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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民国武侠 宫白羽 补书库缺书19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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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6 21:47: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7-9 10:57 编辑

宫白羽22部作品:
01 十二金钱镖(书库已有)
02 血涤寒光剑
03 毒砂掌
04 武林争雄记
05 牧野雄风(有敏感词,文字发不上来,直接附件。)
宫白羽05牧野雄风(文史版).zip (237.67 KB, 下载次数: 34)

宫白羽05牧野雄风 飞豹奇遇(文艺版).zip (273.74 KB, 下载次数: 35)


06 联镖记
07 大泽龙蛇传(书库已有)
08 偷拳(书库已有)
09 青衫豪侠
10 摩云手
11 剑底惊螟
12 太湖一雁·黄花劫
14 河朔七雄
15 雁翅镖·青萍剑
17 弹剑记(子午鸳鸯钺)
18 雄娘子
19 龙舌剑
20 侠隐传技
21 秘谷侠隐
22 绿林豪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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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6 21:48: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古陌阡 于 2025-7-7 09:05 编辑


宫白羽02血涤寒光剑
第一章 初踏江湖
青阳县隐居着一位有名的老拳师,姓石,名叫振英,绰号人称多臂英雄。这个绰号的由来,是因为他擅使多种暗器——他经常身带匣弩、飞刀、蝗石、袖箭、钢镖、金钱镖,遇到劲敌,各种暗器齐发,打得满天飞舞。不少绿林中有名的人物,败在他的暗器雨之下。
石振英自幼学武,十几岁便拜在山东太极门名家丁朝威门下。后来,他与二师兄飞豹子袁振武因试招打恼,二人结下了怨恨。他一怒退出太极门,改投武当派齐宣颖武师门下,成了齐老武师的掌门大弟子。
石振英技成出师,既不做官,也不当镖师,却当了商人。他专走西南一路,长途买卖边疆的一些珍贵奇物。当时西南一带地旷人疏,交通不便,商人贩货虽然利厚,却常遭劫,货物丢失,甚至搭上性命。石振英靠他一身绝技,在西南奔波十几年,打败一些路劫的绿林豪贼,竟然一向平安无事。正当他红运当头的时候,突然听说他那当镖师的师弟陈嗣同夫妇,为护镖被绿林强寇战死。石振英闻讯立即替师弟报了仇,便携带师弟陈嗣同的孤儿陈元照,回家乡买田筑舍,从此便不再涉足江湖了。
眨眼间就是十几个年头。这一天,石振英把侄儿陈元照叫到面前,说了一套话。说得是陈元照武功粗成,年逾弱冠,应该出而问世了。
陈元照生得中等身材,体格健强,面色微红,长颊剑眉,两只大眼奕奕有神。只看外表,便知道他是个聪明外露,活泼强干的青年。他今年恰好二十二岁,属蛇的。
石振英教陈元照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他就捋着短髯,徐徐说道:“元照,你现在很不小了。你的五行连环拳打得不错,很见功夫;你的双夺,招术拆得也颇有进步。你若踏上江湖,足可以担当一阵了。你马上步下的功夫,样样都还拿得起来;盘马弯弓,足可以进得武场,考个武秀才、武举人,并不算难。你是我老朋友的儿子,从小没爹没娘;我又没儿没女,拿你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你是很明白的。你已经二十二岁,你大娘屡次催我给你提亲,我只说不忙。”
石振英又道:“我知道你年轻气傲,不愿埋没乡间;你早想出去混混,创一番事业;你又想应考投军。我不是舍不得叫你出去;你的功夫虽然好,若说到出门在外,交朋友,对付人,却怕你未必能行;我是为这个,有点顾虑。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一路上车船店脚,莫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我们这种老江湖,还觉得很难对付哩。你们年轻人血气未定,有勇无谋;一句话说不上来,就耍胳膊根,讲究打。老实说吧,那个不行。你们年轻人没有功夫还好,既然会个三招两式,我真怕你在外头惹祸招灾。在外面混,总得讲究拉拢;两眼乌黑,一点也行不开;所以必得交朋友。可是江湖结纳最是难事,一个交友不慎,还怕他将你拖入浑水。我为了这些个顾虑,才拦你的高兴,不肯放你单身出门。”石振英接着说:“现在你也过了二十了,应该出世了;并且,也早该给你说亲了。你大娘恨不得在本村给你订下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择日成婚,了却这件大事。我的打算却不然,我盼望你先出世,再成家。老早的娶个女人搁在家里,未免消磨人的壮志。固然有我二老这点薄田,不愁你小两口的衣食;况且,还有你父亲留下的那份遗产,现在也可以找你们本家,教他们老老实实吐出来;你更吃不尽,花不完了。但是这话也两说着,创业难,守业更不易;哪怕有几顷田,几十所房子,单交给你们一个小孩子手里,没有老成人照护着,用不了三年五载,管保吃穷卖尽!”
陈元照微微一笑,才要开言。石振英两眼盯着元照,笑道:“我这话你不信么?我告诉你,北黄村黄四瘸子,东庄蹭顿饭,西庄磨俩钱,你看他象个乞丐吧?你可知他三十年前,是有名的黄四少爷吗?他就是爹娘早死,又遇上了坏人,把一份家当全教人算计去了。”跟着,又说到青阳县某村某姓的独生子,老爹一死,少爷当家,只几年的光景,便把数顷良田,挥霍殆尽。原因是:自有些穷亲戚、坏朋友,勾引你吃喝嫖赌;再不然,怂恿你谋官经商;早晚把你的良田化为乌有,那伙帮闲才肯告退。到那时少爷也有了经验,成了大爷了;可也穷了,变成光蛋了。“年轻人不要自觉有把握;多么有把握,也禁不住坏小子引诱。”
石振英接着说:“这都是旧话,说来你也听不进去。你武艺学得差不多了,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我的意思,先叫你到镇江,投奔你黄师兄,在镖局混个一年半载;不为挣钱,先见见世面。一年以后,你愿意干镖局子,你就跟着他做下去。你若是胸怀大志,不愿当镖客,那么考武场,投军伍,都随你的便。现在教匪闹得很厉害,朝廷中正在搜罗人材,往后不愁没有出路。老侄,你的主意怎么样呢?”
陈元照果然人小心不小,不愿考武场,嫌迟慢;不愿当镖客,嫌卑微;他愿意仗剑从军,凭一身武技,杀贼立功,一举扬名。石振英听他说出己志来,微微一笑,暗暗不悦。石振英的打算,本盼望陈元照先投镖局,有黄元礼师兄照应着,他好放心。庶几不负当年老友陈嗣同临终托孤之重。至于做官,他们这江湖人物大都不以为然;以为官场风险,非我辈粗人所能应付。
石振英身为保父,愿意陈元照在镖局至少混上两年。要元照自己挣上百八十两银子,拿他自己挣来的钱,回来娶媳妇,办喜事。教他稍尝人生艰辛,然后再松开手,把家业都交给他,才算对得起故人。不料这一商量,叔侄二人的心路并不一样。
陈元照很精神地坐在一旁,对石振英说道:“伯伯,我还是奔四川吧;我打算一径投奔罗思举罗军门去。罗军门也是江湖出身,凭一个飞贼,建立军功,直做到提督份上,实在是个英雄。我听说人人都夸他是现在的黄天霸,在他手底下做事,将来侄儿也可以混个一官半职,教伯伯、伯母看着喜欢。”
石振英摇头道:“那不行!你是不晓得,教匪群中也很有能人啊!要不然,声势怎会一天嚣张一天?罗军门也连吃败仗,很不得意哩。再说,别看罗思举做了提督军门,照样受文官旗员的气。看你不出,你原来是个小官迷!你可不知道宦海风涛,险得很呢。我看你总得先到镇江,见见你黄大师哥去。告诉你,你年纪轻,从来没出过远门;现在初出茅庐,你第一步先得学乖,后学做事;末了才说到升官发财、扬名立业哩。”
陈元照是石振英自小抚养大的,他的拳技又是石振英亲手教的。另外,又给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位教诗书,一位教弓马。石振英总算对得起亡友。石振英的话,陈元照自然不敢违拗。当下,石振英吩咐老妻石奶奶,整治行装,并且说:“把我的那把刀、那袋镖、那只匣弩和飞刀、蝗石、袖箭,都拿出来带着;我足足有五年没用这些东西了。”陈元照道:“怎么,伯伯也要出门么?”石振英笑道:“你一个人头一趟出门,我怎能放心?我打算亲自伴行,把你送到镇江去,交给你黄元礼黄大师兄,我才放心。听说你朱师叔单臂朱大椿也在那里,给你黄大师兄帮忙哩;有他就更好了。你朱师叔的武功、眼力,处处都比我强。你也好跟他学学,总能得着进境。”
陈元照愣了愣,一定不肯劳动石振英伯伯。无奈石振英非常小心,定要带着陈元照一同出门。陈元照力辞不能拒,只可依从。
数日后,石奶奶把行李、路费,一切应带之物,统统备好。石振英一样一样指给陈元照看:“这是二百两银子,‘穷家富路’,走在道上应该多带钱。这是你的随身衣服和兵刃。”又指着一个锦囊,给陈元照看:内有千金良方,治刀创的,防疫避暑的,破解蒙汗药的。另有几包难得之药,乃是五种药暗器的解药———内有一种用琉璃瓶装着,十分珍藏,非常贵重;是石振英的掌门师叔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雨苍秘制的化毒丹,专破西川唐大嫂一派的毒药铁蒺藜、毒药飞刀、毒药梅花针。这一晚,石振英将江湖上一切禁忌、唇典,应行应知之事,以及对人要和蔼,论武莫炫才等语,又对陈元照讲了一阵;从前本已说过,这一回只是重新叮咛罢了。
年老的石振英对亡友的孤子,越是不放心,越谆谆地告诫。可是,年轻的陈元照只觉得絮聒再三,未免听着入耳生茧了。口中说道:“是啦!伯伯,我都记着啦。”
次日仍未成行。多臂石振英带着陈元照,先进城打听路程,道上好走不好走。石振英已有四五年没出门了,他又一向多在川陕做事,江南道上并不很熟。打听起来,近时地方不很安静,也不是前一二十年的情形了。川陕土匪闹得很凶;江南道上比较谧静,可是水旱绿林很多;长江下游和运河漕道,颇有水贼纵横,出门行路不甚容易。江南道上的江湖风气,据说近来也有一变。从前颇讲结纳,著名镖客的一杆镖旗、绿林魁首的一支响箭,在当年到处可以行得开;目下可就难说了。各处冒出不知名的后起英雄很多,在绿林道中跋扈异常;许多武林前辈都说后生可畏。可是换个眼光来看,这时候又正是会武艺的人出头露脸、创业争雄的好机会。
石振英把路程问明,行装备好,直过了三四天,叔侄二人方才负囊登程。由皖南青阳县,往江苏镇江去,恰可搭江船,顺流东上,一帆风送直到镇江。叔侄二人都不愿意坐船,却愿意步下走。为什么?可以流连风景,看一看尘世间熙来攘往的情形。并且石振英还有一番用意,步行之余,忽然搭短趟车,忽然搭小航船,多与车船店脚磨牙,随处可以指点陈元照,教他学学见识。
多臂石振英久涉江湖,饱尝世味。天涯寄迹,到处为家。这几年息影故园,久与江湖隔绝;可是此日重上征途,顿忆前尘,尽管景物全非,却重尝旅味,如走旧路。不觉得喟叹了一声,说道:“韶光催人老,回想当年,又是一般情景了!”陈无照却是山川触眼,全觉新异。一老一少,心情各殊。
这一日风尘仆仆,叔侄二人来到芜湖西南,鲁港地方。石振英、陈元照已经走了几天,走惯了,倒不觉劳累。江南春早,春阳当午,颇含夏意。两人都有些燥渴。石振英道:“元照,你饿了吧?咱们进镇,吃点什么再走;我有点渴了。前一站就是芜湖,是个大地方。我记得那里还有个熟朋友,姓梁,名梁公直,现开着宝丰米栈,又接着办得胜镖局。我们径可在此地打尖,今晚赶到他那里,不必打店了。”陈元照道:“哦!他开着镖局,这可得开开眼。咱们爷俩走了这几天,还没有遇着江湖上的朋友呢。”又说道:“我也有点口渴,倒不觉饿。”石振英道:“一到芜湖,你就开眼吧。那里也有镖行,也有铺把式场子的;并且很有几位出名的武师。只不过,这都是六年以前的事情了。人事变迁无常,谁知道他们还在那里不在呢。”陈元照道:“反正这位梁镖头不会离开的,除非他是死了。”石振英“咄”的一声,斥责他道:“你看你这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年轻轻的,怎么一开口就说丧气话!”陈元照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老人家不是对我们说过,这位梁公直梁镖头已经六十多岁了?”石振英道:“哼,你还这么说话!你们年轻人总是自觉聪明,不肯认错;哪能一开口,就说人家死呀活的呢?”
叔侄二人且说且行,往鲁港走来。这是个水乡的小镇甸,地点也还冲要;航船粮艘停泊得不少。樯桅如林,篷帆掠影,老远就望见了。眨眼间,二人来到镇口,村荫下一连摆着四五处酒棚,全用木板支架起酒案子。碧绿的竹竿,撑起方丈大的布篷;案上摆着十几只小黄沙碗,旁有酒坛。这是江南特产的米酒,老远的闻见酒香扑鼻。案上还有许多菜碟,盛着下酒的小菜,皮蛋、咸笋、腐乳、豆干等物。布篷下聚着好些科头跣足的壮汉子,这都是负苦的脚夫。再往前走,进了镇甸;镇甸以内,熙来攘往,行人居然不少。一道长街,足有半里长;还有几处酒馆、饭铺。路西有一家小酒馆,带卖清茶,字号是“小饮和”;三间小厦,竹窗大开,正临街头。比起别家来,似乎敞亮清洁。石振英道:“这里带卖饭菜,地方又凉爽,我们就在这里歇脚吧。”
石振英领着陈元照,进了小饮和酒馆;遂拣了一副座头,靠窗凉爽的地方。叔侄对坐,叫来堂倌,先泡了一壶茶,消解枯渴。然后点了几样菜,要了四碗米酒,又要了一壶花雕。陈元照道:“伯伯,我不喝酒。”石振英道:“你不喝酒,很好。不过,这里的米酒别饶风味,你只管尝尝。这酒只当茶喝,一碗两碗醉不了人的。”
陈元照端起米酒,呷了一口,说道:“倒是比咱们家乡的米酒强。”说着喝了半碗,就了一口菜,又道:“是好。”连饮两碗,赞不绝口,“真是不错,我再来两碗。”这酒清醇淡香,陈元照一口气连喝了五碗,还想再喝。石振英皱眉道:“行了,行了!你这个不喝酒的,比我这好喝酒的,喝得还冲。”石振英喝一口酒,吃一口酒菜,只是慢慢地品味。这个陈元照却真个拿来当茶吃,竟不甚就菜。直等到把五碗酒喝干,案上摆满了空碗,这才让道:“伯伯,你也喝呀。”石振英笑了,说道:“你倒是个海量,居然能喝寡酒。”陈元照道:“这酒和甜水似的。”石振英道:“你可留神,这酒有后劲。算了吧,你不要再喝了,堂倌,盛饭来吧。”那一壶花雕竟不教陈元照喝了,只催陈元照吃饭;他自己却用小杯浅斟低唧,慢慢喝起来。一面喝,一面说:“你不用嘴馋;回头米酒的力量发作了,只怕你又闹烧心,快吃饭压压吧。”
叔侄二人在酒馆,饮酒用饭,歇脚打尖;小小行囊和兵刃等物就放在了座边。才入座时,觉得燥渴,此时坐定,渐渐凉快。石振英连啜了三杯花雕,见陈元照只吃菜,饭还没有来,便拿大酒杯,斟了一杯,给陈元照道:“你真眼馋。你只喝这一杯吧。”陈元照欠身接了,又给石振英斟上一杯,叔侄二人倒酬酢起来。一边饮啖,一边凭窗眺望。虽然望不见江边,却能望得见街上过往行人。小酒馆酒客寥寥;因为这时并不是用饭饮酒的时候,十来副座头,除了石家叔侄,只有四五位酒客罢了。有两个酒客正在闲谈,好象正说着本镇上一桩新闻:福元巷谈家,教人找上门了。石振英听了,并不理会。
忽然听得街头上晔楞楞、哗楞楞一阵山响,似由街北向街南而来。陈元照道:“这是什么响?”不由得欠身而起,探头外望。石振英侧耳一听,说道:“这是摇虎撑的。”陈元照道:“虎撑是什么?哦,可是卖野药的串铃吗?”石振英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金、批、彩、卦,风、火、雀、耍,是为八大江湖。这摇串铃卖药的,他那串铃在门里就叫做虎撑。”陈元照停箸回头,眼观外面道:“我知道。怎么这串铃响得这么震心呢?伯伯,你老瞧瞧,这个卖野药的他那个虎撑怎的这么大?”
陈元照触目皆诧为新奇;石振英却懒怠看,仍喝他的酒,道:“串铃有一定的尺寸,左不过一掌圆的圈口……可是的,这个串铃声音个别。”也不觉侧目往外寻看了。
随着哗楞楞、哗楞楞的晌声,摇串铃的卖药郎中已经踱了过来。口操川音,念诵着生意经;是什么专治疑难大症,小儿科妇科,头疼牙疼,痢疾鼓症,疔疮痔疮,五痨七伤,跌打金刨,善扎八法神针,以及什么仙传妙方,移花接木,起死回生。在他口中,没有治不了的病;反掉一句话,却有救不了的命。石振英脸上浮出笑容来,向陈元照道:“你这傻小子,倒看直眼了。这都是江湖上混饭骗钱的。”陈元照道:“我知道。伯伯,你老瞧瞧,这个人真古怪。”石振英道:“那有什么古怪?”说着,顺着陈元照指点的手,向外寻看起来。只这一看,石振英也不觉心中一动,道:“咦?”
但见这个卖药郎中,年逾中旬,头顶半秃,黄暗暗的一张瘦脸,却生得圆溜溜一对暴眼;脑后拖着一条小辫,曲如豚尾。穿宁绸长衫,扩落肥大,越显得身形瘦削;高袜云鞋,鞋新袜旧;人物与衣履十分不称。左肩头挎着一只小药箱,十分敞旧;右手套着那只虎撑,往上一举,袖口肥大,腕子全露出来;手臂青筋暴露,手腕枯瘦如柴。只有他手掌中那个串铃,比起寻常江湖人所用,直大过两倍;铃唇歪曲,半开半阖,似用过百八十年;里面的铁珠有枣儿那么大,在串铃里面滚动时,几乎要从铃口掉落出来。卖药郎中摇着串铃,哗朗哗朗的响,把一对暴眼半开半闭,口中念念有辞,将次走近小饮和酒馆。这人的奇形怪态,大抵是风餐露宿煎熬的,引得路上行人都向他看。
石振英把此人打量了一遍,回头对陈元照道:“元照,你看怎样?你也觉得这个人古怪吧?”陈元照用筷子敲着饭桌,闲闲地说道:“这个人的形容穿着,好象不伦不类。大概这个人久走江湖,一定也不是安善良民。……”他只是信口胡猜;多臂石振英忍不住失笑道:“你不要装假行家,我问的不是这个。八大江湖本来就是骗局,欺骗乡愚妇人,乃是他的本领。我叫你留心察看,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陈元照脱口道:“不是卖野药的么?难道是乔装改扮,微行私访的官人不成?”石振英道:“你越说越离格了。我要试试你的眼力,不是叫你胡蒙;你再仔细看看他。你难道不觉这个人的面相和他的眼神,很有奇特的地方么?”
陈元照道:“唔?”立刻把两眼睁得大大的,探起身来,重新细看这卖药的男子。这男子手摇虎撑,肩挎药箱,一晃一晃的,已经越走越近,就要来到小饮和酒馆门口了。
这个卖药的郎中,形容憔悴,徐行在街心;那一对圆眼珠半睁半闭,隐呈迷离之状,好象熬了夜似的。偶然侧目旁睨,眼光往外一扫,却闪闪含光,直象一把夹剪。转眼越过了酒馆临街的敞窗,把窃窃私议的石振英叔侄盯了一眼,又送了一眼。随即扭头看到别处,口中诵念道:“善治跌打损伤,伤筋动骨,中风不语,左瘫右痪,五劳七伤,男女疑难大症,小儿急慢惊风,痞积杂症,妇人七十二杂症,手到病除……”
陈元照这才看出这个人的怪相来,叫了一声道:“伯伯,我瞧出来了,这个人一定会功夫!你老瞧,他的眼神够多足,那只摇串铃的胳膊直挺挺地伸出来,总这么端着,你瞧他一点不嫌累。并且他的脚步别看踉踉跄跄的,你看他一提足,一落足,够多么稳健,……”他还要往下说,忽闻背后也起了啊喝私议之声。一个人道:“二哥,你听,这两位一定也是行家,人家也看出来了!”另一个人道:“少说话,看人家听见!”石振英愕然回顾,隔着桌子,有两个酒客,正低声说话;一个中年汉子,一个青年,看模样象是本地商人,偶来小酌。两人四只眼正往这边瞅着,细辨眼神,倒不尽瞅自己,恰和自己一样,从窗口直望到街上,正在寻看那卖药的郎中。和石振英眼光一触,那个青年把中年人推了一下,两个人登时不言语了,低下头就吃菜;一面吃着,仍然哝哝私语,话可听不出来了。石振英暗笑着,打量这两人;忽然又有一个响喉咙的人,在那边叫道:“王二爷,快过来,你瞧那个家伙又来了。”
石振英扭头一看,酒馆门口立着一个跑堂的,手拿一条白手巾,一面倚门外窥,一面向另一个酒座点手。这位酒客大概就是所谓王二爷,竟应了一声道:“真的又来了,这可不好,保不定要出事!”停箸辍食,慌慌忙忙地走到门前张望,把脖颈伸得很长。但是卖药的郎中已经走过去了;只看见背影,看不见面貌了。还有一个堂倌、两个酒客,都拥到窗口门前,直眉瞪眼,齐往外瞧。
小小一座“小饮和”酒馆,竟骚然耸动,一齐盯看卖药郎中。直到这卖药郎中走出街外,大家还在呆看;并且七言八语,议论纷纷。晓得是怎么回事的人,就啧啧骇异;不晓得的人,就一叠声打听。
一个酒客说:“不错,就是这家伙,连这趟一共来了五趟了。”
堂倌说:“怎么五趟?”摇着手指头,数算道:“昨天四趟,前天两趟,今天这一会儿,就两趟。哼,光我瞧见的,这家伙足来了九趟……至少也有八趟。”
青年酒客低声说道:“福元巷谈家二少爷怕要搪不了!”
中年酒客低声答道:“这家伙竟敢堵着门口吵骂,一定有来头的!”
另一饭客说:“我就不信这个!凭他光杆一个人,谈家上上下下足有十几个长工,叫出来,一顿侉揍,把这东西打跑。再不然,报给地面,把这东西捆送衙门,拿他当土匪办。无缘无故,在人家门口溜达,这就有偷窃踩道的嫌疑,何况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街呢。”
一个人道:“他骂什么?”
那个堂倌答道:“上回王二爷跟过去听见了。”
这些人齐声问那个王二爷。王二爷抹着嘴,摇头说道:“骂的话,咱们也听不很懂。好象是说,‘姓谈的父债子还,爷们讨债来了’。”
青年的酒客隔着桌子问道:“真是讨债的么?”
中年酒客道:“凭谈家岂是赖债的?你又装糊涂了,‘父债子还’,不过是一句比喻;这小子一定是寻仇的。”
那个王二爷好象口快心直,突然说道:“不错,真是寻仇的。那家伙堵着门口嚷,什么‘两刀加一镖’。啦,什么‘半只胳膊一条命’啦,又是什么‘怎么欠的怎么还’啦;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人复问道:“没听见谈家说什么么?”
王二爷道:“什么也不说。岂但不说,把大门一关,任凭人家堵门口叫骂,连答腔都不敢。”
堂倌叹道:“可叹谈五爷一世英雄,无奈儿子不争气!”
那个中年人道:“他一个书呆子,想争气,也不会动刀子拼命啊!”
又一人道:“本来,谈五爷当年在西川道上,轰轰烈烈,威镇江湖,保不住跟绿林结过怨。现在叫人家找上门来,就看这位谈二少爷怎么应付吧。”
忽一人插话道:“我跟你打听打听,这家伙就一个人堵门闹,谈家的人真个的连出来答话的都没有么?这家伙恐怕明着是一个人,暗中一定还有同党吧?”
另一个人道:“那可说不定。强龙不压地头蛇,谈家是本地绅士。他胆敢登门寻衅,暗中说不定就有帮手。”说至此,戛然语住声断。三四个人的眼光虚虚怯怯的,齐向石振英盯来。原来内中有一个人,瞥见了石氏叔侄身旁凳上放着的行囊,暗向众人一指:这行囊呈长条形,外有一把带鞘刀,内有一对银花夺。这几个人忽生戒心,一齐住口,散开了。酒客忙坐下来吃酒,堂倌也过来照应买卖,所有的人全不言语了。
多臂石振英不由暗笑,回头一看陈元照,把一对大眼都听直了。石振英低声说道:“元照,你坐下。”陈元照憬然有悟地说道:“伯伯,你老听见了么?这里面很有文章。”说时一指窗外道:“好象这个卖野药的是个江湖上寻仇的人物。咱爷两个打听打听去,好不好?”石振英微微一笑,暗使眼色道:“坐下。”故作劝酒,一按陈元照的手背,低告道:“你小心点,你刚才太露相了。”陈无照忙道:“我怎么了?”石振英道:“你不知道?”背着身子,悄指那些人道,“你把眼全瞧直了,他们都冲咱们扭嘴。他们错把你当做好细了。”陈元照把眼一瞪道:“是谁?”立刻眼光四射道:“我们哪地方象奸细?”石振英急急把他拦住道:“傻子,你的神色就象跟卖野药的是一伙。咱们分明是外路人,况且又都带着兵刃。”陈元照恍然道:“哦!”又不禁扭头回顾那几个酒客。那几个酒客果然还在偷偷打量石、陈叔侄二人。那个年轻人伸着脖颈,探看陈元照身旁的行囊和裹兵刃的那只黄包袱。陈元照一回头,那人连忙低下了头;陈元照连瞪了他两眼。
酒座那边,还有几个人嘱嵎私议。多臂石振英对陈元照说道:“你只低头吃菜,不要瞧他们。你一瞧他们,他们更多疑了,什么话也不说了。这个卖野药的一定不是寻常百姓,这里面一定有事故。你要是愿意打听,你只装没事人;他们过一会,一定还要讲究的。茶寮酒肆,一向是闲事闲非,乱讲究的地方。你只张开耳朵听,咬住舌尖看好了,千万别问。你要明白、在生人面前,越间越不说,越打听越瞒着。”
陈元照翻着大眼想了想,石伯父的话似乎有理,便不多话,低头吃饭;却仍翻着一对黑眼珠,抽冷子往酒座那边偷看上一看。果然石振英的话很有道理,起初他们只望着石、陈叔侄,避忌着不肯再说;过了一会,见陈元照只顾饮啖,毫不注意他们,他们就渐渐地重复讲究起来。过了一刻,越说声音越敞,到底又高谈阔论起来。有人亲眼看见卖野药的,堵着福元巷谈家门口,拍门找人;两边巷口竟各有一个口音个别、形色刺眼的人物,在巷口外走过来,溜过去;卖野药的出巷,他们才远远地跟着走了。一连两日,都是如此。谈论的人不禁替谈家二少爷扼腕着急。寻仇人厉害,恐怕不仅斗殴出气就完结的,保不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酒客们反复议论卖野药的登门寻隙,如何声色俱厉,如何潜有党羽,如何谈宅闭门纳气,不敢支吾;却没有人说得出寻仇的缘故,也不晓得起隙的由来。……
陈元照草草吃饭,眼望伯父石振英,有点焦急,低声催促石振英,要过去打听一下。又问:“伯伯,你老看,我们先不上芜湖,行不行?小侄的意思,……”说着笑了,道:“我打算⋯⋯”石振英眼含着逗弄人的微笑,说道:“你打算怎么样?”陈元照不肯说出己意。石振英道:“我替你说了吧,你打算打听打听,你打算打个抱不平,你打算在这里打店。对不对?”陈元照嗤地笑了,道:“好伯伯,你老真会猜,咱们今晚上在这里打店吧。况且,你老人家把我教出能耐来,总得露一露,试上一试。这一件事,多么气人。你老访一访,咱们也看个热闹。行不行?”
叔侄二人正在低笑着争执,那一边酒座也在哗笑着争论。有人说:“卖药的不再来了。”另有人说:“不对,他今天还得再来一趟。”两人正在打赌猜测,堂倌忽然大声叫道:“王二爷,还是你老猜着了,那家伙真又回来了。”
这三五个酒客纷纷立起来,道:“又绕回来了么?”堂倌道:“对,”他在对过酒摊上,坐下买酒喝呢。”人们齐说道:“哦,喝酒了,就只他一个人么?”都凑到酒馆门口,向外面张望。陈元照也忍不住,探身往窗外看,却看不着。随即说道:“伯伯,我们出去看看。”石振英一笑起身,竟跟元照一同走过来;随即站在酒馆门口、往外端详。在酒馆斜对面小小一座酒棚下,果然见那卖野药郎中,把药箱放在酒案上,叫了几碗米酒、两碟酒菜,脸冲外吃喝起来。嘴喝着酒,两只眼骨骨碌碌,东张西看;顾盼之间,隐含煞气。
街上行人好象都对他注意。酒棚下有三四个脚行粗汉,也在那里喝酒,似看着这卖药的,神情古怪。其中一个多嘴的,就向他搭讪道:“喂,先生,今天的生意不坏吧?”卖药郎中翻了翻眼珠子,说道:“啊……不坏。”仍噘他的酒,有点怠答不理的样子。寻常的江湖生意人,巴不得有人和他说话,他好打开生意经,流口辙;这个人却离奇,不但寡言,而且口角生硬。那个饶舌的粗汉一指矮凳上的小药箱子,又问道:“先生,你这箱子里有什么药?都治什么病?”
卖药郎中把酒碗一放,脸上就象挂了一层霜,说道:“什么药都有,单看你犯什么病了。你要治病么?”
粗汉碰了一个钉子,别人都冲他挤眼鼓牙。这个粗汉也沉不住气了,登时发话道:“我说,咦,你这个人是怎么说话!我好好地问你,你怎么说我犯病?想必是你犯了什么病吧,这是什么生意话!”
酒馆的人指指点点说道:“你瞧,要吵起来。”
再看卖药的郎中,忽有所悟似的,把精神一提,眼光一转,枯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这药箱,你别看着小,贵重的药可不少。不敢说起死回生,也管保药到病除。样数倒不多,一百单八味,丸散膏丹,应有都有。———掌柜的,再来一碗。———我是不会说话,朋友别见怪!”对这粗汉敷衍了几句,便戛然而止,不再往下说了。却还是要酒,要菜;左一碗,右一碗,喝个不住;对眸炯炯,仍望着那边巷口。
那个粗汉这才把脸色转过来,笑了。好象这个粗汉和他的两个同伴都不知道卖药郎中的来派,有点故意罗唣他,拿他当下酒物;说道:“喂!先生,你能治童子痨、黄病、杂察病不?”
卖药郎中道:“能治。”
粗汉一指卖酒的老头子,说道:“你瞧,这位黄老板,他耳朵底下那个大瘤子,你能给他治吗?”
卖药郎中连头也不回地答道:“能治,没有治不了的病。”
粗汉道:“这大概得拿刀割开,挤出脓血来。”
又一粗汉道:“用药蚀,行不行?”
卖药郎中竟不答腔,仍自吃酒。邻近酒摊上,恰有一个汉子,光着一只左脚,在那里吃罗汉豆;这正是河边的一个脚夫,腿上长了一个疮。先前那个饶舌的粗汉便道:“赵老幺,你那条腿还没有好?现有先生,你怎么不叫他给你看看?”另一粗汉说:“这个得贴膏药,拔毒膏什么的。”
几个人一齐怂恿赵老幺,赵老幺拖着他那条病腿,走了过来。原来是黄水疮,流脓滴水的,失于洁净,闹得很重了。挨到这边来,把那条病腿往凳上一放,整放在卖药郎中的面前。卖药郎中秃眉一皱,连连摇手道:“这个疮我不能治……”才说出口,又咽回去,改嘴道:“你这病叫做千年疮,我这里有药专治你这疮,只怕你舍不得花钱。”
粗汉们七言八语道:“你这先生可是外乡人,瞧不起我们干脚行的;爷们花个十串八串,还憋不住。来吧,你那药多少钱一副?是膏药,还是面药?”
卖药郎中哈哈一笑道:“我这里有五福提毒散,又叫七厘散、断毒丹,十五两银子一副。”
粗汉们哗然吐舌道:“你穷疯了!”先说话的那个粗汉就挖苦道:“你蒙老娘们行了,爷们都是外面闯江湖的,你开方子也得掂量着分量。你把你那马眼睁开了!”还要往下说;那卖药郎中“啪”的一拍酒案子,震得酒溅杯倾,厉声道:“我没有强逼你们瞧病,也没强逼你们买药。十五两银子,爱治不治!”双目一睁,闪闪地吐出寒光;把头一转,如一把利剪似的,将这四个粗汉挨个斜瞪了一眼;说道:“我还告诉你,不怕得罪你们几位。你不是说贵么?我还不卖给你们。货卖识主,我这是真药,不卖假行家。———掌柜的,再来一碗酒!”
四个脚行登时闹了起来。这个卖野药的别看人单势孤,双眼一瞪,比脚夫们还厉害。卖酒的老黄一看要打起来,连忙央告劝解。街上过往行人也围过来,七言八语的排解。酒棚下聚了许多人。“小饮和”酒馆门前那些人虽然听不见因何吵闹,却高登台阶,看得清清楚楚。堂倌对那王二爷说道:“王二爷,你瞧怎么样?这个卖野药的真横!”才说出这一句,另一个人拦他道:“嗜,少说闲话!”堂倌立刻住了口,不言语了,向石家叔侄偷看了→眼。
多臂石振英扶着门口,和陈元照并肩而望,也都看见这一场小热闹。陈元照剑眉一皱,向石振英说道:“这个东西真可恶,一定不是好百姓。伯伯,咱们过去劝劝。”说是劝劝去,实在是想管管去。多臂石振英哈哈一笑道:“孩子,出门在外,多看少管,多听少道,这里头不定有什么离奇把戏呢。咱们快吃饭,吃完了饭就依你,咱们彻头彻尾把这一回热闹看完了。”叔侄归座,不再喝酒了,催着上饭。石振英一面吃饭,一面低告陈元照:“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么?”陈元照道:“没有听见。”石振英道:“看他们比手划脚,指一指大腿,又指一指药箱子,一定是瞧病讲价说拧了。本来,这种卖野药的专会讹人。半文不值的切糕丸,他愣敢瞪着眼要三吊五吊,甚至一两二两。”
一霎时吃完了饭,付过饭帐要走。石振英扶着桌子,低头一想,忽又说道:“堂倌,再泡壶茶来。”陈元照睁着一对大眼,只看着石振英。新沏的龙井茶斟了两碗,还没有冷到可口;石振英往外一瞥,突然站起来道:“元照,咱们走。别喝了,咱们到店房再喝吧。”掏出茶钱,往桌上一放,伸手提起行囊,催陈元照快走。陈元照急忙探头往外一看,那卖野药的郎中和那四个粗汉吵得很凶,高一声,低一声,搓拳挽袖,好象就要打架。卖酒的老黄横在当中,作揖打躬地解劝,只是劝不住。不知怎么一个讲究,那卖野药的声势咄咄,将挥老拳,却突然一变,满脸堆下笑容来。只见他两只手比比划划,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忽一俯腰,打开小药箱子,拿出一个小瓦瓶来;从中倒出一些粉末,拿纸包好,竟塞在卖酒的老黄的手中。
老黄就递给烂腿小赵,小赵冲着卖药的作揖;卖药的就连连摆手,从身上掏出一把钢钱,哗啦丢在酒案子上。立即见他匆匆挎起药箱,从好几个看热闹、劝架的人身边挤出来,迈开大步,奔小巷口走了。

第二章 小贼孩
陈元照愕然不解,随着那卖野药的后影,急张目寻看时,巷口内任什么也没有。他不禁失声道:“唔?”冷不防听背后扑哧一声,道:“怪呀!走了不是?别发愣了,傻孩子,跟我找店去吧。”石振英将发呆的陈元照扯了一把,出了“小饮和”酒馆。
这时,街上的好多闲人,七言八语,哼着哈着,缀下那个卖野药的,也奔向小巷口去了。陈元照随石振英出离酒馆,也要跟踪过去,却被石振英拉住一只胳膊,生生拖往后巷口江堤那边。陈元照连连问道:“怎么,怎么?”石振英四顾无人,低声说道:“凡是缀人,别从背后缀;你要斜绕过去,迎头缀最好。”陈元照点点头,也回头看了看,低声反问道:“那个卖野药的吵闹得正凶,为什么忽然走了?他把他的药是卖给那个腿上生疮的人了,还是舍给他了?”
石振英欣然说道:“你猜得不错,他是把药舍给人家了。你大概没有看见,这个卖野药的是个老江湖,我猜他脾气必然很暴,自己按捺不住,所以才和人吵起来。正在吵着,那边曲巷口大约有他一个同伴,向他通了一个暗号,大概是责备他不该和一般脚夫、粗汉惹闲气。所以他这才换出笑脸来,把他的药交给劝架的,再由劝架的送给买药的。他既然在这里生了事,自然不便再在这里留恋了,他一定是追他的同伴去了。”石振英说罢,又问陈元照道:“据我猜想是这样的,你想对不对呢?”
陈元照十分佩服地笑了,说道:“你老人家猜得很对。”
但是,石振英猜得并不全对。那个卖野药的并非因为吵了架,才躲开。他是忽然接到同伴的警报,才走开的。在东巷口,有一个穿短衫的汉子,向他调侃:“窑口西边添了生点,二人担托来两个莲果,老合马前把合把合!”这句黑话说的是:“仇家门前,忽有两个女子坐轿来了,催他快去看看。这坐轿来的女子,固然不见得准是谈家邀到的能人,却保不定他们要乔装改扮,伺机逃走。这断不能放松;卖药郎中顾不得再和脚夫怄气,立刻回嗔作喜,丢下一包药,如飞地奔往福元巷。石家父子也急急绕了过去,晚了一步,只看见两顶空轿,六个轿夫,轿中人早已进谈家内宅了。
再看那卖药的郎中,大概也是一步来迟,没有看清轿中人的面目似的。那个短衣人在前急走,似乎引导着他,他把串铃摇得哗朗响,大岔步紧走到谈宅门前,直眉瞪眼,往门内端详;不料门口却忽隆的一响,双门紧闭了。卖药郎中仅仅看见了轿中人的两个背影;不错,是两个女子: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少女;纤足,穿裙。
石振英和陈元照装作过路人,由西口往东口走。那个短衣人忽走到空轿前面,向轿夫道一声辛苦:“朋友,从哪里来?”轿夫用手一指,说道:“西边。”再问就不答了;忙着用根竹板,剔脚上的泥。
那卖药郎中却一声不响,只上下打量这乘轿,忽然冷笑着扭头就走。他却又抽身,对着谈宅的门口,大声喊道:“相好的,时候可是到了。见也在你,不见也在你,爷们对不住,邀驾也只这一回了!”忽伸手一挖串铃,从铃唇歪露处,掏出一个铁球来,一抖手,“啪!”打入门楣“五世其昌”的昌字上,喝道:“事不过三,太爷催第三回驾!”看热闹的聚了七八个人,一齐仰头看时;那卖药郎中摇起串铃,分开看热闹的,昂头而行,形迹不敛,一直往巷东走去了。又一拐,钻入另一小巷。
陈元照道:“伯伯,快追!”石振英道:“别忙。”忽见另一小巷,钻出一个十几岁的小穷孩子,奔到谈宅门口。石振英低声道:“你别急,丢不了他。咱们先到谈宅门口看看,回头就找店,反正他得住店。”陈元照说道:“万一他在此处有朋友呢?住在朋友家呢?”石振英一怔道:“对!……可是,你又忘了,他一定要到谈宅来。我们找不着他,只要在谈家门口等他,再不会扑空。”陈元照这才释然。
叔侄二人顺巷路,缓缓地往谈家门口走来。看热闹的指点着谈家门楣,纷纷讲究,还在聚而未散。那个小穷孩子也来看热闹,跟那几个轿夫东一句、西一句瞎搭讪。陈元照趋近谈家门口,仰头一望,那“五世其昌”的横楣,除了“其”字,竟每个字都嵌着一个铁球;铁球深入,几乎陷没不见。谈家的街门,仍然静悄悄交掩着。虽然人至轿停,也还是紧闭不开;已开,复闭了。
陈元照回头一望,情不自禁,竟趋奔向门前台阶,伸出手来,就要挖那铁球。背后的石振英吆喝道:“喂,干什么,别讨人嫌!快过来吧。”石振英正立在轿旁边,暗中打量小轿的款式、形迹;一面听那个小孩子和轿夫搭讪闲谈,暗自点了点头。那个孩子竟是本地口音,石振英不禁又把这孩子看了一眼。看热闹的人个个龇牙吸气,纷纷议论。石振英听了一会,略有所得;又将谈家门户仔细看了看。这是一片瓦房子,大院落,数十间平房;还有几间楼房,建在福元巷的后面。在福元巷前面,仅仅看见小楼一角,猜不出这几间楼房是住房,还是佛楼。一回头,见陈元照正倾听看热闹人的聚语,遂低低嘘唇,微啸了一声,把他啸过来。两人搭伴,绕着谈宅前后,走了一遭。
二人却才转了半圈,走近后巷,忽听头顶吱的响了一声。石振英抬头仰视,有墙挡着,任什么也看不见。急走开数步,再仰面一望;谈宅后院那一角小楼,忽然楼窗半开,有两个女子的面孔,正朝楼窗下窥。一个中年妇女,丰容盛鬋,衣饰雅淡。一个青年女子,荆钗布裙,十分整洁;生得鸭蛋脸,直鼻小口,形容俏丽,肤色微黑。这两个女人并肩往下看,星眸直注射到西巷口江岸那边。两个女子喁喁细语,忽然“瓜哒”一声,楼窗阖掩,看不见了。跟着,谈家的街门忽开,出来一个老头子,把六个轿夫都叫进去了。石振英心中一动,把陈元照一扯,急急地转弯抹角,奔到江岸那边。
这江岸其实和福元巷还隔着半里地。走出了福元巷,外面乃是空堤。堤上有一个短衣人,倚树站着,似临江闲眺。忽见那个卖药郎中从小巷出现,斜趋江堤,向那短衣人走去;两人似乎打了个招呼,旋即见那卖药郎中折奔码头。石振英不便过去,隐蔽在墙角,向外探看。那短衣人独自倚树而立,似有所待。
果然耗了一会,那十几岁的小穷孩子,从福元巷奔来,跑到男子身边,好象告诉什么话。那个男子翻来覆去地盘问,小孩子就扯东拉西地回答。一问一答,过了好半晌,那男子掏出一把铜钱,递给了小孩子。小孩子接了钱,道:“你还打听什么不?”那短衣男子说道:“不打听了,你去你的吧。”那小孩子得了钱,欢天喜地地奔小巷走去了。
石振英心下恍然,看这堤上的短衣男子,向谈宅小楼瞥了一眼,径自下堤,也踱进码头去了。
石振英忙和陈元照也抽身回转小巷,躲着短衣人的视线,转过福元巷,追着那个小孩子;向小孩一招手,叫道:“喂,我说小兄弟,你过来,我烦你一点事。”那小孩子回头一看,笑了,走过来说道:“客人,你也要打听什么事么?”石振英说道:“正是。”立刻拿出二百钱来,说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小孩道:“我叫唐六。”石振英说道:“唐六,我向你打听打听这里的店房一共有几家,哪一家好?”小孩答道:“这里只有两家店,一大一小;一家叫庆合长客栈,一家叫招远客栈。客人你要是不认得,我领你去。我可不白领,你得给我几文辛苦钱。”石振英笑道:“那是自然,我知道你是专管跑码头,跑腿拉纤的;你先把这二百钱拿了去。”
小孩子很欢喜,把钱接过来,先数了数,道:“这是二百钱,刚才那位客人给了我一串。”石振英道:“别忙,你把我们两人领到店房,我也给你一串。”小孩子大喜道:“我今天买卖真好,不大一会儿,就赚了两串。回头我买蜜钱樱桃吃去。”这个小孩子才十四五岁,却生得很高的身量,专在码头上,给客人引路、跑腿、遛牲口、搬行李,做些苦累的事,每天找些零钱过活。
石振英遂命小孩引路,先投客栈。陈元照跟着石振英,东钻一回,西跑一头,心中觉着古怪。眼见那个摇串铃卖野药的男子弹门示威,扬长而去,应该追赶他去;而现在反倒做这些迂远的举动,先要投店。可天气又早,似乎很不必;不由向石振英嘀咕了几句。
石振英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话,到店里再说。”陈元照仍然说道:“那个卖野药的,只怕找不着了。”石振英说道:“你怎么……哼!少说话,跟我走。”
那个小孩子在前引路,听见了,回转头道:“二位要找那个卖野药的吗?你可以问我,我知道他的住处。”
陈元照忙道:“真的吗?你……”石振英急忙说道:“我们又不害病,找他做什么?他不是住在招远客店吗?”小孩子道:“咦,你怎么知道?”
石振英哈哈一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小伙子,你把我们引到庆合长客栈好了。到了地方,我给你一串钱。”小孩道:“是啦,我谢谢你老。不过你老倒不如住招远客店,又近又干净,庆合长又远又不好。”
陈元照说道:“伯伯,咱们住招远店吧。”石振英说道:“啥,我们还是住庆合长,庆合长是熟地方。小伙子,你还是领我们到庆合长吧。”
石振英自己也把话说漏了,可是陈元照和小孩子全没听出来。庆合长客栈既是熟地方,他可是还要小孩子引路,这话本就有语病。石振英自已也笑了,便催着说道:“小兄弟,你快领我们去。”
唐六点头前行,进入码头,曲折循行,到了庆合长客栈那条街上。唐六一指街南,说道:“客人,一进这趟街,你再往东拐,路南第七个大门,就是庆合长。客人,你自己寻了去吧。你把那一串钱给我,我不进店了。”
石振英说道:“这又怎么了?你总得把我们领到地方啊。”小孩搔头说道:“我不进那店,那店里的伙计太可恶,总欺负人。”石振英说道:“这店欺负人吗?那谁还肯住他的店?”小孩嗤地笑了,说道:“他不是欺负客人,他们专欺负我们小孩。”石振英问道:“原来如此,他怎么欺负你了?”小孩子笑了笑,不肯说。石振英一叠声催问,他这才说道:“他们那里的伙计净诬赖人,说我们偷东西。”
石振英噗哧一笑道:“哈!原来你是小贼!”唐六脸一红道:“你老别骂人,你快把那一串钱给我吧。”多臂石振英留神把唐六看了一番,这个小孩细长脖颈,秃脑袋,果然生得滑头滑脑,衣服很褴褛;笑着说道:“唐六,你别怕,你尽管跟我进店。来,你给我们扛着行李,他们自然不敢诬赖你了。”
唐六兀自不肯去。石振英说道:“你不送到地方,我可不给你一串钱。那么一来,只可减半,算五百文了。”唐六不由发急。
石振英、陈元照一齐笑了,说道:“我逗你呢,你别着急。钱一准给你,你只管进店;进了店,我们还要烦你别的事呢。你再挣一串,不更美吗?”
这小孩子想了想,点头应允;替陈元照接过行李来,往肩上一扛,就往店房走。庆合长店的伙计一见唐六,便要动手打他的头,齐嚷道:“小贼孩又来。”唐六歪着脑袋叫唤。
石振英忙道:“伙计,不要打搅,这是我们雇的。”叫伙计找了一个干净房间住下;又吩咐打脸水、泡茶;又命小孩唐六把行李放在板床上,叫他坐在凳子上,闲闲地和他攀谈道:“唐六,你别忙,我还有话问你哩。”
这个唐六却坐立不宁,一昧向石振英讨钱要走;口中说道:“客人快点吧!你给我钱,我还有别的生意哩。”石振英笑道:“你有什么生意?不过是给人家引路,遛牲口,搬行李,跑跑腿,赚个三文五文的。算了吧,今天你发财了,两水买卖得了两串钱,很可以歇歇了。”唐六着急道:“怎么没有买卖?你老别小看人,我哪一天不赚个五百六百的?快给我吧,一会儿粮船就来了,我还得揽客商去哩。”他眼巴巴地盯着石振英的钱包,恨不得动手自己去拿。
陈元照见了,很觉好笑,调侃他道:“这几步路,就要一串钱?你别讹人,给你五十个大钱,就不算少。”唐六把眼一瞪,叫嚷道:“那,那,那可不成。咱们是怎样讲的?你耽误了我好半天的工夫,少给钱可不成。”
石振英擦完了脸,伙计泡上茶来。一见唐六嚷闹,伙计走过来,便要捉耳朵,往外撵他。石振英拦住道:“伙计,你不用管。我还要雇他有别的活做哩。”遂命店伙退出去;先取两串钱,提在手中,笑着对唐六说道:“小伙子,你不用发急,我们是和你做要的。你不要另揽生意去了;你看,这是两串满钱,我都给你。我向你打听几句话,你可一字一板地告诉明白了。”
唐六盯着两串钱,道:“真的么?”
石振英笑道:“我骗你做什么,你不放心么?这么办,我先给钱,后买货。来,你先拿了钱去。”
唐六大喜,劈手便来抓钱。石振英将左手一拦道:“小伙子,你就认得钱,你可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你都答对得上来么?我出这两串钱,不光问你一两句话;我是要雇你一整天,有好些事哩。”
唐六两眼仍然盯着钱,将秃顶一晃道:“行行行,两串钱雇一天,干!要讲究抬抬拿拿,你老别看我人小,哼,准比大小伙子不含糊。就是整包的米扛不动,别的象什么行李、丝捆、棉花包,咱都能拿得动。”
石振英笑道:“我们不是雇你扛东西,我们还是向你打听事情。这里的情形,我们不大熟悉,我打算雇你当个向导。”
“向导”二字,真把唐六蒙住了,瞪大眼问道:“向导?向导管干什么?”石振英说道:“向导就是领道的,我们要向你打听打听这地方的详细情形。”唐六说道:“噢,我明白了。你老是外乡人,新来乍到,你老准是要打听路程……”
陈元照摇头一笑,刚要说话,唐六越发抖精神,逞聪明道:“再不然,你老是要访朋友,打听地名;再不然,你老一定是打听米行行市。你老别瞧不起我,我还真是个地理图,小探子;什么事咱全知道。你老尽管问,只要出不了鲁港,我全能不让你老白花钱。”这个小穷孩子实实在在地坐在凳子上,把大腿放在二腿上,腰板一挺,道:“你老问吧!”一对小母狗眼还是盯着石振英手里那两串钱;又说道,“你老快问,我还没吃饭呢,我得先出去买点什么吃。”把手一伸道:“你老先借给我一串。”
石振英纵声大笑,陈元照也笑起来,随将两串钱都塞在唐六手里,道:“你这小家伙,怎么不放心,总怕人家白使唤你?”唐六接钱在手,精神一振,立刻满脸都是笑容,高声说道:“嘿!你老是好人。你老不知道,那些粮贩子、丝贩子可恶极了,他们惯会白支使人。把人家支使一个够,临了要钱一瞪眼,再要就想动手打人。我唐六再不上那种当了,现钱买现货,他们不先给钱,我决不干。”
石振英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唐六答道:“十五。”陈元照道:“我不信,你顶少也有十七岁了。”唐六道:“真的,我是十五岁,属鼠的,我长的个子高。———还是不行,我真饿了。你老等一等,先让我出去,吃点什么,行不行?”说着就站起来。
陈元照把眼一瞪道:“好!你要溜?把那两串钱吐出来,你再走。”唐六说道:“啧啧啧,你老还怕我拐了钱走不成?我是小孩,我可不敢做那事;那么一来,谁还照顾我?”石振英道:“唐六,你得了钱,一点事还没有给我办呢,你就饿了?这么办,小伙子,我请你吃一顿,好不好?”高声喊叫伙计,给唐六叫来一份饭,当面看着他吃。
唐六并非真饿,他是馋了。身上凭空得了这些钱,这钱在腰间可就立时蠢动起来;并且,粉蒸肉也想他了,皮蛋、熏鱼也想他了,蜜柑也想他了。他倒没打算带钱一跑,只是要赶快把钱花出几文去,省得舌头在嘴里难受。
这么一闹,反又白赚来一顿好吃喝,这个小孩子越发眉开眼笑了。看着桌上的一盘油焖笋、一碗粉蒸肉、一大碗肉汤,把舌头舐着鼻梁,向石、陈叔侄笑道:“客人,你二位不吃点吗?我可有偏了。”他毫不客气,把凳子挪了挪,大吃起来。把个庆合长的店伙看得直吐唾沫,道:“这小子,八辈子积德,今天得着这一顿饱饭。慢点吃,别撑破肚肠子,还得找锯锅匠!”
此时陈元照已将行李展开,把褥子铺在板床上。石振英那柄带鞘的折铁刀,和陈元照的那一对与字银光夺,以及匣弩、镖囊、蝗石袋、袖箭筒等,都卸在床角。石振英随便往板床上一躺,侧着脸,漫不经意,且向唐六有一搭没一搭,问着闲话。陈元照却在对面椅子上一坐,信手取过自己的兵刃,将黄包袱套褪去;一面用布套,来拂拭兵刃,一面听石振英向唐六问话。
唐六这小子随问随答,且吃且说,眼睛却不肯闲着,骨碌碌地看着石氏父子。一抬眼,却又看见了床头那把刀、那些暗器包囊,又看见陈元照手中这一对与字夺。这一对“夺”,奇形怪态,上头尖锋全似枪头,锋下却有个马字锭;马字磨锋,可勾可挂,下头把握处有月牙护手。柄端有尖钻,象是去了钩头的虎头钩;又象是半截戟倒装上与字枪头。这夺只有二尺八寸长,连杆带锋,通体是纯钢打造。唐六哪里见过这个?不由一动,问道:“喝,这是什么玩艺?原来二位客官全会把式呀?”不知不觉地有点发毛,眼珠子直向陈元照身上打量。陈元照不住手地用他那黄包袱皮擦那马字银光夺;擦了这支,再擦那支。
石振英眼看着唐六把菜饭都吃净,连汤也喝完了;就问他道:“小伙子,饱了么?”唐六看了看空盘碗,说道:“饱了,饱了。”把嘴一抹,搬过茶壶来,便要嘴对嘴地喝茶。陈元照把他拦住,厉声喝道:“瞎,瞎,这不有茶杯吗?”唐六一缩脖道:“是啊,我知道。”放下茶壶,便来抓茶碗。石振英从床上坐起来,说道:“唐六,不怕烫死你?那是刚沏的热茶,大概这菜咸一点吧?”唐六道:“不咸,还可口。”陈元照笑道:“要是空口舐盘子,好象口重一点,快喝茶冲冲吧。”
唐六也不回嘴,只顾往肚里灌茶。茶热口急,就要出去找凉水喝。陈元照说道:“不行,你别走了。你拿了我们的钱,就算卖给我们了;将就点,喝点龙井吧,喝慢点也行。”唐六吸口凉气道:“你老真把人看扁了,我为什么跑?这茶真烫嘴,喝着不得劲。”
恰好店伙来收食具,石振英笑道:“伙计,你给我们送一壶凉开水来,我们要饮饮小牲口。”伙计一笑答应了,把凉开水送来,警告唐六道:“吃腥喝冷水,准闹肚子,你可趁早预备手纸。”
唐六还是不答腔,把凉开水对热茶,喝了一气。果然有点皱眉咧嘴,似乎肚子不大好受。因见石家叔侄脸上都带笑直瞅他,他就把肚皮一弯,用手捂着,说道:“客人,你老有什么事,说吧!”
石振英笑着想了想,问道:“唐六,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你是本地人么?”唐六道:“我是本地人。我们家里呀,一个老娘、一个哥哥、一个嫂子,嫂子现在住娘家去了。”石振英道:“你不是行六吗?”唐六道:“是行六啊!我哥哥行四;我还有四个姊姊,死了两个,嫁了两个。客人,你老打听什么事,快问吧。我还要回家,给我娘买米去哩。”陈元照道:“你又有事故!不许你动;我们雇了你,你得老老实实呆着。”唐六忙道:“我没想走,我是这么说。”
石振英先问了几句闲话,跟着问道:“刚才堤上有一个人,给了你一串钱;是不是?”唐六道:“是呀。”石振英道:“他向你打听什么话了?”
唐六眼珠一转,支吾起来,说道:“他没有打听什么。”石振英把脸一沉道:“唐六,我给你两串钱雇你,就是要跟你打听这些事;你不肯告诉,可不行。”陈元照走过来,伸手道:“把两串钱退出来。”
唐六把秃头一晃,眼珠又一转道:“噢,我当是你老花钱打听正经事情哩,你老就打听这些闲篇呀!我说,我一定全告诉你老。刚才那人是出了五百钱,先雇我打听打听福元巷谈家新近来人没有;又打听谈家新近有人出门没有。回头他看见谈家门口来了轿,又加了五百钱,叫我打听那个轿夫,轿是从哪里来的?坐轿的是谁?”
石振英一听,冲着陈元照点了点头。陈元照便问:“你打听出来没有?那两顶小轿究竟从哪里来的?”石振英接过来又问道:“唐六,你就把他问你的话,和你答应他的话,一点别漏,全告诉我们。我还有别的好处要给你哩。你说,那个人姓什么?是哪里人?不是本地人吧?”
唐六立刻精神一耸,向石、陈两人偷盯了一眼,脸上似乎流露出一点疑虑之情;跟着又坦然了,说道:“那个人不知叫什么,也不知是哪里人。他可决不是此地人,他是新近这几天才来的,总在福元巷转悠。”想了想又道:“他跟一个卖野药摇串铃的家伙,大概是伙伴。二位,你老问这个,你老别是衙门里私访的老爷吧?”
陈元照道:“你倒说得不错。你既然明白,趁早说实话。”
唐六道:“怎么样,我一瞧二位,就象衙门口里的老爷。”石振英摇手道:“别胡说了。我问你,那几个轿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坐轿的是什么人?”
唐六道:“抬轿的小子不肯告诉我,他只说来的地方很远很远。坐轿的我倒知道,我全看见了,是谈家的大奶奶和一个二十来岁‘黑里俏’的姑娘。”
石振英、陈元照相视“唔”的一声;继续追问唐六:“你怎么答对堤上那人呢?”唐六道:“我自然就实说,告诉他轿是打远处来的,坐轿的是谈家的人,一个媳妇,一个姑娘。那家伙疑疑思思的,催我务必把轿的来路打听出来。要打听不出来,就分文不给。我没法子……”说至此,不由一笑。
石振英道:“你就扯谎了!”唐六笑道:“我对他撒谎,我可决没跟你老撒谎。我告诉他,这两顶小轿打庐州府来的。庐州府是谈大奶奶的娘家,我这一胡诌,他倒信了。”石振英笑道:“好东西,会捣鬼!他没问谈家大奶奶由打哪天回的娘家吗?”唐六道:“他问了,我就告诉他上月去的,去了二十多天啦。”石振英忙问:“是真的吗?”唐六又哑然一笑道:“谁知道啊。他这么问,我只好这么答。其实谈家大奶奶住娘家没住娘家,我哪里知道?更不用说多少日子了。”
石振英道:“你可告诉人家说知道。你究竟哪一句话是真话?”唐六正色道:“我跟你老说的全是真话。你老又管吃,又给钱,又是前后两串文;凭良心说,我决不能骗你老。那家伙硬逼我打听,我打听不出来,有啥法子呢?我只好扯谎了。我在你老跟前,决不会那样。”
石振英不禁失笑,说道:“你骗我不骗我,那就随你了;我回头就找谈家去问。”唐六道:“你老只管去问。”石振英道:“你就是扯谎,我可有地方找你去;这店里就知道你的住处。你要估量估量我是干什么的。”唐六道:“你老放心,我要对你老说谎,我就是畜类。”
石振英放了心,又问:“谈家大奶奶是三十六七岁的一个中年微胖的女人,对不对?同她来的那个姑娘,个儿比谈家大奶奶高半头,对不对?穿的不讲究,是一身土布衣裳;圆脸蛋,长得很俊,可就是脸上稍微黑点,是这样的么?”
唐六愕然道:“咦,你老看见她们下轿了?可是,她们下轿,我正在那里,怎么我就没瞧见你老呢?”
石振英微笑不答,突然问道:“那个摇串铃、卖野药的,你可认识他么?”
唐六这小子非常之诡,听石、陈二人只打听谈家,就晓得他们要问何事了;忙迎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个卖野药的,他也是外乡人,新近才来的,他是找谈家打架的。”当下,唐六把卖药人寻隙的情形和谈家的故事,模糊印象地说了出来,自然多半靠不住。

第三章 半只胳膊一条命
这个卖野药的郎中,姓巴名允泰。这次由鄂北来到鲁港,前后不过十一天;到谈家去,竟一连去了四天,八九次,每天至少总要去两趟。堵着门口寻隙,叫明了,是为十多年前半条胳膊、一条性命的冤仇来的,但是谈家竟无法应付。
谈家数代习武,由打谈二少爷谈维铭这一辈起,才忽然改武习文。谈二少爷的父亲谈炳光,在江湖上,人称飞刀谈五,以先天混元掌成名。他久闯西川,和川边土豪康允祥,为了一件事情,结下大怨。
飞刀谈炳光生有二子:长子谈维钧,次子便是谈维铭。谈维钧和谈维铭是亲兄弟,可是两人的岁数相差很大,谈维钧是老大哥,竟比弟弟谈维铭大着十三岁。在他两人中间,还有两个姐妹,都早出嫁了。不幸谈大少爷维钧随父创业,在西川锋芒过露,竟与人凶殴,负伤而死,只留下年轻寡妻倪凤姑,和一个小孩谈柱儿。飞刀谈五时尚健在,眼见头大的儿子中年凶死,心中十分难过。并且谈五之父也是病伤而死的,谈五的二哥、三哥也是战死的。真个是“瓦罐不离井口破”、“会水的淹死在河里”!以此谈五爷对本门武功,起了厌恶之意,决计要变换家风,弃武修文。飞刀谈五亲自访仇,先把长子的仇报了;然后一赌气,收拾收拾,离川还乡,将大儿子的棺木带了回来,镖行事业从此洗手不干。
此时,谈维铭谈二少爷刚刚十六岁,跟着嫂子,已经粗粗学了一点本门武功。谈五一到家,把长子安葬,立刻令次子谈维铭从此停练武功。飞刀不准学了,混元掌也不教练了。家中有钱,立刻改延老秀才,成立家塾,逼次子维铭读诗书,念文章。而谈五的长孙谈柱儿,这时年已六岁,也随着小叔叔维铭,入家塾读书。谈五爷对家人发誓,家中不许再有兵器,后辈儿孙从此改业。只有长媳倪凤姑,乃是庐州武师倪法章的女儿,自学会娘家一套很好的功夫;嫁入谈门,又学婆家门的飞刀和混元掌。现在夫死子幼,成了长门寡妇;她以为丈夫死得太惨,不愿叫自己的孩子谈柱儿习武,和翁公倒是怀着一个见地。
岁月荏苒,谈二少爷谈维铭到了二十一岁时,考中了秀才,后又得了廪生,在本县颇富文名。等到谈五爷一死,谈家门风居然改变了。现在仇人寻到,谈二少爷已经二十九岁,他的寡嫂倪凤姑三十八岁,他的孤侄谈国柱也十九岁了,他叔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谈五爷去世业已八年之久了!
这伙子仇人便是专找谈五爷来的。到了鲁港,才晓得谈五已死,只有谈五的次子廪生谈维铭、长孙童生谈国柱和谈给维铭的儿子谈国基在。
仇人和谈家有仇,是因这个卖药郎中巴允泰的师兄康允祥,当年失手殒命,断送在云南狮林观一尘道长的青镝寒光剑下。被一尘道长于二三百人群殴械斗中,飞身驰入;寒光连闪,把为首的康允祥,斜削一剑,砍断一臂;顽手一抹,血溢咽喉;康允祥当场丧了命。康门众子弟当然认定死对头是一尘道长;但是究源溯始,这件事的起因,却由于飞刀混元掌谈五。康家师兄弟和子侄辈,当时惹不起谈五爷,更惹不起一尘道长。但是怨毒所中,到底应了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一句俗话。卖药郎中巴允泰,受大师兄康允祥的儿子康海的跪求,赖师妹海棠花韩蓉夫妻之助,帮助康海,巧设假采花计,在鄂北光化县老河口地方,寻着了头一个仇人一尘道长。几个人施暗算,发毒蒺藜,用缠战法,把个威镇南荒不可一世的一尘道长置于死地。这个故事在《十二金钱镖》中有详细交代,这里不必细表。
康海等仍不满足,又央告师叔巴允泰、师叔唐林、师姑韩蓉、师兄乔健生、乔健才等几个人,再搜寻第二个对头,于是来到江南鲁港。起初他们一共七个人,歃血订盟,人称峨眉七雄。他们不仅武断乡曲,又是西川的秘密会帮,在川贵一带很有一些潜伏势力。飞刀谈五素在西川创业,和他们冲突数次;实在是谈五爷的长子谈维钧和乔健生、乔健才先挑起来衅端,终致激起械斗。一尘道长在云南游侠,素闻他们这峨眉七雄私行不轨,欺压良懦,久有翦除他们的决心。这一回,川省一家姓沈的土豪,和当地一家姓楚的大财主,两下闹起械斗。飞刀谈五和楚家本是有着财东的关系,峨眉七雄又和姓沈的土豪素有来往;这么一闹,骨子里倒造成了峨眉七雄向飞刀谈五较技复仇的机会。但是谈五这边势力孤单一些,遂被一尘道长赶上,陌路仗义,拔剑助战,一下子把康允祥杀死。因此他们不但衔恨一尘道长,更憎恨谈五。
不过他们七个人中,有的以为“人死不结仇”,谈五已死,可以把谈家子弟放过。况且已经把谈五的长子谈维钧拼死了;也算一报还一报,总算对得过去了。谈五的次子谈维铭又是一个书生,更值不得一斗。那海棠花韩蓉,却因暗算一尘道长时,自己一缕青丝被人家的寒光剑削落,还把头皮划去一片;以此引为深耻,主张着既报仇,定要报个痛快。那康海因为他父死得太苦,更切齿痛恨,不肯罢休。巴允泰也曾被谈五的飞刀伤过。蛾眉七雄中已有三个要深究旧仇。商量一阵,既已群集鲁港,也就不便空回。于是,由乔健生、乔健才踩盘子;巴允泰出头,来到福元巷谈家,堵门口一闹。结果没把谈家的人闹出来,却意外地惊动了过路的英雄多臂石振英和初创“万儿”的陈元照。
当下,石振英和陈元照向那穷小子唐六,细问谈家的事实,竟问出一些头绪来。石振英晓得这个飞刀谈五也算是武林中过去的熟人;虽没见过面,却也久闻其名。又问出卖药郎中巴允泰数度寻隙,弹打门楣的示威情形。唐六更说出,这卖药郎中,眼下就住在招远客栈。并且还说,在店中他们还有两个同伴。(这两个同伴便是乔家弟兄乔健生、乔健才;在堤边买嘱唐六,向轿夫套问轿中人的来路的那个短衣男子,便是乔健才。)又说,这个卖药郎中来此日子并不久。石振英忙又问他:“这个卖药郎中到底一共有几个伙伴?”唐六究竟是小孩子,虽然机灵,却只看出有两个同伴;殊不知在别处暗中,还藏伏着好几个人哩。
石振英翻来覆去,把唐六盘问多时;又把唐六的话,揣情度理,对证了一遍,觉得实多虚少;除了他猜不透、看不准外,倒还没有扯谎。于是低头寻思一过,正要把唐六遣出去,陈元照插言道:“伯伯,我也有点不舒服,这条大腿只酸痛。我说咱们就教唐六把咱们领到招远客栈,找那个卖药的郎中,讨点药吃吃;你老看好不好呢?”
唐六把一对小眼骨碌碌一转道:“客爷,你老要找卖药的,你老可自己去,我,我,我……可还有事呢。”说至此,一看陈元照又冲他瞪眼,忙改口道:“客爷,我实话告诉你老,那个卖野药的不好惹。他是找谈家打架的,你老趁早别找他;他不是好人。”
石振英“嗤”的笑了一声,道:“唐六,你这小孩太诡了。我们找他做什么?我们有病,还找名医呢。小孩,你家住在哪里,你给我留个地名,我明天还打算用你哩。”唐六把秃头一晃,虚指一指店后道:“我家离这里不远,你老要雇我,那敢情好,明天我自个来好了。”说着要走,陈元照忙喝道:“小孩,你别溜!”
石振英从床上一扯陈元照的后襟,微微示意;随即坐起身来,对唐六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再雇你,就打发这里的店伙找你去。”唐六欣然站起来道:“好吧,你老若要打听什么事,尽管找我。”说了一声:“谢谢,回头见!”转身就走。石振英忽的站起来道:“等一等,唐六。”又拿出一串钱来,把唐六叫到面前,低嘱道:“小伙子,你很机灵,你是个好孩子。可有一节,你的嘴要严密一点;我教你打听什么,你不许往外头嚷嚷。你能够嘴严,我再给你这一串;我明天还要雇你打听别的事。你要是信口胡讲,那可就完了。”
唐六忙将这一串钱接过,笑吟吟地说:“你老放心,我准不说,我连家里人也不告诉。”石振英道:“告诉你家里人,倒没干系。……”唐六忙道:“噢,是啦,你老打听的话,我一定不对外人讲,我也不对谈家说,我也不对卖野药的说。”石振英笑道:“这就对了。好小子,你真明白。这么办吧,你不用拿那几串钱了,我把这一小锭银子给你吧。”说着掏出一两多银子来。唐六却不要银子,只要铜钱,忙道:“这就很好了,你老留着银子吧。你老没事,我可要走了。”石振英道:“今天没事了,咱们明天见。”唐六道:“明天见。你老望安,我准把话憋在肚子里,谁也不让他知道。”又谢了谢,出房门走了。
唐六刚走出店房门,便听他“噢唠”的怪叫了一声;一个店伙计竟把他捶了一下。这小子又是央告,又是骂,一溜烟地跑出店外了。唐六去远,陈元照陡然站起来,向床前一站道:“伯伯,咱们现在就往招远客店去一趟,这总可以吧?”石振英哂然一笑道:“你忙什么!你看看人家才十五岁。”陈元照脸上一红道:“我太呆了。”石振英笑着一点手,把陈元照叫过来。二人并肩坐在床上,低声说了一会话。歇了一刻,便又喊店伙,绕着弯子,向店伙套问了一番。跟着到晚饭的时候,叔侄二人不在店中用膳,一径锁门出去;找了一个小饭铺,随便叫菜,饱餐一顿,又喝了一点茶;挨到掌灯时分,石家叔侄一直寻找招远客栈而去。招远客栈的坐落地点,早从唐六口中问明,不费事便找到了。石振英低嘱陈元照:“不要多嘴,你得听我的。唐六这小孩子,只说卖野药的有两个同伴;我疑心他既敢登门寻仇,来的人必不在少数。你要小心,我们现在就要踩探。你千万不要直着眼看人;你那么一看人,倒把人看惊了。”嘱罢,相偕进了招远客栈。
石振英来在招远客栈前,本想直奔柜房,假装找人,绕着弯子,刺探卖药郎中的姓名。又一转念:“这家伙指名寻仇,必有戒备。我若冒冒失失,向店里索要店簿,究问他的姓名;恐怕打草惊蛇,反倒惊动了他。”想到这里,立刻变计。进入店门洞,冲着柜房招呼道:“喂,伙计,你们这里有干净的上房没有?”店伙迎出来,就在门灯下,先把石家叔侄一打量,忙说:“有干净房间。客官,你老一共几位,要用几间?”石振英道:“我们一共好几位,全在后边呢。我们有家眷,我两人是前站,先来看房间,打公馆的。要三间上房,一两间厢房,有么?”
店伙一听是好买卖,满脸堆下笑来,说道:“你老要三间上房,有有有。我领你老看看去;可不是北房,是跨院,西房为上,很干净,朝阳,一点也不潮湿。”石振英道:“没有北正房么?”店伙计道:“你老来晚了一步,刚有一拨客人占住了;不过这三间北上房紧挨着马号,倒真不如跨院清静。你老要是有女眷,住跨院太好了。我领你老看看去,准可你老的意。”石振英道:“这个……”脸上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回头向陈元照看了一眼;店伙计自然极力招揽。
陈元照在旁边听着,已经明白石振英的用意。石伯父笑他不如唐六机灵,他就故意露一手,在身后插言道:“我说咱们就将就点,住下吧。不过一两天的事,病人要歇歇,赶快定下公馆,好让大夫抓药。咱们先看看这跨院,也许清静可住。”石振英笑着回头道:“也好。伙计,你领我们看看。”店伙欣然道:“我就领你老去,你老往里请。二位这是从哪里来?一共几位?你老是坐轿来的,还是坐船来的?”陈元照答道:“坐船来的,病人晕船,又受了点风;要不然,我们还不打店哩。你们这里有好医生吗?”一面往店中走,一面这么说;两眼东张西望,查看店房的格局、间数和住店的客人。到底是石振英,装出了风尘劳累的样子,脚下走得很慢,有意无意地说道:“嘻,在舱里蜷卧得腰板酸,真得好生歇歇。我说伙计,你们这里一共多少号?”
这招远客栈实在不如庆合长。穿过店门道,一入院内,便已疏疏落落,看清了前院,不过二、三十间房。院子倒宽展;西边跨院非常小,仅仅五间房罢了。店伙侧着身子,挑着一只纸灯笼,在前头引路,一面回答着话:“小店只有三十七间房子,可是都够干净的。这里有大夫,也有药铺。”说着,到了跨院的西上房,开了门,请客人进去;将灯笼高高一举,请客人看房间。这三间房并不十分洁净,间量又窄,可是倒很干燥。石振英看了看,一指对面那两间东房,说道:“这两间赁出去没有?”店伙道:“这东房是两个单间,有一间是一位客人早包下的,还空着一间,你老要是人多,分个上下房,这太合适了。我给你老点灯,你老二位还是住这三间,还是单给您开这小单间?”又要取火种,又要给两人打脸水;居然强按头皮,认定客人把房看妥,准住无疑了。———这也是店伙的一类手段,这么一巴结,客人就不犹豫了。但是,他哪里知道石家叔侄的来意呢!
陈元照便淘气地说道:“这房子哪里能住!不成,不成,我说咱们再看别家怎么样?好在他们明天过午才来,咱们找店,还有富余工夫呢。不然,咱们先找医生吧。”石振英暗笑:“这小子,倒别瞧不起他。”脸向着店伙,话对着陈元照说道:“我听说这里就只有两家店,还不知那一家比这里远近。”店伙忙道:“客官,我可不该说!你老是常出门的,这鲁港就只有我们这招远店和庆合长。庆合长那边就是乱点,常有串店门、唱曲子的姑娘们;有女眷的,住着不大方便。咱们这跨院把门一关,什么闲杂人也进不来。他们庆合长那里可不成,别看它房间多,可是太散漫,一点也不严紧。”石振英笑道:“哦!”故意把房间看了看,又把东单间也看了一遍,皱着眉,对陈元照说道:“西房好,东房潮点。”陈元照道:“还可以将就住。”石振英道:“只是间量少点;咱们人多,怕住不开。”
那店伙极力兜揽道:“你老住不开,不要紧;跨院外边隔壁还有两个单间哩。你老要是有病人,住在这里更方便了;离咱们这里不远,就有药铺。那里有位陈子和陈郎中,就在药铺坐堂看诊,他的脉理高明极了。”陈元照道:“你们这店里不是还住着一位卖药……”石振英忙把话截住道:“哦,这位陈郎中也出马么?”伙计欣然说道:“出马。他远处不出马,要是咱们店里的客人请他,一请准到。他老先生跟咱们柜上有交情。”
当下,石、陈父子往东单间床上一坐,闲闲地问话。店伙就认为买卖已成,忙去点灯,打脸水,泡茶,极力地张罗。石振英话接前言,笑了笑,当着店伙的面,向陈元照道:“不过,我总怕这种坐堂的郎中脉理未必准高。你可晓得么?凡是郎中在药铺挂门诊的,一定都不是红郎中,脉理往往不见得高明。凡是高明的郎中,他总是另有医寓的。要是在客栈挂牌行诊的,倒准是高手,至少他是个最时兴的名医。那个庆合长客栈,听说就住着一位名医,占着三间店房,一定错不了的。”
石振英信口说了这些不吃紧的话,陈元照初听不甚明白,落到末尾,含笑地会意道:“这话一点不假。咱们在码头上,就听说庆台长客栈有一位名医,是姓什么……”弹着头额道,“姓……我忘了。”
那店伙很诧异地说道:“庆合长客店没有住着医生啊!倒是我们这小店里,住着一位卖野药的郎中。”
石振英眼看着陈元照一笑,陈元照也向石振英一笑,面向店伙道:“这个卖药的郎中,能给人瞧病么?”这句话好象是呆话,然而不呆。店伙连忙说道:“能瞧病。人家是郎中,也瞧病,也卖药。”
石振英道:“这可方便;守着郎中,马钱总可以少算。这位郎中住在几号?”
店伙一指跨院外面道:“就在跨院隔壁,隔着两号房,是七号房。”
陈元照忙道:“他姓什么?”
店伙道:“姓包。”
石振英道:“姓包?这个人的医道怎么样?”店伙道:“也可以。你老要是找他看病,我给你老请去。”石振英道:“不忙,病人还没到哩。不过,听你说,这人是个卖野药的郎中。他可是背药箱子,摇串铃,那种串百家门的郎中么?”店伙道:“是的,他倒是个摇串铃的。”石振英连连摇头道:“那么,他也会诊脉么?”店伙道:“这个,可不晓得。”
陈元照到底沉不住气,一股脑儿盘问道:“这个姓包的卖药郎中,有多大年岁?什么长相?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他久住在你们这店里么?他是一个人,还是有伙伴?”石振英忙接过来道:“这个卖药的郎中,在你们这里住着几间房?同屋有同行没有?他有徒弟么?”面向陈元照道:“他要是占的房间多,一定医道好,生意强。卖野药的别看是生意,可是偏方治大病;真有有好能耐的。推推拿拿,治个外伤,比起诊脉的内科儒医还高。不过要教他治伤风咳嗽,可不知对症不对症。伙计,咱们先不找他看病,先找他谈谈可行么?”
店伙道:“你老要找他谈谈,总可以吧。……不过,这位郎中好象不太爱说话。”跟着,把石、陈刚才问的话一一回答了;这卖药郎中四十多岁,是外乡人,黄瘦脸;在七号住着一个小单间。只有两个人和他同屋,好象不是徒弟,象是给他打下手“点粘”的。
石、陈又问:此人何时在店?此时在屋不?又顺口搭音的问了一句此人在店中住了多少日子?店伙只道是客人好问话,全都实话实说,告诉了石、陈二人。这个姓包的卖药郎中,果然正是寻仇人巴允泰。店伙当下说:“这个卖药郎中来了十多天啦,天天一早出去,傍晚才回来。这工夫大概回来了,你老要请他,我给你老把他请来。”陈元照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我们的病人还没到呢,等明天晌午才进店。”
店伙见买卖已妥,初步伺候已毕,便问二位客人:“可用饭么?咱们店里有厨房,价钱便宜。”石振英摇头道:“不,我们出去吃去。”店伙便退到门口道:“客官,你老还有事没有?”石、陈二人齐道:“没事了。”店伙这才赔笑拿来店簿,询问二客的姓名,年岁,籍贯,来路。因二人没有行李,行李已放在庆合长客店内了,便请二位把三间西上房和东单间当天的店钱交了。
陈元照道:“怎么,还有先要店钱的呀?”店伙赔笑说:“这里是这个规矩,你老别见怪。”石振英道:“什么是这里的规矩,你们开店的都是一样,单身客人不带行李,你们就先要钱。我要找你们赁被,你更得多要钱了。这是店钱,给你拿了去。”却只拿出东单间当天的一间房钱;西上房的三间店钱,石振英说:“明天女眷来了,我们再起店钱。”
店伙很失望,这个客人太滑了,忙道:“你老要是不交定钱,你老别过意,柜上可不敢给你老留房。恐怕赁出去,你老的家眷来了,没地方住,可就麻烦了。”石振英笑道:“不相干,我们再往别处赁。”店伙吸了一口气,只得说道:“那就是了。不过,我不得不说明。这工夫正是上客的时候,这三间西上房又是好房间,回头就怕一准赁出去。”他很不高兴地接了一间的店钱,便要往外走。石振英道:“伙计,你等一等!我们这就出去吃饭,你先把这房间给我们锁了。我们的铺盖还在码头上呢,我们也得取去。”
店伙答应着,拿来锁钥。石、陈二人又搭讪着问店伙道:“这里哪里有饭铺,近处可有澡塘没有,我们还要洗洗澡。”店伙说了,石、陈道:“好吧,你锁门吧。”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止步道:“我说伙计,你瞧瞧那个卖药郎中,这工夫在屋没有。这是五百钱,你拿去喝酒;明天我们的女眷来了,茶水灯火等等,你要好好地照应。”店伙登时又提起精神来,欣然说道:“你老还花钱,我谢谢你老!这位郎中大概回来了,我给你老看看去。”忙接了钱,往外面走。石振英忙追出来道:“喂,我说伙计,你只看一看,不必惊动人家,我们明天才请人家看病哩。”店伙计道:“是啦,你老稍等。”
店伙走出跨院,到七号房门前一看;窗纸映出灯光,内中自然有人。他便一推门,往里探头。那个卖药的郎中并没在屋内,只有他的一个伙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只穿着短衫,正在床上躺着假寐。他一闻门响,翻身坐起来,问道:“谁?干什么?”店伙忙道:“是我,你老要开水么?”那人道:“这里谁也没叫你。”店伙赔笑道:“我听错了,你老要什么不要?”那人登时将面孔一板道:“出去!不叫你,不要伸头探脑的!”
店伙讨了个没趣,退了出来。哪知他才出了七号房,已看见新来的二客石、陈父子双双地从跨院钻出来,正探头望着自己。一见店伙碰钉出来,石振英一扯陈元照,父子二人重回了跨院东单间。容得店伙进了房,石振英笑道:“这个客人很不好说话吧?”店伙道:“可不是,姓包的那位卖药郎中现时没有在屋。”陈元照道:“刚才那是谁同你说话呢?”店伙道:“就是姓包的一个伙伴。”石振英道:“姓包的没回来,还是回来又出去了?”店伙仰着头,想了想道:“大概是回来一趟,又出去了。”
石振英道:“现在他屋里有几个人?”店伙道:“就只一个人。”石振英道:“这个人姓什么?可是三十多岁,中等身材,脸上有麻子的那个人么?”店伙道:“没有麻子,倒是三十多岁,他姓汪,你老认得他么?”石振英道:“我怎么会认得他?你锁门吧。我们先出去吃饭,明天再请他。别看他不好说话,有买卖上门,他也就喜欢得龇牙了。”说得店伙也笑了,忙道:“好吧,你老什么时候请,只管招呼我,我给你老请去。”又道,“二位什么时候回来?”石振英道:“恐怕得过二更,我们还要洗澡哩。”
说着话,石、陈二人出了跨院,一径往外走。从七号房窗前,迈上甬道,两人四双眼炯炯注视小窗。这时早过黄昏,店院虽有灯光,并不明亮。那店伙代锁上房门,忙跟了出来,做出送客的样子;心中却疑疑思思的,以为石、陈二人问的话有点奇怪,举动也似乎诡秘。不想,石、陈二人走至院心,那七号房的客人已经当门而立,两眼炯炯,也正往院心张望。双方六目相对,石振英忙低下头来。陈元照却将一对大眼一睁,从黑影中把那人深深地盯了一眼;那人也把陈元照深盯了一眼。
那人是个很眼生的人———不是堤上的短衣客,更不是卖野药的那个怪汉。那人披着一件夹袍,瘦细中等身材,脸色黑中带黄,似从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子精悍之气。石振英匆匆往外走,陈元照已走近店门,忍不住要回头看。石振英拂然低叱道:“看什么?快走。你不饿,我饿了。”陈元照脸一红,明白过来,叔侄二人出离了招远客栈,到了街上,石振英这才回头反顾。陈元照要往庆合长客店那条路上走去,又被石振英低喝了一声,道:“喂,吃饭去!”这才依着店伙所说的那个饭铺所在地,找寻过去。连走过两条街一条小巷;石振英后顾无人,知道没太跟踪,这才放缓脚步,引领陈元照,专择黑道,奔庆合长客栈而去。
已到庆合长客栈,石振英又张目四顾;无人,方才举步进入店院。招呼店伙,开了房门;进了自己房间,点上灯,泡好茶,把店伙支走。他又看了看屋里窗外,打了一个呵欠,往板床上一躺;指一指紧挨床前的椅子,叫道:“元照,过来,你坐在这儿,我有话告诉你。”低言悄语,把陈元照数落一顿,道:“小子,你怎么这样大意,一点也不检点?你还是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陈元照早晓得要挨说,满脸赔笑道:“七号房那家伙,未必会看出咱们来。”石振英一指元照的嘴道:“哼!你别自觉着聪明,你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你太露形了,你还不服说?”陈元照嘻嘻地笑了起来。
石振英把陈元照疏忽的地方,一一指责出来;直到陈元照认了错,方才住口。过了一会,石振英出去解小溲,半晌回来,冲着陈元照,很诡秘地一笑。陈元照道:“伯伯,你老笑什么?”石振英不答,只一指板床道:“元照,你也躺一会吧。回头一过二更,我还要领你到一个地方去一趟,你得把精神养足了。”陈元照一听,欣然答道:“可是去福元巷谈家么?”石振英道:“也许。你就给我乖乖地躺下,睡一觉吧。我再告诉你,今天晚上,咱们兴许一通夜不睡,你得先睡足了才行。……你不是要看热闹么?这个卖野药的恐怕今明晚一定要有举动。”
陈元照大喜,急忙往床上一倒,道:“伯父,咱们今晚上得带兵刃吧?”石振英道:“你又沉不住气了。我问你,这个卖野药的一共有几个同党?你可知他们此时往哪里去了?”陈元照道:“几个同党?咱们看见的不就是三个么?他们此时也许正在福元巷附近埋伏着哩;再不然,就藏在近处庙宇里,或者他的朋友家里;反正不出这三个地方。”石振英道:“你就不想他们也许就窝藏在咱们这庆合长客栈里么?”
陈元照不由一惊,陡然坐起来道:“嗯,有理!”立刻张眼四顾,便要出去搜查。石振英道:“呆着你的吧!我早查问过了。”原来石振英已经到柜房打听了一遍,各房间也都草草窥察了一个大概。歇了一会,候到二更过后,便和陈元照悄悄出来,往各处重窥了一次。然后回来,和陈元照一齐将浑身上下,扎绑利落,却把长衫往身上一披;暗暗将兵刃暗器一一带好;和夜行用物,每人各打成一个小包袱。被褥、行囊仍留在店内;招呼店家,付了店帐。店伙诧异地问:“客人,这么黑的天,你老上哪里去?”石振英道:“我们到这鲁港来,本为瞧看亲戚。现在我们已经把亲戚的住处打听着了,我们这就去看他们。我们今晚上也许不回来,也许回来,你把门锁好了。”
于是石振英先把陈元照遣出去;自己留后,到柜房又交代了几句话:“不论谁来打听我们,或者找我们,你就告诉他,我们出去了,到六眼井去了。”这是石振英在路上观看来的一个地名。“你们可千万记着问问来人的姓名,记住来人的长相。因为我们后边还有一个同伴,说不定今明天要来找我们。”
嘱罢,慢慢踱出客店。陈元照在街隅黑影中,提着长条小包袱等候着。叔侄二人聚到一处,便齐奔福元巷。却才走了几步,石振英又想起一事,忙叫陈元照:“你先到福元巷巷口等我,我还得到招远客店看一趟去。”陈元照道:“那是做什么?莫非你老要一径登门,找那卖野药的郎中么?咱们爷俩一块去吧。”多臂石振英摇头道:“不是。你快去吧,天已不早,恐怕他们早到福元巷去了。
陈元照道:“噢!”登时精神一抖,拔步向福元巷走去。
石振英忙又追嘱道:“遇见人,千万别妄动,只缀着,别答腔。我立刻就来,你也不要往谈家窥视。”陈元照道:“是的,我明白,我决不鲁莽。”石振英道:“好!”叔侄二人立刻分途走了下去。
此时,夜色已经极深。陈元照绕巷堂,扑奔福元巷;石振英顺大街,重寻招远客店。手提一个小包,到了招远店门,一直往里走。行至院心,往七号房窗上瞥了一眼,灯火已灭。店伙迎上来道:“啊,客人回来了。那一位呢?”便提着灯笼,要取钥匙,替开跨院东单间的房门。石振英打咳道:“糟糕,麻烦了!我们的船来了,可是弄错了,他们全住到别的店里去了。”店伙道:“唉哟,刚才有一拨客人要住跨院西正房,你老定下了,我们没敢留,我们还给你老留着哩。”石振英明知他是措词,笑道:“对不住,我们今天不能在你们这里住了,我赔你一天店钱吧。可是,我们的病人的病势又加重了,药铺这时一定关门了,坐堂的郎中也回家了。没有法子,我们只好请一请你们店里那个卖药的郎中。他不是在七号住么?”七号室昏暗无光,石振英早已窥见门已锁上,却故意趋过去,请这郎中。店伙道:“这可不巧,卖药的包先生刚才回来,又出去了。要不然,我给你老另请一位医生吧。”石振英道:“唉,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快看看,也许他吹灯睡觉,没有出门。”说着,便往七号门口走。
七号门窗漆黑,石振英四面一看,忽伸手把窗纸点破,便往房内探看。店伙急忙拦阻,把灯光一照道:“你老瞧,这不是锁着门么?哟,你老怎么把人家的窗户给弄破了?这可不好。”石振英早已猝出不意,窥了一眼,回头道:“呀,可不是,真是锁着门呢。来来来,你拿灯笼给我照一照,这屋里卖药的药箱子拿走了没有?”说着,将一小块银子塞在店伙手内。店伙不觉得依言提灯一照。石振英模模糊糊瞧了瞧七号屋内的情形,立刻说道:“糟,连药箱子也背走了,我还得砸药铺的门去;抓点成药,给病人吃吃吧。”
石振英这番做作,全靠手疾眼快,其实早把店伙惹得动疑了。店伙只顾虑七号房客人,怕他恰恰此时回来,碰上了不合适;倒不问石振英这番作为有何用意了。石振英探罢虚实,口中唠唠叨叨,向店伙敷衍着,抽身出店,慢慢踱到街上。又回头一看,店伙没有跟出来,四外也没有什么行人,他就立刻施展开身法,疾如星驰,绕道择途,往福元巷奔去。
此时,夜色沉沉,已近三更。却还来得巧,陈元照还没有做出意外的举动来。石振英奔到约定的巷口一啸,陈元照从暗影中闪出来,很着急地说:“你老才来?刚才有两个人影,围着谈家临街的墙绕了一圈,又走了。不晓得是不是那个卖野药的伙伴。”石振英道:“哦!谈家有人出来没有?”陈元照道:“也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石振英道:“有人开门探头没有?”陈元照道:“没有。只听见街门响了一声,到底没见出来人。”石振英诧异道:“唔?”又问那两个人影,“从哪里来的,往哪里去了?”陈元照道:“由江岸西北绕来的,围着福元巷转了一圈,仍往西北去了。我本想缀下去察看察看;因为你老嘱咐我别离地方,我又怕认错了人,只好在这里等。我说伯伯,咱们是潜进谈宅,暗助他们一臂好呢?还是追缉下去好呢?”石振英忙道:“谈宅万万去不得,他们也许把咱们当做歹人哩。”陈元照一指西北道:“那么,咱们往那边看看,怎样?”石振英不答,叫着陈元照,进了福元巷的后巷口。

第四章 寻仇人来
福元巷内,谈家全宅昏黑无光,街门紧掩;只那后院一角小楼,楼窗虚掩;从窗隙中微微透出一星火光来。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退到邻舍高台阶上,向谈宅后院看了半晌,宅内一点动静也没有。石振英遂又一拉陈元照,转到江岸,眺望了一回。正当三更,一钩新月斜挂在天空,被浮云遮掩,只隐约望见浩浩江流,烟雾迷濛。在白天,江上樯桅如林,这时候月暗云低,通通看不见了,仅仅望见里许外数点渔火罢了。江风吹来,岸边树林发出沙沙的声音,越显得夜味凄凉。陈元照又一指西北角道:“伯伯,你看,那两条人影就是奔那边去的。”
石振英顺着手一看,果然在江堤的西北角上,有一片浓影,大概距离江岸半里之外,距离福元巷至少尚有二、三里地;不知这浓影是江村,还是荒林。他回顾陈元照道:“你看看那一边黑影究竟是什么?白天我没有留神。”陈元照道:“那是一座树林子。”石振英道:“哦!”把陈元照引到暗影中,然后说道:“寻仇的人大概是在树林子那边纠集,不久必要到谈家登门寻仇。”说着,不由叹息道,“这飞刀谈五也是一世的英雄,他生前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想不到身死之后,继嗣无能,竟教人家欺压到门口上了。只怕这一回,免不了被人家沥血复仇。”
陈元照一听,把背后包着与字银花夺的小包袱摘下来,道:“那么,伯伯,你我不能袖手旁观,总要拔刀暗助一下。我们把他们一伙寻仇的歹人吓跑如何呢?我只恐他们施绝户计,半夜放火,把谈家男女老幼全害了。”石振英摇头道:“他们不是吃吓的。我看他们的举动,决不是寻常贼匪。他们既然登门挑衅,决不肯暗算人的,也不会半夜放火的。元照,你跟我来,你看我布置。这一回闲事,我一定要管管。等他们报仇的人来了,我们看事做事。你把兵刃和暗器预备好了。”
陈元照道一声“好”,跃跃欲试地打开小包袱,将一对苏字银花夺,取在手中。由石振英引领,相度地势,重返福元巷。贴近谈家后院,找了一所邻舍。绕行一周,四顾无人,石、陈父子各将长衫打在包袱内,系在肩头;各将兵刃握在掌中,暗器带在身边,然后飞身跳上房脊的后面。却不藏在一处,一在左,一在右。石振英借瓦兽,障着头顶;陈元照借房脊上的烟囱,障着上盘。在这里,两人只一探头,都可以窥见谈宅的庭院和小楼;一回头,又可以望见江边。把身形避好,石振英又低告陈元照:“寻仇人若果夜里来,一定从后院矮墙跳进去,你留神后院吧。他们要是放火暗杀,你我就立刻动手。他们要是登门挑斗,你我先看看。”陈元照点点头道:“对!”凝双眸注视着谈宅内外,静候峨眉七雄寻仇人到来。
这宅院内,是所四十多间的三进大四合院。房子建筑得很高大,很讲究;有跨院,有小花园似的练武场子。后院那座小楼,上下各五间,好象是佛堂。这三层正院,一点灯火也没有;只有小楼上从窗隙微透光亮罢了。全院昏暗暗,静悄悄的,似乎宅眷均入梦乡。
约摸过了一顿饭的时候,还不见寻仇人到。陈元照渐渐等得心焦,正要挪身往石振英跟前凑问;忽然见石振英向他一摆手,又往谈家小楼上一看;一比手势,催陈元照伏下身去。陈元照依言,重伏在房脊后,抬头往小楼上一望;猛听“吱”的一声,楼窗半启,露出一个人的半张脸来;尔后,楼头灯火倏然黑暗,不是吹灭,就是被掩住了。陈元照把精神一整,从房脊上也只露出半个头顶和一对眼睛来,凝神注视着那半扇楼窗。楼中灯光虽暗,可是月光依稀,恍惚看得见窗口左侧,似是一个女人,借窗扇遮掩身形,也正往外远眺。跟着又“吱”的一声,那另一扇楼窗也开了,忽然也露出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来。影影绰绰,只看见人影,看不出人的面貌和衣服的颜色。再往下窥探,谈宅中层院落,三间东厢房,纸窗通明,忽然点起了灯火。在前院,类乎客厅的五间南倒座,也忽然窗明灯亮了。跟着呼隆一声,南倒座厅房门突开,走出来一个长衫的男子;一声不响,登阶四望。忽然举步下阶,直趋庭心;走角门,穿走廊,往中院走来。中院的正房和两间倒座,依然屋门紧掩,窗扇漆黑。
此时月光微明,清辉匝地。忽听楼门“吱喽”一响,走出一个女子来;但见她通身穿着夜行衣,手中还提着一物,看不出是何物件,但决不是兵刃。只见她循楼梯,姗姗地走下来,一面向各处张望。忽然穿走廊,直赴中庭;走到正院上房檐下,把上房堂屋严扁的门扇连拍四下,好象对着门口,说了几句话。五间上房昏黑无灯;跟着拍门声,忽然火光一闪,上房东间的纸窗亮起来了。人影一晃,隐隐听见开门之声。门外那女子又说了一句什么话,上房的灯光已明,又灭了。虽听见堂屋拔闩之声,到底门扇没有开,推想是被那女子止住了。那女子提着手中物,又转奔前院;到南倒座门口,先叫了一声;竹帘吧嗒一响,一径进去了。南倒座三间屋本有灯光,却不明亮。女子一到,转瞬间灯光一亮。不大工夫,那女子同另一个穿短衫的男子,先后掀帘出来。
陈元照手握双拳,藏头在烟囱后面,有点看呆了;一时忘其所以,跟着那长衣男子的行踪,想直起身子来,往下寻望;忽被多臂石振英一把按住,低喝道:“别动!你不怕教人家看见你,拿你当贼吗?”陈元照忙又伏下身。石振英怒道:“这还不行,整露出一个脑袋来,行家只一打眼,就看出来了。”拉着陈元照的一只胳膊,叫他仍贴烟囱藏好,只许露出半边脸,一只眼。
那个长衣男子曲曲折折,穿着走廊,由前院往里院走。忽然隐住身,看不见了;忽然又现出身来,眨眼间,穿过中院,走近后院小花园。有假山石挡住,又看不见此人的去向。陈元照心中疑闷:这个男子不象护院值夜的更夫,孤零零一个人,又没拿兵刃,而且深夜穿行内宅,不提灯笼,摸着黑走;正不知他是宅中的奴仆,或是主客,也不知他到底有何举动?陈元照忍不住又要挪身探头,寻窥究竟。他忙侧目看了看伯父石振英,也正伏身蛇行,往前移动。陈元照立刻照样慢慢地往前凑。蓦然见那男子在小楼下面现出身形来,面对楼梯,仰面招呼了一声;声音很低,也没听清喊的什么话。楼上立刻有一个女子说了一句什么话,跟着楼梯噔噔响了一阵,这男子似乎也上楼了。
登楼的足音才住,小楼窗扇突然合上,楼内灯光立刻一闪重明。偶尔一阵风过处,恍惚听见楼内有人嘱嵎共语。再一倾听,又听不见了。陈元照把一对大眼睁得一般圆,努力往小楼上面看。不料石振英在他耳畔低叫了一声道:“元照,快看,街门洞里面有一个人。”陈元照急忙转脸寻看,云遮月影,门洞漆黑;看而又看,还是没有看出什么来。大概门洞内定有门房,这另一个人或者已经进了门房。陈元照在邻舍房上,当然看不着了。
楼梯忽又传来噔噔之声,一个曳长衣的人脚步轻轻,走下楼来。行至楼梯半腰,忽复止步。斜倚栏杆,往前院街门外瞥望了一眼;旋又举步,往楼下走来。石振英道:“你看见了没有,这一个才下来的,又是一个女子。”陈元照急忙一看,低答道:“许是吧,她大概穿着裙子。她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就在同时,院中的一男一女出离南屋,双双走下台阶;南屋的灯光倏然又灭。石振英暗暗点头,猜想南倒座里面一定还有人,这是屋中人用东西把灯光掩住了,并非吹灭的。果然谈家暗有防备,只不知他们安下了多少人,也不知用何手段对付仇人。
再看这短衣女子和这短衫男子,直走中厅,连穿三院,陡然翻回来,改了走法。两个人趋走飞快,一东一西,从走廊两面梭巡起来;把那手中物一弄,突然发出两道强光。原来这一男一女,手中拿的是两盏孔明灯,圆光如轮,发出两道黄光,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往院中暗隅不住地照射。再凝眸细看,两个人此时都带着短兵刃了;背后露出把柄,不是单刀,便是单剑。那女子肩头上还挎着一个袋囊,象是暗器。
那女子和那男子一声不响,从两廊梭巡前后各院。只匆匆地绕了两转,忽打了一声招呼,二人嗖地一蹿,登墙头,上了房顶。然后倏分两路,登房越脊,把宅院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用灯照着搜巡起来。陈元照还象傻小子似的,细看两人的举动。见男女二人飞蹿上房,他便心中一动,且又窃喜,回头对石振英道:“伯伯,咱们不用替人家担心了。”多臂石振英猛然说道:“不好,快下,别教他们照见咱们;免得把你我当作仇人!”陈元照道:“那可说不定。不过,但是离得远,看不到吧?……”
这时候,那女子的孔明灯尚在前院乱晃。那男子的孔明灯已绕到后院,侧立在花棚房顶上,也正晃动灯光,往邻家房顶上照来。石、陈二人的潜身处,恰和谈家后院,隔着两层院子,相距还有七、八丈。在平常人眼里,本来不要紧;但是,石振英却恐怕躲不开行家的眼,急急的一托陈元照,溜下房脊,道:“不对,不对!咱们看得见人家,人家就看不见咱们么?快下来吧;没的助不了拳,反倒替歹人顶了缸。别看了,往那边平地上卡着去好了,平地上决不会被人拿来当贼看的。”
叔侄二人滑下房脊,弯着腰,往旁边溜。夜静声清,忽听那一男一女,低发了一声轻啸。陈元照忍不住一直腰,一伸脖,又要探头;一男一女的一对孔明灯,一直的分往西北、东南照射过来。石振英下死力,把陈元照扯趴下;喝道:“你非教人家扑奔你来,才痛快吗?”叔侄二人溜下邻家墙头,躲到隐僻地方,这才侧首仰面,往天空一望,依稀辨得出孔明灯掠空的微光。
石振英急急地绕过墙头,借房山障身,直起腰来,顺着谈家的灯光,再往西北面寻看。陈元照道:“呀!你老快看,那边有一堆人影!”石振英急看时,果然在西北角江岸那边,月影之下,有一堆人影蠕动。隔得远,看不出趋走的方向,但看出人数至少在三、四个以上。辨认片刻,旋复认出这一堆人确由西北角,一条线似地趋奔这边来,忽又转成扇面形。人影历历,仔细一数,是四个人。叔侄二人相视愕然道:“来到了!”
就在这一愣神的刹那间,石振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然在隔巷邻舍墙后,“扑噔”的一声,跳下一个人影,如飞一般奔江堤逃去。紧接着又“吱喽”的一声。这几声引诱得陈元照,又要现身往回看。石振英着急道:“快往地上跳,往西边去!人都来了,你怎么还要露相?”头一个蹿下房来。陈元照也只得跟踪跳下平地。叔侄二人恰落在邻家的小院内。先已试探过,这院内没有狗;然后,蹑足急趋至邻墙根,腾身翻出去,已经置身在福元巷的隔巷了。石振英道:“留神狗叫!”两个人躲着谈宅,直趋出十数步以外;恰好寻着一棵大树,急急地盘上去……
这时候,飞刀谈五家后院的佛楼,楼窗大启,楼内灯火已灭。月影中,楼窗口又探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来,手中也提着一盏孔明灯;好象故意乱晃,与那房上、墙上的两盏孔明灯,遥为呼应似的。谈宅内三五十间房,所有有灯亮的屋子,都已掩蔽住了,全院陷入黑暗中,教凄暗的月光笼罩着,越显得三盏孔明灯的火光灿如三道银蛇。
三盏孔明灯晃照了一阵,旋即停止,合上灯版。月影中,重闻得数声轻啸,跟着又听见门扇开合声,楼梯登踏声;跟着听见嗖的一声,又“刷”的一声。并且还有踏破屋瓦声和践落墙土声,纷然杂作。就在同时,西北面出现的人,一共四个,星驰电掣地奔了过来。将近江堤,忽然从小巷吱地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蓦地跳出一个人影来。
西北角奔来的人群———正是登门寻仇的卖野药郎中巴允泰和他的伙伴———陡然一散,往旁一闪,登时止步答腔。那小巷跳出来的人影,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似乎转身要走。陡然间听那寻仇的人大骂,个个回手拔兵刃,沿着江堤,往福元巷奔来。那巷前出现的人影当先开路,也回手拔兵刃,又“吱”的啸了一声。
寻仇的人已经出现了五个。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盘在大树上,把江堤看得分明;谈家的情形却看不见了,但是小楼一角还可望见。楼头已经没有灯光,没有了探窗窥下的人影,也没有了孔明灯。陈元照着急地说:“伯伯,恶人太多,恐怕暗处还有党羽,谈家要吃亏;咱们父子快迎上去吧!”身随话声齐落,“刷”的一松把,由树上跳落平地。石振英忙道:“别动,先听听!”陈元照道:“听见动静再过去,谈家可就糟了。你老别不紧不慢的了!”竟不听石振英的话,把乐字银花夺一整,拔步横截过去。
石振英很生气,从树上施展“白猿坠枝”的招术,刷地往平地上一蹿,轻飘飘落下来;仗身法轻捷,已经斜蹿出一丈以外,方才落地,脚下微微一点,又腾身而起,横遮到陈元照的前面。竟将陈元照的手腕子一捉,道:“你真不听说!跟我来,这边等着。”
多臂石振英已看出谈家的布置,他还想看一看寻仇人的举动,究竟是否按江湖道行事。因此提刀蹑足,循墙贴壁,轻轻的,然而是急急的,往谈家后门溜了过去。揣想谈宅房舍建造的局势,贼人若来,必走后门。自己可以匿在后门对巷,见机而作;或者拔刀助拳,或者武力解纷。不想他这回竟没打算对,这一伙寻仇人虽因不敌,暗算过一尘道人;这一回找谈家复仇,却是明目张胆,登门挑斗。只把谈家的男口杀死便罢,犯不上戕害女眷。哪知道谈家的男口自是无能,谈家的那个寡妇大奶奶却有点不好惹。她已经连夜邀来了能手,便是那个俏眼圆脸、肤色微黑的布衣姑娘。名叫抟沙女侠华吟虹,和她的父亲风楼主人弹指翁华雨苍,还有她的掌门师哥段鹏年。
现在这个布衣姑娘早换上一身夜行衣。腰系五云盘凤的丝带,足登鹿皮铁尖窄蛮靴,肩挎一只银花鹿皮囊,囊装一袋五毒神砂;另一只鹿皮赤灰拏云手套,就掖在毒砂袋口上。右手提着一盏孔明灯,孔明灯的灯版早已关上,扁住圆光,不再透亮了。左手倒提着一口折铁镂银五凤剑。这时节,她曼立在前庭东厢房房顶上。这个女子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大姑娘。
另外登高梭巡的那个短衣男子,便是段鹏年———她的二师哥。白面微髯,中等身材,儒雅气象;穿紧衫肥裤,盘辫子不打包头,系丝绦,登快靴,背插单刀,肋佩镖囊。手中也提着孔明灯,灯版也早关上了。立在后院。双眼灼灼,极力地注视着后巷。原来,他已听出后巷有人了。他忙将灯放下,暗暗掏出一只镖;只要后巷的人一露头,先杀他一个下马威,向不致命处给他一下。然后再喝问贼党,是何来意?有何不可解的仇怨,向人家孤寡门前索斗?这一来,陈元照真是侥幸;直扑到后巷,他还想往谈家后门凑,多亏石振英把他拦住了。
还有西楼头,窥窗瞭望的人,便是谈家的寡居大奶奶倪凤姑,正是这一回邀助御仇的主动人。她已经三十七、八岁,快四十岁的人了;却生得丰容盛薪,俊眼曲眉,是个会武功的健妇,看外表只象二十八九的少妇,只身量稍矮,体格稍胖了一些。此外,谈家宅内还藏伏着几个人。
寻仇的五客如飞地奔来。谈家头一个发现仇踪的,竟不是房顶梭巡的一女一男,乃是楼头窥看的谈家主妇倪凤姑。首先低啸示警的,却是那个白面微髯的段鹏年,但是他却看错了,误将邻房上伸头探脑的陈元照,认成寻仇人的探子。哪想到楼上的倪凤姑远远望见邻巷蹿出一条黑影,房上的女侠远远望见西北面奔来四条人影,便也互打招呼,互相示意。都以为自己看见的,也正是别人看见的;却不知别人看见的,并非自己看见的。直等到西北角上四个人奔过来,与那巷口的人合在一处,然后谈家男女三人方才耸然警动。立刻又互相关照了一遍,慌忙预备好了暗器,跟着又投下五块石子,向宅中报告仇人来到的数目。宅内楼上屋中的人登时也准备了;把灯吹熄,把兵刃操在掌中。
转眼间,五个寻仇人驰入福元巷。那个踩盘人名叫快手卢————卢登,提刃当先引路。那个卖药郎中巴允泰,此时换了一身夜行衣,洗去脸上伪装的黄色,手持一拐一刀。那寻仇的正主康海,也是一身短打,背单刀,带箭囊,紧紧跟随。乔健生和乔健才稍稍落后,预备巡风。五个人分两面,绕奔前巷口;便要围着谈宅蹚道、勘伏,从邻舍墙头袭上谈家。快手卢急忙低呼道:“并肩子,留神房脊,还是奔后巷的好!”
抟沙女侠倾耳一听,索性一直腰,亮出全形来。在前院房脊上巍然一站,一扬手,“吱溜”一声,发出嘹亮的响声,乃是一只响镖。然后,娇叱道:“喂,线上朋友来了!你们是怎么个来意?若要开耙打抢,可以好说。本家虽然没钱,也还可以借盘川给你们。若要寻仇斗技,你们说出道来,本家虽然没人,也能接着。你们成群搭伙,黑更半夜,一声不响地奔来,你们来得不地道了!你们哪一位是正主?你们堵着人家门口闹事,欺负本家没人!你们那位在门框上露那么几手,我们也看过了,并不算稀奇。喂,你们不用唧唧哝哝了,快说吧!够朋友的,先报个‘万儿’来。”
黑衣女侠华吟虹向地上寻仇的人发了话。那一边的段鹏年已经听见;顾不得后院,急急地向后院花房,投去一块石子,又招呼了一声,连忙登房,奔到前院。刚一现身,被黑衣女侠向他倒背手,做了一个手势。段鹏年会意,便不露面,退藏在房脊后,侧耳听着。
寻仇的五个人一齐止步,仰视谈家。浮云微掩,月光依稀,已辨出人形。乔健才忙向巴允泰耳语;巴允泰点点头,用手中兵刃,封住门户,凑上半步道:“女朋友请了!”说话就含着轻蔑;跟着一阵冷笑道:“我们千里迢迢地奔来,专要拜访谈五爷的本人。可惜一步来迟,听说他本人已死。他本人虽然死了,我们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旧约会,我们还要见见他的后人谈维铭。我们明明白白,登门求见,我们一定要留名的。不过你这位娘子,不知跟谈二爷是怎么个交情?也请你说明了,我们再报‘万儿’。你放心,我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我们找姓谈的,也没有多大过节,只不过半条胳臂,一条性命,如今过了十几年,三分行息,加一帐,我只要姓谈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女口一个也不要。我敢说,我们这番报答,走遍江湖,都说得出口去。女朋友,你贵姓?”
黑衣女侠没等听完,便夹耳根泛起红云,十分恚怒;放下孔明灯,一回手,将剑插在背后,又一探手,把那鹿皮手套,套在右手上。段鹏年一眼看见,知道她要动手;连忙现身拦住,横身探头,向下喝道:“朋友,你失言了!人家乃是姑娘。看你的举动来派,决不是放把火、暗算人的下流江湖。你白昼登门,指名寻仇,足见是光棍行为。但是你刚才说的话,可不大象人言。姓谈的不知道欠你们哪一位的胳臂性命,你们来了这些位。可见人人都有朋友,人人都可以帮朋友的。我告诉你们,这位姑娘跟在下都和谈家是朋友,特为给你们了事来的。你嘴里说话要干净点。我请问你,你老兄是姓巴,还是姓康?”
卖药郎中巴允泰一愣,忽然哈哈大笑道:“算你会认,我便是姓巴的,我们没打算隐名埋姓。你们一男一女,自然是来给谈家助腰的了。好吧,我们就要讨教讨教。”
段鹏年忙接过来道:“讨教容易,我们正想讨教呢。不过,我们不愿在自家门口,跟别人较量,好象欺生似的。朋友,在这里决没有你们的便宜。你可以指定一个地点,规定一个时候。”
巴允泰道:“好!”五人中那个叫康海的长身男子厉声接腔道:“相好的,我们不是找便宜的,我们是清旧帐的。你要我们定地点,定时候么?好好好,来来来,请你快下来,咱们就在此时,就在此地!”箭拔弩张,做出索斗的神气。巴允泰一听这话,疏眉一皱,立刻低声先把康海稳住。段鹏年不愿堵门口拒仇敌,恐惊了宅中人;巴允泰也不愿堵门口斗仇敌,恐受了暗算。巴允泰仰面答道:“喂,房上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咱们就往西北边那座树林子里,比量比量,也省得吓着谈家的大人孩子。”段鹏年冷笑道:“树林子里就有你们的朋友,我们也不怕。不过天不早了,我们还想睡觉;朋友你将就点,咱们在江边见吧。”
抟沙女侠忍耐不住,怒斥道:“跟这一群畜生,哪有那些废话!哒,姓巴的,快带你们这群狗党,往巷外等着去吧!姑奶奶这就下来,把你们的一个个狗舌头先拔下来,省得再嚼蛆。”她那口折铁五凤剑本已插在背后,她并不要拔取,却将右手一伸,套上皮手套,要来掏取鹿皮囊里的五毒神砂。捻了一把,似要先往下一扬,跟着纵身硬往下跳,来一个敌前登场。夺命神针段鹏年看出她的用意,急急地低喝一声道:“使不得!”谈家在故乡乃是良民,他家门口实在不能溅血横尸的;忙向华吟虹打了一句哑谜,又一指后门;暗示着华吟虹,趁自己与仇人答话,可以开门出去。下面寻仇人康海也看在眼里,往旁边一退,拔刀在手,昂然叫道:“相好的,你们一男一女全不是谈家的正点子。你们要替他顶缸,我们管不了许多,总教你死而无悔。你可要知道,爷们奔寻千里,一定要见见谈家的正枝正叶;光你们两人,爷们还犯不上拔刀。”复厉声喝道:“姓谈的,你们尽邀旁人顶缸不行,快给我滚出来。你们要不出头,爷们可要不客气,挑你们的窝了!”女侠厉声道:“你狗贼有本事,先把这一男一女打败了,再找谈家的正枝正叶。”
两方面正在叫阵,陡然细腔细调,一个庐州府口音的妇人,由房上接了声:“姓康的朋友请了!我们正要见你,你居然赏脸光临了,好得很。谈家的正主就是我,我就是谈维钧的妻子。请你们让开一步,容我们下来请教。”
峨眉群贼巴允泰、康海、乔健生、乔健才等,一齐仰望。在房上挨着黑衣女侠的肩下,出现了这么一个中年妇人,纤腰细足,包头佩囊,一身短打扮,手中只提着一把短刀。乔氏弟兄忙寻看她背后,背后似乎没带着飞刀的刀囊。
贼人却不知飞刀谈五传下来的飞刀,有长短两种。长的飞刀一尺多长,一共五口,插在背后,露出肩头;短的飞刀一槽七口,长才七寸,窄刃细把,上系绸条,名为刀衣。另有现成的皮制刀囊,并排成七鞘,每鞘插一口刀;仅仅露出七口的刀尖,并非刀柄在上。刀锋尖锐,却非十分锋利。寻常佩带,把刀囊斜挎在右肩头,左肋下,微偏在左背后面;使用时,便可推过刀囊来,用手指一掐刀尖,向外一甩,便可倒掷而去。只一翻转,立即达到敌人身上。谈家大娘子倪凤姑现身而出,确实在肋下佩着七口短形飞刀,还在袖底藏着双筒袖箭,但全是没有毒的。她恨极了仇人,胆敢欺负到家门口;为保全谈家后代,一弟、二子侄,她定要下毒手,与仇人拼命。弹指翁独独劝她手下留情,免得过伤了仇人,再一再二寻仇。黑衣女侠却劝她应该下毒手,杀一儆百,免得贼人再三再四,穷追没完。正是各有各的看法。倪凤姑先把小叔和爱子、侄儿藏起来,然后自己挺身应敌。寡妇心情,未免心软,但却抱恨甚深。她考虑了一晚上,到底是,暗器仍要用,毒药暂可不使。
峨眉群雄露面的五个人,都注意倪凤姑,却都不认识她。都提防谈家门的飞刀,却没理会倪家门的双筒袖箭。他们聚精会神地打量倪凤姑,却不晓得可怕的不止倪凤姑,还有那夺命神针段鹏年的梅花针和抟沙女侠华吟虹的五毒神砂。
巴允泰是老江湖,见谈家又出现了一个女的,心中嘀咕起来。这可真是胜之不武,败了最丢人;并且女子会武,必非拳技刀剑警人,她们一定是以巧降力,惯耍弄暗器的。忙暗嘱同伴:“小心了,她们的暗青子!”康海和快手卢也觉出这一点来,同声叫阵道:“姓谈的女人听真!我们男子汉,大丈夫,远道前来,访朋友,清旧帐,我们可不愿意和一个脚指头的娘们打交道。……瞎嘻嘻,姓谈的子孙难道都死绝了吗?你们当是搪债主子哩,把男人藏起来,放出女人来对付?可惜爷们不是那种人!”
二女侠一齐大怒,夺命神针段鹏年也忿不可遏,叫道:“呸!好一群不知自爱的奴才,秽口伤人,贻笑江湖!看你段二爷对付你,闪开了!”回首向内道,“谈顺,快开街门!”对二女侠又一挥手,登时听院内嗖的一声。然后二女侠一转身,跳下房来,落到院内。段鹏年也一栽身,跳到邻房。谈宅前院房上登时没了人。
乔健生、乔健才一见这种情形,忙向同党一指邻墙,低呼道:“上!”打算乘虚上房,入攻谈宅。
巴允泰忙道:“喀,不行,快上这边来!”大呼道:“姓谈的朋友,我们就依你,江边见!”向众人一挥手,刷的撤退下来,斜趋江边。几个人刚一挪步,谈家房顶上哗啦一响,露出半个人面来;托着一杆花枪,枪尖探出房脊,暗示着寻仇人趁早别往房上闯。峨眉群雄均已看明,巴允泰低声道:“如何?还是江边好,可以往树林里诱他们。”巴允泰自以为大方持重,哪晓得谈家房上,那一个人面,半截枪头,乃是故布的疑阵。
当下谈家大娘子倪凤姑,和抟沙女侠华吟虹、夺命神针段鹏年,联袂争先,从邻院跳出来,如飞地赶到江边。寻仇的峨眉七贼也钻出巷口,如飞地扑奔江堤。谈家只有二女一男三个人出头,仇人过来的已经五个,并且还有潜伏未到的接应,双方势力不敌。倪凤姑和抟沙女侠毫不介意,拼命地迎上来。登时双方交手,在暗淡的月影下,往来拼斗。这时,却把局外旁观的陈元照急得了不得,急急地催促伯父石振英,快奔江岸,拔刀助战。石振英也替谈家着急,她们不该擅离家院;万一仇人乘虚袭入,谈宅就要遭害。思量着要替谈家护院。石、陈叔侄二人各着各人的急,到底小的扭不过老的,石振英疾引着陈元照,往谈家后宅邻院凑过去。
不料叔侄两个身影一晃,谈家小楼上陡然火光一闪,同时前院房上故布疑阵处,竟有一个活人伏在那里,突然举起一盏孔明灯,一道黄光竟照石、陈二人藏身处射来。陈元照道:“不好!”一言未了,“刷”的飞来一支弩箭。石振英和陈元照急急一缩项,退到房脊后。石振英向陈元照低笑道:“好!人家有防备,这里不用咱们管了,咱们快奔江边,看热闹去吧。”到了这时,石家叔侄心下释然;便刷地跳下房来,循巷贴墙,往江边溜去。将出巷口,未肯再冒昧,两人藏着身子,往外探头。

第五章 江边决斗
此时,打得十分激烈。谈家大娘子倪凤姑手持利刃,力敌二仇——正对头康海和快手卢。黑衣女侠运五凤剑,独战乔健才;剑光挥霍,应付裕如。段鹏年和那个卖野药的巴允泰,一口刀对一刀一拐,单打独斗,一来一往,打得最凶险。那乔健生把手中刀一抱,在一旁观风,掌中暗捻着一只钢镖,预备相机援应自己的人。
巴允泰认定倪凤姑是谈家的正对头,一面动手,一面侧目旁睨。谈家这男女三个人在右肩头,左肋下,竟都佩鹿皮囊,料想必有厉害的暗器。巴允泰且打且变换脚步,往康海那边凑过去。连打招呼,教同伴们留神飞刀暗器,务必把这三个男女紧紧裹住,别容他们缓手。黑衣女侠华吟虹只是冷笑,一连数剑,把乔健才砍得连连倒退。倪凤姑运一把短刀,双战快手卢和康海;只走了几招,便识出康海的朴刀手法很毒,刀也分量沉重。那快手卢却又十分狡猾,手快而刀疾。两个人都是劲敌,倪凤姑便不敢恋战,用刀一冲,往旁一蹿,就想掏飞刀。巴允泰大嚷道:“缠住她!”康海喝道:“臭婆娘,少捣鬼!”朴刀一挺,立刻跟上来,一个“白蛇吐芯”,照倪凤姑猛刺。倪凤姑不敢招架,闪身一躲。快手卢道:“女朋友,少使暗器!”跳过来,从斜刺里照倪凤姑肩头剁来一刀。倪凤姑回身一顺兵刃,往外封架。康海早又赶过来,恶狠狠把朴刀一挥,下扫双足。倪凤姑纤足一点,微胖的身体腾空蹿起来。她刚躲过这一刀,快手卢的刀又到。两个仇人果然提防着倪凤姑的暗器,双双的缠斗,一点也不放松。倪凤姑的暗器一时无法出手。
那一边,巴允泰和段鹏年各用纯熟的招术,刀拐翻飞,互相刺击。段鹏年隐闻倪凤姑似因体胖,呼吸短促;忙打定主意,施展绝招,要先打倒一个敌人,腾出身子来,好帮助二女侠。并且敌人较多,自己这边更不便跟他久耗。那乔健生仗刀观战,更防他抽冷子潜下毒手。段鹏年当下喝一声:“朋友,看刀!”刀锋一展,展开了一套精熟的刀法,泛起缕缕寒光,向巴允泰猛砍过来。巴允泰久经大敌,立刻也将手中刀一挥,施展开六合刀法,用刀迎击上来。登时只听得嗖嗖的闪蹿之声和利刃劈风之声。月影下,刀光拐影,交织成两团白光,翻翻滚滚,随着身形乱窜。两个人棋逢对手,打得十分出力;却是各仗精熟的招术,攻打敌人,全不肯硬砍硬架,听不见兵刃磕碰的声音。
战过多时,忽然间听得一声娇斥道:“倒下!”抟沙女侠剑尖一挑,突然使了一个诓招;诱得对手乔健才整个身子攻进来,她就剑花一撩,又一颤,叮当一响,把乔健才的刀弹落尘埃。这一招得手,第二招跟着又发出来。乔健才拼命往旁一蹿,“哧”的一声,左肩头衣破血溅,踉踉跄跄,向圈子外蹿去。黑衣女侠华吟虹双眼一瞪,喝道:“哪里走?”挥剑便追。那一边,观风的乔健生吃了一惊,飞身一蹿,急一抖手,把那一只镖一声不响,劈面打出来。相隔才四五丈,只一扬手,镖已打到抟沙女侠身边。抟沙女侠华吟虹伏身一闪,掌中剑不依不饶,仍向外吐,照那丢刀失措的乔健才劈去。乔健才翻身败走,扑地摔倒。乔健生忙一个箭步,从斜刺里脊背后,掩袭过来。让过乔健才,斜肩带臂,猛砍女侠华吟虹。
华吟虹其实早就防着这个袖手旁观的敌人;陡见敌刀袭到,她不闪,不躲,不退;耳听得利刃劈风,看看将到自己背后,她这才猛然一撤身,剑锋一转,硬往外滑着一封。却不是真封,左手早将鹿皮手套带上。乔健生刀到人到,两人几乎对撞。华吟虹猛然把左手一扬,娇斥道:“看招!”一把五毒神砂劈面洒打出去,敌人的刀也劈面剁进来。她这才抡剑一拨,倒退着往后一蹿。铁砂子如一团黑雾笼罩过去,立刻听见“唉呀”一声怪叫。乔健生闭住一口气,极力侧身往旁一闪;耳轮上,左腮上,挨了两粒铁砂子,深深嵌入肉内。他就拼命往外一跳,扪耳抚腮,将铁砂拨落,受伤处微微汪出两滴鲜血,热辣辣的有点疼痛;厉声大骂道:“好骚娘们,什么东西沥了我一脸!看刀!”蹿上去,抡刀就剁。
那乔健才栽倒在地,趁这空隙,一骨碌蹿起来。肩头划伤,幸不甚重,一咬牙,把腰间的七节鞭哗啷啷一抖,亮开了,与乔健生同声大骂着,反扑过来。垫一步,够上部位,七节鞭搂头盖顶,对准抟沙女侠打去。
黑衣女侠华吟虹方将毒砂发出手,早又换右手,又抓了一把。往前一赶步,正待扬手追击乔健才的上盘;不防乔健生面中铁砂,仍然恋战。乔健生的刀竟先砍到,乔健才的七节鞭也随后打到。这倒出乎意外!黑衣女侠华吟虹急急地一倒步,身往后退,手向前扬,刷的打出第二团黑雾;冷笑着骂道:“不知死活的奴才,叫你骂,叫你砍!”第二把五毒神砂,突然冲乔健才打去。乔健才的七节鞭“吧嗒”的打空,击得平地尘飞。忙将鞭一带,哗啷啷折回来,五毒神砂的黑雾又迎面打到。他也吃了一惊,月影下不晓得什么暗器,只疑心是迷魂砂之类,伸手将鼻子一捏,右手忙将鞭盘一空扫,斜着身子往旁一蹿。七节鞭冲开黑雾,铁砂子向四外飞溅。抟沙女侠华吟虹纤足一点,霍地递剑进攻。乔健生刚刚冲上来,吓得急忙旁退,身上又着了一点,幸未打透夜行衣。乔健才却未躲开,半边脸上和右手背上,照样也挨了三两粒铁砂子,热辣辣的疼痛。
乔健才比健生精细,一抖鞭蹿出圈外,右掌一绷劲,把砂子迸落。急伸手将脸上嵌着的那一粒砂子抠出来,就月光一看;不过象绿豆粒大小的一颗铁砂,却不懂得是何暗器。忙往镖囊内一放,骂道:“臭婆娘,拿鸟枪的铁砂子打人,还算什么暗器?看鞭吧!”抢步重又向前,和乔健生仍然双战女侠。黑衣女侠冷笑不止,一面招架,一面斥道:“呸!瞎眼的奴才!姑娘就用这装鸟枪的铁砂子,打死你这一对不知死活的贼兔子!”
二乔弟兄真个不知利害,缠住了女侠。一刀一鞭,一远一近,一软一硬,攻个不停。看样子,女侠似乎被打得应接不暇,两个人越发得意。但是黑衣女侠且战且绕,一双星眸不住地闪看周围。见谈大娘倪凤姑那边,被康海和快手卢追得紧急,空有飞刀,缓不过手来;她就往倪凤姑那边凑过去。
二乔忽然哼了一声。两个人脸上的伤,起初热辣辣的微疼,转瞬又不疼了。焉晓得那不是不疼,乃是发麻;麻过去这一阵,便立刻转成灼疼。乔健生脸上那处伤挨近左眼,到了这时,突然觉得左半边脸麻木;好好一只左眼,忽然模糊起来,而且眼珠发胀。乔健才的左肩伤处,也忽然扯得左臂沉重了。两个人齐说:“不好!”忙叫,“二叔!留神这个雌儿,她手里可是打铁砂子!”
此时,那卖药的郎中巴允泰,向段鹏年屡施险招,未能得手。陡然改了主意,往倪凤姑这边凑来;也似乎是一面应敌,一面要帮着康海,把仇人正点毁了。段鹏年一口刀劈、刺、划、扫,和巴允泰力斗。见敌人不住地变换步眼,便将计就计,跟着敌人,往谈大娘倪凤姑这边转来。两方面,三拨对手,本来散在江岸相打,都相距数丈;此时不约而同,以倪凤姑、康海为中心,齐往一处团凑。
巴允泰抖擞全副精神,对付段鹏年,不时偷眼盯着倪凤姑左肋的飞刀刀囊。忽闻得二乔这一喊,急急回头寻看;他还不晓得二乔身已受伤。蓦地瞥见了黑衣女侠手带着皮套,巴允泰登时大吃一惊,急喊喝道:“喂,你们留神,这两个莲果都有暗青子!这个胖娘们不是飞刀,就是甩手箭;这个丫头不是毒蒺藜,就是毒砂子。你们千万把她俩裹住了,别教她发暗器!”
警告可惜迟了。突然听黑衣女侠纵声狂笑道:“狗贼,算你识货!大姐姐,闪开了!”倪凤姑往旁一蹿,没有蹿开;快手卢挺刀追来,康海也抡刀剁到。倪凤姑尽力往圈外一挣,喘吁吁叫道:“妹子,快发五毒神砂!”黑衣女侠一见这种战斗的情形,把雪白的牙齿一咬,奋力将二乔冲开;只一跳,来到倪凤姑身旁。一探囊,又撮出半把五毒神砂。夺命神针段鹏年急喝道:“师妹别发那个!”但是,这话也吆喝晚了。黑衣女侠刷地一扬手,一团黑雾弥空,竟照康海打来。巴允泰惊叫道:“快躲!”康海大惊,急挣命一跳,埋头伏腰,反跳到仇人倪凤姑的身后,侥幸躲开了。巴允泰狂呼道:“风紧,是五毒神砂!快挡头脸,遮手背,别叫它打着肉皮!哎哎,快扯活!”黑雾又飞起来,巴允泰只顾惊呼,稍一分神,夺命神针段鹏年嗖地一刀,照肋下刺来。巴允泰险些失手,刷地一跳躲开。
“五毒神砂”先声夺人,倪凤姑、巴允泰一言道破,寻仇的五客一齐震动。二乔顿然惊悟,尤其张皇,登时觉得受伤处支持不住。快手卢卢登十分手快,趁着纷扰,照倪凤姑下盘,刷的扫来一刀。倪凤姑体胖,飞纵的功夫久已搁下了;努力的一蹿,仅仅的躲开。康海惊魂稍定,也顺手劈来一刀。谈大娘倪凤姑横刀一架,趁着毒砂得手,连连退出好几步;将兵刃交到左手,右手一捏刀囊上吐露的刀尖,只一扯,又一甩,七寸长的飞刀脱手飞出来。可是飞刀才出手,快手卢的刀又已捉空剁到。倪凤姑两只小脚一登,嗖的一蹿,闪开了。康海躲着黑衣女侠,挥刀重奔倪凤姑。突然间,一叶飞刀疾如电掣,直镖到康海的面门。康海只防备五毒砂,不想飞刀已到,急急一侧脸,刀锋扫耳轮划过去,削破了一道血口子。他怒吼一声,挥刀进战。不想倪凤姑只一得空,登时把七口飞刀,不住手地放了出来。
卖药郎中巴允泰看着情形不对;再要不识起落,必吃大亏。急厉声叫道:“乔老二,老三,快走!”把自己的暗器铁菩提也掏出一把,照准身边的段鹏年、倪凤姑,没头没脸连发数粒。段鹏年、倪凤姑一蹿闪开,一齐动手,各发暗器。相隔过近,闪躲太难,双方的人不由各往后退出数丈。
倪凤姑的飞刀很准,只可惜打得太急了,七口飞刀连气发出五口。寻仇人闪展腾挪,使尽身法,俱都躲开,只有快手卢挨了一下,她自己也中了一镖。倪凤姑竟十分英勇,拔去镖,仍在力战。她一面发暗器,一面喊叫:“段二哥,别留情了!怎么还不放梅花针?不要叫这些恶贼跑了!”忙又将袖中的双筒袖箭打出来。夺命神针段鹏年见她急怒,忙叫道:“大嫂往这边来。看小弟来,您就不要发暗器了!”横身挡住了倪凤姑,把他的夺命梅花针发出来。
黑衣女侠华吟虹的五毒神砂,奉师父严命,不准轻发;必须敌人双战自己,或者自己陷于死地,非此不能逃生,才得扬砂救命。夺命神针段鹏年连声喝止,不叫她妄发。黑衣女侠却得了理,再不肯让,连声说道:“那不成!他们两个打一个,不下毒手不行!二哥,你狠狠打吧!”谈大娘倪凤姑更虑到后患,对仇人最好斩草除根,一叠声催促女侠:“幺妹,快发毒砂,快发毒砂!这可饶不得,他们欺负到门上来了!一日纵敌,百年养患!”一样的应敌拒仇,各人的看法不同。
寻仇人一番恶斗,竟未得手,反而伤人丢丑。为首的巴允泰和康海恨恶万分,想不到那么厉害的一尘道人,居然把他毁了;谈家孤儿寡妇,反倒栽给他们,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巴、康二人注视着女侠的五毒砂和段鹏的梅花针,眉峰紧皱,切齿咬牙,齐呼一声:“风紧,扯活!”刷地沿江退下。二乔、一卢当先飞跑,直投西北树林。巴允泰、康海横刀断后,挡住了段鹏年、哗吟虹、倪凤姑;一面退却,一面谩骂丑诋,一面用暗器遥击。夺命神针段鹏年大怒,抢先追赶过来。他的梅花针有的无毒,有的有毒。仇人虽恶,他仍不肯伤敌要害;只用无毒的针,往不致命处打去。梅花针不能及远,至多不过三两丈。双方各用暗器遥攻,两边距离渐远。贼人且战且退,退到江堤;巴允泰、康海忽地转身,向段鹏年叫道:“相好的,我们认栽了!请你报个万儿来!”
段鹏年手握利刃,暗捻梅花针,用刀尖一指,正要答应;黑衣女侠华吟虹抢先报道:“告诉你,吓破你的狗胆!姑娘乃是抟沙女侠,这是我段二哥,夺命神针。你们若有胆量,上陕西找我们去!”寻仇人等吃了一惊,巴允泰接声回答道:“好,我们栽得还有道理,咱们再见吧!”招呼一声,和康海转身飞跑,赶上了二乔、一卢,一同抢奔西北。段鹏年忙叫道:“朋友,好汉做事,有起有落。你们先别走,咱们今晚上这场事怎么样,算完了吧?喂,朋友,请你也留下个万儿。”巴允泰略一旋身,冷笑道:“你们自己想吧,这没有完!”康海更厉声道:“一辈子没有完,你们等着吧。你们有胆量,来来来,咱们到林中再会会。”
段鹏年又紧赶了两步,很生气地喝道:“你们还不打算完?好汉别走,今晚上我们一定要见个起落。”寻仇人并不理会这话;巴允泰握刀拒后,快手卢和康海分搀着乔健生、乔健才,五个人连打唿哨,似在呼援,一齐投向树林。
黑衣女侠大怒,抡折铁五凤剑,拔步便追,道:“好一群不识好歹的奴才,哪里走?今天姑娘我叫你们全完!”贼人不答,只是不住声地连打唿哨。段鹏年急急地往林边看了一眼,果从林影里又冲出两条人影,在林边堤上来往打晃。段鹏年不由心生疑忌。抟沙女侠却不管不顾,竟飞身往前穷追。段鹏年急道:“师妹不要追了,别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你快回来,看看谈大嫂吧。”
谈大娘倪凤姑丰肌纤足,此时累得呼吸紧促,竟坐在地上缓气。段鹏年忙问道:“大嫂受伤了没有?”倪凤姑一笑站起来,道:“没有,没有。只是我久已没练功夫了,气儿未免支不住。”段鹏年摇头道:“大嫂,你怎么还瞒着?我分明看见你,教那贼子打了一暗器。”倪凤姑微笑不言,却将手臂摆了摆道:“那不要紧!……喂,妹妹,妹妹,你快回来,你怎么一个人赶下去了?段二哥,你快把她追回来吧。”
两个人急赶黑衣女侠。倪凤姑追出几步,“唉哟”一声,又要坐倒。段鹏年止步回头,大叫道:“师妹回来,师妹回来!快看看大嫂吧!”这抟沙女侠华吟虹竟捷如飞鹊似的,奔腾飞跃,望影跟踪。仗一口五凤剑,一袋五毒砂,公然穷追下去,她要以一己之力,擒拿五个寻仇之人。段鹏年叫她不应。
段鹏年顾得了倪凤姑,就拦不住华吟虹;要追回华吟虹,又不放心倪凤姑。急得他不顾一切,连声大叫:“师妹,师妹,你怎么不听话?谈大嫂挂彩了,你怎么还要赶?不会先回来,叫来人再赶么?”。
抟沙女侠华吟虹双眸直注着丛林敌影,傲然回顾道:“大姐,你真受伤了么?……二哥,你快把大姐救回去。这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必得追上他,除治了才好;不追,怕他们还要再来。你没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么?”抟沙女侠略略地迟徊了片晌。月影下,瞥见倪凤姑已经站起身来,同着段鹏年,追呼自己。她便笑了一声,反倒放下心,连连挥手道:“我得追他们。大姐姐,二师哥,你们快快回去勾兵吧。我先缀下去,省得叫狗贼们溜了。”说罢,一压剑,猛旋身,又如飞地追逐下去。夺命神针段鹏年空是师哥,兀自拦不住她;不由顿足生气道:“这个姑奶奶真急煞人!大嫂,这怎么办?老爷子一向不许姑娘们对敌,这一回一定要闹我。”倪凤姑忙道:“不要紧,我跟你一块追她去。”
倪凤姑的伤并不算轻。段鹏年一个男子,即不便替她裹伤,又不便搀扶她。况且,她又是一个孀妇;虽然称她为大嫂,实在比自己年轻,还是个弟妇辈分。这正应该由自己追敌,唤回华姑娘来,教她把倪凤姑搀回家去,才是两便。偏偏这位华姑娘自学会了一身本领,从来还不得机会施展。今夜好容易抓着了逞能的地方,哪肯空空放过。眼看她紧缀着五个逃贼的背影,奔向林边去了。段鹏年干着急,进退不得,只有大声地喊叫。可是,华吟虹连话也不回答。倪凤姑也不放心,只催鹏年休管自己,快追回幺妹来。姑娘们与人较技,只许胜,不许败,败了怎对得起她的老人家。可是倪凤姑一步一瘸,分明需人救护。把个白面微髯、斯斯文文的段鹏年,窘得束手无策,又喊又跳。
那边退走的五个仇人如飞逃去,其中乔家弟兄毒已发作甚剧。。快手卢和康海各搀着一个,见二乔浑身打战,步履倾跌,不住地呻吟,又望见黑衣女侠疾如电掣地赶来。两个人一齐惊恐;对着树林,喊叫援兵:“师叔快出来,咱们的人受伤了!坏了!”
巴允泰本甚惊惧,一见手下这四个师侄害怕的神色,他就愤然大怒道:“不要慌!我先挡他一阵。不就是这小妮子一个人么?”一摆手,催二乔和康海、快手卢速退。二乔以惨厉破裂的嗓音叫道:“师叔发暗器呀,可别教她打伤了!我们俩受的毒很厉害,今晚上怕挨不过去了!”巴允泰狂吼道:“怕什么?我不信华家门的五毒砂,会比得过唐家门的毒蒺藜。那都是一种毒药,一种解药,打伤了也有法子治。你们别慌,有我哩。”巴允泰忙又赶上来,先把二乔的脸色看了看;急掏出一包药来,交给康海、卢登。然后一横刀拐,扼住来路。
那抟沙女侠已经欢天喜地地挥五凤剑,捏五素神砂,雀跃着扑过来。她乍试身手,一战获胜,说不出的高兴,把这拼命的事看成了儿戏。相隔尚在一箭地以外,巴允泰大吼一声,摆出拼命架式;只见他右手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铁菩提子来。这东西是无毒的,但是他的这菩提子分量比较加重,可以及远。他要手发菩提子,挡住抟沙女侠华吟虹,不令她近前。
那前面奔跑的峨眉派康、卢双贼,架着二乔的胳膊,奔出数步,急将救药给乔家弟兄分服了。没有水,只可干咽;并且这只是一包朱砂化毒丹,只能定痛,并不是五毒神砂的对症解药。天道好还,他们刚用毒蒺藜暗算了一尘道长;现在未及一月,他们也要干吞解毒丹了。抟沙女侠也和他们一样,毒器虽已伤人,依然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康、卢二贼又怕又怒,刚刚的看着二乔直着脖颈,咽下药粉去,一回头,黑衣女侠如风卷残云般追到。两人急一伏身,背起二乔,狂奔下去。仍然振吭高叫道:“师姑啊,师叔啊!快过来吧!咱们的人受伤了!中了五毒砂了!”
突然一个清脆的喉咙答上腔:“孩子们别慌,我来了。什么人使五毒砂?”
林影中“嗖嗖”的一阵响,如飞的奔出来一双人影;康海、二乔一齐欢呼。
当时巴允泰回头瞥了一眼,也心中大喜。估料远近,援兵要后到一步,敌人却要抢先一步杀来。巴允泰心中实在惧怕人家的五毒神砂。虽承师弟唐林夫妻给了自己一包解毒药,却是治毒蒺藜的;偏偏又什袭珍藏,未带在身边。现在势逼处此,只可豁出带伤,先去抵挡一阵。于是紧咬钢牙,大骂道:“华家该死的丫头,我们与你素日无仇无恨,我们让了你,你还追?看毒镖!”把铁菩提抖手打出去三粒。
巴允泰志在阻追兵,以待救至。抟沙女侠早已看破,嘻嘻地一阵轻笑;但见她忽地一闪身,躲开了铁菩提子,猛顿足,一跃两丈,施展开“蜻蜓三抄水”的轻功,往斜刺里,让过巴允泰的邀截,一抹地绕冲上来,扑奔了快手卢和康海。康海背着二乔,没命地往林丛跑,且跑且回头往后看。乔氏弟兄脸负伤毒,神志半昏,咽下化毒丹,心神略定;骤见敌至,偏偏又是抟沙女侠,两个人不由失声大喊起来。急忙一拍康卢的肩头,叫道:“师哥,表哥,快着快着,死丫头追来了!……不好,过来了!你快把我俩放下吧!……”
康海和快手卢惊愧交迸,堂堂五个男子汉,竟教一个女娃子追得望影而逃,何等可耻!快手卢自持脚下快,还是拼命往前跑。康海却性子暴烈,陡然止步叫道:“乔表弟,你别怕,我挡她一阵!”一斜身,放下乔健生,二次抽刀上前。乔健生脚踏实地,脸肿目昏,心上还明白,忙叫道:“表哥,你别跟她打,快拿暗器揍她!别教她过来。”康海道:“对!拿镖镖她这个死丫头片子!”乔健生挺然支持着,一晃一晃站在地上,也把囊中镖取出来。眨眼间,抟沙女侠绕过来;可是,巴允泰也倒追过来,拿铁菩提追打女侠的后背。
抟沙女侠身手十分矫捷,如水蛇似的,左闪右蹿,躲着巴允泰,专追康、卢。她戴上皮手套,握了一把毒砂;一回手,先照巴允泰发去。巴允泰拼命地往后一退,蹿出两丈外;急急地一旋身,一个大弯腰,把头面和两手都藏起来。抟沙女侠张眸冷笑,跟踪一跳,五凤剑刷地追剁过来。巴允泰刚躲过飞砂,直起腰来;一回头寒风劈到,急双足一蹬,躲开这一剑,又发铁菩提,攻击女侠。女侠只砍这一剑,忽又抓毒砂,一扬手喝道:“打!”巴允泰大惊急蹿,不想这一团黑雾反冲康海发来。
巴允泰急喊:“快躲头脸,发暗器!”康海果然退身埋头。这次隔得远,很可以躲毒砂;但是,女侠的五风剑却会趁机袭来。连人带剑,一阵风似的,随着那一把飞砂,直追到康海背后。康海急急蹿开,忙又伸手取镖。“嚇,好糟!镖囊中的一槽钢镖,已经剩了一支了。刚才一阵乱打,耗失过多,连乔健生的暗器也差不多快用完了。只有巴允泰的铁菩提子数目较多,尚有余剩,但总多不过女侠的五毒神砂;那是没有数的,整整半袋。
女侠的五凤剑向康海一扫,女侠的五毒砂又奔了乔健生。乔健生毒发面肿,哪里逃窜得开?挣命地往旁一跳,也一弯腰,埋头藏面;隔得近,瞄得准,打得狠,乔健生“唉呀”一声,脊背后和臀部又中了数粒毒砂,竟穿衣入肉。肉未破,血未流;只觉有些疼。乔健生却是惊弓之鸟,登时吓了个骨软筋酥,咕噔栽倒地上,手中兵刃当地抛出去了;微哼了一声,如死人一般,连动也不能动了。
巴允泰、康海没命地跳过来,兵刃齐举,飞刺女侠;两个人都忘了施暗器。抟沙女侠华吟虹好生大胆,一着得胜,竟然将自己的背后卖给敌人;一挺手中五凤折铁地青钢剑,嗖的一个箭步,跳上前,“拨草寻蛇”,猛刺中伤倒的乔健生。乔健生人已昏迷;却有多少年苦练的武功,依然有自卫的机警。惊惘中不知怎的似听见利刃劈风,敌剑急袭已到;他竟从地上刷的一滚身,又一翻,又一滚,连滚出数丈,突然“鲤鱼打挺”跳起来。还是支持不住,又哼了一声,扑通的跪倒。
当此一发千钧之时,巴允泰的刀已先刺到女侠的后心,康海的刀也刷地斜扎到女侠左肋。抟沙女侠初出茅庐,武功竟如此轻灵,胆又大,心又细,目力又强。她陡然一剑刺空,微微一愣,把乔健生一看,见乔健生逃躲开,又栽倒了。女侠柳眉一挑,方要再追刺一剑,却蓦然一动,耳畔听见风声,立刻一转身伏腰,五凤剑疾如电扫,往后面一撩,紧跟着一长身,寒光闪闪,让招进招,剑尖直划到巴允泰的肩项。巴允泰一退步,微侧身让开了;刀拐一展,将发第二招。抟沙女侠轻盈的身材一跳,倏然一缕寒风空扫过去,康海急袭的第一刀已落空,巴允泰的第二刀也同时落空。巴、康二人立刻凝步转身;好女侠,未容得巴、康二敌变招重攻,她就将左手的灰色鹿皮手套高举着一张,娇叱道:“看砂!”康海慌忙一闪身,又一埋头。不料这是一个诓招,并没有扬砂,女侠便将高举的手一回,就势探囊一握,又抓出一撮五毒神砂。
这诓招只骗了康海;那巴允泰双目炯炯,盯定了女侠的鹿皮手套;见她徒张空把,未见黑雾,他就骂了一声:“好丫头,看刀!”他想用自己的暗器;侧身取出两粒菩提子,忙将刀一掩,猛然发手打出。究竟抟沙女侠应敌的经验浅,恃胜而骄,只顾自己诱敌,忽略了敌人诱己;只一眨眼,两粒铁菩提奔面门打来。她急急地一扭脸,又一矮身,猛然往旁一跳。铁菩提连打出三粒,四粒,五粒。女侠张皇失措,后退,旁躲,闪身,伏腰,忙了个不亦乐乎。巴、康大喜,双双攻来。
女侠的一双星眼光力极足,有夜眼之誉;月光下躲暗器,并不为难。头两粒铁菩提,打她一个措手不及,以后她便留了神。她忽要佯败取胜,乘着一施身躲闪暗器之时,早又抓出一把毒砂。故意的失足一栽,容得巴、康挺刃进击;她就一扬手,刷的一团黑雾,洒将出来。巴允泰挺刀揉进,暗捏着一粒铁菩提,正要抢攻过来;猛见女侠的皮手套又一场,叫声:“不好!”铁菩提脱手打出去,上攻女侠的眼睛;他自己双足一登,一个倒翻身,直翻回去。康海也急忙一侧身,嗖的一个虎跳,斜跳出去。女侠这才轩眉一笑,五凤剑一挥,纤足轻点,柳腰微俯,“嗖”的如小燕穿林,飞投到乔健生跟前,五凤剑往下便扎。
乔健生双手据地,一条腿跪着,已竟左目如盲、左耳全聋了。女侠人到剑到,他浑如不觉。女侠大悦,一声不响,正要下毒手。陡然听得对面“刷”的一下,似暗器破空之声,黑忽忽一点寒星直打面门;跟着黑忽忽一个人影也扑过来。抟沙女侠是个打暗器的能手,听暗器劈风之声,锐而且轻,猜想必非镖箭,也似毒砂。她就急急地一转身,单足着地,右膝一曲,左足一伸,身躯往右一倾,几乎斜卧在地上。可是手中剑仍然甩出来,“孔雀剔翎”,扫斩乔健生的腰肋。吧嗒一声微响,暗器从肩头掠空落地。对面的人影忽失声叫道:“呀……呔!”紧跟着叮当一声啸响,激起一团火星。抟沙女侠右手剑一震,吃了一惊,右足急急的一蹬,斜蹿出两丈以外。急抬眼一看,对面一个穿夜行衣的女子,正抢在乔健生的前面,把乔健生抓起来,往背后一抡,复面对月光,急急验看手中的兵刃。
这个女子正是海棠花韩蓉。她的单刀竟被女侠华吟虹的单剑削了一个缺口,华吟虹的手劲较她大得多,华吟虹的单剑又是极犀利的一口利刃。海棠花韩蓉心知遇见了劲敌;但她恃艺不惧,挟众不退,厉声娇叱道:“呔,你这丫头,报个万儿来!干什么这么赶尽杀绝?人倒了,你还砍?”说罢,凝眸端详抟沙女侠华吟虹。只见女侠细腰纤足,看不清面目,只看出黑如点漆的一对大眼,正瞅着自己;她和自己一样,右肩头,左肋下,也挎着一个皮囊。
抟沙女侠华吟虹闪身退开之后,也是凝眸先观敌人,后验兵刃;自己的宝剑一点没伤,于是手按毒砂囊,急急地先一寻看四面,又复正窥当前的敌人。只见这个从林中奔来的女子,纤腰细足,青衣佩囊,头上包着很大的包头;也看不清面色,可是估量声容举止,知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
此时,那林中第二条人影,韩蓉的丈夫唐林,也如飞奔到。抢上前,抱起乔健生,忙退出数丈以外,急急地招呼巴允泰和韩蓉,一同上前阻敌;又招呼康海,赶紧退回来,亮火折子,帮同验看乔健生的伤。只一瞥,大吃一惊;乔健生整个头颅已经青肿,一双眼珠已经血红。唐林蓦地对妻子叫道:“喂,你可留点神,健生脸上中的真是五毒砂!”巴允泰急一指抟沙女侠道:“就是这个丫头打的!”唐林催康海背着乔健生,快手卢背着乔健才,自己拔刀随后,一齐退入林中;急忙拿出药来,给二乔治毒裹伤。树林外单留下巴允泰和海棠花韩蓉,向抟沙女侠答话。
两个女子对面为敌,卖药郎中巴允泰持刀在旁喝喊:“弟妹,招子放亮了!这个丫头姓华,她手上就有五毒砂!”海棠花韩蓉道:“是山阳华家么?……二哥闪开了,看我的。”伸手探囊,先将皮手套戴上;又一伸手,重拔出刀来,将右肩头左肋下的鹿皮囊推到前面。一垫步,轻轻一跳,跳到抟沙女侠的对面三丈以内。抟沙女侠见对方来了援兵,也是女子,也戴手套,佩皮囊,便不忙着动手了。她将五凤剑一顺,也把肋下的毒砂囊推了推,一言不发,看住正侧面的二敌。
抟沙女侠形若木鸡,临敌不动,反倒镇定下来。海棠花韩蓉急往前迈进半步,月光下重新打量敌人。敌人意态安闲,虽然一个人对付两个人,好象一点也不介意。海棠花被一尘道长削去头发,伤了头皮,此刻应敌,格外矜慎。把手中刀一指,侧身斜进,轻轻地喝道:“对面的女子,你可是山阳华家吗?”抟沙女侠脱口道:“正是。唗!什么华家不华家,我就是不许你们狐群狗党欺负人家老谈家的孤儿寡妇。不用说,你也是个女贼了;识相的,我劝你夹尾巴滚回去,少在这里自找倒霉!”这末尾四个字还未收声;陡然间,海棠花韩蓉疾如闪电,伏身猛进,“白蛇出洞”,刷地刺进来一刀。女侠微微一笑,俊眉一挑,身形一侧;腕下用力,展五凤剑,刷地硬往外一封。当啷一声,把韩蓉的折铁柳叶刀弹开。就手剑花一绕,往外一送,险些刺中了韩蓉的肩头。
韩蓉急侧身闪开了,觉得右手虎口一阵发热,立刻骂道:“好丫头!”往回退一步,复又进击。第二刀不敢直扎,改取斜扫;“连肩带臂”,照抟沙女侠砍来。抟沙女侠纹丝不动,掌中剑又往外一磕。韩蓉身手灵活,再不肯硬碰,倏地把刀抽回,却又一咬牙,第三刀登时又发出来;改斜取为平进,奔中盘,“黑虎掏心”,直刺当胸。黑衣女侠仍然不动,五凤剑复往外一搪;未容得敌人收招,她立刻还手,左手剑一领,斜身探剑,紧贴韩蓉的刀锋,往外一撒招,“铁锁横舟”,剑尖直点韩蓉的右腕。韩蓉忙把刀往下一沉,一横身,右臂外展,“白鹤亮翅”,柳叶刀直斩女侠的下盘。二女连换三招,那卖药郎中巴允泰往前一跳,突然侧袭女侠的背后;刀挟劲风,斜劈过来。
抟沙女侠华吟虹虽然被夹攻,依然从容不迫;双足一点地,腾身跃起,斜蹿出丈余。华吟虹双足才往下一落;海棠花韩蓉一刀削空,改招急进;用“进步连环”,两个盘旋,翻身往外撤招,“青龙探爪”,柳叶刀向女侠华吟虹的右肋扎来。巴允泰也忙纵步欺身,刀拐并进,拐守刀攻,“封侯挂印”,利刃侧点女侠的面门。抟沙女侠身移步换,微缩身偏头,巴允泰刀走空招,女侠又侧身一跳,韩蓉的刀也贴肋穿空。抟沙女侠这才双眸一张,利剑连挥,用“仙人换影”,“倒挂金炉”,一招分两式,五凤剑反挑巴允泰的中盘腰肋;巴允泰急用刀猛架。女侠这一招竟是虚式,“刷”的剑锋一转,反向海棠花韩蓉的刀上削来,韩蓉忙用“翻身滚手刀”,先把这一招救回。女侠华吟虹一领五凤剑,用“烘云托月”,剑光闪闪,向韩蓉的右臂点去。韩蓉势须撤招,急急地将右腕一收,身形往回一缩。华吟虹趁势往外一展剑锋,点咽喉,刺两肩,五凤剑浑如青蛇吐芯。韩蓉微微一惊,努力往后一偏头,把刀往外一封,上护咽喉,横顾肩项。
不料这一下,正中了抟沙女侠诱招的谲计。二女才一交手,华吟虹便已试出韩蓉技高力弱来。于是五凤剑单找韩蓉的柳叶刀口,给她一个硬刺硬架,硬砍硬削———和对付巴允泰截然不同。这一剑斜劈上盘,尽管韩蓉收招快,躲招疾,却是这回为救要害,便躲闪不开刀剑相磕。一霎时,又仓啷一声啸响,激起一团火光,柳叶刀竟被打落在两丈外。韩蓉失声一呼,斜蹿到一边。抟沙女侠嘻嘻一笑,跟踪追来。巴允泰大喝一道:“呔!”急挥刀拦战。韩蓉趁空一跳上前,俯腰拾刀。女侠喝道:“留下刀!”“嗖”的绕追过去;人未到,五凤剑先劈出来。巴允泰忙挺刀阻挡。
就在这时候,韩蓉佯作拾刀,已掏出三个毒蒺藜,喝道:“闪开了!”陡然一扬手,毒蒺藜从巴允泰头顶越过去,恶狠狠照女侠上盘打来。把个巴允泰吓得一缩头弯腰,急急地蹿到一旁。抟沙女侠果然冲到;海棠花韩蓉叫了一声:“侥幸!”心中大喜,以为一击成功。却不料女侠这一扑,佯为攻敌,也和韩蓉潜运着一样的心思,娇躯微侧,左手探皮囊,暗将五毒神砂抓出一把来。她往前一蹿,猛然往脚,五凤剑只一转,似往外扎,忽然掣回去;一握毒砂陡然发出手来,一团黑雾直罩到韩蓉面门。可刹那间,那铁蒺藜三点寒星也早打到抟沙女侠的脸前。
脸面不比别处,只要一伤,便是重伤。这两个女子一样的眼尖,一样的手快,登时各吃一惊,刷的一齐一闪。寒星先到,黑雾后来。抟沙女侠一个“铁板桥”的功夫,左足登空,右足踏地,把上半身直仰向后方,才勉强躲开毒蒺藜。那海棠花身本微蹲,就势刷地往旁一躺,“燕青十八翻”,纤足登空,肩背找地,刷刷刷,直滚出毒砂所及处两丈方圆以外;陡然一挺,“鲤狸打挺”站起来,可是被敌打落的那把柳叶刀,趁这一滚,早已被她顺手抓到,握在掌中了。韩蓉咬牙切齿骂道:“好狠的丫头,好快的爪子!”抟沙女侠也喝骂道:“好不要脸的婆娘,你就会打滚撒赖!”

第六章 剑夺争锋
二女躲过对手的剧毒暗器,也各自惊出一身冷汗。
抟沙女侠华吟虹星眸闪闪,注视敌人,心中也很佩服韩蓉这一手就地十八滚;一面躲毒砂,一面捡坠刃,难为她身手这么迅疾,心思这么灵透。却将卖药郎中———峨眉七贼的第二人巴允泰吓了一大跳。当五毒砂盘空飞洒,铁蒺藜越顶飞掠时,巴允泰伏着腰,直蹿出四、五丈,才敢回身反顾。两个女子早已刀剑齐举,往当中一凑,又比划起来。
巴允泰有点惊慌,心惧毒砂,不敢上前。他深知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雨苍秘制的五毒神砂太已歹毒,就有对症的解药,可是医治起来,剜肉补创,与铁蒺藜是一样的费事。固然毒砂必须打中手脸,见血才能中毒。但若迫近了对敌,两丈以内,也能打透衣衫,伤皮破肉的。现在弟妇海棠花韩蓉拾刀重战,勇气不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袖手。他便一狠心,掏出铁菩提子,绕在三丈以内,依然是伺机窥隙,瞄打女侠,暂时未敢肉搏。
女侠大怒,看破敌情,她不专斗韩蓉一人,不容贼计得逞。猛喊一声,展开进手的招术,迅快的手法,敌不来,反而找过去;以一口五凤剑,双战韩、巴二敌。月光下,纯钢剑映月生寒,忽左忽右,倏进倏退,劈、架、挑、扎,不亚如惊蛇骇电;转眼间,又斗了二十余回合。巴允泰力大,韩蓉狡猾;抟沙女侠以一敌双,发招拒招,因人而施。巴允泰的刀到便躲,韩蓉的刀到便架;招术不同,身法不一。这么娇小的人儿,一点也不心慌,半点也不步乱,稳打稳斗,身剑合一,竟十分精练。她仍有余力,张眼照顾着四外;还有“偷手,要抽空再发五毒砂。三个人都有暗器,这时候打得团团乱转,个个都想往外蹿,蹿出圈外,好洒五毒砂,好打菩提子,好发铁蒺藜,只是一时各都不得其便。
人多的究竟占便宜,峨眉二男女潜思毒计,明发暗号;一面打,一面不住地挪动地方,往西北角凑,往土堤下面溜。巴允泰一发狠,奋拐挥刀,破死力绊住了华吟虹。海棠花韩蓉便蓦然抽身,退到巴允泰的背后,急急地一探囊,抽出毒蒺藜。但是她才这么一比划,抟沙女侠立刻觉察;突然一剑,照巴允泰砍去。巴允泰还刀一封;华吟虹右手把剑一撤,左手陡扬。巴允泰不由得一闪,华吟虹急急地一跳。三个人离开了差不多两三丈的当子,不约而同,各掏暗器;不约而同,要展辣手。偷得这一点空,三个人未发暗器,六只眼先往外一瞥。登时发现一条人影,从两箭外一个黑暗的巷口蹿出来,直趋江堤。眨眼间,又打巷口追出来一个人影,把头一个人影拦截回去。
这小巷正在福元巷谈家和西北角树丛中间。两条人影,身法轻灵,快如飞箭;只一闪,便缩回暗巷,看不见了。华吟虹吃了一惊,百忙中不遑远计,急窥定韩蓉,一赶步,陡发出一把五毒神砂。她暗想:先打倒一个,才好收拾另一个;然后腾出身手来,再对付奔过来的那两个。但这双影骤然出没,敌人那边也很留神。巴、韩二人互相关照了一声。一转脸,女侠的五毒神砂刷地洒出手去。黑雾散漫,猝不好躲;竟有一粒打着韩蓉头上的绢帕,吓了她一身冷汗。她咬一咬牙,趁毒雾刚过,也将铁蒺藜抓出许多;恶狠狠追过来,照女侠劈面打去。那巴允泰回顾小巷,微微一怔神,突发怪啸,手掷铁菩提,远远地也照华吟虹打来。
铁菩提一连三粒,从侧面拦打女侠的上盘。毒蒺藜竟由对面,正打女侠的双眼。抟沙女侠急掣身后退,跳出数丈。忽闻林中刷刷一响,蹿出一个人影,对着巴、韩喊出几句江湖黑话;又是异乡口音,女侠听不懂,心中一动,暗说:“他们一共多少人啊?别是要抄后路,包围我吧?”到了这时,她方才有点后悔,早依着师兄段鹏年的话就好了。如今寡不敌众,怕要吃亏。但是少年好胜,不肯逃窜;而且艺高胆大,还想以少击众。她自言自语道:“你们人多,我也不怕!”陡然一收招,剑交左手;立刻伸右手,探囊取砂。右手发毒砂,准头比左手强过一倍,腕力及远更强过两倍。她决计以毒砂御群敌,取胜着;喊一声:“看砂!”刷的一声,毒砂满把洒出来,登时与刚才绝不相同了。左掌发砂,散漫成一团黑雾;这右掌一发砂,顿时变成一条黑直线,真个是其直如矢,其快如风,破空而出,三丈取准。为求必中,又凑近一步,竟于一丈数尺内,照卖药郎中巴允泰打去。
巴允泰急闪不迭,连忙伏腰。“唉呀”一声喊,半秃的头顶皮上,重重地挨了四五粒毒砂;破皮入肉,一阵疼痛,比二乔伤得还厉害。二乔事先并不害怕,巴允泰是从骨子里就害怕这一下,而现在到底挨上了。狮子摇头似地一摆,跳起来,往旁一蹿,没命地奔树林逃去。头上的毒砂也不敢挖下来,自恐血出毒发。殊不知这一来更坏,入毒越深了。直窜出一箭地,方才背林大叫:“弟妹风紧,快快扯活!我可受了毒砂了,你你你快来,给我治一治!”
海棠花韩蓉刚刚掏出三颗铁蒺藜,一见大惊,忙抖手发去。她心慌意乱,难得取准。女侠一伏腰,往前蹿去;连躲闪,带进攻,直扑到韩蓉对面一丈以内;左手的五凤剑一晃,右手的皮手套一扬,咬着牙骂道:“你也跑不了!”刷地打出一条黑箭,直攻面门。韩蓉一侧脸,“唉呀”一声惊叫,捂着脸,翻身便跑。一男一女,一前一后,一直地逃奔树林。
抟沙女侠洋洋得意,秀眉一舒,哈哈地笑出声来。霎时间摘脱皮套,换右手提剑,左手按皮囊,纤足点地,柳腰一伏,嗖地直追下去。峨眉七贼巴允泰终是男子,头顶虽中毒,可跑得快;海棠花韩蓉是妇人,飞纵功夫不及女侠,跑出不多远,便被女侠赶上。五凤剑一指,再一垫步,一探身,剑尖便直刺到韩蓉的后心。哪知道巴允泰受伤是真,韩蓉受伤是假,五毒神砂贴耳轮打过去,并没有着伤见血。她却陡生狡计,失声一呼,回身便跑。诱得华吟虹追到,猛然一旋身,柳叶刀往外一封;却左手拿刀,右手登皮套,握着三颗铁蒺藜,窥准女侠咽喉,断喝一声:“呔!”脱手打出来。
这一下骤出不意,抟沙女侠得意穷追,忘了防备,三点黑星劈面打到。急凝身一侧脸,挥剑往外一弹。刷刷刷,海棠花右手扬一扬,抓一抓,一连三颗毒蒺藜,如一条线地打出来,直取上盘三要害。一报还一报,也抹着耳轮、头顶、脖颈打过去。头一颗几乎打着了耳坠珠环,第三颗打透了蒙头巾。女侠登时吓得一身冷汗,倒蹿开两三丈以外。海堂花韩蓉败中取胜,手疾眼快;趁女侠失措,猱身倒赶,柳叶刀刷地扬起来,双手高举,用了个十二分力量,斜肩带臂剁下来。
抟沙女侠惊忙中,急握剑猛往上一架。当啷一声,火星乱迸。海棠花“唉哟”一声,抽身便走;幸而双手抱刀,却也震得虎口生疼。女侠腕力太强,韩蓉绝非敌手,再不敢恋战,没命地奔林边逃去。
可是抟沙女侠也震得虎口生疼,被韩蓉抱刀这一剁,也几乎把五凤剑出手。她越发激怒,娇喝一声:“贼娘们,哪里跑!”急从斜刺里,横剪去路,不让韩蓉穿林。韩蓉四顾同伴,均已投入林中,只剩自己一人了。忙一撮口唇,吹起唿哨;一面跑,一面催叫她丈夫唐林快出来,助己一臂。也不知怎的,林中竟没有反响。
韩蓉又急又怒,上一回暗算一尘道人,就嫌他们濒危驰救太慢,使得自己险些死在一尘道人的寒光剑下,曾经狠狠埋怨过他们一顿。怎么这一回,又来这么一下!气得海棠花尖声喊骂:“你们都是死人,怎么不出来?点子教我诱来了,快圈上她!”连喊两遍,林中无人回答。韩蓉情知不妙,两只小脚如飞地奔绕。无奈她的脚程又不如女侠快,被女侠截在林前,闯不过去;只得磨转身,往丛林侧面片片民房曲巷奔去。回头一看,抟沙女侠不依不饶,如箭地追到,自己的同伴没一个出头来挡的。韩蓉越惊急,掏出铁蒺藜,照女侠打去。抟沙女侠华吟虹往旁一闪,扬剑飞扑过来。韩蓉翻身又跑,一溜烟投入曲巷,往竹篱茅舍黑影里一阵乱钻。
抟沙女侠眼看追到巷口,心中很欢喜;又看了看,江边别无人迹,立刻穷追下来。韩蓉一双小脚穿着软底鞋,踏地无声,且跑且回头看。起初尚还喊叫,跟着只伏身哑跑,三转两转,折入暗影中。女侠不管不顾,一直掩入曲巷。这边一堵,那边一截,到底没有截住,这个女贼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抟沙女侠性子倔强,不肯罢休;忙又钻出曲巷,到巷口一探头,外面仍没有人影。复又缩身回来,嗖的跳上近处民房,往下面张望。这些人家,一户挨一户,栉次鳞比,更深人静,看不见半个人影。忽然听见西北边远远的狗叫,忙跳下来,寻声找去。她心中暗想,爹爹再三告诫我,逢林莫追;我不走进去,只在林边望望,也许不要紧。她只想追擒韩蓉那个女贼,别的贼党和别的人影,她都不管了。她想:我必须捉住她,问出口供来,才算本领。
女侠自己打好了主意,立刻提剑,重奔西北角小树林。刚刚扑到林边,伏下腰,伸头探脑,由打南面往树林里边看。里面黑洞洞,风吹叶啸,呼呼地乱响,不时夹杂着折枝坠条的暴响,颇觉阴森骇人。女侠一点也不怕,直起腰来,提剑离开林南,绕到林西,把这一带疏林,踏勘了半转,竟没有察出一点动静来。女侠心中纳闷:这可该怎么办呢?她虽是初出茅庐,一举一动,又精细,又大胆。当下对林发愣,到底不敢冒险往里闯。又想:要不然,我就回去吧。犹豫片刻,猛然计上心头,急使诈语,向林中叫骂。但叫骂半晌,仍然没有动静。
忽然一阵风过处,背后一带竹篱舍间,又起了一阵狗吠,比先前那阵叫得还热闹。女侠道:“哦!我明白了,狗贼们别是穿小巷,绕回谈家骚扰去了吧?”又侧耳细听了听,觉得推想不错,又自语道,“有理,我得赶紧回去。要不然,爹爹准不愿意。”提剑拔步,飞身疾走,往回路奔下去。她不走人家小巷,恐遭暗算;仍循江堤,贴着人家临堤墙根,藏在暗影里,蹑足轻行。走出不多远,双眸东张西望,忽望见巷口一条人影。她“哦”了一声,挺剑扑了过去。
这时候,二师兄段鹏年于无可奈何中,已经救护着谈大娘倪凤姑,刚刚奔回谈宅。
那拔刀观战的石家叔侄,伏身暗隅,把女侠在江边的这一场恶斗,看得明明白白。陈元照手握银花双夺,跃跃欲试,连催伯父石振英,快去帮拳。殊不知石振英满腹狐疑,已经看愣了。
抟沙女侠的五凤剑招,石振英看得十分眼熟:这是谁呢?好象本门长门的宗派。突然见女侠扬砂击敌,在远处看不甚清,只知道发暗器,不晓得是什么。忽然听双方叫骂,隐闻“毒砂”二字,石振英心中一动。旋又听见“华家”“华家”的叫着,石振英越发耸动。叩心自问道:她是华家的什么人呢?回顾陈元照道:“你看这个女子,发出来的是什么暗器?”陈元照凝眸注视,影影绰绰,也只看见一团黑雾,却已分明听见双方的声喊;忙侧首答道:“这个女子嘛,使的是什么五毒神砂。伯伯,什么叫五毒神砂?”
石振英恍然道:“哦,真是五毒神砂。元照,得了,这回不用咱们帮拳了,五毒神砂足可以把这五个贼人料理了。但是,这女子是谁呢?咱们长门华家没有女弟子啊?”陈元照急得抓耳挠腮道:“管她是谁,咱们过去看看,可以吧?”石振英笑道:“可以,只是不要教人家把咱们误打了才好。”二人斜穿曲巷,凑到临江弄口。窥见女侠战胜群敌,忽从林中又驰出唐林、韩蓉夫妻。陈元照着急道:“咱们快上吧!”陈元照一支箭似地奔出来,同时西边人家忽起犬吠声。石振英忙跟踪追出,将陈元照拦回,道:“你不知这毒砂的厉害,这个女子用不着咱们帮。”陈元照很不高兴,噘着嘴不言语。旋见女侠又打败男女二仇,向林边追来,西边吠声又起。石振英道:“不好!这女子要上当!人家有埋伏,要暗算她。”忙叫着陈元照,逐吠声潜搜过去。照犬吠处,连发数块蝗石,又抽身退回来,寻找女侠,暗思助她。
可是石振英又推测错了。峨眉群贼并不想暗算女侠,只想急袭谈宅,趁空复仇。他们把受伤的人藏起来,草草敷药,留人看守。唐林引着没受暗伤的人,二番扑出,先寻着海棠花,次躲着女侠,要重奔福元巷。海棠花含嗔不肯去,康海央告半晌,才由唐林、韩蓉、快手卢,三人结伴,绕道前往谈家。
那抟沙女侠华吟虹搜寻各处,未见贼踪,心中纳闷;忙提利剑,按砂囊,循墙贴壁,往回走去。且走,且听,且回顾,防备贼人的掩袭。到一巷口,微闻近处一声低啸;忙止步侧耳,听了一听,四面悄静,又没有声音了。女侠不敢冒进,忽厉声喝道:“好贼,哪里跑!”虚喝一句,往回退步,找到一幢民房,嗖地蹿上去;登墙头,急往巷内瞭望一下。“哼!”忽望见数丈外,一座民房一道短墙墙后,藏伏着一个人影,攀墙探头,正往自己这边看。
女侠忙喝道:“什么人?”人影不答,一松手,忽然溜下墙去。女侠忙往屋顶上一蹿,急纵目追寻那条人影。只见那条人影闪闪躲躲,从平地上兜绕,好象要抄自己的后路。女侠勃然大怒,道:“哈哈!好贼,你还真想算计我?”也悄悄一蹿,要溜下地来。她却又一停身,举目重往四外一看,道:“哦,这里房上还伏着一个哩!好贼,你们来了多少人呢!”登时轻轻地跳落平地,把五凤剑一按,预测地势,蹑手蹑脚,从斜刺里迎上去;道:“先毁了这一个再说!”
抟沙女侠赶上一步,伏在巷内墙隅。她刚刚藏好,只听嗖的一声。女侠秀眉一舒,利剑一紧;蓦然间,舌绽春雷,喊道:“狗贼看剑!”说罢,刷地一剑刺去。迎面的人影刚刚往外一探头,利刃当胸已到。“呀”的一声叫,往旁一闪,手中一双兵刃往外一封。仓啷一声响,女侠霍地往旁一蹿;那对面人影也霍地往外一蹿。
五凤剑精钢百炼,薄刃分毫没伤,抟沙女侠放了心;急凝眸打量来人。月色黯淡,墙影遮掩,看不十分清晰;只看出此人穿一身夜行衣,挺拔的身形,双眼炯炯有光、颏下无须,肋下佩囊,手握着一对奇形兵刃,下似虎头钩,上似钩镰枪,短短二尺八寸长。正是初踏江湖的少年壮士陈元照。
陈元照抖擞精神,上前索战。明知女侠认错了人,他偏存着试招的心,要趁此机会,验验自己苦学来的技艺。他将计就计,一声不响,忽把双夺一错道:“好丫头,快把剑丢下,饶你不死!”将右手的5字夺上举齐眉,左手的写字夺平举当胸,一对大眼一瞪,气势虎虎,打量抟沙女侠。但见抟沙女侠中等身材,轻盈的身段,高矮比自己矮不了许多,年岁也相仿佛;头蒙着蓝绢巾,身穿对襟短衫,当中一排连环白钮,腰系白巾,下穿青色肥管裤,脚蹬浅云窄靴,越显得蜂腰扎臂,体态轻灵。月光下看不清面色,只辨出鸭蛋脸,圆下颏,曲眉俊眼,小口通鼻;左肋悬囊,右手握剑;也侧着身子,正凝眸打量自己。
抟沙女侠十分惊异,自己一剑猝击,攻敌不备,自信力猛招疾,敌人不死必伤;哪知人家虽然心慌,并不手乱,竟会将自己这一招轻轻架住。她不由得把敌人看了又看,又把敌人手中那对奇形兵刃盯了数眼,然后厉声叱道:“好恶贼,你叫什么名字?”
陈元照微微一笑道:“我老爷姓陈,你这丫头好大的胆,竟敢持刀行凶!趁早把剑交出来,跟我打官司去。”
抟沙女侠华吟虹吃了一惊,忙喝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陈元照道:“老爷是专管闲事的,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女侠大怒,登时双颊通红,厉声骂道:“好狗才,你原来是蒙事的!不用说,也是贼党了。你家姑奶奶乃是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老英雄……”报到这里,忽然咽住;心想:万一这小子不是寻仇的贼党,竟是找邪财的衙门狗腿子,自己把真名姓报出来,岂不是找麻烦?不如哑吃哑打,给他点苦吃,赶跑了他为是。急改口喝道:“你这东西一定也不是好货!你是哪一门的?可是峨眉七贼的狗党么?快报个万儿来,姑奶奶还你个痛快的。”
陈元照只听得“弹指神通”四个字,不禁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心里说:“怪不得她武艺这么精熟,原来是我们长门师祖弹指神通的门下。呀,这可糟了,就许是我的长辈哩!怎么办呢?”心中打鼓,又回头瞥了一眼。他见石伯父并没有出头,便有了主意,暗想:我先不认帐,先跟她过过招看。立即喝道:“丫头,老爷是上三门的,闲话少讲,看招吧!”将马字夺一错,踏中宫,走洪门,立进发出进手的招数。抟沙女侠凝眸一看,立刻左手一掐剑诀,斜身侧步,右手剑往面前一晃;一个剑花,从上往下一施,转身提剑,往左连抢三步,一换式,剑锋一转,猱身进招;两人登时交起手来。这工夫,从巷内悄悄地溜出一条人影,借墙掩身,探出半个头,在暗中观招窥战。
两个人这一递招,棋逢对手。抟沙女侠的剑法,家学渊源,颇得轻灵巧快之妙,点、崩、截、挑、刺、扎,六字剑诀,运用得十分精熟;只是连战数敌,未免有点力亏。陈元照却是生力军,这一对5字夺又是外门兵刃,摘、解、撕、捋、剪、锁、格、拦,回环运用,变化迅疾,专能夺人的兵刃。若论功力,到底女侠略胜一筹;但在这时候,只走了二十余招,女侠便处处受到牵制;陈元照的双夺招招逼人。抟沙女侠不觉大怒,剑花登时一紧,激起斗志;索性要用本门的剑法,把敌人打败。她娇叱一声:“好贼子,看剑!”招数一变,施展华家门中“八卦连环剑”的绝技,猛攻上来。身随剑进,翩若惊鸿,五凤剑“白猿献果”,直点咽喉。
陈元照见女侠忽地一变剑招,也把精神一提,喝声:“来得好!”立刻也展开双夺的绝技;反用右手夺一封剑身,左手夺“托天换日”,骤往女侠面门点去。抟沙女侠这趟剑,变化巧捷,虚实莫测,倏地掐剑诀,领剑势,一斜身,“倒转阴阳”,右手剑一沉一提,剑尖下挑敌腹。这一剑若撩上,立刻洞腹穿胸。陈元照急将双夺一带,“怪蟒翻身”,从左经后一旋,“斜劈华岳”,双夺挟劲风,上砸女侠的头胸。女侠华吟虹一拨头,让招进招,立刻右腕“黑虎卷尾”,青锋径扫陈元照的下盘。陈元照往起一提腰,纵身跃起七八尺高,往下一落,正跳到女侠华吟虹的左侧。双夺一分,右手夺刷地外展,“凤凰展翅”,夺锋横划女侠的左肋。抟沙女侠运五凤剑,用“抽撤连环”,剑锋一挂陈元照右手银花夺的马字,“仓”的一声轻啸,剑尖跟着往外一送,下削陈元照的胫腿。陈元照猛一拧身,左手夺翻回,抄剑底往上一崩,女侠赶紧撤招。
八卦连环剑还不能取胜,女侠心中焦怒;登时施展“倒洒金钱”绝命三招,刷的一剑,“鱼跃龙门”,剑光疾如电掣,直奔陈元照的面门。陈元照一退步,急用“横架金梁”式,右手夺刚刚往上一找剑身;女侠华吟虹倏然变招为“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剑随身走,再往外一挺腕力,剑尖又刷地疾如电掣,猛点陈元照的心窝。但是陈元照的左手夺已到,右手夺沉下来,“左推右揽”,与字夺也疾如电火,竟把剑锋捋住。抟沙女侠忙撤剑收招,已来不及。两个人各往回一夺,单剑不如双夺,女力不及男力。陈元照大喝一声道:“松手!”左手马字夺突然一松,一推,夺尖闪闪外吐,顺着女侠的剑刃,往外滑划出去。
抟沙女侠华吟虹,若不松手,便要断腕。当下,疾如闪电般把手一松,脚尖点地,往外一跳。“当”的一声,利剑落地。陈元照哈哈大笑道:“丫头,哪里走?”却不道抟沙女侠的掌中剑才失,嗖地往外一蹿;脚尖未容落地,早将皮手套往右掌上一套。登时斜身回头,“犀牛望月”,左手把皮囊往前一推,右手皮套往囊中一探,用五毒神砂,要败中取胜,来伤敌人。此时,一发千钧,蓦然听窄巷中有人大喊一声:“姑娘住手!我来了!”倏地一条黑影,兔起鹘落,飞蹿到败退扬砂的华吟虹和乘胜进攻的陈元照两人中间。
陈元照回头一看,忙侧身一跃,退到一边,把双夺收起。抟沙女侠不由一愣,纤足点地,嗖嗖连退出数丈外。掌中砂暂握未发,急厉声喝问:“什么人?”
来人答道:“自己人,别打!”
女侠侧身怒目,打量来人;这是五十来岁的一个夜行人物。胖矮身材,头大臂长;背插单刀,左右双肩斜挎着两副鹿皮囊,分垂在两肋下;一边分明露着匣弩,一边类似装着飞叉飞镖;肩头上鼓蓬蓬的,还象带着别样暗器。谁?正是陈元照的保父,多臂石振英。石振英双臂高举,连连摇手道:“都是自己人,不要动手!”回头又向陈元照说道,“快把兵刃收起来,这全不是外人。”这才俯腰拾起坠剑,倒捏着剑尖,满脸赔笑,向华吟虹走来,说道:“姑娘,你大概不认识我。我刚才看见你那趟八卦连环剑,我就晓得你一定是我长门师叔弹指神通华老英雄的门下。但不知姑娘跟华叔父是怎么个称呼?”
抟沙女侠十分惊异,凝着一双星眸,把石振英看了又看;仍恐对手挟诈,小心戒备着,只不答石振英的问话,反而盘诘道:“你别管我是弹指翁的什么人,你先说你是什么人?你趁早快说实话,少弄诡招,不然,我要对不起了。”
多臂石振英暗暗佩服,这么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竟这么精细;连忙报名道:“姑娘,在下姓石,名叫石振英。我那家师就是华老英雄的二门师兄齐宣颖,华老英雄却是长门师弟。姑娘怎么称呼?”女侠听了,又把石振英打量一眼,见他佩弩带囊,身挟数种暗器,又是头大身矮,知道不假;愣了片刻,方才答道:“哦,你莫非是青阳的多臂石振英石大哥么吗?”石振英忙答道:“不错,不错,在下正是多臂石振英。如此说,姑娘一定是华师叔的……”华吟虹抢着答道:“我就是我父亲的女儿。”说到这里,扑嗤一笑,俏面微红,“您的师叔弹指翁就是我父亲,原来您是我的师哥。但是这个人是谁呢?”用手一指陈元照。
多臂石振英大喜道:“姑娘果然是我的师妹,您的乳名不是叫红么?”华吟虹哼了一声道:“什么红啊红的,我就叫抟沙女侠华吟虹。石大哥,我请问你,到底这个人是谁?”又一指陈元照。
石振英不知道无意中已经得罪了女侠,忙答道:“十多年不见,想不到师妹竟练得这么一身好功夫,真是‘将门出虎女’啊。您问这个小孩子么……”不禁一扪短须,欣然说道,“他不是外人,就是愚兄的义子;他原是陈嗣同陈师弟的儿子,他叫陈元照。元照过来,见过你这位师姑。小子浑浊猛愣,要不是我拦这一下,五毒砂一扬,焉有你的命在?还不过来,谢你师姑手下留情!”说着,走上一步,极力赔笑,将那把剑倒捏着又递了过去。女侠身子一扭,把剑接过来,一张微黑的俏脸臊了个通红;正要张嘴发话,陈元照已抢过来行礼了。
陈元照在旁听清了,心说道:又跑出一个师姑!忙背起双夺;慢慢走上前,双手一举,深深作揖道:“师姑!小侄陈元照,给您……”石振英斥道:“这孩子,这是你师姑,还不给你师姑磕头!”陈元照最怕磕头,无可奈何,才又跪倒,磕了一个头。爬起来,又叫了一声,“师姑,你老好!”
不料抟沙女侠突然把秀眉一挑,双眸一张,将手中剑掂了掂,忽然把头一扭,嘻嘻地连声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原来是陈大爷陈壮士,您的夺法真好!”回头来,向石振英厉声说道:“石师兄,您的义子功夫真好,难为师兄您怎么教来!刚才差点把我的手腕子剪了。这都是我学艺不精之过,连战了几个敌人,就后力不接了;该着栽跟头,却喜没栽在外人眼下。不过,石师兄,小妹我虽然无能,我还想跟您这义子讨教讨教。石师兄,您刚才来得太巧了。您早不来,晚不来,单等我兵刃出了手,差点没毁在您义子双夺之下,您还是不出来;非等到我的五毒砂快撒把了,你老人家这才横身这么一挡。嘻嘻,您挡得真巧。其实您就是不挡,凭您义子这一身功夫,难道还怕五毒神砂不成?来吧,石师兄,就请您做见证。我的剑法实在丢人,但是还学了两趟粗拳,和这半袋铁砂子。就凭这两样,我还得请您这义子陈壮士,再赏脸赏我几招。”说罢,“当啷”将剑惯在地下;双眸一瞪,满面含嗔,静听石振英答话。
石振英为给义子陈元照试招,竟惹恼了师妹;抟沙女侠定要再跟陈元照比武。这一下窘住了石振英。

第七章 抟沙女侠怒斗师兄
年轻人没有不脸热好胜的。抟沙女侠华吟虹被陈元照运当字夺,把剑打落,本已怀嗔。石振英跑过来,赔笑送剑,女侠越怒,微黑的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她把剑接来,当的一声,惯在地上;象爆豆似地说了一些气恼话,立刻双手掐腰,圆睁秀目,力逼石振英作证,她仍要跟陈元照打打。
石振英一听愕然,忙赔笑道:“师妹,可不要误会。刚才我爷两个只看见江边有人打架,元照这孩子跑过来,要看热闹;我刚刚跟上来一看,师妹你就跟你师侄动起手来了。我实在做梦也没想到是师妹你……抟沙女侠道:“唔,你没有看出我来?”石振英忙道:“那当然了。师妹请想,当初我在山阳和师妹见面时,你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梳着髻呢。现在一晃十来年,我哪里想得到师妹竟练会这么一身好本领;更想不到师妹会只身一人,出现在千里以外。这可真是一场误会。得了,孩子得罪了师妹,愚兄这里赔礼吧。”说着,他连连作揖,又故意诧异道:“师妹,你刚才跟那些人打得真好。难为那些男子汉,竟全叫你打跑了,估摸你还伤了他们好几个人。可是的,师妹年轻轻一个姑娘,怎么一个人出这么远门,华师叔他放心么?怎么会让师妹独自一个,跟那些东西打起来?那些东西大概是歹人吧?愚兄虽然无能,师妹尽管告诉我,我还可以拔刀相助一战,把他们那些东西都料理了,投在江里就完了。”极力赔笑打岔,想把这场误会开解过去。
抟沙女侠乍听不答,眼珠一转,忽又激怒,冷笑一声道:“原来师兄早到了,我的事你就无须问了。小妹还是要请教请教您。您既然不认得我,怎么又会认出我是华家的人来呢?想必是师兄看见我发五毒砂了。我失了剑,你不出头;我要扬砂,您就出来,报字号,认同门。你还是怕我伤了你的令郎。那时我要叫你的令郎砍断了胳膊,你也就藏在房上,至死也不管了!”
多臂石振英腾地脸一红,自知多言失词,露出破绽来了。只得连连认罪道:“师妹,这是愚兄该打!愚兄实在年老眼花,一愣怔的工夫,没有早出头,教师妹多疑了。师妹你只管唾我,打我,谁叫我天黑眼花呢……”嘻嘻地赔笑凑了过来,又催陈元照磕头赔罪。女侠退后一步道:“嗳,石师哥,你少来这个!你说眼不好,谁不晓得你外号叫多臂英雄,能够黑夜打镖!反正只许你的义子拿马字夺扎我,我天胆也不敢打你,唾你。不过还是那话,你的义子承你多年教导,功夫太好了。我无论如何,也得请教请教他。小妹就是这么不知进退,别看剑法太坏,我若不挨你义子的一顿拳头,我还是不肯死心塌地认输。来吧,陈壮士,请你上招!”既已投剑在地,便捻双拳,侧身上步,向陈元照走来。
抟沙女侠不依不饶,咄咄逼人。陈元照也是年轻脸热,便按捺不住;偷眼打量女侠,也把马字夺往地上一投,厉声叫道:“我无心中冒犯了师姑,我该死,我给师姑磕头赔罪。师姑就是宰了我,也是应该的,却不是我石伯父的错。师姑一定要拿拳学教训我,这是我的造化。好极了,我就陪师姑走几招。”声调冷峭,一百二十个不服气。
女侠越发震怒,锐声叫道:“好嘛!陈壮士,足见你是多臂英雄的义子!闲话少说,请你接招!”两人面红耳赤,眼看要打起来。陈元照是师侄,论年纪倒比女侠大一岁。年轻人一样都是倔强好胜,女侠既以失剑为耻,陈元照也以磕头为辱,两个人真格地僵起火来了。女侠便伏身上来进拳,陈元照便侧身准备接招。多臂石振英大惊,断喝一声道:“蠢子!还不给我跪下,你好大的狗胆!”把陈元照一把拖过来。跄跄踉踉,直推到背后。这个老头子素来就是个犟脾气,只是涉世既深,锋芒渐敛,当下也被华吟虹挤得直噎气。他心中又十分懊悔,不该拿着师妹,给自己的义子试招,果然引出麻烦来了。于是,连叫道:“师妹,师妹!师妹不论如何,也得高抬贵手,恕过我父子二人无心之罪吧。实在怨愚兄眼力拙,招呼迟了,实在是愚兄的错。元照小孩子,他实在不知道。他冒犯了师妹,‘教不严,父之过’,师妹,愚兄可要跪下了。”
石振英横遮在前面,阻住二人,不令动手,弯腰屈膝,做出要下跪的样子。他还想拿当年抱小师妹上街买梨的旧情况,来对付今日的女侠。抟沙女侠越发不悦,又往后退一步,愤然叫道:“哼哼,我的石师哥,您别给我下跪,我给您磕头吧!我就算求您赏脸,您要拿我当人,我怎么着也得跟您令郎讨教讨教!”
三个人在巷口捣乱,不得开交。石振英又央告抟沙女侠说:“咱们先搜歹人,回头再找这场过节行不行?”女侠倒说:“那是小事一桩,师哥用不着操心。”石振英又说:“师叔在哪里?我先见见他老人家。”女侠说:“过完了招,我领您去。”真个是步步逼紧,非过招不可,石振英再忍受不住了,说道:“也罢。师妹定要看看愚兄父子的笨招,元照小孩子家,不知轻重,还是愚兄奉陪师妹,走一趟罗汉拳吧。”一回身,他把身上的暗器兵刃解下来,都交给陈元照。陈元照瞪着一对大眼,尚欲有言,石振英斥道:“小混蛋,躲开你的吧!喂,你小子留神照看着外边的歹人。”然后,又空手抱拳道,“师妹,你狠狠打我几拳,消消气吧。”
女侠越气得面目更色道:“什么,师兄您要陪我过招?这可是小妹的大幸。但是,刚才令郎曾用兵刃指教过我,所以我才向他领教拳招。既然您要替您儿子来指教我,那就不必打空拳了。”抢行一步,弯腰拾起投地的五凤剑,道,“我是剑上输的,我要剑上找;栽在您儿子的手里,还得再栽在您手里。您的刀法很有名,您的暗器更高。谁不知您叫多臂英雄?您就亮兵刃,走暗青子吧!”
石振英愕然,本想佯败诈输,教这个小师妹打自己几拳,转转面子;不料她又变了主意,非要动刀不可。不用说,她又想露她那手五毒神砂了。咳了一声,道:“师妹,不怨你恼我,我实在惹得你生气,师妹只管罚我。但是愚兄这么大年纪了,你只罚别打吧。”抟沙女侠冷笑道:“您不用说了,是小妹不知进退,一定要在师哥面前撒个娇。您可预备了,我这就发招,您总得指教我!”登时立好了架子,右手把剑握得紧紧的,左手早将剑诀一领,满面怒容,跃跃欲试。
石振英无可奈何,又咳了一声,不禁伸手搔着头皮。那背后的陈元照,从后面暗扯了一把,低叫道:“伯父,给您的刀。”将刀柄塞在石振英手内。石振英回头怒斥道:“都是你这孩子,还不给我滚开这里!那边站,给我离开远远的!”陈元照怒眼圆睁,不肯后退,也厉声对石振英叫道:“你老人家闪开!是我陈元照得罪了师姑,该死该活,我来领罪。您的这些暗青子,我不能带着,您自己带着好了;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惹的祸,我来受!”连匣弩、镖囊、箭筒等物,一齐往石振英身上硬挂。石振英横身阻拦,双掌叩肩,将陈元照使力一推,方要再加喝斥;那边女侠忍耐不得,从鼻孔中嘻嘻地笑出两声道:“上阵还是父子兵!你们爷儿俩不用你谦我让了,你们就一块上好了。我华吟虹今天不识起落,例要会会你们老一辈、少一辈的英雄。来吧,陈壮士,你在这边;石师兄,你在这边。你把你那些暗青子趁早都带好了。我华吟虹就凭这一口五凤剑,半袋五毒砂,要在你父子跟前,大大地再讨一回没脸!”
多臂石振英心知这抟沙女侠,乃是他师叔弹指翁华雨苍膝前的唯一掌珠。师叔生有一子一女,大儿子早已夭逝;只有这个最幼小的小丫头,最得父母的宠爱。这次被挤,必须过招;输给她,她定要下毒手;赢了她,那更了不得。况且女侠断不会只身独行,来到此处;猜想弹指翁也必来了,只不知现在藏身何处。石振英这时窘得束手无计;又想动起手来,自己还可以有发有收。陈元照这小子年轻手愣,有他在旁,还怕他冷不防暗助自己。万一伤了抟沙女侠,更不堪设想。
石振英打好主意,把陈元照推到一边,窃嘱数语,立命他到江边巡风。然后自己将刀插在地上,把几件暗器重新带好,一面收拾,一面说道:“师妹不要怪罪,愚兄天胆也不能在师妹面前动暗青子。师妹只顾跟我生气了,我恐怕刚才那伙子歹人再来捣乱。师妹既然这么说,愚兄只好陪你走一趟刀。不过咱们都得把招子放亮些,留神别教外人拣了漏去。”说着,左手倒提着折铁刀,十分踌躇,往前蹭了一两步。
抟沙女侠华吟虹越发不耐烦,说道:“师哥,您不用操心了!您父子是一齐上,还是您先上!”石振英又咳了一声,道:“师妹,我把小孩子打发得远远的,教他给咱们巡风,自然是愚兄奉陪师妹了。”
女侠道:“好!师兄,看剑!”嗖的一伏身,利剑疾如电闪,对准咽喉,直刺过来。石振英退了一步,用刀一封。女侠霍地收招,眼光往外一瞥,将剑诀一领,刷地又一剑,探身直取,剑扎胸膛,石振英往后又退了一步,用刀一架。女侠这一回却不收招,剑尖一沉,跟手一变招,旋身刺扎;借着甩臂回身之力,第三剑斜肩带臂,狠狠地扫来。石振英这一回却不敢硬架,也急急一伏身,又一旋转,斜蹿去五步以外。刚刚凝身回步;女侠早一阵旋风似地跟踪扑到,剑尖闪闪,看看点到石振英的后心。石振英蓦地一跃,腾身猛往旁蹿;脚才着地,轻轻一点,刷刷刷,“蜻蜓点水”,飞蹿出数丈。这才旋身一转,封招回顾。果然,抟沙女侠又已如飞地追到。
女侠心中暗想道:“知道你是多臂英雄!你不用躲,你妄想用暗器赢我。哼!我叫你离不开身,腾不出手来。”纵步追到,剑诀一领,剑尖外吐,一个“盘肘刺扎”,照石振英手腕剪来,并且娇叱道:“师哥看招!”石振英这时何尝想用暗器,也不敢稍存试招之心;只好认真地招架着,躲闪着,一味盘算给师妹“闪面子”的办法。一见五凤剑砍到,把刀锋一扁,贴剑刃进招,轻轻一颤。女侠再不肯吃这硬亏了,刷地将剑收回;剑花一转,又改取中盘。旋展开八卦连环剑的绝技,点、崩、截、挑、刺、扎,突击猛斫,蹿前蹿后,忽进忽退,如生龙活虎,围着石振英乱蹿;一片剑花,把石振英裹在当中。石振英一口金背折铁刀,只顾招架抵拦,严封门户,眨眼间,走了二十几招。石振英连连遇上四次险招,不住口地直叫:“师妹手下留情,愚兄眼花手慢,实在搪不住!”
这一叫,抟沙女侠一片芳心越发炽起盛怒;刷地往外一蹿,剑交左手,戟指痛斥道:“石师兄,你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父亲!你拿我当小孩子耍!”石振英也往外一蹿,喘吁吁连忙说道:“这是怎么说的,师妹这么好的功夫,我佩服还佩服不过来呢。我怎敢拿师妹当小孩呀?”女侠“当啷”一声,又把五凤剑投在地上,双手掐腰道:“石师哥,你不要自作聪明!过了二十几招,你一点真格的也没有使出来。你要想哄骗我,教我一个人跳来跳去,把我遛乏了,是不是?再不然,你就佯输诈败,把我愚弄一下!嘻嘻,想必是我长门华家的八卦连环剑一文不值,不配跟你石老英雄对招,我华家的丫头实在太不自量!”石振英慌忙道:“这,这,这哪里能够!”华吟虹不管不顾,仍然怒叱道:“石师兄,你不用使巧弄乘,我的剑法本来不值跟你比!那也好,咱们就比划暗器。来吧,多臂英雄,你亮你那五样暗青子,我洒我这半袋子铁砂。你打着我,我死而无怨。可是,我不能受人嬉皮笑脸的戏耍!”
石振英一叠声叫道:“师妹,师妹,那可使不得!我断不敢戏耍师妹,我不过是手脚迟慢。你教我快,我哪能快得起来?我的暗青子早已多年没练,怎能在师妹面前献拙呢?师妹一定要使五毒砂……”说着把头一抱,笑道,“我更招架不住;那没别的,我爷们只好溜之大吉了!”
石振英不晓得抟沙女侠乃是一种性格狷介、言行整肃的人,最不喜人家对她说笑话,尤其恨人倚老卖老,拿她当小孩子待。石振英虽然老于世故,这一回可糟了。女侠厉喝道:“石师哥!我拿你当老前辈看待,你还是倚老卖老戏弄我,我可对不起你了!”伏腰拾剑,一推砂囊,嗖的往前一纵身,道,“我看你往哪里溜!”但是多臂石振英也有点吃不住劲,又当着自己的义子,脸上越挂不住;心想:“我难道真怕你不成?不过我怕对不住你爹爹罢了。看样子,不把你战败,我今天就不得下台。好好好,我就给你一下,也叫你知难而退。别人怕你的毒砂,我是本门中人,有的是解药,我还能怕你的毒砂不成?也省得让我这傻孩子暗笑我胆小怕事,教一个小丫头挤兑得走投无路。”想罢,也提高嗓音道:“好好好,师妹,你一定叫我来真格的,我本来没有真格的。师妹,我耍一套五虎断门刀给你看看,好不好,您多包涵。”他还是嬉皮笑脸。
抟沙女侠道:“好极了!”只叫得一声,两个人往垓心一凑,一刀一剑登时交斗起来。这一回不比刚才,多臂石振英展开了进手的招术;但见得人影乱蹿,不闻一些刀兵磕碰的声音。抟沙女侠华吟虹不由暗吸了一口凉气,才觉得自己久战力疲了。这个巨颅矮身的侏儒,活象肥豚似的石师哥,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两下子。女侠把牙一咬,喝道:“好刀法!”立刻展开身法,一口五凤剑倏上倏下,挥舞撩乱,刺扎划挑,不住手地攻击上来;比刚才多加了十二分的戒心。她现在的招术既巧滑,又矜慎;既精细,又大胆;忽攻忽守,倏进倏退,决不坚持一种斗法。
多臂石振英也不由心中佩服,满以为杀她一个下马威,教她知难而退;哪知自己连劈三刀,都被女侠很轻巧地招架开。女侠刚才教双夺克制住自己的兵刃,现在单剑对单刀,兵器上先不吃亏。于是她一翻身,重展开八卦连环剑,登时在月影下泛起一团白光。那一边,江边巡风的陈元照看了个心急目眩,恨不得自己再加入一战。他不知不觉离开江边,往这边凑来。把个石振英几乎气肿肚皮。本已窃嘱他观战到了时候,教他急喊一声“贼人又到”,好借此下台。哪知这小子竟看愣了,一声也不喊,反倒凑过来,一任自己打起没完!
辗转又斗了三十余回合,女侠气力上依然支持得住,石振英心上十分焦急。猛然间,陈元照振臂大喊道:“伯伯留神,贼人真来了!”石振英应声慌忙往外一蹿,道:“师妹住手。喂,贼人在哪里?”一回头之间,不防女侠嗖地一蹿,又扑过来,刷地一剑刺来道:“师哥,接招!没有的事,哪有贼来?”这一剑险极了,石振英忙一闪身,双足直跃出两、三丈外,女侠立刻又一蹿追过来。石振英且躲且叫,道:“师妹别动手,你回头看看还不成?喂,那边来了几个?”陈元照没等重问,已如飞扑奔过来,大叫道:“伯伯,小巷里头有一个人出来了。”
喊声中,女侠华吟虹照着石振英,连砍了数剑。气得石振英且躲且喊,发狠大喊道:“师妹,你可倒回身瞧瞧啊!元照,先截住了!”百忙中,石振英侧闪出数步,急往四面一瞥。果见一条人影从错落的小巷房顶上,如野鹤盘空,飞掠下来,落地无声,身法轻巧,蓦地一伏身,竟比箭还快,直奔空堤这边扑来。陈元照急将5字双夺一错,奋身横截过去,厉声喝道:“什么人?”
抟沙女侠到此方才回头一瞥,背后真是来了人;不由按剑一愣,急凝眸遥望。那条人影抗声呼道:“哪里来的大胆贼子,可知道弹指神通的厉害?那边可是虹儿么?”
多臂石振英吃了一惊,急叫道:“元照,快站住,不要动手!……师叔,师叔!”同时听见抟沙女侠激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呢。”忙迎了上去。
陈元照运与字银花双夺,眼看扑到来人面前;却闻呼一愣,双夺一垂,立刻止步回头,多臂石振英已经收刀,如飞地奔迎上来;叫道:“来的可是弹指翁华师叔么?小侄是青阳县的多臂石振英。”
来的这个人,果然不是别人,正是山阳医隐弹指神通风楼主人华雨苍,是抟沙女侠的父亲,石振英的长门师叔。这老人躬任留守,藏在福元巷谈宅;以一口剑,护住谈宅大小二十多口。他命爱徒段鹏年、爱女华吟虹,帮着谈大娘倪凤姑,应付仇人;要将仇人诱到江边,或杀或逐,给他一个厉害。不料峨眉群贼也不好对付,虽然伤败逃走,倒把谈大娘子也给打伤了。段鹏年催女侠把谈大娘救回去,哪知女侠学技多年,初试身手,竟抛下倪凤姑,独自穷追下去。
段鹏年当下大窘,谈大娘乃是孀妇,自己一个男子,不好过来搀扶她;而华吟虹又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自己也不好强拖她回来。眼看着华吟虹雀跃着追赶下去,倪凤姑一步一挣的往回走;段鹏年竟束手无计可施。他深恐贼人乘危来扰,只得提剑在旁随行,把倪凤姑伴送回家。
段鹏年进入谈宅秘室,急急向老师弹指翁华雨苍一说,这老人登时大怒。自己女儿乃是闺秀千金,年纪小,阅历浅;就仗她功夫好,倚恃五毒砂,可以克敌;万一贪功遇伏,中了贼人的圈套,那还了得?这老人越想越急,把段鹏年抱怨几句,立命他替自己留守,并给倪凤姑治伤,自己拔剑就要追寻女儿回来。但是倪凤姑伤在股胯,段鹏年又不便给她敷药裹伤。华雨苍无可奈何,只得亲自动手,给谈大娘倪凤姑剔毒敷药,绑扎好了,然后腾出身子来,火速扑奔江堤,追赶爱女,搜捕仇人。
到江边登高一望,瞥见空堤下,曲巷前,有两个人影对打,一个人影巡风。对打的二人中一个好象女子,料道必是己女无疑。弱指翁心中纳闷,那个巡风的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帮打?他万想不到对打的已不是寻仇的峨眉七贼,乃是自己的女儿和自己的师侄,更想不到巡风的乃是自己的徒孙。
弹指翁忙沿江边,伏身急驰,远远地叫了一声:“虹儿!”抟沙女侠答应了一声,弹指翁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禁骂道:“好丫头,你干什么了?”那边陈元照已挥双夺迎截过来。弹指翁傲然站住,把背后剑一抽,喝道:“什么人?站住!”多臂石振英急忙喊喝道:“华师叔,小侄是石振英,那是你老的徒孙。元照快住手,这是你师爷!”
双方抵面,陈元照收住双夺,心中纳闷道:“这就是弹指翁么?还是我的师爷!”陈元照上眼下眼地打量华风楼;月影中辨不很清,隐约见得此老身形瘦短,眉棱耸立,颧高腮削,目眶深隐,凸出一对黄眼珠,顾盼闪闪可畏;脸色不很好看,气度也不威武;穿一身灰布短衣服,高袜布鞋,象个乡村老叟;说出话来,却响若铜钟。陈元照还在横夺顾盼。多臂石振英已经如飞奔到面前;将兵刃丢在地上,满脸含春,高叫了一声:“师叔!”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重报姓名道:“小侄是青阳县的多臂石振英,我师父齐宣颖是你老的二门师哥。十年头里,我到你老府上去过好几趟,你老不记得了吧?”又向陈元照挥手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发呆?我不是早对你说过,这就是你的长门掌门户的师爷弹指翁风楼师祖,小子快过来磕头。师叔,这小子就是你老已经下世的师侄陈嗣同的孤儿,他叫陈元照,算是小侄的徒弟。”
弹指翁有点诧异,看了看石振英,又看了看陈元照。这工夫抟沙女侠华吟虹也已提剑溜了过来,垂头低眉,立在父亲身旁,一声也不敢言语,已经摆出了预备挨骂的样子。果然弹指翁绷着脸,瞪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却暂不发作,先向石振英拱手道:“原来是石贤侄,幸会幸会!咱们多年没见了,你倒更发福了。这个小孩子叫什么?”陈元照自己回答道:“弟子叫陈元照。”
石振英忙抢着说道:“咄,什么弟子!你这小混蛋,连称呼都弄不清楚,这是你师祖!……师叔,他就叫陈元照,今年二十二岁了,从小没爹没娘,什么也不懂。”弹指翁道:“怎么,陈嗣同死了么?”石振英道:“早死了,掐指算来,已经十三年了。”弹指翁道:“唉,我竟不知道。”看了看陈元照道,“小伙子很精神,哦,使的是当字夺,这可是占便宜的兵刃,不用说,是你教的了!”石振英谦然答道:“小侄是瞎胡闹,我哪里教得好呢。我听说师叔近来退隐故乡,悬壶问世。想不到你老又出山了,还带同着师妹。你老这是往哪里去?有什么事情?”
弹指翁和石振英匆匆地互叩行止,抟沙女侠低头侧立父亲身边。陈元照直着脖颈,立在伯父的背后,满不在意;一对大眼看着弹指翁,又看着抟沙女侠。女侠看不惯他这放肆的神情,偷眼旁睨,瞪了他一眼。两位老叟谈了几句话,弹指翁便往周围一看,侧转身,面对女儿道:“峨眉派那几个坏蛋呢?都跑了么?弄倒他几个?”女侠道:“只伤了他两三个,全跑了。”弹指翁哼了一声,忽然变了脸,厉声叱斥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你怎么就不听你师兄的话,你竟敢单身追斗仇人?万一你上了他们的当呢?倘若教贼人触着你一点,你的闺秀身份何在?”
抟沙女侠微黑的俏脸羞得通红,双眸微抬,露出可怜之相;那意思是央求老父,不要当着生人,责罚自己。弹指翁素日固然溺爱这个小女,独独对于这种事,向来毫不宽纵;他平日就不准抟沙女侠独自出外游侠的。他张着一对深眸,又怒声斥道:“你这个姑娘,你竟独自个儿追下去了。你谈大姐受了伤,你偏不管,你丢下她,叫你段二哥怎么办呢?我不是早嘱咐你了,千万只在江边动手,不许远离,不许穷追;追贼的事,叫你段二哥办。你刚离开我的眼,就任性胡来;往后我可怎能放心?”把女侠骂得一声也不敢辩白,只低头死挨。
多臂石振英连忙劝解道:“师叔息怒。师妹和歹人动手,小侄全看见了。师妹真是有智有勇,一点漏招也没有。小侄和您徒孙本要上前助战的,一看师妹一个人很能应付自如,小侄就没有出头。师妹打得实在好,她那五毒神砂,……”
抟沙女侠忙干咳了一声,向石振英使一眼色。石振英没有看出来,还要往下说;华风楼已经勃然大怒,叱道:“你这丫头,你又使毒砂打人了。我从前告诉过你没有?”石振英这才后悔失言,忙替华吟虹掩饰道:“没有,没有,师妹真没有使毒砂。”弹指翁看他一眼,冷笑不答,反顾女侠道:“你说用了没有?”抟沙女侠不敢隐瞒,低声答道:“爹爹别生气,您饶恕我,女儿是用过了。因为他们人太多,招术太毒,女儿一个人陷于危地,实在没法子,才用的。”
女侠不说谎,弹指翁不觉变颜,缓声说道:“噢,你使了?”女侠低声应了一声道:“用了两三把,爹爹你饶恕我!”弹指翁道:“这种暗器太厉害,我不喜欢教你们随便用。仇人既然歹毒,人数又多,用了也自无妨。不过,下不为例,以后不许你随便轻用。”抟沙女侠轻轻答应一声,方才放了心。弹指翁这才哂然一笑,眼看着石振英说道:“可是的,刚才我登高一望,没望见贼人的影子,只见你们三个人在这里打的打,巡风的巡风;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峨眉七贼都跑了,你们怎么倒动起手来了?”
石振英面红耳赤道:“师叔,恕小侄荒谬!”
抟沙女侠到此自幸免责,见父亲问到此事,她可就不再吞吐了,立刻振开银铃似的喉咙,要抢原告;急急地说道:“爹爹,你老评评这个理。刚才女儿和峨眉七贼打起来,石师哥饶不出头帮拳,反教他的侄儿埋伏在曲巷口,抽冷子跳出来,跟女儿动手。闹得峨眉七贼都抽空跑了,女儿真不明白,他爷儿俩是什么心思。女儿的剑教这位陈壮士的与字夺克住,给打掉了,手腕子还差点被剪上。直等到女儿输了招,要发……要发五毒砂救命,我这位石大哥才跳出来劝架。他说是误会了,这位陈壮士是他的干儿子。可是怎么这么巧,女儿丢剑,石大哥不出头;女儿掏砂,石大哥就这么突然蹿出来,横身拦挡?石大哥的意思,是拿女儿给他的干儿子试招,他可不管女儿差点废命!”
弹指翁一听,面向石振英说道:“这是怎么讲?你和你师妹过招了么?”石振英连忙解释道:“师叔,这是陈元照这个小孩子年轻糊涂,不知怎的,他和师妹过了招。”陈元照忙道:“哪里呀,是我看见师姑跟人打架;我不知是师姑,我溜过来想看看。”用手一指北边道,“我正在那边巷口墙根,刚刚一探头,师姑就冷不防给了我一剑。”女侠华吟虹气得了不得,不禁提高嗓音道:“我不是说那个。认错了人,动起手来,本不算回事。爹爹,您不知道,这里头顶说不下去的是,石师哥明明知道是我,他瞧见我丢剑,他不出头;直到我要扬五毒砂,他才跳出来,救他的儿子。”
石振英没口地说道:“不是,不是,师妹可误会了。师叔,这实在是怨我眼迟脚慢。我在旁观战,不知谁跟谁打。直等到瞧出师妹用的是八卦连环剑的剑招来,我这才疑惑是本门人,可是还不知是师妹,我就慌忙跳出来劝阻。我哪里知道……”一指陈元照道,“哪知道这孩子的手太快,眨眼的工夫,竟把师妹的剑夺出手去。我紧喊慢喊,奔了过来。师妹疑心我偏向,这这这小侄焉敢那样呢?”抟沙女侠道:“哼,您不偏向?您是不偏向,您替您的义子跟我比拳比剑!”
三个人哓哓声辩,都在弹指翁面前告状。弹指翁最疼爱他这女儿,但是遇到这种情形,也不好辩理;当下斥道:“丫头,你当着你石师哥,怎么还这么狡情!谁吃亏,谁占便宜,不都是一家人吗?又没有伤着你哪里,那又算什么?现在办正经事要紧,这些闲篇,回头再讲。”又对石振英道:“你师妹是小孩子。石贤侄,你比她大着二三十岁,往后我还指望你照应着她呢,以后请你不要伸量她。”说罢一笑。石振英满面通红,欲言复止。弹指翁又向陈元照道:“少年,你是振英的义子么?你父亲陈嗣同也是我门户中的师侄。告诉你,少年,咱们本门中最重长幼辈分。晚生后辈对待长辈,务必要尊敬,不可逞能灭长。哪有师侄跟师叔师姑较量的呢?”说得陈元照也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要争曲直,但是弹指翁并不想听。石振英忙把陈元照扯了一下。
弹指翁把三个人都稍微说了几句,这才张目四望道:“石贤侄,你师妹和我,乃是临时受飞刀谈五的大儿媳的邀请,给她挡一场仇人。现在事情还没有完结;石贤侄,你既然在场,你还得帮老夫一点小忙。虹儿!”华吟虹应了一声,弹指翁道:“你只顾和本门人斗闲气,把峨眉七贼的党羽追到哪里去了?他们也许又回福元巷,骚扰谈家去了。我们不要说闲话了,赶快回去,沿路上也得搜搜。走吧!”
弹指翁很匆忙地向三人吩咐了几句,就与女儿抟沙女侠华吟虹,引领多臂石振英、青年陈元照,四个人合伙,往四面搜查下去。西北面树林下,按江湖道,不应穷追,弹指翁便不肯去搜。放过这一面,只把附近小巷,踏勘了一遍,一无所见。弹指翁立刻当先飞驰,往回路上走去。这老人唯恐峨眉七贼乘虚再来肆扰,殊不知峨眉七贼巴允泰等这时已无暇寻仇,只忙着搭救受伤中毒的同伴。仅由快手卢登引领唐林,潜奔福元巷,偷偷窥看了一遍。因看出谈宅戒备很严,未敢下手。临回来时,差点和弹指翁碰个对头。
弹指翁四人转瞬回转福元巷,不进前巷,绕走后巷,又不走后门,反奔旁门。当门口低声一啸,弹指翁门下的二弟子段鹏年,忽由房顶上提刀现身,用隐语问明,这才下了房。隔了片刻,谈宅旁门一响,门扇大开,段鹏年迎接出来,弹指翁把石家父子让进来。
原来谈家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所有仆妇佣工已先时遣出,避到别处。谈大奶奶的婆婆,和谈二少爷维铭夫妻,以及晚一辈的人谈国柱、谈国基等,也都藏在对门小院里了。这小院乃是谈家的产业,下通地道,直达正宅;乃是当年飞刀谈五在武林争名创业时,预防避仇,建筑下的,今日正好用着。他们仍不敢在小院屋中躲避,都钻入特辟的地室里。地室门口,设下埋伏,有人把守着。那负伤回来的谈大奶奶倪凤姑一到家,也藏在地室里养伤。弹指翁父女迎宾回来,先绕着正宅那三进大四合房,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然后才把石家父子让到后院佛楼上。一面谈话叙旧,一面仍可以瞭望巷外江边的情形,防备仇人的后举。
弹指翁先向女儿细问与仇人格斗的情形,和仇人的年貌、人数、逃走的方向。问罢,才和石振英寒暄叙话。谈了几句,便命女儿抟沙女侠华吟虹下楼,教她走地道,到对门小院,看一看谈大奶奶倪凤姑的伤。弹指翁已经看出女儿左一眼、右一眼,只瞪石振英和陈元照,脸上兀自带着怒容;心想女儿一定吃了亏,才生这么大的气。索性把她遣开,回头再细问她;眼下先和石振英谈谈旧事。抟沙女侠便答应了一声,起身下楼。将到楼门口,又瞪了陈元照一眼。陈元照这小子竟也回瞪了一眼,脸上含着不服气的冷笑,弹指翁看得明白,假装不理会。
那掌门二弟子段鹏年跟进来,先向老师询问搜敌的情形,然后一转身,向石振英寒暄作揖道:“石大哥,咱们久违了。大哥这是往哪里去?怎么跟我们老师碰上的?现在我们老师替本宅飞刀谈五的后人抵挡仇家,正嫌人少不够分派;石大哥来得很凑巧,帮帮忙吧。这青年可是你的令郎么?”石振英忙站起来,先向段鹏年还礼,又命陈元照过来,叩见段师叔。礼毕重新归座,彼此恳谈。那段鹏年站起来,仍到外面巡风;石振英陪着弹指翁说话。
弹指翁问道:“石贤侄,你我一别,一晃也有七八年了吧?你近来做何生意,是否得意?”石振英赔笑道:“小侄足有十来年,没见你老的面了。小侄由打六年前我就把买卖收了,现在舍下务农,也就是对付度日。听说你老人家还在故乡悬壶行医,凭师叔的艺业,做这济世活人的营生,比起家师和小侄是胜强多了。”
弹指翁微微一笑,皱着眉毛说道:“什么行医?简直没出息,我哪能比你师父呢。我自从你大师伯一去世,又把大弟子逐出门墙之后,我就很灰心,从此不想在武林中立足了。我这才跑回故乡,挂牌给人看病,苟且糊口而已。也是搪不过亲朋邻居的怂恿,我就算是医生了。不过我把咱们门里的拿穴小手的功夫,用在推拿接骨调气上,居然治一个好一个,求我的一天比一天多,倒赚了一点田产。可是这事情太腻烦人,天天和病人打交道,这个哼哼,那个咳咳,我实在耐不下去;已经有三四年没看诊了。我把这些诊务都推给你段鹏年师弟了,如今算是他代师行医。近来他也累得不得了,邻县故旧登门求医的,又推不开。俗话说,善门难开,敢情医门也难开,再想谢绝,也不行了,倒把你段师弟的功夫耽误了不少。我现在是借访友为名,出来躲一躲求诊的。因最近有一位藩台的儿子,骑马摔吐血了;又有一位知府的兄弟,得了骨痨病,伏着人情财势,逼我出诊。路又远,病又重,不是一月、二月就治好的。他们人摆官牌子,拿我当生意人看待。而且他们四、五家同时争请我出诊,我倒是先到谁家去好呢?我谁也不敢得罪,我就带着小女和你段师弟,溜出来了,我也算是避难。”说着哈哈一笑,枯黄的脸上微露出得意之形。
石振英忙笑道:“这都是师叔医学精深,赚来的麻烦。别的郎中满心要求象你老这样忙,无奈人家偏不请他。”接着又请问这谈家寻仇之事,道:“师叔可是陌路拔刀,还是应邀助战来的呢?这事情今晚上可否了结么?”弹指翁说道:“这倒全不是。”说着话,扶窗向外望了望,归座说道:“这是一件凑巧的事。我们父女师徒三人出门漫游,行在半路上,无意中听见了谈家这场是非。我们原是亲戚,不能袖手旁观;只好绕道前来,帮着谈家,挡一挡峨眉派的七贼。现在这场事情还不算完,恐怕我去后,他们再来滋扰。为彻底排解此事,我还要烦贤侄帮我一场。”石振英忙答应:“师叔有事,只管吩咐。”又道:“这里事情了结之后,师叔打算还到哪里去呢?”弹指翁道:“我还没有一定。我打算先奔如皋,后上淮安府去一趟。”石振英道:“这可巧了,小侄正要上镇江去,我们可以结伴一路走。”弹指翁道:“这个,也好吧。”
弹指翁说是这样说,其实他并非避诊出游,他实在是:一者为给女儿相婿,专程出来,要到如皋去一趟,见某一个人,打听某一件事。二者他又收到江南镖行,有名镖客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等二十多人的信;为了寻斗绿林中一个不知名的怪杰,名叫飞豹袁承烈的,大家具名,敦请华老前往助拳。他义不容辞,只得亲往淮安去一趟。至于这飞刀谈五家,当年虽和弹指翁相识,实际并无渊源。直到前几年,弹指翁的长孙定了婚,从女家那边叙起来,和谈大娘倪凤姑恰好沾亲。论辈分,倪凤姑管弹指翁叫亲家伯伯,管女侠华吟虹叫亲家妹妹;他们这才接近。这一番峨眉七贼大纠党羽,登门寻仇;倪凤姑情知不敌,暗遣急足,到娘婆二家武林亲友处,送信求救。独有山阳医隐华凤楼家远在陕南,相隔太远,不能一呼而至,倪凤姑事先并没找他。
碰巧华凤楼行经皖境,在一位朋友家,听见了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在数月前被人暗算,死在鄂北。又听说一尘道人是被西川唐家门的毒蒺藜打伤毒发丧命的。华凤楼不由一惊,登时推测出来,是峨眉群贼所为。慌忙仔细打听下去,果然一尘道人惨遭暗算时,内中有一个打毒蒺藜的女子,那个女子便是海棠花韩蓉。她伪装拒奸贞妇,巧设假采花计,在一个荒村贫农家,摆好圈套;把贫农母子捆藏起来,韩蓉涂粉抹脂,打扮成一个村里俊俏的美女,躺在床上,由她的丈夫虎爪唐林,假装采花淫贼,进去持刀采花。外面安下埋伏,另遣康海到一尘道人住的店里,假装过路的绿林,故意踏瓦留声,一路登房飞逃,把一尘道人诱出店外。一尘道人一生仗义游侠,闻警立即仗剑追出。赶到荒村,峨眉群贼一打暗号,那康海藏起来;那韩蓉立刻狂呼救命,唐林立刻持刀上前,假装逼奸。此举太出人意外,唐林夫妻又做作得很象。凭一尘道人四十多年的经验,竟没想到采花是假。一进屋去,把假采花贼唐林赶跑,假贞妇韩蓉却从背后,发出两颗毒蒺藜,打中一尘。但一尘道人颇知解毒药方,也能自救;可是又被峨眉群贼包围缠战,不教他有服药疗毒的空隙。这一来,一尘道长竟遭毒手。虽有陌路仗义,拒贼求药的玉幡杆杨华,无奈夜深地僻,购药失时,把个不可一世的南荒大侠,竟被他们生生制死。风楼主人既已晓得他们结仇的经过,立刻推知峨眉群贼现已发动复仇。一尘道长既死,他们定会挨个找寻飞刀谈五。如此一想,谈家必不得了。看在戚谊上,华风楼这才携女率徒,连夜赶来赴援。

