一万石的家中三儿子,在都市的玩乐、潮流方面,他在兄弟几人中是沾染最深的。他喜好风雅、洒脱的市井风俗,不管父亲和哥哥怎么唠叨,他就是讨厌穿正式的袴,总是穿着便服出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在如今流行的隆达节(传统歌谣)也很盛行的当下——“与君共寝否,俸禄五千石”那首歌在武士当中也被广为传唱的时代,有着和又十郎类似想法的人,除了他之外,在市井之中或许还有不少呢。
“哟?……哥哥在做什么呢。”
隔着庭院的树木看向对面十兵卫的房间,又十郎忽然把目光转了过去。然后脸上带着苦笑,把放在书桌上的手肘挪到窗边,撑着脸颊往那边看去。

十兵卫突然抓住了由利的手,而且没有松开。
是在她端茶进来,正要退下时,十兵卫下意识的动作。
“哎呀,别做这样的事呀。茶要洒出来了。”
“为什么要躲?”
“我不是要躲……”
“那好,乖乖地,再靠近些坐下。我有话要说。”
“可是、可是……”
“不管被谁知道了都没关系。我虽然会谈恋爱,但不会做不义之事。没必要忌惮旁人的眼光。十兵卫喜欢你。”
“哎呀,哪有……”
“别发抖呀。是因为我是这样一个独眼的丑男人,所以你害怕吗?”
“不是的,不是因为这个……”
“那好,给我个答复。之前我送你的那首恋歌,你读懂了吗?”
“……”
“你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呀?要是喜欢就说喜欢,要是讨厌就说讨厌。”
“请您原谅……我的手都麻了,很疼呢。”
“我松开你。不过,在你给我个诚实的答复之前,不许离开这儿。虽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着急的事,但十兵卫马上就要去各国游历了,至少短则五六年都不会回来。只要你不讨厌我,我想立下百年偕老的誓言。要是你不愿意的话——那也没办法了。”
隔扇完全敞开着,而且十兵卫的声音很大。红梅也好,连翘也罢,庭院里的树木虽然遮挡了一些,但从又十郎的房间看过去,却近在咫尺,看得一清二楚。
“简直就像浮世绘里的场景呀。哥哥居然也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又十郎不禁笑了起来。
然而——
在连接着这两个房间的横向那长长的一排屋子——从刚才起就寂静紧闭着窗户隔扇的那一间里,四弟右门连咳嗽声都没有发出过。

“……”
右门用纤细的手指按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趴在朱红色的书桌上,低垂着头。眼泪滴落在朱漆的桌面上。
从窗外传来哥哥的声音,他从刚才起就试图不去听,一会儿翻翻书,一会儿擦擦香盆然后给香炉点火,可比起能听到十兵卫声音的时候,听不到声音的时候,反而更被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安和焦躁所折磨。
并非只是今天才这样。
长兄对由利表达心意,实在是太直白了。动不动就在自己面前,突然说出让人惊讶的话来。
(由利知道我的心意吧?)
右门这么想着,看到她努力不靠近长兄,甚至好像有点讨厌长兄的样子,心里还稍微觉得有点安慰。
不过,右门一旦明白了长兄的心思,就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去和长兄争这份恋情了。就算没有这样的情敌,他也没办法当面朝着她说出“爱恋”这个词来。
现在回想起来,右门觉得自己好傻。在由利被招进宅邸的时候,那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他满心欢喜,就像小孩子得到了想要的小鸟一样,独自偷偷地为能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而暗自庆幸。
长兄给由利写的恋歌他也读过。看到由利把那恋歌揉成一团扔掉后,他还捡起来看过,还为自己这种像狗一样的卑劣行为哭过。
想想看,自己从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幸福,或许在她来到宅邸后的这十五天里就已经耗尽了。那可能只会作为一生唯一的一段记忆留存下来了吧。
“啊?”
长兄房间那边传来了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和动静。右门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紧闭着的窗户隔扇,想要打开它,可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只能独自痛苦着。
啪嗒啪嗒,有人在走廊上小跑着过来了。
(是由利吗?)