第八章 烙铁疗毒
弹指翁华风楼和四川唐大嫂夙未谋面,却是略有渊源的。弹指翁秘制的五毒神砂,和四川唐大嫂的毒蒺藜,乃是百十年前一位武林前辈,由西南蛮荒苗人手中得来的秘方。苗人拿这毒药淬成毒箭,用来猎取野兽。这位武林前辈得到秘方,又独自研试,特制出毒药和解药来,力量比原方还猛,真个是见血封喉,其毒无比。后来这药方辗转传到唐、华二家,不过风楼主人深明医道,得到秘方之后,又将这毒蒺藜的药味略加增减,添入两味,减去一味,共凑成五种毒药,方制成这一种华家独门的暗器。又将铁蒺藜改为铁砂子,名为五毒神砂。四川唐大嫂却由她祖父传下来的原方、药味,始终没有增减,但暗器种类也化成数种,有毒镖、毒弩、毒蒺藜、毒针等七八样之多。
唐大嫂的后人便倚此为生,专把毒弩、毒箭卖给猎户,把毒药暗器卖给镖行武林。起初卖药尚有限制,曾定下规约,不卖给绿林中人。后来因受官方禁止,隶役敲诈,唐大嫂一怒移居,索性秘密地大制特制,大卖特卖。只要给钱,谁来皆卖。她家以此发了大财,可也造了大孽,并且又在无意中结下大仇。有人买她的毒药和解药,嫌路远费事,取价又贵,便要出重价,购买她的原方。她说什么也不卖方,只肯卖药,许多人因此对她不满。又有人伤在毒蒺藜下;寻着仇人,自去报仇;若遭暗算,寻不着仇人,自然穷源竟委,算在唐家门的帐上。有些年,颇因此引起纷争,也有找上门来索斗。
后来唐大嫂把这些是非消解了,或动武,或善说,应付过去之后,她又一恼,这才只卖毒弩、毒箭,不卖暗器了。这忽然一不卖,又得罪了人。这个老婆子又勃然大怒,当时宣布了新门规:凡有求取唐家毒药的,必须先来拜门户,认老师;在师门效力多少年,认为孺子可教,才正式收徒。又经过多少年,才传给毒药、解药。这一刁难,到底也没传出方来。
唐大嫂的毒药,和华风楼的毒药既是一个渊源,因此唐家门的一动一静,华风楼也很留心。可是华风楼这边师徒的授受,唐家门也很注意。后来唐大嫂这一支的后辈,与四川峨眉派的秘密会帮有了往还。峨眉派门下有几个和唐家成了亲戚,唐家的独门毒蒺藜便传入峨眉派去了。即如这个海棠花韩蓉,她的父亲便是峨眉派岷江一支的首领,却将女儿嫁了唐大嫂的后人虎爪唐林,自然毒蒺藜的毒剂、解药也传到韩家了。但是两药原方轻易仍不往外传,韩家不过是得到她婆家的二十多瓶毒药、十几瓶解药的成药罢了。
风楼主人既知此事,忙奔鲁港,一面走一面打听。果然遇见谈大娘倪凤姑派出来求援的人。等到这一天,江边寻仇邀斗,不但风楼主人父女师徒三人到场,还有江南武林中的英雄五、六人,也暗暗藏在谈家。峨眉派群贼在福元谈宅窥视,竟没看出人家救兵已到。谈大娘设计细密,一出一入都不走本家正门。不是由邻舍逃墙借道,斜趋巷口,就是悄穿地道,从对门绕出街外。峨眉群贼以此走了眼。
当下风楼主人和师侄石振英,略说峨眉群贼之事。然后引领石振英,到谈宅前后院查勘一遍。这时在谈宅内外,埋伏着好几个人;一一引见着,和石振英叔侄叙话。内中一人乃是芜湖名武师梁公直的次子梁邦翰,梁公直年轻时和石振英见过面。此外还有三位,都是有名的武林朋友,一个叫谢品谦,一个叫米元济,一个叫孟兆和。此时大家唯恐峨眉群贼再来肆扰,都聚精会神地戒备着。梁邦翰等只和石振英草草寒温数语,便忙向弹指翁报告护宅瞭敌的情形。那峨眉七贼的唐林、韩蓉夫妻,真个跟随快手卢卢登,前来绕奔后巷,竟欲袭入谈宅;却被护宅人登时发觉,飞弹惊走。段鹏年不敢擅离谈宅,只由米、谢两位壮士跟踪缀了一程。唐林等逃奔西南隅,穿过四五道街巷,便已失踪了。这西南地段,正是招远客栈的附近。
弹指翁巡视一周,复又登楼。段鹏年转告抟沙女侠,把本宅谈大娘倪凤姑,和谈维铭、谈国柱都请上楼来。石家叔侄也在内,还有邀来的武林朋友,只留下五个人,在院中房上瞭望。弹指翁先问了问谈大娘的伤,此时她一瘸一拐地早将伤缚好,失血不多,脸上气色幸还如常;与小叔谈维铭,向众人道谢,又向石家叔侄客气一番。弹指翁把手一挥道:“诸位请坐。这事情还没完,谈大姐姐你先不要道谢。……诸位仁兄,请坐下来谈。”众人忙道:“不敢当。老前辈有话,只管吩咐。”
弹指翁面对楼窗道:“现在天气还早,大概不到五更,也就是四更二点,仇人也许再来。不过我想不来的时候居多吧。仇人大概投奔西南,西南边正是人烟稠密、最杂乱的地方。此番巴允泰、康海等峨眉群贼,大举前来寻仇,落得吃亏而去,我猜他必不甘休。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众人多半沉吟未答。有的人说:“我们多戒备几天最好。”倪凤姑道:“这么样,我谢谢诸位伯伯、叔叔。”多臂石振英忍不住说道:“师叔,这伙子仇人既然是峨眉派,真得防备他们苦苦地寻仇不舍。咱们与其在这里坐候抵御,何不寻了他们去?”梁邦翰道:“可是峨眉派在此地的住处先得打听明白了,才好下手。”石振英道:“不用打听,我就知道,他们现住在招远客栈。师叔,凭你老这一身功夫,这几十年的威名,简直找了他们去。你若施慈悲,就把他们吓走;若要斩草除根,你老索性把他们整治了,也替人间除害。他们大概来了不过七八个人,至多不到十个人。”
弹指翁点了点头,还未发言,抟沙女侠俏眼一张,转脸对她父说道:“贼人也是行家,他们未必住在明处吧!”陈元照道:“他们确实住在招远客店里,我和我石伯伯从白天就在店里看见他们了。”抟沙女侠把嘴一抿,微哼了一声。石振英忙道:“师叔,小侄倒是在招远客栈,碰见了那个卖野药姓包的家伙。”抟沙女侠道:“人家就不姓包,他叫巴允泰!”两个人话里又暗斗上了。
弹指翁把脸色一沉道:“丫头家,听着,少说话。石贤侄,你是在招远客栈,看见过他们么?”众人同声询问,石振英如实说了,又道:“只怕他们此时溜了。”众人齐请弹指翁,趁天色没亮,同往招远店看看。狗贼们如果没躲,把他们驱出鲁港,就完了。弹指翁不以为然,道:“依我估计,贼人至少来了十多个人,在招远店中的不过三两个人。我料他既被虹儿伤了好几人,他们必要迁场。现在天还没亮,我们只好守着宅子。等到天明,我们再出去仔细搜一搜。也不要用武力赶逐他们,只用话点破他们;给他们一两天限,教他们全数离开鲁港。如果不离开……”
石振英、段鹏年、倪凤姑一齐问道:“是呀,如果他们不离开呢?或者他们口头上满给面子,暗地里潜踪不走,仍要死赖不休呢?”倪凤姑并且说:“他们大远地来寻仇,他们倒受了伤,栽了跟头,他们焉肯善离?”弹指翁微微一笑道:“我只求他们当面答应我一个‘走’字;只要他们答应了,我就有法子办。”别的英雄还听不懂,倪凤姑更怕仇人不肯善离,总在这里窥伺。就请人御侮,只可一时,天长日久,谁有这么长的工夫呢?石振英、米元济却已听出,华老分明把事情揽在自己肩上。
又商量了一阵,把外面护宅巡风的人撤回来,只留下三四个青年,紧守小楼窗口和前后门。别的人就在楼上,内院、外院,分散开歇息。转瞬到了辰牌时分,便都起来,洗漱,进早点,穿长衫,暗藏兵刃,分拨出去。
石振英与陈元照专管查店。出了巷口,急趋招远客栈;到七号房一看,门锁房空,寂然无人,折到柜房一问,说是:“七号房的两个客人,从昨晚起,通夜未归!”石振英目视陈元照道:“他们真溜了!”打着官腔,把店家讯问了一顿。无奈店家并不知卖药郎中的下落,石家叔侄抽身出来,复趋庆合长客栈。庆合长也没有搜出可疑人物来。忙又向店家探问鲁港还有别的鸡毛小店没有。说是还有两三家很穷很脏的茅店,那是三文钱住一天的小店。石家叔侄不死心,又找了去。
入店挨人看视,仍没有七贼和他的党羽,也没有江湖人物。石家叔侄又一转念,忙把那小穷孩唐六找来,教他专在码头上,查访那个卖药郎中。然后石氏叔侄在鲁港大街小巷,乱蹚起来。
那孟兆和与梁邦翰专找茶寮、酒肆、妓馆、庙宇。那弹指翁和段鹏年师徒二人,先勘西北树林,次勘东南、西南民宅破落户,然后转奔码头。他们每两个人一拨,倘或遇上仇人,一个跟缀,一个回去送信。鲁港地方并不大,只勘到晌午,便把全镇甸勘尽,都没有碰见峨眉七贼和别的可疑人物。
到午饭时,三路寻仇的人全都回来,交换消息,皆无所得。光阴迅速,转瞬天黑,吃过晚饭,福元巷谈宅内外又戒备起来。但是戒备了一通夜,福元巷前后,连个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发现。倪凤姑情知不妙,忙请教弹指翁道:“这该怎么办?”弹指翁不由皱眉道:“象这样长久耗下去,贼暗我明,我们还能常年常月地跟他久耗吗?”石振英也道:“外来的歹人容易根究,他们脱不过住在小店、古庙、荒宅。倘或当地有他们的党羽,在寻常民宅一住,白天不露面,黑夜才出头,可就难搜了。
弹指翁点了点头道:“我就怕的是这样。”想了想,忙把抟沙女侠叫到面前,问道:“那天晚上,你用毒砂伤了他们几个人?”女侠蓦地面红,低头不敢置答。弹指翁眼望石振英晒然说道:“虹儿,我不是说你;你只管告诉我。”女侠嗫嚅道:“打了他们三个、四个……”
弹指翁笑了笑,问谈维铭道:“二相公,你们这里共有几家药铺?”谈维铭道:“这里只有三家小药铺,药也不很全;平常抓药,得上芜湖。”弹指翁大喜道:“好!站起来,便催众人再到街上细搜;这一回要注意小巷民宅眼生的外乡人。又单把梁公直的次子梁邦翰叫到一边,密嘱他到芜湖药铺,查问查问;又教石振英叔侄和二弟子段鹏年,速到本地药铺去一趟。这老人仔仔细细,重布置了一回,谈大娘方才放心。于是,谈宅御仇诸人白天在鲁港码头大街小巷上乱搜,夜晚在福元巷宅内宅外严守。一连耗了三天,梁邦翰从芜湖查问药铺回来。他父亲梁公直也亲身来到,面见弹指翁和石振英,同时又率领许多帮手来了。谈宅又由秀才报了官面。谈宅本是绅士,这一声张起来,登时耸动地方,家谈巷议,风声陡紧。
那寻仇的峨眉七贼,可就有些藏伏不住了。他们晓得谈宅是个行家,他们一到鲁港,便只有三个人住店,其余七八个人分住在朋友家和庙宇里。等到当晚斗败,料知谈宅既有援手,必来勘寻,他们就一齐移住码头下坡。白天不敢出门,夜间才遣两个人,出来哨探。而且他们受伤的人很多,乔健生、乔健才、巴允泰,全中了毒伤,这都得忙着给他们配药治伤。康海,快手卢也带了轻伤,只有唐林、韩蓉夫妻还好,可就深感力孤难支了。
他们七八个人当夜一齐迁入朋友家里。这个朋友实是同党,在当地干着脚行,也算是峨眉派的小头目,名叫朱阿顺。他手下的徒弟,也是当地脚行。男女十七、八口,只住着六间房子。这个朱阿顺只住着四间房,倒有九口人。把两个单间匀出来,款待本派领袖。幸是春天,尚可挤着住。海棠花韩蓉便与朱阿顺的妻子同住一间。其余男子分住堂屋和单间。那单间是东耳房,临时搭铺,板床不敷,就搭地摊,铺草为床。却教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三个受重伤的住在一间屋,在板床上躺着。侥幸同院也是自己人,一出一入还算严密。
唐林、韩蓉咬牙切齿地恨怒。依着受伤的轻重,先忙着给乔健生、乔健才、巴允泰三个人治伤。二乔受毒最久最深,此时已经有出气、没入气了。康海抚头大痛;唐林夫妻连忙安慰道:“你不要心慌,不要紧,有法子治。”唐林先把二乔搭在床上,用热水把先前敷的药洗去,然后用锐利的小刀,剜去受毒的死肉。直剜得鲜血迸流,二乔“唉哟”一声,叫出声来,大家这才放了心。便由海棠花韩蓉给敷上专治毒蒺藜的解药,是一种油膏,厚厚地敷上一层。跟着照样给巴允泰剜治,把巴允泰疼得浑身打战。复又验看康海和快手卢的伤,都不甚重,也没有中毒。唐林取出药箱来,另找出金创铁扇散,给二人敷上。
六间小屋顿患人满,朱阿顺先率伙计绕道上码头,自干自己的营生去了;暗中实替同党,窥伺谈家的举动。家里只留下一个男子,一个半大孩子,在门口巷角,不时巡视。峨眉群贼窝在小屋中,一声不响,只注视受伤人的动静。另由朱阿顺的妻子、母亲买来鲫鱼做汤,预备给受伤人服用。过了一个多时辰,该有反应了。但是二乔仍然昏迷,巴允泰倒似乎见重,由呻吟变为低喘,由低喘变为出气吁气了。韩蓉道:“不好!”叫着丈夫唐林道:“阿哥,你看,怎么这药膏克制不住这毒?华家的五毒砂和我们的毒蒺藜,难道真不一样么?”
唐林忙俯视病人,搔头答道:“华老头子扬言说,他加减了几味药,共用五种毒药,我只不信。可是的,怎么这半晌了,伤口的嫩肉不见发白,倒更紫了?莫非他家的有五毒砂真加了药味了不成?”与妻子细查二乔、一巴的神色,越变越不好看。唐林不由心慌,忙提起笔,另开了一个药方,想了想,又将药方上的十八味药,分抄成六味一个药方,共分三张药方,打发人分头前去抓药。先开的那个药方竟给撕碎了,投在嘴内,嚼了又嚼,方才吐在地上。
三个人抓药,一个是朱阿顺的大儿子,一个是徒弟,还短一个人,就由朱阿顺的妻子前往。唐林、韩蓉、快手卢卢登,白天决不出去,以免被谈宅寻来。所有刺探消息,窥察仇踪,有朱阿顺和他手下那几个徒弟伙计足可代劳。只是,他们全是蠢汉流氓,刺探不出什么消息来,也等于白费事。朱阿顺从码头回来,吃过了饭,穿上长衣服,出去溜了一回,倒略有所得。把耳闻目睹之事,一一告诉唐林夫妻,说是由谈家门口出来不少的江湖人物,并且也惊动了官面,已经开始搜查杂乱地方。又道:“这不相干,咱们帮里的人都守规矩,断不会泄露底细的,大家只管放心在这里住。”
唐林两眼望着韩蓉,皱眉不语。韩蓉道:“你不用着急!抓来药,准可把他们治好,那时咱们再想法子报仇。”
直过了一个时辰,买药的人陆续回来。三张药方内短两三味药,此地没处买,要买须上芜湖去。唐林唉了一声道:“这可真糟!”韩蓉忙问道:“你们把这地方的药铺都找到了吗?”徒弟答道:“这里大大小小一共才三家药铺,我去了两家,全没有。药铺说,要是后天用,他们可以趸去。”韩蓉回顾唐林道:“怎么样,后天误不了么?”又问徒弟,“他们上哪里趸药去?”答道:“芜湖有药栈。”唐林忽然站起来道:“此去芜湖,来回不到六七十里,何必等两天?我们赶快派人,自往芜湖买去好了。”他把朱阿顺找来,命他派两个精干的徒弟,速奔芜湖配药。仍命人再到鲁港街上,细细地找一找。
分派已罢,再看二乔一巴,神色越发不佳。乔氏弟兄更重,已经昏迷不醒。唐林顿足道:“我们终朝打雁;被雁啄了眼!这么办吧,我先给乔家兄弟烙治一下。等药,怕来不及了。”韩蓉皱眉道:“那种治法太恶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阿哥,你就狠狠心,给他们治吧。只要救活了命,还怕害疼么?这个姓华的丫头,我们一定不能轻饶她。”
唐林立刻挽起袖子,命朱阿顺家里人,预备火炉、木炭、药锅,和两把烙铁。把烙铁放入炉火中,烧得通红。唐林自持利刃,先将二乔伤口的烂肉削去;把两人的头脸剜得紫血流离,配上肿腮赤目,比恶鬼还怕人。唐林放下尖刀,用熬成的药汁,把伤口洗过;投刀微吁,一指二乔。海棠花韩蓉、快手卢忙过来,先按住乔健生的头,另教徒弟按住手脚。这些徒弟看得眼晕,有的两手抖抖,只微微扶着。唐林道:“不行,快使劲按住了。”即从炉火上,取过烧红的烙铁,照伤口一烙,又一转,烟腾肉焦,哧哧作响。垂毙的乔健生蓦地一呻,浑身乱动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按牢。
唐林把第一柄烙铁重放入炉中,将第二柄烙铁取在手中。凡是受毒砂打伤之处,都烙了又烙。乔健生咬得牙乱响,双晴突出。再看伤口,越发高肿。半晌,虎爪唐林说:“行了!”韩蓉忙拿过一种止疼去热的药膏,把伤处满敷上一层。众人看得毛骨悚然,将乔健生搭过一边。
唐林对大家说:“这毒药本来还有用红绳扎伤口,阻截毒血流通的一法。只是他们全伤在头脸上,不能系绳。”说罢,又给乔健才烙治。通红的烙铁把肉灼得往外流黄油,看得人直出汗,乔健才竟一声不哼。众人不由害怕道:“坏了,怕救不转了吧?”唐林皱着眉,用烙铁尖,直探入伤口。把豆粒大小的原创口,直烙得有核桃大小,乔健才方才哼出声来,跟着一抖一抖地浑身打战。烙完,照样敷上止疼的药膏。唐林道:“你们不要慌,还有救。”把乔健才也搭到一边。第三个又给峨眉二雄巴允泰疗毒。
巴允泰是头顶上负伤,有四处被毒砂打中,流血中毒的有三处,擦破肉皮,幸没见血的有一处。他逃走时,曾用带子绷住头皮,他又受伤较后,功夫比别人精强,直到此刻,毒虽发作,人未昏迷。只不住地翻腾,一连呕吐了好几次,把内服的消毒散全吐出来了。快手卢把他搭上床来,众人围着一看;巴允泰强睁双眼,惨笑了一声,似欲发话,已没有气力,好象眼睛也甚迷糊。唐林俯下腰,大声说道:“二哥,你这时觉得心慌口渴不?”巴允泰点了点头。唐林回顾众人,教他们一齐下手,将巴允泰的两手两脚捆在床上。巴允泰犹欲挣扎,唐林忙道:“二哥,我这就给你烙毒治伤了。你要忍耐点,千万不要喊叫。”
重将两柄烙铁烧在火炉上,药汁油膏也都备好。唐林虽已将巴允泰捆住,仍不放心,命众人上前,仍按住巴允泰的四肢。命自己妻子先用一种油膏,把允泰的伤处涂了一次,这是止疼药。自己这才喝了一杯水,复将小刀磨了磨,照着巴。允泰半秃的头顶,围着伤口,用刀剜将起来。巴允泰本未昏迷,只疼得狂喊一声,往起一蹿,几乎连人带床,一齐翻转。唐林急急一提刀,退在一边,怒喝众人道:“嘱咐你们,怎的这么废物!”又喝他的妻子道,“快拿块布来,给巴二哥堵上嘴。……有麻核桃没有?有那个更好。”快手卢忙应道:“我有麻核桃。”这是一种堵嘴之物,快手卢找出来,要堵巴允泰的嘴。巴允泰双睛怒睁,把头左右乱闪,只不肯教堵嘴。唐林大怒,把刀嘈的一声,插在桌子上;过来一推快手卢,按住了巴允泰的头,使个手法,只一捏腮,巴允泰张嘴大叫:“别堵我!”唐林的手十分麻利,早将麻核桃塞入巴允泰口内。巴允泰满面怒容,乱闪乱扭。唐林、韩蓉连忙说道:“二哥别怕,我们给你治伤。”
唐林这才喝道:“快按住了!”韩蓉舒双腕,按住巴允泰的肩头。唐林急急地按住巴允泰的头顶,运刀如风,将他的伤口一一剜治。虽有油膏止痛,可是毒入腠理,刀削甚深,把个巴允泰疼得脸黄身抖,汗出如浆,“啊阿”地张嘴,喊不出声来。旁边帮忙的人个个都歪着头不敢看,就是唐林、韩蓉也紧咬着牙,脸上神情也很惨厉。
然后用湿棉拭去毒血。唐林咬着牙,复用通红的烙铁,来烫巴允泰的伤口。照样皮绽肉焦,巴允泰蓦然喉头呼噜一声,竟疼死过去了。韩蓉惊叫道:“不好,快用水喷!”唐林喝道:“别喷水!”急急一伸手,把巴允泰的腮捏开,将口中麻核桃掏出来。呼吸一畅,人虽昏死,不至绝气。唐林又拿火烙铁,不管不顾,急急烙治起来。
这一次比治二乔,手法更要加快,一杯茶时烙完。唐林长叹一声道:“我说蓉妹,你给二哥上药吧。”自己将烙铁一丢,坐在椅子上,喘气,拭汗,落泪。众人不由齐声切齿,痛骂这使五毒神砂的抟沙女侠。
海棠花韩蓉卷起袖子来,给巴允泰细细地敷好了药,也抬过一边。还有康海和快手卢卢登,也都受伤;经唐林验明无毒,由韩蓉找出药来,一一给敷治完毕。直过了一个时辰,巴允泰和二乔才能够呻吟了。旋又不住声地呼疼,更不时呕吐。唐林百般想法急救,连试了几种解毒药方,三个人仅能保住性命,余毒依然不解。峨眉群贼个个焦灼无策,只有焦盼买药的快来。派去芜湖买药的人脚程本来很快,路又不甚远,预计当天可以回转,但竟等了一天一夜,两个人全没有回来。唐林、韩蓉、快手卢、康海等俱都惊疑不定。打算雇小轿,把受伤的人乘半夜一径夜送往芜湖就治。不想朱阿顺和巡风的帮友,又悄悄回来报信,劝唐林等千万慎重。说是外面风声很紧,就是要走,也得白天雇轿;夜间走,太惹人动疑了。
象热锅蚂蚁似的,峨眉群贼直挨到第二天夜里,派去买药的人方才惊惊慌慌,奔了回来。韩蓉抢着问道:“怎么才回来?莫非药还是不全,还是又出岔了?”买药的两个人先把药交给唐林,道:“药都买全了。”抹了抹头上的汗,说道:“唐师叔、韩师姑,咱们快想法子,离开鲁港吧!咱们的行踪恐怕已经破露。我们两个人可是教人缀上了,好容易才甩开。”
众人一听大惊道:“教什么人缀上的?是在半路上,还是在芜湖?”二人答道:“我们一出鲁港,就打头碰脸,遇上一个小子,也不知是不是谈家的人,贼眉鼠眼,直琢磨我们。一个小子又凑过来,要搭讪话。我们就动了疑,跟他绕圈子。直转到傍晚,我们才出了鲁港。及至赶到芜湖,已过三更,又遇上夜行人。我们不敢大意,只得又躲起来,溜到本帮弟兄的家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们一去买药……”唐林怒哼了一声道:“你们当天夜里,没有砸药店的门?”二人面含愧色,低头无语。韩蓉道:“你们快说吧,以后怎样呢?”二人道:“以后可就麻烦了。咱们开的那药方,内中有好几味药,凭芜湖那大地方,竟会买不着。药店里的伙计也神头鬼脸,直琢磨我们。我们就又犯了疑,不敢冒昧了。幸亏咱们在那里,还有本帮的弟兄;我们就转托他们,方才照方配出来。我们打听药缺的缘故,说是叫一位大财主,把几味药都收买去了。我们自然不信。我们很费了一回事,才探出这位大财主是宝丰粮栈姓梁的亲戚,说是姓什么欧阳。后来一根究,才晓得这里头有诡……”
众人道:“这里头有什么诡?”
买药的人刚要回答,唐林突然大怒道:“好歹毒的家伙!我就不信,姓谈的在这地方,竟会有这么大势力!”对海棠花韩蓉说道:“你们还不明白么?他们明明知道咱们的人受了五毒神砂的毒,必须这几味药;他们就拿出钱来,把这几味药全买绝了,好教咱们的人不治而死。不过鬼羔子们势力虽大,工夫很短,芜湖是个大地方,他们还没有把药买绝就走了。好你个飞刀谈家,我们老唐家倒要斗斗你们!”
康海从床上一蹶趔坐起来,骂道:“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在这里是本乡本土,处处占便宜。咱们是外乡人,处处要吃亏。你看一尘贼道,功夫尽管好,我们跟他狭路相逢,到底把他治死了。要治这姓谈的。可就费事了!但是此仇不报,至死不甘,咱们跟他走着看!”
唐林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道:“对!此仇不报,我至死不离开鲁港!”立命康海、快手卢,裹创守护中毒的人。命妻子预备抵御五毒神砂的家伙,是几对毡盾,便要与妻子韩蓉,乘此半夜,重袭谈宅。朱阿顺和快手卢一齐劝阻道:“师叔还要小心!”康海切齿道:“拼吧!我跟师叔、师姑一同走。”忽闻一声冷笑,侧身一看,那海棠花韩蓉一脸的忿激,却端坐不肯动,大有不欲前往之意。唐林站起来,凑过去道:“你一声不哼,到底是去不去?韩蓉冷冷地说道:“我不去!”唐林道:“你为什么不去?”韩蓉道:“不为什么!”面向众人道,“还象那一次,教我一个人顶缸,你们全躲了么?”
夫妻俩拌起嘴来,一声大,一声小,一个要去,一个不去。要去的恨不得立刻扑奔谈宅,再不管江湖的门面,放把火,先扰害谈家一下子。不要去的却是想给巴允泰和二乔,先治好了伤再搬救兵。十几年的仇都忍了,何在乎今夜?夫妻两个越吵越厉害,康、卢、朱等人急忙劝解道:“咱们从长计议,师叔、师姑先别急。”
那买药的人又插话道:“你二位老人家先别吵,我们的话还没有禀报完呢。我们在芜湖多加小心,侥幸没有出错。买到了药,临回来,一路上似乎也没人跟缀我们。谁想我们返回鲁港,在大道口上,竟又有两个线上的人物在那里卡着。也许是我们多心,我们就不敢贸然进码头,怕把窑卖露了。我们绕回去,打算走小道,这两个点子竟跟了过来。我们赶紧藏起来,直耗到天黑。……”
正往下说,那院内房上巡风的两个人忽然发出警报,轻轻投下两块石子来,直落到窗根之下。朱阿顺吃了一惊,急忙开门出去,才登阶仰面要问;两个巡风的人竟有一个,溜下房脊,如飞地奔上台阶道:“朱师傅,隔巷街上有两个夜行人物,好象奔向咱们这里来了!”
朱阿顺“呀”了一声,道:“真的么?”一弯腰,把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站在房上的那一个巡风的人还在张皇四顾,忽失声直指墙外道:“不好!正是绕奔这边来了。……呀,北面还有一个,……全蹿上房顶了。”
屋里面“噗”的一声,快手卢把灯吹灭。虎爪唐林厉声喝道:“不要慌!喂,点子一共来了几个?朱当家的快进来。”
这时候,正在三更以后;春寒犹存,新月如钩。从房顶上探头下瞭,依稀辨得出人影。在隔巷东面出现两人,北面出现一人,遥闻鼓掌之声。朱阿顺跳到院隅,登梯上房,窥听得明明白白。朱阿顺不禁张皇失措,忙又跃下短梯,奔向小屋,脚登门槛,忽一转身,急急地一挥手,低声将房上的巡风人唤下来,命他驰入己室,告知家人。自己又急急地奔到小东屋门口,叫道:“唐师叔,外头寻仇的人真找来了。……”
屋中人早已闻警。海棠花韩蓉跳出来,抢奔上房,摘取墙上挂的毒蒺藜皮囊,和她的折铁柳叶刀。康海不顾伤痛,忽地从床头坐起来,骂道:“好东西,真寻来了,这可得跟他拼了!”快手卢说道:“大家快预备!”一探身,首将灯火吹灭。屋中人挤得很满,磕头碰脸,登时骚乱起来。却幸他们全都穿着短衣,兵刃也都放在手头,随时可以出斗。独有二乔、一巴,和死人一样,横陈床上,不能动转,气息十分微弱。忙乱中,大家一齐拢目光,摸兵刃。但一触到床上这三个中伤的人,未免心中慌乱。虎爪唐林端坐不动,急拦阻快手卢登道:“不要吹灯示弱。”话喊迟了,灯已吹灭。唐林又喝道:“全不要动。快快快,各安旧位,把灯再点起来!”
灯光乍灭,人人眼昏。虽有纸窗映月,刹那间还是不能见物。快手卢把火折摸出来乱晃。屋内一人道:“到底来了几个?”又一人道:“咱们迎出去,还是藏起来?”另一人道:“受伤的怎么办?”虎爪唐林直候到灯火重明,方才站起来,而现沉着之色,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把他们受伤的三位先搭到地上,且看来人的来意,再做道理。不可轻举妄动,最要紧的是全把暗器预备好了。”
上房中,海棠花韩蓉佩好兵刃,命朱阿顺的母、妻躺下别动,自己提刀重奔小屋;轻俏的身段,立在唐林身旁,一扶肩头道:“怎么样?这些孩子都挂彩了,就剩你我两个大人,可怎么答对人家?”唐林道:“那有什么!文来文挡,武来武挡!”不慌不忙,向人挥手道:“你们听我的招呼,先不要出来。喂,蓉妹,跟我来迎敌。康贤侄、卢贤侄,和雷、章二位,就在这里守护受伤的人。我不叫,不要动,我喊风紧,你们赶快背人走。……蓉妹,走吧,咱们看事做事。”说罢,提起兵刃,将一对毡盾分递给韩蓉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刚才他们两口还在拌嘴,现在肩挨肩地紧靠着,奔出来应敌。究竟伉俪情深,夫妻二人猛然出离了小屋。
这小院的宅主———本帮的小头目朱阿顺,说不出的肚里叫苦。截住唐林,向他要主意,连说:“这可怎么好?师叔、师姑千万别走,给我搪一下。我不是怕事;出了岔,我真闪不开。”唐林怒哼一声,一语不答,只一摆手,命朱阿顺带着巡风的徒弟,退藏到上房;各备暗器,听候招呼。单留下一个人,站在院中听风。然后夫妻俩仰面向天空一望,绕院墙一巡,彼此一招手,各抢行数步,一东一北,嗖的蹿上房顶。
警报不假,由打东面和北面来了三个人,忽现忽隐,忽高忽低,远远地绕过来。将次挨近朱阿顺的住处,突然止步,复又荡开去,不住地来回哨探,相隔总在十丈以外。———这三个人影竟是江湖上的老手,十分精细。
虎爪唐林藏在北房脊后,已猜知对头乃是先来蹚道。暗向韩蓉打了个招呼,夫妇二人四目炯炯,只逐着两边人影,来回绕转。人影奔东,他夫妻俩便踏房脊,绕到东边看。忽然三条人影齐投到西南角,似已会在一处,却藏在黑影里,有墙隔挡,不知他们做什么。海棠花韩蓉等得嘀咕起来,忙旋身往后面看。同时虎爪唐林也旋身往后看了看,后面并没有什么响动。
房主朱阿顺惊疑不定,在屋中伏了一会,再憋不住;提着一把刀,带着一囊飞蝗石子,把小辫绕在脖颈上,很勇敢地出了屋门。直走到院心,低问院中巡风的人道:“到底怎么样了?”院中人道:“唐师叔和韩师姑上去这半天了。只见他二位爬着房脊,东张西望,一声也没有言语。”朱阿顺道:“莫非来的不是仇人?”往前凑了数步,仰面向唐林叩问:“唐师叔,到底怎么样了?还没过来么?”唐林正往西南角凝视,闻声回头道:“三个点子只打圈绕,现在还没有过来。”朱阿顺道:“也许不是找咱们的吧?”唐林道:“怎么不是?他们这蹚道。朱当家的,趁这工夫,你就预备人吧。把康、卢二位也请出来,索性多带暗器,在房顶上防备。不过,得先将受伤的人藏在妥当的地方。”说话时,忙又向四面寻望。朱阿顺急急依言,把人唤出来,登梯上房。
又过了半晌,仍不见动静。蓦然间,海棠花韩蓉那边一回身,冲着唐林连连扬手。唐林急忙履着墙,凑了过去。顺着海棠花的手一看,东面又出现了一个人影,相隔极远,月影下,只见这人如飞奔来,身法很快。奔临切近,忽闻曲巷连发三次掌声,那人陡然止步。忽从暗隅又钻出一人,两人抵面对语起来。海棠花附耳问道:“这是谁?可是先来的那几个?还是又来生人了?”虎爪唐林手打凉棚,仔细窥看,见两个人相伴钻入曲巷黑影里去了。过了半晌,仍然没有动静,也不找寻过来。唐林虽然沉着,也不禁急得心头冒火。这简直好比刀头之下,待屠之囚一样,滋味太难挨了。
回头看了看院内,自己这边弓上弦,刀出鞘,也有十多个人,分别戒备得很严。唐林暗自点头,自己这边受伤的人多,断不宜示弱,应该开门迎了出去。但又猜不准人家的来意,恐怕中了调虎离山计。忙低嘱妻子海棠花韩蓉,教她仍旧伏在房脊后瞭望。自己腾身蹿下平地,叫过康海、卢登、朱阿顺,匆匆商量了数语。立即派出三、四个人,潜藏兵刃,悄开街门,按照唐林指示的地点,分道寻了过去,并切实嘱道:“如果来的确是仇人,就相机窥看他们共有几个人,究竟作何举动,是否准认得咱们的住处。你们千万不要鲁莽,不可跟他们朝相,也不要动手,总以回来报信为妙。三人问道:“万一我们和他们对了相,过了话呢,该怎样答对?”唐林道:“那个,你们就自承是抓药的过路人,……不好,你们不要提抓药二字,只说过路人好了。万一他们动了疑,竟跟缀你们,你们可以分做两起,把他们诱开。破着一通夜不睡,把他们直诱到芜湖去更好。”
三个人一一领诺,立刻披起长衫,提了灯笼,溜小巷黑道,往外面走去。虎爪唐林替他们三人关了街门,绕院子蹚看了一遍,仍要跃上房顶。就在这时,海棠花韩蓉突然大喊道:“快,快上,点子到了!”用手一指东西两面,众人骇然。
虎爪唐林应声急跃到高处,往东、西两面寻看,不见人踪,却听得刷的一声,又刷的一声。他侧脸对韩蓉道:“刚才咱们派出三个人去,你不要把他们看错了。”韩蓉着急道:“我知道,我们的人是穿长衫,打灯笼。这几个人是穿夜行衣的。呀,他们已来到跟前了。我相信他们就在这隔巷墙根底下,你快掏暗器吧。”
虎爪唐林兀自不敢深信。飞刀谈五家从前是镖行,目下是绅士。他派人暗缀仇人则可,难道他真敢暗遣刺客,找到本地朱阿顺家,前来仇杀不成?一转念间,仍俯首往下看。忽从东巷暗隅,拍拍拍发出三声击掌,又嗖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平地跃上邻垣。韩蓉忙探身抖手,发出一石子。唐林忙道:“且慢!”那人影往这边瞥了一眼,早一栽身,微挟轻笑,又跳向暗隅去了。紧跟着邻巷有一人失声惊喊,同时一个苍老而宏亮的嗓音在隔巷呼喝道:“不要动手,我们以礼求见!”登时在西面,起了一阵冲突奔驰之声。
海棠花韩蓉吃惊道:“不好!临到这时候,我们又打发人出去,我们失算了。咱们快迎出去吧!”虎爪唐林、快手卢、康海、朱阿顺等,此时都上了房,顾不得和韩蓉答话,个个睁大眼往下看。四邻房上已不再见人影。可是北面一道小巷,直通朱阿顺家后门,此时忽见高矮两条人影,打着一只灯笼,如飞地奔来。将近朱家后门,二人止步。唐林等急急回顾后门,朱阿顺道:“这大概是咱们自己的人,刚才出去的。”唐林、快手卢、康海一齐冷笑道:“朱当家的会猜!喂,打!”各将暗器掏出来。海棠花韩蓉早一声不响,从房脊后如飞蹿奔后门,往下一探头,窥准灯笼,右手一扬,刷的一下。下面两个人嗖嗖往旁一闪,往后一退,那只灯笼竟顺手挂在朱家门口了。
唐林、快手卢、康海竟不顾朱阿顺的顾忌,三个人一齐发出暗器,照下面打去。下面打灯笼的两个人影,乃是两个生脸的夜行客。
两个夜行客远退到暗器打不着的地方,昂然并肩站住,厉声叫道:“峨眉派的朋友请了!我们不是寻仇打架来的,我们乃是奉山阳医隐弹指翁之命,按照江湖道,前来传信求见,替你们了事来的。你们就这样看待好朋友么?一言不发,便拿暗器伤人吗?朋友,我们也有暗器,不过我们不肯先发罢了。”说到“不肯先发”四字,那高身量的人忽一弯腰,嘈的一声,一缕寒风,破空射出,同时叫道:“还礼!留神接着!”海棠花韩蓉往下一埋头,一支弩箭从头顶上穿过去,吧嗒,落在院心。
这一箭虽险,并不可怕,可是“弹指翁”三字却吓得峨眉群贼微微一震。
唐林忙向众人挥手叫道:“住手!”伏腰蹿过去,先将妻子海棠花韩蓉扯了一把。同时下面那个矮身量的夜行客,也低声拦阻同伴道:“不要动手,咱们先把话交代出去。”立即仰面叫道:“朋友!……”正要交代话,虎爪唐林已经探身现出头面来,低声发话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黑更半夜的敲门,你们到底要找谁?你们到底是谁?”
来人朗然抱拳说道:“朋友请了,我们是弹指翁派来的,要见你们峨眉派二当家巴舵主。巴舵主要是伤重不能会面,我们求见姓康的和姓唐的朋友。”
虎爪唐林又暗吃了一惊,点子竟晓得自己的姓氏。忙答道:“你们找错了,这里姓朱,没有什么峨眉姓巴的。”口头答对,二目凝神,灯影摇曳中,细打量这两个人,一个胖矮,一个瘦挺,都似乎颏下无须,正在壮年。那胖矮人影哈哈一笑,仰脸挥手道:“朋友,我们没有找错门。我们找的是脚行头朱阿顺家,他家里在房上埋伏着许多人,屋里还睡着好几位带伤的寻宿朋友。彼此都是线上的朋友,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是来了事的,绝不是来挑事的。我们奉了弹指翁之命,前来投帖;弹指翁他老人家随后就到。象这样隔着房,一上一下地叙家常,盘问底细,如果惊动了四邻,也很不便。”这人遂一指前门,又一指后背道,“请你们费心,把那边正门开了吧,进去说话最好。你请看,弹指翁已经到了,我们的帖还没有递上去,我们不好交代。”
房上群贼忙又往四面寻看,半个黑影也不见,并且连一点响声也没有。弹指翁的威名在川陕如雷贯耳,西川峨眉派在素日固已深知;但是他怎会跑到这里来管闲事呢?海棠花韩蓉溜到唐林身畔,暗扯一把,只说道:“这是冒牌!”卢登也凑过来,低声说道:“师叔,你不是认识弹指翁么?这两个人是谁?可是他的门下?”唐林摇头低答道:“只见过他一面,这两人却不晓得。”说着,已经盘算好了答话。先“哦”的一声,抱拳道:“原来是线上的朋友。你们找的是峨眉姓巴的几位,不是找我们姓朱的?”那人道:“这话很对,我们奉命来请见巴师傅。朱阿顺朱头如果赏脸,我们自然也愿见见居停主人的。”
唐林微笑道:“你们二位来得不巧,朱头没在家。姓巴的、姓康的此时也没有工夫见客。朋友请回,请你上复你们的瓢把子……”这三个字就有点侮辱,他却急忙收转道:“恕我无礼,我不知二位的万儿,也不明白你们彼此有什么事,更不知二位跟弹指翁怎么称呼。总之,请二位上复高贤。弹指翁乃是前辈英雄,姓巴的、姓康的就是有工夫,也不敢劳动前辈英雄屈驾先施,我替他挡驾吧。借重二位尊口,代为道歉。弹指翁要是有要紧的话垂示,那么赏个日限,定个地点,回头我叫姓巴的、姓康的准时前去领教。我本是局外人,我也不问二位的万儿了。”说罢一拱手,做出一种“话到此为止”的样子。
来人中的那个高个儿厉声道:“朋友,咱们道上的人可不要不识相。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弹指翁本人到了,我看你们怎么挡驾!”这人手一撮口唇,刚刚“吱”的响了一声,却被身旁那人一把扯住,急急地说道:“朋友,明人不作暗事,弹指翁特为你们峨眉派和飞刀谈家排难解纷来的。可是他老人家既然大远的来了,绝不会就凭你们几句话回去。莫说他老人家,就是我们两人,也没法子拗脖颈,折回去。你们不要错会了意。弹指翁是前辈成名的英雄,一碗水定要往平处端,断不会教你们那一方面下不去。江湖上一刀一枪的交情,时时都有。可是临到末了,总有一完。不过完的情形不同,有善罢,有恶休罢了。弹指翁既然出头,朋友,这是一个做面子的事。房上地下的讲话,这太不象样子,也显着看不起人,还是请你开门吧。……弹指翁老英雄本想白天来,省得你们多疑。他老人家又想,你们乃是夜里的事,还是夜里来的好。一到白天,诸多不便。朋友,你千万不要错会了意,你或者就是朱头儿吧?你是本乡本土的人,更要往开处想一想。你做不了主,请你下去合计合计,我们这里立等回话。”
唐林、卢登、康海、韩蓉,以及朱阿顺等,伏在房脊后,彼此面面相觑。唐氏夫妻和康、卢二人却深知弹指翁华老英雄的厉害。现在是立刻动手好呢?开门面谈好呢?反正开了门,弹指翁一到场,必定是给和解。一和解,这口气可怎么咽下去……正在踌躇。不想来人那一声口哨,已经惊动了四面的埋伏。圈着朱阿顺的住家左右两侧,忽然现出人影来;一个,两个,只登邻舍一探身现形,便又伏下身去。前门小弄里,突然传出重重一声痰嗽,跟着啪啪啪,门扇上响起了三声叩门之声。还不见人影出现,两扇大门竟吱扭扭敞开了半扇。
房上潜伏的人急将暗器,照门口打去。虎爪唐林忙命康、卢二人监视后门;他自己偕妻韩蓉,伏腰蛇行,急急地赶奔前院。前面房顶上的人疑鬼疑神,一声不响,依旧往小巷黑影里,乱发暗器。唐林由北房刚跳到东房顶上,向院内一瞥,大怒道:“你们还瞎打什么?还不给我住手,人都进来了!……喂,朋友,才来么,失迎失迎!”

第九章 弹指翁寻贼赠药
原来,就当这后门发话、前院叩门之时,峨眉群贼竟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不晓得什么时候,人家已经混进院来了。而且,还不知进来了多少人。这工夫,但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正从南倒座小柴棚前面走过,不慌,不忙,斜趋北上,似要抢奔正房。
虎爪唐林眼快口快,只一瞥,便已看明院中有了生人;急急地递过话去,道:“哈,尊驾赏脸光临,何必费这么大事?请留步,待我下来恭迎大驾。”向韩蓉低嘱两句话,嗖的一个箭步,从屋顶上直跳下平地来。脚才着地,急忙抽刀横身,把东小屋———巴允泰和二乔养伤的所在———当先扼住;凝二目,辨视来人。那房上,海棠花韩蓉忙掏暗器,由屋顶扼屋门,吱吱的连打唿哨,叫道:“并肩子,飞刀谈家的相好的来了,进院子来了。”房上房下骚然大乱。
那长衫客一翻身,忽纵声大笑,面向唐林道:“尊驾休要见笑,我这不速客来得太冒昧了!兄台的眼神竟这么精明;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但是愚下不过是刚到,我那小徒他可是早来了。”一侧身叫道,“喂,鹏年,出来吧!主人已经下来迎接我们,我们却之不恭,快来拜见吧。”立刻从小柴棚中,嗖的钻出一个人来,如一缕轻烟,扑到院心。穿一身短打,背两柄短剑,正是和巴允泰在江边对手打仗的那个武当派弹指翁二弟子段鹏年。段鹏年急趋而至,到长衫老叟身旁一立;一语不发,替老人防护着房上、房下的敌人。这长衫老叟自然是弹指翁风楼主人华雨苍了。敌人纷纷奔蹿,朱阿顺尤其惊慌。
弹指翁五短的身材,拖着长袍,昂然走到院心月光下。海棠花韩蓉又怒又恐,不禁大嚷道:“好你弹指翁,我们峨眉派跟你素无瓜葛,你怎么竟欺到我们屋门口来了?并肩子,快往这边攒啊!”虎爪唐林急仰面喝道:“少要胡言,这是老前辈!”收刀侧目道:“尊驾莫非真是山阳医隐弹指翁华老前辈么?”弹指翁微笑道:“不敢,正是。仁兄贵姓?”唐林不答,抢着问道:“果然是华老前辈!老前辈不远千里,深夜光临,不知有何指教?老前辈要知道……”一指院中道,“此地乃是朱阿顺大哥的尊寓。”
弹指翁不等他说完,就一指唐、韩二人的皮囊和皮手掌,说道:“原来这里还有唐大嫂的门下,这可都不是外人。”双手一举,对房上、房下环揖道:“诸位请了,恕我眼拙,不认得诸位英杰。诸位请看,我愚下来得固然冒昧,可是抱着一片慕名访友、纳交解怨的心来的;我两手空空,绝无他意。我这小徒虽带兵刃,只为防身,断非示武。诸位可否暂借一席之地,赐谈数语?哪一位是巴允泰巴师父?哪一位姓唐?哪一位是康允祥康老英雄的贤郎?我愚下有一两句话,愿意和这三位面谈。我决不是强迫,可则可,否则否;我决不敢强作解人,硬来出头。”
峨眉群贼俱都听见弹指翁的谈吐,纷纷跳下房来,凑到一处,齐看唐林的举动,听他的招呼。唐林却疑畏未敢立即发言。康海忍耐不住,裹伤投刃,抢到面前,长揖大叫道:“华老英雄,在下就姓康。你老人家竟能找到这个僻巷来,不用说定是飞刀谈家烦出你老来的了。我们康、谈二家有十多年的梁子。你老既是武林前辈,想必也早有耳闻。我们两家仇深似海,有死没活,决不是片言可解的。你老的盛情可感,我先谢谢。怎奈你老的来意,晚生恕难从命。老前辈,一个人如果有父母不共戴天之仇,按我们武林道的规矩,他是该报仇,不该报仇呢?武林侠客许他报仇不许呢?”
弹指翁华老英雄双目炯炯闪光道:“你就是康允祥的贤郎,你说的话倒也有理。可是我的来意,我还没有说明,你何必妄加疑猜?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少年,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你以为我倚老卖老,遇事强来出头么?哦,我们有话到屋里谈,凭我老头子,你们诸位不会疑心我有什么诡计,来暗算你们吧?”华老说着,迈步直向唐林左侧走来,双手抱拳,满面笑容道,“足下贵姓?愚下来得唐突,无怪诸位多疑。话不说不明,我们都到屋里谈。”
虎爪唐林把牙一咬道:“且慢!华老英雄,不是我后生小子敢妄疑前辈,可是你们外边明明埋伏着人……”弹指翁道:“你们不放心他们吗?我可以把他们都叫出来。老实告诉你,除了我师徒,外面只有三个人,不过是给我投帖引道的罢了。我把他们叫在一处,你招呼你们人不要乱发暗器。”遂命段鹏年出去招呼。段鹏年向众人道:“恕我无礼。”一跃登高,向后门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展“行功一字蛇行术”,嗖嗖蹿出前门,也打了一个招呼。登时前后门外,四个人一起往后撤退下去。但是峨眉群贼仍不放心,仍然据登在高处,监视着四面。段鹏年毫不介意,仍然蹿回院内,紧跟在弹指翁的背后。
弹指翁华雨苍这才缓步前行。虎爪唐林叫着妻子海棠花韩蓉,和康海相陪待后,其余的人留在院心。弹指翁将在北房,忽又折奔东小屋。虎爪唐林急忙拦阻道:“华老前辈,请往北房里坐吧。”
弹指翁笑道:“北房有朱兄的家眷住着,不大方便,还是东屋好。”唐林不愿昭示败相,忙横身遮门道,“请止步,这东屋里有病人。”华雨苍轻轻地一拍唐林的肩膀,唐林急往旁一闪。弹指翁笑道:“实不相瞒,我就是专为这几位病人来的,你不要多疑。来吧,足下请前行引路。”
小东屋很逼窄,华雨苍放心大胆往屋内走。唐林、康海、韩蓉一看拦不住,连忙说道:“好好好,我们在前引路。”三个人纷纷挤到小东屋,把病榻遮住。华雨苍微微一笑,顺手把屋中油灯挑亮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扪着灰须,环视众人。唐、韩、康三人在屋内陪着,一齐侧目注视弹指翁一人,屋外也有人立在门口端详他。灯光影里,才看出这位大名鼎鼎的弹指神通华雨苍,是这么身材瘦小,形容枯槁;穿一身灰布衣,灰布祫袍,越显得黄焦焦面无血色,却是目眶甚深,眉毛短浓,二目闪闪,发出碧光,截然与众不同。
弹指翁华雨苍也把众人逐个端详了一遍,然后逐个询问姓名。虎爪唐林迟疑不肯吐露真名,他妻子海棠花韩蓉也是这个意思,暗暗一扯唐林的后襟。唐林抱拳道:“老前辈,我们都是些后生小子,无名之辈,我们的姓名不足挂齿。老前辈有话,只管吩咐,我们大家洗耳恭听。”弹指翁道:“你当我真不知道你们几位么?诸位大名如雷贯耳,我虽伏处陕边,却也有个耳闻。唐兄,四川的唐大嫂是你什么人?你要知道我这不速之客,既然登门来访,若是一点底细不晓得,我也不敢贸然前来啊。”说罢大笑,他随一指康海道,“这一位我知道姓康,自然是峨眉七雄头一位康允祥康老英雄的贤郎,刚才已承他不弃,告诉我了。这一位女英雄……”华老转指海棠花韩蓉道:“善使柳叶刀,身佩毒蒺藜皮囊,大概也是唐家门中的后人,请问尊姓?和唐大嫂怎么称呼?”这一猜却没猜着,他自然不晓得韩蓉乃是唐林之妻,峨眉七雄第三人韩佑之女。他又望着门前侧立的快手卢卢登道:“惟有这一位,恕我在下眼拙,还不认的。唐兄,烦你给引见引见。我愚下姓华名雨苍,字风楼,有个诨名,他们叫我弹指神通山阳医隐。五十岁以后,他们又把我叫做弹指翁。这个绰号,我愚下实不敢当。究其实,呼牛唤马,随大家的便好了。”说罢,向唐林举手。意思之间,认定唐林就是在场峨眉派的领袖。
唐林夫妻依然犹豫道:“你老既然知道,更不用我们说了。我们和四川唐大娘乃是远族。老前辈,我们也冒问一声,这鲁港的飞刀谈五家,有一个寡妇儿媳,母家姓倪,她和老前辈是怎么一个称呼?昨天夜间,用五毒砂伤人的那位女英雄,是你老什么人?”唐林又一指背双剑、在旁侍立的段鹏年道,“这位贵姓?也请老前辈不见外,从实垂示,以便修敬。”段鹏年朗然道:“在下姓段,名叫鹏年,这是我的恩师。昨日那个女子,实不相瞒,和……”弹指翁忙接过来道:“那女子和谈家自然是亲旧;若不是亲戚故旧,一个女孩子家,决不会和诸位动手了。”
唐林微笑道:“我看她自然也是华老前辈的门下了。她的五毒神砂打得很有功夫,这暗器外门没有,乃是老前辈独门秘制的。”弹指翁不答,两眼寻视病床。病床上的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已然恢复知觉,伤口处疼得十分厉害。已知有人找来,三个人用牙咬住被头,用手抓住被褥,都强忍着,不肯呻吟出声来。可是五内如焚,浑身抖战,当不得竹床微微发出吱吱的声音。唐林、康海见弹指翁的眼神直射到自己身后,急侧身遮住灯光,说话打岔,一叠声地追问弹指翁:“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又催询弹指翁的来意,更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康海心中更是悬虑,躁怒,突然说道:“老前辈,有何见教,请快说吧。须知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乃是朋友的住家;我们临时借寓的,夜深了,诸多不便。”
气粗话硬,唐林忙瞪他一眼,摇头示意。对面侍立的段鹏年果然大声说道:“康朋友,你这是对谁说话?……”只说了这半句,弹指翁面色一沉,枯黄的脸忽然浮出浅笑道:“康兄请不要忙,你们要问我的来意么?”伸手一指桌上刚从芜湖买来的药包,道:“我愚下就是为这个来的。”
唐林、康海、韩蓉,互相顾盼道:“这话怎讲?”弹指翁换了一种口气,慨然说道,“诸位兄台,要问此话怎讲吗?简短直说,我是为送药救人来的。……诸位,要知我华风楼并不是飞刀谈五家邀来助拳的,也不是邀来给你们赔礼的。我愚下实因访友,路过鲁港;偶从朋友口中,听说你们峨眉派群雄和飞刀谈五家的后人,起了争执。我有心出头给你们和解,可惜一步来迟,并且我也和你们两方都不熟。但是江湖上排难解纷,乃是丈夫应做的事;我又不好装聋饰哑,从这里闭眼走过去。我知道你们有三位中了五毒砂的毒,更晓得你们现时正在力求救药。实不相瞒,这五毒砂乃是我武当派长门传下来的,和西川唐大嫂的毒蒺藜不大一样。要解此毒,恕我直说,非武当本门自配的药膏不可;并不是我们的药值钱,乃是对症。现在我把解药带来了;诸位赏我一个脸,请把受伤的三位抬到有光亮处,我来给他们医治一下。这五毒砂比起唐门毒蒺藜,散毒较慢,可是入毒最深。不耽误,赶紧治,还救得过来。”说着,一指唐林等人背后的病榻道,“倘若药不对症,救治失时,恐怕这三位纵然保得住性命,也要落一个残废病根。”
唐林、韩蓉、康海,不由错愕起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受伤的人,一时无话可答。半晌,韩蓉向唐林低言道:“咱们的药……”唐林摇了摇头,康海便明白了,决然说道:“老前辈就是专为送药来的么?”
弹指翁厉色大声道:“哦,就是专为救你们这三个受伤之人来的。治完了,我就一走完事!”康海满面通红道:“老前辈,我们光棍遇光棍,可以说痛快话。你老人家千里送药,我们当然很感激;但是你老还有什么吩咐,也请趁早吩咐出来,我们好量力报答你老。”
这句话非常难听,有点拒不受惠的意味;唐林、韩蓉俱都变色示意。不料弹指翁倒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康兄人很直爽,这才是江湖道的道理。诸位兄台……”抱拳向阖座及窗外一揖道,“我可以明明白白把我的来意说出来。第一,这五毒砂实在不好医治,因此在我这门中,已经禁止他们滥用;现在令友既有三位受了毒伤,我不能不管。这是一。”华老正要继续往下说,快手卢忽插言道:“到底这一次江边用毒砂的是哪一位?”弹指翁道:“你们自己访查去,不要这么打听我!唐兄、康兄,你们这三位受伤的,老实说,只恐唐大嫂门里的救药未必对症。我愚下闻耗登门,特来送药。我也没有别的话,唐兄、康兄,请你们把事看开一点。谈家父一辈,子一辈,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人死不结仇的话,我也不敢说。不过,你们这里已经有三位受伤的。我的拙见,愿意把这三位救活,而且保好如初。借这一点微劳,向你们讨个情面。你们也得可怜可怜,谈家门中已无人物,只剩下一个孀妇,真是胜之不武了。再说一句掂斤计两的话,你们当年伤亡了两位,他们也伤亡了两位。现在再由我这和事老一转圜,岂不是面子上,很说得过去了么?”
唐林低头沉吟,韩蓉只看她丈夫的脸。康海道:“不然,伤亡和伤亡不同,你老总知道点水之恩有时一辈子报不过来,千金之惠有时一笑哂收呢。我们两边莫看都死了两口,可是这不能做比的。老前辈,我虽年轻,我不敢信口答复你老。这是我心里的话,决无半字虚妄。”大瞪眼说着,眼眦莹莹含泪,忙将脸扭过一边,不愿教人看见。
弹指翁看着各人的面色,微然一笑道:“你老兄的意思,我明白了。还有这二位怎样看法呢?康兄,你就目睹这三位受伤的朋友,不肯一诺,叫他因伤殒命么?我固然不知道这三位和你们几位是怎样的交情,但我敢断言,定是你们邀来的朋友,可共患难的。并且我敢断言,三位的伤你们是治不好的。因为这样挨不了三五天,便要毒入内腑。诸位,你们自己酌量一下吧。能赏我脸,我欣然而治;不赏我脸……”戛然声住,扪须不言了。
那侍立的段鹏年也发言道:“你们千万不要多想,不要认为我师父是乘危逼和来的,他老人家决无此意。英雄报仇,适可而止;现在既有台阶,由前辈英雄出头,你们若想用三条命换谈家的一门性命,那就错了。”弹指翁点头道:“你们只想我弹指翁远道赠药,给两家了事来了,岂不是双方面子都很好看吗?”把怀中药取出,往桌上一放,随即站起身来道,“唐兄,请你费心端着灯,让我把受伤人的伤处看一看。”
峨眉群贼个个惶惑,不知怎样应付才好。康海起初的打算,是不肯受仇家那边送来的药;一受仇人的赠药,便不能报仇了。可是目睹巴师叔和二乔的伤痛,一时比一时加重;若纯为自家私仇怄气,又情知不妥。回头看了看巴允泰,不知什么时候又昏过去了。因又向唐林、韩蓉施眼色,叩问他到底自家现抓来的药是否有效;如果有效,那就简直拒绝了弹指翁。站在门口的快手卢,却以为弹指翁赠药是假,窥情是真;说不定人家还有别的阴谋,因此他只顾虑到当前的结局,和仇人藏在外面的埋伏。独有唐林夫妻,较有经验,深知弹指翁是成名的英雄,现在他以赠药为名,硬来出头讲和;受之可耻,拒之结怨,真是个难事。左思右想,拿不得主意;但又为情势所迫,当下就得立答回话。
这时候,弹指翁已不容他们再事迟延了,起身上前,便要看伤。唐林、康海一齐站起来道:“老前辈,且慢!”弹指翁面色一沉,一对碧眼陡发奇光道:“怎么,诸位坐视令友不救,真要把我窘出去么?”唐林忙道:“晚生不敢,你老不要误会。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是晚生一个人可以决定的,我们得商量商量。老前辈练达人情,请想,我们十多年的深仇,要我们片言立解,未免太难了吧?再说我们就是拜领你老的盛情,也只能受你老的赠药,断无假手于人,劳动你老代治之理。”
弹指翁这才把面色一转,重复归座道:“你们商量去吧,我在这里坐等。不过我没有多大工夫,请你们快快商好,给我一个准话。这本是闲是闲非,我不能多耗工夫,我还有我的正事。能管则管,不能管,我还是退身局外。”
但是话虽如此说,峨眉群贼决不能把弹指翁让到别室,又不能丢下受伤的人,自己出去商计。唐林皱眉为难,有心向众人低议。方在嗫嚅间,已被弹指翁看了出来,笑道:“你们尽管在此商量,我可以出去站一会儿。”风楼老人站起来,率段鹏年,徐徐走出斗室,往院心一站。屋里边唐林夫妻、康、卢等人登时啧啧哝哝,争议起来。争议了好半晌,最后才由唐林强遏悲愤,自己出来答话道:“老前辈,我们已经计议停当。老前辈的盛意,一者是在赠药,二者是在了事。刚才我们都觉得无功受惠,于心不安,你老人家赐的药愧难拜领。至于给我们了事嘛……”
弹指翁勃然大怒道:“你们商量了一会子,到底不受我的赠药么?好好好,别的话不用说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谈家怎样!”向段鹏年一挥手道,“走!”转身迈步,往门外走去。唐林大惊,急忙叫道:“老前辈请留步,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弹指翁头也不回,走到院中,口中说道:“不必说了,这些闲事我本无心多管,赠药也不过是一番恻隐之心。你们能自己把人救活,岂不更好?我此来真是多此一举。”
虎爪唐林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忍无可忍地大声说道:“我前辈,你怎么也得容我说话呀!我固然晓得你老的药乃是对症的解药,无奈,咳,他们……他们受伤的人说是教你老的门下打伤的,他们情愿试用本门的解药。我们不过是敬谢你老的赐药。至于了事,我们还要和你老人家从长计较。你老飘然登门,又不是我们邀来的,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老就瞧不起我们晚生下辈,你老连我们上辈师长也看不起,一点余地不留么?”
弹指翁素不健谈,心头火起,蓦然一翻身道:“哇!你这是对我说话么?你可知你们师长见了我,也得‘前辈长,前辈短’的恭敬着。你小小年纪,你师父就没教给你尊老敬长之道么?别说你们这里不过是一伙子脚行、秘密会党的巢穴,就是龙潭虎穴,我弹指神通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我此来他们本劝我说,不必多此一举。我念你们究竟也是武林一脉,我总得拿你们当人物!……”弹指翁姜桂之性,越说越怒,把个虎爪唐林说得二目圆睁,恨不得把华老剥了皮、抽了筋才解恨。但是势力不敌,一张素脸完全变成死灰颜色,似呻似哼地叫了一声:“老前辈!”那段鹏年急忙接过话来道:“师父息怒,由我来问他。”向前一步道:“唐朋友,你我可以比划比划!”
两个人对叫起来,其势汹汹,殆将翻脸。忽然东小屋一声惨叫,蓦地追出一个人来。将到院心,正要呼叫,一见对峙之状,忙又改口道:“唐师叔,你快来吧!巴师叔他,他,他……”跟着海棠花韩蓉也奔出来道:“你还没把客送走么?你你你快来,巴二哥他情形不大对!”
虎爪唐林不遑再与弹指翁师徒辩驳,只说了一声:“对不住!”忙叫快手卢出来,快来送客,他自己急急地抽身回到屋内。就灯下一看,康海已急得疮口迸裂,跪伏在病榻之前,两眼滴下许多热泪来。唐林忙把康海劝起来,转到病榻前,俯身细看三个受毒伤的人。乔健才已经昏死过去。那巴允泰和乔健生疼得浑身打战,把床都抖得吱吱乱响,从创口往外流黑水,毒性酷烈,沾着好肉都破。巴、乔两个人的喉咙已经喑哑,只直着脖颈叫:“受不了啦,快拿刀来,给我一个痛快吧!”手爪乱搔,把被子都扯碎了。巴允泰力大,咬牙忍痛,竟把齿龈咬破,顺口流血。灯影下三个人都面无人色,越觉得景象惨怖。
众人手忙脚乱,找药罐,找火炉,打开了药包,一齐催唐林赶快煎药。唐林搔头顿足;先伸手抚摸三人的伤口和胸口。伤口如火灼,胸口紧一阵,慢一阵,越来越微。众人越发急得手足无措。
唐林忙道:“不要乱,还有救!”康海失声哭道:“还来得及么?”唐林道:“救着看!”急忙卷起袖子,预备制药,朱阿顺就用木炭生火炉。巴允泰低哼道:“唐六弟,我不行了,你们索性预备正事吧,不用管我了。这仇我们一定得报!”众人越慌,这里面顶数唐林和韩蓉着急。他们夫妻明明知道药来迟了,只怕配制不及;也只得姑尽人事,以听天命。催别人替朱阿顺生火,对朱阿顺说:“须要三个炭火炉煎药,快去找找去。”朱阿顺连忙应诺,拔步出屋。不想弹指翁师徒已经跟踪又重来到窗前了。
快手卢卢登横身把屋门一挡道:“华老先生,对不住,我们有病人,我们这时实在没法子招待!”弹指翁眉峰一皱,厉声说道:“哎,这是什么话!诸位朋友,休要多心,我本是好意来的。现在你们的病人眼看要垂危,我华某既已在场目睹,焉能见死不救?你们峨眉派和飞刀谈家的梁子,放下暂且不提,这三位受伤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们说,再要不用对症的药,不过一个时辰,准死无疑。来来来,我先把他们三人治好了,别的话随后再说。我华某断不能乘危市惠,恃恩逼和。你们放心吧,不要耽误了三条性命。”说着话,华老猛然走进屋来。康海等不识利害,还想拒药,唐林直起腰,回头一看,弹指翁早将药囊取出。唐林就坡而下,连忙举手道:“老前辈,他这三位的伤,……”说到这里忽又咽住道,“老前辈如此盛情,受伤的人如果保住性命,他一定感激你老的。不过,我看这三位,只有这一位重,你老法眼,请看一看。”说着,一指巴允泰。
弹指翁点了点头道:“是的,是的,待我来看。”更不逊让,将手中药囊交给二弟子段鹏年。脱去长袍,向唐林说:“请你放心端过灯来。一盏灯不够用的,请你多预备两盏。……鹏年,你来替我留神照应着。”段鹏年应了一声,紧跟在弹指翁背后,以防峨眉派出其不意的轨外行动。唐林命朱阿顺点起三盏油灯,照着病床。
弹指翁立刻就着灯光,把三个受伤的人细细诊视了,同时也把三个人的面目认清了。微吁一口气,对唐林说:“这一位———乔健生———伤最重,调治之后,恐怕得过四五天才能行动,半月后才能痊愈。这两位———巴允泰和乔健才———两三天以后,就可以起动了。不过全不能见风。”唐林道:“我看这一位———巴允泰———折腾得最厉害,恐怕他入毒最深。”
弹指翁微笑摇头道:“不然!愚下我不只是家藏着五毒砂的解药,我还是一个疡医,我想我还不致于诊错了。事不宜迟,我们就给他三位先疗毒,后止疼。救命要紧,只好请他们先忍点痛苦了。”探衣襟,华老取出一个类似“护书”的扁长形锦囊,就灯下打开。里面插着长短银针、小刀、利剪、镊子、钩子,却是二十多件割治外疡的刀砭。段鹏年抢行一步,来到桌旁,将手中盛药的那个古锦囊打开,内装着十二个磁瓶、磁盒和软布、细棉、油纸等物,都堆放在桌上。随即靠桌子一站,守着这些东西。屋中人鸦雀无声,凝眸注视着弹指翁师徒,看他二人的做作。唐林微施眼色,他妻韩蓉忙走过来,站在段鹏年的身旁。快手卢佯作关照,忙将屋门堵住。康海拭泪扶床而立,暗护着病人。其余的人或秉烛,或旁观,在屋里屋外分布着。
弹指翁漫不经意,对灯检视刀剪。先选取一把锋利的月牙小钩刀,和一把似勺的小挖刀,都放在一边道:“这总得用一点麻沸浆。”遂打开一只磁盒,就用似勺的小刀,舀出一些黄色的药浆来,把一块软布沾湿,用镊子夹着,右手拿起小钩刀,走到乔健生的床前。这舀浆的小挖刀尺寸很小;那把月牙刀却长有七寸,窄才二三分;倘用以杀人,也足以致命。康海把一对眼瞪得很大,说道:“这做什么?”唐林另举着灯,也凑过一步来。余者也都围上来。弹指翁把众人盯了一眼道:“伤口分明有火烙伤,你们这里面一定有行家,想要烙断创毒。只可惜你们这种刮骨疗毒、烙创阻烂的治法,并不很对。五毒砂的毒性并不是腐肌烂肠,乃是随着血行,深入腠理,能令五脏灼裂,疼极而死的。你不看这三个人都发烧么?我这两把小刀不是割毒的,这药也不是以毒攻毒的。我的治法不采恶治。我是要把烙伤口挑破,好叫解药的药力深入血中,把毒化解了。”
唐林点了点头,拱手道:“老前辈费心吧!”他已经看透弹指翁殆无恶意,只是买好邀和罢了。康海仍自惴惴,怕弹指翁乘机潜下毒手,一点也不敢放松地监视着。弹指翁回头一看,微微冷笑;手持钩刀,在乔健生的头前一比量,有意无意地说道:“我先治这一位,如果见好,再治别位。这位康兄你索性过来,仔细看着点,我可就要开刀,你把病人的身子按住了。”月牙钩刀照准乔健生伤处,轻轻一挑,把伤口挑破了一个小口子。又随手一旋,立刻从下刀处,流出黑紫的血水来。
康海的眼珠只随着刀锋转。弹指翁随手用镊子,夹着那块湿药布,把血水沾净,抬头说道:“你看,毒水流出来了。你们把伤口烙断,毒力越发不能外泄。”用刀尖指着伤口旁边道:“你再看,这里好肉也肿了,渗出黑水来。这就是烙伤的害处,反毒聚到这里了。那时候刚一受伤,用嘴把毒吮出,还不失为救急的一法。总而言之,烙治的法子不但无益,反而有害。”说着,又用刀轻轻割了一圈,且割且拭,手法既轻又快。唐林已经深知华老是个治外伤的行家,别人还在那里嘀嘀咕咕,低声私议。
跟着华风楼将月牙钩刀放下,重去打开一个药瓶,仍用勺刀,舀出一些血红色的药浆来,往伤口上一浇,登时创口如水沸一般,起了一层泡沫,又流出许多毒水。华风楼另拿细棉,把药沫、毒水拭去。康海忍不住又道:“这是做什么?”唐林忙道:“嘘!”康海不言语了。
弹指翁笑道:“老兄,还是不大放心吧?……这也难怪,我弹指神通薄负微名,一生不做乘危害人之事。无奈人心相隔,不深知我的,难免就拿不肖之心来猜度我。况且我赶上门来卖野药,人家更不知道我葫芦里卖什么药了。但是你们一伙里总有行家,我这治法不能算错吧?你且稍等半个时辰,病人自己就会告诉你。”康海含愧道:“你老乃是多疑,在下我是晚生下辈,没见过的事太多,忍不住要逢人问问。我实是请教的意思,不知道这一问触着什么忌讳了。”段鹏年在旁喝道:“住口,你这是对谁说话!老师,这位朋友好象我们求他一样,又好象咱们安心害他一样。老师,请不必多此一举了。”弹指翁抬头凝眸,向唐林一看。唐林忙申斥康海道:“不要多说,你不会等老前辈治完了,再请教吗?”忙赔笑向弹指翁说道:“他们没见过这种治法,只觉着新奇罢了。”
弹指翁不复言语,又将那血色药浆,往伤口浇洗了一些,一面浇洗,一面用新棉擦拭。工夫不大,伤口黑色尽退,露出红肉。把小刀放下,对唐林说:“唐兄请摸一摸。”唐林依言一摸,乔健生左边的脸虽没有消肿,可是触手已不甚灼热了,只身上的烧依然未减。弹指翁道:“你再摸一摸这两位。”没有剔毒洗创的巴允泰和乔健才,伤处依然很热。老人道:“如何?”唐林做出佩服的样子道:“老先生真乃着手回春!”弹指翁不答,转对康海道:“你老兄也可以摸摸试试。”又向大家道,“你们要知道这药力还没有行开,并且还没有内服药呢。”遂往椅子上一坐,道,“这得稍等一会,我再给他敷一回药。”
唐林忙说道:“老前辈真有起死回生之力。还有这两位,一发请你老人家费心给洗洗创毒吧。”弹指翁笑道:“最好容我先把这位治得见了效,我再给这两位留下药,你们自己动手就行了。”唐林向康海看了一眼道:“老前辈,救人就要救彻底。我们江湖道上,既已推诚相见,请不必多存顾忌。我们和你老萍水相逢,自知缘浅。可是你老年德并尊,久令人钦服。我们对生人不能不多疑,对你老决不会的。”峨眉群贼一齐举手道:“我们都很信服你老。”
弹指翁道:“那是诸位台爱了,我就一发地献拙吧。这治病也算是献拙。”说罢哈哈一笑;这才徐徐起身,给巴允泰、乔健才等也挑破创口,用血色药浆,连洗两遍。
沉了一会,弹指翁抬头看了看天上星位道,“这应该多候一会,只是我不能久待了,好在也没甚要紧。”重整刀圭,另敷上一种淡红色药膏。跟着操刀而起,先给乔健生割治起来;把每一个伤口直剜得很深,流出鲜血来,方才住手。乔健生忽然知觉恢复,呼痛欲起,众人忙将他按住。弹指神通华风楼的手法非常神速,只一眨眼间,将乔健生好几处的毒伤都割好,又敷上药,贴上小小的数帖膏药,用布捆上。华风楼这才站起来说道:“行了。”然后将巴允泰、乔健才也照样治疗了。然后,收起刀圭、药物,环顾众人,对弟子段鹏年说道:“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峨眉群贼愕然侧目,只见段鹏年从身上另取出一个纸袋来,上写“留赠峨眉群雄”六字。众人尚在惶惑,虎爪唐林却恍然大悟,晓得这也是药。人家这一回“赠药邀和”,竟是预定之策。弹指翁未来之先,早就这么预备好了!
弹指翁接过纸袋,就在灯下打开了。果然是药包,却只有三种,一种标着“内服”,两种标着“外敷”。弹指翁将外敷的药全扣下,揣在自己怀内,只将内服的药交给唐林道:“这药可分成十二份,给三位日服三份,恰服三天。还多余三份,给别位受伤的分服吧。按说这三位受毒伤的应该天天换药,可惜我没有工夫了,我只是路过此地。但是刚上的药既是对症的药,……”说到这里,仰面想了想道:“我再给你们留下一点外敷的药吧。他们三位到明天午后,便可以大见轻减,你们可以问问他药力如何。”遂将外敷的药重又掏出,掂了掂,仍留下数包;说明敷法,穿起长袍,收起锦囊,看样子便要告辞。
峨眉群贼互相观望。唐林忙道:“老前辈慢行,容我们替病人叩谢。老前辈外科的治法实在高明,我们还有一点贪而无厌的请求。”
唐林想,既已受了人家的恩惠,多受少受,简直一样,莫如连康海、快手卢所受的伤,也烦此老疗治。快手卢忙露出自己的伤来,向华老率直求药。康海却向唐林示意,拒不肯用。华风楼笑了笑,对卢登道:“你受的暗器伤并没有毒。既然信得及我,那么我也给你们留下一点药吧。”另打开药包,取出三帖膏药、一包药末,道,“先用药末冲水洗,然后抹上药膏,再用油布垫上,外扎布条便可。好了,好了,我告辞了。”对段鹏年说:“我们走吧。”
唐林、韩蓉、卢登等连声道谢,一齐相送。康海一语不发,跟在后面。
走到院心,唐林惴惴不安地说道:“那个……老前辈!”弹指翁回头道:“唐兄有什么话?”唐林道:“这话我不该问,这三个受伤的人感念你老的活命大恩,我们应该叫他登门叩谢。就是晚生,也应该趋谒问安。不过老前辈的府上远在陕南,你老现时正在鲁港,不知此地可有……你老可以留下见面的地点么?”
弹指翁欣然停步道:“好。我的意思,倒不愿有这些世俗的酬酢。我希望他们病好之后,还是回乡的好,在此地多留无益。要知道,能发能收,才是……”康海道:“这个,老前辈,我自己可没有受过你老的恩惠。”
弹指翁陡然转身,迫前一步道:“你要受我一点什么,也很容易。除了药以外,我还有别的末技,就是现在献拙也行。”竟站住不走了。康海挣得脸通红,情不自禁,把袖子一捋。唐林吃了一惊,忙推开康海,横身作揖道:“老前辈,我们无功受惠,必有一报。所以,我们才请你老留一个见面的地点。老前辈乃是高人,我们就不道谢,也得给你老登门道劳啊。他小孩子不会说话,喂,你快躲开这里,不要多嘴!”快手卢忙过来,把康海推到屋内。他自己赶紧出来,陪着虎爪唐林。此时弹指翁声色一变道:“好,明天下晚,我先请你们几位到庆合长客店找我去,我听一听你们的意见。我也有几句话,向你们诸位说明。依我想来,你们还是三天以内,早早回乡的好。”把这“三天以内”四字说得格外响。说罢,一甩袖子,率徒直奔街门。
才到街门口,唐林等张皇失措,跟踪送出。弹指翁回身道:“请,明天见!”唐林急抱拳道:“谢谢老前辈,我们一定遵命。老前辈能多容三天限,我们更是求之不得。我们愿意问一问,承你老救命的那三位朋友,……”弹指翁道:“这也是情理所有的事,那么三天以后,在庆合长客店见吧。”唐林道:“三天以后,他们好得了么?”弹指翁道:“他们三位固然不能见风。但若坐小轿,放下轿帘,照样可以出门的。”说了这句话,双方作别,弹指翁飘然而去。
峨眉群贼目送弹指翁出了巷口,有的人还要跟缀,唐林连忙喝止。唐林在门口遥望黑影,微微发怔,低声对卢登道:“我们实在力不能敌,怎么好?”拊心摇头,率众人急急地回转院中,关上街门。叫着卢登和妻子韩蓉,急急跃登房顶,向外眺望了一回,方才下来,回转到小东屋。
房主人朱阿顺瞠目变色,惴惴不安,一叠声地问道:“他们的口气很硬,恐怕要惊动官面,再来找我们吧?”唐林挥手道:“你放心,没有你的事。”叫过康海、快手卢,低声计议此事。卢登道:“这老人一定是弹指翁本人,决不是冒牌。”唐林道:“焉有冒牌之理?弹指翁临行放下的话,老实说,是限咱们三天以后离开鲁港。我们实不该受他的药;可是不受他的药,当场就得动武。光这老头子,就不好惹;他们又来了好几个人,我们又有这么些受伤的人。我们固然不怕,但是受伤的人必死无疑。真是的,我们的落脚处,怎会教他根寻着了?”
韩蓉发恨道:“一定是他们出来进去闹的,该着现眼罢了。还有朱当家的,有你什么事,你怕个什么劲呢?”朱阿顺方要辩白,卢登摇手道:“朱大哥少说吧,我们得商议商议,怎么应付他才好。”唐林道:“先给这三个受伤的人服药吧。”康海靠着桌子,抱头无语;听见这句话,抬起头来,咬牙说道:“依我看,还是用唐师叔你老自己的药!”唐林道:“你别糊涂了。咱们的药要是来得及,治得好,我何必定要接受他的药?你难道说我连丢脸都不懂么?老侄,你刚才做得太过了。你巴师叔和二乔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们受了伤,你真的教他们无救殒命么?”
康海一听,心中越加难过,半晌,掉泪道:“师叔,我决无此心。我只想从仇人手心里讨活命,是我们峨眉派一生一世的耻辱。我只道你老的药,能够把巴师叔和乔表兄救治过来。”唐林道:“你怎么这样想不开?仇人登门送药,用心甚深。我们还有工夫熬药救治病人没有?况且,我们的药又不很对症。”海棠花韩蓉道:“算了吧,康海到底年纪轻,你这么责备他,叫他何以自容?咱们还是赶快商量正经事要紧。”
唐林咳道:“商量什么,我们栽了。到底你们谁把踪迹给卖了?”众人无言。
这时三个受伤的人俱已醒转,果然伤痛减轻。众人就聚在巴允泰的床前,·反复商量应付弹指翁之法。
次日清晨,峨眉群贼打发别人,到鲁港各处蹚了一遍,在庆合长客栈,先定下了房间。

第十章 恩怨分明
当夜,弹指翁华雨苍师徒与多臂石振英、陈元照、谢品谦、梁邦翰等,回转福元巷谈宅;向本宅谈大娘、谈维铭叔嫂,细说了登门寻找峨眉群贼、赠药逼和的经过。谈大娘和谈维铭连连拜谢。石振英等都称赞华雨苍这番赠药市恩、挺身示威的办法,实在妥当,又说:“弹指翁设想的根究贼踪之法太好了,果然从药铺下手,一下子把他们的窝掏着。”
谈大娘又问此事结局如何?是否从此就完了?弹指翁华雨苍扪须不言,沉吟道:“三天以后再看。”低头思索良久,屏人对二弟子段鹏年说道,“这件事我看不能算了,不过是把这场是非揽到我自己身上来了。峨眉派乃是西川有名的秘密会党,从来睚眦必报,操行不轨;他们怎肯屈于势力,从此罢手?鹏年,我打算教你赶紧回家,告诉你师弟、师侄们一声,教家里多留他们一点神。”段鹏年道:“这是要紧的,但是师父这里呢?”弹指翁道:“由我跟你师妹两个人做伴就行了。”段鹏年道:“不过,弟子不放心。”弹指翁笑了,说道:“我虽年老,自己还能照应自己。不过,我并不是教你今天回去,我打算在三天以后。”
弹指翁又向石振英、谈大娘等商计,暗暗派人出去,不时巡视,防备着峨眉派的举动。但是峨眉群贼只忙着疗伤救死,并无异动。只在第二天,看见他们派人备轿,又看见派人到码头雇船。石振英向华老说道:“师叔,他们或者是要逃走?”华雨苍道:“不管他,我们还是准时践约。”
转瞬过了两天,弹指翁叔侄先一日偕石振英,离开谈宅,到庆合长客店,就搬到石振英原住的房间内等着。到了次日,还没到过午,忽然外面巡风的人奔来报道:“朱阿顺家叫了三乘小轿,直抬入院中。现在这三乘小轿已经出来了,没看见坐轿的是什么人,或者就是践约的。”弹指翁道:“哦!”心中一动,不觉生气道,“我明白了!”石振英道:“怎么样?……噢,是三个受伤的人单来了吧?”
巡风的人仍然避道出去,屋中只留弹指翁。石振英悄问弹指翁:“用小侄在场不?”弹指翁道:“不用。”石振英遂引陈元照,退到隔壁房间,暗中为助。
过了一会,三乘小轿同另一个男子,一直进了庆合长客店,在预定的第十一号房门口打住。三个人下了轿,俱都穿着肥大的长袍,带风帽,把头面遮住。弹指翁在四号房间,穴窗看明。此时刚到辰巳之交,隔壁的石振英把板壁连敲了三下,说道:“师叔,是三个点子,全是挂彩的。”弹指翁隔壁低声说道:“不要敲了,我知道了。”约定是三天以后,过午相见,双方的人都已来到,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弹指翁在四号房间的板床上,盘膝静坐,闭目挺胸,徐徐吐纳,不觉光阴悠长。
过了好久工夫,十一号房中进去的四客,一无动静,那三乘小轿也不打发走,仍停在院中。弹指翁把眼一睁,徐徐下地,穴窗一看当院;日已近午。痰嗽一声道:“茶房!”店伙应声跑来。弹指翁道:“你去把十一号房的三位客请来,就说我姓华的请。”店伙说:“你老姓华?你老认识十一号房那几位客人吗?”弹指翁道:“你不用管,我和他们有认识;你只提明姓华,他们就明白了。”店伙依言出去,片刻之间,那三个穿长袍带风帽的人,跟着店伙,一步一踱,向四号房走来,那个步行的人独留屋中。
抵面相见,三个人低头叫了一声:“华老前辈!”容得店伙出去,将风帽摘下来,露出头面:正是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这三个人。面带病容,顶上腮上,受伤处仍旧贴着膏药,是华老赠的。弹指翁拱手道:“三位喜占勿药了,唐兄他们呢?”二乔不答,拿眼看着巴允泰。巴允泰回手将门掩上,方才哑声答道:“老前辈,晚生等为友所邀,仗义助拳,一时误中毒伤。为酬知己,自分了此一生,也是分所当然。何期萍水相逢,得承老先生慷慨赠药,回生起死,使顽躯又得苟活,皆拜老前辈之赐。我们无以为谢,就是几个响头!”向二乔一点手,三个彪形大汉不容拦阻,一齐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头。弹指翁皱眉微笑,略略拦了拦,也不再拦了,只说道:“不敢当,诸位请坐!”
巴允泰等自觅下座,在板床上侧身坐了。经这一番劳动,脸上苦痛之象昭然;乔健生更是勉强,头上冒出汗了。弹指翁也不客气,就坐在椅上,对三人说道:“三位的伤都见好么?”三人哄然答道:“好多了。”巴允泰说道:“老前辈的药实在是好。不过那天夜里,晚生三人俱都昏迷不醒,只道是同伴给我们救治;万没想到承你老人家,陌路垂救,大施刀圭。因为这个,我三人无意中生受你老救命的大恩,我们自当毕生衔戴。此后你老如有差遣,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说罢目视二乔。二乔齐声道:“是的,华老前辈,如有差遣,我们感恩图报,万死不辞。”
弹指翁微然一笑道:“这更不敢当。江湖上陌路援手的事太多了,区区赠药何屑挂齿?不过我老拙也说不定有风火的事,要奉烦你们三位英贤的。只不知三位贵姓大名?这一位可是姓巴?”
多臂石振英此时正在隔壁附耳窥垣,心想这三个人未必肯留真姓名吧。不道三人预有商计,听弹指翁问到此处,脱口答道:“晚生姓巴,名叫巴允泰。他二人是亲兄弟,这个叫乔健生,这个叫乔健才。”说的全是实话。
弹指翁道:“哦,久仰久仰。不知三位和本地飞刀谈家有何仇怨,可否说与老拙听听?若可化解的话,请你们尽管指出道来。要知道我与谈家也素无瓜葛,只不过怜惜他家父死子亡,只剩下寡媳、弱子,替诸位想,似不值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一个孀居守志的妇人较量;那岂不是胜之不武?”巴允泰忙道:“老前辈大概不明白,这事实与晚生无干。”弹指翁道:“你听着,我还有话。我知道寻仇的另有正主,你我全是局外。我是因有别的事,路过此地,听见这场纠葛了;打算凭我这张老脸,转烦你们三位,向贵同伴求个情。倘或他们结怨太深,我一个局外人,决不想硬按头皮强劝架的。这一点要请诸位明白。”
乔健生欠身道:“那好极了!”巴允泰忙道:“在前辈面前,你不要多嘴。华老前辈,你老这番意思,昨夜我苏醒过来时,已经听他们说过了。你老乃是前辈成名的英雄,我知道你老是一碗水往平处端的。你老所说化解的话,诚然是好意;按理说应当谨遵台命,劝解劝解他们。不过晚生还有下情,劝解他们实在难以启齿的地方。你老久在川陕,一定晓得和飞刀谈家结仇的,并不是我巴允泰和乔家弟兄。跟谈家真有梁子的,乃是另有人在。这一位的姓名,晚生也不便说出来。但是,晚生从前却欠过这人的情。这一回不过是受人之邀,义不容辞,方才来的。晚生三人已经为朋友受了重伤,险些把命卖了,自觉已经对得过朋友了。他们现在还找谈家报仇不报,只好随他们自己闹去。不过有你老在这里,料想他们总得闪个面子,往后可就不知道了。我们三个人从此束手后退,不再闻问。晚生们惭愧,只能做到‘恩怨分明’这一点。你老是我们三个人的恩人,在恩人面前,断不敢说假话。不瞒你老,我们今天叩谢了你老,明后天就要回转原籍去了。我们还要养伤,决不在此地盘桓了。”
二乔在旁插言道:“晚生们都是这个意思。我们生受你老的救命大恩,我们三人虽不敢言报,也要永记在心。他们的仇恨,我们只好丢开手不管。若教我们转过头来,给他们说和,我们实在没法子出口。”
弹指翁焦黄的面孔忽然变赤,厉声大笑道:“哈哈哈哈,我早已料到,你们不必说了。恩怨分明,也是大丈夫应做的事。我已说明,我决不会借着赠药,强来逼和。告诉你们三位,我救了你们,只如浮云过眼,我一点也没记在心上。至于你们自说与谈家无仇;其实有仇无仇,与我何干?可是我未尝不想替大家了事。你们与谈家有仇的到底是谁?”巴允泰刚要辩白,弹指翁又说下去道:“老实说,我也早有个耳闻,我自然有法子对付他。你们能袖手不管,这就很好。你们三位何时离开鲁港?”
巴允泰和二乔道:“至迟后天。”弹指翁道:“好,应该这样!”
巴允泰与二乔面面相观,弹指翁的话越说越硬,跟着道:“我只烦你三位一点小事,暂借尊口,请回去告诉你那令友康、唐二位;我要请他们即刻离开鲁港。如果他们有什么别的话,我家住在陕南山阳县,尽管教他们找我去。”说罢,傲然站起身来,道,“三位病体刚好,不宜久谈,请回去吧。”
巴允泰尚欲有言,弹指翁已经板着脸,做出送客的样子。巴允泰只得向二乔施一眼色,一齐站起来,向弹指翁,很躇地施礼告别道:“老前辈这番意思,我回去一定告诉他们。”又长叹一声道:“老前辈当知我们的难处,我们现在可以说是两边受挤。老前辈是在我们昏惘时,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辈知恩感德,我辈敢当着你老誓言一句,晚生三人有生之日,必不走进鲁港一步;这是一。老前辈如有使令,只要赏信,晚生定必一呼立至,生死不辞;这是二。这两件事我们三人誓必终生遵守。惟有谈家门的这件事,晚生实实在在不能多说一句话。”
“两边受挤”这句话打动了弹指翁,不觉为之动容道:“你们不必为难。你们能照你们的话做,我就很承情了。我也不留你们三位,山高水长,相见有日啊!”巴允泰、二乔齐说道:“是的,山高水长,相见有日。”长揖作别,出离四号店房。三个人一步一瘸,往小轿边上走去。弹指翁忽然追送出来道:“巴兄,这里有一点药,送给你们三位,是三包内服药,六帖外敷的。”巴允泰只得拜受,把那伴送的步行人唤出来,上了小轿,出离庆合长而去。
弹指翁眼看三人去远,一回头,见多臂石振英和陈元照凑到身边,说道:“石贤侄,你看此事如何?”石振英道:“不好,恐怕是把毒揽到师叔你老自己身上来了。他们峨眉派这一回栽得太重些,哪能就此铩羽回去?”陈元照道:“我们应该缀下他们去。”弹指翁笑了笑道:“自有人暗缀他,我们回去吧。”
算还店钱,同返福元巷谈宅,将店中会见仇敌的情形,双方的言语,都告诉了大家。梁公直道:“这姓巴的真狡猾,他竟用‘恩怨分明’四字,把华老前辈赠药救命之恩,轻轻推开,他分明是不肯解仇。”大家也都这样想,一齐请示弹指翁:“还得戒备不?”弹指翁道:“照旧戒备。我已经催逼他们速走;料他们受伤的人很多,也未必敢久恋,但总要小心一些好。”低头想了想道,“振英贤侄,今夜陪我到他们的巢穴,再看一看;不过不必惊动他们。三天以后,他们如果还不走,我就对不起他们了。只是打人家一拳,须防人家一脚,我今天就想打发段鹏年,回山阳县去。”梁公直道:“何必劳动段二爷?我看可由我们镖局,派人专程到你老府上送信。你老人家在当地久负盛名,又有好徒弟、好徒孙;峨眉派纵然豪横,料他不敢惹吧。”弹指翁摇头道:“这不仅是斗力的事,须防他们不时窥伺,潜施暗算,也跟这里一样。”
谈大娘和谈家一齐局促不安道:“为了我们的事,给你老人家添了麻烦,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弹指翁笑道:“这是我愿意自找啊。”此时抟沙女侠华吟虹在谈大娘身畔,并肩坐着。弹指翁道:“要不然,虹儿,你先回去,给你母亲送个信,就提我得罪峨眉派了,教你母亲早晚门户上多加小心;或者把你舅舅请到家中,照应照应。”华吟虹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可是心中很不愿回去,低告谈大娘道:“大姐姐,你告诉爹爹,还是教我二师哥回去得了。”她这里稍一嘀咕,弹指翁已经看出来,道:“你不愿回去,是不是?你跟大姐姐说什么了?”谈大娘忙道:“还是请段二哥回去的好。妹妹一个人回去,一路上车船店脚,也很麻烦。”弹指翁面对华吟虹道:“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呢,你这丫头就慌了?”向梁公直举手道,“我就先麻烦你们镖局吧,越快越好,先给舍下送个信去。”梁公直忙答应着,派人回芜湖,立遣镖局中人,专程赴陕去了。
当天下午,谈宅设宴款待各处邀来的武林朋友。邀来的这些人虽然是靠谈大娘倪凤姑的面子,但席面上乃由谈秀才谈维铭作主人。男客有十几位,自然齐推弹指翁坐首席。女客只有抟沙女侠华吟虹一人。饭后天色尚早,弹指翁也不客气,便指挥群侠,分头出去监视峨眉派群贼的举动。原定三更后,弹指翁便与石振英,重到朱阿顺家走一趟。不想才过二更,派出去的人先后回来,报说那三个受伤的人———巴允泰和二乔兄弟,已经上码头,坐船走了。朱阿顺家门口,一出一入,竟没有什么人。经仔细窥伺,没有看见唐林和韩蓉夫妻,也没有再见康海和快手卢几个人的形踪。石振英向弹指翁说道:“莫非他们都溜了不成?”弹指翁道:“也不见得。贤侄,你同我走一遭吧。”众人道:“何必劳动老前辈?”即由石振英、陈元照叔侄做一路,前往朱阿顺家私窥。另派谢品谦、朱元济等到码头查看。
三更人静,多臂石振英动身,带上暗器、兵刃,陈元照带了马字银花夺,绕从谈宅邻院,来到街上。石振英对陈元照说:“你现在看见江湖人物了吧?你看什么样的人都有。”陈元照果然深觉奇异。那弹指翁华风楼高颧深目,黄面短髯,很象个清真教徒,又象个清贫老儒。两只眼盯人一下,却很厉害。那梁公直父子又很象个粮行老板和少东,老的很朴素,少的很奢华。其余众人形色打扮也各不同。只是挺胸昂首,多少带出拳师气来。石振英和弹指翁年岁相差无几;可是石振英持弟子礼甚恭,弹指翁俨然以尊长自居。这也是陈元照看不惯的。
石、陈叔侄一面走,一面低声把弹指翁父女议论了一阵。石振英说:“你看你这师姑多么英爽,可是在她父亲面前,是多么听话。”陈元照只微应了一声,心想:她不过是个女孩子罢了。群侠会议时,陈元照侧居末座,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华吟虹坐在倪凤姑身畔,也是一言不发,只用冷眼看看罢了。两人眼光有时相碰,陈元照把腰一挺,故意装出傲态来。抟沙女侠看到眼里,不由愠怒,就恶狠狠地盯他一眼。陈元照也恶狠狠还盯她一眼。两个人一声不响,只有四只眼在暗中打架,较量。陈元照此时拔步夜行,踵随伯父,一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出声道:“这丫头,看你怎么样!”
石振英听见了,猛然回头道:“你说什么?你不要小看那个女贼,你不看见她穿铁尖鞋,打毒蒺藜么?她一定是西川唐大嫂的后人,很不好惹的。你看你师姑,小小年纪,到底把她打跑了。但是我料这女贼必不输气,早晚要找寻你师姑的。此刻我们窥探他们去,你千万多留神这个女贼,别人倒在其次。你不要大意,越是女子应敌,越难招惹。你看你师姑,实在是将门虎女。你看她和那女贼对刀的时候,手劲够多么大;闪毒蒺藜,发毒砂时,眼神够多么快。老实说,比你强多了;人家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听谈大嫂和段师弟说,她这次又是初试身手,和你一样。可是她连战数敌,稳扎稳打,智勇兼备,实在很难得。”原来石振英错当陈元照是骂韩蓉了,倒把抟沙女侠夸了一顿。陈元照默默不答,叔侄二人仍然前走。
转瞬间,到了地方。石振英招呼陈元照,止步窥望。本想朱阿顺家一如前夕,必有戒备;哪知此时由四面邻巷绕起,以至绕进朱家前后门,外面连一个巡风的也没有。登高一望,房上也没有安放瞭高的人。石振英忙引陈元照,先到朱家对门,把预伏的人招呼出来一问;说峨眉群贼大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溜走,连朱阿顺也没在家。
石振英听罢,重跃上邻近房顶,与陈元照分两面蹚过去。已迫近朱阿顺家,但见全院昏黑,只东小屋有灯光。石振英掏出面幕戴上,陈元照也将面幕戴上。叔侄二人贾勇前进,跃上朱家的后墙。试投问路石子,只听“吧嗒”一声,院中毫无反响。沉了一沉,登墙一蹿,双双上了朱家的正房后坡,仍然是如入无人之境。石振英侧耳倾听,半晌不动。陈元照不耐烦,向石振英一打手势,要往院中硬跳。石振英急急拦阻,命陈元照持兵刃,在房上巡风。他自己从正房后坡,蛇行到东小屋屋顶。贴房脊往院中探头,墙角暗隅一点埋伏没有。又侧耳细听东小屋中的动静,隐隐似闻两人共语。
石振英向四外瞥了一眼,陈元照恰从正房房脊后探出半个头来。石振英冲陈元照一挥手,便要施展“倒卷帘”的功夫,探窗下窥。转念一想,又不这样做了,索性从东小屋后坡一溜而下,落到平地。脚尖点地,轻轻伏蹿。转到了前面,立即蹲身伏行。直到东小屋窗根下,这才听得屋中人语,似一男一女。忙又四顾,手沾唾津,点破纸窗,侧一目往里看时;原来是孤灯一盏,板床一张,被中睡着一个妇人,地上蹲着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在那里摆弄火炉,烧煮什么。那妇人倚着枕头,半探身躯,做出呻吟之声。石振英听了一会,很象是寻常的夫妻,午夜共谈,和峨眉派寻仇之事渺不相干。可是灯影里看那桌椅陈设,正是三日前峨眉群贼借寓之室。石振英要端详那个男子的容貌,偏又背着灯亮,只见衣履,不见面目。
那男子打着呵欠,用一把蒲扇,煽那炭火炉子,这炉子恰好正是峨眉派唐林预备煎药的东西。那妇人说:“怎么还没有得呢?”男子道:“臭娘们,就是你的事多!你得等着呀,锅连响都没有,哪里就得了!我累了一天,回来还得伺候你,你倒心急了!”妇人好象不悦,喃喃地骂道:“人家要是没病,才不求你哩。都是朱大叔招惹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爷们,把人家搅了好几天,连觉都没睡好。人家又是个重身子,又有病,谁禁得住啊!你一出去,总不想回来。只顾灌你那黄汤子,就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死活都不管。那天晚上,没把我吓死,半夜里忽然鬼哭狼嚎地叫起来了,说是治病,哪象治病,倒象宰人。好容易盼你回来了,央告你这么一点小事,你倒骂起我来了。”这一男一女,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下,一句顶一句地拌嘴。
多臂石振英窥伺良久,并没有听出要紧的话来。方要退身,转奔上房;忽听那男子直身起来道:“好了,你往肚里塞吧。”将炉上的沙锅打开,热气蒸腾,似煮的是食物,不似药物。盛了两碗,先递给妇人一碗,那妇人从被窝中披衣坐起来,捧着碗吃。男子端了一碗,坐在桌旁,对着灯吃。室暗灯昏,也没有看清吃的何物;并且两个人都面对桌灯,都不回头望窗。那妇人似嫌汤热烫嘴,且吹且啜,口中仍然喃喃地说道:“到底他们还来不来?”那男子道:“来?来什么?他们斗不过人家,回去搬兵去了。你放心吧,三年之后,他们许来,现在肯定不回来了。”妇人道:“这里头有朱大叔没有?”男子道:“有他什么事?朱大叔不过跟他们里面的一个人认识,他们借房子寻宿,照样找他要房钱。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找人斗气的,朱大叔就很不愿意。对他们连哄带劝又吓唬,算是把他们开发走了。”
石振英听到这里,提起神来。那女子又问:“真的么?”男子道:“怎么不真?告诉你吧,这和朱大叔一点干系也没有,跟咱们更不相干。咱们连他们到底跟谁斗气,都不知道,别的更说不上来了。你老娘们家,嘴里千万要严密,不许往外胡说。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走净了,他们是怕人缀,他们由打昨晚就偷偷溜了。”这妇人道:“不用你说,我早知道他们溜了。连那个女的,他们不是一共七八个么?不是分两拨走的么?”男子道:“你知道就得了,何必还教我在家给你做伴?没有可怕的事了,你还嘀咕什么?”那女子嗤地笑了。男子骂道:“我知道,依着你的心愿,把我整天拴在家里才好。”女子道:“人家不是有病么?”男子唾道:“有贱病,有想汉子的病!”女子把身子一扭道:“哪个王八乌龟子才想你呢!你死在外头,老娘也管不着!我知道你不肯回来,是迷着小老六那个臭婊子。”那个男子笑骂道:“臭婆娘,你是醋泡的!”
听到这里,多臂石振英暗唾了一口。这不过是一个醉鬼脚夫,和他的装病妻子,半夜起来吃夜食罢了。但是话里话外,已经听出峨眉七贼报仇负伤,知难而退,果然是扫数走了。但还有可疑之点,那受伤的三人是先乘轿,后坐船走的。那没有受伤的三男一女却不知从何时,用何法,悄离鲁港,更不知逃往何处。石振英在院内毫无顾忌,搜查了一遍。有灯处破窗窥看,没灯处也照样摸黑窥看了。房上的陈元照等待不及,竟也腾身跃下平地。叔侄二人轻身蹑足,在院中连转数圈,也不见峨眉群贼的踪影。多臂石振英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和一张没有字的红单帖,用匕首穿红帖,走到东小屋。手腕用力,往楹柱上一插,深入数寸,只微微“嘈”的响了一声。屋中的夫妻仍然吃他的夜食,连头也不回。石振英冷笑着,又掏出一把铁沙子,用一块布包着,轻轻放在外面窗台上,刷的往后一倒蹿,来到院心,向陈元照微微嘘唇道:“走!”
陈元照犹犹豫豫,往屋中一指。石振英摇摇头,一伏身,嗖的蹿上西面墙。陈元照也就一插银花双夺,跟踪跃上墙头。退到西邻高处,陈元照要往下跳。石振英忙说:“等一等!”掏出三枚问路石子,握在掌心。就在这时候,忽听见东小屋吱的一响,门扇开了。石振英急一伏身,把陈元照拖了一把,齐伏在房后,又急急地探头盯看朱家院内。半晌,院中吧嗒大响了一声,东小屋的灯光骤然一明一灭。石振英冷笑道:“元照,你看!”忽然,东小屋的门扇吱溜的一阖一开。倏从屋中蹿出一条人影,往檐下一站,仰头看天。复一转身,竟奔窗台,探手一摸,似将铁沙子的布包捞到手内。又一回手,似将楹柱上的匕首拔下来。目不旁瞬,退回东小屋,东小屋的灯火又一明一灭。
陈元照直起身来道:“这是行家?”多臂石振英恼怒地说道:“自然是行家。好东西,还来这一套!”说罢,一攒腕力,抖手将问路石子发出去。第一枚疾如箭驶,恰落在刚才那人站立的地点;第二枚石子同时脱手出去,咕碌碌一响,由东小屋房顶,吧嗒,落在实地;第三枚也打出去了,却扑地穿窗打入东小屋内。东小屋黑乎乎灯光已灭。———把个初涉江湖的陈元照看了个迷迷糊糊,不知什么用意。
多臂石振英挺身立在邻房,又看了一会,道:“走吧!这三枚石子就是催驾,教他们趁早滚蛋!”说着,跳下房来,率陈元照径回福元巷谈宅。
这时候,派往码头的人已早回来,据说码头上不见峨眉派的人物。谈宅小楼上只有谈大娘倪凤姑、抟沙女侠华吟虹和老镖师梁公直,挑灯而待;楼下院内伏着几个邀来的壮士。弹指翁和段鹏年师徒已经跟踪出去,还没有回来。石振英笑道:“师叔到底不放心,自己出去了。”刚刚说到这里,楼门一响,华雨苍含笑走进来道:“我怎么不放心,你办得很漂亮。这么办,对极了。”
众人一齐动问,弹指翁含笑不言。石振英遂将所探所行,说了一遍。众人也道:“这样子办,很好。”梁公直道:“只是稍硬一点。”弹指翁道:“这就很客气了,我还是看在他们上辈的情面。你要知道,他们太不知进退了。”
一宵度过,次日又去搜寻。连搜三日,码头上确未瞥见峨眉群贼唐林夫妻的面,猜想他们或已走陆路,奔回去了。弹指翁不禁大怒道:“他们不该悄悄地溜走。他们应该或长或短,给我一个答复。象这样不哼不哈,这是什么道理?这些贪生怕死的东西,我总得教训教训他们。”梁公直道:“老前辈不要着急,你老不放心的是怕你老离开此地,他们再来骚扰。这不必顾虑。谈五爷和我也是至交,他的后代,我托在近邻,理应照顾。”弹指翁道:“我实不能在此地跟他们久耗,我也没有闲工夫缀他们去。既然梁兄如此帮忙;那么,我再安排一下,我打算十天以后再走。”
谈大娘闻言,十分感激。到底是老辈英雄,做事有始有终。当下,弹指翁安排起来。山阳原籍已派人送信,料自己的儿孙门人足可自卫,不心挂念。现在只须想法保护谈家便是;有梁公直协助,一切都放心了,再不怕贼人久耗。
在鲁港又住了几天,始终没人碰见峨眉群贼的面。弹指翁便把二弟子段鹏年暂留在谈家,决由自己同着女儿,先到芜湖,再赴如皋。又问多臂石振英:“你要到镇江,找朱大椿、黄元礼,究竟有什么事?”多臂石振英说,率养子陈元照阅历江湖。弹指翁听了,笑道:“你原来是携子出山,你不知朱大椿、黄元礼,现时都离开镇江了么?”
多臂石振英道:“这是何故?莫非他把镖局子收了么?可是上年他还给我来过信呢。”弹指翁道:“镖局收不收,我却不晓得,大概没有收。你原来不知道,朱大椿和黄元礼听说都到淮安去了。淮安府最近出了几桩大案子;内有辽东大豪,叫做什么飞豹子的,忽然来到你们江南地方,闯“万儿”来了。人又精明,武艺又高,听说存心专要跟你们江南镖行人物作对。这个人说是姓袁,早先也是太极门的。不知为了什么,和俞剑平结了仇隙,已经把俞剑平保的一批盐镖邀劫了去。俞剑平这一下,栽得很重。”
石振英一听,愕然道:“小侄在家里,也听人影影绰绰地说过。据说一共二十万银子的盐课,乃是由铁牌手胡孟刚和十二金钱俞剑平,两家镖局合保的;行经江北大纵湖,被这个飞豹子一众约有百十号人,把银子全劫了去。这件事哄动江湖,小侄起初只不相信,谁知竟是真事。不过后来听说,到底仍由十二金钱俞剑平把镖夺回来了。怎么至今还没有了结呢?咱们江南武林也没有人出头,给他们和解么?”
梁公直插言道:“没有,谁也不认识这位飞豹子。想给他们和解,也苦于没法子插嘴,插手。”
弹指翁笑道:“十二金钱俞剑平以太极拳、十三剑和金钱镖三绝技,称雄武林,世无敌手。想不到临老栽在一个辽东外客手内。这个辽东客袁飞豹也是老头子了,只说不清他的出处。有人说他和俞剑平是师兄弟,这话不知是否属实。”
梁公直道:“的确是实,听说还是俞镖头当年的师兄哩。这个人初到江南,人生地疏,不料他竟和芒砀山的雄娘子凌云燕勾结上。这凌云燕是个后起的绿林,生得姿容秀美,类似女子,平素惯假扮女人。有说他的出身本是徽州戏班一个唱武旦的,却学会一身飞纵的功夫。在芒砀山啸聚了一二百人,乔装妇女,骑着小驴,到各处乱逛。遇见不睁眼的贪色汉子,拿他当女人调戏,必被他劫财之后,枭首断肢,手法非常毒辣。可他有八不劫,江湖上反夸他是个义贼。这个人忽然男装,忽然女装,游遍了江南江北。他每出去一回,改一回打扮;招子不亮的人,再认不出他的庐山真面。飞豹子得到他的臂助,才在江南大闹起来。起初飞豹子劫走盐镖,被俞镖头搜根剔齿地找到。两个人比武赌镖,到底镖归俞手。不过后来又出了枝节,这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跑到淮安府,掀起数件大盗案,件件都指定俞某人。官府上明知是仇人嫁祸,无奈俞镖头到底脱不了心净。目下他正撒红帖,大邀群雄,要和飞豹子、雄娘子决一死战。老前辈想必接着他们的请帖了吧?”
弹指翁手捻灰髯笑道:“我这回出门,一来是到如皋,访一个朋友;二来就是到淮安看看。”
多臂石振英听了,低头寻思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师叔,你老要往淮安府,帮助镖行,斗斗这个飞豹子么?”弹指翁道:“我伏处故乡,已有多年,未免有点静极思动。我和俞镖头并不怎么亲近,霹雳手童冠英却和我是莫逆至交。是老童再三劝驾,赶巧我又有别的事要到如皋,所以我就答应他们了。我也想看一看这辽东飞豹,和这雄娘子凌云燕的为人。振英贤侄,我们武当派的朱大椿和黄元礼叔侄全被邀去了。所有江南武林差不多全去了,你何不也去凑凑热闹?”
石振英仍在寻思,半晌才答道:“小侄本要往镇江去。师叔既要往淮安助拳,小侄理当奉陪。你老不知道这个十二金钱俞剑平,叙起来还是我当年开蒙时的师兄哩。他不是文登县绸缎丁门下的弟子么?”
梁公直道:“不错,十二金钱俞三胜俞镖头,他正是丁门弟子。原来他竟是石四哥的师兄,这可是巧事。”
弹指翁和石振英一齐问道:“他怎么叫俞三胜?”梁公直啜了一口茶,说道:“俞镇头善打太极拳,善用太极剑,又善打十二金钱镖。这三绝技惟有他一人独擅,因此有人称他为三胜将金钱客。有的时候人们又叫他为俞三胜,乃是鲁南武林新近送给他的绰号。”弹指翁华雨苍对梁公直说道:“原来如此。我们振英贤侄,当初本是太极门,后来才改学武当派,投入我们二门师兄齐宣颖门下。”说至此,面向石振英道,“早年我听你师父告诉过我,我倒不晓得你和俞剑平还是同学。如此说,你从前是山东文登县丁朝威丁老师父的门下了。我们师兄常夸你性情坚定不移。可是的,你既入太极门,为什么忽然更改门户呢?”
石振英浩然长叹道:“一言难尽,这也是我当时少年任气之过。我投绸缎丁老师门下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比元照还小得多。先父和丁老师是朋友,丁老师待我也很好。无奈当时那位掌门师兄待我们太严苛,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是我受不了,才赌气告退的。当时只对老师说,回家完婚,我便一去未回。又过了几年,才承我们齐老师把我收下,并不是我见异思迁的啊。”说着一叹。弹指翁听了,点了点头,不由引起自己的心事来。二十年前,华老也是因掌门大弟子脾气不好,才把他逐出门墙,将二弟子段鹏年提拔起来。多亏自己措置得当,门户内没有生出枝节。武林中以大压小的事太多了。涉想及此,扪须慨然,忽询问道:“振英,你说你那位掌门师兄欺负你,他姓什么?”石振英道:“姓袁,叫袁振武。”弹指翁道:“噢,这就对了。公直兄,这个跟俞剑平做对的辽东飞豹子不是也姓袁么?我说振英,你那位袁振武袁师兄,他是哪里人?可是辽东人么?是不是他和俞剑平同师学艺时,也闹过意见?”
多臂石振英心中蓦然一动,忙道:“我那掌门师兄的确姓袁,可不是辽东人,他是直隶乐亭县袁家庄的人。”梁公直也不由耸然道:“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这位袁振武袁爷不知算到现在,多大年纪了?”石振英捏指计算道:“大概五十多岁,不到六十,好象比我至多大六七岁。”弹指翁拍案一笑道:“这就对了。公直兄,这个飞豹子什么长相?不也是五六十岁么?”梁公直道:“不错,是五六十岁的一个精悍老人,赤红脸,豹子头,豹子眼,……”石振英道:“唉呀,这不就是袁振武么?他身量很魁梧,大概比我高半头吧?”梁公直道:“差不多。”
在屋众人一齐诧异道:“奇怪,奇怪!”都以为这个姓袁的飞豹大盗,十有八九就是太极门丁朝威的弟子袁振武。这其间最觉稀奇的,乃是袁、俞二人又都是石振英的师兄。众人齐问石振英道:“石老英雄,你老不是要往镇江镖局去么?何不径到淮安府,看看热闹去呢?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千里传书,大邀各地武林英雄,要和飞豹子、雄娘子绿林双雄较量短长。那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也正广传绿林箭,要和江南所有的镖行挑斗到底。这正是一场献艺争雄,炫才闯万儿的好机会。石老英雄何不携带令侄,往淮安府走走?石老英雄,你在家纳福,大概不晓得江北镖行大举寻镖的事,已经闹了个翻江倒海。俞老镖头在宝应湖高良涧一带,和飞豹子对抗了许多天。”
众人向石振英介绍了袁、俞双方对抗的情况:“镖行这边有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青松道人、霹雳手童冠英、绵掌纪晋光、无明和尚诸人;飞豹子那边,有一豹三熊、有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诸人。连绿营、缉私营都惊动了。这也因为飞豹子和雄娘子凌云燕、子母神梭武胜文,闹得太不象话了,他们竟聚了二三百人,明目张胆地设伏诱敌,绑掳行人。官面上本为查找二十万盐镖,各处搜捕大盗。当地官府一听此讯,立刻由一位游击,带领三百多名绿营,和水师营十多号快艇,火枪大炮的,把雄娘子、飞豹子和他的党羽包围起来,竟开了火。可是,到底没把飞豹子捉住。飞豹子带领着他的党羽,夜渡三湖,全都跑了。临走还留下断箭一支,柬帖一封,公然向俞剑平放下‘一辈子不算完’的恨话。那个雄娘子凌云燕也恼了,说是镖行和绿林道较技赌镖,乃是武林风气所许;怎么俞老镖头明面纠众较武,暗地勾结官府剿办他们?那子母神梭武胜文又落得弃家而逃,更迁怒到俞镖头身上。因此这雄娘子凌云燕和子母神梭武胜文,也都放下了‘改日再见’的话。其实俞老镖头冤枉极了,绿营和水师营剿匪起赃,乃是另一码事,俞老镖头事前一点也不知道。”
梁公直道:“听说这场误会,是黑砂掌陆锦标弄巧成拙,若起的麻烦。振英老兄,我劝你赶紧往淮安府去一趟吧。你那朱大椿师弟、黄元礼师侄早已参预其事,听说朱老哥还和飞豹子赌过梅花桩。我想凭石老兄这身功夫,又和双方是旧日同门,很可以到场看事做事;若能从中周旋一下,岂不更好?”众人道:“那么一来,石老英雄定必名震江湖。你想许多著名的镖客、成名的英雄,都不能把这件事消解了,你老人家既和袁、俞二家都有同门之谊,倚仗你的老面子,给他们私下里和解了;省得经官动府,双方都要感激你的。武林道本来争的是一口气,要的是人情面子。现在事情闹成僵局,飞豹子心中未尝不怕国法王章,只是没有台阶收场。你老一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太好了。”弹指翁也道:“既然袁、俞都是你的当年师兄,你倒可以给他们转圜转圜。”
多臂石振英把身子欠了欠,皱眉说道:“教我转圜么?我倒好大的面子。师叔,你老不知道,假如这飞豹子真是我当年的那位袁振武师兄,他的为人强悍刚愎,我素日就跟他不和;我和他的过节儿,恐怕比俞剑平还大。教我转圜,弄不好,连我还饶上呢。”梁公直道:“那也不见得。石老兄,你不会到了淮安,看风使舵么?况且华老前辈已经应邀前往,石老哥你正可以陪着他老人家去一趟;你们师徒三辈全去了,一定可以把飞豹子镇住。”
陈元照在旁忍不住怂恿道:“伯伯,我们就去看看热闹,岂不很好!黄师兄又没在镇江,我们去也是扑空。”弹指翁道:“是啊。怎么样,振英?”多臂石振英反复寻思道:“去就去,我就陪师叔走一趟。可有一样,那袁振武师兄既然和我有隙,那俞剑平俞师兄也和我隔别得很久,见了面,说不定还许不认得我。我可以陪同你老去,只不过你老千万不要把我亮出来。咱们到那里,看情形再说话;省得教我两边挨挤,落得个没面子。”
弹指翁点头笑道:“就是这样,不把你亮出来,你可怎么出头了事呢?你做事也太把稳了。”弹指翁和石振英名分上是师门叔侄,论年纪差不了许多;弹指翁只比振英大五六岁,都是老头儿了,所以面子上很客气,事事不能勉强。当下商定,弹指翁父女和石振英叔侄,即时离开鲁港,应梁公直父子之邀,先到芜湖;其余的人也都回去;只有华门二弟子段鹏年,独留在谈家护宅。谈大娘的伤已经由弹指翁给治好;见峨眉派已经退净,一连十几天没有动静了;她娘家的两个兄弟倪元福、倪元禄又已赶到,足可倚以护宅,便放了心。送行时,倪凤姑便向弹指翁道劳,又委婉说出:“段二哥事情若是忙,就不必在这里多耽误了。”弹指翁摇头道:“多加一份小心好。”谈维铭是个书生,为人很精细,忙向寡嫂说:“还是请段二哥多住几天。你想他们吃了亏,他们又是江湖匪类,哪能好好的走了?”
段鹏年摇头道:“不过我这次随家师出门,也是有一点事情的。”面向弹指翁道:“老师,你老自己上如皋去,行么?”弹指翁笑视女儿华吟虹道:“行,这回又不打算怎样,我不过是想跟褚家那个孩子,先见见面,看看他的品貌、为人罢了。没有你去,也是一样。”抟沙女侠听了这话,把头低下来。石振英叔侄觉着奇怪,谈大娘却向华吟虹微微一笑。石振英便问道:“哪个褚家的孩子?”弹指翁道:“就是褚万鹏的孙子褚绍麟。”梁公直道:“华老前辈和褚万鹏也认识吗?”弹指翁道:“不很认识,止于慕名罢了。”梁公直道:“既然不认识,你老找他祖孙二人做什么?那褚绍麟还是个小孩子哩,今年不过二十几岁。”弹指翁笑道:“有一点闲事。听说这孩子功夫练得不错,长得貌相也很漂亮。梁兄可见过他么?”说着又向抟沙女侠看了一眼。女侠越发低下头,不能仰视。石振英有点省悟,道:“哦!”这回说话可不敢冒失了。不想陈元照侧居末座,首先嗤地笑出声来。抟沙女侠登时满面通红,恶狠狠把陈元照瞪了一眼。
时当清晨,谈家仆人四处觅轿。不一刻轿都叫齐,弹指翁首先站起身来道:“好吧,我们先到芜湖。”众人陆续告辞,谈维铭直送到巷外。数乘小轿一直的抬往江岸码头,然后上船。段鹏年独留在鲁港,带着许多破解毒蒺藜的解药。谈家仍然小心戒备着,入夜有人巡风。

第十一章 峨眉派卷土重来
弹指翁父女是要先往如皋,再到淮安;石振英本要往镇江,现在改赴淮安。可是不论往哪里去,他们两拨人总得路过芜湖。梁公直因此邀请弹指翁、石振英,到他那米栈、镖局,盘桓几天。石振英倒无所谓,弹指翁因偕有爱女,本已力辞。梁公直又说他那米栈后面,就是住宅,有女眷的。“妹妹尽可和贱内、小女同住。”极力地邀驾小聚。弹指翁无法推辞,方才答应了。
芜湖是江南巨埠,那里有戏班、酒楼;梁公直便盛宴款待华老和石振英,并请他们看戏。一连盘桓了三四天,弹指翁素厌尘嚣,有些不耐烦,就极力辞谢,又说出要赶路的话。梁公直不放他父女走,想着法子来款留他们。四天工夫,连请了几次客;把当地武林名辈邀了好多位做陪,引见着和弹指翁款洽。抟沙女侠住在内宅,也由梁公直的女眷极力款宴。弹指翁越发心烦,对石振英说道:“老侄,我实在受不了。这梁公直怎么这么俗,拿我当老古董,满处献给人看。若不是访查峨眉派,多仗他的力量,我实在不愿到他这里来。老侄,我看我们明天索性不辞而别,溜了吧。”
多臂石振英笑了,知道华师叔性情古怪,梁公直招待太殷勤,惹起反感来了。他忙劝道:“你老不用心焦,明天我对老梁说,教他不必再引见生人了。其实他是敬重你老,恨不得叫他们当地武林后进,都瞻仰瞻仰武当派的名家。”弹指翁摇头道:“敬重我,一天赴六回宴,见八拨客,我可受得了啊!”石振英道:“你老放心,我就告诉他,你老久厌交游,他不晓得,管保后天教他给咱们雇船就完了。”弹指翁这才不言语了。
果然到晚上,石振英屏人对梁公直说了:“老兄引见当地武林人士,和华老见面,自然因为他老人家是武当派的第一人,你愿意本地人认识认识当代豪杰。怎奈我们这位师叔就怕这个,又怕人请他吃酒。他老人家饮食起居向有节制。并且他近年不好出游,这一回出门,定有要事,实在不能多耽搁了。他老人家打算明早走。”梁公直愕然道:“这可不成!我们东关六合拳蔡九爷久仰弹指翁的盛名,他本已有事出门,听见弹指翁老先生来了,特地返回来,恳求一见。小弟为此,又定下六桌酒席。……”石振英摇头道:“糟了,我不是对你说过了,怎么还闹这个?痛快告诉你吧,我们华师叔恼了。你趁早把酒席打退,他还可以多住两天。”梁公直道:“我把陪客的请柬都发了,那可怎么打退?”石振英道:“那也得退,你不知道我这师叔脾气够多怪哩。他这跟你还是十成面子,要换别人,早就翻了。我说你不信,现在你只要说再请他赴宴,管保当下给你一个没面子,弄个不欢而散!”
梁公直一听,脸上十分为难,半晌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敬重他老人家,拿他当个前辈师长看待,何致于不给我面子?”石振英道:“他在家时,常一天天不出院子,有时候四五天不说半句话。你想,你给他引见了这么些人,他都捏着鼻子见了,他已经很委曲求全了!”梁公直听了,“扑哧”一笑。石振英也失笑道:“你笑‘委曲求全’这四个字么?你请他,抬举他,但他实在觉着是受罪。他习静多年,哪肯作这些无谓的酬酢。”
梁公直想了一会道:“不摆宴还可以,只是六合拳蔡九爷专程求见,我已经答应人家了。现在华老又要恼,我这可怎么办呢?”石振英道:“那根蜡是你自己插的,我不管。”说着笑了,又道,“告诉你,我们师叔今晚上就想偷跑。既然如此,你又很为难,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今天晚上就请令友假装是找我来的,见了面,再引见他见我们师叔,谅来我们师叔就不会生气了。”梁公直大喜道:“这倒是一个法子。”
当天午后,梁公直真个照着石振英的话,只在家中设了一个小酌,把六合拳蔡明勋蔡九爷邀了过来。算是拜访多臂石振英,就在梁宅客厅宴席上,和武当派名家弹指翁风楼主人华雨苍见了面。蔡明勋预受叮嘱,把久仰请教的话免去了许多,果然华风楼未甚介意。但是小酌也有十多位宾客,多半武林中人,面对前辈英雄,究竟忍不住要谈艺质疑。华老就又皱起眉头来,十问不肯一答,只哼着哈着。终席后大家吃茶,蔡九坚坐不走,很愿和华老试着深谈一谈。别位宾客也和蔡九一个心情,而且个个的眼神都注视弹指翁。弹指翁忽然站起来,向众人告便,要陈元照陪伴他到外面散步。梁公直无法拦阻,只得站起来道:“老前辈要出去逛逛此地的夜市吗?我可以教人挑着灯笼,给你老引路。”蔡明勋插言道:“晚生也要回家了,要不然,我顺路陪华老先生出去游览一趟。”华雨苍摇头笑道:“不敢劳动,我还是叫元照领我去吧,我不过是饭后遛遛消食。”相伴十数日,陈元照竟意外地得到这位师祖的垂青,陈元照自是欣然答应,披上长衫就走。当下把蔡明勋和别的来客都甩在客厅里,华雨苍同着陈元照竟飘然出去了。
蔡明勋错愕不解,石振英忙解说了一番道:“我们师叔习静多年,请老兄不要怪罪。”梁公直也在旁解释道:“这都怨我!老先生在舍下住了这几天,我只为一心钦仰,免不得给这位引见,给那位引见,实在教老先生半天也没得安闲。老先生究竟年老了,有点怕应酬,九哥不要过意。”敷衍着把来宾让到前面客厅;众人见坐着没意思,又谈了一会,也就陆续告辞。只剩下梁公直父子和石振英,仍在那里闲谈。
直谈到掌灯以后,三更将近,华雨苍和陈元照还没有回来。梁公直道:“老先生这是上哪里去了?在此地有朋友吗?”石振英道:“谁知道呢,也许还有熟人。他老人家反正没有偷跑,他的令爱小姐还在府上哩。”梁公直道:“也许这爷俩迷了路,回不来了?”石振英笑道:“那可是笑话,一位武林名家会转了向,岂有此理?”
一宾一主说着笑话,在内客厅等候。旋听更楼已打三更,无意中忽瞥见陈元照的与字夺不见了。石振英不觉站起身,走来走去道:“这可就蹊跷了!难道说元照这孩子陪他师祖出门,又出了故事不成?”梁公直道:“快派人找找去吧。”
又等了一会,已过三更三点。梁公直把栈伙、下人叫来几名,吩咐他们打着灯笼,快去寻找。下人们领命去了。梁公直对石振英道:“今天正没有月亮,街上漆黑,他们爷俩就许迷了路。我想我们也可以亲自找找去。”石振英也沉不住气,答道:“也好。”立刻穿上长衫,挑着灯笼,和梁公直一同出去寻找。芜湖地方很大,又在夜间,绕了几道街,一无所遇。梁公直道:“算了吧,大海捞针,我们还是回家坐等。大哥不放心,可以再多派几个人,叫他们分路去找。”石振英道:“也对。”
石、梁二人又打着灯笼往回走。将近梁宅,忽见一点火亮迎面走来。时已夜静无人,梁公直冒叫一声,果然来人是宅内的一个家仆,匆匆迎过来。石、梁二人急忙问道:“华老先生回来没有?”家仆回禀道:“没有。”又问:“陈元照呢?”家仆答道:“陈大爷也没有回来。……方才有鲁港谈府上派人找来,要请华老先生和华小姐赶快回去一趟,捎的口信,说是有要紧的事。”
多臂石振英吃了一惊。梁公直道:“不好,必是峨眉派寻仇不舍,趁咱们大家走后,又找上谈家门来了。这可怎么办,华老先生又一去未回!”多臂石振英道:“快回去,问问来人,来人不是没打发走么?”家仆道:“没有走。”
石、梁二人如飞折回去。到了梁宅内客厅,只见抟沙女侠华吟虹,已从内宅闻讯起来,正在内客厅,盘诘来人。来人正是谈家的青年壮士谢品谦。多臂石振英不暇客套,忙问来意。果不出所料,峨眉群贼的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又在鲁港码头出现,还带着几个面生的人!
峨眉群贼竟然不肯认输。受伤的巴允泰和乔氏弟兄,生受弹指翁赠药疗伤之德,面子上不好再来寻仇。那唐林夫妻既经弹指翁当面恫吓,又经石振英插刀留柬,威逼他们速退;夫妻二人咽不下这口气,走倒走了,却走出不远。他们潜嘱巴允泰和二乔以感恩解仇,回乡养伤为名,离开了鲁港。唐林暗地写了秘信,叫他三人回去勾兵。唐林夫妻和康海、卢登等避开谈家的监视,悄悄渡江溜出鲁港。可是暗中仍留下踩盘子小伙计,改装窥伺着谈家的人来人往。
一晃经旬,弹指翁率众离开谈宅,踩盘子小伙计立刻给唐林送信,说是硬对头弹指翁走了。唐林忙与妻子,改扮前来察看。察看属实,忙又退回,和康海、卢登秘密商计。这一回吃了大亏,竟不顾江湖体面,定下了半夜纵火之计,要把谈门大小一齐烧死。他们遂藏在鲁港对岸,静等巴允泰等邀来助手,就要大举纵火复仇。
不想,他们只顾窥伺人家,忘了人家也窥伺他们了。谈大娘倪凤姑和她两个兄弟,与段鹏年、谢品谦等,自弹指翁走后,一天也没敢松心,仍在时时刻刻提防着。谈二少爷谈维铭为人又很精细,和他的侄儿谈国柱又是鲁港富绅,在当地很能活动得开。自出了这桩事,已经密报官府;有几名捕快,答应帮忙巡缉。峨眉群贼的动静一时没有勘出来,脚行头朱阿顺那边,却被衙门中的腿子捞着了一点线索。为贪赏犒,暗地里关照了谈维铭秀才。并请问谈秀才,愿意官办,就把他们抓来当贼匪办;愿意私办,也可以把他们驱逐出境。
谈秀才颇有心计,急忙把事情按住,却与寡嫂和护宅的壮士商量,如何应付,方为一劳永逸。商量的结果,武林中自有武林的办法,段鹏年和二倪都主张不惊动官面,但也不便把他们杀了;莫如使用武力,把他们驱逐出境。
谈大娘倪凤姑却恨极,对众人摇头道:“这些东西死缠不休,手段凶狠,赶跑他,又回来,哪天才算完?扰得人天天提心吊胆,不得安生;我们不下毒手,早晚要遭他们暗算!”段鹏年点头沉思道:“这话也是。”谢品谦就说:“他们既然一再寻仇,我们莫如派人反去行刺。把峨眉派的硬对头除治了,倒可以免去后患。诸位你们谁同我去一趟?”谈秀才道:“那可要出人命官司了。”段鹏年道:“我也是顾虑到这一层。府上在本地乃是安善良民,杀人行刺,一个弄不利落,跟着打起官司来,可就糟了。”大家齐说:“这真得好好盘算一下,峨眉派又不是好惹的,我们现在人数也怕制不住他们;况且他们潜伏的地方,我们还没有捞准。”
末后仍由倪凤姑和段鹏年打定主意,一面搜查峨眉派现时潜伏之所,一面趁夜间,把谈宅的老弱悄悄移到亲戚家中;福元巷谈宅成了空城计,只由段鹏年率护宅的几位壮士守护,此外还留下几名精壮的健仆。再烦少年壮士谢品谦,驰往芜湖,给弹指翁父女送信。华老父女和石振英叔侄此时如果未走,就催他们立刻回来。万一离开芜湖,就烦梁公直派镖局中的人,连夜把他们追回。
谢品谦年轻粗疏,段鹏年劝他带谈宅一个仆人引路。他说不用,闯荡江湖的汉子还要人领道,岂不是笑话?他暗带兵刃,独自一人,绕出福元巷后巷,从歧路上,奔往鲁港码头雇船。不想一时浮躁,竟出了差错!
小船的船夫名叫丁阿春,并不是唐林的党羽,和脚行头朱阿顺,也只是同帮罢了。谢品谦上了他的船,多加酒钱,催他快走。起初彼此都不介意;行到中流,谢品谦忽然打听芜湖南关宝丰米栈,和鼓楼大街得胜镖店,究竟哪一处距离下船码头近。丁阿春说:“还是宝丰米栈近。你老只一下船,走不多远,就到宝丰米栈的‘堆栈’了。这是芜湖一家最大的米栈,他们的‘堆栈’就在码头上,他们的铺面是在南关。我们常给他们运米卸米,是一直起卸到‘堆栈’的。‘堆栈’的后门正好临着堤岸,那得胜镖店可就远了,你老上了岸,还得走出好几里,才能到地方。”谢品谦道:“原来如此。”
船夫丁阿春忽然看了谢品谦一眼,看出谢品谦躯干壮雄,似非寻常百姓。因此搭讪着问道:“你老这是找梁公直梁老太爷的吧?宝丰米栈和得胜镖局都是他老人家开的。但不知你老还是先到镖店,还是先到米栈?”谢品谦把丁阿春打量了一眼,他不过是一个寻常水手罢了。但他的问话和神色,却有点突兀。谢品谦答道:“我不过闲打听,我哪里也不想去,我这是回家抓药。”丁阿春道:“你老给谁抓药,你府上在哪里?”谢品谦用一种不悦的腔口答道:“给病人抓药。你快摇船吧,别唠叨了。”船夫忙道:“倒不是我唠叨,你老要是上米栈,我可以一进西码头,就停船。你老要上鼓楼,船还得往前赶半里路,在东码头停船。你老多给这些酒钱,我不能把你老骗下船头就完。我得问明白了,把你老送到抄近的地方,好教你容易投店雇轿呀。”
谢品谦道:“不相干,你只划到芜湖就行。”说罢,不再言语,只目注水面,闲看往来帆船。船夫丁阿春一面划船,一面仍扯东拉西地讲些闲话。谢品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无心中忽想起脚行头朱阿顺来,顺口问道:“我说,你们划船的一定跟脚行很熟吧?鲁港码头有一个叫朱阿顺的,你可认识他吗?他是我把兄弟的街坊;这个人听说发财了。凭他一个脚行头,居然有两个老婆,这话可真么?”
丁阿春道:“你老说的是烂眼瞎朱么?”谢品谦道:“不错,就是他。”丁阿春冷笑道:“可不是,这小子贼星发旺,烧作的不知怎么好受了;家里外头,有两个小妈……”如此这般,把朱阿顺褒贬了一阵。谢品谦不觉忘情,便向丁阿春极力地打听起来。最后竟问到朱阿顺两个家的住处,和他们船帮的势力,跟峨眉派的渊源。丁阿春是个狡猴汉子,见谢品谦问得太紧,他忽然多起心来;两只眼骨碌碌地打量谢品谦,不知问这话有何用意,他就信口胡说起来。说的话,自然全是靠不住的谎言。谢品谦听了,半信半疑。
小船贴着江岸走,大江上帆船往来并不很多。丁阿春忽问道:“你老是干镖行的吧?”谢品谦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镖行?”丁阿春笑道:“光棍眼,赛夹剪。我一瞧,就知道你老是位镖客。”谢品谦心中一动,沉下脸来道:“是镖行又怎么样?”丁阿春闻言一愣,赔笑道:“你老若是镖行,我跟你老打听点闲事。”谢品谦道:“什么事?”丁阿春道:“你老可认识咱们鲁港的飞刀谈五么?”
这一问,谢品谦不由一震,张眼把丁阿春又打量了一遍。这家伙脸上带出猜疑的神气,又有点怯惧之色似的。谢品谦说话不能不加小心了,就扬声大笑道:“相好的,你看错了;我不是个镖行,我是个布贩子。”丁阿春道:“唔!你老不是镖行么?我看你老身子骨很强,好象会功夫似的,不是么?”谢品谦道:“我倒是从小喜好打拳,我却不是镖客。”
丁阿春又把谢品谦盯了一眼道:“我一猜就知你老会武功,你老可知道飞刀谈五家,新近出的这桩事么?”谢品谦道:“这却不晓得。你一定晓得了?”丁阿春很诡秘地一笑道:“你老不晓得,我也不晓得哩。”谢品谦道:“你怎么不晓得,我是出门做生意,新近才回家来。”但是谢品谦分明是外乡口音,连丁阿春的话都听着费力。丁阿春就反唇说道:“我是驾船的,轻易不上岸,更不晓得了。”越挤着问他,他越不肯说;谢品谦不由动怒,却又怀疑。恨不得把他扯倒,打一顿。
他正在生气,忽然船行到一个停泊处,那里先泊着一艘小船,船上水手竟和丁阿春亲切地搭了话。丁阿春向谢品谦说道:“客人,你稍等一等,我要跟我们帮友说句话。”竟把船撑到岸边,搭上跳板,一直跳到那边小船上去。两人叽叽呱呱,讲了一阵话,谢品谦一个字也没听出来。只见那个水手往这边斜扫了一眼。谢品谦见了,越发诧异,站起来,就要凑过去。不想丁阿春忽然大声道:“就是这样吧,你分神好了。”那水手忙应了一声,丁阿春立刻跳回来开船,那艘小船竟不停泊了,驾起双桨,往鲁港驶去。临行时,那水手又把谢品谦盯了一眼。
谢品谦冷眼旁观,猜不透他们鬼鬼祟祟,玩何把戏。眼看那小船去远,暗想,莫非这两个小子真是峨眉一党?这小船莫非是回去给他们送信?又看了看丁阿春,见这小子一面驾船,一面偷看自己的腰间,腰间本缠着软兵刃。这丁阿春也很健壮,他那桨有时在自己身后掠过。谢品谦侧身回头,心中骂道:“青天白日,大江上船行如织,难道他还敢暗算我不成?但是,船家跟船家都是同帮,我却是孤身客。”
这么一想,怒炽塞胸。谢品谦暗道:“这不可不防,我应该先镇吓他一下。这小子也许是水贼,也许是峨眉一党。”他将面色一变,佯做识破奸计,向丁阿春大声说道:“我听说你们这地方不大太平,真有吃飘子钱的老合们(水贼),任意胡为。哼,相好的,你猜怎么样?我上月就遇上飘子线上的朋友了,他们当我是不会水呢!他们瞎了眼,也不看看爷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竟拿我当秧子,跟脚行勾结着,要暗算我。哪知太爷不吃,太爷也拿话点过他们,他们装傻,爷们只好对不住他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根十三节鞭,哗啷啷一抖,道:“你瞧,我就用这家伙,把那些东西一个个都送了忤逆。”
一席话说得丁阿春只翻眼珠。这丁阿春也不是好惹的百姓,愣了一愣,一句话也不饶,立刻也还上话来。猜想谢品谦一定是个干镖行的,谢品谦骂贼船,他便骂镖行。自言自语地说:“保镖的没有一个好货,明面上是安善良民,正经营业,骨子里跟水旱两路吃横梁子的通气,送礼买路,从绿林嘴里讨残食,简直可以说是贼孙子。”两个人虽没有挑帘明骂,可也针锋相对,一句顶一句,暗骂起来了。
丁阿春是个弄船的好手,心中暗打算盘:“这小子分明不是好货,我别教他算计了。这小子究竟是干什么的呢?”一霎时东张西望,眼珠乱转,手中的桨竟忘记了拨动。谢品谦越发动疑,心中也是不住地打主意,道:“莫非峨眉派已经知道我们的举动了,这小子八成是他们的眼线吧?”也不由得张眼四顾,往岸边、水中往来的船上,寻找峨眉派的埋伏。
对岸上的行人、脚夫,他固然留神,背后驶来的其他航船尤其多心。他心想:“我此来是请弹指翁,不要栽了跟头,上了他们的当。”又想:“我本来不很会水,这小子万一真是歹人,我恐怕制不住他,莫如赶早上岸吧。可有一节,岸上到底有埋伏没有呢?”此处距芜湖尚远,北岸尽是农田草地,南岸颇有人家。并且有一条大道,与水道并行。听声音,似有几辆太平车和土牛子吱吱扭扭的通行。行人散落,也似三五成群,不时走过,还听见唱山歌的声音。无奈水深岸高,就站在船上,也望不见岸上的往来行人。谢品谦只将身子转过来,斜对着丁阿春,暗用冷眼,盯住了他的一举一动;手中的十三节鞭紧握着,悠来悠去。只要丁阿春有什么意外举动,便立刻给他一鞭。两个人互相猜忌,互相提防。丁阿春见谢品谦的鞭总往自己这边比划,暗想:“不好,我可得留神!他要冷不防打我一下,我可不能上这个当!”竟摸摸索索,也找出一件应手的家伙来,放在身边。
丁阿春不能把全副精神用来行船,反倒提心吊胆地戒备着谢品谦那条十三节鞭。谢品谦无端地亮出兵刃来,丁阿春确实也害了怕。船贴江岸而行,转眼间到一低岸处。谢品谦猛然站起来,脚踏左舷,纵目往江岸上一看。恰巧丁阿春也往左边一欠身,这船猛然一歪,“坎当”一声,似触暗礁,登时两个人一齐打晃。丁阿春急急将桨抡起来,要往岸上点,往右边一蹭。谢品谦骤然回头瞥见,倏地翻身,厉声喝道:“好东西!”十三节鞭哗啷啷一响,倏地一挥。“唉呀”一声,那根桨脱手飞去;丁阿春震得虎口生疼,失声狂喊:“你,你,你干什么?”急急地操起一块船板来。谢品谦将十三节鞭又一抡,同时骂道:“好贼子,敢暗算我!”十三节鞭劈头打下去。丁阿春手疾眼快,往旁侧闪,拧身一登右船舷,船往右倾侧下去,船板对准谢品谦持鞭的手腕,狠狠砸去。
丁阿春如何是谢品谦的对手?谢品谦往旁一闪,一伸手夺住船板,喝道:“滚下去吧,峨眉派的走狗!”十三节鞭掠空一扫,丁阿春不觉松手,被谢品谦一脚踢下水去,“扑咚”沉入江底。小船连晃,几乎弄翻,谢品谦急急地蹲下来。
谢品谦年轻,太愣了。远远听得喊道:“出了人命啦!”谢品谦急闪目一看远处,又低头一看波面;但见水花四溅,船夫没了影。更回头一看江岸,心中后悔。小船虽是贴岸而行,但离低岸着脚处,还有两三丈;并且又隔着一道浅滩,跃不上去。谢品谦骂了一句:“糟糕!”青天白日,把人踢下水去,又不能捞救;人命关天,这得赶紧逃。谢品谦二目如灯,心如旋风似地一转;船夫丁阿春还没有漂上水面。又骂了一句:
“糟糕!”船上还有一根木桨,急急抄起来,尚要划船觅岸而逃。这如何逃得利落?上流有一艘航船驰来,并且有人呼喊。谢品谦咬着牙,奋力摇桨。这小船偏不受使,刚刚摇得船身一摆,水面哗啦一响;船夫丁阿春忽从下流数丈外,冒出头来。丁阿春大骂道:“好土匪王八蛋,你竟敢害命夺船!”双手一分水,刷地浮过来。
谢品谦猛吃一惊,却又侥幸道:“他没有淹死!”但是丁阿春拚命踏水,竟不奔岸边,直向小船游来。谢品谦一时手足无措。那丁阿春似来夺船,又似前来拼命。谢品谦没了主意,忙举起单桨,有心往下打,却是踢人下水,本已犯法,这回怎好再下毒手?但一眼看见丁阿春大瞪眼、不要命地竟要上船;他又不知不觉,用桨一拨,把船划开。丁阿春在水面上怒喊起来,大叫:“杀了人,有贼夺船了!”谢品谦越发心慌,不敢用桨打人,急忙使力行船,要越滩上岸,登岸逃走。
丁阿春浮着水,跳不上船,并且明知打不过谢品谦。心中陡生一计,冷笑骂道:“好贼子,你夺我的船!”忽一个猛子,钻入水底,水面上留下一团波纹,跟着起了一缕水线。谢品谦一面撑船,一面急往水面看;不想丁阿春陡从后面出现,把上半身探出水面,毒骂道:“好贼子,教你行凶!”谢品谦急举桨要将他打下水去;丁阿春早不待下手,抓住船帮,全身用力,往右侧一坠。谢品谦力打千斤坠,已经晚了一步,登时忽隆一声大响,丁阿春把小船弄翻,船底朝天。谢品谦狂叫一声,忙往岸上一蹿,扑咚也落在水中,险些陷入沙滩内。
这时,上流的航船眼看驰到。丁阿春恰从水面又冒出来,急寻谢品谦,心中得意得很,可也怕淹死人。谢品谦本也会水;立刻从水底探出头来,和丁阿春相隔四五丈远。
丁阿春望见航船,大呼救命,又喊:“杀了人了!”口喊着,努力浮水,要来擒拿谢品谦。谢品谦的泅水功夫不很强,却也不弱;但听见上流航船远远地答了腔,便不敢与丁阿春水斗;急急地运双臂拨水,往岸边浮去。近外有沙滩,不能落脚,只得顺着水流之力,拼命往下流浮。人的浮力慢,船的航力快,上流那艘航船转眼间已到近处;船上水手竟招呼丁阿春的名字。丁阿春也接了声,大声叫喊:“快捉住他,这小子是劫船贼,要夺我的船,害我的命!”那航船听见了,如飞地划了过来。谢品谦踏岸回头,又吃了一惊。
这一面江岸,低浅处便有沙滩,无滩处又高峻壁立。谢品谦已在船中撕去长衫,小夹袄还不甚碍事,下身的夹裤已装满了水,变成肥大的口袋。也亏他年轻力足,饶这样,居然拍水急浮,很快地游出半里地。回头一看,航船如箭驰到,却忽然停泊中流,暂不来追,忙着捞救丁阿春。谢品谦大喜,趁此夹空,浮近岸边,顺岸势寻找上岸的立脚处。居然在水中,寻着一块岩石,上搭跳板,乃是附近居民汲取江水的地方。正有一个中年妇女,提桶临江汲水。听见上流呼声,不知何事。这妇女把双桶和一根木棒放在跳板上,直着身子,往水面远处望去。不防近处谢品谦湿淋淋穿着衣服,挣命地浮过来。水声哗啦一响,把这妇人吓了一跳。身子一侧,几乎掉下江去,竟把谢品谦当做河漂子了。
谢品谦忙喊道:“大嫂借光,我掉在水里了。”一直浮过来。那妇人竟吓得扑地坐下,道:“唉哟,你是刚落水的么?那边喊什么?”谢品谦顾不得一切,用手一扳岩石,哗啦蹿上来,已经累得满脸冷汗。立起身来,身上的水滴滴嗒嗒往下流,把那妇人溅了半身。

第十二章 弹指翁只身驰援
谢品谦从水中湿淋淋地跳出来,把江边汲水的妇人吓了一大跳,溅了一身水。那妇人坐在跳板上骂道:“你这东西,你看你多缺德!”谢品谦顾不得还言,也顾不得解说,急转身纵目一看,航船上已把船夫丁阿春救上船头。丁阿春指指点点地喊骂,那船又箭似地追过来;又往岸上一瞥,已经惊动了行人。谢品谦暗道:“不好!”一俯腰,把妇人担水的木棒抢到手中。那妇人双手据地,正要站起来,谢品谦一只手把妇人一抓,妇人怪喊起来。谢品谦似一阵旋风一般,从妇人身畔一蹿,拖着妇人的一只胳膊,跳到跳板上;脚又一点,跳上斜坡。同时把那妇人踉踉跄跄,直拖到岸上。那妇人虽未闪落波中。却被他弄了一身水。谢品谦一松手,那妇人咕噔坐在地上。弄得这妇人浑身和了泥,越发地破口大骂。谢品谦却忍不住失声大笑,说声:“对不住,水贼追我来了!”抛了妇人,抢了木棒,拚命地跑上岸头。
岸边是土路,土路那边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竹林。谢品谦张目四顾,觅路便逃。那妇人爬起来大叫:“有强盗,抢了我的东西去啦,快给我截住啊!”那两艘航船同时也正急急地拢到岸边,立刻有几个水手模样的人,登岸追赶过来。船夫丁阿春拿着一把刀,也在后面追赶。一个妇人、几个水手,同声乱喊,捉拿强盗。丁阿春格外喊得起劲:“截住这小子,这小子是强盗!前头跑的就是!”登时间远处、近处,颇有许多行路人闻声寻截。
谢品谦一身是水,把旱地踩了一溜泥脚印。他的靴子浮水时早灌满了水,已经甩脱在水中了,此时光着袜底飞跑。许多人都把他当做强盗,散散落落,来兜拿他。他手持木棒,大步飞跑。浮水时已经力尽筋疲,更拖着一身湿衣,又难受,又裹腿,跑着很不得劲。幸亏他是有功夫的人,比别人跑得快,手舞木棒,夺路而行。前面有一堆人,正挡着道。谢品谦不敢过去,忙一路斜奔,改投小路。小路上恰有两个担筐的汉子,见他冲来,本已吓得闪开;忽闻后面水手乱喊:“截住他!”又见谢品谦只拿着木棒,别无武器———他的十三节鞭已经丢在江中了———两个担夫便抽扁担,抡起来,把路挡住。谢品谦实在惶急,挺腰冲上去,只一棒,便将担夫打倒一个;把那一个担夫,吓得鬼叫似地跑开。谢品谦立刻舞棒踏上小路,一眨眼钻进竹林。
竹林很大,谢品谦钻入深处,倚竹喘气。不禁自叫倒霉,想着又不由好笑起来。侧耳听时,外面人声乱喊乱骂,分明听得丁阿春向众人说,谢品谦是个杀人劫船的贼。又听众人七言八语地盘问:“好大的胆子,真敢白昼劫船。他有伙伴没有?还是只他一个人?”水手答道:“只他一个。”众人道:“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叫骂着乱搜起来。谢品谦被骂得起火,要出来打丁阿春等,转念一想,我本为送信来的,却惹了这场麻烦,不必再找气了。急急地从竹林小径中取路又逃,直逃到听不见人声,方才止步。看一看身上的衣服,成了泥团了。藏在竹林内,把上衣先脱下来,用力拧去污水。听一听林深无人,又把裤子脱了,也拧了拧水,把浑身也擦拭了一遍。不想就在此时,突闻人声大喊道:“在这里呢!”谢品谦道声不好,提着裤子,拔腿就跑。
不料这片竹林当中恰有一块洼地,恰有两个妇人在那里挖笋。谢品谦光着屁股,提着裤子奔出来,一见大惊,“唉呀”一声,又往回钻;把那两个妇人也吓得妈妈娘的乱叫。
谢品谦重钻入林,纵声大笑起来。两个妇人明白过来,指着竹林放声大骂。谢品谦一想不对,忙登上裤子又跑。直跑出好远,方才站住;觅地坐下,把头上的汗拭去。自顾全身狼狈不堪,把一双靴子也没了,可怎么出去呢?不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娘的!”越想越怨自己糊涂,真是多言生事。那时不多话,必不生这枝节。凭这个脏样,自己要进芜湖城,准得招人打眼。想了想,要等天黑,趁人看不清楚,再钻出来,取路进城。又一盘算,此处距芜湖城,恐怕还有三四十里?若等天黑出林,又怕赶不到地方,便关了城。谢品谦着急起来。
倾耳听了听,幸喜外面追捕的声音,已经越闹越远,渐渐没有动静了。谢品谦绕到林边,偷眼窥看了看,果然水手丁阿春等已经走了。谢品谦又后悔忘记查看丁阿春的去向了;假使他是奸细,岂不漏了一招?愣了一会,拆开发辫,拭净泥水;把身上的衣服重复脱下,搭在竹枝上,迎风晒了半晌。靴子已无,空筒袜子也脱下来,照样拧水晾干,看了看,衣裤半干,却是泥污斑驳,实在难看。如要穿这一身衣服进城,通行在大道上,仍要引人骇异。而且谢品谦又是个讲究穿戴的人,自顾丑秽,心中越发懊恼;不由又失声骂道:“娘的,我还得赶快走,不要误了事情。”
谢品谦无可奈何,候衣服略干,刮了刮泥,好歹穿在身上,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仍不敢走明路,只穿竹林,择僻径,往芜湖城踱去。心中有病,一味躲着人走。人家看他一眼,他便臊得满面通红。其实别人并不理会他,人们把他当做失足落水的人;并不以为稀奇,他只是自己疑心罢了。一步一蹭地走,直蹭到天黑起更,才刚望见芜湖城,已经饿得肚中怪叫了。沿路本有小饭馆和卖食物的小摊,他自己害臊胆怯,不敢过去买。直等到天色沉黑,对面不见掌,这才放了心,掏出一块银子来,买了一些干粮;藏在黑影里,把干粮吃完。吃饱了,又觉口渴。跑到井边,喝了一顿凉水,这才恢复过精神来。他思量着,要找个估衣铺,买两件现成衣裤,换好衣服,再去找人。一路寻找,没找着估衣铺,先买了一双靴子穿了。衣服虽脏,天黑看不见,这才放心大胆走去;一面打听梁公直的住处,一面仍打听估衣铺。
谢品谦一个人象鬼似的,溜溜失失,只贴墙根走;眨眼间先找到梁公直家,便要叩门。忽又止步发愁,道:“我这个脏样,见了弹指翁和梁公直,他们要问我,因何落到这般模样,我可说什么呢?我要说实话,他们一定不信;必然疑心我是教水手打下水去了,挣命逃出江岸的。可是的,我说什么呢?”嘟嘟哝哝,且走且盘算道:“我还是先找估衣铺,后到梁公直家。”
只是他地理不熟,好容易找着估衣铺,可是人家已经关门了;连走数家,皆是如此。谢品谦大为着急,抡起拳头,便来砸门。砸得声音太大,将邻近铺户砸出人来,对他说:“你老找谁?……你老要买估衣么?现在可不成了,估衣铺没有黑夜做生意的。”
谢品谦又弄了一个满面通红。此时已有了主意,忙说:“劳你驾,我的夹袍丢了,我要到朋友家拜寿去,这里可有卖现成长衣服的么?新的旧的都行。”那邻铺伙计道:“买现成的容易,你老可以奔鼓楼,上夜市。”
谢品谦大喜,问明道路,谢了铺伙计,便又一直寻找夜市去了。这么一耽误,已经二更多天。这时候,弹指翁华雨苍带着陈元照,逛罢夜市,正往宝丰粮栈回路上走;两方面偏巧碰在一起。
弹指翁年纪虽老,目光尖锐。黑影中看见谢品谦头象货郎鼓似的,东张西望,浑身的衣裳绉绉板板,形迹颇为可疑。他笑对陈元照说:“你看见这个人了没有?倒象个黑钱。”说话的声音很低。谢品谦虽没听出话意,却已猜出对面这两个人,指指点点,必是议论自己。忙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对面的两个人。不想竟被弹指翁认出来了;就用平常的声音说道:“对面可是谢朋友么?”
谢品谦是在暗处,弹指翁是在明处,谢品谦登时也认出来。他双颊又腾地绯红,忙上前施礼,叫了一声:“华老前辈,我是谢品谦。这真巧极了,我正是找你老来的呀。”
三个人立刻会在一处。弹指翁早已猜出来由,不等谢品谦说话,便低声问道:“你是从谈宅来的,谈家又有什么事故吗?”谢品谦忙道:“老前辈,你老猜对了。”回头四望,低声悄语,把峨眉派卷土重来的事,一一告诉华老。华老不动声色,一面听,一面上眼下眼打量谢品谦。用手指着他的身上,说道:“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的?你半路上遇上事了吧?大概你是坐船来的?”谢品谦不好隐瞒,忙将自己从一早就赶来送信,路遇形迹可疑的船夫,一言不和,双方动手,翻船水斗,改走旱路等语,一点不落,从实说了。弹指翁勃然动容道:“你怎么这时才到?旱路上有邀劫你的人么?”谢品谦道:“没有。”又问:“有追你的没有?”答道:“起初有,可是没有追上我。”
弹指翁点了点头,脸上虽不露形,心中十分愤怒:“想不到峨眉派竟敢去而复返,他们这是明明跟我过不去了!我本来还有些顾忌,恐怕对不起他们长一辈的人,他们竟跟我连一点面子也不留,这可不怪我无情了!”立刻又问了问详细情形,谢品谦具以实告。华风楼又问二弟子段鹏年,有什么话没有?谢品谦答说:“段二爷只请你老人家速回,越快越好。这次贼人来得更多,怕他们放火仇杀。”
弹指翁登时说:“好!我眼下就走。”谢品谦大喜道:“你老是坐船,是坐小轿起旱?”他以为弹指翁“眼下就走”的意思,是指明早。问明了,好代雇船轿。哪知弹指翁说的是“即时动身”,连梁宅也不回去了。
这老人退到暗隅,把长袍脱下来,叠好,往肩上一搭;吩咐陈元照道:“你陪谢兄回梁宅,给你师伯和师姑捎句话。就说我说的,叫你吟虹师姑,明早折回鲁港找我去。我的药箱子,告诉她千万别忘了,务必带去。你石师伯面前,你也告诉他,说我迫不及待,已回鲁港。他若没事,也可以再返回来,给我帮帮忙。”
陈元照一听,意兴勃然,又可以试试技艺了!登时答道:“那自然,我叔侄本无正事,一定要给你老效劳的。我的兵刃现在身边,你老立刻就走,我陪你老去吧。就烦谢师傅上梁宅送信去,也是一样。谢大哥,你认得路吧?”
谢品谦眼看着弹指翁,满脸露出钦佩的神气。偌大年岁,看似面黄体弱,却是闻耗赴援,说走就走,真不愧武当派名家!自己却不能拍拍腿折回去。一身湿衣,硬在身上风干,实在难受。而且如此模样,也不愿独自投访梁宅。当下坚请弹指翁一同回去,道:“我跟梁老前辈不熟,好在这也没有多大耽误,莫如同回梁宅;邀着石老前辈,同令爱小姐,一道返回鲁港。凭你老的面子,顺便又可以重邀梁氏父子,和别位武林同道。”弹指翁摇头道:“来不及了。你跟梁公直不熟不要紧,我这不是教元照替你引见么?”陈元照却坚欲跟弹指翁先行一步,不愿给谢品谦引路。两个青年的意思便参差起来。
哪知弹指翁这老人说话斩钉截铁,不容人反驳,登时须眉一张,向两个青年道:“你们不要噜嗦!元照,不许不听话,你跟随我做什么?不过给我坠脚罢了!你们两个赶快到梁宅去,不要耽误。谢兄,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轻率了!你的形迹在路上恐怕已经露了破绽。你们再瞎磨翻,岂不误了事?”向二人一挥手道,“我先走一步,你们快上梁宅送信去吧!”身影微晃,嗖的一声,如箭脱弦,展轻功提纵术,往西南飞走下去。
谢品谦忙叫道:“老前辈,城门可是关了!”说话中,弹指翁已没入夜影,看不见了。谢品谦连声追呼。陈元照站在旁边,突然也将长袍一甩,说道:“谢大哥,对不住,你顺着大街往正东走,看见鼓楼,再往南拐,就到梁公直家。我得陪着我们师祖先走一步。”嗖的一声,头也不回,扑着弹指翁的后影,一直追赶下去。谢品谦忙道:“陈大哥,你走不得,我也不认识人,我也不认识道!”急忙一伏腰,从后追赶陈元照,三人先后奔西南跑起来。谢品谦身体疲乏,追不上陈元照,陈元照也没追上弹指翁。
谢品谦口说城门已关,其实门扇虚掩,还没上锁。弹指翁很明白,伏腰疾行,斜趋小巷,眨眼间到了城门边。把长袍披上,取出一小锭银子,邀买门军,私启门缝,飘然溜出芜湖城。身到城外,回头看了看,心中盘算:我今夜必须赶到鲁港,才不致闹出意外。又想:不带他们很对,他们的脚程必然跟不上自己。但是走得太仓促,身上连寸铁也没有带。姑且拾了三块石卵,折了一段竹枝。重新脱下长袍,搭在肩头。预计要用一个半更次,在三更三点以前,赶到福元巷谈宅。怀揣石卵,手挥竹枝,展数十年苦练的轻功,极力地飞驰起来;专择捷径,直趋鲁港。
在后面追赶的陈元照,也把长袍叠搭在左肩头,一对银花夺背在后背,如飞地跟缀弹指翁。只绕了几条小巷,便走岔了道,没有追上。又误信城门已掩难开,连忙改走城根。直奔到城根下没人处,将双夺和长袍改系在胸前,施展“壁虎游墙”功,弄了一身汗,爬上城头,又翻出城外。这一来和弹指翁越发地走差路了。芜湖城外,竹林农田处处青葱;天色昏沉,三更后才见月光,又被浮云微掩,满眼只是一片片的浓影,随风摇曳。江南春早,陈元照健步飞奔,不半晌,跑得汗出如渖,湿透夹衫。忙将衣钮解开,敞开怀,迎风疾驰。他心中暗暗琢磨道:“我这位师祖好冷傲的脾气!我别看年轻,是个晚辈,我倒要跟师爷爷比赛比赛。……你是师爷,你可老了;我是孙子辈,我可正当壮年。”且跑且盘算路程和时刻,要过两个更次,赶于五更前,奔到鲁港谈宅。
只剩下送信的谢品谦,追了一阵子,不但没追上弹指翁,把陈元照也追丢了。喘吁吁地追近城关,见城门已闭,怔了一会,翻身回去。心中暗说:你们武当派也太骄傲了!摸摸索索,只得找到梁公直家,却在三更以后了。
谢品谦赶到梁宅,抟沙女侠华吟虹已睡复起,忙忙地来到内客厅,仔细盘问谢品谦。跟着石振英和梁公直父子也全回来。大家都已晓得峨眉派卷土重来,不由人人动怒,又听说弹指翁已经单身夜返鲁港,陈元照跟踪前往。石振英不禁着急道:“陈元照这孩子,实在太任性了!”梁公直道:“他也许是不放心他师祖。偌大年纪,深夜独行,有元照跟着,也倒很好。”谢品谦插言道:“不是那回事,他们爷俩不是一路。华老前辈本不教他去,他私自跟缀下去的,是我没有追上他。”
石振英搔起头来,忙向华吟虹道:“谈宅御仇的事,老爷子既然这么吩咐,我们断难袖手。师妹,咱们明早一块走,还是现在就追下去?”华吟虹睁着剪水双瞳,一声也不言语,只看着石振英,有点待理不理的劲儿。石振英又问了一句,华吟虹方说:“你看着办吧。我们老爷子的事,你倒不用操心;他年纪虽老,功夫没有搁下。”
石振英吃了一个“没味”,心知抟沙女侠犹记前嫌,只得又说道:“师妹要是心急,我们收拾收拾,现在就走。”谢品谦忙说:“要是立刻就走的话,梁老前辈,烦你费心,借给我一套干净衣服。”梁公直忙命他的儿子梁少佑,给谢品谦找出全套长短衣服。转面对石振英说道:“峨眉派恬不知耻,已败复来,必然心怀毒计;这一回我们必须彻底对付他一下。华老前辈已经前往,我们理应速去援助。不过要动身,怎么也得等到天明。”华吟虹冷冷地说道:“现在不行么?”梁公直道:“姑娘不晓得,这工夫城门早已上锁了。”华吟虹道:“那么我父亲是怎么出去的呢?”梁公直道:“这个……谢师傅,华老前辈可是翻城墙出去的么?”谢品谦道:“这可不晓得。”梁公直道:“还是明早坐船走吧。这工夫快四更了,何必争在一时?”
石振英也从旁拦劝,怎奈抟沙女侠华吟虹和陈元照一样,都是一冲的性格。没有石振英拦劝还好,有他这一开口,反倒勃然了。她低着头,目视着脚,脚点着地,说道:“我爹爹去了,我不在这里住了,我总得追了去。我找找他老的药箱去吧。”说着往外就走。梁公直忙道:“姑娘,是真的,这工夫城门关着哩,你出不去。”华吟虹不答,找到弹指翁的住处,把药囊等物找出来,自己收拾利落,带好兵刃;把石振英和谢品谦都丢在一边;既不邀他们作伴,也不邀他们引路;独断独行,立刻要走。梁公直留不住这位任性的女客,自觉面子上难堪。却喜内宅女眷已有起来的,忙帮助劝阻。女侠赔笑道:“对不住,我此刻一定要走;我要看看我们老爷子去。”
梁公直不悦,面向石振英,带出不满的神色来。以为自己和华家父女交情本浅,无法深拦;石振英跟她是同门师兄,怎么也不拦拦师妹呢?哪知女侠这种作为,就是专冲着石家叔侄来的。倒闹得梁家父子做主人的搔头搓手,无计可施。一看女侠去志已决,只得说道:“姑娘一定要走,我也不好深拦。等一等,我叫他们备轿去。”女侠忙堆笑脸道:“城门不是关了么?坐轿出不去。梁老伯,您不用客气,我打算翻城墙出去,就完了。您不用费心,我谢谢吧。”
梁公直有点忍耐不住,对石振英发话道:“石大哥,华老前辈不在这里,咱们可不能看着华姑娘冒险。半夜越城是犯法的事,千万使不得。我是个做主人的,我拦不住,我也得拦。姑娘一定要走,我已经备好轿了。城门关着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叫得开;我还有这点面子。”说得石振英红头涨脸,横身拦住屋门道:“师妹,我不是不拦你,我是不敢拦哪。姑娘你听听,连梁大哥也怪我不拦了。”向女侠连连作揖道:“好姑娘,坐轿走吧。跳城墙真不是闹着玩的事,连我还不敢呢。”
抟沙女侠红颜变色,越发的绯红。看了看众人,都为自己着急,强把性子按住;仍不理石振英,单对梁公直道:“梁老伯,我实在对不住,你老别过意。我一听我父亲独自去了,我心上很着急。我实在不能坐轿,那太慢了,我要在五更天赶到鲁港。”跟着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梁公直方才释然。这时候距四更已近。梁公直、石振英齐说道:“姑娘,你看,现在什么时候了?只剩一个更次,你要赶六七十里路,如何来得及?就是抄小道,也有五十多里地呢!何必忙在一时,还是坐轿走吧。”女眷们也七言八语,帮着拦劝。梁公直又对石振英说:“你们坐轿走,赶到城门,也就快五更了。我教你侄子送了去;城门不开,也可以教他叫。你们生人是叫不开城门的。”
乱了一阵,抟沙女侠到底拗不过众人。梁公直把自备的小轿抬出来,却只有这一顶。华吟虹无可奈何,向梁宅女眷道扰,又向梁公直道歉,上了小轿。另外从镖局拉来三匹马,由石振英、谢品谦和梁公直的儿子梁少佑分乘,一直往芜湖城南关走来。至于梁公直本人,却定于明日午间,邀众前往。
备马备轿,耽误工夫很大。梁宅上下闹了个通夜没睡。到了城门口,已经鸡叫。梁少佑叫开城门,送出城厢,下马作别。梁少佑就要骑马先行回去;剩下一轿、二马要往鲁港去的;马由石、谢骑,轿由女侠坐。不想抟沙女侠突然变了卦,站在地上,不肯上轿,说道:“梁少爷,劳你的大驾,你坐轿回去吧。我打算借你这匹马骑骑。”梁少佑道:“这个……”见女侠辞色坚决,他一个年轻人,无法拒绝;半晌说道:“我父亲教我骑马送行……”底下的话赧赧的说不出口来。抟沙女侠把头一扭道:“你要是不肯借给我马,那么对不住,把轿也抬回去好了,我正打算步下走呢。”说罢,甩手就走。石振英和谢品谦都牵着马站在旁边,见华吟虹使性子,又要闹僵,忙拦阻道:“姑娘,别价别价。”女侠道:“还是步下走着爽快,我就是不喜欢坐轿。”石振英咳了一声道:“梁世兄,没法子,你坐轿回去吧。”忙赶上一步,将女侠拦住道:“师妹骑我这匹马。”女侠道:“不用,我骑你这匹马,你骑什么?”石振英道:“我骑梁世兄那匹。”女侠道:“犯不上。”石振英作揖道:“师妹,你饶了我吧。”女侠怫然道:“这是什么话!石师哥,我没得罪你呀,你怎么骂我?”梁少佑听着不象话,忙和谢品谦插言排解,把马拉来,让女侠骑了。
梁少佑坐轿回去,临行对石振英说:“小侄不到晌午,准跟家父赶来。”石振英道:“好!”当下女侠咬着嘴唇,踏镫上了马,也不答理石振英,“啪!”一鞭子,策马如飞地奔去。
石振英向谢品谦吐舌道:“我这位师妹,跟我别扭上了!”谢品谦道:“那是怎么的?这位女英雄想必很娇惯吧?”石振英道:“那倒不是的,有她爹爹在面前,她老实极了,一点刺也不敢炸。”谢品谦道:“离开她老子,就闹脾气么?”石振英道:“有那么一点。不过,她这是诚心跟我过不去,我得罪她了。”谢品谦道:“你怎么得罪她了?哦,你大概是瞧不起她,拿她当小孩子了吧?”
石振英不由一怔,想不到谢品谦这个人倒看出棱缝来。他搔头叹道:“真是的,别提了!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一别多年,初见面时,我不认得她了。一时失于检点,叫出她的小名来,她就跟我恼了。”谢品谦扑嗤一笑,两个人说了几句私语,拉过马来,就要扳鞍认镫;猛抬头一看,抟沙女侠已走得没影了。
石振英失声道:“这丫头她居然很会骑马,咱们快追吧。”和谢品谦慌忙飞身上马。谢品谦笑道:“你老还这么说话,怨不得人家恼你了。”石振英爽然失笑道:“我自命涉世很深,待人细密,这一回真是失着了。可是,这丫头实在是我从小抱过的。十几年不见,她居然练会这么一身好功夫,我不由要夸奖夸奖她;哪知她倒疑心我小瞧她了!谢大哥,我谢谢你提醒。我从今天起,真得多加小心。她本是一个小孩子,我怎能不拿她当小孩子呢?”谢品谦笑了笑,心中暗说:“这个老头子还是不肯认错。”越是年轻人,才越怕人拿他当小孩子。人家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姑娘,你还拿旧日眼光来看承她,你简直是自找钉子碰!
石、谢二人马上加鞭,寻逐前面的蹄声,如飞地奔驰下去。那抟沙女侠扬鞭疾驰,认准西南方,专找捷径,绕走下去。意思是想把石、谢二人抛开,一来她讨厌石振英,二来也不愿跟谢品谦这个野男子同行。一路上竹林掩蔽,道路坎坷,马奔起来,不胜颠顿。女侠却将缰绳勒住,控纵自如。走了一程,夜色朦胧,渐至破晓时候,春风扑面吹来,发乱神清。回头看一看,果然把石、谢二人全抛得无影无踪了。抟沙女侠不由得暗暗一笑,十分快意。但有一件,她马上的功夫虽然可观,却不认得道路。这一回策马疾驰,往西南方鲁港奔去,不想错认方向,误冲到别处去了,她自己并不知道。
石振英和谢品谦是常出门在外的人,顺大道奔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大明,农人赴耕,路行过半。再找抟沙女侠,越发连蹄声蹄迹都已不见。
石振英张目前望,心中发急道,这位姑奶奶,想不到骑术不在你我之下,咱们快赶吧!谢品谦有点支持不住道:“这可真丢人,咱们两个男子汉累个臭死,反教一个小姑娘落下,也太难了。”石振英道:“你是教江水激着了。”谢品谦道:“你老不知道,起初我真有点发冷发烧。这一跑,浑身出了汗,倒觉着好受得多了。”这是强撑门面的假话,他此时浑身骨节都颠顿得生疼了。跟着说道:“可是,莫非咱们赶过了头不成?怎么越追越没影呢?”说着,又回头看,后面更没有女侠的影子了。石振英也回头望了望,道:“不好,她不认得路,别是走丢了吧?”谢品谦道:“那倒不见得。我初见她时,她曾经仔细问过我,旱路多远,该怎么走;水路多远,有夜航船没有?她问得很仔细,不至于走迷失了。”
石振英彷徨四顾,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我们真得找找她!”谢品谦实在累乏,说道:“我们先赶到鲁港谈宅,看一看她到了没有。如果没到,再找不迟。”石振英咧嘴道:“那一来,太丢人了。万一她竟没到,你倒没什么,我可真丢脸。我偌大年纪,竟把师妹带丢了,我怎么见我们华师叔!我的意思,我要先找找她,好在这条路上岔道不多,我想她未必赶过我们去。她从来很少出门,我敢断言她必定走迷惑了。”
谢品谦不以为然。其实他不是不肯找,他是打算先赶回谈宅,缓一口气。这一老一少两个武师又意见参差起来。谢品谦把马放缓,抹着头上的汗,说道:“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谈宅。万一她没有到,咱们可以多邀人,迎上来找。这一路岔道不少,你老要想乱寻,如何寻得着?说个笑话,你这个寻找迷路的人,弄不好也跟着迷了路呢。回头我再找你,岂不更麻烦了?”石振英笑道:“你不要小瞧我呀,你的道路比我熟,我可是常出门的,我的鼻子底下还长着一个嘴哩。我偌大岁数,再迷了路,找不着家,我可真是废物蛋了。”
谢品谦还是喘吁吁地坚持着要先回鲁港。石振英忽一眼看出他的神色带有不支之象,这才恍然大悟道:“这么办吧!谢大哥,你先回鲁港福元巷,给他们送一个头报。我就在这里,打圈扫听扫听。好在此地处处有田庄人家,我可以问他们。江南道上骑马的不多,女子骑马的更少。只要有她,我总可以打听得着。就怕半路上,出了别的差错。”
说到这“出了别的差错”一句话,石振英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叫道:“糟糕,糟糕,我可真后悔了。那时候我们真不该跟她隔开。我知道她讨厌我,心想她独自在前头走,隔远一点也好。况且她又是个姑娘,跟生人一块骑马,也太扎眼。因此我没有紧催你追赶。真格的半路上迷了道,倒是小事。万一遇见峨眉派,凭她那个装束,就瞒不过行家,倘或动起手来……”石振英说到这里,越发焦急道:“不好,不好。谢大哥,你快回鲁港。我越想越觉得着急,我一定得找找她。万一出了差,她又是个没出阁的闺女,我怎么对得住她父亲呀!”谢品谦低头一想,也觉不妥,说道:“这一虑,虑得有理。”两个人十分焦灼,立即分途。多臂石振英向谢品谦问明近处的道路,忙忙地往横道上抄寻过去。谢品谦强提精神,策马急投鲁港。
谢品谦且走且打听,沿路上遇见酒摊和小铺,必定下马询问:“有一个骑马的女子,从打这里走过没有?”真糟,人人都说没见。谢品谦也惶急起来,又想:“他们出摊太晚,也许抟沙女侠已经走过去了。”但是,越打听越无形迹,越觉着悬虚。一直进了鲁港地方,沿街打听,居然问出骑马的人来了;却是三个骑马的人,除有一个女子外,还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暗想:这又是谁呢?
等到问及容貌,却又奇怪。那女子年轻貌美,身材健挺,象个会武艺的;那老头儿须眉皓然如银,那年轻小伙子长身玉立,都是穿着长袍马褂,背着黄包袱,急匆匆地穿鲁港走过去了。谢品谦问罢,十分纳闷。想了想,只得先到福元巷,看一看再讲。
只是这一阵乱打听,又耽误了时候;赶到福元巷,已过辰牌。来到谈宅后门口,敲门而入。谈宅上空空旷旷,除了谈大娘倪凤姑、谈维铭谈秀才,和几个谈宅的打手,余人俱已不在;连谈大娘娘家的两个弟兄倪元福、倪元禄也出去了。

第十三章 搜敌觅伴
谈大娘倪凤姑和谈秀才叔嫂二人,忙向谢品谦道乏,问他二番邀人的结果如何。谢品谦拭着汗,张目四顾,惊问道:“怎么,弹指翁和抟沙女侠爷俩全没到么?”倪凤姑忙道:“到了,到了,老先生早就到了,刚才已经跟段二爷出去了,我问的是别位。怎么,妹妹和石老先生没有同来么?还有梁大爷父子,他们什么时候来?”
谢品谦一听瞪了眼,拍桌子道:“抟沙女侠还没有到么?石老前辈回来没有?”倪凤姑也大诧异,双方互问起来。始知弹指翁果然轻功惊人,出了芜湖城,一路飞驰,早于四更二点,赶到了鲁港。他那小徒孙陈元照,背着一对与字银光夺,拼命地追赶下来,跑了个红头涨脸,到底没追上师祖。这一来是路不熟,绕了远;二来也是弹指翁有心儆戒他。他暗缀弹指翁,焉能瞒得过久涉江湖的弹指翁?身虽直奔,眼观六路,早瞥见他了。却故意伸量他,把他甩在半路上。两人都是从谈宅后院,跳墙进来的。弹指翁先打招呼,后才跃入。守后院的正是段鹏年;弹指翁告诉他:“后面还有人,留神不要伤了他。”陈元照这小伙子果然冒冒失失硬往院里跳,连个招呼也不打。弹指翁扪须大笑,把陈元照数落了一顿:“你狗大的年纪,竟要跟你师爷弄诡?不教你跟着,是怕你坠腿,你到底坠下来。这幸亏是我嘱咐过了,天又明了;若要不然,你难逃你段师叔的梅花针。下次别来这一套了!”
段鹏年和谈大娘忙着安慰道:“英雄出在少年,不要难为他了。”弹指翁又道:“元照,我告诉你,天已大亮,你还跳后墙,太不妥当了。没的教邻居看见了,多惹猜数;教官面看见,更找麻烦。我说对不对?”陈元照满脸是汗,低头瞥了弹指翁一眼,强笑道:“我知道你老看见我了。”依然不肯认输。弹指翁不由失笑,对段鹏年:“你从小就很沉稳。我年轻的时候,跟他一样,也有这么一股子冲劲。前不怕狼,后不怕虎,要干就干起来,可是难免多碰钉子。元照,你往后别冒失了,师爷到底比你多吃几年老米。你要知道,你师姑很不高兴你。她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偏向着她。但是我们中最讲究尊卑长幼,你对你师姑也瞪眼,你又跟我瞪眼。你的眼珠子本来就大,再一瞪,还吓坏了人哩!不许那么样!”说罢,呵呵地笑了起来。
陈元照更加脸红了。华老是个性情严耿的人,他这样待承陈元照,已经很刮目了。陈元照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仍很忸怩。他在路上本有所遇,要告诉华老:因为这一笑,索性憋在心里,任何人也不告诉了。暗暗盘算着,要独力办一下,办出眉目来,等义父多臂石振英来了再讲。
当下弹指翁吃了一杯茶,向谈家叔嫂二人细问峨眉派卷土重来、二次寻仇的详情。问罢,心中潜动无名火,眼望二弟子段鹏年道:“鼠子们忒也无理!”立时站起身来,把段鹏年叫到一边,师徒低声计议了一回;带好兵刃,穿好长衣,对谈秀才叔嫂道:“我师徒先搜搜他们看。”谈大娘倪凤姑忙道:“仇人来得很多,又没有落脚的准地方;我看还是叫我二兄弟、三兄弟,陪你老去吧。”
弹指翁道:“不用。我现在就是要现挖他们的窑。令弟二位,我另有相烦之处。现在天色已亮,我也无须跟他们峨眉派动真的。”遂命倪凤姑的两个兄弟倪元福、倪元禄,走后门,先到码头上等候。临行又对陈元照道:“你跟我去吧,给我打打下手也好。”陈元照忙道:“我还饿着呢,我先吃点东西,行不行?”华老眉峰一皱道:“罗嗦!你索性看家吧。可是你别弄诡,老老实实地等着我们。”嘱罢,急率二弟子段鹏年,匆匆下楼。谈秀才、倪凤姑、二倪和陈元照,一齐送下楼来。还要往门外送。
华老急急止住道:“别出去,看露了相!仇人的落脚处,我自然有法子摸。你们就准知道咱们的家门口,会没有仇人的耳目在暗中盯着吗?我只怕我这一到,他们早就得了信,又惊走了,却是麻烦,所以非赶快不可。”说着,一撩长袍,与段鹏年纵身上房,从邻房跳出去,绕道走了。就依着段鹏年所访的贼踪,师徒二人同访下去。
隔过一会儿,二倪也开后门出去。天刚亮,门外没有人;倪元禄笑向倪元福道:“弹指翁老先生也太仔细了。你看他那黄病脸,竟有那么好的功夫。”倪元福道:“人不可貌相,他还是武当派领袖呢。”两人绕着道,也奔码头而去。谈宅还剩谈氏叔嫂和陈元照,并别位护院的人。谈大嫂道:“陈少爷,你饿了,我给你弄饭去。教仇人扰得我们简直不成个家了,连厨子都不在这里了。我教女仆好歹给你做点。”
陈元照忙道:“大娘太客气了,用不着费事,我出去买点什么吃吧。”谈大嫂道:“那岂有此理?二叔,你陪着陈少爷,我去叫王妈做饭去。”姗姗地下楼去了。
谈秀才和陈元照攀谈道:“陈兄今年贵庚?……教你受累了。”说了几句闲话,陈元照忽然站起身道:“对不住,厕所在哪里?”谈秀才道:“我领你去。”旁边一个壮仆道:“我领陈大爷去。”陈元照大喜道:“好。”竟跟随壮仆下楼,说道,“你们宅中的人,我知道全不在这里,不是全躲出去了么?”壮仆道:“是的,下边只剩下六七个人了。”
陈元照道:“你们现给我做饭,一定很麻烦……”刚说出做饭二字,忽觉出不对,这仆人一定代主留客。忙改口道,“我有一点小事,要到街上看看;我这就回来,你随我关门。”仆人果加劝拦,陈元照不听;前门已锁,急急开了后门,飘然而去。仆人想招呼主人拦阻,也来不及了。
陈元照到底溜了出来。他一出福元巷,先张目一望,见后巷空旷无人;心中暗道:华老头子简直瞎小心,吓唬我们!立刻独自一人,往庆合长、招远栈两家店房找去。
招远栈果然有三个骑马的客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壮士,一个身形稍矮、面圆貌美的大脚少妇。(这三个人,正是索夺寒光剑、南访狮林观的铁莲子柳兆鸿,和他的女婿玉幡杆杨华、女儿“柳叶青”柳研青。)
陈元照溜走之后,又隔过一会儿,谢品谦方才赶到;问起来,方知抟沙女侠本是同时来的,但已走失。而多臂石振英又找女侠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谈大娘一听,心中十分着急,道:“刚才陈元照也溜走了,你瞧这怎么说!为我们的事,弄得华老门下五个人,分成好几处。有的怄上气,有的又逞能……”忙又咽回去,改口道:“万一妹妹半路上闹出差错来,我可怎么对得住华老?华老是找寻峨眉派去了,等他回来,一听他的女儿和徒孙这么胡来;他又脾气大,不知要怎么发气哩!咱们千万别告诉他,瞒着一点,省得他们爷几个吵嘴,叫我们做主人的怪难过的。”
谢品谦又问峨眉派重来的情形,谈大娘说:“他们倒还没有动手;只是围着福元巷,时有形迹可疑的生人,不分昼夜,前来刺探,以此教人很担心。这两天幸未出事,但象这样闹下去,真叫人睡不安枕,食不甘味了。”
谈秀才已经私地里托了官面,官家遣来几个高手捕快,改装小贩,在谈宅梭巡。但是峨眉派来的这些刺探的人几乎个个是高手。他们并不在谈宅逗留,只一走而过,教你抓不着把柄。捕快们反去跟随他们,不是跟不上,就是扑空;再不然,被诱出好几十里地去。仇人这次来的人数既多,而且做法又与上次不同。这一回居心要扰得人不得安生,再伺机潜施暗算。谈秀才空花了许多赏钱,捕快们只抓着一个嫌疑犯,连仇人潜伏的准地方都没有寻着。倒亏了段鹏年,乘仇人的底线用全神提防捕快的时候,把贼人的一个住处大概地探着,却不曾迫近了去看,怕的是弄惊他们。但贼人忽分忽聚,潜伏之处并不准在鲁港,而且又时时搬场。他们二次寻仇,比上回加上十倍的小心,谈宅这边防范上越加艰难了。谈大娘深知贼人用得是“伍员疲楚之计”,要把人弄得时时惊搅,日久天长,乘懈怠之时,再行下手。因此她迫不得已,才把弹指翁重请回来。
谈大娘这时的心情最为难过。她深为自己一家人的生死惴惴担忧;已将婆母、儿子、弟妇藏到亲戚家,遣派妥当人旦夕守护。自己一个寡妇,反与一群邀来的武林壮士护守这所空宅,时时怕贼人放火夜袭。只这二十多天,折磨得如大病一场。最麻烦的,还有小叔子谈秀才,他自恃有胆有智,一心要借仗官府之力,来对付这伙江湖人。谈秀才幼秉家风,尽管手无缚鸡之力,却心雄万夫,不肯随女眷藏起来,他仍是不住地出主意。秀才出主意,应付这武林仇杀,好比纸上谈兵;倒教谈大娘多添一层心事,还得跟他讲理。而且又有一件难事,是抟沙女侠至今未回,还得找一找她。
谈大娘想起公公和丈夫来,真是不胜悲哀;背着人流了一回泪,偷偷擦干,强赔笑颜,再来调遣这几位帮忙的壮士。备好午餐,请谢品谦吃了饭;加派两名壮仆,教他们分两股道,再去找抟沙女侠和多臂石振英去。谢品谦是二倪的盟兄弟,不顾劳乏,忙带人找寻出去。谈大娘嘱咐他,找到天夕,无论寻着与否,千万先打发一个人,回来送信。谢品谦点头答应。
谢品谦出得门来,和两个壮仆分为三路,往芜湖大路和小路、水路迎了上去;沿途并打听过路行人,和摆摊小贩。按说还得打听船家,谢品谦说:“别人可以打听,惟有船家和脚行,千万打听不得;他们恐怕是和仇人通气的。”两个壮仆连声应诺。三个人在歧路上分开了,各找各的。转瞬到了申牌,谈大娘既盼寻仇的弹指翁,又盼迷路的抟沙女侠,心如火烧一般着急。只得命人看住门户,身登高楼,悄悄开了楼窗,往四面窥望。这后院佛楼,可以直望到江堤和鲁港全镇。当年飞刀谈五盖造宅子时,本有深意。这佛楼不仅是瞭望台,而且还有菜窖、花房,潜通地道,越过后巷,可通到对巷邻宅。这本是飞刀谈五当年在武林争名创业,预备防仇避祸的一种打算。这地道堵塞有年,轻易不用;直到峨眉派登门寻仇,方才用上。仇人把谈宅前后门把得很严,谈秀才和谈大娘这才悄悄挖通隧道,把女眷潜运出去。峨眉派巴允泰诸人虽然有智,无如人生地疏,买不着泄底的人,终于没把谈宅看住;谈宅利用对面邻宅,反倒可以自由出入了。
谈大娘登楼瞭望多时,从西窗口远远望见鲁港大道上,人来人往,独不见往福元巷走来的人。再望北窗口,码头岸上,忽上来了一大批人,猜想是刚下船的搭客。这些人进了镇,并不散开,径往这边走来。
谈大娘心中微微一动,回头叫道:“二叔,你过来看看。”谈秀才连忙凭窗一看:来人足有八九位,越走越近,将入福元巷。谈秀才道:“哦,这不是那位梁镖头么?”谈大娘道:“是的,是的!那个穿长衫的,不就是梁少爷么?”叔嫂二人急呼男仆,开后院门,赶紧迎上去,把来客引进后巷。
来的人正是梁氏父子———梁公直和他的儿子梁少佑。其余六位邀来的武林朋友,也都是谈家的知交,和梁镖头转邀来的。梁公直等直上佛楼,见面就问道:“华老前辈呢?峨眉派的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识相!华老救了他们三个人的性命,他们怎么还等华老走开,又来死缠?他们一共有多少人?”谈秀才亲自献茶,答道:“据小侄托的人送来秘信,他们大概一共来了二三十人。”梁公直骇然道:“他们要造反吗?我们邀的人已有多少?”谈秀才皱眉道:“早请的武林朋友,连本地的,和我们自己人,一共七位。再加上华老先生父女,和石老英雄叔侄,刚刚十一位。小侄又叫了几名捕快。我们看家的人数,实在太少。我很想禀官剿匪,家嫂只不教办,说弄不好倒教差隶勒索。其实这些官役在小侄面前,还不敢胡为。”
梁公直道:“那个自然,二爷乃是当地绅士,他们焉敢讹人?不过他们这种人未必有用,免不了虚报讨赏。仇人潜伏的地方,探着了没有?”谈秀才道:“听捕快和街面上的李疤狗说,他们是藏在船上。”原来谈秀才为了这事,公然屈尊,找了地面上的几个闲汉流氓,以及衙门中的狗腿子,教他们暗访脸生的人。却不防他们探不出仇人的实底,却专会虚捏情报,骗他的赏钱。谈大娘拦不住他,只可依着,但只嘱他:“我们邀镖客的事,你千万不要泄露。”因此才免误事。
谈大娘倪凤姑忙道:“二叔,你不要听他们的话。”转脸对梁氏父子道:“他们这些狗腿子的话,十有八九靠不住。我也看出仇人来了不少,但是算来算去,他们也不过十几个人罢了;只是他们正和船帮、脚行勾着。我曾对他二叔说,这些捕快腿子不是没用,只叫他们镇吓住船帮、脚行,就行了。对付峨眉派,还得另想法。就如仇人潜伏的地方吧,段二爷费了半天一夜的工夫,刺探的结果,以为峨眉派的头目人,都不在鲁港;全都分散着,潜藏在江对面小渔村里呢。可是我们二叔托人访查的,说是他们现在船上,我就疑心不确。”
谈秀才道:“怎么不确?我要是专听李疤狗一个人的话,也许有假。嫂嫂要晓得,我不是傻子;那个捕快张立奎也是这么说,前街上的蔡海轩也这么说。三个人全说得有眉有眼,仇人一定就在船上。我的意思,打算请诸位镖头到码头上看看。万一是真,我们就禀官把他们抓了。”
谈大娘着急道:“使不得,使不得!那一来倘或是假,岂不空费了手脚?万一是真,更怕捉不住他们,落个打草惊蛇!我想我们还是一面等一等,听弹指翁的回信;一面派人先找抟沙女侠。”谈秀才道:“一昧傻等,岂不误事?还是分头办事的对。不拘怎么着,船上也该去人查一下。”
叔嫂二人几乎抬起杠来。梁公直忙插言道:“大嫂不用着急。二爷是很精明的,也不至于上了他们的当。码头上,船上都可以去个人看看;只小心一点,不要太露了形。至于虹姑娘,倒也得派人找找。”劝解了一阵,方才开始商量正事。暂由梁公直出主意,把人派开。有的过江接应弹指翁,有的到码头船上,窥看敌情,有的寻找抟沙女侠;其余的人便留下看家。
不想刚刚派定,蹄声过处,后门忽然大响。看门的人开门窥看,叩门的正是多臂石振英。他一路横搜,竟没有迎着抟沙女侠华吟虹。折回来进了鲁港,在福元巷慌慌张张下了马,进了后门,向看门人问道:“华姑娘来到没有?”仆人答道:“没有。”石振英一跺脚道:“唉!”又问:“谢品谦呢?”答说:“来了,又走了。”石振英点着名把弹指翁、陈元照等头一拨人,问了一遍。晓得诸人均已来到,独独地女侠不见,越发着起急来。匆匆告诉仆人几句话,命他把马拉进去,石振英抽身又要走。仆人忙道:“梁老镖头已经到了,你老不见见么?”石振英擦着头上的汗,懊恼已极;寻不见华吟虹,就不肯见梁氏父子,当下转身便要出巷。但是梁公直和谈大娘倪凤姑,已经在楼上望见。等了一会儿,不见石振英进来;大家忙忙地迎了出来,把石振英唤回,邀入佛楼,齐问缘由。
石振英上了楼,仆人把马牵到马号。梁公直看着石振英的面色,问道:“石四哥,你怎么才到?路上有事吗?”谈大娘接问道:“怎么你老还没找着妹妹么?刚才谢品谦谢大哥又出去寻找她去了,没跟你老碰见么?妹妹到底怎么走丢的?路上摆摊的,走道的,竟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么?”石振英垂头丧气,不住打咳道:“这位姑奶奶,她简直跟我过不去!我直找出好几十里地,沿路上逢人打听,都说有一个骑马的女子,进了鲁港镇甸。我只道她已经回来了,谁想她竟没有到!我还得找寻她去,她跟我怄上气了!”
倪凤姑诧异道:“唔?既然她进了镇,怎么不上我们这里来?莫非她投了店了?……不过断无此理呀!可是的,你老怎么跟她怄气了?”因见石振英汗流满面,在屋中打转;便命仆人,打来一盆洗脸水。石振英擦了擦脸上的汗,喝了数杯茶,才向众人诉说抟沙女侠和自己怄气的因由。众人暗笑石振英这个老江湖,倚老卖老,竟得罪了师妹,现在受窘了。石振英又谆嘱众人,千万别对师叔弹指翁说。他心下仍然沉不住气,稍为歇过一阵,问了问峨眉派的情形,仍要步行出去,寻找师妹。无论如何,他今天得把女侠找回才行;应付峨眉派的事,他竟顾不过来了。他连连举手,向谈氏叔嫂道歉;又向梁公直父子拜托,请他们偏劳。
谈氏叔嫂见石振英如此着急,都以为抟沙女侠半途失踪,固然有些可虑,但未必准遇见仇敌。一齐安慰石振英道:“谢大哥已经带着人,出镇寻她去了,你老先歇歇。”石振英瞪着眼说道:“你们不晓得,我这华师叔门规最严,家教更严,平常就不许女孩子们独自出门的。这一回她竟为跟我怄气,单人走去;倘或出了一点闪失,我简直不能活!谈大嫂,谈二爷,我不能帮你们的忙,反给你们添烦,我真真对不住!一到天黑,她再不回来,我的罪过可就更大了!我越想越觉可怕;凭她那份聪明,断不会迷路,半路上一定出错了!我必得找着她,我这就得走。”说着站起来,连陈元照的情形都不暇询问了。谈秀才忙劝道:“你老总得先吃饭,饭这就做得。”
石振英道:“我还吃饭么?我饱饱的了!”谈大娘道:“饭已经做好了,你老多少吃点。”
楼梯响处,仆人果然端进饭来,共是两桌。谈秀才坚请石振英、梁公直等一同用饭。梁公直也劝道:“既是石四哥着急,饭后我就陪你一同去找找。我看她未必是迷路,也不见得是遇敌;只怕她一时贪功,独自访仇去了。”石振英饥肠辘辘,早已饿透,一听这番解说,稍稍宽心;这才勉强坐下,大嚼起来。
刚刚吃了一碗饭,谈宅前门忽又砰砰砰砰大敲起来。五进深的院子,居然在三层佛楼上听得出声音来。这敲门的动静已经很大了。这些男客聚坐进膳,谈秀才谈维铭在末座相陪,谈大娘坐在小茶几旁凳子上,看着说话。一听这阵响动,众人愕然停着,侧耳道:“快听听哪里敲门?是这里不是?”谈大娘关心极切,忽地站起身来,趋近楼窗,往下面寻看,竟看不见前门口敲门的人是谁。忙回顾仆人道:“你们快到前院瞧瞧去,这是谁叫门呢?”仆人应命下楼,谈大娘忙又追到楼门口,嘱道:“要是生人,千万问明白了,不要先开门。要是熟人,你们教他绕走后巷,从后门进来。”
正吩咐处,石振英把筷子一丢,也奔到楼门口,往下探望。叩门的人已由前门转到后巷。身形一掠!石振英忽然大诧道:“咦,这个小孩子秃头秃脑,我认得他;快快放他进来!”众人都要扶窗窥看,梁公直道:“你们不要全聚在窗口。”不一刻,后门上的人进来回禀,敲门的果然是个小穷孩。他说是奉命前来送信,要见姓石的一位老爷子,当面讨赏交信。石振英急忙下楼,回顾谈大娘和众人道:“大嫂,你可知道,你们此地有个叫唐六的小穷孩么?这敲门送信的就是他。”谈大娘如何知道,谈秀才也说不知道。门房的人在旁答道:“你老说的是,来人的确是本街上的贫苦小孩,他已经十六七岁了,专在码头上给客人扛行李引路的。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说是一位姓陈的青年客人写的,言明面交石大爷。”谈秀才忙道:“既然石老先生认得他,快快教他进来。”石振英道:“等一等,我出去问他吧。”众人也就跟了出来。
来人真就是穷孩唐六,手持一张纸条,见了石振英,忙作揖叫道:“客人,你老好!我给你老送信来了。”石振英心中诧异非常,面上不露,含笑道:“好好好,是谁给我来的信?是哪位姓陈的?”唐六凑过来低声道:“就是你老那个伙伴,那个年轻小伙子,他不是会武艺,拿着那么一对半截戟的兵器?他不是管你老叫伯伯么?是他写的这纸条,教我送给你老,别教别人看见。”石振英道:“哦!”回头看了看,梁少佑已经跟在背后,忙对梁少佑道:“你先请回,我跟这个唐六说两句话。”立刻把唐六叫到一边,问他在何处见了陈元照,并伸手接取那封信。
唐六这小子依然鬼头鬼脑,手中纸条不肯交出来,只低声说:“刚才在庆合长客栈门口外,碰见了你那位侄儿,一个人在街上溜达;见了我,他把我领到茶馆,现写了这张纸条,教我务必亲手交给你老。”石振英道:“拿来我看。”唐六笑了笑道:“我丢下生意,给你老送信,你老就不给我几个酒钱么?”石振英道:“好小子,你真会讹人!我那侄儿他就没给你谢犒么?”唐六笑道:“他给是他给的。你老请想,我得了他的赏,要是丢下不送呢?”
石振英道:“好好好,你这小子真刁,看这意思,我不给钱,你就把信昧起来呢。”唐六道:“那可不敢,你老瞧我是个穷人,你老还不可怜可怜我么?”石振英道:“好一个鬼羔子,真会说话!”心中寻思,抟沙女侠还没寻回,陈元照这孩子又出新把戏了。急忙从身上掏出钱来,递给唐六。直添到一串,唐六才欢喜道谢,把纸条交给石振英。又特表殷勤道:“你老还写回信不写?”石振英道:“不用。”唐六便又重谢了一声,转身要走。石振英忙道:“等一等,等我看完这纸条。”这纸条已被唐六揉成了一个泥团似的了。急急地展开一看,陈元照果然又弄出好把戏来了。石振英失声骂道:“好小子!”
这一骂,唐六在旁心惊,忙答腔道:“你老别起疑,这信真是你老的侄儿写的;决不是我捏造的,我也不认识字。”石振英道:“好,你这是拣骂,我没有骂你呀。滚你的吧。”唐六才要转身,石振英又叫住道:“等等再走。”忙向唐六打听陈元照现时的行踪。唐六道:“他出了茶馆,顺着街往南走去了。他催我立刻来送信,我实在不知道他要往哪里走,他也不肯告诉我。”
石振英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将唐六嘱咐几句。对他说,如果看见陈元照,和那个卖野药的郎中一党,赶快前来送信,必有重赏。唐六欢诺而去。多臂石振英持信揣思,忽一回头,梁少佑上来问道:“石老伯,什么事?是谁给你老送的信?”石振英摇着头,唉了一声道:“上楼再告诉你。”梁少佑跟着问道:“是陈元照陈大哥来的信么?他上哪里去了?”石振英还想瞒着,知道瞒不住了。一齐进入院中,上了佛楼,众人都跟了进来。
石振英向谈家叔嫂、梁公直父子说道:“你们看,元照这小子,他访出一点线索,他也不回来送信,就自己追下去了!”把纸条铺在饭桌上,大家都凑过来看。谈大嫂欢喜道:“这不是得着仇人的下落了!”纸条上明写着: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个老人。这正象是峨眉派唐林和韩蓉夫妻;只是还有这个白发老头儿,却没有露过面。谈秀才道:“这许是他们邀来的帮手吧?”梁公直道:“可是的。方才听说,弹指翁师徒过江访仇去了,怎么仇人又在这里出现?”谈秀才道:“我们四处邀人,仇人自然也会四处邀人的。”谈大娘道:“这女子一定是那天夜间跟虹妹动手的,可惜虹妹跟段二爷都不在这里;若在这里,可以设法暗地认一认。”梁公直道:“那天夜里,元照和石四哥不是也在场么?元照他一定认得,他现在缀了下去,一定是贼党无疑。我看我们应该赶紧接应他去。”
陈元照写的那纸条上本说:“顷在街上看破仇踪,有男女二人与一老翁同行,侄刻径追赶下去。如能究出头绪,定必赶回驰报。”末句并请石振英不要声张,不必着急。至于男女三贼的年貌和落脚地点,陈元照并未写明,也许他是不肯告诉别人。众人看着这小小纸条,都顾不得吃饭,向石振英盘问送信人可还有什么话没有。
石振英此时心里最为踌躇,抟沙女侠和陈元照都该由他追回。论情理,应先寻抟沙女侠。可是女侠不过是迷路,还不一定有险;陈元照却是缀下仇人,分明涉险。众人向他问话,他只一味搔头。半晌,拍桌子说道:“不行,这小子让他胡弄去吧,我不管了。我还得寻找我们师妹去。”说罢,饭也不吃了,披衣就走。梁公直忙道:“他们年轻人不知轻重,你别跟他们瞎着急。咱们大家想法分头找找他们。”谈氏叔嫂关切着本身的利害,齐劝石振英,先跟寻陈元照,就便追究仇踪。至于华吟虹,已有谢品谦率仆往寻。谈大娘道:“石四哥若还不放心,我们可以再烦梁家父子辛苦一趟。”梁公直道:
“对,我们爷俩去,石四哥先吃饭吧。”
石振英实在沉不住气,说道:“我已经饱了,我先走吧。找一人是找,找两人也是找,我就一道把他俩都找找吧。”站起来,把兵刃匆匆带好,立刻走出去。
哪知他刚刚走到大街,迎面忽有一个牵马而来正是谈宅派出寻找抟沙女侠的仆人。石振英不认得他,他却认得石振英,忙上前叫道:“石大爷,你老往哪里去?我们主人等你老半天啦。”石振英把他看了一眼,道:“你是谁?你可是谈府上的人么?你牵着这匹马做什么?这是谁的马?刚借来的么?”仆人答道:“不是的,小的是谈宅的张升,这匹马是华小姐骑来的。”
石振英哦了一声,道:“你遇见华小姐了?这可好了,华小姐现在哪里?”仆人道:“主人告诉我,说华小姐迷了路。我们一共两个人,跟着谢品谦谢大爷,分三路出去寻找。是小的遇见华小姐了,她老叫我把这马牵回。”石振英忙道:“我问你,她到底现时在哪里?”仆人说:“她老随后就来。”石振英道:“瞎,这么罗嗦!我问的是你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见的她?”仆人道:“就是刚才,在东镇口外。”
多臂石振英顿足道:“好好好,这些年轻人,到家门口还不进来!”又怨仆人道:“你怎么不催她回来?不用说,她把马交给你,她又不知往哪里去了!”仆人见石振英抱怨他,心中很不快,立刻答道:“石大爷,你老圣明,人家是位小姐。她老对我说:女人骑着马进镇,不大方便,教我把马牵回来。她老说,她跟着就来。小的我要给她老雇轿,她老不肯,只催我牵马走。我是个下人,我怎敢强迫宅上的女宾呢!”
多臂石振英自恃是老江湖,不想这一次二番出山,到处
碰壁,索性连一个奴仆也不会应付了。多臂石振英脸上讪讪的,忙把女侠华吟虹现时的趋向,草草问过;吩咐仆人:“得了,你快把马送回宅里去吧,把刚才的话告诉他们。”立刻举步如飞,找寻过去。但当他奔到东镇口,抟沙女侠早已不在那里了。鲁港不过是弹丸大小的市镇,石振英踏遍镇内外,始终没有找着女侠,连那陈元照也没有遇见。
转瞬天黑,梁公直父子在鲁港内外找了一圈,也没遇见华吟虹,重转回谈宅。谈宅上下的人都着起急来。谈大娘、谈秀才尤其焦灼,不时站在楼窗畔,盼着寻伴觅仇的消息。却只回来一匹空马。接着谢品谦扑空重返,二倪也从码头折回,没有发现贼踪。别的人竟一个也没回来。弹指翁、段鹏年师徒渡江未归,陈元照和抟沙女侠独行不见,连石振英也不回来了。谈大娘心中难过,望着天色叫道:“你看,这就到二更天了!”谈秀才也叹了一口气道:“求人真难,倒不如花钱找捕快帮忙了。”说到这里,见寡嫂面目变色,忙又咽回去。劝道:“嫂嫂别着急,好在还没事。”谈大娘潸然掉下眼泪来。