右门脸色变得煞白,竖起耳朵听着。接着,在隔扇门外传来声音:
“又十郎少爷,右门少爷。二少爷刑部友矩大人来了。”
是老管家的声音。这位老管家笹尾喜内,对兄弟们来说,是个一点都不让人害怕的好人。
“哦,是在城里的哥哥来了呀。”
右门马上站了起来。不过,他先用手指按了按红肿的眼皮,整理了一下衣服,才出去迎接。在兄弟当中,和他最亲近、最合得来的就是刑部友矩了。

“老爷子,您一向可好呀。”
众多年轻家臣、小厮以及侍从都到门口迎接,可个头高高的刑部友矩,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只是对管家喜内老人打了个招呼。小时候的友矩患有类似癫痫的宿疾,像照顾他生活起居,甚至尿床的毛病,这老人都一清二楚呢。
不过,如今他是家光将军的宠童,在小姓组里很有地位,穿着华丽,容貌端庄秀丽。因为总是像女官一样待在柳营,时刻在将军身边,所以养成了面对大名们都趾高气昂的习惯,偶尔从住处出来或者奉命出城办事的时候,就会觉得旁人都特别低贱,瞧不上眼。
“哦,哥哥,您可真是稀客呀。”
稍后出来的右门在走廊上迎接时说道。
“嗯,大家都在吗?”
友矩就这样径直往客房书院走去,一进去就坐在了上座。
“今天,奉主公内意,在去别处办事的途中顺道过来一下。下个月,要在滨书院举办主公的游船游乐活动。到时候,主公吩咐要邀请兄弟们都去呢。考虑到要是跟但马守大人说的话,他可能会有所顾虑,所以让你们来转达,这可是难得的美意呀。又十郎在吗?”
“在呢。”
“兄长十兵卫哥哥呢?”
“在呢。”
“麻烦你去跟他说一声,把他叫过来一下吧。”
即便回到家里,友矩身上那种柳营官僚的做派还是改不掉。右门倒不在意这种习性,只觉得挺好的,便去叫人了。又十郎很快就过来了,可长兄十兵卫却回复道:
“要是有事的话,让他到我房间来。”
“这倒也是。只要不惹他生气,哥哥还是挺好说话的。稍微去打个招呼比较好吧。”
又十郎在一旁劝说道。友矩虽说讲着是主公内意之类的大道理,啰啰嗦嗦的,但最后在回去的时候,还是去到十兵卫的房间,一本正经地把之前同样意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十兵卫同样回应着友矩,有些生硬地说道:
“承蒙主公美意,不胜荣幸。不过,我多半是要请假缺席的。到时候,还请你在主公面前妥善处理一下呀。”
友矩顿时有些狼狈,说道:
“哎呀,这可不好办呀。没得到父亲大人的吩咐,特意前来告知,这可是将军家的一番心意呀。哎呀,先不说这个了,总之还请当天大家都一起过来呀。要是兄长您不来,弟弟们恐怕也不好来吧。”
第一次主动放低姿态,这次像是在劝慰似的说道。十兵卫不太喜欢他这种好像施恩于人似的口吻,不过看到友矩改变了态度,也就缓和了脸色,说道:
“也罢,也不是不去。能去的话就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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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2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春风烈霜

在汐留川岸边,新造的安宅丸如同新娘一般,被帷幔、旗帜装饰着系在那里。
家光望着春日的大海,摆开了宴席。
这着实是太平盛世的一桩盛事。不久后,群臣们划着小船依次来到浜御殿休息,在数寄屋(茶室)里喝茶。茶会结束后,又在广芝地区的滨屋中悠然自得地放松休息。
许多旗本的子弟都被邀来陪席。家长们觉得在这样的场合把自己的孩子引荐给将军,这可是关乎一生荣华富贵的起点,于是连身边的侍从都派出来,想让他们展示下武技。
“倒挺有意思的,看看吧。”
这是幕府将军大人的意思。
将军家光让人在广芝放置了凭几,观看了几场比试,到最后虽说有点看腻了的样子,可还是向跟在身边的但马守(宗矩)问道:
“但马守,今天你家的公子们应该也来了吧?在哪呢?”