第十四章 抟沙女侠彷徨歧路
抟沙女侠华吟虹骑着梁宅那匹马,五更时分,由芜湖城南关,往鲁港奔来。她听不惯师兄石振英的拍“老腔”,不肯随师兄同行;也嫌谢品谦粗鲁,不愿跟他搭伴;竟把马鞭乱打,独奔西南,落荒走下去。
吟虹姑娘自幼学会一身武功,骑术也很精;十三四岁时,常随昆仲侄男,出城试马。一到十六岁,便大门不出了。这一回却是第一次出这远门,她连东西南北也不很明白。顺着小道直跑下去,起初还听见背后蹄声和石振英喊着“师妹”的呼声,跟着便听不见了。又奔了几里路,天色发明;抟沙女侠回头一看,果然把石、谢两个男子抛远,心中欢喜起来;暗道:我的骑术还没有忘下,这两人居然没有追上我。
她却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当然石振英赶不上她,她也当然听不见后面的蹄声。又攒行十余里,天色大明,抟沙女侠忽觉得路径有些可疑。她离开鲁港往芜湖走时,本是坐船,没有看见陆路。但是她竟从直觉上,忽然觉出自己走的路大概不很对。她仰面看天,朝阳已出,高挂天空,发出赤色的光芒。抟沙女侠在马上昂首而望;忽然“唉呀”一声,道:“我准是走错路了!”她把马勒住,想起了一首古诗:“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知道早晨的太阳是在东南方的;她心中盘算道:“我这是往西南走,太阳应该照我的左半边脸才对,怎么太阳整照我的对面呢?唉呀,我许是错往东南走下去了吧?”
其实她倒不是错走到东南,她此刻实是错走到正南方去了。吟虹姑娘立刻张目四望,心中又说:“听说由芜湖奔鲁港的旱路上,沿路有很多市镇。我现在全走的是田野地,我一准是走差了路。唉呀,我说我跑在他们前头,谁想反倒落了他们后头!我不能在他们面前丢脸,赶紧改道吧。我还得赶快跑,找个过路人问问才好。”闪目一寻,发见一个在田边走路的人,急上前问路。这一问,方知当真错走了十六七里地。
吟虹姑娘问明道路,飞身上马,照着过路人指点的路径,走了下去。但只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看,忽又动疑:“不对!这个男子直着眼总打量我,我身上有什么可疑处么?莫非他告诉我的路不对,他骗了我不成?我拢共才走出不到二十里地,怎么倒错出十六七里地?不对,不对,我得斟量斟量!”
她不知自己的打扮和口音是江南人少见的,人家觉得她异样,自然要多看她两眼。她更不知自己策马飞奔,跑得很快,自觉才走出二十里,其实差不多快三十里了。她却过分慎重,无端猜疑起来。忙张目四顾,打算再跟人打听打听。旋即寻到一家小村,恰有一个农家少妇,在井边打水。女侠翻身下马,慢慢走过去;先求水饮马,跟着问路。这少妇也是上眼下眼打量女侠,问她是哪里人?干什么的?可是跑马卖解的么?这少妇的口音比刚才那个过路人还难懂。女侠是陕南口音,又不常出门,这少妇却也没有见过北方人。两个女人互问了好半晌,打了许多手势,方才听懂彼此的话。那少妇用手指着方向,不厌其烦地把往鲁港去的路,告诉了抟沙女侠。原来刚才那个过路人告诉她的路,并没有差错,倒是自己过疑了。
女侠掏出十数文钱,谢了少妇,立刻飞身上马,照着准确的路线,直奔鲁港。这一回特加小心,走了一段路,打听一回。不想在半路上,又打听出一桩可疑的事情来。
抟沙女侠言语扦格,举动诡异,奔驰在江南道上,颇为行人所诧视;当她下马打听道路时,更招人疑猜。紧赶了数十里,算计着将近鲁港,被这江南的春阳晒得脸通红,但觉口渴。路旁树荫下,支着几座布篷子,内有一两座卖米酒的小摊。女侠下了马,走过去,想买些鲜果止渴。但是酒摊上没有水果,旁边却有个小茶摊。女侠一向不肯喝酒,更不肯路饮。现在渴极了,只得把马拴在小树上,到荫凉下站着歇汗,一面张目寻看。
摆酒摊的是个瘸腿中年人,有两个小贩在那里喝酒。摆茶摊的是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半大孩子,倒有一些蒸食和烂杏青梨。女侠皱眉看了看,不肯购食,便想买茶;但跟脚夫同坐在一处,又嫌不好看,只远远地站着。那卖茶的老婆竟和卖酒的私议起来,用一种江南的土音说道:“这个姑娘想是走夫了伴的。”卖米酒的说:“恐怕是的吧。”低声说话,女侠一字也听不懂;但看他们旁睨窃指的神气,已经猜出他们是在议论自己。女侠乍觉含愧,旋复一整面色,向他们瞪了一眼。心想:“我索性过去,买碗茶吃,太渴得难受!”
女侠直走到茶摊面前,卖茶的老婆子立刻不出声了,仰面问道:“姑娘可是要一杯茶吃?这里还有梅汤。”吟虹看了看不由恶心。黄沙碗,浓黄色的粗茶,苍蝇飞来飞去,往烂果实、粗点心上面落。抟沙女侠和江东女侠柳叶青不同,她不曾久涉江湖,看不惯这种脏的饮食。低瞧了半晌,方才指着茶桶说:“我要买一碗茶。”老婆子取碗便斟,吟虹忙道:“你把碗擦一擦,再拿水洗一洗。”老婆子仰着脸说:“这碗是干净的。”早哗啦斟上一满碗了。吟虹姑娘“唉”了一声,催老婆子把这碗茶倒去,就用这碗茶洗碗。老婆子就象听不懂似的,看看女侠的嘴,说:“这只碗人家刚使过了,真是干净的。”一直举到女侠面前。
吟虹姑娘性子急,夺过碗来,自己就用这茶水把碗洗过,用自己的手巾,把碗擦了;又用水重新冲了冲,方才夺过茶桶,自己斟了一碗,举到口边便喝。不想这茶又很热,只得放在茶案子上。老婆子伸出两个手指头嚷道:“姑娘,你得给两碗茶钱!”吟虹姑娘也打手势笑道:“老奶奶,不用着急,我给三碗茶钱。”老婆子听懂了,这才欣然说道:“到底是走江湖的姑娘阔气,姑娘请这边坐。”拿一块污手巾,把长凳掸了又掸,让女侠坐下。女侠点点头道:“谢谢你,我只在这站着,凉快凉快。”
老婆子见女侠很大方,极力兜揽;轰着苍蝇,指着她的烂果子,干蒸食,说道:“姑娘,这都是新趸来的,这上面一点土星都没有,姑娘可吃些?”女侠看了看,笑着摇头,道:“我先吃茶。”老婆子就搭讪道:“姑娘这是往哪里做生意去?”女侠只当是问她往哪里去,便答道:“我么?我上鲁港。”老婆子欢然道:“我看姑娘一定功夫很好,你一定会踩绳吧?也会蹬皮缸吧?”
抟沙女侠半听懂、半听不懂地答道:“你说我么?我不会功夫啊。”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心想:这老婆子倒高眼,她怎么会看出我有功夫来呢?一回头,看见自己骑的马,恍然道:哦,她一定看见我骑马带剑了。
这老婆子仍然打量女侠,由头面直看到脚下;见吟虹脚下穿着纤瘦的皮靴,指着说道:“姑娘,你穿这种靴子,恐怕不能蹬皮缸吧?我记得我看见过你们卖艺的,都是缠得很小很小的脚,穿着小红绣鞋,好看极了。姑娘你是上鲁港,赶生意去么?没听说鲁港有社戏呀。我说小三,今天是几儿?不是离药王庙还远着哪?”那个半大孩子叫小三的,在旁左一眼,右一眼,偷看女侠;把一对眼都看直了,他祖母说的话,他一字也没听见。
一起初,女侠也听糊涂了,这卖茶的老婆子竟把她当做了跑马卖艺的绳妓。老婆子一口的皖南土话,女侠竟不曾全听明白。但一听到赶生意的话,又见那个半大孩子的呆相,把个女侠不由臊得满面通红。心想:不好,他们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怨不得老爷子不许女孩子出远门。我赶快问一问路,离开这里吧,遂忙着喝茶,一面从身上掏钱。谁知那婆子不待女侠问路,反先问她道:“姑娘别是迷了路的吧?”
女侠心中一惊,把手端的那碗茶都晃洒了,忙问道:“老奶奶,你怎么知道我是迷了路的?”老婆子道:“不只是你一个人么?我知道你们都是成伙的;刚才头半个时辰,我瞧见你的伙伴骑着马,打这里走过去了。”
女侠又不禁心中一动,旋又恍然,忙问道:“我的伙伴,我的什么伙伴?可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黑短胡老头子,身量很矮;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粗眉大眼的么?他们两个人可是一个骑黑马,一个骑白马,从芜湖往鲁港去的么?”她说的是石振英和谢品谦。那卖茶的老婆子道:“这个,不是的呀。你的伙伴不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白胡须老头;一个二十几岁的白面青年,背着个弹弓子吗?还有一个姑娘,也象你这样,就是身量比你矮,小圆脸,大眼睛,面庞长得很俊;可就是一双大脚,糟了,比姑娘丑多了;她也是背着一把宝剑。我说对不对,小三?”小三倒把这句话听见了,应声道:“那个姑娘穿着一身绿,没穿着裙子,脚很大。”
抟沙女侠骇然一震:这是谁呢?忙向老婆子问道:“这个女子是闺女,还是媳妇?”老婆子摇头道:“不象是个姑娘,象个小媳妇,开过脸的了。”
抟沙女侠顾不得吃茶,把茶碗放下,这才往茶摊旁那个长凳上一坐,口中说道:“噢,是个媳妇?”仰脸回想起来,“这女子可是那个打毒蒺藜的女贼么?她是个妇人;记得那天夜战,面目虽未辨得十分清楚,听口音,看举动,好象她足有三十多岁了。莫非不是她,是她另邀来的人?还有那个男子,大概是她的丈夫。可是的,那个白胡须老头儿,是他们的什么人呢?”
女侠侧脸凝眸,深思不语。卖茶的老婆子仍在一旁唠叨道:“姑娘跟他们不是一伙么?他们已经打伙儿走过去了。姑娘还不快追他们去,他们过去好一会子了。”
抟沙女侠道:“他们早走过去了?他们就只三个人么?他们都带着什么物件?”卖茶婆仰面想了一想道:“他们是三个人一伙,都带着小包袱。后来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在步下走着,直打听他们,大概跟他们也是一伙。”
女侠道:“哦,都带小包袱。还有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什么长相?”卖茶婆比手划脚,形容了一番;这小伙子拿着一对奇怪的短兵刃,好象虎头钩,又象方天画戟,头上有个马字锭。女侠听了,心中似雪一般的明亮。这过去的老少三个男女,一定不是石振英,不是谢品谦。这步行的小伙子多半是陈元照。卖茶婆说这三个男女,人人骑骏马,带兵刃,自然定是武林中人。只不知他们是不是过路的拳家,还是卖艺的江湖。
卖茶婆的口音十分难懂,问她话很费事。在路口上,人来人往,都拿着眼打量女侠。茶摊酒摊上的脚夫们、小贩们,也都大瞪着眼珠子偷看她。公然悄声私论,品头评脚,把女侠看成绳妓。女侠十分惡颜,颦眉愠怒。但她有要紧话,必须打听明白;便顾不得这些,仍向茶婆殷殷攀谈,细问这三个男女的来踪去向,和举止言谈;又问这三个男女,都带着什么行头,有多少件兵器?卖茶婆说不出来,只说道:“那个小媳妇是挂着一把剑。那个小伙子背着一张弓,插着一条鞭。老头空着手骑马,好象只拿着一条马鞭子。”
女侠道:“噢!”又问道,“他们没有带花枪、大刀、流星、三截棍、梢子棍、白蜡杆这些兵刃么?”茶婆子摇头道:“不,他们只有一把剑,一条鞭,一张弓。想必他们这卖艺的还有好些行头,早有人抬过去了。”跟着又絮絮地问了些跑马卖艺的事情。
女侠听罢,抬头往前路一看,心中盘算:“这三个男女很是怪道。哼,他们一定不是卖艺的江湖人。若不是谈家新邀来的助手,定是峨眉派后赶来的党羽。”忙又向茶婆追问这三个男女的口音。卖茶婆说:“他们骑马从这里走过去,只在井边饮过牲口,没有听见说话。”侧着脸,反问女侠道,“怎么样,这三位是你的同伴么?”女侠笑了笑道:“也许是的。”
抟沙女侠心想:这事情有谱,我不要耽误吧。这三个人实在可疑,非仇即友;我应该顺路扫听扫听他们。心想着非仇即友,却不知何故,女侠总觉着这三男女必是峨眉派,必非谈家邀来的武林朋友,就好象有什么预兆似的。又想:陈元照这小子是早走的,怎么才到这里?大概他也是要追这三个骑马的人吧?把茶啜了数口,又要了些凉茶,兑得可口,连饮了两碗,把枯渴止住。井台离此尚远,就向卖茶婆买了半桶水,把马也饮了。她掏出一块银子,不知轻重,不知多少,随手丢给茶婆道:“老奶奶,给你茶钱。”一回身,冲着酒摊上那些大张嘴、直瞪眼的人们,恶狠狠还瞪了一眼;也不言语,带过马来,攀鞍而上。才走出数步,隐隐听得背后人声道:“小婆娘准是个卖艺的雏儿。”女侠恼怒道:“这一群东西!”不由得又回头一瞥,竟有一人大声喝彩道:“回头了,回头了,要命得啦!”
抟沙女侠又不由得勒马回顾,眉横杀气,目含怒焰,后面的人登时不言语了。抟沙女侠“哼”了一声,到底强忍住一口气;勒转马头,马上加鞭,往前途走下去。
春风拂面,骄阳正炽,把女侠晒得红颜渥丹。一口气奔进鲁港镇口,翻身下马。仍找到一个在路口卖茶的老头儿,客客气气地上前问道:“老爷子,这里是鲁港么?”老头儿答道:“不错,这里就是鲁港。”又问道:“劳您驾,往福元巷怎么走?”老头儿指了一指,“往东一拐,往南一转。”这老头儿说了一大堆,女侠简直听不明白。女侠忙又伸出三个手指头,问道:“老爷子,你可看见三个骑马的人,刚走过去没有?是一老,一少,一个女的,都骑着马,带着兵刃。”这老头儿立刻说道:
“哦,不错,有这么三个人,骑马带剑,早走过去了。”女侠忙又问:“他们往哪边去了?”老头儿又一指街东道:“他们进东大街去了。”
女侠暗喜道:“有影。”也不再上马,竟这么走一段,问一段,跟踪找寻过去;很费了半晌唇舌,居然问出确切的去向来。原因江南道上骑马的人少,一问一个准。沿路摊贩因为抟沙女侠是个异样的美貌女子,个个是忠告善道,有问必答,每答必详必尽。却有一样,这些人都把女侠认做迷路失伴的江湖女子了。女侠牵着马,到了东大街,站在小摊前边,打听三个骑马人的下落。问不到几句,竟走过好几个闲人来。有的直眉瞪眼地偷看,有的七言八语地反问。一个流氓模样的汉子,公然涎着脸跑来,盘问女侠:“喂,你们住哪一家店?打算投靠谁?现时应生意不应?”又有一个卖炊饼的伙计,站在小摊旁边,插手问道:“那三个骑马的是你什么人?”把个抟沙女侠闹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羞怒异常;外面仍然镇定着应付他们。这样问来问去,居然得知那男女三骑客是落在庆合长客栈里了,庆合长客栈究在何处,比福元巷是远是近,还须探问。
不过,这些男子们围着女侠,挤眉弄眼,个个的神气都很可恨。女侠心想:“怨不得爹爹说我自己出不得门,这可是真的。这些臭男人真真该杀该剐!”她哪里晓得,这些市井之徒都把她看成绳妓,自然流露出轻薄之态了。女侠心中发恨道:“我倒要斗斗他们,我害什么臊!”心中一别扭,倒逗起她的倔强之气来;手提马鞭,向众人叱道:“借光!你们躲开一点,我没有问你们!”把马鞭一抡,马缰一带,这匹马四蹄乱踏,绕了个半圈。这些看热闹的怕马踩着,鞭子抽着,哄然往四外倒退。抟沙女侠单找那有年纪正派些的人,重新问了一回。含嗔把众人瞪了一眼,提鞭又走。这时候,她的师侄,初踏江湖的陈元照,正藏在街北一条小巷内,向外探头。
这过路的男女三骑客,先后惊动了抟沙女侠华吟虹和陈元照。但这三男女的来路,抟沙女侠是过晌午,在半路上听人说的;陈元照竟是一清早,在江边亲眼碰见的。抟沙女侠心怀疑窦,猜不透这三男女究是何等人物,因此要追踪看看这三人的真面目。陈元照却是半信半疑,推想骑马佩剑的女子,或者就是夜斗抟沙女侠的那个峨眉女贼,因此要跟踪究探这三人的下落。陈元照这青年由江边缀来,直跟进鲁港庆合长客栈。看准男女三客落了店,方才退出来,一口气折奔谈宅。正要把这目睹之事对众人说,不意劈头被师祖弹指翁华风楼教训了一顿;一赌气把话咽住,索性任谁也不告诉了。
直等到华老走后,他才冷笑道:“华老不知从哪里得了这个谎信,反倒渡江寻仇去了。焉晓得这里还冒出三个来!只怕他这一回要输眼。我倒要来一手,给他们看看!”心想着十分得意,决计乘这机会,一显身手。扯了一个谎,溜出谈宅,再奔店房,把男女三客重窥伺了一回。事逢凑巧,又遇上那个小穷孩唐六;便把唐六调出店外,打算支使他,给石伯父透个秘信。
就在这时候,瞥见抟沙女侠华吟虹牵着那匹马,也找到这边来了。陈元照心中一动道:“好嘛,我这位师姑怎么也摸到这里来了?”忙一缩身,退入巷内,以为她被闲人围住了,未必看得见我。又想:她这是一个人撞到这里,还是同着别人呢?情不自禁,又往外一探头,要看看女侠是否同着她父弹指翁。只见他那师姑抟沙女侠华吟虹扬鞭牵马,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在她身旁背后,别无他人。她面含怒容,睁着一双俏眼,正往街两旁看望。陈元照道:“不好,要教她看见!”又一缩身,拖着唐六,连忙藏起来。暗想:她一定没有看见我,我却看见她了。他却不晓得抟沙女侠何等眼尖,由打陈元照乍一露面,便被她看了个正着。
抟沙女侠诧然张目,陈元照已经缩身不见了。女侠心中也自纳闷:“这小子捣什么鬼,怎么瞧见我,反倒藏起来?许是怕给我磕头吧?我那个师哥石振英,怎么没有跟着他呢?”心里想着,也张目一寻;人影一晃,只看见有一个秃头秃脑的穷孩子,被陈元照拖着一只胳膊,正往小巷内一个大门洞钻去。女侠不由生气道:“好小子,原来只他一个人,他居然安心躲我!这东西,早晚我得给他一点苦头吃!”心里寻思着,佯作看不见,昂然举鞭,分开众人,仍按着刚才打听的方向,一直寻找过去。
只转了几个弯,抟沙女侠居然把庆合长客栈找着。牵着马,直入店院;店伙刚刚上前招呼,女侠一掏衣袋,想起身上没有带钱。不觉站住了,她心中作难道:“一个店钱也没有带,这怎么办?我还是先到谈宅,把马丢下,把我耳闻眼见的事,告诉爹爹,再作道理。”
这样一盘算,女侠又牵着马,打算离店。店伙不知就里,也把女侠当作闯江湖的女子了;笑嘻嘻地横身拦住,伸手就来接马缰,口说:“姑娘,咱们这店有的是好房间。你要单间,要连三间,全有。”女侠略瞥店院,摇头道:“我先不住店,我先看看。”店伙道:“得了吧,你老不用看,鲁港这里顶数我们这店房讲究。”
抟沙女侠摆手道:“我先不住嘛!”店伙嬉皮笑脸地说道:“你老住下吧。我光说你老也不信,你把马给我,我先给你老遛着;你老只管往别处看去,保管走遍码头,顶数咱们这里是第一家。你老一共是几位?刚才就有你老几位同行住在咱们这里了。”
女侠嗔道:“什么同行?”双眸一瞪,把手一挡,生起气来,喝道:“你躲开!”店伙不觉往后倒退,忙正色赔笑道:“真是的,你老瞧,就在西厢房,有你老的三个同行,一老一少,一位堂客。”
抟沙女侠猛然省悟,暗道:“我找的就是他们,我怎么倒蒙住了?”立刻改嗔为喜,细细打听这一老一少一位堂客的形色。果然不错,马的匹数、毛色,人的衣履、年貌,和卖茶婆说得正相仿。却不知这里所谓堂客,究竟是否那个峨眉女贼。和店伙搭讪着,眼睛直注厢房。偏偏厢房中,只看见那个白须老人不时在窗前门口露形;寿眉皓发,气度豪迈,竟不象江湖生意人。那个长身量的男子,和那个短身量女子,竟没有瞥见。问及店伙,才晓得这一男一女大概是两口子,已于饭后相携出去了,也许是相伴揽生意去了。
女侠手勒马缰,侧目凝视东厢;那东厢老头儿也手捻白须,直看女侠。女侠低下头来,向店伙盘问话,那马忽然一挣,女侠喝道:“吁!”扭身一带,忽望见东厢单间,有一个人影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仓促看时,又好似陈元照这小子。女侠道:“唔?这小子也摸来了不成?”急拖马走进数步,才待审视,那东单间忽隆一晌,将门扇关上。
这人影果然是陈元照。陈元照和抟沙女侠,这一对青年,竟你瞒我,我蒙你,对捉起迷藏来了!
女侠这一回没很看清,还想再看,店伙在身畔忍耐不住,竟拦在面前,发话道:“姑娘拿准主意没有?到底开房间不开?打算在这里住不?我可伺候你老好半天了。”抟沙女侠华吟虹斥道:“不住!”店伙计道:“你老要是不住店,对不住,你老请便,我好照应别位客人去,我可要失陪了。”顺手往店门口一指,简直是欺负女客,硬往外驱逐人了。女侠华吟虹厉声说道:“我先看看店,回头才住呢,你忙什么?”店伙道:“你老看好了没有?可得放下定钱,才好给你留房间。”女侠怒道:“回头给你店钱,我是来找人,你们这店不许找人么?”
此时有几个店伙和客人跟过来看热闹,嘻嘻啧啧,怪声咳嗽;女侠干生气,没法子发作,只得抽身出店。心想:“我只好回谈宅,找爹爹去了。真是的,敢情没有爹爹跟着,竟有这些麻烦!这些臭男人实在可恶,他们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还有陈元照这小子,鬼头鬼脑的,倒先赶到店来;一定他也看破这三个男女的来历可疑了。这三个男女大概准是峨眉派余党。”思思量量,走了数步。因见牵着马,人多瞅她;她便跃身上了马,径往福元巷走来。道路不熟,又转了向,绕了远。半路上遇见谈家的男仆,男仆忙迎上来,叫了一声。
这男仆正是奉命寻找女侠的。女侠灵机一动,把男仆叫到一边;问了问,才知她父亲弹指翁早已赶到,此时已离谈宅,渡江寻贼去了。谈府上现时只有谈大嫂倪凤姑和谈秀才;正为女侠先发后到,十分着急。男仆说罢,便请女侠同行。华吟虹忽然一笑,道:“你先把这匹马牵回去吧,我慢慢地往回走。”男仆还想说话,又要给华吟虹雇轿,华吟虹摇头道:“不用。”从马鞍轿上,将黄包袱包着的宝剑抽出来,药箱也拿下来;板着脸,催男仆先走。
男仆刚要牵马转身,抟沙女侠忽又将他唤住,问道:“你知道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男仆答道:“这个可不知道。”女侠又问:“你估摸着呢?”男仆道:“这个,只要一过江,怎么着也得明天回来。”女侠道:“哦!”想了一想,又道:“我说,你身上带着银子没有?”男仆忙说:“带着呢。”女侠道:“拿来,借给我用用,回头还你。我要买点东西。”男仆晓得女侠是宅中的亲眷,和谈大娘是姑嫂相称,只道她要买礼物,忙将身上银子取出,捧呈过来道:“你老要买什么,我给你老买吧。宅上静等你老呢,你老可别花钱。”女侠摇头不答,很忸怩地接了银子,挥手道:“你去吧,我要自己买,不是买礼物。这只药箱子你给带回去,不要教别人动,交给你们大奶奶收着,赶明天交给我们老爷子。”嘱罢,抽身就往回走。
男仆愣睁着眼,不知怎么回事,牵着马站住了。女侠忽又回头道:“你赶快回去吧,我这就回去。”眼看着男仆牵马走了,她方才迈步进街,钻入小巷。四顾无人,立定了脚,暗打主意。自己对自己说:“石振英自居是师哥,总跟我装老前辈,讨厌极了。哼,他跟我一路走,找不着我,一定很着急。我偏不回去,也教他憋一憋。他的侄儿陈元照这小子,一个人出来转磨,一定是看准了三个男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好在爹爹过江去了,回来总得明天,我此时先不回去,我赶天黑再说。我得追追陈元照这小子,我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要闹什么鬼。”身边有了银子,当然可以住店了。
抟沙女侠看了看前后巷口,就在巷内一块大石头上,把黄包袱打开,取出自己的裙子来,系在腰间。把包袱重新裹了裹,为的是将那把五凤剑的外形裹严,教外面看不出来。那五毒神砂此刻只剩下半袋。有剧毒的,那天早被弹指翁华风楼收回,另给她换上半袋有麻痹性而不致命的药砂子,这全为防止女侠手狠惹祸。此外,尚有铁尖窄鞋、软底鞋和随身替换的衣裳,也都包了。还有梅花针和双筒袖箭,也都是用麻痹药喂的,各有布囊装着。女侠仍把这些东西包好,暂时不往身上佩带。她想:“等到天黑了,用得着的时候再带。”当下收拾停妥,将小包袱往臂上一挎;逢人打听店房,另找到招远客店,选了一个单间住下。
抟沙女侠趁她父过江未归,决计借这一夜的工夫,要一面跟追陈元照的行止,一面偷窥那男女三骑客的真相。她以为陈元照一定不晓得她的形踪,她万没想到这陈元照已经觉察出来,那男女三骑客中的老人也已经觉察了。她不投庆合长客栈,另投招远客店,她自觉办得很好。她想:白天躲远点,等到夜半,我再来一探!
同时,陈元照憋着一肚子的诡计,也正藏在庆合长客栈内,躺在三骑客对面房间的板床上,仰面装睡,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也要一面躲着女侠,一面暗窥男女三骑客的来由。他也和女侠一样,自做聪明,把人当做傻子:只道自己在小巷躲避得很快,女侠一定没有看见他;又想男女三客虽然一味对他翻眼珠,也未必料出他的用意。他也是打定主意,要夜窥三客的后窗。
转瞬天黑,抟沙女侠在招远店吃了晚饭,对着纸窗坐着。一盏孤灯半明不亮,面前一壶清茶,已经不很热了;女侠双肘拄案,目视灯焰,用牙咬着指甲,在那里琢磨到底什么时候,到庆合长栈去才好。她已将包打开,裙子已脱下来,兵刃、暗器要带未带。她心中很着急,恨不得立刻奔到庆合长客栈,先看一看;惟恐男女三客走了,又怕陈元照离开店。但她一想到店伙那种恶奴相,那种轻嘴薄舌,她心中又生气,又有点发怵,实在不愿去早了。她想:还是按夜行人的规矩,候到二更天以后,再换夜行衣,蹿房越脊,前往暗探为妙。可是,天光竟变得这么迟慢,坐了好久,方才定更。女侠焦急地站起来,坐下去,在房间内来回走溜。直耗到二更刚过,她就奋然立起,收拾停当,倒锁房门,出了招远客栈。

第十五章 男女三骑客
那一边,初闯江湖的陈元照,也和抟沙女侠一样沉不住气。从江边跟追三骑客,他第一次进入庆合长客栈;白天从谈宅出来,又去重勘了个第二次。竟对着人家的房间,也赁了一个单间;假做纳凉,在店院中走来走去,暗窥三男女的举动,偷听他们彼此间的称谓。三骑客只赁了一明一暗两个房间。那白须老人独居一室,那长身量男子和矮身量女子同住在内间一室之内,好象是夫妻。这时候,三个人刚刚叫来酒饭,聚在一处吃喝。天暖窗开,一窥可见。三个人分坐在饭桌旁,大一声、小一声地且吃且谈。但是他们谈的话,竟没打算教陈元照偷听。
陈元照偷听了好半晌,只辨出三个人的口音,不是四川人,不象峨眉派。却有一样,这三人一定得是武林中人,连那女的也算上,话语中时时流露出江湖切语。那个女的好象管那男的叫“哥”,男的管女的叫“妹”。两人说说笑笑,眉来眼去,很显得亲昵。不知那男的说了句什么,女的攒起粉团似的拳头,照男子肩上打了一下。那男的大笑起来,那老头儿忽然皱眉,往外一看,似说了一句申斥拦阻的话;女的叽叽呱呱地笑起来。好象这一对男女都是老头儿的晚辈,都称他为“老爷子”。他们是南方口音,在陈元照听来,他们说的似是蓝青官话。
陈元照简直听呆了,这老少三个男女,竟猜不透是什么来路。看言谈举止,都桓桓有武气,却又大方不俗,肚里象有墨汁。接着见他们吃完饭,净面吃茶;老头儿坐在板床上,青年男子和那女子对桌坐着。那女的忽然放下茶杯,走了出来,毫不介意地向陈元照瞥了一眼,转身往马号走去。原来这三个人的坐骑,都拴在店房马棚里了。那女子亲自走出来,给三匹马上料,又用刷子刷马。那老头儿也走出来,向陈元照望了一眼,竟到店门道柜房去了。屋中只剩下那个青年男子,咳嗽了一声,也走出来,当门一站,上眼下眼打量陈元照。陈元照是青年人,初踏江湖,见那男子睁大眼,一劲地盯自己,他反倒傲然不理,仍在院中走来走去。隔着洞开的窗,往人家房内张望,一点也不顾忌。这房间内板床上,只放着三个小包袱,没有行李。床头上还摆着一张弹弓、一个袋子、一条豹尾鞭、一柄宝剑。
那青年男子停立片刻,转身进了房间,凭窗而坐,斟茶自饮;仍然拿眼扫着陈元照,又似观望店院出来进去的人。陈元照也就走回自己的小单间,把门敞开,啜着茶,仍然往外张望。隔过一会儿,忽见那白须老头儿,带着一个半大小伙子,扛着四五床薄被褥,走进店院;这自然是刚赁来的铺盖了。那个半大小伙子竟是熟人,便是那个贫苦的穷孩子唐六。
唐六这小子把客人新赁来的被褥放在床上,讨了脚钱,转身就走。店伙提着水壶走来,截住唐六,笑骂着,照例打他的秃头。唐六且躲且喊,忽望见陈元照,叫道:“客人,你老怎么又住在这里了?”陈元照欣然站起来,将唐六叫住。唐六这小子躲开店伙的罗唣,和陈元照客气了一阵,便问:“你老那一位同伴呢,他上街去了么?告诉你老……”放低声音说道:“福元巷谈家上回打架的事,闹得可真凶啊!我听人说,有仇人放火,要烧谈家的房子,连地方都惊动了。”陈元照低声道:“唐六,你不用唠叨了,我正要和你打听一点事。我说,你又见过那个卖野药的郎中没有?”陈元照问这话时,特为离开窗户,凑到屋心,在外面看不见的地方坐下。唐六更诡,立刻跟了过来,眼瞧外面,手拢嘴唇道:“我看见他了!”
陈元照道:“哦!你真看见他了么?在什么地方?是哪一天看见的?”唐六把秃头一歪,放起刁来。他委实没有看见那个卖野药的巴允泰;陈元照竟上了他的当,掏出一个小银锲子来,要买他的实话。唐六其实一无所知,但看在银子的面上,只得有鼻有眼地捏造了一段假消息。他说:“大前天,在码头上,碰见那个卖野药的了,还同着两个人。”陈元照道:“真的么?他是坐船过江么?”唐六道:“这个,也许是要过江,不过我看他好象刚打江北渡过来的。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气哼哼的,好象要找谁拼命似的。”陈元照诧异道:“怎么,青天白日,他敢携带兵刃么?”唐六脸一红道:“不,不,不是白天,是前天晚上,傍黑的时候,他那把刀还拿布包着呢。”
陈元照更加迷惑了,心想:峨眉群寇真敢明目张胆,只身独返么?忙又问:“他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他的同伴可有女人么?”唐六这东西只为骗钱,顺口答音地捏造下去,道:“他脸上的伤快好了。你老想,他有的是药。”陈元照道:“我问你,他的同伴到底有女人没有?”唐六道:“有的,有的,有两个女人哩。”陈元照道:“两个女人?都是什么长相?”唐六想了想,说道:“她们的长相嘛,哼,都象她娘的跑马卖艺的女筋斗,又象戏台上的刀马旦。”这本是一句胡诌,却碰巧了,陈元照暗吃一惊,忙探头外窥,暗指对面房间道:“你看这男女三个客人,跟卖野药的可是一块的么?”唐六也跟着探头往外看了看,忙故意一缩脖,闪身躲开窗口;又这么一咧嘴,低声道:“哼,有八成儿!那个年轻高身量的小伙子,准跟他们是一伙,保管也不是好人!”说话时,那个长身量的男子正和那个老头儿,并肩负手,站在门口,往陈元照的屋子这边闲看;两人脸上都带着哂然的笑意。
陈元照急急地往外瞥了一眼,眼光对触,连忙缩回头来,从心坎里觉着不对劲。暗道:“我做错了!我应该暗盯他们,看这样子,他们多是觉察出来了。不好,我露形了!”忙低嘱唐六:“我还有事要支使你,还有要紧话跟你扫听;你慢慢溜出去,不要教他们看出来。你瞧,他们直瞧咱们。他们也不知是干什么的。你说得对,他们反正不是好人。这么办,你先出店,在店外小巷口等我。”唐六忽觉这谎扯得太大了,忙推托道:“这个,我还有事哩。”陈元照怒道:“我花钱雇你,你爱去就去,不去就给我滚,把钱吐出来!”唐六道:“我去,我去,你老别急。”立刻一溜烟出了店房。院中的老少二客人微微一笑,一齐转身看着唐六的背影。那个青年女子也手拿着马刷子,从马号出来,睁大眼,往陈元照这边看。
陈元照大声把店伙叫来,锁上房门,从老少二客身旁,慢慢走过去。出了店院,又慢慢地来到街上。回头瞥了一眼,男女三客竟未跟出来。便心中寻思:“这男女三个人不用说,一定是峨眉派邀来的党羽了。瞧他们那精神,一来会武,二来心虚。他们好象很留神看我。他们一定是歹人,好人何必怕我看?”想着紧走数步,把唐六唤住,立刻寻一小茶馆坐下;把唐六翻来复去,盘问了一遍,又问:“店中那个女子是卖药郎中的同伴么?”唐六信口道:“这倒不是。”陈元照道:“怎么,你刚才不是说那男的跟卖药郎中是一伙吗?这女的跟那男的是一伙,跟卖药的自然也是一伙了;怎么你又说不是?到底怎样,说实在的,你别胡扯!”唐六眼睛一转,故作思忖道:“店里这个女的,我没大看清,她可是大脚片么?”陈元照道:“是大脚。”唐六立刻道:“对了,她们保准也是一伙,我记得她们全是大脚片。”
陈元照这才相信为实,想了想,对唐六道:“我烦你送一个信,你可办得到?”唐六道:“那算什么,你老把信拿来吧。”陈元照道:“你等着,我这就写。”想好词句,自己对自己说:这件事我必须通知石伯父,我自己恐怕看走了眼。遂向茶馆借来笔砚,草草写好了一张信条。看了看,茶馆中有几人瞅他。心知自己行迹可疑,便又会了茶钱,把唐六带到小巷口。嘱咐他许多话,又给了钱,同出小巷,刚要把他遣走;忽瞥见抟沙女侠站在街头。陈元照连忙藏起来,绕走小道,重回庆合长客栈。
接着,抟沙女侠“不期而遇”,也赶到庆合长客栈。陈元照只道自己行踪被师姑追上,忙躺在板床上,仰面装睡。只听得女侠走了,他才放了心;又探头露面,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这时男女三客中,那一对青年男女已经结伴离店,只剩下那个白须老人了。陈元照沉不住气,熬了一会儿,假装解手,从店院走过,趁便往三客住的房间内探头。天气很热,这男女三客的房间,竟把窗户打开,直到掌灯,仍不关上。陈元照站住脚,往里面急急一瞥,屋中只有那老人躺在板床假寐,那青年男女仍然不见回来。桌上仍摆着一把宝剑、一根豹尾鞭、一张弹弓,一袋子弹丸。
陈元照忍不住翘着脚,往屋里细看。那老人猛然坐起来,咳了一声,双目如夹剪似地往外一扫。陈元照急往后退身,那老人呵呵地笑道:“朋友,进来坐坐!”陈元照诧然,脸上很抹不开;一声不响,低头走了过去,心想,这老头子一点不怕人,恐怕不是峨眉派邀来的人吧?但又转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在路上走了这些日子,很少遇见骑马的行路人。结伴联镖、携剑带刀的武林人士,更是罕见;偏偏谈家出事,偏偏这里就有江湖人路过,这决不能说是偶然!
他仍旧不死心,沉了一会儿,又假装上街,仍从对面屋前走过。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那对面屋中的人仍不点灯。陈元照走近窗根,刚要停足探头,黑影中,那老人忽然当窗现出身形来。跟着灯光一闪,那老人扪着白须,面对着元照直笑;两道寿字眉,一双阔目,直笑得阖成一线了。陈元照又不胜惶惑,急忙抽身走开。如此两次,陈元照后悔起来:“我这是怎么窥察人家?岂不真成了打草惊蛇了!我应该假装不理会,暗地留心才对。”想罢,索性迈步往店门口走去。
已入门洞,他忽然得计:“我应该查一查店簿。”忙到柜房中,和司账搭讪了几句闲话,便说出借阅店簿的话来。那司账拿眼打量着他,说道:“对不住,客人,这店簿已经呈给官面了,没在咱们这店里。”陈元照道:“不能吧?我只看一看这九号房的三个客人姓什么,是干什么的。”司账道:“你老要打听那三位客人么?不用看簿子,我告诉你老吧。那是夫妻俩,跟他们老人家,由打南京来,往湖北探亲去的。”陈元照道:“他们姓什么?”司账道:“姓刘。”陈元照道:“我看他们很象闯江湖的。”司账摇头道:“你老看错了,人家自说是做武官的家眷呢。”陈元照道:“不象不象,那个女的倒象个卖艺的武妓。”司账忙道:“你老可别那么说;万一不对,看人家听见不答应。”说着笑了。
柜房中正有两个人摆着象棋。内中一个胖子抬头答腔道:“不是那三个骑马的么?那是卖解的女筋斗,一点也不错。”对棋的另一人是个瘦子,就说道:“那个女的长得真俊,可惜脚太大,是半截美人。那个细高个儿准是她的爷们;不是她的爷们,也是她的相好的。”司账答道:“人家本来是两口子嘛。”那胖子一面走棋子,一面说道:“我是头一回看见女人骑马,很有意思。她男人那么高,她那样矮,可是骑在马上,倒不很显;站在地上,竟差半头。”那瘦子就说:“别看马上不显,睡在床上可就显形了。”说来说去,口吻上渐露出轻薄来!司账忙拦阻道:“别胡说了,你们再说,我可要掀你们的棋盘了。”
陈元照听了,心目中越发有了准谱;认定这男女三客,必非有来头的正经客人。因见这下棋的两个人,象是串门子的街坊,嘴头很敞,便插言道:“我说二位,我跟你二位打听打听。你们可知道你们本街上福元巷谈家,新近出的事情么?”
那个胖子答道:“那怎么不知道,我们这里都哄嚷动了。那是飞刀谈五爷家,由打半月前,就闹起贼来。有一个卖野药的黑贼,到福元巷踩道。”那瘦子答腔道:“别瞎说了,哪里是什么闹贼,那是仇人找上门来打架。来了一群仇人,大概也是干镖行的,足有一二十个;先是堵着门骂,骂完了,半夜三更跳墙进去放火。教谈府上的寡妇大奶奶一顿飞刀,给砍跑了。听说还把贼人砍下一只膀子来。”又对胖子说道:“那个卖野药的,敢情并不是踩盘子的贼,原来是寻仇的正对头。”
那胖子拿着“马”往棋盘上一放,说道:“将!……你说的不对,卖野药的实实在在是贼。我二姨夫的舅舅,跟谈宅住对门,他亲口听谈宅的听差张升说的。不是仇人寻仇,是来了几个什么峨眉派的飞贼,有男有女,到谈宅要抢什么值钱的东西。被谈大奶奶的两个兄弟,还有请来的能人,把那些男女飞贼诓在地牢里,全都捉住了。拷打了一顿,后来才把为首的贼人砍了一只胳膊,全给放了。”
瘦子却不服道:“你这才是造谣呢,谈家哪有地牢?你道我不晓得么?我们二外甥的丈人家,跟谈家的长工蔡五福,是换贴的盟兄弟,是他告诉我的。那天仇人登门找到谈家,蔡五福还帮着坐夜防守哩。喂,你那么走不行!‘明车暗马偷吃炮’,你吃我的‘车’,一声也不言语,那可说不下去!”胖子笑道:“屎棋,就让你缓一招吧。”瘦子且下棋,且说道:“蔡五福说,他们宅里的人那天晚上都藏起来了,就剩下谈大奶奶和请来的镖客,留在宅里,和仇人答话。要照你这么说,只是闹贼,谈家老太太躲起来做什么?”
两个下棋的各夸自己的消息确,竟拌起嘴来。司账先生皱眉道:“你二位天天跑到我们柜上来下棋,天天穷吵;回头我们东家来了,看见成什么样子!”回顾陈元照道:“客人,你老还不歇歇去?听他俩胡扯个什么!”陈元照站起身来道:“我不过闲打听。我说掌柜的,你看你们店里这男女三个客人,可象那卖野药的伙伴不象?”司账目动手摇道:“不不不,你老可别这么猜,那不是闹着玩的!”
陈元照还想再问,司账脸上带出不耐烦来,一力设词催陈元照回屋。陈元照遂从柜房出来,刚刚一迈步,忽然见人影一闪;他急急走出门道,那人影不知上哪里去了。
此时店院中已经点起灯火,九号房依然窗开灯暗。店中客已上满,出来进去尽是人。忽有人弹唱起来,却是串店的妓女,被客人留住了。卖零食的小贩,也不时挎篮出入。陈元照复出房间,来在店院中,走来走去,不时偷看九号房的窗。又过了一会儿,忽见一男一女,从店外并肩走进来,且说且笑,样子一点也不拘束。陈元照正站在自己房间檐下,灯影里忙凝眸一看,恰是对面九号房骑马来的那一对男女。二人手里累累赘赘,也不知拿了些什么东西。陈元照顾不得检点形迹,忙健步迎上去看。
只见这一男一女,男左女右,并肩走来;果然显得男子高得太高,女的矮得太矮,相差足有三四寸。灯火影里,见那男子穿长衫,没披马褂,光头顶,未戴帽子。那女子穿窄衫,曳长裙,体态很轻盈,脚步很健快;两个人直奔对面九号房间走来。已到门口,那女子先抢一步叫道:“哟,怎么这样黑?爹爹出去了吧?怎么还不点灯?”男子道:“不能,不能,他老人家说了,不出门。喂,伙计!”那女子道:“可不是,门没有锁,爹爹许是睡着了。我说喂,你可接一把呀。”一回身,把手中拿的累赘物,转递给男子;她便伸右手,要推屋门。
那门不待推,吱的一声开了;灯光一闪,全室通明。那长眉白须老人巍然立在门口,道:“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男子道:“怎么样,师父等急了不是?你老人家不知道,师妹见了什么,都觉着新鲜。你老瞧瞧,这全是她给你老买的。也不管你老爱吃不爱吃,见什么,买什么。末后见了米酒馆,她……”那女子忽然发嗔道:“你说,你说!”男子纵声笑了起来,道:“你不用推我,我一定要说。师父,她可是下酒馆了,她教我别告诉你老,她一连气喝了……八碗。”女子也笑了。
男女二人都已进了屋。屋中灯火大亮,纸窗骤合,人影在纸窗上照得乱晃。一男一女又说又笑,亲昵火炽。忽听那老人说了几句话,这男女突然住了口。门扇吱的响了一下,那女子当门探头,往外瞥了一眼;那男子立在女子背后,也探头往外详看。
陈元照恰巧站在九号房窗前,二人一探头,元照急抽身退回来。只听那男女二客冷笑了一声,掩门进了屋子。屋中的声息登时沉静起来,但又转眼哗笑起来。
陈元照折回己室,自觉太露相了。忙将门窗掩好,将油灯挑得半明不灭,挪到屋隅;自己就横身往床上一倒,暂且假寐,细加思量。记得石伯父早告诉过自己:“踩探敌人,最忌逼近。先要把自己身形掩住了,更要有耐性,等机会。不可心急,不可把敌人小看了,尤忌伸头探脑。自己刚才这一来,恐怕是弄错了。”想罢,心中暗道:“我刚才真是太失检点了,我应该等到二更以后。”他索性把灯吹灭,躺了一会儿。隔壁的寓客招妓侑酒、弹唱声欢,十分嘈杂。想侧耳倾听对面房的动静,已被这隔壁的声音压下去了。陈元照心上又浮躁起来。
又挨过一会儿,忽然听自己屋前窗格上微微一响,门扇也微微一动似的。陈元照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隔壁还是纵酒喧闹;陈元照目注门窗,极力将耳音拢住,依稀辨出窗外似有叩指之声。叩指甲,乃是夜行人招呼同伴的暗号,陈元照听他石伯父说过。不由失声低喝道:“呔!”忙又咽回去,一声不响,把兵刃操到手中。轻轻移步,轻轻拽门,侧面从门缝往外一瞥。恍惚见店院中一条人影,嗖的一个箭步,奔对面东厢房后去了。这时候才打二更,夜行人本不该出动。陈元照大怒道:“他倒窥探起我来了!”哐啷一声,推门出来,飞身直追过去;从九号房门前一掠而过,也奔房后。九号房的前窗屋门,灯暗声沉,人似入睡。
陈元照奔到房后,房后乃是小夹道,乱堆着破桌碎凳。用一堆堆碎砖垒成短墙,把夹道口堵住;高有五六尺,下有臭水桶。陈元照直追到短墙根,那人影已经不见。这九号房与邻室一排三间,都有后窗。陈元照吃惊暗道:“这人好快的身法!一定是这屋中的人。但是,也许不是,也许是……”他伏身一跃,越过乱砖堆,跳到后窗根。往上一长身,探手往里一推,这后窗忽悠悠地要开。陈元照连忙住手。又看邻窗,试推了推,却推不开。能推开的,只有这九号房内间的后窗;后窗漆黑无光,和前窗一样。
陈元照退一步,张皇四望,四面都无可疑。拐角处,耳房旁,却有一厕所,油灯闪亮。陈元照急奔过去,厕所中也没有人。身形一转,捷如狸猫般,复往后夹道一扑。从短墙根跳过去,正要攀窗内窥;忽闻履声橐橐,起于前面,人未到,灯光先照射过来。陈元照道:“不好!”急一伏身,蹲在地上。灯光逼近过来,似是一个穿短衫的店伙,打着灯笼,陪着一个客人模样的人,往跨院走去,恰巧从这里经过。
陈元照胆气壮,一点也不介意,便又站起身来。可也多了一个心眼;暂不攀窗,先把夹道内的形势看好,预备着退身步。这夹道很窄,两面房高,不好跳上去。但两头墙矮,万一遇警,还可以越上去,再往房上跳。夹道的一隅,还乱堆着一堆碎砖,也可以用作垫脚物,借势能够上房。这有三条出路了。陈元照便放了心,不慌不忙,重到九号房后窗下,翘足探身,往上一攀。用左臂挎住窗台,悬身而上;用右手一沾唾津,要点破后窗纸。后窗纸七穿八洞,用不着濡点,便可内窥。陈元照暗喜,急探头努目,往房内一张。这正是九号房一明一暗两间房的明间,却是黑洞洞,连一点灯光也不见,什么都不易看清。
陈元照记得这九号房是那一对青年男女在暗间住,那白发老人在明间住。怎奈两间屋内全没给他点灯,他就看不见内情;三客又似入睡,不出一点声息,更听不见半点动静。陈元照摸着黑,悬身以窥后窗,白白地偷看了半晌,一无所得,又不由心焦起来;到底这条人影是否屋中人,还是屋中人的同伴,还是屋中人的仇敌,竟难判断。尤可恶的是,屋中人连一点鼾声也没有,教人摸不着一点边际。陈元照把手一松,刚要溜下身来,另想办法;忽听内间屋内噗嗤一声,似有谁笑出声来。陈元照诧然一动,立刻停身侧耳。里面没有声息了,却透出一线灯光;在后窗一晃,隐隐闻得啾啾私语之声。
陈元照心里说:“有谱!”立刻重攀窗台,挎臂侧脸,用右眼往里面张望。外间依然漆黑,灯光从内间透露过来,斜射在对面屋墙上。
陈元照忙悬身微挪,换用左眼,极力往里端详。内间屋中的景象仍然望不见;只听见男女喁喁卧语,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外间屋只隐约看见床头凸起黑影,好象睡着那个白须老头儿,但又不十分象。
陈元照心中着急,正要绕奔前窗,忽听内间话声一纵,一个女子声音,隔门向外间问道:“怎么样,爹爹,该是时候了吧?”外间无人回答,内间却有男子打着呵欠说道:“早得很呢,还没打三更,你忙什么?”女子道:“我也不知是怎的,翻来复去,总睡不着;我这工夫,恨不得立刻飞了过去,给他们一刀一枪,出出这口气,方才心满意足。”男子道:“我也是这样,足见你我太嫩了。有一点小事,便沉不住气。还是师父,你看他老人家,睡得多么香甜。”女子也打一个呵欠,说道:“那谁能比得上!他老人家无论遇见多么大的事情,无论遇见多么硬的仇敌,该睡总睡,该吃就吃,一点也不在意。你看吧,等到咱们找到点子的家门口的时候,他老人家更沉稳了,不慌不忙的,准跟投帖拜客一样。”
这些话有的听得十分明确,有的便很含糊,但已引起陈元照的注意了。这一对男女形色可疑,话风尤其诡秘。忙用左臂挎住窗台,聚精会神地倾听。那女子话声最大,男子的话声稍低,虽然看不见,却都可以听出棱缝来。
只听那女子又道:“不过他老人家固然比我们小心,有时候我总觉得他老人家过于多疑。即如今天吧……”刚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声打断,好象受了拦阻似的。只听这女子说的一句:“那怕什么?”便格格地嬉笑起来。笑完了,男女二人依然嵎嗎共语,声音更低了。猜那意思,俨然是夫妻俩身在逆旅,同床并枕;夜半梦醒,脸对脸的说话。只有那白须老头子,按这一明一暗的房间格局看,他该在外间睡;外间屋本有板床,陈元照现在摸着黑,窥见床头有物,却毫不闻鼾睡之声,也不闻转侧之音,这是最怪的事。陈元照的轻功并不算坏,在后窗悬身内窥,工夫很大;把全身悬在一肘上,一点不觉吃力。可惜他的夜行经验太差,只顾提神附垣,忘了掩藏形迹;而且那白须老人是否在屋,他也忽于探究了。
内间屋语声变低,霎时听不见了。陈元照渐觉肘酸,便想跳下来,转到前窗,再看一看究竟。遂一缩身,轻轻往下一跳;还未容他走开,内间屋的话声忽又一纵。那女子格格地笑道:“我才不怕呢!我就凭一把宝剑,一袋暗青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是一个,是两个,小子当真不睁眼,我一定给他点苦头吃。”陈元照愕然:“她骂的是哪个?是谁不睁眼?难道她骂的是我?难道她晓得我偷窥了么?”忙又跃回后窗根,攀窗探头,倾耳再听;那男女二客又换了话头。陈元照听了,起初好似不相干;但听这男女二人的口气,必也是武林中人,过路来找谁寻仇的,已无可疑了。
那女子分明说道:“我们反正不能吃这大亏,我们早该登门找了去;我们现在才找,实在晚了。你想他们还不防备么?”那男子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怎能算晚?我们武林中最讲究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怎么吃的,还得怎么吐出来,迟早倒不限定。不过,我只觉着邀人找场,总不如亲自动手,来得体面。”女子道:“谁说的报仇不许邀帮手?咱们不邀帮手,人家也要邀帮手的。”男子道:“那倒难说,他们就不外邀帮手,也得邀本门中的人。可有一样,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是人生地疏,人家却是人杰地灵。我总觉着师父出的那个主意不大妥当。”女子道:“怎么不妥当?咱们明目张胆地去登门投帖,邀期赌斗,也教他们死而无怨。若照你的意思,是要抽冷子暗算他们,那反倒太差事了。”男子道:“赌的就是暗的,那怎能算丢人?况且我们人太少,又是外来的,暗中下手,很讲得下去。我想师父他老人家顺路再邀几位帮手,这是很对的。我们还是先把帮手邀好,然后再登门找他们去。”
女子道:“那是自然。爹爹本要邀他的老朋友霹雳手去,无奈霹雳手老英雄不在家。”又道:“不行,我越说话越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更难受;索性起来吧。不然,你陪我走一趟,看看那个小子去。那小子直眉瞪眼,一定不是好货。”男子道:“咱们省点事吧,别在这里惹麻烦了。”女子不服道:“这怎能算惹事,你敢说那小子不是那头的奸细么?”
屋内夫妻倚枕而谈,十分舒畅;陈元照这小伙子悬肘而听,十分吃力。可是他越听越有劲,越觉这男子二人话藏诡秘,隐含杀机。自己对自己说:“这两个男女一定是武林,一定是寻仇来的。那么,这还用乱猜么?一定是找谈家来的了!”不过只听不行,还得把他们的党羽认准,把他们的行止盯住才好。
屋中夫妻夜谈无忌,那男子忽又说道:“我说青妹妹,那个狮林观,你到过没有?白雁耿秋原外表象是个文弱的道人,单掌竟能劈花梨木的桌角。师父从前会过他没有?听说他的大师兄黄鹤谢秋野道人武艺倒平常;他的二师兄尹鸿图虽是个俗家,可是尽得他师一尘道人的武技。江湖上人说,‘狮林三鸟,飞鸿最好’。飞鸿就是指尹鸿图,这话可真么?”女子道:“我爹爹走遍天下……”刚说出这半句话,又戛然住口,同时听见前边有弹窗之声,内间屋灯光一晃。陈元照微一怔神,那女子忽对前窗叫道:“是爹爹么?”外面一个苍老的喉咙低声喝阻道:“禁声!”屋中灯光骤灭,有人下地。
陈元照惊异道:“这是怎么回事?”急急地一松手,轻轻跳到平地,脚尖轻滑,飞奔碎砖短墙。先探头往外看了看,立即纵身跳出去。忙趋奔厕所,假装小解;慢慢地系着衣带,从厕所门出来。他要到九号房前窗,看看究竟;却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一对奇形兵器与字银花夺!从拐角转出来,刚到前院,九号房门吱溜一声,灯光已灭复明,背后猛然吧嗒响了一下。陈元照象狮子似的,骤转身一寻,房上墙上任什么也没有。在背后一丈以外,黑乎乎有一物放在地上。俯腰拾起来,是一块问路石子,不知是谁投过来的。
陈元照张目环顾,毫无所见;竟将那石子放在衣袋内,蹑足仍奔九号房前窗。外屋仍然漆黑,内间灯光复又大亮;他忍不住迫近来窥看。窗纸不用点破,本有一大块破洞。陈元照傍窗台,觑一目,往里一张;却又奇怪,刚才分明听见那白须老人说话,此时竟不知他置身何处。只见那个女子面冲里,站在床前,摸摸索索,正在扣衣钮,系腰巾,好象刚刚起来。那个男子也拥被坐起,正在披衣,也忙忙的要起床。床头上摆着宝剑、钢鞭、弹弓和装暗器的豹皮囊、小包袱、行囊。男子一面披衣,一面揉眼,对女子说道:“时候早得很呢,你总是瞎忙。”女子说道:“早走总比误了强;你快收拾吧,我先看看马去。”两口儿说着话,眼神都望着前窗;灯光闪闪,不放在桌上,反置在床边。
陈元照历历看明,心中嘀咕道:“他们莫非要走?那个白胡子老头到底藏在哪里去了?”寻思着,探头一凑;那女子和男子忽然惊觉,两颗头四只眼,一齐往破窗洞寻来。陈元照退闪不迭;那女子猛然一旋身,往床头一扑,把那口宝剑抄到手内。男子突然抓起豹尾鞭,从床头跳起来叫道:“不好,有人窥探!”女子把灯光一扇,灯光顿灭,满屋全黑。暗影中,屋内窸窸牢牢发响,隐闻男子告惊道:“留神暗李子!”又听他喝道:“吹,相好的,把招子放亮了,少管闲事!”女子也吆喝道:“爹爹快来,有人摸咱们来了!……好小子,别走!”
这么一闹,算是挑明帘了。陈元照初生犊儿不怕虎,并不管这男女三客到底是谁,立刻回手抽兵刃,就要扬声答话。———不料,就在此时,背后又听吧嗒一响,陈元照霍地往旁一蹿,伏身按刃,闪目回顾。就在对面房,自己住的那屋中,门扇大响一声,猛然冒起火亮,把窗纸映得通红。陈元照大惊,顾不得与人斗口,象狮子似的,双足一顿,又直奔自己屋扑去。

第十六章 陈元照误缀柳叶青
陈元照胆大气豪,吼一声,抡马字双夺,闯进屋内。“咦!”屋地上熊熊地冒起三尺来高的火苗,用双夺一拨,还道是绿林人物留上的松香火,哪知不是;不过是几张毛头纸,蘸着灯油,烘烘地烧着。也不知是何人恶作剧,把油灯放在地上,纸放在灯上燃着。再看屋内,一切如旧,自己的小包袱却被人打开了。
陈元照把火踏灭,油灯也坏了,满屋漆黑。心中大怒道:这一定是那个老头子干的,他们一定不是好人,我得找他们去!一时恼怒,往外就走,不想把店家惊动了。跑来两个伙计,挑着灯笼,拦问客人道:“你老有什么事?”陈元照忙退回来把兵刃藏了,急迎出来,堵着门掩饰道:“没事,没事!”对门屋中灯光又亮,那个白须老人敞着怀,反从屋中走出来,好象没有事似的,揉着眼说道:“店家,怎么了?可是走水了吧?”
陈元照糊涂起来,竟摸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店中最怕火烛、小偷,定要进屋查看;陈元照遮饰不迭。那个白须老人笑了笑,反倒帮着陈元照,把店家支走。店伙给陈元照又送来一盏灯;陈元照垂头丧气,回到屋内,往床上一躺,心中想:“这把火是谁弄的呢?男女二人全在床上,这老头子又没动地方,这是谁呢?”
这时更锣三敲,店中的更夫已经上班。陈元照闷气不出,又一翻身坐起来,向对面探头骂道:“我要好好琢磨琢磨他们,我不能反教他们琢磨了我!”
他此时已经看明这男女三骑客,大概不是峨眉同党,许是过路的武林高手。但是他窥探人家,反被人家看破;他要算计人家,反被人家跑到他屋中,放了一把火;他越想越不是味。他再想不到,这时候抟沙女侠已经来到!
陈元照自己抱怨自己:“我总是太鲁莽了。石伯父告诉我,武林踩道,要在三更以后,我索性挨过三更天再说吧。”把刚送来的油灯拨得小小的,自己就和衣睡倒;将兵刃潜握在掌中,假寐起来。不意睡魔忽临,一觉睡到四更天,方才一蹶趔跳起来。
揉揉眼,悄悄走出屋来,抬头看星———观星辨时,也是夜行人应有的技能——恰已四更将半。再一看对面屋,又已黑洞洞,把灯熄了。陈元照抖擞精神,把兵刃、暗器带好。这一次格外小心,把小包袱系在身上,把屋门掩好,做了暗记。到院心四顾无人,悄悄溜过去,仍假装解手,先奔厕所;折到后夹道,奔九号房后窗。攀窗细窥,良久无声,复又绕到前窗,探窗重窥,故意地做出一点响声,里面仍无反响。想了想,把一块问路石子掏出来,直投入屋中;只听落地有声,吧嗒一下,屋中连个人哼声也没有。陈元照暗骂道:“他们弄诡,装睡哩!”一松手跳下来,越过碎砖墙,重奔后窗。就破窗洞,凝眸细看,故意地把窗格弹了三下,屋中人仍无反响。陈元照道:“可恶!我倒要惊动惊动你们!”内间没有反响,遂又踱到外间门口,把门旁的小窗点破,闭一目,睁一目,往内细看。却真奇怪,里面依然不声不响。陈元照怔了,搔头想主意,打算撬门入窥。不想他在这里盘旋得久了,忽闻得值更房内,有人喝道:“谁呀?”
陈元照回头一看,从马号旁边小屋内,出来一个值更的店家;挑灯持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望见陈元照的身影,大声喝问:“喂,你是谁呀?”陈元照急急退避,前边柜房,也有店家答了声;两个店伙拿着木棍,往这边寻来。
陈元照幼稚得很,若早早绕奔夹道,越后墙出去,也可以掩住形迹;他却在九号房前窗来回一打晃,被店家看个正着。值更的店家高举灯笼,提着花枪,嚷问起来。前边过来的店伙接声喝问:“你是哪屋的客人?三更半夜,你这是干什么来了?”陈元照造次不开口,只想回本房间。值更店家忙拦住他,横着花枪,一个劲地盘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快说话!”陈元照张口结舌,反而发横道:“我是住店的。”店伙举起灯笼,往他脸上一照;忽瞥见他手中拿着兵刃,又穿的是短打扮,佩豹皮囊,分明是夜行人模样。店伙吓得一惊,不觉往后倒退,乱嚷起来。
九号房灯火忽亮,有人在屋内窃笑。又有一人扬声发话道:“店家快来,这里有人挖窗眼了!”给陈元照加上一层罪状。陈元照大窘之下,一句话不说,还是觅路要走。三个店伙举枪棒吆喝,都截住陈元照,不让他走。正在不可解,突然间,九号房后面夹道上,有一个清脆的异乡口音,振吭大呼道:“店家快来,这里有贼了!”扑通一声大响,似一件重物摔在地上。跟着又听喊道:“唉哟,杀了人了!”店院中人一齐骇顾;隔着房,看不见夹道上下的情形。但已听见很大的响动,似有人被害。那个清脆的呼声接连喊道:“有贼,有贼!店家快看那边茅厕吧!出来了,往西北跑去了!”又喊道:“上墙了,快追呀,杀人啦!”接着听见一个人发出呻吟呼痛的声音来。
店中人登时惊扰;值更的店伙张皇失措,只空嚷,不去追寻。陈元照见景生情,蓦然叫道:“店家,快追呀!刚才我看见一个贼。我是本店的客人;你们快来,我同你们追去!”值更的店伙半信半疑,急问道:“你,你,你是哪屋的客人?”忽闻后夹道又打通的大响了一声,似倒了一堵砖墙。墙头屋顶分明看见一条人影,突然立起,不慌不忙,奔西北逃去。陈元照大叫道:“还不快追!”牵引店伙,奋身扑过去。
这一乱,居然给陈元照解了围。前边的店伙都闹起来了,有的认出陈元照是四号房客人。既听见夹道后乱喊杀人,又眼睁睁看见墙头人影奔驰,便一齐寻家伙,点灯笼,大呼拿贼,奔西北追去。墙头人影回身扬手,打下几块飞蝗石子,竟将店伙手中的纸灯打灭了两盏。旋见这人影一栽身,跳到后墙不见了。
店伙还是闹得很凶,奔出奔进,搬梯子上房,挑灯照夹道,乱成一团。别屋客人也都惊醒。店东披着短衫,吃吃的说道:“诸位别出来,各人守着各人的行李,不要害怕。这是闹小贼,没没没有伤人!”一面饰辞安众,一面率伙友,乱搜贼踪。但是,夹道前后搜了一个到,并没有发现被贼杀伤的尸体,也没寻见血迹。刚才分明听见呻吟求救之声,现在全没有了,店中人越发诧怪。却笑煞了九号房的男女三客,把灯剔亮,门窗洞开,白发老人大声说道:“好一个调虎离山计呀!”那一男一女就叽叽呱呱地笑起来。
陈元照混在众中,很觉丢人。多亏着闹贼这一场骚乱,若不然,店家必将自己认成贼人了。“这后夹道大嚷有贼的,却是什么人呢?”跟店家瞎蹿了一阵,向店主表了一回功,自称是:“上厕所,看见贼影,特意回屋取来兵刃,要替你们捉贼。”店家听他这番解说,似信不信的,一面向他道谢,一面挑灯往后夹道重加搜看。想不到这大动静,只是先摔碎一个大瓦盆,后推倒一堆砖;却不知是何人干的,问也没有问出来。陈元照心中更纳闷,又很惭愧。听那大喊有贼的口音,十分清脆,颇近北音,又似女子;初疑她是九号房那个女客,但那女客是皖北口音,这却是北方山陕口音。
陈元照一时脑中滞住,他竟没想到这声喊有贼的女子,其实是他的师姑华吟虹。那呻吟之声也是华吟虹装的,那墙头人影也是他的师姑华吟虹。华吟虹一面装贼,一面喊贼;无形中露了一手,把陈元照暗中救出,暗中压倒。但是,陈元照没有把她猜出来;那九号房的男女三客,却已看出陈元照存心要暗窥他们,同时也已觉察出来陈元照还有一个同伴,在暗中帮忙。
夜深时,陈元照再三出来窥探,围着九号房乱转;那抟沙女侠恰好赶到,就伏在邻院房脊后,偷看陈元照的举动。女侠和陈元照全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但陈元照心粗胆大,女侠却心细气凝。陈元照绕着房,扶着窗,往人家房间里偷看,竟不管背后。抟沙女侠手捻飞蝗石子,不由冷笑,暗骂陈元照混蛋。女侠眼见陈元照攀人家后窗时,人家竟从前门奔出来一个老人,乘虚钻到陈元照的屋内,反把元照搜检了一遍。抟沙女侠大加嗤笑道:“元照这小子想不到这么废物!难为石振英吹气冒泡,自觉了不得,他教出来的徒儿,原来遇事就迷糊了!”忍不住将手中那块飞蝗石子,照当院抛下去。吧嗒一响,把陈元照吓得一蹿,女侠匿笑着藏了起来。随后女侠又溜到陈元照屋中,放了一把假火,把他再吓一跳,陈元照这一回到底输给抟沙女侠一着了。
抟沙女侠又抓机会,轻轻跃下邻垣,到九号房攀窗一窥,把屋中人逐个认清。但只看出那一对青年男女的貌相,没寻见那个老人。女侠心说:这不是峨眉派那对男女,或许是他们邀来的帮手?屋中的男女二客并枕私谈,听口气知是夫妻;女侠是没出阁的处女,不愿看人家伉俪燕昵之私,只瞥了一眼,连忙抽身退出。
女侠恼恨陈元照叔侄,不该拿她试招;本打算折回谈宅,把窥店之事面告她父。却一转念,还要看看陈元照这傻小子弄什么把戏。这才一伏身,又跃登邻垣,把身躯顺卧在瓦垅,侧耳凝神,候观究竟。陈元照到底受了屋中人的愚弄,把更夫惊动出来;女侠卖弄一手,把陈元照从窘地救出来;暗骂道:“你这小子,到底斗不过人家呀!要不是姑奶奶,你小子今天免不了出丑!”于是抟沙女侠得意地一笑,假装贼人,飘然而走,暂时离开了庆合长客栈的邻房。
那陈元照却很闷气,折回己室,寻思一会儿,纳闷一会儿,只得睡下。到五更天还未亮,一骨碌爬起来,重到九号房一窥望时,那屋中门户严扃,窗扇复闭,悄然没有人声。忙又奔到马号一看,男女三客的三匹马已经没有了。陈元照道:“不对!”忙又寻到柜房,要向店家打听。恰有一个店伙从柜房出来。陈元照在门道中迎住问道:“那九号房的三位客人呢?”店伙道:“那三位骑马的客人么?人家走了。”陈元照道:“怎么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可知道上哪里去了?”店伙很诡秘地笑道:“刚走的。”把手一伸道,“你老看,这是人家给我的酒钱,我可不知人家奔哪里去的。”陈元照忙道:“那三位客人没说是往福元巷去么?”店伙道:“这可说不上来;人家客人们上哪里去,哪肯告诉我们店伙。”说时,眯缝着一对眼,直看陈元照。
陈元照问不出所以然来,忙掏出一块银子,要行贿赂。忽然柜房门一开,那店主和司账先生一同出来;因夜间闹贼,犹怀疑虑,竟同声向陈元照发话首:“客人早起来了,今天就走么?”那店伙连忙走开了。陈元照转向店主和司账,打听男女三客的去向;这两人的口风更紧,一字也不吐,而且盼望陈元照赶快离店,情见于词。陈元照不肯就走,仍在絮絮地动问;那司账比店主还诡,就说道:“那三位客人大概是奔西南走的。你老要找他们,赶快追,还追得上。”
陈元照道:“是真的么?”司账道:“我听见他们说,是奔西南方荻港去的。”店主忙顺口帮腔道:“不错,我也听见他们念叨了,真是上荻港去的。”陈元照信以为实,忙告诉店伙:“我这就找他们去,他们跟我有事。我走后,如有一个姓石的矮胖子来找我,你就费心告诉他说:我往荻港,找那三个客人去了。请你费心,叫姓石的客人赶快跟着追来。掌柜的,你可认识那位姓石的么?就是上半月间,跟我一块在你们这里住店的那一位。”半月前的客人,店家早不记得了;但为要赶紧把陈元照打发走,司账就说:“认得认得!”陈元照道:“我的话你可准给带到了。”司账道:“你老放心,准没有错;只要姓石的来,我们一定告诉他。”陈元照果然很放心,以为这都布置好了,就立刻回房;取了兵刃行囊,交了店钱,急急奔西南赶下去。
店家本是骗他的。荻港正是往西南去的下一站,三客由东北来,自然是往西南去。但是事逢凑巧,那男女三客当真是顺大江,奔荻港走的。
陈元照抖擞精神,火速地沿江紧赶,这正是他的来路。仗他脚程很快,走出十几里地,沿路打听,居然问出男女三客的踪迹来。江边小摊贩说:“不错,有这么一老一少一女三个骑马的,搭伙从这里过去了。”
陈元照大喜,又问了问,说是过去的工夫不大;他就拭了拭头上的汗,拔步又赶。他心中又打好主意:这男女三人实在可疑,我不能放松他们。好在我已经把店伙嘱咐好了,我石伯父一定跟追过来。想着,往前看了看,又往后看了看。霎时间,穿过一带竹林,遥望见前面有三匹马,联辔而行,是一黑二白,正是那男女三客的坐骑。陈元照大喜道:“哈哈,我居然追上你们了。”如飞地狂奔过去。
前面那三匹马本来走得不慢;那白须老人偶一回头,看见后面奔来一个人;忙招呼一对青年男女,一齐勒马回望。陈元照挣命地赶来,那三匹马登时放慢,无形中似等候陈元照。相隔渐近,陈元照紧贴丛林,还想掩藏形迹;但已望见男女三客,拿马鞭指点自己。索性不管那些,一直逼了过去。相隔一两箭地,前面三客突然一齐下马,竟把马拴在树上;三个人到树荫凉下一站,忽然都不走了。
陈元照贴林凑过去,相隔半箭地站住,也寻了一片树荫坐下。两只大眼不住打量男女三客,男女三客也打量陈元照。陈元照细看这个女子,椭圆脸,柳叶眉,直鼻小口,双颊嫣红,十分俊俏,举止气派很象个江湖上会武技的女子,却又不带粗俗气,不由多看了几眼。那白须长眉老人看见了,只扪须微笑,淡淡地仰望天空;那女子却蓦地含嗔,那青年男子也直瞪眼生气。只听那女子叽叽呱呱地说了几句话,突然站起来,竟从马上抽出短剑,往陈元照这边走来。青年男子立刻也摘取弹弓,紧紧跟了过来。女子提着剑把叱道:“你这东西是干什么的?”
男女二客气势汹汹,似欲动武。陈元照连忙站起来,厉声说道:“爷们是走道的,谁也管不着谁!”回手将长条形的小包袱打开,只一抖,亮出一对当字银花夺,他就预备着打架。那长眉老人哈哈一笑,振声叫道:“青儿回来!”陡然一蹿,超越到女子身旁,把她拦住道:“都是走道的,你管人家做什么;你这样可是做什么?”他又说了几句什么话,把那女子劝回去;大声向陈元照道:“喂,朋友,都是走道的,别这么看人,人家这是女眷啊。”
陈元照手持双夺,也不走,也不退,还是瞪着眼看男女三客。那长须老人把女子劝回树荫下,把那长身男子也叫到身边;三人低声说了半晌,忽抬头看了看陈元照,都笑起来。
过了半晌,三个人突然上马,齐向陈元照望了望,登时加鞭,如飞地走下去。陈元照一看这情形,料定三人必然情虚胆怯,他就急急忙忙拔腿紧追下去。他一点也不怕疲累,拿两条腿的人,硬要追赶四条腿的马。他认定这三人准是峨眉派,殊不知他上了人家的大当;人家乃是故意做出可疑的情形来,给他开一个小玩笑。但是这一来,却把他支带出好几十里路去;人家的马飞跑不休,他就急赶不休。
这男女三客实在不是峨眉群雄的党羽,也不是过路的绿林。人家乃是为讨寒光剑,特赴青苔关的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父女翁婿三人。长眉老人就是铁莲子柳兆鸿,少年女子是他的爱女江东女侠“柳叶青”柳研青,少年男子是他的爱婿玉幡杆杨华。
江东女侠柳叶青本是柳兆鸿的侄女。当年铁莲子只身游侠,曾与岳阳十兄弟结怨;岳阳十兄弟惹不起铁莲子,竟把他的族弟夫妻杀害。只剩下柳叶青,那时尚幼,正寄居在舅家,才侥逃毒手。铁莲子闻耗悔恨,挥刃复仇,把十兄弟杀死八个。遂将侄女柳叶青领走,亲加抚养,授以全身武艺。铁莲子自觉对不起亡弟,待柳叶青未免宠爱逾恒;因此把她养成一种娇豪性格。到她二十几岁时,始与玉幡杆杨华谈艺订婚,做了杨华的未婚继配。临近婚期,这未婚夫妻竟因闺中调舌,园内比武,闹起误会来。杨华比拳输给柳叶青,赛弹弓打伤柳叶青的乳头。柳叶青一怒折弓,又把未婚夫打了一个嘴巴。激得杨华羞恚万分,拂袖辞婚;多亏岳父铁莲子与女儿一再陪情,这头场风波方罢。
但女侠柳叶青性子娇憨、倔强,吃了亏,气不出,便变着法儿要琢磨未婚夫婿。有一天,她忽然说起一个叫呼延生的少年壮士;盛夸他如何貌美年轻,如何勤学多能,如何性情温和,故意的逗弄杨华;杨华果然动疑,又含着醋意。
这呼延生本是铁莲子的仇人遣来卧底的,乃是潼关大豪谈九峰的弟子。谈九峰曾被铁莲子砍折一臂,因此暗遣弟子,更名改姓,投到柳门,要伺机报仇。乃这铁莲子很爱惜呼延生的聪明,潜存相婿之意,要将他收为门徒。呼延生也潜慕女侠柳叶青的艳质英风;竟然违师变节,不肯暗算柳氏父女。谈九峰闻风大怒,把呼延生寻着,斥骂一顿,砍了一刀。铁莲子已寻声蹑及,将谈九峰逐走,把呼延生救了。疗伤赠金,告诫他一番,把他遣走。事实本来有点尴尬,又经柳叶青故意一形容;杨华更听了外面的风言,说什么呼延生投入柳门,有无理的举动,才被柳叶青砍了一刀。传言歧误,更滋疑窦;这一来杨华终于不辞而别,逃婚出走,前后差不多快两年。后来从各方访问,始知他的未婚妻柳叶青,实在是个贞烈的女侠,他这才意转回头。
偏偏横生枝节,旅途上搭接了一尘道人,弄得有始无终,一尘道人到底毒发身死。那把寒光宝剑,虽承一尘道人临终遗命,亲手赠送给他;却被一尘道人的弟子耿白雁明夺暗换,给扣留下了。归途上,又路遇旧友肖承泽,持刀夜奔,为搭接宦门小姐李映霞,独斗群盗。杨华仗义拔刀,居然救了李映霞,却与肖承泽失散。弄得李映霞无依无靠,靠在他身上,多生出这些摆脱不开的缠障。
李映霞原是一个知府小姐。不幸半年前被仇家陷害,父亲气死,母亲教仇人杀害;她自身也被仇家雇买的一群剧盗掳走。义兄肖承泽奋勇奔救,独力难支;玉幡杆杨华陌路仗义,弹打群贼,把她救出来。可怜她已经祸遭灭门,老母惨死,胞兄失散,已落得无家可归了。————杨华既将她救出。只得想法子安顿她。问明淮安府有她一位表舅,遂买舟雇车,由鲁南投奔淮安。不意她那表舅惧内,表舅母势利眼,竟然饰辞拒不收留,把杨华和李映霞困在店中。幸遇杨华旧友当地绅士李季庵,把两人接到己宅。这一对孤男弱女竟在李宅,一住两月。李氏夫妇见李映霞冰心玉貌,身世颠连;又知杨华是她的恩人,曾从群盗手中把她救出,并曾背负而逃通夜,同店而居多时。杨华今年二十八岁,前年丧妻;李映霞今年十七岁,小姑独处无郎;两人相差十一岁,也还不算很多。况且这宦家小姐成了辞条之叶,断梗之蓬,并且她还负着血海深仇。胞兄李步云不知存亡,义兄肖承泽不知下落;她无依无靠,最为亲近的,实在只有这个救命全贞的恩人。李季庵夫人很怜恤她,又很爱惜她,并且很替她的终身发愁。这夫妻俩便动了撮合良缘之念。终由李夫人自告奋勇,向杨华提媒,劝杨华把映霞纳娶为妻。这么一个贞洁秀美的宦门少女,论品貌实在少有;替杨华想,也应该把她娶来做个继室。替李映霞想,把恩人变成良人,更是全贞酬德,两济其美,正好是“恩爱良缘”。李季庵夫人把这些好话说了无数;她不但自己提,又怂恿她丈夫李季庵帮说。玉幡杆杨华却怪,听李氏夫妻劝娶映霞的话,既峻辞拒绝,抬出不能逼婚被救女子的大理来;又隐瞒着自己业已订婚之事,不肯说出。却又在李宅这么住起闲来,口不言归,婚不言诺;似有情,似无情,悠悠忽忽三个来月,竟不知他真意何在。引得李氏夫妻猜不透他的心思,越发的出力怂恿他。那李映霞又因身世无依,感恩钟情,一片芳心全系在杨华身上。正在割不断、摆不开的时候,那江东女侠柳叶青两年别绪,一段幽思,跟着她父铁莲子,千里寻婿,突然来到了淮安。
见面之后,杨华神情蹦蹭,惹得铁莲子动了疑。当日携女夜探李绅宅,竟撞见杨华、李映霞一灯对话,凄恋缠绵。女侠柳叶青醋意大发,忍不住破窗入室,抽宝剑大闹。李绅夫妻出兴劝解;柳家父女逼着杨华立刻同回镇江,把李映霞抛在淮安李绅家。杨华无辞推卸,李映霞进退无路。那柳叶青骂杨华别恋新欢,话风中明讥映霞无耻。李映霞羞忿难堪,望断路绝,竟潜出李宅,持绢巾自缢,偏偏又被杨华救活,柳叶青更增嫉妒。铁莲子见这事不了,心生一计,将李映霞认为义女,要把她带回镇江;打算物色一个年貌相当的少年,把映霞嫁出去,使杨华断念,无形中就给己女削去了情敌。偏柳叶青不了解其中的深意,倒嫌她父引狼入室,不该把映霞带回家中,父女竟吵起来。铁莲子大怒,当着人骂柳叶青糊涂;柳叶青又羞又怒,次早悄悄的仗剑策马出走了。
后来把女侠寻回。由李映霞引咎释疑,由杨华赔情叙旧,柳叶青才得展颜一笑,重归好合;立即同返镇江,涓吉成礼。夫妻俩新婚欢爱,一洗前疑;独对李映霞,不免犹存芥蒂。并且一想到一尘道人那把寒光利剑,柳叶青尤其气忿不出,恨不得立刻夺回来才罢。
这把寒光剑本是云南狮林观的重宝。当日一尘道人在鄂北老河口地方,惨遭峨眉群雄的暗算时,因感玉幡杆杨华陌路相救之情,在临命前,曾经亲书遗嘱,将这剑当面赠给杨华。却要求杨华,把他的一封遗书,专诚送到豫南、鄂北青苔关狮林观下院,面交三弟子白雁耿秋原;令白雁等知会同门,为师报仇。嘱罢,一尘道人毒发身死。杨华费了很大的事,吓唬着店家,把一尘的尸体,埋在老河口鸿兴客栈的店后空地内。杨华这才携着宝剑遗书,专诚奔到青苔关狮林观下院。哪知白雁耿秋原等,披读遗书生疑,见字迹倾斜,不似一尘亲笔;经大家会议结果,因寒光剑乃镇观之宝,例归掌门师兄承受,断不会传给外人;遂取出数十两金珠,赠给杨华;意思之间是拿金珠换宝剑。杨华大怒不受;双方说僵了,击掌为誓,约期赌盗宝剑。虽经杨华把剑盗取手内,却又逃至中途,被人家暗中抵盗回去。玉幡杆杨华将这情形,对岳父铁莲子柳兆鸿、妻子柳叶青说了;柳叶青心爱此剑,立逼着她父去讨;父女翁婿三人这才联骑登程,直奔青苔关,打算由铁莲子面见秋原道人,先向他拿好话依理讨剑;他们如敢恃强不给,铁莲子便要变脸,大展身手,以武技向他们索夺。
铁莲子柳兆鸿临行时,早将主意打好。由镇江偕婿女出发,决计先奔荻港,转赴铜陵,找他一个老朋友名叫骆翔麟的。因这骆翔麟和已故的一尘道人,有很深的交情;铁莲子柳兆鸿意欲邀着骆翔麟,一同前往青苔关。有他一个中间人做说客,将来索讨寒光剑,也好教狮林观众道人转得过面子来;铁莲子决不愿落个登门强讨之名。
铁莲子柳兆鸿、柳叶青、杨华,由镇江溯长江西行。不喜走水路,骑着三匹马,走到芜湖、鲁港之间,突然和那初踏江湖的陈元照相遇;跟着又遇见抟沙女侠华吟虹。陈元照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胆子非常大,气儿非常粗,可是心眼不多,经验太少。他心中有事,是要访峨眉派;他竟把这男女三人当作寻仇的贼人,直追到庆合长客栈。那老人愚弄了他,他还不省悟;人家突然策马离店西行,他又跟追下来。那女子性子刚强,见陈元照直眉瞪眼地看人,她心中大怒,就要发作。那老人忽然想出一个恶作剧的招数来,先把女儿劝住,故意嘀嘀咕咕,做出怕人跟缀的样子来;在半路上和陈元照耗了一阵,却低声对两个青年说:“这个小伙子,看样子好象是个丢镖寻镖的镖行雏儿,又象是初入公门的小狗腿子;他直眉瞪眼的,不知把咱们看成什么人了。青儿别生气,待我跟他斗斗。”三人遂故意都做出东张西望,疑心生暗鬼的样子;然后说了一句江湖黑话,道:“快走吧,鹰爪来了!”三人立刻飞身上马,飞跑起来。陈元照果然上当,不顾死活地那老人回头一看,遥见陈元照挥汗飞跑,忍不住扬鞭大笑;对二青年道:“仲英,青儿,你们看,这小子快要累煞了!”二青年勒马回头,也纵声大笑起来。毕竟马快人慢,走了半晌,将陈元照落远。那青年男子回顾道:“师父,你老看,这小子跑不动了。”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道:“爹爹,这傻小子站住了。”那老人看了看,道:“不要紧,我再叫他赶。”遂一起将马放慢。
陈元照呼哧呼哧地奔来,本想不赶了。见三人驻马当途,冲着自己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他不由大怒道:“好贼子们,这是诚心逗我,我非追上你们不可!叫你们看看大爷的脚程!”遂一伏腰,如箭似地扑上去。

第十七章 林边诱战
春风扑面,骄阳当头,三匹马乍紧乍慢,忽东忽西,乱踏着一片片的竹林田径,投向西南。陈元照性子倔强,纵然浑身汗下,依旧穷追不舍。铁莲子柳兆鸿父女拿着陈元照开心,竟这么忽快忽慢的,把他直溜出二十多里。忽然天色陡变,云合风起;铁莲子急看前途,偏南有一片村舍。父女翁婿忙拍马直投过去;就井台树荫,饮马纳凉,打算借地避雨。问了问村民,此处没有客店;若要投宿,还得再走二十余里。
铁莲子柳兆鸿问罢,又一回头,见陈元照竟又远远地跟了过来。铁莲子不由绰须强笑道:“这小子太奇怪了;你们看,他还是追。”柳叶青和杨华夫妻勃然大怒,不由骂道:“这东西一定不是好人;若说他是衙门中的狗腿子,他不会有这么好的脚程。”因问铁莲子道:“你老人家可知道近处有绿林巢穴没有?”铁莲子摇头道:“这哪里说得清,我有许多年没到这里来了。”柳叶青道:“这小子别是狮林观那群老道暗派来、跟缀咱们的吧?”铁莲子不禁失笑道:“他们会算卦,准知道你们夫妻完过婚,立刻讨剑来了?真是笑话。”柳叶青道:“那么,这小子,一个劲地追咱们,他到底有什么用意呢?”铁莲子笑道:“我不是神仙!”
玉幡杆杨华这时站在树荫下,挨在他妻柳叶青的旁边,把马兰坡的大草帽摘下,拿着当扇子扇,远望了陈元照一眼。忽然一笑,低声对柳叶青说道:“青妹妹,我说你可别恼,他的用意,我倒猜着了。”柳叶青用手巾拭汗,回眸问道:“你说他是什么用意?”
杨华附耳道:“这小子直眉瞪眼,我猜他没安好心;他瞧你长的漂亮,他是盯上你了?”柳叶青红晕两腮,低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骂你了!”杨华哈哈的笑了起来。铁莲子问道:“你们俩笑什么?”柳叶青虽然闯奢,到底有点害羞,斜瞪了她丈夫一眼,轻轻答道:“他胡说八道,他他他说这小子直看我!”杨华忙掩饰道:“师父总知道,外面坏小子专好缀女人,这小子也许是这种坏蛋。”
铁莲子柳兆鸿情知他们新婚小夫妻,难免调笑戏谑;可是杨华这句话也很近情理。这老人绰须往这面一看,陈元照眼看追到;他果然大瞪眼,大张嘴,直往这边看。铁莲子柳兆鸿不由动疑,微哼了一声道:“这小子果然有点邪魔怪道!这小子怎么只凭两条腿,硬敢追马?他把咱们看成什么人了?这小子举止太嫩,决不象衙门狗腿子,也不象踩盘子小贼,莫非这小子真是采花淫贼不成?”
铁莲子想罢,对女婿杨华说道:“你说的这话很有一点意思。”杨华蓦地也红了脸。铁莲子没有理会,接着说道:“这东西我真猜不透他;莫非他把青儿看错了?我说,我们莫如等他来,试向他逗弄逗弄。他如果真是这种坏人,……”说至此长眉一挑,面露杀气道:“我可就要剪除了他!”
柳叶青道:“爹爹说的对,你老人家上去审审他。”杨华说道:“等一等,师父,依我说,我们不必在这里生枝节了。你老看,天气好象要下雨;我们索性往前赶一站,先住店再说。倘若这东西真是坏人,仍然跟缀我们,我们再收拾他,也不为迟。”
柳叶青忽然振奋起来,道:“那不对;咱们当真要收拾他,莫如把他诱到野地外头,就把他捉住。好了,打一顿,捆上他,等过路人搭救;不好,就把他处死,掘个坑一埋。”说着面对杨华道:“我说华哥,我打算毁他一下子,你让我毁不让我毁?”杨华笑道:“我不让你毁。”
柳叶青把腰一扭道:“我说的是你让我毁他不让,谁说毁你呀。你不毁我,我就念佛。”
铁莲子皱眉道:“罢罢罢,你们又斗起口来了,回头又真发急。”柳叶青道:“看爹爹说的我们,谁发急来?……喂,华哥,说真格的,你和爹爹先走,我靠后走。我过去逗弄他,看他小子出什么相。他若是真犯坏种……”遂一弹剑道:“先把小子的胳臂卸下一只来,再讲。”说罢,催她父和她丈夫先上马。
杨华有点不愿意,道:“何必那么狠?”叫着柳兆鸿道:“师父,青妹又要发厉害。”柳兆鸿才要答话,柳叶青指着杨华怫然道:“你又‘吃味’?你就怕我跟老爷们过话是不是?你放心,我只勾引他上当,他只敢无礼,我就给他一剑。”
杨华赧然说道:“你又多疑了,谁怕你跟男子说话来。你来不来就要动刀动剑;万一这小子不是坏人,或者武艺很高……”
柳叶青道:“咦,咦,咦,刚才你不是说他是坏人么?怎么又不是坏人了?我知道你那小心眼子,我一跟男子说话,你就起心眼里不乐意;你又怕他武艺高了,武艺高又怎样?你可知道我江东女侠……”
杨华大笑道:“江东女侠,好大口气!”
夫妻俩不住斗口,铁莲子身为翁丈,只扪着白须微笑。忽然说道:“你们看,你们只顾抬杠,这小子可凑过来了。快看,快看,这小子还藏在影壁后头,伸头探脑的藏‘马虎’哩。”
杨华和柳叶青急往后面看;果然看见陈元照把身子藏在一家影壁后,不肯逼近来,只远远的偷眼注视三人的动静。三人谈话,他断定是谈论他自己,越发侧耳倾听;无奈相隔稍远,一字也听不出来。他只道人家没看见他,哪知铁莲子柳兆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然与婿女共谈,却精神四注,把前后左右都顾到了。
杨华和柳叶青都年轻,比起陈元照来,他们俩的江湖经验究竟高一头。两人都看见陈元照,却都假装没看见。听铁莲子一说,俩人只有意无意,偏头偷瞥一眼。柳叶青低问她父铁莲子和丈夫杨华道:“这小子神气太不对,咱们还是把这东西诱出村外的好。”往前途一看,是一片旷野。此时乌云密布,阳光尽遮,天空雨意转浓;可是不大起风,反倒格外闷热,柳叶青抽剑迈步,当真要找陈元照。
铁莲子柳兆鸿晓得爱婿杨华的心意,是不愿柳叶青跟这汉子对头。遂对儿女柳叶青说:“你不要任着性子胡来,还是看我老人家的吧。年轻轻的,干什么这样冒失?可是,你出的主意很不错。咱们先不答理他;就依着你,把他诱到野地没人处,看事做事好了,用不着你出头。”说着看了看杨华,又道:“仲英说的也很有道理,天要下雨,咱们赶紧投集镇落店;不要陪着这小子,淋在半路上。……这小子当真穷追不舍,还敢跟到店里,咱们就不再放过他。”
玉幡杆杨华欣然点头道:“师父说的对,咱们走吧。……”这样办,就和缓多了。
柳叶青却截住他道:“那不成,爹爹刚才不是说:要审这小子,最好找个没人地方么?怎的又要容他跟到店里再动?与其那样,咱们在鲁港就该动手毁他。”转身瞅着杨华说道:“你凭良心说,不许跟我别扭,到底是你的招儿好,还是我的招儿好?是我诱他的好,还是谁诱他的好?”玉幡杆杨华笑道:“自然是你的招儿巧,自然是你诱他的好。可是不管怎样,咱们还是先上马吧,天就要落雨点。”
铁莲子道:“对!先上马,出了村,咱们再看这小子的动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用不着抬杠。”低嘱杨华、柳叶青:“这回不要再往后看了,这回务必跟他装傻。”一齐解缰,扳鞍上马。
杨华不知不觉,回头往后看了一眼。铁莲子没说话,柳叶青却得了理,低叱道:“喂,呆子,不教你回头露相,你怎么偏回头?你瞧瞧我,爹爹没告诉你么?遇上绿林人,千万沉住气,别毛骨。象你这样嘀嘀咕咕的,简直没见过大阵仗,怨不得你到处倒霉。……”
铁莲子失声一哂,杨华也笑起来,道:“是了,是了,青姑娘今天又讲道了,我是外行雏儿,应该向你请教。刚才回头倒不要紧,现在回头就不应该了;究竟这是怎么个讲究,我倒要请问请问。”
柳叶青道:“你再也不肯认错,你问我怎么个讲究么?刚才咱们是明教他知道,现在咱们是要装傻。你没看见这小子藏在影壁后头,自以为咱们全眼瞎,没有看见他;咱们就将计就计,给他来个明眼瞎。他蒙咱们,咱们就要耍他,你明白了么?”
玉幡杆杨华诺诺连声说道:“哦,是,是,是,原来如此,我却不懂得;我实在嫩,往后我全靠你多多的指教呢。”柳叶青觉得这话有点刺耳,她又不愿意了;拿鞭梢指着杨华道:“不用你又挖苦我!”
铁莲子柳兆鸿忙道:“算了,算了,你们说吵就吵,说恼就恼,拿拌嘴解闷,弄不好就噘嘴。你们俩全是大行家,在大路上还这么唠叨,不怕人听出来?……仲英,我告诉你,要打算往回看,你应该在拐弯时,勒转马缰,假装马闹性,就瞥见了。……喂,快走吧,真个落雨点了。”
湿风倏起,天愈阴沉,豆大的雨点直往人脸上落。玉幡杆杨华、柳叶青齐说道:“不好,真要挨雨淋!”立刻把马缰一勒,马头兜转,顺势往回扫了一眼。陈元照抄小道远远抄来;衣襟敞开,手提小包,健走如飞,依然往这边赶。铁莲子柳兆鸿道:“放马吧,不用管这小子了。为他挨雨淋,太不值得。”翁婿父女三人登时将马缰一撒,马鞭连拂,三匹马放开健蹄,豁剌剌地向荻港奔去。
这一场暮春的野雨,断断续续,大一阵、小一阵的下,将弥望皆绿的野地加了一层浓雾,给行人身上加了一些潮湿。阴云低降,湿风带暖,更觉不爽快。挨到酉牌时分,凉风骤至,雨才放晴。前途路上,紧贴江滨,有一座大镇甸,铁莲子策马前行,杨柳夫妇并辔在后。
柳叶青拍马前赶了几步,大声说道:“爹爹,这前面可是荻港么?”铁莲子扭头答道:“不错,是荻港。”
柳叶青自视其身,口吐怨言道:“这里的雨怎么比咱们家乡的雨还讨厌?自从离开镇江,走了这些日子,十天倒有七八天阴天下雨。早知这样,还不如不骑马,坐船走呢,你瞧这身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是雨,里外都湿透了。咱们赶快寻个店吧,我们也好换换衣裳。”铁莲子道:“这么一点雨,你就受不住了。咱们进镇吧。”
三匹连辔前进,到了镇口;三个人不禁同时回头。柳叶青道:“呀,那小子没影了;准是累不了,不缀咱们了。”
铁莲子笑道:“你不要小看人,这小子实在有种。你看吧,回头他一准寻找过来。咱们三个人骑着马,他这小子一个人在步下赶,足见他有胆量,有横劲。假若他是好人,倒是可造之材;他若不是好货,保不定就是单人独闯的少年巨贼。……”
杨华道:“只是这小子太有点不知自量。”说着,三人拍马进街。铁莲子首先下马,杨柳夫妻一齐甩镫离鞍,牵马步行,趁着暂晴,忙忙的寻店。
荻港也是很热闹的水陆码头。铁莲子找到一家店房,字号叫四合栈,占用了一明两暗三间北房。翁婿二人命店伙打水净面、泡茶、喂饮马匹。柳叶青先不顾这些事,忙忙的钻进西内间,把小行囊打开;取出自己的衣裳来,先更换好;顺手把丈夫杨华的单裤单衫,也找出来,往床板上一丢,自己扣好衣钮;又将她父亲的一身干衣服,抱送到东内间,说道:“爹爹,你老换上衣衫吧,回头看着了湿气。”又向杨华一努嘴道:“喂,你的两件皮,我也给你找出来了;别只顾吃茶了,快给我换上吧。”
杨华站起来,看了看自己身上道:“我身上只稍微有点湿,换不换不相干。”柳叶青道:“不行,不行,我给你找出来了。”一指西内间道:“你老老实实的快给我换上,我好把咱们的湿衣裳,一块儿晾晾。回头我还打算找店伙,借个洗衣盆来,给你们爷俩个洗一洗呢。就只带了这么两套替换衣裳,天又潮湿,汗漉漉的,你不嫌穿着难受啊?”
柳叶青一味催,杨华笑扶门框,往外面看雨,并不动弹。铁莲子也只吃茶,笑着说:“姑娘忽然爱起干净来了。”杨华道:“谁说不是,青妹妹刚刚学会了洗浆衣裳,有这份能耐,出门在外,还想施展。”
柳叶青不悦道:“人家好心好意地催你换,给你洗,你倒挑剔!不是我逞能,爷儿三个每人就只带这两件衣服,脏了就得洗。我不洗,谁洗?我好歹洗一洗,当夜就能晾干;明早就可以穿了走。若交给洗衣房,非等两三天不成;我们真的住在店里傻等么?我本来不会洗衣裳,我是初学乍练;我知道我不如人家李映霞李小姐手巧,人家又会洗,又会做,又会……”
这一套话又扎着杨华的心病上了。玉幡杆杨华只嘻嘻的笑了几声,一时无话可答。柳叶青拿眼盯着他,半晌,也笑了。杨华忽然轻轻说道:“少奶奶有完没完?”柳叶青说道:“没完,一辈子没完!”
铁莲子柳兆鸿听见了,叫了一声:“青儿。”柳叶青回头道:“做什么,爹爹?”铁莲子把头一摇,发出厌气的声口道:“算了吧!”竟不教她再往下说了。
当天下晚,父女翁婿换好了衣裳,吃完饭;铁莲子躺在木床上,闭目养神。杨柳夫妻搬了两把椅子,坐在门口,隔帘看雨,哝哝共话;外面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倒格外大了。
隔了一会儿,陈元照居然急匆匆的从外面奔到店中。店伙持雨伞跟着他。他浑身是水,满头是汗,一面张目四顾往里走,一面和店伙搭讪道:“你们这里有好房间没有?”
杨华看见了他,忙触了柳叶青一下,回头道:“师父,那东西来了!”柳叶青立刻撩帘探头,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陈元照两眼一扫,登时看见,连忙止步,对店伙说:“店家,我只要一间房,好歹都行,有吧?”店伙说:“有。”立刻把陈元照领到一个单间去了。
杨柳夫妻气急,目送陈元照转到别院,回头来,齐对铁莲子说道:“这东西真该死,万不可容,我们该怎么动他的手?”铁莲子欠身而起,徐徐说道:“好东西,真找来了?这可是他作死,休怪我们无情。”翁婿父女三人立刻把算计陈元照的步骤,悄悄议好;铁莲子踏着雨,出去勘查诱擒的地方。
陈元照自在单间屋内一狠,把浑身的湿衣脱下拧干,收拾好了,把55字银花夺也擦干包好。摸了摸身上,因追得太仓促,只有一筒袖箭带在身边,别的防身暗器全忘了带;人众我寡,须防他们暗算自己。便急急出店,也踏着泥路,到刀剪铺,买了一槽镖。又买了一根绒绳、一幅带子、一双鞋,另外还有几块石子;回转店来,把柳家父女重窥了一遍。
倏忽二更,雨又略住。陈元照将全身结束好了,换鞋系带,佩好镖箭,把马字夺顺在床头,出去重窥视一回。这才严启门户,顶上木凳,要躺在床上,止灯假寐。这样办,敌人就来,他也可以立时警觉。不料他一路狂奔,疲极渴睡;耳才贴枕,倦眼再睁不开。陈元照道:“不好,这可睡不得!”忙跳起来,在屋中来回走溜。小小油灯在面前桌上放着,并未熄灭,吐出闪闪黄光。……
忽然间,听窗外“嗤”的一声冷笑;窗孔破露处,有一只俏眼,往自己这边窥视。陈元照一转身,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只俏眼一闪,忽换来一只皓白的手,公然把窗纸一扯,撕破一个很大的窟窿,把半个面孔放在那里,公然往屋里明窥。
陈元照勃然大怒,伸手要抄兵刃;忽听后窗“拍”的一响,跟着一个人低声呼道:“朋友,是熟人;请出来,到店外会会!”
陈元照往旁一跳,回头急看。本想贼人胆虚,断不敢明来动手;哪知他们公然叫阵!将5字夺一把抓来,交到左手;右手潜掏暗器,却仍忘了扇灯。退步负隅,眼观前后两窗,低喝道:“出来又怕什么?呔,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是骑马的三位?”前窗哂笑道:“算你会猜!别害怕,慢慢的出来,店外东南空地上见。”
陈元照把牙一咬,掂了掂掌中暗器,未肯先发,还答道:“别卖狂,陈太爷龙潭虎穴也敢去,三打一也不怕。堵门口憋着我,可不成;放暗算,是屎蛋!”灯影中,他已看清前窗的半面是圆脸、杏眼、桃腮,不露唇吻,不见发髻;听音辨形,知是那个女子。后窗只听见语声,不见身形,料是那个男子;此时又在后窗根发话道:“朋友,放心大胆钻出来吧,有好话跟你商量,没人算计你。”
陈元照说了一个“好”字,突往前一扑,抖手打出一镖,顺手把灯扇灭。前窗人影挟着笑声,一晃不见。后窗人声拍窗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还想挟诈?快滚出来吧!”
陈元照喝道:“太爷是开道,不得不然!”又抖手打出一镖,趁势抢一步,移凳拔闩,把门扇猛一开阖;右脚点地,腾身斜窜,跃出屋门,往右首一落。双夺急分,提防暗算,“夜战八方”式,往四面一扫,双眸跟着一寻;空庭寂寂,敌人并未碰着自己。
陈元照抬头再看,房头上也没有人,院里面也没有人。心中一动:“他们好快的身法呀?”略一犹疑,双夺一按,“嗖”的一个箭步,往男女三骑客的房间扑去。刚刚窜到转角处,忽从背后袭来一股寒风。陈元照急急的一抽身;斜刺里又闪出一个人影,低声叫道:“朋友,往这边走!”眼见这人影一指东墙根,紧走数步,一窜上去。“金鸡独立”,登着墙头,冲陈元照连连点手。
陈元照奋不顾身的吼了一声,也紧走数步,“嗖”的往邻墙上一窜。身如风摆荷叶一般,连连拿桩,方才立稳;这雨后的墙头竟十分滑泞,好容易才得立住。再看敌人,冷冷一笑;容得陈元照窜上来,就立刻一栽身,跳到外面去。陈元照也往下一跳,跟踪出去。一面跑,一面提神四顾;恐防三打一,半途上受了人家的暗算。
但是敌人并不打算半路上暗算他,他自己却踏入人家的埋伏了。前边那人影正是铁莲子柳兆鸿,把陈元照诱出来,直奔到东南林边,便即站住。那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夫妻,从侧面倒缀陈元照,霎眼也已来到。翁婿父女三人恰巧把陈元照围在垓心;再看陈元照,竟傲然不惧,把双夺一举,挺立在空地上;满地尽是烂泥,他一点也不介意。闪目看清了敌人的人数,微微一笑,振吭叫道:“朋友,在地下跑,比骑着马跑差不多了吧!喂,我来了;你们从店里把我调出来,请问打算怎么样吧?”
杨柳夫妻愠怒已深,相顾一笑。柳叶青道:“这小子还装没事人嘿!我说喂,华哥,是我过去问他?还是你过去问他?”那铁莲子柳兆鸿自居是前辈英雄,不屑跟陈元照一个后生小子交手;只远远的立在林边,扪长须,看胜负。
柳叶青提着那把青萍剑,直往陈元照这边凑。她口头上和杨华商量谁先过来,实在她自己要过来,跟陈元照动手:“把这东西撂倒,先剜他的大眼,再砍掉他的狗腿。”
玉幡杆杨华依然保持着做丈夫的体统,忙横身阻住道:“青妹妹,你闪开了,看我教训他。”柳叶青从鼻孔中呼嗤的笑了一声,把剑往对面一指道:“小心点,教训不成人家,别教人家教训了你!”
说话时,杨华早提豹尾鞭拏空一窜,“扑嚓”一声,脚踏泥路,溅起水花,窜出一丈多远。柳叶青连连追呼道:“留神别滑倒了,黑灯瞎火的。……”说到这里,忽起了戒惧之心,忙又叫道:“爹爹,他要先过去,他不教我去。这么大黑的天,又刚下完雨,他的眼劲不大行,爹爹拦拦他吧!”
黑影中,玉幡杆杨华不由一阵脸皮发烧。一赌气,为求必胜,立刻插钢鞭,把弹弓摘下来。铁莲子柳兆鸿在林边努目凝神,既已辨清敌人手中的兵器,不由心中一动,道:“这小家伙是哪一门的徒弟呢?怎么竟会使一对兵刃?这可得多加小心。”正要谆嘱婿女,不可轻敌;恰巧听见爱女在那边直嚷,立刻应声道:“是了,我知道啦。我说仲英,天里道泞,你可要多加仔细。对面点子使的可是一对5字夺。别教他咬着你的兵刃。喂,你还是用其所长吧。唔,对了,把鞭收起来太对了。嘿,不要先动手,先问问他是干什么的,是哪一门的?”
人家翁婿父女虽然当着敌人,仍自殷殷对话,互相关情。陈元照立在当中,把一对大眼睛瞪得象鸡子似的,照顾这面黑影,照顾那面黑影。他一点也不退缩,而且一点也不想退缩;只举起五字银花夺,静等杨华过来。
玉幡杆杨华教他的娇妻岳父这么一闹,真有点不好意思。不便对岳父说话,就冲着妻子柳叶青说道:“你把人家看成呆子了,连天上下雨地上滑,都不晓得?漆黑的天,我干什么跟他真打,还不会给他个球儿吃吃!”挪近数步,与陈元照对了面,把弹弓一提,弹丸握在掌心,这才厉声叫道:“呔!朋友,你问我们要怎样么?好小子,老实告诉你,我要审审你,要训训你!你这东西由打鲁港,缀我们一道;我们走到哪里,你跟缀到哪里。我问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这种无礼的举动,究竟安着什么心?当着你杨二太爷,赶快把实话说出来,或者能饶你一死!”
陈元照听了,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倒想审我,太爷还想审你哩!官街官道,随着爷爷走,怎么太爷是跟缀你?你头上长着犄角了,太爷缀着你,要看稀罕景么?……你说我无礼,你这东西更无礼;太爷好好住在店里,你们成群搭伙,把太爷诱出来,我倒要问问你们安着什么心?可是看见太爷手里拿着这对宝贝了么?”把马字夺一摆道:“呔!太爷手里这对玩艺儿真是宝贝,就怕你们连男带女三块料,没大胆量敢抢!”说着,一指柳叶青,又一指铁莲子。
杨华喝了一声,刚要还口;柳叶青早跳着脚骂道:“你这小子一定是下五门的贼子贼孙!我问你,你贼眉鼠眼的缀着姑奶奶做什么?”
陈元照冷笑着骂道:“太爷不喜欢缀好人家的妇女,专好缀女贼。你这娘们不用说,准是峨嵋派的党羽,专会堵着门,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你就是女人,太爷手下也不留情,你过来!”
柳叶青道:“啐,你这该死的小贼蛋子!……”杨华立刻也骂道:“狗贼,不消说了,你一定是下五门的贼子,死有余辜的!教你尝尝太爷的弹子,先打瞎你这一对狗眼再讲!……”
夫妻俩这个还在骂,那个就要打;陈元照立刻准备上招。那边铁莲子听出棱缝来,急喝道:“等一等,呔,少年人,你说的什么峨眉派?我们并不是峨眉派。喂,你老实说,你是哪一门的?你可认得铁莲子么?”
话喊晚了,其实不喊晚,陈元照也不肯听。柳叶青把剑一挥;杨华急将弹弓一拉,黑影中,嗖嗖嗖,一连三弹,照陈元照打去。陈元照双夺一错,往前上一步;弹丸破空打到,他急往旁一闪。他才初出世,还没有遇见杨华这样的连珠弹法;头一弹刚刚闪开,第二弹、第三弹已利落打来,围着他身上下乱迸。空有双夺,竟上不进招去;身上就有暗器,也掏不出来了。
柳叶青一见丈夫取胜,纵声笑道:“我当是怎样一个人物,原来是个小草包;华哥,别往上三路打,打他下面,捉个活的来问问吧。”
铁莲子也叫道:“别下毒手,最好打掉他的兵刃。”
杨华取得妻子意外的赞许,心中得意,手中的弹弓嗖嗖的打个不住。颇想依着岳丈的话,把陈元照的兵刃打掉;但是还不能取准。陈元照头一次对敌,碰上钉子,被打得手忙脚乱。黑影中,泥路上,只听他脚下,“扑嚓扑嚓”的乱响,只见他一个人象“海里迸”似的乱跳,柳叶青笑的花枝乱颤似的,几乎直不起腰来。
铁莲子柳兆鸿慢慢踱过来,留神着陈元照的身法。忽对柳叶青说道:“青儿,别傻笑了。你看仲英这里取胜,还不绕到那边堵着去?这小子眼看斗不过,必要扯活。……”
这么一句话,给陈元照提了一个醒。杨华的弹法厉害,他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也不肯走,只这么躲闪闪招架,势必久耗致败。他负气恋战,一时没想开;只顾用尽身法,勉强对付。经铁莲子这么一喝,他陡然醒悟;急急的一闪,往旁一穿,骂道:“小子有本领,咱们斗斗兵刃?”登时抹转头,往回路上逃去;弄得一头汗,满腿泥。
杨华大喝道:“哪里跑,快截住他!”急忙收弓摘鞭。铁莲子道:“怎么样,跑了不是?”忙奔左边堵截过去。柳叶青道:“真跑了,快追!”忙挺剑横窜,奔右边截过去。
陈元照抢到左边,铁莲子张空拳拦阻道:“小伙子,可以歇歇吧。”陈元照发恨道:“那不见得!”右手银花夺刷地直刺过去,左手夺跟着拦腰横剪。铁莲子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空手入白刃,硬来夺取陈元照的兵刃。陈元照忙将双夺一抹,转眼间换了三四招;铁莲子几乎直欺到他怀内,拳影嗖嗖劈面。陈元照慌忙一退,大吃一惊,努力挥双夺往外一划;铁莲子哈哈大笑。百忙中,一股寒风袭到,柳叶青的剑影已从右侧攻来。陈元照双脚一顿,退窜出一两丈;脚尖一点泥路,抽身急往旁走。柳叶青挥剑跟上,剑、夺交斗起来。
陈元照到此方才晓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老少男女三人不想个个功夫都硬,自己也太轻敌了。可是仍不服输,挥动双夺,且战且走,仍想打倒个把敌人。柳叶青的剑被他双夺克住,竟不能取胜;杨华恰恰背弓抡鞭追到。柳叶青刚从双夺交锁处,冒着险招,很快的将剑抽回来;把杨华吓了一跳,拚命的扬鞭来援;“力劈华山”,用一股猛劲,硬砸下去。陈元照微一侧身,让过鞭风,用单夺一捋;杨华脚下一滑,不觉失招。陈元照大喜,猛喝道:“呔!”夺光一闪,只听“诉”的一声,杨华手中鞭竟被甩出去;“吧哒”一声,落在雨地上。陈元照得理不让人,银花夺趁势一送,直攻咽喉,旁扫肩头。
这一招险极;铁莲子道:“呀!”抖手发出一粒铁莲子,柳叶青“吆”的一声惊叫,手中剑“秋风扫落叶”、“疾如电掣”,抵住当字夺,努力一颤,磕开夺锋,把杨华救出。陈元照左手夺忙一递,又来剪柳叶青。当此时,铁莲子的暗器似一点寒星“唰”的打到,陈元照蓦地觉出,急一侧身;“啪”的一下,这一粒铁莲子打着他的左腕。“诉”的一声,一支字夺竟被打落,和杨华的鞭都掉在泥地里了。杨华和陈元照都挣命往外一窜。
柳叶青惊忙怒恨交迸,如飞奔来。陈元照窜出来时,两眼早盯着坠刃处;忙借势又一窜,伏身急捡自己的钢夺,却迟了一步,柳叶青赶上去,一脚踏住银花夺;右手剑一晃,咬牙斥道:“看剑!”一缕青光,直取陈元照的后项。
陈元照这少年好不凶猛,连腰也不直,竟翻腕抬右手夺,往外一推,用了个十二分力。剑锋砸夺柄,“叮诉”一震,火花直迸。柳叶青“哎哟”一声,缩足往后一退,骂道:“好贼子,好狠!”柳叶青的膂力不如陈元照强,陈元照的手法也不如柳叶青快,———陈元照借这一下,把已失的兵刃拾起来;喘了口气,觅路急逃。
但是,玉幡杆杨华失鞭之后,愧忿之余,竟不重拾,早在那里把弹弓摘下。恍惚看见他的爱妻与敌交手骤退,只道是受了伤;玉幡杆杨华一声不哼,刷刷刷,展开了连珠弹,恰如骤雨惊雹,照陈元照打来。
陈元照冷不防挨了一下,忙往旁一跳;“嗤溜”的一下,滑倒在地。黑影中,玉幡杆、柳叶青夫妻俩双双奔过来,要活捉他。
忽然听铁莲子柳兆鸿叫道:“咦,又有人来了?……呔?什么人?快给我站住!”一声未了,果然在北面有人答了话。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喝道:“好你们胆大的峨眉走狗,胆敢半夜在这里行凶害人;待我姑娘来拿你:……陈元照小子,别害怕,你师姑救你来了。”
人影一闪,比箭还快,一直扑过来。
铁莲子双手一张,忙招呼婿女:“青儿、仲英,你两口子快拿住这个小子,我挡来人。”立刻横身迎上去。
杨华、柳叶青双双动手,把陈元照按住。陈元照拚命的挣扎;一听这呼声,杨、柳二人不由扭头寻视。陈元照怪吼一声,猛然挣出一只手来,劈面一掌,打在杨华的脸上。杨华大怒道:“嚇,好东西!”叉脖颈,复将陈元照一按。柳叶青忙腾出一只手来,来拔插在地上的剑。陈元照浑身用力,拚命又一挣,突然跳起来,拔腿就跑。杨、柳夫妻一齐大呼,各抄兵刃急追。陈元照挥手一镖,杨华急闪。柳叶青扬手打出一铁莲子,陈元照急一伏腰,这暗器从头顶打过去。

后记
林边诱战,陈元照被困,抟沙女侠驰至助战。杨、柳夫妻一以利剑近取,一以弹弓远攻,伉俪合战,抟沙不支。而铁莲子犹恐暗中伏敌,亟掣雁翎刀,为婿女声援,目力所注,反在路边。果见二人影奔来,未临阵前,高呼报名,乃弹指翁华雨仓、多臂石振英也。收刃止争,握手道故。问谈门拒敌之事,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彼峨眉群雄寻仇不舍,其仇家狮林三鸟亦寻仇不舍,追到皖南。唐林、韩蓉辈惧狮林声威,已哄然逃避。铁莲子婿翁正欲南访狮林观讨剑;今于不意中,得三鸟踪迹;乃倩友骆翔麟说项,请与三鸟一会。狮林三鸟谢黄鹤、耿秋雁、尹鸿图,念其师一尘道长既遭峨眉暗算,殉命鄂北;而移灵开棺,不见尸首,断为峨眉所盗割,衔恨益深;必欲先雪师仇,次议还剑。铁莲子怫然,不肯久待;片言失和,赌剑动武。秋野战败,失剑沤血;同门共愤,与柳结仇。由是峨眉、狮林、杨柳三家冤怨相报,仇雠相寻,惹起纷争。局外之华氏父女、石氏叔侄,因缘凑合,亦无端参与其间,左袒右袒,重重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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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03毒砂掌
第一章 洞房谈宝剑
江南镇江码头,泊着两艘官船。新任江北五河总兵官,姓陶字纡青,新由吴淞口副将,调署本镇,乃是升缺。陶镇台携带眷属,循水道北上赴任,路经镇江,停舟拜客。少年壮士玉幡杆杨华偏巧在那天到码头上访问朋友,和陶府旧仆相遇。陶镇台和杨华之父本是通家至好,交谊素笃,据陶仆说:老爷时常惦念杨少爷哩。杨华便写了一份年家子世愚侄的名帖,匆匆备礼,去到行辕修谒道贺。
陶总兵立即接见,快谈良久,又把杨华引到妻女面前。给介绍了。笑对陶夫人说:“夫人您看,这就是杨靖侯杨大哥的哲嗣,十几年没见,他已这么高了。”陶夫人欣然道:“你就是华少爷,我真正认不得你了。你还记得婶子么?你母亲可好?你今年多大了?”杨华欠身答道:“家母托您福很壮实,小侄今年虚度二十九岁了。”陶夫人道:“吆,你都二十九了,你媳妇儿不是刘知府的女儿么,你们有几个小孩子?”杨华道:“小侄的原配刘氏,数年前已经患病死去,只抛下一女,也夭折了。”陶夫人道:“哎哟,这是怎么说的,那么俊俏的一个人,怎么竟会短命呢?你没有续上么?”杨华道:“近来小侄刚刚续娶。”陶夫人道:“是谁家的姑娘,也是咱们绅宦人家吧?”回答道:“娘家姓柳,是寻常百姓。”陶夫人道:“娶进门多少时候了?”答道:“秋初刚办完事。”陶夫人又问:“是在老家办的事么?新娘子人才怎么样,我们杨大嫂子也很喜欢吧?”杨华道:“新人也和前室差不多,小侄是在镇江办的事,家叔父主的婚,家母没有出来,家母此刻还在原籍呢。”陶夫人又问:“你这位新娘子呢?”回答道:“现时还在此地。”
陶夫人笑了笑说道:“你们两口子大概想在外边过吧?”杨华答道:“小侄目下正打算把新妇送回原籍。成婚之后,家母还没有见过她呢。”这陶夫人虽是贵妇,依然絮絮叨叨,问长问短,谈的话一点正事也没有。杨华很客气很耐烦地答对着。陶总镇吸着水烟,面对杨华,向夫人说道:“仲英现在还没有做事,不夷不惠。坐令韶光虚度,不是我们簪缨人家所宜有的。我打算邀仲英到衙门去,给我帮帮忙,就便遇上保案,也可以干父之蛊,克绍箕裘⋯⋯我听说你跟江湖上的人物结纳,风尘中多有屠沽奇士,固然很好;只是这种人难免有作奸犯科的。况且目下秘密会帮很是跳梁,你们年轻人,交友不可不慎。”说得杨华踌躇起来,他现在这个继室娘子就是江湖人物。陶夫人从旁笑道:“那好极了,华少爷若肯跟老爷到任上去,又比纯甫强多了。纯甫究竟是老爷的内亲,恐怕落闲言。华少爷,你现在不是没有做事么?你本是荫生,你跟我们上任,帮着你二叔,忙忙;遇上机会,把你保举上去,凭你这样人才,一定是一员虎将。你不要在外头瞎混了。”
杨华见陶总兵夫妻意气殷勤,颇有允意。他自己也曾盘算过,年当少壮也该励志功名,真个的在江湖上浮游一世么?陶镇台眼望着他,似要等他回答。他便欠身肃对:“既承叔父大人不弃,小侄理应遵命效劳;只是小侄还有一点私事羁身,不能立刻追随大人赴任。我有心在半年后再去,但我想叔父大人此番荣擢,一到五河,接收整饬,处处需人,忙的时候小侄不能去;不忙的时候才赶了去,小侄心上觉得不安。小侄为此犹豫,我还能在叔父婶母面前说客气话么?”
陶镇台点了点头,说道:“你是不能即刻动身⋯⋯”底下的话没容讲出来,陶夫人就笑着接过去了,说道:“你有什么私事?你别是新娶了媳妇儿恋家吧?你不会把侄媳妇也带到任上去么?”说得杨华忸怩起来,连说:“不是,不是为这个。”陶总兵也笑了,仰脸想了一回,说道:“这五河卸任的总兵,跟我也是老友,预料盘交营底,点收官项,还不致有什么麻烦,你既一时不克分身,那么半个月以后呢?……半个月还不行,那么索性到明年春正呢?”
杨华至此再不能推托,立即站起身谢了栽培。陶纡青笑道:“我也不给你下骋书了,你也无须道谢。我有两个缺,打算给你留着,一个是营务处帮办,执掌军纪军法;一个是教练官,训练士卒。营务处是文,教练官是武,随你挑选。转顾夫人道:“还有总文案的事,胡道台给我荐了一位绍兴老夫子,听人说他奏牍上并不怎么样,只会寻常的八行和檄札咨禀罢了,我还想邀纯甫帮办文案。”又谈了一阵闲话,杨华告辞,陶总兵亲送出行馆,到了门前,杨华紧行数步,回身拜别。陶总兵含笑拱手道:“我们明年春初再见吧。”在镇江酢酬三两日,陶总兵吩咐开船,过江宁拜客,又摒挡数日,即转赴江北五河就任。
杨华回转镇江府城寓所内。小楼一角,上下四幢,这是杨、柳夫妇新婚的洞房。这洞房可算是玲珑小巧的家,室中院内铺陈一新,娘子柳叶青就在楼上,由师兄鲁镇雄拨来一仆司阍,一婢执炊。新娘子柳叶青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穿绣花鞋,系百褶裙,颇有新妇的模样了;只是说话大嗓门,走路大洒步,没很改过来。她的嫩白的手,依然是玩惯了刀剑,不会拈针走线,她的衣纽开了绽,她依然着急。她学不会缝缝连连,做了几个月新妇,只学会炒鸡蛋。
玉幡杆杨华拜客回来,来到家门,扶梯上楼,小婢掀帘子说道:“二爷回来了。”新娘子小步走过来,立在新郎身边,等候着接那要脱还没脱下来的马褂。小婢也赶过来,等着接帽子,再泡茶水。杨华自丧原配,孤踪漫游,自己服侍惯自己;到此日胶弦重续,再温室家之好,又回到温柔乡了。新娘子努力学乖,勉主中馈,尽管上床不能剪子,下床不能铲子,可是为妻之道,正从师嫂那里偷学着呢。闺房之中,她居然也能赔笑说话,看丈夫眼色行事了。只是不要遇上事,遇上事一忘情,她还是情不自禁。独断独行与杨华抬杠。
她服侍着丈夫,脱去了长衣;她等着丈夫坐下了,她也坐下来陪着,然后问道:“见过了么?”答道:“见过了。”问道:“这位镇台跟你说了些什么,还很亲近么?”杨华道:“当然很亲近,我们本是世交,你猜他对我说了些什么话?”柳叶青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本想说我又不是蛔虫,觉得这话又像要抬杠,连忙咽住了。
她自出嫁以来,由上轿前半月起,她的大师嫂不知跟她说过多少回话,她的父亲铁莲子柳兆鸿,也告诫过她许多许多话。妇人以柔顺为正,姑娘应当把耍刀剑、闯江湖的习气收一收。现在是男家就亲,却也很好。趁这机会,练习练习,将来回家,好侍候婆婆,应付妯,再不可照从前耍小性,动拳动剑了。做女人的要敬爱丈夫,丈夫越宠爱自己,自己更要柔和。况有现成一个情敌李映霞姑娘摆在这里,你硬折脖颈,把丈夫搬转来,不如拿柔情蜜意拴住他。做男子的都是三天新鲜,你要自己好好修饰。处处容让着男人,他自然没有别的想头了。像这些话真难为了铁莲子,竟以严父之尊,兼作慈母之训,屏人密语,倒像老虔婆似的唠叨起来。若像起初,柳叶青哪里听得入,但她和杨华已然经过波澜,铁莲子过于疼爱女儿,什么细微的地方,都教到了;就是自己无法启口的话,他也密嘱徒儿,转嘱徒弟媳妇,翻开娘娘经,把柳叶青加紧教导了一回,再回,许多回。像野鸟似的柳叶青,新婚洞房中居然入了笼,颇有闺阁之风,渐汰江湖之习了。然而这话只能粗粗地看表面,山河易改,禀性难移,柳叶青当时虽然默默接受了老父的训诫,日后免不了依然复发。
柳叶青赔着笑问道:“我真猜不出来,可是的,这位官老爷跟你说什么来着?”
杨华道:“他要邀我到任上,给他帮忙去。”
柳叶青道:“你去不去呢?”杨华道:“去倒想去,只有一件难处⋯⋯”忽然失笑了一声道:“只是我舍不得你。”
柳叶青脸一红,看了小婢一眼道:“别胡说,你倒是有什么难处?”杨华面色一整道:“难处多着呢,跟你也商量不出来,还是请岳父来吧。你是傻姑娘,你出的主意比我还馊哩。”遂命小婢传话,教门房老张,到师兄鲁镇雄宅,去请岳父铁莲子柳兆鸿。
柳叶青道:“说真格的,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父亲前些日子还说呢,你都快三十了,你又是仕宦人家,在江湖上混,未免格格不投;若是还做官,也该想法子投军谋事去了。我父亲说,他和罗思举军门有点渊源,打算写一封荐信,把你荐了去。可是他老人家又说,你家本是世代武职官,你们有的是门生故吏,何必做岳父的代谋。现在果然陶镇台邀你去,这不是正好么。”
杨华道:“你倒贤惠,你舍得我去从军么?从前有人作过一首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悔教夫婿觅封侯……”柳叶青道:“你才傻呢,你出门做事去,我不会跟了你去么?”杨华笑道:“你就忘了一样,你还能骑马么?”柳叶青哧的笑道:“你别看我现在扭着走路,我是没法子,他们全笑话我,我不能不这么走。”说着把脚一抬道:“我们大师嫂又故意地给我做了这小鞋穿,我做了新媳妇,人没受夹板气,脚先受起夹板气了。可是遇上事,穿上我的鹿皮靴,照样还能上房,骑马又算什么呢?”
杨华低头看自己妻的脚,高底绣履,直掇起来。比平常小了一寸,又瘦又尖,真是小鞋;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你成天扭,你原来踩着寸子呢。算了吧,我不嫌你脚大,你还是把你那双大鞋拿出来吧。你不会扭,你扭得一点也不好看。”柳叶青很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的嘴真损。咱们还是说正经事吧,我看你还是去好,我跟了你去,我也算是上任的官娘子了。”杨华道:“想不到你也是着了官迷。你的脚能出门,可是你的肚子呢?”
柳叶青红着脸说:“那碍什么事?”杨华道:“那正是要紧的事,你有了喜了,你自己还装不晓得?你想你无缘无故地吞酸呕吐,口味无常,你是怀着小孩了。”柳叶青道:“你倒是老娘婆,没有你不懂得的。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听大师嫂说的,她是诳你的。”
夫妻闺房调笑,等候铁莲子。杨华又道:“老实说,我打算把你送回老家,我再出门。母亲很想见你,你做儿媳的也该服侍她老人家两天,也是做子女的道理。等你分娩了之后,我的事也许有了头绪了,我再接你出来。你想我这一去,不过是帮忙,不见得准有职名;我把你带了去,也不方便。”
杨华这一番话。柳叶青听了,不由一呆;半晌说道:“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你就走么?”杨华道:“怎么一个人,还有母亲,还有嫂嫂呢。”
柳叶青不言语了,她的心眼儿里不愿意,可是这也是“为妇顺”之道,嫁鸡随鸡,自己怎好说不愿回婆家去。
杨华看着她的神气,又道:“不然的话,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又怀着身孕,我去了也不放心。你难道说,已然出嫁,还到大师哥家寄住么?况且,寄居产子,也不像话。”杨华说着,听柳叶青的回答。柳叶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了。杨华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我要是带着你回家,有我跟你做伴,就行了吧?”柳叶青徐徐说道:“我和婆婆还没曾见过面,你丢下我就走,我又不知道婆婆的脾气秉性,我又不会做活做饭,又有一位寡居嫂嫂,……你也替人家做女人的想想啊。我现在就好比野鸟入笼,人家已经受着罪呢,怎么你还把我送回小笼子里去。”杨华道:“看这意思,你是决计不肯回我的家了。”
柳叶青忙道:“二爷,您别窘我了,我拙嘴笨舌的。我可比不上人家李映霞李姑娘。我服侍你,已然不行,蓦生生的,教我一个人回家……”说着十分委屈,她就是没哭罢了。哪知杨华是故意呕她,她越央求,杨华越慢声慢气地用话拿捏她。她窘得脸通红,就要翻腔;可是在这个时候,外面咳嗽一声,岳父老大人铁莲子已经到了。
铁莲子长袍马褂,手团着核桃,刚刚进门;柳叶青便抢着说道:“爹爹您来了,您瞧,仲英要到五河口镇台衙门做事去,他说他要把我一个人送回永城去。”
铁莲子微微一笑,杨华早迎着深深施礼,叫了一声:“师傅!”却不叫岳父,侧身往上首让坐,扭头冲着柳叶青一笑。铁莲子还了半揖,小婢过来献茶,他便就座,接茶,含笑说道:“仲英!你找我有事么?可是你真要出门做事去么?”
杨华道:“是的。”把谒见陶镇台的事说了,然后说道:“师傅您看,我这就去好么?”铁莲子先问明去就何职,次问何时到差,末后才问到家眷怎样安插,带去与否。杨华道:“小婿此行,只算是帮忙,名义好像是幕府文案,实际是做亲信侍卫。小婿要请师傅,就为商量这事可就不可就;如果可就,青妹妹跟了去方便不方便,该怎么样安置她?”
翁婿商量一阵,铁莲子认为这也是个机会,当然该就。至于柳叶青,铁莲子说:“还是教她跟了你去,她手底下多少还行,可以做你的内助。”杨华向柳叶青笑道:“师傅你老还不知道,她此刻不便出门。”铁莲子问道:“怎么呢?”杨华笑道:“青妹妹,你不用瞪我,这还能瞒着他老人家么?……师傅,您不晓得,她现在身子不方便,已经三个月了。”
铁莲子道:“哦!”不由欣然,便向女儿一望。仿佛见她眉毛疏疏的,肚皮虽未现形,可是听她喘气,打嗝,似乎真像有孕了。这老人也不由一笑,说道:“你这孩子,这个事怎么还瞒着我?”柳叶青道:“您别听他胡说,这是没影的事,他信口胡扯!”铁莲子柳兆鸿又回头来,面向杨华,以目光叩问虚实。杨华含笑一指柳叶青的怀,脸上神气郑重,并不似调笑。铁莲子又转问女儿;柳叶青仍不承认有孕,并且说:“实在是他胡猜,那天我吃东西没吃舒服,吐了,他就抓住这一点,一口儿说我有了……”杨华道:“但是,你为什么又好吃酸呢?”柳叶青笑道:“我本来就好吃酸的。”
夫妻俩一味辩论有孕无孕,铁莲子说道:“你们不用斗口了,这很容易,回头请一位郎中,一个稳婆来,诊断一下,不就省得疑猜了?⋯⋯若是青儿真有了身子,那么,跟着仲英一同上任,未免不方便。若是把青儿送回永城,也不大合适。因为,仲英你不明白么?她虽做了新媳妇,却是任什么不懂,任什么不会,那可真成了丑媳妇不敢见公婆了。何况你府上又有孀居婆母,又有一位孀居嫂嫂,我这女儿又是中馈之道一窍不通,你又不在家,她自然怕去了。”
玉幡杆杨华听了,忙道:“青妹妹实是多虑,你不知我母亲多么慈爱呢,我嫂嫂更是好脾气,我敢保妯健俩一定处得来。至于我母亲,疼爱儿女的心,更不用说了。”柳叶青摇摇头,忙要说话;铁莲子冲她一挥手说道:“是呀,正为这些个缘故,青儿一到你家,上有慈姑,中有贤嫂,她却是烹调缝洗一无所能,姑嫂不肯责备,她自己却不能不要强。她当然要担心害怕。她难道教婆婆嫂嫂做现成的饭给她吃么?她自己的衣服破了,真格的找嫂嫂补缝么?她现下正跟鲁师嫂,加紧学习为妇之道。你还看不出来么?我们青儿是个要强好胜的人,她决不愿做笨媳妇,她可实在是个笨媳妇,所以她不敢先回婆家。她是希望着学好了做媳妇的能耐,再回你们杨家去。……我说的对不对呢,青儿?”柳叶青低着头笑了,徐徐说道:“还是爹爹知道我。”向杨华瞟了一眼道:“你就不管不顾,一点也不体谅人家的苦处,你恨不能叫我回家做瘪子去,才好呢!”说得杨华也笑了,回答道:“岂有此理,青妹你太多心,家中有的是佣妇婢女,哪里用得着你做生活?”铁莲子道:“仲英你是少爷脾气,居家过日子,就有婢仆,你也要懂得那一套,才能支使得妥帖呢。”
杨华见铁莲子口气很认真,忙改口道:“师傅放心,我只不过说说笑笑,逗青妹妹玩的。我现时不送她回家,就到将来,一定是我们俩双双偕同回去,断不会把她一个人搁在家里。我请师傅商量的,是这个事情到底该就不该就?如果该就,青妹该怎么办?是同去好,还是留在这里好?还有一节,那把寒光剑,一尘道人中毒临殁时,亲留遗嘱,手递手赠给了我。他的徒弟狮林三鸟,贪图镇观之宝,疑心遗嘱笔迹是假;欺我人单势孤,巧取豪夺,把我已经到手的剑,先扣留,后抵盗,硬给诓骗了去。这一件事,我实在不甘心;本来我一是要北上邀助,克期赌盗。一定把剑弄回来。又赶上忙着办喜事,把事情耽误了。师傅上次说,要邀同武林知名的人,以情谊前往索讨,现在已历多时,我们是不是现在趁着有空,就上狮林观去一趟,把这一事先办出结果来?现在要是不去,我到五河镇署,一有官事羁身,可就没工夫了。”
柳叶青立刻矍然地站起来,说:“对,我们得赶紧找狮林观那伙子老道,把寒光剑好歹讨回来,我们决不能吃这个亏。爹爹,咱们哪天去呢?”
铁莲子扑哧的一声,笑了;笑得柳叶青蓦地红了脸。原来讨剑之事,柳叶青最为心急,最为气愤。只是这些天,她得意忘形,早把剑丢到脑后。她为了和难女李映霞情场争敌,好容易把玉幡杆杨华寻转,夺回,立刻洞房花烛,在镇江赶着办完婚礼。于是,杨华和柳叶青,得谐夙愿,终证鸳盟。李映霞从情场败落,变成了铁莲子的义女,现时随铁莲子寄居在鲁镇雄家,做了客中客。女侠柳叶青可说是如愿以偿了。在新婚三个月期间,柳叶青和杨华曾经婚变,感情以磨难而愈增坚强,真个是男欢女爱,如鹅如鲽,把什么事都忘了,只觉得良宵苦短,儿女情长。
直到此刻,杨华将要投效军门,即将别妻就业,女侠柳叶青这才想起了那把得而复失的寒光剑。一想起寒光剑,女侠柳叶青的易冲的性格又发作了。她迫不及待地询问杨华:“我说喂,你上五河总镇衙门,得什么时候去呀?”杨华微笑道:“什么时候把你安顿好了,我就什么时候动身去。”柳叶青立刻含嗔把身子一扭道:“问你真格的,你老跟我打岔,到底你那位老世叔陶总兵他叫你什么时候去?”杨华答道:“他本教我半个月以内去,我说办不到,他教我明年开春去。”柳叶青道:“开春去,那好极了;我们还有好几个月的耽搁。我说爹爹,我们趁这时候,就上云南狮林观去一趟,找那什么黄鹤、白雁、狮林三鸟,把寒光剑夺回来。跟手再到五河上任去,也还不迟。爹爹咱们哪天动身?”
铁莲子柳兆鸿望着女儿,不由笑了。杨华也笑起来了,说道:“青妹妹真是炮仗脾气,惯打如意算盘,看你这个意思,我们明天就动身才好。你也不管你能行不能行,也不管这路远不远⋯⋯”铁莲子道:“那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我们不能这样去。真格的咱们三个人一直登门,到狮林观,硬去讨剑么?咱们自觉理直气壮。人家狮林观也不是泛泛之辈,人家也自然有点说处。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从两来,莫怪一面,他们也许自觉很有一面理呢。这件事还得托朋友先去道达一下。把咱们的理说开了,把他们的理驳倒了。然后我们赶了去,登门投帖,客客气气,以情以礼去讨,这才是我们江湖上有名姓的人物应该走的路数。我们不能那么冒冒失失,任着性子,一冲儿去干。”
柳叶青很不愿意地说:“您还要跟他们讲理,可是他们毫不跟咱们讲理。华哥平白叫他折了一下,您反倒托人情去向人家说好的去,您不嫌太懦弱么?”
铁莲子哈哈地笑起来,说道:“江湖上还没有人敢说我铁莲子为人懦弱的,也只有我的女儿挑剔我罢了。狮林观一尘道人是南荒大侠,跟我也是彼此知名,彼此钦慕的朋友;他不幸中毒死了,只许他的后辈对我的门婿无礼,却不许我找上门欺负他的门弟子去,这是从情谊上讲。若单讲势力。就凭咱们爷三个,堵着人家门口硬去讨剑,岂不欺人太甚?他们也栽不起,我也不愿担这个名。况且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人不斗二人力,我们一定要托一两个熟人,先去关照一声。只要咱们有理,走到哪里,也说得出去。依我的意思,这一档事,不一定一上场,就抓破了脸,我们要看事做事。我要到云南狮林观。邀出南方江湖上知名人士,给我们两家评一评理,硬拿面子拘,也许把剑顺顺利利弄回来。这比恃强硬夺。不但面子好看,而且多少还能要得回来;教江湖上评论,也说咱们有义气。若拿武力硬夺,那我们可就以‘失而复得’为荣,他们必以‘得而复失’为羞,倒挤出纠纷来,反而不好了。仲英,你说是不是?”
玉幡杆杨华连连点头说“是”,又道:“上月师傅不是说已经托过人了么?”铁莲子道:“是的,我曾经托过铜陵的骆翔麟,骆翔麟和狮林三鸟的第二鸟尹鸿图,按交情是论爷们的,尹鸿图还算师侄。我的办法,原是等你们结了婚,稍为闲一闲,我就带着仲英,先找老骆,次找云南武林人物,把事情说开了,再到狮林观,去拜访三鸟,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又笑着对柳叶青说:“这却用不着新娘子你出马,只由我和仲英两个人去就够了。还是那句话,我们拿着一尘道人临死的遗嘱,要求三鸟履行亡师遗教。退还寒光剑,认仲英为师弟。这样有武林人士从旁做证,方才彼此不伤体面,我们就把剑要得回来了,他们也不显着丢人。”
杨华听了,觉得也对,柳叶青脸上带出不悦来了。铁莲子柳兆鸿又道:“我本打算等你们婚后,过个三五月,就腾出工夫去办。现在仲英你既然要从戎作幕,我们就该得前赶紧预备,趁你没上任,先走一趟。把此事赶快办个了结,你们夫妻俩也顺气了,也安心了,我老头子也就可以歇歇了。姑奶奶若不挑眼,若肯依我的打算,我和仲英尽十天内,打点动身。不过,这件事情,很耽误时候。你想,云南狮林观,距离此地够多么远,托人讨剑,又未必那么顺手。虽说我们决以情讨,仍然预备拿武力做后盾。那么,三个月的工夫,只怕不能打来回。由咱们镇江先上云南,再折回来,就得两个多月。何况邀朋友,讨期会,见面接头,未必样样顺当,反正波折是少不了的;哼,一个弄不好,就得折腾半年。你也须防备狮林三鸟,不在本观呀。他们此时恐怕正忙着给他们的师傅寻仇报怨,未必准在狮林观等候咱们。还有青苔关狮林下院,是耿白雁的住处,也是仲英失剑的原地点,我们也得去探探,至不济也得托人去摸摸。你看,这怎么着也得要半年的长工夫,才能专心办这一件事,姑奶奶。你还冲我翻眼珠不?你只一盘算,就不会再怪你爹爹故意磨蹭了。”
玉幡杆杨华听完这一席话,还不怎样;因为他深知这一番讨剑,势必大动干戈,大费口舌。那女侠柳叶青却听得双蛾紧皱,很不耐烦起来。半晌才说:“真个像您说的,这么麻烦么?依我看,有两三个月的工夫,足可以完结了。”
杨华笑道:“本来是麻烦事,你嫌麻烦也不行啊。”柳叶青道:“哼,这麻烦还不是您老人家找出来的。那么大的人,竟会上人家的当,自己还有脸说呢!爹爹若不揽在身,凭你一个人,你就干瞪眼,挨人家的窝!你能够邀请能人,前去讨剑么?”玉幡杆杨华道:“是是,我本来是饭桶,若没有师傅帮忙,我一个人真不敢去。不过呢,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这个笨货,也倒有一点笨打算。你要知道。我上回到红花铺,本来就是为了邀人,前去打赌盗剑。盗来盗不来,当然像我这样的笨货,决不敢说有把握;但是你不能说。我吓破了胆,连狮林观也不敢望一眼呀……”
杨华还要往下说,柳叶青故意用鼻孔哼了一声道:“久仰久仰,杨二爷是好汉,可就是一遇上耿白雁,就让人耍得像傻三似的。你也不用吹,反正爹爹若是不去,光凭你一个人,我保管那把寒光剑弄不回来。”
杨华道:“当然我弄不回来,若弄得回来,当时还丢不了呢。青姑娘不用挖苦我,现在师傅要带我前去讨剑,你敢跟我们去么?”柳叶青竟站起来,说道:“我怎么不敢跟你去?别说是狮林观,只不过一群老道罢了,就算是龙潭虎穴、皇宫宝殿,我柳叶青只凭一口剑,一个人,也敢去闯。你不用瞧不起我,你要明白,江东女侠四个字不是凭空得来的。”
两口子拌起嘴来,杨华坚决地说道:“好汉莫夸当年勇,咱们说现在。现在反正你不能上狮林观!”
柳叶青道:“你不用怄我,我一定能上云南去,我一定要上狮林观,会一会那一群白雁呀,黄鹤呀!就算他们有九头鸟,我也要斗斗他们去。”杨华道:“姑奶奶别吹,这一场反正你去不了。”柳叶青说道:“凭什么我去不了?”杨华道:“你不同穆桂英,穆桂英大破天门阵,阵阵要到,你能成么?”柳叶青道:“你随便怎么说,我也要去;我就是穆桂英,我偏阵阵要到。”杨华道:“你比穆桂英,只怕差点儿比不上!”柳叶青道:“我偏比得上。”杨华道:“穆桂英破天门,阵前产子,末一阵把小孩生在战场上,难道你也要跟她比么?”柳叶青不由红了脸,啐道:“你可恶!”
小两口子斗口,越斗越不像话,终于杨华抓住了柳叶青的短处。呵呵笑道:“你真够穆桂英,你真要怀着身子去讨剑么?你一厢情愿,师傅,你老也让她去么?”
铁莲子把面孔一板说道:“青儿,你闹什么?这用不着你去,只由我和仲英两个人去好了。”柳叶青噘着嘴道:“爹爹不叫我去,我也不放心。”又瞪杨华道:“你不要瞎说,我实在没什么,我能够出门,你不要故意憋我。”杨华得意地笑道:“你真是去不得,你身子很不方便。”柳叶青道:“我去得,我身子很方便。”
这一句话把铁莲子也招得笑起来。说道:“傻丫头,你就傻吧,你还要说什么?”
柳叶青不言语了,但还是决计要跟了去,她不让她父亲和她丈夫二人前去;她留在家里,她实在不放心,又憋闷。她一定要亲自到场,然后才能安心。她不愿做春闺少妇,坐在家里,悬悬挂虑着外面的人。夫妻俩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吵,吵完了“单独不回家”,再吵“偕上狮林观”。招得铁莲子发起烦来,连声说道:“不用斗口了,不用斗口了,你还是叫郎中和稳婆来看一看,不就结了么?”
第二天,真格的由大师兄鲁镇雄,陪来了一位名医。名医诊脉,说道不是喜,乃是病,胃口上的病,故此吞酸,打嗝。
柳叶青眉飞色舞,像得了胜仗似的。嘻嘻笑道:“怎么样,二爷?我本来身子方便么。”但是第三天,大嫂嫂陪来一位出名的稳婆,这稳婆却根据她的四十年经验,断定柳姑娘是两个月喜脉!
柳叶青瞪了眼,怒骂:“胡说。”玉幡杆杨华哈哈大笑说:“得……”
但是柳叶青一劲儿麻烦,教她一个人守空闺,决不干。做新嫁娘这几个月,已然闷得她发慌;投奔狮林观,打赌夺剑,决计不甘落后。于是乎她天天叮,日日央告,丈夫玉幡杆受不了,爹爹铁莲子也搪不清她这一味软磨。铁莲子柳兆鸿愤愤地说:“你这丫头一个劲儿横反胡闹,我管不了你了,常言道:‘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你问你女婿杨华去吧。”
杨华意思是再找个稳婆或郎中,再给诊断一下,而柳叶青说什么也不干了。她一定要以名医的诊断非孕为凭证,作为偕赴狮林观的借口。末后,铁莲子柳兆鸿另找来一位名医,这位名医诊脉,也说非喜也,亦非病也,这位姑娘身体很好。于是乎柳叶青大喜,就此打定了父女翁婿偕同出门的准主意,江东女侠非常地感激两位名医,痛骂稳婆混账。
江东女侠柳叶青赶紧地打点收拾,但是她的新房小楼一角,上下四幢,叫谁给看守呢?
铁莲子说:“就叫我的干女儿,李映霞姑娘搬来好了。”柳叶青一听,顿时摇头。但是铁莲子又说,叫李映霞住楼上,保管新房嫁妆;叫白鹤郑捷住楼下,照应门户。这是一个阴谋私计。柳叶青恍然大悟,当然很赞成;玉幡杆又不愿意了,却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本来李映霞姑娘,人家是知府小姐,父死遇盗,遭了大难的,现在算是铁莲子的义女;而白鹤郑捷(年已二十,尚未娶妻)是铁莲子的徒孙,彼此没一点关系。一个孤男,一个少女,柳老做主,居然教他们给人家看守空房,似乎不相宜。柳老有私意,欲作撮合;李映霞依人篱下,力不能拒;那个白鹤郑捷却是个机灵鬼,他公然说出不愿意的话来了。背地里告诉师傅鲁镇雄和师娘,师叔杨华的家务事,别人干预不着,师祖硬要架弄我,要来个偷梁换柱,我凭什么给人家摆布着玩呢。给师叔、师姑看家,分所应为,凭空又拉上一个李小姐,李小姐是杨师叔救出来的,彼此又都是年轻人,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白鹤郑捷很不满意师祖铁莲子,铁莲子也自知他的私计,被郑捷看破。结果,此议作罢,只可叫李映霞,带着鲁府一个老妪,住在杨、柳二人的新房,代为看家;至于照应门户,就交给了司阍的老张那个老头儿了。却嘱咐鲁镇雄、郑捷、柴本栋师徒,随时去照看。这样安排着,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江东女侠柳叶青,翁婿、父女、夫妇三口,就择日上道,偕访狮林观,专程索讨那把青镝寒光剑去了。
翁婿父女三人,挟了一张弓,一囊弹,三十六枚铁莲子,一把雁翎刀,一根豹尾鞭,一柄青锋剑,骑了三匹马,由镇江出发,踊跃西南行,第一步直趋江南荻港,再转赴铜陵。他们先找一个朋友,就是铁莲子十数年前的旧交,武师骆翔麟。这骆翔麟,既和柳老为患难旧交,又与南荒大侠狮林观主一尘道人,有很深的友情。狮林三鸟的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都跟骆翔麟论长幼,而且他们又是秘帮的同道。铁莲子为了这把寒光剑,两月前已托人,给骆翔麟去了一封信,略略打听狮林三鸟近来的行藏。又问骆老:一尘道长在老河口遇仇人,遭暗算,中毒惨死,兄台是否可知详情?随后又告诉骆老:小女叶青已选得东床,婚后不日将携婿南访铜陵,拜见老友,请推屋爱,多多关照,多指教自己这位娇客。并且还有一件要事奉烦,望勿推却,望速赐复;含着有邀助之意。此信发出五六十天,竟未如期获得骆老的答复,也不知是否洪乔有误,也不知骆老是否此刻仍在铜陵。
等到翁婿父女决计登程,柳老先到镇江镖局,重新探听了一回。随后便要把李映霞姑娘,由大东门鲁宅接来看家。
此时的李映霞姑娘,已经是强抑悲怀,努力地博取柳老的欢心。她情知自己和杨华的私情,今生已然无望。她今年刚十七岁,以知府千金,遭受着人间大变,父亲被仇家所害,褫职负气,病殁在客途;母亲被仇家唆使剧贼惨杀,自身也被贼掳,幸遇杨华得救;而胞兄李步云竟然失踪了,至今不知存亡。自己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沦落在镇江鲁府,成了客中客,依人篱下。念大仇未报,死既死不得,活又活得如此没着落;好比飘萍浮舟一样。瞻念前途,不知作何了局。就一咬牙,打定了主意,而今而后,要随波逐流,苟活性命,矢志报仇;甚至贞操身体,都不要顾及了。她如今就拿知府小姐的身份,强赔笑脸,来买取情敌柳叶青父女的欢心。又自以为和鲁府毫无瓜葛,现在平白寄生在人家,再不能把自己身世之悲,流露在面上;她以为这不过徒惹人憎。她就提起精神来,做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在鲁府虽为女客,却自居如侍婢。上哄着鲁老夫人,中哄着鲁镇雄娘子,下哄着鲁府的群婢,天天面泛笑容,嘻嘻哈哈,好像无思无虑似的,抢着给鲁家做活,给使女们帮忙,一点不端客人架子。鲁府上下十分怜惜她,都说难为她了,她生得非常秀美,苗条,自经惨变,骨瘦一把了。现在她决计不叫自己生病,她要忘忧,她要强作排遣,她要有一个强健的体格。每逢铁莲子、鲁镇雄师徒,聚集门弟子,习练刀剑拳脚,她就不嫌失身份,前去偷看偷学。她居然请问柳老:“干爹,您看我也能学不?”柳老笑说:“姑娘你岁数大点了,练不成了,你又这么娇嫩,恐怕你吃不了这种苦。”李映霞做了一个娇笑,委婉地说:“我看他们练得很有意思,干爹,这也有容易学的没有?可以教给女儿一点么?女儿闲着闷得慌,我要借这个磨练身子,我可不敢比青姐姐,我只是拿来闲解闷!”柳老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大概要练拳技,借以消愁忘忧。柳老说:“等着得闲,我教给你一点八段锦。”李映霞说道:“我也能打铁莲子不?”打铁莲子却须腕力,柳老笑道:“姑娘愿意学暗器,可以学打弹弓。你看仲英,他的弹弓打得就不坏。”李映霞听到杨华的名字,蓦地脸儿一红,呆了一呆,才说:“我看您和鲁师兄们摆弄的那个袖箭,装着竹筒儿的,倒不坏,估摸着总好学。”柳老说道:“你愿意学袖箭么?也好,等着你青姐的事办完了,我就没事了,我一定成全你;学拳技,学暗器,都行。姑娘你等好吧,你愿意借这个磨练身子,都很好;只要你有志气,干爹决不辜负你的。”李映霞要以闺秀,潜心习武的意愿,柳老好像也了解了。自此,每逢到大师兄鲁镇雄传授门徒,或者柳兆鸿指拨徒孙,李映霞就抽空偷来观光;她果然掏换来一筒袖箭,是找鲁大娘子要的,她便在没人时,拿来打着玩。她说:“我练得能够打鸟,就好了。”柳门几个小徒孙,除了白鹤郑捷,年将二十,其余如柴本栋、罗善林之流,很有年岁不到十四五岁的,正是一群小顽童,天天在鲁家花园(其实是箭圃),练把式,打闹顽皮。李小组不惜降志屈身,向他们请教。一向她见了男子,就红脸的,现在她不管那些了。她努力学习那八段锦,可惜她先天不好,后天又太娇养,她如今只是勉强着去做。
现在,柳老要出门,教她给杨柳一对新人看家,直等于看新房。她乍听了,不由一怔,她将由此失去了偷看练把式的机会。柳老的眼正望着她,她立刻唤醒自己,欢然地答应了一个“好!”并且说:“干爹和青姐姐一块儿出门么?”柳老答道:“是的,还有你杨姐夫,我们爷儿三个一同去。这里的房子不能退,姑娘你就住在这里,替你姐姐照应着。”
李映霞连连说好:“干爹和姐姐尽管去,留我在这里看家。”又笑道:“只是干爹您别见笑,我还不会过日子呢,最好请再拨一个妈妈来,给我做伴好。我倒不是胆小,只怕的是柴米油盐这类的事情,女儿还不如青姐姐呢,我是一窍也不通,但是我可以学学。”
怎么说怎么好,看家就看家,李映霞欢欢喜喜地答应了。铁莲子看着李映霞,心上凄然,不胜怜悯之情。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真是乖得太可怜了。柳老忙说:“姑娘放心,这幢小楼绝不叫你一个人照应,你一个人,是照应不过来的。回头我叫你鲁大嫂,拨过一个娘姨,加上原有的使女,再有门房老张,里外一共四个人。我再嘱咐鲁师兄,教他带着徒弟们,时常来看看,我想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李映霞仍然是连连说好,就这么定规了。

第二章 南访狮林观路逢黑少年
在柳老父女翁婿登程的前两日,就用一乘小轿,把李小姐先接过来。柳叶青和李映霞,这时是婚后第二次见面。两个人的容貌全改样了;柳叶青如今是月圆花好,鱼水和谐,真个是容光焕发,越发的健美,粉光脂腻,珠翠满头,衣妆鲜艳,穿着窄小的绣履,居然裙下尖尖,红菱微露,颇有闺阁风光。却是她自己知道,她的脚十分受屈,鞋太小,太弓样了。李映霞小姐已除去双重孝服,因为是在人家做客,只换穿着淡淡的素衣裙,十分雅素。容貌不十分憔悴,那一双青眼圈已没有了,脸上不施脂粉,却自然齿白唇红,裙下双钩依然那么纤小。
柳叶青欣然迎接出来,说道:“哎呀,李妹妹来了!”一双眸子上上下下打量,先看脚下,后看头,还又低头看自己的脚,自己的脚尽管穿小鞋,比不上人家那么好。而且人家李映霞走起路来那么风流,自己不管怎么拿捏着走,总有些装模作样,既不像个娘儿们,又不像个爷们。她还是迈大步,把裙扯开缝,说话声调仍然情不自禁地太高太敞。她不会文绉绉的,勉强学来,自己也觉着假;人家李映霞,天生就有小姐谱。江东女侠思想起来,简直气破肚皮,可是怎么也比不上她。
两个情敌见面,都做出欢然喜相逢的神气,于是进了门,上了楼。宾主随随便便坐下,小丫鬟献茶,两个人就谈到了“出门”,又谈到“看家”。随后说到过日子,柳叶青承认自己外行。跟着又闲扯到练武,李映霞说出很羡慕的话;问道:“姐姐这些日子。还习练不?”所谓这些日子,自然指着“燕尔新婚”以来,意思是说,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夫唱妇随,大概把功夫搁下了吧。柳叶青很冷峭地回答:“可不是搁下了,我还顾得了练武,我尽顾了……”底下的话好像要说:“尽顾了我们两口子快乐了,未免有偏了你老,对不起妹妹你了。”忽然柳叶青想起,自己在这屋是主人,爹爹又再三嘱咐过;不要讥讽这李小姐。她这才一笑,改了话头:“我这些日子,不怕妹妹见笑,尽忙着学洗衣裳,做饭了。我还练功夫呢,简直这些天,连剑把都没摸,你瞧,那不是刚摘下来,还没有擦尘土呢。”
李映霞顺手一看,墙这边挂着绣屏字画,墙那边原挂着柳叶青的青锋剑,和一只装暗器的鹿皮囊;还有玉幡杆的豹尾鞭和弹弓弹囊,此刻都摘下来,全放在条几上。柳叶青打点行囊,刚刚取下来,还没有顾得收拾好,就这么乱堆着呢。李映霞忙问:“姐姐不是明后天就动身么,怎么行囊、兵器全都没有打点好?”随说随就站起身来,赔笑道:“姐姐做不惯这些事,待小妹替你收拾收拾吧。”她要看看那剑,要看看那弹弓和那暗器囊。柳叶青毫不客气,横身拦阻,连说:“妹妹请坐吧,你不要动了,这个回头有人收拾,咱们先说会儿话儿。这一回出门,本来把这楼房门一锁就完了,本来用不着劳动妹妹看家;是我爹爹,他一定要给你添麻烦。其实给人看家,是最闷气不过的事,我就干不惯,倒教妹妹一个人在这里受憋闷了。”
柳叶青说着客气话,把李映霞强拦;李映霞面泛羞红,重复归座。其实柳叶青未必意含讪嘲,却是话里话外,无形中有刺似的。就是本来说好话,她二人旧存芥蒂,猛听也像对方的话刺耳钻心。柳叶青纵然自己警戒着自己。尽挑好话说,李映霞已经有点吃不住了。但是李映霞打定主意,要买取女侠柳叶青的欢心;不管女侠说什么,她一定要涵忍;她仍然打起精神来哄女侠。剑、弹不教她摸,她就不摸,仍然赔着笑说:“姐姐,我听义父说,你早就学会洗衣裳做饭了,姐姐您真是聪明人。妹子可就太笨了,这两个月,我天天跟他们学打袖箭;天天打、天天打,您瞧,差不多快四五十天了,还是一点准头也没有。义父也指教过我一套八段锦,我也是学会了头,又忘了尾,我实在太蠢了。”
女侠柳叶青一听这话,不觉愕然,睁着水灵灵的一双眸子,端详李映霞;李映霞也还望着她。这一对情敌,互相凝视,在女侠柳叶青心中。骤然泛起一个疑问:“哦,奇怪,奇怪,她也学打袖箭,她又练八段锦;这个丫头片子,她不老实待着,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头又转什么轴子?”暗中犯想,一时竟忘了说话。愣了一会子,还是李映霞打破了沉默,自己给自己解说:“姐姐,您瞧,我这简直是瞎胡闹。姐姐您别见笑,我左不过闲着没事儿,胡乱摆弄着玩。我是闲散不惯的,在鲁府上住着,吃了睡,睡了吃;鲁大娘和鲁大嫂又那么客气,一点活计也不教我做,尽拿我当客人似的养着,我实在闷得慌,所以就练着打袖箭……”
女侠道:“练袖箭?还练八段锦?你跟谁一块儿练?是谁教你练的?”
李映霞答道:“教姐姐笑话,我自己个瞎鼓捣着玩。他们练打袖箭,我也跟着凑热闹罢了;实在没有人教,我也不好意思找人教。倒是那一套八段锦,有一天义父闲着没事,指拨过我一回,还给我一本谱子。义父说我年岁大了,别的拳术恐怕学不出来;只可学学这个,操练身子骨。”李映霞是这样答如不答地回答了,女侠不放松,仍然钉着问:“到底你跟谁一块儿练袖箭?”
李映霞起初不肯说,转眼一想,忽然悟到:这位江东女侠大概又起疑心了。为了解释疑猜,她便淡淡地微笑着说道:“我还能跟着大师兄练不成?”这话也暗指着二师兄玉幡杆杨华,接着说:“也就是跟您的那几位小师侄们,一块儿在箭园里试练着玩。您知道柴本栋那个小孩么,我有时候,跟他一块儿打箭;说实在的,他还是我的师傅呢。我连装袖箭都不会,箭筒的崩簧,我就不懂的;是他教给我怎么装,怎么放。还有罗善林,还有您那位姓郑的师侄,他也教给我。可恨我太笨,我又没有手劲,脚底下又没跟;义父教的我那套八段锦,我只稍微比画一两个式子,我就累得慌。再练就抬不起腿来了,脚也疼,胳臂也酸;真是的,活赛个纸扎的人,哪能比得上姐姐呢,生龙活虎似的。可是的,姐姐您那么飞檐走壁,蹿高跳远,白日练一天,到了晚上,您觉着脚疼不?腿胀不?”柳叶青扑哧的笑了,眼看着李映霞裙下双钩,抿着嘴说:“教你这一说,我也成了纸灯笼人了,你瞧我像个怕累的人么?别说是练,就是真遇上歹人,跟他们一刀一剑,拼起性命来,我也不懂什么叫累。我本来是个粗人,哪能比你。你瞧你,本来是个知府千金;你又好俏,把脚缠得那么小,你还想练八段锦?你怎么不练弹腿呢?”
李映霞也赔着笑起来,徐徐说道:“我哪懂什么叫七段锦,八段锦。是义父说这个好练,又有图谱,容易着手,我就比着葫芦画瓢瞎练。您说练弹腿,莫非弹腿比较好练么?可是腿底下不稳的人,练弹腿容易些么?”
柳叶青咯咯的笑起来,连说:“对了,对了,像您这窄窄三寸金莲,练弹腿再好没有。你可以找我爹爹教给你,练弹腿再好不过。”一面说,一面还是笑。李映霞于拳脚固然外行,但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她看女侠笑得稀奇,她就恍然省悟,这个情敌是改上自己了。她不动声色,把挖苦话只当好话听,皱着眉说道:“姐姐,您还提我这脚呢。当年我的母亲倒是最疼爱女儿,不肯给我狠裹。谁想我们有一位表姐,生得漂亮极了,就是脚稍大些;亲戚们人人笑话她,说她丑,说她是什么半截美人。她的没过门的女婿,受不了‘半截美人’的奚落话,竟闹着要退婚。后来媒人出了头,从婆家拿来一只羊脂玉小碟子,教表姐重新裹脚,要在碟子上站得下。婆家才肯发轿娶呢。那是个四寸碟,很小很小。把表姐气得直哭。我那时岁数还小,已经知道要强了。我看见表姐受人家嘲笑,害了一场病;我自己就央告母亲,给我狠狠地往小处缠。有时候缠得我娘儿俩一块儿哭,我是脚疼得哭,我母亲是心疼得哭;这一下,到底缠成了。可是缠成这个样,又有什么好处呢?像个没脚螃蟹似的,只能闷在深闺,当一个废物,自己连个自己都照应不了。倘逢灾患,寸步难行,我现在后悔也迟了。”
李映霞低头看着自己的纤小的双足,想起了遭掠逃难的窘况,发出这样怨恨之言。暗中也颇有顺情说好话的意思,哪知柳叶青很不爱听。现在的女侠柳叶青,正在痛恨自己的脚大,恨不得有人给她一个灵效无比的“瘦金莲方”。送她一剂“缠足妙药”才好。她如今收拾起英雄伎俩,当了新嫁娘,正自穿着又窄又小的绣花鞋。也和李映霞的表姐,抱着同样心情;明明脚大,怕人说脚大;既恼恨小脚,又羡慕小脚。当下,她就哼了一声,说:“人家还有因为脚大,上吊寻死的呢,您有这么一双三寸金莲,您太够美的了。您的未过门的女婿,决不会向您闹退婚的了。您的未过门的女婿,见了您的脚,还不会爱杀!”
坏了,女侠柳叶青忍耐不住,把肚里的捻酸话到底发挥出来。而且楼上又只有她们情敌二人,连个打岔的也没有,一刹那僵住了。
李映霞粉面泛红,愧不可仰,自悔失言,不该谈论脚大脚小。然而她能忍,她到底忍下去。脸上红晕平淡下去,反而泛出笑容。低低说道:“姐姐您别过意小妹,小妹实在是自恨脚不跟劲,决没有,决不敢⋯⋯”底下的话是表示自己:“决不敢存着嘲笑大脚的意思。”她没敢完全说出来,柳叶青已经听懂了。她也有些懊悔。借着收拾行囊,站立起来。说道:“李妹妹。你瞧,我们商议定当是后天一清早走,一切应拿应带的东西。我全没有打点出来呢,我真不像个‘过家之道’。要不嫌麻烦,妹妹你就帮着我归着归着。”
李映霞也是急着要打开僵局,搭讪着也站起来,说道:“好极了,我本来要给姐姐忙活忙活。您是带的什么走?还有义父、姐夫,他们的东西在这里没有?是分包着,还是打在一块儿?”
江东女侠笑道:“你真行,一张嘴就有准谱儿;他们爷俩的东西我还没有找齐呢。若像早先,我跟爹爹游侠的时候。我是任什么事儿不管,任什么东西不带。除了我的剑和我的暗器,是归我自己个儿佩戴着;所有出门的应用东西。连替换的衣服鞋袜,都是由我爹爹给我张罗,我是只顾着走路罢了。”
李映霞赞叹道:“姐姐是有福气的,有义父那样的一位老人家儿,岂止遮风挡雨?他老人家在您身上,真像慈母一样;我听鲁大师嫂说,他老人家实在是您的伯父,您是过继的。鲁师嫂若不说,我再也想不到;最难得的是,您也真孝顺他老,真跟亲父女一点分别没有。”
这句话蓦地勾起了女侠的身世之悲,凄然叹道:“妹妹,你哪里知道,你我都是苦命人。我也跟你一样,从小儿就没了亲爹亲娘,我可并不是过继。实告诉你吧,现在我这位继父铁莲子,跟我的生身父亲,乃是堂叔伯的弟兄。我的生父从小在家读书务农,我伯父(就是您现在的这位义父)却从小好武。到处游侠仗义,得罪了不少仇人。连累了我的双亲。我的生身父母好端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仇人奈何不了我伯父,竟找到我生父身上;我生父生母全被仇敌杀害,临了还放了一把火。那年我还年岁小,恰好住在舅家,才幸免一死。我的这位伯父,一得这凶信,就疯了似的,寻仇报仇,闹反了天。他自觉对不住他的堂弟,我的生父;他又受了我舅父狠狠地一顿抱怨,他就又愧又悔又怒地把我抱养过去。他拿我当亲女儿,其实比亲女儿还疼爱。他老觉着对不住我死去的爹娘,他亲自抚养我。我自从九岁起,跟他老人家寸步不离,他由着我的性儿使,他老人家可就把我惯坏了。”说到这里,女侠眼圈儿红红的,似乎追忆起惨死的生身父母,不胜伤怀。李映霞也听呆了,不由从五衷里发出真的同情叹息,半晌才说:“想不到姐姐也是这样孤苦!但是义父他老人家,对您可是无微不至,又是慈母,又是恩师,想到底比小妹我命运强多了。”
女侠柳叶青点点头道:“若说他老人家,实在是疼我,但是光棍汉疼儿女,到底不得法,何况又是鳏父与孤女。你瞧,我这一双脚。就是他老人家给耽误的,始终没人给我裹,他老把我当男孩子养活。至今我一点针线也不会,只懂得耍刀弄剑,不怨他老人家,我怨谁呢?他老人家疼爱我的心肠,按说比哪位做父母的都深厚,他在我身上总觉着抱歉似的;又因为我生父一点武术不懂,才被仇人杀害。故此他老人家把生平技业都教给了我,省得我再受歹人欺侮。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现在学会了剑,学会了拳,又能怎么样呢?上不得阵,当不得差;男不男,女不女,还不是没有一点子用?真格的过家之道,女人的本分,什么做衣裳,煮菜饭,样样我都弄不来。直到今天,给人家当了媳妇儿,还得赶着现学居家过日子的能耐。华哥时刻地就嘲笑我的脚,再不然就拿活计琢磨我,你瞧。这就是他老人家一个劲儿宠爱我,才把我害了。所以俗语儿说,宁教爹娘缺儿女,莫教儿女缺爹娘。又道是什么宁要寡妇娘,不要光棍爹。老年人们的话,再不会假的。”
两个女子一面收拾出门的衣物,一面闲谈;想不到女侠柳叶青竟抱怨起继父铁莲子来了。柳叶青自从做了新嫁娘,深感到过日子太外行。而她的丈夫玉幡杆杨华因为很爱她,春闺调情,有时候就嘲笑到她那穿小鞋的一双脚。在杨华无非是调笑,在女侠天性好强护短,她真个有点着恼。她一恼到脚之不很小,活之不会做;她就没地可怨,自然怨恨起爱她最深的继父铁莲子来了。
其实她是个有口无心的直爽人,她只是信口胡谈,还多少有些小女孩子口没遮拦的劲儿。李映霞听见了,一时竟苦于无法赞一辞;同时,她由此起了看不起女侠的心。以为铁莲子待她如此恩深,她还是不满,这江东女侠可谓为女不孝。因想到义兄杨华,竟娶了这样一个骄豪女子,而义兄杨华又是个多情的美男子。造化弄人,他二人竟成配偶,弄出许多风波,这女侠可谓为妻不贤。如此设想,不由替杨华深深扼腕。
当下两个女子一面闲谈着,一面收拾,小丫鬟给打下手。柳叶青把丈夫杨华和自己的替换衣服找出来,拿在一边,李映霞就替她打好了包。旋又把兵刃、暗器鼓捣过来,李映霞也给她收拾好。一切旅行应用器物和应带川资,都已大致备好;却单单没有铁莲子的器物,并且还缺少出门用的一两件衣物。李映霞问道:“姐姐和姐夫身边的东西都有了,还没有义父的呢,是不是还没有拿过来?”柳叶青噘嘴道:“谁说不是!爹爹原说今天来,直到这时候,偏还不来。还有华哥,出去买雨布雨伞,也该回来了;他也磨蹭着不肯回来。还说要明天走呢,后天走就算好事!华哥说,还要找鲁师兄借马,也不知借好了没有;鲁师哥他们也不来,到底是怎的呢!”
女侠柳叶青口吐怨言,其实是没话找话,敷衍这情敌李映霞,省得板面孔,对瞪着,彼此感觉发僵罢了。两个人守着打好的包坐着,丫鬟又给斟了茶。柳叶青吃着茶,正说得热闹,门环忽闻连敲,司阍哗啦的开了门;紧跟着楼梯噔噔的响,拥进来玉幡杆杨华、铁莲子柳兆鸿,还有大师兄鲁镇雄,及其门徒郑捷、柴本栋等,人人手中都拿着一点现买来的出门应用物品。鲁氏师徒留在楼下客堂,杨华是宅主,头一个登楼,掀帘入室,劈头看见了李映霞;哦的一声,忙又咽回去。同时李映霞也看见杨华,款款地站起来,正容敛衽,低低叫了一声:“姐夫!”女侠柳叶青也扭过头来,说道:“呦,您刚回来,二爷?”不觉地也站起来了。玉幡杆赶紧说道:“刚回来,师傅也来了。”却又向李映霞说了一句话:“您请坐!”赶紧地一转身,掀门帘,往屋里让人。岳父老大人两湖大侠铁莲子柳兆鸿,团着一对核桃,咳嗽一声,徐徐走进来。
彼此打招呼;李映霞向铁莲子行礼,口呼义父。铁莲子说:“姑娘早来了。”柳叶青只叫了一声:“爹爹!”过去接玉幡杆手中拿的物件;玉幡杆就手递过去,对柳叶青说道:“大师兄也都来了,我给他们张罗茶去。”转身就要下楼。柳叶青横身拦住道:“吓,你瞧二爷,又这么多礼了。大师哥不是外人,干吗不请上楼来呢?”杨华道:“楼上坐不开⋯⋯”说了半句话,重又下楼。柳叶青哼了一声道:“二爷慌什么?怎的坐不开?”铁莲子微然一哂道:“镇雄和郑捷、柴本栋,他们爷几个全来了,楼上是坐不开。”柳叶青道:“可了不得,大师哥师徒都来了,难道还要给我们饯行么?”又道:“爹爹,您在这里坐着。”女侠柳叶青说了这一句,抢先一步,越过了杨华,噔噔的一阵梯子响,她倒先走下楼去了。楼下是客厅,她和大师兄鲁镇雄师徒见面,把丈夫和父亲全丢在楼上了。她还是这股子劲。
楼下客厅热闹起来,杨华也跟了下楼去。小丫鬟送了茶来。楼上只剩铁莲子和李映霞。柳叶青道:“你们瞧,把爹爹一人丢在楼上!我说二爷,这有什么相干,索性请鲁师哥上楼,不就结了?凑在一块儿,也好说话。”大师兄鲁镇雄笑道:“师妹还是这么直爽。”柳叶青道:“怎么着。嫁了人,就该装乖?走吧,咱们一起上楼去吧。”郑捷道:“师姑,楼上有别人没有?”柳叶青道:“没有别人,别人谁敢上我这里来。”郑捷道:“没有别人。师傅,咱们爷几个全上楼得了。”白鹤郑捷和小师弟柴本栋,全都站起身来。
玉幡杆杨华忍不住了,轻声说道:“楼上只有师傅和李家小姐。”此言一出,郑捷徘徊不肯上楼,柴本栋也停住了。女侠柳叶青大为不快,睁着一双星眸,想要说什么,又不好说出来。半晌才冲着杨华发作道:“都是你多嘴,师兄也不肯上楼了,你说怎么办?还是把爹爹请下来,还是把人家李小姐请出来?真是的,多这么一位知府千金,倒弄得我这个做主人的,左右为难了。我是在楼下招待好,还是在楼上招待好?你说教我顾哪一头?”
白鹤郑捷连忙插言道:“哎呀,师姑,我们是来侍候您出门的,我们师徒可不是来做客人的。”柳叶青道:“我知道你不是客?人家李小姐才是客呢。”说得柴本栋直向着杨华扮鬼脸,鲁镇雄不由得笑了,杨华也只得搭讪着笑了。女侠柳叶青看见众人的神情,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了。到底大家还是上了楼,彼此见礼。落座叙谈。李映霞傍着柳叶青,也坐在一边。鲁镇雄师徒一齐动手,也帮着把行囊收拾利落,随后叫来酒席。特给师傅铁莲子、师弟杨华饯行。自然是铁莲子高踞首座,李映霞小姐也很蹦蹭地被促入席,仍挨着柳叶青坐下。杨华、鲁镇雄师徒,各依次就位,大家传杯递盏,欢然痛饮;谈起讨剑的话和出门的事,旋又讲到狮林三鸟的为人。
铁莲子说道:“这狮林三鸟,顶数第二人尹鸿图武功超绝,其次是第三人白雁耿秋原,那掌门大师兄谢黄鹤,听说功夫并不怎样。”女侠柳叶青笑道:“我们吃柿子。可以先找软的捏,我们就一径找黄鹤去。”说得众人都笑了,铁莲子和爱婿爱徒,且饮且谈,酒喝了不少。柳叶青多喝了几杯酒,竟也打开话篓子,向郑、柴两个师侄,畅谈起她自己当年游侠事迹,一面说,一面叫大师兄替她做证。一时谈得很热闹。独有李映霞侧坐席次,凝神听着,一句话也插不入。有时她眼光看到杨华,杨华意态倒很自然,但无形中,已看出杨华和柳叶青伉俪间情感十分欢好。李映霞胸中,未免怅惘凄凉,她却极力提着精神,怕自己的寂凉,被在座的人觉出,看破。
这一番欢宴,铁莲子和鲁镇雄谈的话最多;柳叶青也是滔滔不断,说东说西,神情最为欢畅。杨华的话比较少些,这只有李映霞是最窘迫的了。那郑捷和柴本栋两个少年,是徒孙辈分,陪在末座,不时给各位敬酒,他俩只和师姑逗笑,他两个人的眼珠子却不闲着,骨骨碌碌的,席间有意无意的,看了杨华一眼。又看柳叶青一眼,再捎带着看了李映霞一眼。柴本栋年纪最小,数他最淘气。李映霞羼在柳门师徒群中,勉强镇静着,滋味多少有点苦涩;并且她从来没和男子同筵,今日说不得,只可临到哪里,算到哪里了;想到这一点,也很教她难过。
铁莲子师徒痛饮快谈到二更才罢,定规次日清晨登程。当晚柳叶青和李映霞,住在楼上新房中;铁莲子、杨华师徒都睡在楼下客厅内。楼上新房内,二女一时睡不着,并枕夜谈起来。柳叶青向李映霞重问起遭家难,被盗遇劫的话;李小姐无可奈何,虽然痛心不愿说,也只好细细地述说着了,一面解释自己和杨华的遇合原委。同时,在楼下客厅中,鲁镇雄、郑捷师徒,也不免向杨华打听遇一尘,救一尘,得宝剑,失宝剑的经过。楼上楼下都是直谈过三更,将近四更,方才睡熟;仍有一个人没睡着,那便是被难失恋的知府小姐李映霞,辗转反侧,直到次日天明。
次日天明,楼下是铁莲子柳兆鸿首先醒起,立刻招呼群徒起来收拾。楼上是李映霞很客气地叫醒柳叶青,亲自给她梳头。于是大家梳洗已毕,进了早点。鲁镇雄命郑捷柴本栋把行囊结系在马上,把马牵到街门口。然后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女侠柳叶青,都穿好行装,徐步出院,就此上道。那李映霞小姐直送到门口,还往前送。铁莲子说道:“姑娘!请回吧,你多费心替他们看家,不必远送了。”再三地拦阻,李映霞忙道:“义父、姐姐,路上多多保重!”到底直送到巷口;方才站住。那鲁镇雄、郑捷、柴木栋,都骑了马,直送出城门以外。方才下马拜别,互道珍重。铁莲子、杨华、柳叶青,这才放开马,取路先奔江宁。李映霞小姐眼望柳叶青夫妇父女去远,这才回转小楼,替他们看家,独自悄悄地练打袖箭,并熟习那套八段锦。
铁莲子柳兆鸿、杨华、柳叶青,沿着长江南岸,出离镇江直指江宁;走了一天,到达龙潭,天色已晚,翁婿下马觅店。次日早晨,先不动身,铁莲子带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到龙潭镇,拜访一位退休的拳师,问了些江湖上最近发生的事故。逗留一日,次早动身,赴南京江宁府。
由龙潭往南京,只有四五十里路,翁婿父女三人,稍稍纵马加鞭。刚到午刻,便已进了南京城。
南京城是江南的省会,南朝金粉,秣陵雄城,本是南方文物荟萃之区。城里有不少镖局,更有不少武林知名之士;铁莲子仍先觅店。旋即访友。这时江宁各镖局,正在哄传着十二金钱俞三胜俞剑平,寻访廿万盐镖,大斗长白山一豹三熊的案子。很有些镖师应俞剑平之邀,前往江北斗豹;留在南京的,寥寥无几。铁莲子却不要打听这个,他要打听狮林三鸟的近日动止。和铜陵骆翔麟的确实住处;就便引见爱婿杨华,和武林前辈见面。铁莲子未到江宁,已将六年。此番重游,仅仅访着六七位故友,几乎全是镖行;其余别的武师,有的早离开了,也有的死了,真感到人事沧桑,五年小变,十年大变。翁婿父女在南京流连数日,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这一对新婚夫妻,也趁空大逛夫子庙、秦淮河。铁莲子终由一位老武师口中,访得骆翔麟的下落,据说这位骆武师确尚健在,并未归隐铜陵,说是现在芜湖,开了一座米店。
铁莲子听了大喜,怪不得给骆老去信,两月未得回音,原来他又出门了。因对杨华说:“这倒方便了,我们要访铜陵,必先经过芜湖;如今骆老已在芜湖,我们省了不少路程。”又打听了一些消息,随后这翁婿父女三人,便离开了江宁,溯长江往西南走下去。
走了几天,来到采石矶。铁莲子柳兆鸿记得采石矶这里,也有一两位武林故侣;随即落店,向人打听,竟打听不出来;转向店家,此处有几家镖局?店伙说只有两家,铁莲子径上这两家镖局打听,不想镖局内的人物,全是后起之秀,只听说铁莲子的大名,全不认识铁莲子的本人。却是一提起女侠柳叶青的名声来,内中倒颇有人晓得,居然很客气地款待起来。柳叶青不禁高兴,背地向丈夫杨华夸耀起来,杨华只是嘻嘻地笑。柳叶青又夸说:“这江南一带采石矶等处,提起我来还差;你若到两湖,再打听我柳叶青三个字,知道的人更多了。”女侠以此沾沾自喜,杨华乐得英雄为配,自然也很欢喜的了;却故意怄着她玩,说道:“娘子,你太不世故,人都有个见面之情,人家只是当面奉承你罢了。女侠又比男侠出奇,人家是拿你当稀罕景看待罢了。”女侠笑道:“人家怎么偏拿我当稀罕景,怎么不拿你玉幡杆当活宝呢?”两口子总是这么斗口。常惹得铁莲子瞪眼阻拦。铁莲子历访采石矶的人物,探问狮林三鸟的动静;这里镖行中人提起狮林观,也只是慕名,详情全不晓得。问到骆翔麟,更没人知道;骆老本来退隐已久了,这些后辈当然说不上来。
第二天,铁莲子三人又复动身,离开采石矶,走过当涂,来到芜湖这个鱼米之乡。芜湖是大地方,非常富庶。这地方,铁莲子仅在十年前,来过一次;当下照例住店,向店家细细打听当地武师和镖行达官。又从武师镖客口中,打听骆翔麟;居然从一位老拳师口中,证实了南京访来的话。骆翔麟真在芜湖落过脚,却不曾开米店。乃是骆翔麟近年来丧子患病,很不得意。他有一个得意弟子,叫汪嗣同的,正是个米行老板,把骆老迎接了去养老,由此传话,倒说骆老开米店了。
铁莲子忙问明汪嗣同的详细住址,立即登门去找。汪嗣同虽是米商,模样很威武,年约四十多岁,为人慷慨好交。一提起铁莲子、柳叶青父女的英名,他更是心仪已久,竟将铁莲子三个远客,让到自家客厅,很恳切地设筵款待,并邀请了当地武师相陪。席筵间,柳老向汪嗣同打听骆翔麟的景况。汪嗣同叹息道:“家师是老运很不佳,丧子之后,十分悲怆,害了一场病,晚生把他老人家邀来,在此地盘桓了一年多。最近不知他老人家,家乡里又出了什么事故。上月他老的一个本家侄子,慌慌张张找来,把他老人家叫回铜陵了。本说好一到家乡,就给晚生来信。如今走了快一个月了,却是直到今天,没见来信。”
柳兆鸿捋须听了,不由发愣着道:“怎么骆老现时已经离开芜湖了么,他竟这样的不走运么?”心中不由怙慑起来,倘真个骆老遭际不如意,自己怎好以讨剑托情的琐事相烦?大远地奔来,真有点欲罢不能了。沉吟了半晌,说道:“到底令师遇上什么事故呢?”汪嗣同皱眉道:“家师走时很匆忙,弟子再三询问,他老人家不愿意说,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铁莲子柳兆鸿道:“噢,却是奇怪。你们是嫡亲师徒。他故乡出了什么事故,难道他还瞒着你不成?”汪嗣同面皮一红道:“家师性情冷僻,他老若不肯说,弟子是不敢强问的。”铁莲子笑了,说道:“令师倒是有点古怪脾气的,他现时住在哪里?还在铜陵东望庄么?”汪嗣同道:“是的,他老人家没有迁居,自然是回东望庄的了,不过他老也许到荻港去住。”
铁莲子点了点头道:“好,我谢谢你,真是太打扰了。”对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说:“我们还是省不了路,还得上铜陵走一趟。”终宴之后,遂即道谢告辞。汪嗣同再三挽留,铁莲子笑道:“我找令师,有件要紧事托他,不能够在此多耽误,等着我们回来,再到府上盘桓罢。”
汪嗣同道:“你老找家师,有什么要务?”铁莲子也是不肯说,只道是一桩闲事罢了。后见汪嗣同面露惭色,恐怕招他误会,方才解释道:“我和云南狮林观的三鸟,有一点小交涉,令师和二鸟尹鸿图交情很好,我打算烦令师做个先容。”汪嗣同道:“这个么⋯⋯也许家师能够。”底下的话咽住了。铁莲子微微一笑,并不究问,站起来告别,率同婿女,返回店房去了。(实在的情形,乃是狮林三鸟为报师仇,已经由云南赶到江南。汪嗣同对待铁莲子满怀着亲近之心。并打算款留柳老,请教拳技。偏偏柳老言语之间,稍形淡漠,汪嗣同自觉殷勤设筵,优礼前辈,反招得人家见外,心中未免不悦。其实狮林三鸟的动静,他倒颇知一二,柳老既没有虚心下问,他也就一赌气,钳口不告了。铁莲子一世英明,竟在此处漏了一场。)
由汪嗣同家里出来,铁莲子一径回店,柳叶青要逛逛芜湖的市街。铁莲子笑对杨华说:“你好好跟着她,别教她惹事招灾。”说得夫妻俩全笑了。玉幡杆杨华穿着长袍马褂,柳叶青曳着长裙,两口儿在芜湖大街上缓步而行,恣意游览了一回。柳叶青还是那样大说大笑,样子一点也不拘束,招得过往行人都打量她。杨华觉得太惹人注目了。低声拦阻道:“你说话小点声音吧,你瞧瞧,走道的人全都扭着脖子,拿眼珠子瞪你!”柳叶青往两边看了看,啐了一口,骂了一句,低声笑道:“他们瞪他们的,反正瞪不掉我一块肉,我说话不会学蚊子叫的。”说时渐渐走近店房,杨华便要回店,柳叶青游兴颇浓,仍往前走,杨华只得陪伴着她。直逛过一座闹市,走尽一条长街。一直出了城门,来到临江的码头上。此时夕阳落照、满天红霞,映得江流泛金流锦,凉风吹来,把柳叶青的衣裙鬓发都刮得飘飘若飞。她不禁喊道:“好痛快!”码头上泊着许多船,聚着脚夫舟子,多在江边沽酒买食。柳叶青看见卖米酒的幌子,不由打动馋瘾,信步前行,径往酒馆走去。玉幡杆杨华忙道:“喂,青妹,你要做什么?”
柳叶青回眸媚笑道:“我要喝点米酒。”杨华忙道:“不行,不行,天这么晚了,咱们快回店吧。”柳叶青不由摆出女儿腔,把身子一扭,脸儿一苦,说道:“不,我要喝点,你看看,人家喝的多么有趣!”她竟边说边走,一直走进小酒馆去了。
这是很小的一家米酒铺,玉幡杆杨华阻止不住女侠的任性,只可由她,自己也跟了进去。择了一个座头,临窗面江,叫了些小菜,无非是鱼虾盐肉,柳叶青啜了三碗米酒。这虽然是专卖给脚行、船夫的小酒馆,酒却很有名,小菜也还可口。柳叶青越喝越香甜,遥望江景,引杯快酌,一连气喝了六七碗,杨华也喝了五六碗酒。柳叶青忘其所以,还是要喝,于是又喝了三四杯;杨华急了,再不许她喝。
她央告道:“我不喝了,可是我又饿了,索性咱们再叫点菜,在这里吃饱了吧。”玉幡杆嗔道:“你把师傅一个人蹲在店里,你只顾自己高兴,难道教他老人家一个人挨着饿,等候你我么?”柳叶青赔笑道:“爹爹不是傻子,他老人家饿了,自己会叫饭。好华哥,你让我乐一会儿吧!这一程子尽顾打听骆老头儿,东扑一头,西访一阵,太没意思了。华哥你看,这太阳够多红,够多圆!这江水够多么一望无边,教人瞧着,起心眼儿里敞亮!堂倌,堂倌,你给来两份饭,再给配四个菜!我实在是肚子饿了,好华哥,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杨华拗不过她,她的确醉了。空肚喝酒,力量更大;她此时醉颜微酣,面泛娇红,越显着妩媚,一阵阵软语央告;玉幡杆再不忍峻拒,只可由她。却是刚答应她在此吃饭,她忽然又说:“华哥。我再喝一碗,只一碗,成不成?”结果又喝了两杯,方才吃饭。等到吃饱了饭,她已经走路打晃。犯起酒困来了;她是一喝醉了,便立刻要瞌睡的。杨华气得搀着她。在众人窃窃私议下,跨出了小酒馆,便要给她雇轿,她仍逞强不肯。此时万家灯火齐上,已经很晚了。杨华扶着她,慢慢往店房走,一面走,一面又买了些鲜果点心,累累坠坠有好几包,说是给她爹爹吃,其实是她心烧口渴。
小两口儿走了一会儿,方才到店房。他们住的是九号房,双双来到九号房门前,柳叶青首先叫道:“咦,窗户这么黑,爹爹准是出去吃饭了。”杨华哼了一声道:“师傅准是久等咱们不来,出去找咱们去了!不教你贪嘴,你不听话。”又大声叫道:“伙计,开门来!”
柳叶青忽然说道:“你别闹,爹爹大概没出门,你看,门没有上锁。爹爹或许是睡着了。我说,喂,你可帮帮忙呀。”一回身,把手中的鲜果包儿,递给了杨华,腾出手来,便去推门。
那门不待推,吱的一声开了;灯光也一闪,顿时全室通明。铁莲子柳兆鸿双眸炯炯,巍然当门而立,目光直注到杨、柳夫妇背后,口中说道:“你们上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玉幡杆杨华道:“怎么样,师傅等急了不是?……你老人家估摸还没吃饭吧?你老不知道,师妹老没出门,这一出外,看见什么都觉着新鲜似的。你老瞧瞧,这全是她给您买的,也不管你老爱吃不爱吃,一气买了这些包。”杨、柳夫妇全有些醉意了,铁莲子眼光还是往外面黑影中看,一面问道:“你们到底上哪里逛去了?”柳叶青笑道:“我们上码头去逛了一回。”铁莲子道:“现在过二更天了,上码头去做什么?”柳叶青笑道:“我是去探探道。”杨华道:“你哪里是探道?你是……”
柳叶青瞪眼道:“你说!”玉幡杆笑道:“你不用瞧我,我一定要说,师傅,她跑到码头上,喝米酒去了。我拦不住她,她也不管你老吃过饭没有。”女侠嗔道:“我就有这一点私弊,你都给我抖搂出来!”铁莲子哼了一声道:“你满脸通红,酒气喷人,你还想瞒着我。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做了新媳妇的了。仲英也不管着她一点!”杨华道:“我哪里管得住她,教她少喝一小口都不行。越拦她,她越闹,而且她连喝酒的地方也不挑,跟一些鱼行、脚夫、水手们,挤进一个小酒铺去喝,引得人家直看她。她教我瞒着您,她一连气喝了八大碗!”柳叶青也笑了。醉醺醺往床上一倒,说道:“你告我吧,我不怕!哎呀,我不好受!”解开纸包,取出鲜果来就吃,她也不管她父亲到底吃过饭没有,她醉了,她和小女孩子一样的撒娇。她任什么也不顾了。但是玉幡杆杨华却看出铁莲子神色有异,忙问道:“师傅您看什么?”顺着铁莲子的眼光,也往外面看,外面店院黑乎乎,任什么也没有。
杨华忙走出去,往店院一巡,也没有看出什么来。转身回房,掩上了房门,低问道:“师傅,你在看什么?”铁莲子面含不快,低声说道:“你们灌得这么醉,你们教人家缀上了,你们还不觉!”杨华诧异道:“谁缀我们?”女侠柳叶青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忙问父亲道:“可是一个年轻的汉子,两只大眼睛,穿长衫,脚打裹腿么?”铁莲子点头。柳叶青骂道:“这小子一定是个流氓!我揍他去,他又跟来了么?他可是缀进店来了么?”
杨华和铁莲子一齐阻住了她。本来年轻的男子,看见漂亮的女人,难免要多看上几眼;何况柳叶青又是一个女侠,行止不羁,越发招人注目。若遇见地痞流氓,跟在妇女身后盯梢,也是常有的事;只要他不是生心侮辱,这便不必过分计较。玉幡杆是这样想法。因为他并未留情,也未瞥见这个大眼睛男子暗中偷缀他的妻子。
铁莲子却不然,心中颇有些疑忌。因为他觉出这个大眼睛男子,是从他翁婿父女刚进芜湖街,便已发现。这少年男子气度赳赳,颇似武林中人,却又年纪很轻,举止很嫩;既不像是公门中的腿子,又不像黑道上踩盘子小伙计。当柳老翁婿父女策马寻店时,便在一条街上,遇见此人随在背后暗缀。等到柳氏父女拜访汪嗣同,承汪嗣同设筵款留,筵罢告辞出来,又在拐角小巷上,发现此人,在巷口独自徘徊。铁莲子便心中一动,但是仍没放在心上。等到杨、柳夫妇俩出游,柳老自己独自归店,便见此人乍前乍后为了难,似乎又要跟缀杨、柳二人,又要追蹑柳老。三个人分成两路,这少年只有一人,弄不出分身法来,着急不舍的神气大露。铁莲子不由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这少年也似乎觉察自己行止被人窥破,忽地没入近处小巷,不见了。铁莲子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却是艺高人胆大,料到此人必非狮林三鸟的党徒,便丢开一边,团着核桃,徐徐步行返店。也不掩房门,故意大敞着,虚眯着眼,假寐起来。
一直到晚饭时候,杨、柳夫妇俩畅游未返,铁莲子等得不耐烦,要出去吃饭。一转念间,又不出去了,唤来店伙,叫了一份酒饭,自斟自饮。耗到掌灯时分,杨、柳依然未归。铁莲子这老头儿暗暗不悦,潜怒玉幡杆年轻不懂事,怎的逛到天晚,还不惦记回店,真格的又出了岔错不成?两个大活人,没有自己照顾,真就逛出麻烦来不成?
老头子不痛快,索性把灯吹熄,盘膝瞑目,坐在床上,调停呼吸。过了一会儿,杨、柳仍未回店,这老头儿关心婿女,渐渐有点放心不下了,就要出去寻找他们。不想,铁莲子刚才下了床,就听见店门有动静,似有客人投店,又似是找人。眨眼间,只见一个店伙,挑着一只灯笼,陪进一个客人,铁莲子站在房门黑影中,往外一望,哈哈,这个人大眼睛黑面庞,恰好是跟缀自己父女的这个少年壮汉。杨、柳尚未归,这少年居然摸到这里了。铁莲子勃然大怒,凝眸注视起来。
这工夫,少年壮汉来到店院内,向各房间不住眼地东张西望,并且不住口地盘问店伙许多话。只是说话的声音很低,铁莲子听不清他说什么。却是那店伙答话音很高,朗然说道:“不错,是的,有一位年轻的堂客。”那少年跟着又问了一句,店伙就一指铁莲子住的九号房道:“共是三位客人,就住在这里,可是跟你老一伙么?”那少年不知应了一句什么话,竟一直凑了过来。忽发现房门未闭,料想有人,似乎出他的意外,慌忙又止步。指着对面的一间小屋,向店伙说:“这一间闲着没有?”店伙答道:“闲着呢。”这少年立刻进了对面小屋。旋见他大声吩咐打取洗面水,并教店伙给他沏茶、叫吃赁被。
等到店伙打来洗面水,拿来店簿,问客人的姓名;铁莲子故意藏在屋中,黑影里仍不点灯,也不说话,只倾耳偷听这少年的动止言谈。那少年容得店伙泡茶去后,他便走出小屋,重到铁莲子房门前窥看。屋门大敞,屋中漆黑,这少年又侧耳,又侧目,居然院中无人,他竟闯然走到屋门口,伸颈往里窥望。屋子是里外间,铁莲子已然退到里间门侧,暗骂一声混蛋,静等那少年迈进门槛,他便蹿出来堵截。不知怎的,这少年蓦地觉出声息不对,骤然退回去了。却仍恋恋未去,又附窗牖偷窥暗间,暗间更黑,这少年凝眸细窥,铁莲子立刻轻轻挪到窗前。那少年一只眼正对着纸窗破孔,铁莲子便毫不客气,过去吹了一口气。少年的眼登时不见,微微听见一点响动,想是他自知粗疏,又躲开了。
铁莲子柳兆鸿十分恚怒,却仍然不发作,心里头未免恼恨杨、柳太过粗心贪玩。自己一行三人,暗中被人缀上,他们夫妻俩竟一点不觉。柳老坐在黑影中,越想越不放心;直耗到二更天,杨、柳方才施施然拌着嘴回来。铁莲子板着脸,要责备他夫妇俩;柳叶青又闹起酒来,依然不住和杨华斗口。
杨华比较清醒,连问师傅吃过饭了没有?铁莲子捋胡须不言语,眉目间隐含愠色。杨华情知岳父不高兴自己迟归,忙解释了几句。铁莲子沉了一会儿,方才掩上屋门。申斥婿女道:“你们两口子只晓得嘻嘻哈哈,打牙斗嘴,招子也不张亮着点。瞎目瞪眼的,心里一点也不揣事。”说得杨华红了脸,不能答辩。柳叶青醉醺醺的,一骨碌坐起来道:“我们不过多玩了一会儿,爹爹你老人家又教训上了,我们又怎么啦?”铁莲子道:“你们又怎么啦?我说你们俩是一对瞎子,你们可晓得你们教人缀上了么?”柳叶青实在喝多了,她依然强口道:“哼,又是你老自己胡嘀咕罢了。谁缀我们,缀我们干什么?难道说狮林观那群老道耳目就这么长,我们刚到这里,他们就晓得了不成?”
铁莲子怒道:“你这丫头还跟我顶嘴!我问问你们,今儿白天,我们从汪嗣同家中出来,你们可看见一个黑脸大眼睛少年男子没有?你们两口儿出去瞎逛,可留神这个黑脸盘大眼睛男子,缀在你们身后没有?”
柳叶青、杨华一听这话,不由夫妻俩面面相觑,追想前情,似乎果然有这么一个人物,曾经不即不离地跟随着自己,而且杨华已动过疑,并曾怄过柳叶青:“青妹妹,小点声说话吧,你教人盯上梢了。”起初只当是轻薄男子,好缀漂亮女人。现经铁莲子一提醒,夫妻俩不由愕然道:“难道说,我们的行藏,被狮林三鸟看破了么?”
铁莲子沉着脸道:“我却不晓得缀者是谁,不晓得为什么要缀,我只知有人怀着恶意窥伺我们。告诉你们吧,刚才这个黑脸盘、大眼睛的小子,公然前来探门口,扒窗缝来了。你们还是大咧咧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当真独自要闯荡江湖,怕不像一尘道人一般,遭人暗算?”
夫妻俩自知疏忽,又愧又怒,忙问道:“这东西这么大胆,你老人家怎不狠狠收拾他一顿?就老老实实地让他窥探么?”铁莲子冷笑道:“人家不过是到门口一探头,我就要毁人家,我也太凶了。”柳叶青说道:“得,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一准是卖好,把那人放走了。”铁莲子道:“我不放走他,还把他扣起来不成么?”杨华忍不住问道:“到底这个人上哪里去了?师傅没有缀一缀他的落脚处么?”铁莲子道:“没的教人缀我,我还缀人!”见女儿有点羞恼,这才哈哈一笑道:“你们要找这个人,很容易,你看,他就住在这里,正对门……”一语未了,柳叶青蓦地跳起来,骂了一句,就要赶去寻隙。铁莲子急用手一指道:“住!你要干什么?”玉幡杆杨华早就横身一挡,把他妻子拦住道:“你忙什么?你听师傅安排吧。”把柳叶青推到床上,赔笑向铁莲子问计。
铁莲子瞅着耍酒疯的女儿。说道:“你这丫头,已做了媳妇了,还这么耍小孩脾气;你们两口子都过来,我告诉你们。”低低地吩咐了几句。杨、柳二人点头会意,俱都笑了。铁莲子定了一个恶作剧的主意,安心要戏弄这个暗缀自己的江湖道的嫩秧子。

第三章 客窗互窥测
这时候已将三更天了,一明一暗的两间店房,点着两盏灯。铁莲子假装溲便,出去绕了一圈,侧目向对门一望,转身回来,掩上房门,对杨、柳低嘱数语,宽衣解带,睡在外间。杨、柳夫妻也各出去一趟,随到暗间内,解衣并枕而眠。铁莲子做出年老行路,不堪疲倦的样子,灯也没吹,便蒙被睡着了的。杨、柳夫妻俩都躺在床上,似乎有点择席失眠,辗转不能入梦。两个人点着灯,嵎嵎私语。杨华刚才出去小解,和那个少年人恰好走个碰头。那少年躲过脸去,果然是那个黑面容、大眼睛的男子,曾在码头上见过,因即潜告柳叶青。柳叶青把半截身子露在被外,拿着鲜果嚼个不住;一面咀嚼,一面故意说出一些诡秘不可解的话,话锋隐含杀机,教人一听,便知道是绿林中人。她这么随便唠叨,杨华故意阻挠她,不时说:“念短吧!念缓吧!”更不时探起身来看窗。又过了一会儿,两人见无动静,便连打呵欠,把灯吹熄。内间已然昏黑,外间屋的灯火透过光来。柳叶青叫道:“爹爹,睡了没有?呀,爹爹忘记熄灯了。我说喂,你下去把外间屋的灯吹了吧。”杨华道:“你怎么不去?”
夫妻俩仍然斗嘴调笑,柳叶青咳了一声道:“你真懒,你躺在外边,你反倒教我下地!”很不愿意地从床里爬起来,披了上衣,从杨华卧处爬过来,穿鞋下了地,懒洋洋地走到外间,给柳老盖上了被,然后吹熄了灯,重新回来。于是两间屋通通漆黑,不一刻鼾声微起,三个人似乎都入睡乡了。
哪里知道,灯光一灭,三个人全都悄悄起来。在黑影中,杨、柳夫妻暗暗穿好衣服,带好兵刃暗器,仍复睡在床上,假装打鼾;不时探身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柳叶青手中,更捏着一个火折子,一有响动,便可燃灯。挨过半个时辰,柳老假装起夜,做出懵懵懂懂的声音。点灯开门出去,到厕所一转,却是暗地窥伺对面的举动。临回来时,故意忘记闩门,一头倒在床上,扇灭了灯;又咳嗽起来,一声高,一声低,渐渐由高而低,由低而无。他却悄悄地开后窗跳出去,暗嘱杨华接声打鼾。仍将后窗关好。铁莲子没入店院后墙不见了。
杨、柳在屋中这么故布疑阵,铁莲子躲出去,要掩对方的不防备,窥探他的来意。果然耗过一会儿,便隐隐听见窗外有人蹑足轻踱的声音,由对面溜了过来,跟着听见房门上有响动。柳叶青忍不住要笑,忙用被掩住嘴,暗中发出哧哧的声音来,外面立刻没了响动。杨华连忙肘她一下,又推她一下。她勉强忍住笑。却又不禁坐了起来;杨华也坐起来。过了片刻,门扇不再响,纸窗却听嗤的一声,柳叶青晓得窗纸被人撕破了。杨华不觉地站起来!被柳叶青慌忙抱住,把他拖回床来;夫妻俩在暗影中,一声也不肯响,要看看这撕窗纸、扒窗眼的秧子,到底意欲何为?
果然沉了一会儿,暗中人便又来轻轻推门,轻轻用力挖门闩。挖了一会儿,似乎是不得手,又似乎听见杨、柳在屋内暗笑的声音了,慌忙又退回去。但只隔了一会儿。他又寻回来,改趋内间窗前,把一物投入屋中,吧哒的一声响;柳叶青猜想是问路石子,是敌人故意试探屋中人的,便暗捏杨华一把,意思是叫他坚坐勿动。杨华有点沉不住气,竟要寻过去;柳叶青急忙拉住杨华的手,附耳低告:“你不懂得。你不要妄动!教他由着性儿鼓捣去。爹爹是故意这样做,刚才没告诉你么?让这东西敞开了拨门挖窗,爹爹这么调虎离山,爹爹就可以趁空先下他的手了。他刺探我们,我们先去搜查他!”
这个主意,玉幡杆杨华其实早已领悟,他只是不熟悉夜行人的手法,有点沉不住气罢了。而且坐视来人拨门挖闩,探窗投石,心上总有些跃跃然,恨不得给他一弹弓,把他打跑了;再不然跳过去,抓住贼的手腕,大声一喊,店中人一定全惊醒,就把贼的阴谋揭破了,岂不痛快?
外面这个少年竟十分粗豪,见屋中寂无动静,他公然伸手,把暗间纸窗扯破一大块,手中火折一晃;借这一闪之光,往屋里侧目窥视。……这一窥,少年不禁骇然。当此之时,杨、柳夫妻恰好并肩相偎,坐在床边,衣履穿得整整齐齐,面含诡谲。似嗔似笑。玉幡杆斜拖着豹尾鞭,一手握弹弓,一手抓住弹弓囊;柳叶青一手提着青锋剑,一手曳着丈夫一条臂膀。火光乍亮,夫妻俩双双凝眸向外张望,恰与少年目光相碰。
目光乍碰,男的(玉幡杆)往起一站,怒目喝道:“什么东西?扒窗眼干什么?”女的(柳叶青)拉住男的不教动,满脸带笑,却是恶意的笑,腾出一只手来,向窗外少年招手道:“喂,相好的,才来么?把招子放亮点,请进来!”窗外少年突然收起火折子,还未容他退避。柳叶青借着招手之势,倏将一粒铁莲子破窗打出,真是手疾招狠,直攻深窗少年的右眼。少年一扭脸,刚刚躲过去,突又听身后叭达地响了一声。忙回头寻看,有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从隔院虚张声势,连声嚷闹着:“谁呀谁呀?”要走过来。同时又瞥见自己住的那间小屋,已关的门扇,忽然吱的大开;已熄灭的油灯,忽然透出亮来,而且分明看见屋内的人影一晃,又咔噔的一声大响,那隔院的人声也就要追过来。他就像狮子一般,双足一顿。急急折回自己房间。却喜杨、柳夫妻全未追赶。
这少年正如铁莲子所猜,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武艺很好,阅历太浅;他此行是背着人出来,要寻找某某几个仇人,却阴错阳差,盯上了铁莲子杨柳夫妻。他姓陈,名唤陈元照。年才二十一二,使着一对奇怪兵器,叫作马字银花夺。他要找寻峨眉派的七雄,他又认不准。
他提着这一对夺,奔回己屋。迈进门槛,头一脚,险一些踏碎油灯盏。自己屋中的灯,原本放在桌上,自己临出来,刚扇灭了的,此刻竟点亮了,又被挪到屋地上,更一顾盼,全屋也改了样:床头刚赁的被挪了地方;自己的一个小包裹本来压在被下,此刻已经打开,包中物全抖搂出来,撒满了一床。这不用说,自己潜窥对门三骑客,毫无所得;却另有夜行人乘虚光临,倒把自己潜搜了一阵。更不用说,潜搜自己的。必是对门三骑客了,或者是他们的党羽,或者竟是那个白须眉的老人(铁莲子)。少年陈元照,他刚才探窗偷窥,只瞥见一男一女,那老人没在屋,一定是悄悄出来,抄自己后路了。
少年陈元照大恚,急急地验道勘迹;伸手把后窗一推,应手推开;敌人当然是穿窗进来的了。看起来,自己真是太疏忽了,未免斗不过人家;思索着可也是自己人单势孤之过。更回头顾望,对面屋灯光大明,屋中人发出咭咭呱呱的笑声,不来追究自己,简直是意存藐视。陈元照蓦地又动怒火,把出字夺一提,又要扑过去寻隙找场。他刚要迈步出屋,那个破锣嗓子已然奔到,提着灯笼,挑着花枪;原来是店房中巡夜的更夫。更夫不肯说他刚才看见一个贼影,他只一个劲东张西望,连声吆喊;柜房中立刻惊动出两个店伙,各持木棍,结伴提灯,到各院合搜起来。陈元照恰巧走到院心,更夫高举灯笼一照,看得清清楚楚,忙截住盘问:“你是干什么的?”陈元照不肯置答,转身就要退回本屋,店伙越发动疑,那个更夫横着花枪,拦住了陈元照,不教他动转,厉声问他:“你到底干什么的?快说话!”少年陈元照张口结舌,不禁暴怒道:“我是客人。”店伙拿灯笼再三地照着他,说道:“你是哪屋的客人?三更半夜,你这是出来干什么?”店伙、更夫渐渐迫近来,拿灯火照而又照,看清他手持兵刃,身穿夜行衣;把他们吓了一跳,越发乱嚷起来。
对面九号房灯光早亮;院中审贼,屋中人越发吃吃暗笑,更有一人嚷道:“这里有贼挖窗眼了!”少年壮士大窘之下,一句话不说,夺路要走。三个店伙一齐吆喝,虽然看出他是客人,仍不放他走,严词诘责他,要搜检他身上。正在不可开交,九号房后面夹道上,突有一个清脆的口音,振吭锐呼道:“店家快来,这里有贼了!”扑通的一声大响,像一个重物坠地,紧跟着又听喊道:“哎哟,杀了人了!”
店院中人一齐惊骇,隔着院子,看不见后墙夹道的情形,但已闻声辨响,似有人被害;那重声坠地,分明像是有人负伤摔倒。那夹道挨着厕所,那清脆的人声依然一迭声连喊道:“有贼,有贼!店家快看,快截住!跑到那边去了,进了茅厕了,出来了。哎哟,往西北跑去了,快追呀!上墙了,跑了,杀人了!”店中人更形惊扰,值更的店伙张皇失措,只虚张声势空喊,没有一个人敢去截堵。各屋客人也被这喊声惊醒,乱问乱叫。
少年壮士陈元照,见景生情,蓦然叫道:“店家,你们还不快追!刚才我看见一个贼,我是本店客人,差点教我堵上。你们快跟我来,我同你们追去。”值更的店伙半信半疑,急问道:“你你你到底是哪屋的客人?”……忽然听见后夹道又发巨响,一个人狂叫:“好狠贼,你扎死我了!”发出呻吟声,似受了重伤。陈元照厉声大叫:“你们还不快赶?出了人命了!”分开店伙,夺身追扑过去;他料想此人必是对门骑客那个白发老叟,也许喊者是老叟。也许逃者是老叟;但不管怎样,正是天助己便,可以借此避开一群店伙的盘诘。他飞似的抢奔后院去了。
果然这一阵大乱,给陈元照解了围。前边后边的店伙,连柜房的掌柜、司账,一齐惊起。忙着穿着衣服,点灯火,找家伙,出来查寻真相,追勘贼影。值更店伙跟随陈元照,绕圈子奔到后院;分明望见后院墙头上,有一条黑影,不等店伙扑到,公然回身扬手,发出几块飞蝗石子,却将店伙手中的灯笼打灭了两盏。旋见这人影一栽身,跳到邻墙,晃眼之间,一跳再跳,看不见了。
店中人还是汹汹哗哗,值更店伙奔出奔进,搬梯子上房,持灯看夹道,乱作一团。各房间的客人,也都惊起探问。店主人披着短衫,出来慰众,再三地说:“诸位贵客不要害怕,也不要出屋,各人守着各人的行李要紧。这是一个小贼,早吓跑了,并没有伤人。”一面瞪着眼扯谎,安慰众心;一面和司账督率店伙,搜勘贼踪。将后院夹道,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到,明明听见负伤呻吟、狂喊杀人、重物倒地的声响,竟没发现被贼杀伤的尸身,也没寻见半点血迹。刚才明明有人瞥见黑影,而且听见奔逐之声,现在全没有了,一点格斗的迹象也没有。店中人越发疑鬼疑神,十分骇怪。就中笑煞九号房的杨、柳夫妇;此时铁莲子早从本房后窗逃进屋来,把乘虚翻检陈元照的话,告诉婿女。于是翁婿父女三人把灯挑亮,门窗洞开,隔岸观火似的,看这一出玩笑剧。杨、柳只是咭咭呱呱地笑,铁莲子暗向他夫妇摆手,低告二人:“这其间另还插入一个第三者。”刚才喊救命,喊杀人的,并不是柳老。杨、柳问道:“这又是什么人呢?”柳老道:“少说话,你们侧着耳朵,多看多听吧。”翁婿父女仍在暗中,盯住对面房少年陈元照,那清脆的喊声,不是柳老,不是柳叶青姑娘,倒帮了陈元照。
少年陈元照混在众中,自觉很丢人。多亏着后院闹贼这一阵乱喊,才把自己开脱;若不然,店伙定将自己认作贼党了。他也和杨、柳一样,心中猜疑:“这夹道墙头上,连嚷有贼的,到底是什么人呢?”跟店伙瞎窜了一阵,又向店主人表白了一番功劳,自称是:“刚才上厕所,我瞥见一个贼影,在夹道墙上直探头。我假装不留神,特意溜回屋来,取了兵刃,要替你们捉贼。”店家听了,似信不信地向他道谢,仍不放心,他们挑着灯笼,房上房下,夹道跨院,都重搜了一回;想不到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只在后夹道摔破一只大盆,茅厕旁边倾倒了一堆碎砖;此外竟无一人受伤,也无一客失窃。到底不知这把戏是何人干的,有何用意。店主人再三查问,终没有查明真相。
陈元照心中更加倍纳闷,又很惭愧。他料定自己的行囊,是被对门三骑客白发老人(铁莲子)偷偷翻检了;自己窥着人家,竟而徒劳,反倒挨了人家一下。自己实在敌他不过,果然姜是老的辣,然而他决不服输,这一来更把他激怒。那后夹道连喊杀人救命的人,明明帮了自己,他也并不推敲究竟是谁;他十分闷气,退回己屋,把零乱的行李,重新打好包。坐下来寻思一回,越发恚愤。他便虚掩上屋门,和衣斜卧在床头,虚眯二目,仍在暗暗地监视对面房的铁莲子和杨、柳夫妇。
然而少年人血气足,本来要假寐,要看住了对门的对头,可是头才挨上枕。竟呼呼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皓日当空;少年壮士陈元照哎呀一声,一骨碌跳起来,揉揉眼睛,出房急看。对面房门大开,全室空空,人已没了影踪。忙又跑到马号一看。男女三骑客的马果然没有了。陈元照道:“不对!”他已将自己潜缀的三个人缀丢了。恨怒一声,忙忙地寻觅店伙,找到柜房,向店家根究三骑客的去向。
少年陈元照在院中,邀住一个提水壶的店伙,直眉瞪眼地盘问:“那九号房三个客人呢?”店伙向九号房一瞥道:“您老问那一老一少一个堂客么?”陈元照道:“正是。”店伙道:“他们可是都骑着马?”陈元照大喜道:“一点不错,他们哪里去了?”店伙道:“他们全走了。”
陈元照微愠道:“我知道全走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上哪里去了?”这店伙很诡秘地一笑道:“他们刚走。”把手掌一伸道:“你老看,这些就是他们三位赏给我的酒钱。”陈元照道:“咳,你没曾问你这个;我问你,他们上哪里去了?”店伙嘻嘻地笑说:“这可说不上来,人家客官们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人家也不告诉我们店家。我们店家也问不着。”说时虚眯着一对眼,直看陈元照,简直很有奚落的意思。
少年大怒,却又没法,忙回手取了一锭银子,要行贿赂,套问敌情。忽然听一声响,柜房门开,店主和司账一同出来。因昨夜闹贼,犹怀疑虑,两人齐声向陈元照发话道:“客人早起来了?今天就走么?”言外之意,极端欢迎他就走。店伙趁空忙提水壶溜了。陈元照就向店主司账,打听杨、柳翁婿的来踪和去向。这两人世故很深,口风极严,问什么,什么不晓得;而且辞色之间,盼望陈元照赶快离店。陈元照按住了火性,再三询问,这个店主比狐狸还狡猾,那个司账比店主更狡猾,见陈元照死钉不休,他就虚向西南一指道:“那三位客人,大概是奔西南走下去了。你老若是快追,此刻动身,还能赶得上。你老可不要耽误,得赶紧走。”陈元照道:“是真的么?”司账扯谎道:“我听见他们打听路程了,好像问西南荻港,离这里有多远?”店主趁势帮腔道:“不错,我也听见他们念叨过,他们一定是奔荻港去了。”
陈元照信以为真,忙告诉店家:“我就追他们去,我们是朋友,我跟他们有事。我走之后。如果有一个姓石的矮胖子来找我,或者一个姓华的老头来打听我,你们就费心告诉他们,说我上荻港去,找那三个客人去了,请你费心告诉那个姓石的,叫他赶快追来。掌柜的,那个姓石的,约有五十多岁,在半月前,跟我一块儿,在你们这里住过两三天呢。”半月前的过客,店家早不记得了,但为要赶快把陈元照支走,店主、司账一齐说:“记得记得,只要他来。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
少年陈元照很是放心,以为自己安排好了,于是立刻回房,取了兵刃、行囊,付了店钱。又把姓华的老人年貌,再向店家形容了一回,也嘱他们传话,他们诺诺地答应了。陈元照这才提起行囊,健步急驰,忙向西南荻港,奔寻下去。
少年陈元照抖擞精神,沿江岸大路,火速追赶。这正是由芜湖,过鲁港,奔荻港,到铜陵的必由之路,要是快赶,一定赶得上。仗这陈元照青年健步,走出五六里地,沿路打听,如此一个男子,如此一个女子,如此一个白须老人,居然被他问出踪迹。江边一个小贩说:“不错,有这么一老一少一女,三个骑马的,刚从这里搭伴走过去了。”
陈元照大喜,擦了擦头上的汗,拔步又赶。他心中暗想:“这男女三个人实在可疑,大概是峨眉七雄的党羽,我不能放松他们。好在我已经给店伙留下话了,石叔父一定跟上来,华家父女也要缀来的,我们可以把这三人全都捉住。”一面思索,一面脚下加紧,连穿过两道竹林,远远望见前途三匹马联镳而驰,分明是二白一黑;马上的人分明是两男一女。少年大喜道:“哈哈,我居然缀上你们了!”脚下加紧,如飞地奔驰过去。
前面三匹马,果然是杨、柳夫妇翁婿。杨、柳策马并辔前行,铁莲子提缰后随。他们在店中,把陈元照大耍一顿,已经不生气了。起五更一走,本以为这样做,就把陈元照甩下,各走各的路,原不想生事。哪料走出十多里地,铁莲子偶一回头,又看见陈元照拼命地缀来;夫妻翁婿一齐恚怒,立刻把三匹马放慢,无形中好像等他赶上。陈元照缀在后面,已瞥见杨、柳回头而望,拿马鞭指点自己;他满不顾忌,一直逼了过来。杨、柳越发动怒。向铁莲子一商量,容得两边相距不到两箭地,他们突然翻身下马,找一树荫下,把马拴在树干上。三人齐树荫下纳凉一站,竟然不走了,要看看那少年陈元照紧缀不舍。意欲何为?
陈元照一味凑过去,相隔半箭地,人家站住了,他也寻一树荫站住。摘下帽子,拭汗,扇凉,一对大眼睛骨碌地打量杨、柳,打量铁莲子。柳叶青是女子,他要找的峨眉七雄,其中也有一个女子,他就细细盯着柳叶青。从他眼中,看出柳叶青浑圆脸、苹果腮、柳叶眉、直鼻、小口、朱唇,双颊有酒窝,十分俊俏,目光尤美;举止气派像个跑江湖、会武艺的女子,却又落落大方,不带村俗气。他觉着古怪,既觉古怪,不由要多看几眼。
这一来,铁莲子捻髯皱眉而笑,仰脸看天。玉幡杆杨华瞪眼生气,要走过来发话。柳叶青蓦地脸通红,眉峰一挑,很快地向父婿咭咭呱呱,说了几句话,突然走过去,到马鞍边,抽出那把剑,冲着陈元照走来。玉幡杆趋至马前,也摘了弹弓,取弹子,抽钢鞭。
柳叶青左手倒提剑,叱道:“你这东西直眉瞪眼的,你是干什么的?”玉幡杆杨华也骂道:“在店里捣乱,路上也捣乱,小子再三再四,安的什么心?这可不比镇店里,这是旷野地,要作死,正是地方!”夫妇俩气势汹汹,要就此收拾这歪缠不已,居心叵测的无礼少年。
陈元照张目四顾,果然近处渺无行人,只有江岸竹塘。他竟不怯阵,忙摆好架势,厉言还口道:“爷们是走道的,走道不犯私,谁也管不着谁!”
柳叶青愤极,立刻抽剑出鞘。玉幡杆叫道:“青妹等一等,我来教训他!”慌忙绰弓过来。陈元照这才看出情形严重,退后一步,急急回手,将肩头所负的小包袱打开,只一抖,亮出兵刃,是一对品字银花夺。铁莲子柳兆鸿一眼瞥见,暗吃一惊,(他晓得这少年的门户了)猛然叫了一声:“且住!”掠空一跃,横截在柳叶青面前,把她拦住,说道:“不要如此!都是走道的,你问人家做什么?你这来派,真格的,要打架?”把女儿拖劝住,转脸向陈元照大声发话:“喂,朋友都是出门在外的,别这么直眼看人,人家是女眷啊!”哈哈地大笑了几声。
陈元照手擎双夺,也不躲,也不言,仍然看着杨、柳翁婿夫妻,铁莲子拿眼不住打量他和他手里的兵器,见杨、柳含嗔欲斗,随转身把女儿女婿全唤回,低声嘱告了半晌。三个人忽抬头各向陈元照这边一望,都笑起来。陈元照正要退回树荫;铁莲子又高声发问:“朋友,你贵姓?”手指这出字夺说:“你师傅可是姓褚么?”陈元照仰脸不答,摆出傲态,慢慢地包起双夺,走到树下,席地坐下来,拿帽子扇风乘凉。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居然引得杨、柳夫妻和铁莲子都有些诧异。
杨、柳翁婿一齐退回树下。铁莲子暗对杨华、柳叶青说道:“这小伙子真有点邪气,绝不像初入公门的狗腿子。看他这样狂傲,倒好像是一个访镖的镖行雏儿。再不然,就是学成艺后,奉师命刚出来,游侠创万儿。你看他直眉瞪眼的呆相,简直太嫩,大概不是歹人。若是歹人,他得度德量力,你看他现在这股劲,一个人敢斗咱们三个人。”杨华笑道:“不是歹人,准是浑人。”柳叶青也不禁笑了,说道:“这小子实在气人,他为什么一死儿钉上我们呢?”铁莲子笑道:“这就叫初生犊儿不怕虎,看他那样子,心中大概跟谁怄着气,也许他有为难的事,要找谁打架。他一定是把咱爷们看岔了;索性由我斗斗他,也算是成全他一回。”遂故意小声和杨华、柳叶青嘀咕了一阵,又都做出东张西望。似有畏忌的样子。然后,说了一句江湖黑话,挥手道:“马前吧,点子来了!”这时来路恰有行人车马快走过来,铁莲子立刻和婿女匆匆飞身上马,豁剌剌往西南紧跑下去。少年陈元照果然上当,立刻拔腿紧缀下来。
三匹马一口气奔出二三里地,铁莲子柳兆鸿回头一看,少年陈元照敞着衣襟,大张着嘴,奋步奔逐不停,他居然要拿两条腿的人,硬跟四条腿的马赛快慢。柳老忍不住扬鞭大笑,对杨、柳夫妻说:“仲英,青儿,你们看看,这小子快要累死了,他还是追!”柳叶青、杨华勒马扭头回望,也不禁纵声大笑。陈元照仍然倔强,穷追不舍;到底是马快人迟,走了一大段路,陈元照落在后面。杨华回头望了望,笑道:“师傅,你老瞧,这小子跑不动了。”柳叶青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说道:“爹爹,这傻小子站住了,大概不肯追了。”铁莲子勒马看了看,对婿女说道:“你们要打趣他,可以再叫他赶。”遂一齐将马放慢。
陈元照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本想不赶了。见三人当途驻马,冲着自己指手画脚,又说又笑,分明等待自己,奚落自己;他不由勃然大怒道:“好贼子们,成心溜我!我非追上你们不可,叫你看看太爷的脚程!”遂一伏腰,箭似的又扑上来。
煦风扑面,赤日当头;三匹马忽紧忽慢,指东指西,乱踏着一片片竹林田径,投向西南。陈元照初涉江湖,性情倔强,纵已累得浑身浴汗,依旧穷追不舍。铁莲子和杨、柳夫妻拿着活人开心,竟这么忽松忽紧的,把他直溜出二十多里,他毫不警悟,依然切齿紧钉。突然间天色一变,云合风起,骄阳敛光,似有暴雨之意。铁莲子柳兆鸿急看前途,偏南方林木掩映,有一村落;翁婿夫妻忙拍马直投过去,就村井树荫,饮马歇汗,打算寻找地方避雨。问了问此地乡民,这里没有店房,若要投宿,还得再赶出十数里;若是暂时歇马,却有一座庙宇。铁莲子打听明白,告诉了杨、柳夫妻,又仰面看天,伸手试风,风云虽骤,似乎一时还下不起雨来。杨、柳都以为江南多雨,来得快,停得更快,因说道:“我们还是往前赶吧。何必在这前不靠站、后不着店的小村子里?”
铁莲子道:“也好。不过,我看雨这就来……”言甫罢,果然风过处,簌簌地洒了一阵漾漾雨。三人急急避雨,牵了吗,投到村边小庙里,就在庑下站着,歇脚看雨。雨果然不大,刚刚湿了地皮,又慢慢地住了;只是云未开,日光未出,还不能算晴。杨华笑向柳叶青说:“我是河南人,我顶喜欢江南风景,就只讨厌江南这样天气,晴天少,雨天多,总弄得人身上湿漉漉的,难受极了。”柳叶青也说:“江南梅雨是最恼人的,可是你们河南北的风沙,也真呛人。我也受不了的。”杨华笑道:“你说的是直隶省。若像我们河南永城县,便好得多。晴天既没有沙土风,雨天也没有湿霉气,好过得多。”
杨华盛夸故乡气候,柳叶青不信,笑着摇头:“你蒙我,你当我没去过河南么?我记得开封那地方,一到夏秋,刮起黄风来。也是飞沙走石。呛得人喘不出气,眯得人睁不开眼。”杨华道:“开封是开封,永城是永城,你别觉河南地全是一样,其实大有差别。就说徐州吧,也算归江苏管,那地方风土气候,全像山东,人也生得五大三粗,不像江南人那么娇小。”
两口子坐在庙庑下,你一言,我一语,闲谈忘情;铁莲子却独自一人,走出村口,往外察看。此时只落着零星雨点,风已停了,远处天空透出日光来了。铁莲子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旋即转身进庙,向杨、柳笑道:“你们俩谈高兴了,你可晓得那小伙子又追来了!”柳叶青道:“真的么?”
夫妻俩一齐站起,走出村口,并肩一望,不由勃然大怒道:“这东西一定不是好人。我们趁早把他打发了吧!”眼见陈元照头像拨浪鼓似的,东张西望,藏藏躲躲,慢慢溜过来。忽然瞥见杨、柳,他便往竹林后一躲;他由明追改为暗缀了,却忍不住不时伸头探脑。
玉幡杆杨华张着雨伞,挨在他妻子柳叶青身边,远远望见陈元照鬼鬼祟祟的神情,忽然一笑道:“青妹,我说你可别恼,他一死儿紧钉咱们,他的居心用意。我倒猜着了。”柳叶青立在丈夫的肩下,仰着脸儿问道:“你猜他什么用意?”杨华回头看,岳父没在跟前,便附耳对柳叶青说:“这小子直眉瞪眼,紧钉住我们没完,我猜他没安好心。哼,多半是个采花贼,他瞧你长得漂亮,钉上你了。”
柳叶青蓦地红晕双颊,往地上低声啐了一口道:“我骂你了!”杨华哈哈地笑起来,说道:“若不然,他何苦穷追不舍?师傅说他不像衙门狗腿子,我看他也不像镖行雏儿,倒是顶像采花贼。你瞧,他又探头了,又在瞧你了!”柳叶青使劲拧他一下,说道:“你还胡说!”杨华哎呀一声,两口子咭咭呱呱又笑起来。
铁莲子竟跟过来,问道:“你们笑什么?”柳叶青斜睨了她丈夫一眼,轻轻说道:“他胡说八道,他说这小子直看我,没安好心,他说他是专缀我来的。”玉幡杆忙掩饰道:“师傅当然知道,江湖上很有坏小子,好跟缀女人,这小子贼眉鼠眼,恐怕也是这路坏蛋。”铁莲子其实早就疑心到这一节了,不过没肯说出来。因捋须低告道:“这东西果然有些邪魔怪道。平常一个武林人物,断不会只凭两条腿,硬敢追马。而且,我们人多,他只一个儿,若是寻仇、办案、劫财,明知不敌,岂肯苦追不舍?怎么着,也该回去叫伙伴,勾兵,再来生事。他都不然,只一个人死缀,那么这小子必有一点什么仗恃⋯⋯”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
柳叶青和杨华忙问:“他仗恃什么?”铁莲子眼望婿女,双眉一皱道:“往不好地方猜,大概是蒙药、熏香。”
夫妻俩一齐愕然,铁莲子这话,分明也认这少年是个采花淫贼了。柳叶青以为渎犯了自己。心中痛恨;切齿说道:“这东西断乎不是好人,咱们别再怄着玩了,简直地过去,把这东西砍掉,也替人间除去一害。”卷袖子捋腕,恨不得立刻下手。玉幡杆杨华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地方紧挨着村庄,众目昭彰,何苦惹麻烦?我看要收拾他,莫如诱他到僻静地方,先捆起来,痛痛快快毁他一顿,只算是给他一个教训。再不然就把他吊在树上,等过路人来解救。”
柳叶青摇头道:“一个可杀不可留的淫贼,何必这么折腾?依我说,干脆先揍他一顿,然后掘个坑一埋。”杨华道:“活埋人,好厉害!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慈悲之心,他是淫贼不是,口说无凭,怎好但凭揣测,硬下毒手?”柳叶青喝道:“酸文寡醋,又来抬杠了,刚才你跟我一样,也发狠来着,这时候又装善人!”杨华道:“咱们俩到底谁狠?”柳叶青道:“不拘你怎么说,这小子管保是坏蛋,我决不饶他。我还告诉你,我捉住他,头一下,我先剜他那一对贼眼。这小子,这一路老是这么直眼珠子看我。”杨华笑道:“你听,你听。他把你看臊了,你就要他的命。你也不盘盘虚实,不问问底细,就要剜人眼珠,到底还是你狠!”
柳叶青辩不过丈夫,有点发急,嗓门越说越大,末后竟不答应,对杨华道:“你怎么老噎人家的嗓子眼!这小子像采花贼,本是你先说的,你这时候又说我不问虚实了。你这嘴反正都有理,我怎么都有错儿,二爷您到底叫我怎么好呢?”玉幡杆杨华怄她道:“教你别发厉害!”柳叶青道:“我偏要发厉害!”
两口子又哓哓地拌起嘴来。
铁莲子皱眉拦阻道:“罢罢罢,少说两句罢,你们两口子又斗口了,回头又着急。青儿你嚷什么!”柳叶青道:“看!爹爹说的我们,谁发急来,是华哥故意和我抬杠。是他先说的,这东西是淫贼,该收拾他一顿;回头我再一说,他又褒贬我狠。我怎么狠了?”杨华笑道:“小姐不狠。”对柳老说道:“她现时就要过去动手,要活埋人。又要剜人的眼珠子。”铁莲子柳兆鸿忙道:“青儿惯说狠话,你别尽听她瞎说。实情这东西也太恼人,该挨揍,但也犯不上制死他!”
柳叶青分说道:“爹爹不晓得,我一说过去跟人动手,他就不爱听。……简直你是怕我跟男人们打交道。你放心,我只过去引他上钩;他只一炸刺,我就宰了他!”
柳叶青揭破了杨华的隐衷,杨华也赧赧然了,笑说:“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讲真格的,现放着师傅和我,何必单教你过去动手,你也不怕失了身份。”柳叶青道:“怎么样?所以我别跟人讲话,更不该交手,这一来我就不是好女人了。所以你还是吃酸!”柳老斥道:“这是怎么说话!你们俩谁也不用过去,还是我来琢磨他。”
柳老独自走出村口,雨点渐稀,路上微泞,避雨的行人,很有出来赶路的了。那少年陈元照远远藏着,见柳老一露头,立刻避开了,潜入道旁竹塘后,暗暗偷视。柳老佯作不理会,把村外形势一看,这里紧挨大道,是过往行人必由之路;在此地动武,实不相宜。往外圈看,也见得竹林掩映,村落起伏,是人烟稠密之区。柳老往外蹚出一段路,转身回来,告诉婿女:“我们还是往前站赶吧,这个地方太不合适。”
这时细雨蒙蒙,渐下渐小,终至于停;天际湿云渐散,东边远处已然透出日光,雨是下不起来了。铁莲子柳兆鸿催婿女上马,沿着江岸,续往南行,正打那竹塘旁边经过,少年陈元照这一回似乎存了戒心,躲在竹丛中,不肯逼近来,只远远偷看三人的去向。三人策马而过,走出很远;他方才避走田径,斜掉角暗暗缀着。他以为杨、柳一行没有看见自己,殊不知人家翁婿夫妻三人,扬鞭打马,走上雨过天晴的大道,好像又说又笑,满不理会;其实人家一个个精神贯注,早把前后左右照顾到;并且下了狠心,定要活擒他,拷打他,逼问他的口供,追究他的来意。
铁莲子和没事人一样,驱马落后走,连头也不回,只望着前途,杨、柳夫妇一面从正路往前走,一面暗打量道路两旁,要寻一个合适的、隐僻、无人地段,好把陈元照诓去,如法炮制,给他苦头吃。
柳叶青和杨华都年轻,比起陈元照,江湖经验究竟高着一筹。他们要看陈元照的时候,决不明着回头,只偶然在策马拐弯处,偏脸瞥一眼。
于是柳叶青暗告杨华:“这小子还是紧跟不舍!”杨华悄声道:“是的,我们决不能放过他。”柳叶青道:“你别嫌我狠,这东西实在该剐!”
于是迎面望见一段土岗密林,地形有点险僻。柳叶青急忙悄告杨华:“这地方就不错!”又叫着柳老:“爹爹,这土岗正好,咱们就下马等着吧。”
玉幡杆也觉得地点不错,真要活埋人,土岗下坑坑洼洼,连坑都不用挖。
柳叶青不等柳老回答,马上加鞭,直奔土岗抢去。柳老急喝道:“青儿,别慌!”和杨华一齐追上去,柳叶青已到土岗,翻身下了马,就要拔剑等候。柳老很生气地赶到,低声喝道:“快上马,快走,这里不成!”
柳叶青不服气,仰脸问:“怎么不行?”话刚出口,自己哎哟一声,慌忙上了马,杨华讥诮她道:“女张飞,你真成就是了!”——原来,越过土岗,却是一条丁字路。那边地头上,正有一辆老牛车,几个荷锄的庄稼人,绕林子走出来。只看正面,这地方像很险僻,转过岗子再看,反倒是个行人必经的三岔口。
玉幡杆哈哈大笑,柳叶青蓦地脸通红,自己也笑了。夫妻翁婿寻寻觅觅。仍往前走。柳老抱怨她道:“你这丫头,喊着,喊着,你到底露相了。无缘无故干什么?告诉你,这家伙是个雏儿罢了,若是老手,像你刚才这么毛骨,他立刻会看破你的用意,他就不肯再缀了。以后遇上绿林人,千万别嘀咕。”杨华插言道:“青妹总夸她的经验比我强,这一回我可看透了,你比我还沉不住气呢。你这上马下马一闹,那小子恐怕早猜出咱们的用意来了。”说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柳叶青也不禁侧头往后一瞥,扭转脸来,却向杨华闹道:“你还说我毛骨,你这是干什么?你走一步一回头,岂不是更露相?”杨华笑道:“你怎知我回头来?是不是你也回头了?”一句话,惹得铁莲子忍俊不禁,哧的笑起来,责备二人道:“你们两口子唠唠叨叨,拿抬杠开心。你们不要自作聪明,把人家太看成傻子了。你们俩只走道,不说话,行不行?”柳叶青笑道:“行!我先堵上我的嘴!爹爹别生气。”三个人续往前进,越走路上行人越多,越没有下手的地方。而且远远黑压压一片浓影,眼见又快来到一座镇甸之前了。柳叶青失望道:“爹爹,咱们又该着进镇店了,更不好下手了。那时候真不如在旷野地,把这东西毁了。”铁莲子咳道:“你抱怨什么?只要他进了镇甸还死嫖,什么地方不能宰人?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三人策马前进,忽逢歧路,看路上车辙马迹,果然前途快到码头。蓦然间,湿风又起,阴云复合,豆大的雨点零零星星迎面打来。玉幡杆、柳叶青一齐说道:“不好,雨又要下了。”三人立刻把马缰一放,马缰连拂,三匹马放开健蹄,豁剌剌直往镇甸投去。
这一场江南野雨,大一阵,小一阵,断断续续地下,把临江田野,罩了一层浓雾,给行人身上,加了许多潮湿。三个人策马疾驰,觉得快到站头,也没有张油伞,也没有换雨衣,就这么冒着雨往前赶。
约莫走出二三里路,前途江边有一座大镇甸。铁莲子柳兆鸿扬鞭一指道:“这就是荻港。”三匹马错落着,来到了镇口。勒马一转,翁婿夫妻三个人,不禁同时回头一看。柳叶青首先发笑道:“呀,那小子没影了,到底给溜乏了,不缀咱们了。”铁莲子笑道:“你不要小看了人,这小子很有种,溜不倒他;你看吧,回头他一准找寻过来。咱们三个人骑了马,冒雨飞跑,他这小子在步下追,天大本事,也跟不上。可是这小子实在有横劲,有胆气,假如不是坏蛋,倒真是个后起人才。只怕这小子不是好货……”柳叶青道:“那更不该放过他了,我们应该替江湖除害。”说着,铁莲子一马当先,杨柳夫妇联辔后随,马一进街,人便不再言语了。
荻港这地方,也是个水陆码头,比较也很热闹,铁莲子当年曾经到过。他还记得这里有个四合店,驱马一直寻了去,招呼婿女,一齐下马进店。
翁婿夫妻占用了一明两暗,三间北房,安置了马,命店伙打水净面,泡茶。柳叶青先不管这些事,忙忙地进了西暗间,把行囊打开,取出自己的衣服来,掩门换好。顺手把杨华的衣服也找出来,往板床上一丢。自己扣好衣纽,换上鞋,把她父亲的一身干燥衣服,抱送到东暗间,说道:“爹爹!等会儿吃茶,你老先把衣衫换上吧,回头别着了凉。”又向杨华努嘴道:“喂,你的两件皮,我也给你找出来啦,别只顾端着茶碗打晃,快给我换上去。”
玉幡杆杨华放下茶碗,看了看自己身上,说道:“我身上只湿了一面,换不换不要紧。”柳叶青道:“不行,趁早给我换,我都找出来了。”一指暗间门道:“你老老实实换下来,我还要把湿衣裳凑一块儿晾晾,回头我还想找店伙计,借个洗衣盆来,好歹给你们爷俩洗一把。一共带了这么两套替换衣服,天又潮热,又是下雨,汗淋淋的,湿漉漉的,你不嫌穿着难受么?”
柳叶青一味催,杨华笑扶门框,往外看雨,并不动弹。铁莲子也只吃茶,笑着说:“姑娘忽然爱起干净来了。”杨华嘲道:“可不是么,青妹妹新近才学着洗衣浆裳;有这份能耐,出门在外,还想施展施展。”柳叶青瞪眼说道:“人家好心好意地催你换,给你洗晾,你倒挑眼挖苦起我来。不是我逞能,爷三个每人只带这么两套衣服,脏了就得洗,我不洗,谁洗?我好歹动动手。当夜就能晾干,明早就可以穿着走。若是交给店家,找洗衣房洗,非等两三天不可,我们真格地住在店里等么?我本来外行,不会洗衣裳,我是初学乍练,您多包涵着。我可不如人家李映霞李小姐,人家又会洗,又会缝,又会煎,又会炒……”说得玉幡杆嘻嘻地笑起来,一时没话可答。柳叶青拿眼盯着他,夫妇俩眼对眼瞅着,半晌,柳叶青也哧的笑了。
玉幡杆受逼不过,到底进屋,换了衣服;铁莲子也笑着换了。柳叶青搬一个小凳,堵堂屋门口一坐,隔帘往外看雨。这雨还是紧一阵,慢一阵,时停时下。柳叶青觉得身上不爽快,有点粘似的,想洗澡,又没地方,她就口发怨言道:“这里的雨怎么比咱们家乡还惹厌?自从离开镇江,走了这些天,十天倒有六天阴,早知雨水勤。还不如不骑马,坐船走倒痛快,先不挨淋。”杨华从背后接声道:“不挨淋,怎么换衣裳?”柳叶青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道:“我再也不洗衣裳了,你不用挖苦我。”
天色渐暗,雨势忽大,店伙打雨伞过来问饭,并给点上灯火。铁莲子吩咐了菜饭,另要了三壶热酒,也是怕雨淋伤风。翁婿夫妻吃罢晚饭,铁莲子进了东暗间,坐在板床马褥上,闭目养神,预备明天到街上找人。杨、柳夫妻不肯歇息,竟在西暗间,临窗桌旁,挑灯对坐听雨,哝哝共话。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完。柳叶青说道:“这时候恐怕起更了,这里也听不见更锣,到底不知多早晚了。”杨华道:“是阴雨天,显得黑得早,其实这时并不太晚。”柳叶青道:“便宜那小子了,那小子一准是落在后面,找不着咱们了。”杨华道:“本来两条腿的人,硬追四条腿的马,只有浑虫才肯干。叫咱们苦苦地一溜,他也看出风不顺来,当然就不追了。”柳叶青道:“你以为他是不敢追么?我却觉得他是追不上。”杨华道:“我没说他不敢追,我以为他是知难而退。咱们安心溜他,他一定琢磨出来了,自然他就不再上当了。”