于是,还没等父亲回答,小姓组的刑部友矩便引导着家光的目光说道:
“在那边候着的就是舍弟又十郎。”
家光似乎很快就在众多年轻人中一眼就看到了那鹤立鸡群的一个,说道:
“让又十郎上场。谁要是觉得自己有两下子的,就来和又十郎较量较量。”
又十郎领命,做好准备后就上场了,并且接连打倒了四个被挑选出来的对手。
“不愧是柳生家的三公子呀!”
在一片惊叹声中,这样的私语流传开来。家光也被激起了兴致,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环顾四周,接着问道:“还有谁能打败又十郎的吗?”
在身边的刑部友矩,为了讨家光的欢心,仿佛关乎自己的颜面一般,说道:
“能打败舍弟的人,恐怕今天在场的各位当中是没有的吧。不过,要是和长兄十兵卫的技艺相比的话,又十郎可就差远了,说他是乳臭未干的小儿也不为过呢。”
家光被友矩的话挑起了兴致,马上就吩咐把十兵卫叫来。可在陪观的众人当中却看不到十兵卫的身影。近侍们说道:
“刚才好像还看到了呀。”
赶忙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在距离广芝稍远一点的海边,十兵卫全然不顾这展示比试,打开便当,独自一人喝着酒呢。
“将军召见您呢!十兵卫少爷,将军召见您呀!”
看到他的身影后,跑来的近侍们急切地喊道,十兵卫带着已经醉意很浓的面容转过头来,问道:
“有什么事呀?”
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将军有旨意,让您和舍弟又十郎殿下比试一场呢。请您赶紧准备一下,到那边去吧。”
听了近侍的话,十兵卫摇了摇头,往海边的草地上一躺,侧卧在那里了。
“您这是怎么了?将军大人正在等着呢。这可是将军让您马上过去的命令呀。”
十兵卫没有回答,装作睡着了的样子,可被人用力摇晃着叫醒后,说道:
“请恕在下冒犯,我想推辞掉此事。先前祖父石舟斋以及师父但马守大人都教导我,柳生流是以治国为宗旨的兵法。十兵卫的刀,可不能用来给游山玩水时的作乐助兴呀。又十郎那样的,顶多也就有适合用来娱乐助兴的技艺罢了,还请让他留在比试场上,吩咐其他人去比试吧。”
说完又躺了下去,带着微醉后慵懒的眼神,在春风中闭上了眼睛。
“……”
近侍们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这个样子,从将军那边是能看到的。尤其是家光正靠在凭几上,似乎看得很清楚,正朝着这边看过来呢。
近侍们无奈,只好跑回去,如实把十兵卫的回复向家光复命了。
身边的侍从、诸侯、旗本们以及周围的人都大惊失色。因为他们觉得这可是等同于要切腹的大不敬之举呀。家光就像尝到了苦果一般,嘴唇都扭曲了,从那涨满不快神色的心底,仿佛马上就要吐出些严厉的话语来。
“太不像话了!我去把他给我带过来!”
小姓组里的刑部友矩抬高声音,起身就要去。这时——
“刑部,且慢。那样反而是大不敬呀,把那样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带到主公面前——”
赶忙伸手阻拦的人,正是兄弟们的父亲但马守。
但马守伏身在地,膝行到家光靠着的凭几旁边。
家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很是不悦地问道:
“但马守,那个独眼的家伙,是喝醉了吗?”
“是的。稍微多喝了点酒,就变得不知分寸,胡言乱语,成了个控制不住自己的醉汉了。这般无礼的言行,我作为父亲,稍后定会好好惩戒他的,还望您大人大量,饶恕了他吧。”
家光既没说饶恕,也没说不饶恕,沉默了一会儿,看到但马守那花白的头发,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吧,说道:
“看着碍眼。谁去,把那个独眼的家伙给我弄走,别让我再看到了。”
说完,把凭几转了个方向,又说道:
“对了,继续比试吧。有没有人能代替十兵卫,和又十郎较量较量的呀?”
但马守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抬起了头。同时,静静地站起身来,说道:
“那我来代替喝醉了的十兵卫,做又十郎的对手吧。许久没拿木剑了,所以对于比试的结果,我心里也没底,但要是能弥补一下今日的不愉快——”
人们看着他沉稳的准备姿态,以及那淡泊的为人,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同时也被他爱护儿子的慈父之心,以及侍奉主公的那份辛苦所打动,心生怜悯之情。
“又十郎,行吗?”
但马守手持木剑,走到了广芝的中央。

既然是比试,哪怕是父子之间,也不可能有丝毫的手下留情。
平常的父亲就很威严可怕。不过,一旦拿起木剑,又十郎的心境自然而然就不一样了。
(我还年轻呢!)
很遗憾,自己或许要对父亲这把老骨头挥出一击了。当然,他对此还是挺有自信的。
——父亲也已经老了呀。这次要是比试的话,你有两三成的胜算吧?
哥哥十兵卫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从那之后,又过去了好几年。而且,父亲几乎没再拿过木剑,一直被大目付这个职务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思考方式也不再像个剑客,而是变成官员那一套了。虽然挺让人痛心的,但应该不会输吧。
“……”
又十郎把年轻灵活的四肢一下子伸直了。父亲的木剑也摆好了架势。他盯着父亲,做好应对的准备。
能看到木剑,却感觉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了。他意识到父亲摆出了一种如霞般虚幻的身法。一次呼吸,两次呼吸,能感觉到父亲的气息传来了。真是令人悲伤的老迈之躯呀。又十郎想要进攻了。就在那一瞬间,仿佛父亲察觉到了一般,他的身体如同波间的月影一样晃动——然后高高跃起。
——来了!
又十郎的木剑猛地发出一声脆响。这动作不是靠意识,而是凭借本能。都不记得是怎么搏斗的了。可就在那一瞬间,又十郎的木剑就被打落在地了。他赶忙伸手去捡的时候,又被击中了肩膀,“我输了!”
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真是太遗憾了。又十郎用肩膀喘着粗气,捡起输掉的木剑,嘟囔着:
“差一点呀。这木剑要是再长个三寸左右,我肯定不会输给父亲大人的。”
他那副不甘心、懊悔的样子,透着一股真实感,在一旁观看的家光以及周围的人看了觉得挺有意思的。人们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
这时,突然但马守大声呵斥道:
“住口!”那呵斥声大得仿佛要把周围人的耳朵震聋了。他气得满脸通红,站在那里发怒。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是柳生家后人该说出来的。满是不甘的抱怨,无知的叹息,幼稚可笑的话语。就因为你有这样的心态,所以才连我这把老骨头的剑都招架不住。就在今天,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平日里人们嘲笑我对孩子太溺爱、太偏袒原来是真的。”
他气得浑身发抖。又十郎一下子吓得用手撑在地上了。他也被生平第一次见到的父亲这副模样吓得颤抖了。
平常那个作为威严父亲的形象,其实是因为自己有所依赖才觉得可怕。而现在父亲脸上可丝毫没有那种松懈,一点情面、一点破绽都不露出来。
“像你这样品性的人,要是被世人认为是柳生家的子孙、是柳生流的传人,那不光是会辱没我们家的流派,甚至可以说是辱没了流派祖师呀。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主公赐予的优厚俸禄下安于现状,在我这个愚蠢父亲的身边,丧失了修行精进之心的证据呀。从今天起,像你这样的人,既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再是你的父亲。我要和你断绝关系!当着主公的面,一定要宣布和你断绝父子关系。要是不甘心,那就去修行,直到改掉你这品性再回来。哼,看着就讨厌的家伙——”
说着,但马守手里的木剑噼里啪啦地不停地打在又十郎的身上。
“太过分了,真是个固执的人呀……”
将军家皱起眉头,吩咐身边的友矩去阻拦。友矩走出去后,其他人也纷纷围了过来,好不容易才把还在气头上的但马守和一声不吭趴在地上的又十郎给隔开,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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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毒

四儿子右门以生病为由,没有去参加今天在浜御殿的邀请活动。以往只要哥哥们不在家,对他来说反倒要愉快得多。
然而,这愉快的半天时光也即将过去。原本想着她肯定会过来聊天的由利,却一直没露面。吩咐下人上茶时,也只有其他的小侍从和小厮出来应承。
“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终于走出了房间。顺便窥探了一下宅邸各处,却不知道她在哪里干活。其实只要问一下侍从马上就能知道,可他就是没这个勇气。
不经意间,他往父亲的起居室看了一眼。去那里要经过一个门口,父亲不在家时,就算是管家也不能进去,可这会儿,却能隐隐听到些许细微的动静,还有人的气息在里面。
“啊?”