第四章 荒林雨夜斗疑兵
夫妻俩品茗闲谈,若有所待。隔了一个更次,忽然听外面人声杂沓,一个店伙打伞提灯,引进投宿的客人来。夫妻俩慌忙从破窗往外暗窥。果然是那个少年陈元照,浑身是水,满头是汗,张皇四顾,跟店伙投到店院来。借着店伙手提的灯光,杨华瞥见他一个侧面,柳叶青看见他一个背影,夫妻俩连忙站起来,去告诉铁莲子:“师傅,爹爹,那个小子找来了!”铁莲子早已听出动静,笑着向杨、柳一挥手,指一指窗外。杨、柳夫妻点头默聆,立刻分占窗台,侧耳偷听。
陈元照冒着雨,直往店里钻,店伙挑灯跟着他,问他是住店,还是找人?他不肯确实回答,挨着门一号一号地寻。天这么黑,雨这么下,他又不说所以然,招得店伙很不满,甩出很难听的话。他实在没咒念,只得说出来:“你们这里,可有骑着三匹马的客人么?是一男,一女,一个老头儿,是跑江湖的。”
这句话,杨、柳恰好听个逼真,不由相视而笑。玉幡杆杨华道:“这东西给咱们下了考语了,原来你是个跑马、卖解、走绳子、登大缸的姑娘!”柳叶青道:“可恶!”杨华道:“怎见得可恶,总算他有些眼力,猜得个八九不离十。”柳叶青推她丈夫一下说:“他可恶,你比他更可恶,我是踩绳的,你自然是王傻子、草上飞、马二愣子了!难为你游击将军的少爷,娶了个登大缸的女人。你再说我,我可⋯⋯”冲杨华举起拳头来。
这时候店伙刚好答了话,说:“你要找那三位客人,好啦,你瞧,就是这三间房,你跟我来。”陈元照连忙说道:“不不不,我是闲打听,我不要找他们,我只要一个单间,你们有么?”店伙说:“有,客官,不就是你一位么?”陈元照道:“是的。”店伙引着陈元照,回到店房前院,给他找了一个小单间。于是照例地点灯,打洗脸水,泡茶,问饭,又问客人要不要赁被。陈元照说要赁被,掏出一块银子来,预付了店饭钱;为的是自己乃是孤身客,没带行李,这样做,省得店家疑心。店伙接过钱,出去给他叫饭。他先不脱湿衣,急忙走出去,认准了杨、柳夫妻住的房间,探好了出入道。回转小单间。这才脱去湿衫,拧干晾好。他没有衣服替换,饭来了,他赤膊坐下来吃饭。
杨、柳夫妻眼看陈元照偷偷来认门,夫妻俩容他走后,忙去告诉铁莲子,并且气愤愤地表示意见:断不容这东西生离此地,也不容他活到明天;叮问铁莲子,今夜如何下手?铁莲子慢睁双眼,徐徐说道:“你们何必这么挂劲,要宰他宰就得了。店房里不方便,还是诱出店外。”铁莲子站起来,换上雨衣,悄悄出去,寻找诱擒的地点。杨、柳在东房间一呆,耗时候,听动静,盯住陈元照,不教他溜脱。
陈元照决不想溜走,吃饱了饭,把湿裤子也收拾了一下,那对乐字银花夺,也擦抹干净,重新包好。摸了摸身上,可惜追得太紧,只有一筒袖箭带在身边,其余别的防身武器暗器、夜行人用具,一点也没有。况且人众我寡,须防暗算,想了想,便披衣急急离店。踏着泥路,到荻港街上,寻一刀剪铺,买了一槽钢镖。又买了一件上衣、一块油布和一副带子、一双软底鞋、一根长绳。回转店房,又把柳家父女暗窥了一回。倏忽二更,雨又渐停。陈元照将全身结束停当,更衣换鞋系带,佩好了镖箭,一对生字夺,顺放在床头,赁来的被铺展开;出去巡视一遍,立即紧闭屋门,顶上一个木凳,扣紧了窗。这才轻轻倒在床上,熄灯假眠;小心戒备着,只要对方潜来暗算自己,自己便可立时警醒。不料他一路狂追奔马,精疲力竭,耳朵刚刚贴枕,两只倦眼再睁不开。陈元照说道:“不好,这可不能睡!”一骨碌坐起来,要盘膝闭目养神,哪知总犯困,直打盹,他忙又跳起来,点上灯,在屋中来回走溜。心想:“石叔父怎的还不追来?”
折折腾腾,已过午夜。陡然间,听窗外嗤的一声冷笑,陈元照愕然凝眸。小窗破露一孔,正有一只俏眼,从窗孔往里窥视自己。陈元照一侧身,厉声喝问:“什么人?”那只俏眼一闪,忽换来一只皓白的手,公然伸入四个手指头,刮的一声,把窗纸扯碎。撕出来一个很大的窟窿,把半个面孔,端端正正放在那里,一双星眼公然明窥自己。陈元照勃然震怒,老实说,这意外举动,吓他一跳。他连忙一跳,扑到床前,正伸手要操兵刃;突又听后面窗也啪的一响,一个男子口音,低声唤道:“朋友,是熟人,请出来到店外会会!”
陈元照又往旁一跳,扭头急看;后窗的人只出声,不露面。陈元照早已明白了。饿虎扑食一般。跳近床头,捋马字银花夺,一把抓到手。先交左手,右手潜掏暗器;可是忘了一招,他没有煽灭灯。于是他退步负隅,眼观前后两面窗,喝问道:“出来也不怕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可是骑马的三位?”前窗是女子语声,哂笑着说:“算你会猜!别害怕,慢慢地滚出来,店外头东南空地上见。”
陈元照心里头多少有点嘀咕,究竟自己人单势孤,但是初生犊儿不怕虎,他把掌心的暗器紧扣着,未肯先发,抗声还口道:“少要卖狂,陈大爷龙潭虎穴也敢去,就教你们三打一,我也不怕。你们堵门口,憋着我,那可不成。施暗算,是屎蛋!”灯影里,他已看清前窗的面孔,正是圆脸、桃腮、柳叶眉,是那个骑马的女人。后窗看不见人的身形,听口吻,是那个少年男人。少年男人重又回答:“喂,放心大胆地钻出来吧,爷们有好话跟你商量,没人暗算你!”
陈元照喝一声:“好!”身形往下一伏,抖手穿窗打出一镖,顺手把灯煽灭。前窗人影一声冷笑,一晃便不见了。后窗人影骂道:“可恶的东西,还想暗算人,快滚出来吧!”陈元照还口道:“太爷开道,不能不来一下。”又抖手打出一镖,趁势抢上一步,移木凳,拔门闩,把门扇猛然一阖又一开,这才左脚点地一拧,腾身斜窜,跳出了屋门。往右首一落,双夺急分,“夜战八方”式,往四面一扫。双眸急急一寻,店院空空,敌人并没有暗憋着自己,放冷箭,下毒手。
陈元照抬头再张望,好像院中没有埋伏,房顶也没有敌人。他心中一愣,“他们好快的身法呀,哪里去了?”稍一逡巡,把田字银花夺一按,嗖的一个箭步,奔杨、柳那房间扑去。刚刚蹿到屋角转弯处,背后突袭来一股寒风;陈元照急急的一闪身。斜刺里黑影中,闪出一人影,低声叫道:“伙计,往这边走!咱们外边斗去!”这人影一指东墙根,紧行数步,一蹿上墙。“金鸡独立”式,登着墙头,向陈元照连连招手。陈元照奋不顾身,吼了一声,顿足一掠,嗖的也往邻墙上一蹿;身如风摆柳似的一晃,连忙拿桩立稳。这雨后的墙,竟十分滑泞,险些闪下来。再看敌人,冷冷地一笑,直等到陈元照跃上来,站稳了,方才一栽身,跳到墙外面去,又是止步招手。陈元照回头看了看,也就负怒往下跳去,跟踪急追。一面追,一面留神回顾。恐防三打一,半途受了杨、柳的暗算。
但是杨柳夫妇并不打算半途暗算他,他自己竟漫无忌惮的,踏入人家埋伏中。前边那人影,正是铁莲子柳兆鸿,把陈元照诱出来,直奔到店外东南空林边,便即站住。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俩从侧面旁追陈元照,霎时也已奔来。
翁婿夫妻三人把陈元照围在垓心。再看陈元照,兀自傲然无惧,把一对马字夺一举,挺立在空地上,满地尽是雨后烂泥,他一点不介意。闪目看清了敌手的人数,微微一笑,抗声说道:“你们全来了!在地下跑,比骑着马可差得多,你们不会再溜走了。我说呔,你们打从店里,把太爷调出来,请问你们打算怎么样?”
杨、柳伉俪蕴怒已深,反倒相顾而笑,柳叶青首先发话,向杨华说道:“你听,他还装没事人呢!我说,是我过去问他,还是你过去问他?”口说着,不等杨华回答,提着那把青钢剑,抢先往陈元照这边凑来。她一心想单独跟陈元照动手,把这东西放倒,头一下先剜他那对该死的大眼,跟着再剁下两条狗腿。玉幡杆杨华要保持自己做丈夫的体统,慌忙横身阻住妻子,说道:“青妹等一等,你先闪开,还是看我教训这东西。”柳叶青从鼻孔哧的笑了一声,用剑尖一指对手,道:“小心点,看教训不成人家,倒没的让人家教训了。”两口子还是斗舌。铁莲子柳兆鸿远远地站在丛林边,自以为是前辈英雄,不屑跟陈元照这个后生小子交手;只捋长髯,看胜负,一方提防陈元照战败逃窜,一方戒备着婿女万一失败。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提起豹尾鞭,腾空一跃,噗嚓一声,脚踏烂泥路,溅起雨花,蹿出一丈多远。柳叶青连连叫道:“留神别滑倒了,黑灯瞎火的,看着点脚底下。”说到这里,起了戒惧之心,忙向铁莲子说:“爹爹,他要先过去动手,他不叫我去。这么黑的天,又刚下完了雨,他的眼力不大行,爹爹你拦拦他吧。”黑影中,玉幡杆杨华不由一阵脸皮发烧,娘子倒是关切自己,也未免小看自己了。一赌气,为求必胜,立刻插钢鞭,把弹弓摘下来。铁莲子柳兆鸿在那边,双目凝神,盯着陈元照手中这对日字夺,心中还是思索:“这小子到底是哪一门的徒弟呢?怎么会使这样兵刃,实在该加小心。”恰好听听女儿嚷,便接声道:“是啦,你别乱嚷了。我说仲英,天黑道泞,你可要多多仔细。对面点子这对家伙是马字夺,你别教他咬住你的兵器。你还是用其所长吧!唔,对了,把鞭收起来,太对了。喂,我说,你先别跟他动手,到底问问他是干什么的?是哪一门户的,他师傅是谁?缀咱们为什么?”
这翁婿夫妇三人,虽当劲敌,仍自殷殷叙话,互相关情。少年陈元照立在当中,把一对大眼睛瞪得滚圆,照顾着这面的人影,更照顾着那面的人影。他一点也不退缩,只盼帮手快找寻自己来;举起了双夺,静等杨华一到。便即发招。
玉幡杆教他的娇妻岳父这么一闹,很有点不好意思。不便向岳父发话,就冲妻子柳叶青说:“你把人看成呆子了,连天上落雨地上滑,人家都不晓得,单你晓得?漆黑的天,我干什么跟他去打,我还是给他几个球儿弹儿吃吃。”挪近数步,和陈元照对了面,把弹弓一提,弹丸握在掌心,然后厉声斥道:“你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陈元照还言道:“你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住得好好的店,你们把我引出来,你们要想怎么样?”杨华道:“哈哈,你还有理!我们把你小子引出来,就是要审审你,教训教训你!我且问你,你这小子由打芜湖鲁港,缀我们一道,我们走到哪里,你缀到哪里,你小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安的什么心?你这无礼的举动,实在该剐,现当着太爷。赶快把实话招出来,或者能饶你一死!”
陈元照听了,纵声大笑道:“小子,你倒想审我?太爷还想审你哩!官街官道,随着爷爷走,怎么就是太爷缀着你了?你头上长着犄角了,太爷缀着你,想看稀罕不成?你说我无礼,你们更无礼;太爷住在店房中,你们成群打伙,无故地搜检我。又把我诱出来,我倒要问你,你想怎么样?可是见财起意,嫌太爷搅了你们的买卖?”
杨华喝了一声,正要还言,柳叶青早气得跳脚骂道:“你这小子,准是下五门的贼蛋,我问你。你贼眉鼠目的,老盯着姑奶奶,你安的什么心?”
陈元照冷笑着骂道:“太爷不喜缀好人家的妇女,专好缀女贼。你这娘儿们不用说,准是峨眉派的羽党,专会堵着门,欺负人家孤儿寡妇的。你就是女人,太爷手下也不留情,你过来!”
柳叶青道:“啐,你这个该死的小贼蛋子!⋯⋯”杨华也立刻骂道:“狗贼,不消说了,你一定是下五门的贼子,死有余辜的!叫你尝尝太爷的弹子,先打瞎你这一对狗眼再讲!……”
夫妻俩这个还在骂,那个就动手要打:陈元照立刻准备还招。那边铁莲子听出棱缝来,急喝道:“等一等,呔,少年人,你说什么峨眉派?我们并不是峨眉派,喂,你老实说,你是哪一门,你可认识铁莲子么?”
话喊晚了,其实不喊晚,陈元照也不肯听。柳叶青刚把剑一挥;杨华急将弹弓一拉,黑影中,嗖嗖嗖,一连数弹,照陈元照打去。陈元照双夺一错,往前一上步;弹珠破空打到,他急往旁一闪。他才初出世,还没有遇见杨华这样的连珠弹法;头一弹刚刚避开,第二弹、第三弹已接连打来,围着他的身躯乱迸。空有双夺,竟上不进招去;身上就有暗器,也掏不出来了。
柳叶青一见丈夫取胜,纵声笑道:“我当是怎样一个人物,原来是一个小草包。华哥,别往上三路打,打他下面,捉个活的来问问吧。”铁莲子也叫道:“别下毒手,最好打掉他的兵刃。”
杨华取得妻子意外的赞许,心中得意,手中的弹弓嗖嗖的打个不住。颇想依着岳父的话,把陈元照的兵刃打掉,但是还不能取准。陈元照这一次对敌,碰上硬钉子,被打得手忙脚乱。黑影中,泥路上,只听他脚下“噗嚓噗嚓”的乱响,只他一个人像“海里迸”似的乱跳。柳叶青笑得花枝乱颤似的,几乎直不起腰来了。
铁莲子柳兆鸿慢慢踱过来,留神看陈元照的身法,忽对柳叶青说道:“青儿,别傻笑了。你看仲英这里取胜,还不绕到那边堵着去?这小子眼看斗不过,必要扯活⋯⋯”
这么一句话,倒给陈元照提了一个醒,杨华的弹法厉害,他既不能攻,又不能守,也不肯走,只这么躲闪招架,势必久耗致败。他负气恋战,一时没想开,只顾用尽身法,勉强对付。经铁莲子这么一喝,他陡然醒悟;急急地一闪,往旁一蹿,骂道:“小子有本领,咱们斗斗兵刃?”登时抹转头,往回路走下去;弄得一头汗,满腿泥。
杨华大喝道:“哪里跑,快截住他!”急忙收弓摘鞭。铁莲子道:“怎么样,跑了不是?”忙奔左边堵截过去。柳叶青道:“真跑了,快追!”忙挺剑横蹿,奔右边截过去。陈元照抢到左边,铁莲子亮空拳拦阻道:“小伙子,可以歇歇吧。”陈元照发恨道:“那不见得!”右手银花夺唰的直刺过去,左手夺跟着拦腰横剪;铁莲子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空手入白刃,硬来夺取陈元照的兵刃。陈元照忙将双夺一抹,转眼间换了三四招;铁莲子几乎直欺到他怀内,拳影嗖嗖劈面。陈元照慌忙后退,大吃一惊,努力运双夺往外一划;铁莲子哈哈大笑。百忙中,一股寒风袭到;柳叶青的剑影已由右侧攻来。陈元照双足一顿,退蹿出一两丈,脚尖一点泥路,抽身急往旁走。柳叶青挥剑跟上,剑夺交斗起来。
陈元照到此方才晓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老少男女三人,不想个个功夫都硬,自己太轻敌了。可是仍不服输,运动双夺,且战且走,仍想打倒个把敌人。柳叶青的剑被他的双夺克住,竟不能取胜;杨华恰恰背弓抡鞭追到。柳叶青刚从双夺交锁处,冒着险招,很快地将剑抽回来。把杨华吓了一跳,拼命地扬鞭来援;“力劈华山”,用一股猛劲,硬砸下去。陈元照微一侧身,让过鞭风,用单夺一捋;杨华脚下一滑,不觉失招。陈元照大喜,猛喝道:“哒!”夺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杨华手中鞭竟被夺咬住甩出去;“吧嗒”一声,落在雨地上。陈元照得理不让人,银花夺趁势一送,直攻咽喉,旁扫肩头。
这一招险极;铁莲子道:“呀!”抖手发出一铁莲子。柳叶青吆的一声惊叫,手中剑“秋风扫落叶”,疾如电掣,斜身猛扫,抵住字夺,努力一颤,磕开夺锋,把杨华救出。陈元照左手夺忙一递,又来剪柳叶青。当此时,铁莲子的暗器似一点寒星,唰的打到。陈元照蓦地觉出,急一侧身,啪的一下,这一粒铁莲子正打着他的左腕。当的一声,一支日字夺竟被打落,和杨华的鞭都掉在泥地里了。杨华和陈元照都挣命地往外一蹿。
柳叶青这时恨怒交迸,如飞追奔而来。陈元照蹿出来时,两眼早盯着坠刃处;忙借势又一蹿,伏身急捡自己的钢夺,却迟了一步。柳叶青赶上去,一脚踏住银花夺;右手剑一晃,咬牙斥道:“看剑!”一缕青光,直上直下,猛砍陈元照的后项。
陈元照这少年好不凶猛,连腰也不直,竟翻腕用右手夺,往外推,使了个十二分力。剑锋砸夺刃,“叮当”一震。火花直迸。柳叶青哎哟一声,缩足往后一退,骂道:“好贼子,好狠!”——柳叶青的膂力不如陈元照强,陈元照的手法不如柳叶青快,——陈元照借这一下,把已失的兵刃拾起来;喘了一口气,觅路急逃。
但是,玉幡杆杨华失招之后,愧愤之余,竟不重拾坠鞭,早在那里把弹弓摘下。恍惚看见他的爱妻与敌交手骤退,只道是受了伤;玉幡杆杨华一声不哼,唰唰唰,展开了连珠弹,恰如骤雨惊雹,照陈元照打来。
陈元照冷不防挨了一弹,慌往旁一跳;哧溜的一下,滑倒在地。黑影中,玉幡杆、柳叶青夫妻双双奔过来,要活捉他。忽然听铁莲子柳兆鸿叫道:“咦,又有人来了!哒,什么人?快给我站住!”一声未了,果然在北面有人答了话,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喝道:“好你们胆大的峨眉走狗,胆敢半夜在这里行凶害人,待我姑娘来拿你们!……陈元照小子,别害怕,你师姑救你来了。”人影一晃,比箭还快,一直扑过来。铁莲子双手一张,忙招呼婿女:“青儿,仲英,你两口子快拿住这个小子,我挡来人。”立刻横身迎上前去。
黑影中,不辨面目;但看这苗条的体态和这柔脆的口音,已认出来人果是个轻装的女子,佩着囊,提着剑,从镇甸冲出来。铁莲子柳兆鸿是个江湖上知名的前辈英雄,不屑与晚辈争雄,更不肯和妇女交手。背后插着雁翎刀,并不拔出来,空张双拳,阻住女子,不许她再上前,厉声喝问她的姓名、来历。女子来势迅猛,叩问不答,将掌中剑一挥,向铁莲子虚晃一招,意在避开这当前拦路的敌人,火速过去援救那危急的同伴。铁莲子看出她的来意,决不肯把她空空放过;女子发出虚招来,他目灼灼盯住了,居然不退不躲。女子骤往右绕,他横身往右一挡;女子改向左抢,他往左一跨步。女子顿时明白,若不刺倒这个敌人,绝不会越过此地,和陈元照会在一处。她怒叱一声:“好贼,竟敢拦路找死!”立即亮手中剑,恶狠狠照铁莲子砍下来。铁莲子一声长笑,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把女子邀住;一连数剑,未能把他逼退。这女子勃然惭愤,黑影中凝眸打量铁莲子,只看出颏下有须。把牙一咬,骂道:“好贼!”运用三才剑,稳狠准三字诀,闪开要害,照铁莲子不致命处,唰唰唰,猛攻过来。
铁莲子暗暗吃了一惊,觉得这个女子,年纪似乎不大,剑术居然可观。自己多年苦练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现在拿出来对付她这支剑,竟有些拮据,应付不下来。固然是夜间扪黑来斗,煞非容易,可是这个女孩子,看来本领决不在自己爱女柳叶青之下。这又是谁家的女徒呢?倒要盘一盘她的根底。心头转念,再问不应,也将拳招倏然一变,施展八卦掌法,暗运点穴术,以守为攻,把这女子缠住。口中连唤道:“青儿,仲英怎么样?得手了没有?快把那个小子活捉住,捆好了。这里是一个女子,很有两下子,问她也不言语。青儿还是你上来,跟她比拼比拼!”
但是这时候,杨、柳夫妇竟没把两次跌倒的陈元照活捉住,反倒险些吃了亏,把人放跑。
陈元照第二次滑倒,正跌在雨水洼里。杨华、柳叶青先后掩到跟前,睹状大喜,一齐动手,要捉活的。不意陈元照自知危迫,顾不到肮脏,就地一滚,翻出二三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弄得浑身水淋淋的,幸喜兵刃未失。大吼一声,抡银花夺,反来迎击杨、柳。恰巧玉幡杆杨华,首先赶到,左手握弹弓,右手空伸着,正要弯腰抓人。陈元照一阵风似的刚刚跳开,猝又扑来拼命;杨华骤难招架,急忙往后一跳。陈元照抡双夺卷过来,柳叶青惊呼急上,提青钢剑,“烘云托月”,忙将陈元照的银花夺架住。陈元照怪叫一声,另一支夺,唰的探出来,咬剪柳叶青的臂腕。柳叶青退步收招,左手捏剑诀一领剑路,右手剑锋“白蛇吐信”一点,二人又斗在一处。
玉幡杆杨华立刻拽弓发弹,重展开连珠弹法,帮助爱妻,夹击这个豪横的少年陈元照。夫妇俩双双斗这双夺,一个是青钢剑近挑,一个是连珠弹远攻。杨华是弹丸如雨,奔陈元照下三路,猛打不休。柳叶青是利剑劈风,专找陈元照的上三路。陈元照一面迎敌,一面避弹,又弄了个手忙脚乱。陈元照初出茅庐,碰上劲敌,此刻已然深知这老少三个男女不大好惹。本来他不敢恋战,一心要逃走。但是黑影中,他听见一声喊,说什么:“别害怕,师姑救你来了!”他晓得援兵已到,来的是他的那位年轻师姑华吟虹。
这华吟虹,乃是师祖弹指神通华雨苍的爱女,年纪并不大,辈分却不小;武功虽然好,气焰未免骄;仗恃着名父之女,身为师姑,曾经小觑了陈元照。陈元照又跟这师姑动过手,少年人逞强好胜,师姑的口气,分明拍老腔,藐视人,其实论岁数,师侄倒比师姑大。陈元照本来要逃跑,听这一喊,援兵既到,那便不必跑;冲着这师姑,更不能跑,跑了要被她耻笑。况且师姑已到,师祖华雨苍也必来了。师祖与师姑,陈元照并不放在心上;却又料到,他的师叔兼保父的多臂石振英,也必随众同到。有师叔保父在场,自己不会吃亏的。如此一盘算,陈元照决计不跑,一霎时又陷于苦战,努力支持,静等师叔石振英赶来救助。
这一来可打算错了。正是远水不救近火,师姑虽到,被铁莲子挡住;还是陈元照一个人,对付杨、柳夫妇。陈元照论兵刃,论暗器,样样都不是人家夫妇俩的对手;而且单只杨华的连珠弹,他便搪不住。所幸柳叶青恋战不已,敌我在夜影中,辗转苦斗,倒害得杨华的连珠弹,不敢贸下毒手,生恐误伤了爱妻柳叶青。固然会打暗器的人,目力都强;杨华的眼神,更具百步穿杨,夜打香火之能。偏偏陈元照也窥透这一层弱点,一面动手,一面跳来跳去避弹,身形尽往柳叶青身旁凑;巧借柳叶青,给自己做拦弹牌。
玉幡杆杨华投鼠忌器,柳叶青倒做了丈夫发弹的障碍物。杨华的连珠弹,尽管嗤嗤的打,究其实,只奔下三路瞄准,只能威胁敌人,给敌人添忙添乱。杨华用隐语叫柳叶青退下来,教她阻住敌人,勿令逃走便够,用不着拿剑真拼。偏生柳叶青打上火来,不肯退下,反而明白地告诉杨华:“你只管狠狠打,不用顾忌我,我会躲,误伤不了我。”杨华也怄上了火,锐声说:“你又夸口,你忘了那一回,叫我误打伤了?你不用剑,行不行?你也把你的暗器掏出来,不好么?”
夫妻俩一面动手,一面怄气。其实,这连珠弹看似无效,收效已经不小。这时候把陈元照打得头昏眼花,精神被牵掣,手脚也忙乱得很。工夫不大,被柳叶青抓住破绽,唰的一剑横削过去,削落了陈元照的包头,吓得他大弯腰,往外一跳。柳叶青这一回听了丈夫的话,不往前追,反往后退;剑交左手,右手把豹皮囊中的铁莲子,掏出数粒。就在这一刹那顷,玉幡杆杨华把弹弓一拉,吧吧吧,一连三下。陈元照登时哎呀一声,大概挨了一弹。慌不迭地一跳一闪,柳叶青娇叱一声:“哒,哪里跑!”掌中铁莲子,从这面打出去;玉幡杆的连珠弹,同时从那面打出去。左右夹攻,陈元照一躲,两躲,脚下一个踉跄。柳叶青唰的蹿过去,劈头一剑。陈元照挣命地急架急躲,哧溜一下,扑噔的大响,陈元照翻身栽倒。
杨华、柳叶青,双双上前,一齐动手,把陈元照按住,插剑解带要捆;陈元照拼死力地一挣。这时候,突然听见林那边一声大喊,声若洪钟。杨、柳夫妇担心着铁莲子,不由扭头寻视。陈元照蓦地一声怪吼,浑身用力,猛然挣出一只手,劈面一拳,准捣在杨华的脸上。杨华急急侧脸,怒骂道:“吓,好东西!快给他一剑!”双手一叉,叉住了脖颈,复将陈元照按在泥泞的道上。柳叶青忙腾出一只手,来拔那插在地上的剑。陈元照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力,拼命一滚一挣,两条腿猛蹴乱踢,那支剑被踢倒。同时他到底被杨华扣住了咽喉,柳叶青火速地解下腰带,夫妻拧胳臂扭腿,到底把陈元照捆上。
陈元照狠哼了一声,竟气闭过去;杨柳夫妻俩重给加上一道缚。两人急急站起来,寻剑,寻鞭,寻弓,慌忙奔向林边去。援应他们的父亲铁莲子柳兆鸿。柳兆鸿此时已和急驰过来的另一条人影,过了话,交上了手。
这后赶来的人影,是多臂石振英,是个快五十岁的人。那先来驰援的女子,是华吟虹,是弹指神通华雨苍的爱女,年才二十来岁。但是他二人却是师兄妹,女子年纪小而辈分高,少年陈元照就是这个多臂石振英的师侄和义子,也便是华吟虹的师侄。师侄比师姑,年纪大两岁,武功差不多。两人谁也不服气谁。他们现在,正由华雨苍为首,为保护那早已逝世的镖师飞刀谈五的寡媳和孤孙,以威力逼走了登门复仇的峨眉七雄。峨眉七雄力不能敌。走又不甘,在鲁港恋恋不舍,潜迹窥伺。旋被华氏父女发觉,立即率众追踪,石家叔侄加入帮忙。现在他们正往各处踏访峨眉羽党的下落,陈元照偏巧误撞上杨、柳,把女侠柳叶青当作峨眉七雄的唯一女杰海棠花韩蓉。
陈元照错缀杨柳,一路紧钉;华吟虹本可提醒他,却偏不言语,反而暗缀着陈元照。华吟虹和石振英、陈元照叔侄,闹着很深的意见,其故就在石振英太好拍老腔,而陈元照太好抢大辈,华吟虹女孩儿家,又太骄。
陈元照以一个人,横挑强敌,向杨、柳夫妻翁婿滋事,华吟虹仍然坐视不顾。一直到狂傲的陈元照被人环攻,看着支持不住,华吟虹方才出头。这就迟了一步,就是故意要这样做,她可忘了同仇敌忾,等到见危驰援,自己又被铁莲子阻住,眼看落到被人各个击破的局面,她还是不悟。她挥剑猛攻,竟不是铁莲子的对手,她这才有点着急。她的杀手锏,乃是华门秘制的五毒神砂,一扬手,便制敌死命;不幸因她滥用,又刚刚被她父亲强行收回一半。留下小半袋,更严定下科条,只准恃以救命,不许借以取胜,除非陷到孤掌难鸣,敌众我寡的局面,但凡一打一,决计不准使用。
华吟虹手仗利剑,连展绝招,被铁莲子赤手空拳,一个没使兵刃的人给缠绕住。她十分动怒,囊中空有五毒砂,又不敢使用。最好是上来两个敌人,都跟自己一人动手,她就有了借口,可以恣意扬砂击敌了。现在却糟,对方不但是一人,而且又是空着两只手;黑影中看不出铁莲子的面貌,仿佛看出颏下有须。华吟虹又急又气,又有点害怕,把剑一指,连展开进攻的招数,剑走洪门,硬往上攻。连抢了三四次,疾如闪电,猛似毒蛇,满料对手不伤必退。哪知铁莲子柳兆鸿这么一闪,那么一欺,到底招架开了,反而伸二指来点华吟虹的穴道。华吟虹没有抢上去,倒被逼得退后一步,不禁吸了一口气,很害怕。
同时又听陈元照那边,一步一步吃紧。华吟虹心想,救不成师侄,倒把自己也陷在里头。这都是自己衔恨他们,误了大局:“父亲若知道,这可怎么好?”……走既丢人,斗又不利,正在为难;突然间,多臂石振英寻踪赶到了。
石振英头大身矮,是有名的侏儒,可是身法很利落。如飞地奔来,远远叫道:“师妹别慌,我来帮你!”
话是好话,还是有点拍老腔。华吟虹心中大怒:“他还是拿我当小孩!”说实在的。五十岁的师兄,二十岁的师妹,在当年倒真抱过师妹,还给师妹买过糖果。但是事隔多年,人家已是大姑娘了。这个老气横秋的师兄,当着人,唤出师妹华小姐的乳名来,小姐焉能不动怒?即如此际,石振英料到师侄陈元照年轻惹祸,奔来相救,却先跑来帮助师妹。本意是讨好,意在化除那次误叫小名的误会,而不料他一开口,又带出傲兀意态。“帮”字不甚好,“慌”字更可恶,华吟虹姑娘又挑眼了。口不说出,心上较劲,容得石振英一到,她蓦地往圈子外一跳。石振英抡刀上前,和铁莲子交手。直等到两人连走数招,她方才冷峭地说:“您别慌,慢慢地打;你的侄儿大概教人家活捉住了。我帮你看看去吧。”扔下这话,扭头就走。石振英干瞪眼,一发愣,被铁莲子连攻了好几招。
铁莲子柳兆鸿徒手和华吟虹交斗,也是很懊悔,很紧张。在华吟虹这方面,深觉敌强己弱,自己一口剑,竟斗不过人家两只空手,很是惭忑。哪里想到,铁莲子捻双拳,斗这一口剑,也是越来越别扭。起初轻敌,及至递上招,华吟虹这个女子的剑术,竟不弱于自己女儿柳叶青。自己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若在白天,还可以应敌;今当雨夜,吃亏不小。走了十数个照面,连逢险招,几乎被人家刺中。正好比哑子吃黄连,心中滋味苦,嘴上不能说;已经动上手,再想抽刀,也嫌丢人。在华吟虹这面看,自己屡发毒招,未能刺伤敌人,也未能把敌人逼退。在铁莲子这面看,可就是屡遇毒招,险些被刺伤,险些被逼退了。这就是彼此的观点不同,甘苦只有自己知道。铁莲子为了顾惜自己一世的英名,未肯中途收拳换刀;现在突然换了对手,华吟虹往外一跳,石振英正奔来接斗,铁莲子就势也往围子外一跳;口中喝问:“来者通名?”暗中悄悄地回手,把背后的雁翎刀,拔取在握。

第五章 女侠双比剑玉面留痕
多臂石振英,和铁莲子柳兆鸿,面面相对。华吟虹抛下就走,反而丢下两句不受用的话,告诉石振英:“您的侄儿教人捉住了。”多臂石振英未动手之前,正要盘问对手。不想他骤听噩耗,张目四顾,稍微一失神,铁莲子一摆雁翎刀,唰唰唰,一连好几下;石振英几乎抵挡不住,好容易才立住脚。也就勃然动怒,一面还招架招,一面厉声就问华吟虹:“你说什么?他在哪里?”
“在林子那边,那不是么?”华吟虹雀跃着丢下这话,如飞地抢向那边去了。石振英干瞪眼,不能离地方,被铁莲子的一口雁翎刀,逼得风旋叶舞;敌我双方,团团乱转,走马灯一般,打得好不凶险。石振英咬牙切齿,抡刀拼命;铁莲子仍然是用缠战法,一面向林子那边,连打招呼,警告婿女。
华吟虹一心一意,要琢磨这拍老腔、傲大辈的石振英、陈元照叔侄。她存了恶作剧的心,把石振英交给一个劲敌;于是她一溜烟地奔到林边一看。晚了,陈元照真个教人捆上了。她心里说:“糟!”娇叱一声,挥剑上来抢救。女侠柳叶青、玉幡杆杨华,刚刚把陈元照摆布完毕;一见敌人援到,双双上前拦挡。
柳叶青已听出华吟虹话声,晓得是一个女子,便向丈夫吆喝:“你给我看着这个小子,我去斗这个。”杨华不肯,柳叶青很冷峭地说:“这来的是个女贼,是你跟这女贼斗,还是我跟这女贼斗?”
杨华闻言止步,摇手道:“你别醋,我静候你的调遣!我用弹弓帮你成不成?”柳叶青笑道:“成成成,不过你得听我的招呼。”杨华答道:“那当然了,女元帅的命令,小将不敢不从。”两口子调皮斗口,抟砂女侠华吟虹隐约听见了一点,竟将利刃一挥,扑奔杨华而来。她是要挽救陈元照。
杨华慌忙迎敌。对妻子说:“这可不是我找女贼,是女贼找我。”柳叶青道:“一定是女贼瞧你怪不错的,要跟你凑合凑合,领教领教。”
抟砂女侠华吟虹听见这话,顿时怒从胆上生,厉声斥道:“好一群万恶的峨眉走狗!死到临头,还说便宜话!你们全给我滚过来!你们把我们那个人弄到哪里去了?你要知道利害,赶快献出来,我抟砂女侠或者饶你活命。”口说着,剑往上一冲,玉幡杆杨华几乎抵御不住,一连三剑,俱被华吟虹抢了先招,占了上风。杨华一支豹尾鞭,只办得招架遮拦。尤其是他生擒陈元照,在滥泥中横翻乱滚,虽将陈元照按倒,竟被陈元照捣了一拳;仅仅侧面闪开,一只眼竟溅进泥水,此刻依然不得力,转瞬间又斗了数合;华吟虹招招逼紧,玉幡杆招招后退。女侠柳叶青再也沉不住气,娇叱一声,“呔!”抡青钢剑,从华吟虹背后明袭过来。喊一声,是不肯暗算人的意思,可是利剑劈风,一直地照对手后肩斜砍过来。只要对方听风还招,回身迎架;她便可以掣转剑锋,虚中藏实,“金针入地”,下斩敌人右足,“仙人摘果”,上点敌人臂腕。哪知抟砂女侠华吟虹明知急袭,并不回身,手中剑反而猛往前一攻。也呔的一声断喝,剑锋一端,“丹凤投巢”,照杨华当胸,平刺过去。杨华急忙侧身旁闪,抡鞭砸剑;华吟虹就此回剑一挥,嗖的一蹿,人剑齐进,躲开了柳叶青,仍奔杨华扑来。杨华竟被钉住,退不下来。柳叶青大怒,挥剑斜上,照华吟虹急攻,杨华也往这边凑。三人像走马灯,直走过三五招,方才丁字式,形成杨、柳双战华吟虹的格局。
抟砂女侠心中暗喜,心说:“这可是两打一个,我可是孤掌难鸣,我可要落败!”这意思是只遇敌人人多势众,双战自己,自己为了寡不敌众,为了临危救命,便可以把那五毒神砂施展出来了。她的父亲就是赶到目睹,也不会责备她下辣手了;因为她可以说敌人,“欺我太甚”,人家两打一,我便下毒手,是很有理由的。
于是抟砂女侠恨不得敌人俩打她一个,故意地留出工夫来,教敌人合在一处。
但是杨、柳夫妇却怪,两口子并不想并肩合力而斗;反倒是柳叶青吆喝了一声,努力上前迎敌;玉幡杆应诺了一声,努力靠后避敌。抟砂女侠不明白他们两口儿的招,便和柳叶青,两个女子,两把利剑,在黑影中递上了手。两个女子都采取攻势,抟砂女侠一面剑斗柳叶青,一面小心提防杨华。心想杨华既不上前,必然溜到自己背后,趁机暗算。她却有了主意,只要敌人一夹攻,自己就把五毒神砂撮放出来。
哪知她的神机妙算。料敌未中。玉幡杆杨华退了下去,并不抄上来,反而站得远远地静听娘子柳叶青的号令。华吟虹动着手,瞥了杨华一眼,也未看出所以然来;杨华这时已收起豹尾鞭,插在背后,早已将自己得意的弹弓弹丸握在掌中。娘子只要说一声打,他便展开连珠弹。两口子仍然是要分攻合斗,一个远击,一个近搏。
柳叶青这时候,恰因为对手是个女人,引起她的好奇争胜心。她以为有自己这把剑,再加上丈夫的连珠弹,这女子不管武功有多好,也必要落败。因此她力阻丈夫,暂不开弹;她要独自一人,先斗一斗这个女贼,看看贼的强弱。
相形之下,两边的情势恰好相反,人多的偏要单打独斗,人少的偏在渴盼敌人双双过来。抟砂女侠为要逼迫敌人双战,把一口剑使得风驰电掣,照柳叶青致命处,凶猛地攻过来。柳叶青躲过一次险招。秀眉一挑,骂道:“你这女贼好狠毒!”立刻把青钢剑一领,也展开进手的招数。两个女侠谁也不知道谁,谁也没有细问谁,就这样拼命死斗起来。辗转进退,双方走过二十来个照面,抟砂女侠的剑术很轻灵,柳叶青的法门很迅捷,正是各不相下。若论气力,还是柳叶青久闯江湖,比较的量敌持重,留着后劲,没肯全施展出来。华吟虹初涉江湖,纵然聪明,多少有点沉不住气,开招过猛,未免求胜之心太切。两个女侠的情形如此,那站在围外观战的玉幡杆杨华,却有点“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认为爱妻连逢险招,敌人强而娘子弱;他就再不等阔令了,喝一声:“女贼,看杨二太爷的连珠弹取你……”立刻扭弓靶,扣弹丸,又喝了一声:“打!”唰唰唰,三粒连珠弹,带起一缕寒风,奔抟砂女侠下三路打来。
抟砂女侠华吟虹,穿着铁尖弓鞋,在雨夜泥路上。与敌搏斗,脚下本已吃着亏。而且柳叶青有意伸量华吟虹,刚一交手,还在硬拼,蓦地感觉出敌力不能持久,她便立刻变成游斗缠斗,和华吟虹耗起来。如今杨、柳忽又改为一个近缠,一个远攻,夫妻俩明明是戏弄人。华吟虹心思快,立刻猜透杨、柳狡计,恨得她咬牙切齿道:“好恶贼,你们使这招,就以为我家姑娘定要输给你们么?恶贼,你太小看姑奶奶了!”心中很生闷气,若不是爹爹再三告诫,这时候掏出毒砂,信手一扬,两个敌人再不用狂,全得哀哀怪号了!现在没有什么说的,只可打着看,实在支持不住,再想办法。心中盘算着,剑法一转,向柳叶青虚晃了一招,又补上一招;然后,突然一收式,一个箭步,冒险奔玉幡杆杨华扑来。“夜战八方”式,挥剑冲开了路,然后八仙式一躲一闪,猛然一进,剑向杨华持弹弓的手劈来。杨华急急闪退,柳叶青忙追上来,横剑阻挡。华吟虹却又一闪,唰地往外一跳,似乎要逃;突又折回来,奔那黑林闯去。黑林边正有被擒的陈元照,捆放在那里。
杨、柳夫妻见抟砂女侠东蹿西闪,正疑心她要逃走,不想她竟来夺人。夫妻俩不知不觉,协力阻敌,并肩而进。
抟砂女侠一见大喜,忙将皮手套戴好。一手持剑,一手探囊,握了一把铁蒺藜,五毒砂,正要发放;又想起她父亲的切嘱:如果扬砂,必先警告对手。她便厉声喝道:“呔,敌人休得妄进,我乃抟砂女侠是也,我这满把的五毒神砂只一发,沾着就死,鬼神难搪,我不想要你们的狗命,你们识相的,乖乖把人放出,我便饶你二人不死。”
抟砂女侠一报字号,女侠柳叶青不由一愣,火速地停剑止步,凝眸审谛,这只手把玉幡杆扯住,那只手封剑护住自身;也厉声抗问道:“呔,你是什么人?你说什么五毒砂,你是山阳医隐华风楼的什么人?”
抟砂女侠应声冷笑道:“你也晓得山阳医隐!山阳医隐就是我的父亲,你既知道我们华家的厉害,快快放人。”
玉幡杆杨华起初不理会,此刻一听山阳医隐的名字,不由骇然,却忽地想起旧愤来。他自己在逃婚出走时,因登门拜师,曾经受过山阳医隐华风楼的奚落。他也知道华家有一种独门毒药,五毒神砂,伤人最为酷毒。他却不晓得华风楼这个老头子还有一个女儿;现在狭路相逢,正好拿他女儿出气。柳叶青还在盘诘,玉幡杆杨华忙道:“青妹妹,不要听这女贼胡说,山阳医隐华老头,这个人虽然性情古怪,不通人性,却决不会放任他的女儿出来,寻仇做贼。这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女贼呢,她也配有毒砂?华老头的毒砂,一向不许门人拿出来,随便害人的。青妹妹,你不要上前,还是我来。我拿连珠弹,斗她这五毒砂,你再拿铁莲子帮助,咱们远远地描她,就算她有毒砂也无能为力。”
柳叶青本来心中也很疑惑,拿不定主意。她却知她的父亲和山阳医隐有旧,说起来,抟砂女侠当跟自己论姊妹。因此不肯冒昧;忙拦住杨华向抟砂女侠华吟虹叫道:“你真是华老前辈的女儿么?你若真是华老的令爱,你就应该晓得我:“我姓柳,我父亲是两湖闻名的铁莲子。”又说道:“你如真是华老前辈的令爱,你的大名应该叫华吟虹,你真是华吟虹么?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抟砂女侠华吟虹也是一愣,手握毒砂,停而不发,还问道:“不错,我就是华吟虹,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就是绰号柳叶青的柳研青,柳姐姐么?铁莲子柳兆鸿柳老前辈,可是你的父亲么?”
二女侠悬崖勒马,收剑停斗,正在互相探询;玉幡杆杨华,突然拽开了弹弓,唰的打出一弹。华吟虹骤出不意,险被打中;微闻弦响,她就慌不迭地往旁一跳,仅仅免了受伤。不由勃然大怒。同时,杨华刚要续展开连珠弹,被柳叶青一把揪住,大怒地喊道:“你你怎么悄不声地又动手?这是华伯父的女儿,是我的华姐姐。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你怎么抽风,又显摆你的弹弓?”
柳叶青拦住玉幡杆,狠狠地数落他;同时连忙向华吟虹承认道:“你一定是华姐姐,小妹我就是柳叶青。”抟砂女侠听得分明。却依然愤火上腾,冷笑发话:“你们明面说好话,暗中下辣手,我怎么单遇上你们这样的呢?你可要知道。我华家门的人,不是好欺负的。打弹弓的那个小子,你滚过来,叫你尝一尝姑奶奶的手段!”
老实说,华吟虹就算知道对手是铁莲子的女儿,却是这眼前亏,她决计不肯让的。她向柳叶青这面说好话,同时冲着玉幡杆杨华大发威棱:“小子快过来受死。你再不过来,姑奶奶要拿五毒砂,取你的狗命!”玉幡杆被爱妻柳叶青扯住,也是只往外挣,冷笑道:“这是女贼,不会是山阳医隐的女儿。山阳医隐是个隐士侠客。他的女儿听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一定是冒牌货,青妹妹快不要上她的当。”听见华吟虹含嗔叫阵,更抗声还口道:“你这女贼不要冒字号,你没有五毒砂。你有五毒砂,何不打一个样儿。让我来见识见识?我玉幡杆有一手连珠弹,只怕你真会打五毒砂,也打不到我玉幡杆身上。”玉幡杆杨华这样故意挑战,是因为他深知华家使用毒砂的禁条。并且他想,这个女子如果真是华老之女,我莫如给她一弹,也可以稍泄宿愤。因为在当年,杨华登门拜师,被华风楼峻拒,而且苛酷地斥责他一顿,现在他可以假装不认识,小小报复一下。华老的女儿便算会打五毒砂,自己有这一手连珠弹,五毒砂也不能打上前来。这五毒砂是只能迫近了打,不能远攻的。此际向她挑衅,只要不挨近她,远离着两三丈以外,五毒砂的毒也就施展不出来了。玉幡杆杨华是抱着这样一个报怨的恶作剧态度,故意诬对手为假冒,却把柳叶青气极了。
柳叶青随父久涉江湖,深知山阳医隐华风楼主人华雨苍秘制的五毒砂,其毒剧烈无比,交手时,扬砂击人,面目口鼻,但凡皮破出血,便是致命伤。只有华家独门秘制的五福化毒丹,可以应时解救;别的解药,简直无效。更厉害的是毒行甚速,打时又专好伤人面首,只几个时辰,便足使人目盲耳聋,过一个对时便死。柳叶青深知敌己,又顾念着华、柳两家的交情,既已通名,便不该再动手。何况自己是夫妻两人,又未免有挟众欺人的嫌疑;所以她一再喝阻丈夫,不叫他发弹。但是她的性情也是高傲的,华吟虹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不禁勾起她的愤怒来,心说:“我还怕你不成?”
柳叶青性情虽然骄豪,江湖经验比起抟砂女侠,要高得多。她此刻暗恼着抟砂女侠,因为抟砂女侠恶骂杨华,而杨华是柳姑娘的丈夫,她的丈夫骂别人,她不恼;别人骂她的丈夫,她当然动怒。起初她还怪丈夫的冒失,现在她口气一变,要暗中琢磨这抟砂女侠。她大声地说:“你到底是真姓华,还是假姓华?你若真是华吟虹姐姐,我们一定饶了你。你要是冒充字号,我们可不是好骗的。我可宰不了你,也要活剥你的皮。你快给我说实话!”
这话很够损的,叫对方承认也不好,不承认也不好,而且她在暗中又玩了一个手法,本来她坚阻杨华,不教他动手;现在她虚作遮拦,已然闪开了身子,玉幡杆顿时展开了手脚。
玉幡杆杨华抢上一步,拽开弹弓,口说道:“一定是假的,真的怎么会这样!”手比话还快,连珠弹唰的一声响,照抟砂女侠华吟虹,上上下下,很迅猛地打出来。
玉幡杆一定要给抟砂女侠一个难看。抟砂女侠果然手忙脚乱,用尽身法,躲避这一发而不肯止的连珠弹。囊中的五毒砂,已经没有工夫掏出来;就掏出来,也打不出去。因为弹弓以弦发弹,打得远;五毒砂只是细铁砂子,以手带皮套往外抛,只能方丈以内取胜。她打不着人,人却打着她。
玉幡杆毫不留情地开弓,一阵暴打,弹丸宛如骤雨惊雹,又在夜间,简直无法招架;抟砂女侠竟被逼得后退,不能上前。柳叶青暗中忍笑旁观;一面纵容她丈夫逞能,一面还在说着便宜话:“我说喂,你别打,你别打,还是细问一问!”这是对她丈夫说,又接着喊:“我说喂,你到底可说实话呀!到底你是真的华吟虹姐姐,还是假的华吟虹?”这是冲着抟砂女侠说的话,故意问真假,分明开她玩笑。夫妻俩合作演这一出恶剧。
抟砂女侠华吟虹听了这话,几乎气炸了肺。她也是很聪明的女子,对方的恶把戏,她顿时懂得。对方明明白白地假装糊涂,把自己任意戏耍。她可忘了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态度上失之于骄傲,才引起对方的加倍骄傲;因为自己轻敌,才引得人家侮敌。
却是她的武功到底比陈元照高,见机也比陈元照快。她骂了一句:“好!你们这两个东西!”正要喝破对方的诡计,忽然一转念,莫如跟他们装傻;立刻她也想好了对付方法。杨华的连珠弹仍照她暴打;她这么一躲,那么一躲,忽然一矮身。哎呀的一声锐叫,一手提剑,一手护脸,旋转身便跑。显然是受了弹丸伤,支持不住而逃。
玉幡杆杨华大喜,立刻就追,口中嚷道:“哪里走?”柳叶青瞥见了,赶紧就堵截,也喊道:“别走,你到底是谁呀?你是真的华家姐姐么?”
抟砂女侠不回答,手忙脚乱地败走。玉幡杆杨华一个箭步,首先赶到抟砂女侠背后,——追奔逐北,断不会运用弓箭弹丸的。当然换用兵器,杨华左手把握弹弓,右手抽豹尾鞭,挥鞭照抟砂女侠就打。抟砂女侠这一败,杨华居然真把她当作冒牌的了;他以为真的华氏女,断不会这么容容易易地吃败仗。他这一鞭,狠狠地照抟砂女侠肩颈斜劈下去。已然是弃其所长,用其所短了。他的恶作剧,上了人家诈败计的大当。抟砂女侠唰的伏腰一转,钢鞭落空。抟砂女侠侧转半身,左手虚一领剑路,右手剑当胸照杨华刺来。杨华还鞭急架,突然听抟砂女侠舌绽春雷,喝一声:“吹!”左手早就握着一把铁砂,——这时候柳叶青也刚刚赶到,锐声喝道:“华哥留神!”底下留神五毒砂的话未容喊出唇外,——唰的一声响,玉幡杆杨华,如粉之白,如玉之润的脸上,早挨上铁砂。
敌我双方,相迫太近,近到相距不过五六尺,一个乘胜追击,一个转败为攻。几乎面面相对,再也闪不及。玉幡杆仅仅地一扭头,一侧脸,身子往旁一挣。左半边脸顿时火辣辣,觉着挨上了好几下;铁砂子嵌入肉里,至少也有四五颗。
玉幡杆大惊,拼命往旁一窜。哎哟的一声,叫道:“我受伤了!”
同时抟砂女侠发出切齿恨敌,获胜得意的呼声,骂道:“教你们尝尝我这冒牌的抟砂女侠,冒牌的五毒神砂!”
当时情形一变,玉幡杆杨华护着脸败逃,抟砂女侠华吟虹抡着剑穷追。玉幡杆杨华尽管嚷抟砂女侠是冒牌,可是脸上挨了五毒砂,再不以为是假毒砂,觉得面孔上火辣辣奇痛难忍,想到“一个对时准死”,越发惊慌万状,自悔大意。柳叶青更是红了眼,听她丈夫喝一声“受伤了”,吓得她肝肠欲碎,声如裂帛地叫道:“好女贼,真下毒手!”把掌中剑一抡,如一阵狂风,猛来扑奔抟砂女侠。
玉幡杆杨华正向妻子这边逃,柳叶青急忙迎上去,几乎要哭地叫道:“你你你怎的不小心。伤着哪里了?可是脸上?眼睛怎么样?重不重?疼不疼?麻不麻?好你个狠心的女贼,我柳叶青跟你拼了!”让过了玉幡杆杨华,立刻扑上去,和抟砂女侠动手。抟砂女侠华吟虹很得意,很高兴地舒眉欣笑。两个女侠对上剑,这一战,比刚才大不相同在简直是死斗;柳叶青手中剑嗖嗖的劈风啸响,口中仍在嚷骂;玉幡杆杨华护着脸退下。现在,他忍住疼痛,重开弹弓,要助爱妻打倒这个强敌,转眼间发出数弹;柳叶青急嚷道:“华哥,你你不要动手了,你你快快歇一歇,你中了毒砂,越动手,血越流得快,毒越行得凶。你快定气凝神,拿手巾垫着,把砂子起出来,把创口挤一挤,挤出血来,等着我爹爹给你想法。”忙又大声冲那边高叫:“爹爹,爹爹,华哥叫这个女贼,拿五毒砂打伤脸了。你快来救救他吧。这个女贼会使五毒砂,说是华家门的,你老别恋战,快来救你老的女婿吧。”
柳叶青惊慌万状,又怨杨华自不小心,又恼父亲还不快过来。心中难过,她手中剑可是绝不放松,用尽手法,冲抟砂女侠拼命;一连十数剑,剑剑都是险招。专找对手的致命处。她是怀着一股子急怒,不觉把耗战的斗法收拾起来,恨不得立刻把抟砂女侠剁了。抟砂女侠运用掌中剑,乘胜迎敌,也激起了斗志。听见柳叶青直喊爹爹,暗想不好,莫非铁莲子也来了么?铁莲子与己父乃是老朋友;猜想着,刚才那个空手斗白刃的老人,什九就是铁莲子。现在自己先和铁莲子动了手,又伤了铁莲子的女婿,又正跟铁莲子的女儿比剑拼命;自己的父亲恐怕少时也要赶到,脱不了要责备自己的。但是这一回事,绝不能怨自己,明明是他们恃众欺凌我自己一个人。心想着,又不禁暗笑,此刻傲慢托大的石振英师兄,竟认不得铁莲子,……正在那边,跟铁莲子柳兆鸿打得热闹,倒要看看这位师兄本领如何?恐怕斗不过铁莲子吧?
华吟虹心头乱想,手中剑可也毫不放松,和柳叶青拼命乱砍,招招狠毒;一连数十招,不分胜负。忽然间,黑林那边动静很大,眨眼有数条人影,如飞有奔过来。
这时候,抟砂女侠华吟虹,和江东女侠柳叶青,正打得难分难解。柳叶青明知对手有五毒砂的暗器,因此她把剑法施展开,极为迅猛。是不教敌人缓手发暗器的意思。殊不知抟砂女侠暗受她父亲的禁制,和敌人一对一个,单打独斗,绝不准使用毒砂。可是柳叶青断不会想到这一点的,丈夫一受伤,她恨不得活剥了抟砂女侠的皮。那边忽奔来人影很多,料到不是她父亲铁莲子,定是敌人。因为她父亲仅只一个人,这奔来的人影至少也有三四个人;她心中更焦急,手底下更不放松。
那玉幡杆杨华脸上,受了三四粒铁砂子,本来是热辣辣的,可是照样忍得住,还能够动手。却被妻子这样惊惊慌慌地一急叫,他也害怕了;情知自己中了毒砂,有死没活。当年他救助的那个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就是中毒死的;妻子不教他动手,他护着脸,真就不敢动手。他也看出奔来的人影过多,绝不是岳父一个人,心中也有些惊惧。他连连高叫:“师傅!”师傅就是他的岳父,他一向这样称呼。他喊道:“师傅快来,我们遇上劲敌了,我受了女贼的毒蒺藜暗器伤了,青妹妹还跟女贼打着呢,你老快来。”这边玉幡杆护着脸叫喊,那边两个女侠一味苦斗,眼角扫着外围。
奔来的人果然有三四个,将到这边,经过了寻声唤名地讯问,竟一齐发出惊骇的声音,一齐叫道:“你们别打了,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别打了。”一个人叫道:“青儿快罢手,那是你华姐姐。”一个人叫道:“虹儿还不住手,那是你柳姐姐!”
来的人一方正是铁莲子柳兆鸿,一方便是弹指神通风楼主人华雨苍和多臂石振英。
弹指神通华雨苍是一位枯瘦深眸的苍髯老英雄,铁莲子柳兆鸿是一位寿眉长身的白须老英雄,他们有着好几十年的旧交情。铁莲子正挥着雁翎刀,和多臂石振英,在黑林那边,打得很凶猛。幸而过时候,弹指神通华雨苍和芜湖梁公直,追寻抟砂女侠,恰恰赶到。华雨苍二目深明,远远望见多臂石振英,和铁莲子苦战。他便和梁公直,分从两面绕过来,打算助拳。
多臂石振英未能打败铁莲子,心中又纳闷,又着急。他为要急欲搭救陈元照,只凭手中刀,斗不过敌人,他便往外一败,把他的暗器尽量施展出来。石振英外号多臂英雄,就因为他精擅许多种暗器。现在他就把背弩、蝗石、甩箭、钢镖,一样一样全搬出来,照准铁莲子打去,真如洒了满天星一般。自料乘黑夜发暗器,定能制胜。偏偏他遇上铁莲子柳兆鸿;柳老有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当然不怕暗器袭击。石振英一阵暗器雨,反招得铁莲子白须飘飘,挥雁翎刀,唰的一削,当的一磕,把甩箭飞弩都打飞;跟着哈哈大笑道:“好贼,你少要逞能。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铁莲子岂是怕暗器的人?别说是我,连我家的闺女,都不含糊。现在我把我的暗器也还赠给你尝尝吧。”探囊取出铁莲子数粒,刚要觑敌发放。多臂石振英很疑讶地叫了一声:“喂,且住,你是铁莲子柳老前辈么?”
柳兆鸿嘻嘻笑道:“你也听说铁莲子姓柳?”多臂石振英忙道:“你是柳老前辈,你可知道多臂石振英么?”铁莲子柳兆鸿道:“多臂石振英,好熟的名字,莫非你就是石伙计么?”
就在这时候,华雨苍、梁公直,也在外圈应声叫道:“熟人,熟人,都是熟人,不要打了。这位可是铁莲子柳老英雄么?”
铁莲子收刀退步,张目四顾道:“不错是我,你是哪位?”
弹指神通华雨苍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柳老哥,小弟是陕西省山阳县的华雨苍。”梁公直也道:“小弟是芜湖开粮店的梁公直。”于是,武林中三位老英雄。在这荻港黑林道边,不期而遇地相见了。多臂石振英,在江湖上,论辈分,和柳兆鸿乃是平辈;但按门户说,又是弹指神通的师侄。弹指神通华雨苍抢过来,给二人引见。冲石振英道:“振英,这一位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老英雄。”又冲着铁莲子说:“柳老哥,这一位是我们武当派的次门大弟子石振英,你们二位从前没见过么?你们二位为什么在这里动起手来?”
双方互相通名,立刻住手,内中一人忙把火折子弄亮了,彼此对面相识,跟着又道歉,解释误会。柳兆鸿哈哈大笑说:“华老哥,梁老哥,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华、梁二位道:“可不是,很久很久了,这些年你上哪里隐遁去了?”彼此叙话,石振英很着急地说:“三位先别叙阔,快过去看看那边吧。那边是华师妹,和柳老前辈的什么人,正打得热闹着呢。还有我的一个义子师侄,大概也叫柳老前辈的人捉住了。”
华梁二人不觉愕然。华雨苍忙道:“怎么说,虹儿还在那边动着手么?”石振英道:“正是吟虹师妹,这时候大概还打着呢。我也不知道他们为甚抓挠起来。我赶来的时候,师妹正跟柳老前辈动手,我那傻孩子,听师妹告诉我,是教柳老前辈的门人捆起来了。柳老前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雨苍、柳兆鸿一齐说道:“别提了,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弹指神通、铁莲子二位老英雄,如飞地扑奔黑林这边。梁公直、石振英紧随在后,一齐奔寻过去。

第六章 寻仇人复被人寻仇
雨夜中一场混战,打到末后,才知是熟人。弹指神通华雨苍、铁莲子柳兆鸿,慌忙扑奔这边劝架;梁公直、多臂石振英紧随在后。华吟虹、柳叶青两个女侠,还在挥剑对砍。杨华捧着半边脸。在旁张望。陈元照被捆在林边,喘怒不出声。华老柳老大声的呼唤,一个叫:“虹儿别打了,那不是外人,那是你柳姐姐!”一个叫:“青儿别打了,那不是外人,那是你华姐姐!”黑影中一阵乱喊,都是自己人,不许再打。
于是抟砂女侠华吟虹,收剑往开处一跳,急叫道:“是爹爹么,您快来,糟啦,您的徒孙陈元照那个孩子,教人家捆上了。也许这时候给宰啦!”
江东女侠柳叶青,也收剑往开处一跳,急叫道:“是爹爹么?您快来,了不得啦,您女婿教人家拿五毒砂给打伤了,坏啦,您快来吧。”
铁莲子柳兆鸿听这一呼,不禁大惊道:“哎呀!仲英,仲英,你真是受了五毒砂的伤了么?”
那弹指神通华雨苍听这一呼,可也吃了一惊。陈元照被捆挨宰,他不甚理会,倒是他的女儿使用毒砂,使得他十分震怒地叫道:“虹儿,虹儿,你又使五毒砂了么?你怎么把你柳大爷的门婿给伤了!”急急向柳兆鸿道歉道:“柳老哥,您息怒,您别着急,⋯⋯虹儿好丫头,你又胡来了!我问你,你把人打伤哪里了?喂,这位小友,你是什么地方受了毒砂?”
玉幡杆杨华扪着半边腮,在那边呻吟道:“这里,这里。”柳叶青走过来,气哼哼地叫道:“我们仲英是教她⋯⋯”说时手指着华吟虹的影子道:“教她打伤了脸,伤很重,毒很大,一过对时,就不能活。您是哪位,您能给调治么?您是华雨苍华伯父么?”
弹指神通华雨苍很动怒,不准使毒砂,而女儿不听话,这一回可不能轻饶了。然而抟砂女侠华吟虹一点也不怕,反而倒打一耙,反控对方道:“爹爹,您不要尽听他们的谎话,伤很不要紧,您快教他们把您的徒孙放了吧,他现在还是教他们给捆着呢,是他们先行凶,把您徒孙陈元照无缘无故毁了,您可知道。”
两位女侠全向自己的父亲控告“老婆状”,两位做父亲的,态度却不一样。谁是谁非,弹指神通华雨苍是一点也摸不清;铁莲子是有点护犊的,女婿受了五毒砂的打击,实教他动心。弹指神通还不住地问:“怎的,怎的?”铁莲子却很慌张地问杨华:“仲英,你过来,伤在哪里,重不重?”又向弹指神通说道:“老哥,五毒砂,这可了不得,你快给他看看吧。”多臂石振英关心着他的义子,在旁又催促说:“我那个义子陈元照,到底捆在哪里了?劳你们大驾,先把他放了!”
铁莲子柳兆鸿正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凑到女婿玉幡杆杨华面前,从身上取出火折来,急急验看伤痕。又把杨华扯到弹指神通面前,教他快给救疗,口中说:“我们是老朋友,谁是谁非先不问,老哥,你这独门毒药,可毁人不浅,你快给治治吧。你老哥快把解药拿出来吧!”
老实说,铁莲子一听爱婿负伤,方寸大乱,对于华氏父女,很有些不满意了。尤其是眼见华老不忙着给受害人治伤救命,反而瞪着眼申斥女儿,责备女儿为何滥用毒砂,这真是有点轻重倒置,缓不济急。
偏偏抟砂女侠华吟虹,也抱着恶作剧的心,故意和父亲争辩。父亲责备她为何滥用毒砂,她就说:“这位柳伯父的门婿、爱女,两个人打我一个,又是弹弓,又是宝剑,逼人太甚。一个仗剑迫近来刺击我,一个开弓从远处打击我,不问青红皂白,硬要把女儿治死才解恨。女儿绝没有先惹他们,是他们先下毒手,是他们先把您的徒孙毁倒,生生捆上;次后又两人一齐上来,跟女儿动手,女儿没法子,才用铁砂子护身。”她说到这里,偏偏咽住,不往下说实话。
华老越发惶惑,越发愤怒,把女儿叫到面前,厉声指斥她。柳老把女婿领过来,求着华老火速疗毒。华老不立刻接茬儿,还是向女儿追究滥用毒砂的责任。这一来,把柳老和杨华,尤其把柳叶青都怄急了。
那一边,多臂石振英也正在起火。他想:“谁对谁不对,回头再讲,有何不可?就是治伤,也可以缓一步,回店再办;难道就在这雨夜露天地,刮肉疗毒不成?眼前却有自己的一个义子兼师侄的陈元照,被柳氏父女翁婿擒获捆藏起来,彼此既是熟人,第一步应该立刻把人先给放了,才是正事。为什么哓哓的争是非,索解药,验伤痕,闹得这么凶?究竟争论很耗时,疗毒也费事,非比释放被捆的,一伸手就办了;怎么柳氏父女倒丢在脑后,不给提前办呢?”
多臂石振英真急了,上前一步,挡住铁莲子和玉幡杆,吃吃地叫道:“柳老前辈,这位仁兄,我求你一件事。我们的陈元照那个孩子,你们给捆在哪里去了?你们二位指示给我,我自己去释放他去吧。”
杨华正摸着脸,柳老正一手拉着杨华,一手拉着华雨苍的手臂,两个女侠柳叶青和华吟虹,也都站在父亲的身旁,正轻轻地发话,吸吸地抬杠。多臂石振英挤过来,夹在几个人中间,硬来拖拉柳杨翁婿。倒把局外人梁公直闹得忍俊不禁,忙过来解围说道:“柳老哥,和这位仁兄,到底把陈元照捆在哪里了?”
铁莲子柳兆鸿并没看见,玉幡杆杨华正要告诉石振英,柳叶青震开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原来那个小伙子,是您的徒孙,您的义子呀,这可好,他无缘无故,贼眉鼠眼,膘了我们一道,而且还拿我们两口子当贼瞧。我不客气,把他捉住了,捆起来了,正要审问他,你们几位就来了。您先别着急⋯⋯”这句话专冲着石振英说:“我这就领您去,把他先放开。不过有一节,您得考问考问他。到底为的什么,死钉住我们两口子不放?尤其可恨的是,他专盯着我一个女人,我们夫妻睡在店房,他又挖窗眼偷瞧!?”
柳叶青一张利口,把个陈元照形容得卑鄙不堪。多臂石振英听了。干噎气,不敢辩答;在未问过陈元照之前,只得含糊道歉道:“劳您驾,请您先把他放了,我一定要考问他,惩治他,而且一定要严厉地惩治他。究竟您把他捆在什么地方了?请你费心,先告诉我吧。”
玉幡杆杨华就要领石振英,去给陈元照解缚;柳叶青忙道:“你中了毒,你别动弹了,我不会领他们去么?……来,你们跟我来。那不是,就捆在那边,林子旁边,大树底下,坑里头,仰巴脚躺着呢。我们只捆住他的手脚,没有堵他的嘴;你只一叫,他自然会应声……”
但是多臂石振英奔过来时,早已绕着林子,连唤带寻,搜了一遍,却是并没人应声,也没发现被捆的人。
柳叶青气哼哼地说了几句话,拔脚就走。一边走,一边还是喃喃地说道:“解救你们的人要紧,给我们中毒的人治伤,就不慌不忙,这是哪里的事!没告诉你们说,就在树底下,坑里头,好好地仰巴脚躺着呢。又没有伤他一根毫毛,倒这么忙?岂不知你们一喊,他就会答应;一答应,岂不就找着了,干什么非教人领着?……咦,可是的,人哪里去了?”
柳叶青絮絮的口发怨言,多臂石振英很受窘,可是低头随行,再不敢多话了。他深深领略这些女侠客们太好挑眼,少说一句话,少被挑一句话的毛病。当下石振英随柳叶青,双双寻到树下坑边,细搜不见,连叫不答,人不知哪里去了。
柳叶青很惊疑地说:“你们早把人给解救走了吧?”把火折一晃,就火光寻照。“你瞧,这不是捆人的绳子,腰带,全在这里呢。”陈元照却没影了。还有陈元照的一对与字银光夺,被柳叶青斜插在树杈上,忙过去一找,银光夺也没有了。柳叶青皱了眉,对石振英说:“你们的人救走了,连兵刃一块儿拿走了。你看这树,这不是插双夺,刺破的窟窿。”
多臂石振英,借着火折子的光,验出树下坑边,确有人挣扎滚踏的泥迹,那遗在地上的绳子腰带,竟不像是解开的,好像是被擒的人自己弄断的。莫非陈元照自己挣断了绳索,拿去双夺,自行逃走了不成?忙振吭再叫了几声,重又走出去,绕围叫了几声,仍无应声。忙回到坑边,把自己的火折晃亮,就原捆处,复查脚迹,道:“哦,陈元照大概是落荒逃走了。但是,他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呢?”稍一推算,想必是华、柳二老双方相认的时候,杨、柳已经停手不与抟砂女侠再打,大家正在说话,陈元照就乘机挣开了绑,悄悄溜走了。年轻的人担不住挫败;想是他深以被擒为愧,故此避去。但是,他逃到何处去了呢?这又是一个麻烦了。石振英仍然围着黑林,寻出多远,喊了半晌。柳叶青却等不及了,说:“你慢慢地喊吧,慢慢地寻吧,我却失陪了。”她噌噌噌,连连跳跃,回到华、柳二老面前。坚请父亲铁莲子,转烦老伯华风楼,立刻给丈夫杨华疗毒治伤。愤愤之态,悻悻之声,毫不掩饰,冲华氏父女施展出来。铁莲子柳兆鸿当然也很着急。毒蒺藜,五毒砂,都是武林中禁用的暗器。剧贼违例私用,或不足深责;若是堂堂武林名家,一派领袖,纵容自己的儿女随便滥用,也未免为江湖所不齿。因此他一面恳求华老给自己女婿治伤,一面也轻描淡写,说出不以为然的话来,暗暗责备抟砂女侠。铁莲子柳兆鸿笑着说:“青儿,你忙什么,嚷什么?你华姐姐用毒砂伤了你女婿,你华伯父还能坐视不管么?当然要给你女婿疗毒治伤的,不过法子稍为歹毒一点罢了。想不到一别多年,华姑娘居然干父之蛊,也会使用五毒砂了?真是将门出虎女,可羡可爱。但不知贤侄女经你手下,用五毒砂,伤了多少江湖人物了?”又接着说:“仲英过来,快见过你华伯父。风楼老哥,这是小弟的门婿。他叫玉幡杆杨华,是游击将军杨大经之子,小女和他成婚不到半年。想不到在此地,和老哥父女相逢,更想不到,他们年轻人又互相冲突起来,而且使用起五毒砂了?仲英你过来,让我瞧瞧,让华伯父瞧瞧,到底你挨了多少粒五毒砂?这多时伤处觉得怎么样了?”
玉幡杆杨华走上前去,施一礼,叫了一声:“华老前辈,前次多承你老人家不屑教诲的教诲,一别经年,我至今感念不忘。今天又有奇缘,得以重逢贤父女,既承令爱投砂见教,现在又劳动老前辈妙手回春,要给我疗毒救命,我在下跟老前辈太有缘了!”
果然铁莲子父女翁婿的怨言讽语,激得风楼老人十分震怒。可是抟砂女侠十分有把握。非常沉住气。黑影中,她父亲凝眸望着杨华,转面呵斥她不遵诫谕;她悄悄掏出火折子,一晃火折子,高举火折子。于是火折子的光,照着皓如冠玉的杨华的脸。脸上左腮历历打破了三块,铁砂子嵌在肉内,还没有摘取出来。伤处微微沁出鲜血,四周皮肤依然是肉色。
而且玉幡杆杨华的举动,也没带出中毒的模样来。若是当真中了毒,此刻伤处要火辣辣地麻痒辣痛,片刻难忍,而且四周皮色必然变为青紫,必然流溢黄水。
这么一验伤,弹指神通风楼老人华雨苍恍然大悟,抬起了头。抟砂女侠锐声叫道:“爹爹你老瞧,女儿犯了什么错啦?您别忘了人家是一面之词。柳姐姐她们两口了打我一个。知道是我,还盘问我,是冒牌不是?报了名,还打我!”抟砂女侠的话像连珠炮,滔滔不绝。华风楼哧的笑了,冲着那铁莲子柳兆鸿,指着抟砂女侠,笑骂道:“你这丫头,真可恶!你没有犯规,怎么你还闷着不言语?你柳伯父一个劲责备我,埋怨我,毒啊毒地闹,好像我家教不严,门规不紧,还有你柳姐姐,也急头暴脸的。还有这位杨壮士,记住当年那个碴,也在这里敲打我。三面被夹攻,真真受不住;丫头,你怎的还不说,这是没毒的铁砂子?”
哦,没有毒的铁砂子,众人顿出于意外。
三个火折子都晃亮,齐照着杨华的皓如冠玉的面孔,腮上三处伤口,仍嵌着小粒铁砂,但是没毒,要不了命。弹指神通华风楼,于黑影中环顾杨、柳夫妻和铁莲子。突然地仰面纵声大笑起来。
杨、柳夫妻非常的惊喜,铁莲子柳兆鸿于惊喜中,感到非常的抱歉。只顾听片面的告状,自己一时疏忽,没有验看明白,便向老朋友大大发作了这么不中听的怨言,可真是驷不及舌,咽不回来了。
弹指神通华风楼流露出揶揄的样子,向铁莲子说:“原来这位杨兄,真是令坦,这可对不住,前年我不晓得,得罪过他。现在还好,没有中毒;虽然没中毒,可是挺好挺好的脸儿,受了三块伤,玉雪留痕,深觉抱歉!青侄女别恼,我会治,保管教他痊愈如初,脸上不会留半点疤痕。虹儿丫头真是手欠打,你真个破了杨世兄的相,我岂不落一辈子的褒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有点恶作剧了。
铁莲子这个跟头,栽得可不算轻。可是他和华雨苍是老朋友,他也哈哈地笑起来,说道:“华老哥,我是担不起儿女的埋怨,我这小婿既承令爱手下留情,我先谢谢你们爷儿俩。”转面冲着华吟虹,深深作了个揖,好像开玩笑道:“虹侄女,多谢你积德行好。我真佩服你,你把我老头子耍笑个不轻。可是虹侄女,你既然没有五毒砂,你怎么到了不说实话,反而吓我小女小婿呢?虹侄女,你也太够厉害了。青丫头:你看看你虹姐姐,岁数比你估摸还小,心眼儿比你诡多了,你简直是瞎狍子,只知瞎嚷嚷。”不等华吟虹答说,又转拉着华雨苍的手,说道:“老哥,我再给你施个礼吧,既然不是五毒砂,小婿死不了,小女也不会守寡了,我真是感激极了。可是他脸上这三粒铁砂子,就是没毒,嵌在肉里,也不会好受。老哥,我还得烦你妙手回春,现在就给他治一治,成不成,只要不落伤疤,破不了五官,我教他两口子给你们爷儿俩磕一个……”华雨苍忙笑着截住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就动手。老哥,你不用责备我了,他们年轻人做出没道理的事,我来赔罪。可是老大哥,你亲身在场,你怎么也不拦一拦他们?”
这话茬儿来得厉害,柳叶青抢着要替父亲答话,铁莲子早哈哈一笑道:“我拦谁呀!你老哥的徒孙,那个陈什么,一死儿盯小女的梢。您的令爱一见面,唰唰唰,就是好几剑,一个劲儿要宰我。还有这位石大哥,好厉害的刀法,好厉害的暗器,一阵暗器雨,把我铁莲子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你老哥倒埋怨我不拦,好么,我爷们静等着挨宰吧。你们华家门老一代,小一代,三辈的英雄都当我们是贼,说是什么峨眉走狗?我爷们不是峨眉走狗呀。峨眉七雄在西川威震一时,横行霸道,我老柳更不济,也不会大远地跑来,给他们当走狗呀。”说的话像爆豆,华雨苍要回答,铁莲子柳兆鸿不让他再开口,扯住袖子道:“老哥,还是那话,我这小婿脸上还嵌着铁砂子呢。走吧,找个地方,你给开刀,挖了出来,咱哥儿俩再慢慢地嚼。你们老少三辈大概是跟峨眉七雄有过节,是不是?可是我听说近十年来,你在山阳悬壶问世,大卖伤科药,是怎的千里迢迢,又跑到江南来呢?”
华雨苍皱眉微笑,向多臂石振英说:“我们莫如先回店吧。”石振英道:“可是陈元照这孩子跑没了影,到底是他自己挣断了绑绳,还是出了别的岔头,教人悬着心。师叔和师妹,请陪柳老前辈先行一步,我还是找找他去。”芜湖梁公直因见柳、华二老哓哓斗口,自己没有插上话去,觉得没有意思。似乎铁莲子没把他看到眼里似的,他就向石振英说:“石仁兄,我陪你去找陈元照,华老前辈可以陪着朋友,先走一步。”
华雨苍道:“分头办事也好,不过这一来,又劳动梁仁兄人。我先回店,给杨世兄治伤。石贤侄,你就同公直兄去寻人;寻着了陈元照,赶快回店。我已经把峨眉七雄潜藏地点掏着了,想不到陈元照这孩子胡闯瞎访,竟撞到这里来,把小女也牵引到这里来了。”石振英道:“若不是师妹追来,陈元照这孩子更不知要吃多大亏呢。等着我找着了他,我得好好捶他一顿。年轻轻任什么不懂,一味逞能,估摸差一点教这位江东女侠两口子给活宰了。”杨华忙道歉道:“实在是对不住,我们若知道他是自己人,决不跟他动手了。”柳叶青也笑道:“早知是他,我就让他盯梢,我也不会着恼的呀。”梁公直道:“不知者不怪罪,再不要提这一节了。振英兄,我们找他去吧。”
就在黑林边,几个人分散开了。梁、石二人嘘唇作响,围着镇甸,寻找这初出茅庐,斗败愧走的陈元照。华、柳二老各率儿女,踏着雨后的泥路,径返荻港镇内。他们两方住在两家店内,却是华老住的大来客栈,比较远些;奔大来栈,须先经过柳老住的那安远客店。这时天尚未明,一行人恰走过安远客店,柳兆鸿便邀华雨苍父女进店。华雨苍笑道:“小弟理应进店,拜见老哥;可是我的刀儿剪儿,治伤的药膏,全在那店里呢。老哥,还是请你贤冰玉屈驾,到大来栈坐坐吧。这可是小弟无礼了!”铁莲子柳兆鸿微微笑道:“我们就去登门就诊,我知道老哥是不出诊的。”两个全笑了。
弹指神通华雨苍在前引路,与铁莲子并肩偕行。江东女侠柳叶青,这时候晓得丈夫没中砂毒,心才安定。拉住抟砂女侠华吟虹的胳臂,姊姊妹妹的叫着,很透亲热,收拾起刚才拼命敌对的气儿,欢然说起旧话。抟砂女侠也消了火,两个人你问我,我问你,一团和气,有说有笑。这个说:“姐姐出这远门,是为什么事?”那个问:“黑更半夜,姐姐追的是谁?”柳叶青一向口没遮拦,东一句,西一句乱扯。既然自己有了如意郎君,她就忍不住问抟砂女侠:“姐姐今年二十了吧?可是的,有了姐夫没有?”好像她有丈夫,别人也应该有。抟砂女侠华吟虹红了脸,闭口不答。玉幡杆杨华一个人,在后面走,脸上丝丝辣辣地疼;黑影中听出抟砂女侠不悦,忙挨上前,扯了柳叶青一下,教她说话检点。柳叶青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笑了。抟砂女侠半晌才说:“姐姐还是这么天真,疯疯失失的,跟小时一样。”
可是抟砂女侠华吟虹,这一回出门,真是随着父亲华风楼,去到江南相婿去的。她当然不肯说,她和江东女侠柳叶青截然不同;虽然有一身功夫,平素谨守闺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次破例远行,偏偏行经鲁港,赶上了峨眉七雄纠众寻仇,到鲁港福元巷,已经谢世的名镖头飞刀谈五家,登门示武,欺凌孀孤。华风楼率女儿华吟虹和掌门弟子段鹏年,行经此地,恰逢其事;为了排难救危,义不容辞,就慷慨拔剑了。
飞刀谈五名叫谈炳元,去世有年,长子也已早死。次子习文弃武,现时是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为人虽然胆大,御侮实在无能。孙儿又都幼小,全身保命,尚在不行。一旦旧仇登门叫詈,要求决斗;谈家门空虚无人,很是危迫的了。幸而谈镖头的长媳倪凤姑,却是庐州名武师倪法章的女儿,年轻时曾练技击。但以谈门家妇,孀居抚孤,早把当年武功丢开了。目下突逢家难,她万分无奈,情知仇人钉住了,弃家逃亡,必走不开。况且出走也不是了局;她便把文弱的小叔,幼稚的子侄,都潜藏起来。当年谈五走镖各地,想到这种行业,是刀尖子生涯,免不了有意无意中,结怨绿林;故此谈五暗将自己住宅,修下地室隧道,以防无耻的仇敌,打不过自己本人,潜来暗算自己的家小。谈五的预备布置,居然在身殁十数年后用着了。然而地室隧道,仅足以片刻之间,暂救危急,终不能渡过大难。仇人蜂拥而至,倪凤姑自觉独力难支大厦;幸有老仆是镖局旧人,她便秘密遣发奴仆,四出求救。
谈家的前后门,已被峨眉七雄暗中监视,一出一入逃不开仇人的眼光。这时候,谈五的秘密地道可就有了大用。谈家本宅的左邻,和后门对巷邻院,都是谈家的房屋,都潜通着地道,连房客都不晓得,四邻和鲁港居民更说不上来了。以此逃出仇人的监视,求救的人得以悄穿地道,绕出隔巷。
求救的人虽已遣出,犹恐缓不济急。仇人既到,断不会久耗时候,容你邀援。幸而峨眉七雄也是西川有名的人物,此来是大举登门挑斗复仇;并不想骤施暗杀,还要说出前仇,以泄积怨。他们将这行刺放火,留为第二步,万一谈家人头很硬,自己经十多年的准备,仍然斗不过谈家遗胄,那时他们就不管江湖耻笑,有什么法,施什么法了。他们以礼索斗,给谈家三天限,他们很有点江湖正气了。可是谈家勾兵求救,依然赶不上。谈门家妇倪凤姑可就没有办法,决计豁出了自己一个人的性命,督同现在家中执役的镖行旧人,和仇人硬拼。她的小叔曾出主意,要去报官,倪凤姑连忙拦住。仇人已下了警告:“倘敢惊动官面,那就不客气,一定暗中放火,烧杀你们全家。”
这时候可就赶巧了,弹指神通华雨苍,率爱女华吟虹,爱徒段鹏年路过芜湖。
弹指神通华雨苍,和飞刀谈五,旧有姻亲,当然不能袖手。立刻先遣爱女抟砂女侠华吟虹,和谈大奶奶倪凤姑见了面。问明原委,立即拔刀;抟砂女侠和倪凤姑,慌忙搭伴坐轿,于白昼回转鲁港福元巷谈家本宅。华雨苍与弟子段鹏年,也来到鲁港,耗到天暗,从福元巷隔巷,穿地道,潜入谈宅。
这一夜,果然展开了决斗。峨眉群雄挡不住段鹏年的梅花神针和抟砂女侠的五毒神砂,被打得水流花落。峨眉群雄共来了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妇,乔健生、乔健才弟兄和巴允泰、康海、快手卢登等七八个人。康海是寻仇的正对头,他的父亲死在飞刀谈五的刀下。巴允泰是寻仇的主动人,他在峨眉七雄中,名列第二;这一回来到鲁港,是他化装为卖野药的郎中,向谈家登门挑衅,投铁弹子,打门匾示威。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是他们邀出来的帮手。虎爪唐林是四川唐大娘的后代,海棠花韩蓉便是唐家门的儿媳。这唐大娘在四川,本以发卖毒蒺藜和苗疆的毒药起家。
狮林三鸟的师尊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就是在那老河口,被峨眉七雄暗算死的。由海棠花韩蓉假装拒奸贞妇,由她丈夫虎爪唐林假装采花贼,夫妇俩做出了强奸拒奸的假把戏,恶圈套,把仗义惩淫的一尘道人诱来。虎爪唐林假装采花遇阻,含愤行凶,踢后窗逃走;一尘挥剑急迫,海棠花韩蓉假装良家妇,拒奸负伤,躺在床上打滚,乘着一尘冷不防,用毒蒺藜,猝施暗算,把一尘打伤。又以缠战的法子,峨眉七雄齐下手,围攻一尘,不容一尘道长逃回店房,救疗伤处。这一来,生生把一个威镇南荒,不可一世的大侠暗算死了。虽经杨华陌路援手,一再施救,到底因峨眉七雄的法子太毒辣,一尘竟因毒发,惨毙于老河口客店中。现在狮林三鸟,已然蜂拥出来,为师复仇,正满处搜寻峨眉七雄的下落。
峨眉七雄和一尘道长结怨,归根究底,还是为了飞刀谈五。差不多二十年前,峨眉七雄和飞刀谈五,因闯镖道,夺路成仇。两次械斗,峨眉落败。末后他们大举把谈五围困起来,眼看谈五寡不敌众,势将血溅荒林;突然之间,一尘道人游侠路过。赶到围阵中,向双方询问情由,判断曲直,强劝他们息争。峨眉七雄全不心服,一尘道人拔剑劝架,以武力弭争,和峨眉打起来。峨眉七雄不是南荒大侠的对手,结果吃了大亏,丢了面子,被江湖人所笑。
峨眉七雄不甘心受这挫辱,大家卧薪尝胆,矢志报怨。于是,狭路相逢,既将一尘道人,用阴谋毒杀了,他们这才赶到鲁港来。再找寻罪魁祸首的飞刀谈五。谈五已死,他们自然而然,“打孽”不休,要找到谈五的子孙后嗣了。
不想谈门长媳竟把名震晋陕的山阳医隐华风楼父女勾来,一场决斗,反被抟砂女侠一口五凤剑,数把五毒砂,打得他们焦头烂额。更有三个人受了不治的重伤,经唐林夫妻急忙设法疗治,不料药不对症,病情愈形危急。
虎爪唐林夫妻原也会打毒药暗器的,并且他们的毒蒺藜,和弹指神通华风楼的五毒砂,追溯渊源,又是同出于川边云贵苗疆的野人,用以射猎猛兽的毒药。这种毒药力量很大,原药方先后落到西川唐大嫂和山阳华风楼手内。唐家就使用原方,配制毒药镖和毒蒺藜等暗器,专卖给江湖人物;另有解药,也都是卖药不卖方,唐大嫂由此发了财。华风楼既懂得医道,却将这苗疆原方,大加增减,掺上了别的药,又针对这新方,自己另配制出新鲜的解药。故此华风楼的解药,能治疗唐家门的毒蒺藜;唐家门的解药,反不能很有效地救治五毒砂。抟砂女侠是个年轻的姑娘,当时被峨眉群雄环攻,她可就大施毒手,一下子,打伤了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三个人。
这三个人败走之后,毒发呕吐,眼看不得了。唐林夫妻急忙下药,药既无效,他们夫妻俩赶紧地施用死中求活的法子,拿灼红的烙铁,给三个人火烙断毒;烧得伤处的肉直冒青烟,嗤嗤的作响,三个人疼死过去。峨眉群雄看得毛骨悚然,唐林夫妻满面是汗,正在掉着眼泪,仍给同伴恶治毒创。不料弹指神通华雨苍,登门找来了。峨眉群雄大骇大扰。又不料华雨苍这次到来,并不是追寻他们,再来决斗;也不是追寻他们,强迫他们滚蛋,离开鲁港。华老手托着五毒砂的解药,讲出大仁大义的话,说是起初不晓得众位和唐大嫂有渊源,现在既然知道,彼此都是道里的人,所以不肯拿毒砂相残害,“我是特来登门赠药”。然而话风中,透露出“强给两家讲和”的意思。
虎爪唐林等明知华老是来示惠,欲以布恩的方法,强给双方弭争。康海与快手卢以为自己的人,既然灼肉疗毒,也可以救命。华风楼虽然不是仇人的正点,实是仇人邀来的帮手,况且这毒伤又是华风楼的女儿打的;但凡有一分生机,断不应该从仇人手中,接受救药。如果接受了华老的赠药,简直无异于跪向仇人,求饶活命。康海再三拦阻,不要华老的药。不过虎爪唐林却已发觉自己的药无效,又觉出这烙铁疗毒,把受伤人一灼一个发昏,实在太残酷,自己几乎不忍下手。更验看创口,似乎没有转机,白教病人受苦,以此他很想汗颜收受华老的药。
康海和虎爪唐林悄悄争执,华风楼把他们的话全都听明,竟含笑接声,先说破他们的药实不对症;更告诉他们:“火烙疗毒,空给病人增加痛苦。你们殊不知道这五毒砂的毒力,早已输入血脉中;就把伤口全剜掉,全烙烂,也阻不住毒气内行。”遂指着受伤最重的乔健生,对唐林说道:“唐兄你看,这位朋友脸上的伤口?成了什么样子?你再摸摸他的脸,是不是连别处好肉都滚烫的?你再摸摸他的脉和胸口,是不是喘气渐微,脉息渐缩?我正经告诉你们诸位,再要耽误,就用我的药,也无济于事了。”这种剧毒,是过了一个对时(一天一夜),准死无疑的。他们又是伤在脸上,不但头面尽肿,连眼睛都侵得看不见了,口鼻也几乎肿塞了。
峨眉群雄还在犹豫,觉得再不接受华老的药,巴、乔三人当真死了,岂不愧对朋友?而且华雨苍来意可恶,明明是来示惠,若把他拒绝出去,当下就怕翻脸,翻了脸,明明要吃大亏的。他们自料,自己的人全合起来,也斗不过华老。单单华老一个人就难缠,况又带了好几人,埋伏在附近;华老的弟子段鹏年随侍在侧。华老的师侄石振英,徒孙陈元照也跟在外面。他们度德量力,势不能敌,却又不甘心。他们这里面顶算康海态度倔强,因为他是报仇人的正点,他的父亲毁在谈五刀下。他心中难过,依着他,至死也不受华老的药。华老却又点破他们:“他们结党来清恩仇,雪耻恨,你们是很义气的。现在你的朋友中,有的受伤垂死,你们还是疑疑虑虑的,你们就坐视这三个人不治而死么?你们只知怄气,也未免太忍心了。你们看看他们受伤的三个人,求死不得,求活不能,疼得只冒汗,你们还打不定主意么?”又正色对唐林说:“你老兄,我是晓得的,你应该识大体。你们这位康朋友,原与谈家结怨很深;依着他的心,宁看着帮他复仇的朋友疼死,他也不栽跟头,接我的药。但是,你们不要把我看成偏向一方的人,我在江湖上也颇有一点微名;不错我是谈家邀来的,然而我的本心,是要给你们了事。你们大概因为这一点,所以才不肯接我的药。好了,现在一切抛开,我只是不忍这三个人中毒惨死,我先给他三人治好伤,我不给你们劝架,这不可以么?”
此时三个受伤人,越发支持不住,都咬牙忍痛,景象惨苦异常。海棠花韩蓉终是女子,悄悄问丈夫唐林道:“若不然,我们就栽个跟头吧。我们的药大概不行,况且他们盯在这里,也不容我们动手治疗啊。”
弹指神通华雨苍,见他们互相观望,疑虑不决,竟一笑站起来,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取出来十数包药,放在桌上。虎爪唐林不由得拿起一包来看,又不由得回头看一看病榻上挣命的巴允泰。康海到此,也有点失措,说不出拦阻的话来了。
华风楼更走近一步,笑向唐林道:“唐仁兄,你无论如何,也不该坐视令友灭亡!这个药就给你们,也来不及了。不用刀圭针砭,是挽救不来的了。”说罢,这老人竟打开锦囊。峨眉群雄闪眼偷看,这里面插着小刀、小剪、长针、短镊,是全套的外科治疗的器械,华风楼到此“当仁不让”,竟拿出小刀、小剪、棉花、艾绒,走到病榻前,强给病人割伤敷药。
三个中毒的人,看外面,好像是巴允泰最痛楚,实际是乔健生最危险。弹指神通华雨苍也不脱长衫,直趋病榻,先验视三个人的病状,乔健生肿了半个脑袋。华老摇了摇头,急从锦囊护书中,先取出一柄锐利的月牙钩刀和一把勺形的挖刀。对唐林说:“你们不该拿烙铁灼伤口,反弄得毒气入脉,再耽误,准死没活。这样子,不用刀不行了,这总得敷一点麻沸药。”叫了一声“鹏年!”掌门弟子段鹏年,正侍立一旁,暗中保护老师,闻唤忙将一瓷瓶药浆取来,拿软布沾湿了药,用竹筷夹着,递给华老。华老用钩刀把伤口轻轻一挑,很快地把药敷上。刀挑处,流出黑紫色的血水,药液涂处,冒出血泡。华老随手用竹筷夹着湿药布,把血水血泡抹净。
峨眉群雄鸦雀无声,围着病榻看着。乔健生一句不言语,仰面受治,原来他昏过去了。弹指神通等着麻沸药力行开,换用挖刀,把乔健生脸上的肉,围着创口挖去很大一块;病人还是一声不响。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也很知道割毒的治法,晓得这是麻药奏效。快手卢登一点不懂,免不了和康海啧啧喳喳,悄声议论,似乎有些猜疑。华老听了,不禁一笑,用纯熟的手法,把腐肉割尽,直到流出鲜血,溜着黑水,割成很深一洞,方才住手。笑对唐林说:“你们看,鲜血里面还有黑水,这就是火灼之害。当时你们不用这恶治的法子,只用嘴把毒代为吮出,还不失为救急一法。现在若不开刀,简直药力上不进去,伤处的肉,被你们拿烙铁烙成熟肉了。”
三处伤口全都割毕,华老放下钩刀,段鹏年忙又给打开一个小瓶;华老接来,往伤口一倾,流出一些红药水。伤口登时如开了锅一样,沸沸腾腾,往外冒泡,这一来又流出许多毒水。华风楼另拿湿棉,给拭去了毒水和药沫。这时候,乔健生忽然哼了一声。康海忍不住过来探头看,又忍不住问道:“这是怎样的?”华雨苍看他一眼,唐林推他一把,说道:“喂!”康海不言语了,悄悄退后。
华雨苍笑道:“这位仁兄,还是不放心我么?我区区弹指神通华风楼,在大河南北,薄负微名,难道我还会暗算人,给人明着治病,反倒偷下毒手不成?”唐林连忙道歉道:“他是不懂,觉得新奇,老前辈既然慷慨,就请慷慨到底吧。”华雨苍往四面看了看。俯腰低头,仍给敷治。段鹏年又递上来一种淡红色药膏;华雨苍用小刀挑药,轻轻敷在伤口上。乔健生忽然恢复了知觉,呼痛欲起,不住哎哟。唐林忙把他按住,向华老拱手道:“老前辈真是妙手回春,手法很神速,药力又真灵,晚生不胜佩服。”然后三处创口,又先后敷了一层药,贴了小小的三张膏药,用布扎上。直起腰来,说道:“行了。”乔健生的伤口,肿胀处虽然未消,可是呼吸、神色显见好转。
然后,华雨苍把巴允泰、乔健才,也都给挨个割治;敷药膏,贴膏药,裹创口,全照样治疗了。便收起刀圭药物,环顾峨眉群雄,对弟子段鹏年吩咐道:“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峨眉群雄一齐侧目而视,华门弟子段鹏年,从身上掏出一个纸口袋,上写“留赠峨眉群雄”。众人尚在猜疑,虎爪唐林已然大悟,弹指翁未来之先,早已打定了赠药劝架的主意了。纸口袋中,果然装的是九包药,足供三个受伤人,分服三天。弹指翁对唐林说:“病人症状如有变化,可到店房给我送信。若是平安度过去,准保七天以内痊愈。届时你们也给我送个信,我好专程来给你们饯行。”
于是弹指翁华风楼暗示了这一句,此外任什么也没说,治完病就走了。峨眉群雄人人心上打了鼓:“华老明明是来宥和;现在,垂危的病人被他救活,我们是受了人家救命之恩了。谈家门报仇的事可怎么好?华老目下是保护着谈家。我们这仇可怎么报?况且他分明说出:七天之后,病愈饯行的话。这饯行云云,简直就是逐客令!我们已将一尘道人治死,和狮林三鸟结了深仇。然后辛辛苦苦找到谈家,谈家才是仇人正点;现在凭空又插入了华老!华老很是不好惹的,我们结仇报仇,越报越多,我们可怎么对付才好?”
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快手卢登和康海几个人通夜议论不决。数日后,巴允泰、乔氏弟兄,全部止疼见轻,能够走动,伤处虽未收口,只静养着了。唐林夫妻和康海、卢登,又聚在病人床前,商议应付华老和处置谈家的妥当办法。现在他们自知是栽了,可算是恩怨纠缠,进退维谷。若冲着华老,从此不再向谈家寻仇呢?华老却恃强市恩来的,况那五毒砂又是他女儿打的。若从此善罢甘休呢?分明上了华老“宥和”的圈套,叫人心眼儿里不舒服。
但是峨眉七雄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久闯江湖,什么把戏都懂。他们在明面上,总得说是受了华老的恩,实在他们把华老恨入骨髓。他们经多见广,大家商议一回,也打定了一个以直报怨的办法。那就是,有恩的报恩,有怨的报怨,分开来,教他冤有头,债有主。
等到七天头上,巴允泰、乔健生、乔健才,伤口全都平复了,各人在脸上留下三两个深疤,还没有生肌长肉,照样贴着膏药。三个人换了长衣服,戴上风帽,雇了三乘小轿,一同到店房,去拜见山阳医隐弹指神通华风楼。
一进店,全下轿;一进屋,全下跪;冲着华老,每人磕了好几个头。口称恩公,面谢疗毒救命之德;不等华老问,三个人便开口:“此次来鲁港,向谈家寻仇,乃是受朋友所邀。我们三个人。跟谈家素不相识,一向是没怨没仇的。这一次只为替朋友找面子,倒惹火烧身,险些送了自己的性命,若不是老前辈陌路施恩,我们三个人就死在令爱的五毒砂上头了。侥幸遇上你,救了我们三条性命;我们为朋友帮忙,总算是舍命助拳的了,我们已经很对得过朋友。现在我们就退出这复仇的是非圈外,再不管他们的事了。我们今明天,就要离开鲁港,遄返故乡,从此还要退出江湖。但是我们三个人却身受着老前辈的大恩,常言说,大恩不言报。从今以后,老前辈如有差遣,不拘赴汤蹈火,我弟兄万死不辞。至于谈家这场事,我们只好不闻不问,也应该不闻不问。谈家的对头,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已经为朋友卖命;我们只好抽身而退,也不敢再帮,也不敢再拦,我们只能做到这样。”
随后巴允泰又单独说道:“好在他们双方‘事有事主’,他们是否就此罢手,抑或看着老前辈在场,暂且闪个面子,日后别作打算,我们全顾不过来了。我们只能做到‘恩怨分明’,两不相助。若叫我们转过头来,强给他们说和,我们实觉汗颜,没法子饶舌;这一节请老前辈格外原谅!”
冷冷地说罢,目视弹指翁。弹指翁黄焦焦的面孔蓦地泛赤,厉声笑道:“好好好!我早就料到,你们必有这样的说辞。恩怨分明,正是大丈夫应做的榜样。我早已说过,我决不会借着赠药疗伤,强来逼和。但是我却晓得跟谈家作对的,有姓康的、姓唐的几个人,大概也是晚生下辈,不大知道我的脾气。我华某的脾气是凡事不管便罢,要管便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就烦你的嘴,转告诉他们:谈家门的事,我华雨苍全个儿过来了。他们果然有胆气,在这里逗留不走么?我倒瞧他不透,哼哼,堵门口欺负孤孀,我也替他们害羞。依我看,你是他们的好朋友,何不开解开解他们?劝他们不必在此地,偷偷摸摸丢人寻隙了;我家住在山阳县城内板井巷,他们很可以打起精神来,径到山阳板井巷去找我!”
巴允泰佯笑道:“说呢!晚生一定去说,可是这话用不着我说。姓康的倘敢辜负老前辈劝架说和的美意,那么他一定想得到。不用你老告诉,他也懂得冤有头,债有主。他的对头既然邀出能人代为拔闯,他自然该怎么接,就怎么接,你老不邀,他也会到府上登门请教的⋯⋯”
华风楼仍没有拿话堵住这个巴允泰,掌门弟子段鹏年忙发话道:“姓巴的朋友,姓乔的朋友,现在我警告你们一句话,你们是干什么来了⋯⋯”巴允泰刚要说,段鹏年不容他出口,早抢过来道:“你现在话已说明,可以请吧,不必唠叨了。你不用装出两个面孔来捣鬼,家师乃是成名的前辈,不肯跟你们晚生下辈一般见识。你却仗着两片利口,说个不了,你们的伎俩,你道别人真不懂么?你好像不知山有多高,水有多深似的;我再警告你,你要小心了!我还奉劝你们峨眉七雄,赶快连胳臂带腿,离开这地方!”且说且招手,平伸双掌,照巴允泰脸上一挥。相隔远有六七丈,巴允泰蓦地打了一个冷战,觉有一股锐风,迎面扑到,触及伤口,突又疼痛起来。段鹏年顺势又照乔健生、乔健才脸上,每人挥了一掌,说道:“你们三位请吧,家师不远送你们了。”
掌风袭人,锐利如刀,使得人汗毛发炸,巴允泰、乔氏弟兄不禁吃了一惊。华老的弟子,内功尚且如此强,华老本人可想而知了。虎口上捋须,真是惹不得,巴允泰和二乔慌忙作了个揖,回身就走。华风楼并不送,段鹏年跟出来,直看他们去远,方才回转店房。
华风楼当下大怒,决以武力驱逐峨眉七雄,不准他们在鲁港逗留。当晚派人到峨眉七雄隐伏处,监视他们的行动。峨眉七雄竟很快地见机而作,扫数潜踪他往。却是走得很暧昧,并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可就教人猜不透,他们究竟是铩羽而去,永不再来,还是惹不起华老,片时暂避锋芒;等到耗走了华氏父女,他们还要再来。他们是这样哑不声地悄悄走了,这件寻仇的事,好似了结实在是没了结。而且华风楼本派了好几个人,监视他们;不知他们用何方法,避开了眼线,潜踪逃走,更不知逃向何方。
华风楼并不晓得峨眉七雄,和芜湖船帮密有勾结,他们原是潜乘江船而来,现在又潜乘江船而去。但华老到底是江湖大侠,大骂着,吩咐门徒,放开了搜捕网,分路排拽下去;只用半日工夫,便已探出峨眉七雄的阴谋和秘踪。
他们峨眉派确乎是衔恨已深,寻仇不舍,确乎是不甘心离开鲁港。目下果然是暂躲华老,悄悄藏在江船上;只等到华老离开飞刀谈五的家门,他们便卷土重来。他们留下了踩盘子小伙计,暗地偷窥福元巷谈家的动静,华老的师侄多臂石振英,就由这踩盘子小伙计身上,窥破了峨眉七雄的踪迹和诡计。赶紧报知华老,经一度计议,且不捕捉这个小贼,要从小贼身上,将计就计,把峨眉七雄扫数寻获。这个主意打得很好,可是峨眉七雄也是老江湖了,他们的眼线,被仇人倒反过来盯上了,他们立刻觉察出来。他们藏身的江船,已被对头查出,他们慌忙在黑夜里,乘着满江迷雾,悄悄弃舟登岸。
峨眉七雄中,康海最倔强;虽然斗败,仍不肯罢手,虽被驱逐,仍不肯离开。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也深以华老横来出头,示威逼和为恨。巴允泰受了华老当面奚落,也很着恼。他们改装潜逃,只溯着江流,往西退出一站地,仍然藏在隐蔽地方,窥伺机会。他们切齿地痛恨华老,他们说:“这一回大举报仇,连声名赫赫、武功卓绝的南荒大侠一尘道人,还被我们施暗算毒死;你弹指神通华风楼,又有多大本领?”他们痛骂着,发下了誓愿,谈家门的旧怨,尽可从缓;华风楼这段新仇,必须钉一钉看。他们料定,华风楼救护谈家孀孤,乃是过路应邀的;华老自然还有他自己的正事,他不会在鲁港久耗下去。康海向师叔虎爪唐林夫妻,磕头打躬,恳求顾念亡人,帮忙到底。巴允泰也说:“康贤侄放心,我们算是祸到临头,说不上不算了。明知华老头子不好惹,现在抓破了脸,只可碰着瞧。不过,我和乔家哥们都算受了华老头药救的恩惠,我们三个人,既有誓言在先,只可暗中作劲,不便明面出头了。我们现在赶快再邀帮手。”
海棠花韩蓉道:“对得很,他们邀帮手,我们也邀帮手。拉长线,放远鹞,破出十年八年的工夫,此仇必报。”这海棠花韩蓉是个中年漂亮女人,善使毒蒺藜,手腕很辣。虎爪唐林便是她的丈夫,是一个长身猿臂的男子,体格英挺;在峨眉七雄,顶数他武功强,为人做事尤其果决。他向众人献计道:“我们用假采花,诱敌计,制死了那么英雄的一尘道人;现在我们也该用避实蹈虚的计策,来跟弹指神通华老头,耗个短长。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一面在这鲁港不放松,长远留下人钉着,教他们天天提防我们;同时我们可以转托朋友,到山阳县华老头子的家里,伺机寻隙。两面鼓捣他,教他尝尝峨眉派的厉害,是不容易受人挫辱的。”
快手卢登忙说:“我听朱阿顺讲,华老头子已经连夜派人回家送信,恐怕他家中早有防备。在他家门口,他的势派更大,强龙不斗地头蛇,只怕我们在山阳斗不了他。”巴允泰摇头道:“不然不然。不管他有无防备,也不管他势力大小,我们只两面搅扰他,叫他不知我们准在哪里。⋯⋯我们也许偷放一把无明火,也许丢一封威吓信,给他一个暗箭难防,死啃不休。我看用不了一年半载,便把华老头子气死,明着斗不过,我们只跟他暗中作对。”
巴允泰唐林此计一出,虽然迹近无赖,峨眉七雄竟一齐说好,道:“这法子最为阴毒,我们惹不起他,只好跟他耗,专找他的漏洞。山阳和鲁港相距不下千里,看弹指神通手掌尽大,也捂不过天来。”立刻议定,暗暗布置起来。
却不料他们摆下这种歪缠死磨的毒计,弹指神通华风楼,和谈门孀妇倪凤姑,早已料想到了。他们一面调动华家门下高足弟子,驰回山阳,暗作准备;一面是会集武林能手,在鲁港大举搜捕峨眉七雄。峨眉七雄在鲁港毕竟人生地疏,谈家邀来芜湖梁公直父子,却在当地呼应灵便。又有多臂石振英和师侄陈元照二人从旁相助,一路穷搜之下。凡是鲁港的老邻、旧舍,都替谈家做了耳目。峨眉七雄东藏西躲,渐渐弄得畏首畏尾,潜踪无地,活动不开了。
而且,就在同时,他们所戕害的一尘道长的门徒,狮林三鸟谢黄鹤、尹鸿图、耿白雁一行,也正由云南狮林观、豫鄂边境青苔关狮林下院,遽分两路蜂拥北上。依照玉幡杆杨华所说,一尘遇害的地点,先赶到老河口,找向店家,根询一尘临殁的情形,埋骨的所在;并要开棺重殓,举殡,移灵。等到发土开棺,三寸木板的薄材,幸还未朽,起出来,打开一看,遗骨犹在,元首已无!不晓得何时,又被仇人掘棺盗墓,割去了首级!①
尸体已残,狮林三鸟抚棺大恸,由掌门师兄做主,遗骸不全,未便焚化,用锦被裹尸,结草代首,易棺移灵,先运回青苔关浮厝。大家在灵前焚香设誓,痛哭流涕,决计苦搜仇敌;不仅要洒血复仇,还要寻回元首,重行举殡。
狮林三鸟便也展开了搜捕网,到处访拿峨眉七雄。失去的元首,必须要拿活着的人头赔偿!修道人掀起了无边怒火,一访再访,一踏再踏,终于踩着峨眉七雄的脚印,也撞到这鲁港来了。
于是狮林三鸟,找峨眉七雄寻仇。
峨眉七雄找飞刀谈五寻仇,牵连到华风楼。
华风楼也找峨眉七雄,七雄也琢磨华风楼。
那一边玉幡杆杨华,为了赠剑失剑,曳鞭南游,当然正找狮林三鸟。铁莲子柳兆鸿父女,为了爱婿,结伴前来,也是正找狮林三鸟。
——
①宫以仁注:此处内容与后文略异,未作改动,保持原貌。

第七章 奔波儿女情
在店房中,弹指神通华风楼父女为主,铁莲子柳兆鸿父女翁婿为客,叙礼落座,剔亮了灯。华、柳二老彼此看见对方的面貌,一别多年,都增老态,精神尽管壮旺,须发不留情,俱各苍白皓然了。华风楼首先感叹,柳兆鸿捋须说道:“日月催人,前尘如梦,侄女儿和小女都成了大姑娘了,你我怎能不老?”华风楼叹道:“仁兄比我强得多,我却是蒲柳之姿,行将就木,一切都完了!尤其是意趣阑珊,名心豪情都泯,再没有壮年时那么高兴劲了。”
两个老头子发牢骚,旅舍房间很小,客人聚集很多。华、柳二家之外,还有多臂石振英、芜湖梁公直,一共七个人,黑压压挤满了内间房。两个女客,抟砂女侠华吟虹和江东女侠柳叶青,被挤并肩坐在一隅。华吟虹打量这已出阁的柳姐姐,抿着嘴直笑;她把柳姐姐骗了个不轻,使得柳叶青焦急叫嚣。现在柳叶青借着灯火。再三端详丈夫玉幡杆杨华的脸,脸上受伤处流着血。华吟虹故意说:“姐姐别生气,饶恕小妹吧。我真不晓得是姐姐、姐夫,我要知道是姐夫,杀了我,我也不敢下这毒手。您瞧姐夫脸上还冒着血渍呢,这是怎么说的,教姐姐看了,多么心疼。好在没有毒,不会往大处烂,至多落两三块小疤瘢,像麻子那么大罢了。这还得嘱咐我爹爹,多少给好生医治,别叫它留下疤,破不了五官,拦不了官运才好。”
华吟虹尽管说便宜话,故意窘着这柳姐姐。殊不知柳姐姐面皮不薄而很厚,侧转脸来,冲华吟虹扑哧一笑,轻轻说道:“我谢谢妹子,我感激你,你姐夫一定也很感激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这不是别的,真是你说的那话,要是有毒的五毒砂,你姐夫一条小命可就玩完了,连累姐姐我也得守寡。多亏了妹子手下留情,你姐夫不过脸上挂了两点彩;麻不麻,疤不疤的,姐姐倒不嫌。反正性命保住了,妹子你就积大德了,姐姐那不得念佛?难为妹子好心肠,冲这一手,将来准得个好妹夫,也许现在早就⋯⋯”俯身探头,她的脸紧挨着华吟虹的脸,恶作剧地看了又看,说道:“哟,可不是,原来妹子没有开脸,没有出阁。但不知定了亲没有?新郎官是谁?可是的,妹子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怎的出这远门?我听说伯父家教很严,平素不许妹子出门,学会了武艺,也不准拿出外面来用。临到今儿,敢情这话靠不住,妹子也跟我似的,往外乱跑呀!但不知你手底下毁了几个?”
二老叙阔,忆旧情深,两个女英雄低言悄语,舌剑齿锋,一味互相讥诮。究竟娇憨癫狂的柳叶青,说话没有遮拦,又欺负华吟虹是没出阁的女孩子,不比自己已成少妇,她的话像爆竹似的放起没完,抟砂女侠华吟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想起了一个阴招,口齿敌不过,就佯痴装呆。反正玉幡杆杨华脸上,还嵌着她打中的三两粒铁砂子,就让柳丫头嘴头子快活一阵吧。我却不给爹爹提醒,让你们爷两个聊神吧,反正有人受疼!心中想着,转嗔为喜,得意之余,微转双眸,瞟了玉幡杆一眼。玉幡杆杨华侧坐在黑灯影里,听着岳父和华老、妻子和华吟虹,这一边哈哈嘻嘻,大声地谈笑,那一边唧唧哝哝地讥嘲,他心中有些不悦。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凑到灯台旁,撕手巾,沾伤口上的血痕。双目凝寒,打量华老,脸上表情很严肃,很冷淡。原来杨华和华老是有过旧碴的,此刻却对了脸。柳叶青赶紧把话匣子打住,说道:“华伯父,华伯父,劳你的驾,给看一看我们仲英脸上的铁砂子,到底要紧不要紧?该怎么取出来呢?”
弹指神通华风楼收住话头,站起来了;把杨华冷傲的神情一看,心中明白。忙拱手道:“这位是柳仁兄的贤令坦,哦,好,朗朗如玉树照人,真乃是玉润冰清,兼有其美。哦,我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世兄尊姓可是姓杨,恕我老耄,多有得罪了。”
末后一句,意含双关。当年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订婚之后,春闺调舌,武场试技,曾经因疑生妒,闯过一回逃婚出走。他在这逃婚期间,曾经遇上南荒大侠一尘道长,当一尘被人暗算,命在垂危时,是杨华陌路援手,救了他一回。虽然到底因无救药而死,一尘却深感杨华,曾经遗书赠剑,为此杨华才与狮林观耿白雁相逢怄气。那耿白雁怀疑遗书是假,两人言语相争,发生了扣剑、赌剑、盗剑、骗剑的纠纷,以至于闹出今日翁婿南来讨剑之事。
却是在杨华未遇一尘道长之前,又曾路过山阳县,拜访弹指神通华风楼,伪称奉师傅铁莲子之命,特来投谒,愿拜门墙,学习点穴法和五毒砂。华风楼这老人却也动了疑心;杨华并没有介绍信,他又把铁莲子是他岳父的话瞒起来,仅只伪称师徒。华风楼暗加窥测,断定杨华必是铁莲子门下被逐的劣徒。因此把杨华折辱了一顿,教训了一回;这还是看在铁莲子的面子上,未肯骤下毒手。华老再也料想不到,杨华并不是柳老门下犯过被逐的门徒,反而是柳老门下负气逃婚的娇客。杨华又年轻气盛,经华老拒见之后,不合于夜半潜探华府,本意是要看一看华老到底是真没在家,还是门房推辞骗我。这一来犯了江湖大忌,若不是华老的掌门弟子持重讲情,杨华恐怕就被华老砸折腿,驱逐出境。虽然没有毁杨华,杨华受辱已然不浅,原已发下愤言,对华老这“不屑教诲的教诲,我杨某迟早必有一报”。不料今朝相会,自己又被华老头子的女儿打伤,他正是一肚皮闷气,要向华老发泄。又不料华老乃是老江湖了,及至灯下照面,看出玉郎含嗔的面容,登时忆及前情。哈哈,这小伙子原来真是柳老哥的门徒,而且又变成门婿!华风楼拱手行礼,皱眉一笑。不待杨华发话,先向铁莲子柳兆鸿表白起来了。
“哎呀,柳大哥!”华风楼走到柳老面前,抱拳当胸说道:“我小弟可真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的贤令坦了!”
这话一出,柳老吃了一惊;只道是脸上的伤,还是五毒砂,毒发难治了。很着急地站起来,忙问:“怎么样?不能治,不好治么?”华老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唉,现在您这贤令坦教小女误伤,伤倒不要紧,很好治。不过您这位令坦在前两年,到过敝邑山阳,是我一时大意,得罪过他。老哥,简直提起来是笑话,杨世兄他见了我,他不说是你的门婿,他说是门徒。他大概是年轻害臊,他又没有拿出你的信;他找我好几趟,定要拜我为师,说是奉你之命。我看见他的话好像不大对茬儿,我把他老兄当作你门下的叛徒了。咳咳,我真正的该罚……”转脸向杨华,连连作揖:“世兄,世兄,恕我老悖,我太眼拙,当时我真把你当作柳老哥门下,犯了门规,离师潜逃的劣徒了。我以为你是冒着铁莲子的名堂,前来混蒙,哪里晓得你们爷儿俩竟是翁婿?可是话又说回来,你得坦腹柳门,托福匪浅,你当日怎么瞒起来,不告诉我呢?现在没什么说的,我只有赎罪的一法。我这糊涂丫头,又三不知伤了你,我父女二罪俱发。得了。恕我个不知者不怪罪吧。我便好好地给你治伤,要治得皮肤光洁如初,不许落半点疤痕,借此以赎我父女无知冒犯的大罪,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迎头堵上去,自己把“不是”解说出来了。却是这么一解说,玉幡杆杨华蓦地闹了个玉面通红,煞难为情。他岳父铁莲子听得直发愣,很诧异地说:
“你们是怎么回事?仲英,你多咱会过华老哥?你们还动过手不成?是怎的还要拜老师?这是哪儿的事呀?”柳叶青也很觉奇怪,诘问杨华:“华伯父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不懂?你什么时候到过山阳?”
总而言之,玉幡杆杨华自己逃婚出走,因而一路上丢人出丑,像这些事,不一而足。他都咽在肚里,没对岳父和爱妻讲过,就是讲,也都影影绰绰。现在却教华风楼三方对面,硬给揭开盖子了。杨华很不好意思,磕磕巴巴地说:“这是很早很早的话了。实在也怨我年轻冒昧,华老前辈教诲我,我是永远不会忘的!”口腔透露不悦,眼珠直转,盯着华老的嘴。
华风楼有些瞧科,为了对铁莲子多年友谊,当然不肯再窘辱他的门婿。他就冲杨华微微一笑,彼此会心,不言而喻,赶快地揭过这一篇去了。华风楼说:“来吧,我先给杨世兄起出铁砂子来罢。幸而我身上还带着疡科的刀圭针砭。”教女儿掌住灯,他自己从衣底掏出护书,拿出一把很小的竹制镊子来;又取出药粉、药膏、药布。请杨华坐下。对着灯光,用很快的手术,把嵌入肉中的铁砂,摘取出来,一共三颗。然后,敷上药膏,贴好小小的膏药,玉幡杆杨华登时觉得脸上不疼了。一抱拳,向华老说道:“谢谢华老前辈!”又转身向抟砂女挟一拱手,也说道:“谢谢!”这一谢不啻是骂人;抟砂女侠脸通红,刚要开口,被华老睨了一眼,不敢言语了。华老哈哈大笑,对柳老说道:“我太对不起老哥,我哪里晓得杨世兄真是贵门下,又兼令坦呢。我唯一赎罪的法子,便是好好地给治伤,杨世兄你放心,不出三日,管保平复如初,管保不疤不麻。叶青侄女,我也给你道个歉吧!”接着哈哈大笑了几声。铁莲子柳兆鸿起初,并没有琢磨到:爱婿和华老曾有过旧嫌隙。并且也没有觉察出:爱女和华吟虹正斗着新嫌怨。他到底是老江湖,只听杨华的尖刻口吻,再看华老的干笑神气,他也就明白过半了。当着众人,不好拦劝女婿,重重咳了一声,向华老说:“老哥,他们年轻人,没有学好能耐,先练会嘴皮子;好在老大哥跟我多年至交,再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我们还是说我们的吧……我说,老大哥,我听说你隐居山阳,悬壶济世,已经不出山了;如今这么千里迢迢,远下江南,而且带着掌珠,你究竟有何贵干?”
华风楼也问柳老:“老大哥,你欣得乘龙快婿,不在镇江纳福,却携婿带女,远涉长江,我也问问你,你有何贵干呢?”
两个老英雄互相问讯,不禁一齐捋须大笑了。
华老说道:“我能瞒别人,我还能瞒大哥么?只因你侄女,也老大不小了;新近有人提到:东台有位朋友的令郎,小人儿不错,我要亲去看看。不想路过此地,赶上峨眉七雄,欺凌孤寡,找到飞刀谈五老镖头家,指名复仇行凶。谈五兄不在了。只有长媳倪凤姑,我又与谈家有点瓜葛之亲;倪凤姑求到我,我不能不管,就跟峨眉七雄叮当起来了。我的事就是这样,大哥,你怎么着?”
柳老便说道:“我么,更不能瞒大哥了。只因为你侄女女婿杨华,陌路援手,救了南荒大侠一尘道长,承他临命赠剑传书,把那把寒光剑送给小婿,又被一尘门下三鸟骗夺回去。姑爷丢了面子,老岳父不能不管,我没有法子,只得亲自出头,打算烦个朋友。跟狮林三鸟讲一讲,这把剑应该谁得,就归谁得,同是道理人,不要恃众强夺,也不要逞能行骗啊。”
柳老说着,梁公直插言道:“柳老前辈要找狮林三鸟,可是从镇江走鲁港,岂不绕远了?”
铁莲子柳兆鸿道:“谁说不绕远呢,但是没法子。你想,一尘已死,我怎好径直登门讨剑,好像欺负他们狮林观似的。我打算拜托一个朋友,陪同着去,给他们留一个面子,故此我奔到这里来了。贵省铜陵地方,有一位老英雄骆翔麟,是我的老朋友,也是狮林三鸟的老交情;我打算麻烦他,替我们说说情。”
华老开言说道:“骆翔麟原来住在铜陵,我和他慕名没有见过。”梁公直道:“柳老前辈要找骆翔麟么?听说他现时不在铜陵了。”柳光鸿问道:“不在铜陵。又上哪里去了呢?我在南京,听说他在芜湖;到了芜湖,听他弟子说,他原在芜湖,在一个人的家中闲住,兼给护院。可是新近他铜陵老家,出了麻烦。被他的侄儿催回铜陵去,这话可确么?”
梁公直道:“这话很确,骆老前辈原住在芜湖一个开粮店的弟子家中,那时常跟我们见面。我们请他设场授徒,他也答应了;居然招揽了七八个弟子,教得很高兴。哪知他这新收弟子里面,有一个犯个大案的剧贼;为要偷学骆老先生的壁虎功、蝎子爬墙的技业。更姓改名,化妆变容,涵迹在一般纨绔子弟群中;当时没有被人觉察。但是光棍眼,赛夹剪,劣把头不能充行家,行家也不能装‘劣巴’。①骆老新收的门下,尽是些初学。这个剧贼,有着很精深的武学,他却瀑在群庸中装傻。这瞒得了平常人,如何瞒得住久涉江湖的骆老……”
铁莲子柳兆鸿、弹指神通华风楼,一齐问道:“你说这个剧贼是谁?”
梁公直道:“就是这一点憋人,骆老用尽方法。没有钩稽出这小伙子的姓名来,他当时用的假名是祝绍熊。”
铁莲子是受过这种害的,当年他为女择婿,曾被仇人谈九峰,密遣弟子呼延生,诈入柳门,要乘机暗算柳老父女。呼延生年轻好学,颇得柳老欢心。当时的情形已濒险境。多亏呼延生暗暗爱上了柳叶青,不肯潜下毒手,柳老父女幸免暗算。然而柳老却几乎上了大当,险将他招赘为婿。这件事柳老所受打击很大,此刻谈虎变色,忙问道:“这小子什么长相?多大年纪?可是陕西口音么?”又叮问道:“后来怎么样,老骆上当了没有?”
梁公直道:“幸而发觉得早,没上大当。却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老乡里就被窃了;大概他老人家的一本拳剑谱和些外科秘药,全被盗了,骆老猜想便是这小子干的。这小子年近三十,白净子,细高挑,只看外表,品貌很不俗。说话是蓝青官话,微带湘鄂口音,多有人猜疑他是擎天玉虎贺锦涛。”
①此系白羽原注:劣巴,一作力巴。北方话,意指门外汉。有声无字。梁公直就说起这个剧贼偷艺的事,当时被骆老看出疑窦之后,也不点破他。他明明有很好的武艺,却假装初学,可是一伸手,一立足,处处露露破绽。是真不能假,是假不能真,至少这祝绍熊也有七八年的功夫;他不该自说是初入门径,引起了人们的疑心。骆老教别人,他要偷看;骆老教他,他每每地提出拳学上许多精微疑难的窍要,请骆老给他解说。
有时候他问的拳经疑义,连骆老也答不出来。骆老很是注意他,屡次地摒人和他私谈,问他的出身、出路,他坚不吐实。等到盘诘太甚,他只肯承认他是江宁府属下的一个小县小村的富农之子,自幼好武,未得明师。他远道游学,就为学会了武,可以防身护产。骆老依照他的话,托人到江宁府打听,竟没有这么一家大户,也没有这么一个小村。骆翔麟为此动疑,越要钩稽他的来历。这祝绍熊,当初是芜湖一家粮商介绍来的;骆老托他的门人,从这一点上,溯访祝绍熊的来路。结果,据这原荐主粮商说,虽然当初祝绍熊拜师骆门,是由他推荐,可是他和祝某素不相识。这祝某乃是粮商的同乡,写荐信转荐来的。想到这封荐信,不过是举荐一个学武的子弟,不比营商打保,所以也没有深虑详察,就这么转荐到骆门。这样说来,骆翔麟越发动疑,这个祝绍熊简直是来历不明。别的弟子都在芜湖有家有业,祝某却住在芜湖的江宁会馆中,街面上一个熟人没有。他自己一点正业也没有,就这么孤踪寄旅。说是专为习武,远来做客。而芜湖这地方,又并不是什么好武之乡,与曹州府不同。骆老这次设场授徒,又是临时起意,这个祝绍熊怎会从远道得知,这么凑巧地赶来呢?
骆老既动了疑心,遂和开粮店的弟子,秘密计议。弟子劝他用好言语,谢绝了祝绍熊;骆老却以为不妥当。究竟这个祝绍熊抱着什么企图,来到芜湖的;又抱着什么心意,才投入骆门?这两点总该设法刺探明白才好。骆翔麟笑道:“我自问自己没有什么惊人的艺业,这个祝某若说他是绿林中人物,他何必下这大苦心,来找我掏弄这点玩意儿来呢?我想这祝某必定另有不可告人的打算。也许他要盗取我这骆家门的门户,在什么地方用一用?”
原来骆老此刻的心情,又是骇怪,又沾沾自喜。有人找他偷招,这是他引以为荣的;可是偷招就是盗用牌匾,那就可怕得很了。因此他极想探出祝某的真情来,然后再用好言语,把他善遣走。
自此,骆老每每摒人,叫到祝绍熊和他密谈,用种种的话试探。——这样一逗弄,祝绍熊不是傻子,察觉出来了。
同时,骆老既对祝绍熊存了戒心。等到传授技艺,就不知不觉把拳招诀要藏起来了。再不肯真心实意地教导。只耍嘴皮子,不肯传授真本领;这样一作弄,祝绍熊立刻又觉出来了,心中自然起了变化。
师生二人钩心斗角,祝绍熊暗暗含怒,渐渐生怨,终于深深地衔恨骆老,于是到了最后,在芜湖的江宁会馆,忽然来了两个异样的人,江湖打扮,江北口音,神情很尴尬,向会馆中的执事人,打听祝绍熊这个人。可是说的姓名不对,年貌很符,他们打听是姓贺的,长身量,细高挑,湘鄂口音,活脱是祝绍熊。会馆中的司事因为他们问的姓名不符,就回答说,这里没有这个人。这两个江湖汉子转身走了。就在这一天,祝绍熊突然不辞而别。他住的那间房子,也被人打开窗户,翻得屋中很乱,会馆中登时喧嚷出来。
骆门师徒一听这话,早已留上他的神,立刻派人到会馆去打听!并到屋中窥看。铺盖行李一样不少,只是翻得乱七八糟;那两个江湖汉子也没有再来。可是祝绍熊也从此没了影。因此有人疑心他大概是躲了,找他来的,大半是仇人。他也许遇上对头,暂时离开芜湖了;也许被那两个江湖汉子,杀死在郊外。骆翔麟得了回报,仍不放心,又托人疏通,亲自来到会馆,重新搜查。会馆中所有祝绍熊的衣物,件件细检,却是片纸只字没有,察不出一点疑痕来。祝绍熊就这么忽然而来,忽然不见了。
骆翔麟和门弟子方在啧啧称怪;也有人说,或者我们错疑了他,他也许是个良民富户,是躲避仇人的;现在终被仇人寻着,一手不敌二手,大概惨死了。然而这都是乱猜;没出旬日,骆老的家乡来人了,骆老的侄儿来找叔父,说是骆老的老家里,三日前突然被盗!
骆老大惊。因为他在江南是老拳师了,以他的威望,靠他的人缘,有名的江湖人物不肯偷他,无名的绿林小贼不敢惹他,而现在想不到出了这种事!况且家中还有骆老的女儿,也粗通武术,怎的会丢了东西呢?
骆老忙问侄儿,侄儿说:“衣物全没丢,只丢了骆老半生所挣的五只元宝,和骆老妻女的一小箱首饰。骆家的房地契没丢,而骆老世袭珍藏的拳谱抄本好几部全丢了。
骆老听了,登时大悟,一顿足,一瞪眼,一捋胡子,一咬牙,骂道:“得,我栽了!”骆老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芜湖,奔回铜陵老家,踏访到别处。就在这个乱糟的时候,铁莲子柳兆鸿,携婿带女,千里迢迢寻找骆翔麟来了。
当下,芜湖梁公直,把骆翔麟新近遭逢的事,告诉了柳老。柳老这才明白,在芜湖初访骆门弟子时,怪不得他吞吞吐吐,原来是为尊者讳,以为他老师是鼎鼎大名的老英雄,竟遇盗窃,故此瞒住真相,没肯告诉柳老。梁公直是局外人,可就满不介意,全给抖搂出来了。
梁公直又说:“骆翔麟自己讲,他家中被盗,定是那个祝绍熊干的,祝绍熊一定是个避仇避案的剧贼。祝绍熊屡向骆老请教壁虎游墙功,骆老一味打岔,暂不肯教,所以才招出祝绍熊的怨恨来。那寻到会馆的两个江湖汉子,据骆老推测,许是祝某的仇人,也许是访拿祝某的官府捕快。只可惜骆老仅仅从会馆司事口中,间接听来,那两个汉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未经目睹,也就没法推测。但不管怎么,二人才到,祝某失踪,祝某定是躲避二人,断无可疑。推想起来,姓祝的小子临走不歇心,才跑到骆老家中,狠狠地偷了这样一下子。至于骆老的家乡,本不瞒人,祝某一定是从骆老别个徒弟口中打听出来。”梁公直说罢,弹指神通华风楼也听怔了,因想到自己当年拒收杨华一事,不禁得意。这时候可就冲着杨华一笑道:“收徒可不是小事,一点也大意不得。当初骆老只要小心一点。也不至于受这祝某的害。这个姓祝的究竟是谁呢?”
梁公直道:“祝绍熊三个字,当然是假名。据会馆司事说,那两个江湖汉子,曾经说出姓名来,不过司事随听随忘了,只记得一个姓,说是姓贺。骆老也猜了半天,没有猜出来。”
华风楼和柳兆鸿一齐猜想道:“姓贺,是湘鄂口音,细腰扎背,是个细高挑。梁仁兄,你可知这个家伙素常使用什么兵器?”梁公直道:“用刀。”华、柳二老不禁全笑了,说道:“这可不好猜。”梁公直也不由笑了,忙找补道:“用的是锯齿双刀。”华、柳二老道:“哦,锯齿双刀!这又是何等人物呢?”这时候,玉幡杆杨华、多臂石振英,听梁公直说的这个偷艺人物,两人都似乎恍然若有所悟,若有所见。长身细腰,白面剑眉,姓贺,使锯齿双刀?
玉幡杆杨华想起当年在红花埠,路遇拜兄萧承泽,搭救宦家小姐李映霞,夜攻菜园子,双斗群贼,运连珠弹丸,飞打喷火筒,其中便有这么一个贼人,使着锯齿双刀。因为这个人风度俊雅,所使兵器又不寻常,玉幡杆至今记得他。当时贼人也曾报出字号来,可惜当时匆忙,到现在早不记得了。
多臂石振英却记得一个少年飞行剧贼,名字正叫擎天玉虎贺锦涛。这个贺玉虎确是使锯齿双刀的,身量的确比常人高,为人很漂亮,却是很歹毒。石振英自己猜疑着。以为事不关己,也就默然缄口。现在他心中结记着他的义子兼师侄的陈元照,他打算求梁公直帮他出去找一找。梁公直正对柳兆鸿大谈骆翔麟,他不好意思邀梁公直出来,便自己悄悄地退出屋外,径去寻找那被擒含愧,挣断绑绳,乘乱逃走的陈元照。
这里,华柳二老各述己事。彼此欢然。只是华老还是忙得很,他为了保护鲁港谈五的遗族,必须继续搜查峨眉七雄的下落。铁莲子为了索讨寒光剑。也要转赴铜陵,寻找说合人骆翔麟。梁公直虽说骆老遭逢腻事,未必在家,按理也当登门一拜。华柳二老盘桓了一日,终于匆匆握别,各奔前程。为了玉幡杆杨华脸上的伤,弹指神通很抱歉,特意留赠了一些药。——铁莲子柳兆鸿便率婿女,策马扬鞭,西趋铜陵访友。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就由荻港,赶紧折回鲁港,重新布置了搜查网,水旱两路寻仇。——武林人物就被这恩怨仇友的感情支配着,东投西奔,着急发愁!

第八章 狮林群鸟大举北上
铜陵这地方,也是江南中部一个要紧码头,在长江南岸,顺流而下,便到江西行省。县境以南有一座铜官山(本当作铜矿),早年产铜。现在铜山已空。老拳师骆翔麟便住在铜官山北麓小村中。铁莲子父女翁婿,策三骑,沿江往西南行,紧赶了一整天,然后到达铜陵县城。天色已晚,只好进城落店;次早跨上征鞍,径访铜官山麓。
出得城郊,往南走了十几里地,山峰在望,山村当前。这北麓村,是小小的一座山村,昔日住户往往掘铜铸器,贩卖到四方,现下大都务农为业。只有骆翔麟这一户,是常常出门在外的人家,并且拥田也稍多;虽非首户,却是本村出名的人物。铁莲子一行进村下马,顿觉这小小山村,负山面江,竹林环植,山岩嵯峨,颇有幽人隐居的气象。铁莲子不禁叹道:“骆老头子倒会找地方,这个地方景致还不恶!”
柳兆鸿直寻到村里,问明门户,上前叩门,杨、柳夫妻在旁管住了马。竹篱疏落,直窥到院内;小小三合房,从正房中走出来一个乡下打扮的青年姑娘。年约十八九岁,细长身材,秀眉朗目,樱桃小嘴,穿着半旧的布衣裙,面含忧郁,徐徐走出来。柳叶青悄声告诉丈夫杨华:“这大概是骆老伯的女儿,听说也是个会家子,怎么这个神气?”篱障内的姑娘望见三个骑客,男女老少显似亲眷,却是全不认识。本要过来开门,她凝眸一望,略露诧容,又转身走进屋里了。铁莲子忙大声叫着骆老的名号,一面自行报名:“翔麟大哥,小弟是柳兆鸿,由镇江专诚拜访来的!”
这样说了。立刻又从正房中,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大约四十来岁;和那年轻姑娘,一同来到竹扉前,隔着门盘问找谁。柳兆鸿重新报了一回名,说明来意,指着婿女,一一介绍了。那中年妇人露出思索的神色,仿佛不晓得这户亲友,疑疑虑虑地还在盘诘;年轻的姑娘却想起来了,向那妇人附耳低言,说了几句话,又指了指柳叶青。中年妇人这才恍然,说道:“吆,原来是铁莲子柳伯伯。这位可是令爱江东女侠柳叶青贤侄女么?恕我眼拙。快请进来吧。”
大姑娘强作笑靥,用左手开了竹扉,侧身往里让客。中年妇人喊出一个村童来,给客人照管这三匹马。玉幡杆杨华,从马鞍上,把带来的土仪礼物取下来。柳叶青跟着父亲,走进院来;她暗暗地留神,竟发觉这年轻的姑娘不但玉面含悲,而且臂上分明像受了刃伤。外面穿着宽袖衣裳,不大看得出来,里面一定用布包缠着呢,举动不便,显见有护疼的样子。柳叶青心上有点明白了。
当下,中年妇女和这少女满面堆欢,让客到堂屋。一度寒暄问话,方知这妇人便是骆老续娶不久的继室(是个老处女),这年轻姑娘便是骆老膝下唯一的爱女。名叫骆青桐,今年才十七岁,她的哥哥骆青华在外保镖为业。
铁莲子柳兆鸿和婿女,跟宅主妇周旋了几句,献上土仪之后,立即动问老友骆翔麟,他现在哪里?骆奶奶回答说:“老当家的一回家就忙,这一次赶上我们这里闹贼,他才回来,就忙着出去踏访。”铁莲子道:“我在芜湖只听说府上闹贼,不知都丢了些什么?”
骆奶奶还没回答,姑娘骆青桐恨恨地接声道:“我们娘儿俩的首饰,和我哥哥一点存项,都教贼子给算计去了。这恶贼太可恨,临走竟敢动手伤人。”一抬右臂道:“右臂上被贼子打了一镖,才算是把我爹爹的一点心血保全住了。爹爹回来,还埋怨我,不该跟贼交手。”说时露出委屈的声调。又打量柳叶青道:“我听说柳姐姐的功夫很好,我太不济了;爹爹时常不在家,想学本领,总没机会,所以吃了亏。”
柳兆鸿道:“原来贼人竟敢动刃伤事主,真太可恨了。不知我们骆大哥访出眉目来没有?”骆奶奶道:“说不上来呢,他回到家来,就整天出门。偏偏他不回家,也没人找;他才一到家,立刻这个人来找他,那个人来找他。我们也不晓得他的朋友怎么得着的信,也不晓得他的朋友怎的那么多。”柳兆鸿听了,微微失笑。骆奶奶好像不理会,仍然唠叨着说:“找他的人也怪,山南的、海北的、在家的、出外的、和尚、老道,我也说不清。就在前儿个,又来了一伙子出家人……”
铁莲子笑道:“我们骆大哥乃是武林前辈,交游广阔;的确是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有他的朋友。大嫂说这出家人,是和尚还是老道?”
骆奶奶说:“是老道,是年纪不大的两个老道,还有一个在家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找到我们老当家的,就像孝子报丧似的,一进门就是磕头,跟着鬼鬼祟祟地议论起来,好像要找谁寻仇,求我们老当家的帮忙。”
铁莲子柳兆鸿便问:“大嫂,可知这老道的姓名么?是什么庙的?”
骆奶奶仰着脸想——想不起来。她乃是骆老的继室,新过门不久;骆老生平的事,她是一点摸不着头绪的。铁莲子也看出来了,忙转问骆姑娘:“大姑娘可知道么?”
骆青桐道:“知道,就是云南狮林观的谢黄鹤,耿白雁。”
柳兆鸿道:“哦!狮林三鸟,他们师兄弟已经到这里来了?那个在家人可又是谁?”
骆青桐道:“就是尹鸿图,他们同门三人,还带了好些道友,一齐来了,是前天到铜陵的。一到此地,就来拜访家父。还打听许多事,还拜托许多事,家父义不容辞,就跟他们去了。”
柳老忙问:“贤侄女可知他们打听何事?拜托何事?”
骆青桐道:“柳伯父原来不知道么?他们狮林观的老当家的一尘道长,在老河口,教仇人暗算毒死了。他们狮林三鸟特意出来起灵寻仇;他们的仇家已经访实,据说是什么峨眉七雄和四川的什么秘帮,听说恰巧赶到我们江南省来了。狮林三鸟紧追着后脚印,也赶了过来;可是一入我们江南境,就追不着了,不知峨眉七雄跑到哪里去了。狮林三鸟因为家父是本地人,地理熟,所以登门来请帮忙,好搜拿峨眉七雄。我父亲按说自己也正忙着,实在没工夫帮他们的忙。无奈一尘师伯跟家父是那样的生死患难交情,谢黄鹤大师兄又给家父下了一跪;没法子,由打昨天起,家父就跟他们寻访峨眉七雄去了。把自己家失盗的事,反倒放下,交给别人代访,你说这有什么法子?家父刚走,伯父就光临到舍下来了;不知伯父要找家父,又有什么事情商量呢?”
这骆青桐姑娘说话很是直爽,一口气全讲出来。铁莲子和柳叶青父女,猝出不意,又惊又喜道:“狮林三鸟全上这里来了,我们省得远奔云南了。大姑娘,他们全在铜陵么?”
骆青桐道:“他们昨天还在铜陵县城,今天也许没离开。”
柳兆鸿道:“嚇嚇,这可巧得很。”对婿女说:“省了我们一趟!”又对骆青桐说:“你父亲跟他们在一块儿么?”
骆青桐道:“大概是的。”
柳叶青、玉幡杆杨华这时喜欢得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告辞,重返铜陵县城,去找狮林三鸟。铁莲子不肯失礼,照样和骆青桐母女谈话。不等着重问,慢慢地把自己来意说出:“贤侄女,不瞒你说,我找你父亲来,是为了一点闲事,要跟狮林三鸟打对头。可是我跟一尘虽然认识,跟三鸟却从来慕名,没有见过面。我们不远而来,就是要烦令尊,陪我们到云南狮林观走一趟,和三鸟商量一件事。现在好了,真是踏破铁鞋没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嫂、大姑娘,我们只好暂且告辞,先返回铜陵,面见我们骆大哥,求他从中引见,会一会狮林三鸟。只不晓得骆大哥在县城哪个店房?青桐贤侄女,你能陪我们进城么?我们有马,可以给你骑,贤侄女会骑马么?”
骆青桐脸儿一红道:“我不会骑马,怎么,柳姐姐一定会骑马的了。”柳叶青道:“我也不会骑。不过瞎胡闹,走路图方便罢了,妹妹可以慢慢试着骑。妹妹多费心吧,你给我们领一趟道;若不然,怕我们找不着骆伯父。一错过机会,又麻烦了。”
柳氏父女这样说,骆青桐很有难色,和他的继母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很抱歉地对柳老讲:“我们这里正闹贼,侄女实在离不开身。这么办吧,我把我们本家三哥找来;就教他领伯父、姐姐、姐丈去一趟。”
柳老笑道:“也好,倒给你们添麻烦了。”骆青桐立刻喊来那个村童,叫村童到本村寻找本家三哥,并借一匹牲口来代步。过了不大工夫,有一个乡下壮汉,牵着一头毛驴,跟随村童来了。这便是骆老的同族侄子,名叫骆青山。
铁莲子看这骆青山,重眉毛,大眼睛,是南方人,却有北方人体格,神情带着傻气。一进门便问:“大娘,大妹妹,叫我什么事?”骆青桐把柳氏父女给引见了,代为说明来意,叫他引路进城。骆青山把柳老父女翁婿,打量了一下,忽然摇头说:“我不去,大妹妹你陪了去吧,我给你看家。”骆青桐姑娘说:“这怎么讲?三哥不要拿捏人,我去不是不行,无奈我不会骑牲口……”骆青山把眼一瞪道:“什么,你不会骑牲口?那哪个会骑牲口的?你只是不会骑金头木老鸦罢了,这头小驴你骑着正好。大妹妹不要装傻,趁早你陪了客去;我不去,我是不陪女客的。”这个乡下人犯了死心眼儿,把骆青桐闹得脸通红。柳叶青笑着过来央求道:“这位大哥不肯去,好妹妹,还是你陪我们辛苦一趟吧。你会骑牲口,你还瞒着我们做什么?”
骆青桐冲着骆青山竖眼睛发嗔,骆青山做出傻笑来,歪着头说:“大妹妹不过怕进城碰见‘人’罢了,大姑娘骑驴,有的是,别人看见了,也不会挑眼。”这个“人”字似乎另有涵义。骆青桐姑娘又愧又怒。竟一甩袖子,进了内屋,口中说:“娘,您听听,三哥满嘴喷粪!”骆青山笑道:“我没说犯歹的话,怎叫喷粪!”骆奶奶把脸一沉道:“老三,你妹子正有着腻事,你当着生人,还是满口胡言乱语。你不会,拉倒;你看看,你把你妹子招哭了不是?”
原来骆青桐姑娘赌气进屋,真躺在床上掉泪了。柳叶青自是纳闷,她却不晓得这里面有文章。这是新近发生的事,骆青桐姑娘骑驴进城,遇上了歹人盯梢;仗她手底下有两招,把歹人打伤。当时哄传开了,“漂亮大姑娘打了流氓”。形容得稍涉轻薄,被骆青桐未过门的女婿知道了。女婿正是年轻人,又被同窗学友所取笑,险些闹出退婚解聘的笑柄。骆青桐为了这事,差一点被激迫得寻了短见。这个骆青山是有名的半膘子。不管不顾取笑,果然惹得骆姑娘真生了气,骆奶奶也真发了怒。骆青山这才一缩脖子,连说:“大娘别着急,大妹妹别生气,我去,我去。真是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晦气,抓官差总抓到我身上来。”嘟嘟哝哝,冲着柳氏父女一龇牙说道:“走吧。”
柳氏父女翁婿告辞出来,刚要上马,骆青山牵了驴,也正要上驴,骆青桐姑娘忽然追出来,把骆青山一推,怒说:“不用你去,当是这非你不可呢。柳伯父,还是我领你老和姐姐姐夫去吧。”又对骆奶奶说:“娘看家吧,还是我去,就便把爹爹邀回来。”
这样子怄着气,到底还是骆青桐姑娘当先策驴引路。她此时也没有更衣,只罩上一件衫子,系上一条裙子。却带了一柄青钢短剑,插在小巧的绿沙鱼皮鞘上,另外一只锦囊,内贮暗器;缘因新近闹贼,故此带着武器。这个少女含着嗔怒,引铁莲子和杨、柳夫妇,进铜陵县城,去到一家客店找骆翔麟。
在这里,铁莲子翁婿,果然遇上了狮林三鸟那为首的一人,就是一尘大侠惨毙后,狮林观新推定的掌院黄鹤谢道长,也就是一尘大侠掌门户的大弟子、狮林观第三代的传人。偏偏骆翔麟先走了一步,致使铁莲子柳兆鸿,单单和谢黄鹤见面。见了面,为了那柄青镝寒光剑,登时言语失和,当面争执起来。彼此负气不相下,连一个说和劝解的人也没有,顿时变成僵局。
偏偏谢黄鹤这人,脸热口讷,既不如他三师弟耿白雁的利口善辩,又不如他二师弟尹鸿图的武功超卓;当时他先和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吵了一顿,气得直打战。干着急,抬不过人家嘴多。跟着又和铁莲子说翻了腔,被人家拿话茬儿绕了又绕,挤而又挤,终不免“人头换剑”,拱手献出那把青镝寒光剑,大惹同门之愤。——狮林三鸟竟由此和铁莲子翁婿反颜成仇。
武林中人最重恩怨,最讲究报怨复仇。狮林三鸟为了他们的宗师一尘道长,遇仇惨死,他们特先奔到鄂北豫西的老河口。就在老河口,威逼利诱,追究出一尘的死因,和仇家的踪迹。他们大举地搜缉仇人,正和峨眉七雄找寻飞刀谈五一样。
狮林三鸟乔装出现在老河口,事情已在数月前。那时节,杨、柳正在新婚男欢女爱之时,狮林三鸟却在痛哭流涕。要给亡师复仇,发下重誓。
一尘道长遇难的地方,是在老河口福聚客栈附近,殒命就在店内十六号房。狮林三鸟为了移灵骨、勘死因,一直奔寻到福聚客栈,向店主盘问真相。店主怕事,言多支吾。直等到尹鸿图拔出剑来,拍桌子大闹,他方才吐露实话。偏偏越是怕事的人,专遇上可怕的人,可怕的事。在群鸟未来之先,在一尘既死下葬后,十数天之中,早有几个异样的人物,找到福聚客栈,很诡秘地闹过一大阵了。
福聚客栈的店主东是个五十多岁的胖汉,叫作葛胖子,为人极狡猾难斗,却又胆小最怕事。上天故意跟他捣蛋,所以偏在他店中,发生客人仇杀的凶案。而且是客人中毒受伤之后,仇家仍然不依不饶,蹿房越脊,前来窥伺行刺。结果客人一尘道长毒发身死,尸体青紫,口鼻冒血。店东葛胖子好生害怕,恨不得把垂死的客人,硬逐出店外。幸而玉幡杆杨华恰巧在场,仗他热肠侠骨,援手陌路,替一尘御侮求药,运连珠弹,逐走了刺客;虽然无救于一死,终使一尘得在店房木榻上,安然咽气,杨华又跟店主大费唇舌,担着私埋人命的罪责,把一尘草草殓埋。又怕仇人寻来,毁尸盗首;未敢公然购买棺木,只用木床的薄板,现造了一具薄棺,乘夜悄悄埋在店后竹林边。连坟头也不敢起,铺得平平的,上压一块巨石,做了暗记,绘了茔图。一个轰轰烈烈威镇南荒的一尘大侠,就这样草草终场,——而且仍有后患!
那店家葛胖子,怕打私埋人命的官司,又舍不得钱报官请验,他便讹住了杨华。软语央求,立逼杨华给他立了一个笔据:算是同道的客人,半路病亡,由伙伴出资浮厝,与店家无干。店家拿着这个凭据,这才放心,把杨华放走。杨华就远奔青苔关,狮林下院,给三鸟送遗嘱,传遗言;这才发生了遗嘱笔迹可疑,道侣设谋骗夺寒光剑的纠葛。
当时那福聚客栈的葛胖子,先硬后软,苦求死磨,把私埋人命的全副担子,都丢给杨华。他又获得杨华亲笔按过手模的字据,做得既很机密,又有把握,料想不会再生枝节了。哪晓得人死下葬,刚刚过了十五六天,便来了两个异样人物,前来盘诘一尘道人的下落:“人若在,现在何处?人已死,现埋何方?”口气半官半私,来势汹汹,简直不实说不行。
店东葛胖子紧咬牙关,矢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人,更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无奈来人穷究严诘,不得实底不休;直麻烦了一整天,一整夜,威迫之外,便拿利诱。葛胖子看出这件事,空口不能搪塞了,只得微微透露出一点口风。先说出确有个道人死在店房附近,跟着略略点明,有一个姓杨的,是死去道人的同伴;是这姓杨的把人埋在此地,地点不很详悉,姓杨的可是扑奔青苔关去了。又说这个姓杨的名叫杨砚青,随后又说出是什么长相、哪地方口音。……店主这么绕着圈子说,点到为止,不肯凿实了讲;只教对方揣情会意,极力躲避明说直答。那两个异样的人听了这样的模棱的话,似乎已经很满意。到底是光棍一点就透,两人反倒安慰店主:“话出你口,言入我耳,咱们彼此谁也不要说出来。我们只当没问过你,你也只当我们没来过;咱们揭过这一篇去,最好不过,倘再有人来找你打听我们,你也千万不要说实话,说了对你有害。”又特别叮咛了一句:“这是件仇杀案子,和尚老道,我们全管不着。我们的来意,只是访问你说的那个姓杨的,我们是找他的,我们跟他有点说处。”说罢,向店东拱了拱手,蓦然走了。
这两个人言语气派,举动形色,处处带着神秘的意味。店东担了好几天心,却幸无事,方才把一块石头放落在地。他所怕的是,私埋人命的案子,传腾出来,免不了打置误官司。这两个异样人物,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来的,他并不理论,他也不想刺探。店东一股子私心,已太漠视杨华谆嘱的话,这一来哪知倒给自己找来麻烦!隔过数日,店后林中,突在半夜间,发现了憧憧人影,夹杂狗吠声。事后验看,土翻石移,情形很不妙!隔过数月,狮林观的三鸟,猝然成群地赶来了;找这个,问那个,头一个要找的,自然还是这个胆小的店主!
狮林观一尘道长的门弟子,武功精强,能够独当一面的,是一共七个人。为首的便是赫赫有名的狮林三鸟,大弟子谢秋野,号称黄鹤;三弟子耿秋原,号称白雁;他们俩全是出家人;唯有二弟子尹鸿图,乃是一尘心爱的弟子,反而是个俗家人,为种种关系,不能蓄发修道。若论武功,尹鸿图可以说已获得一尘的衣钵真传。只是狮林观师徒授受,并不是以武功分优劣。乃是以入门先后为次序的;所以黄鹤谢秋野,得以入门最早,成为狮林掌门的大弟子;论起艺业来,实在是二弟子尹鸿图位居第一,三弟子耿白雁居第二,谢黄鹤只能算第三人。
除了三鸟以外,一尘门下,还有四弟子祝山农、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还有一个寄名女弟子杜鹃娘。一尘道人不但拥有这些武功超卓的门人,手下还有许多党羽,在南荒秘密地做着一些活动。仗着一尘本领出群,又且肝胆照人,遂在云南蔚成一部分势力。使江南上人物每提起一尘和狮林观,便人人咋舌,真个是威镇南荒。最近一尘道人正派遣弟子,到广东做一种机密勾当;忽然间,听说他的四弟子祝山农,如何如何行为不检,一尘不禁震怒。一尘道人的心爱弟子,只有三鸟;祝山农以下四个人。在江湖上,被称为狮林四木。现在一尘道长忽听人说:这狮林四木的第一木祝山农,违犯了门规,竟与一个女贼,订了啮臂盟,触犯了爱欲之戒,一尘不由大怒。不管江湖传言是真是假,他必须亲自查看一下。遂丢下一切要事,亲自出发北上,结果,弟子的劣迹还没查实,他本人不幸在老河口,逢仇遇害了。白雁耿秋原首先获得一尘惨死的凶信,根据玉幡杆杨华传来的遗书,立刻发出狮林赤铜符,通知散在西南的各同门,一齐奔赴青苔关聚会。遂将玉幡杆杨华受遗获剑,远道报信,和笔迹可疑,设计扣剑的情事,一一向大师兄报告。大师兄谢秋野听了,毫未入耳。大师兄全部精神,都集注在先师惨死这一点上,他们忙着起灵,寻仇。于是立刻由青苔关出发,狮林观的门弟子和党羽,差不多三停出发了一停。只有长一辈的人,留在云南本观。三鸟四木都参加移灵,却是四弟子祝山农居然没有到场,大家不知他上哪里去了。大家因此对于他越增疑猜;简直把祝山农的犯规的罪名,无形中断定了。狮林三鸟四木,决计一面寻仇,一面还要调查祝山农。因为先师是由于祝山农的缘故,才落到惨死,大众对他当然起了很深的误会。
这一群鸟,大举北上,来到了老河山。

第九章 开坟悲失头颅
这一天,黄昏时候,老河口的福聚客栈店主东葛胖子,正在柜房,端着小茶壶,衔着旱烟袋,心里头正在不痛快,先把一个伙计,借端骂了一顿,随后又挑剔司账的毛病。正在没事找事,忽然外面有人找他。他抬头一看,来的客人是三十多岁的一个男子,生着联翩交锁一字眉,白净脸膛儿,双眸闪闪发光,穿一身青,腰佩短剑,手提马鞭。葛胖子站起来,说:“谁找我?”这个客人很简截地说:“就是在下,葛掌柜,请借一步说话。”葛胖子道:“你贵姓?”客人道:“我姓时,请过来,外边谈话。”
葛胖子本来不想搭理这人,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客人面带杀气,他就乖乖地跟着出来。
这个客人把葛胖子先带到近处一个饭馆,面见另外一个客人,跟着又把他带到郊外。——葛胖子忽然害了怕,要想溜走;两个客人蓦地变了脸,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架起来,拖着就走。葛胖子大恐,要喊叫,忽然噤住了,明晃晃一把匕首,正对着他的肋下。这正是当时秘帮常玩的把戏,刀子刺入软肋,连柄塞进去,直透心房,人只苦笑似的一咧嘴。便即气绝,刀不拔出,杀人不沾一点血。葛胖子此时如同遇见了鬼魅一般,老老实实跟着两个客人,直到郊外。在路上低声许下重重的愿,两个客人默然不答。拖着他只是往前走,往前走⋯⋯终于拖到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一夜,葛胖子担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又被人穷诘了一大顿,和打官司过堂讯,也差不多。他只道性命不保,哪知到了三更以后,忽然没事了,被人蒙上头,堵上耳朵。挟在肋下,把他一直送回店房大门口。
葛胖子吓了个半死,幸喜无事。叫开店门,一直跑到柜房,叫了一个伙计给他做伴;店中人问他遇上什么事了,他摇头不答。
这样,过了一天,葛胖子躲在店房,寸步没有出门。店后竹林中,又在黑夜,忽然发现了憧憧人影,也夹杂一两声狗吠声,也勘出土翻石移的迹象来了!挨到第三天夜晚,葛胖子忽然又失了踪。同时还有一个伙计,一个厨司务,也突然失踪;全是在半夜,被人架走。
这入伙计便是刘二,就是给一尘道人抓过药的那个店伙。那个厨司务,便是给一尘送过开水,曾用开水壶,把探店行刺的贼人打走的。
厨司务和伙计刘二,全是在店中睡得好好的,忽然听见有人在耳畔喊叫。醒过来睁眼一看,各看见一个黑衣幕面的人物,站在他们的身边,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兵刃。刘二胆小害怕。伸脖子要喊,脖颈立刻被人掐住,头顶上觉得重重受了一击,耳轮轰的一响,立刻昏迷不省人事。厨司务胆子较大,一味向这黑衣人说好话,把黑衣幕面人看作夜行人物,自承是店里的厨子,身上没有钱,从不敢得罪人,直央告留面子。那黑衣幕面人并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命,只叫他跟了走,有一点事,有几句话,要他跟去对证一下。厨司务知道这是硬的,绝碰不得,忙穿了衣服,跟着黑衣幕面人走;竟被这人蒙上头面,往肋下一挟,翻墙头跳出店外。约莫奔出数里地,到了一个地方,撤去面幕,被摆布着坐在黑地上,仿佛是野外古庙,没有灯火,黑影憧憧往来,周围似有许多人坐着站着。随即有人哑声发话,警告厨司务,叫厨司务实话实话;若不说实话,小心脑袋。跟着便有一个人发问。厨司务战战兢兢,举其所知,有问必答,答必详尽。影中人似乎认为他答对得不坏,很优待他,但仍不准动弹。
那一边,伙计刘二也被照样撮弄过来,却是礼貌上差多了。因为他胆小,总想逃跑,又想喊救;当下,先挨了当头一击,背上又挨了几拳,随又请他吃了一个麻核桃,把嘴堵住。趁他昏迷时,也被人挟在肋下,越墙夜奔,带到那个地方,放在厨司务身旁。先喷他一脸冷水,容他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盘膝坐在冷地上;双手被缚,麻核桃已然掏出。一个幕面人揪着绑绳,敲打着他,警告他,问他话。问的话和厨司务的词,正是一样,只是问的态度不同。黑影里,恍如过阴曹地府一样,伙计刘二吓得没了魂。当然问他什么,他乖乖地回答什么;就是没问他的话,他也竭诚奉告了。他只一味地哀求饶命,连说:“这里头没有我。”这里头本来没有他,倒不用他辩白;他一定要哓哓地辩白,揪他的人又拿起麻核桃来,借以禁制他的唠叨,他这才吓得噤声不语。
问完了,仍不放,厨子和伙伴照旧坐在冷地上,不许动转。黑影中,又有一人重被审问。伙计刘二一听声音,忽然听出来了,这第三个挨讯问的,原来是他们的东家兼掌柜的葛胖子。葛胖子比起厨子、伙计,身份高得多,却是更加罪孽深重了。厨子没挨打;刘二挨了打,也不算受毒刑,只是催供时,被人连用手掌拍打罢了。店东葛胖子却是倒剪二臂,一条腿被轧杠子,脸上还挨了好些嘴巴。他所以受刑,就因为他再三地支吾,扯谎,蒙骗,偏偏他扯的谎又不圆。他两次被盘诘,一次比一次害怕,越害怕越要扯谎,越扯谎越多添了许多苦楚。
经过两个更次的过堂刑讯,黑影中的黑衣幕面人,终于把三人审完。三人的口供,核对了一下,三占从二,大致不差。葛胖子在饭馆说的话,多半靠不住,现在全对证出来,葛胖子又挨了一顿嘴巴。于是黑影中的人一哄而散,生生把三个人丢在原地方不管了。临行却嘱告了几句话:“只准说遇盗绑票,不准说过堂受刑;不许妄言,不许泄露,小心你们的头!”
三个人全不敢动,也不敢问,更不敢互相通话。直到天色渐明,三个人面面相观,渐渐地往四面看,四面听,渐渐觉得四面无人监视。店东葛胖子叫厨司务给他松绑。刘二自己也褪了绑。一个厨子,一个伙计,搀着肿了半边脸的店东,慢慢溜出来。——果然这挨打受讯之处,是野外的一座古庙。
胖店东一回去,连气带吓就病了,仍把厨子、伙计通通抱怨了一大顿。厨子和伙计没有病,却也直发愣,也不敢告诉人;只他两个人凑到一处,骂店主糊涂,背着人偷偷嘀咕。
厨司务说:“这准是那个死鬼老道手下的人,我说刘二哥,你看见他们的面目了没有?”
刘二摇头道:“别提了,漆黑的天,叫他们整治得厥过去了,任什么也没有看清。”厨司务坚持说:“我看出人影里头,有阔袍高冠的人,一准是道家打扮,所以一准是那个一尘道人的门徒。”
刘二仍然不肯说,他说:“一尘道人是教别人害死的,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跟咱们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苦苦地收拾咱们?”
厨司务道:“人家没有收拾咱们,只不过叫咱们把实话告诉他们,他们好借着咱们的话做线索,去追究仇人。一开头我就明白这一节,所以我一点也没隐瞒,也没说谎,他们对我很客气。实告诉你吧,他们还给我一锭银子呢。临走时放在我手心里,对我说:你说话诚实,给你这点东西压惊。”
刘二听了,很吃醋,更气恨打他的人,喃喃地说:“我也没有扯谎,他们却苦苦地打我;饶打了人,也不给我一点压惊钱。”
厨司务道:“你说的话里面一定有扯不周全的地方,教他们犯了疑心了。我却是认定了他们是死鬼老道的门人,我就不等他们审,原原本本,一字一板,全告诉他们了。咱们东家一准是信口胡乱支吾了,所以他就受了刑;挨打比你还重。他一定说一尘道人死在店外,没死在咱们店内,所以惹起他们的烦恶了。”
刘二和厨子此时全都猜出来了,黑衣幕面人定是惨死的一尘道长的门下,他们这一定是特来起灵了。他们一起灵,发现了尸骨已残,故此又悲又痛又怒。第一次在饭馆客客气气盘问店主,认为店主欺骗了他们。第二次这才连伙计带厨子,一齐架走,三方对证,细追前情。这一来,便确实访得一尘下葬不久,先有两个异样人前来老河口刺探,那一定是仇人了。经过这一番刺探,然后南荒大侠一尘道长的尸体,竟被仇人残毁,盗去了他的首级,割裂了肢体,把三寸床板装成的薄棺也给拆散!
狮林三鸟乘夜起灵,依杨华所画的葬图,对证着店中人的口供,在夜阑人静时,蜂拥到店后竹林边。到场的人,计有掌门大弟子黄鹤谢秋野、二弟子尹鸿图、三弟子白雁耿秋原,以至于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和四个再传弟子。还有三鸟的几位师叔,有如赤面道士一粟道人和一瓢道人、疯道人等等,都是一尘的师弟。至于四弟子祝山农,因行止不检,正被查究,此时行踪不明,自然不能到场。还有女弟子杜鹃娘,正跟随师叔一叶道人等,前往广南,也没有赶来。照这样,狮林观的首要人等,仅仅留下少数人坐守本观,少数人主持各下院,其余凡是一尘嫡传的弟子,几乎扫数全来了。本来这是狮林观一件大故,起灵不用多人,寻仇必须众力。又况群徒乍闻噩耗,莫不愤激悲痛,人人争着要北上赴难缉仇。
狮林群鸟先到青苔关,经过一番协议之后,依遗嘱共推定谢黄鹤为下一代新观主。由他抱着招魂幡,改穿丧服,佩上镇观之宝,便是由杨华手中夺来的那把青镝寒光剑,立刻星夜奔来鄂北,奉安遗骨。到达老河口,由二弟子尹鸿图捧持遗嘱,由白雁捧持遗书,左右护持着掌门师兄,其余同门相随在后。
谢黄鹤看外表,像个四十几岁的人,其实他已经五十二岁,面色淡黄,长身修髯,鬓发已苍。骤逢大故,他椎胸悲痛,几乎要以身殉。二弟子尹鸿图,年约四十余岁,不是出家人,人极精明强干,行事决辣,咬牙切齿,满腔腾起怒焰,一心要给先师复仇。他却沉住了气,精神上丝毫不乱。三弟子白雁耿秋原,见大师兄过于悲痛,在旁极力照护着,时时劝解师兄勉抑悲怀,起灵报仇为要。其余狮林弟子,人人都悲怒交迸,一尘的师弟本来散在南荒各地,分主着庙观。现在大家共推谢黄鹤、耿白雁、尹鸿图三人为丧主。其余的人全换了黑衣,一律短装幕面,各持兵刃和发土移灵的器具。夜到三更,两位师叔一粟道人和一瓢道人,率再传弟子先驰赴福聚店后梭巡。然后尹鸿图、耿白雁,左右翼护着谢黄鹤,亲临葬地。首先找着那块巨石,立即移开了,按图勘定了埋骨的土穴。黄鹤、鸿图、白雁,先行叩拜祭奠。五弟子胡山巢、六弟子顾山桐、七弟子戴山松,也依次叩过头。及再传弟子和一粟和一瓢先后祭奠。大家全都默默行礼,忍泪无声,景象惨淡异常。发土以后,由黄鹤跪在那里,口诵经文,耿白雁、尹鸿图手执孔明灯,对照葬图,指挥再传弟子,仔细起土寻棺。约略地点。掘下去三五尺深。未见薄棺,竟发现了碎木片。尹鸿图跪下去,捧土细看,半晌起来,吩咐再掘下去。一直又掘出一堆土,竟没有发掘着完整的棺木。
白雁和尹鸿图都觉得情形不好,忙又换手,亲自持铲发土,由掘深改为掘广。把竹林边掘出五六丈,方才发现了盛殓亡师一尘道长的腐碎残棺,但是棺中的遗尸竟已断烂不可收拾,而且残缺无法辨认。
幸而他们预备到了,忙即展开了两匹白布,举着孔明灯,把掘出的遗骨,放在白布上面。却是照这样掘开五六丈,掘深八九尺,仅仅发现碎骨残骸,破碎布条,腐朽木片,到底没有获得全尸。连掘了两个更次,把东一块西一块残骨对起来,四肢尚且不全,首节遍掘不见。白骨腐肉,混在粪壤中,万恶的仇人竟暗算到尸骨!
他们本来预备着,依出家人的葬法,用火焚化遗体,装入骨瓶,奉安归葬,然后根究仇敌。现在四肢仅仅寻齐,元首渺然不见。又且经过暑势,葬地卑湿,骨肉成泥,残骨不俱,几乎无法成殓,而且又怕寻错了!
这时候月暗星黑,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掌门大弟子谢黄鹤,泪眼模糊,跪在亡师残骨之旁,吞声呜咽,用低沉的声音哀祷,如泣如诉,几乎要放声长号。三弟子耿白雁双眸通红,瞪视着葬穴,又瞥一瞥遗骨,神情惨厉异常。一粟、一瓢悲诵上真,何故不佑,何故加罚我们的师兄?教他罹逢这样的惨祸?我玉清上真莫非不许我们师兄重兴基业,恢复旧时兴盛么?呜呼,或者是上天特命我师兄,捐躯碎骨,为武林杀戒赎罪么?哀怨之言,说得群徒莫不落泪成声……
二弟子尹鸿图不是道家,他此时心头怦怦乱跳,不住口地说:“师父,可怜!师父,可怜!师父,我们一定拿血还血,拿肉还肉。师父,师父,魂兮归来,弟子们全在这里接你老人家来了,你可不要教我们把你接错了!”磕了几个头,祷告又祷告,站起来请问师兄弟,老师身上有什么特具的记号,可资辨识?
狮林群侠忍痛茹悲,一齐思索。先说出形体上的特征,如今血肉成泥,也已难辨了。大师兄谢黄鹤跟着想起师父腰间,系有一块玉虎符,乃是汉玉,大拇指上有铜箭环,虽不常带,必在身边。一粟和一瓢也想了半晌,举出一两点来。狮林群鸟这才忍哭重搜,要在黄土壤中,发现一尘的遗物,借以证实残骨无误。
三弟子白雁耿秋原和一粟道人,提着孔明灯,把杨华所画的葬图,重新展开细看。端详良久,核议一回,拿起道家的方便铲,动手再掘。群鸿图教一个同门,替他举着孔明灯照着,他自己爬伏在地上,细细检视那掘起来的土。别的门人见这样子,也都重新动手,把已经掘出来的泥土,一点不剩,重新过细验看,诚恐目力不济,大家弃铲用手,甚至于碎土块都用手捻碎。但是一尘道人身上的玉虎符,到底没有寻见。又费了很久的工夫,这才在土坑中,又发现了几缕碎布和一枚古钱。尹鸿图记得师父身边,曾有此物。忙用衣襟,擦干净了,就孔明灯细看,确是汉五铢钱,忙又把这钱递给大师兄看。大师兄谢黄鹤泪眼模糊,像傻了一样。教他看,看了半晌,他只是发怔,一言不发。耿白雁很着急,站起来,凑到跟前,细细地辨认了一回;又请师叔一瓢、一粟二位鉴定。二位师叔说:“是。”
既然是一尘的遗物,那么这些残骨当然无可疑了。一个再传弟子又从泥土中,搜出来一根断玉簪,交给三鸟和一瓢、一粟辨认。白雁潸然泪下,说这确是师父头上之物。大家对这断簪,全哭起来了。
大家只顾得伤心,尹鸿图看了看天上星斗,催促道:“时候不早了,快把师父的遗骨收殓起来吧。”
既然由遗物鉴定了遗骨,现在就当赶紧盛殓。幸而狮林三鸟预先准备了,在老河口镇外。停着空车一辆,车上载有空棺。谢黄鹤哭着说:“把师父入殓吧。”尹鸿图、耿白雁齐说:“等一等。”两个人扑到遗骨前,命再传弟子提四盏孔明灯照着,由狮林三鸟亲自下手,把残尸设法对整。这样一对,皮肉腑脏断烂脱落,膏血混化为泥,不仅元首丧失,四肢碎骨也不甚全,但到此时,已无法可想。只得大致对整,用白布缠裹起来。尹鸿图命五师弟胡山巢,去到镇外,把灵车唤来。然后卸下棺木,兒尸入殓,狮林群鸟到此一齐诵经举哀。
然后群侠共议:寻首、复仇之事大,应集全力;运灵回观之事小,应交给一两个高足弟子办事。又议定:在元首未有寻回,仇人未曾捕获之时,先师的遗骨不能火化。必须寻回首节,使亡师得以全尸全归,使师门奇耻得以溅血涤尽,然后再举哀火葬。至于仇人的人数、年貌、口音,有一个使用毒蒺藜的女子,有一个长身量的男子,有名叫晋生、晋才的两个人,当杨华传送遗嘱时,耿白雁曾经仔细询问过,当时并经笔录下来;一尘的临殁遗言,也都写下了。先时业经抄寻了许多份,此刻就在亡灵之前,分发给狮林同门诸人。狮林同门一一接受了仇人年貌单,就在灵前发下重誓。
大师兄谢黄鹤过于悲戚,此时神志迷惘,遂由三师兄耿白雁帮助他发命。首派狮林三鸟,秉承两位师叔,奔逐中原,苦搜仇家,限半年内获得仇人主名。如何歼仇渝耻,以慰亡灵,须届时开坛公定。大命既下,由二师兄尹鸿图代众跪领。发过了誓言,抹泪站起来。次命五师弟胡山巢、六师弟顾山桐,火速押灵回去,但不运回云南本观,只运往豫鄂边界青苔关狮林下院,暂行浮厝。胡、戴二弟子跪地领命,也行了誓言,仍要求掌门师兄,准许他二人,运灵事毕,再北上参加寻仇之举。谢黄鹤答应了,二人叩头立起来,立即押运丧车,登上程途。狮林群侠一齐哭送。
等到丧车去远,狮林群鸟,立刻大举寻仇。
根据杨华的语录,对证店中人的口供,作为搜寻仇人的线索。——正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峨眉七雄潜害一尘,做得何等机密?却架不住狮林群侠怨毒太深,苦心钩稽,分路踏访,到底访出底细来了。最露破绽的一点,倒不是由于晋生、晋才两个人名(这两个人名其实错了一个字,应该是健生、健才;一尘中毒神昏,当时听讹了)。反而是那个乔装贞妇的女刺客,打在一尘身上的那两颗毒蒺藜。
那两颗毒蒺藜,实是四川唐大嫂秘制的独门暗器。纵然那蒺藜上面并没有标志,却是会打毒蒺黎的,当世武林中,并没有许多人;尤其是女子会使用这种暗器的,少而又少。峨眉七雄巧设采花计,暗算一尘,阴谋行刺时,本来窥准一尘道长只身孤行,以为七个人围攻他一人,先下毒手,再施鏖战,当时定可把一尘活擒生诛,杀人灭迹,人死无对证。他们算计得千停万妥,一点破绽也不留。哪里知道,天不从人愿,半道上出现了一个逃婚出走的玉幡杆杨华,和一尘道长恰巧同店投宿。对一尘是陌路援手,遇见了救星;对峨眉七雄,可就凭空添了一个横身打岔的讨厌鬼。一尘的性命虽没有救下,却是一尘的死况的遗言,统被杨华辗转传递过去了。
而且,残害一尘遗尸的那两个异样人物,也在福聚店露了相,年貌言谈,被狮林群鸟严讯店中人,获得了线索。狮林群鸟,以二弟子尹鸿图、三弟子耿白雁最为英明。两人一路推测,既知仇人是四川口音,又知毒蒺藜乃四川唐大嫂秘制的毒药暗器,那么仇人定是四川一路下来的了。而先师一尘当年确曾游历过川陕,纵然与谁结仇,现时尚不可考;单就这点线索,足可以根寻的了。
狮林群英麋集在鄂北老河口,就近先分四面,搜询了一回,一时渺无消息;又商量一下,决计溯江入川寻仇,找唐大嫂要人。大家都去,只分两路,且行且搜。狮林观在武林既夙岁盛名,又与江湖上知名之士多有渊源;他们沿江打听,分批而行,自信不久必可发现仇人的主名。
刚刚走出不多远,掌门大师兄黄鹤谢秋野忽地作冷作烧,猝然跌倒。这个掌门大师兄伤感过甚,尤其是亡师的首级被盗,据店中人说的话,他自认为是他给耽误的,若依师弟之意,早来起灵,或者不致如此。他悲愤感伤,竟支持不住了,以至于一阵狂热,大发呓语,痛骂仇人,狂哭先师。白雁和尹鸿图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计议了一回,与其客中求医,不如回观养病。只得派一个小弟子,暂时把这掌门的师兄,送回青苔关疗养,他们大家仍然可以往前赶路。
大家安排着,正要护送黄鹤;谢黄鹤忽然清醒些,坚决不肯回观。他说:“入川寻仇,无论如何,我应抢在前边,我不该落后。”尹鸿图、耿白雁再三劝道:“师兄有病,请暂驻青苔关,这也是很好的打算,你可以居中调度。至于入川访仇,恍如水中捞月,乃是没有把握的事,小弟等可以代兄服劳。等到访得仇人主名和准确下落,我们决不敢擅行动手歼仇,我们要留几人钉住仇人,一定还要分出人回来送信,邀集全观同门道友,协力擒凶,还要共同讯罪。”
谢黄鹤呻吟摇头说:“我必须入川!”两位师弟劝了半天,又由一瓢、一粟两位师叔劝说着,不妨暂且留后。病若稍愈,尽可跟踪入川;病若见重,只好用安车护回下院。黄鹤方才应允,瞪着鸿、雁二师弟说:“你两人找着仇人,千万不要下手,务必给我送信。”尹鸿图、耿白雁道:“师兄,你现在是我狮林观全观之长。恩师已逝,我们一定秉从师兄的命诫的,师兄放心养病吧。我们分两路访贼,不拘哪一路,获得消息,一定驰赴青苔关送信,师兄正好坐镇指挥一切。
谢黄鹤点了点头,说:我且在这里歇两天,实在不行,我再回去。”又把背后的寒光剑解下来,向尹、耿二人说:“我们要用这把宝剑,杀死仇人。我没出息,病了,这剑你二位谁先带上?就算是我既受先师遗命,执掌这剑;我再暂时传给你二位,算替我推行报仇人事。”
尹鸿图要接剑,忽想先师遗言,曾说剑不传俗家外门,遂拒不敢受;耿白雁因为自己现有二师兄在场,也不肯越俎承受。二人你谦我让,师叔一粟道人说道:“你二人全不必让,黄鹤师侄,你乃是掌门户之人,这剑还是交你佩带。你有病不过是一时的事,还能永远生病么?你无故地传剑做什么?简直说。他认为黄鹤此举,似有不祥兆,很不高兴地拦住了。谢黄鹤迷迷糊糊地说:“既然如此,这剑我先带着,二师弟,三师弟,你们谁把害师父的仇人寻着,我就把这剑让给你们谁。”
黄鹤的话还是有点不吉。一粟道人十分不悦道:“那不行,黄鹤你病得失神了,这剑数代相传。只给掌门弟子,你不能随便授受。”黄鹤道:“哦,是的,我忘了。但是,我既一日承接门户,我也可以另发遗命,现在我还是说。谁能替师父⋯⋯”一瓢道人也听不下去了,怒道:“咳,黄鹤,你这是怎么的?你现在有病,你不要说了!你怎么……真是的,一尘师兄惨遭不幸,你正该聚精会神,主持大事,怎么颠倒了!”立催黄鹤躺下歇歇,教六弟子顾山桐,代雇安车,要立刻打发黄鹤,随灵车回青苔关。皱眉对众人说:“黄鹤骤遭大故,精神很有些失常;鸿图、白雁二位师侄,你俩要多多偏劳一下。你们千万不要因为他是你师兄,又掌门户,便听他的主意。你还看不出来么?他病糊涂了。等他病好些,神志清明了,我们再尊重他的意见。现在还是我们打算我们的吧。”
尹鸿图、耿白雁不禁叹息道:“大师兄侍师最久,感恩最深,一向又是忠厚善感的人,这几天我们早就觉出他精神不好来。不过恩师既殁,师兄继承法嗣,我们必须处处推重他。师叔的话很对,现在这件事就依着师叔这么办,将来等他好了。我们再秉承他。”于是。大家把七弟子留下,教他护送抱病的掌门师兄。其余的人一粟和尹鸿图等为一拨,一瓢和白雁为一拨,立即分途入川。一方要遍访西川武林名流,打听当年一尘与何人曾结夙怨;一方就专访四川唐大嫂的后裔,指名索要那个打毒蒺藜的女贼。
狮林群鸟翩然溯江入川,沿江历访江湖群豪。刚刚踏到川边,问这个不晓得,问那个不知道。历历问了十几处,陡然抓到了线索。
他们由鄂北老河口西行,一路要走旱路,越陕入川;一路走水路,要穿行巫峡。他们还没有分途,刚刚到武当山,便听到一桩秘闻,说是峨眉七雄最近东下寻仇,要找江西鲁港镖头飞刀谈五的后裔,算一算十五年前的血债。
狮林三鸟听了这消息,莫不耸然心动。头一个尹鸿图,禁不住哦了一声,忙问:“寻什么仇?”说这话的人,是武当山少林寺的师傅,名叫照空;照空回答说:“知不清。”尹鸿图又问:“峨眉七雄可是康某等人么?”回答说:“老七雄听说已经死了好几位,这大概是后七雄。”白雁忙问:“后七雄的名字都是谁?”照空师傅举出几个名字,竟也说不全。这和尚微笑道:“这都是武林后起之辈,我们出家人偶然听到,如春风吹耳,实在不曾留意。”
狮林群鸟又打听四川唐大嫂的动静。据说四川唐大嫂早已死掉。现在是她儿媳妇唐三秀当家,因发卖毒药,屡遭地方污吏恶隶的骚扰,又时有绿林豪客恃势强买秘方,不卖就捣乱;唐三秀一怒搬了家,已经离川赴陕了。
这少林寺僧照空和尚,此时还不知道一尘的死耗。一尘的惨死,只有杨华亲闻目睹,外间人什九不晓得。这照空师傅既没问,狮林群鸟要说。又咽住了。觉得大仇未报,颇以为羞。而且师父赫赫一世威名,竟死在无名宵小之手,临殁又被盗去首级,真是奇耻巨痛。外人不问,狮林同门诸人竟不忍说出口外。就这样模模糊糊,和照空谈了一阵,告辞下山了。——这也是他们一时的失策!
他们在武当山麓,重行秘议。头一件事情,是根究毒蒺藜。这仍由二师兄尹鸿图,率众循陆路入陕,重访四川唐三秀,教她交出那个会打毒蒺藜的女人。第二件事情。便是峨眉七雄东来复仇的事。尹鸿图和耿白雁因年龄关系,都不能深知峨眉七雄和飞刀谈五结仇的细情,也不知是否与亡师之死有关。却是亡师一尘的两位师弟,一瓢和一粟,均曾亲闻一尘的往事;而且大师兄谢黄鹤侍师年久,大概也许晓得。经彼此对证,一瓢、一粟都说,一尘生前确曾参与过峨眉派和飞刀谈五的斗争;而且曾经仗剑解围,以武力给他们双方弭争。一瓢、一粟所知仅仅如此,并不知一尘和峨眉派,曾经反颜成仇。然而,仅就所知道的这一点,访仇的事已算有了明朗的线索了。
一粟道人首先提议,劝耿白雁暂停入川,莫如还访江西鲁港。料想飞刀谈五已殁,谈五的子嗣现尚健在,我们寻着他,向他细问。定能获得峨眉派的形踪;我们由此既获得峨眉七雄的下落,跟他们会面,定能讯出仇人的主名。——狮林群鸟到这时候,还不敢断定先师之死,与峨眉派是否有关。他们想,峨眉派久居四川,耳目灵通,必能晓得一尘当年在川陕跟谁结隙的详情。这个主见说出之后,耿白雁还有些疑虑:这好像望风逐影,他怕扑空了,耽误了正事。纵知先师的仇人,是四川口音;怎敢断定操川音的,必是川人?又怎敢断定:凡是川籍绿林,必为峨眉七雄所深悉?
可惜的是先师一尘已死,人死无对证,事后访仇,本无把握,只可这样多方摸索了。议论到归结,三方兼顾,便是多分出一路人来,东赴鲁港,问谈五的后人,刺探峨眉七雄的来意和动态。大家推白雁去访谈家,白雁不肯;他要辗转入川,打听那叫“晋生”“晋才”的两个人名。因为他最先闻得一尘死耗,最先开始稽访;经多方钩稽,他已访明四川有个“赵晋才”,是川东有名的土豪。这几日他又究出赵晋才有个弟兄,叫作“赵晋英”。也许“晋生”与“晋英”是一音之讹。——他认为这一条线索最可采信。土豪大抵行止不轨,而亡师嫉恶如仇,免不了跟他们结隙。
当下决策,尹鸿图去陕西找唐三秀,白雁去川东找赵晋才、赵晋英。师叔一粟撤回来,去上鲁港,找飞刀谈五的后嗣,带访峨眉七雄。于是分途,于是开手,于是乎变成三路寻仇。川陕两路全都徒劳,反惹起大纠葛。那唐三秀也不是泛泛的女流,被人堵着门来,逼献使用毒蒺藜的女人,未免是无妄之灾,莫大之羞!而那赵晋才、赵晋英,还有他们的老兄弟赵晋洪,在川东横绝一时,都与一尘的不幸事件,渺不相涉。一旦突被人找上家门,气汹汹地指名索见,恶狠狠地彻底盘诘,好像审贼一般;而又逼他们对天鸣誓,证明近半年确不曾到过鄂北,也不曾杀害过任何人,更不曾掘坟盗墓,窃取死人头;这也太难为情了,当然受不了,也掀起大误会。究竟残害一尘道长的凶手,既不是什么赵晋才或赵晋英,实在是峨眉派下的小卒乔健才、乔健生。垂死人口中的音讹,以及方音不同的传误,给狮林群鸟招出来偌大的是非,多惹出许多意外的仇恨!
次日天破晓,狮林群鸟就在武当山下分途。一雁一鸿分入川陕;一粟道人携师侄戴山松和再传弟子等径行入皖。
由武当山下江南,迤千里,恰可由山麓坐小帆船,驶到谷城。上岸住一夜,再循汉水,改乘江船,顺流南下,过襄阳,直抵武汉三镇。另行换船,入长江东航。一直可达鲁港。估计行程,至少也须一个多月。一粟道人惦记着掌门师侄谢黄鹤的病,暗想他若病愈,必然追上来;他若病重,必然被送返青苔关。一粟道人就稍稍绕远,仍走故道,奔回老河口。到了地方一打听,方知谢黄鹤昨天刚走。果然奔青苔关去了,猜想着他的病必还没好。一粟道人叹息一声,这才踏上征途,驾江舟驰抵襄阳。他本可以坐船一直地奔武汉,为了沿路还要刺探峨眉七雄的形踪,只可逢码头必停。——在襄阳竟勾留了两天,遍访当地武林人士;到宜城又勾留了两天,也照例地访问江湖同道。等到达武汉三镇,更盘桓了五六天。
一粟道人这样的走法,乃是根据线索,出于不得不然。既然是访仇,就不得不到处稽留。却不料他走的路,恰巧踵继了峨眉七雄的前尘。峨眉七雄由西川东下寻仇,先在鄂北暗算了一尘,次到江南找寻飞刀谈五,正正地也走的是这条水路。自出三峡,也正好循汉水,入长江,过汉口,奔鲁港;只不过时日参差,一粟比峨眉七雄迟了三四个月。然而蛛丝马迹,不无形象可寻;一粟在宜城一无所得,在襄阳就访实了峨眉七雄的消息。襄阳的武林人物,有某某两位拳师,确曾瞥见改装急行的,峨眉派踩盘子的快手卢登,还陪着一个伙伴,在襄阳水路码头上,蓦然露面,忽又一冒不见。
而且这快手卢登,躲躲闪闪,形迹诡秘,似畏人知,似避人见。旁的细情固然打听不出来。就这一点已经够了!他们峨眉派一向活动在川陕,无端地到下江来做什么?
一粟道人乍闻此讯,不由一动。再问时,这两位老拳师不肯多说了。然而这也无须再问,既已探明快手卢登那天是在码头上,打听武汉的船帮,这就暗暗指出一条明路。所以,一粟道人毫不踟蹰地登上江航,直访武汉。

第十章 江边勘仇踪
一粟终于到达了武汉,这武汉三镇却是五方杂处,江湖人物麋集的所在;更有狮林观盟外的道侣,可做居停,可做耳目。一粟道人和戴山松等,在武汉勾留了数日。越打听消息越多;竟探得峨眉七雄在此地,与长江秘密船帮有名的铁锚帮,有了进一步的勾结。
一粟道人深深晓得秘帮人物最重义气,最讲究恩怨。他遂与狮林盟外道侣密商,自己不出面,就拜托道侣向铁锚帮辗转刺探,峨眉七雄现在上哪里去了?他们抱着什么主见,出离巢穴,远涉长江,到武汉盘桓了多久?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们是否在武昌,已安下秘密的垛子窑?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人?——一粟在武当山,从照空和尚口中,获知峨眉七雄已非原班人物;老七雄多半凋落,如今是后七雄,后七雄的名单到底却是哪几位?
这却是应有的盘诘。还有,在勾稽时必须审慎措辞的,便是峨眉七雄在武汉,可曾向当地人物,打听过狮林观?可曾打听过飞刀谈五?最要紧的,还是要立刻打听出七雄的人名和现时的下落。
这狮林观盟外道侣,也是武昌府一座有名道观有职事的出家人,道号叫修朴山人。修朴山人也是武林人物,因遭大故,悲愤厌世出家,和一尘道长只慕名,未见过面;跟一瓢道人却有过患难的交情。一粟道人登门找他,因为修朴不比他人,把要紧的事打听完了之后,随把实话暗暗地告诉他:一尘道长已中宵小暗算惨死。修朴闻言大骇,不禁下泪。忙追问死因,施暗算的对头是谁?一粟道人略略说出,对头的主名现时正在寻访,又说出求他帮忙。修朴道人慨然答应了,等到一粟说出仇人大概就是峨眉派,修朴又不觉愕然了。跟着一粟便拜托他设法去见铁锚帮,代访峨眉七雄的下落,修朴可就越发面露难色了。但是他又没有拒绝一粟的勇气,经一粟再三情恳,到底勉强答应了。却不肯出面,只秘密代访。他是出家人,自觉代人寻仇,不甚合理;因此坚嘱一粟,千万不要露出他来,一粟当然答应了。
这修朴道人,竟替一粟访实了峨眉七雄现时的下落。果然是纠聚多人,潜往江南鲁港,找飞刀谈五的后代,算那半只胳臂、两条性命的旧账去了。
此外还访了些别的消息,说是峨眉七雄跟铁锚帮联了手,曾经劫了一只商船,戕害了几条性命;据说一半为图财,一半仍是为报仇。又访出峨眉七雄,虽然没有吐露和狮林观一尘道长有仇的话;却也像狮林群鸟一样,曾经转托铁锚帮,代访过狮林三鸟的动静。又打听过飞刀谈五死后的遗族,究为何人,作何生理?
修朴把这些话,暗暗告诉一粟。至此,一粟所得线索已多。同时,一粟又从武汉武当派名家黄天球那里,于纵谈当代江湖人物时,无意中,套弄出峨眉派乔健生、乔健才两个人名。
这两个人名,修朴道人其实已从铁锚帮一个小角色口中。全访出来了。修朴一时小心,没有说出。仅仅告诉一粟:峨眉后七雄,有姓康、姓巴、姓乔诸人,没有举出每个人的名字来。然而至此已足,一粟道人把这些情报汇总起来,加以考虑;健生、健才的名字,已见于一尘遗嘱,口操川音,又很相符。一粟认为“对手”已获,此时必在鲁港,更无须他求。一粟立刻修书两封,把戴山松和再传弟子全派出去,分两路驰赴青苔关下院送信。教青苔关留守的同道,火速派专人,驰赴川陕,把一鸿一雁全数撤回,越快越好。
一粟道人信上最要紧的话,就是说:“仇人主名已得,确是峨眉七雄,现时麋集江南。峨眉支党中,有乔健生、乔健才两人,恐即逝者所说的晋生、晋才。凡我狮林道友务必丢开他事,放下别路,集全力下江南。”更说到仇人现与铁锚帮合手,“人多势众,断不可侮”。
一粟他把所带来的人,全数遣回送信。他自己火速地登江船,由武汉东下入皖,先到铜陵。
当此之时,狮林观新观主、一尘掌门大弟子黄鹤谢秋野道长,因病淹留,恰与先师遗骨,先后被送回青苔关下院。秋野道长既抵下院,扶病祭奠亡师,暂且把遗骨浮厝起来。他感情激动,恨不得立刻病愈,便好以掌门大弟子,亲身主持复仇大计。他痛愤自己的病,既不甘落后,尤不肯自逸。在青苔关狮林下院,恨病吃药,只休养了几天,便对师弟们说:“我觉得好多了!”立刻要率大家,追踪鸿、雁二鸟西行入川。师弟师侄们一齐劝说:“当家的千万保重!师尊的大仇必须报!可是当家的今日为一观之主,为我党众望所归,忧深责重,千万要保重!”谢黄鹤哪里肯听,反倒悻悻然面泛怒容。狮林观的规律本严,弟子们不敢再劝了。黄鹤遂吩咐下院同门,一方守亡师先灵,一方执行传达消息的事。云南本观远在南荒,地太偏僻;黄鹤传命,暂把下院作为中枢。黄鹤道长立刻背起青镝寒光剑,带好先师遗嘱的抄本,率众出发。
谢黄鹤出发不到十天,一粟所遣戴山松已然星夜驰回。青苔关下院留守的人,把一粟的信,当众拆开一看;立刻照抄了三四份,又遣全观道侣。分头传送出去。头一个先驰报新观主谢黄鹤;其次一方请鸿、雁二鸟遄返江南;一方派拨强援,先跟戴山松入皖。追随一粟,追访峨眉派。其他散往别处访仇的,也都遣急足,把一粟的来信抄本投了去,教他们看事做事。如果访获新的线索,自然继续往下访;如无所获,即速回青苔关下院听命,或顺道径趋江南入皖。
狮林观群侠,施展夜行术,恨不得插翅横飞,一个跟一个,沿长江,纷纷驰往江南。自然是增援的人随戴山松先到,其次便是新观主黄鹤谢秋野道长。秋野道长是在鄂西得着急足信,读信甚快,立刻把他所率带全拨的人都撤回来,只留下两个人。一个人命他入川,给三师弟耿秋原转送这个信;一个人命他入陕,给二师弟尹鸿图也送这个信。狮林道侣原是秘盟中人物,彼此之间,传递消息最为灵通。每个人都负着传秘讯的使命,故此活动起来,最为迅捷;所谓耳目灵,自然脚步快。四面八方,散往寻仇的狮林群鸟,都由一粟这条线索一牵一引,错落地飞集到大江之南。新观主黄鹤谢秋野坐了江船,星夜急赶,费了二十多天工夫,和师叔一粟道长会了面。
但是鄂豫之西和皖江之南,遥隔一二千里,狮林群鸟行踪尽管迅速,也赶不及。黄鹤抱病,当然落后,一粟道人最为先发,等他刚一踏入皖南,峨眉七雄早已离开鲁港了。峨眉七雄在鲁港欺凌孤寡,要杀飞刀谈五的后人,竟仓促碰上了硬对头;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横来出头。七雄被抟砂女侠的五毒砂打得头破血出,被弹指神通夤夜登门,强献殷勤疗伤,以疗伤救命市惠,挟威力强作调人,劝架逼和。峨眉七雄惹又惹不起,拼又拼不过,忍气吞声,潜离鲁港。可是他们万分不甘心,认定弹指神通由陕入皖,临时帮助谈门,决不会永远给谈家做看门狗。他们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先藏起来,就算给老杀才留一个面;我们等着他,他父女反正得走开!”峨眉七雄与铁锚帮勾结起来。铁锚帮是长江一带水路的一霸;峨眉七雄由铁锚帮代做居停主人,获得了栖身匿迹之所。避出了鲁港,藏在极秘密的地方,自有铁锚帮代做耳目。峨眉七雄遥指福元巷谈家门,顿足骂道:“弹指神通华雨苍,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弹指神通果然几乎没了招,明知峨眉七雄一时潜避,实际没走,自己替谈家弭争,反而激成隐患,越发防不胜防。这老人大怒,现在只有一条道,便是暂劝谈家寡孀老弱,迁地避仇。同时弹指神通率大弟子、爱女、师侄多臂石振英、徒孙陈元照和梁公直等,在鲁港附近,穷搜峨眉派的下落,彻底以武力铲除害苗。
就在这时,一方华老仗义救孤,穷搜寇仇;一方峨眉包藏祸心,潜匿无踪;狮林观的一粟道人和新观主谢黄鹤,急匆匆地先后掩到了。
一粟入皖,于峨眉七雄的踪迹,亦续有所获。首先访实峨眉七雄入皖的用意,确是专找鲁港飞刀谈五的后人,要报复隔辈的旧仇;又访实飞刀谈五早已谢世,子孙改业,个个文弱无能。只是一粟道人一向是在西南“传教”,往北只到过豫南,对东南江湖情形,不很熟悉。他虽是一尘道长的师弟,年纪却不甚大,比起师侄谢黄鹤,还小着四五岁。一尘在江南游侠的事迹,他也不甚清楚。因此他所得的消息并不多;他只得寻找铜陵的骆翔麟,请骆老帮忙。骆翔麟此时并没在家,正在芜湖做客。一粟道人既想入鲁港,访问谈门,又欲赴芜湖,面访骆老。一个人下江南,要顾好几面,可就孤踪只影,有些摆布不开了。
一粟先到鲁港,略一打听;这时卖药郎中巴允泰,亲登谈门,掷弹示威的话,已经传遍了鲁港。但是谈家门夜月纠众,江边御敌的详情,当地的人晓得的并不多。谈家在鲁港,凭着乡绅地位,恳求四邻,代为守秘。一粟道人却以一个外乡出家人,很眼生的模样,猝到鲁港,逢人探问;又当闹事之后,鲁港乡邻很有义气,竟没有人肯把详情告诉他,反把他当作寻仇的峨眉派了。在茶寮酒肆,打听不出来,末后他亲登谈门来见;可是谈门要人已经搬了家,家中只剩下二三个奴仆,不觉又碰在钉子上了。总之,一粟在鲁港,只访得峨眉派寻仇不成的消息,别的一无所得。他又赶到芜湖,骆老这时偏偏又由芜湖折回铜陵了。一粟恰好扑空,不由得动了疑心,以为粮店的人不肯说实话,蒙骗了他。他遂一怒,仆仆道路,由芜湖,经鲁港,到铜陵,潜踪密访,昼息夜出,经过十多天的钩稽,峨眉七雄的确实下落虽未访出,他居然把铁锚帮在皖南活跃的情形大致访明。而骆翔麟家中闹贼的事,也被他探听出来,由此证明骆老并不是躲避不见,实在是自己有了烦心事。行踪不准。
一粟继续往下访,可惜只他一个人,顾了这面,顾不了那面。终于这一天,戴山松带着人折回来了;随后,狮林新观主谢黄鹤也到了。一粟道人也把铁锚帮勾结峨眉派的头绪访实了。
一粟道人和谢黄鹤相会,是在铜陵附近一个小码头,地名叫大通镇。狮林同门人数既已到足,立刻大举搜访。一粟道人把自己访得的线索,一一都告诉了黄鹤。谢黄鹤派狮林同门,驰往无为州、黄陂湖、白荡湖、菜子湖,踏访铁锚帮秘密活动的底细。黄鹤本人却随师叔一粟,再往铜陵,入铜官山,登门拜访骆翔麟。
狮林群英终于在铜官山,和老英雄骆翔麟见了面。骆翔麟此时已经获悉一尘道长遇仇惨死,却不知其详,也不知狮林观主已易新人。骆老这时候,正因误收匪徒,家中失盗,匆匆由芜湖奔回故乡,查究这个长身玉立的姓贺的匪徒。猝然间,黄鹤谢秋野和一粟道人,悄然登门,升堂直入,把骆老吓了一跳。
骆翔麟和一粟道人是慕名初见;和谢黄鹤不但是旧识,而且是老同乡。骆老年将六十岁,黄鹤年已四旬有零;武林中最讲究辈分,从前两人曾订为忘年交。骆老跟一尘、黄鹤师徒,前后有二十年的交情,却已十来年没见面了。乍见黄鹤,几乎迭面不能相识。黄鹤竟显得如此憔悴,骆老十分诧异。他想不到黄鹤一个修真练武的人,竟比自己还带老态,更想不到几年未通音信,今日猝然登门来访。
黄鹤称骆老为老叔,给师叔一粟引见了。一粟打量这骆翔麟,气色红润,白发修髯,是个矮胖子。他的女儿骆青桐随侍在侧,他的续娶夫人藏在帘子后偷看;觉得两个出家人闯进院内,一声不言语;直入上房,似乎无礼。
骆翔麟看这一粟道人,四十来岁,衣履整洁。英气十足。彼此拱手,各称幸会。逊座之后,骆老直叩来意;他远不知黄鹤已升狮林观主,殷勤说道:“秋野师傅,今天多暇,又出来云游么?你可接着我的信没有?”谢黄鹤不答,反诘道:“骆老叔,你可听说先师下世的事么?”骆老凄然说道:“前三月,我在芜湖影影绰绰听人讲过,说是死在鄂北,是受了人家的暗算。我很不相信,我托人给你寄去一封信,就是打听此事,是直寄云南的。难道你没见着么?”
谢黄鹤道:“没有接着,你老是什么时候发的?”
骆翔麟屈指一算道:“大约五十多天以前,那信上就是打听你,令师究竟在鄂北遇见什么事?遭谁暗算?你们怎样善后?”
黄鹤道:“老叔,弟子此来便是办理先师的善后。……老叔,先师在南荒游侠,威名赫赫;不意竟因四师弟私行不检,先师亲自出去查究,以致在老河口,遇上仇人⋯⋯”将前情细说了一遍,又道:“现在全观公推弟子为丧主,继掌狮林全观,决意代师复仇⋯⋯”
骆翔麟道:“仇人的主名,可曾访实?”
黄鹤道:“已经访实,就是我这位一粟师叔访出来的,仇人十有八九便是峨眉七雄。”
骆翔麟骇然道:“是峨眉七雄么?他们真敢暗算令师么?”
一粟道人接言道:“骆老前辈,此事已由出家人访而又访,确无可疑。他们峨眉七雄,乃是纠众大举,要报复十五年前的旧怨;不但害了先师兄,还要根诛飞刀谈五的后人。出家人现已访明,峨眉七雄勾结铁锚帮,新近由川边来到贵地,在鲁港福元巷谈家,直接登门示威,……不知怎的,谈家门原是一群孀孤老弱,峨眉七雄竟碰了个硬钉子,在鲁港吃了亏,突然藏起来了。是我再三寻访,没有访出他们现时潜藏的地点,这也是出家人许久未到江南,人生地疏之过。我想骆老前辈在此地乃是土著,跟江南武林多有联络,必能⋯⋯”最后还是说到奉烦代访的话。
骆翔麟听得直发愣,咨嗟不已道:“一尘道长,直的仙逝了,可真想不到!可惜可怜!……你说什么,教我代访么?我虽然是此地土著,我也不常在江南;但是,我总能想法子⋯⋯”说着不由站起来了。黄鹤和一粟听骆老口气,知道他已慨允助访仇敌;叔侄二人一齐行礼道谢。
骆老又细问了一回,忽然说道:“峨眉七雄既在飞刀谈五家,碰了钉子,他们乃是死对头,我想谈家一定晓得七雄的下落,你二位没有去打听么?”
一粟道:“就是这一节,叫人没法着手。鲁港福元巷谈五家,现时成了空宅,出家人已经去过两次,始终没见着谈家的要紧人。他们把家眷全搬走了,本宅剩了一座空房子,只有仆人看家。还有一个姓谢的,叫谢品谦吧,是个武林壮士,我和他谈过一回。他对我似乎很存疑忌,不肯说实话。”骆老道:“谢品谦,哦,我知道这人,大概是芜湖梁公直的门人。他莫非给谈家护院么?”一粟道:“像是看空房的人。骆老前辈如果跟他们熟识,就烦您分心,代为探问一下七雄的踪迹。他人不知,谈家利害所关,定必知道。”
骆老低头沉吟良久道:“谈家既然离开本宅,必是畏祸避仇,必是晓得峨眉七雄尚在鲁港附近。二位既欲根究七雄,所谓同仇敌忾,正应该和谈家合手。”黄鹤道:“弟子也这样想,只是弟子只认识老镖头飞刀谈五;和谈五的后裔,素常没有见过面。骆老叔可以介绍一下吧?”
骆老道:“听说谈家现在只有长媳倪凤姑,略懂武功,谈五爷的次子和孙子,都改业习文了。我又跟谈家交情疏远,不大好介绍。但是,令师一尘和我是多年至交,曾共患难;无论如何,替他寻仇,我是义不容辞的,我们可以大家设法。”低头思索了一回,说道:“一粟师兄既然访知峨眉七雄,现在已和铁锚帮勾结,又推测出他们至今没有离开江南,那就着手搜访,很有范围了。第一,他们必不出江南芜湖、安庆一带;第二,他们必是潜藏在江滨码头上。我却晓得铁锚帮在此间活动的地界,比如我们铜陵附近吧,在獭桥湖、白荡湖,都有他们帮子头的下处,现在我们不妨就按照沿江码头访起来。”又对黄鹤说道:“我还有点小意思,峨眉七雄若真是用暗算,把令师害死,他们必然虑到一报还一报的道理。你们诸位全是道家打扮,可以不可以临时改为俗家,以免打草惊蛇,被七雄窥破?”
谢黄鹤道:“这个……”
一粟道人为人最开通,立刻说道:“这有何不可?回头我就改换俗装。”又对黄鹤道:“你自幼出家,不惯俗家打扮,你可以装一个化缘卖卜的游方道人,出去踏访。我便扮成一个走码头、卖野药的串铃郎中,戴山松他们也可以改一改装。”遂向骆翔麟再三称谢,当日商定,告别回店。次日凌晨,骆翔麟丢下了自己的私事,亲到铜陵城内,与狮林群英相会,即刻帮助狮林群鸟,开始了搜访。黄鹤把已派出去的人,也都依着骆翔麟的主意,改装改道,仔细密访。最要注意的,便是峨眉七雄的四川口音。
一来是“冤家路窄”,二来是此番有了准确的线索,只几天工夫,便在白荡湖畔,抓到了峨眉七雄的潜伏之处。却不是狮林群英访得巧妙,反而是峨眉七雄自己疑心生暗鬼,露出破绽,教私访的人看穿。但在同时,私访的人的形迹,也被七雄窥破。
狮林新观主黄鹤谢秋野,分派同门,每两人为一拨,依照骆翔麟所指点的路线,化装进行排搜。黄鹤本人同着骆翔麟,由铜官山麓,先到铜陵县临江码头。码头上有铁锚帮的密窟,谢黄鹤亲自勘访,一连两天,昼访夜探,居然查出铁锚帮作奸犯科,确系行为不轨;却是窝藏峨眉派的痕迹迄未证实。黄鹤道长正在着急;那另一拨,一粟道人和戴山松,渡江北访白荡湖,居然碰上了硬对头。一粟道人和戴山松全都改了装,戴山松扮作小贩,一粟道人扮作卖野药的郎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假作没关系,却暗暗互相关照着,沿白荡湖滨开始勘访起。只访了一天的工夫,便把骆翔麟所指点的铁锚帮最大的帮子窑寻着了。
铁锚帮这一座密窟,地点很僻,内中局面,比铜陵码头那一座更大。这密窟设在白荡湖西岸渔村之内,是很大的一所宅院,有楼有厦,前后三十多间房。房主人姓姜名海青,年约五旬,是此地人,拥着庆字号四艘江船。在当地堪称富户,在外面也算是绅董;暗中他却是铁锚帮的二舵主,在江南水路上称雄争霸。他却只有暗中主持船帮,并不露面,也不露名;因此外间很有些人,摸不清他的底细。那铜陵码头上的密窟,乃是这姜舵主的大徒弟虞百城主持着,两处实是一事。峨眉七雄第三人虎爪唐林,和铁锚帮大舵主有交情;大舵主名叫顾鉴庭,他的帮子窑设在武汉三镇。峨眉七雄齐下江南寻仇时,曾由虎爪唐林,面见顾鉴庭,请他帮忙。顾鉴庭和峨眉老七雄共过事,当然义不容辞;特意发下船帮密柬,嘱咐沿江同帮,暗中照应峨眉七雄。峨眉七雄被弹指神通华风楼赶逐得走投无路,虎爪唐林这才投密柬,见帮头,把实情告诉了荻港的铁锚帮;由荻港铁锚帮,拨船把他们送到白荡湖。
峨眉七雄由鲁港撤退,靠着顾鉴庭的密柬关照,一直就隐遁在白荡湖姜海青的巢穴内,暂不露面。仍由铁锚帮的帮友,暗中帮忙。替七雄刺探弹指神通的动静,和飞刀谈五后人的下落。眨眼过了六七天,铁锚帮替他们访出谈门后裔携眷潜藏,福元巷已成空宅;却是弹指神通的踪迹,太诡秘不测,一点也没摸着。峨眉七雄听了,又是高兴,又是生气,又是担心。谈氏已迁居,足见是怕了他们;华老无确讯,却教他们纳闷担心。他们正要拨出两个自己人,也来化装私访新仇华氏父女;不想这时他们的另一拨旧仇人狮林三鸟追到了。一尘门人代师寻仇,他们固然料得到;却想不到狮林三鸟来得会这么快。
这天过午时分,初夏天长,气候正热;他们在姜海青宅内潜匿无聊,几个人便上楼纳凉。巴允泰和快手卢袒胸闷坐,吃茶闲谈,实在烦恼,两人就斗牙牌。乔健生、乔健才,两人倚窗往外闲眺。虎爪唐林夫妇却在楼下睡昼觉,康海也懊恼睡了。二乔弟兄靠楼窗竹帘,往庄院外面看。直看到白荡湖水面上的往来小船。一阵风吹来,乔健才说道:“好凉快!”怅望良久,抚着脸上的伤,发恨道:“我们憋了这些日子了,到底怎么办,才是个了局?”乔健生不语,半晌道:“我的意思,简直丢下飞刀谈五这一面;我们莫如赶快离开此地,径奔陕西山阳县,打华风楼的家眷算账去。也狠狠地毁他一下,或放火,或行刺,一不做,二不休。”
弟兄两人唠叨,巴允泰正和快手卢登玩牌,听见了乔氏弟兄的话。巴允泰扭头说道:“你不要说孩子气的话,由江南奔陕西,一二千里路,谈何容易?前天我和虎爪唐林,又拜托了姜舵主;姜舵主已经转托他们的帮友,到芜湖、鲁港续访去了。你要晓得,你们哥俩和我,都跟华老头有了交代,在这里我们三人全不便出面。我们三人算是叫华老给抓住了小辫,面子拘住了,我们既不好上前,又不好退后;现在我们只好暂闪一步,一切全听唐林夫妻和康海的调度。这正是我们的义气,不得不然。”
巴允泰和乔氏弟兄,确是受了华老的疗伤救命的挟制,弄得进退失据。快手卢是很了解巴允泰的这份心情的;只要康海和唐林夫妻,不肯罢手,巴允泰势须随着。
乔健生被巴允泰顶了几句话。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怔了一会儿,又说:“华老儿这一招真损,算把我们三人全咬住了。我们又惹不起他;所以我想趁这老头子在这里,只顾给谈家当护院走狗,我们索性偷偷溜去找到他家里,给他一下辣的。他把我们琢磨得很苦,难道说我们还真感激他不成么?”巴允泰道:“谁感激他,恨还恨不过来呢。不过按江湖义气上讲,虽然不情愿,到底我们已然接了他的恩惠,受了他的逼勒。我们当面答应了他,反而去暗算他的家小;若教合字朋友晓得了,不知底细的必定说我们忘恩负义。依我说,这老头子既然使损招,出头市惠卖恩,我们也得假模假样。明装感激,暗加报复,阴招换阴招,才是办法。至于谈家门,现在虽然藏起来,他们却不能丢了房宅田产,永远躲着。康海和唐林他们既主张我们留在此地,暗中钉着谈家,这不过多耗时候。耗不到一月两月,华老必离江南,谈家必回本宅,那时我们再去寻仇,……给他一个死缠没完,料想老头子也没法奈何我们。”
巴允泰说罢,乔氏弟兄说道:“这主意我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们欢蹦乱跳的人,现在都像大姑娘似的,窝在深闺,不敢出头露面,实在憋得难受。”
快手卢冷笑道:“谁说不憋得慌,可是这是没法的事呀。唐林夫妻别看这么主张,他们两口子也腻得直睡觉。康海更是唉声叹气,十分着急。好在我们再耗上二三十天,就可以把华老头耗走了。”谈着,推开牌,打了一个呵欠,也站起来了;信步走到窗边,也往外探头,乘风纳凉。巴允泰说道:“你们三个人都挤到窗口,一点也不顾忌。还是小心点罢,万一教人看见⋯⋯”
乔氏弟兄笑道:“这地方很僻静,华老头子就有本领,也不能搜寻到这里。并且这一面楼窗,外头还有竹帘子挡着;我们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我们。”巴允泰不悦道:“我不跟你们吵,反正你们多加点小心,不要大大咧咧才好。”操起扇子,忽达忽达地扇着,身子往藤椅上一躺,闭上了眼睛。快手卢向乔氏弟兄挤眼,乔氏弟兄也笑了;这时候,巴允泰的谱儿仿佛很大。
乔健才眼望外面,忽然似有所睹,向快手卢登连连招手,教卢登上他那边去。他那边楼窗外有竹帘,卢登那边的窗是洞开的,由外面也能望见楼内;卢登摇摇头,满不介意。忽然间,乔健生也脸色一变,催快手卢和康海赶快过去。卢登倚窗外眺,仍不肯动;康海正在屋中走遛,立即移步挨了过去。
乔健生一指楼下院外,路边树荫下,有一个人正往这楼上打量。乔健才扶着康海的肩膀,也教他注意这个人。
这个人的打扮,是身穿灰布长衫,肩背小木箱,手摇串铃,头戴马连坡大草帽,从那边走到这边,从这边再走到那边,正在围着这楼绕圈。
这个人分明是卖野药的郎中。康海看了,不以为意,眼仍往别处寻找。乔氏弟兄却很吃惊,这个人总在这边转;乔氏弟兄看他好半晌了,却是始终没离开这地方。
康海恰立在二乔中间,隔帘往外望,一直看到湖边船上。同二乔道:“你们看什么?可是这白帆航船?”二乔道:“你瞧瞧这底下,这个卖野药的郎中,他可是转了好久了。你听听他的口调,你看看他的模样!”
康海立刻一提神,收回视线,再往近处看;这个卖野药的,果然形貌与众不同。隔得稍远,纵然看不分明,却是此人赤面青髯,相貌不俗,口音高朗,不像是江湖上的苦人。而且口音也怪,听不出是哪里人,很有些蓝青官话的口腔。
康、乔三人隔帘注视,这个卖野药的依然在楼外路边打转,眼神往高处看,恰好正盯着快手卢登当前远眺的那面窗。
二乔、康海正在猜议这个人,以为这个人跟宅主铁锚帮,也许有点说处。他三人正要再关照快手卢登;不想卢登也惊觉了,急急一缩身,离了楼窗。这时候,那个郎中本来徐行缓溜,翘望楼窗,此刻竟住了脚,假装站在树下纳凉,伸着头颈,极力往楼窗注目。卢登一把将巴允泰拉起来,叫道:“巴二爷,你快来瞧瞧,这个人可很怪道!”
巴允泰骤然张目道:“你说什么?”卢登道:“院外小路上,有一个卖药郎中,在这里打晃……”巴允泰道:“什么!”霍地站起来,揉一揉眼,就奔楼窗。卢登忙将他拦住,径行引到乔、康三人站立的有帘窗前。快手卢登这时候比哪个都小心。
巴允泰顺着卢登的手,隔帘往外看。果然望见路旁树下的那个人,头戴马连坡草帽,遮住了脸;却是抬头望楼,面目全见。巴允泰目光锐利,竟看出破绽。急急告诉二乔、卢登和康海:“这个人太可疑,你们谁去跟他搭讪搭讪去?”
二乔踊跃道:“我去。”康海也说:“我去。”巴允泰道:“不好,健生、健才,你两个跟弹指神通有过交涉,最好别露面。康海是寻仇的正点子,也该藏一藏,我看我们莫如烦房主人,把这人邀来,好好盘诘一下。”
大家说着,生恐那人走掉,慌忙地下楼梯。劈头遇见了虎爪唐林,正要上楼,彼此匆匆一说:“外面有人窥探,不知是窥探我们,还是窥看铁锚帮。”唐林也吃一惊道:“你们别乱,我先看看!匆匆奔上楼头,隔帘看下去,那人仍然没走。虎爪唐林眼力更锐,——他是善打暗器的人,当然须有好眼力。——他竟看出这个卖野药的郎中,那把招子内暗藏兵刃,那顶大草帽,扣着很长的头发,鬓角微露,这个人不是俗家。
峨眉七雄认定这人是个探道的,大家要通知宅主。唐林摇手,不以为然,叫快手卢登道:“你去把这个人邀进来。你千万改换口音,沉住了气。你要随机应变!”快手卢登道:“晓得!”如飞地往外走,唐林又将他唤住,切切嘱告了一番话。于是快手卢出去唤那人,其余诸友暗中准备。
唐林立刻把妻子韩蓉也唤醒。一面关照宅主,一面烦宅中人开后门,出去巡风。
快手卢登换穿上长衫,找到那个卖药的郎中,叫了一声:“先生!”明明知道他是卖野药的,偏问他:“先生可是算命的么?”
那人回顾快手卢登,卢登外穿长衫。脚打绑腿,显见带出江湖人物的模样。卢登细打量那人,年约四旬,赤面青髯,目光灼灼,顾盼惊人。卢登死盯他,他一点也不怯;微微一笑,往四面看了一眼,徐徐回答:“二爷,在下是卖药治病的。”
卢登道:“你不会细批八字么?”那人迟疑说:“算命也行,不知是哪一位算命?”快手卢登道:“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会算卦,好好,你跟我来吧。”那人又往周围看了一眼,说道:“可是这楼里么?”
快手卢登道:“对了,要算卦的人就住在楼下,先生头里请!”竟上前推着卖药郎中的后肘。半领半推,径往楼里让。卢登的举动稍涉孟浪,卖药郎中稍露诧容,却将腰一挺,伸手把卢登一拨道:“爷们,我不是双失目,用不着你搀。”卢登道:“好好,我在前面领道就是了,我是怕你走错了道。这楼房是个大杂院,不止一家,你别乱闯。”
卖药郎中终于昂然进入大院,连穿两层院,被卢登让到楼下大厅。这时候,峨眉七雄早已布置妥当了。
这楼下大厅进身很广大,三间明间,似是穿堂,陈设不多,迎面有一画屏,左右有暗间。卢登把卖药郎中让到侧首茶几旁,在椅子上坐下。先是乔健生走出来,给先生备茶,顺口搭讪几句话,随后康海假装宅主,出来问卜。虎爪唐林与白荡湖铁锚帮舵主姜海青,暗藏在屏风后面,都拿着兵刃暗器,按着机关。
康海假装宅主,向卖药郎中举手道:“先生请坐,给我算一算。”又冲着乔健生说:“喂,给先生倒一杯茶来。”乔健生假装仆人,应了一声,早端过茶来,说:“先生喝茶。”却又说道:“先生,你把你的招子、药箱子放下吧!这府上很得算一回工夫呢。”伸手就摸招子。卖药郎中早将招子一顺,放在自己腿旁,把小箱也靠在身边。乔健生就像侍仆一样,跟快手卢登分立在门口下首,监视着卖药郎中。康海遂即念出一个八字,无非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生,请先生给细推流年。
卖药郎中大概不懂算命,此时也就念念有词,替这一造算起命来。却是一脸的油汗,不住用手巾擦,两眼东张西望,打量康海和乔健生。
康海和乔健生一任卖药郎中,细算流年,他却用冷眼查看这卖药郎中的举动。同时屏风后,暗间竹帘边,也潜伺着两人,也都琢磨这个卖药郎中。卖药郎中掐指念叨了一阵,说道:“不知这一命,问的什么事?”康海道:“君子问祸不问福,请问这个命,今年流年怎么样?是否犯小人?图谋事情,奔哪一方好?”
卖药郎中把草帽一推,说道:“若按这一命⋯⋯”如此如彼,顺着溜口辙,批了一阵。屏风后的巴允泰嫌康海敷衍的话太远,他大步走出来,说道:“先生,你先不要给别人算命,你先给我算一算。我问你,你大远地找到这里来,可真不容易。我问你,你到底是走江湖的金皮采挂四行?你还是释道儒三教?”走到郎中的身边,伸手来揭他的草帽:“你进了屋,还不摘帽子凉爽凉爽,你不嫌热么……”巴允泰手很快,那卖药郎中猝然立起身,往旁一闪,比巴允泰还快。冷笑道:“不劳费心,我自己会摘!”把马连坡大草帽往背后一推,露出头来,果然是蓄发的全真,并非剃发的艺人。
峨眉群雄不禁哗然,康海跳过来,指着这个出家人喝问:“呔,你是个卖野药的,还是个奸细?你受谁的指使,来到这里刺探?赶快说了实话,有你的便宜。”
这个卖药的出家人,微微晒笑,站起身来,说道:“我不错是出家人,出家人卖药,不算犯歹呀。也不是我故意要上你们这里来,乃是你们这一位,把我叫进来的呀!”
快手卢登也抢过来吆喝道:“我瞧你也是道里的人,你不要装糊涂,你的来意早教人看穿了!你究竟是奉谁之命,找什么人来的?趁早说了,有你的好处。你一个出家人,为什么改装俗家打扮?你一个卖野药的,为什么围着这座楼房打转?相好的,招子要睁亮点,你露相了,说真的吧!”
康海、卢登、乔健生,紧紧讯问。巴允泰跑过去,伸手便拿这出家人的市招。这出家人精神很足,身手很快;巴允泰刚一探手,他便一弯腰,又把市招抢到自己手中了。哈哈仰面大笑,说道:“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这样子,要欺负我出家人不成?你要明白,出家人走四方,吃四方,没有两下子,也不敢出来闯江湖,你要问我是哪里来的么?告诉你,南边来的。你要问我要找谁么?我却有个盟友是这个,叫这个⋯⋯”做了两个手势,接着说:“我却想不到犯了你们的忌讳。朋友,你们不放心我,我再说一句犯恶的话吧,你们几位大概是这个,一准是这个!”说时把手指一比,做了个铁锚形。却又单对着巴允泰、康海说:“你们二位口音各别,又不是这个了。听你们的口音,大概是四川来的。四川我也有好几位朋友,内中如同唐大嫂,如同打虎邹山郎,但不知你们二位是跟姓唐的有干连?还是跟姓邹的有干连?我看哥们也许就是鼎鼎有名的峨眉七雄,那老七雄却真是好朋友,我在下跟那老七雄,也有交道⋯⋯”
这个出家人,明明白白,点出西川群雄和峨眉派的名堂。峨眉群雄登时变色,这不用推测,只看蓄发、口音、气派,便已断定来人必与狮林观有关了。而且孤身一人前来刺探,不用推测,必定是很扎手。虎爪唐林和巴允泰同时发话道:“朋友们小心,这是梁子!”快手卢登赶上一步,厉声喝道:“你是哪庙的老道,竟敢跑到这里来滋事,你好大的胆量!你来是容易,你要想走,可有点犯难。相好的,说实话吧!你是哪个庙的?你的师父是谁?你叫什么万字?”
出家人冷笑道:“诸位休要问我,我问你们的话,请你们先答对出来。你们这些人气势汹汹的,要打算怎么样?对不住,我出家人不跟你们凡夫俗子怄气,咱们改日再会!”举步便往外走。
其实,这出家人正是狮林观的一粟道人,一粟道人正是专程来探访峨眉派的下落,好容易才获有线索,他岂肯轻轻易易地退走?他却故意示弱,假装势孤惧众,抄起市招,拿起药箱,夺门要逃。他要借此诈出对方的敌对态度,敌对言词出来。他只知这些人是铁锚帮,也还不敢断定必是峨眉群雄。他深知此地是铁锚帮的巢穴,更知铁锚帮杀人戕仇,伸手便做,一点不怕王法。一粟道人便暗暗将一只铜飞铃扣在掌心;在这楼外边,还有他一个伴侣,他打算通知一声。
可是峨眉群雄到此,情知大敌当前,自己形迹已露,人人又急恐,又惊恐。头一个康海厉声喝道:“哪里走,站住!”抽出匕首,抡上来横拦一粟。一粟眉轩一笑,容得匕首刺到,身躯不退,就用小药箱子一砸,突然飞起一腿来。康海只顾躲药箱,没躲开这一脚,手中匕首腾地被一粟踢飞。疼得他大叫一声:“好老道!你们快动手!”
虎爪唐林大怒。一粟道人仅仅踢出这一脚,可是这样飞快的身法,已被唐林巴允泰看出不好惹,也就料到狮林观的高手到了。唐林赶紧自救,第一必须把一粟扣住才行。但是不能力敌,应当智取。唐林大喝道:“并肩子后退,封门口别上前,我来对付!”他抢行一步,奔屏风后。屏风后藏着铁锚帮的舵主姜海青;唐林催请姜海青发动埋伏:“这是棵硬菜,不能不硬摘!”

第十一章 怅望水火牢投鼠忌器
一粟道人略试身手,峨眉群雄纷纷惊窜,知道这是对头找来了,一迭声地喊,快拨动机关。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却不肯随便发动埋伏,从屏风后闪出来,大叫:“你这老道好大胆!喂喂,帮友们快动手,把这老道拿下!”
唐林、海棠花韩蓉、巴允泰,一齐叫道:“姜舵主,喂!还是底朝天!”
姜海青还是嚷:“帮友快来动手!”他暗想:“你们好几个人,难道拿不住一个死老道!”一赌气,自己把芭蕉扇一丢,登上拖着的鞋子,抄起一柄倭瓜锤,抢上来,照一粟便打。
一粟冷笑着,还是说:“你们这是做什么?无故打我这出家人,岂不是欺负人太甚!”说时,姜海青的锤已当头打到,想是不愿出人命,略闪开头顶,奔一粟右肩砸下来。一粟道人纹丝不动,直到锤距肩头不到一尺,才猛然一侧身,举手中市招,往上一削。当的一下,力量极猛,竟把姜海青的铜锤腾空打脱。众人大惊,一粟道人更不容缓。往前一进步,把市招搂头盖顶打下。姜海青急急闪身,哪想到一粟这一招乃是实中虚,把对手的眼神往上一领,连环步更往前一上,突然飞起一腿,正踢在姜海青的肩头。姜海青受不住,仰面就倒,被虎爪唐林赶步上前扶住。
就在这时,暗间潜藏的海棠花韩蓉,立刻抄起折铁钢刀,娇叱一声:“好杂毛,敢来找死!”一个箭步,挑帘蹿出去,斜堵堂屋门,迎住一粟,立刻动手。却在同时,那巴允泰早大吼一声,拔匕首,先一步抢上来。——这楼房大厅十分宽广,韩蓉和巴允泰竟围住一粟道人,恶狠狠动手。双方没有一个人,肯承认峨眉派或狮林观的字号的,竟一味哑打。
一粟道人看出对方变了脸,要拼命,心中也就明白过半。急将市招一甩,甩去市招子的竹筒,露出里面的钢短锏。把俗装长衫一拽,抡动铜锏,和韩蓉巴允泰对打。百忙中,却又一甩手,突突一声响,把铜飞铃向门外抛出去,吱溜溜的锐啸,腾空又下落!这是狮林观关照同门的暗号。
海棠花韩蓉、巴允泰,先后拥上来,和一粟交手;康海和乔氏弟兄也蠢蠢欲动。那边宅主铁锚帮首领姜海青愧忍已极,捏唇怪啸了一声,向大众叫道:“你们快闪开,看我收拾他!”韩蓉、巴允泰早已忘其所以,凭恃人多,正要施身手把一粟打倒。虎爪唐林却知姜海青要发动埋伏,忙大声呼吆着,催韩蓉巴允泰赶快撤下来。韩、巴夹攻一粟,康海在旁帮拳,竟未能理会;只有二乔弟兄,闻声往旁急跳。姜海青厉声挥手道:“你们快往黑地板上站,快往墙根跳,你们堵住了门。我可要下绝情了!”
韩蓉、康海、巴允泰憬然省悟,忙虚掩一招,分别后退。一粟道人厉声道:“你们少要弄鬼!”立刻也往旁一退,倏地往堂屋门口奔去。
这时候,宅主姜海青已奔到屏风后,按住了机关枢纽。峨眉群雄一齐闪退,一粟也觉出古怪来,夺门要走。快手卢登大惊,忙道:“快堵门!”他头一个跳到门口。就在这快手卢登跳过去的同时,一粟道人也恰好跳到。快手卢登急忙抽匕首,照一粟面前一晃,他的意思不是要刺一粟,是借此吓退一粟,好教一粟落网。他却忽略了一粟道人的武功。他的匕首刚刚照敌人面门一比,便被一粟道人侧身探爪,一把捋住了手腕;立刻借力打力,往怀里一带。快手卢登站不住,就往前一栽;却又将左手的匕首一提,照一粟刺去。一粟道人微微退后一步,用铜锏一挡。
就在这时候,两个人都退到堂屋当中。那时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发动了埋伏;巴允泰、唐林、韩蓉、康海、二乔,一齐惊喊,叫卢登速退,但是哪里来得及!楼下大厅的地板,陡然掀起来,同时,屋门口突然从上面翻下来黑乎乎的一块闸板,把门口出路整个堵住。但听机关轧轧声中,一粟道人竟翻在滚板之下,快手卢登也被一粟抓住手腕,狠命一拖,一齐坠到滚板之下了。
这滚板的机关,非常灵活,乃是铁锚帮用以自卫的设备。滚板之下,是深够两丈五、四丈见方的地牢;有放水、放火、放烟的机关。一粟道人和快手卢登一齐坠下翻板;一粟道人逢危不乱,身形往下落,猛一个云里翻,脚着实地,往旁一闪,又摸黑一扑,快手卢登元宝式掉下去,刚刚鲤鱼打挺,往上跳起;被一粟扑上来,一拳打倒,又抡市招铜锏照顶门一下,竟把卢登打晕过去。然后一粟道人往开处一跳,急拢目光,察看四周。
这翻板很快地翻起来,又很快阖上;下面的地牢,顿时黑洞洞昏暗无光。一粟道人自知陷入虎口,幸而抓住一个陪绑的,可也情知结局不妙。他正要拿火折,取亮照看地牢全部的情形;不想这地牢四角上都有很小的铁槛天窗。由这一角天窗放出光亮来,由那一角天窗,便现露出三个人脸。一个是虎爪唐林,一个是海棠花韩蓉,一个便是铁锚帮舵主姜海青。还有二乔、康海、巴允泰,也在另外两角天窗上,微露半面,往下窥看。他们再想不到,用翻板擒拿仇敌探子,反而把自己人也拐进去一个。地牢内有火穴,可以烧死陷牢的仇敌;又有烟穴,可以熏死人,也可以把人熏昏过去;又有水穴,可以放水把人淹死。现在他们就赶忙预备着。
唐林和姜海青并头露面,立在天窗一角上,忙把暗号唇典,向卢登打招呼。卢登已被一粟袭击,打晕过去,再叫不应。姜海青以为快手卢登已死,便要发动机关,用烟把这个仇敌熏死;吩咐手下人,先准备烟一。虎爪唐林说:“使不得,我们必须问一问,这个老道,到底是冲谁来的?”巴允泰也凑过来说:“我见卢登躺在地牢上,看样子,不会是摔死过去,怕是受了老道的暗算,我们得先看明白了。”
姜海青说:“这容易。”把机关一按,又露出一个小小天窗,忙点着一盏孔明灯。居高临下,往地牢照看。看出快手卢登,身形蠕动,似乎没死。可是同时见那一粟道人退到暗隅,忽又跳过来,把快手卢登按住;抬头往上一看,很快地把快手卢登点了软麻穴,不能动弹了。还未容牢顶上的人发话,一粟道人先开了腔,厉声冷笑道:“你们好大胆,真敢私设地牢,囚陷良民!你们又跟我不认识,为什么下这毒手?你们把我诓到这里,到底跟我有什么仇,要把我怎么办呢?”虎爪唐林和姜海青,一齐喝问:“你一个出家人,假装卖药郎中,走上我们这里刺探,你到底是谁打发来的?你也是道里人,你快说了实话,我们还可以把你放了,你不要痴迷不悟,我们这地牢是水火牢,你倘有半句虚言,我们便把你熏死,淹死。”
一粟道人负隅怒叫:“你们这些东西太可恶!我出家人卖药卖卜,并不犯法,你为何暗算我?我一时骤出意外,入了你们的牢笼,可是你敢把我怎么样?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你们不怕遭天报,有本领尽管施展出来瞧!”
身在陷阱,口齿这么硬;二乔沉不住气,脱口骂道:“好杂毛,至死还叫横。我知道你,你一定是鸟!”
一粟道:“是鸟便怎么样?是鸟就不止一个;料你也没这胆量,开笼放鸟!”
康海道:“好好好,不用问了,一准是狮林三鸟,我们快把他打点了,这一下斩草除根,免去后患!”
一粟道人冷笑道:“免去后患,不大容易;可是这里头,还有你们一个同伴陪绑呢,你不嫌投鼠忌器么?”嘴里说着话,猛然一抬手,发出一件暗器,直射到天窗上,咯噔一声,碰上了钢丝网,撞回来了。陷入地牢的人,不利于发暗器,上打天窗上的人。天窗上的人,除了发动水火,也不能用镖箭打地牢的人。
康海很生气,就向居停主人说:“这东西身陷地牢,还敢行凶。舵主,你何不把水火牢发动了?”二乔忙道:“不行,那一来,岂不把快手卢登也毁了。”
康海抓耳摸腮,正要说话;这时候,地牢中的快手卢登忽然发出低嘶,用很微的声音说道:“我受了暗器,教他点了软麻穴了。你们想法子,快把他弄倒了。”他已望见天窗上的人头,他的意思是教他们发暗器,将一粟道人先行打倒,便可以把他救出去了。他却不知这地牢天窗,是为预防陷牢的人,穿窗逃去,内外布上钢丝网,实在没法子发暗器,而且,与其发放暗器,还不如放水、放烟。
巴允泰、唐林、韩蓉、二乔等全很懊丧。想不到快手卢登太屎蛋,竟被仇敌一同拖下去,成了现成的肉质,使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几个人发急,卢登一说话,他们更没了主意。姜海青大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诸位,你们是打算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康海心最狠,咬牙切齿抢着说:“要死的!”唐林道:“不行,姜舵主,我们还是要活的,不要伤了卢登。”
姜海青立刻吩咐手下人,发放浓烟。这种烟燃放起来,可使地牢灌满煤气,可以把人熏死过去。然后进去人,把卢登救出再治活,把一粟捆上再弄醒,便可以讯供了。但是康海立刻说:“如果是煤烟,未免太厉害,弄不好,怕把自己人也熏死;要是柴烟,又怕熏不倒敌人。”因请姜海青还是发放水吧。姜海青道:“也对!”
放水的机关,立刻被铁锚帮的帮友拨动开了,蓦地从地牢四隅小洞中,喷发出很猛烈的水流。一粟一见这情形,如负伤猛虎般一转,跳起来要堵水穴,哪知这地牢中一样的水穴很多,大小有四五处,堵不过来,转眼间水已没了脚面。
一粟大喝道:“你们快把水停住,你再灌水,我可要把你们的伙伴先收拾了。”一拿匕首指着快手卢登,做出威吓的样子,教天窗上的人看。不想他的威吓话,已没人听,也没人看了。水才一放,上面天窗顿时关上,火光顿隐,地牢中立刻觉得漆黑。
于是不到片刻间,地牢的水滋滋地由下往上泛滥,已然深有一尺多,没有淹着一粟,先把快手卢登泡起来了。一粟连声大叫,快手卢登也发出低嘶,可是天窗上的人似乎都走尽,没有一个人搭腔。
一粟又如猛虎一般,把快手卢登的软麻穴解开,持匕首照卢登胸口一比,逼着他呼救止水:“相好的,你快叫你们同伴把水停住;要不然,淹不死我,我先把你宰了。”
快手卢登此时心中也很着急,既觉着委屈,又不由怨恨。自己不幸和对头一块儿陷入水牢;他们在外面,竟不管不顾放起水来,岂不连自己也要淹死?但是一粟向他威吓,他仍然骄蹇不理,却大声地招呼巴允泰和虎爪唐林。叫了半晌,竟无反响。地牢的水越发泛滥,起初滋滋地吼,后来汩汩地流,转眼间已然达到人的膝盖。一粟固然下半截没入水中,快手卢登却全身整个地教水淹没。一粟一想不好,淹死卢登,反于自己更不利,他赶紧地想法,只捆住快手卢登的手,替他解开脚上的绑绳,使得卢登能和自己一同立在水中。
于是水越放越多,约过了一个时辰,这水已然到达七八尺深,将近一丈了。一粟道人和快手卢登虽为仇敌,这时候,都在水中挣命。同时峨眉七雄和铁锚帮都在地牢上面窥伺着,静观结局。
铁锚帮舵主姜海青,一面指使党羽,开放水闸,一面告诉峨眉群雄,这水可以直放到两丈深,灌满地牢。那时候,陷在水牢的人,就不淹死,也要憋死。他打算只放到一丈深,便即停住。只把一粟和卢登淹个半死,失去了抵抗力,便可开闸门,进去人,把一粟捉住,把卢登救出。又问峨眉群雄,快手卢登会水不会?巴允泰唐林说:“他倒是会水,苦不甚高。”
姜海青听了,点了点头,照样开闸放水。峨眉群雄在地牢上面,侧耳听着水嗤嗤的往上喷灌;等到牢中积水渐多,水声便越来越小。唐林唯恐把卢登淹死,不时地问姜海青,水灌到怎样深了。又过了一会儿,姜海青吩咐手下人,到楼后水塔上看一看,回来报说:“水大概灌入一丈多深了。”姜海青忙吩咐打住;于是几个人将地牢天窗打开一个,用孔明灯重往里面照看。这一照看,顿见快手卢登乍沉乍浮,漂在水面上。那一粟道人也泡在水内,正挨着卢登,看样子也像浮起来似的。只是牢内过于黑暗,看不分明。
峨眉七雄都很担心,连连叫着卢登的名字,似乎只听见应声,不能答话。又冲一粟叫道:“朋友,怎么样?你是不是狮林三鸟?你还不说实话么?再不实说,可就活活地把你淹死了。”水中的敌人也还是不回答。峨眉群雄无计可施,拿着孔明灯;从这边照到那边,从那边照到这边,努力地照看,要想察明水中人的生死。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却不管这些,只用灯照看水牢中水的深浅。看了半晌,问手下人:“到底放进去多少水?”手下人说:“水塔已然放出一半水,至少也够一丈多深。”姜海青摇头道:“不对,大概水门水闸有了毛病,据我推测,这牢中的水不过一人多深,七八尺罢了。这一定是哪里漏水了。”转身来把峨眉群雄,领到地牢旁小室。小室有洞,可以平窥水牢,便请他们偷开小洞,不用灯照,从暗地里偷偷查看水中人的动静。姜海青自己却去查勘地牢四周,有无漏水的地方。巡了一周,果然发觉这地牢水闸久备未用,有了漏水的地方。地牢左右原是地窖,现在左地窖已然流进来不少的水,当然是从地牢漏过来的水了。姜海青忙命手下人,用败絮和泥沾水,把漏水处草草堵塞了,一面仍命加紧放水。水只要放到两丈四五尺高,人在水中必被憋闷得晕厥过去,那时再开天窗,派人下去捆拿,便好探囊取物,瓮中捉鳖了。
峨眉群雄在耳室小洞,窥看良久。深恐卢登一同受害。康海、二乔仍在小洞旁盯着。巴允泰和虎爪唐林夫妻一齐上来,向姜海青说话;打算此刻就停止放水,遣人泅进地牢,刺杀了一粟,救出来卢登。姜海青笑道:“二位,这可不是我不惦记那朋友的安危,无奈我这地牢盖得太严密,唯恐陷牢的人毁洞逃跑出来,故此只留下很小的放水小洞,下通水管;并没有留下泅水进牢的隧道,除了天窗,实在没法子放人进去。现在只有一招,就是赶紧灌满了水,把老道泡得半死,然后我们再开天窗下去,拿人救友;除此以外,再无别法。”
虎爪唐林道:“这法子当然最稳当不过,我只怕卢登受不了;仇人没淹死,倒把他先淹死了。”姜海青摇头道:“卢朋友也是个好汉,真格的比人家老道还不如么?”唐林强笑道:“他真不如人家老道,你不见刚才,人家老道刚一失陷,立刻把卢登抓住,一块儿拖下去。”姜海青仍然摇头道:“泅水进去救人,当然爽利,实在是这地牢没有筑下出入口,也就无可奈何了。得了,唐仁兄、巴仁兄,请放心吧,再过一会儿,准可以得手,你就不要小不忍,则乱大谋了。”
巴允泰和姜海青交情疏,没肯深说。今见姜海青坚持己见,也就不便再讲,只向唐林发话道:“这老道定是狮林群孽,我猜他来则必非一人,我们应该到外面搜搜他的党羽去。”
姜海青道:“这倒对,刚才竟忘了这一层。”立刻派了两个帮友,陪同巴允泰,出去蹚看。唐林忙道:“巴大哥去,不大相宜,莫如教二乔去;因为巴大哥在鲁港白天露过面。怕被人看出来。”巴允泰道:“我可以改装,二乔不是我说他,他哥儿俩太愣。”
说着,巴允泰和铁锚帮两个帮友,换了衣装,开后门溜了出去,围着庄院蹚了一圈。觉着周围没有什么异样的人物出没,遂又到湖边码头上巡视。围着湖提,绕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巴允泰正要往远处蹚下去,旋遇见在湖边巡风的一位铁锚帮友,正匆匆走过来。巴允泰迎上去问话,这个帮友说道:“哦,巴爷,我正要回庄报信,你老三位来了,很好,省我一趟。刚才码头上有五十多岁一个老头子,二十多岁一个小伙子,从南岸渡过湖来,贼眉鼠眼的,在这里徘徊很久;偷偷地冲人打听我们铁锚帮,打听我们姜舵主。又打听四川口音的人,又问人瞧见串村镇的卖药郎中没有,情形非常怪。那个年轻的更像道门,一脑袋长头发。”
巴允泰听了,忙问:“这两人现在哪里?你跑来送信,岂不把他们放走了?”这巡风帮友很得意地一指道:“我们还有一个同帮帮手,替我盯着呢,现时两个点子全在茶馆里。”巴允泰立刻托付同来的一个帮友,驰回送信;自己忙跟巡风人,急急扑奔湖边茶馆。
刚到湖边,已见那个同帮帮手,翻着眼珠子,四面张望。巡风人忙叫道:“阿四,你寻什么?”阿四往四周看了一眼,方才忸怩道:“我正寻你,你叫我盯的两个点子,刚才一转眼,竟没影了。偏巧我去小解,两个点子抓着这个空当口,给我一个下不来!”巡风人唾道:“阿四,你真屎蛋!”巴允泰道:“快上码头看看。”
四个人翻来覆去,寻了两圈,竟没再遇见那老少二人。更打听茶馆中人和码头上人;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这两个人已然坐船过江了。
巴允泰直寻到江边,依然没寻见。便嘱咐码头上的铁锚帮友,处处多留神;遇有眼生之人,赶快回庄院送信。嘱完,便回转庄院。见了姜海青,细说此事;姜海青沉吟一回道:“他们如果真是狮林群孽,那么他们忽然丢了一个人,他们一定要百计搜寻。我们这几天,日里夜里,都要小心一点才好。”
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妻插言道:“可是落在地牢内这个家伙,到底也没有切实招认,连万儿也没挤出来;我们必须设法逼出他的口供才好。”姜海青道:“这时候大概泡得差不多了,我们再看看去。”
几个人正打算重开地牢天窗,提灯照看,猛听得耳室发出锐叫。慌忙奔过去看时,只见康海一个人正在耳室小洞口,瞪眼着急,冲地牢大骂。
这时候,地牢又灌进许多水。不知怎么一来,快手卢登浮在水面上,似乎刚恢复知觉。一粟道人泅在卢登身边,连下辣手,逼问口供;快手卢登竟大叫起来。康海正在洞口窥望,似见卢登一点抵抗的力量也没有,任凭一粟在水中摆布。竟不知一粟道人施了一个什么手段,也不知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卢登矢口大叫道:“你宰了我,我也不能栽给你。”随又大叫道:“并肩子,我可教人制住了。你们快弄吧,我情愿拼给他,我不愿当肉票;我情愿跟他一块儿死,也比受他折磨强。哎哟,哎哟,你真可恶,……并肩子,他灌我喝臭水,他点我软麻穴,你们快快放水吧!他要拿我的命,换他的命,我可不能跟他换,你们快下辣手吧!”这一嚷,唐林夫妇、巴、姜诸人,全奔来了,二乔也从楼上奔了下来。
峨眉群雄闻声大怒,立刻把天窗洞口重行开放,备用灯光照着,往水牢内窥看。巴允泰一面向卢登发话,教他努力支持:“不出片刻,我们定有恶辣的法子,收拾敌人。”一面又向一粟威吓:“你不要逞凶,你反正也逃不出我们手心。你只管毁我们的伙伴,可是你既在地牢,这辈子休想再活着出来。你说好的,还有个商量;你别自觉挟着肉票,你就放心大胆,为所欲为了,小子。我们拿三天三夜的工夫熬你,你就是老虎,也有闭眼的时候。你除非把我们的伙伴弄死,可是弄死他,你更活不了,我们更不教你痛快死!你识相的,老老实实投降,供出来历,我们还能饶你的命。”
威吓的话步步逼紧,颇有投鼠不忌器的打算了。可是一粟道人泅在水中依然不答,依然是卢登被惩治的怪声喊叫。
峨眉群雄干着急,束手无策。铁锚帮主姜海青就说:“这没有别的招,还是灌水。”虎爪唐林看了看天窗铁网,向姜海青建议:“可不可以揭去铁网,我们从这四个小窗洞发暗器,收拾这东西?”姜海青道:“你们可以试试看。”
这时候,已然天很黑了,铁锚帮舵主姜海青仍催门徒,狠命放水。偏偏这水闸出了毛病,只放到一丈三四尺深,再也不能多放,水牢左地窖刚刚堵好不漏水了,水牢右地窖又泌泌溢出水来。姜海青大为暴跳,他很想把水放到两丈多深,水面可抵翻板,那时就可以探手擒拿落网之人了。现在竟灌不满水,遂含怒吩咐手下人,一面细堵漏洞,一面加紧放水,把水塔的水全灌下来。他自己见天色已晚,便派人监视着,亲邀峨眉群雄,暂且上楼用饭。
大家匆匆吃完饭。时候已近二更了。于是大家抖擞精神,齐拿袖箭、弩弓,打算掀开铁网,由天窗小洞往水牢中试掷暗器,把一粟打伤,就容易活捉了。
巴允泰、唐林、韩蓉、二乔、康海,都跟随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先到水牢两厢,二番查看灌水的情形。经不住手地灌注,历时已有四个时辰,可是验查水线,刚刚一丈七八,距离牢顶还差六七尺。大家又悄悄开了洞口,往牢内窥望。牢内黑洞洞,任什么看不出来;而且不拘仇人也罢,朋友也罢,除了水流响,全没有一点声息。群雄在外面,低声议论,康海、二乔仍打算请求姜舵主,大开天窗,他们三个人要持兵刃,结伴下去救友捉敌。姜舵主仍不肯冒险,巴允泰、唐林也说使不得。结果仍依原议,命工匠拿钳子、凿子,先把天窗小洞的钢丝网卸下来。
天窗小洞一共四角四个,都设着钢丝网;一霎时,全把网拆下去了。峨眉群雄立刻从小洞探头往下看,当然里面昏黑,仍然看不出什么,只听见流水哗哗的微响罢了。巴允泰、唐林、姜舵主、韩蓉,各个端整了暗器,命二乔、康海等提孔明灯,急急往内一照;依稀照见水面上仍然漂着一人,细看还是快手卢登;那个仇敌一粟道人仍然没有露出水面。
其实,一粟泅水的功夫并不强,他决不能泅入水底,久不出头。他只是把卢登摆布成一具死尸也似,教卢登漂在水面上,他自己就隐藏在卢登身畔。因为天窗太小,水又波动,峨眉七雄仓促之间,竟不曾看清。他们原打算往里打暗器,可是照这样,水面只有帮友,没有仇敌,依然投鼠忌器。
峨眉七雄用孔明灯赶忙地一照,又赶忙地退下来,聚在一处,互相问讯:“那个点子怎么没有漂上来,莫非跑了?”
姜舵主冷笑道:“他往哪里跑?”康海说:“况且我们在这里始终监视着,没有离开人,他断不会飞上翻板。”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仍然一声不响,分四个人立在四个小洞口旁,两个人用孔明灯往里照看,两个人借这灯光,往里发箭。他们也料到仇敌如果未逃未死,必然泅伏水中,把面目口鼻露出在卢登身旁。他们就用很准的手法,唰唰几下,连发出六支箭,支支都打在卢登漂浮的水面周围。
这一来,居然有了动静。快手卢登本如死人般,不再出声;可是这一阵箭雨打过后,仰面漂着的卢登竟浮浮游游地漂动起来,一直漂到地牢的一面墙角,恰到天窗水门之下。峨眉群雄登时看出来,一齐惊叫道:“不好,点子还在水里泅着呢,卢爷大概教他毁死了。我们不要顾忌了,快下毒招,给卢爷报仇吧”
刚这么喧嚷出来,立刻听见水牢中,发出阴森森的冷笑道:“你们的伙伴没死,你们投鼠还得忌器。我不骗你们,我叫他出声,给你们听听!”
这冷峭声就发出在卢登身畔,海棠花韩蓉和巴允泰手疾招快,登时循声发出两箭。猛然间见卢登全身一动,同时听得他发出尖锐的叫声道:“哎呀,好杂毛,你害苦我了。”
这一喊,又证明快手卢登并没有死。峨眉群雄到此忍无可忍,七言八语,主张硬下去捉人。虎爪唐林再向姜海青问计,姜海青皱眉道:“且再放烟试一试!”忙招呼手下人,燃火生烟,开放烟闸。峨眉群雄仍向一粟一面呼叱,一面发箭遥射。正乱得不可开交,突然后院墙外,发出警报。说是有夜行人,袭进来了!
姜海青和峨眉群雄一齐震惊。姜海青不禁狂笑,继以暴怒道:“我在此地,不是一年了,想不到今天,真有人欺到我门口上来!”峨眉群雄互相顾盼,疑心是找自己来的。姜海青正要亲率能手,前往查看;却是他的几个高足,早有六七个人,不待吩咐,各持兵刃,打着火把,向后院去了。姜海青见状甚喜,忙说:“你们不要全奔后院;后院要是进来奸细,留神前院,也必有人窥伺的。”一个门徒应道:“我带几个人去。”姜海青道:“你们可以围着庄院,都看看去!”门徒答应着,一面到各处知会同伴,一面分道前往查勘。
工夫不大,铁锚帮的副舵主刘子英和几个门徒,前呼后拥,押着一个短衣壮士,吆吆喝喝进来。姜海青手持火把,正在当院巡候,刘子英抢上前说道:“大哥,你看,真有人琢磨咱们!这家伙攀后墙往里探头,我刚一喝问他,他就给我一镖。经我一诱,他竟敢跳进来,跟我动手。手底下还真毒,若不是我把他诱到坎儿里,我真要吃他的亏。”说着,把这少年带到。姜海青举火把一照,这少年才二十二三岁,圆脸大眼,十分精干;被两个人倒剪二臂,架了过来,他的兵刃也被人拿下。
姜海青打量这人,素不相识。喝问:“你这小子,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攀墙头,可是要偷盗?”这少年瞠目不答,也无惧色。手下门徒把这人的兵刃呈递上来,姜海青一看;这是一对短兵刃,形状很怪,像是虎头钩,又没有钩,柄有护手,尖有出字锭;姜海青竟不认得这是什么兵刃。
峨眉群雄的虎爪唐林和巴允泰恰巧走来,看见那少年的模样,立刻心中生疑,又一看兵刃,顿时说道:“不好,这小子是弹指神通华风楼的晚生下辈。不好,不好,这小子一到,华老头一准也来了!”唐林很透惊慌,先告诉姜海青:“这是找我们来的。”又问巴允泰:“我们应该躲躲,我们不要给姜舵主找出麻烦来才好!”巴允泰踌躇未答,姜海青道:“你们躲什么?人已经来了,我们不论怎样,只有顶着干就是了。”立刻请刘子英,把这夜行少年押到大厅;大家坐下来,预备用严刑讯问。
这个夜行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多臂石振英的师侄和义子,少年陈元照。
陈元照被柳叶青、杨华夫妇缚擒后,乘乱挣断了捆绳,含愧逃走,依然要追缉峨眉群雄。竟被他误撞,寻到这白荡湖。在这湖边,他发现铁锚帮许多帮友,气势嚣张,个个都有武功;他料定这帮人必非良民。却不合单人匹马,硬来探庄。当下他勘准了铁锚帮的密窟,竟一个人乘夜潜来窥探。刚攀墙头,便触动铁网铜铃。他应该退下去,偏遇上铁锚帮副舵主刘子英在后院解手,喝问了一声,打他一砖头。他竟一怒发镖,刘子英假装受伤倒地,把他诱下墙来,又爬起来逃跑。陈元照抡缶字银花夺,苦苦一赶,结果被刘子英诱入陷坑,即时遭擒。
陈元照不怨自己年少无智,办事疏忽,反而自恨运气不好,到处碰壁,姜海青、刘子英,把他带到大厅上;厉声诘问姓名和他的来意。陈元照横眉竖目,抗不置答,反而厉声谩骂。自称是办案的,要拿你们这群臭贼:“你们少要作威作福,少时我们的人就寻来,把你们拿住,全当土匪反叛办。”他还妄想威吓人,他竟不知这铁锚帮作奸犯科,杀人不眨眼,往往以私愤活埋人。
姜海青高坐堂皇,在那里审问陈元照;虎爪唐林暗把自己人叫来,叫大家认一认。峨眉派的人都说:这个人确是弹指神通一伙的晚生下辈。康海首先主张,要把陈元照活埋了。海棠花韩蓉因见陈元照身虽被擒,不住拿眼打量她自己,她更生气;要动刀子,先把陈元照的一对大眼挖了。巴允泰和虎爪唐林都不以为然,说是:“这小子绝不是官面,一定是仇人派来搜寻我们的。我们总得设法问出他的姓名来历,他若是弹指神通门下的徒子徒孙,我们应该向他究问弹指神通现在何处?为什么要热心帮助飞刀谈五的后人?”
但是陈元照很横,被擒之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威吓刑讯,都问不出实话。唐林、巴允泰秘密对姜海青说:“这是个小浑蛋,吃软不吃硬,我们可以换个假面孔,用好言语诱供。”姜海青笑问大家道:“你们谁会套供?”巴、唐二人说:“舵主。咱们帮友里一定有能说会道的,可以找两位去试试。”
很快地商定诱供办法,姜海青当着陈元照,吩咐门徒:“这东西无故夜入民宅,实在可恶,多半是小偷;你们快把他押下去,吊起来。他再不说实话,你们候到天亮,就把他活埋了!”两个门徒答应着,立刻把陈元照推推叱叱,押到另一间小屋,把他吊在梁上。
正要吊他一会儿,再派两个生脸的人,去解缚骗供。忽又听见后院铁网铜铃,琅琅作响,后院的人骤又发出警报。大家一愣,连说不好,今天晚上一定要大动干戈,恐怕点子全寻上来了!
峨眉群雄既防备弹指神通,又担心狮林三鸟;所以他们比铁锚帮更是心惊。面上却不露出来,暗暗自相关照:“看情形不对,我们不妨躲一躲,不要给人家铁锚帮找出大麻烦来,显着对不起人。”铁锚帮舵主姜海青却昂然不惧,说道:“谁找上我的门,谁就是冲我来的仇人;我不管那些,软的来,软的去;硬的来,硬的去。帮友们小心戒备着,这一定有道里朋友光顾,我姓姜的在这里接着,决不含糊!”竟叫半数帮友,打起灯笼火把,拿了武器,由大舵主姜海青,二舵主刘子英亲自率领,奔往各处搜寻;三舵主、四舵主也都出来搜查。峨眉群雄暂不同去,仍临视着水牢。
铁锚帮友一直寻到后院铃响处,远远望见墙根横躺着一个人影,旁边正有两三个人影,东张西望地喊叫。姜舵主巡视过去,远远喝问是谁;那两个人站着叫道:“来的可是帮友么?不好了,你们快拿灯亮来,这里躺着一个死人。”
姜海青道:“噢,死的是谁?”说时率众奔了过去,用火把一照。地上躺着的竟非别人,乃是本帮今晚值夜的一个小伙计焦二;肩上微微冒血,人却脸朝地躺着,僵挺不动。姜海青命人把焦二翻转来,仔细验伤。肩头上似乎中了袖箭飞镖,已经拔去;虽然沁沁出血,却不是致命伤。更仔细验看,才查出焦二头顶上曾受一击,所以被打晕了。姜海青心中含怒,一面命手下人,快把焦二救醒,一面吩咐大家快搜。这分明是夜行人的手法,千万留神黑影。大家领命,分头活动起来。
姜海青这所庄院非常大,有五层院落,有许多间堆栈。院外还有临湖的数十间茅舍,乃是白荡湖渔户,都归姜海青掌管。前前后后,搜寻起来,很得一会儿工夫。倒是小伙计焦二,先被救醒;姜海青问他遇见什么人?怎样受的伤?据焦二说:正在巡更,瞥见一个矮胖的夜行人,从后面掐他的脖颈。他挣命脱开,正要呼喊;被那夜行人一袖箭射倒,过来踩住身子,拔去袖箭,拿刀比着脑袋,连问我许多话。先问我:“这里是铁锚帮不是?”又问我:“有峨眉派潜藏没有?”最后问:“可有一个黑面大眼少年,上这里来没有?是不是已被拿住?”焦二当时据实回答,那夜行人又叮问了一遍,便猛然用力照焦二头顶上一砸,立刻就砸晕过去了。
姜海青听了,越发生气。又问焦二:“到底你遇见几个人?”焦二扪着后脑道:“就看见一个人。”姜海青道:“一个人你都对付不了?这个人从哪里进来的?”焦二一指东北角,道:“恍惚是从这里钻进来的。”姜海青急带众人,到东北角验着,东北角墙上铁网已被豁开,铜铃已被割去。姜海青不会上高,便命手下人搬梯子,上墙巡看。这时三舵主陈景、四舵主阮世昌,已然绕圈巡到。立刻跃上墙头,往里外瞭望;恰值夜色暗淡,任什么看不出来。姜海青愤怒不已,连骂:“这是什么人来搅乱?”正要率同大众往外搜,却不料他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时已有好几个夜行人,由打西南隅偷袭进来,直入腹地;一面搜找少年陈元照被囚系的平房,一面窥探铁锚帮是否隐匿着峨眉派?
偷袭的夜行人,已然乘乱进了庄院,分立在房脊上,往下窥看。首先发现夜行人的,正是峨眉派。看见房上人影,仰面喝问了一声;房上人影公然回答,却是回答的口音不对,像是华风楼的门下。他们倒噎一口凉气,急急退回来,守往水牢,暗教别人给铁锚帮大舵主姜、二舵主刘送信。
二舵主恰好来到,望见大厅房顶上,二道门房脊后,恍惚都有人影出现;抗声喝道:“房上来的,是哪一路朋友?为什么事,夤夜到我们敝处?你们是谁?你们可晓得我们是谁?”房上一个人应声道:“请了,请了,下面的朋友,大概是铁锚帮帮友吧!对不住,我们是过路的人,无故不敢登门,我们是要找峨眉七雄,跟他们有一点小小的说处。请你们费心,把峨眉派唐林夫妻、巴允泰师徒、乔氏兄弟邀出来,我们谈上几句话;我们寸草不沾,立刻就走,绝不敢多骚扰。”
二舵主刘子英急急寻声抬头查看,月影迷离,看不出究竟是谁。厉声答话道:“阁下原来是过路朋友,却高抬贵腿,走到我们房上来了。朋友既知道我们是铁锚帮,我们铁锚帮小小也有点名声,从来没曾被人欺上门来。你们要找峨眉派,峨眉派不是没家没业的人,他们在四川,也有垛子窑;你们怎的不登门去找,反而找到我们头上来……”
二舵主气势汹汹地反诘,房上的夜行人微微冷笑道:“朋友,你这话也有理。但是道里人不要说假话,我却知道峨眉派老早离开四川,大批南下,访友寻仇,到了江南;一路全仰仗你们铁锚帮护庇照应,兼做居停主人。我们不愿摸空,这才履着脚印,找上门来。你们不须诡辩,我只请教你一句话:峨眉派七个人,落在你们这里,已有数日;我们一直跟踪缀下来的,他们始终不曾离开。帮友你要讲江湖义气,我请你通知他们出来;你若护庇他们,不肯说出口,那自然是你们的义气,不过⋯⋯”说到此声音提高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盼望峨眉派的朋友,不要装聋作哑,不要给主人找麻烦。趁早自己出头,来跟我答话。”
这些话峨眉派已然听见了,不肯回避,正要由唐林出面答话;铁锚帮友却拦住他,说道:“我们舵主一定有答对的办法,你们几位先听听。”
果然,铁锚帮二舵主刘子英十分不悦。铁锚帮其他帮友都闻声寻来,把大厅二道门全围住;七言八语,出声恫吓,房上人傲然不惧,并且很冷峭地说:“人多嘴杂,我只听你们舵主的话。”
刘子英厉声道:“朋友,你们无故夜入人家,指名要人,我先问问你们,凭着什么,这等厉害!”
夜行人冷笑道:“就凭着亲的亲,远的远;光棍眼,赛夹剪;我既然来了,自然有来的道理。”
刘子英骂道:“你……”一声未了,大舵主姜海青已然来到。将双方问答的话听明,立刻接声道:“朋友赏脸光顾,自然你们心上想,是冲着峨眉派来的;区区不才却以为是冲我铁锚帮来的。朋友,咱们交交吧;你贵姓?你们哪道而来?来了几位?”
忽然在大厅房顶上,又出现一个人影,用很深宏的声音说道:“下面可是铁锚帮姜舵主么?对不起,我就是山阳医隐华雨苍,我要找令友峨眉巴允泰和二乔说话。他们三人现在厅内。请你唤他们出来。”
弹指神通这一报名,铁锚帮群众一阵大乱;姜海青、刘子英两位舵主尤其吃惊。

第十二章 群侠环攻铁锚帮
这时房上先后出现三个人影,姜海青忙退后一步,拱手道:“原来是山阳医隐华老先生,我不知你老驾到,有失礼待,我这里道歉了。华老先生,是要找峨眉派,有点说处么?”
华雨苍道:“正是。”
姜舵主眉峰一皱,道:“华老先生,我先请教一句话,峨眉派若是我的朋友,我实不能丢掉江湖道的义气,把他们献给人。峨眉派若不是我的朋友,我决不会无故收留他们久住。不过华老先生乃是武林前辈,别人来要人,我可以不给;你老亲自出来登门要人,我焉敢拒绝!可是华老先生久闯江湖,也当明白外场面子,我要交出人来,我便栽了;我若不交,老先生便不好看了……”说到此,略略沉吟道:“这样办,华老先生请回,就便求你指定一个地点,一个时辰,我明日一定叫峨眉七雄,登门领教。——这一节,老先生想来不会拒绝;这一来,就算老先生给我铁锚帮留脸,也就是给峨眉派留脸了。”
姜海青辞婉而理足,弹指神通仓促不好拒绝。明天再见的话,万一铁锚帮变了卦,或者峨眉派惧敌潜遁了,岂不是上了当?却是武林道以肝胆相许,又不能逆诈。
弹指神通正在踌躇,不想他身旁站立的夜行人突然大声叫道:“喂,峨眉派的巴允泰,我看见你了,你还不出来?”
同时,铁锚帮帮友眼见房上出现三四个人影,几句话便会震住了帮主,觉得帮主出辞太弱。内中便有两三个愣小子,很不服气,从人丛钻出来,溜到大厅附近;一来要登高窥看来的,众人究有几个,二来便要乘机潜施暗算。这两个愣小子,一个是铁锚帮帮友,名叫孙绍武,一个却是太湖水寇邹占川。两人从暗影中,挨到大厅旁,跃登墙头,贴房脊蛇行,掩到弹指神通的背后。立刻看出弹指神通一共不过三人,孙绍武使刀,邹占川使峨眉刺,两人渐渐溜到弹指神通身旁不过两丈远。瞥见弹指神通面向平地低望,好像不曾提防背后。孙、邹两人大喜,悄悄互打手势,突然一蹿,欺上前来,喝一声“下去吧”!抡刀背,挺刺锋,各认准一人,骤下毒手。
哪知房上站的这三个人影,第一个是弹指神通华雨苍,乃是武林前辈,技艺精深;第二个是梁公直,第三个是谢品谦,都是成名的英雄,胆敢深入虎穴,焉能顾前不顾后。就在孙邹两人刚刚迫到身边,梁公直侧耳留神,直容得敌人合身欺入,他这才骤然一闪,只错开一二尺;突然飞起一脚,把孙绍武连人带刀,咕噔一声,踢落到大厅庭前。
那弹指神通华雨苍,手段更厉害。太湖水寇邹占川举峨眉刺,让开要害,照华老后肩刺去;他还不想一举杀人,只打算把华老刺伤活擒。他不相信来人是华老;他这么欺敌太甚,遇上华老这个硬手,竟不躲不闪,也不回头。直等到邹占川的刺离身不足数寸,他才使一个拿法,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微微回身一捉,恰好捉住邹占川的手腕。用力一扣寸关尺,邹占川立刻半边身发麻。又被华老点了一下,竟作一堆软瘫在房上,他的峨眉刺已被华老夺下。
弹指神通华雨苍厉声高笑道:“朋友这怎么讲,迭面说话。怎的暗中使人抄后路?”先将峨眉刺照姜海青抛去道:“朋友,这是你的伙伴的兵刃!”又将邹占川举起,叫道:“这是你的伙伴的贵体!”唰的也抛下平地来。
邹占川本已浑身麻痹,却被华老掠起一抛,顺手拍打了一下,居然血脉活动。趁着被掷之势,邹占川急提一口气,到底气提不匀,也咕噔一声,摔在平地了,被他一滚爬起来。
铁锚帮一阵大哗。弹指神通哈哈大笑:“朋友不要来这个,有话好说。”这越发激怒铁锚帮群豪,由各层院落奔来许多人,拿着兵刃火把。把弹指神通、梁公直、谢品谦打圈包围;怒骂连声,催他们下来动手。有的人更掏出暗器,往上攒击。另有的人跑来扶救孙绍武、邹占川。姜海青和刘子英也大怒,正要发话,可是内外乱成一片,已然听不出话声。
铁锚帮人数虽众,弹指神通一行昂然不惧,既不下来,也不退去,依然高踞房上。铁锚帮的人连发暗器,他三人就抽出兵刃来磕打。铁锚帮的人跳上房来,要逼近来动手,弹指神通竟用他的无毒梅花针,过来一个打一个,没有一个人能够迫近华老和梁、谢二人身畔。梁、谢二人也是用兵刃打暗器,用暗器阻挡来人。当下双方支持了好久,并没把华老逼下来。
铁锚帮的人粗汉居多,猜不透华老的阴谋秘计;只顾包围大厅,堵住出入口,聚斗遥攻。帮头姜海青却觉得华老这番留连不去的态度,实在可疑。他这里刚刚动疑,第五层院落已袭入敌人了。
原来华雨苍在此处登高叫阵,用意乃是诱敌。当他们在这里叫嚣不已之时,那华老的师侄、陈元照的师叔多臂石振英已率领两个壮士,乘乱潜入铁锚帮腹心之地;冷不防攻进空舍,正在解救探庄被擒的陈元照。还有华老的掌珠,抟砂女侠华吟虹,也已暗暗进入庄院,只不跟石振英合手;她和大师兄段鹏年,独当一面,正在潜搜峨眉七雄的踪迹。
多臂石振英率两个壮士,很快地跳到中层院落,很快地搜着空舍。一盏孤灯照耀之下,少年陈元照被吊在空舍房梁上;有两个铁锚帮友,各持兵刃和皮鞭,一面监视,一面逼讯口供。他们的皮鞭刚响了几下,陈元照小小吃了些眼前亏,便被多臂石振英寻来。由打窗隙门缝,认准了出入口;石振英请那两个少年壮士,一人一个对付那两个讯供的帮友。石振英自己窥准了部位,抬手一蝗石,打灭了空舍的灯光;又一声轻哨,两个壮士急袭铁锚帮友。
两个铁锚帮友骤见灯灭,不觉扰动;幸而他俩也是行家,急喊一声:“不好,有人!”等到两个壮士袭来,两个帮友已然拢住目光,背对背互相掩护着,各舞起刀鞭,一面防暗算,一面夺路大声呼喊。两个壮士不容他叫唤,也不容他往外闯,摸黑动手,只几下,便把两个帮友刺伤倒地。多臂石振英趁这时候,早就认准部位,摸黑上前,到了陈元照悬吊处,轻轻叫了一声:“元照,别动,是我来救你来了!”一手提腰,一手带刀割绳,很快地把陈元照救下来。
陈元照已然被捆麻木,那两个壮士立刻过来,一人把陈元照手脚松开,一人把陈元照背起。多臂石振英喝问元照:“你的兵刃呢?”陈元照的日字银花夺,已被铁锚帮夺了去;陈元照很羞惭地说:“教他们给洗去了。”多臂石振英更不再问,喝一声:“走!”当先开路,往外急闯。不料他们刚奔出空舍。峨眉七雄已然扑来,把石振英一行拦住。
峨眉七雄此时明知华风楼追来,而且已和铁锚帮过了话,交了手;更知狮林三鸟也追来了。华风楼不过要驱逐他们,狮林三鸟却要找他们拼命。冤有头,债有主,峨眉派处此局势,理应上前,情难袖手;他们反而退下来,赶紧秘密传语,巴允泰立催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妻,掩护着康海,背走那只机密的药箱。悄悄切切地告诉:“看情形该留则留,不该留就快走。但必须设法把快手卢登好好救出。”巴允泰要和二乔自去出头,向华老交代话。唐林又惊又怒,点头默喻,和妻子韩蓉一扯康海,疾往后边宿舍处走。巴允泰满腔怨毒。一声狂笑,和二乔忙往前厅迎。
他们暗中的打算,是要逃走。华风楼父女来了,该逃;狮林三鸟来了,更该逃。他们惹的祸。他们自然明白。固然这一来,倒给居停主人铁锚帮惹了纠纷;倘若抽身一走,势成嫁祸。他们却想,纠纷可用言语抵挡,而仇恨却须用刀剑。——因此他们立刻打定主意,他们要无毒不丈夫,他们要“见机而作”。因此,他们分开来,分头办事。唐林夫妻飞奔到后面,巴允泰和二乔飞奔向前面。
巴允泰刚往前面奔,恰巧迎着了多臂石振英。巴允泰喝了一声,被石振英抖手打出一暗器。巴允泰往旁一闪,正要再问;二乔忍不住,竟抢上前,抡兵刃就剁。于是石振英和一个少年壮士,各展兵刃,并肩迎斗这峨眉三雄。另外一个壮士,背负陈元照,觅路外闯。
二乔这时怒焰满胸。只想把对头撂倒。巴允泰却还是惦记大厅上的华风楼;华风楼既是冲自己来的,诚恐自己避不上前,落在人眼里,将被铁锚帮看不起。他抡动手中兵刃,恨不得立刻把石振英刺倒。石振英志在救出陈元照,且斗且退,把口中呼哨吹得直响;暗中是通知同伴,救人已然得手。当下他们冲到第四层院,峨眉派也就追到第四层院。那边第二层院楼房下,铁锚帮早和华老动起手来。
华风楼、梁公直、谢品谦,三个人居高临下,挥刃而斗,眼见铁锚帮的人越聚越多,同时听见石振英哨声。梁、华二人互打招呼,立刻施展身法,如风飘落叶,华风楼第一个跳下大厅,把手中剑“夜战八方”一挥,铁锚帮的人纷纷被逼后退,喊了一声,又围上来。梁公直和谢品谦,趁此时机,也飘身跳下来。大呼道:“铁锚帮的朋友,快快闪开,我们找的是峨眉派。你们不要拼命,你们保护的朋友,到现在全不出头,个个是懦夫,你们犯不上卫护他。”
华风楼一行三人陆续扑下来,挥刃往四层院内闯。铁锚帮友有的恨华老登门欺人,各摆兵刃,上前拦截动手;有的人就张目四顾,果然不见峨眉派出头。他们勃然发怒,向头子姜海青大叫:“舵主,他们峨眉派全不出头,这怎么讲?”姜海青很不高兴,但不能不把事揽在自己身上,向二舵主刘子英招呼了一声,然后厉声叫道:“华老前辈,不要欺人太甚,你要找峨眉派,另有准地方;我姜海青的垛子窑,不能让任何人随便出入。华老前辈不肯留情面,我姜海青只好尽其所能,要在名人面前献拙了!”把手一张,立刻有一帮友,将兵刃递过来,是一对铁鞭。那二舵主刘子英,也把兵刃握在掌心,是一把单刀加铁拐。
大舵主抡双鞭,奔华风楼;二舵主刘子英抡单刀铁拐,奔梁公直;另有两个帮友,运钩镰枪,和峨眉刺,双战谢品谦。双方很快地交了手,所有铁锚帮友纷纷传呼,几乎像湖水般涌出来,到各处搜战。弹指神通华风楼傲然不惧,单揉舵主姜海青,向姜海青叫道:“姜舵主,你这样替峨眉派拔闯,太以不值得。峨眉派不够朋友,你看他们全藏起来了,你犯不上!”
姜海青已经变了脸,厉声道:“他们不够朋友,我姓姜的却不能含糊。华老前辈,你找上门来,你就赐教吧!”双鞭一错,穿花式一鞭护身,一鞭进攻,蹿上前“泰山压顶”,照华老打来。华风楼双眉一挑,把身一侧,不往后退,反而往前硬上一步;运手中剑锋,照姜海青右手腕寸关尺便点,姜海青微微一惊,赶忙退步,用左手鞭往外一封。华风楼剑锋只一闪,又奔敌人左手腕脉门点去。姜海青不禁又一退,忙用右手鞭架挡,可是华老的剑又贴鞭抹上来,硬削姜海青的左臂。姜海青膂力甚强,鞭法很精,竟抵挡不住华风楼这口剑;华风楼这口剑像毒蛇吐信般,总在他的要害处划点。姜海青空握着一对鞭,像华老这样以攻为守,整个身子硬上的斗法,倒把姜海青直逼得有招数施不开;只五六个照面,便被挤得连退回三四步。
姜舵主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晓得弹指神通名震江湖,果然不好惹,原来他确有出奇的剑术。姜海青把牙一咬,往后猛退两步,抡动双鞭,拼命地抢攻过来。但是,华风楼并不打算战败姜海青,更不想伤害他。华老本意,只是用纯熟的招数,使姜海青知难而退。当下华老连发数剑,又猛一冲,姜海青输招往后倒退。华老这才向梁公直、谢品谦叫了一声:“搜!”三个人如蛟龙一样,挥动兵刃,很猛烈的一冲,早已冲到第三层院;再一冲,便到第四层院了。
他们只想搭救陈元照,同时想搜寻峨眉派,把峨眉派驱走。
这时候,巴允泰和乔健生、乔健才弟兄恰好上来。
当下弹指神通、梁公直、谢品谦一直往前冲,攻到角门;姜海青、刘子英在后急赶。巴允泰大喝一声,从四层院扑出来。正来到角门,把华老挡住。巴允泰和二乔散开来。当门而站,厉声大叫:“华老前辈,久违了。前几天你劝我们离开鲁港,我们就谨遵台命,离开鲁港。但是我们来到白荡湖,你老人家为什么追到白荡湖?我们住在铁锚帮姜舵主这里,我们是朋友。我们到朋友家盘桓几天,须知没有犯了江湖忌禁,也没有违背了你我的约定;请问你老人家又一直赶到姜舵主这里来,这是怎么个讲究?”
弹指神通立刻止步,命梁、谢二人站在后面,堵御追兵,他自己提剑向巴允泰喝道:“哦,巴朋友,果然是你!巴朋友,你休要瞒我,你三人在此地看朋友,我管不着。可是你峨眉七雄大批地住在这里,不断派人窥探谈家门的动静。又派人刺探我的行止,又把我的徒孙活擒,你当我一点都不知道么?你不要花说柳说,你本来答应我,不管同党唐林、韩蓉如何。你和二乔一定离开江南,回归四川。可是你们所谓峨眉七雄竟说谎话,一个人也没走,你把我当作瞎子!现在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华某断不容许你们峨眉派在江南逗留,我要你们给我立刻返回四川去!如不听话,你们可以上来动手!”
巴允泰心中十分恼恨,虽然惹不起,却也耐不住了。强笑道:“华老前辈,你也不要欺人过甚。这里不是鲁港,乃是白荡湖,铁锚帮安柜的地方。我是很留面子了,你不要连我的朋友也找寻。你不要挤得我喘不出气来。”
弹指神通哼道:“不用说了,你我还是手底下见分晓罢。”立刻挺剑一指,巴允泰挥刀一架,退后两步,喊道:“华老前辈,我可没有法子了!”把左手一举,二乔往两旁分抄,三人齐上,冲华风楼做出围攻的形势。
巴允泰此刻心中别有阴谋,暗想你华风楼尽管本领大,也挡不住人多。况且这里是铁锚帮的下处,铁锚帮是当地地主。他断不容你猖獗。当下,巴允泰和二乔尽力阻斗华风楼;姜海青、刘子英率门徒追梁公直、谢品谦。地主势众,华风楼三人眼看落在包围圈中。却不料弹指神通剑术实在高超,巴允泰和二乔三个人竟挡不住弹指神通的一口剑,反被弹指神通的一口剑,逼得乱转。倒是断后的梁公直、谢品谦,二人竟拦不住铁锚帮师徒。铁锚帮由大舵主姜海青、刘子英,率同二十多个精悍门徒,如潮涌上来。梁公直年岁较大,把功夫搁下已久,谢品谦又太年轻,没有经过大敌;既在敌窠,又当夜间,两人并肩拒敌,渐渐不支了。
当这时,弹指神通华风楼所布置的埋伏,早已赶到。他的爱女抟砂女侠华吟虹、爱徒夺命神针段鹏年,陡然在三层院厢房现身。两个人一声不响,往下一望,顿时望见梁、谢情形危急。二人忙取出暗器来,暗打招呼,双发梅花针。头一手便分冲大舵主姜海青、二舵主刘子英,连发三针。跟着又用甩箭,照铁锚帮那些门徒打去。姜、刘二舵主俱是久经大敌之人,纵然围攻梁、谢,都已提防着暗器。不过梅花针破空之声太小,及至听清。已到身旁;姜海青、刘子英急忙退闪,已然各个挨了一下。二人忙喊道:“小心暗器!”可惜喊晚了,他的门徒已然有三四个负伤,喧叫着撤退下来。
抟砂女侠华吟虹和师兄段鹏年,伏在房脊后。仍是探身连发暗器。姜海青、刘子英退下来,扰出梅花针,抬头寻看,立刻发现施暗算之人,不禁勃然震怒。喝命门徒,快看房顶上,房顶上有奸细。又命门徒:“快把我们的暗器拿出来。”
一声传呼,铁锚帮的弓弩手纷纷出动。铁锚帮动手的人急往后撤,弓弩手急往前攻,华风楼一行眼看要被乱箭攒击。——忽然间,铁锚帮瞭台上,发出警报,钟声连敲。同时后面院内,突发烟火。铁锚帮大众又惊又怒,一齐大骂华风楼;既不该登门寻隙,更不该纵火烧宅。所有的人一面救火,一面大举来攻打华老一行。却不知这火并不是华老师徒所放,放火的竟是狮林观的群鸟。狮林三鸟之一,黄鹤谢秋野,竟率狮林观群侠大举袭来,如狂风骤雨一般,在北面放火,在东西南三面纷纷跳下人来,寻人而斗。
狮林群鸟专为找峨眉派寻仇而来;可是他们愤怒已极,并不像华风楼那样,先向地主客客气气地讲交情。
狮林群鸟为报师仇,是要找峨眉派拼命,同时也要找收留峨眉派的人拼命。他们并不分别谁是峨眉派,谁是铁锚帮。他们已经访实峨眉派的落脚地点,就在铁锚帮的垛子窑内。而且他们更知道一粟道人前来勘访,失期未归。一定是吃了铁锚帮和峨眉派的亏。他们狮林观的人,此刻几乎是来了一半多,著名的三鸟掌门大师兄新观主黄鹤谢秋野、三师兄白雁耿秋原,均已赶来;只有二师兄尹鸿图入川未得赶回。其余的胡山巢、顾山桐、戴山松,以及师叔一航道人、一清道人、一凡道人,也都从云南本观赶到。
华风楼只是要驱逐峨眉派,并不一定要杀人。这狮林群鸟却红了眼,不管是谁,凡是窝藏峨眉派的,包庇峨眉派的,帮助峨眉派的,全都算是跟狮林观有不共戴天之仇。
谢黄鹤率领狮林群鸟,一面纵火,三面扑攻,逢人便砍,遇人便斗;不分男女,不分首从,而且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他们才下手,便碰上铁锚帮二舵主刘子英。刘子英厉声喝问:“道里朋友,你们不打招呼,就闯进来动手,到底你们是什么人?冲谁来的?”黄鹤谢秋野不肯回答,抗声反问:“我先问你,你是什么人?”刘子英傲然答道:“朋友你太难了,不打听明白就来?告诉你,我乃是铁锚帮……”
二舵主刘子英自以为铁锚帮的威名远震。任人不敢惹。哪知铁锚帮三个字刚出口,谢黄鹤哼了一声道:“铁锚帮!好!”唰的一剑,照刘子英刺去。刘子英大惊,挥鞭急架;只听嚓的一声,钢鞭被削折。原来谢黄鹤使的正是狮林传观之宝,那柄青镝寒光剑。刘子英骤出不意,不觉慌神,被谢黄鹤紧跟着第二剑又削来。刘子英再躲不开,惨呼一声,仰面栽倒。谢黄鹤赶上一步,顿足腾空,从刘子英身上直跳过去;抡剑前进,恰碰上梁公直。
黑影中混战,敌友不分。谢黄鹤和一航道人挥剑扑上来。恰见梁公直、谢品谦两人和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师徒搏斗。谢黄鹤默不一语,照准正当他侧面的梁公直,就是一剑。梁公直和谢品谦,正是背对背互相掩护;忽听背后剑刃劈风之声,急往外一跳,便躲开了。谢品谦一手抡刀,一手持铁拐,赶紧迎敌。大声诘问:“我们是弹指神通华家门,单找峨眉派,不与别人相干,你是什么人?”
黄鹤道人这时候一连三剑,恰把谢品谦的铁拐,削掉一段,谢品谦惊呼倒退。谢黄鹤却也闻言哦的一声,往后一退,注视对手,喝道:“你不是峨眉派?可是铁锚帮?”谢品谦回答说:“全不是。”又喝问:“你们到底是谁?”谢品谦忙说:“跟我们动手的就是铁锚帮。我叫谢品谦,是芜湖武林,来帮华家门!……”
谢黄鹤更不多问,略略辨清了仇敌和非仇敌,便呼唤道:“一航师叔,这边是什么华家门,那边是铁锚帮!”这两个道人顿时奔姜海青师徒攻来。弄得姜海青莫名其妙,一面率门徒迎斗,一面喝令放箭;一面喝问来人,盘诘来意。狮林群鸟只是展开迅疾的剑术,往后层院攻打;不管是谁,谁挡道,谁拦阻,就冲谁下毒手。
这从正面袭进来的狮林群鸟,由谢黄鹤起,很快地把铁锚帮的弓弩手扫荡了。紧跟着给了姜海青一剑,把姜海青的兵刃砍折。姜海青骤出不意,越发地丧失了抵抗力;诚恐暗袭的人从西面掩来,落得腹背受敌,他就率党羽退到第三层院。谢黄鹤挥寒光宝剑,也就率领同门,追进第三层院。
这时候抟砂女侠华吟虹、夺命神针段鹏年,已从房上跳下来。华老一个爱女、一个爱徒,双双奔来援应弹指神通华风楼。华风楼便与一女一徒,赶紧扑入第三层院。走正厅,穿中堂,将次攻入第四层院;猛回头,不见梁公直和谢品谦跟来。华风楼恐怕人力散弱,忙又挺剑翻回来,接应梁、谢两友。
这一来,华老恰与败退的姜海青相遇。姜海青不晓得外面杀进来多少人。骤见后院火起,又骤被寒光剑削断兵刃,自知情形不妙。他顿时想起了诱敌之计,更不肯斗,手指谢黄鹤,连声大喊,警告同伴:“这是宝剑,不可力敌,你们快跟我来!”急率门徒,斜走游廊,火速地退到别院。别院中另有埋伏。究其实,华老并不愿穷追铁锚帮,仍在寻找梁、谢二友。就在纷乱中,梁、谢两人由东角门奔来。狮林观谢黄鹤由西角门追来。谢黄鹤和一航道人,恰巧望见华风楼父女,由中堂跳出;头一个谢黄鹤大呼一声,抢先猛攻过去;施展狮林观独门天罡剑,照华风楼当心一剑。华风楼恰听见姜海青临退时的呼声,早凝眸盯定谢黄鹤手中的那把剑;果然见青光莹莹,不似寻常兵刃。便暗暗留了神,命女儿、徒弟靠后,自己挥手中剑上前迎敌,却不肯硬碰。容得谢黄鹤的剑刺到前胸,立刻吸胸纳气,身子不动。脚步不挪,竟会退回一尺。这一下,使得谢黄鹤心中一动,刚待喝问;华风楼早将掌中剑,照黄鹤右腕上一点。谢黄鹤急忙侧身收招,翻腕子扬剑一挑,往上寻削华老的剑刃;跟势子往前上了一步,满以为华老躲剑救招,势必后退。哪知华风楼是西北成名的英雄,武功实在惊人;并不管对方的宝剑来削,他却凝身不动。将自己的剑猛一收,唰的发出来,截斩黄鹤的右臂。
这是一种以攻救攻的硬拼战法。谢黄鹤到底是经多见广的人,立刻看破敌招,心知遇见了劲敌。收宝剑往后一退,于黑影中凝眸打量来人,同时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可是峨眉派的帮手?”
弹指神通华风楼内功绝顶,二目能够夜中见物,早看出对面的人穿一身夜行衣,却露出带发的鬓角;略一寻思,知是出家人。更猜知出家人找到这里来拼命,定是峨眉派的仇人狮林群鸟了。他也就往后微退一步,收剑抱拳道:“老朽乃是山阳弹指神通华风楼,是专诚来找峨眉七雄问话的。看阁下是出家人,莫非就是云南大侠,替师复仇的狮林群鸟么?”谢黄鹤十分诧异地答道:“哦,不错,贫道我正是狮林观的黄鹤谢秋野,你阁下真是山阳医隐华雨苍老先生么?”
华风楼笑道:“不敢,正是老朽。我也是找峨眉派算账来的,谢道长你自己自然也是找峨眉派报仇的了?”
他们两个人互相审视,互相问答,刚刚把仇友分辨清楚了,却把真正的对头峨眉七雄放松了一步。峨眉七雄乘这机会,彻底晓得了仇家云集。头一个巴允泰,趁着华老与谢黄鹤动手盘诘的时候,忙冲二乔打一暗号,火速地趁乱一溜,三个人同时顿足窜入黑影中。
待到华风楼和谢黄鹤化敌为友,回身索敌,峨眉七雄已然纷纷夺路潜逃。铁锚帮群徒也已由姜海青率领着,走秘密甬道,退至别院。登上高台,开弓发箭;一面抵抗袭来的夜行人物,不教他攻入别院;一面布置援兵,预备死斗。只是这些夜行人物,并不是剿办他们来的,因此也就不曾穷追他们铁锚帮。这些人只纠集群力,穷搜那已经潜逃的巴允泰和乔健生、乔健才和峨眉派的别人。巴允泰异常狠辣,并不管嫁祸给居停主人,未免有负铁锚帮,他反而借着铁锚帮的抵抗,作为自己避仇的挡箭牌。他和二乔一路狂奔,要去招呼虎爪唐林和海棠花韩蓉和师侄康海,赶紧地见机而作;甚至甘心叫铁锚帮顶缸,连陷入水牢的快手卢登,也不暇顾及了。
他们的打算尽管阴险,时间上却已摆布不开。巴允泰和二乔正在奔寻唐林夫妇,唐林夫妇与康海已然不见了。寻找呼唤,不觉来到水牢前边,竟劈头遇上狮林观的一航道人和胡山巢、戴山松,以及刚从水牢救出来的一粟道人。
当黄鹤谢秋野,率众从正面攻入;那一航道人,率众从旁边袭入,恰好扑到大厅,恰好碰见铁锚帮一个帮友,奔到水牢送信。被一航从背后掩过去,抡剑一拍,几乎跌倒。铁锚帮友躲过了险招,还想迎敌,却非对手。一航赶上前,一踢倒,持剑加项,喝问:“一粟道人何在?”这帮友不知道一粟的名字,只说有一个老道落在水牢,临掉下去,还抓了一个峨眉派的快手卢登,跟他陪绑。一航道人问明水牢所在,胡山巢顺手一剑,把人杀死。一航拦阻不及,只得和胡山巢急搜水牢;仓促未能立刻发现,胡山巢这才后悔起来。
一航终于找到水牢的天窗,恰有两个铁锚帮友,在那里看守。一航、胡山巢各发一袖箭,把两人打跑;立即奔到天窗前,往下面窥看。下面漆黑,一无所见;一航急扶窗口,喊出狮林观的暗号。一粟道人果在其中,发出回报。胡山巢忙点火折,戴山松忙投飞抓。一粟道人更不客气,浮在水面上,竟挥利剑,把半死的快手卢登刺死;又割下首级,然后援引飞抓绳,攀上天窗。
窗口太小,人不能出,一粟只能伸出一只手,攀着窗柱,窗柱又是铁的。戴山松急寻水牢门,胡山巢忙发暗号,催大师兄谢黄鹤快来相帮。
谢黄鹤寻声找来,这才挺青镝寒光剑。削断窗上铁柱。一粟道人这才水淋淋地钻出来,手提卢登的人头。不禁仰面长叹,又觉惭愧。
狮林群鸟两拨人合成一拨,问了问一粟道人。一粟道人匆匆说了几句话,便抢先引路,火速地搜拿峨眉七雄。峨眉七雄的面目,只有一粟道人一一认准,于是一粟道人做了狮林观的眼线。
这时候,铁锚帮的人正在别院纠众设防,登高窥敌。峨眉派的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保护着师侄康海,正在观望成败。忽听得警报频传,华风楼动手了,还不可怕;狮林群鸟大举寻来,却是不妙得很。不等巴允泰、二乔奔来报讯;他三人立刻互相关照,要暂避锋芒。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各摆兵刃,一个开路,一个断后,把康海夹在当中。康海便身背着那个极贵重的木匣,三人跳窗户跑出来,飞奔围墙西北隅。却不料他们越墙才遁出,劈头遇见了前来访狮林观,索讨寒光剑的铁莲子柳兆鸿和玉幡杆杨华、女侠柳叶青,这翁婿夫妻三人。
这翁婿夫妻三人,首先寻访骆翔麟,得知骆老已被狮林群鸟邀去,到白荡湖,相助狮林群鸟,搜查峨眉派去了。铁莲子就率一婿一女,紧追到白荡湖。来到铁锚帮的锅伙附近,顿时望见火光烛天,有三条人影翻过长墙:沿湖边奔来。
这翁婿父女三人,刚要上前拦阻,打算截住了盘问。突然见湖边树后,另蹿出五六条人影,先一步迎上去。远远听见喝问了一句话,这三条人影一声不答,拼命地冲过去,双方顿时交手。铁莲子翁婿夫妇正不知谁是逃人,谁是伏兵,依着柳叶青,便要赶过去喝问干涉。铁莲子赶忙拦住了,忙往黑隅中一避,暗叫他一女一婿,且观起落。
这三条人影正是峨眉派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和康海。火光中,铁莲子已看出拦路的五个人,有一个幕面老者,提一支有柄兵刃,和一个持剑的人,穿灰色夜行衣;带领着三个穿黑色夜行衣的人物。把唐林等三人阻住。那幕面老者,并不上前索斗,只听他说道:“这就是,这个女的就是!”灰衣人和三个黑衣夜行人顿时怒喝道:“好你峨眉派一群狗贼,你们的报应到了!”顿时捉对儿迎过来,又顿时对斗起来。
但峨眉派唐林诸人已无心恋战,连斗数招,忽然往旁一蹿,夺路要走。夜行人奋力疾截,相离很近,又动起手来。忽听得一声惊喊:“留神毒蒺藜!”喊声才过,海棠花韩蓉一声娇叱,扬手打出一物。幕面老者如飞地奔过去。灰衣人倏往外一跳,回手从背后取下一物,又冲海棠花韩蓉扑来。
当此时,已有一个夜行人,被海棠花韩蓉的毒蒺藜打中。幕面老者急忙把负伤人架住,拖出圈外。大声说:“留神这女贼。留神她的毒蒺藜!”其余夜行人勃然大怒,那灰衣人骂道:“好!你峨眉派,死到临头,还敢行凶!”一手持利剑,一手持毡盾,把海棠花韩蓉拦住。韩蓉连发毒蒺藜,全被毡盾挡开。灰衣人剑法厉害,只几下,猛听韩蓉惨叫一声,往外一蹿。灰衣人一手持剑,一手持盾,不知怎的,又发出一件暗器。韩蓉摇摇欲倒,不禁又惨叫一声,再往外一跳,栽倒在地了。大叫道:“林哥救我,我挂彩了!”
虎爪唐林见爱妻受了伤。把什么都忘了,拼命地扑来。往爱妻前面一挡;才待扶救。灰衣人抡剑劈到。虎爪唐林回身和灰衣人拼斗在一处,且打且喝问灰衣人姓名。
灰衣人厉声道:“峨眉群贼,我就是狮林观耿白雁。恶贼快把脑袋全留下。”耿白雁是为恩师报仇,唐林是为爱妻救命,两个人拼死命苦斗起来。那负伤的海棠花韩蓉,肩中一箭,肋中一剑,咬牙跳起来,连发暗器。三个夜行人猝不及防。被毒蒺藜打伤了一个,立刻分出一个人来,也手提毡盾,上来捕捉韩蓉。韩蓉的毒蒺藜,遇上毡盾,竟尔失效。况又身受重伤,她刚刚挣扎起来,利刃已到,忙咬牙抵抗,顿时被这夜行人一剑刺通了大腿,栽倒在地,血流如注,再不能挣扎了。
那另一个夜行人,恰和康海独斗。只听幕面老者喝道:“钉住了,别叫他跑了。”又听虎爪唐林也招呼道:“海,海,风紧,扯活,不要管我!”康海犹豫不忍独逃;当不得幕面老者把受伤人救出之后,也扑了来。那一个夜行人刺倒韩蓉,也扑了来。康海背负着那个要命的小箱,两眼都红,已看出情势危迫,若不逃走,便全数覆灭。他就怪吼一声,抡手中刀,照夜行人一砍。又抖手发出一暗器,嚷道:“看毒蒺藜!”夜行人连忙一退,举起毡盾,康海趁势抹头便跑,大骂道:“狮林群鸟,爷爷认输了,改日再见!我峨眉派但有一口气,也要找你们算账。”口中骂着,脚下如飞地逃下去了。
这时候,狮林群鸟由耿白雁率领的这一伙,仅记得先师是死在毒蒺藜之下,因此苦苦地钉住了海棠花韩蓉和她的丈夫唐林,仓促间竟忽略了背小匣的康海。当下潜伏在暗中的铁莲子柳兆鸿,和爱女柳叶青、爱婿玉幡杆杨华,在旁观战,虽不曾听得清清楚楚,早已看得明明白白。柳老就心头一动,容得看明白康海逃跑的方向,立刻招呼婿女,抄小道迎堵下去。

第十三章 峨眉一子穷林自到
康海如脱弦箭,如惊弓鸟,没命地扑奔黑影逃走。好容易跑入林丛,喘了一口气,回头一望。铁莲子却在侧面树后,哧的笑了一声。笑得康海毛骨悚然,才待躲避,早被铁莲子,指挥柳叶青、玉幡杆堵住出口,把康海围住了。
康海困兽犹斗,倏地一扬手,连发出三只暗器,铁莲子三人全闪开了。柳叶青顿时愤怒,就要还发暗器;被铁莲子招呼了一声:“等一等!”转面低声问康海:“你可是峨眉派么?”
康海满腔怒焰,破口骂道:“太爷是峨眉派,你是什么东西?我跟你们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你们为什么阻挡我的去路?还要包围我?”
铁莲子非常沉稳,淡淡地说道:“你是峨眉派,等一等,我要看看你的面目。”忽一晃火折,发出火光来,照康海投去。那边玉幡杆杨华果然依稀还认得康海的面貌,连忙叫道:“师傅,不错,有他。是他们七八个人,把狮林观一尘道人暗算了的!”柳叶青道:“既是狮林观的对头,我们犯不上管了。”她还记着夺剑之仇。柳兆鸿寿眉一皱,骤然得计;大笑道:“好好好,你真是峨眉派,你们真是暗算一尘道人的那伙子绿林。好极了,我要找狮林观,却没有见面礼。你姑且受缚,给我们权当一份礼物吧!”
说话时,柳叶青、杨华已然散开了,把住了两面。康海不由得心中一震,忙退后一步,先周围一看,最后打量说话的人。那人怒声喝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铁莲子默不搭腔,向一婿一女说道:“快上,捉活的,拿他换剑!”柳叶青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心中甚喜,口中说道:“爹爹真有主意!”立刻仗手中剑扑上前去,玉幡杆杨华立刻摘下弹弓,扣弹丸,准备照康海下三路打。铁莲子将雁翎刀一横,立刻把来路口一堵,看定康海,不准康海逃走,也不准外人来打救,来打搅。
康海又怕又怒,尤其可恨的是,这三个对头素不相识,又全不答腔;乍见面就利剑先上,弹弓窥伺在旁,众寡不敌,这情势太劣。他无可奈何,就把手中兵刃一摆,拼命猛扑上去。柳叶青展开轻盈的身法,精快的剑术,剑诀一指,第一剑奔敌人兵刃硬削;却不真削,刀剑方要相接,顺手一滑,剑锋直走轻灵,斜切藕式往敌人怀内一挑,一点,竟击斩敌人的右臂腕。康海连忙收刀,微撤半步,刀花一转,往外横荡。打算磕飞柳叶青的剑。柳叶青早一收一发,唰的一剑,又奔敌人左臂腕斩来。康海急忙招架,二人动手。柳叶青一味侧身猛进,全是截斩敌人的上盘,是硬砍实凿的斗法。康海此时心慌意乱,已然自觉不祥,纵然拼命冲杀,心气已馁。柳叶青得理不让人,一连数剑,攻势越猛。她心中发急,唯恐误了夺剑之事。她就再不迟疑,一面打,一面向杨华喊了一声:“钉住了!掏出你那心窝子能耐来”玉幡杆笑应道:“我晓得,你别嚷了!”他就开弓伺隙,专等敌人的漏空。柳叶青剑锋一转,改攻要害,唰的改变了连环剑,招招歹毒。
康海一面斗,一面打点逃走的方向。见柳叶青剑招太快,他就暴喊一声:“呔!”刀花一紧,佯攻骤退,顿足一窜,想奔玉幡杆身旁小路逃走。这一来更坏,玉幡杆喝道:“哪里走!”左手持弓,右手曳弦,横身一阻。唰唰唰,发出三粒弹丸,把康海打得东闪西躲,寸步不能上前。柳叶青已乘势从侧面追到。
康海像陷坑中的猛兽一般,二目圆睁似铜铃,深知杨、柳二人并肩作战,一个攻近,一个攻远;自己人单势孤。势难冲过。他立刻打定主意,又假装一扑,二次翻身退回。往来路左方跑,打算绕林而逃。柳叶青喊了一声,立刻斜抄着堵截。玉幡杆也忙开弓远引,用弹丸打断康海的逃路。却是他夫妻此时正当去路,相隔稍远,全晚了一步。那当林而立的铁莲子柳兆鸿哈哈一笑,如飞鸟掠空,耸身而起,恰恰跳到康海对面,把路截住了。康海狂喊挥刀。被铁莲子挥刀一磕,当的一声,康海的刀险被磕飞。康海转身又落荒逃跑,铁莲子赶上一步,喝道:“倒下吧!”唰的一腿,正踢中康海的腰臀,咕噔一声栽倒。
柳叶青嚷道:“快按住他!”玉幡杆急急挂弓、抽鞭健步来捉。却不道康海也非易与者,身才倒地,一个懒驴打滚,翻出数尺,跟着鲤鱼打挺跳起来,把手一扬道:“看毒蒺藜!”黑乎乎一物。奔杨华面门打来。杨华早有戒心,慌不迭地俯腰往旁一蹿,手中豹尾鞭往外疾扫,照着暗器打去。当的一声,打落在地,这并不是毒蒺藜,大概是飞镖甩箭之类。
玉幡杆杨华吃了一惊,眼往地面一看,忙提鞭拦堵,未免心中稍涉疑虑。康海趁此机会,抢奔玉幡杆左侧,如飞地冲逃过来,再一绕,便要穿林夺路而去。柳叶青大怒,忙叫道:“华哥,你怎么又使你那鞭?还不掏弹弓打?”口中吆喝,身躯早似蜻蜓点水,掠空扑到,挥剑上前,重把康海邀住。康海这时已然万分惶急,右手持刀,左手潜藏一支暗器,奋步狂奔;恰巧柳叶青从斜刺里赶到。康海把满腹怨气,全灌在拦路人身上,不容柳叶青迫近,大叫:“挡我者死!看打!”右手刀搂头便劈,左手暗藏的镖,顺势打出去。
这一刀一镖,同时扑奔柳叶青的上盘。黑影中,柳叶青不敢硬碰,身子一侧,急将手中剑挥起一团剑花,打掉暗器,躲开劈头这一刀,忙即拧身进招,探手掏取铁莲子;口中喝道:“好猾贼,你跑不开了!”一剑照康海背后刺去。
康海分明听出背后剑刃劈风之声,他更不回头招架,双足狠命一顿,唰的掠空跃出一丈多远。他好容易得了逃跑的机会,再没有斗志了。一味脚下加力,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入林丛。柳叶青赶步连劈三剑,康海全不招架,连步蹿出三四丈,眼看把柳叶青落在后面。柳叶青急得冲丈夫玉幡杆大嚷:“你还不快挡,还不快发弹弓!”说时,自己早将铁莲子连打出去。
这康海也是久经大敌之人,虽然飞奔,并不走直线,一味左闪右闪地逃躲。柳叶青的铁莲子打出了三个。全都落空。玉幡杆杨华着了忙,大岔步赶上去;早将鞭收起,把弹弓弹丸扣好,喊一声:“青妹留神,我要开弓了!”弹丸如流星赶月,奔康海下三路打去。康海左跳右跳,到底没有跳开,有一粒弹丸,似乎中了胫骨。康海哼了一声,身子一栽,身法未免缓慢了一些,顿时之间,弹丸如雨,齐集康海的背后。柳叶青的铁莲子也已瞄准了,打到了。铁莲子柳兆鸿更如飞赶到,大宽转把去路重给截断。玉幡杆杨华、江东女侠柳叶青,夫妻俩见康海陷入重围,一齐大喜,雀跃着争先上前,就要捆拿康海。康海拼命夺路,抡刀硬奔铁莲子砍来,出手时先打出一镖。铁莲子柳兆鸿扼住林径,一见敌人撞来,略略将身一闪,伸手接住镖,还打出去。未容康海躲避,手中雁翎刀只一摆一刺,正刺中康海肩胛,顿时鲜血迸流。康海大吼了一声,身躯晃了两晃,拨头往回就逃。杨华、柳叶青夫妻双双迎上来,喝道:“别走!”横身来挡康海。铁莲子急急喊道:“喂,留神咬着你们,嘻,留神困兽死斗!”
果然老江湖的推测不错,峨眉后七雄之一的康海,身负重伤,还能挣扎。在他刚一打晃,杨柳夫妇刚才扑来,他又怪喊一声,霍地蹿起来,抬手连放出暗器,一人一袖箭,分向杨、柳夫妻打来。杨、柳夫妻不能不躲,唰的往两旁一分,脚下自然稍一停顿;康海竟忍痛浴血,奋浑身之力,拼命改途落荒逃走;杨、柳夫妻只顾阻拦林丛,想不到他往回逃,见状大失所望,忙拔步跟踪又往回赶。铁莲子笑骂了一声,也从后跟了下来。
当下康海竟绕圈子乱跑。展眼间此逃彼赶,迤又奔出二里多地。前面黑乎乎一片,又似一带土岗荒林。康海抚创前奔;杨、柳夫妇忙道:“不好,又要钻树林!”夫妻赶紧努力,分两翼包抄下去。无奈负伤的康海复仇之念甚炽,求生之志甚强;挣出一股死力,狠命夺路,眼看先一步就要突入林岗。玉幡杆杨华腿长力健。柳叶青飞纵术精熟,夫妻二人急赶之下,竟和康海只差一两箭地。恨得康海回头大骂:“我跟你们无仇无恨,素不相识。你们竟苦苦地穷追不舍。你你你!你们怎的甘心做狮林观的走狗!”口中毒骂着,脚下并不停,狠命地抢上林岗。骤然翻身止步,居高临下,探手掏出暗器。直等到杨、柳夫妇双双抢岗,他就怪叫一声,猛照杨、柳二人乱打起来。
杨柳夫妇贪功过甚,竟不管不顾地追逼上去。柳叶青自恃轻功,扑到岗下,提气一拔,首先往上硬抢。康海的暗器突然迎头打到,而且是连珠镖,对准柳叶青上盘,连打二支。柳叶青骤不及退,又不能上,慌不迭地往旁一跳。镖已闪过,人竟立不住脚,一下子登着滚石,几乎摔下土岗。所幸玉幡杆杨华跟踪继到,仗他擅打弹弓,目力极锐,立刻看出了凶险,慌忙开弓发弹,一连数下,仅仅把敌人抵住;柳叶青趁势又蹿上去。康海倏地退闪,借树障身,躲开杨华的弹弓,又发连珠镖,单打柳叶青。柳叶青一面躲,一面也发铁莲子还击。玉幡杆杨华尚在岗下,目睹爱妻已然上去,他就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奋不顾身,也抢上土岗,一面大呼,一面开弓发弹,吧吧吧,一连数下,全照康海的上盘打去。康海已登土岗,忙绕树一转,突然拐入林中;却惨叫一声,咕噔一声响。又栽倒在地。也不知是中了弹丸,还是绊着树根。玉幡杆一股急劲,顿忘了入林莫追之戒,紧迫康海,倒抢在爱妻之前,先扑入林中。
杨华已经追入林丛;柳叶青刚刚定了神,急忙大叫:“华哥,瞎,留神!”她也慌不迭地伏腰急蹿,跟踪来到林中。
此时铁莲子柳兆鸿刚则抄后路绕到,见状也叫道:“咳咳咳!”意思是禁止爱女爱婿,不可涉险入林,仓促间来不及拦,杨、柳早已闯进去了。这老儿十分焦急,也就奋不顾身,伏腰提刀,猛地一蹿,蜻蜓三点水,斜角抄入险地。
这高岗荒林,里面漆黑无光。玉幡杆杨华仗着练弹弓,先练目力的功夫,居然稍一凝神,便已认出康海栽倒的地方,是在一棵大树旁,树下人影蠢动,自然是康海。他这次吃稳,先不近扑,忙拽开弹弓。照康海失足处,前后左右,吧吧吧吧,连打出七八粒弹丸。准听见康海哼了一声,然后弯腰扶树,动了几动;然后左手持弓问路,右手提豹尾鞭防身,悄悄抢进前去捉人。
杨华才待挪步,爱妻柳叶青已然赶到,轻嘘一声,低呼道:“喂,稍等等!”她一伏腰,跳离开丈夫,约莫相隔一丈多远,故意弄得树枝叶乱响。然后溜到两丈外,弯腰扶树,几乎是头脸贴着地皮,借此凝眸。穿过了林隙,透视敌人的虚实。左觑右觑,歪看正看,估定大树旁,确有一个倒卧之人,那一定是康海了。却不知他挣命狂逃,好容易入林。因何缘故,到此并不再躲。——她再也测不透,康海已负致命伤,伤处汩汩地流血,人已不能支持了。
玉幡杆杨华依然要上前捉人,柳叶青深知穿林擒敌,危险实多,她又挨过去,抓住丈夫的手,只暗叫他开弓惊盗,不许他轻身欺敌。然后她娇叱一声道:“狗贼,哪里跑?你藏不住,早看见你了!还不快出来受缚!”自己掏出暗器来,和丈夫玉幡杆的弹弓,同时比对好了,就借树障身,分两面试着往前蹚。故意做出拨草寻蛇,虚张声势,希望把康海惊起来跑,再用暗器取他。
就在同时,铁莲子也从背后抄入林中。三方缓进,要捉康海。
据他们翁婿夫妻猜想,必有一番凶杀苦斗,才能捉住康海。康海临危,势必拼命,荒林昏夜,身须涉险。哪知康海这时已失去拼命的能力,只听他强努着劲。肆口喊骂道:“好恶贼,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好恶贼。咱们二十年后再见!”跟着听见一声狂吼,接着一声惨嘶。铁莲子柳兆鸿厉声警告道:“快,快点火折,快来!唔,加小心,小心暗算。……这个点子不好,要寻死!”
说时,铁莲子首先冒险进扑,将手中火折,照大树下抛去。玉幡杆杨华、柳叶青也各持兵刃,护住己身,双双贴树踏险。奔寻过来。三支火折子齐燃,稍一定神,当时照见了林丛中,大树下的一切。峨眉派后七雄的康海,果然血淋淋地仰卧在自己流的血泊之中,右手刀整横在项下,项下的血兀自汩汩地往外冒,身躯仰卧,双目瞪视,露出十分凶残之相。
柳、杨翁婿父女,首先吃惊的是玉幡杆杨华,他不禁毛骨悚然。这自杀的惨相,顿时使他想起了半年前中毒惨死在老河口店中的南荒大侠一尘道长。一尘道人凶死的惨厉景象,刹时间在他眼前如电光一闪,恍惚看见瞪视的一对眼,和咬牙切齿的嘴唇。他不由失声摇头道:“咳,好惨,好惨!”又不由失声道:“咳!苍天有眼,真乃是天道好还!”
玉幡杆杨华呆立在康海尸体之前,竟不知所措。在他身旁的女侠柳叶青,不禁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并且叫道:“呆子,你难道没有见过死人?还不快过去验看验看!也许还有口气呢。”
果然康海还有气呢。康海他自己拔刀自刎。气力已尽,刚刚割破了气嗓管,咽喉不曾全割断,以至于时发惨哮,仍未气绝。口唇微动,似犹在谩骂,手指一伸一抓,身子一阵阵蠕动,无奈空余三寸气,此刻他仅能怒目发狠罢了。玉幡杆徘徊不忍卒视;柳叶青尽只嘲笑她丈夫,她也有些看不下去。独有铁莲子柳兆鸿竟尔漠不动心,招呼一婿一女:“快替我举着火亮,我要搜搜他!”
铁莲子健步上前,侧身立在血泊中的康海的右首,钉住了垂死人的两手;使一个拿法,把康海右手的刀先摘夺出去。然后又拿住康海的左手,把手掌掰开,验明并无暗器。这才说:“朋友,你好好地认输吧。我们没有杀害你的心,只因你暗杀过别人,你这才被逼情急。朋友,好汉子临死也是好汉子,我不能坐视你挣命!”说到这“挣命”二字,雁翎刀倏然一抹,康海登时绝气。玉幡杆不禁叫了一声:“呀,师傅,您……”
铁莲子抬头微吁,面对玉幡杆说:“你难道说我狠么?这个人眼睁睁活不得了,与其任听他挣命哮喘,还不如及早送他咽气,少受许多苦处。”意态淡然,似乎毫不介意。玉幡杆从来没见过铁莲子对待绿林这么辣法,心中仍觉歉然。柳叶青久跟铁莲子游侠,似这等杀贼如刈草。所见不一而足,她是一点也没往心上想。回头冲丈夫玉幡杆叫道:“你走过来靠近一点,你害怕杀人么?你不是说他就是暗算一尘道人的贼党么?死了他,有什么可惜,你看你难过的这样儿!”
玉幡杆杨华重复咳了一声道:“你不懂我的心情,就嘲笑我是懦夫好了。”依然摇着头,俯身凑过来,和柳叶青一左一右,头上脚下的照着这已死的康海。铁莲子微哂了一声,蹲身很快地搜检康海。首先把他的豹皮囊打开,看过顺手掏出一个灵牌来,哦的一声,心下明白;然后把康海身背的木匣也要打开。这木匣用锁锁得很结实,铁莲子不耐烦撬开,信手只一掰,把铜什件掰坏,又加劲一扯。登时把木匣的上盖劈开。立刻从木匣内冲出一股气味。直扑鼻管,似乎很噎人。铁莲子赶快闭住气,用火折一照:“呀,匣里竟是一颗人头!”这人头用木匣什袭珍藏地装着,用干盐石灰防腐药品很当心地封着。
这颗死人头颅一出现,柳叶青在旁瞥见,首先发出惊讶之声:“这是怎么个讲究?是谁的人头?”
铁莲子抬头看她一眼,说道:“你细心猜猜!”
玉幡杆杨华陡然大悟道:“哦,这一定是⋯⋯哦,这一定是⋯⋯哦,师傅,你老看一看,是不是头顶有长头发?”
柳叶青也恍然大悟道:“对,这准是一尘道人。爹爹,你看看,这人头可不是长头发老道模样?”
这时候铁莲子柳兆鸿。不避腥秽,早将死人头颅倒出匣来。就火折之下,三人齐看,这一颗死人头颅,恃有石灰干盐封着,居然还不甚腐烂,依稀辨得出须眉长发——是这么样的一个男子头颅。是生前须眉如戟,这样雄伟的一颗大好头颅!
“是一尘道人,喳,果然是一尘道人!”铁莲子一声不响,细加检视,从颅顶发绺上,掣出一条黄绫缥带,带上明标着三行字,头一行便写着“一尘贼道”杨、柳夫妻不由同声叫了出来。
“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空剩得大好头颅不免落在仇人之手!人生到此,什么大侠,什么英雄。我们还不是一样!”面对这匣中割断的一尘头骨,旁睨那草间自刎的康海尸身,生死恩仇,同归于尽!铁莲子也禁不住动心了,连连摇头叹息道:“惨啊,惨啊!”
天真烂漫的柳叶青感到了生死无常,心中也是十分怅触。玉幡杆杨华和一尘道人生前一度遇合,此刻目对残骸,更是从脊背后直冒凉气。夫妻俩望着一尘的头颅,不禁互挨着肩,互握着手,不胜凄怆之情。“大侠,大侠,这就是大侠!”翁婿夫妻三个人都陷入深思之中。这时候,他们的火折子渐渐要燃尽,渐渐要撕灭。
铁莲子柳兆鸿冲破了沉默,说道:“仲英,青儿,你们不要发愣了。”他就把这一尘道人的头颅还放在木匣里,递给了杨华。又叫柳叶青:“不要再糟蹋火折子了,先把它熄灭罢,过一会儿我们还要使用。”
于是趁着杨柳夫妇收拾人头木匣,熄灭火折的时候,柳老他就摸着黑一转身,亮雁翎刀,俯腰挥腕,咔嚓一声响。把已死的康海的人头也割下;很快地控了控残血,把自己背后小包打开,取出一方油布,把人头包好,先掷给玉幡杆杨华,又叫过柳叶青来。父女二人各用刀剑,就林中掘起一个深坑。把康海的无头死尸,重新搜检一遍,搜出来的东西,铁莲子都拿来,装在自己的豹皮囊内,连那康海父亲的灵牌木主,也都收起来。然后似祝似讽地说道:“朋友,一尘道人死了,你也死了。你们恩仇俱泯吧,这一辈子,这总算没有白活,够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现在把你埋葬了吧。你的头,我可要暂借用用。”
伸手抓起康海尸体的一臂一肢,整个投入土坑,很快地拨土掩埋了。仰天略吁一口气,命柳叶青重燃火折,把浮土用脚踏得半平。又看了看血渍处,一时没法子涤净,只洒了些土,又拔野草,略作掩盖。——这样就把窘急自戕的康海葬入黄土中了。
铁莲子柳兆鸿这才叫道:“仲英。青儿,没事了,我们走吧。我们拿着一尘和这康某的两颗人头,去找狮林三鸟去换剑!”柳叶青大悟大喜,连说:“好主意,爹爹的心路真快,难为你老,把这事简直想绝了。你老瞧,那边火光还亮,我们就赶了过去。把狮林观的老道们邀住,咱们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讲明白。”
铁莲子嗤道:“你不要胡出主意了。我却不要趁热闹,去跟人家讲交易,我们还是应该先找骆翔麟。”
柳叶青不满意她父亲的话,抬手一指林外道:“爹爹说的倒好听,可是时候哪容你转弯抹角,烦人托情呀!你老抬头往外看看!”
这时候林外数里之远,火光通红,照破了夜幕,隐约听见人声呐喊。这显见是白荡湖畔,铁锚帮的下处失了慎;显见是狮林三鸟为向峨眉寻仇,迁怒到居停主人,跟铁锚帮也闹翻了脸。这火起得很骤,分明是故意放的火;而人声喧腾,分明是救火起了斗殴。由此推想。铁锚帮和峨眉派必已惨败,狮林群鸟必已得手。那么狮林群鸟他们一定正在搜杀仇人,他们一定没有离开白荡湖畔。依柳叶青之见。她父铁莲子正该一径寻了狮林三鸟去。他们双方若还打,翁婿父女可以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打完,便上前发话。赠人头,讨宝剑,开门见山,一言可决。狮林三鸟若落败,还可以上前助拳。那又可以挟功讨剑了。柳叶青越想越有理,便道:“爹爹请想,我们有着这么好的礼物,我们又站在理字上,我们现在找了去,正是机会,爹爹千万不要犹犹豫豫地耽误了。”
柳叶青是这么打算,玉幡杆也深以为然。铁莲子却连连摇头,向婿女说:“你们不要忙乱,等我想一想,等我先看看。”吩咐杨、柳夫妇。每人分背着一颗人头,他自己提雁翎刀当先开路,往白荡湖那边,斜抄过去。

第十四章 血债血还毒刑讯寇仇
柳叶青所料不差,当此之时,狮林群鸟意外得到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师徒,不期而遇,敌忾同仇的臂助,已然战败了铁锚帮;从铁锚帮的巢穴杀出来,正在穷追峨眉群盗。
峨眉群盗漫不迎敌,一味狂逃,不惜嫁祸到居停主人铁锚帮。铁锚帮的巢穴突然起了火,也不知是谁所放的。
狮林三鸟中的黄鹤谢秋野、白雁耿秋原。和师弟胡山巢、顾山桐、戴山松,师叔一瓢、一航、一清,赖那幕面老者铜陵老武师骆翔麟的指引,直寻到峨眉派的潜藏处,径攻入铁锚帮的垛子窑;分三路并进,把一粟道人从水牢中救出,还杀了快手卢登。他们就里应外合,把峨眉派群雄认准了,钉住了。不死不休地追赶。
弹指神通华雨苍父女及其群友,为了救护谈门孀孤,也缀定了峨眉七雄,穷追不舍。
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妻俩,由幕面老者骆翔麟指点,被白雁耿秋原一行埋伏在外的,紧紧包围住。海棠花韩蓉的毒蒺藜,教狮林群鸟的毡盾给破了。韩蓉身中两剑,竟扑倒在地上。她的丈夫虎爪唐林大吼一声,横刀过来,救妻拼命,顿时也被白雁耿秋原督众围住,狠狠斗在一处。
可惜的是,狮林群鸟仓促寻仇,认不清峨眉七雄每个人的面目,只能倚靠着幕面老武师骆翔麟的指点;骆翔麟也不能尽识峨眉七雄,他仅仅认得虎爪唐林和巴允泰。至于海棠花韩蓉,因为她是女子,又会打毒蒺藜,乃是耿白雁等根据玉幡杆的传话,指名要专找的人,所以刚刚见面,立时被认定。老武师骆翔麟帮助狮林三鸟寻仇,特意带上面幕,他的居心,是不愿意得罪铁锚帮的。骆翔麟见虎爪唐林已在铁锚帮巢穴外,陷入重围;他就一变口音,抽身向耿秋原招呼了一声。耿白雁立时会意,用切口说道:“谢谢你,这里不用你老指点了,就请你费心,给我们大师兄引路。”又命一个师弟,紧随着骆翔麟,骆翔麟奋身跳入铁锚帮后墙,迎头去寻狮林新观主黄鹤谢秋野道人。
黄鹤谢秋野正督众围攻乔健生、乔健才,且动手,且喝问二乔的姓名。二乔不识起倒,一味用他们的四川土语向巴允泰通暗号;巴允泰挥刀断后,连喊:“念短,扯呼!”谢黄鹤本不认识二乔,仅从他们的四川口音上和惊慌的举动上,猜出他不像铁锚帮。却是夜色深沉,仍恐错寻了对头。他们这一出声,一口的四川口音,立刻露出马脚;谢黄鹤一行不等骆翔麟赶到指认,便已钉住二乔了。又从弹指神通华雨苍的动手情形上,认出巴允泰必是峨眉派的要紧人物。黄鹤谢秋野怒喝一声,指挥同门,抛开他人,一心追拿二乔和巴允泰。乔健才陡被谢黄鹤削断兵刃,顿时大骇,拼命夺路逃走。乔健生见势不妙,也立刻拔腿逃跑,却不敢走正路,一抹地逃到西角门,钻入厢房,踢窗遁去。谢黄鹤急命同门追赶,他自己抡掌中青镝寒光剑,扑奔巴允泰;师叔一瓢道人也扑奔巴允泰。
巴允泰很识货,知道这把寒光剑非常厉害,便不肯迎敌谢黄鹤,早已拟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刻越发彷徨四顾:潜生诡谋。他为人最为阴鸷,临走还要嫁祸给仇人,并不跟二乔同逃。他挥动手中兵刃,躲黄鹤,斗一瓢,且打且骂,且战且退,忽东忽西地乱跑。一瓢道人、黄鹤道长,分左右在后紧紧追赶,厉声喝道:“哪里走!”一瓢道人扬手打出一暗器。巴允泰突地一伏身,躲开暗器,就势回手还打出一镖。一瓢道人急急止步,抡剑一磕,打飞了镖。巴允泰大喊道:“吠,还有一镖!”第二镖冲一瓢虚扬,转手甩奔黄鹤打去。黄鹤也忙闪身,抡剑往外一挑;巴允泰借这机会,竟逃向铁锚帮撤退的东跨院去了。巴允泰的阴谋,是要把狮林三鸟诱到铁锚帮的埋伏中。他的主意对了。可也错了。他要巧借铁锚帮做陷坑,殊不知铁锚帮也要巧借他做钓饵。他们正是互相利用,各怀叵测。
那一瓢道人和新观主谢黄鹤切齿寻仇,一味穷追,倚仗着本门超奇的剑术,不怕敌人势强。哪里晓得峨眉派在自己巢穴中,骤然退让,也自有他的打算,铁锚帮并不好惹。
当下巴允泰大呼小叫奔逃到东跨院,谢黄鹤和一瓢道人厉声叱骂着,跟踪追到东跨院。在这东跨院内,铁锚帮由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匆匆调遣,已将大众聚集到,散布开。弓箭手全在高处,挠钩手全在暗隅,又暗暗拉开了绊绳、兜网。巴允泰、一瓢、黄鹤,三条人影刚刚地扑进院来,院中是黑乎乎无光,直等到三个人此逃彼逐,深入重地;突然惶的一声锣声响亮,跟着一阵梆子敲打,便听四面八方暴雷似的一阵大喊。乱箭、蝗石横飞,遍地扯起绊脚绳。
乱箭如雨,凭高临下,照定三条人影攒射过来。巴允泰头一个跑进来,头一个成了众矢之的。巴允泰吃惊急叫。回身要躲,突又兜着绊脚绳。咕咚一声,巴允泰栽倒在地,立刻在背后臀上钉了两箭。高处暗际齐声再喊:“弄倒一个了!”铁锚帮这第一排箭,首先射中的是峨眉七雄的巴允泰,那狮林群鸟,在后跟追来的第二人影、第三人影,反因巴允泰首先中箭,得到警备。
一瓢、黄鹤都持有毡盾,正像斗笠似的挂在背后,这原是防备毒蒺藜的。当下箭飞甚骤。一瓢和黄鹤刚觉出危险,两人立刻背对背立定,交相掩护,举起毡盾来。挡过了头一阵箭雨,两个人各持剑盾,奋身同进。谢黄鹤抢先半步,挥动寒光剑。削断绊脚绳。和师叔一瓢,双双抢到巴允泰身旁。巴允泰身带二箭,已经跌倒,突又跳起来,大声怪叫:“并肩子,是我,是自己人,后追的是仇人。”这时舵主姜海青,手持一盏孔明灯,已奔三个人影照来。稍稍晚了一步,一瓢、黄鹤双双追到。一瓢道人第一剑奔巴允泰后心刺来。巴允泰旋身招架,一股猛劲。刀锋碰剑刃,叮当一声啸响,几乎把一瓢的剑磕飞,巴允泰自己的刀也险些出手。就在同时,疾如惊蛇,黄鹤道人第二剑,又早猱身刺来。
这一刹那间,姜海青发出暗号,箭雨暂停,火光齐照。却是铁锚帮有的人。仍没看出误伤了自己人。
巴允泰负伤拒敌,背后带着一支箭,臀部带着一支箭,仓促间也没工夫来拔,勉强架过一瓢的剑,黄鹤的剑又到。他负痛怪吼,顿时忘记了寒光宝剑,忽地一刀迎去,喀嚓一声。刀刃被寒光剑削断。巴允泰哎呀一声,刀剩了刀柄。黄鹤道人同时也厉声叫道:“师傅在天有灵⋯⋯”剑锋再展,扑哧一下,向巴允泰的右臂飞去。
峨眉七雄的巴允泰,蓦地狂叫一声,往外一跳。却如电光石火般,一瓢道人也赶上一步,猛可又发出第三剑,剑锋直掠巴允泰的头项。巴允泰急忙缩颈藏头,可是黄鹤道人紧赶一步,又早发出第四剑。碧莹莹的寒光剑,嗤的一下,由后背直透前心,巴允泰咕噔栽倒,立时气绝。
火光中,楼上的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看得分明。不觉怒发如雷。张臂大叫道:“放放放箭,射射射死这群杂毛!”手下人立刻鸣锣,锣声三响,梆子连敲,四面八方的箭,立即瞄准了蓄发道装的一瓢和黄鹤,紧一阵,密一阵,风狂雨暴地攒射起来。
谢黄鹤刺死了巴允泰,纵声狂笑,仰面望天,连声大叫:“师傅,师傅!灵佑,灵佑!”一瓢道人猛上一步,俯身挥剑,要割取巴允泰的人头。他们未免得意忘形,忽略了利害。楼上这一排箭纷纷集射,黄鹤惊叫,已自无及;一瓢运毡盾护身,蛇行探手,已经砍下人头,正要用剑尖挑起,突飞来一箭,正钉在一瓢的手臂上。谢黄鹤一手举毡盾,一手挥动了寒光剑,拨打挑扫,掩护着师叔。幸而一瓢道人也会左手剑,人头就在脚下,竟没工夫拾取。举起手臂,用牙齿咬住了箭杆,掉头狠狠一甩,把箭拔出去,鲜血顿时迸流。这时候已无暇裹伤,急急换用左手剑,将受伤的右臂,挽着毡盾,与谢黄鹤背对背,改为偕守势。两人同时张目往四处一望,抡剑盾开路,打算往后退。
又不径行撤退,谢黄鹤悄问师叔:“伤势如何?”一瓢摇头说:“无碍!”黄鹤便奋足一蹴,把巴允泰的人头踢到角门边。两道人互用后肘一靠,暗打招呼,倏地往后一窜,双双奔向角门。口发呼哨,催同门快来协力攻楼,搜拿仇人;同时暂避箭雨。仍要俯拾仇人之头。这时候狮林群鸟已然散漫开,纷往各处,寻搜峨眉七雄。谢黄鹤把狮林观的口号连喊,仓促竟无人来应援。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居高临下,早已望见,也已听明,既懊恼着乱箭误伤巴允泰,尤其恼怒狮林群鸟,公然当众歼仇割首。姜海青大吼一声,急发号令,把铜笛连吹,招呼同帮来助。暗隅中潜伏着的挠钩手,已不待令下,鼓噪着冲出。这些挠钩手,禁不住谢黄鹤的寒光宝剑的锋锐,刚刚冲上来。往四面一包围,便被谢黄鹤倏地展开了三十六路天罡剑,一阵猛削;这些铁锚帮友多被削断了挠钩杆,也有的被削掉手指头。挠钩手们从没遇见过这样犀利的兵刃,顿时狂呼奔退。铁锚帮下江派掌门大弟子虞百城,已闻耗赶到,见状大为愤恨,急率铁锚帮的弩弓手,从角门两侧,曳开强弩,狂射不休。大舵主姜海青又暗暗调齐铁锚帮十多个精于武技的同门弟兄,各拿了鱼叉、钩镰枪。由三舵主陈景率引,从后楼甬路绕过来,把角门扼住,不许黄鹤、一瓢逃退。
这些鱼叉队来得恰是时候,虞百城所率的弩弓手,乱发利箭,似仍挡不住两个道人的剑盾。而且眨眼间,已将短矢射尽,有的弩弓手已然弃去弩弓,抽出腰刀阻斗。可是腰刀是短兵刃,更不足以抵御狮林观镇观之宝的青镝寒光剑,刀锋一碰,立被削折。单只削折了兵刃,还不可怕,谢黄鹤运用一尘道长独擅的三十六路天罡双龙剑,与师叔一瓢道人联成一气。一个施展右手剑,一个施展左手剑,双盾外掩,双剑从盾下突出,东一扫,西一掠;这一柄剑上削敌人兵刃,就手一抹,那一柄剑斜砍下盘。把敌人逼退;两口剑直如一对蛟龙,进退呼应,宛然一体。这些船帮壮士,不过是械斗打群架的能手,不怕死,敢拼命,是他们的长技,他们的刀法、剑术简直不成。人数纵多,不但挡不住狮林二道士,反而像滚汤泼鼠一般,刹那间,伤了好几个,横躺竖卧,血染当门,自己人阻碍了自己人的进退路。
铁锚帮下江派大弟子虞百城怒极,换刀取棍,喝命弩箭手下撤,将一支锁铁齐眉棍挥动,上前索斗。棍沉力猛,果然寒光利剑,投鼠忌器,不肯以随珠弹雀,避实捣虚;倏地换了另一种斗法。同时三舵主陈景,也率鱼叉钩镰枪队扑到,人多势众,全是不怕死的愣汉,一齐堵门猛斗。狮林观二道人起初势猛,转眼间又陷入包围。
铁锚帮的援兵,竟一拨跟一拨地赶到,力量越来越大。铁锚帮的下江帮友,本来麋居在白荡湖、铜陵一带,他们的老巢骤然遇变,他们全在梦乡,本来不晓得。直等到警号连响,又加上多臂石振英,为救初出茅庐的陈元照,不合放了一把火,而狮林群鸟又骤然袭到;铁锚帮无暇救火,顿致火光冲天,烈焰飞腾,四邻惊呼,立刻惊动了白荡湖的帮友,立刻把凶耗传布下去。帮友们立刻从睡梦中爬起来,侧耳察听,登高眺望,立刻互相说:“不好了,老窑走水了!”更听出杀声震耳,惨厉的报警铜笛呜呜狂鸣,于是援兵纷纷出动。凡是铁锚帮的帮友,一个个不顾性命,操起他们的家伙,一伙跟一伙地奔来。当下里一层,外一层,人影乱窜,呼喊震天,转眼激成混战。
狮林观群鸟果然武功厉害,剑术精奇,到底吃亏人数不多,又且人地生疏,眼下就要被包围。却不料陡然引起了弹指神通风楼主人华雨苍父女师徒的义愤。
华风楼并不想跟铁锚帮作对,他这番来意,本是谴责峨眉七雄违约失信,欺凌孤孀,只想把峨眉七雄逐出江南。他又目睹狮林群鸟,为报师仇,突然冲来;这老人脾气古怪,立刻闪身袖手,作壁上观。率一女一徒数友,招呼师侄多臂石振英,把徒孙陈元照先救出院外。他自己又率领一女一徒,重返铁锚帮院内,不再动手,一味登高静观成败。他还想劝架,不意他登高伫望,突挨了两三支冷箭,俱被他打开,不觉心中动怒。又见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和一瓢道人陷入围阵,闯不出院门,他突然发了话,招呼一女一徒:“下去解围!”
弹指神通华风楼,命爱女抟砂女侠华吟虹在右,命爱徒夺命神针段鹏年在左,师徒父女三人各仗利剑,扑到角门。先不动手,振吭高呼:“铁锚帮姜舵主请听真!你们何必替峨眉派拔闯?峨眉七雄不够江湖道朋友,他们欺凌孤孀,暗算仇人,他们又嫁祸给你们。你们在这里为友拼命,他们一个个全都逃走,你们何苦替人受祸!”又大声说:“狮林观众道友,请速住手!峨眉七雄全都逃走了,你们为何还在这里恋战?”
华风楼为人瘦小枯干,发言却声如洪钟。他这一发话,料想双方应该听清,立即住手。无奈此刻人声鼎沸,双方苦斗正烈,谁也无暇听明他的话,至多听出他大喊罢了。弹指神通徒劳空喊,有些着恼;偏生铁锚帮挟恃人众,自信有胜无败,竟在纷乱中,又有几支冷箭,冲他父女射来。华风楼大怒,决计武力弭争。向一女一徒重招呼一声,立刻三剑齐挥。奋身上前夺门。铁锚帮群友哗然大噪:“你们欺负人到家了,你们有谁算谁!”立刻分兵迎敌。华家门三口剑,竟联成一体,一徒一女左右横扫,华风楼挺剑直冲。铁锚帮拼死力迎堵,仅仅把他们挡在角门边。
这时候,幕面老武师骆翔麟,也瞥见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被铁锚帮里三层、外三层地圈住;他就急忙抽身,回去呼援,引来了狮林观胡山巢一行,拼死力从外围冲进。这样一来,谢黄鹤、一瓢道人在垓心骤见松动。谢黄鹤精神一振,展开了手脚,挥动青镝寒光剑,一路狂扫猛刺,铁锚帮的兵刃又连被削断,引起惊扰。铁锚帮大弟子虞百城见状大怒,急摇鱼叉,上前迎斗。叉剑相交,斗不数合,被黄鹤唰的一剑,削断叉头,顺手又一剑,正中虞百城肩井,登时血流如注。连退数步,翻身栽倒。铁锚帮大哗,帮友纷纷抢救。于是,乘此机会,华风楼三人往里攻,谢黄鹤二人往外冲。居然冲到了铁锚帮集众扼守的角门,倏然合在一处。骆翔麟、胡山巢一行,刚打外层扑入,见状大喜,停剑不砍,突然发了甩手箭。众手连挥,箭发如雨,眨眼间,打出一条路。胡山巢大声发出狮林暗号;谢黄鹤、一瓢寻声扑来。华氏父女师徒,见解围之计已然收功,乘机偕退。当下,他们十几个人,十几口剑,上下翻飞,如风卷残云,联成一气,纷纷夺路,闯出了跨院。
铁锚帮友大吼跟追,狮林观、华家门,十几个人且战且退。谢黄鹤心知华老仗义帮斗,大声说了句:“谢谢!”一手举毡盾,一手挥动寒光剑,大奋神威,只身断后,仗着这口利刃,乱削敌人。抟砂女侠瞥见寒光剑削铁如泥,十分惊奇。一手挥动自己的剑,一手捏着梅花针,跟着父亲华风楼,一面退,一面要回手发针。她父亲不准她滥用五毒砂,她向师兄段鹏年连打招呼,要一同发针拒敌。
铁锚帮群豪恚愤已极,铜笛连响,督众紧追不舍。不防那抟砂女侠取得他父亲的允许,获得师兄的协助,两人立即回身扬手,发出数十根梅花针。针针打到铁锚帮友持兵刃的手上、臂上、肘上,乃至于脸上、肩上,如同蜂螫了似的,痛而且麻。铁锚帮友哗然震动,以为中了毒针,吓得纷纷地乱喊、乱窜、乱逃。
夺路的狮林观群鸟立刻扫数冲出敌阵。黄鹤谢秋野眼见华风楼一口剑攻敌迅疾,给他们打开了出路;又见华老左右,一个抟砂女侠华吟虹,一个夺命神针段鹏年,只将手连连探囊,连连扬起,便把穷追不舍的铁锚帮纷纷吓退,心中大喜,向华氏父女连连挥手,催请他们先行。他自己业已突围而出,留恋仍不肯退,仗青镝寒光剑,横突直冲;忽然抢上前开路,忽然抹转身断后,和铁锚帮群豪反复苦拼。幕面老武师骆翔麟、狮林道友胡山巢,颇不谓然,一齐发出口令,催黄鹤作速抽身,无须和铁锚帮恋战,反中了峨眉七雄嫁祸之计。谢黄鹤竟气急迁怒,向黑影里,人丛中,十荡十决地狠斗,竟把铁锚帮做了峨眉派。
弹指神通华风楼见黄鹤这样愤激,也很觉得诧异,以为迁怒太过。一面指挥一徒一女,速发梅花针,拒敌夺路,一面向黄鹤振吭高呼:“峨眉七雄已全逃走,狮林道友何不快追,在这里死斗做甚?”一瓢道人右臂负伤,也很焦急,扑过来,把黄鹤一扯,连呼:“快撤……”催这新观主偕退。新观主谢黄鹤挥剑彷徨,口喷沫,目瞋视,厉声说:“我一定要手诛那假采花、暗算我恩师的女贼,跟那长身量男贼!我一定要搜着他们!”又喊道:“铁锚帮诸位,你们快把峨眉群狗献出来,两罢甘休!”
谢黄鹤这一番点名索仇,纷乱中,换来了铁锚帮友一阵哗骂,越发地冲突不已。忽然间,有一人抗声大喝:“喂!那女贼已被白雁扯断!师兄还不快追,峨眉还有两贼,已经跑出去了!”
谢黄鹤直气得一面动手,一面寻问道:“什么?是谁说话?”
这时候,斗场乱极,条条人影窜来窜去,正是仇友难分。黄鹤一味瞪眼挥剑猛斫,突然听见了一种螺角发出的锐响。角声忽抗忽坠,正是狮林观的暗号,号召大众,火速齐趋西北方,这当然是西北方有着仇人踪迹。同时听见铁锚帮老巢北墙上,又有一人引吭疾呼:“道友马上出龛,峨眉群贼逃奔西北了!”
原来是狮林观在外围巡风的领袖一航道人,发现了两拨人影逃出来,落荒投西投北而去。这绝不是铁锚帮那些帮友;那些帮友正自纷纷从外面驰入,援救他们的老巢。人影一出一入,显然辨明了谁是峨眉派,谁是铁锚帮。铁锚帮既不会弃巢他去,那么逃去的人影多半就是峨眉七雄。一航道人立刻跟追,同时发出号角。
谢黄鹤连闻警报,这才憬然瞠目,向四面一瞥。当此之时,狮林诸道友一齐应声传呼,纷纷预备撤出铁锚老巢,抢奔西北。铁锚帮群豪顿时也听出来,顿时也互相传呼:“这群杂毛无端挟众登门,杀人行凶,不能教他们活着走!并肩子努力呀,快快上,他们要逃跑,截住他,追他,砍他,射他,拿叉叉他,一个也别留!”
铁锚帮内外帮友除了负伤的,大家各亮兵刃,阻门的阻门,挡道的挡道,鱼叉、花枪、长矛、砍刀、削刀、白蜡杆子,纷纷齐上。更有的上房,有的登墙,个个狂喊,纷纷动手。却有一样,人都涌上来,照样又弄得仇友不分。乱搅在一起,不但弩弓、弹弓、蝗石、飞镖,不容易瞄准击敌,就是长兵器也施展不开。而且这些帮友赶来应援的人数太多,固然有勇气,有义气,不怕死,敢拼命,却吃亏本领不强,一勇之夫居多。这些笨虫莽汉不但不足以杀敌,不足以阻敌,甚至蜂拥蚁聚,碍手碍脚,把本帮有本领会武艺的人也给牵制住,弄得彼此展不开身手。
狮林观群鸟却不然,凡来寻仇的人,几乎全是选手。一个个轻功提纵术超人一等,三十六路天罡剑法,更暗中运用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虽在千军万马营中,也能见缝就钻,单刀直入,进退裕如。何况黄鹤谢秋野手持利刃,乱削敌兵,更足以震撼住对头。铁锚帮友虽陆续聚集一二百名,弄得三层五进的大院落,人出人进,拥挤不堪;毫不足以制敌死命。狮林观群英一声传呼,各持宝剑,挥霍舞动,居然来去自如。他们在临去时,全不肯走直路,踏平地;一声口号,纷纷地跳长墙,跃房顶,真个如一群飞鸟,戛然长鸣,哄然四散;仓促间铁锚帮友连一个也没有把他们堵住。
那弹指神通华风楼、抟砂女侠华吟虹、夺命神针段鹏年,本来是局外人,偶见狮林众寡相悬,骤然拔刀相助。一阵梅花针,打开了铁锚帮的包围阵,招呼:“狮林道友出巢!”便立刻偕女率徒,飞身跃登三层院的屏门墙。然后仗剑下望,再催唤黄鹤应该快走。黄鹤当时没有听从,弹指神通这老人怫然不悦,认为黄鹤不识进退,不留余地,向一群笨汉逞能,虽胜不武。他就对女儿华吟虹、弟子段鹏年说了一个字:“走!”又加了一句话:“峨眉七雄已走,狮林观在这里犯糊涂,我们犯不上一块儿搅,孩子们,跟我来!”顺手一指西跨院,西跨院便是峨眉二乔(乔健生、乔健才)踢窗逃走的地方。华风楼再也想不到,谢黄鹤此时精神有些失常。抟砂女侠华吟虹还想观看究竟,却是屏门边墙上,只有她父女师徒三人站着,顿时成了铁锚帮弩弓手瞄准的对象。弩弓手们喊了一声:“开弓!”唰的射了一排箭。但因黑影中,每人的面貌全看不甚清,只能略辨形体;铁锚帮弩弓手仅仅看出华吟虹是纤足女子,以为也许是海棠花韩蓉。段鹏年身材又恰似虎爪唐林;只有弹指神通身形瘦矮,绝不像峨眉七雄的任何一人,而又不是铁锚帮的帮友。帮友们的打扮也是短装。外人不能察,自己人却能认出暗记来。弩弓手们便料定屏门上的两男一女多半是狮林观的人,可又不是道装;为了小心,先发一排箭,照华氏父女贴身掠过,借以向敌示威,跟着专对准华老射来。这一射倒替华氏父女做了促驾,华氏父女略一腾挪,暂避箭雨;华风楼又喊了一声;“快走!”铁锚帮已有人很快地提孔明灯照来,一阵黄光轮照,哗然声中,飞箭唰唰的射到。抟砂女侠挥剑疾闪,父女师徒三人同声呼喊一声,如飞地蹿开,如飞地抢奔西跨院而去。
当华氏父女踏高撤走之时,狮林群鸟也合两人为一队,夺路要走。一人右手持剑,一人左手持剑,十数把利剑,如十数条蛟龙,向人群夹缝中,突击过来。一扫一荡,一荡一扫,黄鹤为首,胡山巢断后,冲开了出路,顿时叫一声,唰的腾空,越墙而走。
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气得连声怪叫:“帮友,帮友!截住他们!快追,快追!一个也不要放走!”立刻与三舵主陈景,各抄兵刃,亲追下去。
众帮友更是愤激万状,里里外外几乎够有二百人,竟任这一群老道恣意伤人,来去自如,真正是莫大羞辱!内中一个会轻功,擅技击的帮友,名叫顺风旗孙龙友的,大声吆喝:“会上房的并肩子,快跟我来!不会上高的,快开门奔西北!”呐喊声中,帮友本领高的立刻有七八个人,由孙龙友引领,顿足飞身,纷纷上了长墙,望影紧追下去。其余的人立刻抄家伙,出大门,出后门,出旁门,纷纷绕道跟追,扑奔了西北。
大舵主姜海青骑上了马,三舵主陈景也骑上了马,二三十个帮友打灯笼,备弓箭,从后追赶;掩护着帮子头,乱哄哄的也奔西北追去。铁锚帮铜陵支窑大龙头虞百城已负重伤,他的妻弟二龙头宋嘉俊和老龙尾傅明珍,一齐暴怒,命帮友挽救大龙头;他二人便率帮友奔出来,搜寻叫嚣。认准了那口寒光剑,存心夺宝。各展重兵刃,专找谢黄鹤。
铁锚帮如蜂如潮,从四面八方奔了来,扑出去;也不管谁是狮林道友,谁是华家门的帮拳客,一概仇视,奋力穷索拼斗。当其时,狮林三鸟谢黄鹤这一拨,经由一航道人引导,已奔西北,穷追那逃去的二三人影。这一拨人数最多,便成了铁锚帮的跟寻对象。前面寥寥数条人影,远远落荒狂奔;当中狮林道友成群结伙,挥剑急逐;再后便是铁锚帮,或骑或步。灯笼火把,在后紧钉。这三拨人累累落落,好像穿成一串,眨眼赶出一大段路;便逐渐地有了脚步不及,逐个落后之人。
狮林群鸟既以鸟名为号,身法实在轻捷,不愧奔走如飞。这样赶下去,因为歧路亡羊,群鸟还没有追上峨眉二乔,却将铁锚帮的人甩落下一大群。大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跨马跟追,仗有骏快的骥足,还未落后;其余步行的人,仅仅有顺风旗孙龙友、下水船房玉柱、河漂子郭大胖,这些强悍帮友,还在奋步紧缀,未甚落后;其余的大帮步行帮友,渐渐支持不住了。照这样急驰竞赛之下,又奔出二三里路,铁锚帮便被赛得七零八落散了帮;等到赶出六七里地,一百多号的帮友,只剩有二十几人,还能嘘嘘带喘地跟追。这其间就有姜海青、陈景的八匹马,和顺风旗孙龙友等六七个人;那河漂子郭大胖几个帮友已然气力不济了;下水船房玉柱更隔着一大段路,但还望得见前面的人影。
另一方面,那弹指神通华风楼父女师徒,会合着梁公直、谢品谦诸友,帮助多臂石振英,救了少年鲁莽的陈元照,却没得甩开追兵。铁锚帮友四十多人紧紧追着他们。他们一共九个人且战且走,扑到湖边,发出暗号,竟由黑影中开来了两艘快艇。华风楼催众人弃岸登舟,急往回开。铁锚帮大呼大叫,也发出警报,命泊在湖边的木帮船,赶快拦截。不意湖上船帮都纷纷上岸,赶救老窑;船上只存留守之人,并无善战之兵。弹指神通高声指挥着,催众开船;铁锚帮大哗,奔驰呼唤,遣将调兵;直到华老一行纷纷跳上了船,他们帮友方才开来快艇,跳上人,急急地驾舟逐拦。当下前两艘快艇冲浪急驶,铁锚帮六七只快船跟踪后赶,终于追到白荡湖心了。
铁锚帮仓促追赶下来的船,没有准备远攻的箭,只能喊嚷着紧赶。弹指神通华风楼回望追舟,不禁大笑。抟砖女侠由舱口回望岸边,意犹恋恋,向父亲说:“咱们就这样走了,他们狮林三鸟到底闯出来没有?我们就这样中途撒手,丢下他们不管么?”
弹指神通华风楼眼望娇女,微微一哂,笑斥道:“你这丫头,你看你喘吁吁的,你自觉你还能打么?你也不管别个人!你看看你段师兄,到底比你强。”遂振吭催促加紧行船。这时,少年陈元照一切英雄气概全没有了,被铁锚帮一番吊打,肢体多伤,血脉发麻;遇救时,又经拼命夺路。此刻几乎累得喘不上气来。谢品谦、梁公直也都多少带伤;梁公直武功尽强,奈年长发胖。早喘作一团。多臂石振英背救师侄陈元照,更将气力用尽;众多疲劳,只可不管别的事了。石振英却起心眼儿佩服这位师叔华风楼,偌大年岁,身经苦战,看外表并不过分透露倦容。虽然口发微喘,脸上依然那么枯黄,毫不带气涌血涨之相。那位骄傲的师妹华吟虹。虽然娇喘吁吁,可是满面振奋之色,也不太带战疲力竭之相。多臂石振英说:“元照,你看看你师姑,你这回不再逞能了吧!”
陈元照满面通红,仍不服气。低声嘟哝道:“我是受了人的暗算,只凭一刀一枪,还不定谁行谁不行呢。”弹指神通听见了这话,越发大笑道:“好徒孙,你是至死也只能输招,不能输口的。你跟你师姑一样的倔强!”抟砂女侠华吟虹冷笑一声,当着她父亲,不敢发脾气,就凝双眸,偷盯着这个不服输的师侄陈元照,脸上带出鄙夷神色。天色昏黑,船上无灯,仅辨体段轮廓,也看不见彼此的神情。
他们遁躲在船中缓气,后面追舟仍然穷追不舍。一面追,一面骂,一面连吹铜笛,发出铁锚帮遇敌示警的暗号;希望江边停泊的舟船,如有本帮,赶快来助战,来阻截敌人。可是江边泊舟很少,暗号连连发出去,仅仅听见一二回响,不见援兵。更一谛听,回声竟告诉他们:船上没有硬手,并且催他们回援老巢,明示老巢有警。他们这种铜笛暗号,只是不多的一些隐语。追舟要想告诉他们,老巢已无须乎帮手,现在我们船上倒急需强援;这些话竟不能借铜笛表示出来。他们就大声叫喊,可是喊破喉咙,港湾里仅仅开来了一两只小船。倒把弹指神通华雨苍、梁公直、多臂石振英惊动了。三位老英雄一齐探头,侧耳察听,听不懂他们的唇典,却能猜出他们的意思。三个老英雄竟教门弟子众少年,一齐下手,协力行船。华风楼说:“我们快些走,闯出这白荡湖;一到大江,再往东行,他们就不敢再追了。”梁公直也道:“我们熬到天明,他们就不敢追了。再追,我们可以向水师营报警。”
于是老少群雄一齐努力,将两艘快艇加紧驶行。果然开到大江,江涛汹涌,顺流下行,快艇越驶越快;天色也慢慢透露黎明,东方已泛红霞,夜幕渐渐被冲破。铁锚帮的船帮不能强追,只好改为暗缀了。
另一方面,铁锚帮大舵主姜海青、三舵主陈景等,把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等越追越远,未到天明,便追没了影。而谢黄鹤一行,穷追峨眉派二乔,却也追散了帮。
还有一拨人,便是白雁耿秋原等,在湖滨狠斗虎爪唐林、海棠花韩蓉夫妇。耿白雁所领的狮林道友,被海棠花韩蓉的毒蒺藜打伤了两个,海棠花韩蓉也被白雁刺伤。白雁正要上前赶一步,割取首级;虎爪唐林为救爱妻,拼命跳上来,挥折铁利刃,亮虎爪飞抓,和白雁打在一处。狮林道友呐喊一声,把唐林截住。海棠花韩蓉已负重伤,竟乘乱挣命,就地一滚,跳起来,把毒蒺藜乱撒乱放;冲退了狮林道友,她就扑奔白荡湖边,向丈夫喊了一声,立即赴水逃命。虎爪唐林在百忙中闻得呼声,也急急投入水中。白雁见状大怒,喝命同门道友,分出几个人,赶紧背起负伤的同伴,火速退走。白雁他自己竟率二三道友。也赴水入湖,去追擒韩蓉夫妇。他们认为韩蓉这个女贼,乃是行使假采花计,毒害先师一尘的正对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逃走。
当下,狮林观、峨眉派、铁锚帮,以及华家门这些人物,恩怨纠缠,各奔前程。还剩下铁莲子柳兆鸿翁婿夫妇,稍稍落后,坐观成败,看清了这四五方面的错综斗争,旋即暗追下去要拿着康海和一尘的两颗人头,去找狮林观新观主谢黄鹤,换取那把青镝寒光剑。
他们双方见面,已在数日之后,地在百里以外了。
荒山夜月,古刹凄风,狮林观群鸟集聚在白荡湖以东,潜山山麓,一座荒寺中,正用毒刑讯仇。
白雁耿秋原赴水追贼,仅仅割取了海棠花韩蓉的首级,没有捉住虎爪唐林。
黄鹤谢秋野穷追二乔,二乔分途逃命,走沙河,奔潜山。谢黄鹤居然把乔健才活擒住,却逃走了乔健生。潜山山麓地段荒旷,狮林群鸟竟占据了古寺弥勒庵,把乔健才钉在庙壁上,严刑毒打,诘问峨眉派余党的下落,更要从乔健才口中,究出一尘道长已失的头颅。
乔健才也是硬汉,居然鳞伤遍体,熬刑不招;而且抗声谩骂道:“你们这些杂毛老道,竟有这种酷毒的手段,对付江湖好汉,你们不够人物,你可给我一个痛快的。不然我要胡骂你们了!”他却忘了自己寻仇害命,尚不失江湖本色,乃竟盗骨仇尸,也不够英雄气派。唯其如此酷辣,才落得以怨毒招来怨毒!
黄鹤谢秋野悲愤已极,将乔健才活钉在墙上,竟用钩刀割肉搓盐;把乔健才惩治得二目狞视,痛极嘶吼。挨到末后,他挺刑不招,竟自己将自己的舌头咬碎,血流满胸,冲狮林群鸟惨笑不已!谢黄鹤束手无计,仍然问不出亡师头骨现落何人之手。也究不出峨眉派仇家到底有多少人,主名是谁。
谢黄鹤与耿白雁,和狮林诸同门,大半都聚在潜山山麓弥勒庵。派门下弟子,在四面布下卡子,就在佛堂供上一尘道长的神主灵牌,把海棠花韩蓉、巴允泰、快手卢登,三颗首级供在案前,焚香血祭;另外便是生擒的俘虏乔健才,也成了复仇的牺牲品。狮林观他们为首几个人,低声悄议:若不能寻回一尘道长的头骨,实是狮林观全体道众之羞,也是全体道众之恨。可是穷讯俘虏。竟不肯吐实;咬断舌根之后。更无法讯出口供了。一航道人以为黄鹤道长不该任听同门,滥用毒刑取供。可是当黄鹤手擒乔健才之时,也曾慷慨陈词,向乔健才客客气气,打听一尘的头骨,不管你怎样说,乔健才总是一言不发。唯其善诱不成。然后才施刑讯,不料刑讯的结果更糟!
耿白雁向师兄黄鹤建议,这个俘虏的舌头虽断,仍可以逼他笔写口供;他说:“我们应该另想极酷毒,极难熬的惨刑!……”白雁是恨透了仇人的,可是同门道友中,有的就不很赞成,以为出家人慈悲为本,师仇虽重,横施惨刑。究竟有失江湖道义,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狮林群鸟意见不同,便又悄悄低议;用什么方法,才能究出先师头骨,俾获全尸呢?可惜的是狮林新观主谢黄鹤,不能像他亡师一尘那样见事果决。同门诸友向他要主意,请他一言而决,他竟也拿不出决辣的准主见来。他向诸师叔、诸师弟说:“用毒刑取供好么?不用毒刑取供,怎生寻得先师的遗骨来呢?”
谢黄鹤竟是一个好好先生,那最有决断,最有魄力的二师弟尹鸿图,此刻入陕访仇未回。谢黄鹤竟不能独断独行。坐任狮林群鸟议论纷纷,表面是博询众议,骨子里倒成了筑室道谋,莫衷一是。可是论辈分,论渊源,谢黄鹤又实是狮林观唯一的传人。虽然技能不足,识见不够,却是为众望所推;他的脾性好,人缘厚,乃是大家公认的,大家推重的,当下,在这议论庞杂的分际,俘虏乔健才仍被钉在板壁上,没有释放下来,仍然有人用酷刑继续逼供。
时将破晓,地旷声清,忽听得外面林边卡子上,传出来狮林暗号;意思是说:“有生客突然来临!”白雁耿秋原第一个听见,忙向众人摆手示意道:“听一听,外面有动静!”谢黄鹤下令停刑,慌忙出离弥勒庵,寻声找去。
狮林道友胡山巢由林边卡了,奔来报告:“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又来了,他还陪了三个朋友来,说是有要紧事,务须面见狮林观新主。这三个生朋友知道我们先师一尘道长的遗骨的下落,他要对面报告。”这却是个奇特的消息。

第十五章 铁莲子双头换一剑
狮林观道友寻仇大闹白荡湖,搜得峨眉七雄的潜伏地;一切摸底、探信、透机关,全仰仗这位老武师骆翔麟。但骆老武师却不愿得罪铁锚帮,前夕探窑,骆翔麟曾经幕面引路。等到寻到了峨眉群雄,动手歼仇之后,骆老武师就飘然告退。却是现在,刚刚叩谢告别,不到两天,骆老又找来了,而且引来了三个朋友。这三个朋友是谁呢?是怎生访出亡师一尘的遗骨下落呢?
狮林新观主迎出庵外,赶紧询问道:“骆老武师现在何处?他的朋友现时同来了没有?都是什么人?”胡山巢摇头道:“骆老武师现在在林外,他带来的朋友大都不肯进来。他本人也不想说出这三个客人的姓名,他只求观主到前边屏人一会,他希望秘密一谈,除了观主,不要带任何一人。”
这举动很有点诡秘,谢黄鹤道:“这话怎么讲?骆老武师很帮我们的忙,他是我们狮林观的恩人。他既肯幕面匿名,助我等访仇;现在忽又要求我们屏人密语,屏人会见告密朋友,这办法可有点怪道。白雁师弟,你说我是怎样见他?我看莫如把他请到这弥勒庵来,先问一问。”
白雁想了想道:“怕是这告密的人有所顾忌,我以为这件事绝无干害,骆老武师决不会冲我们弄诡,师兄尽管去见他。”
谢黄鹤道:“我也想到,骆老武师不会对我们藏有别样的心眼儿,师弟所见甚是,我这就去见他。可是,他为什么单单只会见我一个人?”一粟道人说:“这倒没有别的意思吧,无非是冲着你乃是我们狮林观的新观主罢了。”一航道人看着谢黄鹤的背后道:“这话很对,观主尽管去见他;为提防意外,观主可以带上武器。”耿白雁道:“这倒可以。”忙将青镝寒光剑替黄鹤插在背后,黄鹤又带好了暗器,立即匆匆找到林外。狮林观群英,要派两个人暗中相随,谢黄鹤挥手拦住道:“骆老武师既然说了,我们便该屏人独会,我们不能失信。”于是谢黄鹤单人独剑,由胡山巢引领,一径穿出林外,狮林观其他道友都在弥勒庵等候结局。
隔了半顿饭之间,胡山巢一个人回来了。耿白雁和一航、一粟道人齐向胡山巢问:“见着骆老武师没有?那三个生客到底是谁?
胡山巢摇头道:“我只见着骆老,那三个生客大概还在别处,没肯露面,我没有看见。”众人道:“现在呢?”胡山巢道:“现在么,是骆老陪着我们黄鹤师兄,往林外且走且谈去远了。”
狮林群英自是纳闷。——骆老这番举动实在可怪。大家全都猜想:那三个生客到底是什么人?是怎样访得一尘的遗骨?既已访得,此番前来,何故怕人晓得?大家猜来猜去,茫然难定,忍不住步出弥勒庵,傍林远眺。
又隔了好久,突然见老武师骆翔麟匆匆穿林奔来。相隔尚远,便大叫道:“雁道兄,雁道兄,你们快来!”又叫道:“航道长,粟道长,你们也快来。”
一航道人、一粟道人、白雁耿秋原忙迎上去,道:“骆老前辈,我们谢谢你。……寻仇之举多亏了你,寻骨之事又多承费心……”
话未说完,骆老武师连连挥手,奔到跟前,彷徨四顾,道:“别提那个了,白雁道兄,你不是晓得令先师临终遗言,托一个玉幡杆杨华传书赠剑的事情么?原来那玉幡杆杨华就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老英雄的爱婿,也就是江东女侠柳叶青的丈夫,现在他们全找来了。他们是访得了令先师遗骨的下落,他们是请你们履行令先师的遗言,把寒光剑退还他们,他们情愿把令先师已失的头颅代为寻回。现在你们黄鹤观主正跟他们讲究着呢。你们黄鹤师兄拿不定大主意,请你们也去,大家一同计议……”
骆翔麟一口气说出来,狮子群鸟哄然大惊。
一人说道:“怎么我们先师的遗骨,他们铁莲子父女居然会晓得?他们是怎么晓得的呢?唔,奇怪!奇怪!”
又一人说道:“难道说他们铁莲子父女竟跟峨眉七雄有什么关联?”又一人说道:“还有这个玉幡杆,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上一次,白雁师兄说他传递遗嘱。笔迹可疑;又说我们镇观之宝的那把寒光剑竟落到他手,到底是先师临终感情赠给他的,还是死人口中无招对,被他骗取的?”
又一人说道:“骆老前辈,你是认识这个玉幡杆呢?还是认识铁莲子?”
狮林群鸟人人发言,似群龙无首;老武师骆翔麟观望众人的神色,心中诧异。想当年一尘道长生时,威镇南荒,不可一世;是怎的他一朝惨死,狮林观竟落得这么乱法?现在铁莲子托出自己来,要拿一尘道长的骨头,换取那把寒光剑;究竟他们双方谁有理,谁没理,自己是局外人,当然不晓得,也难裁断。可是刚才铁莲子柳兆鸿跟谢黄鹤初会时,分明看出铁莲子神志坚定,不亢不卑,颇有泰山崩于前面而不乱的气概;那黄鹤道人竟颇有苦块昏迷,语无伦次的模样,连个准主意也说不出来。由这一节推测,恐怕铁莲子拿人头换剑的主张,未必能得到狮林观大众的同意,势必惹出纠纷来。倒叫自己居间为难了。心中寻思着,忙遮断众论,向耿白雁、一航道人说道:“现在你们新观主黄鹤道友急等你们到场,与铁莲子父女翁婿当面情商,你们先不要推测了,还是赶快拨人去接头吧。”
狮林群鸟哄然说:“我们去,我们全去。”铜陵骆翔麟忙道:“全去不相宜,我看你们可以推出三两位来。最好是白雁师兄,还有一粟道长,你们二位一定要去。刚才据他们那边说,当时扣留寒光剑时,有你们二位在场,你们二位这一回当然该去。不过,我劝你们要客气一点。人家铁莲子乃是成名的英雄,人家这回不是拿大道理,硬向你们讨剑;乃是拿人情面子,愿帮你们寻访令师的遗骨,借此效功,向你们请求践约退剑……”
骆老这一席话,狮林同门有的人似乎不以为然,被骆老看出来了;跟着说:“所有你们狮林观是怎么样扣的剑,以及那姓杨的是怎么样得的剑,我都不详细。我不过在今早。刚听见铁莲子翁婿匆匆学说了一遍,是是非非,我全不晓得。刚才黄鹤观主对此事原委,也似乎不甚了然;他烦我来,就是教我把白雁道友请去,双方对一对话。看黄鹤道友的意思,大概是有意践约,把寒光剑退还人家。到底该退不该退,我全不知;现在只请你们快去。不过,千万不要全去,倒显得挟众凌人似的……”
狮林群鸟听罢这些话,立刻说:“就请白雁师兄和一粟师叔同去;因为那个姓杨的传书留剑,就是白雁师兄和一粟师叔答对的。”骆翔麟忙道:“那么,就请二位快去。”
狮林道友中又一人说:“我听说当时一粟师叔把姓杨的耍了一下。现在这姓杨的既是铁莲子的女婿,他们又是翁婿父女同来,我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们所说的,寻获先师遗骨的话,也许是假,我们不要上了他当。这把寒光剑,乃是我们狮林观镇观之宝,当真退还他们,我们未免愧对累代先师⋯⋯”
白雁皱眉道:“你先不要发这议论了,我们快去吧。”
那人道:“不然,我不是发空论,我是怕此事不是好言好语可以办妥。我恐怕免不了要大动干戈,我以为我们应该多去几个人。”
骆翔麟不禁怫然道:“狮林道友,你们不要讨论了,你们还是一面派人去,一面再商量。你们要晓得,现在只有你们新观主和铁莲子父女翁婿三人相对,你们不怕他们说翻了,动起手来,令师兄人单势孤,要吃大亏么?”
狮林群鸟哗然道:“这话很是,一粟师叔,白雁师兄,你们快请罢。”
白雁耿秋原、一粟道人忙将利剑佩好,跟随骆翔麟,火速穿林而往。且行且问骆翔麟:跟铁莲子有什么交情?铁莲子是怎样找来的?他一共带来多少人?他的来意自然是讨剑,他是怎样说法?他从何处寻获先师的头骨?又打听铁莲子的素日为人,和他的本领。骆翔麟便匆匆说了一个大概,未等到说完,已到达地方了。
这地方适当潜山山麓,林木掩映,有一座半圮的坟园,就是铁莲子和谢黄鹤会见之所。这坟园一排排房舍。半多空废,依然还有三两个看坟人居住,此时都在睡乡。铁莲子翁婿父女都聚在坟园前边阳宅内,把看坟人的油灯盗来,点着了一点亮,和黄鹤悄悄相对,低声开谈。骆翔麟引领白雁一粟,跳墙而入。望见屋门,骆翔麟停身止步,低嘱道:“二位请进去谈吧。不过人家铁莲子乃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跟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人家刚才讲话很是客气。他原是一个极讲情面的人,我盼望你们师徒对待他客气一点。”白雁一粟听了,微微一笑,心知骆翔麟必已听了铁莲子那方面的先入之言,所有白雁扣剑盗剑之事,想必早有所闻。两人忙应道:“骆老前辈尽请放心,我们也久慕两湖大侠柳老前辈的威名,我们当然以礼敬待;我们就进去吧。”
三个人蹑足到达门前,轻轻弹指传声,屋里也立刻弹指回答。然后三人先后进入这座旷废的坟园阳宅里。白雁耿秋原请骆翔麟先行,其次请一粟道人进去,然后自己随后进去。抬眼一看,暗淡的灯影里,四壁空空,只有一张破桌,数条板凳。那个传书受剑人玉幡杆杨华正立在门旁,他是一听见动静,首先迎出来的。更往里面看,一个长眉老人、一个男装女子,坐在破桌这一边;看样子,自然是铁莲子父女了。一见人来,也都先后欠身立起。那另一边,便是师兄谢黄鹤,正立在尘封埃积的破桌旁,面对着一只木匣,双手拄案,双肩耸动,泪落如雨。听见人声,抬头望了一望,哑声说:“你们来了。你们看……”
白雁一看木匣,刚要抢过去;老武师骆翔麟站在中间,刚说道:“道友,来,我给你们引见引见!”不料这时候玉幡杆杨华猝然横身,拱手发话道:“骆老前辈不用引见,我晓得这一位是白雁道长!白雁道长,久违了。犹记得青苔关一晤,深蒙道长宏材指教,想不到今天我小弟又得良缘,再来承教了,哈哈哈哈!”
话倒不甚难听,声色却冷峭异常。更一侧身,向一粟道人说:“还有你这位道长,我晓得你是白雁道长的令师叔,也就是云南大侠一尘道长的令师弟。那一日夺剑赌剑,深蒙你不曾堵家门挟众凌寡,我尤感盛情。我们今天又得相会,这更是天赐良缘了!”
玉幡杆杨华衔恨当日的侮弄,不知不觉说出这有圭角的话来。白雁、一粟打一稽首。冷然回答道:“杨施主,我们出家人恭候大驾,三月之久;也真想不到半年之后,终得相逢。日子虽然迟误,到底是有缘人了。”这话暗讥着杨华赌剑失期了。
杨华傲然一笑道:“二位道长,我杨华今天一会,并不是贪赌宝剑,前来践约。我是感念狮林大侠一尘道长生前之情,不幸他遇仇惨死,大仇未报,又被仇家残毁遗体,割去元首,是我们不忍他老人家一世英名,临终凶死,仍落得至死而尸骨不获保全。又无人代为雪耻复仇,也无人代寻残尸。我杨华区区不佞,明知一尘他老人家一代宗匠,法嗣如林,用不着我等局外人越俎代谋,借交报仇,然而我们却以一时的侥幸,居然从他仇人手中,以力争苦斗,夺回来他老人家的头骨。我们不愿他老人家身死而尸骨剖分,故此不避远路而来,要见一见一尘道长他老人家死后继掌狮林观的法嗣;情愿将他老人家的头骨,敬谨奉还,以免一世大侠残骨不全,英灵留恨……”说到这里,旋身一指谢黄鹤道:“我们已然得晤新观主黄鹤谢道长,并且长谈过。他却说新承道统,凡事不欲自专,故此要请二位道长也到场来。这本来不必,我们转想这样也好。我当日面受令先师遗嘱传书,确是先和你二位见面的;现在这一会,也算圆上场,倒也不错⋯⋯”
杨华还要往下说;白雁、一粟已然变色,各个张目,即欲还言。骆翔麟慌忙说:“杨仁兄暂请缓谈,这二位道友和令岳是初会,且容我引见引见。大家不妨坐下来。再细讲。铁莲子和柳叶青早已立起,此刻也忙凑过来;他父女有心拦阻杨华的讽刺话,又不愿示弱于狮林群鸟。铁莲子柳兆鸿暗把女儿一推,急往前迈一步,到了白雁、一粟面前,满面笑容,高举双手道:“二位道友,狮林三鸟的大名,我铁莲子久仰,久仰的了!”他在这里叙礼,女儿柳叶青就势上前,把女婿玉幡杆杨华轻轻一拉,低说道:“你先等一等说话,容我们见过了礼。”遂即立在她父亲肩下,错落着向狮林二道人行礼。
骆翔麟也忙着介绍;谢黄鹤也猛然惊醒似的,把精神一提,拭泪发话道:“师叔、师弟,先不要与杨施主叙阔,请先和这位柳老前辈行礼道谢。你们不要忘记了,我们亡师的遗骨,就是柳老前辈贤冰玉寻获的。你快快见过了柳老前辈,再来叩拜我们亡师遗骨啊。你们看,你们看⋯⋯”说到末句,手指木匣,又声泪俱下了。
耿白雁被杨华劈头一阵话,刺激得满腔蕴怒,一粟道人也甚动气。但见新观主谢黄鹤对着木匣,泣不成声,二人便不遑他顾,一齐按住愤怒,双双向铁莲子稽首顶礼。真相未明,仍不肯贸然道谢,仅仅讲了些:“久仰泰斗”的话,立刻趋奔谢黄鹤,同声疾问:“先师遗骨现在哪里?”谢黄鹤用手一指木匣,白雁抢奔上前,移灯照看;一粟道人却突然大张了眼,瞥见了谢黄鹤背后的寒光宝剑已然没有了。忙张四目四寻,竟看见女侠柳叶青背后双插着不同的两口剑。
一粟道人不由耸动,失声说:“观主,观主,我们的镇观之宝呢?”但在同时,白雁耿秋原已从木匣中盐颗内,取出了一尘道人的头骨,血肉模糊,头发蓬松,上拴小小一条黄绫带,绫带上分明标写着三行小字:
“万恶贼道一尘之首级,某年某月某日,取于老河口聚兴栈后竹林边,峨眉。”
耿白雁捧首看明了这一切,突然失声惨号,疾跪尘埃。大叫:“恩师,恩师!”骆翔麟很慌张地说:“道友噤声,道友噤声!”
一粟道人顾不得镇观之宝,慌忙也过来抢看;看见了人头绫带,辨出了道家修发,顿时心肝俱裂。更狞目寻看,在这木匣之外,桌上还摆着一座木牌神主,神主也写着三行字,当中一行写着:
诰封云骑尉康府君讳允祥神主
旁边一行小字,标着“生卒年月日”。下款便是:“孝子康海”字样。
一粟道人读完绫带木牌的文字,也不禁失声哀号道:“师兄,师兄,想不到你竟惨死在峨眉派小辈之手,还受这大凌辱!”颓然跪倒在桌前,也痛泪交流了。
铁莲子父女翁婿默然旁立不语,只向骆翔麟指一指窗外。骆翔麟忙向谢黄鹤打手势,两人附在一粟、白雁耳畔说:“此地是坟园,近处还有居民,你们不要出声,不要出声!”
白雁、一粟和谢黄鹤,先后跪在一尘遗骨之前,悲痛顿首不已;三个人对着这遗骨,当然认为毫无可疑。三个人悲泣良久,铁莲子方才悄然过来低劝道:“三位道友,一尘道长既已仙去,已残的遗骨幸得全归;尚望三位垂念人死不可复生,大仇还当寻报,请努力节哀顺变,不必这样了吧。”
不过狮林三道友骤然发现亡师头骨,又是这样盐渍血污,须眉狼藉,自然忍不住万分怆痛。歼仇之举,既未能报复尽情,亡师遗骨偏又被局外人寻获,这局外人偏又有着赠剑的纠葛;他们狮林三道友正是除了悲愤之外,更有说不出的难堪。他们竟遏止不住胸中的哀伤,谢黄鹤本劝一粟、白雁节悲,可是他劝着劝着,自己又哭起来了。三个人吞声呜咽,涕泪交流,渐渐按捺不住,渐渐忘情,要由默默饮泣,放声一恸了。柳叶青、杨华两个人冷然在旁看着,一声也不响;骆翔麟再三地劝阻,铁莲子体贴世情,也在旁婉劝。两人说:“离屋外不到数丈,便是看坟人的臣处;请三位道友暂时停悲,先将令先师的遗骨收拾起来,如何?”他们三个人只是跪在遗骨前,哭而又哭,越哭越响。铁莲子猝然说道:“道友且慢,外面有响动了!”
果然他们的痛哭失声。惊动了坟园的睡乡客,三个看坟人吓醒了两个,只当是深夜鬼哭。内中一个最胆小,倾耳寻听,听了半晌,又听见低低的人语声;他就很害怕地拍醒同伴,同伴大声痰嗽了一下。两个人坐起来,连声咳嗽,随即抗声说:“谁呀?”末后把那个未醒的人也叫起来。三个人恃众仗胆,披衣起床,点亮了灯,便寻家伙,要出去查看。铁莲子柳兆鸿、铜陵骆翔麟忙向狮林三道友说:“三位请留神外面,看坟人恐怕是出来了。”铁莲子一侧脸。刚要对女婿发话;柳叶青早一拉玉幡杆杨华,说道:“咱们俩出去巡看巡看吧!”
夫妻俩闯然跃出阳宅,各亮兵刃,跳上房头。容得三个看坟人提着灯亮,拿着花枪木棒,刚刚踱出屋来;杨华便曳开弹弓,吧的一下,第一弹先把灯打灭;随即在房上喝道:“下面人听真,我们是合字朋友,在这里借地方,会一会帮友。你们识相的,赶快给我回屋睡觉。不要伸头探脑,多管闲事。”果然把这看坟的三个男子吓住了,抬头看了一眼;杨华又发数弹,柳叶青也打出几个铁莲子,打中了他们的手中家伙。他们立刻叫了一声,拨转身,要逃回屋内;却又受惊过甚,内中一人引领往坟园外面跑。
柳叶青不教他们乱跑,飞身下蹿,亮出寒光剑来,要堵截他们,把他们逼回屋去,同时要试一试这把寒光剑的利钝。玉幡杆杨华忽然想到一招,让三个看坟人惊动了附近村民,倒足以窘迫狮林诸人。连忙跟踪跳下房,追上柳叶青,喊了一声:“他们跑开更好!”教她不必堵截。柳叶青会意,哈哈一笑,连连喊追。夫妻俩真个追上三个逃人,一个抡鞭,一个挥剑;抡鞭的打飞了木棒,挥剑的削断了花枪。吓得三个看坟人失声怪叫,踉踉跄跄往前村逃去。杨柳二人这才暗笑着,翻身回转坟园。
这时候,狮林群鸟痛哭亡师,越哭越痛。终于痛定止痛,三个人相率立起来,移过油灯,细细检视一尘的遗骨。验而又验,毫无可疑。一尘生前体格魁梧,头如笆斗,又顶蓄长发,腮满虬髯;现在肉色污烂,固不可识,只这巨颅长发已足辨认。谢黄鹤、耿白雁、一粟道人更记得一尘道人左腮有一块伤斑,口内脱落一只牙,现在口齿已难掰看,可是左腮的斑疤依稀犹可辨认。三人含泪捧头,审谛已毕,又查看那块标着“贼道一尘”的绫带,和题着“康府君讳允祥”及“孝子康海”的木主,这自然是仇家的主名了。
三个道人都哭得涕泪横颐,眼肿鼻塞,围着破桌油灯,悄然低声潜商应付之计。铁莲子柳兆鸿退到一旁,和铜陵老武师骆翔麟也低声叙谈。耿白雁蓦地发现了狮林镇观之宝青镝寒光剑,已不在师兄背后。回头看了看铁莲子,又见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已然出去,便向师兄谢黄鹤暗问:“师兄,你们刚才怎么讲究的?我们寒光剑呢?师兄可是已经退给他们了?”
黄鹤谢秋野悄然说道:“剑么,不错,是的,我退还给他们了。虽然是我们的镇观之宝,但是亡师的遗嘱,我们必须履行。”
一粟道人摇头道:“观主,你就痛痛快快地还给他们了?我们狮林观仅有的四件传世之宝,岂不从此缺少一件?”
黄鹤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亡师遗嘱绝无可疑。师叔和雁师弟当时可以拿我做借口,怀疑扣留,我却不能。况且我不把剑退还他们,可怎生把亡师遗骨讨回?”
白雁愤然道:“他们难道是巧借我们先师的头骨,强来勒换我们的寒光宝剑不成?我们就受他们这样的要挟而求么?”
狮林新观主谢黄鹤默然不答。
一粟道人更是不满意,低声说:“观主,我们累代相传的至宝,传到你这一代,突然失去,将何以对先人?铁莲子他们对你,到底是怎么说的?他们就公然说,拿人头换剑么?”
谢黄鹤依然瞠目不语,半晌才说:“柳老很客气。人家先求我以亡师遗嘱为重,以武林义气为本,恳请退还寒光剑,人家说这寒光剑乃是先师临命亲手持赠的。人家以铁莲子的名声,对我起誓,保证先师赠剑之事非假,问我对赠剑这件事怀疑不怀疑?承认不承认?骆老也帮着说,铁莲子乃是成名的英雄,断不会虚构亡人遗嘱,骗取人家的重宝。骆老还说,就凭‘铁莲子’三字,决非骗宝之徒,就凭‘狮林观’三字,也决非受骗之人。亡师临危遗嘱赠剑之事,他在旁保证是实;铁莲子就借这机会。问我还有哪一点尚存疑窦?我说:我倒毫无可疑,不过此剑实非我一人所私有,乃是狮林全观所公有;我们现时正在大举寻仇,至于收同门,赠利剑,一时虑不及此。但俟复仇已毕,亡师遗蜕奉安,一切得以上慰先师在天之灵,然后定将此剑如嘱奉还应得此剑之人。我没提赌剑之事,他们也没有提起⋯⋯”
一粟白雁一齐问道:“这样措辞很对,他们又怎样说呢?”
黄鹤旁睨了一眼,此时铁莲子柳兆鸿竟借辞巡风,邀同骆翔麟走出阳宅,跑到外面绕圈;似故意留出空来,好教狮林三友协议此事。黄鹤便接着说:“柳老又说,先师惨死,武林同愤;他们翁婿情愿拔刀相助,代为搜捕寇仇。随后他们便托骆老向我表示,铁莲子父女翁婿已访知残害先师的对头,就是峨眉七雄。他们自告奋勇,愿替我们搜拿峨眉七雄。骆老又告诉我,他们已知峨眉七雄把亡师的头骨盗走,他们情愿设法寻回遗骨。骆老说到这里,就向我暗暗示意,铁莲子已访得亡师遗骨的下落,可以伸手拿来,问我愿意不愿意践约还剑?我当时急于访求亡师遗骨,又以为他们这话只是一种拟议,一种打算,我便慨然允诺:‘倘得寻获遗骨,使先师遗蜕得以全归,我断不敢吝惜此剑。’我刚这样说了,那铁莲子就把骆老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骆老回头就对我讲,教我把寒光剑交给他,他愿做个居间人,铁莲子立时可以把先师遗骨寻来献上……”
白雁听到此处,便张目寻找骆翔麟;骆翔麟已陪同铁莲子站在阳宅门外,正喝喝对语,抬头望月。白雁不由动怒,摇头道:“想不到骆老很帮柳老的忙,他们做成圈套,教我们受愚。他们的交情倒比我们近!”
谢黄鹤道:“师弟不要这样说,你不要忘了骆老对我们有恩,你不要替我心疼这把寒光剑了。亡师的遗物,我既无福承受;亡师的遗骨,我又无能寻获,我⋯⋯我简直不配做狮林观的第三代传人了!”说着以衣袖拭泪。
一粟也张目四望道:“他们全出去了,是不是柳家翁婿就此走开了?”白雁一指门外,冷笑道:“他们不会这么丢人吧。”仍对黄鹤说:“师兄不要引咎,到底你怎样给他的剑呢?就是这样叫他们骗过去的么?”
黄鹤叹道:“我听了骆老的话,就回手摘下剑来,往桌上一放;对他们说:只要柳老前辈真能寻得先师遗骨,我必然双手奉上此剑。我又补了一句,武林中不拘何人,只要能把先师遗骨寻得,或给我们报信,使我们自己寻得;再把峨眉七雄杀了,则大仇已报,先师奉安,我们定必如约,把此剑交付那个应得受赠之人。……我刚把这剑放在桌上,骆老便立刻接了过去,铁莲子就立刻满面含笑,向他那女婿杨华点手。那个杨华立刻从背后卸下这只木匣来,这木匣竟真是盛着我们亡师的遗骨。我就这样获得了亡师遗体,这样失去了先师的遗宝了!然而我决不后悔,也决不吝惜;我只是伤心我们狮林观人物济济,终不能保全先师遗体,先师已失的头骨偏由外人手中寻回,这真是我们莫大之羞,莫大之痛了!师叔,师弟,你说我能怎样办呢?”说着,又不禁泪下了。
黄鹤道长便是这样地拿宝剑换了人头。
白雁、一粟全都愤愤不宁,在痛哭之后,如同啖了苦碱,感到心中苦涩难堪。可是事已至此,无法后悔。他们两个人毕竟还是耿白雁识得大体,看出师兄黄鹤为难的意思;又想起当日杨华远道传书,确于狮林有恩。寒光剑虽是至宝,不幸先师客途遭仇家暗算,仓促不得已而赠剑,确是实情;遗嘱笔迹纵然有异,却是事实并无可疑。因劝黄鹤师兄道:“观主既然这样办了,宝剑已失,到底亡师遗骨得以全归,我们当然都无异词。我们现在可以跟这铁莲子翁婿,说几句客气话,就趁早撒开,我们还是赶紧缉拿峨眉派逸走的那几个宵小去吧。”
谢黄鹤拭泪道:“缉仇之事,那当然应该赶紧办。嘻,思前想后,真教我难过;想不到我谢秋野甫承道统,竟失宝器。先师遗骨幸得奉安,可是大仇仍未全报,我简直对不住过去累代的祖师了!先师遗命,叫我查究四师弟的劣行,又教我把广州事件完结了,我如今竟一事无成!尤其是寒光剑一失,我狮林四宝缺而不备,我们狮林观的威势顿挫,宛如折去一翼,令人扪心难安!……”
一粟道人蹶然说道:“观主不要自怨自艾,眼前的事,立刻要打定主意,我们该怎么样对付铁莲子翁婿呢?我们的寒光剑既然捐给他们了,可是,噢噢,他们到底是怎么获得先师的遗骨?从谁手里,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得的?我们必须彻底究问他们一下。我不是妄猜,我们一路苦寻穷究,到今天才与仇人峨眉派见了面;铁莲子翁婿不费吹灰之力,居然把先师遗骨凭空弄到。……我们固然不便猜疑他们与仇人通气,可是这件事毕竟暧昧难明;我们无论如何,也该教铁莲子、玉幡杆当场述说述说。我们纵然获得遗骨,也当根寻遗骨谁盗去,谁寻见的根源?……这固然不至于……但是比方说,玉幡杆当年猝遇先观主、受剑传书的时候,就把我们先师的遗首盗走了呢?”
谢黄鹤摇头道:“这恐怕不合乎情理!”
白雁道:“我们当然不应当这样猜,可是一粟师叔的话也很有道理,值得寻味。我们必须问一问他们,到底怎样从仇家手内盗得先师的遗骨,我们也好答对江湖上的朋友,告慰没到场的同门诸友啊。”
一粟道人说:“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必须盘诘明白。我们一见先观主的遗骨,只顾悲恸了;刚才忘了盘诘,现在盘诘也还不迟。”又低声对鹤、雁二人说:“倘或他们翁婿答对得不像话,我们索性跟他们翻脸。翻了脸,那把剑就有办法了……”谢黄鹤忙道:“师叔快不要这样想,我们应当客客气气地对待人家,我们不要教江湖人耻笑。”说着又看白雁,向白雁道:“我们千万不要心疼宝剑,便向铁莲子故意挑剔。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亡师遇仇中毒,临危赠剑,实有迫不得已的深意。他那是为了恳求那个玉幡杆杨华,务必给他老人家传递遗嘱,所以故意割爱,以免生死契阔,不通音讯。再说这把剑就不赠给杨华,亡师一死,也必落于他人之手,我们连亡师的死耗也恐怕不晓得了。这一点我盼望师弟和师叔千万看开些。”
遂由黄鹤谢秋野率领二道人,重向一尘遗骨稽首顶礼。默默祷告了一回,然后由耿白雁出去邀请铁莲子翁婿,重返阳宅开谈。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已将三个看坟人。挣剑吓走,正回转来,要进阳宅。却见铁莲子柳兆鸿、铜陵骆翔麟二老并肩立在坟场,对面悄语,举头望月。柳叶青已获得青镝寒光剑,并且对月削铁,试过了剑的锋锐,心中十分欢悦。以为大事已了,见状就道:“爹爹怎么在这里站着?可是狮林观那几个老道,得到他们老师的脑袋,全走了么?”铁莲子忙喝道:“念缓!”回手一指阳宅。低声道:“人家还在里面呢。”杨华诧异道:“怎么着,他们竟不愿意跟你老共室对谈么?”铁莲子道:“什么话!人家在那里哭头,我和骆老前辈不愿看着他们哭天抹泪的,故此躲出来了。”转对骆翔麟道:“骆仁兄,这时候他们大概秘密商计完了,咱们进去跟他谈谈吧。”
柳叶青道:“进去谈什么?人头咱送给他们了,宝剑他退给咱们了;咱们还见他干啥?我们简直可拜托骆老伯,向他们略为致意;咱们走咱们的,就完了。”
铁莲子道:“你这孩子也不怕骆老伯笑话你,你背后还背着一颗人头,你难道不想交代出来么?骆仁兄,我们索性全进去吧!”
正说着,早瞥见白雁耿秋原,已立在阳宅台阶之前,手打稽首道:“柳老前辈,骆老前辈,敝师兄奉请诸位一谈呢。”
铁莲子柳兆鸿道:“好!”叫着女婿杨华、女儿柳叶青,和骆翔麟一齐举步,重入阳宅。这两位老人家刚才相偕步行时,已经暗暗地交换了意见。
当下,铁莲子翁婿父女,重与狮林观两代道侣相见。谢黄鹤首先发言道:“柳老前辈,刚才贫道已经与同门验过先师遗骨,确是无讹。我们感激之忱,口难尽述。但此事乃是我狮林观非常的一桩奇变,故此我们必须晓得先师逝世后,怎样入土?怎样失去了头骨?盗骨者究是何人?究在何时?更要晓得先师遗骨是怎样被老前辈寻获?从何人手中夺回的?柳老前辈请勿怪我们多问,委因此事关系重大,我们三人必须向狮林观全观道众据实转述。所有盗骨归骨的原委,必须完全洞悉,然后在敝观既获普释群疑,对老前辈又得明感恩施,不致因真相迷离难详,别滋误会。区区下情,尚望垂察!”
谢黄鹤这话说得倒还委婉。柳老微微一笑,才待开言;玉幡杆杨华唇吻阖张,也要抢着说话;一粟道人却猝然先接了声:“柳老英雄,我们先观主惨死,尸骨被残毁,被盗割,我们必须根究盗首残尸的恶徒。我们要问一问柳老前辈,先观主这头骨,到底是从谁人手中得回来的?你阁下又是怎生晓得的?恶徒盗骨,用心险毒,断不会喧腾于众口,必是很诡秘的事。别人都不晓得,我们狮林群鸟大举访寻,仍不能晓,可是柳老前辈你竟晓得了,这其间颇难以常情测断。我们不敢动问,你到底是怎么晓得的?”
一粟问出来的话,有点咄咄逼人;只欠一点,没有明说出柳老与仇家通谋罢了。头一个闻言不悦的,是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张目看了一粟一眼,以为这不像对待江湖上的知名朋友,简直是讯口供。这老人哼了一声,要居间代言……
紧跟着柳叶青也哧的一声笑。
紧接着玉幡杆杨华纵声狂笑,压倒一切地说道:“好说,好说,这倒真是难以常情测断。凭狮林观人才济济,竟寻访不出戕害一尘老道长的对头主名来,反被我玉幡杆杨华无意中抓着,诚然是难以常情测断。然而那是无意中抓着的,绝不是我们与峨眉派通气,他们拿人头当礼物送给我们的。”
柳叶青也忙帮着丈夫说:“我们可不认识峨眉派,我们也没打好稿儿,一定要拿人头换宝剑。峨眉派也不晓得你们欠着我们一把寒光剑;我们只是碰巧了……”
杨华忙道:“不错,这是偶然碰巧劲,叫我们遇上了峨眉群贼。我们感念一尘老观主的侠气英风,既知他老人家的头骨,被某某人割去,偏我们遇上了某某人,当然我们就决不放过某某人……”
一粟道人厉声道:“你怎样遇上某某人?你又怎生知道某某人盗去我们老观主的头骨!你莫非预先晓得了某某人的阴谋毒计……”
杨华抗声道:“我们也许预先晓得,也许预先不晓得。但是,一粟道长,像你这样问法,恕我不回答你了!好像你只会念经,不大会说话!黄鹤观主,我说……”
一粟道人大怒,又和玉幡杆杨华叮叮当当地吵起来了。
黄鹤把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说:“师叔,你先等一等说……”
这时候,铁莲子柳兆鸿拿眼看着骆翔麟,希望他居中调停,一言解纷。不料骆老是个口讷的人,仓促之间,瞠目看着一粟道人,竟流露出很不满意的神气。他竟和黄鹤谢秋野一样,越着急越说不出话,尤其说不出绕弯表示不满的话。白雁耿秋原本来以为师叔一粟措辞过露锋芒,正要设法拦阻;他却有点护短的毛病,见一粟的话被杨华顶回去了,他就应声抢答,把声调放得极其和缓地说:“杨施主,要怎样请教你,你才肯赐答呢?请你明说出来,贫道等自然照办。杨施主,这件事到底是你阁下大展鸿才,替我们戕仇夺骨呢?还是⋯⋯”转面对柳老道:“还是柳老前辈仗义拔刀,夺回先师的遗骨呢?我们是应该承谁的情呢?”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妻俩双双开口道:“白雁道长,我们爷儿三个是冲着南荒大侠一尘道长的已往威名,替他的遗骨小效微劳。我们决不希望他老人家的法嗣怎样承情,只要略述原委,请他们不把我们一番好心当作恶意,我们就……”
越说声调越高,杨、柳夫妻眼看就跟白雁、一粟叔侄对哄起来,谢黄鹤实在忍受不住,就跑到师叔一粟面前低声说道:“师叔,你不要嚷!”又一推白雁道:“你把师叔劝住。”然后转过脸来,先向杨、柳夫妻稽首,又向柳兆鸿稽首道:“请三位坐下来谈!……”铁莲子这时候态度冷然,注视着狮林三友,监视着杨、柳两口儿,忽地向骆老一笑。见黄鹤施礼,立刻拱手相还,大声说:“仲英,青儿,你们不要多话,我们现有我们双方的朋友在当中呢。我们如有委屈难尽之情,我们可以请朋友居间评理,你们何必口舌相争,岂不教人耻笑村妇泼口?”
遂向骆老一揖到地,道:“骆大哥,请你费心评定一句罢。”又转对黄鹤道:“狮林道友,令先师遗骨虽还,你们当然要问一问是怎样夺回的。你们就不问,我还要剖肝露胆说呢,道友们倒无须焦急。骆大哥,我已将盗骨夺骨之事,对你老兄说过了,如今狮林道友果然有疑,就请你替我们解说解说吧。”
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应声侧顾狮林群鸟,先咳了一声,说道:“是的,盗骨夺骨之事,柳老兄早对我说过了。我可是一碗水往平处端,这实在是柳老兄贤冰玉一番义举,人家可没跟峨眉派勾结。人家获得一尘老观主的遗骨,正是从峨眉派手中夺出来的,而且杀了他们一个人。”
一粟张目道:“骆老前辈请不要评理了,我只请你扼要地把实情讲一讲,到底从谁手中夺来的?杀了他们一个什么样人?”
骆翔麟不悦道:“一粟道长,我是不会讲话的,请你多多原谅。要问从谁手中夺来的,那就是⋯⋯”一指木主灵牌道:“柳老就是从这个姓康的手中,把一尘观主的遗骨夺来的,这姓康的正是你们狮林观的仇人。柳老前辈贤冰玉,是把这姓康的活擒住,把遗骨硬夺来的⋯⋯”
白雁忙问:“这姓康的现在何处?”
骆翔麟眼睫一动道:“你要问姓康的么?”
铁莲子、玉幡杆一齐插言道:“姓康的就在这里呢!”两人不约而同,指一指柳叶青。柳叶青目含笑意,迈步上前:“你们要找姓康的,我可以把他拿来!”
一粟、白雁道:“哦,女施主,你能把他拿来么?那好极了,我们可以审审他,现在坟圈里面么?”
柳叶青咯咯的一笑说道:“正是在坟圈中呢,只怕你们问不出什么来,他也不会好好地回答你们。”
一粟切齿道:“只要拿到,我们可以用毒刑逼问口供。”
柳叶青越发狂笑,玉幡杆也嗤笑不已道:“你们狮林观本领尽管大,却未必能把姓康的轧出口供来……”
夫妻俩还要奚落,铁莲子柳兆鸿忙道:“青儿,不要费话了,快把姓康的瓢儿交出来吧。”
柳叶青这才一笑,回手把背后包袱摘下来,刚要递给一粟。玉幡杆横身一挡,却先抢到手中,双手举着,对谢黄鹤、耿白雁、一粟道人说:“诸位道长一定要追究一尘道长遗骨的来历,请打开看这个包儿,便明白了。”
一粟道人伸手要接包,杨华竟一翻身,递给黄鹤,算是软软地给一粟碰了一个小钉子。黄鹤双手接来,探指一按,便已明白。忙凑到破桌旁,就灯光把包袱打开。这是一块青色布包,打开了之后,另有绿色油布,解开了油布,立刻发现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便是峨眉派康海的首级。
白雁、一粟一齐凑来看,血迹模糊,一点也辨认不出,而且他们本来就不认识姓康的。白雁忙向骆翔麟稽首道:“骆老前辈,请看这颗首级,可是峨眉派的人物么?”
骆翔麟道:“不用看,我知道这首级就是那灵牌上的孝子康海。一尘老观主当年确是与峨眉七雄康允祥结过怨,我想黄鹤道长与尹鸿图君一定知道。这颗首级便是康允祥的儿子康海,康海盗取了一尘老观主的头骨,要拿头骨祭他的亡父。可是他们报复得太甚了,以至于遇上了狭路仗义的柳氏翁婿。柳氏翁婿把康海杀了,把老观主的遗骨夺回来了……”
这样说,自然尽情尽理了,可是耿白雁依旧有疑心。他细认人头之后,向骆老说道:“骆老前辈,这话我们不该问,但不知柳老英雄是在何时何地,把康海杀的呢?我们明明见到,我们到白荡湖铁锚帮,搜寻峨眉群贼时。仿佛瞥见了康海这恶贼,……到底柳老英雄……”
骆翔麟哈哈一笑道:“你问得真对,柳老兄和杨世兄翁婿偏偏就是在我们大闹白荡湖,搜寻峨眉派的时候,在湖滨不远,误打误撞,遇上了夺路逃走的康海。你请看,这不是血迹还新,这其间,真像是有点天意,一尘老观主的大仇,一定要这位杨世兄给代报。这位杨世兄第一次即在老河口,把老观主送终安葬;现在第二次又叫他遇上了老观主的正对头康海。不但替老观主杀了仇人,还夺回老观主的遗骨,这一点恐怕是冥冥之中,大有因缘,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骆翔麟这一席话,只说的是大概,狮林群鸟似乎依然疑信对半。铁莲子柳兆鸿便不等着盘问,仔仔细细地向谢黄鹤说了一回。于是,杨柳翁婿巧夺人头的事,既经详说,已无可疑。而且,拿这颗人头,换那一把寒光剑,已成完局,再不能反悔了。
谢黄鹤新掌狮林全观,虽然吝惜镇观之宝,可是他仍以亡师遗嘱遗骨为重;他对于寒光剑是毫不犹疑地归还杨华了。
白雁耿秋原、一粟道人到底心中不甚舒服,尤其恼恨那铁莲子的冷傲,玉幡杆的冷讥和柳叶青的冷笑。两个人既得康海首级,仍把谢黄鹤邀到一边,低声悄议好半晌。谢黄鹤似乎怫然不悦,抬头瞥了铁莲子一眼,复又对语良久。一粟道人坚请黄鹤过去发话告别,黄鹤仍有疑难之色。末后毅然决然,三个人一同向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柳叶青,稽首称谢,转身又向骆翔麟道劳。谢黄鹤讲过一片场面话之后,唇吻阖张,欲吐复茹。一粟就势接声,抛开了铁莲子,面对玉幡杆杨华道:“杨施主,我们狮林观今日遥尊遗嘱,近践诺言,径将这把寒光剑,奉还于足下了⋯⋯”一转身旁睨柳老,徐徐说道:“这剑既归杨君,却不能转赠他人!”
铁莲子微微一笑,并不答言。玉幡杆也冷然道:“我就谢谢先观主在天之灵,赠剑之惠,我也谢谢你们慨然割爱,践诺全信的义气!剑赠他人与否,那又是杨某个人的私事了。”
一粟道人不接这句话,仍自抗声发话道:“杨施主,我还有一句私话,奉告你阁下!这把青镝寒光剑,乃是一种无价的宝物。天下的宝物,唯有有德者,有大福命者,能够据有之。无此德,无此福,虽得之,必失之。我们先观主累代承袭,一世威名,尚然保全不住此剑,甚至于殒命赍恨而终。那么这无价之宝,护持无方。反而成了无妄之灾。杨施主,我还盼望你善持此剑,善用此剑,永守勿失,不要随便丢掉了,方不辜负先观主惠赠之意,方不为江湖人士所笑!”
说罢,冲柳叶青背后的寒光剑恶狠狠盯了一眼,并向谢黄鹤、耿白雁举手道:“我们告辞吧,我们还有报仇的事没有完结……”耿白雁也就双手捧起一尘道长的头颅木匣,躬身递给师兄,自己回手拿起了康海的首级,对杨柳三人环视道:“所有此恩此德,柳老前辈、杨施主,请容我们徐图补报吧。”
于是一粟、白雁向新观主谢黄鹤齐声催走,拔步便往外闯。铁莲子忙道:“二位请慢行。恕不远送,我们也要走了!”
杨华仍要跟一粟斗口,铁莲子急忙拦住。对骆翔麟说:“骆大哥,我要跟你盘桓,盘桓!”骆翔麟道:“这个⋯⋯”谢黄鹤此时抱定先师遗骨,稍稍落后,心绪如灰,也向骆老开言道:“骆老前辈,贫道要私邀你老人家谈谈!”骆翔麟眼见双方,不欢而散,这边要邀他,那边也要邀他;两边都是朋友。他都不愿偏袒,面上稍露迟疑。铁莲子抢先说道:“骆大哥,我们先到你府上等候。既是谢道长邀你,你先去吧。”一拱手洒然步出阳宅;见狮林群友往东走,从坟圈破口跳出去,他们翁婿便往西走下去。
此时天空已现鱼肚白色,铁莲子刚走到坟圈当中甬道,忽瞥见坟圈外面人影一晃。铁莲子哼了一声。暗呼婿女,小心外面。柳叶青和杨华早看出来了,那是看坟人邀来的一群乡民。把他们全当作土匪,正在潜伏偷窥,并不是狮林观的埋伏。柳叶青笑着告诉她父亲铁莲子,铁莲子说:“我们犯不上替别人挡箭,我们可以躲着走。”翁婿父女立刻扑奔坟圈西墙。越墙而过。斜穿林径,回头一望,见狮林群鸟邀着骆老,走出一段路;柳老悄命婿女停住。这老人急急攀上高树,向来路一望,又往四面一寻,然后跳下来,对婿女说:“他们真走了。我们先回店房。”引婿女就在林中,打开小包袱,取出白昼衣服,把夜行衣全换下,夫妇仍将兵刃提在手边,在前开路,柳杨这才徐徐走出荒郊。

第十六章 怀剑偕归
一路上,杨柳夫妇欣获宝剑,十分得意。刚离开坟圈时,还怕狮林群鸟暗中遣人跟蹑;他们夫妇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小心照顾着四面。等到出离林径,经柳老攀树瞭望之后,越往前走,人烟越稠密,路上渐有晓行人;杨华和柳叶青不知不觉,忘了戒备。起初两人低声细语,随后又说又笑,越谈越高兴,忘其所以了。柳叶青说:“那个耿白雁果然刁钻,比那个黄鹤口齿利害多了。”杨华道:“谢黄鹤大概是老好子。”柳叶青道:“这三个老道,顶算一粟可恨。”玉幡杆笑道:“可不是,我在青苔关,就是跟他吵起来的;因他辈分大,所以说话最蛮横。”柳叶青露齿笑道:“可是你刚才的话也够损的,把他们挖苦得很厉害。”杨华道:“但是我还是气不曾出,若不是岳父拦我,我定要痛痛快快讥诮他们一顿。”
柳叶青又回头看了一眼,仰面看天,笑着说:“直折腾一夜,到底把剑讨回来了,总算咱们走运,也靠爹爹的主意多。到底挣回面子了。”杨华道:“实在太凑巧,岳父的主意真高,人头换剑,居然把狮林群鸟堵得没话说了。”柳叶青道:“这些老道真可恶,你看他们气焰够多冲!我们饶把他们死鬼观主的脑袋找回来,送给他们,他们照样不承情,不给剑。你看闹到末了,连骆老伯都恼了。可是,若不是爹爹把康海的人头扣住,先不拿出来,他们一准要反咬咱们跟峨眉派通谋哩。他们一挑刺,我们再把康海的人头去给他们,他们可就反悔不来了,堵住嘴了。”
杨华笑道:“虽然没得说,你看一粟和白雁那股劲,恨不得抓个碴儿,跟我吵起来才好。偏偏老天爷不给他留脸,他老师的人头,偏教咱们寻见。我刚才挖苦他们,还算是两造斗口;依我看,顶厉害的还是骆老那几句劝架的话,比我说的还损。”
这夫妇俩“人头、人头”的乱说,越说嗓门越高;跟在后面的铁莲子柳兆鸿一声不响,且行,且四顾,且沉思。见二人越说越不像话,立刻吆喝道:“青儿、仲英,念缓些!”杨华、柳叶青一齐回头,又往四面一看,两人相视而笑,不再高谈了。等到柳老赶上来。两人齐问道:“你老喊什么?这儿没有什么呀。”柳老说道:“就使路上没有人,你们也不该大说大笑地吵,快跟我回店吧。”玉幡杆杨华低声问道:“岳父,你老人家看,我们把人头交出了,他们把宝剑退还了,狮林群鸟对这件事,到底算完结了没有?”铁莲子笑道:“你想呢?”柳叶青道:“难道他们还要反悔么?”铁莲子摇手道:“不要说了,回头再讲。”
翁婿父女三人全不说话,走出一段路,隐隐听见后面发生了异样的声音,杨、柳夫妻便要回去一看,又要登高寻视。铁莲子皱眉道:“你们怎的这么不懂事?还不快走,留恋什么?”引领二人迈步急行,到一小村,走了进去;从村中牵出三匹马,这是他们临时寄存在农舍的。付了谢钱,三人上马,如飞地奔铜陵而去。
到了铜陵城外码头上,落店进食。不遑停歇,略一商量,立刻下乡,奔骆翔麟家。刚刚进了铜官村。便见骆家竹篱柴扉之前,细柳长杨之下,拴着一匹备了鞍的马。玉幡杆杨华是吃过狮林观的大亏的,心中一动,忙向岳父说:“你老人家请看,骆家门前有马,必有生客。”柳叶青道:“莫非是狮林观群鸟已经来了?”
铁莲子抬眼一看道:“休管他,我们且去叩门。”三人策马来到骆家门口,离鞍叩扉。从堂房中走出来骆青桐姑娘,一看铁莲子忙道:“柳伯父回来了!柳姐姐、杨姐夫,请上屋坐,我父亲刚回来。正要找你们呢。”
让到堂屋,老武师骆翔麟匆匆出来,举手说道:“柳仁兄,你还没走!你来得很好!”把一个名叫钟凌奇的少年壮士唤出来,引见他向柳老翁婿施礼。叙起来乃是骆老的门生。因对柳老说:“我正要打发他给你送信。现在仁兄你来了,我索性仔细告诉你吧。”
大家落座,骆老向柳兆鸿并肩附耳,低声悄言。讲了一席话。柳兆鸿嘻嘻冷笑,拱手道:“骆大哥,我谢谢你的关照。我早想到这一层了,请你放心,我也防备下了。”骆翔麟又低声说了几句话,末后问:“柳仁兄,你用帮手么?”铁莲子柳兆鸿笑道:“不用。”骆翔麟似乎不放心,默想了一回。又道:“老实讲,他们不但对不住你老兄,也对不住我。我倒想起一个办法来,我要遍邀附近武林,交付他们公断,你看怎样?若不然,我真担心你们翁婿人单势孤,怕吃了大亏。”
柳叶青睁着一对大眼,凝神旁听着,不禁怒声道:“他们还敢不要脸,暗算人不成?”铁莲子柳兆鸿道:“青儿不要乱说,骆仁兄,我再谢谢你,你不用挂虑。这话固然是这么说,匹夫无罪,怀璧为罪。可是还有他们那一句话,有德有能者,才能永有重宝。小弟正要暂借此物,考验考验自己,到底有何德能?看看这把利器,我们爷儿三个承受得住么?”
当下,柳老和骆老并肩共语;杨华、钟凌奇、柳叶青、骆青桐,男女四少年散坐在旁听着。随后骆老吩咐女儿骆青桐,预备便饭,又命弟子钟凌奇沽酒市肉。欢饮快谈了一阵,已近黄昏时分,骆老便留柳老父女翁婿止宿。柳老不肯,坚欲回店。骆老又看了看天色,便催柳老:“如要回店,就请早点走。”柳老却借着酒兴,竟和骆武师纵谈不休,直到月上柳梢,还不想告别。骆老父女待要扫榻款宾,柳老忽又站起来,告辞要走了。
骆翔麟皱眉笑道:“柳仁兄,你偌大年纪了,还是这么大的脾气。留你,你要走;要走,又偏耽误。你一定要从我家里走黑道回店,我这个地主该怎么办呢?……也罢,我送你回去好了。凌奇,你把我的兵刃预备好了,咱们师徒二人,就送他们翁婿父女三人。”铁莲子再三辞谢,不肯教骆老伴送。骆老笑道:“柳仁兄这是什么话?你到我家来,我焉能置身事外,袖手不送?”说着一笑。女儿骆青桐正跟柳叶青说得热闹,闻言连忙站起来说:“爹爹要送柳伯伯,柳姐姐,我也陪了去。”骆老道:“你这野丫头,什么事都有你!”
这骆青桐姑娘也是一身好武功,渴欲策马护行,凑凑热闹。一手拉着柳叶青,低声说:“柳姐姐,我送你回店,你跟我爹爹说说吧。”她自己也向父亲撒娇道:“爹爹,你老瞧人家柳姐姐,跟着柳老伯随便出门,你老偏管束我,不许我动地方。您教给我们练本领,可不容我们出去历练历练,您真憋人!”说得骆、柳二老全都笑起来。铁莲子柳兆鸿捋髯笑道:“桐姑娘。不用着急,我谁也不敢劳动;骆老哥,你也千万不要送行了。你想,我们一共爷儿三个,又有月亮地,一路又是阳关大道,你难道还怕我叫狼衔去不成?”
骆翔麟凝视着柳老,微微笑道:“飞鸟也许惊人!大哥便不怕,我这个和事老不能堵门口,看人再打架。我一定要尽我心,我不敢狭路帮拳,也应该当场讲话。柳老兄,你不要拦我,我一定送行!哪怕你回店之后,我再装聋作哑,我的面子也好看些。”这样一说,柳老方才点头。骆青桐趁此又暗向柳叶青示意,她很盼跟了去。柳叶青自婚后谨守闺训,遇事也不敢太随便了,拿眼瞟着二老,双手却拉着骆青桐,笑道:“妹妹是名父之女,武功一定精妙。我猜妹妹也跟我一样,很想抓个机会,到外头试上一试。可是这个心思么?其实妹妹能时常出门,老伯若是准许的话,咱们姐俩真可以乘月骑马,踏行山村一游,倒是顶有意思的事。”
柳叶青取瑟而歌,讽示骆老。愿邀青桐姑娘伴行。可是骆翔麟心存顾忌,明知二女的意思,到底不肯答应,把骆青桐拦住了。骆青桐怏怏不乐,只可噘着嘴,不敢违拗父亲的话。
这时候家中人已然备好了两匹马。其中一匹是外借的,并不是武士良驹,只是乡间驾车的驽马;骆武师家中那匹马,倒是一骑好走马。于是宾主推杯而起,老武师骆翔麟不肯再穿夜行衣,只脱去长袍,把平常短衣裤略略结束,取了一对钩刀,佩带了暗器。门弟子钟凌奇也装束好了。杨、柳一行仍穿行装,当下告别,就着月光,齐出骆家柴门,纷纷跨上了马。骆武师命弟子钟凌奇当先开路。挑着一盏红灯,上面仍有骆老“麟记”等行的字样。让柳氏父女翁婿居中,骆老亲自断后,手里也挑着一盏红灯。踏着月影,径由铜官村,奔铜陵而去。
五个人扬鞭并辔,历落攒行。都不肯说话,只一声不响挑灯照着荒林黑道走。铜官村沿路多土阜,多丛林,虽有月光,每被林丛轻雾遮蔽。玉幡杆杨华和柳叶青,居中策马,互相顾盼着,各将暗器藏在手底。柳老和骆老稍稍靠后,也都戒备着。由铜官村到铜陵县码头,不过三十多里路。五个人走了两个更次,都觉得路上应该出点事才对;可是奇怪之至,竟一路平安,安抵铜陵码头的店房。这期间,只在将近码头时,瞥见暗隅中有两条人影。钟凌奇提灯一照,这人影退入小巷不见了。柳叶青叱斥一声,要策马跟寻,被铁莲子连忙喝住。
当下,一行人在店房门前停止,纷纷下马,叫开了店门,骆翔麟还要进店周旋;铁莲子有心拦谢,想了想,便把骆老邀进店去。吩咐店伙把马牵入马棚,又命泡茶。谈了几句话,骆翔麟还是不甚放心,要留在店里做伴,柳兆鸿笑着拱手道:“骆大哥,我总还能保护自己,你请回去吧。如果有事,我再请你去。”骆老又要把钟凌奇留下,柳老仍说不用。骆老注目看着柳老,半晌道:“我的地主之谊是尽了,大哥,你可估量着点。”柳老笑道:“我也不能久耽搁,我明天就走。”
于是骆翔麟皱了皱眉。说道:“那么,我就回家了。”铁莲子道:“老兄请吧,我也不到府上辞行了。”遂在店房续行话别;骆翔麟、钟凌奇师徒二人离店上马,踏着月光往铜官村走去。
铁莲子柳兆鸿站在店前,眼看骆老去远,往四面看了看;忽然纵声大笑,叫着女儿女婿回转房间;吩咐他们夫妻俩:“天不早了,赶快睡觉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杨华、柳叶青笑着答应了。
他们三人住的店房,是一明两暗,一共三间北房。杨华和柳叶青两口子住在西暗间,铁莲子柳兆鸿一个人独住东暗间。骆老去后,柳叶青很忙地掩门上闩,从背后解下剑囊,就灯下拔出那把青镝寒光剑,细细赏鉴。果然一片青光,冷如秋水,信手一削铁器,很容易地削断;禁不住连声称赞:“真是好宝贝,怪不得狮林三鸟舍不得放手。”玉幡杆杨华和铁莲子柳兆鸿也都传观把玩,啧啧称赏不已。柳叶青简直爱不忍释,笑向父亲说:“这把剑给我佩带吧。”铁莲子眼望女婿笑道:“这把剑我做不了主,这是你丈夫拒贼救人赚得的。你如果爱,你向你丈夫索讨,我怎好慷他人之慨?”
玉幡杆杨华立刻把剑抓到手中,笑道:“我可舍不得给你,我憋了这大的气,好容易才弄回来,我还没爱够呢。”柳叶青说道:“不行,你总得给我。”两口子竟争起剑来。柳老笑道:“你们俩全不要吵,你们的本领恐怕全压不住它。”说着,把剑要过来,轻轻弹了一下,插剑归鞘,双手拿着说道:“我先替你们两口子保管着吧。等着一路无事,平安到家,再交给你们,你们自己再研究归谁带。你们想,狮林群鸟骤失传世之宝,心中总有点不甘;刚才骆老再三提醒我们,我们不要慢藏诲盗。凭你们两人的能耐,敢说能把这剑保得住不丢么?”柳叶青有点不服气,哓哓说道:“爹爹,您太看不起人!你老把剑给我,你老看看我守得住,守不住?他们鸟儿真要来了,我拿他们剑,斩他们的头!”柳叶青尽管自负,柳老笑着摇头;杨华更不放心道:“青妹,说是说,笑是笑,这可不是闹玩的,我们还是请岳父他老人家替我们守护吧。”
夫妻俩只是得意忘形,调情斗口罢了。这把寒光剑,到底暂归铁莲子持有;跟着便催婿女喝完了茶,赶快收拾归寝。把屋中灯全吹了,三个人分据二室,只脱去长衫,各穿短打,结束利落,把兵刃、暗器,一一放在手边。临上床时,杨华出去了一趟,柳叶青还要绕店寻视。铁莲子拦阻道:“不用了,你们两口子先睡,我老头子给你们值夜,回头我再叫你们接班。”力催杨、柳夫妇和衣登床,这老人家才摸着黑,躺在东暗间,闭目宁神,一手握剑,俨然入睡。
这时候三更早过,淡淡的月光射入屋来,阵阵微风吹得窗纸作响;遥闻野犬吠夜,此外绝无人声。柳叶青和丈夫杨华全不能熟睡,两人相倚相偎,低声喁喁私语。柳叶青实在心爱此剑,央告丈夫道:“华哥,你不用要那剑了,你又不使,好哥哥,你赏给我吧。”杨华笑道:“不行,我不给你。”
两口子似睡不睡,全身短装,枕置兵刃,这样熄灯相偎而眠,忽然听野犬一阵阵狂吠。柳叶青蓦地一惊,把头离枕,手拄着床。侧耳倾听不已。玉幡杆杨华立刻也睁开了眼,低声道:“狗叫得邪性,莫非那话儿不肯甘休,真个寻来了?”
黑影中,夫妻俩全都欠身爬起,抄起了兵刃。预备应变。猝然间听见门扇外有弹指声,一连三下,跟着听出铁莲子悄声嘱道:“青儿,仲英留神!”柳叶青忙低低叫了一声:“爹爹!”已不闻回答,又叫了一声,仍不闻回答。玉幡杆杨华忙说:“莫非那话儿已经到了,岳父迎出去了?”柳叶青道:“大概是的。华哥,别动,等我去看看。”
柳叶青是睡在床里的,正要从杨华身上跳下床去,杨华先一步早下了地。夫妻俩立刻抢奔屋门。这时候听见店外不远处,也有了野犬吠声。两人赶紧戒备,先扑到外间门一摸闩,门闩未拔,立刻折奔东暗间。东暗间床上,已然没了人。一扇窗户已经轻启,铁莲子柳兆鸿已经悄悄地穿窗出去了。玉幡杆杨华诧异道:“唔,岳父走的恁快?”柳叶青扑哧一笑,低声说:“爹爹时常来这一手,你觉着新鲜么?快把你的弹弓预备好了,留在这里看摊。如有人影扑来,只不出声,你就开弓打,现在我先寻出去看。”说时一纵身,嗖的跃上东间窗台,一手按剑,一手把窗扇轻轻一推,果然窗扇缝早已划开了。借这一推之力,柳叶青把窗扇往外一掀;身形飞起,野鸟投林式,唰的跃出窗外,身到院中。身手十分矫捷,宛如轻絮随风,尤其是掀起来的那扇窗,当身子投出时,竟能回手轻轻放下窗框,不便发出大响来,这一招杨华就决计做不到。
杨华亲睹爱妻轻功这么好,真是又欢喜又惭愧。他倒也能够穿窗外跃,却免不了弄出响动来。爱妻本教他留守,他自然不肯,急转身扑奔房门,轻轻拔闩,到底也跟了出去。
玉幡杆杨华蹑足跳出房间,顺手掩了屋门,再寻爱妻柳叶青,已然跃上东边店墙,又跳上东排房顶。杨华连忙跟踪缀上,跳上了西边店墙,再跳上西排房顶。柳叶青正在房脊上向四面张望,扭头看见丈夫,忙向他连打手势。紧跟着一伏腰,如箭脱弦,由这房跳到那房,由那房跳到那墙,再一跳,跳出店外,身落在店后街巷上。杨华不顾一切,背弹弓,跨弹囊,手挥豹尾鞭,也如飞地追踪爱妻,跳到店房后巷。
柳叶青顿足摇手,似乎不悦。杨华不听拦阻,直追过去。柳叶青一指对巷,忙向杨华一再挥手,立刻驰出后巷去了。她的意思,是不教杨华出来;既已出来,夫妻俩就应分途兜寻,不该两口子挤走一条道。玉幡杆杨华爱恋妻子过甚,竟不依她的指挥,到底跟追过来。当下夫妻俩一前一后,往店房迤西,循吠声追去。
玉幡杆杨华跟追的是他妻子柳叶青;柳叶青追寻的却不是她父亲铁莲子,乃是在房顶上远远望见飞驰的两条人影和吠影的野犬。但等到夫妻俩扑出码头,来到田野,朦胧月影里,竟望见七八条人影,分为两拨;前一拨四五条人影,正奔向前途一带荒林;后一拨竟有三条人影,在后追逐。柳叶青大为惊疑,不禁振吭叫了一声;后面三条人影。竟有两个人似乎止步回头,但只略停了一停,依然追了下去。
柳叶青到此不顾一切,拔剑奋步,急扑过去。玉幡杆杨华也不遑顾瞻,插鞭摘弓,先暴喊了一声,也奋力紧赶过去。
在野犬吠影声中,杨、柳夫妻眼见前一拨人没入林中,后一拨人倏然止步,似乎紧守“逢林莫追”之戒,分三面绕勘了一遭。内中一个人影似要强行入林,被另一个人影拦住,第三个人影也站住了。杨、柳夫妻狠命地赶过去,柳叶青老远地就叫遭:“喂,喂,江东,江东!”
“江东”二字便是柳氏父女的暗号,果然喊声才罢,后拨竟有一个人影,应声叫道:“青儿,你怎么也跟来了?不教你们出来,偏不听话,还不快返回去!”这正是铁莲子柳兆鸿的声口。
铁莲子似乎深嫌杨、柳夫妇不听话,立催他们回去;又似怕来不及,竟丢下没入林中之敌不追,与那两条人影,一齐拨头奔回来。
那同伴两条人影非别人,正是铜陵老武师骆翔麟,和他的门弟子钟凌奇。
铁莲子柳兆鸿很急遽地往回跑,骆翔麟师徒也跟着往回跑。杨、柳夫妇愣在那里,要等柳老赶到问话。柳老且跑且挥手道:“你们还不快回店?”展眼间,柳、骆二老与钟凌奇连翩奔到,和杨、柳二人会在一起,如飞地齐往店里回走。不一刻到了店房后巷,铁莲子先登高一望,幸无伏敌;于是柳、骆二老指挥着大家,分别跳墙进院。
杨、柳二人便要直入店房,柳老慌忙阻住。先四面一望,侧耳附窗听了听,内无异动;这才悄悄穿窗而入,把三间屋很快地履勘了一下。果在西暗间,发现一支甩箭,钉在窗棂上,连忙伸手拔下,摸了摸插入囊中,这才把大家开门延入。
于是点亮了灯,让骆老师徒坐下,逊谢道:“老大哥,我真谢谢你!你真不放心我们,你真就没回去。”
骆翔麟微微发喘,先就灯光满屋寻视,觉得略无可疑,且喘且笑道:“什么话呢,咱们老弟兄了,明明知道你这里还要有麻烦,我焉能袖手不管?”手指床上包裹,看着杨、柳夫妇,笑道:“你们两口子也追出去了,你们快看看吧,屋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柳叶青一进屋,恰也巡视了一周,忙笑答道:“骆老伯,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这不是也正察看么?大概没有丢什么。”
骆老睁大着眼,看着柳叶青,又看着杨华道:“一点东西也没丢么?”杨华重把包袱摸了摸,两口子一齐回答道:“大概没丢。”骆老又笑问道:“既然没丢东西。再看看多了什么东西没有?”
玉幡杆杨华笑道:“闹贼只有丢东西的,怎么会多出东西来?”骆老摇头道:“不然,不然⋯⋯”柳老扑哧地笑道:“骆老哥,真有你的,你就知道多出东西来了?”信手从囊内掏出那支甩箭。就灯下当众聚观。这不过是武林中寻常用的甩手箭罢了,却是箭尾甩头上系着一缕黄布条,布条上分明写着两行字:
“宝物唯有德者能有之,能守之,
其无德者必失之,且必危而不持。”
柳叶青立刻锐声叫道:“好鸟!这一定是狮林观鸟儿们干的!”骆老笑着点了点头。
钟凌奇问道:“这有什么意思?”
铁莲子哂然说道:“什么意思,无非是摇惑人心,教我爷儿们受之不安罢了。……相好的,你们这一招,可做得小家子气了!”眼望窗外,冷然摇头。
骆老闻言,也不禁摇了摇头,徐徐说道:“实在不高!”
柳叶青、玉幡杆看了看二老的神情,转向钟凌奇道:“钟师兄,刚才退入林中的人,一定是狮林观那群鸟吧?”
骆门弟子钟凌奇含笑不答,只看着师傅骆翔麟。骆翔麟便笑道:“青姑这么聪明的人,还用问么?”
柳叶青怒道:“这可太难了,他们明着输了嘴,还了剑,又暗中算计人,又想盗剑夺剑么?”
铁莲子挥手道:“你这傻丫头,总嘱咐你少说话,你偏爱多话,越多话,越显得你傻。”
柳叶青道:“我怎么傻了?”
铁莲子咳道:“你也想想,狮林观群鸟怎肯像你猜的,做这种不够江湖道义的呆事?人家不过暗中钉住了你们,不肯甘休罢了。人家决不会在此时此地,硬动手夺你们的剑。不过是一点不放松,把你们监视住了;你们走到哪里,他们一定追到哪里。你骆老伯不过怕他们万一不够朋友,在这铜陵地面弄出不光棍的事来。故此钉得他们很紧,他们并没做错事啊。”
杨华忙道:“莫非刚才入林的人,并不是狮林群鸟?”
柳老笑道:“你们太死心眼儿,我简直告诉你们:那是几个幕面的人物,人家不想出面,只想暗钉。被你骆老伯防着了,他们刚来。骆老伯就迎上去,大声地将他们喝破。只说了一声:“我姓骆的在这里呢,朋友们闪面子。”他们就走开了。我也恰巧从店中追出来,紧跟着吆喝了几句;他们就答了腔说:“他们是来暗中保护寒光剑,怕那把剑被别人吃二魔,转盗了去,显得他们不够朋友。他们又说:担保我们一路平安,返回故乡;狮林观决无异图,只教我们自己以后要好好护持此剑。人家没肯露盘,我们追着往回请他们,他们当然不肯回来,刚才就是这么一档事情。”
玉幡杆杨华听罢,皱眉说道:“如此说,我们后患方长!”
钟凌奇插言道:“这恐怕难免!”
柳叶青怒道:“我们是不怕空言威吓的。”
柳、骆二老全都笑了。
终于铁莲子父女翁婿,向骆、钟师徒谢而又谢,骆老旋即告辞,携徒回转铜官村。铁莲子和婿女,一夜晚景无话,次日带着那把青镝寒光剑,傲然地踏上归途。虽然一路上免不了风声鹤唳,小有波折,到底戒备森严,安然离皖,回转到江东。
狮林群鸟似乎并没有暗追来夺剑或盗剑。
铁莲子竟携婿女,先到达南京江宁城。却不拜客访友,悄悄地逛了逛南朝金粉秦淮河,夫子庙。寻到一家刀剑店,按照寒光剑的长短款式,配换了剑柄、剑鞘。又仿照寒光剑的长短款式,另配了三把剑,尺寸、装饰和其剑一样。这便有了同一款式的真伪四把剑了。然后父女翁婿三人才坐江船,回转镇江。
一到镇江,把一柄绿鲨鞘金什件的青镝寒光剑,挂在铁莲子精舍的壁上;把另一柄绿鲨鞘金什件的青镝寒光剑,挂在杨、柳夫妇新婚所住的小楼卧室的对窗壁上。真伪四剑,挂出来两柄,其余两柄也似乎什袭珍藏地收起来,放在箱笼。
杨、柳夫妻欣得奇宝,争回面子,可是精神上到底惴惴不宁,整天地提防对头前来明夺暗盗。可是越不放心,偏没事;越没事,偏越挂心。
这时候柳叶青忽又患了病,吞酸,呕吐,腿肿,渐渐有了孕象。按俗例,新媳妇临盆,断不能生产在母家。杨华拿出了做丈夫的身份,叫新娘子赶紧跟他回转河南省永城县杨宅。柳叶青好比丑媳妇一般,竟怕见公婆,不愿回转夫家;却在大道理上,太说不过去。两口子哓哓地争辩了好几天,杨华急了,向岳父说,又向居停主人鲁师兄夫妇说:经这几人促劝,柳叶青也没法了。终于定规克日坐暖轿。送怀孕新妇还家。
铁莲子因为女儿岁数大些,又是头胎,很不放心。杨华却已在故乡,给鳏居的岳父预备了养静的精舍,是一个小跨院,比鲁宅精舍还格局。铁莲子爱女及婿,早先本有就养婿家之约,到此欣然答应同行;却要自立门户,不愿倚婿奉养,做外老太爷。杨华连忙答应了,这可难坏了依人篱下的落难小姐李映霞。现在在名义上,她算是柳老的义女;柳老要就养婿女,移居河南;自己是跟了去,不跟了去呢?跟了去,柳叶青是她的情敌,今后将永在情敌眉眼下讨生活,其滋味既苦且酸。不跟去,独留镇江鲁宅,和鲁府上漠无瓜葛,自己成了客中客,更无味,且难安。自己依人篱下,宛转由人,又不好意思表示什么;只轻描淡写,向鲁大娘子说了说自己的难处。又向义父铁莲子问了问:自己当何去何从;欲投尼庵,免累他人的话,又不觉来到唇边了。
其实不用李映霞请问,这两天铁莲子正跟大弟子鲁镇雄,从长核计着呢。鲁镇雄知道师妹柳叶青的脾气,自己若收留李映霞,师妹必然起疑,因此力劝师傅铁莲子把李映霞也带走。他说:“师妹已婚,师傅身边无人服侍,有这位李映霞姑娘做你老养女,再好不过。”
铁莲子又悄悄问女婿杨华,杨华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不敢表示意见,只说:“把李小姐留在鲁宅也好,带到舍下,跟义父同居也好,家母决没有说的。只不过怕师妹犯小性。”末后又说:“岳父酌量着安插李小姐就是了,小婿毫无成见。”
铁莲子又秘密和爱女商量,柳叶青说:“我还没有跟婆母见面呢。这番回去庙见,又请了您去,您既是跟着亲女儿住亲戚,又带着个干女儿,您想合适么?他们杨家愿意么?”铁莲子笑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但我绝不是带着干女儿,去到亲女儿婆家住闲吃蹭饭,我只不过找他们杨家借房子,自立门户。我不是住亲戚啊,我就带着个干女儿乃至于带几个徒子、徒孙,他们也管不着我。倒是姑奶奶你,我得先向你定夺好了。”
说得柳叶青先红了脸,重重吁了口气道:“你老别跟我定夺,您想怎么着,您就怎么着,我可不敢拦您。”
铁莲子柳兆鸿已听出女儿不悦,笑了笑说道:“干脆咱爹俩一句话定规吧。我的意思,是要把李映霞带在身边,由我看着她;连你女婿也算上,都算在我眼皮底下了。我就是这个打算,我这打算完全为了你跟你女婿两口子的美满姻缘起见。傻孩子,我不是为了外人!若是你一定不愿意跟不愿见面的人在一块儿,那就把李小姐丢在镇江。不过,我总想男人们的腿长,女人们的心窄,我愿意永远看住了李小姐,直等到给她找了人家以后,我才松手,我这是完全替你设想。”
柳叶青越发地红了脸,她父亲的深谋私虑,她是早已明白的了,她还是不以为然。此刻低头想了一回,决然说道:“我就依着爹爹,您要把李映霞带到身边,携到永城,您觉着这么办好,一定是好。只有一样,您可得写保票,万一他跟她糊弄到一块儿,您可得赔我!”
铁莲子哈哈大笑道:“我赔你,我一定赔你!你也不看看你丈夫对你的情意如何,你也不管李小姐是个很有身份的大家闺秀,你就这么信口胡猜。我告诉你,你到了婆婆家,千万不要随便乱说了,千万要谨守闺训,听婆母的话。你们两口子跟李映霞这段事,总不要教你婆婆晓得才好。”
柳叶青听了,又有点不以为然。
铁莲子双眸看定女儿,很严重地说:“你千万不许犯傻。你要把李小姐这件事,教你婆家晓得了。第一,要看不起你这新娘子吃醋;第二,也要看不起你丈夫年轻没把持;第三,也要看不起李小姐这个落难的知府千金。我告诉你,说破了,跟你三人全有害;你自己可要估量估量。”
柳叶青噘嘴道:“那可没准儿,不论什么事,我就是不会瞒着人,我也不会扯谎。他到了家,若是欺负我,背着我跟李映霞捣鬼,我就许一气,把他们那堆泥全给抖搂出来。只要他不跟她勾搭,我就饶了他和她。”
总而言之,柳叶青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情敌李映霞,依然有着很大的戒心。她唯恐自己一到婆家,婆母立起家规来,把自己管束住;自己丈夫就许由着性儿,凑了李映霞去,私叙旧情。她却忘了她父亲铁莲子是何如人,岂容爱婿跟李映霞重温情梦?柳叶青实在是太过虑了。
并且她也太小觑了李映霞小姐。李映霞惨遭灭门之祸,此刻依人篱下,忏情埋恨,早存死志,一心只想为父母的沉冤,挣扎求活。她只想从铁莲子这里,求得报仇的门径!她早没有余情,来跟玉幡杆苦恋,来和柳叶青争欢了。
当下,铁莲子跟爱女、爱婿二人商定了携带李映霞,同返永城之计。赶着预备了几天,首由玉幡杆杨华先发了一封家信,次由柳门大师兄鲁镇雄代雇江船;打算由镇江码头渡江,循运河北上,直达淮安府。再穿过洪泽湖,西行入皖,溯五河,逆流斜上,便可一径到达豫西永城。便在鲁府上摆了饯别筵,跟着雇好了轿,又备好了几匹马,怀孕的江东女侠柳叶青和孤踪暂寄的李映霞小姐,辞别了鲁府女眷,一同上了轿。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各骑一匹马,柳门徒孙白鹤郑捷,上马送行。柳门大弟子鲁镇雄,和他父亲鲁松乔,也亲送到镇江码头。在江边叮咛了珍重便分别了。铁莲子一行登上江舟,起碇出港,先奔淮安城。
船走了些日子,平安无事。柳叶青向不晕船,这番怀孕便有点不舒服。这一天刚要穿渡洪泽湖,突遇大风,船颠簸得十分厉害,柳叶青竞呕吐不已。铁莲子和玉幡杆恐她伤了胎气,忙吩咐船家,暂不入湖,拢舟泊岸,要投店暂歇一两天,等风息了再走。柳叶青强支着说:“不要紧!”铁莲子不肯依着她,竟命郑捷雇来小轿,由李映霞挽着柳叶青的手,徐徐离船上了轿。
柳叶青和李映霞直入店院,刚刚下轿;突然看见一个客人正要出店,和李映霞走了个对脸,竟面露诧异,站住不走了。李映霞觉得这客人直眼看人,甚为无礼,不由得低下头来;又偷眼一瞥,竟拖着柳叶青,紧走了几步,进入店房。似乎听见那客人在背后,发出唔的一声疑讶。
这一声却惊动了女侠柳叶青,手扶李映霞,抬眼一看:这个客人竟生得长身玉立,比玉幡杆杨华不差什么。白面修眉,细腰阔肩,气度英挺;尤其是双瞳闪闪,似非常人。柳叶青立住脚,扭着头,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个客人竟也调转身子,把柳叶青盯了一眼。可是这人最后的眼光依然落到李映霞身上,瞅而又瞅,由头上盯到脚下;竟站在店院,忘记举步了。柳叶青觉得奇怪,再看李映霞;面露惊惧之容,很慌张地独自跑进屋内。柳叶青越发诧异,竟站在店房门口,看了看这个人,又再看李映霞。