他透过昏暗的杉木门缝瞪大了眼睛看去,屋里的那个人影似乎也吓了一跳,赶忙转过头来。脸色白皙,有着清澈又大的眼眸——正是由利。
“是由利呀,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右门说话间,由利的脸上已经从一瞬间的惊讶恢复到了往常的微笑。
“我正在打扫呢。”
“打扫?”
“是的。老爷今早来过之后,吩咐我把书桌周围打扫干净。我就清洗砚台、擦拭书桌上的灰尘之类的。”
“啊,原来是这样呀。这书房向来不让别人碰的,看来父亲大人唯独特别信任你呀。打扫完了吗?”
“嗯,马上就收拾好了。”
“这是什么呀,白色的粉末,榻榻米上有,你膝盖上也沾着呀。”
“在拿老爷咳嗽的药,挪动书本的时候,不小心洒出来了。”
“啊,是老爷常吃的药粉呀。由利,我有点事想跟你说,你能在这儿听我说吗?”
“不行呀。这段时间同伴们总是用嫉妒的眼神看我呢。晚上……”
“晚上?”
“嗯,悄悄地,在空地的那个坟冢那儿见吧。”
“在那块石头那儿呀?那好,等晚八刻的钟声敲响,我就过去。”
右门约定好后,仿佛多待一刻都不好似的,急忙走到门口外面去了。
由利仔细地擦掉榻榻米缝隙间洒落的白色粉末后,把偷偷藏在怀里的几封信抱好,随后悄悄地走出来,轻轻把门口关上了。

十兵卫没回来,又十郎也没回来。只有但马守一人黯然地回到了宅邸。而且已经是灯笼里烛火昏黄、走廊昏暗的时候了。
浜御殿那边发生了令人忧虑的事件,留守在家的家臣们已经知晓了。可是,看到但马守那落寞的样子,大家都心里一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管家笹尾喜内老人不久后走进了但马守的房间,两人悄悄交谈了一会儿。能听到喜内隐隐的啜泣声。老人流着泪,用怀纸擦了擦脸后走了出来。
“别担心。不管怎样,父子间的血缘亲情是深厚的——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呀。”
来到侍从房间后,喜内老人说道。然后不管别人问什么,他都不再吭声了。
八刻的钟声敲响了。
宅邸内的灯火渐渐熄灭。右门像是等不及了似的,悄悄溜到了门外。哥哥们没回来的缘由他隐隐约约听说了一些。不过,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还一直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土馒头(坟冢)周围,嫩草开始发芽,已经有点像座古老的坟冢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
右门绕着石头踱步。忽然,他脑海中浮现出地下的白骨。绫部大机的遗体一下子从记忆深处被唤起了。
“啊,真快……这就过去半年了呀。”

“嗯?”
但马守把治疗咳嗽的药粉含在嘴里,却没有咽下去,就那样静静地抬起头,品味着舌尖上慢慢融化的药的味道。
“今天过得怎么样呀?”
在旁边,用手撑着身子的老女仆满脸疑惑,一边抬头看着他的神情一边问道。
但马守一只手拿着盛水的茶碗,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去把外面的门打开。”
然后到了走廊上,把含在嘴里的药和水一起,“噗”一声吐到了黑暗中。
“多喜!”
叫了老女仆的名字。
“在呢。”
“这药,是从哪儿拿来的呀?”
“从平常放药的那个小匣子里拿了一锭出来的呀。”
“是书房的书箱上那个吗?”
“是的呀。”
“拿个手烛(手持的烛台)来。”
但马守从那儿往前面相隔两间屋子左右的一个房间走去。进去后,乍一看房间没什么异样,可他还是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查看了一遍,然后忽然弯下膝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榻榻米。
从榻榻米的缝隙间,有细微的白色粉末飘了出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打开了第二个书箱。里面的小架子上,图画和文件都整理摆放着。因为放的都是担任大目付以来的相关物件,所以他一眼就发现有几封本该在的文件不见了。
“去把喜内叫来。别慌张,悄悄地去。”
老女仆却脸色一变,忍不住跑着去了。喜内很快就赶了过来。
“老爷,是发生什么事了呀?”