第十七章 狭路惊逢玉虎
这时候,铁莲子柳兆鸿和玉幡杆杨华,全都进来了。只有白鹤郑捷管着行李,正吩咐店伙,搬运一切,算是稍为落后一点。铁莲子柳兆鸿刚刚进店间,早就看到这个客人的可疑情形了,不禁低哼了一声,迈步上前。玉幡杆杨华更为动容,竟很快地赶到客人面前,凝目注视不已;只觉这客人好生面善,却仓促想不起来。这客人也似乎觉出自己的举动,已引起人们的注意来了;他就把头一低,斜睨了杨华一眼,转身徐徐举步,走向店门。
铁莲子立刻侧转身,盯着这人的背影。柳叶青本要进房间,也停住了。玉幡杆杨华更是皱眉瞠目,正在苦想,似乎要举步跟追这人。铁莲子双眸转了一圈,瞥见李映霞,人已进了屋,竟又走出来,侧立房门前,向外偷看,又有点不敢看似的;远望着那客人的去路,面色忽白忽红,十分不宁。她这样子,早被柳叶青看出来,立刻凑过去,向李映霞盘问:“怎么回事?那个客人是谁?”李映霞满面通红,答不出来,眼光远远投射到杨华脸上,又招了招手。恰好杨华若有所悟,也正彷徨转顾,眼神所及,似向李映霞叩问。杨李二人四目对射,杨华突然失声叫道:“噢!”赶紧地翻身往外奔去。
铁莲子柳兆鸿恰在后面,已然把各人的神情全都看清楚;心头一转,猜透了一半。立刻紧跟着玉幡杆,也翻身追出店院。慢慢挨到杨华身旁,低声说:“这个客人可疑么?”杨华忙道:“这个人好奇怪,我瞧他很像是⋯⋯个贼!”铁莲子更不再问,暗一点手,翁婿二人各不关照,火速地追出客店门外,那个人已然拐弯走远了。白鹤郑捷押着行李,刚刚进店。玉幡杆杨华和铁莲子分别搜了一段路,铁莲子看见那客人已投入别巷,进入别家店院,便悄悄退回。暗暗叫住了杨华,才待细问;杨华不肯冒答,低声说:“回店再谈。”
翁婿二人又匆匆地回了店房。
这时候,李映霞呆若木鸡,依然伫立在房间门边,双手交握,从目光中透露出惊惧和悲愤。柳叶青忘了自己的病,上前扶肩,一迭声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可认识那个客人么?那个客人是干什么的?”
李映霞对柳叶青,一向委曲求全,百般将顺;此刻竟忘其所以,十分不耐烦地说:“这个人,这个人,我记不清楚,一准是,一准是个坏东西,歹人!”
说话时,玉幡杆杨华、铁莲子柳兆鸿先后走进来。李映霞忍不住迎头叫道:“华哥,华哥你看,你可看见刚才那个长身量,白面孔,穿着很漂亮、很豪气的那个男子没有?”且说且侧身,直凑到杨华肩旁,几乎要握手攀问似的。玉幡杆杨华也忘其所以地,眼看着李映霞的眼。叫道:“霞妹,我看见了,我正要问你;你可记得那天夜里,那个使双钩刀的⋯⋯”李映霞忙道:“我记得,不错,准是他,我还记得他使的是一双钢刀,刀背上有锯齿,刀尖上有钩。华哥,你你你得给我想法。这个人一定是那夜那个歹人,他他他刚才直瞧我,他一准把我认出来了。这可怎么好?”李映霞十分焦灼地说,脸上又害怕,又着急,几乎要把整个身子偎到杨华怀中似的。把个旁观怀疑的柳叶青,惹得酸溜溜十分动怒。竟猝然地发了话:“你们两个人到底嘀咕什么?刚才那个人,可是李小姐早就认识的人么?李小姐,刚才他直看你,你直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很熟识么……”转脸来,又请问杨华:“我说你,刚才你也直瞪眼;莫非刚才那个细高挑,跟你们俩全有认识?他可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萧什么人?你们怎的只翻眼珠子,不过话呢?”玉幡杆杨华蓦地红了脸,心知爱妻又动了疑妒。李映霞也深深醒悟,忙走到柳叶青身旁,手拉着手地说:“姐姐,姐姐,您不晓得,刚才那个人不是好人,一定是害我全家的那伙贼。我还记得他,他大概还认得我。……华哥,您快给我想法子,别教他走脱了。还有,噢,义父,您老人家快来。老人家,您看见刚才出去的那个长身量、白面孔、很豪气的客人没有?那就是在红花埠劫我的歹人。义父、义父,您瞧我该怎么办?现在可能抓住他喊冤么?”李映霞万分的焦灼,也顾不得柳叶青的醋意了,一迭声地向杨华和柳兆鸿恳求设法;她说那个人确是仇家。铁莲子柳兆鸿已然看明,也已听清;忙回身掩上屋门,把所有的人都叫到客店里间,很快地吩咐道:“郑捷,你不是也看见那个人了?”郑捷答应了一个“哈”字,翻眼看李映霞。柳老忙道:“你赶快暗带兵刃,去到那边那个店房,假装投店,把那个人看住。千万小心,不要教他看破,不要受了他的暗算。”白鹤郑捷道:“晓得!”转身便走,又问了一句:“这家伙是个贼么?”铁莲子道:“是个贼,别教他滑脱了。”郑捷道:“你老望安!”火速地去了。然后柳老又叮问杨华:“你可确切认准了这个人?”杨华答道:“一点不错,乍一见面,我也想不到。可是刚才他直拿眼扫我,又直盯着霞妹⋯⋯”柳叶青哼了一声,坐在床上了。杨华改口道:“这东西又打量我,又打量李小姐;我一看他,他又扭脸。不错,一准是那个贼,我跟他打过两场,再不会认错;不然神气不会那样。”柳老点头,又叮问李映霞:“你也记得清?”李映霞忙答道:“记得,这一点也不错。”铁莲子叫了一声:“好!”站起身来,举步往外走。李映霞神情激动,不解其意,竟横身拦住道:“义父别走,这个贼掳过我,威吓过我。是他把我架走,是华哥拿弹弓把他打跑的。他是我的大仇人,我的的确确认得准他,再不会认错。而且刚才这贼直瞅我!义父我也不便瞒着了,这个贼没安好心,他还是琢磨我,义父……”说到这里,突然跪在铁莲子面前,低叫道:“你老人家一生仗义行侠,现在我狭路逢仇,义父你老人家务必替我捉住他,我情愿跟他拼了。您只擒住这贼。我一辈子感激您,变猫变狗报答您,为奴为婢服侍您。”双手扶着铁莲子的膝头,又膝行而前,到了柳叶青的面前,磕头如捣蒜地说:“义姐,义姐,您也得可怜我,这贼害得我好苦,姐姐有一身好本领,您您您救救我,替我报了这个仇。只要杀了这个贼,姐姐,我就是您的奴才,我侍候您一辈子。您叫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的好姐姐!”她竟悲愤填膺,语无伦次了,说时声泪皆下。柳叶青忙往床旁一挪身道:“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说的?有话好讲,怎的跪着?”又好笑,又透出不悦。铁莲子微微一笑,过去把李映霞扶起。低声道:“好孩子,别着急,我这就给你办,你别拦阻我呀!你看我这就布置,快快坐下,听我分派。”铁莲子当时发令,命柳叶青持青镝寒光剑,佩带暗器,保护李映霞,就在这店房住下。命杨华将弹弓弹丸一一预备好了,假装没事人。留神听柳老的指挥,说动就得动。柳老嘱罢,忙忙退出这房间。假装单帮孤行客,另辟了一个房间。回转来,低问杨华和李映霞:“你们可晓得这贼叫什么名字?”杨、李愣然,李映霞叩额寻思道:“这贼大概姓贺,叫什么玉虎。”杨华道:“不错,我想起来了。他绰号擎天玉虎,名字叫贺什么的,大概是鄂北出名的大盗。”柳老略一寻思,点点头道:“这人多半是叫贺锦涛,他是两湖巨盗庞根荣的女婿,是鄂西新出手的飞贼。”柳叶青道:“哦,这小子就是贺玉虎么?”玉幡杆杨华道:“原来岳父和青妹全知道他的底细。他这人究竟怎么样?”柳叶青笑道:“你瞧,我爹爹人称两湖大侠,两湖的绿林人物怎会不晓得?”柳老笑道:“提起此人⋯⋯”正要往下说,忽看出李映霞依然踌躇不宁,欲催不敢的神气,便道:“我们先办事,后谈闲话。”吩咐杨华夫妇小心防护,便洒然离店,径去找白鹤郑捷。这地方恰在洪泽湖东北岸,地名叫横江圩,原是个小码头。铁莲子一行所住的店房,叫作永和客店。那长身量客人(贺玉虎)改投的店房,叫作泰昌客店。铁莲子找到泰昌客店,白鹤郑捷假装问路寻人,在柜房闲扯;见了铁莲子,使一眼色。铁莲子便道:“你住在这里了,教我好找。你住的哪个房间?郑捷道:“四号。”铁莲子道:“我们先出去吃饭。”把郑捷调出泰昌客店,到无人处,问道:“那个人在店里么?”回答说:“在。”问:“有同伴没有?”答道:“还不晓得,刚才我正要打听。”问:“他可姓贺?名叫贺锦涛?”答道:“店簿上写的是贺直卿,湖北人,经商,年二十七岁。”问:“他住几号?”回答:“住的是十一号,四号房正跟他住对门。”铁莲子道:“好了,你先跟我回永和店。”铁莲子已经打定了一个主意。当下,带白鹤郑捷回店;当着大家,吩咐郑捷留在这永和店,陪伴李映霞。柳老自己要带杨华、柳叶青,移居泰昌店,钉住贼人,就便伺机下手。李映霞一听这话,看了郑捷一眼,面色恐慌不安。白鹤郑捷看了看李映霞,忙说:“师祖,这可不成,我一个人可保护不了李小姐;况且这房间只我们两个人,也太不方便。”柳老这番调动,简直大含私心;把爱女、爱婿调开,有意给郑捷、李映霞撮合。李映霞是个聪明女儿,脸上渐渐堆出红霞;可是她不能说什么,只能说离开养父,有些害怕。柳叶青瞟着李映霞和郑捷,心中十分高兴,忙说:“郑捷,你就留在这里,保护李姑娘吧。大白天价,一个人保护一个人,怕什么?我们一定把贼钉住了,不会教他溜到这里来。霞姑娘,你也放心吧,我们这个郑师侄,比起杨姐夫,本领更棒哩。”说着立逼杨华跟她转奔泰昌店。李映霞自然没法挽留,杨华很不好意思,也不能说什么。白鹤郑捷是个非常机警的少年,察颜观色,早已看透师祖铁莲子的故意安排,心中暗暗不悦。这位李映霞小姐分明跟杨姑夫患难生情,惹得叶青师姑泼酸大闹;现在师祖竟要利用自己,做那偷梁换柱之计。自己年纪轻轻的,好媳妇有的是,凭什么拣杨姑夫的残桃剩李吃?李小姐虽然生得漂亮,她的心明明扑着杨姑夫,自己凭什么拦入情场。做那打岔的小丑?当时也不辩驳,等到杨、柳夫妇刚要挪店,郑捷这才笑着发话道:“不成,不成,我年纪轻,本领稀松。刚才那个贼,只看神气,就知功夫不弱,我绝不是人家的对手。莫说保护李小姐,真要招呼起来,我自己还怕保不住性命呢。我哪能比得起杨姑夫?师祖,你老人家不要强人所难。”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跑。柳叶青拦喝道:“小郑捷,你敢溜缰!”白鹤郑捷笑道:“我说溜就溜,师姑您就瞪眼也不成。我还没出师呢,我的本领只能够跑跑腿,当当碎催,给您送行倒成;我怎能够保镖护眷,替李小姐抗御强贼呢?只除非杨姑夫一手神弹子,有那份能耐,我小子哪里配呢。况且李小姐,再说李小姐……这哪里成啊!”噫的一笑,暗暗地将柳老的深意叫破了。铁莲子不禁失笑,喝道:“郑捷站住,你不敢住在这里,就算作罢,你不要跑。”低头想了想,便命杨华和郑捷,全留在这里。柳老亲率柳叶青,去到泰昌店探贼。柳叶青不肯去。杨华也不肯留。李映霞更是局促难安。柳老对女儿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柳叶青方才欣然首肯;却提出一个条件,她要借这贺玉虎,来试一试新得的寒光剑。问杨华肯不肯把剑给她使?如不肯给剑,她就打退堂鼓,全不管了。杨华忙说:“行,行,青妹只要把这个贼料理了,给霞姑娘报了仇,这把剑就是你的了。”柳叶青张目道:“什么?给李小姐报仇?我可没有这么大本领,我只不过拿这个玉虎的狗头,试一试宝剑。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替人家杀贼复仇呀。”铁莲子笑叱道:“青儿,你还胡说什么?李姑娘是我的干女儿,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你这丫头不许说话刺刺猬猬的。”说罢,铁莲子命柳叶青,佩带寒光剑,跟他一同出店。柳叶青临出屋门,向杨华看了一眼,又扫了李映霞一眼,含着示威的意思。李映霞这时难过极了。实在忍不住,红着脸叫了一声:“义父,你老还是同杨姐夫郑捷少爷去吧。青姐姐,您还是留在这里,保护着我吧。您瞧,我一个人在这里,多么不得劲。”柳叶青笑道:“那有什么?”铁莲子道:“李姑娘望安,我们立刻还要回来的,决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的。”就这样又捣了半天乱,柳老方才和柳叶青一同转赴泰昌店。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两个少年男子和李映霞,留在永和店一明两暗的房间内,当然李映霞神情很是踌躇难安。郑捷目送柳叶青的去影,扭头冲杨华做了一个鬼脸,微微笑道:“二师叔,杨姑夫,您瞧我们师姑这股子劲够多大,老实说,您怕她不怕?”杨华怒目道:“少要胡说!咱们上这东屋来,让霞姑娘一个人在那西间屋歇歇。……霞姑娘,你进去歇一会儿吧。你放心,大白天价,贼人绝不敢任意胡来的。”李映霞低声道:“是的,杨姐夫和郑少爷你们歇着吧。”遂姗姗地走到西暗间去了,信手把门扇微微掩上。铁莲子柳兆鸿带领怀孕的江东女侠柳叶青,径到泰昌店。父女俩商量好了硬碰的办法,教店伙引路,找到十一号房,公然叩门。拜访姓贺的客人。柳叶青佩带着青镝寒光剑,全身短装,外披斗篷,跃跃欲试,一心要寻衅。铁莲子柳兆鸿长袍马褂,空着两手,先找柜房,然后一直来到十一号房,往四面看了看。那带路的店伙就弹门喊道:“十一号贺老爷,门口有人找!”屋里面喃喃地应了一声:“谁找我?”店伙道:“有一位老爷子,一位姑娘。”明明看出柳叶青是年轻媳妇,仍怕称呼错了。于是铁莲子更不客气,把店伙轻轻往旁一挥,公然亲手推开了房门,闯然进屋,江东女侠柳叶青也就跟踪而入。这长身量、白面孔的豪气客人,果然就是擎天玉虎贺锦涛。这贺锦涛刚才果然认出李映霞小姐来了。贺玉虎在红花埠,替土豪计百万戕官报仇,劫掳李映霞小姐;当时惊羡着李映霞深闺绝艳,临难不慌,突然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他竟猝施辣手,刺杀了暗算女肉票欲行无礼的伙贼麻雷子,保全了李映霞的贞操。他结伙害了李映霞,他又要独立把李映霞救走。他妄想对李映霞,献出柔情爱意;把她救出仇家的毒手,正正经经,纳李映霞为妻。本为贪财而绑票,忽变为爱色而救人;偏偏遇上了陌路仗义的玉幡杆杨华,不容他反复改计。连弹猛攻玉虎,竟把李小姐救出贼手。贺玉虎仍不肯死心,半路邀劫,仍被飞弹打走;倒助成了杨、李的遇合。他事后情心不死,也曾寻李映霞的下落,只听说被杨华救到淮安府去了。他这才追到淮安府,遍访未得李映霞的踪迹;想不到在淮安府西,洪泽湖东,客店之中,居然无心中碰见了。擎天玉虎十分欢欣,把李映霞看而又看,认明无讹。不想他的硬对头,善打弹弓的玉幡杆杨华,也在那里了。他已然不十分认识杨华了,然而两人一亮相,四目相对,立刻彼此憬然。擎天玉虎又闪目看了看周围,已看出柳叶青是个会武功的女人,却跟李映霞相扶同行。又看出还有一两个人,都是武林行家,似与李映霞同道;他便不敢冒昧,悄悄退到泰昌客店了。现在他正躺在板床上,独自想心思,想办法。他一定要把李映霞弄到己手。他要以武力夺人,他又抵不住玉幡杆杨华的连珠弹。他现在倒有个同伴,但是,他要夺取美艳绝伦的闺秀为妻;要邀请同行帮忙,只怕同行不肯那么傻。他正在左思右想,又瞑目描摹李映霞的和柳叶青两个女子的形容气度,又推想她们的关系。柳叶青明明是个女行家,李映霞怎么会跟她在一块儿?莫非李映霞居然有武林中的亲戚?但是刚才分明看出李映霞是搀扶着柳叶青,柳叶青倒像是阔小姐,李映霞倒像个侍女似的:“哦,我明白了,这李映霞一定是倾家丧亲之后,被那个连珠弹姓杨的救去。投奔了亲戚。这个圆脸苹果腮的女子,多半就是连珠弹杨某的眷属。刚才杨某恶狠狠地盯我,女的也盯我;李映霞见了我,也蓦地脸红起来。她当然怕我,拿我当仇人。但是,我如果把她弄到手里,我一定好好哄她,应许给她复仇;对她起誓,我一定拿她当嫡妻看待,并且我要折节洗手。……还有那个女的,红红的嘴巴,小嘴细牙,长得也不错,就是两只眼有点歹毒,一定是个会家⋯⋯”擎天玉虎正自胡思乱想,突然间有客来访,有人叩门。他刚刚从床上坐起来,心想:“怎么是一个老头,一个姑娘……”客人竟闯进来了。擎天玉虎贺锦涛一看来人,心中腾地一震:“是这个女子,哦,这个老人原来跟他们一伙,……李映霞呢!”眼光刚往外一瞥,铁莲子早已回手带上屋门,和柳叶青双双当门而站。擎天玉虎陡然觉出情形不对,好像自己掉在网里了。擎天玉虎很快地看出柳叶青身佩利剑,他就很快地跳下床来;顺手便从床头拉过他的兵刃包,并且要立刻擎出他的那对钩刀。贼人胆虚,他显然有些举动局促了。柳叶青立刻摆好了架势。也要抽剑。铁莲子柳兆鸿凝目微笑,举手作势,道:“朋友,不要动,我们有话说!哦,我们有话,要好好地说。请坐,大家请坐。”铁莲子首先坐下了。把柳叶青也曳住,顺手拉她坐在一旁。擎天玉虎贺锦涛晓得遇上江湖大名家了,料到不会猝然动手;便放下兵刃包,双拳一抱道:“朋友,请坐,请坐。”自己也就退到床头,侧身坐了下来。两眼盯定了柳氏父女,一言不发,做出恭听的模样,静等来人开口。可是铁莲子只凝眸打量这贺玉虎,也并不急急于发话。双方僵持住了,约有两杯茶时。贺玉虎心中不宁,唯恐来人外面另有埋伏,或正布置埋伏,忍不住眼光游移,不时扫看着屋门和前后窗。见柳老仍不发话,便开口道:“老先生,你我素昧生平,你可是找我么?”铁莲子捋须笑道:“我和你虽然不甚熟识,但我却认识令岳和令叔。你不是湖北、鄂人么?你的外号叫擎天玉虎,对么?你的令正夫人也是一位巾帼英雄,你是常在鄂北、鄂西闯荡的,对么?”一番话说得贺玉虎毛发悚然。失口说道:“我在下的根底,倒瞒不了你老,你老一定是江湖的老前辈了。在下年轻,出世晚,眼路窄,但不知你老可以把你的万儿,赏知在下么?”铁莲子越发地欣笑起来,把一对眼笑得没缝了。徐徐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却早就知道你,我的眼力还不算拙。你问我的万儿么?我是个江湖上提不起来的无名人物,可是我也有个小小的外号⋯⋯”说到这里,探囊取物,拿出来三枚铁莲子,摆在掌心,就这么一团一晃,三个铁球儿在手心一转。说道:“你可想起来了么?”又将柳叶青的斗篷微微一掀,使她墨绿短装显露在贺玉虎眼前,接着说道:“这是我的女儿,她在江湖上也薄有微名,她是一向好穿墨绿衣服的。贺朋友,你可听说过么?”擎天玉虎贺锦涛不禁变了色,站起来说:“哦,老前辈尊姓可是柳?你老的万儿可是铁莲子?”柳老笑道:“怎么样,我想你一定猜得出来的。”贺玉虎又看了看柳叶青,说道:“这一位一定是令爱江东女侠柳叶青了?”柳叶青道:“哈,你倒也晓得我!”贺玉虎面上露出恐怖之色,一时忘其所以,站住不动。柳老把手一伸道:“请坐下讲话。”贺玉虎很不安地坐下来,头上似乎冒出了汗;忍不住眼珠乱转,又看了看门窗。手扪着胸口,定了定神,说道:“原来是两湖大侠柳老前辈,和江东女侠柳姑娘。……柳老前辈,晚生一向在绿林鬼混,可是从没有在两湖老辈英雄面前失过礼。但不知老前辈突然登门下顾,有何见谕?”铁莲子柳兆鸿笑道:“贺朋友,你是明知故问。”贺玉虎忙道:“老前辈,我绝不敢装傻,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指教晚辈,请只管明言。晚辈年纪轻,也许无意中得罪了人,或者无意中冒犯了老前辈的朋友,也未可定。只要是老前辈说出道来,晚辈一定遵命赔礼。”铁莲子把大拇指一挑道:“光棍到底是光棍,一点就透,你也太客气了。贺朋友,我不妨明白告诉你,李建松太守是我柳某的亲戚,他的女儿李映霞小姐是我柳某的义女。我是为了这一点事,特来请教你阁下。你阁下说吧,咱们该怎么办才好?”擎天玉虎贺锦涛本已惶恐不宁,一听这话,皓白的脸顿时变成死灰色。不禁又站了起来,说道:“老前辈,李建松太守是你老的亲戚么?可是我事前全不知道啊!”铁莲子冷笑了一声,辞色渐趋严肃道:“话自然有你这么一说。不过李太守乃是一个清官,不意得罪了豪绅,竟惨遭灭门之祸。这种恩怨仇杀的事,江湖上自有公论。可是国法虽严,尚且罪不及孥;我那映霞义女儿一个十几岁的深闺弱质,没有碍着谁的事呀!我听说我们鄂北的绿林好汉们,竟甘心做豪绅的走狗,把人家一个没出门的姑娘生生架走,又要施行无礼,还要卖良为娼。——贺朋友。有这种事么?”说时双目阖张,须眉皆动,神威凛然。贺玉虎死灰色的面孔倏又变得通红,张口结舌地答不出来。半晌才说:“这这这,老前辈恐怕是听错了,这里面大有曲折⋯⋯”铁莲子怒道:“什么大有曲折?杀官眷,掳闺秀,这可是假的么?”贺玉虎默然,只勉强点一点头。铁莲子见他认了账,这才放缓了语声,道:“你这还罢了,你还不会扯谎。你也生着眼珠子,你刚才可曾看见映霞姑娘没有?”贺玉虎嗫嚅道:“看见了。”铁莲子冷笑道:“看见很好,她就是原告,她正把报仇申冤的事托靠了我。贺朋友,没说的,这官司你打了吧!”柳叶青也跟了一句道:“这官司你打了吧。”擎天玉虎满脸大汗。双手连搓。铁莲子的声威,他当然晓得,铁莲子在两湖成名,贺玉虎就是湖北人。他深知大侠登门,亲来讨罪,欲决斗必无幸,欲规避亦无从;他的思想似旋风一转,暗想:我真个遭了报应不成?贺玉虎沉吟不语,铁莲子双眸盯住他,也不催促。经过了好久的时候,贺玉虎说道:“老前辈,我不说谎,劫掳闺秀,确有其事;但是动手的不止一个,晚辈不过是其中的一人,却绝不是主谋,也不知详情。并且晚辈因为佩服李小姐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大节,我曾经杀了一个欲行无礼的同党,保住了李小姐的贞操,并且我看透真情之后,我还曾一再努力,要把她背出虎口⋯⋯”柳老说道:“我知道,但这不足以赎罪。你也许在你下辣手之后,忽又激动天良,矜怜到无辜弱女。你也许看见李小姐那么漂亮,存了别的念头;因此想把她害过了,又搭救出来。你的举动,确与他贼不同。可是弄到后来,搭救李小姐的人赶上来了,你并没帮忙,反而阻挠。你可知搭救李小姐的那一位杨某是谁么?他就是我的门婿,也就是她(说时一指柳叶青)的丈夫。贺朋友,一切详情,我全了然。我以为你阁下如果稍有英雄气魄,你就该知罪领罪,做得磊磊落落的,跟我出去一趟。”铁莲子柳兆鸿把贺玉虎当时的私心阴谋,不留余地,全给抖搂出来了。贺玉虎情知口头辩饰,于事无补;柳叶青姑娘坐在一旁,跃跃欲动,满面露出鄙夷神气。贺玉虎由恐惧激成愤怒,抗声说:“知罪领罪,老前辈要叫我怎么样领罪?可是叫我到官府投案?”柳叶青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个……”柳老忙道:“不是那样子做,我们是江湖人物。自然按照江湖道的方法。”贺玉虎切齿拭汗道:“老前辈尽管明说,到底要叫我怎样领罪?”铁莲子柳兆鸿道:“我要教你自己审讯自己,自己给自己定罪,自己给自己执法⋯⋯”贺玉虎看住柳老的嘴,手按胸口,把语声低到几乎听不见地说道:“自己定罪,自己执法⋯⋯”柳老说:“是的,而且就在此地,就在今天,而且要当着原告李映霞的面。”说着一指窗外。铁莲子父女咄咄逼人的声势,把贺玉虎生拍硬挤,挤得双睛闪闪冒火。猝又切齿说道:“老前辈果然是成名的英雄,办事真正干脆,可是未免太不留余地了。您难道就教我在这青天白日,热闹市场中,当众领罪么?可不可以挨到夜晚,换个地方?”铁莲子咧嘴笑道:“这不是我柳某不讲情面,赶尽杀绝。无奈舍亲李太守当日守法爱民,惨遭灭门之祸;道里的朋友并没有一个人,肯于稍留余地,缓和着办的。那一回事做得太辣,这一回事当然要不辣也不成了。换地方,行。我也不愿意在这镇甸里,做这种类乎江湖上清理门户的把戏。我们可以挪到野外,没有人的地方。”贺玉虎唠叨道:“太辣,太辣!可是辣的不是我,还有别人,还有主谋人呢。”铁莲子怫然道:“我们丈夫做事,来个了断,不要推诿。别人的责任,别人自己担,你无须挂虑。柳某一向办事要办透彻,决计不会轻饶了正对头的。你可以放心。”柳叶青便扭身立起,手按寒光剑柄,说道:“行了,我们不要唠叨了,就到野外去吧。”擎天玉虎忙摇手说:“二位且慢,我还有话。老前辈和女英雄,无论如何,总得让我安排一下。就是鹰爪,也不能活捉活拿呀。”柳老说道:“你只管宽心,你如有留给家里人、留给师门或亲友的信,请你尽量写,我们一定尽心给你转送出去。”贺玉虎简直怒发欲狂了,可是力不能敌,逃避无路,忍而又忍,咬牙低声道:“我谢谢您的盛情。但是,现在时候太仓促,我请老前辈给我半天限,我好安置安置自己的私事。我在这里是客游偶住,我还有别的事,要了结一下。”柳叶青道:“那不成,你要是溜了呢,我没有工夫看着你。你趁早跟我们去吧,好在一会儿就了结。你还留恋什么?你就有朋友,不客气说,他也未必敢来帮拳。”贺玉虎道:“柳姑娘,你不要欺人太甚,无论如何,我要到今夜方能遵命。倘你们父女自恃人多技强,那么,我任什么话不说,你们把我刺死好了。我决不抵抗!”铁莲子也怒了,双眼一瞪,忽转笑容道:“好好好,我也不能太赶碌你。我就依着你,今天夜间,至迟别过三更,我们在湖边恭候。我想你不会骗我老头子,说了不算,一溜完事吧。”贺玉虎道:“到时候,我在下准去。我一定,是⋯⋯先领教,后领罪。”铁莲子睁眼道:“什么,你还要先请教么?”柳叶青叱道:“你好大的胆!”贺玉虎嘻嘻冷笑道:“我擎天玉虎也薄负微名,我焉能束手就戮,我当然要比画比画,然后我才死而无怨。”铁莲子喝道:“好。你有这份胆量,就让你先请教,后请罪。你要估摸一下。怎么上算,就怎么办吧,不要吃了亏才好。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从我手心溜出去的人,简直没有。就是让他跑开了,等到再抓回来,他那个苦子吃得更多。你吃柿子,要挑合式的吃,趁早别存着侥幸心。……贺朋友,你别过意,你现在就是我的笼中鸟,网中鱼了。你若有好朋友,我允许你尽量邀他们帮场、帮拳、助威,全都成。”遂挺身站起来,说:“青儿,我们走!贺朋友:我们晚上见。希望你不要失约。”双拳一抱,把贺玉虎从头到尾瞥了一下,立刻和柳叶青推门走出去。贺玉虎浑身浴汗,送出店门口,往街道两头看了看,赶紧折回店房,匆匆地预备起来。他料到铁莲子暗中必已留人监视自己。因此他不敢偷躲;就明目张胆地写了三封信,拿出许多钱来。分三次秘密雇人给他送出去。等到三个送信人全都走了,贺玉虎这才穿上长衣服,暗带兵刃,公然走出店房,目不斜视地走到街上。果然走不多远,便已觉出背后有人。贺玉虎十分焦急,装作漫游,耗了一会儿,绕了一会儿,竟又折回店房。那一边,铁莲子柳兆鸿和女儿柳叶青,匆匆离开泰昌店,刚走到永和店前,便看见白鹤郑捷正在店门口打晃。见了柳老,吐舌一笑,转身回店。柳老骂了一句:“混账!”走进永和店,又看见玉幡杆杨华,正在店院走溜。他和郑捷全不肯留在房间,反把李映霞一个人丢在屋中了。李映霞心中害怕,又不敢强留杨、郑,她一个人独留店房,只得抱着柳叶青的一把剑,听候动静。她唯恐贺玉虎乘虚找寻过来。哪知贺玉虎震于铁莲子的威名,正忙着救命逃罪的事,再顾不到钟情掠美了。铁莲子怒冲冲地回转店房,向杨华、郑捷发话:“你们真不听话,怎的全出来了?现在我已经跟贺玉虎见了面,他已然认了账。霞姑娘,你不要担心吧,你的仇一准报了;今夜三更天,我就给他一个了断,我要逼他自戕。你们可务必听我吩咐。不然的话,一准把他放跑了。”遂叫杨华、柳叶青、白鹤郑捷全过来,很快地每人嘱咐一套话。白鹤郑捷、玉幡杆杨华,立即先后衔命出店,包围贺玉虎布下了卡子。柳叶青是奉命留守,兼护李映霞。自然她很不愿意,因见她父面色很不平善,便不敢明驳,低声答应了,可是不快之感形于颜面。铁莲子并不管她,反而把李映霞叫到面前,低声问她:“那个人果然是擎天玉虎贺锦涛,他倒也晓得我父女的一点微名。我已逼他今夜三更,出离店房,到野外受死。他若识相,必然自戕,否则我就亲自动手。姑娘你的仇是报得一桩了,当日在红花埠劫夺你的人一共有几个?”李映霞先不答话,跪在铁莲子膝前,给磕了好几个头,说道:“义父,你老人家这样作成我,我李映霞今生今世,永远忘不了大德。只可惜我全家覆灭,胞兄下落不明⋯⋯”她底下的话想说:胞兄若在,则酬恩有人。柳老倒误会了,含笑把李映霞扶起来,说:“姑娘不要着急,我先替你杀了这个仇人,随后我再给你寻找令胞兄。连你的终身大事,带你父母的遗榜归葬,你全交给我。我一定把你李氏门中存殁生死,一一安置妥帖,叫你们全无遗憾。好姑娘,我这话说到家了,你就望安,听我一桩一桩安排吧。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我要逼这贼子去自戕,我还要你亲眼看着他死。你看这样办,足够痛心快意的吧?”痛快是果然痛快,柳老似乎忘了一个寻常闺秀,是否有胆亲睹人来杀人。幸而李映霞劫后余生,又是素性贞烈的女子,倒的确愿意眼见仇人灭亡在她面前。连忙又跪谢了,站起来说:“到了时候,义父只一叫我,我一定跟了去看。……好贼,想不到也有今天!我李映霞身遭横祸,陌路上竟遇着了义父和义姐,仇人倘得伏诛;我李映霞就马上死了,也不枉了。”言下慨然,泪落如珠;一回头,看见柳叶青坐在一旁,似乎另有一股子劲。忙挨过去哄慰,一时间问她可是累着了?是否还觉得肚疼?一时间问她是否还觉得恶心要吐?又劝柳叶青躺下歇息,千万不要震动了胎气。十分殷勤,十分恳挚,柳叶青到底感动了:脸上渐渐露出愉快之容。李映霞这才放下了心。当下分拨进膳,转瞬天黑。柳老见女儿柳叶青稍进饭食,精神甚佳,果然把晕船呕吐的怀孕现象好转了,心上深以为慰,就教她好好陪伴李映霞。柳老一个人空手出去巡卡。走不多远,到一路隅。瞥见了女婿杨华。忙调到旁边一问,说是贼人贺玉虎只出来一趟,旋即回店,至今并未出来。又问杨华曾看见眼生的江湖人物跟贺玉虎接触?回答说:“没有看出来。大概没有吧。”铁莲子挥手,杨华退回潜伏之处。柳老继续往前蹚,到了泰昌店前,白鹤郑捷从邻近一个小巷钻出来。两方凑到一处,郑捷抢着说:“我这里钉得很严,并没有什么刺眼的事,师祖可另有所见么?”柳老笑道:“好小子,我是巡查你来的。贼人确在店内么?”回答道:“确乎没有离店。”问道:“你就在这一面钉么?”郑捷道:“不,不,看你老把我当成傻子了。我自信绕着圈子暗钉,一点也没漏空,一点也没露形。您看,我还买了一个腿子呢!”手指泰昌店旁一座小果摊,摊旁一老一少,似乎是祖孙。郑捷道:“我就是花钱雇得那个摆摊小孩,替我把门站岗,所以我只提防店后墙和两旁,这正面我不过抽冷子来问一问罢了。”铁莲子微笑道:“你小子居然有一套,你可不要自傲,越小心越好。——你进店摸过没有?”答说:“自从点子出店又回店之后,我一共溜进去两趟;点子此刻并未溜开,我就赶快地退出来了,我怕打草惊蛇。”更问:“有眼生的人进店没有?”答道:“大概没有。”又问:“有离店的没有?”答道:“有是有,全像不相干的旅客。更没有指名寻找点子的人。”铁莲子挥手笑道:“你不要自觉很有把握似的。暗中盯梢,这不是容易事!”郑捷道:“师祖望安,输了眼,误了事,我情甘认罚。”柳老笑了笑,这才亲自进店履勘。郑捷退回潜伏之处,照样巡逻;于是他又加雇了一个闲汉,帮着站岗。柳老直入四号房,又到对面十一号暗窥了一下。擎天玉虎贺锦涛真个像被两湖大侠声威所慑,又似乎奇胆包天。漠无所惧,安然地留在房间以内。他没有溜,这倒奇了!铁莲子叩额想了想,又出去重新盘诘杨、郑二人:可留神贺玉虎已在暗中传递消息,潜邀救援?郑捷力保没有看出来。杨华稍涉吞吐,事后也说:“没有,不会有。”柳老摇了摇头,挥退二人,径到泰昌店柜房,向司账嘀咕了一阵,又借笔砚。写了一张短柬:“请勿忘今日子正,湖边踏月之约,特再肃驾,务祈惠临。名不具。”另在“名不具”之下,签了一个莲花瓣花押,把短柬加封封固,交给一个店伙;嘱他到二更刚过,务必送到十一号房姓贺客人那里,要当面交到。遂掏出一小锭银子,赏给店伙,嘱咐至再;又向司账举手道劳。便走开了。出店见了郑捷、杨华,仍都关照了。此刻点子毫无异动,还要防备他月暗天黑时,骤然逃走。柳老切嘱:“你们要小心了,你们要在邻房上安桩。一有风吹草动,千万不要忘了,一面跟缀,一面给我送信。”郑捷、杨华一一敬谨领命;便是越到天黑,越要加紧梭巡;街头巷尾,墙头屋顶,远处近处,全不要落空。铁莲子柳兆鸿眼看他俩安桩的情形,甚妥,这才徐徐踱回永和店,见了柳叶青和李映霞。二女都抢着问:“那个贼没有离开店么?没有跑掉么?”柳老哂然摇头,柳叶青笑道:“爹爹你不用大大意意的,人要真溜了,你老这跟头可栽得够瓷实了。”柳老说:“少奶奶,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先在这里歇一会儿,你也可以替我巡视一遍。”柳叶青按着肚子笑道:“我可不成。”柳老说:“刚才你怎么行来着?”柳叶青道:“刚才是一股猛劲,我又知道爹爹是要用我们父女的万字,去吓吓贺玉虎;现在我歇过来了,倒没有劲了,好像气短似的。”这自然还是孕象,柳叶青就不承认有娠,力气上也有点来不及了。挨到二更,铁莲子柳兆鸿又出去勘查了两趟;并先一步,早给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各送去全副兵刃暗器和夜行衣装。铁莲子预备三更一过,便即发动擒虎,屠虎之举。当下与二女掩门熄灯,登榻闭目凝神。于是更锣频催,人心似箭,转眼间风萧萧,夜深沉,到了该动的时候了。柳老一跃而起,出店一看。折回来,便命女儿柳叶青仗剑上马。那李映霞姑娘,深闺弱质,不能够步行,也不能骑马。柳兆鸿想出办法来,索性教女儿柳叶青和她共骑一马。不用马鞍,改铺马褥;由柳叶青拢抱着她的腰,这样才算是一马双跨的了。铁莲子也骑了马,在旁陪伴,一同踏月到了荒郊。就在林边下马。铺了马褥子,命李映霞席地坐下,命柳叶青在旁小心戒备着,千万不可擅离。然后铁莲子一松缰,把马豁剌剌放开,重返镇甸。催那擎天玉虎按约领罪。铁莲子去了,李映霞坐在马褥上,眼见柳叶青英姿凛凛,按剑而立,眺望四周,仪态萧闲,一点也不介意。李映霞竟止不住心头小鹿怦怦跳动,一时唯恐贼人不来;她想,贼人不傻,明知不敌,岂肯甘心来送死?一时又唯恐贼人突然袭来了,而杨华、郑捷、柳老全不在面前,只有柳叶青一个人!柳叶青又如此傲慢,万一动起手来,柳叶青至多也就是一人敌。倘来二贼、三贼,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岂不重落恶魔之手?她心上害怕。可是柳氏父女全不拿着当回事;自己干着急,空害怕,没法子求他们审慎。她冷得发噤似的。忍不住双眸只盯着柳叶青。既须仰仗柳叶青为护身符,可是这护身符如生龙活虎,不容你挨上身,也不容你恳求情央。李映霞既窘且怖,幸而临出店时,自己向柳老讨了一把剑;因为讨这把剑,还遭柳叶青冷笑、侮视。现在有此一剑在握,固不足以御贼防身,犹堪以临危全节。她就两手握着两把冷汗,带汗抓着这口剑。而且唯恐贼人仓促而来,来不及拔剑,她就老早老早地将剑拔出鞘外。柳老父女他们都这么大大咧咧,万一有个好歹。我自己就可以自决……心中盘算,见柳叶青正延颈远瞩,她便偷偷握剑,自己试往自己项下一比,似乎剑太长,自刎很不容易。忽然柳叶青回头说道:“呦,霞姑娘,你干什么?你别拿着剑乱耍把,这是开了锋的,小心划破了手指头。”李映霞羞得低了头,也不作声,只不拾这个碴儿,问道:“义父怎么不回来?还有郑少爷和杨姐夫,他们不是监视贼人去了?怎的也不来?可是贼人逃跑到别处去了,义父跟他们追下去了?”柳叶青漠不置答,仍往镇甸看,半晌方说道:“那可没准儿,贼人是有腿的,也许看事不好,撒腿就跑。不过,那一来,他太丢人,在江湖上再不能充好汉了……唔,许是,……好几条人影,许是来了吧!你在这里别动,我迎上去瞧瞧!”双足一错,腰一伏,立刻一条线似的扑向人影那边。李映霞十分惊惧地顺方向一看,果有人影奔来。慌忙站起来,叫道:“青姐姐,你别走!”伸手一抓。没有抓着人,自己坐在地上了。她此刻心中深悔,不该答应莅场目睹仇人受诛,宛如置身战场。现在她没法可想,哀哀叹了一口气,恨不能立刻学会剑术,足以自卫,便不致遭这柳姑娘的蔑视了。

第十八章 决斗示武
这时候,人影奔驰,其来甚速,一到旷野,便分明看出,一共两拨。这一拨大概是铁莲子和杨华、郑捷一马两步。又一拨自然是贺玉虎了。竟不知是何时从何处,招来四个同党,都是夜行人,没有坐骑。却在这两拨以外,另在月影渺茫下,在荒林的那边,影影绰绰的,还有一团人影闪动。原来铁莲子刚迎到镇甸口,便遇上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疾驰而来。报道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很够人物,很有两手,他不止不曾打点偷跑,而且悄没声地邀来了大援。现在他的援兵已到,已经全换好衣装,带好兵刃离店,这就前来践约。说话时,贺玉虎和那四个援兵,已然顺镇甸扑出来了,老远地打呼哨,向铁莲子递话:“老前辈,我在下准时践约,请在郊外‘以武会友’,各遵江湖道正规,勿得潜施暗算!”铁莲子也有几分诧异,只遥遥地答应了一个“好”字,立即飞马重奔荒郊。转瞬之间,双方的人到齐,顿时剑拔弩张,就要动手。李映霞还远叫了一声:“义父!”柳叶青已然抛下李映霞,赶到斗场,在林边只剩下李映霞一人。这时候林中如有埋伏,李映霞便又成了笼中鸟。李映霞很机警,又叫了一声:“义父!您到这边来!”铁莲子顿时一惊,申斥柳叶青不该疏忽。柳叶青定要临敌,不肯护人;铁莲子急催白鹤郑捷,过去保护李映霞。郑捷还在迟延,铁莲子怒喝了一声:“什么事,还避嫌?”郑捷这才提剑奔过去,立在李映霞身旁。
铁莲子便率女婿玉幡杆杨华、女儿柳叶青,一把雁翎刀,一柄豹尾鞭。一柄寒光剑,跟贺玉虎及其同伴共五个人。面面相对。
铁莲子柳兆鸿打量来人,擎天玉虎贺锦涛抱一对钩刀,为首相对。在他身旁,有一个四十五六岁半老英雄,身矮体瘦,使一口泼风刀,肩头斜佩飞锥囊,双目灼灼放光,颇似内功精强。这人是贺玉虎同门的师叔,是个独行盗侠,名叫飞猴陈海扬。另外三个人,却是淮西有名三巨盗的两位,汪宝祥和袁士祯,他们是拜盟弟兄,全跟贺玉虎有着生死患难的交情。(还有一个名叫周士禄,此刻没有到场。)另外一位,便是那七手施耀宗;在红花埠打劫时,也有他出场。
双方各相对手,觌面答话。铁莲子看了看对方五个人,说道:“贺朋友言而有信,不但践约,还邀来了许多朋友。我们还要说两句呢,还是手底下见明白?”
淮西三盗汪宝祥、袁士祯发话道:“这有什么说的?你这位朋友是替别人找场,我们哥们儿也是为朋友帮场,我们谁也不必唠叨,我们是兵刃上领教好了!”好像淮西三巨盗并不晓得铁莲子的声名似的。柳叶青气不过,抗声道:“动手很容易,我父女会的是成名英雄,江湖上无名下辈,我们犯不上斗他。你朋友口气好直梗,请你报个万儿来。”
淮西三盗叫道:“你这位女朋友,口气也很不小,我先请教请教你的字号!”
江东女侠柳叶青冷笑道:“你问我么?我区区倒也有着小小一点名望,我便是江东……”
那个瘦矮使刀的老者,屹立无言,此时猝然说:“我知道,姑娘,你就是江东女侠柳叶青;这一位一定是两湖大侠铁莲子柳老英雄。可对么?”
铁莲子振声道:“不错,朋友你好眼力。听你的口音,看你的兵刃。冲着你跟贺朋友的交情,你阁下想必是汉川飞猴陈海扬陈君了?”
陈海扬还没答话,淮西三盗骇然一震。急急回顾贺玉虎,贺玉虎微微冷笑。原来他刚才只是仓促邀助,没有提名道姓。汪宝祥和袁士祯骤闻铁莲子的声名,不禁暗暗吃惊,意思之间,怨恨玉虎不该隐瞒对头名姓。
瘦矮老人倒漫不经意地说:“柳老兄也还晓得贱名,我在下不胜荣幸!”
铁莲子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汉川飞猴陈,谁不晓得?”
陈海扬笑道:“岂敢,岂敢!两湖铁莲子的大名,更是遐迩皆闻,不期今日,得在此地相逢。刚才我这师侄贺锦涛,飞书告急,言说武林中有位名家,要跟他今夜相会,交代过场,他自知不敌,又不肯退避,故此邀我来讲情。柳老兄,我们全不是江湖上无名之辈,不知你老兄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要找敝师侄说话。我并不清楚其中的情节,也不晓得这道梁子多大多长,我要贸问一声,不知能够摆茶讲不能?”
铁莲子把话声一正道:“事情其实也无所谓大小,既有你老哥出头,本当从命摆茶,无奈此事血淋淋的并不干净,内中关连着舍亲全家的性命,和一个女孩子的贞节。难道老兄出场,没把是非曲直先打听明白么?”
陈海扬道:“我也只刚才匆匆问了几句,听说是仇杀案件。我们江湖上人物,讲究的是借交报仇,全凭刀尖子定曲直。情理也很难死凿。现在我请问一句,柳老兄台可肯赏脸么?可肯摆出一条道来么?”
柳老笑道:“对不起,只能承教,不便承情。”飞猴陈海扬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一定要献丑了!”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眼见这个瘦矮老人,向柳老徐徐叙阔,似乎柳老也很尊重瘦老人似的,忙低低询问爱妻:“这个家伙是怎么一个人物?”柳叶青说:“你听着,先别问!”又道:“这家伙是两湖很有名的飞行独脚大盗。跟我爹爹有过交道的,想不到他会是贺玉虎的师叔。”杨华道:“他是个劲敌么?”柳叶青道:“他的轻功非常高超,他的刀拐也很精熟,实在是个棘手人物。”
当下,陈海扬向柳老说:“既然要见真章,我们老弟兄稍稍靠后,先教他们小哥们儿上场……玉虎是你先上,还是你朋友先上?”淮西三巨盗的汪宝祥说道:“我在下不才。受友情邀,前来献拙,我们弟兄还有别的事,不能久等,我请先开头阵。”
这淮西汪宝祥话刚讲完。立刻回手拔刀。跳到斗场当中。向铁莲子一躬到地道:“柳老英雄,在下慕名已久,今日幸会。我在下姓汪名宝祥,和你老素无恩怨,这不过是受友情托,前来捧场。请你老随便派一位朋友前来赏招。好在话已表明,本无恩怨,以武会友,彼此点到而止,都是为了朋友。”说着话,抱刀侧立,等候对手上招。
飞猴陈海扬闻言怫然,冷笑了几声,向贺玉虎发话道:“你还不谢谢你的好朋友!”贺玉虎瞪视着淮西二盗,厉声说道:“我谢谢二位好朋友捧场。”铁莲子柳兆鸿自然也听出来了,淮西二盗分明是既帮拳,又怯敌。柳老也就笑了一声道:“汪朋友意思,我明白了,我们本来是各不相扰的。还有这一位,意思怎么样?”袁士祯答道:“我们是一盟弟兄,汪大哥的话,就是我肚里要说的话。”
铁莲子道:“很好,既然二位还有别的事,我教他们赶快来领教!”向玉幡杆杨华、柳叶青一扬手,杨华夫妇双双跳过来。柳老说道:“你们听明白了,这两位可是朋友!”杨、柳齐应道:“晓得!”一个使鞭,一个使剑,立刻和汪宝祥、袁士祯捉对儿斗起来。
汪宝祥使的是一口折铁刀,功夫很纯,和玉幡杆杨华相敌;彼此估量了对手,说一声:“请!”汪宝祥虚晃一刀,照杨华砍来,招数稳而不快。玉幡杆杨华侧身一让,扬鞭还招,“搂头盖顶”,喝一声:“打!”照汪宝祥打过去。汪宝祥霍地往旁一闪,就此还刀。两个人一来一往。比斗起来。玉幡杆杨华鞭沉力猛,但招数不甚精熟,全靠身长力大,占了先着。汪宝祥的刀不敢硬碰杨华的豹尾鞭。一味展开迅快的刀法,乘虚捣瑕;眨眼间,打了十来个照面。
那一边袁士祯是个身高力猛的汉子,使一对青铜锏,恰好遇上了剑法轻灵的柳叶青。袁士祯双锏错举,说道:“女英雄请快发招!”柳叶青道:“你只管发招。”侧身拔剑,亮出那碧莹莹,一汪水似的青镝寒光宝剑来。袁士祯道:“有僭了!”跳上一步,双锏一摆,唰的横扫过来。柳叶青往旁略闪。剑诀一领,唰的一剑,往敌人上盘一晃;突然一收,奔袁士祯软肋点去。袁士祯一看,退后一步闪开,抡锏又上,照柳叶青的剑刃砸去。
袁士祯大概不甚识货,不知寒光剑的来历,虽然久闻江东女侠的大名,只知她手疾招快,以剑法迅捷成名,并不知道她现在得着这口宝剑。心想:“女侠的成名,必非幸致,女子的功夫定然是以巧降力;我现在应该跟她力战。”意念一起,身手并不稍缓,右手铜锏砸剑,左手铜锏“叶底偷桃”递出去。柳叶青微微一笑,把剑一撤,未教敌人右手锏砸着;换手一剑,紧贴着袁士祯左手锏进招,唰的疾如电火,猛来截斩敌人的左腕。袁士祯吃了一惊。“果然名不虚传,果然女子招数紧快。”忙往回抽腕,将左手锏一转,往外荡去;右手锏抡起来,照柳叶青持剑的手臂猛打下去。柳叶青不闪不退,并不救招;却将剑诀一指,寒光剑突然冒险进攻,上刺敌人的咽喉。这一招既狠且疾,恍如拼命;袁士祯吓了一跳,火速地往后一窜,退出去一丈多远,这才躲开了寒光剑致命的一刺;不由侧身横锏。凝眸打量柳叶青。这个女子好狠的剑招啊!她胆敢以攻为守,真真了不得!
柳叶青见敌人骤退,娇叱一声道:“别走!”一个箭步赶去,身如飞鸟,剑如灵蛇,一跃丈余,很快地突击上来;袁士祯急急地叉锏招架,往来六七回合,柳叶青施展开连环招,嗖嗖嗖,一连三剑;袁士祯挥锏急挡,铮的一声啸响,激起火花。袁士祯慌忙往外一跳,柳叶青也慌忙往外一跳。袁士祯就月影下一看,左手铜锏被削破很大的一个缺口。柳叶青验看寒光剑,居然纹风未动,果然是切金断玉好宝剑。于是柳叶青很得意地张眸一看敌人,喝道:“朋友,再来!”剑诀一指,奋身挺剑,迅捷如风,又扑上来。袁士祯忙叫道:“女英雄,力猛剑快,我自知不敌。甘拜下风!”柳叶青道:“哪里的话,不要客气。接招!”碧莹莹的寒光剑连肩带臂,又斜削过来。袁士祯只得提锏招架,已领略了寒光剑的锋锐,小心在意应付,且斗且看伙伴汪宝祥。柳叶青也是一面打,一面看丈夫杨华。
玉幡杆杨华和汪宝祥已斗过二十余回合。杨华的鞭法,斗不过汪宝祥的折铁刀;一个败势,往外窜退,打算舍短用长,施展他的连珠弹法。汪宝祥钉得很紧,玉幡杆杨华似乎退不出来。
柳叶青偷眼瞥见,心中着急;不由又娇叱一声,运用青萍剑术,跟袁士祯狠斗起来。一快降十力,一招紧似一招,突然地施展了一招“反臂刺扎”,照袁士祯攻去。袁士祯仓促不及退躲,又横锏一挡;铮的一声响,又激起火花。袁士祯觉得自己的青铜锏又被削坏了一处,赶快地往外撤身,已然来不及。柳叶青趁他心慌意乱,“拨草寻蛇”,紧追敌踪,一剑扫下去。袁士祯回手发锏,喝一声:“打!”也想败中取胜,冒险反攻。不料柳叶青有名的手快,喝声:“呀,呔!”寒光剑已刺向袁士祯的左胯。袁士祯努力往外挣,嗤的一下,大腿被划破一条,湿淋淋地流出血来。柳叶青又复一剑。袁士祯已然连出两三丈以外,说道:“领教,领教!姓袁的认输了,女英雄改日再会!喂,祥大哥,我挂彩了!贺仁兄,对不起,我弟兄不给你做脸!”急忙口打呼哨,很快地退下去了。柳叶青不曾追赶。袁士祯旋即止步。自己给自己裹伤。这时候,汪宝祥力战玉幡杆杨华,眼看抢了上风;那铁莲子柳兆鸿正捏着一把汗;不料爱女已先得胜。汪宝祥听见盟弟的呼声,便不肯恋战,向杨华虚展一招,抽身便退。却才退出三四丈远,回身叫道:“贺仁兄,我弟兄不能给好朋友拔闯,自觉丢人,我们再见吧。这位杨朋友,我们有机会再会,我自信我还没有输招,可是我不能不让步了。柳老前辈,你是明白人,我们告辞了!”
铁莲子柳兆鸿呼了一声道:“汪朋友。我这里很承情。袁朋友,我也谢谢你相让。”在柳老说这场面话时,淮西二盗袁士祯和汪宝祥已然合在一起,如飞地走了。
玉幡杆杨华未能用其所长,气得直喘粗气。柳叶青虽然胜了敌人,可也喘吁吁,自觉不支。铁莲子道:“你们退下来吧,还是我老头子跟飞猴陈五爷比画比画,不过贺朋友你,可不要走掉。”又瞥了七手施耀宗一眼道:“这位朋友,我还没有请教⋯⋯”七手施耀宗身躯动了一动,正要答言;玉幡杆已然认出来了,大声道:“这一位也是红花埠打劫官眷的朋友,我还记得他。”七手施耀宗冷笑道:“不错,我也认得阁下。”铁莲子道:“那很好了,索性我们一块儿领教。”
飞猴陈海扬忙道:“不然,不然,这不能一概而论,还是我在下先跟柳老英雄接招。”且说且迈步,缓缓走到铁莲子面前,侧身抱拳而立。铁莲子抗声发话:“青儿,仲英,你们看住了这两位朋友,我先跟陈五爷过招。”转面道:“陈五爷,我们是试拳脚,还是试兵刃?”飞猴陈海扬略一寻患道:“还是兵刃痛快。”一回手,便掣出背后插的兵刃来。铁莲子柳兆鸿也就拔出那把雁翎刀。
两位年老的英雄抵面相对,各向自己人一挥手。命他们后退,闪开了场子。擎天玉虎贺锦涛,抱着那一对钩刀,和七手施耀宗并肩而立,紧盯着柳老翁婿父女;玉幡杆杨华、柳叶青夫妇,就紧盯着贺玉虎跟七手施耀宗。当下,陈海扬和铁莲子同时说了一声:“请!”各往前探一步,利刃一挥,很迅速地开了招。陈海扬的泼风刀,照铁莲子面门虚点了一点,不等对手招架,唰的掣回来,刀锋随身势猛进一步;喝道:“看招!”斜切藕式,照铁莲子肩头劈下。铁莲子柳兆鸿长须飘飘,持刀凝立,双眸闪闪发光,身躯纹风不动;直等到敌人刀锋砍到,距肩头不及半尺,这才唰的一侧身躯,便将刀锋一掉,照陈海扬的刀硬削上去。力猛招快,仿佛挟着一股寒风。
飞猴陈海扬似乎深知铁莲子的刀法,专好硬碰硬;便将泼风刀收回,微退半步,才待抡刀再攻。铁莲子却身躯不动,猿臂一伸,刀花盘空一绕,陡照敌人右肩砍去。恰好陈海扬攻势发动,泼风刀当心刺来;被铁莲子迎个正着,呛啷的一声啸响,刀刃削着刀刃。激起火花。大概是铁莲子的雁翎刀刀尖削着飞刀陈海扬的刀吞口处;飞猴陈海扬霍地往外一蹿,虎口险被震开,几乎把握不住刀柄。
但是陈海扬夙知铁莲子武功造诣的,虽然无形中输了这一招;他的手眼身法步法未乱,料知敌手一招争先,势必趁机追击。他立刻把精神一提,横刀封闭门户。不料铁莲子柳兆鸿并未追来,提着雁翎刀,巍然不动;反而微微一笑道:“陈五爷这一招不算,再来。”
贺玉虎和七手施耀宗在旁看得明白,全都替陈海扬暗捏一把汗。杨华和柳叶青连称可惜,以为再追一刀,就好了。
飞猴陈海扬耳根觉得发烧,一声不言语。见铁莲子不往上攻,他便一按刀背,赶上一步,说道:“柳老英雄果然高明,请看这一招!”霍地一蹿,“力劈华山”,人和刀齐落,照铁莲子顶门猛劈下去。他以为铁莲子绝不敢硬架。铁莲子哼了一声,将力气一运;“横上铁门闩”,待得陈海扬刀到顶门不及一尺,舌绽春雷,喝一声:“呔!”用十成力猛往上磕去。居然又是硬砍硬架,其快如风。
陈海扬吃了一惊,急急地抽刀收起,已然不及。只听得又呛啷的一声啸响,激起更大的火花,手中刀险些脱手而飞。铁莲子的雁翎刀中锋,正迎上他的泼风刀刀尖。陈海扬又觉得虎口一麻,唯恐对手赶招,他就不管不顾地收转刀,又发出刀,唰的照铁莲子右腕斩来,这一招是以攻为守。但在同时,铁莲子雁翎刀一摆,疾如电火,也照陈海扬右腕斩来。却是铁莲子力足手快,竟早一步点到;陈海扬慌忙地掣腕救招,双足一点地,唰的跳到圈外去。
这一回铁莲子一声长笑。依然收刀未追。
飞猴陈海扬直蹿出两丈以外,方才借月光验看自己的刀锋,刀锋上竟被铁莲子的雁翎刀削得卷了刃。
贺玉虎、七手施耀宗一齐出了声:“你老人家还不舍短用长?”
玉幡杆杨华也在旁出了声:“师傅,手下不要留情了,你老看看天色!”
柳叶青也叫道:“爹爹,是朋友,让三招就可以了;不是朋友,更不能老让呀。……你老还要小心人家的暗器呀。”
铁莲子不答,只向爱女、爱婿一挥手。
飞猴陈海扬这时自觉难堪。心知不敌;可是就这样认输,情仍不甘。口中说道:“柳老英雄不愧是江湖上知名人物,刀法实在是又精熟,又坚强,我姓陈的十分心折。但是,我还要向你讨脸,我们再走两招;我还有一两件暗器,一发请教。”
铁莲子柳兆鸿笑道:“请听尊便,不过请你看看时候,我们还是点到为止的好。你一定要干到底,那也说不得,我柳某可要认真献拙了。”
两人全都仰面看了看天色。飞猴陈海扬向贺玉虎说了几句黑话;贺玉虎抖擞精神,拖刀等候斗法的终局,却已晓得前途不利了。七手施耀宗也暗暗备好了他的飞叉。柳叶青见状,悄将杨华捏了一把。玉幡杆杨华点头会意,也将自己的连珠弹预备好了;夫妻俩双双监视着贺、施二寇,恐怕他们跳跑,更怕他们潜施暗算。这时候白鹤郑捷引着李映霞,远远地凑过来了。
飞猴陈海扬把手中泼风刀一挥,说:“柳老看招!”忽地拔身一跃,捷如飞鸟,照铁莲子猛扑过来;展开了他的六合刀法,翻翻滚滚,狠斗铁莲子的雁翎刀。铁莲子依然凝立如山,一任对手倏前倏后,仍自以逸待劳,以力破巧。这一番决斗,陈海扬施展出浑身解数,一口气攻上二十多招;铁莲子不慌不忙,也攻也守,转眼间,连破了陈海扬两三次险招。陈海扬不由激怒,进招愈猛。铁莲子看出对手伎俩渐穷,行将发放飞锥。便将雁翎刀一提,先吆喝一句:“陈朋友,我可要献拙了!”陡然将身法一变,改凝重为迅捷;雁翎刀顿时泛成一团银光,反把飞猴陈海扬逼住。陈海扬连攻数次,全未递进招去;咬牙切齿,又对付了十数个照面,便挥刀一个败势,往圈外跳去。铁莲子追了两步;陈海扬果然将泼风刀交到左手,右手一探囊内,摸出三柄飞锥,腾地一翻身,就要往外打。
这时节,两人一个疾退,一个缓追,相隔已有三丈多远。铁莲子深知敌人将发暗器,却昂然不惧,故意地往前一蹿。陈海扬顿时喝了一声:“看飞锥!”唰的一道白光发出。不知他怎么一来,三柄跟斗飞锥,只借这一举手之劳,居然同时发出,却分为左中右三面,锥与锥相隔不及半尺,平列成川字形,很凶猛地掠向铁莲子胸前。在场两边的人都直了眼盯着,月影朦胧中,只听铮铮的一声响;铁莲子柳兆鸿微微一挫身,雁翎刀一转,三柄飞锥唰的全打飞回去。两边的人竟全没看清飞锥如何地打出,又如何地打回。直等到三柄飞锥全落下来,两柄直插到草地上,一柄斜打到大路边,众人方才看清。贺玉虎直了眼,倒吸一口凉气。七手施耀宗也是使暗器的,不禁失声喝彩。
可是就在这喝彩声摇曳里,飞猴陈海扬早又身躯一扑一翻,往前迫近数尺;左手握刀护住面门,右手紧贴左肋,往外一抖。唰唰的一声轻响。月影里又有三柄跟斗飞锥打出来;分为品字形,三柄飞锥一柄奔面门,两柄奔两肋,同时照铁莲子打到。
这一回距离得更近,出手更快,情势当然更险。陈海扬咬牙喝一声:“着!”叮当的连声三响,耳听铁莲子一声长笑;眼看铁莲子横提雁翎刀,迎着刀锥一蹿。突然地一斜身,刀光一掠而过,三柄飞锥直被反击向天空,弧形似的高高的,远远地抛落在斗场之外。就在这陈海扬探身扬手,连发暗器,铁莲子单臂挥刀,格打暗器的一刹那,两人已然愈迫愈近,抵面不足一丈了。飞猴陈海扬怪吼一声,俯身扭腰,把手往下一挺,立刻又有三柄飞锥,“柳条贯鱼”式,唰的照铁莲子下盘打来。不等飞锥抵及敌身,陈海扬如电光石火一般,早将左手刀换交右手;右手抡刀,随飞锥猱进,撩阴,断股,恶狠狠地猛攻过来。
铁莲子柳兆鸿久经大敌,沉机应变;当敌手第三次飞锥才待出手,便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长啸一声,“一鹤冲天”,掠空一跃。手中雁翎刀不等双足落地,早已“泰山压顶”,照陈海扬劈去。陈海扬的第七、第八、第九柄飞锥贴地卷来。全都落空。陈的泼风刀刚刚发出,忽见铁莲子腾身抡刀而起。已有一股锐风扑到自己头顶。陈海扬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进刀斜砍敌股,且先护头保命。无如敌人这一刀飞跃下击,力量过大,既不好招架;相迫过近,又不易躲闪。这时候两个人相距更不及三尺,铁莲子的威势震慑了陈海扬;陈海扬遇此险招,顿然气慑势馁。慌不迭地回刀上架,横身往外一跳。咕噔一声大响,铁莲子似已料到他这一逃,把雁翎刀一扫一封,镇住了陈海扬的泼风刀。身形急进,只一腿,踢中了陈海扬的大胯,陈海扬猝然栽倒。杨、柳夫妻哗然大笑。
贺玉虎、施耀宗骇然惊扰。
陡然听铁莲子喝一声:“汰,好贼!”
飞猴陈海扬人虽倒地,手中刀未失,暗器囊中还有三柄飞锥。他就陡然滚身,“燕青十八翻”,“鲤鱼打挺”,身形跳起来。回头望月,把刀交在左手一扫。伸右手囊中取物;把最后第十、第十一、第十二柄飞锥,三点水形,照铁莲子狠打出去,一柄锥奔上盘,一柄锥奔下盘,末后一柄锥奔中盘,直打敌人心窝。这三锥挨得近,对得准,打得狠而稳,飞猴陈海扬无论如何,要挽回自己的体面。
哪知铁莲子一世威名,煞非易与,一面牵住力绌技穷之敌,一面旁防观阵伺隙之贼。一双眸子炯炯地盯定陈海扬的手和眼。只见陈的手往豹皮囊中又一摸,倏往外一扬,顿时发出了寒光锐风;铁莲子霍地一闪身,挥手往外一荡。
就在这一刹那,三柄飞锥刚刚荡开了一柄;那一边,擎天玉虎贺锦涛气急败坏,七手施耀宗目瞪心惊,两个人不约而同,飞身来救,各将暗器偷偷取出,快快地打出去。
擎天玉虎两次扬手,打出两支镖。
七手施耀宗只一挥手,连打出两支飞叉。
两镖两叉全奔铁莲子要害打去。顿时听见两声锐呼,玉幡杆杨华早已摘弓取弹,展开了连珠弹法,吧吧吧,乱打贺玉虎和施耀宗。柳叶青父女情切,更是先扬手,发出数粒铁莲子,然后青镝寒光剑碧莹莹的光华映月一闪,早已右臂挥起,飞身一掠,直奔飞猴陈海扬,又折奔贺玉虎,大骂着砍去。
双方眼看要激成混战……
这时候淮西三盗的两盗,一战而败,怯敌先走。白鹤郑捷持刀依林,佑护着李映霞姑娘,遥观斗场,跃跃欲动。终于掩护着李映霞,犯险寻声,一步步找了过来。
铁莲子柳兆鸿以一口刀,斗败了飞猴陈海扬的锥刀。又遭陈海扬、贺玉虎、施耀宗三个剧贼的飞锥、飞镖、飞叉的攒击,却一下也没有打着。全被他展开迅疾的身法、刀法,磕、打、闪、接,一一破开。在狂笑声里,横刀逼住了陈海扬,一手捏着接来的一支镖,一口飞叉。向飞猴陈发话道:“陈朋友,承让,承让,你们这师侄可不大漂亮!”飞猴陈海扬十二柄飞锥未能取胜,反挨了柳老一脚,愧愤已极。闪身跳出圈外,顿足认输,向铁莲子递话:“柳老英雄实在高明,我在下⋯⋯”
陈海扬的场面交代话,没有说完。贺玉虎、施耀宗先发过一阵暗器,后又一齐扑上来拼命。铁莲子指挥若定,早有一婿一女抵住了贺、施二人。他自己恍若退身局外,一手横刀,一手捋须,双目瞪着陈海扬,看他怎样下场?
铁莲子道:“陈朋友,怎么样?还有什么招数赐教?”
飞猴陈海扬道:“柳老英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我在下甘拜下风⋯⋯我说喂,玉虎,你⋯⋯”他的意思要教贺玉虎认败。他也以为贺施的骤施暗算,有损他的威名。可是若叫贺玉虎认败,便是投降,投降便是纳命受死。自己堂堂的一个人物,不能援救师侄于危,反而助阵惨败,催逼师侄献头于仇家,也太觉难以为人。飞猴陈海扬喘吁吁心乱如麻,束手无措;有意劝贺玉虎横刀自刎,只是张口结舌,吞吐说不出。贺玉虎此时正与杨柳夫妇,乱骂乱打;分明是耍无赖,智穷力绌,宁肯斗死,也不甘心慷慨认败,授命自戕。
陈海扬正自着急,恐说出见危授命的话来,横遭师侄的峻拒,彼此更形丢丑,且为门户之羞。又要向柳老求情,此刻服输,请再改期决斗;可又分明料到话一说出,势必见拒,反招来柳老的奚落。飞猴陈顿时窘得面红气沮,眼看着贺、施二人和杨、柳苦斗,不能阻挠,不能参加,对面又站着铁莲子柳兆鸿,提刀凝眸,监视自己。一刹时虽然沉默无声,月影下,似乎柳老面透讪笑之意。
飞猴陈彷徨四顾。厉声叫了一声:“玉虎!我们已然落败,你这师叔自恨无能,不能掩护你。你这师叔,也不能恬不知耻,再帮你发赖。你的事。你自己‘了’好了,我去也!铁莲子柳老英雄,我飞猴陈久涉江湖,不意今日败在名家之手,我若不死,再图后报!再见了,再见了!”把手中兵刃往地上一投,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飞猴陈海扬这番结局,大出贺玉虎的意外,却落在铁莲子意料之中。铁莲子立刻抗声说道:“陈朋友请留步,陈朋友请留步!”
飞猴陈海扬微微回头,倏然变色道:“柳老英雄莫非还要赶尽杀绝?”铁莲子也投刀于地,拦住了飞猴陈海扬,说道:“陈朋友,请不要如此。陈朋友的英雄气概,我在下不胜钦佩,你的兵刃请你带走。青山绿林,相见有日。”陈飞猴煞难为情,眼看着铁莲子,苦笑了一声,拾起了兵刃。双方各一拱手:“再见,再见!”声中,二仇诀别。飞猴陈海扬临行时,偷看了贺玉虎一眼,摇一摇头,如飞地退入荒郊右边的丛林中了。
这时节,七手施耀宗、玉虎贺锦涛,被玉幡杆杨华、江东女侠柳叶青。一个飞弹远攻,一个利剑近取,打得不可开交。两人很费力地支持了一阵,很快地闪身要跑,却又很快地被杨、柳二人钉住。贺玉虎已瞥见师叔陈海扬弃刀欲逃,并已听出师叔飞猴陈向柳老交代的话。贺玉虎方寸大乱,向杨、柳夫妇狠骂一句,向施耀宗低喊一声,立即躲着杨华的连珠弹,专向柳叶青双双扑去。两个人猛搏柳叶青一个人,准备以攻为退。
柳叶青只凭那口寒光宝剑,便可以打败二盗。无奈她自己怀孕,体气已难持久。宝剑纵然能削敌刃,却被敌人看破;贺、施二人全都躲着她的剑,只乘虚疾攻,设法缠绕柳叶青,不肯硬碰硬架。只斗了几个回合,柳叶青便即大怒,喝一声,展开了青萍剑法,认准贺玉虎,连下辣手。把七手施耀宗稍稍放松,一面向丈夫杨华招呼,催他飞弹助阵,先打倒施耀宗。玉幡杆杨华握弹开弓,觑准敌人下三路,上三路,乒乒乓兵,不时急袭。只是贺玉虎、施耀宗全都领略过他的弹法,一面和柳叶青搏斗,一面身形绕转,只围着柳叶青乱窜,教杨华投鼠忌器,不敢放手开弓。贺、施二人跳来跳去,东攻一下,西攻一下;既躲避飞弹,又躲避宝剑,不大工夫,连逢险招,深感吃力。两个人情知不利,潜相关照,且斗且退,似要扑奔树林边。
他们是要穿林而逃。可是这时候。白鹤郑捷保着李映霞,恰已来到斗场之旁。
铁莲子柳兆鸿逼走了飞猴陈,眼看一婿一女激斗贺、施,竟连战二三十回合,未能取胜,不禁愤怒。有心过去动手,又觉自己是成名英雄,不便以众欺寡。正自犹疑,忽听柳叶青一声娇叱道:“好贼!”七手施耀宗被柳叶青一剑削去,闪身急败,回手发出一口飞叉。柳叶青横剑一磕,不料叉来太猛,剑削又急。竟将飞叉劈为两片;断叉一爆之力,几乎伤了柳叶青的脸。柳叶青大怒,厉声叫:“仲英,还不把那贼撂倒下,这个贼交给我。爹爹,快快拦住这贼,不要让他跑了。”柳叶青的意思,是教杨华速用连珠弹,把祸首贺玉虎钉住打倒。杨华错会了意,见二贼攒攻自己的爱妻,岳父偏又保持身份,不肯助战,他便不由心中焦灼。柳叶青一呼,他竟叫应了一声,收弓抡鞭上前,扼住了贺玉虎的退路,两个人立刻又交手。
这一来,玉幡杆杨华又是舍长用短。贺玉虎摆动一对钩刀,奔玉幡杆杨华猛扑。杨华挥豹尾鞭急打;贺玉虎左手刀虚晃,唰的往外一封,右手刀臂空一盖,似照豹尾鞭磕下去;却一收一发,突然照杨华肩头搠来。玉幡杆杨华的豹尾鞭,被贺玉虎左手刀封在怀外,右手刀竟被攻入。玉幡杆杨华赶紧地往后一退。抽出鞭来,照贺玉虎的右手刀狠砸。贺玉虎猝然间往圈外一跳,口发呼哨,箭似的抢奔荒林。他居然做到:“以攻为退”。
铁莲子旁观大怒,厉声喝道:“好贼,还不受死!”唰的一扬手,一粒铁莲子掠空打去。贺玉虎顿觉锐风破空而响,慌忙侧身横闪,双刀往外一抡。铁莲子柳兆鸿腾身飞跃,剪住了贺玉虎的逃路。就在同时,白鹤郑捷也大叫一声:“师叔不要慌!”丢下李映霞,挺剑飞身前来援应。
那一边,七手施耀宗连续发了两口飞叉,全被柳叶青让开,立刻激起柳叶青的愤怒。一鼓作气,挥剑急上,唰唰唰,连环招一连三剑,把个七手施耀宗砍得手忙脚乱。一招闪失,柳叶青的寒光剑,碧莹莹青光闪动,对准施耀宗,一抹地刺到胸前。施耀宗急闪不及,百忙中,挥刀往外一架。呛啷一声响,柳叶青叱道:“教你跑!”跟手又一剑,奔下盘截来。七手施耀宗拼命封刀后蹿,直蹿出二三丈外,侥幸逃出剑下,却是手中的钢刀,竟被寒光剑削去一段;失声惊叫:“不好!”翻身急逃。柳叶青挥剑急追。
铁莲子又一眼瞥见,冷笑道:“哈哈,你也别跑了!”把手一扬,又一粒铁莲子,远远打到施耀宗面门。施耀宗扭脸急躲;不料这铁莲子也是连珠打法,一扬手便是三粒;施耀宗躲开两粒,有一粒打在耳轮上,竟穿耳而过,一阵剧痛,血流及肩。施耀宗伸手一摸,拨头又跑;柳叶青的寒光剑跟踪赶到,唰的砍下来。铁莲子喝道:“留活口!”喊晚了一步,七手施耀宗扑地栽倒。柳叶青这第一剑,首先刺中敌肩,第二剑一抽一送,刚刚下砍,闻呼略停。七手施耀宗忽地滚身跳起来,扬手一叉,照柳叶青打去。相隔太近。来势急骤,柳叶青险些失招,忙施“铁板桥”的功夫。单足着地,将身一仰。仅得躲开,飞叉掠身而过,柳叶青吃了一惊。七手施耀宗趁此一缓,不敢进攻,抽冷转身,忍痛夺路,拼命逃走。——恰从玉幡杆杨华背后蹿过,铁莲子又喊了一声。玉幡杆回身一弹打去,没有打中。施耀宗肩背后血淋淋的,落荒狂奔,玉幡杆杨华大呼追去。柳叶青叫道:“你别追!”已然追下去了。柳叶青忙转身叫道:“爹爹,你瞧他!”铁莲子道:“我瞧着呢,不要紧,我把狗贼拾回来,你在这里盯着这一个正点子。”说时如飞地去了。
这里只剩下贺玉虎,如被困负隅的野兽,杨华刚退去,柳叶青已堵上来;白鹤郑捷更先一步拦路抡剑,邀截过来。贺玉虎双目如灯,一腔急火,自知势危,抡双刀张牙舞爪地乱闯。白鹤郑捷剑诀一指,喝道:“姓贺的,认输吧,你的报应到了!”贺玉虎怪吼道:“放狗屁,太爷临死,也不能教你们好好的受用!”话未毕,郑捷一剑劈到。贺玉虎将钩刀一封一展,猛向郑捷的剑锋上砸去。郑捷慌忙抽剑微退,骂道:“好贼,拼命也不成!”贺玉虎信猿地骂道:“就是拼命!”刀随身进,猛冲郑捷。郑捷急急招架,贺玉虎抹转身,突又往旁逃窜。柳叶青喝道:“不许你走!”跨步一挡,寒光剑青光一掠,照贺玉虎的右手钩刀削去。贺玉虎已认清这把宝剑,急忙往回撤招;柳叶青翻手一剑,青光闪绕,顺势迫上,斜向贺玉虎头颈抹去。
贺玉虎满头大汗,慌忙封刀退后一步;情不自禁,双刀往外钩挂。柳叶青顺手又一翻,剑刃一找刀锋,用力猛切。呛啷一声,贺玉虎的一口刀被削去了一个倒钩。贺玉虎失声一哼;柳叶青跟招赶招,唰的又一剑,奔贺玉虎臂腕上点去。贺玉虎看看这口宝剑,再不敢招架;急急地一闪,厉声怪叫:“呀,哒!”双刀错举,猛然往前急冲。柳叶青骂道:“好小子!”这一招只可欺迫别人,却不能向持有宝剑的江东女侠施展。柳叶青微退半步,左手剑诀一领,右腕用十成力,将碧莹莹的寒光剑,唰的往敌刃上狠狠削来。贺玉虎仍是以进为退,以拼命掩饰奔逃;趁这寒光剑招架之势,突然拨转身,张眸一寻。看见了路边一马,马旁站立一人:正是为歼仇观斗,心惊气悸的李映霞。贺玉虎顿时叫道:“你在这里了!”倏然一蹿,嗖嗖嗖,惊蛇急,奔李映霞扑来。
李映霞蓦地惊叫,白鹤郑捷失声道:“不好!”不顾一切,慌忙截堵过去,柳叶青也慌忙追赶。
不想这贺玉虎起初自知无幸,欲逃无路,忽然见伙伴施耀宗负伤逃走,杨华和铁莲子双双追去;这铁莲子既已暂离,大敌不在,正好是自己逃命的好机会。他立刻假装着要侵犯李映霞,用声东击西以进为退之策,把柳叶青和白鹤郑捷全牵制过来,他就猝然一转,改投荒岗疏林,逃命而去。
李映霞已然吓倒在路边。白鹤郑捷飞奔过来救援,柳叶青气怒道:“爹爹偏教她到场,光图报仇痛快,倒多了一层累赘。你看那姓贺的跑了不是?我也不管,我也不追!”
这怨言才出口,突然听丛林那边呐喊道:“跑不了,我在这里等着呢!”
立刻听到林那边浮起奔呼之声。柳叶青瞥了李映霞一眼,对郑捷说:“你看李小姐吓得这样,还是你在这里看着她,我去追那个玉虎。”
郑捷忙道:“不行,不行!”柳叶青早已如飞地跑下去了。郑捷无可奈何,扶起了李映霞小姐。李映霞扪心含愧说:“郑少爷休管我,我不要紧,我不怕。”口说不怕,浑身哆哆嗦嗦,甚为可怜。白鹤郑捷不忍他去,只得提剑守护。
那一边铁莲子和玉幡杆杨华,翁婿两人同追七手施耀宗,施耀宗拼命地越岗奔林;无如身负重伤,脚步不快,不一时首被铁莲子柳兆鸿追上。立刻展雁翎刀,逼令贼人授首。紧跟着玉幡杆也赶到,忙展开连珠弹,在后夹攻。七手施耀宗到此智绌力穷,还有数口飞叉,咬牙发出来抵敌。被铁莲子闪开,挥刀砍去。施耀宗勉强躲刀,飞弹又到,扑噔一声栽倒;还要滚身强逃,铁莲子说道:“恶贼绝饶不得!”一刀刺去,拔刀血出,施耀宗立即殒命。铁莲子便要枭取贼人的首级,消灭贼人认尸寻仇的踪迹。陡然听林岗那边,柳叶青发出警号呼援。铁莲子道:“不好!仲英快来!”丢下血泊中的施耀宗,慌忙绕岗寻声奔回。
翁婿二人刚刚赶到荒岗,往北一看,望见了白鹤郑捷和李映霞,安然立在路边;二人稍稍放心。望南一看,又一带荒林浓影,正隐隐透出杀声,柳叶青正在那边呼援。铁莲子既惊且怒,说:“青儿被围了!”如飞地赶过去,杨华曳弓急随。
就在这南面疏落落一带荒林后,江东女侠柳叶青,竟被四个幕面人物包围环攻。这四个幕面人物武功精强,展开了空手入白刃的身法,硬来夺取柳叶青掌中的青镝寒光宝剑。柳叶青有孕的身子,竟支持不住,且战且退,情势异常危迫。
铁莲子柳兆鸿老眼无花,只一瞥便已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罪魁祸首擎天玉虎贺锦涛。已然乘机漏网,逃得没了影,自己的女儿陷入了贼人的埋伏。铁莲子振臂喊一声,声如洪钟,伏身一跃,捷如飞鸟,倏然间扑到垓心,越过了柳叶青,向那四个幕面人猛攻。
也就是稍稍落后一点,玉幡杆杨华如飞奔来,人未到,弹弓先发,乒乒乓乓,一阵暴打。
四个幕面人一声不响,霍地分开,两人仍攻柳叶青,一人迎斗铁莲子;另一人手发甩箭,远远阻着玉幡杆杨华。
铁莲子奋刀力战,起初还当这四个幕面人是贺玉虎的同党。只斗了五六回合,陡觉幕面敌人无心跟自己苦战,却很加紧地围攻自己女儿柳叶青。又不是一味跟自己女儿拼命厮杀,其实是故意哑斗,一心来缠绕她,要夺取她手中的寒光剑。
铁莲子顿时省悟,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好,你们狮林群鸟!你们太不够人物,我铁莲子再不客气了!”雁翎刀唰的一挥、施展开绝招,嗖嗖嗖,劈风锐啸;一路猛剁,把那个牵制他的幕面人,砍得招架不住,抽身便退。铁莲子抗声叫道:“孩子,这是狮林观的朋友,你们要小心,仲英!好好地向他们领教。”便不追败退的敌人,一转身,挥刀来援应女儿柳叶青。
柳叶青以一口寒光剑,乍敌四个高手,早已不支。她父亲一到,敌人分兵迎敌,她立刻松开了手脚,提高了勇气。娇叱着,向前后二敌奋剑猛扫,顿时破了敌人空手入白刃的斗法。而且百忙中,挥剑狠削,纵没有削断敌刃,却已逼退了缠绕自己的强敌;于是一招得手,越发转守为攻。铁莲子突又跳过来,父女联合疾斗;又有玉幡杆的连珠弹助攻,眨眼间,被铁莲子又刺伤一人,撤退下来。这四个幕面人先后已有两个败退,其余的还想恋战;忽然那最先败退的人撮口发出暗号,立刻四人合在一起,猛然一攻,倏然疾退。竟一句话不说,纷如鸟散,投入林中,一眨眼间不见了。可是那个擎天玉虎贺锦涛,也早不见了。
柳叶青累得吁吁喘气,铁莲子气得须眉皆张,意思之间,还要穷追。那一边白鹤郑捷连发口号,铁莲子敛怒为笑,冲着林中,连说了几句:“朋友,你们太不够朋友!狮林三鸟。你不要丢失了一尘道长的威名!”林中寂无反响,铁莲子气冲冲地率领婿女,返回路边。略为歇息一回,先到岗后,把施耀宗的尸身埋了,遂扶李映霞上马,返转店房。

第十九章 乡居有客来馈蟹
这时天已破晓。柳叶青一到房间,便酥了似的,往床上一倒,十分支持不住。李映霞小姐惊恐过甚,也坐在一边喘息,脸上气色比柳叶青还苍白。
铁莲子和玉幡杆杨华、白鹤郑捷等,议论那幕面的人,一定是狮林观群鸟,不甘心失剑,心怀叵测,暗追下来捣乱。竟由他们这一捣乱,才把贺玉虎放走了。杨华道:“这贺玉虎实是死有余辜,可惜我们没有工夫;若有闲暇,真该搜寻他一下,把这东西杀了,也替人间除了一害。”
铁莲子莞尔说道:“我们先赶路,将来再讲,反正这贼我不教他逃出手心去。”
柳叶青忽然一骨碌坐起来,抱怨道:“还说逃不出手心呢,都是你老打错了主意。偏要叫李姑娘到场亲看戕仇,多了一个没本领的累赘,才把仇人放跑了。那时若把李姑娘留在店里,只我们爷儿几个,手脚何等松动,贺贼一定跑不掉。”说着唠叨不已,竟翻来覆去地讲;李映霞窘得脸红起来。她还是说个不了。
杨华明知柳叶青仍有点厌恶李映霞,怕她吃醋,也不便插言,只和郑捷搭讪闲话。郑捷抿嘴微笑。眼睛瞅着这位师姑,也不敢接声。李映霞半晌方说道:“我一点能耐没有,遇上事情,更是累赘。将来到了姐夫府上,我还要求姐姐教给我一点防身技击呢。”柳叶青哼了一声道:“远水不救近火,那是后话;反正今儿个。造化了那个贺玉虎了。”她还是说。
铁莲子柳兆鸿起初只笑,末后耐不住了,长眉一皱道:“青儿,我不晓得你多咱学会了唠叨。你以为你爹爹力保霞姑娘到场观斗,是只为教她目睹戕仇,尽图快意么?丫头,你想出的主意,全是棋胜不顾家。我若是只图利落,把霞姑娘一个人留在店里,我们大伙儿专心去斗玉虎,万一玉虎的同党分出人来,乘虚袭店,把霞姑娘再架走呢?”
柳叶青说:“这个……那也不吃紧,你老不会把郑捷留在店房,保护着她。岂不比一块儿跑到荒郊野外,喝西北风去强得多么?”
铁莲子嗤道:“丫头还要嘴强,倘或袭店的贼人多过赴斗的呢?倘或郑捷不是人家的对手呢?总而言之,你爹爹一切事都要防患未然,你爹爹到底多吃几年饭,比你见识稳点、高点。不要穷吵了,你乖乖给我躺下睡觉。霞姑娘也倒下息歇,我们还要赶路呢。我们吃亏的地方,还是人少。又凭空跳出了四个幕面人,所以没有得手。姑奶奶不要挑我的毛病了。”
柳叶青道:“你老真就不管那个逃走的贺玉虎了么?”
铁莲子道:“我先要把霞姑娘安置在妥当地方,别的话以后再说。还有你,怀着个重身子,我真格的还由着你的性子,满处寻贼去不成?我是送你回婆婆家来的,我不能丢下正事;万一你伤了胎气,仲英不埋怨我,亲家母也要不答应的。”说着笑了。
李映霞也微微一笑,偷眼看了柳叶青一眼;把颜色一正,很感激地说道:“义父的话很对,义父、姐姐和姐夫为了我一个人的事,受这大累,我实在过意不去。好在毁害我的仇人,已被义父杀死一个,我的私仇总算报过了,我已经很感激,很觉侥幸了。现在还是送姐姐回姐夫家要紧,倘或为了我一个人的私事,再劳动姐姐。姐姐又这么不方便,我实在于心不安,也不敢当。”
柳叶青道:“什么不敢当!”
铁莲子道:“丫头,少废话吧,趁早给我睡下。霞姑娘跟我来。我送你回屋。你们没有吃过大辛苦,闹了这半夜,总得再睡一觉,然后再上船。”把众人都催着分别安歇,铁莲子本人转搬到李映霞歇息的外间睡下。铁莲子暗中加了一份小心,在无形中戒备森严,怕的是贼人纠众再寻来。
可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当夜吃了大亏,幸遇幕面人横来打岔,才得逃脱性命。他的师叔飞猴陈海扬又不能替他作劲,他在惊惧恨怒之下,早已如飞地逃开了。
铁莲子柳兆鸿和女侠柳叶青的威名,贺玉虎是耳熟已久的;可是李映霞的芳姿艳容,贺玉虎又是迷恋不舍的。于是挣命逃开了,经过了许多日子,终不甘心。他又潜寻回来,而且勾结来伙伴。他不是为复仇,他还是想算着李映霞,同时又觊觎着柳叶青手中那把青镝寒光剑。
那四个幕面人却另有作风,当时败退,其实没有走远;他们暗中派了一二人,悄悄缀下来。认准了铁莲子柳兆鸿父女投止的所在,就是玉幡杆杨华的家乡,他们便即折回。
于是在杨华的河南永城县的故乡中。不久地便又掀起纠纷。
河南省永城县北郊赵望庄,只有二三百户人家,却多富户,拥有数顷十数顷良田的地主,足有六七家;其余也都是自耕农,最俭素的也有三几十亩地。庄中佃户寥寥无几,多住在邻村李旺庄。
赵望庄和李旺庄倒形成贫富对比的两个村庄。昔年赶上荒年,两村贫富相形,由吃大户几乎激成抢大户。乡间土财主越是豪富,越是守财奴,见死不救,这期间多亏赵望庄三五家有见识的富户,看出邻村终岁劳苦,小遇凶年,便免不了挨饿,实在潜伏着苦乐不匀的隐患。便由几家大户公议,打开仓囤,赶放急赈;又举办粮贷,才把饥民暴动的祸患消灭于无形。
这放赈救灾的大户中间,便有玉幡杆杨华的祖父杨庄主。杨庄主以此在乡间颇得首善之名,可是这一来,又打动了当地土豪的嫉妒。既认定杨府是首善沽名,当然也就是堵着门口,形容他们的吝啬。杨庄主的先辈,又是从外郡迁来的落户宦家,有的人就议论杨家倚官殖产,挟财兼并;纵不是为富不仁,也总是绕圈子榨取了当地平民的产业。当地土豪们拿着欺生的心,暗想法子琢磨财主。谁知杨庄主生来财主脾气,不吃这一套。本是缙绅之家,跟地方官多少有些联络;这些土豪们毕竟斗不过,吃了光棍斗富不斗势的亏。从此又生出枝节,土豪们竟买嘱了毛贼,不断来偷窃杨庄主。
杨庄主大怒,捉住了小偷,狠狠地吊打,然后又送官治罪;这一来怨更深了。于是土豪暗中作祟,有一年,小偷勾结了土寇,乘冬寒潜来赵望庄,踩探富户,要恣行焚掠。杨庄主偏偏为人很机警,竟被他看破。赶紧地布置起来。由首府镖行雇了几个镖客,给自己护院守宅;更挑选了精壮家丁,夜夜值更。这样防备着,到底老虎还有打盹时,结果杨宅被贼偷了一下,临走放了一把火,丢失不少浮财。杨庄主恨极,又跟别家磋商,开始团练乡勇,并将庄院筑成堡垒格式。这样一办,没有土匪敢来滋事了。
杨庄主所聘请的镖客,内中有一两个能手,马上步下都很来得;杨庄主便命自己的儿子,一面读书应试,一面习武健身。后来这位少庄主屡试文场不利,改应武举,居然入彀,做了武官;这就是玉幡杆的父亲杨游击了。
杨游击生有二子,全都好武。次子是杨华。长子杨芳。专研气功,未遇明师,练出了毛病,年方二十四岁,便呕血而亡。遗下孀妻,又无子嗣。玉幡杆杨华从师习武,偏又早早断弦,现在他续娶了柳叶青,竟邀着岳父铁莲子一同回乡了,这就立刻轰动了邻右。
杨华先期已给家中来信,母亲杨老奶奶和寡嫂杨大娘子赶紧安排起来。杨府上闲房很多,深宅广院,又筑着高堡似的长墙,砌石垒砖,气象巍峨,真有赵望庄大户的格局。杨老奶奶特将寡长媳迁到上房,跟自己住连间;把三间西厢房,给新儿媳收拾出来。又晓得亲家铁莲子柳兆鸿,除了嫡女,还有一个干女儿李映霞,便在东跨院收拾了三间精舍。这精舍原是杨游击习静之所,家中人都把这地方叫作东书房。另有家塾和习武场,也在东跨院内。此外还有后院,还有西小花园,全是杨游击和他的祖父积年拓筑的。
这一天,杨华、柳叶青夫妇铁莲子、李映霞、郑捷,坐船入豫,换驮轿,太平车子,来到赵望庄前一站,铁莲子等留在店房稍候。杨华、柳叶青夫妇俩一个骑马,一个坐小轿,先到赵望庄;柳叶青以新妇之礼,拜见了孀姑寡嫂。杨老奶奶、杨大娘子见柳叶青姿容爽美,很是欢喜。使女、仆妇围了一群,便都眉开眼笑地打量新人,向新郎、新人道喜。一面张罗茶水。柳叶青规规矩矩低着头,立在婆母身边;婆母问一句,低声回答一句。寡嫂立在对面,看了看新人,又看了看新郎,笑说道:二叔好福气,娶了这位二弟妇,脸庞儿够多么俊,身子骨长得够多么健。”又道:“二叔一路辛苦。且先息歇,再行庙见大礼。”遂引柳叶青到西厢房去了。这西厢房。本来有着杨华前室的许多嫁妆,柳叶青举目一看,皮箱立柜。摆满了四壁,屋中一尘不染,只稍微有些森冷,原是久未住人的缘故。妯哩两人息歇一回,闲话一回,复又回转上房;新郎官杨华又忙着到杨二老爷敬慈院内请安。
在家中周旋了一阵,杨华禀告母亲:岳父铁莲子柳兆鸿现在前站店中,杨老奶奶忙烦二老爷杨敬慈,和杨华前往恭迎。
铁莲子柳兆鸿携义女李映霞、徒孙白鹤郑捷,押着柳叶青的妆奁,来到赵望庄杨府。会见了亲家母,说了些叨扰的话,旋即来到前院客厅,由杨敬慈做主人,设筵接风。李映霞小姐拜见杨老奶奶之后,另有杨大娘子招待,也在内宅摆设家筵。
当日由杨府大少奶奶,督饬女仆使婢,把新亲铁莲子安置在精舍。因有白鹤郑捷,杨大娘子把李映霞暂先安置在东厢房,拨了一个丫鬟做伴。
歇了一天,杨华和柳叶青又补行了庙见礼,拜过祖先,重向长亲行礼,邻近亲朋纷来祝贺。一直酬酢了好几天,柳叶青便在家中做起新娘子来。
柳叶青娇憨惯了,此日乍返夫家,说不出的憋闷难过。杨太夫人又是官娘子,礼法很大,柳叶青很有些受不来。幸而杨太夫人不久便知次媳已经怀孕,她盼孙心切,这才把家规收拢起来,柳叶青这才不受拘束。可是杨太夫人又拿出胎教来,有种种禁条,限制孕妇,柳叶青暗暗叫苦不迭。
倒是李映霞小姐。一到杨府,顿承杨太夫人青睐;把她礼如上宾似的,时常邀到上房闲坐谈话。李映霞温婉知礼,虽不健谈,却有妙舌;只不多几日,便在杨府内眷间很红起来。
那柳叶青抗爽的性格,疏忽不知家范。纵然婆母矜爱,见到嫂嫂那种侍立承观的样儿,自觉受不来;又不甘落后,只得强作排场,勉为少媳。杨大娘子又往往指挥奴扑,烹调缝纫,照应整个的家,柳叶青却一窍不通。教她支派人,她简直无从置喙;反不如李映霞以客位而谈言微中,邀得婆母欣许。柳叶青不禁暗生闷气,又没法子挽回颓势来。杨华看出她自从归家,郁郁不乐。时加哄慰,仍不能减削她对待李映霞的妒意。倒是杨太夫人,深知这个次媳,乃绿林女侠,处处优容她,况她又在怀孕,从不教她侍候晨夕。可是杨太夫人乃一家之主,若对次媳过度纵容,又恐刺激了守孀的长媳,所以有时候也得盖过大面去。杨大娘子又颇贤惠,爱弟妇如妹,事事抢在前头,替柳叶青掩饰了不少的漏场。饶是这样,柳叶青还是无形中受着委屈;而最大的委屈,便是李映霞在杨太夫人眼前的地位。
然而这样子过了不久,李映霞陡然觉察出来。她自知依人篱下,岂肯越过人家二少奶奶的地位?太夫人纵然抬举自己,也无非怜惜自己是个落难的宦裔,无论如何,她认为必须化除柳叶青的敌意。不久,白鹤郑捷奉命回转镇江去了。李映霞便要求搬到跨院精舍,一来服侍义父,二来学习武技,三来退让出杨府上房;免得自己陪着太夫人坐谈,反令柳叶青以次媳的地位,侍立一旁,给自己斟茶。杨太夫人起初还不肯教李映霞迁出正宅,老太太还希望李小姐给她说书散闷,漫谈消闲,可以腾出工夫来,教长媳多息歇,多料理家务。后来李映霞暗向杨大娘子陈情,杨大娘子这才禀明婆母,说李小姐身负重伤,还要跟义父学习技功,以备日后之用。亲家翁柳老的身边也有些琐事,必须这位义女照料。又说李映霞总算是二婶的义妹,婆母和李小姐对坐,二婶过来服侍,李小姐未免不安。复经李映霞一再婉言,杨老奶奶方才答应了。
从此,李映霞迁到跨院,和一个小丫鬟,住在一处。铁莲子寄居婿家,按照他旧日性格。断不肯伏处精舍,扃户不出。况又新到永城县,他又好游,正可以纵情游览。他却只在黎明时出去踏青,把赵望庄附近地方,都像履勘似的逛了一圈。永城县的武林同道,倒也访问了几家。等到白鹤郑捷回转镇江,铁莲子便不肯远游了。只在女婿拨给他住的跨院精舍中,凝神静坐,有时也看些闲书;有时太觉无聊,便跟杨二太爷杨敬慈攀谈。杨敬慈脾气和铁莲子间隔太远,两人说话格格不入。铁莲子便找附近野老闲谈,一面采风问俗,一面打听地方情形。有时也寻幽访胜,到寺观烧香。可是他无论去多远。当日必须转回,从不在外过夜,倒比在镇江鲁镇雄家拘束了似的。
玉幡杆杨华感觉不安,每要陪伴岳父出游,铁莲子总设辞婉拒。等到李映霞迁入跨院,和柳老对屋而居,铁莲子忽然高兴起来,说要传授李映霞武艺。李映霞自然大喜过望,杨华窃以为不可能;李小姐身子太娇柔,况又裙下纤纤莲钩,人已及笄,怎么能练武呢?柳叶青也嗤笑说:“爹爹大概是闷得慌,也许是拿李姑娘开心,我倒要看看他老人家,传授她什么?”铁莲子居然传授李映霞小姐打拳,可是只耍胳臂,不肯教她固下盘的法子,更免去了踢腿、蹲裆、一切功架。总而言之,只教李映霞活动身子罢了。却将袖箭、甩手箭,这些远攻之器拿出来,按部就班,教李映霞打暗器;便连驽马,也给她预备下。
李映霞没有腕力,打暗器不多远,又没有准头,相隔二丈的靶子,五寸大小的鹄的,她只能用袖箭打中,用甩手箭时,常常甩出靶子之外。李小姐习拳学射之时,杨府上的女眷们免不了聚观,李映霞往往被看得脸红害羞。铁莲子哈哈大笑,说道:“姑娘学本事,不要怕人见笑。”以后便不教人瞧了。可是杨大娘子和柳叶青来看,总不能禁止;小丫头们偷看,也还难免。后来李映霞老着脸皮,苦苦学习。两三月后,渐渐觉得有了准头,可惜腕力依然不济。
现在李映霞会打袖箭了,也会瞄弩弓了。只有甩手箭和飞镖、蝗石之类,她仍然不成。而且她学的这种瞄准法,乃是立定了,对准了,铆着劲头儿发放;若是走着放,或者瞄打活靶子。迎击走动之物,仍然不能取准。李映霞不过学了两三个月。何况她尽管学,铁莲子不能经常教。并且柳叶青也常来打岔,说话似讽似嘲的,总有那么一股子酸味;更兼杨太夫人那里,李映霞有时还须应酬。李映霞毕竟是寄居的客,她又是劫后余生,又是聪明女孩儿,她不能一味忙着自己的私事,还要随时敷衍宅主上下,买得她们的欢心。
但就这样。她的苦心已然深深感动了义父铁莲子柳兆鸿。她差不多白天没甚工夫,清早要服侍柳老洗漱和吃茶用点,随后到正院上房,给杨太夫人问安。有什么刺绣纫工,她还要上赶着要来替做。早点后午饭前,觉得没有什么事了,看着柳老的高兴,她这才请教拳招、射术。然后在大家不甚理会的时候,自己悄悄跑到练武场,学习打拳射暗器。直练到头上汗出,樱口微喘,还不肯稍息。一到过午,她又到正房,陪着杨老奶奶解闷,或给杨大娘子帮忙。杨华不在内宅,她有时便到柳叶青闺房中,替二奶奶收拾屋子,或代做二少奶奶做不了的活计。杨宅中上上下下都照顾到了,这才抽空再去练拳。
她对于练拳,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柳老教给她的拳法,只是“半拉架”,说叫什么“八段锦”,还有“太极拳”。她对于八段锦,很下了功夫,只要没人,她就在屋中也练。只不知何故,这拳法练得她很疲劳,似乎毫无进益。
倒是打暗器的功夫,她苦苦地瞄准头,苦苦地打;不但白天,就到夜间,有月亮的时候,她一个人也去到练武场,站在靶子前,一消磨便是一两个更次。便在漆黑的天,实在没法打了,她还在摸着黑,对着靶子,瞄打飞蝗石子。直等到百天后,渐有准头了,她索性一到夜间,便在自己住的屋子内,挂了画着圆心的布帘,悄悄地在灯下瞄准。她有着这样的苦心,有人时尽管赔笑服劳,做着寄居客人的殷勤态度。只眼前没人,她便樱口咬着朱唇,双眸深凝,志无旁骛地习技。又似乎拿这打暗器,练太极拳的事,作为消愁之具。尽管在人眼前,脸上毫无戚容,却是冷眼人总觉得她楚楚可怜,似乎对人过于婉顺了,对练武过于专精了。
铁莲子头一个叹息道:“霞姑娘,你太教人看着心疼了。好孩子,你不要太这样用心,你只随缘度日好了。你把心放宽一点,只等到你青姐姐分娩了,我一定设法了却你的心愿。”
“了却心愿”这一句话有几等几样的说法,至少在李映霞一方面,既可解为“终身大事”,又可解为“毕生的深仇大恨”。起初铁莲子这样劝慰她时,她忍不住眼圈一红,心口顿觉刺疼。随后她自加检点,柳老再说这样话,她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很轻倩地说:“义父,您老人家不要夸我了,我就是一心羡慕青姐姐的本领。我没有能耐学到她那份本领,我只想也跟你老练练,装您的假女儿。青姐姐不是您一手教出来的么?青姐姐可成了江东女侠,您这干女儿只好做个豫东女侠吧。”这话又似乎自己嘲笑起自己来,然后说:“义父别笑话我,我是解闷儿,⋯⋯不,是闲招笑儿。”
李映霞很想把自己的习拳学射,解释为打秋千、踢毽子一类的深闺雅趣。可是她身负重仇。似这等凝志勤学,谁不知道她有深意呢?只可惜她本质过弱,双翘太小,而她又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这样的强吞干咽地练武技,是只能招得人看着可怜,一时难奏显效。
她的打暗器渐渐很有进步了,她的学拳却被铁莲子一再警告:“你不要过于自苦,似这等疾求速成,怕戕害了身体的发育。”铁莲子诊她的脉息,验她的容色,断定她如此没昼没夜,苦熬苦练,弄不好,要酿成大病。她自然不肯信,铁莲子叫她自己照镜子:“你的脸色发白透青,你的身体见瘦,你是不是觉到气短肋疼?”李映霞微微错愣,手摸双肋道:“我倒是有点气短,不过还没有肋疼。义父,你老说,这是练出毛病来了么?”
铁莲子微喟道:“孩子,我起初教你八段锦,后来不再教你了;改教你练太极拳,我就看出你求艺太亟,心志太猛,料到你必要练出毛病来。我告诉你吧,念书太勤苦,能够累得吐血,这练武也是一样啊。你本是被难宦裔,志切深仇,自憾无力;你恨不得马上学会了武艺,好去报仇。你却是不知凡事不能拔苗助长,蹴等强进。况且你本是深闺弱质,脚底下又太没根,年岁又稍为大了一点,你怎能比你青姐姐呢?她从小便像野小子般,自由自在养活这么大;你却幼秉闺训,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骨已然拘得太软弱了。好孩子,你要听我劝,你不要求艺太猛。你要先求健身,次求巧技,你不能够再那样傻干了。”
铁莲子说着,见李映霞双眸含泪,爽然若失的样子,便又安慰她说:“我不是说你一定不能练,我是劝你不要太心急。你从此不妨多练暗器,练太极拳,要有一定的时候,不可太久了,不要觉得累了,还拗着劲儿强撑。倒是八段锦的功夫,跟你不相宜,你再不要练了。”
李映霞诺诺地听了这些话,俯视双钩,心中凄然。母亲爱己过甚,很早地给自己缠足,只求弓弯纤小,哪知今日为累过甚?铁莲子的好意,她是接受了,从此专注意袖箭暗器。自以为学会了百发百中的镖箭,也可以防身,也可以复仇。殊不知这等暗器如要发放,必须身手矫健,和仇敌对手交战,面面相当,才能乘隙骤退,潜发一镖。若是自己寸步难移,双拳不足以殴敌,刀剑不足以御侮,空空会两手暗器,不能欺敌进身,又怎能暗算人呢?
这是很浅明的道理,李映霞竟料想不到。膂力既没有,下盘又不固,便孜孜专精地学打箭、发镖。有一天在后园,抛箭打鸟,一只小麻雀应手而落,把她喜欢得眼泪直流。到后来居然能在黑夜,瞄打香头,十发九中,自己十分宽慰。却被铁莲子、玉幡杆这些行家看了,陡增感喟,替她身世悯惜;又不愿打消她的高兴,没人向她说破。若武功不精,箭法纵准也无用,柳叶青明明看透,又妒情在心,目笑存之,不但不说破,反而盛赞不已。李映霞不明真相,也就窃窃地沾沾自喜了。这“沾沾自喜”,其实仍是楚楚可怜罢了。
光阴过得很快,眨眼便是三个月⋯⋯在柳氏父女乍来到永城县赵望庄的时候,当地既有乡勇守望相助,晓得连珠弹杨二爷娶来了江东女侠,伉俪二人全是武林名家;这些乡邻们便敦请杨二爷和二少奶奶,一试身手,给本地联庄会观摩增光。他们只管这样奢望,不过杨府上杨太夫人健在,书香门第自矜阀阅,断不容许新少奶奶在村夫面前,演拳试箭。头一个玉幡杆杨华,便替新娘子婉辞了。有的好事的姑娘、媳妇们,当柳叶青庙见伊始,便纷纷来申贺,仔细琢磨新娘子江东女侠的气派。江东女侠也是个人,也是个新嫁娘;在村姑农妇眼中,只看出江东女侠打扮漂亮时髦,满头珠翠,粉面凝脂,敛眉含笑,献茶敬客,一点儿也不像她们心目中的想象的女侠模样。她们看过年画,年画上颇有绿牡丹英雌花碧莲拿猴的画景,那画儿上的英雄是这么苗条俊俏,尤其是莲钩纤小不盈一握。这柳叶青却是体格健实,个儿不高,肩圆而不削,腰粗而不细,拖着长裙,裙下红绣鞋似乎并不像画儿上那么波峭可爱。“呀,杨家二少奶奶,是大脚片!”然而“苹果似的小圆脸蛋,杏子似的小圆眼。倒很甜净;个子很矮,很文雅,怎么着,还是女侠客,太不像呀”!
她们老娘儿们又想起了跑马卖解的女子,脸黑、发黄、臀大、脚小。这江东女侠既与画上的花碧莲悬殊,又跟卖解的女子不类。村姑们哝哝议论。也曾面求新娘子当面一试武艺。新娘子微笑摇头,拿眼看着婆母杨太夫人,低声说:“我不会,真的,我真不会。”
村妇们从杨太夫人那里,明面地求;从柳叶青那里,偷偷地,结果,这杨二少奶奶坚决地谢绝了,不肯练武艺,给她们开眼。而且杨府上的礼法太严,乡邻们不能随便自由地串门子。你只一进门,立刻仆妇、丫鬟们禀报,立刻出来女主人招待;而且并不是新娘子自己,也不是寡妇大少奶奶,动不动就惊动了杨太夫人。杨太夫人很客气地拄拐杖,远接高迎;命儿媳献茶敬烟,老人家亲自陪着,把这些老娘儿们拘束得没法子办。便想邀新娘子出来串串门子,跟大姐姐二姨玩玩,也都不能开口,因为杨府上根本没有这个例。
村妇们无计可施,村夫们更是挨不上前,连向杨二爷请教,都轻易得不着机会。杨二爷虽是赵望庄的人,游艺出外,总不常在家;跟这些乡邻们一来不熟,二来兴趣也隔阂。后来他们这些联庄会的人,听说杨府上新来寄居的亲戚,柳老太爷,乃是两湖大侠,也常出来,在庄前庄后闲逛。联庄会的教头们,内中也有一两个有门道的人,便搭讪着。跟铁莲子柳老攀谈。
柳老素性高抗,不喜作世俗往来,原来是不想搭理这些人们的。但是教头中的一个,是位老镖客,姓徐叫徐立庸,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武艺虽不知高低,江湖经验很深,而且年老健谈,似乎久已仰慕铁莲子的威名;尽管年岁跟柳老差不多,却以晚辈自居,不时向柳老致敬。柳老闲居无聊,就不断向野老采风问俗,也就和这徐老教头闲谈起来,但只闲游遇上,便立谈些时,从不曾邀他到杨宅。
这徐立庸一开头,也曾向柳老讨教技击之学;柳老回避着不说,只扯开来,讲些江湖异闻,秘帮禁忌。徐立庸饱经世故,晓得交浅言深,诸多不便,也就丢下不多问了。铁莲子却每每向他打听永城县以至豫东的江湖名家,和赵望庄一带的人物;更访问赵望庄附近,有什么土豪,有什么草寇,以及寺观古迹等等。徐立庸倒是知无不谈,谈无不尽。渐渐地柳老晓得徐教头是个胸无城府的直筒子,渐渐地拿他当谈伴了;可是谈话总留分寸,过着边际的话,柳老仍是缄默不言。
这徐立庸总还是抱着一腔热望,要看看这名震湘湖的大侠的真才实学。于是他想了一法,每逢乡团练武,便邀柳老观光;盼望柳老一时技痒,露两手给他开眼。不料柳老年高颇有涵养,明明看出民团中的乡下把式颇多可笑,他却含笑而观,脸上从不流露鄙薄之色,更不用说兴发下场了。——如此,柳、徐二老只作泛泛地交游,转眼过了许多天。
忽有一日,正当秋浓,徐立庸教头派一个壮丁,来邀柳老,到他住所小酌。说是新得大蟹,又有名酒,要请柳老持蟹一醉。柳老意正无聊,闻邀欣然前往;徐立庸教头就在乡团公所后院,自己住的小屋内,摆好了坐席,竟备置了四五个人的位子,还有许多菜肴。一见柳老,欢然让坐,大笑着说:“我在下要请老前辈痛快喝几杯。”柳老看了看座次,问道:“还有外人么?”徐立庸沉吟道:“也没有外人,只有我们的伙伴蔡孝先蔡老弟。和他的一位过路同乡,由北京来的。”说时便请柳老入座。
铁莲子柳兆鸿听了,又见如此盛设,心中不悦道:“对不住,我最怕应酬,更怕武林同道架弄我。”徐立庸忙说:“不是武林同道,人家是个正经商人。”遂命壮丁,快去催请蔡教头,和他的同乡:“告诉二位,人家柳老前辈已然到了,怎么他二位反倒落后?”
壮丁去不多时,蔡孝先教头匆匆地来了。一见柳老,深深一辑,转对徐立庸说道:“徐老哥你瞧,真真岂有此理!我们这位贵同乡,本说久慕铁莲子柳老英雄的大名,要教我引见引见。我们刚刚替他预备好了,您猜想怎么样?他又有急事,教他的同伴活捉活拿地催走了。他走了也好,算是他远道来纳贡,给我们预备好大螃蟹;我们就借这个,孝敬孝敬老前辈吧。”说着,呵呵地笑了。
柳老这才听出来,这回请酒食蟹,乃是蔡教头的远道同乡出钱备办的。原本是慕名求见柳老,可是酒备好了,螃蟹蒸得了,他那同乡反而又走了。像这情形,原没什么,但是柳老蓦地心一动,忙说道:“你这贵同乡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打哪里来?他为什么要见我?他怎么晓得我在这里住?”一口气问下来,蔡教头说:“我这位同乡姓方,我跟他不熟,他大约三十来岁吧……”柳老忙截断道:“他也会武吧?”蔡教头道:“这倒说不清⋯⋯”徐立庸道:“看外表,听谈吐,倒是个会家子。”
柳老愕然道:“不对,蔡老兄,到底你跟你这位同乡从前认识不认识?从前有过交情没有?”
蔡孝先还是懵懵懂懂地说道:“从前倒不认识,我们这回是初会;不过提起来,谁都知道谁。不瞒你老说,不怕你老见笑,我蔡孝先在我们乡亲里,倒也薄有虚名。我虽然不认识这姓方的,这姓方的倒居然很晓得我。这一回承他看得起,大远地绕道找了我来,还给我带很了这许多螃蟹……”
蔡孝先还在洋洋得意。夸他那“有朋自远方来”;铁莲子骤然轩眉,厉声道:“不对!”摇了摇头,立刻站起来,面向徐立庸教头道:“这里面大有蹊跷,对不起,你二位先坐着⋯⋯”又指螃蟹说:“这东西不要吃,务必先试一试!”说罢,立刻往外走。
蔡孝先先还是拦阻,徐立庸到底是老江湖,顿时变了色道:“我明白了,哎,我说这螃蟹可吃不得。我说,柳老前辈,你老可要找这姓方的。……蔡老兄,这姓方的走了多大工夫了?”蔡孝先道:“刚走⋯⋯也有一两个时辰了,是他同伴催走的。怎么着,这里面还有毛病么?”
铁莲子一声不响,往外紧走,徐、蔡二人很错了愕地跟出去。铁莲子转脸对徐立庸教头说:“徐兄大概猜出来了,蔡兄大概还不明白;你要晓得,我柳某久闯江湖,颇多恩怨。……徐兄请你费心,快同蔡兄找找这姓方的去;现在我要先回家看看。是的。我要先回舍亲杨宅看看,看看他们那里有动静没有。”说着,奋步急走,一直去了。
徐立庸、蔡孝先两个教头大眼瞪小眼,痴立无措;要追那姓方的同乡,姓方的同乡早走了。徐立庸很张皇地说:“快找银筷子,我们看看这螃蟹,到底有毒没有?”蔡孝先把熟螃蟹取了一只,又嗅又看,摇着头:“我看柳老是虚惊虚乍,这东西不像有毒。那位方爷分明是我的同乡,无缘无故,他要毒死谁?”徐立庸道:“嘻,你太不明白。铁莲子乃是两湖大侠,绿林人物栽在他手心的很多;他是有仇家的,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看不出来,快试试吧。”
二人找了银筷子,忙去试验这蒸熟的螃蟹。
铁莲子柳兆鸿急急回到杨宅,四顾附近无人,稍稍放心。急问门房:“可有人来,可有人找?”看门的长工发愕道:“没有人找,也没有人来啊。”柳老忙问:“可有眼生的人在附近徘徊,打听过我的么?”
看门的想了想,似乎有两个生人,在宅门前徘徊,并且似乎正向邻童打听人。但等到看门长工凑过去问话,这两人便匆匆走了。柳老听了,摇摇头,命长工找着那个邻童;掏出数十文钱,先给了这个小孩子,然后问他话。这村童果然说:“有两个生人,打听过杨二爷;又打听杨二爷府上亲戚叫什么铁弹子,铁莲子的。”
打听至此,铁莲子柳老抚髯一笑,这真是一块石头落地了。这必然是仇人寻到,或者是狮林三鸟寻到。便问村童,那两个人什么穿着长短,是僧道还是俗家?回答说:“是两个很阔的文墨先生,长袍马褂穿着。”问多大年岁?小孩子说不利落:“二三十岁吧,三四十岁吧。”更问哪里的口音?像哪里人?小孩子们越发说不出来了。
铁莲子皱了眉,不再细问了,急走进杨宅,暗暗嘱咐门房长工:“以后如有生人打听,不管打听杨二爷,或柳老太爷,或二少奶奶,或李小姐,千万说刚刚没在家,一会儿就回来。把客留在门房,赶紧报我知道;我若刚不在,赶紧回报杨二爷。”嘱罢,遂入内找到杨华,又找到柳叶青,只淡淡地说,有生人打听我们来了;却嘱他夫妇不必告诉杨太夫人,也不必对李映霞说。
这时乡团两位武师,已经用银匙试了螃蟹,蟹并无毒。蔡孝先越发笑铁莲子多疑。徐立庸比较持重,忙找了柳老来。细说试蟹无毒的话,问柳老意见如何?柳老微笑道:“无毒很好,你们吃了没有?”答说:“没有,不过已用银匙试过无毒。柳老前辈,你觉得这事还有阴谋么?”柳老说道:“也许是我过虑,不过我是在江湖上很有恩怨的,我处事未免太小心。既然没有毒,那很好,二位只管吃了它,只当是我闹笑话罢了。”
铁莲子口内这样说,暗中依然戒备起来,又秘密地出去趟了一趟。然后白昼睡觉,夜晚溜出去等着。
就在吃螃蟹的数日后,赵望庄的村犬忽起夜吠。杨宅跨院附近,陡然出现两三个人影,很轻悄地由邻家房上掠过。——这人影便是擎天玉虎贺锦涛和七手施耀宗的族弟八叉施耀先。此外还有一个巡风的绿林朋友,名叫程清。

第二十章 夺宝杀身乘虚袭宅
这夜,正赶上月黑天,天空明星被云遮没,赵望庄内外昏暗无光。八叉施耀先、玉虎贺锦涛在事先,乘夜连到赵望庄蹚了两次;并将杨宅内外出入路线,从邻舍登高俯察,大致勘定。自以为对头是大行家,举动十分谨慎,没敢打草惊蛇。然后在这月暗星稀的时光,乘虚而入,第一次闯入杨府。
杨府上满院漆黑,全宅已入睡乡,只有跨院精舍纸窗上,透露灯光。施耀先为给族兄复仇,贺玉虎为探寻李映霞。悄悄地跃登邻家短垣,蹿上房脊。伏身在房脊后,窥伺良久;然后投下石子,试探虚实。杨府上竟没有家犬,施耀先、贺玉虎绕房顶兜了一圈,竟没听见下面有动静。便放大了胆,从邻舍蹿到杨宅房顶,轻轻地移动,先到有灯光处窥看。
有灯光处正是外老太爷铁莲子柳兆鸿的养静精舍,院中又有练武场,摆着箭靶子和练武器械。贺玉虎、施耀先便认定杨府如有扎手处,必在此外。两个人认准了出入口,便一先一后,从高处蹿到平地;贴壁循墙,一步一试,径到铁莲子精舍前,那个下手程清就留在墙外巡风。
八叉施耀先虽据贺玉虎说,他的族兄施耀宗已经为铁莲子所诛;但因施耀宗尸体已被埋没,他心上半疑半信。他又没跟铁莲子对过盘,此时纵来寻仇,意思之间,还要跟柳老觌面过话,问清楚才肯动手。
贺玉虎却一再切嘱他,铁莲子不是好惹的;只能暗算行刺,决不能觌面动手。又恳切地告诉他:“我敢以性命赌誓,你那令兄确是毁在柳老之手。”又对他说:“柳老新近得了狮林观镇观之宝青镝寒光剑;我贺玉虎顾念令兄施耀宗生前的友谊,情愿帮你复仇,并愿助你盗夺宝剑。我自己只愿把李映霞得到。”玉虎说,李映霞跟自己有割不断的恩情,硬被铁莲子翁婿破坏了。自己只图重圆破镜,情愿以宝剑赠给亡友的令弟。施耀先听了这些话,方跟贺玉虎结伴而来。却仍不相信铁莲子的声威;一望见灯光,便要扑过去,隔窗查看,贺玉虎急急阻住他,叫他小心。两个人蹑手蹑脚,来到窗前,先侧耳倾听,听不出一点声息。八叉施耀先性急,到底用口津湿破了纸窗,往内张望。陡望见精舍内间纱帐低垂,对面墙上挂着一柄绿鲨鞘,铜什件的宝剑,仿佛十分珍重,用铮亮的铜链子系在板壁上。
贺玉虎此刻已转奔厢房,正立在李映霞宿处窗畔,倾耳察听;忽见施耀先,立在精舍前,毫无顾忌,隔窗内窥,屋内居然没有反响。施耀先先向贺玉虎连连点手,贺玉虎就情不自禁,凑了过来,也破窗侧目内看;顿时看见了纱帐,又看见了壁上宝剑。他心中一动,回头看了看,忙又闭一眼,睁一眼,重往内窥。屋中桌上虽有灯,苦不甚亮,纱帐前地板上黑幽幽看不清,但已约略看出脚榻上并没有靴鞋,想见帐中没有睡人,却又帐幕下垂,这可就怪了。
贺玉虎心中还在踟蹰,八叉施耀先已然迫不及待,凑过来,一指壁上,低问:“可是宝剑么?”贺玉虎迟疑低答:“很像!”施耀先竟将身躯一长,胆气一正,往四外一瞥,立即提叉奔向精舍门前,轻轻推门。贺玉虎刚要警告,忽然心头一转念,悄然咽住了要说的话,竟提刀在旁,暂替施耀先巡风,施耀先推门不开,很快地抽出匕首,插入门缝,上下轻轻一划,居然划开了栓,回头向贺玉虎低呼道:“入窑!”
贺玉虎心中还惦记着厢房,他已听出厢房似乎有人熟睡,他有点不放心。他并不知李映霞就住在厢房,只有一个丫鬟相伴。他听出了小丫鬟的鼾声,还想辨一辨是男还是女,是一人还是两人。施耀先催得很紧,贺玉虎再度离开了厢房。八叉施耀先已然推开精舍的门,很快地钻进屋内。
贺玉虎不能再拦,依理应该替友巡风。可是他说的尽好,到底他也贪着那把寒光剑,于是他也火速地扑入精舍以内。
八叉施耀先又从精舍明间,袭入卧室。手中匕首很快地一挑,把纱帐挑起,帐内果然没有卧人。施耀先不管不顾,霍地一转身,扑奔对面板壁,伸手就去摘剑。这剑挂得很蹊跷,使你刚刚欠着脚够不着。八又施耀先便微微一长身,往上略蹿,探手抓住了剑,往下一摘。剑系铜链,链挂在壁钉上;剑到手,铜链没有离开钉。施耀先便很快地一抖,仍然抖不下来,却突然丁零零的一阵响。擎天玉虎刚刚探进头来,见状大惊,说:“小心!”八叉施耀先早狠狠用力,往下猛扯,铜链一直拖下来,原来是表面像挂在钉上,实际是穿通着板壁,这边一强揪,那边板壁后响声愈震。贺玉虎急喝:“不好,快退!”头一个跳出来。
八叉施耀先顿时省悟,这也是一种消息机关。他一切齿,决不轻舍。铜链这头系着板壁,那头系着剑鞘,猛扯也扯不断;他就电光石火般,贴壁抽剑。换左手持剑鞘,用右手握剑柄,按崩簧,猛然拔剑出鞘。——不料这剑身竟像铸在剑鞘内一般,狠命地拔,一点也拔不出来。
陡然听得阴森森的一声冷笑,贺玉虎在外疾呼:“风紧,扯活!”精舍前起了一片斗声。八叉施耀先仍不舍剑。拔不出鞘,便拼命猛扯铜链,把铜链哗朗朗一响扯断,连剑带鞘夺取到手。立刻换交左手,右手收匕首,提钢叉。抢出精舍。不料听外面哎呀的一声怪叫,施耀先刚奔到门口,便见一条人影如飞逃走,另一条人影如飞追过去。八叉施耀先心知不好,慌忙回手插剑,将掌中飞叉一抡。往外猛打;跟着一个箭步,紧逐飞叉闯出来。
门外果然还有一个人影,正在门旁埋伏。只侧身微微一让,躲过了飞叉,便立刻当门一堵,把施耀先截住。喝道:“好大胆的东西,把东西丢下,把脑袋也丢下!”刀光一闪,猛攻过来。八叉施耀先大怒,顺手又发出一飞叉;被对面人影扬刃一荡,突然撞回来,险些伤了自己。施耀先慌忙往旁一跳,虽已抢出精舍,却已失去退路,又失去同伴。
施耀先到此只有拼命。那对面人影身法灵快。并不是女侠柳叶青,也不是使弓鞭的玉幡杆,猜想他长髯飘飘,是铁链子柳兆鸿。施耀先厉声喝问:“你可是柳兆鸿?”那人影笑骂道:“偷剑的贼,你不要问!问也是把脑袋留下,不问也得留下;莫若不问,倒省事。
八叉施耀先愤极,仍喝道:“你可是杀害我家兄七手施耀宗的铁莲子么?我家兄施耀宗可是死在你手?”
对面人影不答,刀光犀利,狠狠攻来。八叉施耀先顿觉不能敌,又恐对头呼唤阖宅,致遭围攻;况且贺玉虎、程清已然不见,自己更不宜恋战。心中一慌,便挥钢叉,夺路欲走。对面人影左拦右拦,施耀先竟被截住,闯不出去了。八叉施耀先正在焦灼,忽然对面人影笑道:“偷剑贼,这里打,不大对,还是让你死在外头的好。”刀法忽一松动,留出了空。八叉施耀先这才奋力一冲,抢出一步,顺墙根急走,然后一跃上房。背后人影紧追而上。
这时候,浮云遮月,忽透半轮。八叉施耀先逃出杨宅,背后人影穷追不舍。施耀先已知对手太强,功夫不敌,但已脱出重地,依然不甘心;他还要施展他的飞叉。于是奔到旷野古道,略一停顿,探手掏飞叉,回身等待追者。眨眼间,人影赶到,施耀先凝眸一看;微淡月影中,辨出来人长髯飘飘,一定是那个两湖大侠铁莲子了。先啸了一声贺玉虎,贺玉虎逃得没了影,又啸巡风的程清,程清也已无踪;施耀先不觉痛恨,向铁莲子连声喝问杀兄之仇,铁莲子一声不答。
施耀先回身又看了看,那边有树林,有庄稼地;便骂一句,抖手一叉,照铁莲子打去。铁莲身躯不动,挥刀一扫,铮的一声,把叉磕飞。八叉施耀先连发出飞叉,全被铁莲子的雁翎刀打掉。铁莲子这才冷笑道:“朋友,飞叉打完了没有?把脑袋留下吧!”霍地一蹿上前,雁翎刀一摆,上下挥砍,快到无以复加。施耀先一点抵挡不住。只有闪退的份儿;情势紧张,比在杨宅院中大有不同。施耀先预备要跑,铁莲子冷冷说道:“朋友,趁早认输,快死给我看。我的剑岂是你遹贼能盗的?”不等施耀先翻身逃窜,迅如驰电,倏然跳过来,阻住逃路。
八叉施耀先大惊大诧,手中还有飞叉,切齿骂道:“老儿赶尽杀绝,看叉!”展兵刃猛往上一攻,却是一个虚招,倏然打出了飞叉,却是以攻为退,趁势拨转头,如飞投奔庄稼地。那树林已被铁莲子拦住,故此施耀先另觅逃路。
不料铁莲子身法太快,施耀先刚刚奔出数步,铁莲子便叫道:“那里死,不行,树林子里头是你的葬身处。”身形一动,箭似的赶到,斜抄着一挡,运刀便剁。施耀先无可奈何,急忙招架,一打两打,一退两退,真个被迫逃向林边。
施耀先刚刚逃到林边,铁莲子如猫戏鼠,又追到林边。说道:“天不早了,算了吧。”唰的一刀,照施耀先的后心刺来。施耀先奋力回身一格,当的一震,兵器脱手而飞。吓得他顿地一跳,回手忙拔那刚盗来的剑,仍然是带鞘的剑,绿鲨鞘好像死钉在剑锋上一般。施耀先到死不悟,盗来的宝剑是块顽铁;总认为崩簧紧,大敌当前,心慌。拔不出来。施耀先就挥动这带鞘的剑,格拒铁莲子;并且友去仇来,他心知受骗,一面打,一面没忘了逃窜。他抓得机会一跳,身子刚刚扑入林中,铁莲子就势将刀一送;八叉施耀先怪吼一声,头向下栽倒在林中,顿时血流遍地,手脚蠕动。铁莲子又加一刀,施耀先顿时气绝身死。
铁莲子先把施耀先盗去的剑拿开,火速地割下施耀先的头颅,掘坑埋在一边;然后奔回杨宅,提刀往各处查勘了一遍。柳叶青依然安睡,玉幡杆杨华梭巡未回;干女儿李映霞虽然睡着,不知怎的,她倒灵醒了。披衣坐起来,西厢房点了灯;她一手拿袖箭,一手拿宝剑,很惊惧的,强自支持,藏在西厢房门后边,点破纸窗,喘吁吁往外偷看。
铁莲子柳兆鸿刚到跨院,便发现西厢房灯光,心中不由微笑,知是李映霞已醒,又怜惜又觉她机警得幼稚;忙过来叫了一声:“霞姑,你起来做什么?”李映霞怔柯柯地说:“是义父么?义父,刚才我听见,我听见,⋯⋯许是有人进来吧?我听见喊骂动刀的声音⋯⋯”说话时,李映霞开了门,抖抖地挨了过来。铁莲子笑道:“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又笑道:“真要是进来人,你不要点灯呀,你更不该开门。你看你吓得这样,快进屋吧,关上门,吹灯睡觉去。我还要出去一趟。”
说时,玉幡杆杨华已从内宅跑来,倚仗着他的连珠弹,一路击贼。把贺玉虎追跑了,他然后绕着庄院,登高查勘了一圈,现在刚刚回来。翁婿见面,李映霞刚要回屋,闻声止步,倚门立着,叫一声:“姐夫!”要听听怎么回事。铁莲子笑了笑,拦住玉幡杆,不教他说话,催促李映霞快快归寝。然后把玉幡杆叫到精舍,低声问道:“你把贼追上了没有?”回答说:“没有,这贼跑得很快。”问道:“可是那个贺玉虎么?”玉幡杆道:“大概是他。”
铁莲子暗暗不悦,据他推测,一共来了两三个贼,逃走了一两个贼,犹有后患。而且杀死的那贼,还没有处理。趁天色未明,忙叫着玉幡杆,拿了铁器,一同奔到树林中,把八叉施耀先大卸八块,分别掩埋了。
铁莲子回转精舍,催玉幡杆回去安歇,又嘱咐他,可以不必告诉柳叶青。她正有重身子,如果知道了,必不肯袖手,还是瞒住她的好。至于杨华的寡母和孀嫂,更不能教她们知道,恐怕吓坏她们。玉幡杆连声应诺,自回内宅。铁莲子就灯下,验看那把失而复得的带鞘宝剑。上面微有血迹,赶紧拭净。铁莲子看着这剑,不由笑了。这乃是一个膺鼎,外面装潢虽然跟真的寒光剑一样,鞘里面却是一块生铁片,拔不出来;那铜链更是一个机关,只一拉,隔壁的铜铃便响。铁莲子看铜链已被扯断,忙给接好,系上铜铃,仍挂在墙壁上。就全身拂尘拭露,验看血迹,都收拾好了,便和衣就枕。
未到天明,李映霞姑娘便已起床;悄悄走到柳老精舍门前,用手推门。门没有推开,便又莲步姗姗,溜到柳老窗畔,侧耳听一听;恰有贼人撕破的窗孔,便凑过去,侧目往里窥看。铁莲子陡然惊醒,一跃下地,忙抬头寻看。微听得李映霞在外的声息,便叫道:“谁在外头?可是霞姑娘么?”
李映霞忙应道:“是我,义父。”
柳老冲窗格笑道:“好姑娘,你真成,快进来吧。”忙开了房门,把李映霞唤进来,说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老早地起来,不好生睡觉?”
李映霞往床上瞥了一眼,一面掠鬓,一面赔笑说:“义父昨晚也没睡好。……昨晚上我听见进来人了,好像是外来贼?还是狮林群鸟不甘心,又来盗剑?还是那个红花埠的贼人不死心,又来算计我呢?义父您不要瞒我,我不害怕;我昨夜全个看见了,也听清楚了。只不知我妍青姐姐也起来没有?我听见你老跟贼动手,还把贼追跑。还有杨姐夫,我也听见他喊了一声,也追出去了。”
柳老大笑说道:“姑娘真聪明,我不是瞒你;因为事情过去了,怕你担心,所以不愿教你知道。姑娘真是个有心人,我今后更要好好地把功夫传授给你了。但是一节,你妍青姊身子不方便;昨晚的事,我一点没有知会她,你也不要告诉她。”遂又指教李映霞:“你的功夫还没入门,以后倘再遇上事,千万不要出头。昨晚上你听见闹贼,不该点灯。你若一点功夫不会,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你还会打暗器。像这样伸头探脑一闹,不但不能御侮,反倒招来贼人的毒手暗算。往后听见动静,最好悄悄的,不要发出响动,更不要点亮灯,教贼看出虚实。”把全身远离的法子,仔细向她剖说。李映霞红着脸答应了。
过了几天,赵望庄忽然传说出新闻来,在那丛林中,被野狗扒出半截死人大腿;竟是新死的人,肉还不曾腐烂。村中纷纷议论,发出好些谣言。铁莲子心中明白,冲杨华直笑。杨华说:“这怎么办,只怕惊动了官府!”铁莲子道:“你们这里究竟是村庄,距离县城远;我想老百姓怕官,未必敢多事。地保知道了没有?”答道:“大概还不知道。”
铁莲子低头思索了一回,密嘱杨华,去到乡团探听口气,设法弥缝。耗到夜间,铁莲子一个人也没告诉,偷偷换上夜行衣,蒙上面孔,掩起长髯,悄悄跑到林中。寻了那条大腿,用刀割去残肉,只剩白骨,重新移到别处,深深挖坑,妥慎掩埋。等到第二天,地保闻信往验。片骨无存了。可是谣言依然传播,那徐、蔡两位乡团武师多少有点疑心,但也不肯多口。这事历久没人究问,到底隐秘下去了。铁莲子却起了别一种戒心,自以为此事办得粗疏一点,怕累及婿家。又想谣言既出,那个贺玉虎又已放走;官人既不究,还怕贼党寻仇再来。想起了当年自己与岳阳十兄弟结仇,致令族弟夫妇惨死,他忐忑不宁起来。他既手刃七手施耀宗、八叉施耀先兄弟,又用铁莲子打伤贺玉虎;施氏弟兄还有同门同伙,贺玉虎这家伙也不善,他一天不死,一天也对李映霞不死心。那么今后防患之计,不可不特加谨慎。
铁莲子柳兆鸿为人刚决,既已虑到,立即赶办。发了几封密信,一封给掌门大弟子镇江鲁镇雄,略述此事,教他从徒孙白鹤郑捷、罗善林、柴木栋、严天禄数人中,酌择一两人,遣来永城;明为替师祖效劳,兼修技艺,暗中代为跑腿防盗。其余的密信,便是分致武林朋友,打听已死的七手施耀宗兄弟的根底、门户;尤其要根讯擎天玉虎贺锦涛逃亡的去向,和他近年常在哪里活动,有什么党羽。总而言之,为防贼党续来扰害,柳老一面要设防,一面要追缉贼踪。
未到半月,大弟子鲁镇雄亲率两个门人白鹤郑捷、罗善林来了。师徒见面,只说是贩货路过;当日在杨宅开筵,至晚师徒密谈。鲁镇雄自告奋勇,要替师寻访玉虎。柳老笑说:“你本是镇江绅商,你哪有工夫干这个?还是留下郑捷、罗善林两个孩子吧。”
铁莲子坚辞大弟子,师徒在赵望庄盘桓旬日,大弟子鲁镇雄到底回去了。郑捷和罗善林两个少年,便在杨府做了闲居的清客,暗中实替杨府护院。铁莲子仍自不断托人,打听贺玉虎的下落。
转瞬过了两个多月,赵望庄附近非常安静,狗啃死人大腿的话也没人提起来了。庄内外再没有眼生的人出现,铁莲子心中只剩下淡淡的挂虑。可是夜间戒备仍严,昼间也很留意。二少奶奶柳叶青的产期将近,铁莲子原打算等女儿生产之后,再行出游;现在只是各处听信罢了。柳老前后很托了些人,至今还没有打听到贺玉虎踪迹;猜想着他已吃了大亏,远遁他乡了,但是柳老仍不放松。
又过了好些天,淮阴名武师解长枫,派急足送来密信;那个擎天玉虎贺锦涛的师叔,飞猴陈海扬,要邀人替师侄贺玉虎找场,跟铁莲子决斗。陈海扬竟找到解长枫的盟兄,这盟兄无意中闲谈,讲到此事,问解长枫:这两湖大侠铁莲子怎么跑到河南去了?又怎么跟飞猴陈结了怨?他却不知道解长枫跟铁莲子的友谊很深。恰好有别位武林朋友,替柳老寻访玉虎,也找到解长枫。两下里的消息一凑,解长枫便把此事写了书信,赶快地报知铁莲子。
铁莲子披书大怒:“这飞猴陈海扬竟这么不是人物!我刀下留情,饶了他狗命一条;他反而不要面子,不识起倒。……哈哈,做飞贼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不要等他,我先找他去。”
柳老这样说了,要出门,又迟疑,当下又发了几封信。这时候闹贼的事终于瞒不住,已被柳叶青知道了。她向杨华盘诘,杨华不肯告诉她,先加否认,后又劝解:“你正在怀着孕,打听这些事做什么?你又是新妇,你难道真晓得闹贼,还要让你亲自追究去不成?”柳叶青又去询问她父亲铁莲子,铁莲子倒申斥她一顿说:“决计没有这事,就闹贼,我怎能不告诉你?你要守住少奶奶的规矩,不要管闹贼不闹贼。”然而她到底把李映霞邀到一旁,像逼口供似的,一而再,再而三,诱问出真情来;李映霞是宁愿得罪别人,也不肯违拗了这个义姐的意思的。
于是乎柳叶青转向夫婿磨烦,又向父亲抱怨,说:“贼来了,你们全瞒着我;倘或我三不知,疏于防备,教贼害了呢?”柳老说道:“你不要胡说,有这些人在这里,怎能教你受人暗算?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更要注意胎教,你再不要过问这些事吧。”杨华也说:“我们不是瞒你,实在因为你是重身子,知道了这些事,干着急,又不能管,心里头岂不更憋得慌?”柳叶青嘟嘟囔囔,在背后吵了一阵;好在贼人死的死,逃的逃,到底丢开了。
不料过不了几天,铁莲子忽又在夜间,拿住了一个年轻飞贼。当时不肯杀戮,经恩威并用,严加拷问,才知道这贼是在江湖上,听人传说,有一把寒光宝剑,落在赵望庄杨宅,他是特来盗宝窃剑。铁莲子根据这话的来源,飞贼说是听江北绿林同道某某人传说的。铁莲子大为惊讶,推想这话既已传遍江北,一定暗中有人散播流言。那么造谣的人是谁呢?是贺玉虎?还是狮林三鸟?还是旁人?柳老前经烦人密访狮林群鸟的去向,据说群鸟仍在寻找峨眉七雄复仇,已然联翩入川。那么这话一定是贺玉虎之流传播出来的了。
铁莲子对这飞贼很使了一点手腕,又说出自己的名头来,然后将他放走。贼人千恩万谢,自承冒昧,立即鼠窜而去。
贼走关门,铁莲子心中打了鼓,说道:“不成,我还得找这陈海扬、贺玉虎去;像这种闹法,姑爷有担待,亲家岂不害怕?这件事必须赶紧做个了断。”柳老想定主意,立即打点动身寻贼。玉幡杆杨华忙劝说挽留:“你老人家何必忙在一时?等过些日子,也还不迟。”铁莲子连连摇头道:“不然,不然,我不愿招引了许多江湖飞贼,到你们赵望庄来。上回闹事,我就过意不去,怕吓着亲家母;亲家母关碍着亲戚的面子,不肯说一个不字,我心上到底不安。”杨华便说:“青妹产期在即,岳父不拘如何,也等她产后满了月再走。”柳老笑道:“我正是为了这一点,更是心急,恨不得立刻把病除治了。在这里傻等,未免不上算,我还是迎上了去,不要叫贼找我,我还是先找贼。要不然,我也就不成其为贼魔了。”
铁莲子说走就走,他还不放心家里,此行只带徒孙罗善林,做个跑腿踩盘子小伙计。白鹤郑捷手下比较有两招,心路也快,便仍留在杨宅上,替他护院。柳老叮咛了杨、柳夫妇许多话,说:“你们仍要留心别个盗剑的贼!”把李映霞也交派了一番,教她:“自己练习袖箭、飞镖之外,弩弓和弓箭都可以练。虽然臂上无力,开弓不成,弩弓是可以打得的;而且你已经打得不坏了。你在拳脚刀剑上太不行,袖箭、飞镖都使不上,倒是弩弓可以及远。”安排了一阵,跨上征鞍,和徒孙罗善林径访淮南。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铁莲子这一回上当了,正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
他这里刚刚沿路寻访,打听到淮南;那擎天玉虎贺锦涛卷土重来,从夹缝里,又袭到赵望庄杨宅。
这时候,柳叶青跟李映霞,感情渐趋融洽。一者是李映霞会哄,二者是处在杨家,上有婆母,旁有长嫂的环境中,受大家闺范的感格,柳叶青渐渐敛去野性,变成寻常少妇。杨华又能小心避嫌,李映霞更处处检点,柳叶青自然没有醋意了,感情当然好转。
柳老走后,精舍只剩李映霞一人,杨大娘子代向婆母禀告,把李映霞仍迁到上房与杨太夫人同住。这时柳叶青每觉身体不甚愉快,又嫌烦闷;李映霞习箭之暇,偷空到上房陪杨太夫人闲谈,无形中常常减轻柳叶青做儿媳的重负。李映霞更曲意承欢,若杨华不在内宅,便偷来给柳叶青解闷,或帮忙做活儿。两个人居然日久天长,有说有笑了。等到产期迫近,柳叶青的双腿有些浮肿;尤其是气息浊重,很觉憋得难受。李映霞见她这样,竟像婢女似的,天天偷空来服侍她。宅中有事,她又抢在头里,替柳叶青代办。人心总是肉长的,柳叶青胸中自然有数,倒有些怜惜李映霞了。
这一日,柳叶青忽然“觉病”,杨太夫人立刻亲自过来,问长问短;请好收生婆,赶紧预备起来。侍候了两天,在第二夜子正二刻,杨家二少奶奶,江东女侠柳叶青,头胎生了个小女孩。虽然是女娃,杨府上很久很久没有小孩了,杨太夫人盼孙盼红了眼;便是弄瓦不及弄璋,所幸产妇母女安全。既然开花,不难结果。杨府上下仍然很喜欢,道喜、互贺、笑成一片。倒是柳叶青本人,有点不痛快。
杨太夫人亲莅产房,慰问产妇,审视胎儿,笑得老眼阖成一线;以为这孩子面庞很像她娘,眉眼很像她爹,也就是很像她爷爷。立刻往亲友家送红蛋,“洗三”这天,大治家筵,悬灯结彩热闹起来。玉幡杆杨华躲到外书房,也自欣然。
柳叶青是玩刀剑的手,如今乳育婴孩,当然不在行。杨太夫人嘴碎得很,再三叮咛小心;尿布要清洁常换,襁褓要暖,做娘的睡觉要灵醒,不要压了小孩。尤其是母亲的手臂,搂着孩子睡,千万不要按着小孩的胸口。寡嫂对这弟妇,也发出许多妈妈论。柳叶青耐心地听,只有诺诺地答应着。产妇须过十二天,方许下地;杨府过于谨慎,要柳叶青过了满月,才许下床,仍不能出屋。柳叶青被拘得很难过,也无法。这小女孩又好哭,人抱着才好。太夫人虽给雇了乳娘,仍愿柳叶青亲自哺乳。因为讨厌哭,不知不觉把小孩惯得身不能沾床,总得抱着拍着;一放下就醒,醒了就哭。
柳叶青在产房,也和寻常妇女一般,拥被坐在床头,饮食起居,全不准脚落地。凡产妇临褥,下体骨缝齐开,浑身无力。柳叶青身体强健,三天后体气未复,精神已觉清爽;像这样囚居床头,除了坐,就是卧,觉得肢体麻痹难过。她勉强对付到四五天头上,白天不敢下地,怕婆婆、嫂嫂唠叨;一入夜,便悄悄下地,走动起来。果然觉得下体无力,软弱得厉害,脚像踩了棉花。
这一来,婆母杨太夫人立刻发觉。那个乳娘拦阻不住,偷偷报告了。这乳娘原是杨府的使女,嫁给佃户的。杨太夫人听了很不放心,怕产妇受了风;竟到产房,把柳叶青数说一顿:“你再不听话,我要过来陪你睡觉了,我要自己来看着你。”说得柳叶青只笑,矢口不认曾经下地。
杨太夫人倒也喜欢柳叶青的娇憨。直拿她当女儿看。可是夫妇还家以来,她很快地看出柳叶青,好自作聪明,不听人劝。现在,便命奶娘、使女多加小心,决计不许产妇下地。又命寡媳杨大娘子,常来查看,又命李映霞也常过来。对柳叶青说:“我知道你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把你拘在床上,你闷得慌。我常叫她们来,给你解闷。”又说:“你女婿也不必老在书房躲着,我教他白天常来着点。我不放心的就是晚上,小孩胎骨骼太嫩,你要悠着点劲,好孩子你听点话吧。”
李映霞不时过来,忙前忙后,照应义姐。她似乎比谁都喜欢小孩,小孩卧在裸襁中,她偎在一边,爱不忍释地看小孩的小脸蛋。而且赞不绝口地说:“青姐,你看,小侄女的小眼睛怎的这样清澈?她好像认出人来似的,真是小宝宝!”她这样盛赞小孩,人们以为她不脱女孩儿气;她却是颇有深心,无非是哄得这初为人母的柳叶青的欢心罢了。柳叶青爱听这个,她就说这个;柳叶青盼望男孩,对这女孩感觉美中不足,她就做出极端的爱抚来,期使柳叶青忘掉这美中的不足。
女眷们在内宅是这样抚弄女婴,玉幡杆杨华在外书房,和师侄白鹤郑捷闲扯,也不断讲究这个小女孩。郑捷向师叔杨华说笑话:“师叔,师姑今天喜获爱女,可以由你们老两口子,老早老早地把家传武学教给我这个小师妹。再请映霞姑姑,和大婶娘,老早老早地教给她读书写字,针凿活计。将来在十几年后,出现一个小小柳叶青,再有映霞姑姑的蕴藉风流,那时候师叔就变成第二个铁莲子了。”
这些话无非是逗笑,玉幡杆杨华也只笑着听听罢了。却在柳叶青还未过十二天的时候,忽有永城县的一家绅士,派专人持柬帖,来找二老爷杨敬慈赴筵。乃是当地两家地主,为了地亩的事,起了讼争,由本城绅士出头调停息讼;因这块土地恰与杨府的田地为邻,调解人便邀杨二爷出面。这种事已经麻烦许多天了,杨敬慈不愿管,又不能谢绝;这天实在情不可却,他又有点小不舒服,便把杨华叫了去,意思要杨华替他到场。
杨华不过是替叔父出席面,吃讲茶,做个四邻见证罢了。他自然答应下了,于是回宅,禀报母亲,嘱咐了妻子,又关照了白鹤郑捷:换了衣服,带一个家仆,骑马进城。大约须在城中住一夜,第二天便可以回来了。
这是很寻常的事,也是乡间常有的事。杨华袍套靴帽的骑上了马,循大路走到城庙,忽遇见熟人,叫了一声:“杨二爷,进城办事么?”这是个商人,还是杨府的旧伙友;现在领了东,当了掌柜。杨华赶紧下马,在街头对谈。商人一定要邀杨华先到他柜上坐坐,杨华不肯,被这人生扯硬拖,给揪了去。
就在这撕撕掳掳的时候,杨华看见两个行路人迎面走来。蓦地对了脸,其中一人把头扭过去,把帽子往下扯了扯。这举动未免离奇。
杨华心中一动,连忙侧首凝眸,正待细看,不料那商人扯住了杨华的手,一个劲儿地强拖,拖到铺内后柜去了。杨华仅仅的一瞥,看出这两个人气度赳赳,不似常人。
那商人把杨华邀进去,先给杨华道贺生女,又说了许多恭维话。随后谈到生意上,说是近来银根吃紧,本钱单薄,盼望杨二爷加入一股。说完了话,又坚留杨华便饭;好容易杨华才挣脱出来,去到那绅士家吃茶。
可是杨华上马下马,竟发觉自己身后,似乎有人暗缀。稍一留神,那暗缀的人又落后了,躲开了,到底难以断定:是无意踵随,还是有心潜缀。
玉幡杆心上很不宁帖,摇头默想;自从寒光剑夺回来,自从爱妻与岳父同归到家,好似烧香引鬼,把绿林人物招来了两拨,也有仇家,也有觊觎宝剑之贼。这真是太那个了!玉幡杆心中便很懊悔。若是在平时遇见这种事,他未必遽起戒心;现在可不然了,隐患已萌,如妖魔附影随形,他张目四顾,恨了一声;赶紧下马,密嘱侍仆数语,自己一径进入绅士宅。侍仆把马交给绅士家的司阍,立刻反缀下去了。
绅士把杨华迎入客厅,客厅中已聚了许多人。杨华跟他们周旋了一会儿。那侍仆翻回来密报;杨华点点头,命侍仆再出去留神。宅主人见状问故,杨华用别的话掩饰了。当时客厅很热闹,这些绅士们早已将这打官司的两边开解好了;现在不过是杯酒言欢,给双方拉和见面。在座的人都抛却地亩之争的话不提,扯开了讲些歌楼风月,宦场风波,以及某绅的豪赌,某绅的纳妾,某某官的升迁,某某商的赔赚。总而言之,言不及义,义在其中,劝架息讼也算是义举啊;可是吃亏的当然还是那无门无势的人。
长袍马褂,短须苍髯,七言八语,客厅纷吹成一片。把这息讼的事结束完了,然后就开筵;宾主同欢,吃酒吃饭,圆桌面一共摆了四张,猜拳行令,闹起酒来,直到起更未散。其中有人提倡做长夜饮,又有几个赌鬼要凑着耍钱;玉幡杆杨华仍派那侍仆在外面留神,虽未能钉准,却又觉出可疑。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竟到那个与杨华熟识的店铺,打听柜上:“刚才那个骑马的先生,是不是赵望庄的杨大爷?”玉幡杆心中越发不舒服起来,在这酒筵间本来嫌吵,坐立不宁,现在简直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立刻被宅主人和别的绅士纷纷挽留,要他在城中多盘桓几天。杨华峻拒再三,又麻烦了半个时辰,方得脱身。及至出门上马,携仆出城,城门都关上了,只是还没上锁。
玉幡杆叫开城门,驰出城厢,往赵望庄紧走。赵望庄距县城,足有二十四五里的路程。宵行不及昼行稳,来时按辔款段而行,走了一个时辰;回时紧赶,也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直等到将近子夜,方抵家门,可就家中闹出大乱来了!
贼党已然乘虚大举,袭入杨宅!铁莲子柳兆鸿既已亲访淮南,玉幡杆杨华又临时截在赵望庄以外;杨府上只剩了代师门护院的白鹤郑捷一人,柳叶青又当产后不足十二天,这就授贼以隙。贼人伺机要来暗算杨、柳,第一夺剑,第二夺人,贺玉虎始终不能忘情于李映霞小姐;第三便是要戕害产妇柳叶青,用以打击铁莲子和玉幡杆。
他们已知铁莲子南下了,他们已然没有什么顾忌,只顾忌着玉幡杆杨华的连珠弹;他们已然备了抵御连珠弹的器械。如今天赐其便,柳老不在,玉幡杆杨华出去有应酬;他们绕庄院三匝,勘清了路线,听了听动静,于是乎一拥而入,登高上房,扑入杨宅。
他们晓得杨宅有行家,他们在白天未敢来窥探;好在由贺玉虎领头,他前次已访查清楚了,现在不过给同党指点指点。
他们来了六个人,擎天玉虎贺锦涛以下,有着巨贼罗永安,银蝶陈源、费晋荣、穿云箭迟明友、迟明伦。
这其间银蝶陈源武功甚高,正当壮年,此行是志在获得青镝寒光剑。穿云箭迟明友、迟明伦弟兄,跟七手施耀宗、八叉施耀先,乃是中表之亲,为了报仇而来。那个费晋荣,是擎天玉虎的好朋友,为了给朋友找场才出头的,却有点不知利害。其中独有巨贼罗永安,跟铁莲子柳叶青父女,有着十年的旧怨。他乃是岳阳十兄弟的党羽,曾被铁莲子打了一暗器,当时吓跑了。嗣后狭路相逢,又和初闯江湖的柳叶青动手,被柳叶青刺了一剑。他负痛遁去。矢志复仇;曾经屏除他事,专心若练五六年。自觉手中双锏,囊中甩手箭,已然可操必胜之券;正在密访柳叶青的下落,要报复那一剑之仇。可是他还复自念,论膂力,论技功,足可战胜江东女侠,江东女侠毕竟是个女人。他却顾虑到铁莲子的难惹;当日铁莲子以一口刀,纵杀岳阳十兄弟时,他曾经目睹,实在手法快得惊人。如今已隔十多年,到底铁莲子是衰老不堪了,抑或武功并未退板;这必须访问明白,方好下手。他自恃人在中年,要多耗过几载,再一举发动复仇,把柳氏父女全杀了,方吐积年之愤。他一切打算,十分谨慎,不料他就遇上了贺玉虎,给贺玉虎一再怂恿:“现在复仇正是机会,柳叶青生了小孩,铁莲子出了远门,千载难逢的机会,简直是老天保佑大哥报仇解恨!”再三地促劝,罗永安不禁动念。他是抱着不发则已,一发必胜的信念而来的。当下,先由擎天玉虎贺锦涛,指示了进路,银蝶陈源和迟明友、迟明伦三人作一路,从后院袭入;贺玉虎和罗永安作一路,绕从跨院袭入。贺玉虎的好友费晋荣持刀巡风,也上了房,一面注视院里,一面关顾院外。
贺玉虎路途熟,很快地扑到跨院,跨院好像空虚无人。贺玉虎从房顶下望,全院漆黑;试投石问路,也寂然无声。便向罗永安一招手,轻轻跳下平地,如飞扑奔西厢房。西厢房是李映霞的旧住处,贺玉虎竟会探出来了。可是他没料到铁莲子刚走,李映霞便迁到正院上房。他还是小心戒备,各处寻看。罗永安此刻猴似的伏在房脊上,见贺玉虎绕院寻视,本宅宅主没有出来人,便也腾身下蹿,来到平地。
两个人心意不一样,贺玉虎是找李映霞,罗永安是找柳叶青。罗永安刚刚跳了下来,忽听正院有狗吠之声,才一嗥叫,旋即声沉;他便愕然却步,嗖的蹿到暗影中,贺玉虎忍不住回头一瞥,一狠心,奋勇拨开西厢房的门,很快地冲入屋内。把火折一晃,照清四壁;知道扑了空,李小姐不在屋内。他立刻撤身出来,向罗永安一点手。两人双双扑奔精舍。也把精舍门弄开。匆匆钻进去,又匆匆地退出来。这里面也是空空无人。
忽听见正院内有大响动,二人火速地循墙贴壁,走角门,往正院窥探。
这时候,贺罗是由跨院,奔正院,银蝶陈源和迟氏弟兄正勘完正院奔后院;用一个馒头,投下来,止住了狗叫。银蝶陈源一个人如箭也似的,首从房顶现身;似看清跨院空场摆着的刀枪架,便伏身一跃下地,抢到精舍。精舍门已开,银蝶陈源挺刀抢进精舍。他不知同伴已然来过;也把火折一晃,照见四壁。桌上恰有一盏灯,公然点亮了灯;他就张目四顾,各处一搜。突然看见了板壁幔帐挂得稀奇,便撩开幔帐,发现壁上的挂剑。他咦了一声:“寻剑这么容易么?”回身一看,迟明友、迟明伦没有跟来。他就凝眸验看,一探身,把剑扯下来;立刻铜链曳铜铃,哗郎朗一阵响。银蝶陈源不禁吃惊,正要取鞘抽剑,验看是否寒光宝剑;忽然唰的一声,木壁后突然发出一支暗箭。银蝶陈源功夫精熟,立刻一侧身,让过了暗箭,这才知道有埋伏。他就百忙中,把手中刀狠狠一削,切断了剑上的铜链,获得了壁上的挂剑;霍然倒退,闯出精舍。如飞地跳到院隅,如飞地蹿上墙头,恰瞥见房脊那边的二迟。他就低哨一声,通知二迟:“得手了,宅中人灵了!”如飞地翻墙而去。
银蝶陈源得宝变心,抛下了同伴,只身出离杨宅。
迟明友、迟明伦正在房脊上蛇行而进,见状大疑。迟明伦眼尖,突然猜出银蝶陈源的举动,向胞兄说:“不好,银蝶儿得手了,他拿着寒光剑,独自个走了!”迟明友摇头不信道:“哪有那事?”迟明伦要追问,迟明友拦住他,再三示意:“我们是来报仇,寒光剑是一宝,哪有那么容易得?我不信人才到,剑就到手。”两人立起身来,往外窥看究竟;骤见巡风的费晋荣,现身出来,似乎阻拦银蝶陈源。不知怎么一来,听见一声喊,银蝶陈源像一条蛇似的往赵望庄飞蹿;费晋荣竟跳下去,连打哨,也像蛇似的跟了下去,又像追了下去。二迟遥望庄外,怀疑同伴得宝忘义,稍加迟徊;回头又瞥见精舍后,有一条人影,伏身绕内院。内院中传出了人声惊喊,犬声乱吠,贺玉虎、罗永安似正与本宅的人交上手;迟氏弟兄为了复仇,便奋身而下,也奔了内院。
杨宅中,首先听到动静的是产妇柳叶青,首先迎出来的是护院白鹤郑捷。

第二十一章 当门一箭回天疗妒
产妇柳叶青,正因为产后气血亏,白昼睡得多,夜间便灵醒;而且乳婴夜啼,做母亲的自然睡得不沉。她刚刚地给乳婴吃过奶,忽听村犬夜吠,渐来渐近;忽又听什么地方啪嗒一下,很像投石问路,她不觉欠身拥被坐起。忽又听见家犬一叫便住,屋顶上簌簌坠尘。她霍然耸动,屋中本来点着灯,她赶紧一口吹灭。幸而身上穿着小衣,她悄悄摸黑下地,取腰巾束紧了腰。在地上一走,觉得骨软筋酥,气力单虚。她慌忙扯起被单,撕成两片,兜裆系紧;又抓了一块布,把乱发包好。来不及换鞋,就穿着睡鞋,摸摸索索,潜开箱柜,找出那把珍藏的青镝寒光剑。
她又找,黑影中东抓一把,西抓一把,要找暗器囊,竟没有寻着。她分明听出外面来了强人,她胸中结记着上房的婆母;既恐怕吓着了婆母,又担心落埋怨:“新娘子进家,招来了强盗。”偏偏丈夫杨华又没在家,白鹤郑捷又住在跨院里。歹人不知来了多少,多半是来寻仇;她居然喘吁吁,有些失措。
但她立刻想到一个办法,她应该往上房走,她应该把婴孩交给婆母,然后自己出去仗剑杀贼。
她又怕看走了眼,弄个虚惊虚诈,婆母岂不要看不起自己和自己的父亲?“真是女侠客,无缘无故,半夜闹贼!”
事实上竟用不着她过虑,此时贼人已然降落平地,先后有两个。她又不禁着急,迟了一步,不能携女奔往上房。她隔窗外窥,看清贼踪:“哦,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她亟欲仗剑出外迎敌,又怕贼人分开来,戕害她的小孩,戕害她的婆母。她不禁着急,不知怎么一来,床上的小孩哭起来了。她顿足道:“糟!”忙转身奔床。……突然听见院中有人大喊:“好贼,看箭!”同时破窗打进来一物,乃是白鹤郑捷示警的一粒铁莲子,由上扇窗直打进来,击碎了屋中陈设。
“哦,白鹤郑捷惊动起来了,好了。”
柳叶青急急地又不管小孩,再隔窗外窥。两个贼和郑捷交了手。她暗怨郑捷不该出来迎敌,应该潜伏,施放暗箭。柳叶青再不晓得郑捷未尝不想潜攻,无奈形势已非,有点办不到,郑捷竟被贼人搜寻出来,迫近动手了。
柳叶青一咬牙,就床头抱起小孩,用襁褓一包,连头脸都蒙上。左手挟儿,右手提剑,火速地开了屋门,走穿廊,奔上房。
走的正是时候,也正不是时候。两个贼夹攻郑捷,团团乱转。郑捷要呼警,又不敢呼,挥动兵刃,哑声拼命;他还不知贼人来了究有多少,只知道不算少。柳叶青趁此夹缝,贴游廊伏腰,很快地扑到了正房门口,努力用肩一扛。喀嚓一声,门已离槽。贼人口哨哧哧怪响,黑影中倏又扑来两个贼。贺玉虎、罗永安、迟明友、迟明伦,先后已有四个贼现身。人未到,暗器先发;暗器已发未到,人又挥刃扑来,奔柳叶青背后猛剁。
柳叶青刚撞开门缝,暗器掠风直达上盘,她就一闪身。仅仅躲过。情不由己,失声惊叫:“娘,开门,接孩子!”下边“贼来了”三个字没有喊出,隔门缝探出来两只手,将孩子一把抓抱进去,却咕咚一声,孩子大号,人似跌倒。就在跌倒声中,屋内依然喘吁吁低声疾呼:“青姐姐快进来!”进却来不及了,又一阵锐风扑到,柳叶青惊慌万状。——当年的英风斗志全无,当年的武功剑术仅在——喘不成声,百忙中耳听八方,赶紧地一扭腰,翻手抡剑,往后唰的一扫。
这却是宝剑救命,力大招猛,呛的一声啸响,背后递过来的敌人刀,骤被削折一截。柳叶青就手回身一送,抵面迎敌,这剑青莹莹闪出寒光,直刺敌人胸膛。贼人很了得,招很快,并不慌张;哼一声,霍地退步,把半截刀往下一磕。又噌地一响,断刀又断了一截,命却保住。贼人倒跳出一两丈,已然蹿下正房台阶;连呼:“风紧,青子扎手,快围上!寒光剑在这里,这就是柳叶青!”柳叶青刚刚出了一口气,可是第二贼又到。刚才折断兵器的乃是迟明伦,第二贼乃是迟明友。迟明友有了防备,猱身继上,避实就虚,和柳叶青动手。柳叶青无法退避,也不能退躲,就拒住正房台阶,运用寒光剑,不使贼人往上抢。台阶也有二三尺高,居高临下,十分得势。迟明友猛抢两三次,刀法迅捷,疾如电火;若不是寒光剑,柳叶青已然扼不住。就这样,产后的柳叶青,已觉夜风砭骨,汗毛孔发扎,牙齿错错打战,影响到心神,便觉气馁势绌。
尤其糟的乃是白鹤郑捷,他以二十岁未成学的少年,在那边骤敌贺玉虎、罗永安两个巨盗,好比乳虎斗双狼。本来可以潜伏暗隅,发冷箭护宅,他竟被罗永安挤出来。贺玉虎的武功本已胜过白鹤,罗永安更是有名的辣手、好手;两个人围攻一个,白鹤郑捷连逢险招。
当此时,杨宅鸡鸣犬吠,孩子哭,乱成一团,可是四邻一点也不知道。
罗、贺二人攻打白鹤,迟明友攻打柳叶青。迟明伦失去了刀,退到院中;关心胞兄,拔出匕首来,用以防身,将暗器一件件打出来,远攻柳叶青。却被贺玉虎听到、看见,立刻退下来,把一双钩刀分出一柄,叫道:“接着!”抛给了迟明伦。迟明伦立刻接刀挥刀,上前帮助胞兄,夹斗柳叶青。
柳叶青浑身打寒战,头上冒虚汗,想不到来了这些贼。起初存心还不敢惊动婆母,可是她无心中,早已喊出声来,可是她现在还是哑打,她方寸大乱,乱了章法。寒光剑霍霍生风,竟不能再伤敌人的兵刃,敌人有了戒备,不跟她对刃。迟明伦钩刀一到,两个人攻打她;她奋力应战,剑招足可应付,心气竟颓败到无以复加。她实在害怕,父亲不在家,丈夫也不在家,贼来了许多,自觉立于必败之地。这一定是仇家乘隙而来,一定是看准了虚实,估量了力量,才肯卷土重来。贼人一定有恃无恐,她心生恐怖,影响了奋击无前的气概。她连忙喊:“郑捷,郑捷,快过来,护住这边!”她平素动手,必挑战骂贼,现在是新媳妇,有许多忌讳。然而忍不住,终于又喊:“好贼,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叫乡团全杀死你们!……”
此时贼人已然看出本宅空虚,已然叫明来意:“柳叶青,快献出寒光剑来,饶你性命!狮林观的宝剑,你们不配!”“玉幡杆,铁莲子,拿首级来!”“李映霞快出来,贺玉虎找你来了!李映霞,还不快跟我走!”
贼人叫,柳叶青也忍不住喊:“快拿贼!大嫂子,快敲响器!杨升、杨保柱,还不快出来,快请二爷,快快去叫乡团拿贼!”连声叱咤,宝剑不住手挥动;恨不得郑捷立刻蹿过来,两人合力。较易御敌。白鹤郑捷被两个强贼围住,拼命往外挪;也恨不得扑到正房,与柳叶青背对背互相掩护,扼住上房门,便可耗时待援。
贼人不容他们得手,四个贼把他们圈在两处。柳叶青自知难以持久,提一口气,咬牙把剑路一领,急三招,连连猛攻,唰的一剑,迟明友骤然后退,恶骂了一声,似乎负伤。但只停一停,重掩上来,似乎伤不重,很快地裹好伤再上。借这一缓,柳叶青又狠命一冲,冲退了迟明伦,奋身而下,呼喊郑捷快来。
白鹤郑捷的动作,竟未能跟女侠呼应;贺玉虎、罗永安武功太强。郑捷且斗且留神,见柳叶青得手,便也猛力一冲,奋身扑凑过来。却不知这敌人太辣,故意给他一松。等到他挺剑开路,伏身往外猛挣;罗永安、贺玉虎双双地袭击他的后背,一个跳起来抡刀。一个扬起手来甩箭。郑捷提神防备,才觉出后面锐风,便回手打出一暗器,喝道:“看弹!”掌中剑往外一扫。到底双拳不敌四手,上了贼人的当,贼人远攻近取一齐到。亏他身法快,躲开了一刀,仍没躲开两箭,嗤的一下,一支甩手箭钉在右腿上,正是勉强冲出了重围;终不免负了重伤。罗永安刀风迅猛,狠狠再扑来。白鹤郑捷志在夺路,不敢强架,夹缝里奋力连跃。幸得抢上正房回廊,又中了一石子;慌忙跳过回栏,已到檐下。为防身子撞到窗壁上,将身极力一横,顿时摇摇欲倒。为怕中箭的右腿碰着地,急将身一歪,于是一个收不住,整个地栽倒地上。恰跌在回廊栏杆以内,在房窗根下;到底触着伤处,甩手箭陷入腿胯很深。
二贼唰的追来,情势危迫;柳叶青大惊,猛一声叱:“呔!”女侠雌威陡然发动,奋不顾身,翻转来如飞抢救;寒光剑闪闪吐寒光。唰的一下,贺玉虎的钩刀恰正赶到,往下猛扎;磕的火星乱冒,剑刃磕刀锋,刀被砍伤一大缺口。贺玉虎大骇,柳叶青就手一挑,剑往玉虎咽喉横抹过去。贺玉虎百忙中,一个铁板桥的功夫,让开剑锋,只一扭一蹿,整个身子如箭般横射出去。贺玉虎躲开了急袭,群贼攒至;柳叶青哪有工夫追击,急忙旋身将剑一掠。贼人一齐惊喊:“留神宝剑,留神宝剑!”果然迟明友、迟明伦先后攻到。柳叶青急忙招架,这一剑到得正好,逼得二迟倏然凝身收刀。最厉害的罗永安却又递上来一刀,猛刺女侠后背。柳叶青看出贼人丁字形,要把自己圈住。很快地防到这一步,猛还剑收招,转照罗永安一削;罗永安霍地收刀。柳叶青又急急旋身,冲二迟一扑。偷空要重新跳上台阶,居高临下,可以拒贼,可救郑捷。贼人早分两侧追抢台阶,要截柳叶青的退路;受惊后的贺玉虎大骂着,第一个跳上来。
一抢一救,一退一兜,间不容发。白鹤郑捷幸脱性命,已然坐起,右腿溅血,疼不可忍,箭仍插在肉内,未遑往外拔。柳叶青教四个贼攒攻,十分危殆。白鹤郑捷喊了一声,想站起来助护师姑已不能够;一阵焦急剧痛,靠在明柱后,失声怪叫:“你们快来救,柳师姑吃紧了!”
柳叶青果然心慌意乱,东挡西杀,身似旋风乱转。尽有天大本领,也不能只身抗拒四贼。尽恃寒光剑乱削敌刃,也明明无法退敌,贼人并不跟你碰刀。越缠战,越危败,势将活活累死。白鹤郑捷背倚明柱,一手持剑,厉声急叫道:“快叫乡团!师姑快上来,师叔还不快来!”盼望柳叶青抢上台阶,还希望自己纵难举步,犹可以双双负隅,紧堵正房门硬拼。殊不知这一叫,提醒了贼人,叫来了贼人。
擎天玉虎贺锦涛忽然跳出去,还以为他受了伤,退出斗场;他却是恍惚听见厢房有动静,要往厢房搜寻李映霞。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李映霞。他跳回栏。奔厢房。柳叶青、郑捷刚刚一松心,罗永安猛来一扑,抡刀狠劈柳叶青。迟明伦突然斜身强进,骤砍柳叶青;却又将身子一转,猝然斜扑,刀锋一绕,照白鹤郑捷疾剁。郑捷贴柱急急一避,刀砍着明柱。柳叶青挥剑挡了罗永安一下,赶忙往旁一跨,转剑来救郑捷。迟明友跟踪又到,挺刃连削,夹击柳叶青。一个凑手不及,柳叶青躲开迟明友,没躲开二次挥刀的罗永安;哎呀一声,负伤蹿到郑捷这一边,立刻摇摇欲倒,一只手扶住窗台。于是罗永安大喜;贺玉虎又如飞从厢房奔出来,他踢门入西厢,没有寻着心目中人,见状大叫:“快抢正房!”
罗永安、贺玉虎双双上了台阶。柳叶青大骇,急忙赶一步喊道:“恶贼,看剑!”却是禁不住打一个踉跄,罗永安立刻就势挥刃下剁。贺玉虎也早赶过来,奋力夺门,当的踹了一脚。
突然正房门缝咯噔的一声响,发出一支暗箭来。贺玉虎猝不及防,乘虚正往门口抢;全副精神旁注,已然侧睨柳叶青,提防她的宝剑。探头刚窥门,闻声急一闪:“哎呀!”的怪叫,突然往后一退,肩头上贴着脖颈中了深深的一箭。
“有埋伏!”
这一声喊晚了,咯噔的又一下,罗永安的刀眼看斩到柳叶青的肩项上,相隔不及一尺。柳叶青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挣命提剑往上一掠,叮当一响,反把不得力,寒光宝剑脱手。罗永安反倒怪吼了一声,蓦地一栽,一只暗箭直贯他的左腮,射掉一只牙齿。柳叶青百忙中一挺身,跳起来抢剑。郑捷忙抡剑斜砍罗永安,罗永安腾地跳出回栏,踉跄扑到庭院。
迟明友、迟明伦又已双双乘危攻到,一齐来抢剑。不料咯噔的又一响,正房中女子娇叱:“好贼,看箭!”一个人头探出正房门缝,把手一比,二迟回头急闪。柳叶青居然借此一阻,火速拾起了寒光剑,而且也娇叱一声:“好贼,看剑!”唰的连发数剑,铮地冒火星。迟明伦、迟明友霍然后退。
柳、郑两个负伤的人,骤出意外,忽得暗箭急援,精神一振,连呼:“快发箭!”立刻缓开了手。郑捷伤过重,下身不能动,咬牙提剑靠墙,在左边扼住房门。柳叶青伤较轻,气力不支,提剑靠墙,在右边扼住房门。四个贼,三个负伤,大骂着不依不饶。这两个仍来疾攻,那两个赶紧裹伤;裹完伤,替换着仍来攻门,力不从心,攻势顿缓。
攻势尽缓,柳、郑两人伤痛力疲,也自抵挡不住;于是越斗越危。柳、郑很惊慌,贼人也惊慌,久不得手,诚恐来了救援。有心退走,又不甘心,巡风人并未示警。正在游移,救援终于来到。
从县城跨马如飞地奔回来玉幡杆杨华。
从乡团又传集来二三十名壮丁。两个武师率领,鸣锣呐喊,赶来捉贼。
乡团壮丁围绕杨府上鼓噪,是杨宅健仆杨保柱跳墙出去送信,把他们纠合来,未免一步来迟了。
玉幡杆杨华携仆飞奔回家,潜伏村内的健仆杨升,忙迎上去报警。玉幡杆杨华大惊,气急败坏,翻身下马,甩掉了长袍,却没有兵刃,又没有得意的弹弓。忙与乡团打招呼,借了一把刀,又借了一把弹弓。
玉幡杆杨华与二武师率领乡团,一方面由正面冲入杨宅大门,一方面由跨院抄入内宅。壮丁们有的搬梯上房,在房上大呼。玉幡杆杨华一股急怒,疯鹰般地越墙而入,走壁飞檐,在房上一眼瞥见了群贼聚攻正房;大骂恶贼,人未到,弹弓突发。
内外人声鼎沸,声势大震,呼噪如雷。
群贼不禁扰动,还想刺杀柳叶青,挡不住玉幡杆的神弹,连珠弹如蝗如雹。贺玉虎大吼一声,首先思退:“喂,风紧,扯活!”架住了罗永安,后退夺路。二迟兄弟也都负伤,互相掩护,也忙退窜。正门已然涌来壮丁,不知有多少。二迟忙叫:“往这边出笼!”四个贼分两股,火速地往前院街门扑;却是虚一晃,唰的翻身,改趋后院,如飞翻墙逃走。
玉幡杆杨华以一手连珠弹,又得二武师众多乡勇之助,吓退了贼人。玉幡杆顾不得追贼,跳到正房前一看,师侄浴血,爱妻喘不成声。玉幡杆忙问:“怎么样?还有谁受伤?娘呢?”匆匆一问一答,幸无他故,只受虚惊。玉幡杆顿足发狠,提弓忙去捉贼。柳叶青喘吁吁连声招呼。他已奔出。
却不料这弹弓不是他那弹弓,拉力太小;杨华奋力追贼,猛曳猛弹,竟呱的一声响,被他曳断了弓弦。贼已去远。乡团尚在鸣锣挑灯追寻,二武师连喊:“杨二爷,快进宅看看去吧。”
玉幡杆杨华这才慌慌张张又往家中走。
这一番寻仇在玉幡杆河南故乡,谓之“打孽”。杨府上吃亏的是铁莲子已南下,而玉幡杆没在家。
然而贼人也吃着亏。他们吃亏的是乘虚而入,本操胜算,殊不料银蝶陈源忽然心贪宝剑,得了一个膺鼎,半途弃伴而走。又把个巡风的费晋荣也引得起疑心,跟踪缀去。于是寻仇的贼少了一个能手,更失去巡风的人,以致本宅外面来了强援,他们还不知道。
虽然如此,双方受伤。白鹤郑捷失血太多,柳叶青产后力竭,贼退人后,两个人全都动弹不得。尤其是柳叶青,产后气亏,不比少壮的男子,她一望见丈夫发弹奔来援救,心一松,便呻吟一声,颓然栽倒,再不能起来。直等到杨华抵面相问,她强自支持,回答了几句话,便一阵阵晕眩,越发压不住气,终于昏厥过去了,倒卧在回廊之后。
玉幡杆杨华挥汗如雨,绕宅一巡。二番扑奔正房。正房门已开,面无人色的李映霞提着一把匕首,袖着一筒神箭,摇摇曳曳地出来,已跪到柳叶青面前。抱着她的头叫唤。一见杨华,不禁泪下,忙叫:“杨姐夫快看看青姐姐,她不好了!”
“可是重伤了?”
“不晓得,准许是。好几个贼毁她。”李映霞这样回答。
“不是重伤,是累坏了。”郑捷在回廊后,靠左边倚柱坐着回答。又说道:“师叔,我失血太多,恐怕一只腿不中用了,你教人把我抬进屋罢。”
玉幡杆心神大乱,看一看爱妻,看一看李映霞,又看一看郑捷。一跺脚道:“我这就搭。”先举步进正房,看看老母。老母抱着婴孩,抖作一团,在耳房藏着。他便放了心,忙加安慰;抽身出来,唤仆从,先把郑捷抬到正房堂屋,然后又与李映霞把昏迷不醒的柳叶青抬到正房侧宝床上。天色依然昏暗,点亮了灯,敷药裹伤,赶紧救人。匆匆办完了,才发现寡嫂和一个丫鬟,藏在东厢房箱笼后面,已然软瘫在地上,幸而未被敌人发现。西厢房柳叶青的住处已被贼踢坏门扉,别处的门窗也有毁坏;幸而全宅没有另外伤人,也没丢失什么要紧的东西,只在庭院发现了许多滩血。
乡团直乱到天亮,把贼赶没了影,一个贼也没有追上。
玉幡杆杨华忙到乡团道谢,既无人命,便以绅士的地位,把这场事按压下去。河南地方本来流行着仇杀打孽的风气,乡民们也就恬不为怪;所以落到最后,竟没惊动当地官府。
却把杨府上太夫人、孀居大少奶奶吓病了好几天。
外书房还躺着一个病人,便是白鹤郑捷。大腿上失血虽多,幸未伤箭动骨,况又未甚苦战,人又在壮年;经竭力调治,外皮的伤到底易治,不久好了。
病得尤其危重的,还是产后拒贼的二少奶奶柳叶青。当时虽然救醒,久经苦斗,伤了元气。产后只有十二天,骨缝未合,突击力竭,下体竟淋血不止,一病累月未愈;而且哮喘,肋疼,一虚百虚,人似黄花瘦了。太夫人非常懊心,也没有法;只得雇乳母,代哺女孩,延名医加紧调治。仍因柳叶青抱惭自恨,觉得贼是冲她父女来的,心中害怕婆母嗔怪,精神上尤其不宁。多亏了寡嫂再三慰藉,李映霞巧言劝解,柳叶青方才安心;一意养病了,可是她心上又急躁得很。
杨太夫人贤明,颇识大体,深知这二儿媳的心理,也曾再三劝她。然而一家子最感激不过的,还是寄居篱下的李映霞。
是李映霞冒险下地,隔门缝把小女孩接到正房,交给了杨太夫人。是李映霞隔窗窥敌,拿她那试习武技的袖箭、甩箭,比了又比,瞄了又瞄;在战战兢兢、十分害怕的心情下。冒险发箭,第一下射伤了贺玉虎的肩,第二下射伤了罗永安的腮。把罗永安贯腮折齿,才救了柳叶青失剑跌倒的危难。并且她第一箭射中玉虎,又保护了正房,不致被贼冲入。以后她又发了几箭,也有射中,也有不中;然而射中的全是时候,又很是地方。她乃是骤出不意,于相隔不及数尺的距离下,连伤二贼;她自己冒着死,拼着命,所保全者这样的大。——就这样感动了杨府全家。
便是单剑护院的白鹤郑捷,在养伤榻上,也感激不尽。他说道:“若不是霞姑娘这两箭,我的性命早死在贼人刀下了。我们青师姑也是,人已然栽倒,剑也脱了手;霞姑娘竟敢从门隙探头发箭,一下,两下,把我们全救了。真是有胆量,有气魄。师叔,您还没见她吓得那样,她居然真行!真是胆小的救了胆大的,难为她才几个月,就学会了这一手好箭法。”
别个仆妇也有知道的,都人人称奇。既夸二少奶奶的勇敢,是这样产后挥剑,拒贼护院;又夸李映霞小姐的机智,人这么娇柔,胆这么大:“你看比比画画,只一下,两下,把贼伤了,救了我们二少奶奶,还救了郑少爷。”这些下人们未必全看清刚才闹贼,多半吓得蒙头憋气;可是谈起来,似乎人人全在场似的。——于是大家归美,众口一词,柳叶青心中自然也有了数。
柳叶青当然比他们下人们的传说,更看得清。她是身临其境,很晓得李映霞接救了她的小女孩,又哆哆嗦嗦,乍胆发箭,救了她自己一命。柳叶青生本多情,怎能不感动?李映霞更做得好,绝口不自夸功;反而殷殷勤勤,来给柳叶青侍疾。并且悄声说:“若不是青姐姐犯难出来,我们都要受害;头一个受害的就是我,简直这贼专是为害我来的。”不但不肯居功,反引以自疚。天天在柳叶青病榻前盘旋,斟茶倒水,低心下气地照应。柳叶青口头上不说半句感谢话,心中沸沸腾腾,翻翻复复,又惭愧,又很不好受。
她产后用过了力,大病了这一场,既深受李映霞的昼夜慰侍;并且人的心都是肉长的,人若有个病病痛痛,越发心懦喜感,愿意偎着人。日子一长,终于她拉着李映霞的手,掉下了眼泪。她凄凄凉凉地说:“妹妹,我……”她又恳恳切切地说:“妹妹,你……”竟忍不住呜咽起来;有千言万语,造次没法说出。弄得李映霞也感怆心酸,陪着掉起眼泪来了。
柳叶青病了许多的日子,多亏她一向是劳力不劳心的人,况又是练武的身子,后来终于慢慢好转。她就屏人向李映霞私语:“妹妹,从前我有时候很爱你,你生得模样太好,我越发爱你,就不免暗暗嫉妒你。很有些时候,我一言半语闹小性,伤触着了你,倒蒙你大量,从不计较我。起初我还疑惑你心重心深,总觉那样容让我,乃是假的,是有心机的。现在日子长了,我才明白你,你真拿我当亲骨肉看。我以前错看了你,就免不了有错疑你,错待你的地方。现在我们经过了患难,我才了解妹妹你,实是个热心肠的人。你的心肠比我还热,你并不是耍假招子。那天你隔门缝放箭,我情知你害怕,你居然舍了性命来救应我,我不愿感谢你,我实在是钦服你。你的度量竟这么大,你包涵我,容让我,不止一天了。从今后,我愿意对妹妹起誓,我要拿出真格的来,我要拿你当亲胞妹一样看待。妹妹有什么苦处,就是我的苦处!妹妹有什么难处,就是我的难处!咱们两个人从此合成一个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若有片言半语对你说假话,咱们对着日头说,皇天后土眼看着我呢,我若口不应心,不拿妹妹当心肝骨肉般看待,那就是我姓柳的姑娘没有人味!”
柳叶青很感动地拉着李映霞的手,作了这番剖心吐胆的密谈;再三表示“换心”。以为她这样做,必然也能换出李映霞的剖心话。李映霞脸儿红红的听着,眼睛低望到地下,温温然赔笑说:“姐姐快不要这样说了,说得人心里头怪难过的。我是由打早先,就拿姐姐当亲人看待,况且我又是老爷子的义女,说真的,我老早就把我这个孤鬼交给了义父和姐姐了。义父、姐姐对我有恩,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的。姐姐现在反倒这么说,倒叫我心里头不安。那天晚上,我胡乱放了几箭,不过乍着胆子碰巧劲儿,射伤了两三个贼,其实一点不中用;拒住贼人的还是姐姐,赶跑贼人的还是姐夫。义父好心好意成全我,教我练拳练箭;我笨得出奇,又不专心,一点真本领也没得着;遇上事了,丝毫使不上。赶多早晚,我能跟上姐姐,我就好了。姐姐是女侠,自来做过许多扶危济难的事。我这可算得了什么?”
又解说从此两人同心的话,李映霞把声音放得十分平淡,蔼蔼说道:“我跟姐姐共处,也一年多了,我的为人太滞,太呆气,姐姐还看不出来么?想不到我还有点傻人缘,在镇江时多承义父、鲁伯母恩待;来到这里,又承上房太夫人、大嫂怜恤我,姐姐更随时随事照应我;我一个难女,倒成了贵客。可是我知情知义,嘴上说不出,心里头总打转。从打义父起,姐姐、姐夫,您那爷儿三位,个个都恩待我,教我粉身碎骨难报。您几位不但保全了我,还收留我,还教我本领,将来还要替我复仇;不怕姐姐过意,我早就跟姐姐一个心了。姐姐说的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用姐姐讲,我老老早早就这样想了。姐姐如今肯拿我当亲妹妹看待,这可是我的造化,也是我早就盼望着的。只要姐姐高兴,真不嫌弃⋯⋯”
忽然觉得这样措辞不妥,连忙咽住。笑嘻嘻掩口道:“姐姐,我不会说话,姐姐不要笑我;干脆讲吧。我是一片真心,好早好早就扑到姐姐身上了。姐姐这样爱惜我,我一定处处争气,给您做一个好妹妹,做一个听说听道的好妹妹。姐姐喜欢我怎样。我一定努力去怎样做。”
李映霞说着,忽然觉得柳叶青不言语了;抬头一看,看出柳叶青爽然若失的神气。“坏了,这话倒落得不好,至少是不得体!”柳叶青热赤赤一片真心,被李映霞这一番字斟句酌的过度谦辞,给泼了一盆冷水。柳叶青恨不得用一片“换心话”,换得李映霞过来把住自己,并肩偎脸,亲亲热热叫她一声亲姐姐。然后说:“好姐姐,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你从前犯小性,很伤我的心;现在咱们姊妹好了,话都讲开了,你的心就是我的心。我以后有什么心腹话,瞒别人,决不瞒姐姐。”顶要紧的是,柳叶青愿意李映霞明白说出来对于杨华旧恩情的现在态度、现在想法。哪知李映霞的谦逊,似乎含着冷风寒气。她没有把柳叶青看成姊妹,还是把她看成居停主人,居高临下,压着自己头顶。既然暗存着戒心,便脱不了过分买好,撰辞乞怜。柳叶青实在有廉颇负荆之意,可惜李映霞不是蔺相如,当年妒情争婚的芥蒂没有释然。柳叶青从来不好红脸,现在蓦地红了脸,嗒然若丧了。
李映霞是有着玲珑剔透的心的;虽然口齿柔和,不甚健谈;可是察言观色,顿然晓得自己失言了,顿然感觉局促不宁起来。
李映霞连忙一提神,做出十分亲热样,说出亲热话。然而她忧患余生,依人篱下,她尽管要亲亲热热与柳共处;无如形格势禁。她不得不退一步想。柳叶青正当久病,渴望柔情;李映霞却是畏猜畏讥,又自知处在嫌疑之地,昔日既跟杨华有过情缘,眼下又以客乡地位,大邀太夫人宠待,她唯恐招得柳吐青不快。柳叶青虽以一时的感情激动,向自己要好,谁敢保将来呢?柳叶青的口风恨不得立刻叫李映霞剖示衷曲;却是李映霞自己的隐衷,哪能随随便便坦白掬告?
照这样,柳叶青把话拉近,李映霞依然把话宕远。柳叶青也太孩子气;因感李映霞这一箭之恩,她把她多日揣着的一桩心事,恨不得立刻吐露出来。尤其关切的,她要洞见情敌李映霞今日的真心;她没有别法,只有明探明问。以为今日剖心共语,李映霞当不会再有隐饰了。她原晓得丈夫杨华很爱李映霞,更晓得李映霞感激丈夫杨华全贞之德,曾经心许献身;只为了自己横隔在当中,才把两人分拆开了。她本来拿这事当作心病,迄难释然。如今她既跟李映霞化除了敌意,又生了爱心,她可就忍不住要试探,要询问李映霞:“妹妹,你的心到底怎么样,可还愿意跟我同事一夫么?”
她这几天在病榻上,翻来覆去,便是思索这一件事。她的心情又很矛盾,肚子里的话,既然憋不住,几次往外冒话,却又话到舌边,终于忍住咽住。她自己的心跟自己的心打架,最复杂,最支离。她对李可说是爱与妒并,既感激,又害怕。——怕的是当真自己吐露了口风,而杨李全愿意了,真格的一床联三好。而自己又拙笨,实在害怕丈夫偏爱,映霞占上风,而自己被挤入冷宫。
她又受不了感情上的支使,既甚愧对,便想酬恩;欲效英皇,偏多挂虑。若索性丢开此念,岂不是好?可是她为了报答李映霞,为了弥补这份救命的恩情,她又恨不得说出来,办下去,才觉宁帖。自己说出来,再看看丈夫的意思怎样?再看看李映霞的意思怎样?当然,她希望一提此议,杨和李都该五体投地地感激自己才对。自己做了贤惠大妇,使李映霞做小星,使丈夫仍要更加爱恋自己,使杨和李都拿自己当心肝般看待,那是多么美妙呢?
然而,万一丈夫竟拿李映霞当心肝,把自己高高供起,如同观世音救命菩萨,他们两个“得其所哉”!真格的把自己挤出圈外。那自己的一股酸气,如何受得?
好胜的心,“俯仰乾坤不受恩”的傲气。支使得柳叶青心绪纷乱,刻无宁晷。柳叶青这个人是想到就要做到的,肚子里一点闲事也不能搁。可惜她父还没回来,没人替她决策代筹;如今她感恩,恨不得对她父一讲,然后对丈夫讲,再对李映霞讲:“妹妹呀,你不知我多么爱你呢!你姐夫固然爱你,可惜我不是男子,我更是爱你。咱们从前闹过小别拗,那全是事情挤的,若不然,我早就对你说开了,请你下嫁我们仲英,咱们姐妹俩共事一夫。说老实话,我当时是怕你。我知道我是笨虫;我怕有了你,便没了我。现在我跟妹妹共处一年多,才晓得妹妹真是个温柔和婉,能吃亏,能容人的人,不管对谁,都掏真心。妹妹你太好了。怨不得人人都喜爱你,钦服你。我便暗暗地安了一个心,打算亲口求你共效娥皇女英;只苦好磨打眼,没机会提起。你如今一箭救了我一命,又不啻保全了我一家。好了,妹妹,咱们姐妹可算是换过命,换过了心。我想我愿意,仲英自然愿意,婆母、大嫂他们也必愿意。妹妹你一定也愿意……”
许多“愿意”可以换成一个“皆大欢喜”,柳叶青如此设想,话在肚中打转,在舌头上翻跟斗,可是到底也没舍得说出口外。尤其是李映霞之隐衷难测,几次绕着圈摸索试探,李的口风不溢不漏,柳叶青渐感自己口拙了。——其实这不是她口拙。乃是她头脑太幼,惯打如意算盘,惯从自己这一面设想,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第二十二章 替夫为媒
过了几天,得了一个机会,柳叶青和杨华在闺房弄婴,屏人密语。她便对杨华夸李映霞的怯中之勇,弱中之强,以及李在杨府上种种得人欢心的好处。然后她双眸盯着杨华,暗窥他的神色,要舔出来丈夫埋在心底的真情。殊不知她上年吃醋大闹,又经一度含嗔出走,杨华为了避嫌,为了践旧盟,早对李映霞那段情缘,钳心讳避,不敢多赞一词,甚至连李映霞的名字也极力躲避不说。柳叶青扯开了,这么一绕,那么一绕,闲篇讲了一车,玉幡杆杨华仅仅地微然一笑,说了一句:“我真想不到,李姑娘的箭法练得这么好,这么快。才几个月,便能隔窗射贼,足见在岳父这样名师传授之下,学艺易于速成。只可惜我,跟从岳父不为不久,始终没有获得薪传。等着岳父回来,我真该用点苦功了。”回顾左右而言他,话路子竟这么跳脱,距离柳叶青所希冀的词锋很远很差。
柳叶青是个直心肠的人,对李映霞谈心,李映霞把心扉这样扣紧;跟丈夫抒怀,丈夫又滑躲不能合拍,她可就急上来了。索性不绕弯,直叩心源,脱然发话:“喂,我说华哥,我问你一句话。”杨华道:“什么话?”柳叶青道:“我问你,你看霞妹妹自从跟我父,寄居到咱们家来,你瞧她处处小心翼翼,对谁都谦虚,都诚心实意地讨好,教人看着怪可怜的。头一个,婆婆就很喜爱她,还有大嫂,也直夸她脾气随和,待人不亢不卑。她简直处处讨人欢喜,若叫她长远留在咱们家,替咱们当家主馈。我看准比我强。你说是不是?”
玉幡杆杨华脸色变了。说道:“这是什么话?她是外人,她怎能替我们当家?”柳叶青说:“我讲的是真格的,比方说,干脆讲吧,她是外人,比如我们不教她做外人,我们把她变成内人,把她变成自己家里的人,你看她可愿意么?”
杨华明白了,从这几天,柳叶青总不住口讲究李映霞,他已体会爱妻的心情,正在变化。可是他娶柳叶青已逾一年多,他已然情定于一,早已不复妄存奢望。他知道柳叶青话中有话,便仰视屋梁,淡然说道:“我怎能知道她愿意不愿意呢?她在厢房,有时虽到上房,我不常见着她,更少谈话。你们倒常见面。我怎会知道……”
柳叶青笑道:“你不要胡想,我不是敲打你,我问的是真心话。据你看,她这人可肯长久留在咱们家里么?她这人实在柔和到可怜的地步,婆婆、大嫂和我,全都喜欢她;况且我本来料理家务不成,霞妹妹常常替我做不少事;她又怕我不愿意,暗中帮了我。还不让我知道。我很明白她的苦心,她在咱们家,总算是客中客,想买好,又不敢太买好。她心上很不落实。她又太小心,比如说吧,她自然记念着她的家门之仇,她自从来到这里,就绝口不谈,只加紧学武。凭她那身子骨,学武简直是笑话⋯⋯”
杨华目视他处道:“她可是很快地练会了袖箭,而且很快地露了这一手。”
柳叶青笑道:“那是她有心胸,有志气。可是,她练武乃是为了自身报仇的事;光练会暗器,又有什么用?我正因为她露了一手。才想到她的身世可怜。从前我确是因为她跟你有过那档子纠葛,我免不了顾忌着她,也提防着你。现在我回过味来了,越想她越可怜。我就替她盘算到将来,她实在前途茫茫,凄凉可叹。只有一条道最好走,这条道就是永远留在咱们家。她若永远留在咱们家,你看她是否趁了心愿?你看她可肯么?你看这么办,好么?”
柳叶青口敞性子急,简直死钉上来。玉幡杆杨华晓得她的一冲脾气,他毕竟岁数大,常在外面,有阅历,深识人情,他当然不肯脱然剖示自己的心情。虽然柳叶青是他的娘子,同床同梦的人,可是他也不能漫无顾忌,信口谈心。若是信口谈心,一个不钉对,就自寻苦恼了,也给李映霞添上罪孽。
他默想着,也是字斟句酌,拿闲话荡开了这个难题,心中也自不免暗暗盘算。柳叶青恨不得一针见血,杨华一味木木然左躲右闪。两口子一夕密谈,柳叶青终于再被怄急,气得脸通红说道:“你太可恶了,人家这样开诚布公,你尽跟人家打官话,耍滑头。”
两口子暗中叮叮当当。日子一久,到底柳叶青的真心,渐渐获得杨华的信赖。然后杨华凄然长叹道:“你不要再跟我商量了,霞姑娘的身世固然可怜,可是你我夫妇相处甚好,何必横生枝节,自寻苦恼?我说一句不怕你难过的话罢,从来二女一夫,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你何苦自找不痛快?又何苦给我找罪孽?我们现在很好,你千万慎重一些,不要信口乱讲了;若叫母亲知道了,或者反要责备你多事。”
这样说,杨华总算透出了口气,虽不愿由自己促成,至少表示他不反对。
柳叶青笑道:“得!你这一面的意思,行了,你简直是怕我吃醋罢了。你可不晓得我柳叶青也吃醋,也有不吃醋的时候,只看你们的良心就是了。你若不背着我弄诡,我决不肯做妒妇,妨碍你纳宠娶妾。你心里头不用婉婉转转的。我越瞧映霞越不离,我要给自己找个好帮手,我首先问好了你,回头我就问她去。”
于是柳叶青再翻回头,向李映霞细下说辞。再三磨烦,一连多日,把李映霞挤兑得背人痛哭了好多次。最后实在搪不开,竟对着柳叶青流泪说道:“好姐姐,你不要逼我了。我早就自誓,不再嫁人。我只是偷活在人间罢了,我的亲仇未报,我的父母遗棕没葬,我家兄失踪,存亡莫卜。姐姐再跟我谈这些话,就是逼我削发出家。我多承义父见怜,跟他老人家,来到姐夫家里寄住,又多承杨伯母、杨大嫂和姐姐你怜恤我,不拿我当客,我就模模糊糊活下去了。姐姐你一死儿问我这话,不怕姐姐过意,起初我在遇救时,不知姐夫续弦,为了女孩儿自留身份,又加着穷无所归,我倒是说过那样的话。可是现在事境已变,跟那时候大不相同了。我已然有了安身之处,我再那么想,便是我太无耻,况且就是姐姐愿意,还有姐夫呢……”
柳叶青忙道:“你姐夫早就愿意,我这不是问好了他,才再问你么?”
如闻疾雷,不及掩耳;李映霞顿时震动失措,好半晌无言。双靥布满红潮,十分难堪,俯下头,讷讷地说:“姐姐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这几天老挤对我?我不管姐姐。也不管姐夫。我只说我自己。我若再有婚姻的念头。我就不是李家门的女孩子了。你们好好的姻缘,何必横生枝节逼迫我,我算哪一套呢?不瞒姐姐,从那天在淮安府李宅,我就起了誓,我我这一辈子再不嫁人了……”
柳叶青忙道:“我知道,我明白,妹妹是不再嫁别人。因为你姐夫救了你,又跟你共过患难,一路同行好几个月;你本着烈女不嫁二夫的志气,所以不肯再嫁别人。但是,我现在为了成全你的终身,为了安慰我的良心,我自己正正经经,请求妹妹下嫁。妹妹放心,我柳叶青决不敢自居嫡室,把你当妾。你姐夫本来是一支两不绝,你若肯点头,你嫁过来,咱们便是两头大,姐妹相称。”
李映霞窘极,脸都紫了,又由紫变成苍白,恨不得跟柳叶青恶声相抵,然而她如何能够?强忍愤激,微声缓答道:“姐姐,你饶了我吧。咱们不谈这一段,行不行?我绝不是说假话。我这一辈子誓以老处女,苟延余生。姐姐再跟我提这个,就是骂我了,就是逼我削发出家。”
柳叶青脸上很下不来,想了想又说:“恐怕妹妹还是不放心我吧?我愿意同你对天盟誓。妹妹如肯答应了我,我若有丝毫薄待妹妹的意思,或者日后有两样心肠,教我永远不得好死。这是最好的事,你何必固执呢?”
李映霞道:“喑,姐姐,你你你不要疯闹了,我的心都让你揉碎了。我有种种难处,我永远不能嫁人,尤其永远不能这么样跟姐姐同嫁一人⋯⋯”她心绪如麻乱,仓促不能以辞达意。她既要峻拒这个情敌,又要不伤情敌的面子,她的为难简直没法描摹。柳叶青一个劲儿地逼迫,恨不得立刻挤出李映霞肯定的允诺,她简直有点不近人情了。
这个依人篱下的小鸟,点点泪痕湿透襟袖。万般无奈,把身子一倒,把头埋在柳叶青的怀中,呜呜咽咽,吞声哭泣起来。她什么也不再多说,只说:“不,不,那不行,决计不行。可怜我父一世为官,清正爱民,我母亲那么慈心,可怜她的女儿,落到今天,可怜我,这不行。死了也不行的啊!”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越哭越痛切。
柳叶青束手无策,不得下台;李映霞的心曲,她一点不了解。……终闹得杨太夫人觉察出来,说道:“霞姑这些日子,有什么心事呀?我看她眼睛通红,眼圈发青,莫非失眠了。背人伤心了?是哪个招惹她了?还是丫鬟仆妇不听支使,暗中跟霞姑顶嘴了?这些下人们最可恶,一定是欺负霞姑柔和,背地里有得罪她的地方。她又留着身份,不肯对咱们诉说。”遂叫过杨大娘子和柳叶青,细细地打听。这妯埋二人都说:“大概没有吧。在咱们家的仆妇,都是旧人,很有规矩的。”杨太夫人又问:“你们没看出来么?由打那回事以后,由打二婶病好以来,霞姑这些天总是这么强颜强笑的,脸上神气很憔悴。她可是有什么病痛,不肯说么?你们年轻人彼此处得很好,可以背地问问她。”
其实柳叶青心里像明镜似的,杨大娘子此时也晓得了,可是造次之间。全不敢对婆婆明言,都拿别话岔开。杨太夫人又点头自语地说道:“霞姑身世实在可怜,想她本来是个知府千金,如今人亡家败,寄居在咱们家,想必是心上总不安顿。我们千万要客客气气待承她,既不要惜外,也不要疏远,应该把她看成亲戚家姐妹似的。那孩子心太细,你们说话也要留神。”又叹息道:“一个聪明女孩儿,举目无亲,四邻不靠,一定想到前途渺茫,就免不了对月伤情,感时落泪。像她这个人,心路还比较算宽。我曾经对你丈夫说……”说这话时,面对着柳叶青道:“霞姑娘也十八九了,她的终身必须我们替她操持。等你父亲回来的时候,可以请他跟你丈夫合计合计,有相当的人家,可以给霞姑相看相看。她乃是宦门闺秀,我们对外可以说她是我们亲戚家的孤女;索性说是我的外甥女。叫华儿随时多多留神。……我记得城里窦家的三少爷,订了婚,没过门,新娘子就夭折了。华儿可以打听打听,窦家又订了没有?如果合适,也倒不错。本来一个女孩子,十四五以前,就该把亲事说定;一到十七八,就算迟了。她的父亲李知府。怎的不给儿女们操虑终身呢?”
老太太不胜咨嗟似的,以为死去的李知府,把女儿的终身耽误了。现在李映霞既于本宅有恩,自然更近一层;杨太夫人认为替映霞择婿,已是义不容辞了。于是她且赞且叹地对两个儿媳讲了一番话,终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柳叶青:“回头你务必对你丈夫说,等你父亲回来。赶紧替她物色。”
杨大娘子和柳叶青四目相对,做了一个心心相照的微笑,诺诺答应着,相率退下来。正要找李映霞,提到这一节;杨太夫人又已传呼使女。把李映霞径行请到上房。柳叶青暗命使女偷听,随即来到长嫂房中坐谈,嘀嘀咕咕,议论了一阵。杨大娘子以长媳的地位,警告弟妇:“二婶千万小心,那件事如果没有问好了霞姑娘,千万不要在婆婆面前透露。你来得晚,不晓得咱们家的门风,由上辈起,就禁止家中人纳妾。祖老太爷亲留遗训:男子年过四十无子,不得借口纳宠;唯媳妇年过四十,从不生育,情愿替夫为媒,方准禀明双亲,纳娶良家女子为姬妾。像二叔这般年岁,依祖训决不能纳妾的,更不要说娶两妻并嫡了。便是一支两不绝,也不行。又告诫做媳妇的,不要贪图贤惠不妒的美名,代丈夫娶妾;既娶之后,又妒宠争夕,多留丑态,更是犯了家法。二婶你若不信,试对婆婆一说,必是请出家谱家训,把你申斥一顿。……还是你前天的打算不错,先问好了霞姑;我们拿成全霞姑的名节,来向老太太陈情,倒许一说一个准。再说这件事情,不能只顾一面,这必得三面弄圆;连他二叔全愿意了,再向婆婆请示,方才看成。”
柳叶青笑说:“你兄弟这面,我想绝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倒是霞妹妹,我跟霞妹妹描说了这几天,她总不吐口话。嫂嫂你说,她是怎么个讲究呢?她从前确是跟您兄弟说过那话,除了您兄弟,决不再嫁别人;不知怎么个茬口,她现在变了。我越求她,她越不答应,她还哭!”
杨大娘子听了,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柳叶青道:“二婶,你是个直心眼儿的人,我劝你留点退步,不要想到就要做到,我看霞姑娘这个人非常高洁,她是耻居人下的人。虽然不幸遭了灭门大祸,可是我看她志气凛凛;对人尽管柔和。那是她处在人眼下,不得不低头。若教我看,她这人很有烈性,况又是宦门之后,知府的千金;我们不要错看了她,激出别的事来。”
柳叶青道:“激出什么事呢!她早先不是很愿意么?”
杨大娘子叹了一声道:“二婶,你必须设身处地,替人想一想。霞姑娘孤立无依,前无所进,后无所退。从前她愿意,也许是迫不得已,现在情形恐怕不同了。你那打算办成了,固然是好;办不成,声扬得满城风雨,你想你教她怎么再在咱家存身呢?”
柳叶青道:“哦,这个,我没有想。”
她们这里妯哩密议,李映霞在杨太夫人面前,也被太夫人委婉地问了许多话。杨太夫人系出大家,年老,多经世故,反复问了好些话,直刺着李映霞伤心隐痛处。忍不住两行珠泪簌簌而下。却是她依然面泛浅笑,矢口不承认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更不承认怀着什么心事。她说,她只是这些天,伤心往事;因前番闹贼,引得她忆起当年灭门之祸。双亲死未葬,兄失踪无消息,以此耿耿于心,情不自禁:“倒教伯母挂念,我我太不对了。”竭力地拭泪,忍泪,泪竟不听感情的控制,夺眶而出,李映霞非常受窘。
杨太夫人便岔开了,谈了些别的安慰话。“葬亲移灵容当设法,寻兄业经杨华托人寻探;还有姑娘的终身,你尽管安心,我自有一番善处。我一定拿姑娘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我已经嘱托亲友,随时替你留心呢。你只管贴贴实实在我家住,千万不要觉着歉情不安。况且你这一回救了我们二媳妇,保全了我们杨家独生的孙女,说起来。你还是我家的恩人呢。”
又谈了一回闲话,李映霞退出上房,劈头遇上杨华。四目对视,心头小鹿一撞;李映霞蓦地涨红粉颊,赶紧俯下头,疾趋回转己室,躺到床上。这时柳叶青已然得到小婢的偷报,把老太太和李小姐晤谈的话,一一学说给二少奶奶听。柳叶青看了大嫂一眼,彼此会意:“老太太果然觉察出来了。”杨大娘子暗中叮问柳叶青:“二婶如果确有此心,永无后悔,我倒有个做法。”遂秘密教给柳叶青一套话。代筹出一个缓招。
柳叶青谨依妙计,借着哺乳弄婴,不时把李映霞请来。柳叶青做出了初为人母,十分溺爱样子,把小孩摆弄给李映霞看,不住夸:“霞妹你瞧,这小女孩子眼睛够多水灵,小脸多胖?多么逗人?你看,她还会笑呢。”她喜欢小孩,也教李映霞跟着她喜欢。哪知她弄婴是假,设辞把丈夫杨华撮弄了来,使得三个人当着面,逗弄小孩。杨华终是男子,满不在意;见了李映霞,叫一声:“霞姑娘!”或“霞妹妹!”逊座让茶。李映霞矜持着,庄容赔笑,还叫一声:“姐夫!”照样保持着平淡。偏偏柳叶青从前每当杨华、映霞三人对面,必从侧面敲打冷言妒语,居心是吃醋;此刻她一变,改从侧面敲打前情旧事,不管怎样,这侧面敲打,取瑟而歌的话,杨、李二人全都怕听。柳叶青反以为得意,心想这才是努力撮合的方法。哪知人家全被她敲打惊了,杨华便设法躲避,李映霞推哑装聋。行之数日,柳叶青依然心劳计拙。
她仍不放弃这法子,百端借故,使杨、李二人会见。丈夫只要在闺房,她就把李映霞强拖硬哄地拉来;表面弄婴,暗地拉绰。她又将二人拘到一处,把小孩交给李:“霞妹妹,替我抱一会儿,我出去走动走动。”借着小解,溜出闺房;将杨、李二人丢在屋内,暗中密遣小婢在窗外偷窥潜听。
她这法还是寡嫂杨大娘子出的主意,杨大娘子只说:多给二叔、李小姐留机会见面,慢慢看意思。她偏偏操之过切,形迹太露。杨华不是呆子,李映霞不是傻子,两人会心对视,俱各面泛难堪的伪笑。杨华实在没有法,只浮泛地说:“二婶太孩子气,霞姑不要笑话!”李映霞默然,抱着杨、柳之女,面对杨华,任什么不说,逗小孩罢了。正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与前年大不相同。她正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唯有灯前月下没人时,很凄惨地自己嘲笑自己:“人比黄花瘦,命比桃花还薄么!”不是这样受挤,就是那样受挤,命宫中的魔蝎,竟是这不可一世的女侠柳叶青,日久天长,如何得了?……她以为柳叶青这个人实在歪缠,难以共处。
玉幡杆杨华也自忍不住,有一夜严词诘责柳叶青:“你不要疯闹了!天地间哪有这样事,逞性子,耍孩儿脾气,不管别人的处境的!”
柳叶青笑道:“好华哥,我绝不是耍孩子脾气,我是一片真心,一片好心,为人为己也为你。”——她照样的这般如此,往下推演着做。
过了些日子,铁莲子柳兆鸿回来了;见了杨华,问知家中出了事,不禁大发脾气道:“想不到我老了,老了,上了一个大当。我就晓得家中准出事,我教飞猴陈海扬耍了一个不亦乐乎。他小子藏起来了,我苦搜没有搜着,我就知道中了狗贼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我一路紧往回赶,不想路上遇上十二金钱俞剑平和铁牌手胡孟刚⋯⋯”玉幡杆杨华道:“他们怎么样?不是把失去的镖银寻回来了。还有别的麻烦不成?”
铁莲子道:“你真猜着了,劫镖的大盗不是别人,竟是俞三胜的当年退出师门的师兄。他们早年有过碴口。这一回劫镖。倒是俞三胜胜了,把镖银从大纵湖捞出来了。他的师兄飞豹子袁承烈不死心,又平地出蘑菇,率领党羽,到淮安府作案嫁祸,没有成功。偏生赶上俞三胜的唯一独生子俞瑾这个小孩子,由打金陵探望姐姐回来,和一个同门师兄弟,访镖寻父来了。不知怎的,被豹子访出底细,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把这小孩子架走了;还留下吓诈信,教俞三胜拿出二十万银子来,赎取儿子,不然便撕票,教你太极门掌门户的老师傅遭丧子之痛,受绑票之辱。俞三胜这个人平常最深沉,最沉得住气的。这一回可砸锅了。简直没了魂似的,一见面就苦求我帮忙,寻子复仇。我为了这个,心中惦记着你们这里,可又摘不开身,直耽误到现在,才勉强转回来。果然贺玉虎狗贼又到这里闹了。这不成,我也得想个彻底捞鱼的办法,把祸害替你们除治了,我才安心。”
杨华很是诧异,便问:“这飞豹子袁承烈怎的这样凶?他把俞三胜的爱子架走,俞三胜岂不要拼命?现在飞豹子把人藏到哪里去了?”柳老说道:“现在江北武林闹翻了天,俞镖头和他的娘子丁云秀正在大纠群雄,要找豹子拼命。只可惜豹子形踪诡谲异常,他的巢穴是在辽东韩边围。他绑了票之后,究竟是已经挟票出了关,还是仍藏在关里,都教人摸不透。现在他们江北武林正在各处穷搜着呢。多有人猜疑,飞豹子已跟子母神梭武胜文、雄娘子凌云燕姐弟合在一处,未必能够千里迢迢,出关回辽,大概还许在芒砀山一带窝藏着呢。俞三胜就是坚邀我帮他到芒砀山,去搜山寻票。我推托不开,答应了随后去,跟他们瞎跑了几天,又惦记着家,先回来了。你不要一味问我,我还要细细问你们呢?”
便命杨华陪着,先到上房,见过亲家太太,然后和亲女儿柳叶青、干女儿李映霞见面。
柳叶青也打听俞剑平的事,柳老又说了一遍。即随转问那天御敌的情形,柳叶青盛赞李映霞。柳老看了看李映霞,李映霞仍很谦虚,脸上神气倒有点憔悴。他刚回来,自然不晓得李映霞这些日子天天挨挤作难。
杨华摆家筵,给岳父洗尘。歇了一天。柳叶青心里憋不住事,抓了一个空,找到她父;提起那天独力御盗,势已垂危,多亏李映霞开门一箭,救了自己。又据近日体察,李映霞为人实在太好,她跟杨华从前有过那么一回茬,她又至今待字,更自誓不再嫁人,因说:“女儿打算请她下嫁仲英,我们姐妹两人不分嫡庶,一块儿过日子,爹爹你看好么?”
铁莲子听了这话,微露诧容。细问了一遍,拈须沉吟道:“你是冒热气呢,还是平心静气,仔细打量过的主意呢?”
柳叶青忙道:“我考量了半个多月了,我绝不是耍一冲脾气,我是真想这样办。爹爹你想,仲英对她本来有过那回事,仲英本来跟她恋恋不舍的;她呢,对仲英也是有意。当初我只为他们太拿我不当事,我才从中打破水。现在日久见人心,她也对我不错,他也对我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再要不替他们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倒显得咱们柳家的女孩子,满肚子装的是醋罐子了。现在女儿就打算这样办,她若不救我那一下,我也转不过心来。我把这事掂了百十来过了,只是我一个人打不定准算盘;尽等你老回来,给我拿个大主意呢。”
柳叶青滔滔地讲;柳老摇头冷笑道:“看你这股劲头,还是冒热气。你这如意算盘自己打得挺好,我来问你,第一,你暗含着问过你丈夫了么?他现在的意思到底怎么样?又暗含着试探过霞姑娘了么?她现在还肯跟你当小星么?第三⋯⋯”还没说出口,柳叶青早抢着说:“我全问过了,探过了。您别总拿我当小孩子了,现在我也是⋯⋯”咯咯的笑起来:“我也是做娘的人了,您别永远把人当小娃娃。”
柳兆鸿微笑道:“你呀,便是做了祖母,单看说话这股子劲,恨不得摘了脑袋,从腔子里往外倒话,活八十也是小娃娃。而且你永远说话,只顾自说,不看人家的眼色脸神,还是一个劲儿惯打如意算盘。我问你,他们俩就算全愿意了,这第三,还有你婆母,还有你寡嫂;第四,还有你杨家门的门风家规,到底容许年轻人纳妾不许?这都是事儿,不能任凭你当儿媳的一个人。一阵高兴,要来便来的。”
柳叶青道:“嚇,你看你老,您当是我这当儿,一味傻等您一个人呢。您不知道人家这半个月来,一点没闲着,专为这件事,忙着好多天呢。他们俩准没错儿,管保口头不乐意,骨子里全乐意。大嫂子更好,她便是我的谋士,主谋的人。现在就剩下您,我连婆婆那面,我都想法子探过了。”
她依然是“一厢情愿”,完全乐观。柳老纵然持重,到底不曾目睹身临,竟信了女儿这片面的见识。沉吟道:“若依我看,这事必须慎重,免落后悔。现在我刚回来,你也不必忙在一时,等我仔细想想看。”柳老还想自己设辞,探探杨华和李映霞的口气。他深知自己女儿恃强好胜,不懂为妇之道;单只杨、柳夫妇两口,尚可担待相安。一旦加上一个美妾,又是像李映霞这样知书识字,娇慧绝伦,妇工、妇容、妇德无一不好的知府千金;只怕优劣相形,嫡庶终不能“长治久安”。为了女儿的终身,为了婿与女的将来,这不是感情用事的事,应该好好地彻底想一想,好好地各面看一看。
偏偏柳叶青并不容他想,也不容他看,天天讨债似的催问。铁莲子柳兆鸿也不耐烦起来,板着面孔道:“你们这些儿女事情,我本不愿深管;你已然是出嫁的人了,你不必再问我讨主意。况且我说的话,你又不肯听。你愿意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本来觉得你不该自寻苦恼,你偏不听话。你只不怕霞姑娘将来压倒你,你就替夫做媒,落个贤惠名,可不要事后懊悔。”
柳叶青笑道:“不后悔,我不说么,我想了百十个过儿了。你老不用吓我,我看仲英和她全不会将来对不起我的。”
这是她口头上的倔强话,柳老这样的说辞,已然有点打动她了。果然她把这事暂且搁下来,暗地加细斟酌着看了。
然而这期间,突然又发生了一件事,促使这替夫说媒的事情急转直下。
那遇仇杀家,火起失踪的李步云公子,李映霞的胞兄,忽然又出现了。他没有死,而且,还同着那个御强贼救主眷的挚友门客萧承泽,奔走数百里,历访经年,现在忽然间登门,来访玉幡杆杨华来了。
他们访杨华只是打听李映霞的存亡。他们两个人再也想不到,李映霞居然没死,居然没有沦落到不堪设想的烂泥里,居然还能寄居在杨华之家。
李步云公子既遭惨祸,他以为他这一生已无生趣;只有三件事,必须办了,然后死才瞑目。这三件事就是:葬亲,复仇,寻妹。他以为葬亲虽是大事,报仇究可缓图,其间万分要紧的乃是寻妹。
他一想到“寻妹”二字,便浑身颤抖,泪流不自禁,扼腕,椎胸,切齿,啮指出血似的痛心。
他以为可怜的胞妹乃是一个弱女,既遭惨祸,一定是落在仇人掌握了,一定成了堕渴之花,横受摧残。他本听得仇人有将李映霞卖入娼窑的恐怖的阴谋毒计。他以为自己挣扎出性命来,第一要事固然是报仇;却可以把毕生性命,全副精神,拿出去办;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与己无关,自己只有含辛茹苦,歼仇雪恨。葬亲之事,死者已矣,尽可浮厝在鲁南。唯有这寻妹之事,迫不及待,必须火速去访。如不访出胞妹的确切下落,便什么事也不能先办。如若胞妹已然惨死,已然殉节,那倒是消去胸中一块病。但既没有确耗,无论如何,上天下地,必须苦搜冥索。必须访实了下落,人死见着尸,人活见着面,李步云他方能寸心安帖。
纵然萧承泽再三说:李映霞确为自己所邀义友玉幡杆杨华所救,李步云仍不放心。萧承泽力主先赴皖南巢县献粮庄,找仇人算账。李步云公子坚持不肯,他说:“萧大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很知道刻不容缓;但是,救活人实比慰死者更紧要。我一想到我那映霞妹妹,我就恍惚看见她眼含着泪,正自凄凄惨惨地瞅着我。我一闭眼,就见她立在面前,仿佛呻吟啼哭,我的心就像刀扎一样。我总觉得她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在魔手,就在淫窟;如果得不到她的确耗,我在睡梦里,都不能安顿。”说时痛泪盈眶,双眸一霎一霎的,神情凄厉异常。
萧承泽被他说得毛发悚然,忙道:“我明白,大兄弟这话很有见地!你一天不见着大妹妹的面,你一天得不着她的确实下落,你就一天天如坐针毡。你这份心情,我悟会过来了;大妹妹乃是闺阁千金之体,你确是不放心。既然如此,我们赶紧访河南。我们先寻着义弟杨华,他救不出霞妹妹来,也必知道霞妹妹的生死存亡,着落地点。——然而我以为我们可以打发人去探问,不必亲身去。若据我琢磨着,你还是先把死者的灵柩运回故乡;稍稍安排退步,先筹划一笔款项。我们要有钱。不拘寻妹寻仇,在在都需钱。你不妨先回一趟家;你我二人尽可分开来,把三件事同时赶办。还有你岳父家,你也应该给他一个信;你们这样的亲戚,他也许能够给你分忧……”
李步云戚然摇头道:“什么分忧,恐怕倒是嫁祸⋯⋯我一定要退婚⋯⋯”萧承泽道:“你说什么?”李步云道:“我说是退婚!你想,葬亲、寻妹、复仇,三件大事我全要办。我不过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不能再有室家之好,再享人生之乐了!我要跟楚家解去聘约,仇不报,誓以鳏夫终身。仇人势力强,报仇绝不易,我哪能娶妻生子呢?从此我便要只身独活,专心一志报仇,我决不要妻子为累的了。”
李公子犯了书痴脾气,悍然发了一封信,给他故乡的岳父,内说:“⋯⋯先父以清介当官,执法不阿,贾怨豪族,家遭灭门大祸。冤家势强,钱可通神,王章不足以庇循吏,法纲漏吞舟之鱼。不孝冤恫覆盆,志切撼山,誓以蚁命残生,尝胆卧薪,与寇仇周旋。冤禽力弱。恨海难填;诚恐以卵击石,更遭斩草除根之害,将误令爱终身。请罢聘约,庶图两全;情出自愿,非由势迫⋯⋯”满纸悲愤,斑斑血泪,他派专人把信发了,萧承泽竟拦不住他。然后他便与萧承泽结伴,乔装改扮,倾全力去做那三件大事:葬亲、复仇、寻妹。
至于葬亲、复仇、寻妹,这三件事的措施先后,尽管他打算得缓急有序,却是办起来,波谲云诡,未必尽能如他意料。天下的事难以逆睹。李步云洒血椎胸,但能勉竭其心罢了。
当那一日初遇祸时,李步云公子先到达挚友梅宅避贼。临到夜晚,群贼袭至;梅宅火起,李步云身受火伤,挣出火场,踉跄奔到荒野,竟昏死过去了。他本是一个脆弱书生,年才弱冠,幸而本宅主人梅怡斋不为剧贼所识,也逃得性命;便把李公子救活,一齐避到邻村。李氏的家仇,竟累及梅绅;李步云痛悔欲狂,担心母妹,一场大病几殆。等到好容易病见搓减,已获知母死,妹不见,仆婢星散。他大哭着奔到小村寓庐,门户钉封,室空尘埋,停着四口白茬棺材。李步云放声长号,痛不欲生;疾奔到郯城县衙,擂鼓鸣冤。具状请求故庐启封,易棺盛殓亡母。叩见县令,泣请缉凶严办。
这官司当然不好打,主使人明知是仇家计百万,杀家行凶的乃是鄂北盗贼。抓不住计家一点串匪仇杀的证据,只能按照盗案明火杀人劫财法办。偏偏鲁南盗氛正炽,一件很凶的血案倒成了司空见惯的例案。并且时间不凑巧,李步云扶病投控时,已在案发半月之后;玉幡杆杨华早已携带李映霞离开了郯城,转道淮北投亲去了。两下里先后参商,各不见面。李步云仅仅地将双亲遗骨浮厝起来,打了好几个月的官司,一点头绪也没有,却只救了萧承泽。
缘因那一夜,萧承泽和玉幡杆杨华,奋力协攻群寇,把李映霞负救出来,乘夜逃入红花埠附近一座荒村。遭贼穷追,苦斗力尽;一路上狂喊求救,惊动了地方乡团。乡团布下了埋伏,等到萧承泽挣命跳墙时,乡团鼓噪一声,猝起围攻,把萧承泽擒住了。那时候,天将黎明,群贼见势不利,骤然退避。萧承泽本是受害的人,倒做了替死鬼;民团不识真相,方以为获得逃贼。萧承泽奔命狂喘,有口难辩,又不合抗声挥拳拒捕;被民团疾下毒手,将他打倒,捆上。他久战力疲,身负重伤;一口气缓不转,顿时气厥过去。及至天明,乡团首脑人恨他骂不绝口,便把他装上大车,押解到县城:“小子,你就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你也不能半夜拿刀跳墙,强入民宅。你是官面,你可以到官衙里说去。”就这样替贼顶了缸。
解到郯城县衙,县中很有一两人晓得萧承泽的来历,原是御任知府李大人的门客,理合将他开释。只是他冤愤难伸,嗷嗷抗辩,礼貌上有点差池,相貌上又不大像西席;乡团又力指他夜半持刀行凶拒捕,大有贼盗罪嫌,他竟闹了个有口难拆。他尽管说明他的身份,无奈李知府的内眷死走逃亡,连奴仆也没影了,没有人出来反证一下。郯城县知县便把萧承泽下了狱,认为他即使没有杀人大罪,也当有通匪或为非的重嫌。萧承泽到此地步,百口莫辩,骂了问官,结果越强辩,越受刑讯。幸而李步云公子来投状了。李公子是苦主,又是宦裔,事先又曾到郯城县衙,拜见过知县;这一来,方得平反冤狱,把苦主家的门客萧承泽摘落出来。
萧承泽本负重伤,在狱中几乎气死。挣出性命来以后,忍不住大愤大骂,而且大哭不休。向李步云说:“这世界简直暗无天日!大兄弟,你不要打官司了。你不要妄想告状申冤,告状决计申不了冤。”李公子道:“我怎么办呢?”萧承泽道:“大兄弟,我们要想别的法子,替伯父伯母报这不共戴天的大仇!据我看只有一招,博浪沙的大铁锤,砸不死暴君,还不能杀死计百万两个土豪儿子么?大兄弟,我们不要瞎在这里,写状子,等回批,盼望由皖南把计百万两个狗子解到这里,给你定罪出气。大兄弟,你依着我,我们赶紧走吧,我们还是亲自找到献粮庄,⋯⋯他们能够花钱买出强盗来害你,你就不能义结江湖英雄,帮你行刺报仇么?”
李步云公子还在迟疑,萧承泽顿足捶胸地说:“你才是一个书生,豆儿大的秀才,如今你无拳无勇,无财无势,老伯是去世了,‘人在人情在!’况且,你想,老伯在又如何?堂堂一任知府。还斗不过豪绅他那百万贯的家财!他们计家接连告状,又贿买御史诬参,一心要彻底毁害了老伯,他只把老伯的一任知府现缺搬倒。他还觉得不解恨,又花钱买出贼来暗杀。买贼暗杀,就比经官告状有效验。大兄弟,你琢磨琢磨,笔能赶得上刀子么?凭你螳螂似的一个小书呆子,要想痛痛切切,写一张呈子,就能申冤;你你你就刺出心血来,不就是白纸黑字么……”
这话说得很刻毒,李步云不禁毛发森森,如利锥刺心,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打官司的确弄不倒计贼!县官便说过,抓不着切实人证物证,官司不好打胜。你的见解很对,我们也去行刺!怎么挨他一拳,就怎么还他一脚⋯⋯”于是决定了再不缠讼的主意,李步云伴同萧承泽,很快离开了凶杀肇事地点的郯城县。

第二十三章 覆巢燕骨肉重相见
李步云离开郯城,纯是为了寻妹访仇。可是寻妹访仇,只一迈步,便要花钱;花钱便该先筹款。倾家之后,又加以涉讼,他早已囊空如洗了。既然要办大事,用大钱;求帮告助,当然不成,他也不肯。他上哪里弄钱去呢?
李步云只好决计先回原籍,变产筹款。可是,既须回籍,那便该将双亲的灵。廉便带回故土,入土为安的了。好在群贼已散,起灵柩不致生他故;李步云由萧承泽帮助,把李太守夫妇的遗骨安然运抵故乡江苏如皋。这期间萧承泽不但出力,一路上车船店脚,全靠他帮忙。而且他更从近处朋友那里,借了一笔钱,才得助成李公子移棕还乡的大事。——却不料一到故乡,“世态炎凉”,李步云公子遇上了比仇人比群贼更歹毒的本家势利眼!
李建松太守是廉吏,不肯滥用乡亲本家。乡亲故族投奔到他任上,总被他善言给资遣回。乡亲们志在要个官做,他自然不肯给;不但本衙门不敢用,也不肯转荐到别处。他们土头土脑,抱着一腔热望,特来投官亲,求发财。李太守兜头给他们一盆冷水,说出了宦海风波,吏胥贪鄙,以及当长班,当长随的万恶:“你们乡下人容易上圈套,弄成傀儡,替他们生财,给自己闯祸。你们不知道个中利害,当官做吏,可为而实不可为,你们还是回家耕读的好。”其实是官场伤心语,阅历之谈,倒弄得远房亲族,近支戚畹,欢天喜地而来,垂头丧气而去。于是乎把李建松暗地恨上:“你看他做了官,不认得老乡亲了;亲邻世谊,他谁也没拉拔!”
现在可好,清官,清官,铁面孔,冷心肠,仰着脚,死回家;老婆被人惨杀。女儿没了下落!“天道好还”,李知府这就教遭了天报,谁叫他当官太无情,亲亲故故。毫不照顾来着!
李知府既因“不任用私人”大招乡谤;今一旦身死势败,儿子李步云又是年轻书生,同族们不加哀矜,反倒趁了愿。更有的存心险恶,乘危觊产,企图把李公子挤出家乡以外。
李公子要想变卖田产,本家们立刻议论纷纷,左阻右挠,横加破坏。“爹刚死,就卖田,云哥简直是败家子!”孝子要择日开吊,发丧,出殡,这也有人捣乱,“汝亲仇未报,纵及黄泉。其目不瞑;汝宜枕戈复仇,务雪奇冤。汝父母遗。但当浮厝,以示有待也”。理由很正大,其实是存私心,挤兑李公子入皖控仇,自然就离开家乡,对产权也就无暇过问了。李公子再也想不到本家户族是这等毫无心肝。他身返故庐,“苦块昏迷”。几乎陷入环攻。他的痛哭流涕。只换来冷眼,冷讽,得不到半点同情,倒招来许多排愃。李映霞小姐的失踪,他们不问黑白。妄肆讥弹:“李建松必是缺了德,若不然,他的女儿不会⋯⋯”年高望重的老族长也嫉妒李建松当年的官势。居然对着儿子,指斥父亲:“步云,你爹爹做得太绝情了,果然落到这一步。试问他居官数十年,本家户族可有半个人沾过他的光没有?他也不想想,怎么叫木本水源?自从他做了知府,好像把李家一姓的风水,全教他一人拔尽。他从来不肯提拔后进,顾恤本族,他一点骨肉情谊也没有!假使他肯成全自家人,本族子弟有哪一个半个做官为宦的到了现在,岂不是个帮助?常言道,官官相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爹爹不留后手,所以落得孤立无援。他一生受病处,就是心胸太隘呀,太毒呀!光知一味做清官,不肯汲引亲故;又不懂看风使舵,要跟豪门硬碰,结果怎么样?孟子不说么,‘为政不得罪巨室’,你爹爹傲上恤下,妄想替小民造福,殊不知献粮庄计百万乃是出名善人,又是万岁皇爷赏过匾的顺民,你爹爹硬要砸他,岂不是自找倒霉!”跟着把李知府的死因,加以诬蔑的推测,把李步云气得半死。
萧承泽尤其愤怒,说道:“大兄弟,不是我嘴损,你们这些本家,全是些冰冻的四条腿,一点人心也没有;一张口,就是幸灾乐祸!你不要出大殡吧,暂且把伯父伯母浮厝起来,不必变产惹气,索性我们多少弄点现钱,我们赶紧地走!我们不能跟他们这些势利眼认真,有许多大事等着我们办呢!”
李公子割卖祖产,既有人明面上,暗地里打破水;连问几家买主。一致地乘机贬值,要白捡便宜。不但卖地筹款,办不成功,反惹出许多闲气;就是李家的住宅庄院,也不容易收回。李公子未归前,这片大宅向由第四房本家借住,算是留守看房。李公子扶榇而归,他们只肯让出几间正房。话里话外,怂恿李公子进京告御状,断断不该久恋故乡。四房的居心昭然可见!李公子要的是钱,迫不得已,打算变卖旧存器物,他们也像串通了似的,谁也不肯买,买也不给善价。倒是外庄的几家老佃户,听到少东的苦情,把几笔地租如数送来,这倒救了李公子的急。李公子一心结记着寻妹访仇的大事,没有心肠和本家怄气。又经萧承泽的解劝,他就浮厝了亡亲,携带这些现银,含怒拂袖,躲开了他的本家,离开了他的故乡。
他于是开始了访仇寻妹。
不久,在豫中永城县,杨华的故乡,来了一个陌生的人,一再打听杨华的踪迹。那时候,杨华还没有回乡,刚由淮安转到镇江,正自重圆旧好,赶办喜事。杨柳情缘的波折,李映霞的孤踪暂寄,杨府上一点也不知道;来的人自然一点什么也没问出来,便很沮丧地离开赵望庄。
又不久,在镇江府鲁宅。也来了一个陌生人。那时候,柳门大弟子鲁镇雄,正携小徒,远赴洪泽湖宝应县。应邀给十二金钱俞剑平帮忙访镖斗豹,鲁府上没有知底的人。玉幡杆杨华恰又和岳父铁莲子柳兆鸿、爱妻柳叶青结伴南访狮林观;要向狮林三鸟索取那得而复失的青镝寒光剑,人是刚刚走了。那个陌生人恰巧又扑空,只得把间接问来的话带了回去,向李步云、萧承泽学说。
于是韶光瞬度。李步云、萧承泽,到底联翩亲临,在河南省永城县赵望庄,双双出现。
这一天,杨宅男主人玉幡杆杨华、岳父铁莲子柳兆鸿,晚辈朋友白鹤郑捷,正在跨院精舍,吃茶闲谈;谈到了贼人的扰害,如何永远堵绝,当地的乡团如何设防,使它更为有效。此刻郑捷的伤已然大愈了。他很早地就要回镇江。杨华一力坚留,不肯教他负伤初痊,便即上路。至少也要多留他住些天,以酬答他为己护宅的恩义。铁莲子回来之后,更对这个徒孙大为嘉许,一定要永远把他留在这里,给自己做伴。顺便还要将本身绝技传给女婿杨华,兼及郑捷。本来教一人也是教;教两人也是教,有两三个学者,更容易彼此观摩切磋。柳老说出这个主意,郑捷方才打消了去志。郑捷是聪明人;师叔杨华、师姑柳叶青,跟李映霞的纠葛,他是了解的。尽管师祖安心偷梁换柱,要把李映霞许嫁给郑捷,郑捷却不肯做这样事。他早就私发牢骚:“我凭什么拣人家的甩货?”虽然他年轻,只凭他那机警劲儿,绕圈儿把话一描,已将师祖试探保媒的口风封住了。这些日子,铁莲子再也不肯旧话重提了。——现在他们师徒三人,刚刚练拳下场,只是在精舍歇汗品茗,漫无边际地随便闲谈。
正谈处,门房杨升捧名帖来报,外面有两位远客来访,一位姓李,一位姓萧,还带有很多的礼物。铁莲子柳兆鸿诧异道:“这又是谁?你的朋友真不少!”玉幡杆杨华一看名帖,直跳起来,道:“哎呀,原来是他,——他是我的老朋友萧承泽!他来了,好了,我们可以晓得霞姑娘她的胞兄的下落了。嘿嘿,您看,霞姑娘的令兄也来了!”一迭声地说:“快请,快请!”
铁莲子索过名帖一看,这一张写着:“年家眷沐恩愚小弟李步云顿首拜”,那一张写着:“谱眷愚小兄萧承泽顿首拜”。柳老不禁皱眉道:“这一大串称呼?我最讨厌这年家眷几个字,简直不像话!这李步云真是霞姑娘的哥哥么?”
杨华道:“是的,一准是的。你老看。他叫李步云,霞姑娘叫李映霞。他们哥两个,一个云,一个霞,全是打雨字头排行的;除了他,还有谁?况且这沐恩两个字,下得也很怪。当然他已然晓得我曾经救过他的令妹,并且也像晓得了霞姑娘,现时寄居在这里似的。”白鹤郑捷道:“他同萧某人一同来,一定是很知道详情的了。”杨华道:“我们最奇怪的是,李公子他居然没死,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现在忽然出现。尤其奇怪的是,萧承泽大哥,那一天他拒贼落后,就没了踪迹⋯⋯”铁莲子道:“不用讲究了,见面一谈,岂不全明白了?”
仆人在前面走,杨华急整长衫,要到外客厅延见。铁莲子说道:“你索性把客人让到精舍,我们都要听一听。”杨华连说:“好!好!”一直迎接出去。
杨华、李步云素不相识,此刻迎出大门一看,萧承泽还是那么黑,还是一脸疙瘩,粗粗鲁鲁,师爷打扮,穿长袍马褂,和一个少年书生。各把许多礼物,放在门洞春凳上,两人并肩立在门洞中。这书生长身玉立,形容清俊,本来美如好女,和李映霞相差不多,此刻身罹重忧,为了行旅之便,未着丧服,只穿灰布长衫,气色显得异常惨淡,只有两只眸子于郁郁之中微露英光,可见他为人文弱,志趣却韧而刚。
客主抵面。李步云侧顾道:“萧大哥,这位想必是杨公子,杨恩人了?”萧承泽早大叫一声,扑上前道:“杨贤弟,华二弟,我到底找着你了!”大眼一瞪。眼泪滚滚流落下来,把杨华的手抓住。急口地问道:“华二弟,华二弟,我说,你把大妹妹救到哪里去了?那天,你到底把他妹妹,把李小姐,救出来没有?我听说你新近续的弦。……我那天教乡团拿我当贼活捉住了,我记得你把大妹妹背起来跑。到后来,我从县牢挣扎出来,我就紧打听,怎么说你……我派人先扑到这里,又扑到镇江,怎么全说你出门了,上云南去了?到底大妹妹,到底李小姐,就是李映霞小姐,就是他的胞妹,就是这位李步云李公子,我的义弟,他的妹妹,究竟是死是活?救出来没有?没叫贼人架走吧?我记得那天逃开了,你快说,她现在哪里?”
萧承泽大瞪眼,没头没脑,满脸泪痕,一阵乱问。又拖着杨华的手,往李步云这边拉;拖着李步云的手,往杨华这边拉,一迭声说:“我给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杨华杨二爷,是我的盟弟。这位就是李步云李公子,是我的恩主李大人的令郎。……华二弟,大妹妹她现在一定还在人间,她不会惨死的。你说,她怎么样了?现时可还在你们家么?”
杨华不由要笑,又不肯笑;见李公子拱手当胸,面对自己,欲言不言,也是一脸焦急。他就连忙回应一句道:“李公子,久仰,久仰!萧大哥,你不要慌,我们屋里说话。你们全放心,李小姐已然救出来了,现在就住在这里,没有被贼架走。我找你找不着,我就把李小姐先送到淮安府她令亲贺家。贺家不收,我不得已,才又把她交给内子;由内子的父亲认她做义女,她现在就寄居在舍下,和家母同住上房。她安安全全的,你们放心,她很好,不要着急,等我把她请出来。咱们里边坐!”立即举手,往院里让客。
萧承泽一听李映霞健在,顿时大叫了一声:“我的祖宗。谢天谢地,你果然把她救出来了。怎么样?大兄弟,老伯一世清白,居官廉介,他的后嗣儿女,断不会沦落的。我的祖宗,天爷,我先谢谢你,没把我这大兄弟和我活活急杀。我们满天捕蚂蚱,乱寻乱找,现在可好了,有了准下落了。”萧承泽简直比李步云还着急。现在满脸得色,如释重负,欢喜得直跳,连连摇撼杨华的手,连连说:“华二弟,华二弟,你积德积大了。”竟没容李步云开口说话,一手拉住杨华,一手拖住李步云,笑不成声地唠叨:“好好好,天爷。活祖宗⋯⋯咱们里边谈话。”吩咐司阍杨升代提礼物包,他反而迈步当先,推杨拉李,直往里院走。
曲折行来,到了精舍,萧承泽重替两人介绍。李步云浑身颤抖,到此方才面对杨华,鞠躬叫道:“杨公子,杨恩公,你是我李氏门的最大恩人,保全舍妹清白,就是保全寒家一门清白!”竟撩衣跪倒在地,连连顿首;呜咽陈情,涕泪满面。杨华慌不迭地扶搀,说道:“这可不敢当,请起,请起!”
萧承泽插言道:“华二弟,不成,一定得教他磕头,我也得磕头,你坐正了吧。”强推杨华就座,他也趴倒磕起头来。把杨华闹得手忙脚乱,窘不可言,吃吃地说道:“嘻嘻嘻,这不像话,快不要这样,萧大哥你别跟着闹了!”全拖不起来,只得赶紧跪倒相陪。好容易等到萧、李二人各磕了八九个头,方才一齐站起。李步云、萧承泽一边一个,仍强请杨华落座,然后反宾为主。两人陪坐在旁边。
萧承泽还要絮絮叨叨,细说前情,追询旧事;李步云微微示意,阻住了萧的谈锋,唏嘘说道:“杨大兄,小弟深知大恩不言报,感激应藏在心中!小弟家门不幸,遽遭灭门之祸,舍妹伶仃弱女,身陷魔劫,小弟萎懦不才,力不足庇骨肉。若不是大兄慷慨拔刀,小妹辱甚于死,小弟直不能为人。现在,既蒙救出舍妹;又蒙收容她,不但我李步云毕生感荷,便是先考先妣,魂在黄泉,也必衔感大德。我小弟此番和承泽大哥前来登门奉谒,一来顶礼叩谢,二来便是寻妹,以图骨肉完聚。小弟此刻心绪如焚,恨不得立刻面见舍妹,告诉她我现在没死,正在励志访妹寻仇。可怜先父先母遇仇殒命,一家十数口全付劫灰;只剩我小弟和弱妹茕茕二人。我寸心如割,亟欲见舍妹一面。大兄,可否先把舍妹唤出来,我要看一看我这劫后余生的弱妹⋯⋯”说着忍不住又痛泪潸潸而下。玉幡杆杨华很了解李步云这份心情,忙道:“好,我这就请令妹去。萧大哥你先劝李公子定一定神,这一回本是你们亲兄妹大劫之后,骨肉重逢;莫说你当局者动心伤情,便是我们局外人也自辛酸悲恸。令妹在舍下处得很好,她也是很系念你老兄的存亡,悲伤先人的惨逝。饱经忧愤,身心未免脆弱。停一会儿你们见面时,千万彼此要节悲;若不然,恐怕她猝见亲丁,反致惊倒。”说罢,命仆人献茶。本可以遣仆到内宅传话,把李映霞请出来。他要先垫一个底,便站起来,向李、萧拱拱手,亲自去请。铁莲子柳兆鸿、白鹤郑捷怀着好奇心,同情心,从内间走出来和李、萧攀谈。
杨华这番很仔细,先到己室,见了柳叶青,对她说:“青妹妹,我告诉你一个奇信。霞姑娘的胞兄李步云有了下落,现在他和我那位义兄萧承泽。双双找我来了。”柳叶青正自哺婴,不由惊喜道:“是么?她哥哥居然还在人间,没被贼人杀害么?”杨华道:“是的,他现时就在精舍:正跟岳父说话呢。”
柳叶青十分耸动道:“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儿!霞妹妹看外面随缘度日,骨子里总似乎伤心郁闷。这可好了,他们居然骨肉重逢了。咱们快给她报喜信去。我说,我可以陪着她,去见她哥哥去么?”杨华道:“这个,这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我们总得先禀报母亲一声。咱们这样办,我去到上房,禀告母亲,由母亲正经告诉她。你不妨单过去。暗中先通知她一声。”柳叶青道:“那又何必多费一两道手呢。这本来是好事好信呀。早早教她晓得,岂不痛快?”杨华道:“正因为对她是好信,我却怕她伤心绝望已久,骤闻好信,精神激动过甚,当场便许喜极晕倒。你可以先过去,慢慢地告诉她,不要教她抽冷子猝受激荡。”
柳叶青非常欣喜,连连点头道:“对!我这会子,刚一听见,也是高兴得心上扑腾扑腾地跳。她当然更关心,真格的就许惊喜过度,喜欢死了。”便缓缓地放下婴孩,叫来乳母看着,她自己很快地奔上房去了。
玉幡杆在正房里禀告母亲,柳叶青径到别室,找见李映霞。见她正自倚窗挑绣,神情怅惘,抬着看见柳叶青,立刻脸上堆欢,叫了一声:“姐姐!”放下活计,伸足下床。柳叶青忙走过去,紧偎着她,不教她下地。竟环肩一抱,这一手把李映霞拦腰搂住,那一手便握住了李映霞的手。说道:“妹妹你不要一个人发愁,伤心了,我来给你报个喜信,你那令兄现在有了下落了。”
李映霞愕然道:“是么?可是姐夫给打听来的么?”凝眸望着这江东女侠,暗察她这话的神情,究竟是开玩笑,还是故意慰解自己。
柳叶青毕竟沉不住气,抢着说:“可不是么,正是你姐夫打听出来的。你那令兄不但没死,而且还正张罗报仇寻妹,也就是正自寻找你的下落呢。霞妹妹你可大喜了,骨肉重逢,真是天大的喜事。霞妹妹,你当然着急要见你令兄的了,你说还是教你姐夫把令兄邀来,还是由我陪着你去见他?”
李映霞道:“唔……”剪水双瞳重新注视柳叶青,仍不肯信以为实,笑着说:“那敢情是喜事,姐夫真给找得来,只给他一个信,他还不来么?那还用得着劳动姐姐,陪伴我去?只是,我这些日子心焦麻乱的,接连梦见先母和家兄在一块儿站着瞅我,我疑心他也许不在人间了。姐姐,你不要给我开心了。其实前后也快两年了,家兄倘在人世,无论如何,他也该打听那位萧大哥;再由萧大哥那里打听姐夫,很容易地便可以访明我的下落,他一定要找到这里来的。可是事隔两年。我找他不容易;他找我并不难。可是他至今不来找我,我睡梦里总觉得他凶多吉少,多一半不在人间了。我也老早地死了这股子心了,我原要死心塌地在这里⋯⋯”说着眼圈红润了,强忍着眼泪。冲柳叶青一笑。
柳叶青哧的笑出声来。说道:“好妹妹,你别看你聪明,事情倒也有你那么一猜的;究其实还是你关心太过,不敢往好处想。霞妹妹,这一回你可没猜对。你那令兄不但还在,就是你那萧大哥也陪着他呢。现在他们俩就搭着伴,一齐找寻你来了。我决不骗你,你说你信不信吧?”
李映霞强笑道:“姐姐固然不骗我,我可不大敢信我的命运。像我这样薄命人,哪有这么好的遭遇呢?”
柳叶青且笑,且叹,且点头道:“瞎,到了你还不敢信么?你看事看得太悲了,可是你实在是‘否极泰来’,你不但不命薄,你还真真交了好运。现在你那令兄和你那萧大哥,他们哥俩真格的双双来到赵望庄了,找你来了。接你来了!”说到“接”字,可说是脱口而出,忽然想到不对劲,就戛然而止。一脸笑容地说:“霞妹妹,跟我走,快去见你哥哥去。他现时就在跨院精舍,正同我爹爹说话呢。”
柳叶青过来拽李映霞,李映霞顿时面色由苍白变成死灰色,浑身禁不住乱抖,吃吃地说:“姐姐别闹,是真的么?是真的么?”柳叶青道:“咳,这还有假,人都来了。说了半天话了。好妹妹,你可大喜了,骨肉团圆了。”
这时候,李映霞果然精神震撼异常。如绝处逢生,如临命逢赦,睡寐梦魂惊,反畏消息来。柳叶青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冷如冰,不由己地战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时候,杨太夫人扶婢亲自过来,后跟杨华,一个小丫头雀跃着先跑来,老远老远地叫:“李小姐,李小姐,我们老太太过来了。李小姐,您大喜了,你的哥哥他寻找你来了!”
“哎呀,我的天爷,是真的我哥哥没死么?真的找来了么?他现在哪里?”挣命往外抢,柳叶青忙说:“妹妹不要忙,你先定定神,我娘来了。”
杨太夫人、杨华母子齐到。齐说:“霞姑娘,你大喜!”
李映霞竟站立不住,一顺身坐在茶几旁小凳上,说道:“伯母来了。我家兄他是来了么?谢天谢地,我李家门有后了!”忍不住要放声一恸,可是她忍而又忍,居然忍住。真是费了很大的气力,抑住了喜极而悲的怆恸;面对居停主人,换出了笑靥。说道:“这可是难女的造化,这可真是托庇府上的洪福!”
杨氏母子围住了她,都替她喜欢。李映霞定省移时,方才说:“伯母,我要看看家兄去⋯⋯”杨太夫人道:“何不把李公子请进内宅来?”李映霞忙道:“不用,不用,我出去看他去好了,何必给伯母添麻烦?”杨太夫人笑道:“这是天大喜事,霞姑娘。我也要见见你令兄,我也替你们喜欢。”
杨华道:“我这就去请去,还有萧大哥,也不是外人,他也要给母亲见面请安的。”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了。杨太夫人看着李映霞的神色,点头叹息道:“我说呢,我从哪里看,都觉得霞姑不是薄命人,断不会落成孤鬼游魂似的。我的老眼不花,真就没看错。李公子远来是客,就把他请到上房来罢。我说二婶,你也把霞姑娘陪到上房来;霞姑娘,咱们全到上房见面好了。”
杨太夫人已经看出李映霞神情悲怆,气促力颓的样子,教柳叶青好好搀陪着她,一同来到正房。李步云、萧承泽,此时正和铁链子柳兆鸿、白鹤郑捷讲话。柳老在杨华刚进内宅时,便从内间出来,代做主人,陪着李公子叙谈,并询问他举家被难的经过,兄妹失散的行踪。李公子草草讲到遇贼,倾家,控仇,缠讼,以至移。,还乡,变产,内讧,⋯⋯两年奔波,寻妹今日才得,复仇不知何年!谈到伤心处,凄然泪落。萧承泽提到官府颙预,误把自己当贼,后来真相已明,仍然不肯认错,倒怄气把良民毒打。李公子又提到本族乘危觊产,阻挠卖田;反抬出大道理来,掩饰他们无耻的阴谋。铁莲子听了,气得发哼,几乎骂出口来。正要细问详情,杨华已然走出来传述母命,请李公子到内宅会见。李步云公子抱歉说道:“小弟仓促而来,衣貌不整;但是我理当到上房,给伯母请安的。”萧承泽忙道:“可不是,我们只顾跟柳老前辈攀谈,忘了给老伯母禀安了。走吧,我们进去吧。”
李步云、萧承泽整齐衣冠,由玉幡杆杨华引路,从跨院绕进内宅。升堂入室,李步云抬头一看,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妇人,扶婢立在堂上;料知是杨太夫人,忙趋行一步,纳头叩拜,萧承泽也即跪倒。礼毕,平身,杨华让座。李步云不肯就座,向杨太夫人垂手肃立说道:“老伯母,小侄李步云惨遭家难,骨肉流离;舍妹映霞承府上救护收恤,小侄毕生感戴,无以为报⋯⋯”又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杨太夫人侧身含笑,命杨华跪扶,说道:“李公子快不要这样说,久闻令尊老大人是位贤吏,令妹又是贞烈闺媛,我实是钦佩她,欢喜她。她在舍下正和一家人一样。我知道公子寻访令妹,焦盼已久;我们回头再说话儿,请你们胞兄妹先见过了面吧。”侧视内室道:“快把李小姐请出来。”
李映霞正和柳叶青并坐在内间,李公子在中堂朗朗致谢,映霞已全听见。骨肉关情,失声说道:“吆,真是我哥哥!”才听得一声请,小丫鬟刚把门帘撩起,李映霞遽然站起身,踉跄走出来。柳叶青忙说:“妹妹慢点走!”李映霞再也顾不得礼貌矜持。如风摆弱柳。眼望李步云,一直扑了过去。两手抓住了胞兄的两臂,哀嘶道:“哥哥,哥哥!”痛泪像决了河流似的潸潸而下。李步云尚能支持,然而也已忍不住,双手交抱住妹妹的两臂,失声叫道:“妹妹,苦命的妹妹啊!你和我都成了无母的孤儿了!你和我都背着血海深仇,我们怎么办啊!”四臂相抱,痴立屋心,肩头都一耸一耸,体如筛糠。明知身在别人家,不宜悲哭;到底耐不住呜咽,哽噎,到底失声号啕起来了。杨太夫人、杨华、柳叶青,尤其是萧承泽,眼见这大劫之后,再次重逢的胞兄妹,这样痛断肝肠地悲泣,都觉得酸心砭骨,难过非常;也觉得非常失措。他们兄妹当然要伤心,哪能立刻就拦劝呢?
李映霞渐渐支持不住,泪眼环顾,强自吞声,一口气缓不转,突然软瘫下去。李步云张皇急叫,柳叶青赶忙地抢上一步,把李映霞架到旁边椅子上;替她解领扣,揉胸口,舒心气。并且轻轻捶拍她的后心。李映霞面色惨黄,依然哽咽酸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府的人很有点受窘;劝吧,人家骨肉分崩,双亲惨亡,仅存的这同胞兄妹,于消息断绝后,一旦重逢,设身处地地想,焉能不痛心?若强加阻劝,倒像做主人的厌恶哭声,禁制人家悲哭,似乎不近情。不劝吧,坐视兄妹哀号,袖手旁观,又不甚像样。而且这兄妹二人起初矜持,一经放声,便痛定越发思痛;伤心身世,顿忘了目前环境,简直越哭越高声,好似举哀一般。倒闹得杨府上内外男妇奴仆,莫不骇异,齐奔来窥伺,还当是主人家出了差错呢。
经过了好大工夫。李映霞、李步云把嗓子都哭哑了。萧承泽陪着伤感,看出杨华等代为伤心的意思和束手惶窘的神情,忙抹着泪,过去叫道:“大兄弟,大妹妹,不要伤心了!别哭坏了身体。你们现在总是骨肉重逢,往后还有好多事要办呢,千万珍重保重。”
柳叶青看了婆母一眼,拉了李映霞的手,也再三解劝。渐渐地止住了悲声。这兄妹又增惭容,齐向杨太夫人道歉:“小侄、侄女一时忘情,老伯母多多担待!”
杨太夫人安慰道:“李公子,霞姑娘,你们不要客气!你们的遭遇,连我都听着伤心,你们快不要伤心了。”这话有点逗笑,看着二人涕泪横颐,吩咐使女:“快给李公子、李小姐打面水来。”
又见李映霞收泪之后,面对胞兄,一言不发,双眸凝神,似有深思,眼泪依然断断续续地流。太夫人年高多识人情。便又吩咐:“李公子远道来寻妹,一定很劳累。我们在这里,他们兄妹也拘束,可以把李公子让到东厢房歇息!”又笑道:“你们亲兄妹也该说几句体己话了。”李映霞忙一定神道:“伯母太客气了,侄女倒是要跟家兄谈谈今后门户大事⋯⋯”柳叶青忙道:“好吧,你们找个地方谈吧,我领你们去。”
宾主在正房堂屋谈了一会儿;杨华、柳叶青夫妇俩亲引李氏兄妹到了东厢。杨华另将老友萧承泽邀到精舍,和柳老、郑捷细谈当日之事。
到晚上,摆筵给李氏兄妹贺喜。__
李映霞和李步云公子在东厢聚首,兄妹二人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彼此叙起两年来的遭遇。李映霞问完了胞兄,便说到自己;身为杨华所救,至今寄居在这里,非亲非友,不是了局。问胞兄:“今后打算怎么样?”李公子叹息一声,说出自己要毁家复仇,已将岳家婚事打退了。李映霞戚然道:“哥哥要复仇,这是很应该的。但是你正该把嫂嫂娶过来,先把我李氏宗嗣延续了,以后再设法报仇。你怎么无故退婚呢?莫非樊老伯家见我们父死家败,先有嫌贫悔婚的意思么?”李步云道:“他们倒没有,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李映霞摇头大不谓然。半晌说:“哥哥,报仇是对的。毁家却不可行。你不肯成家,不肯娶嫂嫂,难道你我兄妹两个,全变成无家之人,奔波道路,效法吞灰的豫让,行乞寻仇么?小妹毕竟是女子,怎好流浪风尘;你不成家,你可把我安置到哪里呢?”
李步云道:“噢,这一层,却是要紧。但是,你教我怎么成家?我已然把退婚的信发了……”
李映霞道:“咳,哥哥你做得太过了。你的志气是对的,卧薪尝胆是应该的,但你何必退婚?你难道从此终身不娶么?”
李步云苦笑道:“我若不杀了计家二子,我便再不享人生之乐,我便以鳏夫终身!”
李映霞很动容地道:“哥哥的苦心,我全明白,只是我呢?”
李步云道:“妹妹你么?”不由站起身来。来回走溜,扼腕叹道:“妹妹的终身大事至今未定。煞是难处,真是的。我应该怎样安置你呢?”
李映霞拭眼道:“哥哥,你说吧!如今我家只剩你我两人了,你就是我们一家的主心骨,我有父从父,无父从兄……”
李步云道:“妹妹,我的苦命妹妹!……”忍不住又流下眼泪道:“依我的打算,我们的终身大事,暂且从缓,我们必须先寻仇。”
李映霞惨笑道:“什么终身大事,当然不在我们的虑下。只恨我究竟是个女孩子,终身不必问;安身之处,哥哥你不能不替妹妹打算一下呀。⋯⋯我以为哥哥应该把嫂嫂娶来,找一个隐僻地方。闭户遁居,以避敌眼。我便和新娶的嫂嫂在一块儿过活,也就是苟延残喘,直熬到你把报仇的大事办完,然后……”
李步云公子道:“娶嫂嫂的话,已经不行了,我已然早早把信发了。我可以把你安置在⋯⋯本家,旧戚,⋯⋯咳‘人在人情在’,这回还乡变户。我领略已深!算起来,倒是这杨府上,据萧大哥说,杨仁兄为人慷慨仗义,倒可以托庇他家。我不知你在这里寄居的情形到底怎样,若教我看,就说刚才吧,杨太夫人那番意思,似乎很拿咱们当一回事似的。妹妹既然已经在他们这里住了,莫如接着住下去;等我报过了仇,我再接妹妹出来……”
李映霞不语,面色本来未恢复,此刻骤闻此言,神情又变,泪点又决河似的流了下来。哽咽半晌道:“不错,杨宅上下都是佛心人,但跟我们非亲非故,赖狗求食,未尝不可,人家倒也不在乎;只要我们问心能安,尽管可以赖下去。哥哥,哥哥,我今日盼,明日盼,好容易盼着见了你的面,我的心事已了,李门算是有后了。我一个女孩,无关于报仇大计,父母生我,也算徒然。我莫如趁早寻个自尽,也省得累赘,给哥哥添烦!再不然,削发出家,也可以碍不着旁人。哥哥,你索性找个尼庵,把你妹妹送到尼庵去吧!在那儿我可以念佛吃斋,替父母超度。替自己忏悔今生罪孽!”说着吞声呜咽。几乎哭出声来了!
李步云大惊,连忙过来,抚着妹妹的肩头道:“妹妹,妹妹,快不要伤心!我一切事都要跟你商量,跟你要主意。妹妹,我们的父母已然死了,只剩下你和我了。哥哥我的打算,如有不合适,妹妹快指点我。妹妹不愿在这里住⋯⋯”低声道:“想必是有的地方不方便,那么,妹妹放心,我立刻把妹妹接出来。我可以在故乡或在近处找一处小房,好在我们还有旧仆、老妪。人家兄妹二人支持门户,也有过得很好的,何必非要嫂嫂不可?”眼望窗外,悄声说道;“妹妹,你不知我是怎样的疼你呢!这两年,一想到你,我就如醉如痴,便像刀扎心一般。我的亲人只有你了,若使你有丝毫不如意,我便不成人子,便对不起逝去的先人。⋯⋯我有几句剖心的话,索性告诉妹妹你;既然寄居人家不是了局,我要先把你接出去。先把你的终身大事办妥,然后……”
李映霞越发不悦,怒道:“你以为我事到今日,刚刚骨肉见面,便逼你给我说媒么?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也不要菲薄你的妹妹!你不了解你的妹妹的处境的苦处,你的妹妹处在杨宅有多少不便。这里虽不是火炕,我却如熬如煎……”
李步云变色道:“可是有人憎厌咱们?”
李映霞脸色转红,嗔道:“哥哥怎的这样不明白,我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平白住在素不相识的人家,出来进去的,亲不亲,友不友。……你还要我说什么?人家就是很宽容,很优待,我受得了么?”
李步云道:“哦,原来如此,却也怪不得,这是哥哥粗心。本来男子有交结,妹妹是个珍贵女儿身,乞食寄寓在非亲非友的外人家,实实在在太难,实实是我没有设身处地替妹妹想。我现在全明白了,我就赶紧去外面找房,先把妹妹接出来。”
李映霞看出胞兄惭惶之意,不胜凄然道:“哥哥本是束身自爱,向罕交游的一个少年书生,人情世故,本来不甚明白。小妹虽是女子,这两年遭难,遇救,被人收恤,借寓寄食,自己确是认清了自己的命运,看透了世道人情的隐微。我先跟杨恩兄,暂住在淮安李家;后跟杨恩兄的岳父铁莲子,暂住在镇江鲁家。铁莲子这老人把我认成义女了,你不是见过他了?我跟他老人家又来到这杨宅,做了人家寄居亲戚的客中客,搬来搬去,一连三次,我又是个女孩子,岁数又这么大,我真是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人家越怜惜我,我越觉欠人家的情;人家越优待我,我越觉不配。你想,哥哥,咱们并不是小户人家,妹妹也算是知府小姐;我却逃在这非亲非友的人家,心上是什么滋味。固然主人们很礼待我,奴仆们也很看得起我,我可是处处得小心,怕讨了人家的厌。不笑时要笑,不喜时要喜,有了病要不教人觉出来,明明白白吃不下饭去,也得在人面前强吃强喝。你只稍一发烦,人家上上下下地慰问你,一口一个可怜,一口一个可叹!又要陪你延医,又要给你寻药;再不然,责备丫头老妈,‘许是伺候李小姐,伺候得不周到吧?’人家行好积德,妹妹变猫变狗似的难受!哥哥你明白了么?吃蹭饭最不好过,受人怜最难自处。我不说破,哥哥不明白;我要说,又怕哥哥疑心妹妹不贪业,或者猜疑我人大心大。你本是公子哥,哪里晓得妹妹这两年所受的罪孽!”
李步云十分惭愧,又十分悲怆道:“哦,我全明白了!妹妹的苦处我真没有想象到,既然如此,我们速速酬谢人家,速速迁出去便了。”李映霞道:“哥哥明白我的心就完了!我的拙见,还是哥哥赶紧把嫂嫂娶进门,嫂嫂也是名门之女,我自信姑嫂一定处得来。况且我在人家杨宅还能相安,跟亲嫂嫂共处,一定更能相投。这样,我便可以安身立命,静待哥哥替父母报仇。等到哥哥把大仇一报,那时候小妹又有一番作为;那时候我必要做出对得起双亲在天之灵的一件事来,借此表白我李氏门的清白⋯⋯”侃侃而谈,不觉又流露出大节凛然的意态来了。
李公子口说全明白,其实他并不能立刻透透彻彻听明白妹妹的话,只是说:“那样也很好,我还是先接妹妹;我成家的话,随后再核计。只有酬谢杨宅这一件事,不大好办。常言道,大恩不言报,我们该当怎样谢犒人家,却是颇费踌躇……”
李映霞掉头说道:“那有什么为难?只要你我兄妹不死,往后日子长着哩。我们一步步走着瞧,一步步活着看;若是我们活不长远,那么人死‘一了百了’,用不着什么答报。若是活下去,安知我们没有力量?安知他们不遇见危难?”
这话骨子里很冷峭,弄得李步云瞠目谛视他的胞妹。猜不透妹妹的心情究竟怎样。可是他纵然是书生,也很聪明,见妹妹眼含泪珠,辞涉激楚。猜得似有难言之隐,忙换言安慰妹妹:“妹妹放宽心,我一切打算都依着妹妹办。”

第二十四章 伤心人敛怨忏情
兄妹又谈了一会儿,主人那边派小婢来请。兄妹重返杨府上房,杨府上房早已安排下丰富的家筵。分为两桌,一桌男宾男主人,一桌女宾女主人。本来是庆祝李氏兄妹的骨肉重逢,却在逊座之后,到底是杨太夫人和外老太爷铁莲子柳兆鸿,分据了男女席的两个上座。
在筵间,李映霞力持谦抑,向杨太夫人、杨大娘子、杨二娘子柳叶青,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柳叶青忙前忙后,向李映霞大声地贺喜,小声地诉说心腹话。李映霞玉面生春,颇有羞容,只装听不懂或听不见。柳叶青又向嫂嫂杨大娘子耳语,杨大娘子只是含笑摇头。尴尬情形被杨太夫人看了出来,诘问柳叶青:“二嫂,你们跟霞姑嘀咕什么了?”李映霞把头低下;柳叶青赔笑说:“没有嘀咕什么。”
堂客这边是这样针尖微逗,略含机锋。男客那边,柳老高踞上座,和萧承泽衔杯纵饮,大说大笑;又和李步云公子攀谈,显得十分热闹。旋又落到复仇这件事上,便细问李公子的先人李太守,和献粮庄计百万父子因讼案结怨的详情,以及计百万的两个儿子计松轩、计桐轩,以及地方土豪,如何勾结大盗,戕官复仇,杀家“打孽”。铁莲子柳老听萧、李二人痛切地陈说前情,不觉白眉直竖,怒焰上冲,大骂道:“好一个计百万,好一个土豪!”目视杨华道:“我就不信,你们河南地方的打孽风气,会波及皖南!他们能够打孽,我们就不能打孽了么?我们也该跟他们打打!”
李步云公子不懂“打孽”的讲法,欠身动问:“老伯,什样叫打孽?”
杨华接声道:“打孽就是仇杀,是我们河南地方新兴的一种坏风气。”
柳兆鸿摇头道:“打孽不能算是仇杀。圣人说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仇不能算坏事。只是这打孽就不然了,打孽乃是有财势的人,自己没能力,没胆量复仇,倚仗他那家里头的一点臭钱,雇出人来,替他‘拔闯’罢了。”
李步云又不懂拔闯:“老伯,什么叫拔闯?”
铁莲子柳兆鸿捻须微笑道:“拔闯就是替人仗腰子,发横发威。……喳,君子报仇。斩头沥血不算含糊,唯独自己不成,花钱雇买刺客,未免做得⋯⋯”说到这里,忽然看到李公子脸色顿变,心中明白,立刻改口道:“李公子,我想你负着这大仇恨。你应该设法替父报仇,寻找计百万的两个儿子,算算这一笔血账的了。你打算怎样下手?是不是也要雇人打孽?”
李步云仓促不能回答,迟迟说道:“这个,……小侄乃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复仇的事自知力不胜任。但是大义所在,不敢不勉,我当然要卧薪尝胆,尽其在我。我们义兄萧承泽大哥将要佐肋我。我打算⋯⋯”说着长叹道:“小侄打算第一步先要安插弱妹,第二步再规划复仇。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侄已下决心,务必要尽毕生之力,手刃寇仇;虽需人助,不愿完全假手他人。”
铁莲子大笑道:“好好,有志气,你应该自己设法。雇人打孽,顶没出息;可是你若能学那张子房,凭义气物色江湖侠客,替你拔刀,那倒是你们做公子哥儿该走的一条正路。”
李步云面色微红,紧握指爪道:“是的。”
萧承泽站起来,大声说:“着!老前辈说得真对!”自己斟满一大杯酒,仰脖一饮而尽,看了看杨华、柳老,又看了看李步云公子。
天下的事,不尽依着人的打算。李步云公子惨遭家难,为了死的活的,他必须要葬亡亲,嫁弱妹。手刃怨仇,娶妻延嗣,把四件事斟酌缓急,依次办理。他是中了书毒的人,认为弱妹乃是千金之躯,比死的还要紧,必得好好安插。最初他草草打算了两步,第一步仍将弱妹寄寓杨家,第二步赶紧物色英俊少年,把妹妹的终身大事安排妥了,他才可以入皖寻仇。他把自己娶妻延嗣的事搁在最后,这是他的万不得已。若大仇未报,遽言好逑,黄泉父母必不瞑目。孔子、孟子也将不能饶他。及至跟妹妹一商量,妹妹怫然不悦,一定教哥哥先安家娶嫂嫂。妹妹有了存身之处。哥哥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计划报仇。
李步云一想到嫁妹娶妻,同时并举,便良心上局促不宁。况且他自遭巨变,已将退婚书发出去了。如今改口也不成。从前自己本是贵公子,今日落得家败人亡;即或不便退婚,也恐对方悔约。他自在杨宅,和妹妹见面互诉之后,他就忙着找房子,要把妹妹先搬出去,搬出去的地方呢,妹妹愿意回老家。李步云自己认为怨仇犹在,本族薄情,故乡不是乐土。而杨、柳翁婿也说还乡之计不妥,萧承泽更坚持李氏兄妹当择强邻,以防强仇。
就在这议论不决之时,萧承泽悍然地代作主张,在永城县赵望庄附近,给寻好了一所民宅。这所民宅的光景,和李府在鲁南遇变时的那座小村,那所村舍,颇有相似之处。李公子懍然变色,力说这房子住不得。问妹妹,妹妹也说不好,妹妹乃愿意返回他们的江苏故乡。她说,我们江南人,在这河南地方,不服水土。
最后,还是柳叶青讽示丈夫杨华。由杨华在永城县城内一家世交处。代为物色了一所小楼房。这所小楼房虽小而格局雅致,李步云看了满意,萧承泽看了也满意。李氏兄妹志在“隐居避怨,匿迹复仇”;当然地方越隐僻,越不为人知才越好。
这小楼房是杨华的老世家至好,永城东门里,郭五先生“亲仁里”,一片大宅子中间的一座小院落。郭五先生当年有一位祖姑。未嫁而夫死,受着旧礼教的病毒,矢志守着望门寡。双亲特为她辟地筑了这一角画楼。既似深闺,又似佛堂。这位郭小姐在这一角小楼中,扃居二十余年,日日以书画自娱,著有《霜枫吟草》一书。深院小庭,孤楼青桐,几乎与尘世隔绝。既有这样空院,杨华和李步云说了;柳叶青、李步云又先后和李映霞说了。映霞乍闻甚喜,旋复不悦。李步云叮问她,她又不肯说出不喜悦这小楼的缘故。但终于就这样,李氏兄妹把这亲仁里的寓楼定下了,然后忙着安家和迁居。
在李步云、萧承泽备办家具之时,杨华奉母命,赠柴赠米,拨备陈设。李步云却之不恭,李映霞尽管极力婉谢,又苦无辞。兄妹俩只好感受,忍领了。兄妹俩曾经避着人,低声地争执,到底妹妹拗不过哥哥,尤其是说不过哥哥。哥哥讲,大恩不为小让,欲拒无从,只好将来补报。妹妹讲,受人一物,良心上刺了一针,心头上满满钉上了针痕;哥哥你能愧领,妹妹实在难受。
可是这“难受”的话,到底兄妹同怀,有些地方不能互喻,不能揭穿了解说。李映霞脸上一阵青、一阵黄、一阵红白的难受,话憋满了胸膈,可惜不能形于口舌。最后是一声叹息,李映霞眼含着泪水说道:“我只盼望着嫂嫂赶紧娶过来才好!”正是“满怀心腹事”,面对着骨肉手足,也梗梗不克倾吐。况且“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兄妹之间越发地不能相谅。却在那另一方面,杨华与柳叶青夫妇之间,枕席之上,也正自格格棱棱,磕磕碰碰,背着人起了私讧。柳叶青像发疯狂一般,一刻紧似一刻地逼勒着自己的丈夫,要他这么说,要他那么说;又要他这么做,要他那么做。
当他们二李兄妹之间,每一对谈,便泪洒腮颊之际,也就是他们杨、柳夫妻之间,每一抵面,势必泛起了抬杠拌嘴,夹杂着笑声、嘲声、揶揄声的时候。而且,这期间,每当杨华“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也就是柳叶青骂誓赌咒,自矢决不“悔妒”的时候。
柳叶青尽管指天扪心,恨不得对着夫婿,啮指自明衷情;而玉幡杆杨华依然有点谈虎色变,口念古书“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并且脸扭向别处,眼望着天花板,说:“男儿自有男儿的气节,我们伉俪之情今日方才相亲相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何必自寻苦恼?又何必给别人找寻苦恼?”
这类的话几乎把柳叶青的脑门子气破:“好你个玉幡杆,你就把我们柳家的姑娘看成醋罐子!人家恨不得开膛破腹。要做这一件事。不只为的是你,实在为的是她和你,我和她。她欠着你的情,我欠着她的情,我为的就是要做给你们看看,看看我还是真醋还是假醋?我们饶自这么打破砂锅讲到底,你还阴我!我告诉你,婆婆那面,我已经托大嫂子透过去了,映霞这面,我描了又描。这件事非办不可,你反倒拿乔!仲英,我可是跟你好商量;你再昧着良心,给我钉子碰,我可有我自己的办法了!”
柳叶青这几天,天天吵闹着,自找钉子碰,正如李映霞暗暗闹着针扎心一样。
当亲仁里的小楼看定了之后,李步云、萧承泽忙着安家搬家之时,当杨华母子忙着赠铺陈,送柴米之际,李映霞小姐依然寄居在杨府;柳叶青便天天抱着婴儿,凑过去游说。此时的李映霞感情震荡,心田上甜酸苦辣交浸。她现在居然有家可归,骨肉重聚了;她不再心心倪倪,窥人喜愠了。种种心情纷涌,像开了闸,极力地要捺住,竟遏止不住。她好像苦尽甘来,其实苦未必尽,甘未必来;可是她再也不克自制,恨不得放声痛哭,发泄积郁。可是她的身子依然还在他人篱下。尤其难堪的是,她既搪不住这禁遏过久的,沸沸腾腾的心血的煎熬,又不能釜底抽薪,使心神宁帖。她只想设法静一静,冷一冷头脑。她要屏心静气地、以口问心地、默默地考虑一下自己今后的处场,以及自家对待杨、柳,毕竟是“以直报怨”呀,抑或是“以德报德”?她无论如何,她要赶紧地约束自己的身心。可是柳叶青一点儿空也不给她留,时时刻刻钉住了自己,咬住了自己,时时刻刻向自己耳边,“这个,那个,”“你们俩,”“咱们仨!”使人急不得,恼不得!
人心是肉长的,人生是有情的,而李映霞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从前又是知府的千金,又度过了两年多艰苦难堪的篱下生活。她尽管明慧,在感情上她已然担负不下她目下的遇遭的波动了。
好难搪的就是这恩怨爱憎的牵缠!一个情敌,你欠过她家的情,她又欠下了你的救命之恩。从前她嫉妒你,用种种方法讥讽你,折磨你;今日她向你欢情酬恩,求你下嫁,并不忖量她和她从前是怎样针锋相对,侧目旁睨;也不忖量一个知府千金,处在今日兄妹相逢的夹当。方想一矜傲骨,一表气节!固然在当日李映霞穷途末路,曾经一度忍耻自媒,情甘下嫁,为奴为婢在所不惜,可惜这件事早已过去了。柳叶青把好话说了许多,把将来二女共事一夫的好心愿许了又许,把好梦描了又描,却不知无形中把李映霞逼勒得锥心刺骨的怨愤。
李映霞忍了又忍,坚持贞节,决不口吐一个“诺”字,也不发泄她的一毫怒气。只是咬紧牙根,把积愤深怨,转成了淡笑微惭。轻描淡写地道歉,欲吐复茹地谢绝:“姐姐的好意,我早已心领了;可是没法子办,妹妹要永远长斋绣佛的了。并且我和我哥哥大难之后不死重逢,若是父母的深仇没报,不但小妹的终身不屑一谈,就连家兄的婚事也不能置议。姐姐你设身处地地替我们想,我们兄妹今天头一件事该做什么?可不是要报仇么?可不该这样做么?”李映霞把力劝胞兄完婚立家的话瞒住了柳叶青,一字不提。她和柳叶青谈到的不是姐妹的感情,不是将来的婚媾,只是这几年盈盈弱女托庇宇下的大恩。
柳叶青不识起倒,抽暇摸空,屏人私语,死钉不休。一晃过了好多天,只换出来李映霞最后的一句话,那便是:“姐姐您睁亮了眼睛看。只要我家把仇报了,再把我的那位嫂嫂迎娶到我们李家来,那时候才能谈到小妹我的终身!”
这本是一个软钉子,因为李映霞说得很委婉,又过于坦白。柳叶青更认定李映霞和自己的丈夫旧情未断,“今我替夫做媒”,她断不会峻拒的。她的峻拒乃是表示她的处女娇羞,表示她的千金身份。故此李映霞的冷怨之言,柳叶青反倒信以为实;当场自己给自己放了一个台阶,说道:“好吧,妹妹说的也是实情,我也十分明了的了。只要妹妹的大仇报了,或者令兄把令嫂娶来;这两件有一件事办成,你才肯答应我,可是这样的么?”
不等李映霞回答,柳叶青便认为是自己说对了,对方默许了;自己立刻替对方做了直爽地答话道:“这两件事都好办,咱们就这么办。妹妹的大仇,我可以麻烦我爹爹,催他老人家再卖一手,把姓计的那两个狗子的首级取来,交给你们兄妹,把人头祭奠你令尊令堂。我再催仲英和那位萧大哥,赶快设法把您嫂子娶来,然后咱们再办咱们三个人的事。”说着笑了起来,道:“我很替妹妹你快活,咱们把咱们三个人的事一办成,咱们往后尽是顺心的日子了。”李映霞道:“姐姐高兴的日子有的是,我哪能跟姐姐比呢?”
柳叶青乳着她怀中的小女婴,笑道:“妹妹总是说这样的话,咱们姐俩是一样,将来咱们一定是平起平坐,姐妹相称。仲英又顶着一门两不绝,娶两房太太,两头一边大,人家有的是。何况咱们姐俩这么好法,将来咱们快乐的日子多得很呢。”
李映霞道:“可不是,乐事一定是少不了;姐姐和姐夫都是有好命运的,小妹是永远羡慕的!”
柳叶青道:“咳,妹妹别改我,妹妹你也……”
李映霞道:“小妹我也怎么样?我不过是颗苦瓜星,捏得扁,踩得烂,我没改姐姐,姐姐也不要改我吧!”一双星眸低视裙下,粉藕似的手按着胸口,不禁苦笑了几声。她的感情努力不教它随便外露,真是很不容易。遂一闪身,站了起来,说道:“我们谈了好半天了,我看看伯母去。伯母和大嫂都是好心眼儿的人,待我无微不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们的。”
柳叶青不理会这些话,反而笑道:“你怎么又说苦瓜星?你们骨肉重逢,正是重振家风的好苗头,你再不要尽往从前苦时候想了。”
李映霞抬头看了柳叶青一眼道:“是的,从前的苦处我决计不再想了。不过从前酸心的事到底叫人忘不下,只一想便觉又酸又辣。……姐姐走吧,我们看看伯母去吧。”不等柳叶青答话,她一径迈步,躲了出来。却又稍一踌躇,扭头回看柳叶青,说道:“姐姐,走啊,我替你抱着小宝宝!”柳叶青怀中的小宝宝团圆脸像娘,通鼻小口像爹,玉雪可爱,兼有父母那样的伶俐活泼。偎在初为人母的柳叶青的胸前,饱吮乳汁以后,双眸如点漆,头向外倾,正自目灼灼看着李映霞,好像很懂事,能懂话似的。李映霞接抱过来,柳叶青掩上了怀。两个人相偕到了上房。
杨太夫人和杨大娘子全在上房坐着,正商量着代谋李氏兄妹安家的事。杨太夫人以为李公子和李映霞,一个宦家少爷,一个知府千金,全是不经事,恐怕未必能够安家立业,顶立门户。头一样,柴米油盐,开门七件事,只怕他料理不清楚。“顶门户过日子,难着的呢。”况且,他们兄妹二人,男大未婚,女大未嫁,缺少一个主中馈的少妇,简直不成人家。若是一个家庭。上没有当家老人,中没有持家的主妇,在杨太夫人想。那简直是太可怕,太不像样的事。杨太夫人和孀居的长媳说起这件事来,啧啧的皱眉,替人发愁。以为现在最好当然是劝李公子赶快成婚了,其次便只有由咱们杨家,照应他们这两个苦孩子。把咱们家可靠的女仆、使女、老苍头,给他们拨过几个去。至少也要三个,一个是贴身服侍李映霞的侍女,一个是厨娘,一个是男听差,给他们照应门户,上街买菜,夜晚看门。太夫人没有把萧承泽打算在内,以为像李氏兄妹这样的家庭,不应该更有壮年门客寄居,那是很不方便的。
杨太夫人和长媳叹息着商量,顶注意的便是男女之大防;和“兄妹不同席,叔嫂不通问”一类的绅宦风教。所以她婆媳借箸代筹,无论如何,也要替李氏兄妹安置上女婢和男仆一样一个。婆媳的见地大致相同,只有一点参差:杨太夫人主张看门听差的必不可少,杨大娘子以为一个书童也很需要。当然,还是婆婆的主意高,书童不如司阍。婆媳议论良久,便捻着手指盘算,教自己家中哪一个仆婢过去效劳呢?谁最相宜呢?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在前边客厅也正和李步云公子议论到安家置仆的事。萧承泽和铁莲子柳兆鸿也都在座。他们是男子,除了用奴仆摆布之外,还考虑到“钱”的问题。李步云公子既经倾家,恐怕没有富裕的财力,安置一切。杨华自告奋勇:“如果用钱一方面有何不便,请李仁兄尽管从实说话。”李步云红着脸说:“有钱,有钱!”萧承泽插话言道:“大兄弟不要客套,你不是要回老家,再想法子变钱去么?现在安家,事事需钱,尽管请仲英二哥帮忙,将来你再还他。”
李步云很惭愧地答应了,随即捡皇历,择日安居,把妹妹接到亲仁里小楼。
杨太夫人在事先将家中拨派的奴仆传到,恺切吩咐了。命他们认了新主人,从此小心在意,善事公子、小姐,并立刻吩咐他们帮着收拾新宅庭院。到了这一天,杨太夫人亲率长媳、次子,陪伴李映霞兄妹来到李氏新寓小楼,更设筵温居。次媳柳叶青因为有小孩,当日不能到场。到场的便是杨华和老母、寡嫂。李步云公子涕零感激地对萧承泽说:“杨恩兄和杨老伯母的大恩大德,教小弟我没齿难报!”
李映霞面色苍白,好像有病似的,向杨大娘子很勉强说了些感激的话。但她眼见杨太夫人那般慈爱的表情,并且一再地表说:“安家不易,短什么使的、用的,只管对我说。我家里还有,尽管拿来使。有话千万对我讲,或对大嫂说,千万不要懒怠张口。”把李映霞真看成嫡亲女儿一样,李映霞终于忍不住跪在杨太夫人膝前,磕了几个头。眼中含泪,口唇合张,挣扎着说:“老伯母你是佛心的人,赛过难女的亲娘。想不到萍水相逢,难女遇见了慈航!”
由此,李氏兄妹算是搬出了杨宅,仍没有脱开杨府上的荫庇。
李映霞和杨府拨来的小婢住在楼上,李步云和萧承泽住在楼下。做饭的老妪因为没有合适人,李映霞又再三辞谢,她坚欲自己做饭,结果算是只收用了一个小婢,一个看门的男仆杨泰。这男仆杨泰是杨游击家的世仆,年老,体健,粗会武功,用来看家护院,再好没有。杨太夫人并且说,杨泰的妻子现在乡下,随后可以把她唤来,教他们夫妇俩服侍李氏兄妹,最方便不过。
老太太的打算可说是无微不至;李步云的感激,可称是刻骨铭心。这其间有两个人的心情最乱最窄,有两个人的心情最忙最乱。心乱的头一个人自然是李映霞小姐。柔肠欲断,瞬息九回;忽然她口角微泛冷笑,忽然她眼角隐含泪痕,无限心腹事,难对手足明言。胞兄李步云固已觉出诧异,也曾委婉究诘,到底未得她揭穿心幕,披露衷情。又有一个人是玉幡杆杨华;这两天心窄,怕见爱妻,惹不起爱妻的强,又搪不住岳父的绕着圈的旁敲侧击,别有深心的“不以为然”。杨华顿觉到左右做人难,心绪乱成一团麻线。他本和萧承泽是童年至友,此时一阵心烦,便找老萧,一块儿说笑,排解心宽。萧承泽的心情,这时候正够匆忙,一方面他打听杨府上是怎样看待李氏兄妹;一方面又极力打听杨华当年如何搭救李映霞,如何携带她远投淮安府,借居李季庵的已往详情。似乎萧承泽暗中受到李步云公子的密嘱,问而又问,不厌求详,这其中必有深意。另一方面,萧承泽又忙着替李公子张罗出门,弄钱和别的事情。
然而心上顶忙的,还是杨府二少奶奶,江东女侠柳叶青。柳叶青这些天没有片刻闲,费唇舌,费脚步;可是空乱了一大阵,于事情毫无补益,她到底没抓住李映霞。她最后又想了一招,她要教丈夫把萧承泽大哥找来,她要当面向萧大哥商量这一件事情。李氏兄妹一定肯听萧大哥的话的,却必须使得萧大哥肯听柳叶青她的话。
这时候萧大哥比柳叶青忙得不相上下。安家之后,连日和李步云兄妹盘算;末后打定了主意,李、萧二人齐向杨华托情,他们要克日返回江苏如皋的故乡。此间新寓,只有弱妹李映霞独留,当然不放心。他们打算携带李映霞,一同暂返故乡;不然的话,便把李映霞一个人留下,那时仍然要请杨华关照,并请铁莲子柳兆鸿特别关照。
玉幡杆杨华听了这话,很觉诧异,反问二人:“你们真是回江苏,还是往别处去?还是往江南献粮庄?”李公子脱口说道:“我们自然先回如皋,亡人以入土为安,先父先母的遗棕虽已送回原籍,至今尚未下茔。”
玉幡杆猜不透他们的意见。他们本想偕回原籍,要大费交涉。斥产变钱,这就用不着女子同去,有萧承泽和李步云相伴就够了。而李映霞坚欲跟随胞兄,跋涉风尘,也回如皋去一趟。这个主意一说出来,杨府内外人等都觉得奇怪。李公子如今刚刚地安了家,刚刚地把弱妹接出来,却突然又要携妹还乡。由打柳叶青、玉幡杆夫妇起,都认为李氏兄妹无端变计,必有难言之隐,必有不得已之故。莫非我们做主人的,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况且,我们杨家对他们萍水相逢,极力佑护,可谓仁至义尽,他们为什么要甩开我们?
杨华面诘李步云;李步云唏嘘说道:“小妹坚欲随我回乡,临葬双亲。小弟我只有这一个弱妹了,她含着眼泪,定要跟我回去一趟,我没法子拦阻。我也知道,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卜葬亡亲,奔波道路,我只不忍违拗她。”转向萧承泽;萧承泽也说:“这是大妹妹的主见,大妹妹心痛父母惨死,定要参预入茔安葬的大事。这是她的孝心,我们大兄弟只可依着她。”
柳叶青面诘李映霞;李映霞立刻泪流满面,说是:“家兄原意教我暂住在这里,仍请姐姐、姐夫照应;家兄和萧大哥他们两个人回家一趟,把我们的大事办了。姐姐请想,男孩女孩总是一样,都应该尽孝。我纵然寸步难移,但既经家难,已不嫌抛头露面了。我好容易才和家兄相会,我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再流落在异乡;寄人篱下。就是要死,我也要兄妹俩死在一块儿。为了这个缘故,所以我们打算和姐姐、姐夫暂别,好在相见有日,将来还有机会补报您的。”
柳叶青微微发愣道:“那么,你回家葬亲之后,还回来不回来呢?”李映霞破涕为笑道:“那全在乎我哥哥了,他要在永城安家落户,当然回来。他若是怀念故土,他也许不回来了。至于我,原是不算数的。有父从父,无父从兄……”
李映霞还没有说完;柳叶青就急了,吃吃地说:“那不成,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咱们姐俩很投缘,仲英和你令兄又很投缘;他们一个是游击之子,一个是知府之子,说起来,真是门当户对。简直地说,杨、李二家可以做成一宅分两院,我不是跟你念道过了?我也叫仲英对令兄说了,怎么你们还想千里迢迢地回老家?我讲的那些话,不是成了白说了?”
李映霞轻轻一笑,闭口不复置答。柳叶青不禁焦急起来,忙问道:“真是怪事,你们刚安家,又回老家,你们兄妹到底是怎么个打算?这究竟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呢,还是你那令兄的主意?还是你兄妹俩核计好了的主意呢?”
李映霞道:“姐姐说得对,我今日不比从前了,从前我一个人身在难中,事事只好自作主张。如今托您的福,家兄寻我来了,我自然凡事都要秉承我哥哥的吩咐。他教我跟他一块儿回家,我当然不敢,其实也不能违拗他的。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我李氏门中的家长。家兄既已打定主见,要亲携小妹还乡临葬,小妹当然义不容辞⋯⋯”
柳叶青越发着急道:“这真是岂有此理!不行,我得找仲英,教他对你令兄说,无论如何,妹妹应该跟我!”说罢,立刻告辞。找到了丈夫杨华,催促他直接向李公子发话,或者间接托萧承泽转达,无论如何,也要把李映霞“挽留”下。
柳叶青是如此的恳挚,热烈,替夫求婚。玉幡杆杨华起初或有顾虑,此刻渐渐体认出爱妻的真心来,渐渐地回念起红花埠淮安府的旧情来。一个俏丽明媚的好女子,身在患难中,懷懷全贞。怯生生危迫乞怜的景象,以及身处嫌疑地,自缢示志,吻泪倾诚的情境,蓦然又重现于脑际,闪灼于眼前。于是他抬头疑视面前这个人,面前这个人桃腮杏眼,怀抱婴儿,依然还有憨态。并且从漆黑的眸子中透露出柔情,确是真心实意,要把李映霞给自己“挽留”住;矢效英皇,了此一段恩情。玉幡杆杨华终于也吐露了肺腑之言,徐徐说道:“霞姑娘的事,你不能一劲儿磨我;岳父的意思,母亲的意思,全都得顾到,还要顾到人家的体面。和你我将来的幸福。昔人讲到伉俪之情,顶要紧便是所谓‘闺门静好’。什么叫闺门静好?那便是一个你,一个我,琴瑟唱随,不容加上别一个。夫妻俩心心相印照,若其间突然有了别一个,苦恼就难免滋多。我知道你一片好心热情,替霞姑娘打算得很深切。无奈这不只是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还关系到杨、李两家。现在他们兄妹要回乡,你的意思,恨不得这时候就向他们要一个真章,要他们兄妹明白答应了你,是不是?可是我以为这绝做不到。”
柳叶青很不服气,冷笑道:“怎么叫做不到?她一个落难的小姐,你一个救人的好汉;真是成了你们说的话了,什么钟生附体之缘,什么柳下坐怀之德,她不嫁你嫁谁?”
玉幡杆恚道:“怎么又是我说的话?”
柳叶青笑道:“不是你说的,是我说的。这是我的一句带口之言,原本是你的好朋友李季庵说的话,自然不是咱俩哪一个说的。但不管是谁说的,霞姑娘决不会再嫁别人了。再嫁别人,于她面子上不好看,于你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最好还是你们俩团圆了,我也了却一桩重负。你们也了却一段心愿。你就趁早给我努力揭开了办去吧。”
玉幡杆杨华道:“实在揭不开,教我怎么去努力?”
柳叶青道:“怎么叫揭不开,我请问你?”
杨华笑道:“就那么揭不开。人家乃是所谓宦门之后,别看穷无立锥之地,人家仍要保全家门体面;所以我说揭不开。乃是我们张不开口,我们没法子教一个绅宦家的女儿,给人做妾。”
柳叶青道:“怎么是做妾,我们两头为大呀。这件事你跟李步云,面对面也许张不开口,你何不转托萧大哥?”
杨华道:“转托萧大哥。我也张不开嘴。”
柳叶青气得咬牙一扭说:“那怎么张不开嘴?你不会对他说,是我也乐意,你也乐意,霞姑娘也愿意,是大伙儿三口人全乐意的事么?”
柳叶青振振有词,杨华依然面有难色。本来也难,彼此都是缙绅之家,叙起来,也算辗转有世谊寅谊。如今却向双方的朋友萧承泽去说,要图娶李仁兄的令妹,给自己做妾?简直一开口,便是侮蔑人。若依着柳叶青的主意,说是嫡室妻子已经同意。乃是奉妻子之命,前来求婚。那也不像一句话。若仔细剖白此中情况,在李映霞有不能另嫁他人的苦处。在柳叶青有酬情全节的好意;把个中曲折,破釜沉舟地说明一下,自然不嫌突兀了。究竟由杨华向萧烦说,由萧向李转提,还是立言不甚得体,最大缘故,便是杨华本人的身份。替别人撮合,原是成人之美。若替自己做媒,给自己纳妾。不拘他是谁,任凭他面皮多厚,见了仁兄长、仁兄短的萧承泽,到底摆在桌面上,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偏偏柳叶青见李氏兄妹要走,便越催越紧,不管杨华如何为难;催得杨华无可奈何,只有设法规避了。一躲再躲,柳叶青终于觉到,从杨华口中,倡导出这件事来,教他先向萧承泽提,再转达李步云,恐怕由他那里,先就不成。同时她又看出,由自己亲口向李映霞求说,决不会获得确切的允诺;并且李映霞也不会正正经经,把自己终身大事自做决定,再转告她胞兄李步云。那么柳叶青既不便面对李步云兄妹求婚,最后便毅然决然,代夫为媒,向萧承泽这方面径直开谈了。

第二十五章 女侠登门求永好
江东女侠柳叶青她假传圣旨,在别院精舍,把这位萧大哥请来。然后她抱着孩子,开场头一句,说道:“萧大哥,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对你说,要请你帮忙。”
萧承泽萧大哥虽然仅仅是李府上一个门客之子,但自经劫难,早已成为李公子的心腹了,又早已成为李公子的股肱和灵魂;李公子把自己一切大事,都要跟萧大哥商量。李映霞小姐也当然没两样,把萧大哥当恩兄亲骨肉一般看待;很有些个话,可以不回避的。柳叶青替夫为媒,找到萧大哥,可算是捷径之捷径,早该这样办。
另一方面,杨华和萧承泽原是总角之交,并且当年同门修业,趣味相投,好比师兄弟一样。萧承泽固然是个穷幕客的好打拳的儿子,却大有人缘,邀得知府令郎李步云、游击公子杨华两方面的契量。杨、李二家见了他,都是一口一个大哥,很亲热地称呼着。柳叶青既是杨府二少奶奶,自然也是萧大哥萧大哥地招呼着。却是奇怪,萧承泽被李映霞称为大哥,他能够满不在意地听受,满不在意地随叫随应。唯独这杨家二少奶奶。这江东女侠柳叶青,同样是女子,同样这么亲亲切切地抬举他。他竟惭然惶悚起来;脸红脖颈粗,有点擎受不住,把头低在胸脯上,口头讷讷地说不出整话来。
其实女侠柳叶青颇有丈夫气,豪爽洒脱,待人很自然的。自做了少奶奶,才稍稍矜持;自有了小孩,才稍稍露出妇人相。可是本性难掩。她还是那么坦率、随便。说话快而且直。不知怎的。萧承泽见了她。似为她的容光声色所掩,竟十分拘谨起来。口称弟妇。屁股尖坐在椅子边上,侧身直腰。如见大宾,如属吏谒见上司大员。究其实柳叶青的身世,萧承泽不是不深知;而女侠柳叶青的名声,他又不是没耳闻,他何以怯起场来呢?当他骤闻老兄弟玉幡杆招赘柳门,得为两湖大侠铁莲子的娇客,得为江东女侠柳叶青的夫婿,他是非常惊奇,而且羡慕的。他偕同李步云,初莅赵望庄,登门求见杨华之时,他也曾匆遽之间。向杨华动问,向杨华声贺;并且小小地调笑道:“我真想不到老弟有这大艳福!呵,鼎鼎大名的江东女侠,居然和你成了伉俪,我真替你欢喜!但不知新娘子人物如何?可很漂亮吧?也懂得过家之道么?我很走运,老弟,我要见见这位女侠。这位新弟妹!”不料,办完了正事,经杨华一引见,女侠出来敛衽拜见萧仁兄;萧仁兄猝被这女侠的英姿俏容所慑,不觉地犯了口讷面柔的老毛病。人家一福,他赶紧一揖;人家叫一声萧大哥。他口中嗷嗷的,连个道喜的话也没顾得说利落。
以后见了两三次面,总是当着婆婆杨太夫人;柳叶青统以新娘子之礼,给萧承泽斟茶装烟,徒换得萧承泽的踌躇不宁。现在这新弟妇居然单独把他邀到精舍,只他们两个人面抵面地谈话;柳叶青把婴孩交给侍女,仍依新妇之礼,亲自待客敬茶。把客人让到上首座位,自己侧坐在旁边茶几小凳上,礼貌谦让异常,萧承泽不觉又怯场了。他就想不到柳叶青会找他,跟着柳叶青又对他说出有所求的话来;萧承泽越发愕然,觉得出乎意外了。
柳叶青毕竟是女侠,常年奔走江湖,练达人情;仅只三言两语,立刻看出萧承泽的窘态,不由心中暗笑。大抵男子们见了容貌美艳的女子,拘谨的定必失措,放荡的定必胁肩诌笑,过分的表示殷勤献媚。柳叶青见过这样的人很多,晓得这位盟兄正在受罪;为了打破窘态,赶忙恢复了以往女侠的豪爽,收拾起新娘子的端庄凝重,和萧承泽随便谈笑起来。抛开家常世套,纵论江湖游侠。萧承泽心神略定,柳叶青这才细说己意。低言悄语,说出了替夫为媒的意思;从种种方面看,李映霞理应下嫁玉幡杆。
玉幡杆杨华陌路援手,搭救李映霞,原是萧承泽夜奔荒林,仓促与杨华相遇,仓促邀请他陌路拔刀援手的。所有杨、李遇合的开端,萧承泽自然很明白;便是以后的演变,萧承泽时至今日,也已明白过半了。萧承泽性情直率,晓得男女授受不亲;当时自己御贼失脚,误打窃盗官司下狱,把个李映霞丢给义弟杨华,实在太难。杨华不负友托,到底救出李映霞。既已一男一女,患难共处好几个月,那么为了保全彼此的体面,萧承泽认为李映霞应该拜杨华为恩兄,杨华也当收认映霞为义妹。此次重逢,既知杨、李已然结成恩兄义妹了,萧承泽也就一块石头落地了。实逼处此,世俗的猜嫌,只可不顾了。
萧承泽到底是个门客,他也曾屏人私问过李公子,李步云也曾屏人私问过李映霞。李映霞含着眼泪,对胞兄细说前情;对杨华感激不尽,此外别的话一点没有。叮问至再,李映霞力称杨恩兄为人光明磊落,颇有柳下之风。更借别的话,表示出自己患难中的气节:“哥哥放心,我们李家不会丢脸的!”萧承泽和李步云都放了心,以为从今以后对待杨家,只努力报恩就是了。
却不料此时柳叶青突然说出了意料以外的话,好像话外还有话!萧承泽不由毛发悚然,张了张嘴,不敢搭茬儿。
柳叶青说:“我和霞妹很投缘,映霞又经您那杨华兄弟背救过;并且他们两个人藏在荒郊,投奔旅店,当时苦得很!两个人,一个孤男,一个寡女,都很光明磊落。我是信得及您那义弟的,更信得及霞妹的。不但信得及,我为了这一节,越发地爱惜她,敬重她。小妹我的意思,一好变两好,两好变三好,打算委屈霞妹。……霞妹不是还没有人家么?她的终身大事,我们也真该替她筹划筹划。小妹我的意思,霞妹这个人如此清高,如此贞烈,我起心眼儿里看重她。我的意思,我情愿退后,决不争嫡,愿意两头为大,愿意霞妹跟我们永远不离开,永远地一块儿过活。不过这话您仲英兄弟不好开口,您仲英兄弟自然佩服霞妹的为人的;可是他任什么话也不能说,也不愿说。我想只有由我这一方面说,可是我也不好冒冒失失,一直对李公子说,人家乃是贵公子,我怎好硬向人家讨取人家的妹子,给我们做,做……什么呢。这件事,我翻来覆去地想,只有一条道,只有向您讲。我这件事绝不是贸然开口,我是和各方面都探问过了,都讲说好了。您想,霞妹是这么贞烈的人物,她的终身大事,从前既然没有定,现在最好是这样定规了。我已经当面和她本人透过这番意思,现在我要求您费心,绕着弯子,向李公子透透。这件事已经十成十,就等着您给描一描了。您能够马上给我问一问李公子么?”
柳叶青还是老脾气,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再不容人说话,自己滔滔地说了一大堆话。把个萧承泽听直了眼,真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而且也不很明白。
萧承泽瞪大眼珠子,看着柳叶青樱桃似的小口。炒爆豆似的讲了一串,当时竟不知如何置答。却是他心中翻翻腾腾,十分的惶惑。口中呵呵不已:“真是,真的会有这事?这这这!”李映霞明明是知府千金,知府千金岂肯为人做妾?柳叶青不是不知道;她分明是知道,可是她依然要求映霞下嫁她的丈夫杨华,这事情未免不近情。这求下嫁的话不出于他人,而一径出于柳叶青之口,这里面更觉不近情。这种话不对别人,单对自己说,分明要烦自己做媒。做别的媒好做,做这替嫡妻代夫求簉室的媒。未免逸出人情之外。而自己也没法子代人传舌。并且杨华救了李映霞,李映霞寄居在杨家,为日已久,倘有什么尴尬情形,早可以“随缘度日”了。可是事实上李映霞在杨宅,上自太夫人,下至杨氏二妯,分明礼如上宾。偏偏在李氏兄妹骨肉重逢,别杨府,立新宅的今日,猝然由这二少奶奶发出这样的话。……莫非其中真格的还有别的蹊跷么?
萧承泽好像猝受意外袭击,一棒当头,简直害得他晕头转向,不知如何应付是好了。而杨府二少奶奶樱桃似的小口,依然巴拉巴拉,这个,那个,映霞妹妹应该下嫁我们杨华,映霞妹妹不嫁我们杨华,请问她下嫁谁家?
这话奇怪,而且怪那个,……萧承泽愣睁眼,还是说不出话来。柳叶青的杀法竟是这般骁勇,即刻,当下,要杀出萧承泽的“嘛嘛,是哒!”萧大哥一味“呀,呀”!一味“啊!啊”!柳叶青她是不肯罢休的,滔滔地又讲出许多话:“凭天理良心,人情世故,霞妹妹必得跟着我们一块儿过。若不然,我对得起谁呀!”
萧承泽好像很明白,其实不明白,就这么不明不白,唯唯诺诺,威威蕤蕤地答应了弟妹柳叶青:“我回头就跟步云大兄弟去说。——既然是霞妹妹命运不强,既然她不能下嫁别家,那也就说不起冠缨世家了,只可委屈她……”
柳叶青忙道:“不不不,决不会委屈了她,我这是成全他们,也成全我。萧大哥你放心,我将来决不会争嫡,端架子的。这一节,大哥可以向李公子替我力保一句。我若有一点对不起霞妹妹,我若不把她当亲妹妹看待,我若是说了‘两头为大’,把她诓进门,再不算数,就教我姓柳的女孩子天打雷劈,椎捣磨研,一万辈子不得人身。萧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心上是别提多么心痛霞妹妹了;若不然,我也不会想出这一条道来。这一条道,是我想了又想,一连好几个月。上至婆婆,我爹爹,中至我嫂嫂,下至你仲英兄弟,我不晓得跟他们核计了多少个过儿。就是我直截当面跟映霞妹妹透意思,也不知透过了多少过儿了。若有一点地方不妥帖,我也不敢这样办,那岂不是恩将仇报,苦害了我那映霞妹妹了么?现在就只一节为难,映霞妹妹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随便你怎么问,从她口中总不好问出什么来。我若教你仲英兄弟亲自向李公子讲,你仲英兄弟他也张不开嘴来。我自己又不好向李公子讲,千想万想,只好找萧大哥你替我们传话。你想,萧大哥,你这是义不容辞,你不说,再没别人能说。这件好事必得由你这里促成,他人不成。萧大哥你想,可不是这样么?”萧承泽一想,果然是“义不容辞”。这里面显见大有曲折,谁都不好说,只有自己可以执柯。当下点头说道:“弟妹放心,你就交给我吧。”
柳叶青大喜,抱着孩子,千恩万谢。萧大哥回转李家客厅,独自默想了一夜,次日找了一个机会,向李公子委曲婉转地说了一遍。
李公子骤听愣然,如闻惊雷。转想赧然,满面通红,感觉到泰山压顶似的重压,压得他低下头沉默起来。
他想:“可叹我父,一世为官,得罪了豪门,落得家败人亡。我的妹妹不幸落到这一步,……我听她那口气,她不愿再在杨宅借寓,这其间果然有碍难处。现在,杨恩公的娘子亲口替丈夫为媒,啊,杨恩公当年救了霞妹,他们相处数月之久。想必是⋯⋯这个,咳,⋯⋯霞妹乃是知府千金,她可怎能给人做妾?可是她仓皇末路,寡男少女,真真……”
李公子简直不敢深想,抱惭非常,半晌方说:“他们烦承泽大哥你来做媒提亲,他们没说到旁的话么?”
萧承泽道:“他们没说别的。”
李步云凄然泪下,左想右想,这婚事没法子答应,又没法子不答应。他急得头上冒汗:“妹子的终身大事,就是这么草草许给人家做妾么?”他有许多话要深问,他不肯也不敢问。又有许多事想要求,譬如妹妹真个嫁给杨家:“她的身份,我应给她预先争下。但是我怎生开口法?”他说:“这个”,他说:“那个……”他始终没说出一句整话。
萧承泽看出他的为难、受窘。便建议道:“大兄弟我看这事,你也不好专一做主,而且这也不是一下子就定夺的事。你可以背地和大妹妹描描,看她怎么说。”
李步云瞿然道:“对!这是霞妹妹切身之事,应该问问她……”但立刻想到女孩子们断不肯公然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他连连摇头道:“霞妹妹她深守闺训,她的终身自然是有父从父,无父从兄。她再三对我说,她的口气是,等到父母深仇得报,她便要长斋绣佛,以丫角终身,她不肯再嫁人的了,便是提一夫一主的人家,还怕她不肯。如今提到给杨家做侧室,只怕她不肯吧……”
萧承泽道:“咳,大兄弟,你太呆气,一个女孩子为了表明她的节操,她自然要说带发修行,其实她的心并不那样。这件事,依我看,⋯⋯霞妹妹为什么要长斋绣佛呢?为什么好磨打眼的不肯出嫁呢?想必是⋯⋯依我看,杨家二奶奶女侠柳叶青对我讲了半天,这么办,实在就是成全大妹妹的心意。你想大妹妹当年遇难,和玉幡杆相处好几个月,大妹妹为了全节守贞,自然不好再嫁别人。况且她又依赖杨家差不多有两年之久,……若据我想,柳叶青这番替夫求婚,真是仁至义尽,柳叶青不说么,一床联三好,你们杨李二家可合不可分。”
李步云羞惭无地地低着头含糊应了一声,道:“大哥说得对。”但叫他去和妹妹商量,依他缙绅派头,他实在当着妹妹张不开嘴。他搔头沉吟,对萧承泽说:“这不是片言可决的事,你先让我想一想。”
于是李步云一连想了三四天,到底打不定主意。——缙绅门第,知府千金,是不能给人家做妾的,而娶妾也是不对的事。
柳叶青那边不放松,请萧大哥探信催回话。萧承泽转面又催李步云:“怎么样,大兄弟,可跟大妹妹提了么?”
李步云道:“没有,还没有呢!”
萧承泽道:“这件事可是事不宜迟呀。”
李步云道:“哦,你先别忙,让我再想一想。”
一气又想了三四天,他还是迟疑不决。爱妹给人做妾,实在使他抬不起头来。可是杨恩公既与妹妹有过那一段患难相共的过节儿,不这么办,又当怎么办?
而且柳叶青又把自己如何感激李映霞,如何爱惜李映霞的心情,托付萧承泽,一再恳切申说。李步云想:命里注定,霞妹的终身只可如此的了。他就浩然长叹一声,又沉吟了好几天,终于把主意打定,慨然允婚。
并且他想而又想,替妹妹设身处地,盘算了好些待遇上的事情。他自己强忍愧耻,一桩一桩地向萧承泽提出,萧承泽又一桩一桩向柳叶青和玉幡杆提出。玉幡杆很难为情,不敢赞一辞,可是他此心怦怦然动。未尝不做着左拥右抱的好梦。他依然保留着他的身份,再三谦拒。他的娘子柳叶青不听那一套,大告奋勇,极力地忙活。女家要索什么,她答应什么,她愿意亲开笔据,说明“两头为大”,她更愿意对天鸣誓,表明决无凌新人、争嫡室的意思。背着婆母,当着丈夫,她真个写了一大篇说盟词非盟词,似字据非字据的东西,交给了萧大哥,转交给李公子。李公子字斟句酌,替胞妹设想,又添了几款。柳叶青满不在意,什么条款都接受,很痛快地按上手模。
李公子略略放心,他照着老规矩,替妹妹终身大事,以嫡长兄做主了,他没有问妹妹一声。他害臊,妹妹当然更害臊;他以为可,妹妹当然也可。现在他只剩了难为情,一见杨华,他就羞愧。想不到做了人家的大舅子,以后紧接着是写婚书,合八字。李映霞的生辰八字,合婚时应该排成,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这样格式。可是李步云公子说不上来,只记得四月十七日,或七月十四日吉时生,现在整二十岁,时辰好像是鸡叫五更初。李公子便更买万年历,自加推算。萧承泽很认真,说这可不能弄错。八字关系他们三口一生,总该仔细核一下。还是确确实实地问问霞妹妹,问准了,再交算卦先生给好生合一合,如有冲犯,还可以破解呢。
李步云一想也对,记得母亲生时曾说,妹妹是船底木命,嫁水命的丈夫最好。现在听说柳叶青是水命,而杨华是土命,水土相生,跟妹妹的木命确不犯克。……然而,是的,八字不能模糊,应该确凿问问,不可弄错了。他于是登楼见妹,妹妹正自倚床刺绣,是柳叶青烦她做的。
李映霞在床头回眸一望,看出哥哥脸上神气是有事。她放下活计,问道:“哥哥,有什么事?你不是要回乡去一趟么,怎的又不忙了?这几天我看你跟萧大哥出来进去,大声商量,小声商量,到底有什么事?”
李步云坐在桌旁椅子上,徐徐说道:“这个,没有什么事。……我说,妹妹。你是四月十七生辰,还是七月十四生辰啊?我记得你正是鸡叫时降生的。可对么?”
李映霞点了点头,道:“是四月十七,不是七月十四。但是,哥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步云没搭茬儿,仍问道:“可是鸡叫时么?”
李映霞道:“是的,但是⋯⋯”李映霞叮问下去道:“哥哥,你问我的生日做什么?”
李步云道:“我是打听打听你的八字,我怕弄错了?”
“怕弄错了?”李映霞憬然变色了,移开活计,把身子一扭,预备伸足下地。李步云公子站起来要走,李小姐忙说:“哥哥,你别走!你好磨打眼,无缘无故,问我的生辰八字做什么?”
李步云道:“这个,是给你合一合八字。”
李小姐道:“给我合八字,——为什么合八字?”
李步云不作声,冲妹妹微微一笑,道:“就是给你合八字呀。”
李映霞小姐倏然两朵红云,从两颊泛上来,遮满了粉面。不禁低头敛容,又徐徐抬头,凝眸看定她的胞兄,脸上渐由羞惭转为严重。半晌,突然叫了一声:“哥哥!”
李步云看定李映霞道:“哦,是给你合八字。”
李映霞张了张嘴,要问,又复默然。李步云又微然一笑。李映霞终于鼓起勇气来,说道:“哥哥,你不应该!”
李步云道:“什么不应该?”
李映霞不禁凄然,羞红的粉靥渐变惨白,呜咽良久,方才说道:“哥哥,你不应该给我合八字,我,我,我这一辈子,不能⋯⋯出嫁了,你要明白!”
李步云含笑的脸,渐变为缄默,他寻味妹妹的说辞,由欲言不言,言之不尽的意态中,寻找那说不出口的真意。他脸上忽地也披上惭云,慢慢地红起来了。他想到这“不能⋯⋯出嫁”的严重意味,不禁打寒噤:“难道说我的妹妹落在寇仇的掌握那时刻,已经丧失了处女贞操?”他不敢这样设想,也不敢追问下去。他不禁讷讷地说:“妹妹的终身。无论如何,应该有个归宿。你不要顾虑,没人看不起咱们的⋯⋯”
李映霞陡转惊然道:“哥哥放心,咱们李家的人虽在患难中,也没有丢人,你的妹妹仍旧是李家门中的处女,哥哥放心。可是妹妹的意思,不是那意思;李家的女孩子应该长守闺门,替亡故的父母祷告,求先灵保佑,大仇得报。李家的女孩子,无论如何,守贞不嫁,借此维持门楣,正如李家的男孩子,无论如何,也该丢下富贵荣华,矢志复仇,才是他的正路。妹妹不曾给先人丢脸,正跟哥哥不曾偷活忘仇一般。”
话是说得很明白,李步云涣然如释重负,他立刻转忧为慰道:“那好极了,那好极了。既是这样,妹妹还该合八字。我知道妹妹力矢守贞不字的深心,但是妹妹,我们不要忘了伍员覆楚时,楚王妹芊畀我和钟仪的故事,妹妹仍该出嫁的。不过不能嫁他姓,仍可以嫁给我们的恩人。我们李家,必须女有所归,然后才男有所为……”
突然李映霞失声锐呼道:“哦,怨不得哥哥这些天要走又不走,怨不得又要我的八字,你是要我有所归!哥哥你错了,你的妹妹断断不能有所归,尤其不能归给姓杨的恩人!你的妹妹无论如何,不能……凭一个书香之女,不能给人做妾!哥哥,难为你,怎么这么糊涂!”嘻嘻地冷笑起来,面色惨白无人色,几乎气倒在床边。
李步云愕然,不觉又坠入五里雾中。他是最疼爱他这小妹的,尤其是在患难以后。现在她气成这样,……这怎么办呢?
然而,八字已经有了一撇,话都挑明一半,生米也将成饭,势难中变。李步云转头来,和萧承泽再三密议。妹妹不愿意,自己可是答应过柳叶青了,这真真糟心!柳叶青又不住派人请萧大哥,讨回信,要准信。萧大哥重登杨府,和二少奶奶柳叶青连谈了两回,回转来重催李步云:“你是胞兄,又是当家人,大主意还是你拿;你不要尽顾虑霞妹妹的委屈了,那委屈不了她。你前后想想,不这么办,怎么办?”“
李步云还有点迟疑,萧大哥又说:“这不是就等换八字,过帖了么?你又模糊记得,你就不用问大妹妹了,八字就那么填上,赶快叫算命先生核一核,其实也不用核,赶快办完了,咱们也好赶着去寻仇人。霞妹的事老这么虚劝着,你也心不净。我记得聂政嫁了姐姐,葬了老娘,才肯拿起匕首行刺去,你也正该如此。”说着,把杨华的八字,柳叶青的盟书,全从抽屉拿出来,又取出新置的婚书,催着李步云当机立断,立刻写齐。
李步云提起笔来,长叹一声,⋯⋯突然门扇一响,李映霞凛然出现,直直地走到书案边,把柳叶青的盟书,杨华的八字,全拿起来一看,嘿嘿地一笑,促双眉,凝双眸,注视着二人,半晌,道:“你们要做什么?”
萧、李瞠目相视,李步云忙说:“妹妹来了,倒吓我一跳。妹妹看看,这是杨家二少奶奶亲笔写的⋯⋯她绝不敢跟妹妹争嫡的。”
李映霞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办到这样了,也不告诉你妹妹,好,我拿回去细看看。”转身迈步,走回卧室。
萧承泽望着李映霞的背影,说道:“教她看看也好。”李步云道:“不对!”连忙站起来,追出去:“霞妹,你可别撕呀!”
真是说着了,李映霞把盟书略看了开首几句,拿着剪刀,一直走到父母灵牌之前,点起了佛烛,焚香叩首。这时李步云已然赶到,李映霞并不回头,往上连连拜祷:“双亲在天之灵,请俯鉴女儿苦心。你的女儿劫后余生,自誓守贞不嫁,你的女儿决不做酬恩的礼物,就是白刃相加,此志不改。倘有强逼,唯有一死自明!……”站起来,就把盟书八字往烛火上送,被李步云横臂拦住。李映霞复又抄起剪刀,投身跪地,披发待剪。李步云吓得手忙脚乱,也跪下来,竭力阻挠。李映霞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萧承泽慌慌张张也赶到,和李步云手足无措,含泪相劝。李映霞一语不发,只是哭号……
一连僵持了好几天,剪头发的事,柳叶青也晓得了,她的父亲铁莲子,她的婆母杨太夫人,也影影绰绰晓得了。这件事倒几乎闹明了。
“霞姑刚搬出去,好磨打眼的,怎么剪起头发来了?”
“是呀,好磨打眼的,倒剪起头发来了。”
杨大娘子冲着二娘子柳叶青笑,柳叶青连使手势,她还想瞒着婆婆。
铁莲子把女儿、女婿都叫到精舍,问他们真相。女婿杨华红着脸不言语,柳叶青略为描了描。铁莲子道:“青儿,这件事情,你要再思再想。你不要尽逞孩儿脾气,毁了人,还给自己找不如意。‘一床联三好’是好,可别忘了‘一仇三怨’呀!”
“爹爹你放心,我和仲英全没说的,我这是为着霞妹终身设想。谁教她救过我呢,她救我,我就得成全她。我们三个人拴在一块儿了,离不开了。”
铁莲子哼了一声:“救过你,成全她!”嫁出门的女儿,他也不能强作主张。他只将二女不并立的话,根据老经验说了又说;暗示着李映霞是个似弱实强的女孩子,未必甘居人下。他的私见,只见到这个。
柳叶青不听那一套,暗中仍自努力。终于碰了壁,李步云依据胞妹李映霞“矢志不移”的决心,转告萧大哥,萧大哥咧着嘴,转告了柳叶青,便是婚事已被“拒绝”。
柳叶青大为挠头。但还不死心。她想了想,跟丈夫杨华秘密磋商,重写了许多东西。这一天,瞒了婆母,悄悄出门,一直找到李氏兄妹的新居。她打算一声不言语,升堂入室。在小楼卧室,和李映霞屏人密语。她却一时疏忽,没有准备停当。当她的轿车停到李家小楼前,那车夫不知不觉,上前替主人叩门。恰值李步云心烦意乱,在前庭走溜,听见了动静,亲自出来开门。于是见到了柳叶青,恭恭敬敬叫了声:“杨二嫂!”要往客厅让,又命人快去通知小姐。萧承泽也已出来招待。柳叶青慌忙做着手势说:“李大哥。萧大哥,不要客气,我是要找霞妹妹,我们姐俩要背着人,谈谈心腹话的。”
李公子脸一红,愣住了。他却另有一种想法,他要亲对柳叶青替妹妹辞婚,说明个中困难。萧、李二人竟坚邀柳叶青到客厅,柳叶青暗骂着这一对呆子,拿出她那爽直作风来道:“我先找霞妹谈一谈,回头再跟二位说话儿。”丢下了萧、李,拾级径登小楼。
不想小楼呀的一声,卧房门掩上了,而且加了栓。小丫鬟立在门旁,满面带笑地说:“二少奶奶来了,霞小姐请您到客厅,她回头就下来。”柳叶青愕然道:“她干什么呢?”小丫鬟呵呵地笑说:“霞小姐她⋯⋯换衣服呢。”柳叶青笑道:“去开你的吧,你也替你们小姐扯谎?你真是伺候谁就保谁,你倒忠心!”一面说,一面上前叩门:“霞妹妹,霞妹妹,我来瞧你来了。你开开门!”
门里面没有动静。
“你不想见我么?霞妹妹快开门,我有几句要紧话单对你讲。”里面依旧默然。“霞妹妹快开门,这样的门就拦住我了么?我可要破门而入了?”且说,且咯咯的笑,且嘭嘭地敲。
好半晌,李映霞才隔着门低低地说:“青姐姐来了,请到客厅,我这就下去。”
柳叶青心生一计,忙笑道:“好,好,你快下来,别教我久等啊!”做出了下楼的脚步声,向丫鬟打手势,她却藏在楼旁。却不料李映霞掠巾掩面,倒在床头,决计不肯开门,不肯与柳叶青相见了。柳叶青候而又候,静等开门掩人,等到她心焦,屋中一点响动没有。楼下的萧、李耐不住了,悄声对商,由萧承泽走上来请杨二少奶奶柳叶青到客厅一谈经过。柳叶青强笑道:“好哇,霞妹妹,你真绷得住,真就好意思给我闭门羹!”
屋里仍然悄然无声,萧、李把柳叶青邀让到客厅,于是一迭连声,做了一番长谈。——萧、李把映霞坚志辞婚的意思,切实表说出来。一面道歉,一面敬谢雅爱。
柳叶青听了,仍不以为然;说道:“李大哥,你哪里知道,令妹的心情,我全明白。你们二位瞧我的吧,我总得再和她当面讲一回。”往四面一望,低诉数语,柳叶青悄悄溜出客厅,重登小楼。
那个丫鬟奉了李公子之命,先一步叩门假意报说:杨二少奶奶走了,李映霞仍未打开房门。柳叶青微微一笑,蹑足退下来,张目寻看,溜转来,找到窗口。恰巧窗扇打开,柳叶青一逞身手,嗖的穿窗蹿进屋内。
李映霞正自倚案展卷,低声咏哦;柳叶青蹑足悄声地站在她身旁,她漠然不觉,正在凄凄凉凉地捧读一本词集;以至于进来了人,她还不晓得。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几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念到这里,李映霞不禁感慨,慢声重复一句:“月明人倚楼!”
柳叶青忍不住出声:“妹妹念什么了?”
李映霞吃了一惊,回眸寻看,心中一跳:“哦,姐姐没走,倒吓我一跳,姐姐你请坐!”忙起来斟茶。柳叶青按住她,不教她动,自己拉过椅子来,紧挨李映霞坐下,说道:“妹妹不愿见我么?我可是天天忘不下你,从你一搬来,咱们就好多天没见了,我真是时时刻刻想念你。妹妹不要动,不要张罗,我不喝茶。妹妹,我这回特意来跟你商量一点事,哦。给你看一点东西。”
且说且掏,忽又回头一瞥,忙走过去,把卧室门掩上了,加上栓,这才把掏出的东西递给李映霞,李映霞不肯接,柳叶青笑说:“妹妹,你倒是瞧瞧啊!”亲自展开来,铺在书案上,拉着李映霞,请她务必一看。
李映霞不用看,早就猜到。那是合婚书,和柳叶青亲笔写的誓词。
李映霞摆脱着,掉头不顾。柳叶青满脸恳求,向李映霞说项:“妹妹,我的话都说尽了,妹妹,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这当儿恨不得有把刀。把心腹剖开,叫妹妹瞧瞧。妹妹,咱们俩,不是,是咱们仨,活该受老天爷的摆弄,咱们仨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了。妹妹,各方面我都布置好,千言万语,就剩妹妹你答应一个字。”
李映霞淡淡一笑,脸又泛红,双眸不禁吐火,真有点按不住怒气了。可是她一忍再忍,收回了爆发的感情,慢慢说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哦,姐姐出门,怎么不把小宝宝带来?伯母好么?大嫂好么?义父没有出门么?”
“都好,都好,没有出门。妹妹,我是特为来跟你商量那件大事,累累赘赘带孩子干么?妹妹你别跟我打岔,我是偷空瞒着婆婆来找你的。我托萧大哥说不动,现在我自己求你来了。妹妹,你还不答应我么?你还要怎样?盟词也写了,八字也合了,可是要我对天盟誓么?我现在就盟⋯⋯”说着满处四寻,要找跪垫,这里并没有拜毡。柳叶青哦了一声,拿过两个椅垫子,并放在地上,把李映霞一拉,要一同跪天宣誓。李映霞竭力支拒,她没有柳叶青那大力气,不禁气喘,正色厉声说:“姐姐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能强迫我!这样的做法,就不能受!”
“咳,妹妹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么?这里就只咱们俩,又没有外人,我先跪下,来来来,妹妹跪在这边。哦,不,妹妹跪在垫子上首,我跪在这边。”
柳叶青自己半跪在垫子上,一手扯着李映霞。李映霞被她拖得如风摆叶,用两只手臂竭力来拆解柳叶青的一只手,竟解不脱。柳叶青一欠身,用一只手腕,揽住了李映霞的腰肢;只这么一拢,李映霞身不由己,倒在柳叶青怀内。柳叶青像搂小孩似的紧搂着,而且爱抚着,而且低声说:“妹妹,妹妹,我爱你,我真爱你,你不用躲我。妹妹我们仨永远永远要活在一块儿!”情不自禁,竟低头来吻李映霞的腮。
李映霞整个身子坐在柳叶青怀内,她的双腕也都被拢住,柳叶青从映霞的颈后探唇来吻她的腮,她竭力挣摆,脸罩红霞,心如小鹿,她失声喊了出来。她立刻左侧脸,右侧脸,终被柳叶青口韫住腮,又被一翻,翻得脸对脸。四目相对。柳叶青双眸带出很古怪的神气,李映霞不禁喘息起来,终被柳叶青紧抱,抱起来,而且趋奔床头,而且双双倒下来,并肩叠股地卧着。柳叶青低低地向映霞诉说心腹话,又替杨华诉说钦慕话,爱慕话。
李映霞如饮烈酒,教柳叶青摆布得如醉如痴。她的一颗心怦怦跳动,几乎把持不住。她猛然把牙一咬,把心一沉,叫出了裂帛之声:
“柳姐姐,你们不能这样作践我,你给我站起来!我不能受这个,我我我受尽了无穷气苦,我在患难途中,张皇求救,人没把我当人。今天我好容易骨肉重逢,我情愿……柳姐姐,你趁早死了你那条心。我要努力做人,我不能做玩物,也不能做礼物,也不能做人家忏悔的牺牲物!我这一生,誓不嫁人,皇天后土,实鉴此心。逼我太甚,我还有一死,干干净净地死!柳姐姐,你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受得够了,难道你非要我一死才死心?”
陡然拔下头上的发簪,叫道:“我若口不应心,这辈子我若出嫁人,教我碎骨粉身!”啪的投地,摔为两段。斩钉截铁,神色凛然。
柳叶青愣然,大窘之下,惭惶起来;然而她不死心,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再向李映霞厮缠。

第二十六章 花开并蒂莲
当天下晚,柳叶青的小宝宝女儿小华,逾时索母,啼哭起来。惊动了婆母杨太夫人,叫过看妈妈来问,回答是二少奶奶大概上李少爷、李小姐新宅串门去了。临走没留下话儿?什么时候回来?答说是:“没有。”
杨太夫人不悦,命人去请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来到面前,婆母说道:“你这二弟妇也太随便,怎么串门子去,不带孩子,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看天到这早晚了,小华要找她娘,许是饿了!”
大少奶奶早知就里,忙赔笑道:“小宝哭了,我来哄她,她不是饿。她是想娘。”太夫人道:“她娘好磨打眼的,串门子去做什么?
大少奶奶笑了,说道:“娘还不知道,二婶和李小姐拜了干姐妹,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她一定是找李小姐说心腹话去了。”
“说心腹话?什么心腹话?”
大少奶奶这才乘机把她们之间的交涉,略略描说出来。是怎么杨华救了李映霞,李映霞矢不别嫁;是怎么二婶(柳叶青)起初误会,后来谅解;是怎么那晚御贼之后,多亏映霞一箭,救了二婶,救了咱们全家;是怎么二婶才私心期望,要求李小姐下嫁二叔;可是李小姐不知何故,总是推托;是怎么李小姐迁出之后,二婶着了忙,再三托人试探;李公子答应了,李小姐还是推托……原原本本,禀告了婆婆。然后说到今天,二婶一去,就秘密告诉了我,说倘我回来晚了,教我秘密告诉你老。二婶现在是感激李小姐跟我们杨家有恩,她情愿“一床联三好”,各方面都问讯好了,就等李小姐一点头,便回禀婆婆。如此这般,仔细一说。杨太夫人听了,陷入沉思。半晌,说道:“我说呢,怪不得李姑娘像有心思似的,她二婶,他二叔也像有心思似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二婶可真心要替丈夫说二房,她不反悔么?李小姐兄妹到底肯委屈么?还有,柳亲家他也愿意么?”
杨大少奶奶赔笑说:“各方面都没什么了,就只欠李小姐一点头,然后就请示您。”
杨太夫人默然,起初她很不满意柳叶青的专擅,其实她早就看中了李映霞,以为比柳叶青懂事,能治家。她格于家训,不愿子纳妾。又想到李映霞以一知府千金,也不肯屈为篷室。太夫人她老成持重,有意未透。现在可真是“水到渠成”了。思索了一阵,命人去请柳亲家(铁莲子)。
铁莲子不肯反驳,也不肯赞助,只说这是太亲母和小女小婿的家事,兆鸿不敢借筹代谋的,大主意请太亲母斟酌。又抱歉道:“小女太任性,叫太亲母操心!”
杨太夫人又思虑了一阵,把杨华找来,母子屏人密语了一回。看天色已晚,二少奶奶柳叶青一去未回,杨太夫人便毅然说道:“你去教他们套车,把李小姐连二婶一块儿接来。”杨华不觉忸怩起来,杨太夫人笑了笑,又想道:“索性我去接她们,连她大嫂也跟我一块儿去。”
立刻套上车,太夫人抱孙女,偕长媳,带丫鬟,直赴李氏新寓楼。
这时候,柳叶青和李映霞在小楼卧室腻烦,磨蹭,已经磨得舌敝唇焦,筋疲力尽了。李映霞用若干反譬话,轻一下,重一下,像针似的来讽刺柳叶青;柳叶青忑颜接受,她一点不恼,仍一味软语央求。柳叶青那么刚强的人,都掉下眼泪,李映霞咬定牙根,百折不回。从她唇吻中不曾迸出半个“可”字。李映霞涕泪横颐,面色灰白,闭定了眼,任凭柳叶青把好话说尽,她只是充耳不闻。萧承泽、李步云两人,在庭院中来回走溜。叩门不开,问话不答,两个女子都似犯了拧性,一个软磨,一个硬泡,忘息忘食,僵持了这么长久的时候。
杨太夫人终于到了。萧、李二人施礼欢迎,杨太夫人劈头问道:“我们二婶可是在这里么?”
“是的,伯母,嫂夫人现在楼上,和小妹说话呢,这老半天了。”
“哦,她们姐妹很好,我去看看霞姑娘。”由大少奶奶搀扶,丫鬟抱着小宝宝,一齐登楼。“哦,怎么关着房门呢?”
李步云公子呵呵地说。“可不是,小侄叫过两遍了,她们总是说,说话儿呢,一会儿就下楼。”抢行一步,提高了喉咙叫道:“大妹妹!杨伯母、杨大嫂到了!”
杨大少奶奶接声叫道:“二婶,咱娘来了。霞姑娘,我娘瞧你来了。”
“哦,可了不得,我娘和大嫂全来了!”柳叶青在房中叫了一声,如飞跳下床来开门。
李映霞眼红红的,也即下地接待。
杨太夫人第一步,先命杨大娘子,把小孩交给柳叶青喂奶,一面细细端详柳、李二人的神色。两人都似哭过,而柳叶青一脸焦灼,李映霞两眼发直,显见弄僵了,个个不得下台。杨太夫人笑说道:“你们姐俩关上门,说体己话了,可是为了霞姑娘终身么?”
柳叶青强笑不答,望着大嫂;杨大嫂悄声说:“我刚才禀告婆婆了。”柳叶青忙低问:“怎么样?”大嫂道:“这不是婆婆亲自来了。我说霞妹妹……”
李映霞强笑不语,和柳叶青一样。杨太夫人点了点头,抬头望见李步云、萧承泽,也都上了楼,正立在门边。斗室挤满了人。杨太夫人就说道:“李公子你请进来,我正要跟你们谈谈。唔,霞姑娘的终身我也是最挂念的,是应该紧着办的。李公子,霞姑娘,你兄妹若不嫌我年老昏馈,说话冒昧,我正是要替二小儿正正经经来求婚的。这里头委曲宛转,我早就听说了,只不晓得我们二儿媳的意思,我也就不便多管。现在难得你们姐妹这样好,霞姑娘你就委屈一点吧,你只当给我做个亲闺女。你还怕我们给你气受么……”
李映霞哽咽说道:“我谢谢伯母的盛意,人贵自知,我知道我是不祥女子,我主意早已打定,我对不住伯母!我不便答应!”不禁痛哭起来。她仍然拒绝。费了许多话,结果依然僵,僵了很久时候,不欢而散。
杨太夫人回转己家,把二儿媳抱怨了一顿。柳叶青无言可答,只有赔笑。
柳叶青退归己室,又被丈夫抱怨了一顿。她可就憋不住火了,她要发作,其实又没法发作。她一声不言语,带着小宝宝睡觉。次日,铁莲子听知原委,把女儿叫到一边。劝了一阵。柳叶青一声不言语,翻着眼睛,想心思。
一直过了好几天,柳叶青想了三四天的心思,李映霞在那边扃户暗哭了三四天。
有一天,柳叶青忽然精神焕发,翻箱柜,找东西,有说有笑。第二天又沉默了,双眸望着杨华笑。杨华不晓得她又捣什么鬼。
第三天,柳叶青声言头疼,把杨华支到书房,天刚黑,她便睡下了,小孩交给了乳娘,乳娘和她住联室。
到了晚间,夜暗星昏,暮风恬静,柳叶青悄悄起床,早已换好一身夜行衣,背上了青镝寒光剑。重展身手,跳墙出了杨宅,径奔李氏寄庐。照样翻墙而进;蹑足登楼,撬门入室,晃火折,认准了熟睡的李映霞。
李映霞满面愁态,拥衾而卧,姿容如此娟秀,体段如此苗条;便是柳叶青见了。也怦然倾慕,何况丈夫?
柳叶青偷玩李映霞的睡容,不料李映霞忧患余生,睡不安枕,稍有动静,便转侧欲醒。柳叶青慌忙叠起火折,点着了熏香。把熏香放在了李映霞头前,悄悄退了出来,闭门掩窗,藏在一旁。
好半晌,听见李映霞打嚏,暗说行了,急急掩入,敞开门窗,放走了烟气,公然点上灯。李映霞果然人事不省,侧卧床头,面色转为苍白。
柳叶青大悦,走近前,掀起被来。李映霞穿着紧身睡衣和睡鞋,俱是素色丧服,然而越显得雅素。柳叶青弯下腰来,伸手把李映霞的腮摸了一下,她不动;又拉起她的手来,她还是不动。柳叶青探衣摸她的胸口,胸口微微跳动。柳叶青放心大胆,双手伸下去,把李映霞一抱,轻轻叫了一声,又试着亲她的腮。李映霞如死人一样,任人摆布,昏迷不醒。柳叶青立刻解下搭包,又用床上的被单,把李映霞一包,然后用褡包把她紧背在自己的背后。
柳叶青此时也禁不住心跳,她要劫持李映霞,强行求婚。她的非非之想居然做出来,而且做下去了。
她立刻背好了她的俘虏,吹熄了灯,如飞轻步下楼。
她走到庭院,要翻墙跳出去。她发觉她的气力不支。她的功夫搁下了,力不从心了。现在只有一法,开街门径直出去,却忘了院中还有一个大行家——萧承泽。
刚刚走到大门洞,刚刚拔开门闩,突然听侧面低声断喝:“哒,站住!”
柳叶青忘其所以,霍地倒转身,拔剑一挥,喀嚓的一响,旁边黑影哼了一声,往后骤退。柳叶青如飞地逃出去,噌的一下,肩头热辣辣的奇疼,似乎中了暗器。她不顾一切,顺大街一抹地抢奔杨府。
她身上背负了一件重物。
后面人影退下去,又赶上来,依然喝阻:“呔!贼子,把东西放下!”
柳叶青突然省悟,追来的是熟人,是萧大哥。她忙往暗隅退藏,然后出声叫道:“念短,念短。并肩子,过来搭话。”
萧承泽挥门闩,如飞抢到跟前,口中叫道:“哒,你到底什么人?拿的什么?”
柳叶青很懊丧地叫道:“萧大哥,快不要动手,是我!”
“你是谁?吆,你你你可是二弟妹,柳叶青?”
“正是我!”
两人凑在一起,萧承泽头上直冒热汗,说道:“好弟妹,你把我吓杀了!若不是退得快,我差点教你剁了,你那是背的什么?”
柳叶青从肩头拔下一支袖箭来,轻笑道:“我也差点教您射死。”
“哎呀,对不住。我说弟妹,三更半夜,你到底是干什么?”
柳叶青咯的一笑道:“我么,我是来接映霞妹妹到舍下住一天,我跟她讲几句私心话。”
“映霞妹妹?她在哪里?”
“她这不是在我背上呢。”
“唔!大妹妹,你可是,怎么不言语了?噢,噢,噢,弟妹,你这是⋯⋯绑票,强逼亲事,怕使不得吧?”萧承泽迫近了细看,完全猜出来了。
“好,萧大哥,您就不用管了,您就快回去。关门睡觉去吧。你那李大兄弟不知惊醒了没有,你费心替我开解开解。我背着一个大活人,不能多耽误,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见吧。”柳叶青背负着昏迷不醒的李映霞,拔步就走。萧承泽目瞪口呆,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层顾虑,急忙跑回去,闩上门,跳墙出来,紧紧缀在柳叶青后面,暗作掩护。直等到柳叶青来到杨宅,平安进院,萧承泽方才咧着嘴回转李家。他已然证实了一件事情,柳叶青此番举动,是偷着干的,里面没有杨华,杨华不曾出头。
那江东女侠柳叶青累了一身汗,方把李映霞背到己屋,放在自己的床上。她略作喘息,先把自己的伤口扎治好了,立刻动手替李映霞缓去结束,脱却小衣,用被给覆在身上。李映霞皓如白玉的肢体,被柳叶青剥脱得整个裸露。然后柳叶青笑吟吟地到书房去叫杨华。
玉幡杆杨华大惊,连说:“你胡闹,你太胡闹,这可了不得!”
“但是我已经做了。不这样,她永远嫁不到咱们家来。”柳叶青一脸得意的笑容,拖着杨华,教他过去看看。
杨华满脸通红,坚决不去。架不住柳叶青的强,杨华只得跟随柳叶青来到寝室外间,探头看了看,坐在外面。
柳叶青便一个人走进去,把灯剔亮,紧跟着她自己也解衣登榻,和李映霞共枕同床。轻轻地偎抱着,低低地叫道:“霞妹妹,霞妹妹!”
霞妹妹兀自难醒。柳叶青才晓得她是这样弱,禁不住熏香;忙又轻轻叫道:“喂,仲英,你给我斟点凉茶来。”
杨华枯坐不动,心中怦怦乱跳。
柳叶青连叫不应,赌气走下地来,抱怨道:“我特意背来一个睡美人,要交给你,你倒装起鲁男子来了!你太没良心,对不住我!”
杨华咳了一声,道:“你这恶作剧,做得太过火了。恐怕后患不堪设想。”
“呆子,什么后患,没出阁的姑娘就是隔着一层纸,你把这层纸给她揭破了,她再也绷不起来了。她不是不爱你。你也不是不爱她;依我说,你趁早过来。咱们一床联三好,看她还推托不?”
杨华忸怩道:“那可万使不得!”又低声央告道:“你别瞎闹了,这不是闹着玩的!”
柳叶青怒道:“你不肯爱她,我可爱她去了!”说着扑哧一笑,斟了一杯凉茶,撬开牙关,给李映霞灌下去。随后登床,紧紧偎住了映霞,等她苏醒。李映霞昏昏沉沉,眸子渐渐转动,仍然睁不开。肢体被柳叶青拥抱着,使得她陷入离奇的梦境,恍惚又是那天在淮安府,望断途穷,潜出自缢,教杨华解救下来,被拥在怀的情景。她迷离中竟喃喃低叫:“华哥,你去吧!今生无望,我和你期待来生!”陡觉梦中情郎在耳畔安慰自己道:“霞妹妹,我们今生有盼望,我们离不开了!”而且唇腮相就,这样温存着。
李映霞终是处女,不禁娇羞支拒,手腕又被人握住,蓦地着急,睁开了双眸。一个粉面红唇,正对着自己,相距不过咫尺。
哦,这是柳叶青,不知怎的梦魂颠倒,梦中情郎不见了,眼前的情敌突然出现,正和自己并枕相偎抱。李映霞不胜惶惑,犹疑是梦,扶枕待起,被这情敌按住了,而且亲亲热热地叫着自己:“霞妹妹醒转来,霞妹妹醒转来,你瞧你在哪里了?”
李映霞陡然吃惊,骤转清醒,——置身处这不是柳叶青夫妇的寝室么?
她惶然失措,忽又觉得:自己周身赤裸。她不由失声惊叫,用锦被紧裹身体,又用力要推开柳叶青,呵呵地说:“这,这是在哪里?这是怎的?”
柳叶青咯的一巧笑,重缠住李映霞,婉声说:“好妹妹,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了。我一定求你下嫁,我把你掳来了,你现在就睡在我们夫妇的床上。好妹妹,你是我的人了。咱们是一根红绳牵两个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你再不要推托了,咱们在这床上睡了一个更次了。”遂说,遂像扭股糖似的把李映霞软软缠住。
李映霞浑身酥软,没抓没挠,一筹莫展,完全失去了抵抗。
李映霞嘤嘤地啜泣起来。柳叶青无可奈何,跪在她面前,款语央求,许了好多愿,又痛切自责:“好妹妹”叫了万千。归结到底,还是坚求她下嫁,誓结并蒂莲。柳叶青三番两次叫杨华,杨华不肯进内。
一夜晚景,私语达旦。——玉幡杆杨华在外间屋,就也这么枯坐达旦。私谈者喁喁不倦,他这窃听者也殷殷无倦。
赶到清晨,柳叶青瞒着婆母,把李映霞偷送回寓楼,又再三叮咛了许多话。李映霞只有饮泣,更无别言。可是她紧蹙的双眉渐渐舒展开了,好比执着一个“不解之结”,纵然怅怅如有所失,此刻到底拆开了,又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于是隔过了几天,杨太夫人“旧事重提”。把李映霞接来。李映霞敛眉含羞,低声答应了几句话:“我只能服侍伯母来!”她的终身就这样定局了。
光阴过得很快,转眼两三个月。在李映霞和玉幡杆的婚礼隆重筹办的时候,李步云公子的岳家,突然把他的未婚妻送来了。岳家樊乡绅原跟李府是通家至好,不因李家沦落而悔婚,樊乡绅亲自携女寻来,还带着嫁妆。李公子不能再拒,——于是步云映霞兄妹俩一娶一嫁,同时成婚。
在会新亲的筵间,萧承泽喝得大醉,替李步云提到了报亲仇、杀二计的大事。铁莲子和玉幡杆杨华义不容辞,都慨然应允。李映霞兄妹感激之余,倒不禁怆然了。自然这件大事也在将来布置,当下,新亲旧亲举杯相劝。尽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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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04武林争雄记

第一章 丁武师封剑闭门

这一天,晨曦甫上,微风送爽,雀鸟尚在枝头喧噪。山东省胶东文登县城内,一条大街上,路东有所住宅,哗啦的将大门开了;出来仆役模样的两三个人,把木刻的朱红楹联装在门榜上,又在门楣上悬结彩绸纱灯。这一望而知,本宅是有什么喜事。顶城门进来的菜贩,刚刚挑菜来到门前,就问道:“借光!二哥,这里是绸缎丁家吗?”于是又出来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把菜挑领进去,跟着送鸡鸭鱼肉的也来了。

这家宅主丁朝威,字伯严,在本城经营丝店,专营本省土产大丝绸,行销冀辽,和山东祥字号等有来往。但丁朝威却是一个武术名家,为了学武,几乎把家产丢去一半。现在,他居然成为北五省武林中的巨擘了,可是人也老了。

丁朝威幼习技击,幸遇名师,获得太极拳、奇门十三剑、十二金钱镖的三绝技;大河南北,名重武林。当他研习武术时,他的已经分了家的叔父,骂他是败家子,他毫不介意。只身游遍河北、江南,直到技成名立,方才归来,于是他不做丝店财东,反要给绸缎本行祥字号等保镖护运。他这保镖与镖店不同,可以说是玩票。

当他押着山东特产,行经冀北时,身旁只率领一个弟子袁振武,和一个趟子手、两名伙计。绿林人物折服他的武功,没有人敢动他的镖。可是镖行的一班名镖师们,因为山东地面现放着七八家闯出“万儿”的镖店,他竟敢挟技擅走“黑镖”,这分明是藐视山东省保镖的无能;曾经唆使出人来,向他小开玩笑。但是敌不住他的奇门十三剑、十二金钱镖;被他一战成功,到底打开了冀辽这条镖道。他的师父知道了,把丁朝威数说一顿;又把北方著名镖客,给他引见了。镖客们提出条件:丁大爷要是押运自己的镖货,我们不管;可是你不能外揽生意,破坏我们的行规。这样说好,才得相安无事。

丁朝威想保镖,不过是高兴,随后也就不干了。他又改了,在自己家拆了一片房,设下把式场子,招收徒弟。结果,陆续收了九个弟子;内中一人,姓袁,按师门排号,名为袁振武,后来以“飞豹子”三字的绰号,蜚声于辽东牧野。又有一人,名俞振纲,字建平,后来江南武林中称他为“十二金钱”俞剑平。

丁朝威出身豪富,交游颇广。光阴荏苒,壮士已到暮年。

他的膝前唯一的爱女丁云秀,劝他闭门颐养。到了这一天,丁武师撒请贴,备筵席,宴请山东、直隶的武林至好和同门师友,要择吉日实行“封剑闭门”;同时呢,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把本门心法传授给获得薪传的弟子。

丁武师把这事预备了好几天。凌晨时候,早早起来,步至厅房;门弟子也都衣冠楚楚的,来到丁宅伺候。二弟子袁振武,赤红脸,豹头虎目,英姿豪气,武功早得升堂入室。三弟子俞振纲,白面剑眉,外和内刚,精神内敛。四弟子石振英,早已出离师门,远游在外。五弟子胡振业,年纪虽少,武功也颇出名,太极拳打得很精熟。其余各弟子,也各人有各人的特长;就中以九弟子萧振杰年纪最小,功夫也差。

丁武师穿着肥大的袍子,袖长过指,襟长及踵,乍看很像个老儒。身材短小,朗目疏眉,精神壮旺;谈起话来,声若洪钟。虽然年及六旬,还是齿不豁,顶未秃,乍看也不过象四十五六岁。早晨起来,由内宅款步徐行,来到厅房太师椅上一坐;眼望群弟子一瞬,含笑拈须道:“你二位师祖呢?”群弟子答道:“还没起来呢。”丁朝威道:“不要惊动他,路太远,他老人家一定累了。”因又问:“老六、老七呢?”二弟子袁振武答道:“他们到柜上借纱灯去了。”丁武师眉峰微蹙道:“值得这么铺张!”随又笑了,说道:“我看看你们布置的。”丁武师站起身来,三弟子俞振纲抢行了一步,挑起门帘,丁武师率群徒来到院中。

院中抱柱上、角门上,全都挂上朱底黑字木刻的匾联;厅房门口还挂了彩绸,居然是办喜事的景象。丁武师道:“谁出的主意?怎么还挂起彩绸来?”三弟子俞振纲忙答道:“这是师妹教挂的。今天是师父封剑闭门的好日子,师妹说师父以武功成名,临到收场,一帆风顺,正是可喜可贺的事。”丁武师笑着,微把头点了点,道:“我丁朝威一生好武,临到今日,能够这样收场,我不能不知足。只不知你们将来怎样?振武,你们这些弟子,老大不用说,触犯门规,被我除名,逐出门墙了;现在就数你和振纲年长,你们将来,打算怎样去做,才对得起我老头子十几年来教导之劳?你们可以说一说你们的志向,给我听听。”

二弟子袁振武,眼望三弟子俞振纲,向师父面前凑了凑,控背鞠躬道:“师父,弟子仰承师恩,不敢说‘报答’二字。

弟子今后唯有刻苦精练,为本门放一异彩;使本门武功独霸武林,这才是弟子的私愿。至于做得到做不到,那却不敢说,总之,我们不能不勉力振奋一下,使师父大名永垂来世,这就是做弟子的一点孝心。”

丁朝威点点头,又向三弟子俞振纲问道:“你呢?”俞振纲谦然答道:“师父,弟子武功造诣,没到炉火纯青之候;弟子不敢骛远,打算着师父就是封剑闭门,情愿在师父身旁,多服侍几年。弟子的家境,师父是知道的,弟子我也没有地方去。

只要师父不嫌弃,我情愿留在这里;诚如二师兄所说,但能尽一分孝心,必尽一分孝心。”

于是,丁朝威又问五弟子以下。有的自说亲老要回家,有的自说家贫要做事;各人有各人的志愿,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丁朝威与弟子们闲谈着,又举步往把式场中走去,笑着说:“你们不要尽自围着我转,也照管照管前后各处,看都安排好了没有?把式场子的香案设好没有?今、明天来的宾朋和同门师友,多是武林中成过名、闯过‘万’的人物;你们要好好的款待,别教人家笑话咱们外行侉闹。”袁振武道:“师父不用操心,从昨晚就吩咐好了,把式场地也布置妥了。一共预备了二十桌席,还怕不够用吧?”丁朝威道:“用不了这些,太多了。”带着弟子往把式场走来。

迎面从内宅转出来一个少年女子,浅月色的衣裳,头挽乌云,耳垂珠珰,瓜子脸,不施脂粉,正是丁武师的爱女丁云秀姑娘。一见乃父,往旁一站,先叫了声:“爹爹!”一转身,又向一班师兄弟招呼道:“袁师哥!俞师哥!”袁振武赔笑道:“嚇,师妹今天起得更早了,怎么你还没换衣裳吗?”

丁云秀笑而不答。俞振纲道:“师妹到把式场去了没有?

那里香案都摆好了。”丁云秀道:“我早去看了。这香案大概是你摆的,是不是?俞师哥,你漏场了;你把香炉蜡扦都摆上了,可是怎么还没把师父那把剑挂上呢?你忘了,这不是封剑闭门吗?”俞振纲道:“我倒是没忘,想着了;不过剑在内宅呢,师父、师妹又都没起来。”丁武师道:“走,咱们都看看去。”众人一齐来到把式场。

这把式场乃丁武师特地搭造的,是很大的一所罩棚;这样的建筑,就是雨天也可以聚徒传技,不致阻雨停练。这时候,果然在把式场坐北朝南的方位,摆妥供桌,供好祖师牌位;香花供品,罗列满案。丁朝威素日所用的那把纯钢剑,已由丁云秀姑娘从内宅取来,系上彩绸,悬在案前。由香案两旁起,雁翅般排起数行桌椅,以备来宾宴集观礼。罩棚很大,虽然排列供桌和宾席,仍空着很大一块空场。丁武师说,封剑之后,还要当场考验弟子的武学。

丁武师来到场中,兴致勃勃,又指点着安排了一回。丁云秀姑娘忙前忙后,众弟子也都相帮着操劳安排。不久门上进来通报:本城陆华堂师傅,跟海阳县拳师周达,相偕来到了;丁朝威忙率群徒迎接进来。随后,丁武师的师弟太极拳李兆庆,率四个门徒,也赶来道贺。于是,远近的贺客陆续到场,见面之后,互道契阔。这里来到的人,有五龙山设场授徒的铁掌钮禄、直隶的阴阳脸辛德寿、青州的半趟长拳震辽东翟云鹏、泰安的五行拳韩志武。还有丁武师的两位师叔左世恭、左世俭,这老弟兄二人,隐居冀南,也不传徒,也不传子;这次居然肯为本门长门的师侄,远奔文登县来,实是丁朝威想不到的事。

这二老由前天赶到,就下榻在丁宅;还有别位远道赶来的朋友,丁武师不肯教他们住店,特腾出三间客厅来款留。

此外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客人,大抵为武林中人物,也有镖行中的达官。在丁朝威少时,虽曾因保黑镖,与镖客闹过意见,可是后来早恢复了交谊。这日来的,有曹州府镖客崔起凤、济南老镖师铁胆谷万钟、三才剑徐勇、铁铃镖乐公韬,和乐公韬的盟兄赵梦龙;东昌府吕氏双杰吕铭、吕铸,也全来道贺。共计来宾八九十位,还有些人没有下贴,闻讯赶来的,丁朝威对他们好生抱歉。

太极拳李兆庆,陪着师叔左氏双侠谈了一会,转向丁朝威说道:“师兄,巳时已过,该入席了。”丁朝威道:“人还有没来的呢。”李兆庆道:“那可以留出两桌来,现在可让大家先吃杯喜酒。师兄可以先不拈香;等到午正,那就不管还有来的没有你们师徒径行大礼,也没有包涵了。”丁朝威又稍候了片刻,便请来宾入席。丁朝威亲自执壶,安座敬酒;晚辈的就由袁振武、俞振纲把盏;人客未齐,却已坐了十四五桌。

丁朝威设场授徒,与众大有不同。别人铺场子,不过是倚此为生;丁朝威却是家资富有,自己拿出钱来赔垫。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都里外照应。内中苦了九弟子萧振杰,年岁既小,入门最后,并且来自乡间,礼节未谙;随着师兄们接待来宾,时时的提心吊胆,看着二师兄袁振武的神色。袁振武的一双虎目,有时射出强光,萧振杰便吓得低了头。

转瞬午时,暗数来宾,已请未到的计有十四位;可是不速而来的倒有二十多人,二十桌酒席,险些不够用的。丁云秀姑娘笑说:“俞师兄,你瞧,若依着你的主意,一准坐不开了;你打算的道儿总是往后退一步。可是,若依着袁师兄,预备三十桌,可又多了。”俞振纲微微一笑,说道:“这宴席的事无多无少,就是少两桌,挤一挤也坐下了。”丁云秀道:“所以这才是你的见识啊,你和二师哥再不会一样。”说着,二师兄袁振武忙忙地走来,就插言道:“这有什么难办?少两桌,到饭馆现叫,多了更不要紧,不会退回去嘛?你瞧这会子很忙,老五哪里去了?老三快来张罗张罗吧。”俞振纲应了一声,连忙过去。丁云秀笑道:“还是二师兄有主意,多了会退,少了会再叫,我就没想到。”一扭头进去了。

袁振武不做理会,仍是寻前觅后的找五师弟胡振业。寻着了,就厉声斥责了几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前头的酒喝完了,快去拿去。李师叔尝着咱们的酒好,快再灌两壶去。”又道:“师妹别走,你领着老五灌酒去。”胡振业忙即起身入内,一面问道:“就要两壶吗?”袁振武道:“喝,你真死心眼,我说两壶,你就拿两壶?”丁云秀已经进去了,听着他们的话,转身道:“二师哥,你到底说明白了,究竟是两壶还是几壶?”

袁振武收去怒容,笑道:“嗐,这是我的口头语;我说两壶,就是几壶的意思,师妹看着办吧。大概十几壶也不够,他们都说咱们丁家收藏的陈年家酿,外面有钱没处买去。”丁云秀道:“本来嘛,收藏了好几十年,从我祖父那时埋存的,总舍不得喝;他们倒尝出口味来了。走,咱们拿去。”

胡振业跟着丁云秀,到内宅灌酒;袁振武又一阵风似的到了厨房。九弟子萧振杰刚刚到了厨房门口。袁振武一眼看见,问道:“老九,你上这里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在西房照应客人嘛?”萧振杰嗫嚅道:“三师兄刚才告诉我,教我来催菜。翟云鹏师傅他要尝咱们这里的五香焖雏鸡。”袁振武哼了一声道:“他自己不会来催!你不知道这西房客人,全是清真教友嘛?

你要好好地伺候着,不要教他们不干不净的。快去吧!老三他干什么去了?”萧振杰道:“他本要来,师父把他叫住了。”袁振武道:“师父叫他做什么?”萧振杰道:“我不知道。”袁振武笑了,把萧振杰一拍道:“你这孩子,就知道吃!我眼瞧你偷吃席上的山楂糕了。”萧振杰脸一红,同时觉得肩头上热辣辣的疼痛;原来袁振武这一手拍得重了点。袁振武进了厨房,对厨子吩咐了几句话;匆匆出来,转到前边去。只见三师弟俞振纲、六师弟马振伦,正在师父身边服侍着呢;一见袁振武,俞振纲忙将酒壶递过去,马振伦也忙退下来。

华筵初开,丁武师到各筵上周旋,长辈、平辈由丁朝威亲自把盏,晚辈的就由弟子代劳。袁、俞二人年齿较长,自然周旋中礼。在这二十桌宴席上,倒坐着老老少少,百十多位宾客;武林中人占了多半,本地绅士豪商也都来祝贺。头几桌是远客和上宾,首席正是老镖师铁胆谷万钟。其次便是丁朝威的两位师叔左世恭、左世俭。这一席的来宾各个都须眉皓然。那铁胆谷万钟年齿尤高,论武功又是终南北支形意派的老前辈;更有一手绝技,善打鸳鸯铁胆(就是人们常团弄的保定特产铁球)。他这对铁胆打出去,十丈内可取敌人性命;谷万钟将这一对铁胆镇日的团搓,搓得铮光如银。这时候他高据首席,却将铁胆揣起来,手绰酒杯,欣然欢饮。他有很好的酒量,一面饮,一面向左氏双侠谈谈当年在江湖上闯万儿的旧事,说起来,都是四十年前的老话了。

丁朝威在末座相陪,等到酒过一巡,丁朝威站起来,手提着酒壶,要到各桌再敬第二巡酒。谷万钟却将手中的筷子一指,说道:“喂,伯严!”丁朝威站住了,谷万钟笑吟吟的说:“我说伯严,你太客气了。”大声对四座来宾道:“诸位老哥,我说咱们跟丁大爷全是知己的朋友,和武林中多年的同道;今天是丁大爷大喜的日子,依我说,咱们把这些俗套子免了。……伯严,你不要把盏,咱们点到为止,敬过一回酒了,咱们大伙谁喝谁斟。”大众一齐说:“这话对极了,今天是丁大哥封剑的好日子。要说敬酒,我们应该借花献佛,先敬你三杯才是。”

丁朝威赔笑道:“这可不敢当!”陆华堂师傅道:“这么办,有事弟子服其劳;丁大哥现有这些徒弟,这敬酒的差事,你就派了他们吧。丁大哥,你不要忙前忙后的,你老老实实入座,咱们弟兄好久没在一块喝酒了。再说谷老前辈又是海量,你应该陪着他喝个一坛半坛的。”谷万钟将筷子一转,望空画了一个圆圈,哈哈大笑的说道:“你看,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不是?来吧,你就陪着老哥哥喝几盅吧。我说袁老弟、俞老弟,你替你师父把盏。”袁振武、俞振纲肃然含笑应诺。那铁铃镖乐公韬,恰挨着丁朝威的座次,就凑着趣,果然把丁武师按在椅子上,道:“谷老前辈这么说了,主人就说恭敬不如从命吧。”

丁朝威谦然笑道:“这可是太失礼了。今天是弟子封剑的日子,承诸位先辈英雄不弃,远来捧场;我丁朝威无以为谢,这一杯水酒总是要敬的。各位师傅,总要赏脸宽量。”顿了一顿又说:“我弟子今日邀请诸位师傅来,也是因为我弟子由封剑之日起,从此就不再论武。可是我教的这几个徒弟都年轻无知;说到本领,更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个个都是糠货;往后仰仗诸位先辈指教照应的地方很多。所以借这杯水酒,把诸位请来,教他们和诸位先辈见见面,日后好求老师们的照拂。不过这么凉的天,劳动众位,我心上太过意不去。还有舍下这里是个僻地方,诸位路稍远的,我都没敢惊动。可是诸位不嫌弃我,竟有的大远道赶来,这更叫在下不安了。”

来宾答道:“客气,客气!我们不知信便罢,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来道贺的。至于令徒个个都是英才,我们也正想见见。”

丁朝威还要说谦谢的话,谷万钟道:“得了,你这几个徒弟都很漂亮。老伙计,你不要客气了,咱们先喝两杯,划两拳吧。”

把手一伸,道:“来来来!四喜呀!五魁呀!”谷万钟人老兴致却不老;这一划起拳来,丁武师也不好再敬酒了。于是在座的武师们,也五啊六啊,捉对划起拳来;宾主之间,喝得十分痛快。

丁武师没忘了心中的正事。容得稍酣,自己站起来,挨到师叔左世恭、左世俭面前,又敬了一杯酒,这才说道:“五师叔、六师叔,今天弟子封剑闭门,二位老人家赏脸驾临,这是弟子的大幸;少时还请二位师叔给弟子拈香赐训。”

左世恭、左世俭老弟兄二人含着笑,接了丁武师的敬酒。

左世恭把酒放下,说道:“贤契,你不用客气。我们弟兄在本门中,虽比你长着一辈,但是论到武功造诣,真没你锻炼的精纯。能够昌大这‘山左太极派’的门户,全仗你们师徒了。你也算在江湖上闯了半世,到今日安然封剑闭门,又有这几个顶起门户的弟子克承衣钵;丁家三绝艺,足可执武林中的牛耳,连我们弟兄的面上都有光荣。这股香是你一个人赚得的,我弟兄却不便代庖。”说到这里,触动一桩心事;微顿了一顿,长吁一声,侧脸看了看左世俭,转向丁朝威说道:“我弟兄将来的结果,只怕还不易落到你这样的一个收场哩。我们弟兄早年间锋芒太露,遇事不知抑敛,以致欠下了不少冤孽债。俗语说:‘父债子还’,可是我们哥两个直到今日全是孑然一身,虽有几个不肖的子侄,也当不了大用,再说这一种债,又不是子弟们所能代偿的。我们弟兄自身的事,自身了。粤东的多臂禅师,三两年内必来找我;你想,我们两人的收场,自己还没有一点把握。这祖师面前的头股香,我们又怎能替人交心愿呢?”

丁朝威听了,不禁动了同门中同仇敌忾的义气;一时间,竟把自己今日盛会的意思忘了,慷慨说道:“师叔,您不必把这事索绕在心里。多臂和尚不守沙门戒律,当年师叔只不过略施儆戒,他还要二次寻仇吗?他如果敢来,届时师叔赏弟子一个信,弟子替师叔打发他吧。”

丁武师方说到这里,旁边跟左氏双侠联席的铁胆谷万钟,掀髯长笑道:“丁大爷,算了吧!你忘了你今天办什么事了。

我没见过已然封剑闭门,还要替人出头抱不平的,你们这太极门真够惹的了。这些事干脆让我们弟兄露回虚脸,也显显咱们山左武林的义气。左老哥,哪天多臂和尚来了,你赏给我一个信。”左世恭、左世俭立刻向谷老师父抱拳拱手,道:“多谢谷老师的盛谊。左某不才,不能为我们山左武林争光,也就很觉愧对同道的了;哪敢再劳动师友们?”复侧脸向丁朝威道:“时候不早了,你快拈香去吧。”

丁朝威这才依次来到宾席上各武师的座次,谦让了一番,然后退到香案前面。由仆从们把红烛燃起,又点起一炉檀香。

那二弟子袁振武也把一束料香的纸箍划去,递了过来。丁武师举起这束香,向烛火上燃着;双手捧香向上一举,插到炉中。

香案前的红毡早已铺好了;丁武师虔诚叩拜,又叫门下众弟子挨次行礼。

礼毕,丁朝威转身站在香案前,向阖席来宾深深一拜,道:“弟子丁朝威,猥以菲材末技,得列太极门下。我山左太极派,比我丁朝威门户长、辈分高的,还有三两位;不过早已封剑闭门,一心归隐,不愿再传弟子了。我丁朝威秉承先师遗命,不得教山左太极门嗣绩中断;我在下负这重责,因此愚不自量,收了几个弟子。又蒙本门的尊长宽容奖借,这几个徒弟也还肯于用功,如今他们已经略窥本门武功的门径。不过要说到顶立门户,还差得很远,若按他们所学,还得虔心锻炼几年,方能小成。只是我丁朝威今年虚年五十九岁,只为内功火候不纯,以致近来很觉体力日衰,精神日减,尘寰中怕不容我久恋。所幸者朝威叨列武林,数十年来踏遍江湖,多结朋友,罕树仇敌,无恩无怨,幸免大过。人贵知止,及早回头,朝威此日封剑闭门,以后就绝口不谈武事了。朝威这点末学微技,也已倾囊传与了这几位顽徒。今日请诸位武林前辈到来,一者当众封剑闭门,二者为得是教他们把所练的武功,当筵一试,敬请老前辈们指教。如以为他们堪承衣钵,可以附骥武林,弟子就把本门的薪传交付他们。他们将来能否昌大门楣,还请老前辈们推情诱掖,朝威感激不尽。我在下从此退出武林,聊保残躯,这全拜众位老前辈之赐了。”

丁朝威致辞甫毕,老镖师铁胆谷万钟首先站起来,向阖座的宾客说道:“我们山东六府的会家子,以人家太极丁伯严的武功造诣最深;丁家三绝艺,说得起压倒武林,给咱们山东道上争光露脸,这不是我当面奉承吧。今日丁老师封剑闭门,像他四十年来驰誉武林,今日收场落个完整,实在难得。我们大家幸叨盛会,我说我们应该公贺一杯!”众宾客齐声欢呼道:“该贺,该贺!”

于是列筵群雄各举杯盏,四座生春,欣然一饮而尽。丁老武师自然陪饮答礼,由徒弟们斟过一杯来。丁武师举杯在手,道:“诸公过称,愧不敢当,但是盛情不能不领!”当下也是一饮而尽。

谷万钟又说道:“丁老师今日封剑传宗,叫他及门弟子接掌太极门,使山左太极门发扬光大,这尤其是可贺的事。丁老师并叫他的弟子当筵试艺,这更妙了。我们都晓得:丁家三绝艺名震江湖,太极拳独得秘要,为各家拳术所不及。奇门十三剑尤属剑术中难得的绝技;十二金钱镖擅打三十六道大穴,会此种绝艺的,大河南北更可以说绝无第二个人。我想丁老师既以衣钵传授他的门下弟子,这丁家三绝艺,他门下弟子定已获得薪传。我们得趁今日,看一看丁门众位小英雄各试身手,藉此开开眼界,也是件难逢罕遇的事。这也值得公贺一杯吧!”

谷万钟话才说完,在座的众武师噼噼啪啪鼓起掌来。欢赞声中,众武师共举酒杯,仰脖一饮而尽;酒入欢肠,分外的快意。莱州府散手名家张毅侯插言说道:“贺酒应该连敬三杯;我说众位师傅们,咱们应该再来一杯呀!”众人凑趣道:“好好好,咱们来个连中三元。”正要再举这第三杯,老镖师谷万钟忙将酒杯一按,道:“且慢!”众人停得一停,齐看谷万钟。

谷万钟精神焕发,伸二指当筵前悬空画了一个半圈,朗然说道:“我们这第三杯贺酒,可是不能现在喝。依我说,我们要等得了丁老师那几位高足,把本门的绝艺,当筵试练出来,给咱们大家开过了眼;我们就把这第三杯贺酒,敬献给丁老师的掌门大弟子。你们说对不对?”说着回顾这位散手名家张毅侯。张毅侯欢然跳起来,拍掌道:“对对对!我说袁老弟,你就好好的大卖一手吧。丁门三绝艺:一拳、二剑、三钱镖;袁老弟,不用说,你是样样精通的了。”

群武师的眼光一齐注视到侍筵捧壶的丁门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袁振武面皮一红,忙将酒壶顺手递给三师弟俞振纲,垂手向前,逊辞答道:“弟子年少无知,虽承恩师教训,我的功夫差得很远。只不过先前的大师哥误犯门规,被逐门墙之外,弟子拳、剑、镖是矮子队里出长子;其实弟子是拳、剑、镖一无所长。”

这样说着,丁武师微微一笑,屏后的丁云秀姑娘也微微一笑。座客们齐声说道:“丁老师,你瞧你这徒弟,够多精神!

够多有礼貌!说出话来,不亢不卑;真是的,你这二弟子足可以给你支撑门户了。”“大竿子”于隆道:“只可惜丁老师的大弟子姜振齐,他的武功已然很可以了,是怎的误犯门规,被你老斥逐了?”于武师把眼光注视着丁武师,等他回答。

丁朝威忽然脸上罩上了一层暗淡之色,想起了这个开山门的大弟子;讲体格,论资质,说聪明,样样都比二弟子、三弟子强。他却恃长而凌暴师弟,挟技而侮慢乡党;更有一件要不得的毛病:言大而浮夸,飘忽而无信。曾有一次,对待邻妇竟说出昏诞的话来;虽然是言者无心,具见他轻狂在骨。丁武师为此发怒,又因为别的几件小事上,看透了姜振齐的为人,遂毅然决然,毫不姑息,把个相随长久、得艺较深的弟子赶逐了,当时险些把姜振齐废掉。如今时过境迁,却给丁武师留上很深的戒心,深知择徒不可不慎,否则必为门户之玷。当下微吁了一声,道:“还提他做甚?左不过小浑蛋罢了。”

在场的来宾齐声赞扬丁家三绝艺,又转而赞扬袁振武。袁振武面色赧赧的虽在谦辞,可是少年得意的神气,未免流露出来。丁武师微微含笑,说道:“小孩子们,功夫差得远哩;众位师傅们不要过奖了,没的叫他们张狂。”立刻向七个弟子说道:“你们今日当着诸位前辈,和本门师祖、师叔,把各人的功夫好好练一回,请老前辈指教,也可以长长见识。”

九个门徒,在场的七个人,是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七弟子谢振宗、八弟子冯振国、小弟子萧振杰。此时由二弟子袁振武率领着,一齐领诺,肃立筵前。

二弟子袁振武晓得今天是师父授衣钵,自己接掌“太极门”的日子,这哪得不努力一显身手?“嗻”的先应了一声,唰的将长衫一甩,回头看了俞振纲一眼。俞振纲慌忙过来,给师兄接衣服;小师弟萧振杰慌忙递过那把剑来。袁振武微微一摇头,把手一挥;萧振杰退回原处,俞振纲捧着师兄的长衫马褂,也归了班序。只见袁振武虎目豹头,口角微向下掩,而呈着英武亢爽之气,果然英雄出少年。在场的武师,齐声欢赞;尤其是他这一出位、一甩衣,真个是矫若游龙。

这长衫一脱,但见他穿一身短装,二蓝绸子短衫,黄铜纽扣,青绉绸的中衣;百忙中,已经打好了黑、白两色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换上山东造千层底搬尖鱼鳞沙鞋。又见他将黑松松的长发辫往颈项上一盘,登时身躯微转,向众人深深一揖;手指自己的短装,向众人道:“请恕弟子放肆,弟子只好脱了长衣服。”倏回身,立在师父面前;双手一拱,道:“师父,弟子愚昧无能,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只怕贻笑大方!”当袁振武筵前甩衣,将要开练时,老武师丁朝威眼光正看着小弟子萧振杰,打算叫末一个弟子当先练起;八弟子、七弟子,依次下场;初学先练,高足继登,也显着一个比一个强;不想袁振武已经下场了。丁朝威哂然一笑:“好一个子路!”目含着笑意,说道:“振武,你就练吧。”又望着当前的众弟子道:“你们务要各展所学,好好的练一趟;老前辈们定然指教你们,哪能笑话你们呢?”

筵设在练武场中,罩棚之下,本已预留下一大片空地。袁振武精神满腹,笑脸堆欢,走到练武场中,回头顾视道:“师父,我先练什么?是剑是拳?”

众宾的眼光都随着袁振武的身子转,转注到空场上。那丁武师的师弟太极李兆庆,忽回头看到屏门后。屏门后露出半个粉面、一只玉手。这只手正捏着绿云盘顶的发辫,是个妙龄少女。李兆庆高声大笑,道:“等一等,等一等练。”且说且走到丁朝威面前,道:“大哥,你的徒弟全到场了么?”

丁朝威愕然道:“我只有这九个徒弟,大徒弟教我斥逐了,四弟子石振英为着家贫,已经弃武习商。就是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八弟子冯振国,也是我现把他们找来的。我面前就是袁振武、俞振纲和谢振宗、萧振杰,常在我家里。”

众武师听这师兄弟二人说话,有的回了头来看,铁铃镖乐公韬道:“哦哦哦,丁大爷,你还有一位女弟子哩。你怎么不教她出场,练一套给我们瞧?”这话一出口,屏门后噗嗤的一声笑,那粉面玉手蓦地不见了。左世恭、左世俭齐声说道:“可不是,我还有这么一个女徒孙哩。喂,云秀,云秀,你过来练练,别跑啊!”

丁朝威方才想起他的女儿丁云秀来,赔着笑道:“丫头子家,她任什么也不会,师弟,你怎么琢磨起你侄女儿来了。”

李兆庆只是笑,连声叫道:“云秀侄女儿,云秀侄女儿!”

左氏双侠这一对白发老头儿更是凑趣,竟飞似的追到屏门后,把云秀姑娘寻来,定要逼她先练。丁云秀满面娇羞,眼望着父亲,模样儿很窘。场中的袁振武此时已经走入场心;双手往下一垂,眼观鼻,口问心,凝神敛气,脚下不“丁”不“八”,抱元守一,刚刚展开了太极三式。忽见师妹入场,哎呀一声,慌忙收式,往旁一让,道:“可不是,我怎么忘了师妹了。师父!”叫这一声,来到丁朝威面前道:“师妹比我们谁都强,请师妹先练吧。”丁云秀一双盈盈秀目把袁振武盯了一眼,将身子一扭,对父亲说道:“爹爹!”又摇了摇头:“我不练。”

扭头又要跑,师祖左世恭、左世俭,师叔李兆庆,三个老头儿把丁云秀姑娘的去路挡住,笑道:“姑娘,你不练可不成;你有本领把我们三个老头打跑了,我们让你回去。”

丁云秀姑娘从耳根下烘起两朵红云,锐利的眼光把左氏二老一瞅,又向师叔李兆庆一望,情不自禁的一双玉手摆出了一个“如封似闭”的架式。忽复省悟,双腕垂下来,低头道:“师祖,我真是不会;师叔,你老怎么作弄起侄女儿来了!”

众武师一齐喝着彩,怂恿云秀姑娘起拳;丁家父女再三逊辞,只是推托不开。谷万钟老英雄看丁云秀神情踧躇,急忙从中解围,含笑说道:“左老兄,算了吧。依我说袁老弟已经下场了,就叫他先练。他练完了,再请我这侄女儿一展身手,列位你看好不好?人家女孩子家,叫她劈头一个先练,怪不好意思的。你说是不是,李贤弟?”说时,眼望着正堵门的李兆庆,李兆庆一笑作罢。

左氏双侠这须眉皓然的一对老头儿,笑嘻嘻的一边一个,守住云秀姑娘,说道,“姑娘听着了没有?咱就这样办。老头子求你这半天了,你回头可一准练,不许溜!”

丁云秀姑娘已于摆筵时,趁空换好一身新衣。瓜子形的清水脸,不擦脂粉,自来皓白,只于樱唇上略点红脂,耳坠珠瑙,腕戴金钏,窄窄袖口,露出春葱,微与寻常闺秀不同的,是满手的指甲剪得短短的。穿淡黄绸衫,系深月色短裙;缦立在筵前,双蛾微蹙,两靥泛红;似欲规避,又躲不开,只管笑着谦辞。袁振武说道:“还是师妹练吧。”丁云秀似笑不笑的说道:“二师哥,你也作弄我!”说时双眸一转,觅路欲退。

三师兄俞振纲正提着二师兄的长袍长褂,侧立在对面,群弟子散立在隅角,微微含笑;小师弟萧振杰凑上来叫道:“师姐,你这边来吧。”丁云秀姗姗的走过去,对俞振纲道:“三师兄,你倒做了跟班啦!二师兄很得练一会子哪,这衣裳还不给他挂上?”俞振纲依言,把袁振武的长袍马褂搭在兵器架上,丁门中六个门徒、一个爱女,一齐侍立旁观二师兄袁振武的演拳。

第二章 群弟子筵前试艺

丁朝威重新吩咐道:​“振武,你就先练一趟拳吧。​”袁振武领诺道:​“是!”再向筵前一揖到地,想好了几句客气话,赔笑说道:​“弟子袁振武蒙恩师不弃,收归门下,名列第二个门徒。弟子虽然名列第二,可是大师兄早不在门内了;现在恩师门下,就属弟子居长。可惜弟子年空痴长,于本门武术毫无心得,练出来恐怕给师门丢丑。既奉师命,不敢不前;弟子练的有对不对的地方,还求诸位老前辈指点。弟子放肆了!”又复一躬,登时亮开太极拳的起式,往下一杀,露出一手:​“揽雀尾”​。拳式既起,但见他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逐段走开。果然名师门下,不同凡品!演到第十一式“如封似闭”​、第十二式“抱虎归山”最难练的这两招,腕、胯、肘、膝、肩,处处见功夫,招招很严密。才一开招,还看不出什么特色;直到这拳势走开,身手起落,吞吐撒放,英华内敛,精气神自内贯达四梢。掌风发出后,力厚劲猛,进退疾徐,无不如意。在座诸武师停杯不饮,注目谛观;看到精彩处,多半离了座位。

袁振武直练到第三十四式、第三十五式“退步跨虎”和“转脚摆莲”​,这两手更见精熟。众宾不禁喝彩道:​“好!”当下一套太极拳从头到尾,练到“弯弓射虎”末一招;袁振武一个收式,仍还到“无极含一炁”原式上。气不涌,神不浮。徐徐走到宾筵之前,向上深深一揖,口称:​“弟子献丑,前辈指教!”意度安闲,如行所无事。

兖州府铁铃镖乐公韬、五龙山老拳师铁掌钮禄,一把拉住了袁振武,将大拇指一竖,笑嚷道:​“高!”回头对丁朝威说道:​“老哥哥,你瞧,多难练的功夫,难为你怎么教来!名师手下无弱徒,凭袁老弟这几手,足能给你支撑门户了。​”乐公韬却又回脸来,向袁振武说道:​“老弟,你就好好地下功夫,将来成名露脸稳拿没跑。二十年后,山左太极拳名家,一准是你的了,保管成就在俺们以上。​”钮禄又特对大竿子于隆说道:​“臭于,你说是不是?长江后浪催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咱爷们算是顶到这里啦,往后只有多长抬头纹了,尽瞧着这班娃娃们称雄逐霸了。​”大竿子于隆嘻嘻的直笑,说道:​“钮老五,你又倚老卖老了。袁老弟的功夫实在不坏,一招一式都很到家。​”

座上客人盛夸袁振武的拳技,老武师丁朝威拈须微笑,一时无言。小弟兄们胡振业和萧振杰,在场隅低声悄话。丁云秀姑娘独立在一边,忽有所思,走过来,到三师兄俞振纲面前,眼望着五师兄胡振业,说道:​“你们讲究什么?一拳、二剑、三镖,二师兄眨眼这就练完,回头就该轮着三师兄、五师兄你了;你们还不换衣裳,拿兵刃去么?​”胡振业道:​“哦!可不是!三师兄你还不打裹腿,换鞋去?​”俞振纲应了一声,轻轻说道:​“师妹,你不练么?​”丁云秀道:​“我练?这有我的什么事?我告诉你,三师哥,回头你聚精会神地好好练吧!还有五师哥,你们也争点气,别那么懈懈怠怠的……”往场中瞥了一眼,不再往下说了;改口道:​“我一准不练;三师哥,你可是告诉你了。​”俞振纲迟疑道:​“但是师妹……”丁云秀嗔道:​“我不练么!……你们瞧。袁二师兄这就要练剑了,你们也瞧着点。​”众弟子一齐住口,忙看着袁振武。

袁振武得了全场的好评,精神越旺;笑嘻嘻地复向座客一揖,道:​“弟子末学晚进,粗拳笨脚,老师父们过于抬爱了。弟子对于恩师所授技业,不敢不努力精修;只是限于天资,实在百不得一。现在弟子再把太极剑练几手,一发地求老前辈指教。​”说罢一回头,萧振杰两眼直勾勾地正听师妹丁云秀和三师兄、五师兄说话,却忘了送上剑去。袁振武点手叫了一声,萧振杰慌忙紧行数步,把袁振武常用的那把青钢剑,双手连鞘递了过去。袁振武看了他一眼,伸手拔剑,低声说:​“你心里惦记着什么?​”萧振杰脸一红,慌忙接过剑鞘,退了下来。

袁振武亮剑在手,重走到场子当中;站好方位,剑交左手,右手往剑柄上一搭,向阖座宾客一举手,说了声:​“弟子献丑!”倏然右手骈伸食指、中指,将拇指、无名指、小指一扣,紧贴掌心,掐了个剑诀,向前进三步。左手倒提剑柄,右手剑诀往前一圈,立刻把剑换交右手,剑尖外吐,往前面一指;左手却掐剑诀,一领剑锋,立刻展开了奇门十三剑的招数。剑走轻灵,​“金针度线”​,剑锋递出去,如龙飞蛇舞,如电掣风驰。

这趟剑本是太极门顶门户的功夫,袁振武精心苦练,深得奥秘,比他的太极拳格外出色。剑势走开去,夭矫如龙游,奔腾似浪翻,封闭吞吐,进退起落,无不如法;​“点、崩、截、挑、刺、扎”​,六字诀一一精到。袁振武躯干魁梧,却是身法轻快,剑术纯熟,身剑合一;一招一式走起来,如狸,如猿,如轻絮一团;速小绵软巧,色色惊人。在座武师,济南徐勇以三才剑出名,东昌府吕氏双杰吕铭、吕铸,也深通剑技。一见袁振武这套太极奇门十三剑,果然招数变化神奇不测,确比三才剑高妙。徐勇不禁首先喝彩,吕氏双杰也指指点点,讲究起来。

展眼间,袁振武把六十四手太极剑,练到第九手“大鹏展翅”​、第十二式“丹凤朝阳”​、第十四式“寒鸡拜佛”​、第二十四式“恨鸦来迟”​。这几手最为难练,袁振武却能操纵自如,身法手法于迅疾中见稳练,于沉雄中见轻捷;果然是“得过名师授,下过苦功夫”​。曹州镖客崔起凤、泰安五行拳韩志武、青州翟云鹏、五龙山铁掌钮禄,异口同音,赞不绝口。就是师祖左氏双侠左世恭、左世俭,这两位老头儿也绰着白须,含笑夸奖。那一边小弟兄们,五师弟胡振业、六师弟马振伦、七师弟谢振宗、八师弟冯振国、九师弟萧振杰,也在啧啧哝哝,称说哪一招巧,那一招妙。三师弟俞振纲一双眼也瞧着二师兄的剑光身影,上下乱转。忽然丁云秀姑娘说道:​“三师哥,看呆了么?你瞧二师兄比你怎么样?​”俞振纲恍然若悟地说:​“还是二师兄,若只论剑,实在比我们都强。​”丁云秀微微一抿嘴,笑道:​“一个人不要自暴自弃!你留点神吧,你看他末几路。​”

当下,袁振武如骇电惊涛似的,剑势越走越快。练武场中泛起一团剑影,倏高倏低,倏左倏右;六十四太极奇门十三剑,一招也不落,从头到尾演完。袁振武骤然收式,把剑仍交左手,归返原式;赶紧地一正身,向宾筵施礼道:​“前辈指教!”又一点手,小师弟萧振杰慌忙上前,接剑归鞘,退回一旁。登时罩棚之下,宾筵之前,噼噼啪啪起了一阵掌声。

一拳、二剑、三钱镖,丁门三绝技,袁振武练了两种,博得满堂的彩声;现在该练第三种绝技了。袁振武走了过来,走了过去,稍稍地活动筋脉;转到丁武师面前道:​“师父,这里地方窄,人又多;现在就打镖呢,还是等一等?​”丁朝威未及还言,众宾客齐声怂恿道:​“袁老弟,你就打吧,我们给你腾地方。你有十来丈地方,足够用的了吧?​”

来宾纷纷起动,亮出一片广场。小师弟萧振杰,先意承志,把袁振武常用的镖挡子搬了过来。这个镖挡子与寻常箭靶子大致无异;一块寸半厚的木板,高有五尺,略如人身,宽才一尺五寸。上画三个红光子,也就是三寸的直径,茶碗口那么大;板子上打得一点一痕的,尽是些钱镖袖箭的眼子。萧振杰督促着众人,把这镖挡子立在广场南头。

老武师丁朝威眉峰一蹙道:​“怎么搬这个来,那打穴图呢?​”袁振武忙过来说道:​“师父,我就用这个吧。​”丁朝威拿眼看了看袁振武,不禁说道:​“你打这个么?​”袁振武赔笑说道:​“弟子不打这个圆光子,我可以另画圆点。​”丁朝威道:​“你不用打穴图么?​”袁振武低眉无言,忽然抬头笑了笑,悄声道:​“大庭广众中,弟子怕……回头你瞧瞧,我先打这个。​”说时,扭头看了看四面。丁武师唇吻微动,不再说什么了。

袁振武急忙到罩棚北厅廊下,从众兵器架上,摘下那个皮囊;从囊中掏出十二枚康熙官厂铸造,加大的青铜钱;这钱磨得铮亮。又取了一块土粉子,急急地走到镖挡子前面。手捏白粉子,由木板左上角起,一连斜画了铜钱大小,半寸直径的三个小粉圈。每个粉圈中点上一点,三圈相隔五寸。从第四个粉圈起,又由右往左下,斜画下来;也是三个粉圈,也相隔五寸。反复转折,四层共画了十二个粉圈。画完,把土粉子扔在地上;袁振武轩眉一看,退了几步,又相了相,这才把十二枚金钱镖扣在掌心。旋身走回来,向阖席的宾客又施一礼道:​“诸位老师们,弟子这一手功夫还欠精练,只不过会打个准头罢了,老师们多多指点我!”袁振武每试一番身手,必交代一场话,颇有惯家子登场试艺的派头,有的武师就禁不住微笑。当下,袁振武又复一揖,霍地翻身,一双虎目只一睁,吐露英光。乘着这一转身,又一长身的功夫,暗将掌中十二枚钱镖,分交在两手,左掌心握着九枚铜钱,右掌心只留着三枚。

这金钱镖是武林中最方便的防身暗器;名为金钱,实在就是十二个青铜大钱;正如金刀银枪,也并非真是金银打造的,不过是叫着好听的字眼。这铜钱随身随手,袖口襟底,都可以放置。不过钱小力飘,练得不精熟,腕力、指力没有真传授、真功夫,便打出来不能及远,不能伤敌,有时反误事。袁振武从师有年,于丁门三绝艺,殚精研习,以剑术为最高,拳法也胜过同门诸友。唯有钱镖,打得也有准头;只是打三十六处穴道,总觉没有十分把握,不能得心应手。今日当筵试艺,他在师门同辈居长,于师门三绝技怎能不勉?又想到师父此日封剑闭门,传授衣钵,自己更得要在人前夸耀,一念及此,立刻把精神抖擞起来。魁梧的身躯,昂然立在镖挡子前面,中间相隔三丈以外;一双虎目又往前一看。立刻把身躯侧转,斜身错步,​“狮子摇头”​,一抬手,​“唰”的发出一支镖去;立刻当的一声响。第一支金钱镖正打在镖挡之上。钱唇嵌入木板内,恰打中第一个白粉小圈上,贺客们一齐说一声:​“好!”袁振武“犀牛望月”式,早又发出第二支镖。跟着,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镖挡子一阵响,几枚青钱飞似的脱手出来,一一镖打在木板粉圈之上。

这最难得的是十二支金钱个个都中的,没有一支打空,也没有一支打出粉圈以外的。一群武师哗然叫好,有的就奔过,到镖挡子上验看。这一验看,更见功夫;难为十二枚青钱个个深入木板,不偏不倚,小粉圈正嵌着钱唇。真是又快又准,又有手劲;在场武师个个都交口称扬。

袁振武连试三绝艺,幸未辱命,不觉地欣然大悦。尤其是末一手打镖,自己事先未尝不悬着心。深恐一招失手,贻笑方家,现在竟通场腾欢,众口称颂。袁振武立刻上前周旋道:​“弟子实在练得不好,太欠功夫了。老前辈们不要过奖,给弟子指正指正手法吧。​”铁掌钮禄拍袁振武的肩膀,满面笑容的夸奖道:​“老夫今天开眼了。袁老弟,你真有两下!还客气什么?​”泰安五行拳名家韩志武,又殷殷地问他打金钱镖的功劲,又问他练了多少年。

袁振武很高兴地露出了天真的欣笑;就把金钱镖的打法,滔滔讲说起来。腕力、指力、目力,这处处都有讲究。手该怎么扬?指该怎么捻?钱该怎么发?怎样才有准头?怎样才有力量?陪着韩志武、钮禄几位前辈,袁振武一字一板地说。一面说,一面谦逊道:​“弟子实在不行,弟子的同学现有六位,他们都比我强;顶数我年岁大,天资笨。若说起打金钱镖,你老还没有看见我师父打哩;他老人家的打法,真是神妙……”武师崔起凤、吕氏双杰都凑过来听,听得很入神。大竿子于隆和阴阳脸辛德寿、镖师赵梦龙,就到镖挡子前面,用手试起那嵌入板面的钱镖,试一试嵌入的力量。辛德寿连起下三个钱镖,眼望赵梦龙道:​“唔?……哦!”微微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赵梦龙笑道:​“好!十二支镖,镖无虚发,这就很难得了。​”辛德寿笑道:​“是的,很难为他。​”这些武师们依然七言八语,赞不绝口。

然而场隅那边,一帮小弟兄们,胡振业、马振伦、谢振宗、冯振国,以及萧振杰等,却啧啧哝哝,互相耳语。丁云秀姑娘忍不住走了过来,到镖挡子前望了一望,忙扭身退了回去;向那三弟子俞振纲、九弟子萧振杰一点手。俞振纲、萧振杰挨过来就问怎么样,丁云秀姑娘低声说了几句话,俞振纲笑着点了点头。萧振杰就忙忙地也跑到镖挡子那里,看了又看的,回头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咕咚咕咚,又跑回场隅,对丁云秀说道:​“师姐,真是的……”俞振纲、胡振业一齐拦阻他道:​“老九,你又张扬了。你瞧二师哥正瞪你呢,回头你又鼠避猫了。​”萧振杰是乡下孩子,年纪最小,立刻一吐舌头,躲在俞振纲身后了。但是袁振武这时眼光虽罩到这边来,却并没有看见萧振杰;眼角传神,刚刚瞥见丁云秀姑娘,和三师弟俞振纲正在说话。袁振武不由凑过来,说道:​“师妹,你瞧我打得怎样?​”丁云秀笑道:​“好极了,你瞧你十二支金钱全打得正准,比你往常打得更好。​”袁振武道:​“师妹别笑话我了,我哪里行?​”

丁朝威老武师本立在罩棚北面,陪着德高望重的几位来宾观场;此时就微微把头一摇,对谷万钟说道:​“小孩子家,功夫实在荒疏得很,没的教老前辈见笑,晚生惭愧无地了。​”谷万钟未及开言,青州翟云鹏含笑过来,说道:​“丁大爷,你这可是假客气,咱们武林不来酸的。其实袁老弟这一手也就难得了,武林中能及得上他的,还有几个?​”

丁朝威不以为然,对师叔左世俭、师弟李兆庆说道:​“师叔,你老人家以为他打得怎样?李贤弟,叫你说!”左氏双侠拉着谷万钟、翟云鹏走了过去,李兆庆也随着丁武师,来到镖挡子面前。李兆庆把没有起下的九枚铜钱,逐一验看了一遍,笑道:​“可不是,深浅不大一样。​”丁朝威道:​“这不完了?就能打准。那可怎能打穴道?​”左氏双侠点了点头,承认道:​“比起他的剑来,可就差多了,但是这也就难得。​”谷老英雄捻着一对铁胆,站在镖挡面前,左看一眼,右望一眼;一面揉眼道:​“不行了,眼花了,看不真切了……”顿了一顿,向丁朝威说道:​“丁门三绝艺,你这大弟子总算八九不离十,你别不知足了,他哪能比你?依我说,这就很够瞧的了。​”

丁朝威含笑道:​“老前辈过于抬爱了;我在下今日封剑闭门,以后我就很放心了。不过,若说到打镖……”一扭头,看见三弟子俞振纲正在那里,和胡振业、萧振杰说话,也不知说的什么;俞振纲只是摇手往后退,好像正在谦让。丁朝威叫道:​“振纲,你过来!”

俞振纲“嗻”的答应一声,立即走了过来,到师父面前一站道:​“师父叫我?​”丁朝威道:​“你看你师兄打的这镖如何?​”俞振纲脱口说道:​“师兄打得很好,很准。​”丁朝威眼光一张道:​“什么?​”俞振纲微微一震,忙道:​“师兄还是剑法好。​”丁朝威方才放下脸来,点点头道:​“这还像你们师兄弟相知最切的话。​”师徒一问一答之间,左世恭手捻着颏下的灰髯,也微微地把头点了点。俞振纲自知失言,不由垂下头来。

袁振武正和丁云秀说话,忽一抬头看见了,忙走过来,要对师父说话,铁胆谷万钟却已说道:​“丁大爷,你们掌门大弟子的功夫,我们全瞻仰过了;可否再请这位俞师弟一显身手?​”

丁朝威不由脸露笑容,答道:​“他倒……”袁振武恰已走到近前,不等师父说完,就抢着插言道:​“叫我俞师弟练吧。我虽是叨占了师兄的名分,论到功夫上,俞师弟可比我高得多。​”俞振纲轻声笑道:​“师兄别这么抬举我,看叫外人笑话了。​”铁胆谷万钟道:​“你们亲师兄弟,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来吧,俞老弟,练一套,给我们开开眼。​”俞振纲赔笑道:​“弟子更不行了。​”口说着,眼望师父的神情。丁朝威道:​“振纲,这该着是你练了,不用啰唆,过来练吧。你们的功夫自然拿不出手去,好在师伯、师叔们一定指教你们。不要怯场,只管拿出本领来,好好地练;不许敷衍了事,我可不答应你们的。​”

俞振纲诺诺应命,转身脱袍,到场心一站;面皮赧赧的,颇有惭容。却是站在那里,踌躇起来。向师妹丁云秀望了一眼,露出叩问的意思;丁云秀皱眉摇头,她一定不肯下场。俞振纲又一侧脸,看见袁二师兄一双虎目,正注视自己。俞振纲不觉有点慌张,也学着袁师兄的样子,一拳、二剑、三钱镖,要从头练起。转身对众,正要施礼;忽听师祖左世俭叫道:​“俞振纲!”俞振纲急答道:​“是!”回身垂手,道:​“师祖喊我么?​”左世俭道:​“我听说你的金钱镖打得还不坏,这里现成的镖挡子,你就先打一回镖,我们瞧瞧,回头你再练拳、剑。​”俞振纲应了一声,抬眼看着师父,见师父是个默许的意思,却又张眼望了望镖挡子,向师父面前紧行数步,侧身问道:​“师父,我可以把上面的钱起下来么?​”丁朝威道:​“哪还用问?​”

俞振纲过去,把镖挡子上的九枚铜钱,都起下来。阴阳脸辛德寿道:​“这里还有三个哩,俞老弟接着!”开玩笑似的,抖手打出来;三个金钱散漫空中,当头罩下。俞振纲不暇思忖,倏地一侧身,又一探身,右手一抄,把三枚金钱都抄入手内。登时听耳畔喊了一声:​“好!”回头看时,是师兄袁振武。俞振纲方才省悟,自己有点忘情了;可是,断没有使钱落地的道理。

俞振纲把十二枚金钱扣在掌心;那边场隅,丁云秀姑娘向五师弟胡振业说了一句话:​“老五,你知道三师哥的打穴图么?​”胡振业道:​“知道。​”萧振杰一阵机灵,跑过来问道:​“三师兄,你要打穴图不要?我给你搬去呀?把这个镖挡子换下来吧。​”别人不曾留意,俞振纲心中是明白的,暗向二师兄看了一眼,心中一动,道:​“这可使不得!”遂一摆手,低声道:​“我就用这个吧。​”萧振杰道:​“你瞧师父不是说……”俞振纲摆手,道:​“快躲开吧!老九你糊涂!”萧振杰笑道:​“你才糊涂呢。​”咕咚咕咚又跑开去了,对丁云秀姑娘道:​“他不用。​”丁云秀冷笑道:​“活该!”

第三章 俞剑平三掷钱镖
俞振纲亲自过去,把这三环套月的镖挡子,稳了一稳。拾起那块土粉子来,照师兄那样,重画了十二个小粉圈。一面走,一面寻思,到了筵前,主意已定;于是向众宾一揖到地。见众人都看着他,不由讪讪的陪笑道:“诸位师长,弟子俞振纲献丑……”又作了一个揖,退下来,一转身,这才把精神一振;十二金钱登时分握到两手内,左、右手的拇指各按住六枚。身心一整,身形一亮,亮出了太极拳“揽雀尾”的架式。左脚往前一抬,健步急进,走进镖档,十二步站住。在场的武师们差不多都会打暗器,只不过暗器各有不同罢了。象袁振武,手打金钱镖,打出三丈六远,已很难得了。现在,俞振纲竟相隔十二步收住,这距离已有六丈了。俞振纲的钱镖还没有出手,只这一番功架,便耸动了在场的群雄;个个说:“这小伙子比他师哥还强?”
只见俞振纲脚下一停,右脚趋前,向左一抢步;侧身斜转,“叶底偷桃”,左掌横于胸前,右手连用阳把,将拇指捻动钱镖;拧指力,攒腕力,往外作劲。铮的一声微啸,一枚铜钱脱手飞出去。就原式不动,铮,铮,连发三镖,当,当,当,镖挡粉圈中,钱唇横嵌,连中三下。发镖自有先后,中的却在同时。阖座突然的喝起来了一片采声道:“好!”
余音未歇,俞振纲身形陡转,左脚尖趋左向后一划地。“鹞子翻身”,左掌随身势一翻,唰,唰,唰,又是三镖。这三镖却下打镖挡最末的三个粉圈;打的是坚锋,钱唇直立,嵌入木板中。指力、腕力暗暗加重,镖挡被震得札札有声。阖座群雄不觉的又喝采一声!
俞振纲倏又换式“跨虎登山”,右手甩腕发镖;这一次却一发双钱。跟着往右一个收势,反手捻镖,左手下穿右腕底,唰地又连打出两镖。这时候,左右掌心尚还各扣着一枚钱镖。却从右往左一换,换成太极拳“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两式,把双掌的镖一攒力,唰的齐打出去。镖挡上当当的连响了最后的两响,俞振纲早已收招还式,又回为太极拳“揽雀尾”的原样。撤步回身,到筵前一躬到地,道。“弟子献丑,师长指教”!铁铃镖乐公韬“啪”的将桌子一拍,直着嗓子大喊道:“好----镖!”跟着把大拇指一挑,却将筵上的酒杯带翻了,洒了一襟的酒,跳起来了。别个武师也都赞不绝口。
俞振纲试镖已罢,退到师父面前,叫了一声:“师父!”丁朝威把俞振纲看了又看的说道:“你!你怎么也用这三环套月的镖挡子?”俞振纲忙道:“我,我还没听师父的分派……”丁朝威双目一张,道:“甚么,我没告诉你们么?教你们各展所长;要好好的练,不要敷衍了事。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
丁朝威在这里责备俞振纲,座上的来宾也有人说了话,道:“久仰丁门三绝艺,十二只金钱镖打三十六穴,威名震山东,盖河北。可是他这两位高徒各展身手,果然与众不同;只是打穴的招术至今没露,不知我们可有福分,看一看十二金钱镖飞打人身三十六穴道的绝技没有?”又一个武师笑道:“人心不知足!我想我们丁大爷的绝技,也许还没有传给他的二高足哩。丁大爷,我们烦求你老人家亲自下场,把你那一手绝活,当众演一遍,咱可不许藏招。”说着又嘻嘻哈哈的笑起来。说这调皮话的乃是丁朝威的同乡野鸡毛毛敬轩;那先说话的是姚振中老武师,两个人简直有点起哄。
丁朝威听了这反嘲的话,不禁轩眉一笑,正要答言;不想他的老师叔左世恭已经先答了腔,笑着说道:“姚老哥、毛老哥,说这话可该罚你。我们伯严可不是那藏私的人,他的玩艺儿从来不肯自秘;只要来学的天资够,谁愿学就教谁,不过今天大庭广众之下,在场的高朋贵宾,各个都是练家子,我这袁、俞两个小徒孙,在人前试艺,可真是班门弄斧了。他们自然要把他能够拿得出手的技业,应众试练出来。稍微含糊一点的功夫,他们当然不敢轻于一试,免的在高人前献丑。我说是这话不是,伯严?”
丁朝威笑道:“师叔的话,真是我心里要说的话。这金钱镖打穴,我不是没教过他们,只是练这种暗器,当然难得多。他们还没有练熟,倒不是我藏私不教,也不是他们会了,不肯当众试练。”紧走两步,到毛敬轩面前,笑道:“毛老哥,只有你挑眼吹毛,你没瞧见我这里正数说三徒弟么?他倒是练过打穴镖,老哥少安勿躁,我这就叫他献丑。”
毛敬轩笑道:“也饶不了你。”丁朝威道:“那个自然,我也得练一回,请毛老哥指教。”丁朝威立刻吩咐俞振纲,快将打穴图取来。
俞振纲连声诺诺,即待往取,早过来五师弟胡振业、八师弟冯振国和小师弟萧振杰,自告奋勇,跑回去搬打穴图。萧振杰小孩子淘气,向俞振纲扮了个鬼脸,道:“三师哥,怎么样,挨说了吧?小弟的话说对了吧!”俞振纲嗤的笑了一声。不大工夫,胡振业、冯振国两个同门,从后面各扛出来两副奇形怪状的镖挡子来,萧振杰窜前跑后跟着过来。
众武师多有看见过打穴图,可也有从来没见过的。这打穴镖挡子舁出来,众人都把谈锋顿住,眼光全看这两副镖挡子。胡、冯二人把这打穴图立好;是两副活叶的木牌,高矮恰如人身;画着人形,分为两扇。一扇画正面,一扇画背形,用油漆绘得和人的肉色一样,五官四肢都全;只于在上、中、下三盘,反、正两面,都点出三十六个穴道来,是小小的一个黑色点,并没有文字注脚。有的贵客沉不住气,竟离席走到广场南头去看;这一看,不由点头称赞起来。
自来点穴的功夫是用手指,打穴的功夫是借重于器械。虽用器械,可是这门功夫不仅难在打的方位准,尤其难在打的力量均;使的劲大了、劲小了,就是点着穴道,也难收功。打穴用的器械,不外是点穴镢、判官笔,也有的用外门武器打穴的,那自然又难进一层了;到底都在掌握内,总可收得心应手之效。若用暗器出手,飞打穴道,在武林中可说是罕见难得。
丁门三绝艺,尤其这十二金钱镖名噪一时,其故就在这一点上了。有没见过丁朝威飞镖打穴的,未免疑心他盛名之下,过甚其辞;所以一听毛敬轩、姚震中等怂恿丁朝威下场亲试,个个都眉开眼笑,愿意看一看丁武师的手法。现在听丁武师说:钱镖打穴的功夫,他的三弟子俞振纲居然也会,众人越发的欢噪起来;一叠声催促道:“俞老弟,快打一套,我们瞧瞧。”
此时胡振业、冯振国已将两扇打穴图立好,那三环套月的镖挡子当然用不着了。萧振杰走过去,把它扛开;对三师兄说:“三哥好好的打,给咱们丁门露露脸。”俞振纲笑道:“老九,你的嘴讨人嫌,你自己大概不理会。”萧振杰把小眼一瞪,道:“三哥,你不知道好歹人,我告诉你。……”俞振纲回头看了看,道:“是呢,是呢,走你的吧。”
俞振纲接过十二只金钱镖来,又稳了稳打穴图,方要转身,跟着走过来好几位武师。有终南北派形意门的邵云章师父,他身获形意门神拳李的真传,兼擅大拿法、卸骨法,在南派武林中是很有名的。有直隶省的阴阳脸子辛德寿;他素以点穴术,被称为北派武林名手。还有那位诙谐老野鸡毛毛敬轩,他是懂得打穴的,虽然不精,却并不外行。这工夫,三个人都来观摩丁家的这副打穴图,验看上面的穴道。少年武师中也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地堂拳江啸源,一个是摩云神爪司徒瞻。俞振纲忙站住了,一侧身道:“各位师傅们多指教。”
邵云章含笑不答,直凑到打穴图对面,拿手指按着,竟数起穴道来:
正面图形,上盘头面上,眉中心“神庭穴”,眉央“阳白穴”,身旁“听会穴”,上唇“承浆穴”,喉门“天突穴”,眉梢后“卢里穴”;这是六处大穴。
中盘胸腹部,咽喉下“璇玑穴”、“华盖穴”,肋骨旁乳下二寸五分“天池穴”,肋骨上“大乙穴”,脐下一寸五分“气海穴”,脐下二寸五分“关元穴”;也是六大穴。
下盘六穴,唯有“会阴穴”是死穴,尚有膝骨上的“血海穴”,胯上的“伏兔穴”,腿胫上的“三阴穴”,胯后的“风市穴”,膝下三寸“三里穴”。
那一边“摩云神爪”司徒瞻,却也和“地堂拳”江啸源,站在打穴图背面前;两个人一个念诵,一个指点,也数说起来:
背面图形,上盘是六处重穴、死穴、哑穴。头一穴是“百会穴”,下面是“脑卢穴”,穴旁一寸,穴下五分是“五枕穴”,再下五分是“风府穴”,再下五分是“哑门穴”,两耳后是“窍阴穴”;这是上盘背面的六处大穴。
背面中盘,腋后脊旁一寸“天宗穴”、“灵台穴”,肋后“魂门穴”,脊背第七节“玄枢穴”,此穴下一寸五分为“阳关穴”,及后肩下、臂后一寸的“乘风穴”;这也是六大穴。
下盘背面,脊尾“会阴穴”,胯上“环跳穴”,胯下“阴市穴”,膝后“承筋穴”,腿胫的外环“飞阳穴”,此穴下一寸为“悬中穴”;也是六穴。
这正背面三十六穴,和少林、武当、玄门各派,不尽相同。这就因为点穴与打穴的手法不同,钱镖打穴更有差异,所以穴道的方位自然有同有异了。创这钱镖打穴的人,自然非同纸上谈兵,一一必须本诸实地的证验,才得运用一举手之劳,致敌人于或死或伤。邵云章只看完正面打穴图,便向辛德寿欣然一笑,说道:“好!莫怪邱老四夸说人家这三十六穴全是重穴,我在先还不敢深信;今天这一看,果然人言不虚。”辛德寿回顾道:“俞老弟,你果真打得很准,那可真是难得了。你今年二十几了?”俞振纲答道:“弟子今年二十四岁。”野鸡毛道:“怎么,你才二十四?我不信,我不信。”又道:“这更难得了!实在难得。”说着闭目摇头,以为太不容易了;把辛德寿拉了一把,道:“咱们快过来,叫人家孩子练吧。你不见他们直瞪咱们,嫌咱们打搅了?”三个老头子嘻嘻哈哈的走了开去。
俞振纲容得他们走开,立刻移动身形,由打穴图起,走出十二步,约六十尺,将身一站。反转身来,向阖座一拜;便又侧身,眼望着师父。师父丁朝威道:“你就打吧,照往日那么打,不许随便。”俞振纲应声双臂一分,亮式为“牵缘回环手”,左臂一晃招,左掌作“擒拿手”的第一式“金丝缠腕”;铮的一声,第一只钱镖脱手打出去,直打在第一副穴道图正面的上盘“神庭穴”上。这一镖打得不差累黍,阖座来宾鸦雀无声,齐将眼光注定了俞振纲。
俞振纲口唇微敛,双目炯炯、倏向右“搂膝拗步”,脚下暗踩“七星步”;“仙人换影”,运擒拿手“倒挂金莲”,斜卧身躯,一足着地,一足微踐。右手只一抖,铮的一声响,金钱镖发出第二只;当的一震,钱镖嵌在打穴图上,正打中了中盘“华盖穴”。身手迅捷、几乎眼力追不上他那手法。
观众的眼光刚刚由俞振纲的手,追到打穴图那边;俞振纲这边早又换了一种身法。左脚上步,倒踩“七星步”,反走四步。没容停脚,一斜身,“海底捞月”、“金波戏鲤”,铮的又一声,镖打穴眼,趋奔下盘“伏兔穴”。
三镖连发,更缩身形,突往起一长身,“鹤冲天”,俞振纲凌空拔起一丈六、七。————这一手劲,观众谁也没想到。只见他轻飘飘斜身往下飘落,竟到打穴图前,伸手轻轻将打中的三只镖起下来。野鸡毛毛敬轩首先怪叫道:“好小子,真有两下子么!”众武师同声夸好。
但俞振纲才发三镖,突然住手,众宾客正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不想俞振纲刚刚拔镖到手,他师父丁朝威就吩咐弟子冯振国、萧振杰道:“振国、振杰,你给你三师兄抱挡子。”二人应了一声,雄赳赳跑过来,到打穴图前,立刻转到图板后面。板扇后面原有预选好的抓手,两个少年人就象打挡牌、打执事似的,每人扛起一扇打穴图来。冯振国扛的是打穴正图,萧振杰扛的是打穴背图。两个少年一个站在东,一个站在西,一声不响,立在那里,却在众目睽睽下,忍不住要发笑。这一笑,两扇打穴图一动一动的乱晃起来。
众武师有的就不解,有的暗暗点头。只听丁朝威朗然发话道:“众位老前辈,刚才小徒末学后进,连试三镖,过承诸位称奖。不过这打穴的功夫,若照刚才这样打,恕我说话放肆,这还不算功夫。怎么讲哩?使用钱镖,击敌制胜,全凭手法熟,腕力强;认穴须准,连劲要匀,这道理诸位老师们全都明白。但有一节,要打在敌人的穴道上。要他软麻就软麻,要他死伤就死伤;像刚才那样打法,可就不见得准行了。敌人是活的,他不会立准了,站稳了,把穴道摆在你眼前,静等着挨打。”说得众宾都笑了,野鸡毛道:“那是自然喽!”
丁朝威道:“所以,连用钱镖打敌人的穴道,除了打得手准,连得劲匀之外,还要跟得眼神快,发得镖路疾。才能够在这与敌交手,奔胜搏斗之际,趁机运用,窥隙进击,攻敌人的不备。若总是这么把打穴图立在地上打,就练熟了,还是没用。……”大家听到这里,不由欢呼叫好道:“对极了!丁大爷,快请你那高足,打一个活的试试。”
丁朝威把眼看了看俞振纲,又转向众宾道:“刚才毛老兄笑我藏私,现在可知我不是藏私了吧。不过小孩子们练得不准,那却难说。现在我叫小徒献丑了。振纲,你快照往日打一套,给老师们看看,一发请他们指教。只是你不要慌,不要怯场。”遂又向冯、萧二徒,举手一挥。
此言一出,俞振纲刚刚答了一声是;只见冯振国、萧振杰两个师弟,登时扛起打穴图来,一个由东向西,一个由西向东,登时游走起来。起初是徐行,随后是疾走,再后是大洒步跑,最后越跑越快,一来一往,一往一来,竟穿梭似的飞跑过来。虽然跑着,却是斜扛着打穴图的木板!板面总冲着北面。两个少年扛着这一人多高的大木牌子,好不逗笑,众武师哄然叫起好来。
就在哗笑声中,三弟子俞振纲早将十二只金钱,分握在两掌中。依然站在十二步开外,侧身作势,目注双牌:左手一扬一落;右手一扬一落;只听得铮铮当当,铮铮当当,竟照那飞动的打穴图镖打起来。一阵响,响罢十二声,丁朝威喝声道:“住。”冯振国、萧振杰将打穴图扛了过来,请师父验看准头;丁朝威命早到筵前传观。十二枚钱镖一个一个都打在穴道上,而且分为上、下、中三盘,每一盘两镖,一点也不差,一点也不走;钱唇吃入木板中,一样的深浅。罩棚之下,宾筵之中,登时采声如雷。
“好,实在是好。难得,实在是难得。”众武师正在盛赞中,那野鸡毛毛敬轩喝得红颈胀脸,突然走到丁朝威面前,道:“丁大哥,我要考考你这徒弟,行不行?”丁朝威微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来,道:“毛大哥要考考小徒,正是指教小徒,就是抬爱我师徒。毛大哥,你说怎么考法吧?”
野鸡毛眼看众人,众人立刻住了欢赞之声,要看看这位野鸡毛,怎样考验人家丁门弟子。野鸡毛道:“我想给令高徒作镖挡子,好么?叫他发镖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手法上轻着点。我能够接的接,不能接的就躲,躲不过去就挨。只要别把我野鸡毛废在这里就行,你说这个考法怎么样?”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哗笑。有的说道:“这个考法却新鲜。”又有的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丁朝威却脸色一变,嘴唇一动,正要答他一声好,忽然想道:“且慢……”忙说:“这可使不得!大哥赏脸来捧场,虽说他小孩子手法不济,大哥你又擅长躲镖,只是我师徒断不敢如此放肆。”野鸡毛道:“那没有什么,就打着我,我也无怨。”把身子一拍,道:“俞老弟,你来,我这一身贱骨肉,还能挨两下子。你就往这里招呼吧。咱们相隔六丈,我跑你追,你打我接,你若打着我,小伙子,你就成名了。”
丁朝威诧然,说不清野鸡毛是酒醉卖狂,还是故意捣乱。但今天是自己封剑传宗之日,野鸡毛是邀来的高朋贵客;真个教徒弟跟他打,打着了他,弄个不欢而散;打不着他,丁门三绝艺威名何在?丁朝威看定了毛敬轩,胸中炽起了少年的火气,正在默筹应付的话,不想他的师叔左氏双侠又接过话来了。左世恭哈哈笑道:“毛师傅今天要以身作‘的’,足见你老哥抬爱了。只是你这么一来,我这小徒孙怎敢那么胆大妄为?别说是我这小徒孙,就是伯严吧,他也不敢当着众位,拿你老兄当活镖挡子啊。”
形意拳专家、点穴名手邵云章老师傅,也觉着毛敬轩这番举动离奇,走了过来,笑向野鸡毛说道:“毛大哥,你是酒入欢肠,未免的太高兴了。你的本意,是器重人家丁门三绝艺;可是老哥你就忘了丁大哥今天设筵的原意了。”
众武师想过味来,也多有不以为然的;可是恐怕过分劝阻,太扫了野鸡毛的高兴。只有镖师崔起凤,和野鸡毛素称莫逆,过来拍着野鸡毛的肩膀,低声点醒道:“毛老弟,你一喝酒,就要闹毛。你可明白:跟一个小孩子较量,胜之不武;败了,可就栽得更着实了!老弟你要想想,别惹得宾主不欢哪!”
野鸡毛省悟过来,但是不认错,强笑了笑道:“我倒没想到这些过节儿,我不过想跟俞老弟凑凑趣。既然这么说,好了,咱们这么办吧。”一晃一晃的站起来,道:“俞老弟,我给你扛镖挡子,我念你打。我念哪一个穴道,你就打哪一个穴道;这么来可行了?我知道我们丁大哥,怕他的令高足一下子打死我,会出了人命,可是呀,你不会叫你的徒弟,别往死穴上打呀!”说罢,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在场诸宾也立刻笑起来,连说:“这么办,好极了。”把刚才紧张的空气又和缓下来。
但是丁朝威仍有点为难。想这野鸡毛,倘若故意作弄人,把穴道图念得飞快,只怕俞振纲没有这么快的手法,要当场出丑吧?不过事情挤在这里,若不依着这位毛爷办,丁门三绝艺多少当众栽个小跟斗。
俞振纲素常最谦退的。此时看出师傅迟疑不决的神色来,遂来到跟前,说道:“毛师傅这么抬爱弟子们,弟子们怎好辜负毛老师的盛意。弟子不敢准说打得上来,惟有勉力练一回看,也许不致出丑。倘或失手打走了,那也保不定,却是弟子心粗之过,并不是师傅督教不严。……毛师傅,你老多指教,念慢着点。”抬头向丁朝威一看,轻轻说道:“师傅放心,弟子可以试试。”
丁朝威目注俞振纲道:“你……”俞振纲道:“师傅望安。”丁朝威这才欣然点头道:“你就练一下看,毛老师的盛意是不能推辞的。你是晚辈末学,打走了手,不过是大家一笑,老师傅们还要指点你的。”说着哈哈一笑。野鸡毛也哈哈笑道:“你们师徒倒很好的一派做作!得啦!俞老弟。你就赶快练,我可要念啦!”丁朝威连说:“好好!就请毛师傅带小徒下场子吧,我先谢谢你费心。”
野鸡毛毛敬轩晃晃荡荡走下场子,姚振中瞪了他一眼,以为野鸡毛未免多事,野鸡毛还是不理会。于是俞振纲跟了过来;两个小师弟冯振国、萧振杰忙将打穴图预备了,站在那边,静等招呼。阖座的武师谈锋顿敛,都眼含笑意,望着这不识起倒的野鸡毛,场子里鸦雀无声。野鸡毛嘴里啧啧哝哝,先来到打穴图前面,把两副打穴图穴道看了又看,却将丁门所定与别派不同的穴名,默记了几个。返身来,对俞振纲道:“俞老弟,我全错了不算,你打错了也不算,咱们对付着来。”说着向冯、萧二位一挥手道:“小伙子,你们跑起来,我就要念了。”
冯振国、萧振杰两个人各扛着一扇打穴图,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又穿梭似的游走起来。到底师兄弟有关照,谁也没嘱咐他,他两人不约而同,竟都走得慢多了。俞振纲立身于十二步,六十尺以外,凝神调气,视听并用,唰地一亮拳式,双拳扣住十二枚钱镖,却另外有二十四枚青铜钱暗藏在衣袋内。
那野鸡毛毛敬轩双手一抱,丁字步立在俞振纲身旁,忽然仰面大笑起来。阴阳脸辛德寿道:“老毛,你犯了什么病了?”野鸡毛回头道:“我犯了什么病?我什么病也没犯,我只瞧着这两个小伙子,扛这两块木板,溜跳着很有意思,正象娶媳妇打执事的,又象跑旱船的,只是太稳当一点。”丁朝威微笑不悦,突然厉声喝道:“萧振杰、冯振国,跑快点!俞振纲好好的卖,就是试练也要认真,不准儿戏!”
冯振国、萧振杰立刻飞跑起来。突然间,似破锣一般,野鸡毛叫了一声:“听会”、“天地”。旁人方一怔,倏见俞振纲拳势一变,用“截手法”,里封外展,唰的一抖手;连两镖,吧吧,全打在冯振国那扇打穴正面图上,一在头部,一在身上。
野鸡毛忽又急念道:“会阴”、“魂门”。俞振纲就“懒龙出洞”,用左手甩腕一镖,正中“会阴穴”。可是那“魂门穴”却在背面图上,萧振杰才由西跑到东,尚没翻回来。俞振纲用了一手小巧的功夫,自左往右一旋身,藉回身旋转之力,“蜻蜓戏水”;头胸朝地,脊背朝天,横窜出七、八尺。身躯往地上一落,左臂向外穿,穿掌回身;一抄手,背图上吧的一声响,镖又打上。这一镖打得迅妙,全场宾客哄然叫绝,毛敬轩也不禁大喝道:“好!”跟着他又“神庭”、“悬中”,连念了两个穴;一个是正面第一穴,一个是背面第末穴。俞振纲用“云龙三现”、“怪蟒翻身”,二指柑镖,连打二穴,铮铮当当,一一都中。
野鸡毛双手拍张,把脖颈伸得很长,连声叫了七、八个穴名;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没有一个穴道是挨着的。可是俞振纲应声发镖,眼快手疾,一镖一个姿式,一镖一个打法;身手矫捷,意思安闲,登时把阖座武师喜得欢声雷动、十二个镖镖打完,大家竟不管打得准不准,只就野鸡毛这种念法,俞振纲这种打法,大家已经是不胜称羡了。立刻跑过来两、三位少年武师,把俞振纲拉住,握手拍肩的给他道贺。野鸡毛还是不放过,见冯、萧二徒,把打穴图一扛,照例的来请他师傅丁朝威验看成绩,野鸡毛就吆喝拦住道:“小伙子,你别给你师傅看,你得先给我这正考官看。我看你师兄打得到底对不对,准不准呀?”
众武师又一齐围上来,看这两扇打穴图。丁朝威最为关心,逐一看去;十二枚钱镖个个打得很准,用力也很匀,这才放了心,露出得色来,但是野鸡毛忽又说出异乎寻常的话来,把脑袋一晃道:“可是的,我刚念了十二个穴名,到底哪个是先念的,哪个后念的呀?俞老弟,你没打错先后的次序么?”
丁朝威噗嗤一笑,众人也哄然大笑起来。左世俭拈须笑道:“毛老兄真有趣,你自己念的,难道都忘了不成?”野鸡毛道:“你看,我真就忘了呢,怎么好?”丁朝威皱眉道:“忘了不要紧,叫他再练。”辛德寿、姚振中都嫌毛敬轩太捣乱了。两个人硬把他拉开,道:“人家丁大爷今天是封剑闭门,毛大爷耍骨头,也不看看黄历,挑个时辰么?”
俞振纲把身上带的二十四文青钱,掬出十二枚来,向野鸡毛说道:“弟子不过是饶幸。若不然,毛师傅你老把三十六个穴道随便写在单子上,你老照单子念,弟子应声打,这就好考究中的次序了。”又回头向师父说道:“师父看,这么办,可行么?”
丁朝威哼了一声。吕氏双杰走过来,把俞振纲一拍道:“俞老弟,你打的实在好,十二只金钱镖,镖镖打中,我们叹为观止了。你就不要听老毛瞎胡闹,他是耍酒疯。丁大哥,你也不要怪他,他素常就是那样。俞老弟,索性请你把太极拳、太极剑练一套,给我们开开眼好了。”铁胆谷万钟、五行拳韩志武、铁铃镖乐公韬,一齐怂恿练拳试剑。丁朝威方才回嗔作喜道:“小徒的本领不过如此,实在拿不出,象毛大爷这么指教,我师徒都很感谢他。诸位既是这么说,那就不必再叫他练镖了吧?”姚振中道:“不用打了,再打还不是百发百中;快请令高徒练拳、剑吧。”
丁朝威又看了毛敬轩一眼,扭头来对俞振纲说道:“听见了没有?把你的剑拿来。”俞振纲正要取剑,二师兄袁振武把自己的剑递过来,道:“老三,我要看看你的剑法,一定比我还强。”俞振纲怔了一怔,方才说:“我哪能比师兄呢!”袁振武道:“哼,你还客气!这正是人前显耀的时候,快好好卖一下吧。”俞振纲蓦地红了脸,不再言语,默默的接了剑;袁振武徐徐的走了开去。
冯振国、萧振杰这时已将打穴图撤去,却也把俞振纲常用的那把剑捧了过来。俞振纲只得将剑换了,仍用自己的剑,把袁振武的剑陪笑送回。左手倒提剑,来到场上,即将右手往左手上一搭,躬身施礼,道:“弟子现在要在老师们面前献丑。弟子剑术上的功夫太浅太差,练的不好,求老师们指教。”又望了望师傅,这才随手亮式。他左手提剑,右手掐剑诀,指尖抬到眉际,步眼移动,前进三步。倏然一矮身,双臂往胸前一拢,剑换右手,右手握剑柄,双臂唰地往外一分,左手早掐好剑诀。又连退三步,然后行招开式。施展开奇门十三剑,崩、点、截、挑、刺、扎,剑走轻灵,连走十数招。在坐的宾客擅用剑的,象三才剑徐勇、吕氏双杰等,都注目观看。只见俞振纲进退疾徐,吞吐封闭,处处颇见功夫。只是剑式走开来,四梢不能与剑合为一体,觉得连用上还欠自如,泰安韩志武对崔起凤道:“你看,他这趟剑可不如他师兄了。”崔起凤点了点头。
不一刻,十三剑练完,众宾喝彩。俞振纲插剑归鞘,递给了小师弟,随向众武师说:“弟子的拳、剑功夫太差了,请老师们正误。”谷万钟嘻嘻的说:“哪里的话!满好满好。我们贪得无厌,再请你走一趟拳可好?”俞振纲道:“是。”复又走到场上,立起太极拳的门户;从“揽雀尾”起,一招一式练起来,崩、提、挤、按、采、挒、肘、靠、进、退、顾、盼、定,十三字拳诀,越走越快。只练得一半,在场武师大觉情绪又复一振。俞振纲这一套太极拳虽具是丁朝威所授,却与师兄袁振武练出来的不同,两个人可说是各有心得。俞振纲深得以巧降力之妙,功夫以沉着稳练见长;那袁振武却是大气磅礴,运用起招术来,有走挟风雷,坐拥山岳之势,功夫以雄奇迅猛取胜。
俞振纲将这一套太极拳走完;左世恭、左世俭两位师祖俱都喜得笑吟吟,不住点头。师叔李兆庆更对自己的门徒低低议论、夸奖,仍向丁朝威说道:“难得,难得!大哥,你就凭这两个徒弟,便足以称雄山左了。我这两位师侄一定给我们太极门争光露脸。”丁朝威谦笑道:“外人还没有夸奖,怎么师弟你倒戏台里喝起采来了!”一语末了,野鸡毛毛敬轩,突然喊了一声,道:“好么,我在戏台底下喝采来了。真真的好么!丁大哥,你这几个徒弟真不含糊。我问问你,你怎么教来的?你一共七个徒弟,个个都这么棒么,老哥?”姚振中笑道:“醉鬼,你就睁大眼,等着开窍吧,你不要打岔!”
在场的武师三五成群,依然不住的议论、称扬。按大家的意思,是袁、俞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大抵袁振武的太极十三剑,功夫最为精熟;俞振纲的十二金钱镖,技艺最为神妙。说到太极拳,则就两个人各有心得,取径不同,造诣自异了,可是将来皆足以自立。众人又猜议袁振武,怎的镖法比他师弟相差这么远;也有人议论俞振纲,怎的剑法如此的差池,两个人不是一同学艺的么?局外人自然不晓得,丁朝威的师弟李兆庆却明白。袁振武素日就不喜欢暗器;俞振纲呢,本是带艺投师,早先就学过几种暗器。李兆庆当场对铁掌钮禄说道:“钮师傅你老不知道,我这三师侄他素常是用太极棍的,剑法上本来稍差。今天师门试艺,指定要练拳、剑、镖三种,他只好舍长用短了。”韩志武也询问左氏弟兄:“你老这个二徒孙,大概不会打穴吧?”左世恭点头道:“是的,袁振武一心要学的就是十三剑。他的马上步下的功夫都可以,盘马射箭,逐步射飞,样样都来得;他本来不是江南人。”
众人在啧啧称赞,丁门七弟子还有五个未得试艺。丁武师遂向三弟子俞剑平说道:“你们几个师弟也该换个下场子,把自已所学都练一下,叫老师傅们一发指教。”五弟子胡振业站在场隅,正和丁云秀姑娘,及几个同门说话;萧振杰催他赶快上场,胡振业只是退缩道:“方才两位师兄各展绝艺,我哪里比得上袁、俞二位师兄。珠玉当前,象我这砖头瓦块还不藏在一旁呆呆,免的叫外人耻笑,倒给师父丢脸。”丁云秀抿嘴一笑道:“五师弟又犯酸了,我看你有本事脱得开!”刚说到这里,俞振纲已然穿好长衣,走过来道:“五弟、六弟,你们怎么还不预备?师父叫你练呢。”一声未了,丁朝威已经又催促了,大声的叫:“振业、振伦!”胡振业“嘹”的应了一声,忙同六师弟马振伦上前。
丁朝威一看胡振业,长衫未脱,意中不悦,道:“该你练了。……”胡振业道:“弟子实在不行。”丁朝威道:“那有什么?不但你,连振杰也得练。不过时候不早了,这么吧,你们两个人不如一同下场子,全练对手好了。你们两个人先练拳;好好的练,别怕丢人,不许敷衍。”胡振业、马振伦不敢违拗,立刻甩衣下场。丁朝威忽又说道:“你们俩不大合手。这么办,振业,你跟振国对手练一起拳;回头再叫振伦和振宗练一套剑。”众宾一听大喜,连忙让出更宽绰的场子来。
五弟子胡振业果然和七弟子冯振国做了对手,两个人相率下场。胡振业尚老练一点,那冯振国才十八、九岁,尤其腼腆,满脸通红的走过来,连头也抬不起来;也不向人说客气话,就要动手开招。胡振业忙拦住他,同向席前作了一个揖,这才开门立式,展开了太极拳,对面过起招来。两人功夫虽浅,可是搂、打、腾、封、踢、弹、扫、挂,运用拳诀,都很认真用力。胡振业不过二十二、三的年岁,居然发出拳来,轻捷沉稳,和袁、俞两高足比,居然具体而微,座上的武师们看了,点头称许。
一霎时,两人把太极拳三十六式走完;冯振国输了四招。大庭广众下,脸上越发挂不住。丁云秀姑娘躲在场隅,看着冯振国和胡振业练完了拳,不由微微一笑。冯振国讪讪的退下来,到丁云秀面前,道:“师姐,本来顶数我不济,师父硬要叫我下场子,当着外人,让我现眼,不现又不行。惹得师姐也笑话我!”
丁云秀道:“你疑心生暗鬼,你怎么就知道我笑话你?我还替你侥幸哩。你这是跟五师兄对扫,要是二师哥给你领招,象你那手‘高探马’,二师兄一定气你不记心,非狠狠的摔你一下不可。你振业师兄哪肯毁你?”又笑道:“你们二位,瞎猫斗死耗子。老五那手‘玉女投梭’,招儿也用老了;你要是跟着用‘白鹤亮翅’,他那条右臂岂不就卖给你了?你却有了漏,也不知道捡;我看你简直有点怯场,对不对?”
这话正说着冯振国毛病上。冯振国红着脸,嗫嚅道:“谁说不是?当着这些人,心上总发毛,手底下也发慌。”又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那‘高探马’和‘七星’两招,总练不对劲。就只这两招,我也不知挨了二师兄多少回打,越挨打,越弄不转。”丁云秀笑道:“笨!”
胡振业练完了,便催马振伦和谢振宗下场子。马振伦道:“不对,还是五师哥和八弟对手试剑。你们把拳、剑、镖都练完了,才该着我们哩。”胡振业道:“不是,不是。……”才说得“不是”,丁朝威已然叫着马振伦、谢振宗的名字,催两人试剑。丁朝威的意思,好象就要这么跳过去;拳、剑、镖三绝技,只叫他们这四个小弟子,捉对儿分试一种。
马振伦、谢振宗勉从师命,开始对手试剑。谢振宗的太极剑功夫太差,腕力也弱;勉强和马振伦,走完这一趟剑,已是气嘶面红。二师兄恶狠狠看了谢振宗一眼,来到老师面前,道:“师父,你瞧,还叫九师弟下场子么?要不然,倒是叫师妹练一趟。……师妹的武功,倒很看得过。”
丁朝威并不言语,只把手一挥,叫袁振武退下去。老镖师铁胆谷万钟道:“丁大爷的令爱,我们久仰她颇得丁门真传,正好请她试一试身手。”大家又重理前说,不邀而同,齐催丁云秀下场。丁朝威笑吟吟说道:“一个女孩子家,有甚么本领?就叫她练练,也没有甚么。……”随向场隅一点手,叫道:“云秀、振杰!”