“不是什么大事。早该跟你说一下就好了,我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家里这些琐事都没顾得上,疏忽了呀。那个新来的叫由利的小侍从,应该不在了吧。”
“不,我想还在的吧。”
“不,应该不在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看看宅邸内还有没有其他异常情况。先大致悄悄地检查一下吧。”

桥畔堤岸上的垂柳枝条,垂落下来,几乎都能碰到缓缓流淌的河水了。
柳树之上,挂着一轮明月。水面的浅滩处,倒映着月影。虽是春天,夜晚却透着几分清冷。也正因如此,物体的阴影处显得格外黑暗。
仿佛被爱恋与死神附身了一般,右门摇摇晃晃地来到了这里。看到白鱼桥桩上的字时,他猛地一惊。
“由利,在哪儿……要在哪儿死去呀?”
“恐怕有厉害的追兵。要是被抓住了,您和我……”
“太丢人了,与其这样活着——”
“逃不到大河那边去了。不如就在这儿……”
“水够深吗?”
两人朝水里望去。由利默默地从衣带间拿出两包药,分给右门一包。
“是毒药?”
右门的手颤抖起来。由利微微一笑,已经打开了药包,然后在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吞了下去。
“来,右门少爷,一起吧。”
容不得细想,右门也慌忙吞下了毒药。两人相拥着,站在了桥畔的悬崖边。
“啊,等等!”
“是右门吧。”
不知是谁,从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到这声音,右门反倒像是被猛推了一把似的,“噗通”一声,打破了河面月影,纵身跳入了水中。
刹那间,由利用一只手抓住柳枝,留在了岸上,然后拔腿就跑。
有两位一身出行打扮的武士迟了一步赶到了这里,正是十兵卫和又十郎兄弟俩。
“右门我来救。又十郎,去追由利,追由利!”
十兵卫跳到了系在桥下下游处的小船上。虽说把右门救了上来,可右门之前吞了水。不过,这反倒成了幸运的事。在船舷边被哥哥十兵卫拍打着后背,右门把大量的水连同毒药一起,全都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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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5 22:24: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天命

“哥哥,我把她抓住了!”
在岸上,又十郎说道。由利被他抓在手里。
“把她绑在桥栏杆上吧。”
十兵卫抱着像落汤鸡一样的右门,从小船上走了上来。右门看到自己还活着倒没什么,可看到身上没被水打湿的由利的样子,仿佛遇到了世间不该有的怪事一般,惊讶得颤抖着叫出了声。
“弟弟呀,这是右门……没什么可羞愧的。你呀,在咱们四人当中是最纯情的。同时,正因为太容易喜欢别人了,我早就觉得危险,所以我才故意把这个美丽的魔女从你身边夺走,特意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呀。没想到你最终还是被她拖到了死亡的深渊。真是好险啊,要是再晚一步就糟了。”
十兵卫看了看又十郎,又接着说道:
“怎么样,我之前的看法没错吧。阿驹就是她的姐姐呀。”
“我明白了。现在梦醒了,回想平日里阿驹的种种表现,确实疑点重重呀。”
又十郎也像是羞愧得难以忍受一般,低着头跪在了亲哥哥面前。

今天,在浜御殿的广场上,又十郎被父亲斥责,甚至还被宣布断绝父子关系,遭到了极为严厉的责骂后,就在阿驹家喝着自暴自弃的酒。
随后,十兵卫很快就追了过来。
“笨蛋!”亲哥哥责骂道,“今天父亲的打骂,那可是慈父的刀呀。你难道不明白那饱含大爱的木剑之意吗?”说着,流下了眼泪。
然后,对着在一旁斟酒的出身汤女(在澡堂工作的女性)的阿驹说道:
“你呀,把又十郎给迷惑住了,同时也让又十郎对你动了情,恐怕因此才下不去杀手吧。妹妹由利和你相比,还算比较靠谱的,可想着向柳生家报仇,那也太不自量力了。别再做这无谓的敌对了,你们姐妹俩不如去当尼姑,为死去的家臣做些超度之类的事也好呀。”
眼神虽锐利,可话语里却饱含着温柔,恳切地劝说道。
又十郎一开始不太理解哥哥的话,不过渐渐地听明白了,就像从噩梦中醒来了一般。
阿驹和由利,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是这几年间被消灭的那些成为牺牲品的大名之中,加藤忠广的家老加藤淡路守的遗孤——先前死去的绫部大机,是对主家忠心耿耿的家臣。
姐妹俩和大机在主家没落之后,流落到了江户,因为对大目付柳生家心怀怨恨,所以长时间以来一直谋划着报复。
然后阿驹在做汤女期间,暗中从又十郎那里打探柳生家的内部情况,和大机——以及由利,依次变换手段,想要谋害但马守的性命,进而断绝十兵卫、又十郎、右门等所有人的血脉,以报此仇。
(我大致已察觉了。不过,在这姐妹俩和大机背后,还潜藏着无数天下的敌人。在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联之前,我就装作不知道在观察着。恐怕父亲大人也早就有所察觉了吧。——又十郎,别再做汤女这行了,现在该去回报父亲大人的大爱了。不,不光是你呀。我也要在父亲大人还健在的时候——)
又十郎从心底感到后悔,在亲哥哥面前羞愧地伏地,发誓要去修行的时候,不知何时,从座位上消失了的阿驹,已经在屋后水房的木板间里,用一把能让人想起往昔身世的怀剑,漂亮地自尽了。
兄弟俩从那儿马上收拾行装准备出行,来到了八重洲河岸宅邸的外面。隔着围墙向父亲但马守告别后,正要离开时,喜内追了过来,告知了刚刚发生的种种混乱情况,以及右门和由利不见了的事。
(糟了!看来是……)
兄弟俩忙去追寻,拼尽全力,在千钧一发之际,右门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月亮倒映在水中,澄澈明亮。柳枝也好,水流也罢,哪怕被风吹得泛起涟漪,月亮却始终澄澈依旧。
“右门,快回去吧,要保重身体呀。能守护父亲大人的,我们就只指望你了。我们这就要出发了。”
十兵卫说完,又十郎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不管是五年后回来,还是十年后归来,我们要去跨越这世间未知的山峰去修行。对父亲大人的孝道,就只专注这一件事,用心去践行然后出发。拜托了,家里就靠你了。”
“是,就此别过了。”
右门正要告别,忽然又问道:
“哥哥,这个女人……”
他看着被绑在桥栏杆上的由利,脸上仍是一副怜惜不舍、难以移开目光的样子。
“别碰她。她可是带刺的花朵。就这么放着她吧。”
十兵卫说完,由利想必是瞪大了眼眸,回望着他们。右门这时才终于意识到,她吞下去的或许并不是毒药。
“少爷们,少爷们呀!”
应该是喜内老人,提着有二枚家纹标记的灯笼,从河堤上走过桥,朝着即将离去的兄弟俩,带着哭腔喊道。

天草之乱、岛原之乱在那之后的第二年,一时间让天下陷入了黯淡,充满了危机。战火虽然平息了,可十兵卫过了四年,又十郎也有约九年都没回来。右门在那之后,供奉着父亲但马守的牌位,隐居到了老家大和柳生庄。芳德寺的第一世烈堂和尚就是他。而且,在十几年后的春秋时节——继承了但马守职位成为将军师范的十兵卫三严,有一年在老家柳生,野外放鹰的时候,忽然得了急病去世了。
那是庆安三年的三月。享年仅仅四十四岁。
有人说他是被藏在草丛里的火枪击中而死,也有人说是中了毒水而亡.众说纷纭,要是到这个时候由利还活着的话,那这里面又可以让人有别样的想象空间了。
江户柳生家第三代的人物,不用说自然就是又十郎——飞騨守宗冬了。他年轻时绝算不上天资英武,不过他专心钻研大器晚成之道,长寿安康,最终领悟大道,完美自然的结束一生。
(完)
原载《周刊朝日》193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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