第四章 丁云秀踏沙行拳
丁云秀姑娘情知再脱不过去,只得俯首走到父亲面前;小弟子萧振杰也跟着过来。这些来宾含笑旁观,要看看丁武师的爱女,于本门武功有何心得,比别个门徒成就如何。铁胆谷万钟笑对左氏昆仲说:“我就爱看女孩子们练拳,有意思极了。”有几位年轻的武师,更睁大了眼,来看云秀姑娘。当下,丁朝威想了想:这一个爱女,一个幼徒,两人功夫相差太多,本来不好做对手;但是别的徒弟都练过了,现在就只剩下他俩。略一沉吟,遂命云秀和振杰,用太极剑和太极棍对招。叫云秀用剑,振杰用棍;两个人一面行招,一面试镖;要他们动着手,互用镖来相打。众宾听了,越发欣然,互相告语的说:“这更有意思,这倒要欣赏欣赏。”
但这师姊弟二人,并不是真用钱镖来对打;他们另有试练的器械。萧振杰领了师父的吩咐,立刻把太极剑、太极棍抱来;随手另提着两个镖囊。囊内盛的是核桃大小许多小纱囊,内装白粉子和铁砂子。丁门群弟子寻常对手试镖喂招,就用这小小的粉砂囊,代替金钱镖。打在穴道上,只留下一团白痕,藉此可验技艺的准头,也不致误伤了人。因金钱镖又名“罗汉钱”,所以这粉砂囊也有一个名色,叫做“罗汉珠”。萧振杰把剑递给师姐丁云秀,将一袋罗汉珠也递了过去;振杰自己就手把盛罗汉珠的镖囊挂在肩上,然后把太极棍横在手内。
丁云秀微微一抬头,在场百十多位来宾,二百多眼睛,都灼灼的望着自己;不由忙将头低下来,睫毛下垂,两颊绯红,心上也不觉的有点发慌;却又被师祖、师叔逼勒定了,不练不成。低头垂项,立在父亲身旁,轻声道:“爹爹,我不练……”丁朝威道:“不相干,那大丫头还怯场?都是叔叔大爷,怕甚么?”丁云秀无法,只得说道:“我和九弟只对一套剑棍,就算了吧,省得白耗工夫,你老还得拈香传宗哩。你老看,天不早了。”
丁朝威明白女儿的意思,勉励她道:“你只管随便练。老前辈们都要看看你,也不要太敷衍了。”又道:“振杰功夫太差,你兜着他一点。”说着,又命振杰、云秀,各换上一件练武的青衫,这是专为打“罗汉珠”穿的。
丁云秀赧服的捧剑下场;萧振杰把个小腰板挺得直直的,单手提棍,跟着也来到场中。他倒满脸的不含糊。师兄冯振国嗤的笑了,溜过来说道:“师姐,好好的打罗汉珠,不要跟他客气。我们今天又可以看花鸡蛋了。”谢振宗也呕振杰道:“九师弟今天可以在人前炫耀了。人家会撒手棍,打出手。打急了,撒腿就跑;回手就把烟火棍丢出手,师姐可留神。”别位师兄,胡振业和俞振纲低声说话,马振伦在旁听着。独有二师兄袁振武,一手扶着屏风,默默的看着场子;一双虎目翻上翻下,面现沉着之色。他那微向下掩的唇吻,此时紧闭成弧形,越发的显得往下掩了。
云秀姑娘没有更换全副的武装,此刻就只穿了那件青衫子,脚下仍穿着弓鞋,裙子却已解下来了,露出洒花的深月色敞脚裤,腰间只系着一条紫巾。那罗汉珠粉砂镖囊就斜挂在右肩头、左肋下,宝剑倒提在左手。本想向这些老前辈说几句客气话,到底弱颜,没有说得出来;只偷眼看了看左氏二师祖和李氏师叔,又看了看老英雄谷万钟。老英雄们一齐说道:“姑娘不要害羞,只管把你爹爹掏心窝子的能耐都使出来,给俺们看看吧。”丁云秀趁此机会,客气了一句话道:“侄儿实在不行,教老伯见笑了。”于是向萧振杰一点手,催他过来开招。
九弟子萧振杰年纪顶小,外乡人憨头憨脑的,却极活泼,一点也不怯场。素常他只怕二师哥;圆溜溜的一双眸子,此时向人丛中转了一圈。随手将太极棍一提,走了过来,方向师姐说话;忽听冯、谢二师兄讥笑他。他就一探脖颈,道:“你们不用讲究我,我今天一准挨揍,那是没什么说的。可是有一节,今天师姐用的是剑,你反正不能真宰我,我一点也不怕。今天是老师的好日子,师姐憋着点劲,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回头我请客。”丁云秀目含嗔,道:“咄!”萧振杰是不怕云秀的,将棍一撅,道:“师姐说,咱们怎么打?别看我岁数顶小,功夫顶糟,我决不含糊。不过,你老那粉砂镖,可要手下留情,别往我脸上打呀!看迷了眼睛,不是玩的,我师父也不答应你的。”丁云秀也不答理他,只将剑交在右手,意待发招。
萧振杰还是要说话,说道:“师姐,他们要看我的哈哈笑。你老人家千万别听他们的;这可当着外人哩,真格的,你老别叫我当众丢丑。”云秀姑娘双眉微颦,轻轻斥道:“老老实实快练吧,哪来的这些废话!你再淘气,……”一拍罗汉珠囊。道:“我一定先打你的鼻子、眼睛。”
萧振杰吐舌道:“别价师姐,好意思的么!师姐别生气,我好好的练,你也别打我。”说到这里,左手提棍,右手往握棍的左手背上一搭,说道:“师姐请!”立刻把太极棍一抡,一个盘旋,将棍往身后一背,用走势,斜身侧步,往右盘走。丁云秀姑娘左手提剑,也用斜身侧步,往右盘旋过来。两人却是背道而驰,按行拳的规矩,一个由右而左,一个由左而右,来回盘旋了两趟。展眼间,萧振杰复又绕到起手的地方;倏然回身,向丁云秀叫道:“师姐赐招!”
丁云秀也倏然回身;旋身变势,立刻将青钢太极剑,换到右手。身随剑走,唰的一纵步,来到萧振杰面前。剑锋突往外一展,亮了一招“金蜂戏蕊”;嗖的一剑,照萧振杰“华盖穴”刺来。萧振杰忙挥太极棍,往外一拦。丁云秀的剑变招极快,立刻化为“玉带缠腰”,拦腰横砍。萧振杰左脚尖往外一滑,“怪蟒翻身”,甩棍梢,悠地带起一股寒风;翻身一棍,照丁云秀的太极剑砸来。棍势迅猛,云秀骤往回一撤招;萧振杰的太极棍吧的一声,砸在地上,登时带起一团浮尘。丁云秀轻轻一跃,把小师弟这一棍闪开。微微一笑,回身献剑,唰地一变招,“乘龙引凤”,直奔萧振杰左胯点去。萧振杰一招扑空,慌忙一带,将太极棍翻转来;用“青龙摆尾”,棍尾往外一拨。
云秀姑娘倏复收剑,用“金针度线”,一展剑锋,猛照萧振杰右腋刺来。这一招太险太骤;萧振杰还想用“怪蟒翻身”的招数,借回身旋转之力,展棍梢,自下往上翻,可将这一剑磕开。哪知招疾剑猛,身才半转,丁云秀娇叱一声:“哒,看招!”剑尖已刺到腋下,萧振杰再躲来不及了。把式场中,轰然如雷鸣,起了一片采声。丁云秀姑娘容得剑尖一沾敌衣,赶紧的往回一撤。乘危进招易,骤攻停招难,丁云秀居然悬崖勒马似的,硬将这一招收回。全场武师看了个明明白白,个个说:“好得很,真不容易!”
萧振杰吓了一跳!一个“猛虎出洞”,往后一撤身,直蹿出一丈多远,圆睑顿时一红。但是他也有些诡聪明;就在这往外一纵身时,急欲找场,早将太极棍交到左手;障身探囊,暗把罗汉珠扣入掌心两个。丁云秀姑娘笑道:“振杰别跑!”一矮身,脚下一点,轻登巧纵,随后追赶过来。萧振杰背着身子,回头一看;故意一吐舌,急顿足,往前又蹿出两三丈。只听后面丁云秀喝道:“追!”萧振杰暗喜,立刻微微一偏身;估量着够上远近,猛然一个斜翻身,微扬手,猛喝一声:“打”!一个白影向丁云秀姑娘上盘“卢里穴”打来。满以为出其不意,败中取胜,这一下可以捞回本来。
一霎时,眼看罗汉珠扑到云秀脸上;丁云秀纵身急追,似不介意,却俟到暗器迫近,只微微一侧身,用剑往外一拨,早把一个罗汉珠打落地上。萧振杰却又一抖手,第二个罗汉珠照云秀中盘“天池穴”打来。丁云秀忽地一仰身,一个“铁板桥”的功夫,全身后仰,单足立地,这第二粉团贴胸而过。———铁胆谷万钟大喊了一声:“好俊功夫,好铁板桥!”
但是,萧振杰连发两镖未中,急急的左手压棍,右手再探囊取镖,把这粉砂袋罗汉珠,一把取了三个。正要撒个赖,满把的扬出去;却未防丁云秀姑娘用这铁板桥的功夫,挺身只一收,就势又一蹿,早已猛扑过来。娇叱一声道:“看剑!”嗖的一下,“泰山压顶”,急砍过一剑来。萧振杰暗道:“不好!”霍地倒退,挥棍一搪。殊不知丁云秀这一剑是虚。左手中早藏着三个粉砂子;便趁萧振杰手足失措之际,一抬手也飞起一团白粉。吧的一响,萧振杰眉心“神庭穴”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嗳呀”的一声,粉屑簌簌,几乎迷了眼。萧振杰掩面又逃,背后吧的又挨了两下。武师们哄然大笑,连丁门几个弟子也笑得前仰后合,齐说:“萧老九管保要给打成花鸡蛋了!”
萧振杰抱着太极棍,很难为情。这时候丁云秀挺剑急追,将次赶到。萧振杰一想,要赢师姐,非用虚实莫测的法子不可。索性不嫌丢人,倒提太极棍,嗖嗖的连连纵跃,连连退逃,仗身形轻快,眨眼间蹿出四、五丈。围观的武师们齐往两旁闪躲,把场子让出来。丁云秀追了几步,低声招呼道:“振杰,你要是总跑,就收场吧,不用练了。”萧振杰不答,猛然一旋身,厉声道:“怎么不练?着镖!”蓦然一扬手,三个粉点照丁云秀中路洒打过来。这显见是中盘面积大,好歹可以打着。丁云秀一偏身让过,正没好气,要数说他不打穴道。哪知萧振杰这三镖是假,突又一抬手,一团粉影奔云秀上盘“承浆穴”打来;丁云秀又一闪身躲开。正要还镖,不想萧振杰满把粉砂袋,一个劲连打起来,没上没下,忽上忽下,十几个粉团围着丁云秀乱舞。丁云秀顾上不能顾下,闹了个手忙脚乱。萧振杰还嫌不趁心,竟打着倒赶过来。两人相隔越近,躲闪越难,一霎时丁云秀姑娘在下盘膝盖上、中盘腰间,留下了两三处粉迹。
丁云秀不禁脸一红。看萧振杰得理不让人,也不知他打出了多少罗汉珠,满武场全是粉迹了。云秀姑娘不由娇颜生嗔,随手往皮囊中一探,也摸出三个罗汉珠。却暂不往外发,一伏腰,往前一纵,竟冲开罗汉珠,赶到萧振杰面前。身到剑到,剑走轻灵;突然一撒招,“鱼跃龙门”,照萧振杰左臂便削。萧振杰方自欣然,不防剑到,微微一吃惊,将一把罗汉珠足有四、五个,信手劈面打来。喝道:“师姐看镖!”腾出这只手,往右一上步,双手推棍,“斜栽杨柳”往外一封。丁云秀急侧脸,鬓边又挨了一粉团。象这么乱打,实在撒赖得气人。
丁云秀红颜愈绯,恨了一声,没容得剑棍碰在一起,赶忙左手掐剑诀,一领剑锋;一个连环绕步,剑随身转,立刻变招为“霸王卸甲”、“金鸡抖翎”;一招分两式,对萧振杰毫不留情的攻来。萧振杰手忙脚乱,“横架金梁”,把头一招架住;第二招“金鸡抖翎”,再也搪不开了。嗤地一声响,青衫肩背上早划了一道口子,吓得他“嗳呀”一声,立刻往前一纵身,蹿出七、八尺。脚方沾地,不防丁云秀的剑追踪又到。这一剑更为迅猛,萧振杰不禁吓得出了声。紧跟着只听“啪”地一响,丁云秀突将剑锋一扁,作作实实,斜拍在萧振杰后肩背上。“吓,好疼!”这一下,分明打得极重。
萧振杰拼命的又一蹿,纵出一丈多远;虽然挨了打,却将罗汉珠又抓了几个。猛然一回头,抖手照丁云秀“关元穴”打来。这是下部的穴道,丁云秀姑娘粉面倏然飞红,恚怒起来。一拧身,右腿抬起,“金鸡独立”式,却将手中剑往下一扫;擦的一声,把这罗汉珠打出两丈多远。一声娇叱:“好振杰,可恶的东西!”剑换左手,右手一扬,“着打!”连发出三个罗汉珠。头一珠奔萧振杰的下盘“环跳穴”,这一镖先招呼,后镖打;萧振杰一拧身,往右一滑步。丁云秀是故意叫他躲;容得萧振杰闪在右边,丁云秀倏地续发双镖,噗!噗!两个罗汉珠全都打中。一个正打中“天突穴”,在腋后脊骨旁;一个打中在头上后脑“风府穴”。
这虽是试艺的粉砂袋,内有铁砂子,分量也不轻,况又距离得很近,这两下最属“风府穴”打得重,萧振杰头一晕,险些摔倒。慌忙的把太极棍一拄地,伸出一只手来,捂着后脑海,咧嘴吸气,道:“师姐,你干甚么真揍人家?我认输吧!……”一句话未了,丁云秀姑娘喝道:“看镖!”嗖嗖嗖,一连气又是三镖,直奔上盘打来。萧振杰一点也没有提防,“嗳哟”一声,“啪达”的一晌,太极棍坠地。这个小师弟萧振杰一只手捂着不够使的,竟两只手捂起脸来;三个粉砂袋都打在脸上,果然又迷了眼。在场武师哄堂大笑,喝采道:“好镖法,好手法!”
丁云秀姑娘一笑收剑,用左手倒提着,笑着低头跑到场隅那边,插剑归鞘,就要弹尘拂土,换穿长衣服。她那师祖左氏双侠,和师叔李兆庆含笑拦阻,道:“云姑娘先别忙,你们打了一阵,我们倒要验看你们的手法和准头呀!”丁云秀闻言,慢腾腾走了过来。萧振杰迷得眼泪交流,也揉着眼走过来;眼圈上依然带着粉迹泪痕,真象个小花脸似的了。几个师兄无不指他窃笑。
丁朝威道:“师叔、师弟,不用验看了。振杰这孩子一点也不用功,一味瞎胡闹,实在该打!你看他只是信手乱打乱扔,管保没有一处打对穴道的。”原来这师姊弟下场试艺,丁朝威老武师负手观看,只看了几招,便生了气,骂这萧振杰胡闹、欠。当着人,还不好生练。太极棍运用得不熟,镖打得不准,这还没有甚么;他却功夫既生疏,又不按规矩练。若不是当着众宾,丁武师定要揍他。但云秀姑娘却正正经经的试技,众武师一齐称奖。铁胆谷万钟,和左世恭、左世俭、李兆庆等,细细的验看两个人的青衫;果然萧振杰身上的粉点,处处都被丁云秀打中穴道。丁云秀身上粉迹虽多,却是一处轻,一处重,仅仅有一处打着了穴道,而且也偏了。铁掌钮禄称扬道:“将门出虎女!丁大哥的令媛手法实在准;罗汉珠虽然不是金钱镖,打到这个地步,可算是升堂入室了。这位小师弟,他的手法其实也罢了,才多大年纪呀,不过认穴稍差,他可是够诡透的。不过火候不到,将来好好用功,也一定有成就。小伙子,你有这么一位好师父,你再肯用心用力,将来不愁不成名。”泰安韩志武、野鸡毛毛敬轩,和吕氏弟兄,都盛称丁云秀的剑法。
野鸡毛又出主意,对众人说:“我们还没有瞻仰丁小姐的拳法哩。云秀姑娘给我们走一趟太极拳,行不行呢?”太极李兆庆笑对铁胆谷万钟说道:“我这师侄女,拳、剑、镖都练得不错。谷老师傅你只知道她的剑法好、镖法准,你还不晓得,她还有一手绝技没露呢。……”谷万钟把脸一俯道:“噢,还有一种绝技,是甚么绝技呢?”李兆庆正要说,丁朝威恰巧听见,笑着走过来,道:“别人不作弄你侄女,贤弟你怎么也作弄起她来了?她小孩子家,有甚么绝技!”李兆庆笑着正要还言;谷万钟、钮禄齐说道:“丁大爷,你就教我们开开眼吧。李贤弟,到底你这师侄女有甚么绝技?”李兆庆道:“我这师侄女,她的轻功提纵术实有过人的地方。尤其是她的‘轻身太极拳’,打出来更叫人爱看。”
铁胆谷万钟听了,欢然发话道:“原来云姑娘还有这一手奇技,我们更得要瞻仰瞻仰了。云姑娘,你可肯一试身手,叫我们得饱眼福么?”
丁云秀脸一红,立刻向铁胆谷万钟说道:“老伯,别听我师叔的话,我哪会甚么轻身太极拳?我不过小时候,刚练功夫时节,因为站桩不稳,下盘不固,所以我父亲教我练一练,也不过是练着玩,练过几天就不练了。没的叫师叔看见了,就硬说我会,其实我哪里会呢?”但是这些武师不容丁云秀谦辞,大家一齐怂恿,定要她练一套看看。丁云秀还是再三推辞;丁朝威见推辞不过,遂笑道:“云儿,既然你师伯们这么说着,你不练一场,也不能替你李师叔圆谎。你就练一回吧,反正是练不好,大家一笑。”
丁云秀无计可施,忽一眼瞥见萧振杰,想起他刚才试艺时的撒赖可恨来,遂说道:“爹爹叫我练,就练吧。不过还得找个对手才好,叫谁跟我对手呢?”丁武师眼光一寻,看见了三弟子俞振纲,便喊道:“振纲!”俞振纲应了一声,忙走过来。丁云秀忽然脸一扭道:“爹爹,还是叫振杰跟我对手吧。”萧振杰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连忙说道:“不行,不行,练这个我更不行了。师姐你还没打痛快么?”丁朝威瞪了振杰一眼,道:“又不是真打真斗,有甚么行不行?快跟你师姐下场子。”萧振杰扭头冲俞振纲一吐舌头,轻轻说道:“三师哥你替我行不行?”俞振纲肃立在师父面前,还是听候吩咐。
丁朝威道:“不叫你了;你去叫振国、振伦,把沙簸箩搭来。”俞振纲应声叫着冯振国,一同跑到后面。一霎时从小厦子里,搭出一个大簸箩来,往场子当中一放。冯振国直起腰来,向丁云秀说道:“师姊还用打穴图么?”丁云秀一挥手,道:“不用。”冯振国道:“师姐可是叫振杰接招么!”丁云秀道:“只好叫他跟我练。”冯振国看了萧振杰一眼,道:“九师弟看你不出,你倒敢陪师姐练这套功夫,难得的很!”
萧振杰道:“师哥别捧我了,师父硬叫我来,我不来行吗?你瞧吧,回头我的脑袋准肿了。”冯振国笑道:“你别冤枉师姐,师姐历来手底下不狠。要是你跟二师哥接招哇,小伙子,可够你受的。”
正说着,丁云秀走到簸箩前,叱道:“振杰、振国,你们唠叨吧,怎么还不把沙子掏出一半来,等甚么?”冯振国、萧振杰慌忙俯下身去,蹲在那里,用两枝木杓,往外掏那簸箩里的沙子。一面掏着,两个人还是低声斗口、嘻笑。忽一眼瞥见二师兄袁振武从那边走来,振国忙扯了萧振杰一把,两人立刻不敢言语了。袁振武道:“当着这些客人,嘻嘻哈哈的,是甚么样子!”萧振杰低着头,不敢答言,只忙着拿木杓舀沙子。
萧振杰一抬头,又一扭头,袁振武忽然走开了。萧振杰拿着那枝木杓,便仰着脸儿,翻着眼珠,对丁云秀道:“师姐,簸箩里沙子不多啦,三师哥可就是这样练的。师姐你叫我全掏出来么?”冯振国道:“吓,那多么悬哪?”丁云秀眉一蹙道:“我要这么练,碍你甚么事!用不着你替古人担忧,叫你再掏出一半来,你就掏出一半来。”
萧振杰见丁云秀隐含怒意,不敢再絮叨了,赶忙把簸箩里的沙子掏出一半来,满装在一个布袋里。丁云秀道:“不用再掏了,就这样吧。”萧振杰依言,把布袋和木杓往旁一撂,回身来向云秀道:“师姐还用什么不?”丁云秀道:“不用甚么了。这次叫你接招,用不着你嘀咕,只有你的便宜,没有你的当上。我在这簸箩上,只接招不还招;只许你打我,我决不打你。这么练,你总合算的?”萧振杰笑逐颜开道:“敢情那么着好。……”
丁云秀道:“可有一样,我们三招见输赢。却不是只练三招,是我输三招才算完呢。只要搭手,你能够把我从簸箩上打下来,你就算赢了我一次。你连赢三次,就不用再练了,算你战胜了,听明白了没有?”
萧振杰大喜,这算是最合算的事,自己先栽不了跟头。笑嘻嘻的点头道:“谨遵师姐之命。你请练吧,我就跟你接招。”丁云秀道:“你别尽往占便宜上想。我若是走完了这趟太极拳,你还不能把我打下来,可算你输!咱们有话说在头里,我不爱看你吃了亏,乱嘟哝。你发招用不上,可赶紧往回收;我就是不还招,我可得拆你的招,你撤慢了招,上了当,挨了摔,别怪我呀!我反正脚不能沾地。”萧振杰暗想:“你真不还招,我不论怎样不济,也得把你打下来。”心里觉着便宜,不觉的形于辞色。丁云秀微笑,又向冯振国、马振伦说:“劳驾,你们把那个镖挡子也给我立好了,我要来打几镖。”
一切预备舒齐。丁云秀站在簸箩边,向在座的群雄道:“老前辈多指教。这轻身太极拳,我真练不好。”谷万钟、乐公韬道:“练吧,云姑娘别客气了。”丁云秀向众人一福,又一回身,这才轻轻一提气,轻轻的蹿上了簸箩边。把身形一亮,展开了太极拳的起式,脚下斜八字形,仅仅的踩着簸箩边沿。又往前上步,两臂做了个“揽雀尾”式,步移目转,身法走开;绕着簸箩边,慢慢的走过了一圈。由徐而疾,绕行三匝,身法沉稳,如履平地一样。众武师啧啧喝采。
这沙簸箩的分量很轻,寻常人登在上面,就不易站住。力量拿不匀,只一侧身,或者步眼稍重,就会将簸箩登翻;何况还要在簸箩边上行拳?但是丁云秀居然在沙簸箩上,回环奔驰,步法这么稳,手法这么快,身法这么轻;拳随身转,已将太极拳一招一式打开。萧振杰这小孩子却也早早蓄势以待;按向来过招的手法,容师姐绕行三匝,方才交手。窥定了丁云秀的拳招,走到“抱虎归山”这一手上,萧振杰乘虚而入,一纵身,到了丁云秀身旁。
丁云秀身登簸箩边,把这“抱虎归山”的招往外一展,半转身势,一脚踏实,一脚提空,随即收招换式。萧振杰扑过来,立刻用“高探马”,往上一跃,照丁云秀上盘打来。这要是招架,却非容易,簸箩也并没有招架回环的余地。但是丁云秀纵身一跃,凌空蹿起来,轻飘飘,落在簸箩边的对面。萧振杰使足了劲,捣出这一拳,却扑了个空;赶紧收招,拿桩立稳。丁云秀微微一笑,轻说道:“来!”
萧振杰往四面看了一眼,老实说,他已输了一招。这时丁云秀跃过去,唰地连赶了三步,眼盯着萧振杰,依然把掌式展开。轻巧迅捷,眨眼间连走数招;百忙中一抬手,只听镖挡子上吧吧吧,连响了三下。众镖师暴喊如雷的喝了一声采。萧振杰忙又蓄足了势力,再发第二掌;第二掌是“弯弓射虎”,来势猛狠,而且很快。丁云秀腕底生风,把萧振杰的手臂一拨,突然似蜻蜓点水,柳腰一闪,似要掉下来;却只一挺,双足一跃,似风摆荷叶般,轻轻落到簸箩另一边上;同时又听见镖挡子吧,吧,吧三下。萧振杰连忙的一抹身,追赶过来,不想丁云秀脚尖一找簸箩边,借劲一点,早又反蹿回来,拳招依然接着往下演;刷然一抬手,喝一声打!三只钱镖直从萧振杰头顶上打过去,利落的全钉在镖挡上。
萧振杰吃了一惊,不自觉的往旁一闪。看了看,健步如飞,立刻又赶回来,邀截到丁云秀前面;用“玉女投梭”,劈胸一拳。丁云秀不慌不忙,“怪蟒翻身”,左脚上步,脚点簸箩边;又一拧身,玉躯半转,右脚往回撤,脚尖急找左踵后的簸箩边缘。玉腕轻挥,展“七星手”,往下一按萧振杰的手背。萧振杰应招一撤,唰地往后怀外一撒掌,就势反照丁云秀腰腹击来。丁云秀急用小巧之技,“金丝缠腕”,一捋萧振杰的手腕,“顺手牵羊”,往旁一带;急忙的脚先一踩簸箩边,嗖的跃到对面簸箩边上。身形似金蜂戏蕊般乱晃,却只一拿桩,“金鸡独立”,猛然将身躯站稳。一足独立,屹立如山,身子一点不动了。可是右手“手挥琵琶”式,倏然捻出三镖;跟着又一翻身,又打出三镖。小师弟萧振杰却被这一牵之势,带得往前直栽;侧闪而又侧闪,拿桩而又拿桩,到底没拿稳;扑登登地一个嘴啃地,栽在簸箩旁边。拚命的往外挣,才把脸躲开,没磕在簸箩上。观众哗然鼓掌,乱叫起好来。
丁云秀灿然一笑,一个女子在人前如此显耀,当然欢欣。她就趁势收篷,嗖的跳下平地来,向阖座武师,深深一拜道:“弟子献丑了!”眼角一瞥,看见萧振杰还赖在地上;忙过来要搀扶他,道:“师弟,别生气,我收不住招了。”萧振杰不等搀扶,一骨碌爬起来,啾着嘴道:“回回收不住招,回回给我苦子吃。不是讲的你不发招么?冷不防给人家这么一下子,那功夫倒不如我跟你动真的呢。”同门师兄们嘻嘻的嘲笑他,道:“算了吧,老九,你还吹大话;你干甚么不把真的拿出来?”萧振杰做了个鬼脸,道:“拿出真的来,我更吃亏。我要真打着师姐,师姐一发狠,哼,保不定就把我扔在沙簸箩里头。还象上月那次,叫我吃了一嘴沙子,把眼也迷了。”唠唠叨叨向三师兄俞振纲、五师兄胡振业诉冤。俞振纲笑着安慰他道:“你年纪小,输了也不算出丑。”在场这些武师个个对丁朝威夸奖云秀,难为她小小年纪,骨格又象单细似的,功夫却这么纯熟。难为她一面走沙簸箩行拳,一面招架萧振杰,一面还打出十二镖,镖镖都打中。将门出虎女,真是一点不假。那个不得人心的野鸡毛毛敬轩却说:“丁大爷偏心眼,教出来的徒弟,只教他给自己女儿喂招挨打,当镖挡子使用。”说得太极李兆庆直笑,丁朝威却没有听见。
但是丁武师到底也发了话,对谷万钟说道:“云儿太好争强,这是不对的。”正色的向丁云秀说:“你怎么不顾振杰的功夫深浅?刚才你那一手太重了。其实你轻轻拨他一下,岂不也拆开他那一招了么?摔他做甚么?对待小师弟哪许这样子!”说得丁云秀红头涨脸,轻声道:“劲儿拿不准,我一着急,怕输招,手就重了。”低着头,看了萧振杰一眼,萧振杰这才心平气和些。
群弟子试艺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丁朝威向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一点手,两个人一齐走过来请命。丁武师道:“振武、振纲,你们预备着;等我换了衣服,就拈香行礼。”袁振武应了一声,精神一振,转身来,率领俞振纲重整香案。那萧振杰躲在一边,仍对师哥胡振业、谢振宗、马振伦等,诉说师姐的不是:“哪有当着人摔同门师弟的?连师父都派她不对了。”丁云秀凑过来,穿上长衣,只是赔说他,哄他;谁想越哄他,他倒越有了理,唠叨起来更没完。
忽然二师兄大踏步走了来,道:“还唠叨什么?快把香案收拾干净,师父这就拈香了。”萧振杰和冯振业等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答言;低着头,相率奔了香案。拂尘的拂尘,剪烛的剪烛,一齐忙起来;事少人多,反倒有插不上手的。俞振纲把剑谱一册、剑一口、钱镖十二枚,都摆在案头;袁振武抢着接了过来,重新布置了一回。俞振纲退到一边,自去取来几个跪垫,一一列在案前。
于是各弟子齐在案前伺候着,俱各穿齐长衫马褂。丁云秀姑娘却趁人不见,溜回内宅去了。

第五章 太极门越次传宗
丁武师向阖座来宾,一一周旋,又向师叔左氏弟兄施礼告僭,然后重拈起一束香来。群弟子左右侍立,丁朝威插香下拜,向祖师神位肃然叩头;叩罢起立,复又跪倒,向逝世的恩师顶礼。礼毕退立一旁,令这一班及门弟子,挨次向祖师前,和师祖前叩拜。直等到末一个弟子萧振杰叩拜完了,众弟子雁翅般分立左右。
丁武师站在香案前,微微偏向右首下位,身躯半侧,复向阖座众宾深深一揖。谦然发话道:“弟子滥竽武林,四十年来,深承先师教训、前辈曲护,得至今日。今日是不才闭门封剑之时,又承武林先进不弃,远道光临;武夫至此,幸感何如!不才叨列太极门下,仰承恩师错爱,叫我接掌山左一派。”又向师叔左氏弟兄一拱手,道:“又承我左师叔隔省嘘植,使我得以太极门拳、剑、镖三末技,开门授徒,这都是在下叨窃过分之处。在下自问年老,从前年就打定主意,封剑闭门;但因几个小徒武功还差,所以又延迟了两年。现在不才自顾精力日颓,衰龄谈武,实不应该。今日当着诸位师傅,在下我先行封剑。由封剑之日起,不再拔剑,不再谈武,也不再收徒了。使我全始全终,这都是祖师的大恩,我当顶礼叩谢!”
遂由弟子左右环侍,丁朝威回身肃立,将案上的纯钢利剑双手捧起来,一按崩簧,呛的拔出半尺来长。对祖师圣像高举过顶,口中低祝:“弟子今日封剑,誓不再用;全始全终,祖师保佑。”祝毕默立了顷刻,即插剑归鞘,展剑囊包起,放在案前;然后躬身下拜,三叩首,一揖起来。———封剑的大礼,遂在庄严的仪节中完成。众武师啧啧赞叹:“武林中得这结果,真是难得;四十年一点挫折没有,煞非容易。”
丁朝威设誓封剑已罢,又向来宾致谢。这封剑闭门的仪式,所以广邀武林宾朋到场,这就是隐拒江湖同道,从今不要再以武学相鹏。人家已对祖师封剑设誓了,再有请求拔剑助拳的事,当然不好开口了。而丁武师又不止为封剑闭门,他还要传宗授剑,还要求武林有朋友承认他的掌门高足,照应他的门下弟子。
丁武师转身来,退到供桌右首下方,对众抱拳,朗然发言:“多谢师傅们赏光,弟子丁朝威今日封剑闭门,诸位就是见证。弟子邀请直、鲁群雄光临蓬筚,一来封剑,二来传宗。敝派太极门,我左师叔贤昆仲向在冀南,以太极拳剑,持掌第三门门户,老人家向不授徒。我师弟李兆庆,以太极拳剑,昌大长门次支门户。我丁朝威仰承恩师遗嘱,令我以太极拳、太极剑和十二金钱镖,在山左一带,延续一门宗派。可惜在下无才无能,年轻不正干,空自持掌太极派长门第一支的宗派,竟一事无成,没有克绐师门绝学。收了这几个顽徒,竟没有一个把拳、剑、镖三末技一手兼擅的;会了这个,就不会那个,没有一个全才。按武林传宗的成例,向来是衣钵授受,纯依弟子入门先后,这就叫‘传长不传贤’……”说到这里,武林群雄竟有几个人睁着诧异的眼,猜想丁武师下文要说甚么话。
丁朝威果然接续说道:“只是在下的大劣徒姜振齐,触犯门规,已被在下逐出门墙;衣钵授受,再没有他的份了。若是序齿传宗,那自该二弟子袁振武来继掌我长门第一支的门户……可是我丁朝威仰蒙先师授艺十余年,曾受师门谆谆至嘱,选徒授技,继承宗派,第一要人才可靠,足以昌大门户;第二要拳、剑、镖三末技,色色兼精,尤其侧重的是十二金钱镖。因为太极拳、太极剑,还有三门的师叔,次支的师弟接着往下传;唯有这十二只金钱镖,先师切嘱,要教本派负起担子来,必须把这一种技艺流传下来,发扬开去。就到这一点,可就实令在下痛心。我那大弟子姜振齐天才膂力,在在都是可造之资,偏偏他人品有瑕。自此以后,我在下选徒授技,越加审慎,头一样要人品,第二样才要人才……”
说着,喟然叹息了一声。众武师听丁朝威这番话,个个摸不着头脑,丁门弟子更是惶惑。那二弟子袁振武双目大张,已然听呆了。
丁朝威陡然把话收转,折到本题,道:“现在不才封剑之后,就要传剑授谱,派定掌门弟子了。大弟子已被开除,‘传长’已属不能,在下就只好‘传贤’了。传贤的准则,自然是慎选人品,奉行先师的遗嘱,要从群弟子中,选取那拳、剑、镖三末技全有所擅的人才,尤其是侧重镖法。”
二弟子袁振武听到这里,一双虎目倏然一转……
只听丁朝威道:“我这几个门徒,论功夫,就属二弟子袁振武;三弟子俞振纲还看得过;五弟子胡振业也还罢了,其余六弟子、七弟子以下,就差多了。论人品,他们都还知道尊师敬业;只是二弟子性情刚点,三弟子韧点,五弟子精干,六弟子朴质,七弟子、八弟子、九弟子是小孩子。我如今就参照着他们的功夫、人品、才气,我认为将来要昌大我太极派长门的拳、剑、镖三末技,是以……是以三弟子俞振纲,比较的合适些……”此言一出,群雄互相顾视。丁朝威这样做,似要越次拔取三弟子为掌门弟子。那么,把个二弟子袁振武可放在什么地方呢?
丁朝威也似看出了众武师的疑讶,忙又大声说道:“是的,我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两年。我曾把二弟子、三弟子仔细考校过。二弟子的剑法好,三弟子的镖法好,他们两人的拳法都好,正所谓八两半斤,势均力敌,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又考查二人的性格,二弟子英锐,三弟子坚韧,性情也是各有所偏。但若论到持掌门户,昌大宗派这一点上,那可就以三弟子较为相宜了。怎么说呢?太极派本得‘柔’字诀,三弟子的性情恰近于韧柔,二弟子却偏于刚烈。况且先师遗训,既然叫我昌大本门三末技,却偏重在金钱镖上;现在我这七个弟子,只有三弟子的金钱镖打得最好,若以他为掌门弟子,恰符先师之望。因此我左思右想,左右为难。我情知二弟子相从日久,素无过犯,无奈我今日,有长立长,无长传贤,从各处比较,只有三弟子接掌太极门,较为相宜。并且还有一点很要紧,掌门弟子的重责,是在领导师弟。若说到指教师弟,细心耐烦,三弟子又比二弟子强些。我这二弟子为人刚强,替我办事,是把好手;可是叫他传授技艺,指拨师弟,我看他总似乎没有耐心烦似的。为了日后的领导群弟、调停同门起见,我看俞振纲好得多……”
滔滔说了这些话,丁朝威最后毅然把装在剑囊里的那口太极剑,又双手捧起来;叫道:“三弟子俞振纲过来,听我授训赠剑!”
二弟子袁振武如晴天霹雳一样。听了这意外惊人的师训,竟几乎晕倒。但他是个硬汉,把胸中沸腾的感情,按了又按,费了很大力气,竟把“难堪”按住。任众宾客的眼光一对一对的向他扫射,他默默无声,挺然侍立着,并不低头,也不开口。
然而师叔李兆庆却发话了。这样越次选拔掌门弟子,在武林中真是少有。众武师不知内情的,都以为怪事;却是互相耳语窃议,一时还没有发言的。只有那个野鸡毛毛敬轩刚叫了一声,被他的同乡韩志武阻住,叫他先看看听听,不要多嘴惹嫌。
李兆庆是太极本门中的人,听师兄这番措施,以为大悖武林成例,先看了看袁振武;袁振武虽然力遏心情,扬扬如平时,到底赤红的脸泛成灰白色了。又看看俞振纲,白素素的一张脸,已是刺促不宁,泛成了赤红色了,可是俞振纲受宠若惊,一时也愣住了!他师父叫他过去,他竟茫然失措,不知所为。李兆庆就忍不住了,又转而看师叔左氏双侠;左氏双侠却只点头,还没说话。李兆庆对自己的弟子低声商量了几句话,奋然走过来,大声叫道:“丁大哥慢着!”
丁朝威回眸一看,笑道:“二弟,有甚么话见教?”李兆庆道:“大哥,你先别授剑,我有几句话,要请教!”丁朝威看了看李兆庆的神色,徐徐说:“二弟可是对我这越次传宗的事有甚么意思么?”也放低了声音道:“贤弟,你可以问问左师叔去,我这是不得已。”李兆庆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用问,我只请教大哥,我这二师侄袁振武,可是素日为人品行不端么?”丁朝威:“笑话,他要品行不端,我早把他逐出门墙了;我那大劣徒就是榜样!……”还要解说,那野鸡毛毛敬轩,到底也挤过来,质问道:“丁大爷,你这么废长立幼,越次选拔三弟子为掌门户、承衣钵的高徒,到底是怎么个讲究?我本是外人,不应该多嘴,可是我打听打听,行不行?”
丁朝威想不到这些人替袁振武抱同情;女儿丁云秀曾悄劝自己,这样子办要小心,不可当众废长立幼,恐怕有人说闲话。丁武师只是不听,他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外人犯不上干预。”况且他这番废长立幼,多一半为几个年幼技弱的小徒弟将来打算,觉得选一个性情和蔼的人为群徒之长,可以拢住人心,可以昌大本门技业。袁振武不是不知自爱,不是不肯用功,只是他性情刚傲,缺欠人和;而他的金钱镖又确乎打得不好,所以丁朝威一再筹思,两年考核,到底看中了俞振纲。他当众宣布此事,正也有一番深心,为得是好教大众承认,把俞振纲立为掌门弟子后,将来可以有人照应;省得二弟子退有后言。虽知袁振武必然难堪,他还想另行设法安慰他一番,却不料袁振武不肯再受他的安慰了!
李兆庆、毛敬轩一齐质问丁朝威。丁朝威力说二弟子并无过犯————“我只为谨守师训,要发扬钱镖打穴的技艺,所以才立俞振纲。刚才俞振纲的镖打得好,诸位都看见过了。”仍然又提起二人的性格:俞振纲的性格学本门的技艺,可称资性相近,袁振武却似乎格格不投。可是丁武师尽管这样解说,在场武师有一少半不以此举为然,但也有一少半武师认为俞振纲的谦和韧柔,有当大弟子的气度;另有一半不置可否,只想看看此事如何了断。
丁武师志决意坚,定要立俞振纲为掌门弟子,见众人不满,陪笑说道:“诸位先辈,诸位同仁,我在下设场授徒,已非一年了。教导这几个弟子,倾囊倒箧,绝无半点偏私爱憎。不过他们的性情各有所偏,因此就对本门武功各有所好,各修各路,各尽所长,他们的成就自然各个不同了。现在选择掌门弟子,为的是继承先师遗志。先师既命我以昌大本门三末技为务,又叫我格外侧重十二金钱镖法;我苦心筹思多日,无可奈何,这才为了将来打算,越次拔取了振纲。艺能所限,我有什么法子呢!”
但丁朝威尽管有理由,这件事在武林中究是破例的,并且掌门弟子只是一个宗派的宗法所系的主体,并不一定要技艺绝伦,压倒同门的。各派中掌门大师兄武功不如师弟的,一向很多很多。在座武师总以为丁武师的话乃是饰词,也许骨子里另有难题。他们既然不知道,也就不便多嘴了;却还是低声啧啧的窃议,脸上带出了种种不同的神气。
僵了半晌,太极李兆庆到底忍不住了,就又朗然发话道:“伯严大哥!”丁朝威道:“福同贤弟。”李兆庆凑过来,说道:“大哥,你这么办,实在好象差点。振武的镖法稍逊,这是无可讳言。但是学问无止境,现在他所差的,将来难保他不迈进轶伦。若是他没有甚么大过犯,何妨激励他一番,叫他潜心苦修,再将镖法锻炼几年。延缓传授衣钵,这也是一个变通的法子,唾?”又低声道:“到底老二哪点差事呢?”
丁朝威笑了笑,答道:“师弟,你误会了。我对振武没有不满,我的心就只在恪遵师训,决非意气用事。三弟子镖法精纯,我料他再有两三年,便要青出于蓝。我这二弟子袁振武却不然,他生性豪迈,不喜细琢细雕,不喜练金钱的。最近这几年,我哪一天不催他好好的练镖?无奈性之所远,我到底不能硬勉强他……”说到此,他把袁、俞二弟子叫到面前,正色说道:“振武、振纲,你们跟我不止一年了。你们说,我这师父待承你们,有没有偏心眼?我传徒授技,是不是把你们几个人一视同仁?我的拳、剑、镖三末技是不是全搬弄给你们学?振武,尤其是你,你想想看,我这几年是不是逼着你练镖?我说本门中拳、剑、镖三技并重,顶要紧的还是镖法,这句话是不是我天天叨念?现在到了选择掌门弟子的时候,我万不得已,才越次拔取了振纲。振纲,这不是我偏爱你,这是你自己镖法挣出来的。振武,我更不是不满意你……虽然这么说,我也知道叫你难过。但是,你师祖的遗命如此;我今日封剑闭门,为光大门户计,我只可如此做。振武,你也用不着难过,我已经另想了办法,我自然另有安排你的道理。”
只见俞振纲垂头望地,只偷睨了二师兄一眼,一句话也没敢说。二弟子袁振武,此时面色已经如常,晃晃悠悠,竟陪着笑脸,走了两、三步,来到香案前面,突然大声回答道:“是是!师父的安排很是!弟子实在不及三师弟。论技艺,论品性,我全不如!老师这番安排,诚然是‘选贤与能’的意思。弟子我袁振武从师有年,久承训诲,老师的苦心,弟子我很明白。这只怨弟子自己没有耐心,没把镖法学好。现在老师为发扬本门镖法起见,选取我三师弟为掌门高足,这是弟子求之不得的事。弟子情愿退让!”说罢,他一揖到地。侧身来,向三师弟俞振纲突然改口,叫了一声:“大师兄!”忽地他又一翻身,走到太极李兆庆面前,颤声说道:“师叔,你老不要替弟子费心了!常言说得好,知徒莫如师、弟子的不肖,师叔知不清,我老师却看得最真。老师这样办很好,只要借这一番废立,本门武术将来日益发扬,那就是弟子的大幸!”顿了一顿,他又满脸陪笑对丁武师说:“师父,你老不要为难,弟子的心事,你老是知道的;弟子是专为习武健身,并非争雄逞胜。弟子远道从师,忝列门墙,就是一个心,来学能耐;决不是为承继宗派来的。这次俞师弟继掌本门,最好不过;弟子从此以后,倒可以虚心受教,专心独善了。再用不着陪伴各位师弟,喂招传技了。现在各位老前辈们全候着师父授剑传宗。就请老师赶快完成大礼吧,别叫诸位老前辈们久等了。”说罢,俯首而退立到群弟子的身后。
这时候全场中百十对眼睛,一齐注视着袁振武。袁振武侃侃而谈,不动一点声色;俞振纲却慌忙拉住了袁振武,道:“二师兄,你不要折杀小弟了。小弟是……决不敢当!”袁振武笑了一声,把俞振纲的手甩开;俞振纲忙又向师父说道:“师父,弟子我实在不敢越过二师兄,我哪能比二师兄呢?……请师父务必收回成命。”袁振武倒很镇定;俞振纲却惶恐失措,万分不安起来。
丁朝威武师也不禁动容,双眸注定袁振武,点了点头。却又侧脸来,对俞振纲说道:“振纲,你不许违拗我!”
丁武师这回举动,在大庭广众之下,废长立幼,实在弄得不很漂亮。但他却是一生阔大爷的脾气,不认错,不服输的。当下,只向师叔左氏双侠使了个眼色。
左氏双侠道:“且慢!”众人一齐看这一对老人。要听听丁武师的这两位前辈的说话。左氏双侠由上首席次,转到香案前,向众人抱拳道:“诸位师傅们!伯严这一回封剑传宗,单单择定了俞振纲徒孙,情实差点;可是他也有他的难处。在事先他曾经向我弟兄请示过,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有何爱憎之见。他所以这样,一来他是为奉行我们先师兄的遗命,二来是为了他这些小徒弟将来的技业打算。刚才他自己也对众说过,其实是肺腑之言,决非饰词。袁振武这孩子很自爱,伯严也常夸奖过他。这一回废长立幼,伯严心上也很为难。他这番越次择取了俞振纲,在伯严扪心自问,固是一秉大公,良非得已;可是伯严他总觉对袁振武这孩子,有点歉然。况且振武从师多年,有功无过,一旦越过他去,伯严实在难过了好些天。所以才对我弟兄商量,求我弟兄给他想个变通的方法,可是我也想不出法子来。这怎么办呢?后来还是伯严自己想出一个主意,教我弟兄把振武承继过来。我弟兄也想到自己空修武术多年,一个可心的徒弟也没有;现在我就把振武收揽过去。教俞振纲这孩子,仍旧跟伯严,承继山左太极门。振武呢,跟了我弟兄去,就教他承继我这冀南太极门一派。如此,他二人各得其所,也就没甚么为难了吧。不过这一来,我这一对老头子却不费一点力气,凭白拣了这么一个掌门户的大徒孙,我老头子倒拣了便宜柴禾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好!”野鸡毛毛敬轩首先喊了一声道:“这还罢了。若不然,可真叫人家孩子窝心呀!”
丁朝威微微一笑,道:“在下这片苦心,左师叔说得明明白白。振武,你听见了没有?你就转在你师祖门下吧。可是,这只是名分上的事;振武,你不要难过,你就是承继师祖门下去,你还是照常在我这里练功夫,我还是照常指点你,我叫振纲他们仍然称你为师兄。只不过我把这传剑授谱、继掌门户的事,传授给你俞师弟罢了。也无非是叫他多担一分责成,替我管教你这几个师弟而已。这么办,总算对得过你了。”
袁振武一声不响,听到此,抢行一步,跪了下去道:“我谢谢师父。弟子不肖,师父还是这么成全我,弟子实在感激,至死不忘!”拜罢,又退回去,立在群弟子背后。丁朝威看了他一眼,道:“振武,还有你左师祖,从今后两位老人家,可就是你的嫡亲祖师了,你还不过去行礼?”
袁振武诺诺连声,道:“是,是!”这才又走到左氏双侠面前,道:“师祖,我谢谢你老,给弟子留……”话没说完,头面一俯,双眸一转,赶紧的跪拜下去。拜罢起身,堆下笑容来,又退回群弟子背后。
在场群雄看见这个样子,各个转念。丁朝威的师弟太极李兆庆点了点头,也不再说甚么。众宾有的就欢声敷衍道:“这么办很好。丁大爷,你就赶快行礼吧。”
丁朝威笑了笑,先向师叔左氏双侠谦逊了一声,转身伸手,把那柄青钢太极剑捧起,随手将剑囊褪落下来。又回身向外,叫道:“振纲,过来。”俞振纲很蹦蹭的应了一声,走到师父面前,垂手一站。丁武师眼光向全场一瞬,肃然捧剑当胸,说道:“振纲,我今日授剑传宗,选定了你。你要敬谨拜受我这把剑!”
俞振纲心中一惶乱,应了一声:“是。”偷眼一看,迟迟说道:“师父!弟子不敢……”丁朝威道:“甚么?”左氏双侠道:“振纲,你就不要谦辞了。你要遵从师命!”左世恭把手掌一伸,俞振纲前趋半步,跪在丁朝威面前。
丁朝威捧着剑,将面色一整道:“振纲!我今日广邀武林同道,封剑闭门,同时授剑传宗,把这柄剑传授给你。你接了这柄剑,你就是掌太极门山左一派门户的人了。从今以后,昌大本门三绝技,保持已往的名声,发扬以后的声望,全系在你一人身上。这把剑该授到你身上,并不是你随随便便可以推辞掉的,可也不是轻轻易易就接得过来的。我今日把这柄剑传授给你,振纲,你可知道我为甚么传到你身上?你知道你该怎样使用这剑?从今以后,你担着甚么责成?”
丁朝威发出这一问来,在场众宾一齐看俞振纲。俞振纲跪在恩师膝前,心神稍定,却还是扑通扑通的心跳;骤承师问,颤声答道:“弟子愚笨,辜负师恩,弟子实不知自己有何寸长,得邀意外的期许!不过弟子既承恩师赐剑,弟子今后惟有尽心竭力,精研本门绝技,恪遵门规,昌大门户。将来仗剑跋涉江湖,能不辱没老师这把赐剑,这便是弟子的一片痴望。只怕弟子有心无力,未必能做到。”
铁掌钮禄喝了一声采,道:“答得好!”对野鸡毛道:“老毛,你别看他年轻,说话哆哆索索的。这几句话不傲不狂,答的实在好。”野鸡毛从鼻孔哼了一声道:“谁不会说话呢。这有甚么!”
丁朝威听了俞振纲的答辞,点头说道:“你说的话大致不差,你果能如此存心,倒也罢了。不过我所以授剑给你的一番微意,你难道体贴不出来么?”俞振纲嗫嚅道:“弟子实在糊涂。……”丁朝威笑了笑,道:“看你样子好象聪明,你竟这么粗心么?振纲,你听我告诉你。我自承师训,在江湖上浪迹将四十年,幸没玷辱了恩师的赐剑。今日我授剑给你,自然我也望你不要玷污了我这把剑。我从今日起,封剑闭门,就不再谈武,也不再授徒了。可是,我本身上说不定还有未了之事。将来万一有人找到门上来,也许是朋友相烦,也许是仇敌来扰;那时节你是掌门弟子,可就该由你替我出头,这是一点。并且我又收了你这几个徒弟,在你以下还有五个小师弟;我既然封了剑,闭了门,这以后指教他们、约束他们、照应他们,可又是你这掌门弟子分内的事。本门中全副的担子,全丢在你一人身上了;担得动也得是你,担不动也得是你。你可明白了么?”俞振纲俯首答道:“弟子明白了。”丁朝威突然反诘道:“你明白了什么?”
俞振纲本在跪听师父解说他被选为掌门弟子的缘由,不想老师只说了些掌门弟子应尽的本分,便突然反问过来。登时面红过耳,又不知所答了。
丁朝威道:“振纲,你听着。你接剑之后,你的责任是很重的。你刚才说得好,你须要昌大门户,发扬本门拳、剑、镖三绝技;但是你将由什么法子来做到呢?这第一要着,便是由你本身做起,要精研三技,以尽所长,谨守门规,以善其道。另一方面,便是开门授徒,把本门技艺广传出去。可是开门授徒乃是后话,眼前的事呢,……”用手一指道:“便是你这五个小师弟,全要你好好的操心,把拳、剑、镖三绝技,认真教给他们,一点也不许藏招匿技,一点也不许偷懒懈怠。无论如何,你要造就他们。你明白了么?”
俞振纲这才有点明白了,老师的言中微意,原来是在这一点上。
丁朝威又道:“你接掌门户之后,第一不许妄自尊大。管束他们自然要严,督促他们自然要勤;但是你不要忘了师兄弟还是师兄弟,你不许颐指气使,任意凌辱他们。你看待他们,要如亲兄弟一样,要耐烦,要柔和,不可动不动就骂他们笨。他们有的是初学不得门径,当然教着费力。试招喂招,不可用力逞强,打重了他们,误伤了他们,那都是你的不对。我深盼你宁宽勿严,宁严勿苛。将来你持掌门规,清理门户,你又不可一味护庇瞻徇。同门中如有挟技为非做歹的,你该罚则罚,该惩则惩;总以剪除害马,力保门风为要,不要滥充好人。振纲,我言尽于此,你要努力自爱!我把这口剑传给你了,我可也把五个小徒弟托付给你了。你要尊师、敬业、守法、爱群。对待师弟们,要倾心授技,不得藏私,不得偏待;你好自为之,勿负我望。来,接剑!”
俞振纲恭聆师训,赶紧叩头起来;往师父面前,抢行半步。丁朝威俯身授剑,俞振纲双手捧接过来,便要放在香案上;丁朝威忙道:“振纲,先不要释剑。来,你站在香案这边,受师弟们的参拜。”
俞振纲局促起来,但是礼不可缺,依言退到香案前下首。却不料师父先不呼唤群徒,竟缓步走到拜垫前面,侧身朗然说道:“振纲,你今日接掌本门,受我丁朝威托付,昌大门户,一肩重责全在你身。但盼你一心向上,不负我丁朝威的一番期待!”说到这里,深深一揖。俞振纲慌得捧剑答礼,手忙脚乱起来。
丁武师满面春风道:“振纲,我拜的不是你,拜的是我山左太极长门这一枝接掌门户的传人。你受我这一拜,我愿你来日能替我丁某发扬光大本门的艺业。”说罢回身,向两旁侍立的弟子说道:“现在我立振纲为掌门弟子,以后便由他替师父持掌本门门规;凡属本门的弟子,全应受他的约束,你们理应上前拜见。不过,我这次越次他,我也情知是破例的事。你们如有非议的,要趁未行大礼之前,赶快说出来;此时他的身分尚在存废之间,尽有议论余地。若是一行大礼,名分已定,他就是掌门户的人了。你们个个都要遵从他,受他的训戒管束;有敢蔑视他的,那就是叛规悖师。你们可有甚么说的么?”
群弟子相顾错愕,只偷看二师兄袁振武。袁振武本立在首位,却退处五师弟胡振业的背后,悄然无话。丁门弟子胡振业以下,一时愣住,既不持异议,也忘了行礼,更没人出言。丁朝威又说了一句:“这正是该讨论的事,我正要问问你们的意思;你们有话,尽管说出来。要是你们认为师父这番举措不为无理,那你们就上前来,拜见你俞师兄。”
群弟子到此才微微蠕动起来;但由胡振业起,竟迟疑不敢举步,只等着二师兄袁振武的举动。袁振武忽然微吁了一声,从胡振业背后闪出来,笑声答道:“是啊,快拜见大师兄去,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大师兄了。”笑涌满脸,拔步上前,向丁武师说道:“我山左太极门幸得传人,乃是我本门中天大的幸事。凡属同门弟子,谁不欢庆;哪有当着老师的面,倒非议的?老师快别这么说,我们都愿意。弟子自己比师弟们痴长了几岁,就由我引头行礼吧。”
袁振武龙骧虎行,趋行至拜垫前,将长袍一挎,口称:“师兄!小弟袁振武,给师兄叩喜。”说的快,拜的更快。左氏双侠、丁朝威刚要说话,袁振武已经拜了下去。俞振纲十分惶恐,赶忙把剑放在香案上,回身拦阻,已经不及。急忙一栽身,也还拜下去;袁振武早已拜罢,站立起来。俞振纲颤声道:“二哥,你别这样,叫小弟无地自容了!”袁振武哈哈一笑道:“礼当如此,这是师父的意思。师兄若不受小弟一拜,小弟更无地自容了,那我可真是门外汉了!”立刻拜罢,立刻回身,立刻退到原立处。左氏双侠摇了摇头,便看丁朝威;丁朝威板着脸,不说话。左世俭向袁振武点手,道:“振武,你过来。”低声说道:“振武,这个不是这样的。我告诉你,你还是振纲的师兄,振纲还是你的师弟,你师父不过教他接掌门户罢了。”袁振武笑道:“师祖快别这样说。俞师兄持掌门户,当然是大师兄;名分如此,不能乱来的。你老还不知道弟子的性情,我师父是很清楚的。弟子只是一心学武,对这名次先后,一点芥蒂也没有。况且俞师兄样样比我强,弟子心又粗,又没耐性,又不会教导师弟们;现在老师授剑传宗,名分已定,弟子不是,那糊涂人,弟子决不敢再叨窃大师兄的名分了。”
袁振武只是二十几岁的人,这番话光明正大,倒说得左世俭一时没话了。点了点头,拍着袁振武的肩膀道:“振武,你很好!我老头子很爱惜你。你是有志气的。要不然,你就跟了我去吧。我们老哥俩还有点糟把戏,索性都传给你;将来你就替我持掌门户。”袁振武怔了一怔,答道:“那是师祖的抬爱。”并未说出愿否来,就又退回原处。
丁朝威任由两位师叔安慰袁振武,他仍叫着五弟子胡振业、六弟子马振伦、七弟子谢振宗、八弟子冯振国、九弟子萧振杰,挨次拜见掌门师兄;胡振业等欣然行过礼,俞振纲一一答拜。群弟子拜毕退下,低声的七言八语,悄悄议论起来。这里面顶喜欢的是萧振杰和谢振宗。六弟子马振伦却叹了口气,悄对胡振业道:“这真想不到!五师哥,你想这工夫,袁二师兄不知怎么难过呢。”胡振业摇头,道:“少说话。”
俞振纲也要退下来,却被师父叫住。丁武师在香案旁,复将案上一具金漆拜匣似的东西,取过来打开。这是丁门三绝技之二的奇门十三剑的剑谱,和太极拳的图说,剑谱末页还附着剑术传宗的题名录。丁武师展开剑谱,抬笔题名,在自已名下,添写上俞振纲的姓名、年岁、籍贯,和某年拜师、某年继承门户,这末一项就填得今天的日子。然后丁武师投笔捧谱,对俞振纲说道:“振纲!这本剑谱,乃是我前两年亲手抄摹的。当年我出师时,也承恩师手赐一册,我依此谱,传授了你们,现在我封剑闭门了,我就把这一册传给你。你可照这本剑谱,自己用心参悟;你的剑术本来差些,你要好好用心,太极剑的诀要都在这谱中了。你自己弄熟之后,再挨次传给本门同学们。凡我门中的弟子,先练拳,次练镖、剑,不锻炼到火候,不得以剑术示人,免贻门户之羞。”又拿过“太极拳图说”来,道:“这一本拳谱,是你师妹替我抄写的。你可以照抄一份,交给你这几个师弟。但是不得允准,千万不准他们转授别人。”
丁朝威说罢,将两本谱仍放入匣内;另将自己常用的十二个金钱镖拈起来,也放在剑谱匣内,对俞振纲道:“这十二个金钱镖,虽是平常的康熙大钱,却曾用它打败了江南贼一撮毛,和鲁南巨寇七爪狼。我由此在武林中,赢得虚名,立定脚步。现在我也送给你,做个念想;今日我算是倾囊相授了,但愿你将来也倾囊授给你这几个师弟,替师父尽一番心,给本门争一口气。此后本门的名声,全在你一人身上。做师父的不再多嘱了,你要勉力自爱!”
俞振纲叩头拜受,接过来仍放在香案桌上。丁朝威命振纲亲手拈香,插在香炉中;重新行礼,叩谢祖师、业师,拜见本门长辈、武林先辈。丁武师封剑闭门、俞振纲受剑掌门的大礼,到此完成。丁朝威率这新授的掌门弟子,重与到场众宾周旋致谢。跟着撤下香案,重开华筵,和大家欢叙。

第六章 飞豹子飘然远引
随后筵罢,群雄一一告辞,握别时,丁武师向大众重重托付一回,请大家照应这个掌门弟子俞振纲。到场武师都是友好,自都欣然领诺;那捣蛋鬼野鸡毛毛敬轩也挑大拇指,说:“丁大哥,你还不放心?你这掌门弟子满不含糊,我们自然互相关照,说实了,我还要求你们爷们照应呢。”
众宾有从远道来的,当日假馆于丁宅,盘桓了一、两天也就陆续回去。到第三天,宾朋散尽;丁宅内外除了主人师徒,只剩下师叔左氏双侠,和师弟太极李兆庆师徒数人,没有外人了。李兆庆到底闷不住,背地埋怨丁朝威:“大哥,你这事办的不漂亮!”丁朝威笑道:“怎么不漂亮?你说我废长立幼不对么?但是我没有法子呀!”李兆庆摇头闭目,道:“废长立幼本来不对。左师叔告诉我了,你是为了你几个小徒弟,不得不然,这还有的说。但是你不该当众宣布呀!你不会不请外人,暗含着只叫本门的人到场,不就完了么?何必当着这些人,废长立幼,岂不叫你那二弟子太过不去了么?人有脸,树有皮;大哥,你想一想,况且年轻人谁不争先要强?”丁朝威微吁一声,道:“唉!二弟,你不知道,我正为废长立幼,才挤得没法子,广邀武林到场观礼。若不是越次选拔俞振纲,若是顺条顺理的办,我邀这些人做甚么?”李兆庆愕然不解,左世恭道:“福同,伯严的意思就是怕将来有争长的事情,这才迫不得已,广邀大众。他不只为邀武林同道观礼,他是无形中邀他们做见证。你明白了?”左世俭叹道:“究竟不很妥当,振武太难堪了。我只怕他和俞振纲,从此不争长,难免将来结怨!”
丁朝威默然不语,半晌才说:“事难两全!”转对李兆庆道:“福同师弟,你只知这样一来,太叫振武难堪,你可不知道振武这孩子太叫他几个师弟难堪了。他的规矩比我还大,贤弟你是没看见;他一下场子,师弟们都得把应用的器械给他预备好了。练的时候,手法又重;一个不钉对,他把眼一瞪,那几个师弟竟会吓得一哆嗦。练完了,他往那里一坐,这几个师弟就象小跑似的,给他打热毛巾,斟茶,弄这个,弄那个。我的四徒弟就是跟他合不来,呕气走的。若论他这个人,很知要强,也很自爱;就是脾气不好,太刚太傲,眼中没有别人。说话更嘴冷,随便一句话,就把人的心扎一下。”
李兆庆微微一笑,师兄丁朝威批评袁振武的性情,倒有半停跟丁朝威当年的脾气相类。丁朝威就是生性傲冷,只是看待同学不甚严刻罢了;别的毛病简直跟今日的袁振武难分上下。丁朝威当年也是没有耐性;李兆庆记得自己那时候以小师弟的地位,跟大师兄学艺时,丁朝威往往不肯耐着性子指点,总嫌自己笨。现在,展眼四十年,易地而处了,他这徒弟袁振武指教同门,也是不耐烦,他倒看不下去了。可见两个人的脾气禀性,如果真是一样,反倒不易投合。丁朝威
的性格偏于刚直而冷傲,他却看中俞振纲的韧柔而肠热,这真是相反相成,刚柔相济了。
丁朝威既不受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李兆庆也就不再言语了;半晌,才笑着说:“大哥,你还记得咱们那时候不?”
但左世俭却说:“伯严现在就是这样办了;不过,还得安排将来。你以后怎样发付袁振武呢?”
在封剑传宗的当晚,左氏双侠看出袁振武的处境难堪;为了安慰他,曾特地把振武找来,屏人很劝慰了一阵;打算临别时,就把袁振武带走。双侠既然答应收他为掌门户的徒孙,就要认真把他收归门下;一对老头子说是趁着还能动弹,要好好的指拨他,成全他。袁振武沉了一沉,称谢道:“师祖的意思,是怕弟子在师门不好看。师祖,你老看错了,弟子实实在在决没有争长争名的心思。弟子跟我老师多年,我们爷两个脾气非常投合,跟亲父子一样。他老人家这回废长立幼,实在一秉大公。若依着我老师的私心,倒恨不得把衣钵传给我;无奈弟子镖法不行,我老师又得遵行先师祖的遗训,没法子,才选中了我俞师弟。究其实我老师心上最偏疼我,我不是体贴不出来。……弟子的技业还欠钻研,弟子打算仍在我丁老师门下学习几年;只要老人家不撵我,我决不走。别看弟子不得当掌门弟子,弟子还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还想让师父好好的教给我钱镖打穴法呢。……这么办吧,弟子还是先伺候我丁老师两、三年。等到三年以后,师祖如不嫌弃我,那时我再往冀南找你老人家去,那时节我再求二位师祖栽培我。”
说话时,态度自然,毫没有惭恨怨妒之意流露;左世恭、左世俭这对老头子,。倒叫他这一番话感动了,拍着袁振武的肩膀道:“好!振武,你这孩子真明白,真有容让,难得的很,我最喜欢象你这样的。你今年二十几了?”袁振武道:“弟子二十七了,实在没出息。”左世恭眼看着老弟左世俭道:“不忮不求,这孩子真是难为他。我一定要收下他。振武,三年之后,你只管投奔我去。”袁振武道:“师祖过奖,弟子一定要去的。”
大礼已成,华筵已罢,丁宅上下还是很忙。袁振武照平常一样,忙前忙后,提起精神来,给师父照应一切。但由授剑之日起,名分已定,自然不便再教师弟们练武了;就有同门找他,他也笑着推辞,道:“找大师兄去吧,我还要找大师兄呢。”这句话倒象扪之生稜似的,可是他也不得不这么说。同门群弟大半跟俞振纲不错,自然这是俞振纲好脾气,有耐性所致;他又口懦,不好说人。但马振伦却与袁振武交情深厚,最谈得上来。马振伦避着人,私问袁振武将来的打算;并且说:“老师这一回办的实在不大妥……”袁振武连忙摆手,道:“你不要瞎说!振伦,我盼望你揭过这一章去,你别跟我谈这一段,好不好。”马振伦看着袁振武的神色,忍不住又叩问他的心思,和将来的打算;袁振武通通拿别的话岔过去。一晃五天,左氏双侠走了,李兆庆师徒也告辞回去了。
袁振武和往日一样,照常替师父料理家事;只不过有的地方,只帮忙,不再作主了。遇事请教俞振纲,称俞振纲为师兄,俞振纲再三谦拒,又禀知师父。丁朝威道:“振武,你还是师兄,你不要这样称呼他。”但袁振武说道:“师父,这是甚么话?弟子不能由我这里错了辙,乱了行辈。”丁朝威年虽老,禀性依然倔强;闻言怫然,遂吩咐俞振纲:“你二师兄既然总这么说,你何必谦让,由他叫去吧。”
袁振武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有三样不同;第一是改了称呼,第二是不再教同学,第三是他往日常上街闲逛,现在有事没事,总在自己屋里坐着看书。丁朝威也时到他屋里看他。他忙站起来侍立;丁朝威翻动袁振武所看的书,只是一部《三国志》罢了。振武平日不好看闲书的,现在却是上场子练功夫,下场子就到屋里一坐,看书,练字,写大楷。这是他先前没有做过的事。一群师弟们遵师切嘱,称俞振纲为俞师兄,袁振武为袁师兄,礼貌照前。可是下场子教功夫,倒是胡振业的事了。袁振武依礼不再教,俞振纲据情不好教;丁朝威明明看出来,背地里把俞振纲数说一顿,教他以后当仁不让,不许再谦退了。
光阴有时过得迅速,有时过得迟慢。自经授剑之后,袁振武觉得光阴过得太慢,好象挨过一整年似的,实际才两个月有零。到第四个月头上,袁振武忽然接到家信,掉着眼泪,告见师父。一进上房,便磕了一个头道:“师父,弟子的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这是弟子的家信,催我赶紧回去。”丁朝威道:“哦!你母亲病了?是甚么病?”袁振武满面凄惶道:“信上没有提明,不过家母原有肝气病的病根,一定是又犯了。家中又没人,叫人很不放心。……”丁朝威望了望袁振武手中的信,袁振武忙双手呈上去。这封信上写着:“字寄山东文登县东关丁府袁二爷振武平安家报”,下款便是袁振武的故乡“直隶乐亭南乡袁家庄”。丁朝威只看了看这信的封皮,就把信原封交还了振武,沉思一回,道:“你母亲既然病了,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你可是要回去,看望看望么?”
袁振武侧立在师父面前,自己将信笺由信封筒内掣出来;是两页花笺,写得满满的字。信手翻动着,对师父丁朝威微喟一声,道:“弟子此刻心乱如麻。家母是上了年岁的人,她老素有气喘的病。弟子打算跟你老告几天假。……”
丁朝威“哦”了一声。袁振武忙道:“弟子也知道自投师门,技艺未成,实在不应该半途而废。但是家母上了年岁,又是老病,弟子的内人又打五年前死去了,家里实在没人服侍。这封信催得着急,叫弟子马上就动身。老师,你老瞧,这不是说着:‘病重思子,见字速回,迟之一日,恐贻终身之悔。’……你老瞧这话!”双手又把信举过来。
丁朝威摆了道:“不用看了。我们武林中人,最讲究孝、义二字。你老娘既然抱病思子,自然你应该赶紧回去才是。但盼吉人天相,你母亲早早告痊,你再敞开功夫学艺,也易得安心,作老师的焉能强留你?不过是,这信你多咱接到的?我听说你是行二,你大哥呢?他现在家么?”
袁振武道:“信是咱们文登县本城威远镖局给捎来的。我的大哥倒不常出门,不过他也有时候到保定铺子里看看,这信里没提到他,也许他上保定去了。你老看,这信上不是说,家中一个男子也没有,连请医生抓药都为难么?我大哥多半许没在家。”
丁武师沉吟道:“那么,……就是令兄在家,你母亲若是真格的病了,她自然也盼望你回去,你打算哪天走呢?”
袁振武皱眉道:“师父府上这两天也没甚么事。若不做甚么的话,弟子打算今天就走,我可以到烟台搭海船。”丁武师笑道:“今天就走?那太疾促了。你我师徒也相处多年了,你这次回家……”改换话头道:“我想你母亲既是老病,也不见得迟误两天就怎么样。我还要给你饯行呢!你看明后天走,可行么?”
丁朝威非常和气,坐在椅子上,伸手一指茶几旁的坐凳,命袁振武坐下,和他蔼然叙话。袁振武肃立不动,嗫嚅道:“老师给弟子饯行,弟子万不敢当。况且家母病愈,弟子稍为在家耽搁个月期程,还要立刻翻回来呢。弟子既然忝列师门,总盼望恩师始终成全我,等到我学艺粗成,才肯拜别师门哩。老师既然这么说,弟子就多耽误一天,明天一早走。弟子打算现时就打听船去。”丁武师默然寻思了片刻,道:“你明天一定走,我也不勉强拦你。本来我立的门规,弟子艺业未成,绝不愿他轻离师门。你这回却是例外。你关怀母病,归心似箭,做师父的决不能强把你留下,耽误了你的孝心。就是这样,今天晚上,我和你这几个师弟,给你送行。你我师徒也可以借一杯水酒,畅谈一回,你不要推辞了。”又说了几句闲话,把手一挥,令袁振武下去预备行装。
丁门中群弟子立刻全晓得这件事了——袁师兄接得家信,要旋里省视母亲去了,头一个就是得承师传的俞振纲,先来到袁振武的房下;口称师兄,黯然动问。他口齿素讷,很想开解几句话来,只是说不出口。袁振武看了振纲一眼;特别的客气,却将方才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别师门,探母病;母病痊,就回来。别的话却没有,跟着胡振业、谢振宗、萧振杰等,也都来见袁师兄,慰问叙别,商量着也要给袁师兄备筵相送。袁振武笑道:“诸位师弟们,咱们不过是小别;家母病好了,我还回来呢。刚才师父说,也要给我饯行,没有折杀我吧?我在师门中,鬼混了这些年,于师门三绝技毫无心得;我又不是出师,只不过暂时告假,你们送的甚么行?不过我比小弟痴长了几岁,又早投师门几年,在俞师兄没接薪传前,师父命我给诸位领招;我呢,笨手笨脚,常不能善尽先导之责,我就很觉对不住大家了。大家还要给我饯行,这不是骂我么?”只匆匆的打点行囊,看觅船只;对师门饯别,坚辞不肯当受。
六弟子马振伦,和袁振武交深莫逆,听说袁振武突然告归,心中诧异,趁振武到各处辞行,抓了个机会,忙来陪他一同上街。暗中动问道:“二师兄,你这回可真是老伯母有病了么?”袁振武豹头一低昂,虎目一翻,微微笑道:“六弟,你这是什么话?还有拿老娘有病说着玩的么?”马振伦紧握着袁振武的手,叹道:“二哥,你我弟兄彼此换心,你不要瞒我。你心上不痛快,我们是晓得的。我问你,你这一去,还回来么?”袁振武不答。马振伦又问了一句;袁振武低着头方要张嘴,却又笑了,大声道:“六师弟,我怎么不回来?我的金钱镖法直到现在,还没有练成。既入师门,必得绝艺,我怎能半途而废,一去不回呢?”
马振伦非常叹息,徐徐说道:“二哥,你的心我最明白,二哥,咱们学的是能耐,争的是志气。若叫我说,你竟可投到左师祖门下去。左师祖老哥俩既然那么爱惜你,我看你要是投了去,一定能得他老哥俩的重看,好歹把功夫学到手里。哪里不能学能耐?哪种功夫不能争名露脸呢?二哥,你千万不要因为这小小的波折,就灰了心。老实说,师父这一回事办的并不很对,我们作徒弟的敢说甚么?那天李师叔和毛敬轩都不服气。说句不中听的话吧,二哥你性子太直,脾气太刚,你又爱憎是非太明,不象俞师兄有个韧劲。你那样教导我们,你是一份好心。可惜有好心,没好话,招得这几个同学都闹着受不了,有的说师父好伺侯,师哥不好伺侯。二哥,你就吃了这个亏了。只有我知道二哥的,二哥你是刀子嘴豆
腐心,别看话厉害,心上满没甚么!”
袁振武默然,跟着咳了一声,道:“我知道萧师弟嫌恶我。”马振伦道:“他是小孩子,他的话有什么干系?”袁振武恍然道:“这一定是俞……我明白了,我袁振武就只知道凭良心一直做下去,我不会讨人的欢喜,我也不会哄师父;我不如俞,我很明白。”不觉的脸上变了颜色。但是马振伦却说:“二哥,俞师兄人前人后,总是那样,他也没有什么。我告诉你二哥,你存在心里,可别说出来;这里头第一个不痛快你的,实在是我们那位师妹云秀姑娘,和胡……”
袁振武矍然说道:“是她不满意我呀?”这却是袁振武不曾想到的事。他自五年前丧妻之后,家中老娘屡催他续娶,他大哥袁启文也曾来信劝他。他抱定了初娶由父母,再婚由自家的主张,竟把母兄给他几乎聘定了的一头亲事,硬打退了。他要于武林中,物色一个女同好。而这个小师妹,虽比自己小着六、七岁,他想自己久当掌门师兄之责,等到艺成出师之后,便可以敬烦大媒。……哪晓得遇着这废立之事!俞振纲一个后起晚进,带艺投师,入门既浅,技艺平常,想不到他竟越过了自己。他更想不到这个小师妹,平日载笑载言,同场习艺,师兄妹间似无芥蒂,怎么她会对自己大为不满呢?
袁振武忍不住了,陡然转睑,抓住了马振伦的手,道:“这是真的么?你怎么知道她不痛快我?”马振伦道:“唉!过去的事不必提起了。”
袁振武道:“不然,不然!我知道师父素常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前月这回事,真出我意外,我正不知道从哪里受病。这么说,竟是我得罪了云秀的结果么?我可是怎么得罪她的?她是老师的女儿,又比我们小,又是女的。我,我,我怎么会惹恼了她?”马振伦道:“二哥不要误会了。云师妹倒没有说出不满意你的话,她却是每逢看见你和俞师兄争胜,或者你跟我们练对手的功夫,你偶然失手,打重了我们,云师妹就不很痛快。她常说,袁师兄挟长恃艺,总想压人一头;这是她常说的话……”
袁振武爽然大悟了,半晌道:“好!我明白了。不错,你瞧云姑娘跟你俞师兄怎么样?她又说俞师兄如何呢?”马振伦道:“她说俞师兄有耐性,心细胆大,将来一定有成就。”
袁振武道:“噢,这不是跟老师说的话一样了么!她一定说我没成就了?”
马振伦道:“她倒没有那么说。她说二哥你有个狠劲,将来也有成就,就怕将来要多碰钉子;她说你性情暴!”袁振武猛然笑起来道:“好一个女孩子!她是说我有个狠劲么?她说我性情暴,没有人缘,将来要多碰钉子,可是这样话么?”马振伦道:“大概师父跟她都是这样说。”
袁振武竟忘了走路,沉思道:“她也算是我的知己了。她说我有狠劲;哼,我就不会那么娘娘们们的,细嚼烂咽的,所以我就练不好金钱镖打穴道。但是,走着瞧吧。我和姓俞的天生就不一样;他会柔,我会刚;他会和气,我会硬气。我是男子汉,我不是女人!”
说到此,袁振武陡然咽住,觉得说话太多了,忙又换出笑脸来,对马振伦道:“练武这种事,也不过是健身而已。我呢,到底也不过是奉了先父之命,叫我学会一套武功,在家乡住,省得受那帮土混混的气。你还不知道,我们乐亭那地方软的欺、硬的怕。我父亲万贯家财,常受本县绅士们的欺负。我先父就叫我大哥习文,考秀才,中举,求官,借此支
撑门户。又叫我习武,练功夫,应试武场,也无非是顶门户、守家业的意思。可是我既入门径,我又不打算跑马射箭了,我偏爱我们拳家技击;我觉得做了武官,也没甚意思,还不如做个武林名拳师,倒也可以镇慑乡党肖小。我们邻县的名武师童敬林,家有两顷地,徒弟盈门,谁也不敢欺负他;他的功夫我是很羡慕的。只是那时他已经闭门不授徒了,承他推荐,把我引到咱们丁老师门下。我已经学会这一套太极拳,又学会一手太极剑,够用的了。实告你说吧,我这次回家看望家母的病;母亲病好我也不回来了。我从此要洗手不再练武,我要在家务农了。有这点功夫,足可以支撑门户;再练得更好,又去作甚么?我不想开门授徒,我也不想保镖为业,我从此不干了。”
马振伦道:“倒是我说错了,二哥千万别灰心,还是更求深造。依我讲,还是投左师祖去的好,他也是直隶人,和二哥同乡。”袁振武微笑摇头。马振伦不觉凄然,喟叹道:“这么说,你我弟兄相见无日了!”言下颇有恋别之意。袁振武收拾起一切的话,转而安慰他,道:“六弟,那日后的事也不一定。没腿的山碰不到一处,两腿的人说不定何时何地,再会凑到一处;你不要惜别呀!你家的住脚,我是知道的,你我弟兄今日暂别,咱们还可以常常通信。青山绿水,我们相见有期!”
到了傍晚,丁府上果然摆上酒筵,给袁振武送别。袁振武不再推辞,开怀畅饮。群师弟问他:何时归来?他答得很好,只要老母病愈,把家事稍为料理料理,即便回来。他笑说:“我在家里是呆不住的。我在这里,上有老师,下有同门师弟,多么乐!到乡下一蹲,出门看见庄稼,回家看见土炕,多么闷?”说得话气很自然。又对师父说:“这里没有外人,老师,何不把师妹也邀出来,一同坐坐?”丁朝威笑道:“她女孩子家,哪有她的座位?”袁振武向师父一屈膝,道:“弟子这就走了,老师赏弟子这回脸吧;她也是你老的徒弟啊!”丁朝威笑了笑,无所容心的把女儿云秀叫来。丁云秀不肯出来,但被催请不过,就来到内厅筵前,在她父肩下坐了。
袁振武眼望师父,又看到俞振纲,然后看到丁云秀姑娘。又对一群师弟胡振业、马振伦、谢振宗、萧振杰看了一眼,他就欢然斟酒,敬献在师父面前,道:“弟子借花献佛!”丁朝威接来一饮而尽。众人又依次向袁振武敬酒;袁振武欣然不拒,依次还斟。然后酒过数巡,又斟起一杯酒,向群师弟说道:“小弟几年滥竽师门,奉师命替师父传艺,给诸位领招;在小弟自己,尽心竭力,从不敢藏奸偷滑。只是小弟性情粗鲁,未免有望成太切、喂招太猛的地方。这是小弟的大错,想起来就很自悔;纵然安心为好,也许无意中,有面子上叫诸位下不去的时候。这实是小弟的胡涂,还求诸位老弟原谅我个居心不坏罢。”他竟将这杯酒送到俞振纲面前,道:“俞师兄赏脸饮这一杯,就算我向大家谢过!”然后又斟一杯,仍推到俞振纲面前,站起来说:“小弟这番回去,省侍母疾,所有师门一切服劳之事,有掌门师兄在,倒也用不着小弟越俎操心。小弟此去虽暂,可是本身功夫决不敢放下。我这人天生粗坯笨料,性子又不好,不象俞师兄这么有耐性,时常若得师父替我着急。我以后知过必改,一定努力振作一下;就拿这趟小别,作为我袁振武悔罪知非的起日。俞师兄,你就看我的将来吧!”
俞振纲脸色一变,站起来方要答话;丁武师微微一笑,早
把话接过,道:“好!但愿你将来出人头地,不但振纲,就连我做师父的,也在这里睁着眼盼望着你呢!振纲,把你师兄这杯酒喝了,我也陪一杯。”!袁振武叫道:“好!我谢谢师父,谢谢俞师兄。”
袁振武又斟上一杯,意欲还敬丁云秀;顾及男女之嫌,遂推杯交给萧振杰。道:“九弟,你替我敬师姊一杯。我袁振武自入师门,上承师父、师母的错爱,下承师妹没拿我当外人,相处这些年来,真象一家人一样。现在暂别,请师妹赏饮这一杯。我今后一定把自己的坏脾气极力改掉,我得要自勉,就到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也决忘不了师门相待之恩!”丁云秀忙道:“师哥,这可不敢当。我父女始终没拿师哥当外人,师哥也看得出来。我敢说我父亲待承二哥,跟我亡故的大哥一样。只盼二哥回去之后,老伯母早占勿药;二师哥还是赶紧回来,咱们在一块好好的研究镖法和打穴法。你想,你在这里,忙前忙后,我父亲省去多少心?我父亲一天也离不开你,你还不明白么?”袁振武笑道:“我明白。”丁朝威道:“你能明白,很好!这就全在你了。”
袁振武酒泛上脸来,满脸通红,不禁说出几句话;跟着连饮数杯,忽然呕吐起来。众弟子齐说:“袁师兄醉了。”把他扶到屋内,众人终席而散。
丁云秀进了内宅,找到内书房父亲面前。丁武师正饮茶看书,抬头看了看女儿,道:“你还没睡?”丁云秀立在案旁,手扶桌边道:“爹爹,你看袁师兄他这次回家,还回来么?”丁武师道:“怎么,你以为他不回来了?”丁云秀道:“只怕是吧。”
丁武师眉峰微蹙,道:“我倒看不出!我辛辛苦苦教了他将近十年,固然也受过他们的赞敬;他们总该明白,我姓丁的不是指着授徒过活。我传给他们的是真实本领;我哪点对不住他,他会不等出师,藉词告退?”丁云秀默然的笑了。丁武师就好象真看不懂袁振武的悻悻之态,半晌又说道:“你莫非说我待他有不好的地方?”云秀姑娘低头道:“不是这话,还是爹爹传宗的那一回事;女儿可不该说,那好象太跟袁师兄过不去了,又当着那么些人。爹爹你看,连李师叔不是都说了话了?何况袁师兄素来心高气傲,近几年他早以掌门师兄自居,爹爹却把他按下头去。……”丁朝威怫然道:“我为甚么越次传宗,我还不是为发扬门户么?振纲比振武强,我自然传给振纲。振武要争气,怎么不好好的练能耐,练镖法?怎么,你也嫌我传得不公嘛?”
丁云秀粉面通红,知道父亲又发了那不认错的倔强脾气了,忙打岔道:“爹爹,你老怎么又这么样想了!谁说你老不公平?只是说你老越次传宗,该给袁师兄留点情面。女儿不是早就说过么,你老等他们俩全出师的时候,只对自己的人一说,在自己家里行个传宗礼,就可以了;你老却大请客,当着大庭广众,废长立幼。袁师兄又是刚强的人,他怎会下得来?胡师弟私自告诉我好几次了,从那回事以后,直到现在,袁师兄看表面上驯如绵羊,可是他心上非常难过。胡师弟说他夜夜都没有睡着过,总翻来覆去的折腾。爹爹只是看他面子上好象满不在乎似的;若叫女儿看,他未尝不是暗中较上劲了。他这一走,女儿早就想到,只怕……”
丁朝威把书本一放,冷笑道:“他较劲?好!我盼望他较劲;他能要强,岂不是更好?你们总以为我废长立幼,当众辱了他;你可不知道我为什么当众传宗?我正为有这废长一节,我才当众宣布。我若暗地把衣钵传给俞振纲,哼哼,只
怕将来我死之后,就有同门争长的戏唱哩!一个年轻人不想要强,肚子只装着一罐子醋,我老头子就看不上。我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一种坏脾气,我总算没瞎眼。他刚才那种话,我就听不惯!我倒要等着他!”老头子越想越怒,就拿自己女儿当了袁振武似的,闹了起来;其实袁振武何尝吐露出着迹的话来!就是别筵上那几句话,也不过引咎自勉罢了。丁云秀粉面愈发通红,也似含嗔的说道:“你看,你老人家倒和我吵起来了。我只怕袁师兄这一去,不再回来,还是小事;我只怕他后来和俞振纲作对啊!”
丁朝威霁颜道:“你说的也是。不过,我不懂甚么叫作对!我既以俞振纲为掌门弟子,若有个风来雨来,他竟一点挡不住,我也就要不着这掌门弟子了。你不用过虑,袁振武这孩子,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刚傲有余,沉着不足,我看他只怕压不过俞振纲去!”但是丁武师的片面推断错了,袁振武这个人不仅骁雄,他还有个坚忍沉着的狠劲!
饯别筵上,袁振武扶醉归寝。掌门弟子俞振纲在终席之后,师父、师妹回归内宅,一群弟子也都散去,他就怀着不安,退入私室。袁师兄的话风,已经微露棱角,自己怎么连一句表白心情的话都造次说不出来呢?袁师兄的脾性是这样,师父的脾气又是那样;当着师父的面,要想对袁师兄表说两句,也真是左右为难。
反复思量,俞振纲辗转不能成寐;悄悄的起来,邀着胡振业,要到袁师兄房中,做一度剖心惜别之谈。但是袁振武已经沉醉大睡,呼唤未醒;与他同舍的马振伦,也已解衣而卧了。俞振纲退了出来,心想着明天早晨,可以亲送袁师兄登程,有话那时再说;想了想,遂解衣归寝。直到次日天晓,鸡鸣三唱,俞振纲起来,率同门师弟胡振业、谢振宗、萧振杰等,来到袁振武房门。与袁振武同舍的马振伦刚刚起来,穿着短衫往外走;一见俞振纲,迎着叫道:“俞师兄,你瞧!袁师兄也不知道甚么时候,竟悄没声的走了!”俞振纲、胡振业一齐诧异道:“昨天说得好好的,师父还叫我们大家送袁师兄上船呢,他真自己个走了么?”几个同门随着马振伦,一齐进了屋。只见袁振武的房内四角空旷,床上只留下一条薄被、一床褥子;他昨日打点好的网篮被套等物,已经先时送出去了。这时屋中是人去楼空,任甚么也没有了。
俞振纲不由一呆。胡振业道:“这不能吧!他昨天喝得大醉,怎么会老早的就走了?”忙到门房询问,门房道:“袁二爷由打四更,就自己开门出去了。临走叫醒我,教我关门。我问他:袁二爷这就走么?他说:不,我先去看车。”胡振业道:“这么说,袁师兄恐怕还没有走。”马振伦摇头道:“不然,我猜他什九走了。”
萧振杰道:“这得禀师父一声去。”胡振业一把将他扭住,道:“你先别忙。俞师兄,师父本来吩咐你我三个人亲送袁师兄登程,现在他若没走倒罢了,他要是真走了,咱们是不是进去回一声?”俞振纲略一沉吟道:“好在袁师兄昨夜就说过了,今天走得早,就不再惊动师父了。袁师兄也许真是看车去了,我们先找找他。”
于是俞振纲、胡振业和马振伦三个人,急忙穿上长衣,去到车骡店打听;但是车骡店竟没见袁振武来。又到城里镖局询问,镖局也说袁振武并没有来请搭伴同行。文登县城地方不大,三个人找了一圈,没得袁振武的影子。胡振业道:“也
许袁师兄这工夫回了南大街了,我们回去看看呢?”三个人又折回丁朝威的宅内。
此时天色大亮,丁朝威早已起来了。按照平常的规矩,就该督促徒弟下场子、练功夫了。从封剑之后,这督促之责,便交归俞振纲。丁武师一起来,记起女儿昨夜之言,漱洗已毕,便问了下来:“袁振武起来了没有?”萧振杰冒冒失失的答道:“袁师兄天没亮,就悄没声的走了;现在各位师兄都出去找他去了。”丁武师奇怪道:“他悄没声的走了?他甚么时候走的?叫你俞师兄来。”萧振杰见师父面色似不平善,慌张的答道:“俞师兄、胡师兄、马师兄都出去找袁师兄去了。袁师兄是起四更走的,我们都还没起来呢,我们都不知他走了。”
丁武师勃然大怒道:“好,他公然不辞而别!他还没有离开我眼皮底下,就敢这么狂傲忘恩。我老头子有甚么亏待他的地方,惹得他寒心?去,快去到码头上,把他追回来;我倒要问问他!若容他这么离开文登县,我丁朝威没脸见人了。”
萧振杰吓得连声答应,只是站住了发怔。丁武师把桌子一拍,喝道:“怎么还怔在这里!你这小废物,快把你俞师兄找来。”
丁朝威大发雷霆,丁云秀姑娘忙走过来,劝道:“爹爹别生气,袁师兄昨天不就说了么,他要赶船,怕动身要早;走的紧,就不惊动你老了。他昨天不就给你老磕头辞行了么?你老别听振杰这孩子胡说,他有好事,也说不出好话来。振杰,你快去把俞师兄找来吧。”
萧振杰如逃难似的退下来。刚刚的晃悠着,要出去找俞振纲;恰巧俞、胡、马三人已经一同回来。萧振杰一五一十告诉了俞振纲,道:“师父又发脾气了,嫌袁师兄私走,要找你要人哩。你快把话编好了,再上去吧。”
俞振纲道:“袁师兄走了,师父怎么找我?”萧振杰道:“你不信,师父刚才就直找你。……”胡振业:“得啦,又是你这个砸锅匠,把师父招翻了。”正说着,丁云秀不放心,已然走了出来。忙对俞、胡关照了几句话;又嘱咐了几句话;叫俞振纲自己上去,把胡振业、马振伦全留在外面。
俞振纲见了师父;丁武师铁青着面色道:“振纲,你上哪里去了?你可知道袁振武不辞而行了么?”俞振纲道:“弟子知道!袁师兄这可不对了,他简直象叛师忘恩;所以弟子才一晓得,就擅作主张,跟师弟们赶下他去了。弟子追上他,要当面请问他,师父哪点错待了你,你这么拔腿就走!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弟子就不能好好放他离开文登县!”
丁武师的怒火稍息,倒背手,说道:“对!好孩子,是这么着。你刚才没有打听着他的去路方向么?”俞振纲道:“刚才在城里找了个到,他竟没在城里,也没人见着他。”丁武师想了一想,道:“他一定奔码头去了。”
俞振纲:“弟子也这么想,弟子这就奔码头找去。”转身就要走。丁武师道:“且住!你一个人去,差点。……”俞振纲道:“弟子还是叫胡师弟、马师弟,我们三个人一同去。”丁武师道:“好,就是这样,越快越好。你对他说,师父有话,要当面对你讲。他只要胆敢说出一个不字来……”俞振纲道:“那,弟子哥三个就不能叫他容容易易的走了。”丁武师脸上的怒容越发消释了,并且露出笑容,道:“对!可是,你们也不要太鲁莽,你们还得拿他当师兄看待。”俞振纲道:“那是自然,只许他无礼,咱们可不能错了辙。师父的心,弟子很知道,你老只管望安。”
丁武师十分快慰,一摆手,叫俞振纲退下;临行又催了一句,道:“你们立刻就去。”俞振纲道:“是的,弟子不吃午饭了,我们在外面买点甚么吃。”说着,大岔步走了出来,丁武师倒背手进了书房。丁云秀姑娘在旁听着,借了个机会,跟着出来。
俞振纲来到外面,抹了抹头上的汗,群师弟纷纷动问:“师父交派了什么了?俞振纲摇手道:“振业,振伦,快穿上长衫,咱们赶紧到码头上走一趟。”三个人忙忙的穿上长衫。丁云秀追出来,叫住俞振纲,道:“俞师兄,你真要追赶袁师兄去么?”俞振纲皱眉道:“师父正在气头上,怎么办呢?”云秀姑娘道:“我告诉你,你当真把袁师兄追回来,老爷子一定要先责罚他一顿,再把他逐出门墙。那岂不更反恩成仇了么?俞师兄,你要明白,袁师兄为甚么灰心?岂不是因为爹爹传宗赠剑,把他越过去了?你务必要从中转圜一下子。现在顶要紧的是,先把老爷子哄得不生气,也就罢事的了。”俞振纲沉吟道:“师妹说得是,我这一去,见机而作。”
云秀姑娘摇头,道:“不然,不然!我告诉你,你赶上他,最好开诚布公的,先安慰安慰他,然后催他赶紧回家。”说着,又把自己手抄的一本剑谱找出来,交给俞振纲;低言悄语,说了几句。叫他万一赶上袁师兄时,可以假传师命,把这本剑谱赠给袁师兄;反正他是不回来的了,倒也不必再说别的。俞振纲点头默喻,立刻率两个师弟,奔往码头。
俞振纲想:这一次见了袁师兄的面,好好的剖心露胆劝劝他,第一,恢复了师门感情;第二,化解了同门怨恨。却是打算得尽不错,哪里知道,奔到码头上,寻遍各船,何曾有个袁振武的影子?袁振武飘然远引,正不知他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也不知他究竟是回家探母,还是别走异途?总之,他从四更一走,自此文登县就不再见他的面了。就是在山东地界,起初还有人偶而见过他一两面,以后就销声匿迹,中原武林中,再不闻袁振武这个名字了。丁朝威老武师当然忿怒,经爱女开解,爱徒哄劝,日久天长,也就把这件事忘怀了。
文登县城南大街“绸缎丁家”、自从广宴众宾,封剑闭门之后,丁朝威这老人果然不再谈武。但是丁门中,照样的由掌门弟子俞振纲代师授徒,把拳、剑、镖三绝技,日日精练。却是在起初在袁振武未走时,丁武师督促俞振纲还不甚严;自有这一变,丁武师口头上任甚么不说,却逼迫俞振纲和胡振业的课艺越严,就是女儿丁云秀,也天天催着她下场子了。
还有袁振武的故乡———直隶乐亭县城,本来没有镖局,却有信局。丁朝威托了朋友,打听过两回。打听的结果,袁振武之兄袁启文先曾出仕,现时在家。袁振武早婚丧妻,已生一个女儿;家资富有,是当地首户。袁振武却是回家了,却是稍住便又出门。———这样看来,丁朝威这老人表面刚傲,骨子里并不是没有心计的人,他似乎无形中也有了戒备,也有顾虑。
日移月转,一晃半年。忽一日山东济南府盛字镖局,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少年,求见总镖头铁胆谷万钟,和镖师三才剑徐勇。虽只半年,这铁胆谷万钟谷老英雄,已因年衰告休了;三才剑徐勇也已押出去,不在镖局。这少年又打听其余的镖客,恰有滁州名武师楚宝珩,接任盛字号总镖头;一看名帖是袁振武三个字,想起来是文登县太极剑名家丁朝威二弟子,立即接见。袁振武以晚辈礼,拜见了楚宝珩。楚宝
珩让座献茶,看袁振武满面风尘之色,动问来意,说是路过此地。问他近来做什么?说是给一家大户护院,刻下护着宅主的少爷、少奶奶,进京赴试。此来不过是过路,来看望看望谷老师傅,此外别无事情。手上还提着几包点心,都是济南的土产,是在街上现买的。
坐定闲谈,楚宝珩问候袁振武的师父,近来精神可好。袁振武起立恭答,道:“家师托福平安。”慢慢谈到师门中事,楚镖师盛夸丁门三绝技,又夸袁振武得遇名师,跟着说:“我在下和令师只是慕名,没见过面;得便我还想到文登县,看看令师去。”袁振武信口应对,渐渐露出不宁贴的神情来。忽然,袁振武反问道:“楚老师傅,我向你老请教一件闲事。这武林中传授掌门弟子,向例是论能耐好歹呢,还是论入门先后?”楚宝珩不知原委,据情答道:“这掌门弟子,照规矩一向就是大师兄;谁先进门,谁就是大师兄,不论年岁大小的,我们敝派就是如此。”袁振武道:“这大弟子的功夫要不如二弟子呢?”楚镖师道:“功夫就是稍差,他也是要替师父持掌门户的。五个手指头,哪有一般齐的?掌门弟子是个名分,不论功夫。就说我们敝派吧,我们一共师兄弟十一个人,顶数九师弟功夫硬,顶数老大、老四糟。可是掌门户、持家法的,还是我们大师哥。我们大师哥不但武功稍差,而且岁数也小。论岁数就是我们老三最大,跟我们老师只差四岁。”袁振武道:“哦,原来如此。”楚宝珩道:“一向如此的。怎么,袁老弟,你忽然问起这个来?”
原来袁振武把这传宗之事,很打听过几个人,认识的人知道他们这件事的,自然不肯实说,只权词安慰他。他就成了心病似的,但凡遇见武林中人,定要盘问盘问传宗掌门的事。
袁振武停了一停,又问道:“听说家师聘女儿了,你老人家接着请帖没有?”楚定珩诧异道:“接着了,怎么你不知道么?”袁振武脸色一变,道:“弟子到南边去了些日子,没有得着家师的知会,半路上我才听人说。也不知聘给哪一家?也不知道是哪天办喜事?所以我要跟你老打听打听;我好预备点礼物,亲去一趟。”楚宝珩道:“那就是了。我说郝先生,丁老师父是哪天聘闺女来着?他给咱们的那帖呢?”账桌上的司账郝先生站了起来,从一堆单据中,找出那份请帖:
“谨詹于某年某日某时,为小女云秀于归之期,洁治樽觞,恭候台光!席设山东文登县南大街本宅。
丁朝威载拜”
袁振武看着这帖,郝先生道:“这里还有一张帖哩。”看时:
“谨詹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为长侄振纲授室之期。洁治樽觞,恭候台光?席设山东文登县剪子巷。
俞松城载拜”
袁振武虎目一瞬,陡然醒悟过来,道:“噢,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了!”一语出口,掩饰不迭。楚宝珩疑疑惑惑的问道:“你说甚么?怎么样了?”袁振武满脸通红,楞呵呵的说道:“我听说,我们老师是招赘,这新郎原来是我们同门师兄弟啊!”
楚宝珩道:“我也听人说了,入赘的新郎是丁老师父的一个最得意的弟子。”

第七章 鹰爪王北游铩羽
流光易逝,草绿春城。忽一日,文登县南大街、“绸缎丁”家又复悬灯结彩;出来仆役模样的两、三个人,把木刻的朱红楹联,照样装在门榜上,里里外外比前更忙。———那已是到了丁云秀姑娘于归吉期的前一天了。
老秀才俞松坡从故乡远来,·给孤侄主婚。在文登县城剪子巷,暂租下小小一院,做为新房;可是一切花费,全出自丁家。“俞振纲是这么孤寒,最亲最近的长亲,就是这位远房五堂伯了。
他这是入赘,恩师丁朝威膝下无儿,只此爱女;东床选婿,老早的看中了这第三门徒。自从封剑闭门,传宗授剑之后,这第三门徒便做了丁门掌门户的大弟子。二弟子既因母病,出离师门而去,现在一切事都由这第三弟子代师主持了。
三弟子俞振纲颇知自爱,感恩知遇,敬业尊师,对同门师弟倾心授技,颇代师劳。上得师父爱重,下得同门欢心,只。半年工夫,他的人材越发秀出了,他的武功更孜孜日进,他的老师督促他仍然很严。他的太极剑本来练得不甚精纯,他常常用他自己最得意的太极棍;丁武师却天天教他习练太极剑,直等到获得剑术诀要为止。至于更求精进,那就专靠学者的自修了;到这一步,丁武师才稍稍放宽,不亲眼督促了。
这师生的脾气,一个外刚内热,一个外柔内韧,似乎性情相反,而实际上竟很相投。弟子的武功日臻大成,老师心上越发欣悦,自以为老眼无花,承授得人。就时常把弟子叫到书房,随便谈心;往往清谈彻夜,师生宛如良朋,简直可说这是一种前缘。
忽一日,丁武师的良友曹州府安利镖局老镖头崔起凤,被邀来到文登县。欢宴之后,这位崔老镖头就把俞振纲叫到客厅,屏人告诉他几句话。俞振纲脸红红的感激无地,口中说道:“弟子幼丧生父,身世飘零,多承弟子的始业师乖爱,把我从学徒的地位上,提拔出来,一力成全我六年。后来看弟子菲材可教,我郭老师父就又恳恳的写了一封信,把弟子转荐到了丁门。在这里数年,·又蒙丁老师过于错爱,把我这带艺投师的后进,超拔为掌门弟子。弟子今日莫说学有寸进,深感师恩;就是弟子当年得免沟壑,也都是生受郭、丁二位老师的大恩。弟子感恩知遇,视师如父,并不知将来如何才能报答!不想恩师又这么看重我,不嫌我出身寒微,竟要把他老人家膝前惟一的爱女,下嫁给我这个孤独贫贱的小子,我实觉对不住恩师,怕耽误了师妹的终身!”
俞振纲素不善言,对这提媒的大宾感激零涕的说了这些话,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感激,还是推辞;但是他口头说得尽管欠明白,他脸上的神气,却带出感切入骨的真情来。大媒捻须答道:“俞老弟,你不要心里不安了。你师父没儿子,你应了这头婚事,你从此便是你师父的爱徒,又是你师父的爱婿,你将来正好拿这半子之分,继子之亲,来好好报答你老师。日后养老送终,全都靠你了,你还愁没机会报答恩师么?”哈哈的一阵大笑,跟着道:“老弟,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你要是愿意,来,跟我见你师父去;磕上三个头,改了称呼,亲亲热热的叫一声岳父,不就完了么?”又一阵大笑,登时拉着羞涩惊喜的俞振纲,到内室拜见岳父、岳母。
同门众师弟闻此喜信,个个来给老师、师兄、师姐道喜。老武师丁朝威这天却真是喜动颜色,俞振纲更是说不出的欣幸。丁云秀姑娘在事先,早已知道父亲的意思,这天叫小师弟们一哄,禁不得娇羞满面,俯首不能仰视,索性躲在内室,不敢下场子了。丁武师把这事预备得很快,一提亲,便纳采;才过礼,便备妆奁。只两个月的工夫,俞振纲便和丁云秀涓吉成婚了。
表面上是亲迎,实在是招赘。丁武师不愿叫自己的爱婿落个赘婿的名称,所以地点,虽在文登县办事,仍请俞振纲的族伯来主婚。一切花费,丁武师变着花样,替爱婿措办。
到吉期这一天,悬灯结彩,鼓乐喧天,高搭喜棚,盛开吉筵。山东、河南、直隶、江苏各地的武林同道,和绸缎丁家的亲旧友好、同业同乡,纷纷前来道贺;车水马龙,装满了文登县半个县城。丁武师精神欢旺,捻须含笑,款待众宾。到账房一看,竟收了一千二百多份贺礼;那喜幛、喜联,添妆首饰,一盒一轴,不可胜计,都是先期送来的。内中却有一份飞来的礼物,直到发轿时才送到。不过是一轴喜幛,账房登簿时,首先诧异起来;这送的礼怎么会姓“段”,名叫“段贤”?再看幛词:做成金字,乃是“如兄如弟,共效于飞”八个大字。这“如兄如弟”四字出于《诗经》,上句是“燕尔新婚”,但是这么引用,和“共效于飞”的这个“共”字合起来,未免视之刺目,折之生棱。
账房觉得离奇,忙盘问那送礼的人。送礼的竟没等开脚力,丢下礼走了。账房急叫来门房根究来人。门房说:这个送礼的不是生人,就是本街上那个负苦的老柯;他说这顶幛子是今天早上,一个外乡人出了一吊二百钱,临时雇他来送的。送礼的人嘱他放下就走,不要谢帖,也不许要脚力。这分明是故意恶谑了!账房先生盘算了一回,晓得此事若被家主知道,必然发怒,大喜事也许生出枝节来。忙将幛子的金字藏起,又嘱咐了门房,把这事揭了过去。丁武师忙着聘女儿、款来宾,一点也不理会,依然欢天喜地的,但是男家俞振纲那边却惊动起来。
丁家这边于千数份贺礼中,收到这份怪幛子;俞家那边,只收了几十份贺礼,竟而也有这么一块红幛子。下款是“愚弟段贤敬贺”,题辞更是恶谑。被新郎的伯父俞松坡看见,不禁骇异,盘问起来,道:“振纲,这是谁送的?是你的同学么?”俞振纲过来一看,登时变色。俞松坡不由含怒,道:“这必定是你的同学,跟你作闹;这太过了,太不象话了!”以为俞振纲跟同学顽皮惯了,才抬出这样恶谑来;俞振纲竟无法分辩,被俞松坡抱怨了几句,自然也将幛子藏起来了。入洞房后,新郎俞振纲,和新娘子丁云秀,鸳枕私语,话引话,说道这骂人不带脏字的幛子;俞振纲疑心是谢振宗、萧振杰干的。丁云秀姑娘笑着问幛词,略一寻思,便猜出这个送幛子的人来。但是一场喜事,到底不因这两幅幛子的恶作剧,便打破了人家的高兴。新人夫妇依然两情欢爱,丁武师依然大慰老怀。
成婚对月之后,新郎辞退了新租的新房,仰承老岳父的雅意,小夫妇搬回丁府。丁武师特辟了三间精室,给这娇婿爱女居住。三间房陈设着精致富丽的嫁妆,另外一个陪嫁丫环,服侍着姑爷、姑奶奶。自此不久,俞振纲竟在丁府作了少主人。丁朝威把家产分成三份,一份给了女婿、女儿;一份分给同族,堵住了远房侄儿的闲言;另一份说是自己留的养老田,实在也要留给女儿的;————这更是俞振纲不曾梦想到的事。但是,当俞振纲在师门中欣得艳妻、享尽艳福的时候,那飘然远引,怒出师门的袁振武,竟为别求绝技,跋涉风尘,受尽了坎坷!
袁振武自离师门,先回到故乡乐亭县,探看老母,一叙天伦之乐。在家里勾留了些天,怏怏无聊,还是想出门。母亲和哥哥劝他息游家居,择配续弦;袁振武摇头不肯,把他的小女儿仍然交与祖母抚视着,乳母护养着。袁振武决然束装上道,多备资斧,先游冀南,又折入山东省境,在山东徜徉经月,一事无成;愧然住在店内,盘算了一番,想要更进一步远游访艺。屈指算来,本省武强周家,他已竞登门拜访过,没见着本人,不得要领而退。顺路又到大名府去了一趟,也是徒劳奔走。从大名府折到曹州府,可惜曹州府佟家坝的佟老英雄,据他门上人说,已经北上进京了,机会不巧,也未得遇上。
于是怅怅盘游。这一日来到鲁垣,往访盛字号镖局。未得会着铁胆谷万钟,由新来的滁州名镖师楚宝珩接见。匿情闲话,潜访师门动静,竟在镖店柜房上,看见了师弟俞振纲和师妹丁云秀的完婚喜柬!不由得精神一振,失声大呼!楚镖头摸不着头脑,疑疑思思的看着袁振武的脸,说道:“令师招赘,听得新郎是令师门下一个最得意的弟子。你不去贺喜去么?”
乍闻喜讯,刺耳椎心,袁振武仓卒不能置答。半晌,心神稍定,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道:“是的,是的,弟子这就要去。”不由得呆坐在那里,默默发愣。
但是袁振武神思不属,也不过片刻之间,旋即提起精神,口头上和楚镖师讲些闲话,心中暗打算盘。忽说道:“弟子这是路过来拜访铁胆谷老师傅的,来得不巧,没有遇上。楚师傅,我再向你老打听一件事。现在武林中打穴。点穴的功夫,顶数哪家有名?会打暗器,和会接暗器的,顶数谁呢?”
楚宝珩道:“讲到打穴,头一位自然是令师,他能用金钱镖打人穴道,这门功夫太难太好了。其次曹州佟家、武强周家,这都是有名的;可是点穴一功……”袁振武道:“这几位,弟子都听说过,是北方的名手,不知道南方还有谁?”楚宝珩道:“南方么,听说鄱阳湖有一位出家人,叫做五峰山僧,也擅点穴,又擅按摩接骨之术。四川也有一位能人,好象是姓解呀,也不知是姓谢?此人也擅点穴。至于会打穴的,除了令师而外,成名的人历历可数,不过三五个人罢了。江西南昌有一位老英雄,叫做甚么金刚圣手范海阳的,善用点穴镢,曾经单人匹马,惊散了一伙江洋大盗,听说此人现时还在。”
袁振武忙问:“这位范老师傅现时在哪里?”楚宝珩道:“大概还在南昌设帐授徒哩。不过他这人选徒弟很苛,专挑品貌清秀的,又讨厌北方人。有的远道慕名,登门献贽,只要不入他的眼,他就峻拒不收;合了他的脾胃,他又多方罗致门下。这位范爷总算是最负盛名的了。还有,湖北汉阳城内,也有一位名声不大响,功夫实在高的打穴名家,此人姓郝名清,乃是一个大财主。(说起来,这郝清就是后来的汉阳打穴名家郝颖光的叔父。)
楚宝珩接着又道:“河南乌龙集的银笛晁翼,是用判官笔打穴的。山西龙门薛筠,是用点穴镢的,就中以龙门薛筠的年纪最轻,威名也大;但是薛家向例只传子,不传徒的。那银笛晁翼字良弼,也是才四十六、七岁的人;为人知书能文,兼通内外家的拳技。有一个心爱的徒儿,叫做姜羽冲,这小伙子就很够料。晁翼不但打穴的功夫好,也善接暗器。”
袁振武问道:“是么?这位晁师傅现在河南吗?”楚宝珩道:“此人还在他的老家乌龙集住着。听说此人曾经出仕,做过两任守备,后来就退休了。我们这里的汪开平汪师傅,跟他师徒有个认识。据说这位晁老夫子最初是以判官笔打穴成名的;成名以后,他倒不用判官笔了。他这人喜欢吹弄笛子,他打造一管银笛,天天摆弄着;他能用这笛子,点打人的穴道。他这人外表满不象个武人,倒象个黑墨嘴、耍笔杆的,他的爱徒姜羽冲,也是个清秀文雅的少年人。乍一见面,师父文绉绉的,象个绍兴师爷,徒弟象个小书僮儿,外行再看不出他们有本事。这爷俩常常骑驴游山逛景。旱路上的大盗狗眼张飞,冒冒失失的拾买卖,被晁氏师徒遇见,上前好言拦阻。狗眼张飞糊里糊涂,把他看成平常人,一不搭碴,动起手来。狗眼张飞一连发出七支飞叉,都被晁氏师徒接了去。姜羽冲这小伙子手疾眼快,比他师父也不含糊,竟接了三支叉。狗眼张飞这才看出不好来,撒腿要跑,没有跑开,竟被人家点成残废。至今狗眼张飞还拄着拐,跑到江北跳槽,靠吃赌局为生了。这便是晁爷成全他的!”
楚宝珩说得高兴,屈着手指头,几乎把当代有名的英雄说尽。随后讲到善打暗器的名手,这比会打穴点穴的人又多了;一口气竟举出二十多个人来,暗器的种类也是无奇不有。内中能打又能接的,也有这么七、八位。八臂哪吒叶天来,如今已是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他就善打连环镖,又善接镖。早年能够在夜间听风接镖,近年老了,二目昏花,只能白天接镖了,可是手法照样很利落。“不过听人说,这个人去年已经谢世了。”
袁振武听了,细追问善接暗器的名家,现存的都还有谁?言者无心,问者有意;楚宝珩想了想,也举出几个人来。如子母神棱武焕扬,如阴五雷冯静、阳五雷冯泰,如鹰爪王奎,如驴脸葛春茂,如纸捻儿郑三多,都是善发善接的好手,都是现时健在的人。袁振武记忆力特别强,聚精会神的听着;这些人也有他听说过的,也有他不知道的;他却把这些人物的能耐、年岁、籍贯、住处、收徒不收徒,一一打听来,都谨记在肚内。
又谈了一回闲话,袁振武道:“楚老师这一席畅谈,开我茅塞不少。弟子涉世浅,哪里知道这些名人前辈,真个的芥子不知江湖大了。弟子现在告辞,改日再来候教。谷老师、徐老师面前,就烦你老代达吧。”起身抱拳,行礼告退。楚宝珩拦住道:“吃了饭再走吧,忙甚么?我还有事烦你哩。”袁振武忙问何事。楚宝珩道:“我这里要给你令师备点人情。你师父又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这回出聘,这理当亲身往贺,无奈顶着这份生意,不能分身。我们这里备了一副屏,和一些匹头,我现在打算托你捎了去,对你令师,替我说客气一点。……”
袁振武道:“这个,你老人家最好还是⋯⋯因为弟子现在店中还有雇主等着我哩,这样办吧,我先出去办事;你老要是没人送,等我回来也好。不过,路程远,只怕弟子半月里翻不回来。”说着匆匆的往外去,口中还是盘问一两个善打穴、善接暗器的名手的住址;因为他对这一两个人还没有打听明白。
袁振武且问且说,直走到镖店大门,楚宝珩直送到大门以外。袁振武深深施礼,抽身告辞;楚宝珩眼看他下了前阶,走入大街,低着头一步一步,转弯抹角走开去了。楚宝珩这才回身归内,含笑说道:“这个小伙子真爱打听,把那一对豹子眼都听直了,真是阅历浅。任甚么不晓得,听甚么都觉着新鲜。”说过了,也就自干己事,丢在脑后了。
袁振武一路上寻思:“跟子母神梭武焕扬素有认识,无奈赶上人家不在家,白扑了一空,只遇见他的儿子武胜文。那鹰爪王的下落,总算打听出来了,却不知准对不对。那郝清是可以的。但又距此太远。现在投奔哪里去好呢?”又想到那两份喜帖:“师妹丁云秀果然下嫁了俞振纲了。果然传言不虚,一定是招赘;不然,怎么俞振纲的伯父俞松坡,反倒上文登县来办喜事?……”深思默揣,忘其所以,猛听对面吆喝了一声;急抬头,忙闪身,才晓得自己行路忘情,险些把人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碰倒,不禁自己脸红起来。那妇人一手提竹篮,一手拿着半捆大葱,竟泼刺得很;顺手抡葱,照袁振武打了一下,破口大骂起来。袁振武把一对豹子眼一瞪,碗大拳头一举,忽的微喟一声,急急的抽身跑开了。隐隐听见背后闲人们的哄笑,和那个妇人的恶声秽语,袁振武夹耳根烧起来。但是他仍然一言不发,只顾象被鬼赶似的紧走,于是走出了这条街。
回转店房,往床上一躺,店房中当然只他一个人,也没有雇主,也没有旅伴。直到万家灯火齐照,方才迷迷忽忽的走出来,寻到一家饭馆,买酒独斟,喝了一斤半女贞。醉眼强睁,重返店房;命店伙泡茶浓饮,对着灯愣了一晌。把俞振纲入赘的日子掐算了一回,随即倒头睡下。次日起早,离济东行。半月后,没精打采的出了山东境界。
袁振武踽踽独行,心怀余恨。古道驴背上,茅店灯影里,怅念前尘,惟有一叹。一者,师门废立之事,予以难堪;再者,云秀下嫁,振纲入赘,说不出口的留下一种遗憾。马振伦私告自己的话,丁云秀对己不满的话,一想起来,就疑恨参半,“真的么?”
翻来覆去的寻思:“在丁门这些年……年未弱冠,初入师门,那个小师妹才十二、三岁,一派天真,娇如小鸟,同堂习艺,载笑载言;至今记得她登小蛮靴,披鹅黄短衫,打起拳来,玉腕轻挥,纤腰俏转,每每的叫着自己:‘二师哥!二师哥!’这一招发的姿式对不对,那一招打得力量匀不匀,互相切磋,毫无避忌;似乎倍有亲情,视己如兄。等到她的胞兄夭逝,身在师门也已日久,越发相待如家人父子了。并且师母在病中,也曾滴着眼泪说道:‘振武,你师父老运不好,把个独生大儿子糟塌了,往后我们只指望你了!’自己也感激零涕,替师门服劳,代操家事,毫不外道。就是师父也说过:‘师徒如父子’的话,叫我给师妹领招,把她当胞妹看承。……既而光阴荏苒,云秀及笄,她还是照常下场子;只不过在内宅独练的时候较多,逢到练对手时,才换上萧振杰,给她接招罢了。……起初自己‘使君有妇’,未存他想;等到身赋悼亡,不由的潜动了求婚之念。又虑到年岁稍差,恐有不合,一时犹豫未言。到了这时,可就俞振纲带艺投师来了;渐渐的情形有变:⋯⋯而现在,旧梦成空,‘罗敷有夫’!自己那番打算,幸而没有冒昧烦冰啊!……从今以后,自己将如孤鸿断雁,飘泊江湖,另寻际遇了!还有甚么说头呢!”
思索着,袁振武摇了摇头。因又想起了俞振纲,看外表平平常常,他倒会买住了师父的欢心。又想起石振英,和自己吵过架;还有胡振业、萧振杰;只有马振伦,是个直肠人,和我不错。……又想起了师父丁朝威,可怜自己一番热忱,临到末了,大庭广众之下,废长立幼。……封剑传宗那天的情景,火似的兜上心来。“我袁振武至死要争这口气,到底谁行谁不行!”啪的一鞭子,胯下骑的驴被打得一迸,箭似的飞奔起来。后面的驴夫慌忙跟着飞跑。
袁振武忿然的踏上“访艺”的程途。楚镖头所说的南北武林名手,他定要挨个儿访到;不过这自然要由近而远。师祖左氏双侠情意拳拳,颇有垂青的意思,本要投了他去。转念一想:“算了吧!除了太极门,就没有别的路了不成?”脱然的离开冀鲁,决计走河南,访江南。
一路上栉风沐雨,饱受旅途颠顿。袁振武出身富家,人甚能干,在路上少不得与车船店脚捣乱。但他已然自觉性情刚鲠,居然处处检点,痛加克制着。一路平安无事,这日到达豫南;历访武林,专心求艺。
在豫南空劳跋涉,竟无所遇;盘算着,要投乌龙集,拜访打穴名家银笛晁翼,和他弟子姜羽冲,学学判官笔打穴的招术。又想要南下汉阳,投奔鹰爪王王奎;王奎鹰爪力在江汉一带,称得起威名远震,他又会接暗器,正是袁振武要访的人。正在计拟不定,忽从豫南一家镖局中,扫听到鹰爪王的下落,说是鹰爪王现时正在豫北彰德府,是知府老爷邀他去当教头去了。
袁振武听了皱了眉头;大远的扑到豫南,这么说,又得翻回去,越发的徒劳奔走了。但是,豫南这边并没甚么出色的拳家;乌龙集的银笛晁翼,据说新近家中出了岔事,被仇家寻上门来。豫南武林中盛传他身受重伤,已经闭门养伤谢客了。袁振武听了,又是一愣,道:“那么说,这位银笛晁师傅的武功也不怎样啊?”
镖局那人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不过这里面还有别情。银笛的武功当世无比的,你只听他受了伤,你可不知他把仇人毁得怎么样了。十几个仇人夜袭他家,被他师徒二人料理了七、八个;他那徒弟姜羽冲一手就打倒了三、四个。”袁振武道:“噢,原来是这样,仇人是谁?”镖局道:“晁家避讳不肯说,只以寻常贼情报官;人们猜想着,这仇家脱不了还是狗眼张飞支使出来的。”又劝袁振武道:“现在乌龙集闹得风声很紧,地面本来就不大太平。你老兄去了,恐怕不大妥当;还许被他们疑心是卧底来的呢。”
袁振武很懊丧,银笛这里只好留为后图。默想一回,终于打定主意,略歇征尘,重复折回豫北。
到彰德府城,先觅店投宿,第二日便忙着打听那个鹰爪王的行迹。好似走了背运一样,又不凑巧,鹰爪王竟在当地因了某种罪嫌,被官家抓去了。袁振武不由大恚,出门访技,一连数处,竟连半处也没有爽爽快快访出眉目;回想前情,越发的怨恨了。当下把鹰爪王犯案原由,仔细打听了一回。据说这鹰爪王果然武功出众,膂力刚强,被湖南一家巨族,聘请来护送远嫁的小姐,由湘入豫。因妆奁豪华,诚恐路远不稳,所以特聘名武师护送。鹰爪王贪财好利,欣然应聘;带着他四个得意的弟子,又借用了湖南镖局几个趟子手伙计,亲手护行下来。听说半路上真就遇上成帮的强盗,被鹰爪王王奎施展鹰爪力的功夫,镇住了盗魁。盗群中的二当家的武功很精,尤善打暗器,和三当家的、五当家的一齐动手攻围鹰爪王。鹰爪王以少御众,一点也没有伤。群盗用镖箭等暗器,远远攒打他,也被他将暗器接了去。大当家的一见这种情形,遂一笑借道放行。
鹰爪王从此声威远震。得意之余,可就未免骄狂。雇主聘请他,礼貌本优,他还要挑剔。半路住店,因争待遇,他的大弟子将人家一个亲信的管家,打得险些呕血。本家随行的二老爷很不满意,向鹰爪王说了几句话,教他约束弟子。鹰爪王又性情护短,竟与二老爷闹翻了。这位二老爷一见鹰爪王瞪着眼,直着脖颈大嚷,闹得很不得下台;知道镖客们武夫气质,翻了脸就许别生枝节。虽说护行的还有家丁兵卒,究竟可虑。便换了一副笑脸,倒赔小心,把鹰爪王安慰了一回,才将这场过节揭过去了。二老爷既是巨室,又是捐过功名的职员,怎肯认栽?无形中衔恨下了。等到到了彰德,办完喜事,会过新亲;把这镖客无礼的话,告诉了男亲家彰德府知府。知府就将鹰爪王师徒抓了来,打了二十板子;把鹰爪王和肇事的徒弟,一齐送入监狱;先押他几天,折一折他的野性。心想押些日子,圆过面子,便可以开释了。
哪知武夫们宁死不辱,鹰爪王师徒在狱中闹得翻江搅海,把二老爷和知府丑骂得不堪。他的二徒弟、三徒弟、五徒弟闻警先期逃走,却潜伏在狱外,一心要给师父报仇出气。粗鲁汉子,湖涂主意,一下子把事弄大了。鹰爪王的徒弟一面通贿赂、递消息,一面盘算怎样帮助师父越狱,一面又要骚扰仇人。一着错掷,满盘全输,外面的三个徒弟也有两个被捕了,只逃走一个。师徒四人竟饱尝缪维之苦,而且罪名也弄得吉凶难测了。
幸而有湖南镖局派来的那一个趟子手、两个伙计,还算是有心计、有担当的人。出事时,他们没有回去,忙忙的先藏起来,略避风色,跟着找到彰德府武林中的朋友,和当地镖局同业,拿着江湖道的义气,请求他们帮忙。
彰德府的名武师田鸿畴,和泰记镖店的总镖头尤敬符吓了一跳,相顾说道:“想不到王五爷成名的人物了,竟不晓得民不斗官,力不斗势,我们又有甚么法子呢?”当不得鹰爪王的徒弟愣头羊屈励才,和趟子手方大福再三的央求,田鸿畴和尤敬符勉强答应下,先给托人打听案情。按理说,应该先从受祸处入手;田鸿畴便托当地绅士,求见二老爷,劝他看开一步。又道是:“我们仕宦人家犯不上跟这些武夫结怨,有坏处,没好处的。就是把鹰爪王毁了,他们还有同门同派;固然我们不怕他们,可也不值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位二老爷也觉得把事做得过火,心上未免有点疑虑;但是这一案可惜已经弄到能发不能收的地步了。
那位知府正在气头上,对人说:“这些亡命之徒胆敢阴谋破狱,幸亏我查觉得早。若当真被这个鹰爪王锯断锁镣,破狱逃出来,他又有好几个徒弟,怕不要弄炸了狱,连死囚也许被他放出来呢。他们太已的目无法纪,情同叛逆了;不重办他们,怎么能行?”话风中,又捎带着打听狱外是否还有鹰爪王的同党。这一来,那个说话的绅士也不肯多管了;反而有枝添叶,故甚其辞,对田鸿畴、尤敬符学说了一遍,劝二人不要蹚浑水,把祸害搅到自己身上。田、尤二人越发的头皮发麻,立刻把鹰爪王的徒弟屈励才,和那趟子手方大福找来,一五、一十,照样学说了一遍,抱怨他们:“既然托我们说人情,就不该瞒着我们胡鼓捣,敢情你们爷几个竞往狱中传递犯禁的物件了,你们倒说得稀松?现在知府大爷很动怒,口口声声说是叛逆,还要查拿党羽。这可不是闹玩的,我劝你们哥们赶紧奔回去想法子吧。这几天外面风声很不好,你们又是外乡口音,一个弄不好,都打在网里,更坏了!”连连的摇头叹气,把事情说得很凶险。鹰爪E的徒弟愣头羊屈励才又惊又怒,就在泰记镇店大骂起赃官劣绅来:“娘卖皮的,赖我们造反,我们就造反!我爷们倒要斗斗这赃官!”把武夫的粗鲁脾气发作起来,不住的拍大腿,顿足乱跳。趟子手方大福愣呵呵的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镖头尤敬符和田鸿畴却吓了一跳。
田鸿畴就抓住了屈励才的手,按他坐下;尤敬符就掩住了他的嘴,变颜变色的说:“这是胡嚷的么,爷!这镖店紧挨着大街,要叫做公的听见,你们俩一个也跑不掉,连我们也吃不消啊!”异口同声,催屈励才和方大福赶快离开彰德府。仍恐二人在此逗留,生出别的枝节来;尤敬符急急的到柜房上,支出三十两银子,分做两份,拿来塞在屈、方两人手内。田鸿畴也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说:“这几两银子给你们哥几个买路菜吧,千万千万别在这里闹事;那么一来,反倒给你师父添罪了!”
愣头羊冷笑着告辞。真个的不出二镖师之所料,出离镖店,他就跟趟子手方大福商计,求方大福火速翻回去,给他师母、师叔送信。方大福很热肠,满口答应。
屈励才自己竟藏伏在彰德府关厢外小店内,想了三整夜的主意。起初要探狱救师,又要找二老爷行刺;随后想出一个“插刀留柬”的法子,他要夜探府衙。可惜他仅仅认识有限的几个字,连封明白的信札都写不出来;若要漂漂亮亮、厉厉害害的写一封柬帖,把知府郁锦棠威吓一顿,叫他把鹰爪王开释出来,可惜他又办不到。这愣头羊真有个猛劲儿,买了两张信纸、一个信封,想好了辞句,拿了几百钱,就奔大街,要找摆卦摊的先生,求他代笔。
出离店房,一找便得。却不意屈励才三天三夜,憋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才对算卦先生一说,便把算卦的吓得摇头摆手,峻拒不遑,道:“爷台,你老这是做甚么,跟谁开玩笑啊?这可不是作耍的!”任凭愣头羊出多少钱,怎么说法,算卦先生一定不肯代笔,而且瞪大眼睛,倒把屈励才看成半疯,再不然就是陷害谁。愣头羊又问别的卦摊,也是依然推辞。
愣头羊怒极,气哼哼的走开。猛抬头一看,街上有一个茶馆,灵思一动,走进去吃茶,就便问茶柜上借笔砚。研好了墨,他就在茶桌上,满把握着那枝破笔,一笔一划,象耍小杠子似的,自个哼哼唧唧的写起来。这才晓得笔太重,信纸也买少了;核桃大的字写了好几个,墨淡了,竟润了一大块。赌气扯碎,重买了一叠信纸,如意细写。费了一顿饭工夫,扯了好几张纸,居然写成了七八五十六个大字。文云:
“字谕赃官郁金棠,不该陷害忠义良;我今与你三天限,快快释放鹰爪王。三天若不将他放,钢刀之下命染黄。赃官问我名和姓,江湖人称愣头羊。”
屈励才镂心刻肝,想出这么八句诗,写成看了看,非常痛快。只有一节,把知府郁锦棠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了;“忠义良”三个字大约也很费解;“钢刀之下命染黄”更希奇了,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明白:“黄”字下还有一个“泉”字,被他趁韵删掉了。
屈励才拿着这枝秃笔,当杠子耍时,茶桌旁也有一两个茶客看见了,觉得很蹊跷,就试着盘问他:“我说二哥,你这是写什么?”屈励才把眼睛一翻,道:“少管闲事!”直等到写完,装入信封,便会了茶钱,交还笔砚,傲然的走出去了。
用过晚饭,在小店闭目养神。挨到三更时分,是夜行人活动的时候了,愣头羊屈励才穿上长衫,拿着一个小包袱皮,内穿短衣装,不带钢刀,只携匕首。问路石子没有,却预备了几块碎砖头。轻轻出来,倒带房门;出离店房,脱下长衫,施展夜行术,嗖嗖的奔向城门。不意身临切近,城门早已关上了;屈励才矍然骂道:“娘卖皮的,忘了这个了!”
屈励才绕到城墙僻静处,思量着要爬城而过。这个愣头羊,人虽然愣,功夫并不含糊;只是壁虎游墙功,他不曾深究过,现在他要干一手了。寻到一处,城墙稍颓,灌木丛生;愣头羊四顾无人,把匕首插在裹腿上,书柬揣在怀内,长衫包在小包袱内,系在胸前;单找城墙砖缝,用手指扣住,脚先登牢,就这么脸面朝外,一步一步往上倒步。也亏了他,居然累了一头汗,眼看要爬上去了。却在他翻身换把,要往城垛上跨大腿时,一脚悬空,一手搬垛,一个劲儿没拿匀,手把虽没捞空,那一只脚竟滑下来。暗道:“不好!”急急的手爪用力,双手搬垛口,使劲往上一翻。身悬力重,把这半圮的垛口上的砖搬了下来;哗啦的一声,连人带砖全坠落下来了。
愣头羊身往下坠,情知城墙的建筑是往上倾斜的,必要抢破了脸。就在下坠时,愣头羊脚往内踹,头往外探,贴着墙滑坠下去了,“咕登!”一声落地。多亏他预备着挨摔的架式,没很摔实,拂土立起,拍拍手,顿顿脚,只把手蹭伤了一些,头脸幸没抢破,腰腿也没墩坏。愣头羊骂了一句:“倒楣!”愣呵呵望着城墙,束手无计。沉了一会,还不死心,试着又爬了一回;照样功败垂成,又掉落下来。早知道城门已关,就该暗带钉鞋,便容易爬城了。
愣头羊绕着城又转了一圈,哪里都一样,都不好爬,顿顿脚走回去了。翻墙入店,幸未遇上人;倒在铺上,翻来复去睡不熟。
次日天明,便去买钉子,要穿在鞋帮上,以备爬墙之用。买来回店,鼓捣了一阵,把铁钉一个个穿入鞋帮之内。弄完了,忽然捶头顶,自骂了一声浑蛋:“你何必定要一死儿爬城,你就不会白天先搬进城去么?”真是当局者迷,愣头羊不能不自骂浑蛋了。
愣头羊屈励才立刻算还了店账,迁入彰德府城内一家店房中。挨到三更,心想这一去,如果马到成功,定可以把知府吓酥,就可以救出师父来了;也算给田鸿畴、尤敬符一个难堪。又想:“事情如不顺利,我可以不回店,一迳翻城墙,逃回故乡去;面见师母、师叔,再想办法。那么,这双钉鞋仍还有用。”遂照样穿了钉鞋。候至夜阑人静,悄悄的溜出店房,雄趔趔的奔到府衙附近。先绕衙一转,觑定出入路口,飞身上房。
愣头羊只是一个乡下小伙子罢了,夜行功夫并非行家,也没有踩道,就撞来了。在店房设想:“一入府衙,立可寻着知府的卧室,轻撬门楣,掠身入室,把帐子挑开。认清了知府,把匕首刺入案头,将书柬穿在匕首上;然后把桌子重重一拍,喊道:“赃官!无故屈辱英雄,小心你的项上狗头!”把他惊醒,自己就飞身出去;知府醒来,势必吓得抖衣而颤。一定连夜找师爷,想善后之策,把我的师父开释出来。我们师徒欣然还乡,我师父从此一定要看重我了。”
愣头羊想得这么好,不意一入府衙,竟茫然失措。站在房上,往下一看,想不到府衙前前后后,竟有这么许多房间。各房间多半熄了灯,当中一层层的仪门、大堂、二堂、花厅、签押房、内宅、穿廊,左右一处处的四合房,数也数不清;这和愣头羊理想中的府衙太不同了。他想府衙不过是一所三进的四合房罢了,左跨院是监狱,右跨院是库房,三班六房都在前院,夫人小姐都在后院,当中院子便是大堂。再不料府衙房舍虽然破旧,格局竟如此之大。
愣头羊既然奔来,有进无退,飘身下落,躲避着巡更官役,乱摸起来。没灯光处,先不寻着,单找有灯光处。他却小看了府衙的关防。绕到一处花厅,猜想不是大堂,定是二堂,堂前挂着气死风灯,四周闯然无人。愣头羊伸头探脑,往花厅内一窥;屏风之后,似通着过道。愣头羊从黑影中钻出来,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头象拨浪鼓似的,刚刚走了几步,陡听一人喝道:“什么人?”
愣头羊急急的一看,平地无人,更楼上有灯光闪耀,黑影中一排厢房的门扇却猛然一开阖。蓦然间,有两三处地方听得厉声叫喊,愣头羊抽身欲逃。这一来,越发使府衙中人看出破绽来。从东一处、西一处的回廊墙隅,转出十几个人来,有的往里跑,有的往外跑。乱嘈嘈中,有两个人提着花枪,虎似的奔来。
愣头羊屈励才尚欲留恋,把身形藏在黑影中,不往来路跑,仍往里面钻。登时府衙内外喧哗成一片,里面砰的一声,似关上大门了。灯光纷乱,竟有人高喊道:“有贼了,外花厅进来贼了!不好,贼奔延晖堂去了!”又有一人大声招呼道:“快传大班来,快快护狱!”当下,又由班房窜出两个彪悍的大汉来,抡铁尺追赶愣头羊。愣头羊一伏腰,将匕首拔出来。早有更夫一枪戳到,被愣头羊一闪,伸手便来夺枪,竟被他一用力,把更夫抡倒,将枪夺过来。更夫爬起来,大嚷便跑。那俩个快手立刻迎上前,齐声呐喊:“伙计快告诉鲁头,护内宅要紧!”
声喊之际,听见一片关门加栓之声。愣头羊挺匕首,傲然顾盼;见又有府衙捕快赶到,遂耸身一窜,抢奔西面墙根;要找一面倚靠,以免腹背受敌。腾身一蹿,脚落实地,方一个转身;那两名捕快中,一个黑大汉很凶猛的扑来,喊骂道:“瞎了眼的贼,也不看看这是哪,竟敢来送死!这是府衙!”
这黑大汉特为叫出府衙二字来,威吓愣头羊。话到人到,铁尺也到,照着屈励才,搂头盖顶,就是一铁尺。愣头羊还骂道:“爷爷正要宰你们赃官恶吏!”往左一上步,“蓬”,那铁尺打在墙上,崩得碎砖飞溅。愣头羊“夜叉探海”式,斜探身,一匕首,竟嗤的一下,把黑脸快班的右胯扎伤一大块。黑快班“哎哟”一声,往左拧身,急急的一闪,不知怎么的脚下一绊,扑通,象倒了一面墙,摔倒在台阶之上。
愣头羊哈哈一笑,道:“叫你尝尝三太爷的厉害!”那第二快手大叫道:“贼人拒捕伤人了!快来人,快来人!”只顾救护同伴,竟不敢抢奔愣头羊。愣头羊心想:“府衙的快手原来这么脓包!”不由胆气越豪,转身仍往里闯。
忽然,从回廊下,又窜出一名逻卒模样的人,抡一把单刀,拦腰便剁。愣头羊见来人又是一个力笨汉,用匕首一拨,刷地一个“扫堂腿”;噗通的一声,又把个逻卒扫躺在地上。吓得逻卒鬼叫似的连滚带爬,拚命逃走。愣头羊此时颇有虎入羊群,目无余子的气概,得意之余,竟任那倒地的逻卒一路翻滚,逃奔后堂去了。
愣头羊飞似的夺路再往里闯,竟一点顾忌也没有了。连跃数丈,前面有一道角门阻路。正要奔过去,忽然见角门一开,钻出两个人来,两个人都手拿着腰刀。愣头羊大喝道:“闪开!”凶神似的扑过去,不防那两人惊叫一声,翻身退入角门以内。忽隆的一声,把角门闩上,在后面顶上甚么东西,一叠儿声的叫:“卢头、李头,快来!贼在左角门呢。”
愣头羊用肩头一扛,角门并不严紧,险些被他撞开;角门内越发惊叫起来。但是,在这纷乱之际,全衙早已惊动。从前面涌来许多人,借廊柱隐身,看不清人数;唰的一响,斜奔角门射来一排箭。愣头羊耸身急闪,幸而地势迂回,处处掩错,不能支支瞄准。但虽这样,愣头羊便已支持不住了。唰的又一排箭,愣头羊挨着一下,急忙一蹿,藏在一片墙后面;伸手拔下箭来,血流不止。愣头羊这才觉得情形不妙,慌忙抄夹道,奔逃过去。后面人声呼噪,挑着灯笼,利落追来。
愣头羊出离夹道,蹿上墙头,往下一望,情势愈非;一层层院子,都已灯明人晃。更一张望,院中人登时瞥见了他,乱喝道:“贼在房上哩!”立刻从两层院子,上上下下射出来几枝箭;却未取准,都掠身而过。愣头羊大骂道:“赃官郁锦棠!……”正要往上报字号,猛一回头,吓了一大跳;府衙中竟有能人。在他立身处的东面、北面,不知什么时候,竟上来两个人,登房越脊,如飞扑了过来。两人手中,全拿着明晃晃的刀,身法敏捷,至少也是个行家。跟着又听见一阵阵梆子响,和逻卒奔驰呐喊的声音。
愣头羊道:“不好!”张眼急夺逃路,就在这一顾盼之间,蓦地见又有十几个人上了房。唰的一声,那先上房的人追到切近处,一抬手,竟打出两枝暗器。愣头羊闪身急躲,耳畔又听得弓弦响,乱箭如飞蝗,从墙下往上射来。愣头羊慌忙涌身一跳,落到夹道内;又一拧身,蹿出墙外,墙外便是府箭道。愣头羊前瞻后顾,顺箭道飞跑,那两个人竟施展轻功提纵术,飘身翻墙落地,一步不放松,跟缀下来。
愣头羊这才晓得自己轻敌太甚了,拚命的奔去,耳边还听见府衙内喧成一片。奔出箭道以外,才吁了一口气,忽又见一小队兵卒,打着灯,搜缉过来,刀矛如林,人数至少也有三、五十个。愣头羊越慌,顿足一跃,跳上民房。
群卒急喊,愣头羊连连奔窜,穿入小巷以内。回头一看,幸已抛开了队卒;那两上行家却一步不放松,跟踵追赶下来。愣头羊不敢回店,只得乱藏乱绕。也不知奔跑出多么远,才渐渐听得屁股后头没有脚步声了;把愣头羊累得气喘如牛,藏在辟巷内,良久良久,喘息才定。愣头羊至此始知自己的一条妙计,原来是一番拙想。当夜幸逃出逻卒之眼,竟耗到天明,另投入别一家店房中。
这一夜府衙闹贼,上下人等俱都惊扰。次日知府传谕查拿匪类;茶寮酒肆、旅店妓馆,有许多做公的来盘查。愣头羊越发存身不住,第三天便弃掉行李,逃回故乡,给师叔、师母送信去了。最侥幸的是:知府只知昨夜衙中曾闹飞贼。那时恰有个飞贼名叫“云来雾”的,在豫北闹得正凶,府中人都猜疑愣头羊必是“云来雾”,还没有人联想到鹰爪王身上,这是鹰爪王最便宜处。

第八章 飞豹子访艺探监
鹰爪王照旧在彰德府囚禁起来,案情仍然苦不得解。袁振武老远的奔走,访艺投师,偏偏就遇上这等事。袁振武思前想后,不禁恼恨自己运气太不济了;在店中唉声叹气,走来走去。忽然灵机一动,道:“疾风知劲草,患难见交情,我何不到狱中探望探望他去呢?”
打定了主意,他买了几包礼物,带着银两,竭诚敬意,投奔监牢。袁振武虽然精明,这一手可露怯了;这几包礼物全被狱卒打开,搜检了一个到。凡是食物都用银针刺过,连点心都给掰开。袁振武恳请探狱,也被拒绝了。
那牢头说:“王五爷是个人物,我们不能错待了他。无奈他是炸狱犯,案情太重,上头很紧,要不看尊驾是个外场朋友,恐怕就是送这点东西,也于你不便。依我说,袁爷你算了罢,只把这十两银子送给他,倒真当用。这几天王五爷正苦着没有使费哩。”那点心都搓成碎末,也不好拿进去了。
袁振武打定主意,百折不回;牢头的话,他倒听懂了,顺口答音的说:“这王五爷和我也不认识,他是我们镖局子一个姓郭的同事的师叔,他们托我来看望看望,我不好不来。不过大远的来了,总得有个交代,见不见倒没什么。”遂将鹰爪王的案情,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了一遍,把自己的姓名也说了。道是:“姓袁,名叫袁振武,在山东济南府镖局做事,专程来看王五爷。”重托牢头,务必把这话带进去,然后告辞回店。
次日,备了数十两的贿赂,重去探监。走出店房不远,忽想不对,竟往街上闲溜了一转,径复回店。直隔了三、四天,方才穿上长衫,重到牢狱来。把牢头陈头调出,在小酒馆谈了一回闲话,定要跟陈头交朋友。将三十两银子送给他;另外二十两,烦陈头替鹰爪王铺垫一下。陈头满面笑容收下了,不待细说,就应允明天设法,叫鹰爪王跟袁振武会面,而且还可以多谈一会。牢头说:“明天的机会太巧了,上头昨天刚查过监,明天一准没事。”
到了这天,袁振武居然顺顺利利的见了这大名鼎鼎的鹰爪王;王武师却早已囚磨得蓬头垢面,越显着凶相了。
鹰爪王今年五十一岁,虽是南方人,高身材,圆眼睛,黑面孔,颇带北方人的相貌;满腮短髯,目光如炬,两只手爪瘦而且长,青筋暴露,胸膛很宽,此外没甚异样。拖着刑具,直着眼说道:“是哪位姓袁的瞧我?”牢头说:“就是这位。”鹰爪王细看袁振武,二十六、七岁,豹头虎目,气度英锐,一看便知是会家子。随说道:“你这位老哥,是从济南来的么?”袁振武高高拱手道:“是的,弟子……在下是由打山东济南府盛记镖局来的,在下名叫袁振武。因为受了你的老朋友郭师傅的托付,特意来看望你老。”鹰爪王一愣,上眼下眼打量袁振武,道:“哪一位郭师傅?”袁振武道:“就是你老的老朋友郭爷。……”一回头,见牢头稍为闪开,特意的给他们留出说话空儿来;袁振武急忙将自己来意说出,却只说是:“我在下久慕王老师的英名,闻知惨遭不白之冤,稍尽寸心,特来看望。因恐牢卒猜疑,所以在下假托出姓郭的名字来。”忙忙的说道:“老师的案情,在下已经粗粗的访明;只可惜在下在此处人地生疏,恐怕没有力量设法帮忙。可是要照应你老,或者给你老跑跑腿、送送信,弟子还可以略尽绵薄。”
袁振武这番举动,在鹰爪王看着,却是突如其来,未免有点惶惑。鹰爪王性子虽粗,年纪不小,不是一点世故不通的人;呆着脸,把袁振武端详而又端详,沉吟半响,先致谢意,随后说出一番话来,是:“总怪自己不好,情屈命不屈,我倒认命了。”说罢,又看袁振武的脸色。袁振武一片至诚,慕名访贤,但初见不便吐露真情,先说道:“弟子自幼好武,访求名师,老师鹰爪力的功夫盛传江湖,弟子在北方久已钦慕。不远千里,投奔此处,不想老师遭着这番逆事。老师如果有甚么事,要找外面人办,只管吩咐下来,弟子当效微劳。”
这一次探监,袁振武轻描淡写,略表慕名访贤之意,别的话没肯深谈。鹰爪王更是心存顾忌,只信口说了些感谢的话;并没托袁振武打听甚么事,代访甚么人,也没有深询袁振武的身世和来意。袁振武旋即告辞出来。
隔了几天,袁振武又去探监,所有鹰爪王师徒的监饭,竟由袁振武出资供给。等到下一次探监,鹰爪王这才诚心实意的道谢。半个月以后,袁振武方才重明己意,说到访艺求师的话。鹰爪王唯唯诺诺敷衍着,说出:“不敢当,不敢当!”顺口谈及武功,鹰爪王重新把袁振武的身世、技业、门户、师承,扯东拉西问了一番。袁振武略陈身世,自承学过太极拳,别的话仍没详说。临别时,鹰爪王托付袁振武,请他到自己原住的客店内,找一找姓屈的和姓方的;后来,又托袁振武替他找彰德府某某两个人。袁振武尽心尽力的都替他办了。但是姓屈的、姓方的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袁振武却已打听出屈、方二人曾在外面设法;设法无效,才先后失踪的,把这话也悄悄告诉了鹰爪王。鹰爪王听了,皱眉无语。
一晃过了一个多月的工夫。鹰爪王大鱼大肉吃惯了,在监中苦得不得了;自从袁振武给他立了饭折子,中间虽经牢头剥一层皮,到底食能下咽了。使得鹰爪王师徒最感激不尽的。
但是,任凭袁振武这么苦心积虑的照顾这师徒,鹰爪王的官司却依然没有指望,出狱更是遥遥无期。袁振武借着探监的时候,用话来试探鹰爪王的本意,和下一步的打算。在头几次见面时,鹰爪王口口声声说是:“虽然陷身囹圄,自己绝不敢生怨忿之心,判甚么罪,领甚么罪而已。”等到现在,相处日久,鹰爪王又知道了自己真个一时半时不易出狱了,就未免显露出愁烦之态、怨忿之言。耳风中他又听得罪名深重,将来判罪之后,一收到后监,恐怕再不能象前监这么舒服了。
鹰爪王想到自己年齿已大,生还恐怕无望,对于来日之事不能不加紧盘算一下。等到这次,袁振武重来探监,鹰爪王正色说道:“袁老弟,我倒绝没想到我在患难中,竟遇上你这么一位热肠的朋友,来照顾我们爷们,实在难得!不过我这官司不大好摘落,罪名一定不轻。你的来意我也知道了。……”袁振武插言道:“弟子实在羡慕老师鹰爪力和接暗器的绝技。”鹰爪王摇摇头,浩然长叹一声,道:“还提绝技哩,我若不会这劳什子绝技,怎会钻到牢狱来!……无奈你这番盛情,这时我可太对不过你了。只要我王奎这口气不咽,咱们总能后会有期。可是据我想,你无须乎在这里空耗光阴了。你年轻轻的,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总往衙门口溜,一点益处也没有。况且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这场官司就是个好榜样,你何必自找不心净?你听我的话,趁早离开此地。假使我不死,挣扎出来,隔过一、二年以后,我们再图相会!”鹰爪王说罢凄然,从浓眉虬髯中带出一种惨淡的神情,颇有些英雄末路之悲了。
袁振武听了这话,也为之惨然;但是他绝不失望,向鹰爪王慨然说道:“老师傅,据弟子看,这场官司既是负屈含冤,怎好就这么认命领罪?还是竭力的斡办一下子;万一能够摘落出去,也未可知。老师有用什么财力、人力的地方,请尽管言语;弟子只要力所能及,决不叫老师傅失望。所差者,弟子在此处乃是作客,一点门径也没有,有力气没处施展。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过意,只要有可用力的地方,尽管说出来;不瞒老师,弟子还薄有一点家私,动个千二八百两的,还来得及。”
袁振武的意思说到至已尽已。但是鹰爪王微把头摇了摇,沉吟半晌,从眼角往旁瞥了一眼。见那狱卒在离开四、五步远近,来回蹈逖;鹰爪王抽冷子低声道:“我不是,……我有些话想跟你细谈,但是他们监视的太严,有许多不便。你能……夜间来么?你可估量着,不可勉强。若是没有把握,千万不要涉险;既把你个人害了,我也被累。”说到此,把一双迷离的眼一张,炯炯放光,紧盯着袁振武;轻轻又递上一句,道:“晚上,你明白?”
袁振武憬然一震,但见鹰爪王不错眼珠的看住自己,忙将面色一整,一口应承下来,绝无难色,道:“老师放心,我明白了。”随即放大语声道:“你老不必客气,买个一、二两银子的东西,算不了甚么。你老没有事,我走了;咱们过两天见。”鹰爪王道:“过两天见,我谢谢你。”复低声悄嘱:“十七号监,单号,三更后。要来,务必带飞抓、钢锉和破锁的家伙,若不便,就罢。”袁振武做出不理会的样子,却暗暗点头,转身举步,道:“好,一定来看你。……众位爷们,你多受累。我要走了,咱们过两天见。”这一句话,却是面对牢卒说的。狱中人因为袁振武话硬钱硬,格外对他闪面子,站得远远的,故意给他留出跟犯人说话的空来。鹰爪王和袁振武暗递约言,他们竟似不曾觉察,装着笑脸说道:“袁二爷,会完朋友了?忙甚么,这边喝茶。”竟陪着袁振武,出离大狱。袁振武仍照往日,托付了几句话,从袖中递出二两银子。狱卒一声不响的接了,送到门外,抱拳作别。
默默的回转店房,袁振武不禁搔着头,犹疑起来。罪犯越狱,加重本刑;外人助恶,罪刑尤重,这简直与叛逆同科。想一想自己的本领,学会了轻功提纵术,却从不曾夜入民宅,试用过一回。又想:“自离丁门,流浪半载,虽也结纳几个江湖豪客,自己却不敢作奸犯科。象这样轻蹈法纲,夜探牢狱,却不是作耍的事呀!鹰爪王的话,含而不露,可是他分明要越狱,已无可疑。他先说的话,是劝我速离此地,免受连累。后说的话,分明要我私进监牢,相助一臂了。若不然,他三更半夜,邀我带飞抓做甚么?”
袁振武唉了一声,倒在床上,不饮不食,肚里揣摹此事的利害。想到自己为呕一口气,才别寻门路,访师学艺;现在竟为求师,要偷进监牢,甘冒国法,这个可值么?“我袁家世代务农,只为了争执田界,受不了吏绅土豪的欺凌,我先父才于恚病中,坚嘱叫我弟兄一个习文,一个习武。文得中举为绅,武能挟技御侮,在故乡图个再不受欺负便罢。现在我们已经争过这口气来了,哥哥是廪膳生员,我又会这么一点武功。东乡苏秀才每遇征发,已不敢硬向我袁家来派大份,捏肉头了。本街蔡大个子仗着半套长拳,无事生非;自经教我摔了他一溜滚,再也不敢拿刀唬人了。我弟兄求文习武,志在守护产业,如今已经办到。我又何必深求?我又何必呕气?……还是算了吧!”这样退一步想,顿时索然兴尽。可是又一转念:“鹰爪王现在患难之中;学成武艺,就该仗义急难,义无反顾,那才是大丈夫。”
袁振武睁开了眼,从床上坐起来。暗道:“我真要丢开手,我这不成了懦夫了么?我不过是二十七岁的年轻人,鹰爪王人家乃是成名的英雄。他现在陷入纵维之中,空有豪气,难脱牢笼。他把我看成患难之交,有忘年之好。我学艺不学艺,还在其次,我下了这一两个月的苦心,来结纳他,到了这紧要关头,我难道竟缩头一溜,甩手不管么?鹰爪王他把我看成甚么东西了?岂不以为我满口的交情,稍担沉重,立刻脱缰?岂不骂我是个畏尾的小人!况且我刚才如要不肯,就该当面明言推辞;我却一时激于义气,人家怎么说,我竟怎么应。末了给人家一个不见面,人家岂不要唾我!大丈夫想在江湖上创荡事业,心心视视,成何人物!莫说是探监,他就叫我劫狱,不答应便罢,既已面允,就应赴汤蹈火,誓死不回!”
想罢,袁振武奋然的一拍床,道:“干!我姓袁的是人,应了不能不算!……我倒要夜探府牢,看看鹰爪王做何举动,我只小心一些就是。”复又从头盘算了一回,暗道:“我应该改装,多加小心,也可以试试我的本领。我不要带凶器,不可伤官人。料想凭我现在这点能耐,还不至于叫他们掩捕住。是的,我一定如此,不可犹豫!”
袁振武赋性刚决,把这事翻来覆去的筹虑了两过,反正两面,利害两端,都斟酌过了,便不再多想,多想徒乱人意。遂从床上一蹶劣跳下来,吩咐店家,沽酒市肉,大吃大喝。醉饱之后,拿定主意要践约,便将践约的入手办法,前前后后再盘算一过。怎么去,怎么出,带甚么,不带甚么?一一相妥,就脱然的丢开。披上长衫,到彰德府街市上,又买了几样东西,又尽情游逛了一番。直到夕阳下山,万家灯火初上时,才暗溜到府牢前后,转了一周;这就叫踩道。
踩道已罢,回转店房,用过晚饭,袁振武早早的歇了。睡到二更后,坐了起来,听了听,阖店之人多半入睡。遂将油灯挑得半明,挪到近窗的茶几上,不叫窗户上现出屋中人影来。又看了看窗纸,遂将曰天买来的几样东西取出。一双千层底的软布鞋、一叠火纸、一包松香末、四寸多长的一根竹筒、一个干的猪尿泡、一块白粉子、一只铁抓,二丈长一根绒绳、一只布袋,另外一把钢锉、一把剪刀、一把小刀、几根铁钉、一把匕首;袁振武自己本有匕首,这一把是给鹰爪王预备的。
袁振武把这些物件摆在桌上,眼看着想了想,自觉应有尽有,一物不缺了,便动手做起来。将猪尿泡浸在脸盆里,先里外洗了一回,刮净擦干,比照自己脸面的轮廓,用剪刀剪好。然后往脸上一蒙,比量剪裁得熨贴了,便轻轻揭下来晾着。晾得稍干,便将口、眼、鼻孔剪挖出来,做成一个面具。又将火纸铺在桌上,用酒先喷一次,将松香末撒上一层,折叠一次;再喷一次,再撒一层松香,一共叠起四层纸,弄好放在桌上阴干着。然后吁了口气,歇一歇,又看了看窗,复又鼓捣起来。用小刀把布鞋底全划破,使它一缕一缕,毛毛毵,也洒上一层松香末,将鞋底破绽处粘合起来。又将铁抓系上绒绳,做成一具飞抓。收拾略毕,把火纸摺子取来,就灯火试燃着了,吹熄火苗,再试着一晃,居然能够晃着,这才装入竹筒内。其他应用之物都收入布袋内;袋口系上绳,以便携带。直收拾了一个更次,将这些刺眼的东西都包藏在小包袱内;然后解衣熄灯就寝。
次日清晨,袁振武盥漱已罢,心神浮动,在店中竟坐不住;便又披上衣衫,出去逛了半天。复到府衙府监前后,蹚了个第二遍。直到天晚掌灯,方才施施然回店用膳。记得鹰爪王嘱他三更再去,不能过早;袁振武只得在店中转磨,抓耳搔腮,坐立不宁。耗到街上梆锣敲了三下,袁振武先已结束停当,便霍地窜下床来。换上软底鞋,复将鞋底喷了一口酒,撒了一些松香;腰间带着现做的百宝囊,绷腿上插上两把匕首,却将那猪尿泡挖成的假面具提在手内。熄灯开门,蹑足轻走,向屋外一探头。全店早入睡乡,但闻轻一阵、重一阵的鼾声,不时起于各房间罢了。
在白昼,袁振武早将出入之路看好。于是张眼四顾,蹑步急行;出东厢房,试了试脚下,非常得力,鞋底既无声,又不滑。然后一伏腰,蹿上房头,翻短墙,下小巷,直奔府牢而去。夜深人静,正可放胆而行;袁振武枉自学艺多年,这夜行功夫还是初试,心头小鹿不由怦怦跳动。直走出两、三箭地,伏在暗隅,倚墙而立,调了调呼吸,摄了摄心神,这才把胆气一壮,雄赳赳的走向西箭道,寻监狱大墙。狱墙高够两丈,袁振武自料自己的轻功提纵术,还可以一提劲,跃攀上去。不过墙头上密排着铁壁,凭自己的本领,要想超乘而过,实在不敢轻试。袁振武忙戴上假面具,把飞抓取出来;抖开绒绳,相看好了,扬手只一抛,将飞抓扔上去。却不能得心应手,吧嚓一声,没抓牢,竟滑落下来。
夜静声清,袁振武吓了一跳;忙纵身窜到墙隅,倾耳细听,墙内幸无动静。袁振武重复扑奔狱墙,连抖飞抓;这一下恰巧抓住了铁壁,用力一揪,扯绳而上。到了墙头,但见这铁壁三叉倒须钩,森如排牙,既不能跨腿而过,也不能攀手而登。外行疏忽,忘了带一床棉被。袁振武就象耍猴似的,扯着抓绳,在上面尽打“提溜”,没个入手处;心一慌,便又掉下来。他的夜行经验,和那愣头羊比,除了心细,强得有限。
袁振武抓耳搔腮,盘算主意。把飞抓抖下来,心想:“这上面有铁蒺藜、铁篦子,不好上。我莫如不走这里,换个地方进去。”围着府狱大墙,火速的又转了半圈,分明都是一样的铁壁高墙。袁振武仰着头发怔,无可奈何,只得铤而走险,硬往上蹿了。听了听,墙内巡更的似有两拨人,一拨刚绕过去,一拨还没绕回来,隐隐的听见梆锣在偏东面响。袁振武重抖精神,仍带上面具,把飞抓一抖,连抛了两次,抓住了铁篦子,双手扯上去。纵身倒绳而上,到得墙头,左手捋牢了抓头下的绒绳,腾出右手,把末一段绒绳捞上来,往脚上一套,估量够了长短,把脚登在绳套内。随即用迅捷的手法,把末段抓绳,往一根铁篦子上紧紧一拴,做成了一个悬套。左脚登在绒绳套内一试,有力、够劲!登好了,然后一长身,把整个身子都悬踩在绒绳上;腾出双手来,抓住了铁篦子。然后手抓铁篦,往身后一看,夜深无一人;又往狱墙内一探,狱内更夫鸣锣而来。
袁振武急急的一缩身,将身藏下墙头。直等到更夫走远,吁了一口气,便换右脚踩绳;伸左手握铁篦子,用右手抓着另一铁篦,使劲一晃。他要拔下一个铁篦子来,以便爬进监牢。
这铁篦子嵌在墙头内,很牢固。袁振武用力往上拔,又往里外晃。悬身用力,很是险难,又不敢拔猛了,恐怕灰泥掉落得太多,叫人听出动静。慢慢的牵就着,费了很大的事,居然把一个铁篦子晃离了槽。跟着用力一提,碎土簌簌的落了一阵;其实远处听不出来,袁振武却大吃一惊,忙往墙内看看,又往墙外看看。隔过一会,没有甚么动静,这才将铁篦子整根的拔出来。这铁篦子露在外面,不过尺许,却是砌在墙内的,足有二尺多长。就这样跋前顾后,累了一头大汗,方才得手。略缓一口气。看这空隙,足可爬过去了,便不再拔。将这根铁篦子挂在旁边铁篦子尖上,自己轻身提气,翻上墙头。这空隙过过二尺宽,袁振武伏在那里,重往墙头内端祥。这里正是狱中的大门里,二道栅门外,在狱门上有一只破灯笼吐出淡黄的光来。高墙峻宇,四面影得昏暗异常,阴森森另有一种怖人景象。又听了听,不知哪里,好象有一种啧啧喳喳的声音,随风一掠而过;再倾听时,又听不见了。
袁振武虽然胆大,到了这时,也不由悚然毛戴。却已窥定无人,不敢俄延;正了正胆气,解飞抓,抽绒绳,倏然的轻轻翻身而过;越过了墙头,悬身于墙头之内了。却嗤的一下,把裤脚扯破一块;同时簌簌地又响了一阵,自然是把墙头碎土又拂下来一片了。拔下来的铁篦子,仍旧虚按在原处,免被人看出。飞抓团在掌心,不敢涌身下跳,就依然轻轻的倒着绒绳,溜下墙来。于是袁振武午夜蹈险,已竟身入监牢。
袁振武他的脚刚一着实地,立刻连右手,一抖飞抓,把铁抓抖落下来。不待它触地有声,忙伸左掌接着;张皇四顾,掏土粉子,在墙上画了个记号。立刻嗖的一个箭步,扑奔狱内;倏又将身形一隐,藏在暗影中,蹲身稍停,耳目并用,急急的又一寻。
近狱门一排屋内,猛听见有人说话:“喂,我说卢头……”不待听清,早把个袁振武吓得惊悸亡魂。急垫步,撑身蹿上近身处一间屋顶,快快的伏在屋脊之后,凝神屏息,倾耳潜听。矮屋内有一个哑喉咙,睡里朦憧的嚷道:“谁呀,谁呀?……蔡头是你么?”又一个人应声发话,只听得一句,道:“你又炸庙!……”底下的话喔喔哝哝,更是含糊不清,但听语气,似是抱怨同伴,无故惊扰。那哑喉咙辩道:“怎么大惊小怪!你睡得死狗似的,你娘的甚么都听不见。喂,外头是卢头么?……我分明听见哗啦的一声。”那另一人说道:“你耳朵尖,你耳朵长、你出去看看,无缘无故的闹,叫上边知道了,又该给大伙找晦气了。”屋中人哓哓的争辩,话音忽高忽低。袁振武极力倾听、也不能听清。但是已猜出屋中人已经被惊动了;越发的伏在房上,不敢动弹,两只眼窥定下面,暗暗预备着逃路。哪知屋中人乱了一阵,一个也没有出来,只空间了几声便罢了。
袁振武稍稍放心,刚要纵身移动;忽然对面屋门一晌,出来一个瘦长人影,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拿着一物,猜想象是皮鞭。这人口中也是嘟嘟哝哝的,来到院内,往四面一看,重重咳嗽了一声。矮屋的哑喉咙忽又隔窗诘问道:“是卢头么?”那瘦长身人影丧声丧气答道:“做甚么?我的班,怎么不是我?你要替替我么?”屋中哑喉咙还骂道:“剥皮卢,爷们好好的问你一声,你犯甚么病?积点德,少剥皮吧,也教你老婆少靠二百五十六个人。”剥皮卢扭头对窗骂道:“陈癞狗,你娘还在家么?”
这剥皮卢提灯拖鞭,竟奔栅门。到了门前,把灯笼插在栅上,摸摸索索,从身上掏出一物,大概是一串钥匙。跟着对栅门鼓捣了一会,哗啷一响,栅门大锁已开。剥皮卢提灯迈步、推门进去了。袁振武到了此时,就一咬牙,乍着胆子,从房上一跃,翻过一道墙,进入第二道栅门以内。
栅栏门里面,是很长的一道甬路,和一排排的监房,全是一色的黑色牢门。每一个门上,有一个不足一尺的长方洞,从那方洞中透出来暗淡的微光,可是甬路中并没有灯亮。只仗着七、八个黑门中透出来的光亮,辩出那剥皮卢的身形,提着灯笼,拖着皮鞭,轻轻走着;每到一牢门口,便伸头探脑往里偷看。这一排排的监房,全建在东面;袁振武却是立身于西面房顶,倒正可以看到对面监牢里的情形。轻身提气,从西面的房后坡绕过来,可是仍不敢欺近了,只在两三丈外远远的瞭望。
只见剥皮卢巴着那不足一尺的长方洞,挨门偷着;忽然哗啷一响,剥皮卢开锁推门,进入一间牢房。猛听得一声断喝道:“哇,该死的囚徒,深更半夜里,竟敢不守监规!你敢炸刺,我叫你炸刺!”跟着听吧吧几声鞭子,里面的犯人失声惨号了一声,却又吞声忍住。半晌,只听得囚犯低诉道:“我不敢,我没有……”袁振武听了,不由毛发森然,心头跳个不停。想着又不得不看看这犯人是否熟人;遂悄悄从后坡挪到前坡,仍然伏身,往这面监房里看。昏惨惨的灯光微透,那黑色的木板门已竟陡开,里面迎门一铺炕。灯影里恍惚看见在炕上,躺着五、六个犯人,囚首垢面,乱发蓬蓬,如死人一般,挤卧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那个剥皮卢嘴里依然不干不净的骂着,那被打的犯人辗转哀告。剥皮卢冷笑道:“小子,你只要有骨头,你就跟爷们耗耗。你这东西进监牢不抛杵(给钱),反倒比谁都不含糊。你要打算在这里闯出天下来,哼哼,我倒没把你看透!”一边说着,一边跨出监门,一边把那扇牢门一关,仍将铁锁锁上。
又往里溜,走到第五个牢门前站住了;从那里板门上的小方孔,又往里看了看,喝叱道:“怎么挺尸还不好好挺,是哪一号说话了?”监房中竟没人答声;剥皮卢勃然大怒,骂道:“好小子们,你们敢装聋。好,我就不问好坏,一律看待!”气哼哼又把牢门挑开,走进监房,劈劈啪啪,登时皮鞭乱抡起来,登时起了一阵同声的低号。连打数十下,已竟有一个犯人,在囚床上忍受不住,哀号着道:“卢老爷,我可没言语一声。你老趁早问那姓宋的,全是他要闹茅(大解),才叫喊值班的头儿们方便他。只顾他这么一闹,我们跟着受这种冤枉。多冤哪!”
剥皮卢嘿嘿冷笑一声,道:“冤?我看一点不冤!既到这里来,就没有好百姓。”挪了两步,到一个犯人跟前,低头看了看,冷然说道:“哦,敢情是你这小子;莫怪呢,别人也不敢这么半夜收封后炸毛的。你在外头横吃横拿,跑到狱里吃牢食不解恨,撑的你又要闹茅了!”话没落声,手中的鞭子啪啪的一连几下,打的犯人哎呀哎呀鬼叫,往旁一阵乱扭乱闪。铺小人多,车动铃铛响,鞭子落一下,满铺犯人的脚镣项链,便哗啷啷一阵乱响。这一阵暴打,只疼得那犯人爷娘乱叫,剥皮卢方才住了手。
剥皮卢又提着那只破灯笼,走出这段甬道,转向后面另一院落去了。袁振武目睹心惊,不由动怒。又一看这牢狱,不知有多少监房,十七号也不晓得在何处。听剥皮卢脚步声已经走远,便轻身提气,从房上一窜,落到甬路上。把心神一凝,闪目再看;黑影昏昏中,不知从何处何人,不断的发出轻微的呻吟之声来,夹杂着镣铐擦动之声,比在房上,越听得清晰了。
袁振武禁不得头皮发炸,身上起鸡皮疙瘩;忙急趋到本栅门前。门左右两排矮房,左三间,右两间,门窗与别的监房不同。一垫步,轻窜到左首房窗下,就纸窗破洞往里偷窥。两明一暗的房子,明间迎门设着一张公事桌,案头疏疏的摆着铢笔、钤记、印泥盒,不多几样物事;还有几十根红头的、黑头的白油木签,都是六寸多长,又叠着一堆簿册公文之类。后山墙一只木架子上,有着大小不同的许多方格子,每一木格标着天地元黄……的号码。却是下面木格子也杂置着衣服什物,凌乱异常;这都是从犯人身上没收的东西,更窥看暗间,却有四具床,睡着三个人。袁振武已经看明,这大概是狱吏狱卒的办事所在了。
袁振武又抽身,到对面两间房前。这两间房连在一起,靠东山墙有四副板铺;西山墙也有一副木架子,上面堆置着多件囚衣。在近门处墙上挂着脚镣、手铐、项链、皮鞭子、大小竹板子等物,墙根下两个木墩子;自然这不是囚所。遂一转身,扑奔监房。到头一号,往那黑板门的方洞上一凑,未等注目,便有热腾腾一股骚臭之气,扑入鼻观,令人欲呕。袁振武倒噎一口气,闭口捏鼻,重向内看。东墙上挂着一盏瓦灯,光焰闪烁不定,黑烟突出;墙根下放着一只尿桶,迎门一铺大木炕,头向外,脚登墙的,排睡着七个犯人。自然看不见面貌,只看见乱蓬蓬、一团团、鸟巢似的七颗罪犯的头颅。再看入去,是七身罪衣横陈炕上,紧紧挨挤着,侧身而卧,个个不能动展。身上没有被子,却在脖项上横加一根大木杠,长满炕床,距犯人脖项只悬起一寸来高。罪人的脖锁链就由木杠上穿绕过来;任凭罪人怎样难过,要想转侧,却是不能。
袁振武不由惊慌起来。“象这样,我又怎能搭救鹰爪王呢?”七个犯人穿在一处,一个动,六个全动,这却怎么好?犯人项上那根大木杠,也不容易抽下来。袁振武一咬牙,火速的退步,火速的转身,于是一滑步,又奔另一监房。“十七号,十七号!”十七号监究竟在哪里?黑影中,监房前,似挂着木牌,却又不敢取火摺照看。袁振武挨到监房门口,用手一摸,确是六、七寸长,四、五寸宽的木牌,牌子上有签子。这签子一定是犯人的名姓号头;但是信手一摘,竟没摘下木牌来,却将木签摘下两根来。
袁振武大喜,忙凑到监房的方洞前,就微光一看,红头白油的木签,上写地字第一号;反过面来再看,罪人的姓名、年岁、籍贯、案由,一一写的明白。袁振武忙把木签子挂回原处,不再看别的了。心中略一爽快,便往后急走,逢门便窥。这一排八间监房,每间的犯人,全是五名以上,到十几个人不等,并没有单间单人。一直走到尽头处,袁振武又为难起来,不晓得往哪边走,往哪边去。而且更有一层失计,鹰爪王只告诉他十七号,却没说哪个字的十七号。
袁振武抽身走出甬路,藏在墙后,往前前后后一看。左也是监房,右也是监房,大海捞针,监房究有多少呢?鹰爪王究在何处呢?象这样在平地搜寻,未免太蹈险;若被狱卒看见,或者惊动犯人,反倒误事。袁振武一转想,便又腾身,上了南面的屋顶;拢目光,往南瞥去。南面黑沉沉一条长弄,那格局比这边地势大,监房多。风过处,隐隐传来叫嚣叱骂之声;黑影中浮光闪动,似有一只灯笼奔这边来。袁振武不敢动,伏身屋顶,略等片刻。果然那剥皮卢查监转回来了,幸而他不再折向这边短弄,反直向前边走去。前面一片监房乍闻人呻链响之声,却跟着剥皮卢的脚步声、叱骂声,倏然止住。狱吏之威,果然是胜过百万军了。
剥皮卢闹了一阵,瘦长的身躯,挑着破灯笼,晃悠晃悠的,直奔栅门前的矮屋。袁振武想:必是他查看完了。遂容得剥皮卢进入公事房之后,没有动静了,登时伏身急走,转到往南拐的这条甬路上去。这一带的监房不过七、八个号头,往后走还有一道黑门。
袁振武眼望黑门,不敢硬闯。遂又一蹿下地,走甬路,到门前,溜墙根,一纵身上了墙。在墙上往门内一看,这门内果然又是些监房,里外并没有人。然后一放心,由墙又翻到房上。房檐倾斜,颇难立足;袁振武却仗着把鞋底收拾过,居然纵跃如飞,迫入这一道门内。探头往下一看,这里的防守陡见紧严,丁字形甬路上,竟有两名狱丁,来往梭巡。袁振武明白了,这里一定是死囚重罪,待决的犯人。赶紧缩身退回,潜打主意。要怎样躲开狱卒的眼目,过去挨间探看一下才好。可是两个狱卒竟象是通夜值守,耗了好一晌,仍在丁字形甬路上梭巡。袁振武头上冒起汗来。
这里是险地,似应留为后图,先探别处。丁字形的甬路西面,还有几间监房,可以在房上绕过去。袁振武无计可施,便打定主意,先从西面溜过去;西面寥寥六、七间房。袁振武在房上,下看无人,便腾身下去。身法轻灵,颇得太极丁的薪传,落下地来,只微微有一点声息,外行人是听不出来的;便挪步前寻。落身处恰好是一号监房,房门也照样有尺许方的小洞。
他急急的往方洞一探头,连看三处,这里情形与前不同,这里房间囚床上睡的犯人也少;每一间房不过两、三人,五、六人象是优待的监房,又象是重犯的特号。一眨眼连看数处,罪犯蓬头直躺,不见面目,不能辨认出是谁来。袁振武仍用故智,摘监房门口的木牌子,查看号数。刚刚的摘了几号,突然听一个喑哑喉咙喝道:“好大的胆子,真敢往这里凑啊!”
袁振武吃了一惊,急回头四顾,四顾无人。却在邻监,又听那个哑喉咙低着声音呼叱道:“这老鼠,好大胆子,真敢往身上爬!十七号的老鼠真厉害!”
袁振武恍然大悟,这是鹰爪王。这监房却正为巡视的牢卒目光所及;袁振武不敢到前门,急急的寻声摸到监房后窗前。这后窗高及头顶以上,窗上也没有木框子,是用核桃粗的铁柱子排成,只隔着四、五寸的档子,上下全牢牢嵌在坚固的横木里。袁振武侧耳又听了听四面,并没有别的声息,遂微一耸身,单臂跨住窗台。监房中昏黄的灯光映在没糊纸的铁窗上,若是贸然的往窗上一凑,一点藏闪没有,须要防备监里的犯人,如要不是鹰爪王,岂不是自找麻烦?遂偏着身子,右手按着窗上砖台,慢慢的侧着脸往里看。只见这间监房,只睡着两个犯人。内中一个犯人忽的坐起来,嗯了一声,双眼钉着门;忽又一转脸,往后窗寻看。虽然灯昏,袁振武却已看出,乱发纷披的头颅,深而且巨的眸子,灼灼放光,果然是鹰爪王。
目光一对,鹰爪王阴森森的一笑,低哼道:“小伙子,好大的胆子!真来了?”
袁振武惊喜交集,因监房有同囚的罪犯,不敢答言,只轻轻应了一声。鹰爪王在囚床上略略一动,锁镣微响,又微微一笑,面露喜容。袁振武一指那同囚犯人,鹰爪王把乱发蓬蓬的头颅摇了摇,用急促的声口道:“不要紧,都是难友。……喂,你可是有约会的朋友么?只管言语。”袁振武只得贾勇报道:“老师,是我。”把面具摘除,将脸往后窗一凑;急匆匆道:“钢锉带来了。是破前门,是破后窗?”
不想他们话声虽低,那同囚的犯人竟已惊醒,也忽的坐了起来。被鹰爪王双目一瞪,伸手爪把那人一按,道:“相好的,老实睡吧,别乱动。……”那犯人想是受了痛,哎呀一声躺下,低低的嘟囔道:“有活路,大家走,可别忘了难友啊!”鹰爪王喝叱道:“少说话,你知道这是谁?这是管狱的朋友。”忙向窗前,对袁振武低低说道:“你真可以。我一句戏言,你竟当了真。你可晓得你的罪名么?”袁振武听不入他的话,只努力要破窗,又把钢锉投入屋中,催鹰爪王破锁。
鹰爪王再忍不住,脸色一变,猛又失笑,霍的站起来;看了看同囚犯人,低吓了一声,然后拖链扑到窗前,急急的对袁振武道:“你别乱弄,这使不得。你附身过来,告诉你,我只是一句戏言,试探你的,你真来了。你要晓得,我还有几个徒弟一同落难,我要是走了,岂不苦害了他们?你快快的回去。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已经有了办法。”袁振武听这话一愣,忽又一想,鹰爪王也许是试探自己;急急说道:“老师,弟子死而无怨,只可惜弟子不懂破狱的法子,你快说出来,我照办。这可刻不容缓,别耽误了好机会。”鹰爪王不答,只催袁振武赶快回去。袁振武只是不走,鹰爪王不由急了,忙从身上摸出一物和一张字纸条,隔窗递给袁振武,两个人隔窗共语,口耳相对。鹰爪王这才低言嘱告袁振武,教他照字条上写的地名人名,给自己的妻子和胞弟送信。
袁振武力掬真诚,坚要试着破窗盗狱,把鹰爪王放出来。催促鹰爪王,快将锉断铁链的法子施展出来,道:“师父就走不动,我可以背出你去。”言下十分躁急,鹰爪王却镇定下来;他决计不去,反倒满面诚恳,催袁振武赶快出狱。王奎探窗握着袁振武的手,说道:“少年,你这一片血心,我已经领情。只是我门下三个徒弟,都为搭救我,落在这个狱中了;我自己走了,怎对得住他们,也给他们找来罪受。……”袁振武连连摇动王奎的手,道:“老师,你出来,不会再救他们么?快快,天不早了。你老英雄做事,怎么倒犹疑起来?你老难道不相信我?”
鹰爪王咳了一声,不由微愠道:“你好糊涂!我不走,自有不走的道理。你如果把我当作师父,你就该晓得我真心爱惜你,你就该遵从我的嘱咐,赶快给我送信去!”
袁振武很失望,道:“老师不过是叫我送信,何必让我夜里来,冒这大险?老师一定不放心我!”鹰爪王嗤的笑了,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少年,你不要难过,你此行并不虚。你来的很好;你这一来,第一总算你看得起我;第二你给我送来的这点东西很当用;第三你只把我的内人和舍弟找到,把今天的情形告诉他们,他们自然有法子救我。你此来,究竟于我有很大恩。少年,你不要嘀咕,你的盛情,我已经知道。你若是愿做我的徒弟,你连半天也不要耽误,你就火速前往湖北汉阳系马口,找王泉王六爷,把我这副镂花合金四个钮扣,跟这信交给他,再叫他引你见我内人去,我的内人对你必定有一番安排。不过你要赶快去,赶紧走,我限你十一天,赶到汉阳。你明天一早,务必就动身。你要是误了,那就是你误了我的性命了。”
袁振武嗫嚅道:“难道你老人家一定不……”鹰爪王咳道:“你瞧我也在武林中薄负微名,我岂肯以清白之身,落个越狱犯的名声?少年,你错会我的意了,越狱图逃,我绝无此念。你再看我身上这份刑具,岂是吹灰之力,就可锉断的?你太冒失了。”
鹰爪王如此一说,袁振武不由十分失意。鹰爪王登时明白,忙安慰他道:“少年,我知道你志在求学,我鹰爪王本无奇才异能;可是你既然下这大苦心,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迟早必有一报。你只管快去,见了我内人,我内人一定设法报答你。……”袁振武忙道:“我谨遵台命。不过我把信送到之后,是否也要讨来回信?老师限我十一天到达,我只要寻着师母和师叔,我准于二十三天内返回来,好教你老放心。……”
此言未及说完,鹰爪王哎呀一声道:“不不不,你别回来!你在那里等着!”附耳低言,忙又嘱了几句话。袁振武错愕道:“那么,弟子何日再见师颜呢?”鹰爪王略一沉吟道:“半年之后。”袁振武道:“在何处呢?”鹰爪王道:“好麻烦,那怎能定准?”说着,再催袁振武快走。
袁振武心慌意乱。似尚恋恋,鹰爪王一愣神,道:“不好,你听,又要有人来了,你快快走吧……呀,不行了,来到了!你别慌,你快上房,躲着前边。”鹰爪王立即一倒身,躺在囚床上,口中催道:“快上房!”袁振武急忙一耸身,蹿上监房屋后坡。

第九章 狱中人飞书求救
果然不差,前面又过来一人,也是打着一只破灯笼,提着一根皮鞭子,打着呵欠,偶偶然走上甬路来。这人的身量没有剥皮卢高大,却是那凶相、那凌虐犯人的伎俩,和剥皮卢正不知谁劣谁优。但听他身到之处,立刻浮起叱骂,鞭挞,和犯人的呻吟之声来。
容得查监的过去,袁振武飘身下来。恐怕鹰爪王还有甚么话说,特意溜回后窗,仍要往上攀着。不想刚到后窗,便听见这十七号监房内,铁链乱响,夹杂着嘶喘,信怒之声。袁振武骇然,急急双手攀窗,探头往内一看。吓!好一个鹰爪王王奎,竟如猛虎似的扑在同监那个犯人身上。双手双足虽带镣铐,他竟拖着链子,横身压住那犯人;双手如鹰爪,紧紧扣住犯人的咽喉,正在用力发威。那犯人身不能动,双腿乱缩,似欲断气。
这犯人也是个剧贼,他听见鹰爪王和外面的人攀窗私谈,料想定有情弊,不由的生了觊觎的贪心,又起了惧祸的戒心。想着试向鹰爪王发出冷话,威逼他吐露实言。鹰爪王对他说:“伏窗的是这里的牢头。”这犯人哪里肯信?对鹰爪王说:“难友,趁早说实话,光棍别骗光棍。甚么牢头,放着门口不进来,巴窗眼做啥?要是有甚么活路,相好的,咱们可是一块往外挣。有祸同受,有福同享,别一个人独吃啊!”鹰爪王喝道:“呆着你的吧!”那囚犯坐起来,道;“你们别瞒我!越狱不是闹着玩的,我可不能留下给人顶缸。”鹰爪王大怒,骂道:“你少嚼嘴,骨头痒,找挨揍吗?”犯人冷笑道:“你不肯说么,我都听明白了;查监的这就过来,咱们讲讲。有好事,趁早说出来,你要蒙我,那可不成,我喊谢头啦!……”
一言惹恼了鹰爪王,一伸鹰爪,和身压过去,直掐得这囚犯两眼翻白,眼看要绝气,这才轻轻松把。容这囚犯缓过气来,鹰爪王狞。信的骂道:“我看你喊!太爷不过一条性命,多饶上你一块臭肉,也不过是一个死!”犯人呻吟道:“王爷,你,你,你这可不对,我说喊,我可哼了一声没有?咱们都是难友,你有活路,我也喜欢。你能够携带我一步,我忘不了你的好处;你不能携带我,我也犯不上坏你们的事啊!”鹰爪王道:“你这东西还敢胡喷!甚么活路,活路在哪里?这外头的乃是别号的牢头,他和我认识,要看看我,这也算不上犯监规。就犯监规,也没犯在你小子手上。小子,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躺着,不许你多嘴,不许你乱动。”犯人喏喏连声,摸着咽喉,真个不敢言语了。———鹰爪王的手劲竟这么大!
袁振武在外面轻轻一弹窗,鹰爪王忽然失笑,扭身回头,对袁振武说道:“你怎么还不走?快去吧。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只快着办去,我们后会有期……”袁振武还要开口,鹰爪王不高兴起来,道:“你们这些少年人,你当是在你们家里呢!现在是甚么时候,你还打算出去不?”袁振武喏喏连声,说道:“弟子去了!”忽又想起一事,忙打听鹰爪王的妻子和胞弟的年貌;问完,说声:“再见!”便一松手,轻轻落地;闪身…转,窥定房顶,嗖的蹿上去。
大狱戒备森严,他又是乍试夜行,居然来去自如,没被人瞥见;比起愣头羊,不啻胜强几倍了。固然是他为人精干,却也是太极丁门下功夫,被他什得六、七,毕竟与众不同。当下翻出狱墙,回转店房;第二天便即登程,奔湖北省走下去。
约走了十一天路途,被他用了九天半的工夫,便来到汉阳系马口。连歇也没歇,立刻照着鹰爪王所开的地名,一打听擒龙手王泉,居然很不难访。这擒龙手王泉也是当地有名的武师,袁振武即登门求见。想不到的竟扑了个空,应门的人说:“王六爷早不在这里了。”
袁振武这人很精明,那应门的人也象似个会家子,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袁振武忙拦住这人,先请教他的姓名,那人含含糊糊说是也姓王。袁振武立刻将鹰爪王所给的信物拿出来给少年看,又忙自承是鹰爪王新收的徒弟:“现在他老人家,不幸打了官司,困在彰德府狱。我这是不远千里,奔来送信求救。师叔不在这里,务必求你费心,引领我面见师母。”又道:“事情紧急,罪名不测,现在已经刻不容缓,我今天务必见着师叔和师母才好。要赶紧想法子,搭救他老人家。我给他老人家带来口信来了。”
说罢,袁振武两眼盯定少年,又问少年,和鹰爪王是怎么称呼?
那少年乍闻此言,脸神居然很镇定,一点也不带惊讶的相;直到听见“带来口信”这句话,才见他眉峰一蹙,眼睛里也露出惶惑的神情来了。忙答道:“在下也姓王,是擒龙手王六爷的徒弟,你我也算同门。你老兄且在这里等候,我进去言语一声。”袁振武忙给他喝破,道:“王师兄,这可不是我着急,事情太紧,一言难尽。我奉命而来,只怕把事情误了。王师叔如果在家,求你立刻领我见他;有许多话,不能……”眼望四面,道:“不能在这里细讲。最好请你借一步地方,咱们屋里谈。我把话对你说了,你再转达给师叔、师母知道也可以。”
少年有点慌张,想了想,转身走入门内,回头道:“你先等一等,你把那合金镂花的钮扣给我。……可是的,你老兄有他老人家的亲笔信没有?”袁振武道:“老师陷身府狱,不便写信,是我设法子夜入……虽没有亲笔信,可是这里有他老人家亲笔写的字条。”将字条、钮扣都交给了少年。少年立刻认出来,慌忙拿进去了,袁振武站在门口等着。不一刻,出来一个金钢似的大汉,把袁振武看了又看,随即拱手道:“你这位贵姓?你甚么时候拜在鹰爪王门下的?”袁振武忙说:“弟子袁振武,我认老师时,老师已经陷入狱中,这里面很有情由。”大汉道:“哦!”又一拱手道:“请!里面说话。”
进了院子,是小四合房。主人把袁振武让到西厢,命人献茶。外面忽然一阵木头鞋底声音,走进来一位五十多岁黄脸婆子,和二十多岁的一个姑娘。老婆子身量很高大,却很瘦,眉短眼圆,一看便令人生奇异之感;嗓子象破锣似的,衣履很华丽。那个年轻的姑娘梳抓髻,穿青宽边月白褂,曲眉大眼,脸圆唇红,不村不俏,不瘦不胖,脸上似带着怒容;看年纪象二十二、三岁,至多二十四、五。入门之后,只由那老女人说了一句话道:“客人,你辛苦了。”便在下首,一齐坐下来听话。不再置一词。四只眼睛尽管打量袁振武,倒把他看得局促起来。
大汉开始盘问袁振武。袁振武在探监时,已向鹰爪王打听过擒龙手王泉叔嫂二人的年貌,觉得这大汉和这老女人的相貌,都不很对。心上不禁有点为难,站起来拱手说道:“在下衔命远道而来,这事情关切着王老师的安危。他老人家嘱咐我面见了师母、师叔,再倾吐一切。恕我无礼,我请问你老贵姓?和王老师是怎么称呼?”那大汉只称姓鲁,和鹰爪王是朋友;说是:“现在鹰爪王的妻子,和他的二弟王六爷都不在此,有话尽管告诉我们,也是一样。”
袁振武怔了,欲待不讲,似乎不对;如要说出来,见不着正主,岂不是冒失一点?自己也徒劳此行,脸上不由带出难色。想了想,却将鹰爪王得罪巨室,被诬下狱的情由,先草草说了出来;自己夜探监牢的话,一时不晓得该说不该说。不意他这一犹豫,被那少年女子看破,向那老女人低低的说出几句话。那老女人点点头,突然发出尖涩的声音,很快的说道:“小伙子,你不要疑疑思思的。你不要害怕,有话尽管讲。我告诉你,鹰爪王是我的妹夫,我姓鲁,我就是鲁大娘。”指那大汉道:“这一位是我的兄弟,他叫鲁桓。我们正为了鹰爪王的官司,大远的奔到这里来。你要面见擒龙手么,他早走了……”
那大汉鲁桓似嫌老女人的话太着实,尚想拦阻她;老女人怪笑一声,道:“老九,你不用嘀嘀咕咕,你要看谁跟谁。这个小伙子的来意,你还看不明白?人家是一片至诚。……小伙子,我们谢谢你。你有话,只管放开喉咙对我们讲。鹰爪王的老婆不是外人,那是我三妹妹,她如今没工夫见你。小伙子,你可以都告诉我。鹰爪王现在怎么样?受了官刑没有?他的腿脚没伤么?可能动弹得动?鹰爪王大远的打发你来,必有交代,他都对你讲了些什么?”
老女人冲开话篓子,滔滔的诘问起来,一丝一毫的掩饰也没有,袁振武倒愣住了。直等到重问他一句,方才站起来,重新拜见,坚要行晚辈叩见先进之礼。老女人摆手,道:“你远来不容易,不要弄这些酸文了,咱们讲要紧的话。你且把你肚里的话都倒出来吧,然后我们自然把我们的打算告诉你。”
袁振武侧过脸来,对鲁老婆婆说起自己跟鹰爪王遇合的缘由,和自己冒险探监,要搭救他出狱,他不肯出来的话,一点不漏都说了。鲁老婆婆和鲁桓都奇怪起来,齐问道:“他是说不愿越狱么?”袁振武道:“是的,老师说怕徒弟逃不出来,连累他们吃苦;他自己也不愿担越狱犯的罪名,怕一辈子洗不掉。”
鲁老婆婆、鲁桓,和那少年女子面面相观,互相咨嗟。过了一会,由鲁桓站起来向袁振武道谢;便吩咐备餐,款留袁振武用饭。鲁老婆婆跟那少年女子起身入内,进了上房。由鲁桓陪着袁振武在西厢谈话,细细的盘问鹰爪王在狱中的情形。
也就是只停得一停,上房中出来那个姓王的少年男子,对鲁桓道:“九爷,大姑和三姑请你老说话。”鲁桓向袁振武告罪,叫少年坐下相陪,退厢房,也到上房去了。跟着饭来了,请袁振武吃饭;跟着上房中听见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又象争执甚么。
饭后,鲁桓重复出来,向袁振武举手,道:“袁老弟远来辛苦,太简慢了。为家姊丈这件事,多承费心,我们都感激不尽。咱们到里边谈谈吧。”立刻引领袁振武,同到上房。鲁桓亲手挑帘,谦让着,袁振武侧身进入堂屋。
只见这三间正房,两明一暗;屋内空空荡荡,没有甚么陈设,仅只寥寥几件木器。迎面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却不伦不类的供着达摩像,又放着一只古铜炉,一对景泰蓝的花瓶,和几本经折。东间是暗间,垂着蓝布帘,西间壁上挂着刀、剑、弹弓、沙袋、镖囊、虎头钩、短戟,十多样的兵刃。墙上也还有一两幅字画,陈设简朴,屋内纤尘不染,饶有武士门风。
一个三十八、九岁到四十一、二岁的妇人,正倚着茶几站着。身材细长,发光可鉴,只双眉微微上挑,一双俏眼也顾盼犀利,看出不似寻常妇女。鲁桓引见道:“这就是三家姐。”正是鹰爪王之妻,南方武林中闻名的鲁三姑,原来她并没有出外。
袁振武抬头一看,忙抢步下拜,道:“弟子袁振武,给师母叩头。”鲁三姑侧身敛衽,拦阻道:“请起,请起!不敢当,不敢当!袁少爷请坐。我说,你甚么时候认的师父?”逊让落座之后,袁振武便要从头细说缘由。鲁三姑截住,道:“详情刚才我已经听说了。我只问问你哪天拜的师父?哪天探狱,你师父当场对你都讲了些甚么?他怎么说,你怎么答,你一字也别漏,细细学说给我听。他大远的打发你来,没告诉你教我们给他怎样想法么?”
袁振武道:“老师没说,只催我快来送信。他说,只要把他老人家现时在狱中的情形,对师叔和师母说了,师叔、师母自然会想办法。当时只催我赶快起身,限我十一天赶到;弟子紧赶了几天,是九天半赶到的。”鲁三姑道:“噢,那就是了。他还有什么话没有?”眼望鲁桓道:“你姐夫就是这个脾气,你得替他猜闷。”鲁桓道:“这倒不尽然,狱里本来不易说话。”鲁三姑道:“好在袁少爷刚才说,已经将一把小钢锉,给他带进狱里去了,这就好多了。”袁振武陡然醒悟过来,哦了一声,忙道:“不错,他老人家催的我很紧,限我立刻离开彰德。他老人家说,常入公门没好处,叫我少来。临别又再三叮咛我,叫我送信之后,千万别再返回彰德,我现在这才明白过来,他老人家是怕连累上我……”
鲁三姑扶茶几立起来,却又坐下,道:“是不是,他一定是这个打算!袁少爷,你这番义气,我们实在感激不尽。道隆(鹰爪王的号)他一生脾气暴,很吃亏。他又吃吃喝喝,享受惯了;一入狱,哪里受得来?苦倒不怕,只是他一生嘴馋,没酒没肉,一天也受不了。你一个年轻人,又在局外,竟冒着险,担着墨落,肯这么照拂他,我们心上有数,决不能忘了你。刚才我已经听我们九兄弟念道了,你的意思是为求学绝艺。这可真难为你,下这么大的苦心!我们决不能辜负了你!他出了狱,一定对得起你;不但他,我们也得想法子,成全你的志愿。不过,不瞒你说,我们现在正忙着搭救他,好歹把他弄出狱来,连他那三个笨徒弟,既是吃连累了,我们也得一包总想法儿,把他们都鼓捣出来。你呢,我也想透了。不过,现在……”
说到这里,陷入深思之境,尽翻着皂白分明的一对俏眼,仰望屋梁,筹划安置袁振武的办法:他可靠呢,不可靠呢?留下他呢?不留他呢?现在留呢,日后再说呢?……可惜愣头羊屈励才奔回求救,现在已经打发他出去请人去了;他若在此,也可以对一对。鲁三姑为此踌躇,那鲁桓却怕三姐姐为了一时感激之情,造次轻诺,又怕她说出别的话来,就立刻插言道:“三姊,咱们总得过了这一场……”
袁振武实在机警,听话听音,已知他们必有搭救鹰爪王的秘计阴谋。立刻自告奋勇,站起来说:“师母、师叔,你老容禀。弟子年轻,没能耐,却有一片血心。王老师十分看重我;我固然是新拜门墙的后进,可是报答师恩,无分早晚,都该效劳。师母、师叔哪一天上彰德府去?弟子我情愿追随。别的不行,跑跑腿,探探监,总还不致误事。那些狱吏狱卒,都跟我不错,被我买嘱好了。那狱中的情形,经我一番夜探,出入路线,我都很熟。……”
鲁桓、鲁三姑都笑了。鲁桓闭眼摇头道:“袁少爷,你好大胆量!你这意思,难道说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敢劫牢夺狱,做这砍头不带疤的事么?我们武林中,也有得是亲朋故旧,有窗户、有门子的。我们大家凑在这里,也不过盘算一条好道;打算人上托人,钱上花钱,把我们人保救出来。真个的,单刀一摆,越墙而过,把犯人背出来么?背出来又往哪里放?那是闹玩的事么?”说着,鲁桓两眼盯住鲁三姑,接着道:“袁少爷,我们三姐丈不是嘱咐你送信之后,叫你回家等候吗?他说一句,自然算一句。老弟,我们现在忙着救人。……是的,我们扒裤子当袄,正在筹办钱……我们忙得很,满处都得奔走,想法子,找保,托人情,实在没工夫顾别的。你的热肠,我们决不能忘,可是眼下实在没有工夫。你就先请回家,半年之后,我们一定找到你家;把我们鲁家门中,和他王家门中的那点玩艺,一点不剩,都传给你。就是我们不去,我们三姐丈出来之后,他也一定要亲身找你去的。……”他又转脸道:“我说三姐,这话对不对?”又对袁振武道:“你大远的辛苦来到,我们已经预备了一点路费,是二百两银子……”
袁振武一听,话越说越远了。奔波千里,来求绝艺,怎么再回坐等,谁知道人家准来不来?眼珠一转,把利害筹算了一下,立刻说道:“师叔误会了!弟子求学,早晚都可以,那一点也没什么。现在顶顶要紧的是救王老师;弟子既然预闻,焉能落后?”坚求要跟着他们奔走效劳。他本意是希望自己有所归着,最好住在鹰爪王家内,只是苦于不好开口。正在踌躇,不想鲁老婆婆掀帘子,闯然出来。对鲁桓、鲁三姑发话道:“你们打算的倒好,可没给人家孩子想想!千里迢迢的,人家奔来给你们送信;怎么大远奔来,再大远折回去么?好徒弟最难得,就凭他这份苦心,我就喜爱他。况且他又这么热心肠,萍水相逢,就给三妹夫帮这大忙,又冒着好大的险。固然人家一步来迟,咱们早得着信了,人家可不知道啊!人家可是连夜赶来的呀!你们还瞒个甚么劲!凭人家这份好心眼,咱们也该实话实说,难道还怕闪了舌头?人家是为甚么来的,你们总得对得住人家才行。”又哼了一声道:“这样好徒弟,还推托!”
鲁老婆子的话,并剪哀梨,痛快无匹,把两方的意思都道破了。袁振武睁着感激的眼,向鲁老婆子一瞥。老婆子笑扶桌子,往前一探道:“我说是不是,小伙子,说对了你的心思了吧!喹?”
那边鲁三姑沉吟起来,半晌,换了一种腔调,对袁振武说道:“我们大姐姐说话最干脆。可是,袁少爷,你不用多疑,我们决忘不了你。这里的事,你也多少总知道了,索性我也不必瞒你。这次你师父陷身在彰德府,遭这种冤枉官司;就是一个平常老百姓,无缘无故受了这种气,也不能硬咽下去。小孩子看,挨过来,拍肩拉手的说道:“我先给你拾掇一个倒着的地方,千里迢迢的奔了来,一定很累,是不是?你先躺躺歇歇,不用管他们;你就冲着我,我老婆子一定对得起你。回头鹰爪王出来,我教他传给你掏心窝子的本事;他不掏,我就不答应他。小伙子,人要是有热心肠,处处占便宜;别学他们嘀嘀咕咕,一点也不象江湖人物。我这三妹妹、九兄弟最胆小怕事。丢死个人!”鲁桓等都笑了,道:“大姐姐又发脾气了!”鲁老婆子道:“不是我发脾气,你们,哼,对不起人了!”
老婆子还叫着少年女子,引领着袁振武到了小南屋。进了小南屋,回头看了看,方才说道:“他们姐俩嘀咕到一块了;你在那里,他们闷闷绌绌的,更商量不出所以然来。你躲开他们,我回头追问他们去。你的意思,是愿跟了我们去!老实话,这不行。救一个人好办,救四、五人,可就热闹了;你一个好人家儿女,犯不上跟我们蹚浑水。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我们,你想对不对?”袁振武道:“老人家待小侄如此热诚,你老看着办吧。弟子的一番苦心,你老已然知道了。你老既是王老师的内姊,你老如不嫌弃,我愿意拜在你老膝下,做个义子。”
老婆子看了那少女一眼,薄唇一抿,嗤然笑了,说道:“我可不好认干儿子,我的干儿子足够三十六罡了;我的干女儿也足够八抬轿抬不完。小伙子,这个姑娘就是我们最小的干女儿,跟我学本领的;她叫高红锦,她的父亲是……”那少女道:“干妈,少说吧。”老婆子道:“那怕什么?瞒外人,还瞒自己人做啥?”
袁振武果然伏在地上,就磕头,认义母;被老婆子只一伸手就架住,袁振武竟跪不下去了。惹得那红锦姑娘立在一旁,掩口而笑。
当日,袁振武留宿在擒龙手王泉家,实在也就是鹰爪王王奎的家。饮食起居,由鲁老婆子招呼着高红锦,帮忙照应,款待一如家人父子样。
到次日早晨,袁振武心想,鲁三姑和鲁桓必未见自己。既经隔夜,安插自己的办法一定商量停当,该抵面说出来了;不意鲁桓从这天便没再见面。看这王家,似乎并没有仆妇、丫鬟;宅中本有两三个壮年男子,此时也都不见。所有端茶送饭,只由那少年女子叫高红锦的亲手送来。却是宅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到下晚,连鲁老婆子、鲁三姑这姐俩也不见了,竟把袁振武一个生客,孤零零丢在小南屋,没人看顾。
袁振武惟恐给人不好的印象,毕恭毕敬,坚坐在小南屋。乍到人家,又不好到院中随便走动,也不肯伸头探脑,向外窥看;只可侧耳倾听室外的动静罢了。有时候外面脚步声杂沓,有时候人声忽起。男女老少语音各别,旋又寂静下去。由早晨到晌午,只不过两、三个时辰,把袁振武扃得六神浮躁,抓耳搔腮;站起来,在屋内走来走去。偶尔听院中有人走来,就试着咳嗽一声;渴盼惊动一个人进来,理他一理,也好趁便问,到底把自己怎处。却是外面的人又隔得远,惊动不过来。
到午饭时,鲁家三姊妹还不见出头,袁振武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是机警人,不由又起了疑虑;莫非他们已经走下去了,把自己抛在这里?胡思乱想,忍不住伏门缝,破窗孔,往外偷瞧。忽然听莲步细碎,似由正院,正往这边走。袁振武巴窗缝注目一看,正是那高红锦姑娘提着小食盒,往南屋这边走来。
袁振武慌忙归坐。刚刚坐下,那女子一阵风似的已来到门前,也轻轻咳了一声,方才挑帘入室。两只大眼把袁振武看了看,侧着头又看到纸窗。这却是袁振武的错,若把窗纸戳破一个大洞,也就罢了。他却不,他竟是用指爪蘸唾津,只点破了小小的一个月牙孔。高红锦不顾起身迎立的袁振武,只凝眸看这窗纸上的月牙小孔。看罢,双眸一转,脸冲袁振武微微一笑。袁振武自己怎能不明白,不由羞得脸起红晕,十分磨不开。

第十章 鲁姊妹夜会群侠
那高红锦姑娘放下食盒,打量袁振武道:“袁大爷,憋闷急了吧?可以到院中溜溜,这里没有外人。”袁振武不能答,含糊应了一声。高红锦便给他拭桌子,摆杯筷;从食盒端出四碟、两碗、一壶酒。
袁振武不知怎的,素来豪爽健谈,此时竟噤住了;勉强说道:“谢谢姑娘受累,我自己来吧。”便抢着来端菜,菜早端完了;便又抢着盛饭,可是饭桶还没有端来。高红锦姑娘道:“我给你端饭去,他们很忙。”说罢,翩若惊鸿,扭身出去。袁振武要想问话,已经来不及了;怔怔的站在屋里,看着桌上的菜,竟不归座就食。
转瞬间,高红锦二次把饭桶提来,右手还端着一碗汤。到了门口,没法子掀帘,便扭着身子,要肘起门帘来。袁振武忙走过去,代为挑帘。不想高红锦一扭身旋脸时,两个人几乎碰了个对脸。高红锦道:“呦!……费心!”袁振武倒碍了路,高红锦右手汤碰溅出来。袁振武赶快撤身。高红锦抿嘴一笑,把汤放在桌上,便蹲身来盛饭。袁振武侧立桌旁,意颇歉然。高红锦道:“袁大爷请用饭,看菜凉了。”袁振武说道:“给姑娘添麻烦了!”高红锦笑道:“这有甚么?又不是我做的,我不过端一端,还弄撒了。”
果然这几样菜多半是现成的,皮蛋,豆豉、火腿、咸鱼等,配了四碟,现烹调的只有两样。高红锦抽手巾,拭去手上的残汤,看袁振武似不好意思当着自己归座用膳,便一扭身,又翩若惊鸿的挑帘出去了。袁振武亟想问话,先咳了一声,道:“啊……”高红锦早姗姗的步出小南屋,抹墙角走开了。
袁振武赧赧的归座,拿起竹筷,把火腿咬了一口,又斟了一杯酒,却只是烧酒。自己暗嫌自己,竟会无端腼腆起来;在这个女子面前,自己怎的这么局促不宁呢?
沉思忘食,忽然间一个妙龄少女的面影,浮现在面前:瓜子脸、粉腮、细腰、削肩、柔媚而又英挺,尤其是那两道秀眉,宜嗔宜喜,还有那小小的红唇。……那是谁?那便是太极丁的爱女,自己的师妹,今日的俞振纲之妻———那便是丁云秀姑娘。
这面影似电光石火般,在眼前一闪不见,袁振武凝眸再一看,眼前只是杯酒盘餐……微微一喟,回想前情,不由得引杯连啜了数口。于是,停杯再想:这个高红锦姑娘比丁云秀高半头,是细高挑,也是削肩细腰,轻盈隽爽,只不如丁云秀那么蕴藉,那么雅淡,那么……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独特风格。好似丁云秀把“女”“侠”二字调和得那么匀称。这高红锦姑娘,虽看不准她会不会武功,却仿佛英气多些,柔美之气少些,那一位如果是闺门弱质与女侠的化身,这一位却似小家碧玉与英雌的合体了,这一点截然不一样!袁振武胡思乱想,现在又胡思乱想到别一端上去了。跟着联想起那一天,丁师父封剑闭门的那一天,袁振武勃然,一双虎目闪闪发光,把酒一口气又连吞下数杯。情不自禁,失声的哼了一声,道:“好!咱往后看!”
猛然听外面嗤的一声;袁振武一动,急侧目一看那纸窗月牙孔,露出黑若点漆的一只眸子。那白纸窗也映出黑影,是细长的一条人影。于是窗外一眸和屋中双眸一对。窗外那一只眸子似含着笑意,骤然收回去了。隐隐听得娇笑,道:“往后看甚么呀?自己一个人说鬼话哩!”跟着木底弓鞋“格登格登”的一阵响,分明莲步细碎,又走开去了。袁振武才觉得自己深思忘情,这必是高红锦姑娘来收杯盘来了。而自己只顾呆想,只顾喝酒,竟忘了吃饭。
袁振武抄起筷子来,匆匆的把饭吃完。屋中有毛巾,取来抹了抹嘴,往桌旁一坐。忽然想起一策:“我何必坐在这里,等着这位姑娘撤食具?我莫如自己把杯盘拾起,送回厨房。……借这机会,就可以出院子寻看寻看了……而且又显着客气。”武林中最忌讳生客借寓,伸头探脑,胡乱刺探;所以袁振武宁在屋内憋得出汗着急,也不愿轻离一步。现在有了借口,忙忙的把杯盘、饭桶收拾起,端起来就往外走。
刚刚走到中庭,那高红锦姑娘已从堂屋历阶而下,翩然走来。迎面相遇。叫道:“吆,你吃完饭了?撂着吧,怎么着自己个拾起来了。”袁振武陪笑道:“在下又不是外人;姑娘,你告诉我厨房在哪里,就得了。”说着话,眼睛往四面寻找;院内空旷,鸦雀无声。好象除了袁振武,就剩高红锦一人了。鲁家三姐弟和那几个年轻小伙子,俱已见不着面,也听不见说话。高红锦伸手来接食具,袁振武极力谦辞。因高红锦梗在前面,走不过去,只好把饭桶递给高红锦。袁振武自提着提盒,向东耳房指问道:“这里可是厨房?”高红锦点点头,于是二人相率把食具送到厨房内。袁振武还想帮忙归着起来,高红锦皱眉微笑,道:“丢在那里就行了,有人管,用不着你……”袁振武抱歉道:“又教姑娘受累了。”红锦道:“我也做不着,我才不会弄这些事哩。”
把食盒等都堆在案子上,高红锦首先走出厨房,袁振武急忙也跟出来,高红锦一直奔上房走,袁振武不知不觉,也往上房去。高红锦上了台阶,袁振武走近甬路。那高红锦一手掀帘,忽然回眸一看,见袁振武似要跟过来,笑了笑,说道:“请往南屋坐。”
袁振武不由得讪讪的也笑着站住了。可是他再不能放过,忙叫了一声:“姑娘,请留步。”高红锦手一松,帘子吧达的一响,落了下来;柳腰一扭,侧过脸来道:“我也忘了打脸水了,我给你沏茶去。”袁振武搓手低头,缓缓的说道:“不是,我不渴。姑娘,我请问你一点事。”高红锦道:“甚么事?”
振武四面看了看,低声道:“师母和鲁老姑太她二位,还有师叔,可在屋么?……”
未等说完,高红锦噢的一声道:“你是打听他们?他们三位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你是不放心,怕他们走了啊?那焉能够。鲁姑太临走的时候,留下话了,教我款待你,别把你饿着。她老人家就是这么热心肠,喜欢年轻人。你只好好的等着吧,她老人家自然有交派。”又放低声音道:“你是想学能耐,是不是?你真走运,遇见老姑太了;你要是只遇见三姑太,哼,哼!”袁振武道:“三姑太是谁?哦,可是师母么?”高红锦道:“不是她是谁?她这个人,别看能耐大,可就有一样,最不好管闲事。”说罢一扭身,挑帘登阶,到上房去了,把袁振武一个人抛在庭心。
袁振武徐徐的走回小南屋,心中纳闷。这个高姑娘,真摸不清是怎么个路数。说姑娘不姑娘,说小姐不小姐;又象会功夫的人,又象不会,却是身量儿真高,森森玉立,比起振武自己,竟不差上下。真个的跟师妹丁云秀比,大不相同了。而鹰爪王这一家子,人物也觉着个个特别。
过了一会儿,高红锦端着一壶茶进来,道:“喝茶吧,你在这里闷得慌,是不是?你可以到外面溜溜。他们老姐儿三个大概到天黑时,才能回来。”袁振武起身道谢,忽然想:“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倒把我噤住了,我何必怯场?”就朗然发话道:“姑娘请坐,我向你请教请教。我是鹰爪王王师父新收的徒弟,他老人家的为人、武功,和从前的行事,我一点也不晓得。姑娘和他们这里既是亲戚,……”高红锦登时把话剪住,道:“哼,我更说不上来。我和鹰爪王王大叔、王大婶,一点也不熟识,我和鲁老姑太,我们是通家至好,我是受她老人家邀来帮忙的。”
袁振武道:“姑娘也是来帮忙的么?这么说,姑娘的功夫一定很好了。”高红锦道:“唉,我说甚么来着?我可任甚么也不会,谁说我会功夫啊,你听谁说的?”振武道:“姑娘不是来帮忙的么?”高红锦道:“不错呀,噢,你是这么猜了。我倒是给他们来帮忙的,我是给他们洗衣裳、煮饭,帮这种忙来的。”说到这里,掩着嘴,噗嗤的笑了。一扭身子,推门出去,临行道:“我不会说话,你别听我的。”竟又飘然走去了,任甚么话也没有套问出来。袁振武暂在鲁宅住下。
这一天直耗到天黑,鲁氏姐妹一个也没有回来。这一顿晚饭,这位高红锦姑娘可就弄不出来了;直到快掌灯,她还没有做熟。袁振武忍不住了,出了小南屋,在院中走来走去。忽见高红锦满头大汗,从厨房奔出来,一见袁振武,就嚷道:“你饿不饿?”袁振武道:“还不饿呢。”高红锦道:“嗜!糟透了!灶堂里火不旺,添点柴禾吧,不留神,忽的一下,蹿出一股烟来,差点燎了眉毛。煮饭吧,也煮不熟;炒菜我又不会。你会不会?你给我看看去。”原来她一个人看火,又看锅,又煮饭,又炒菜,忙不过来了;不但累得脸上粉汗淫淫,连小汗衫也湿透了。喘吁吁的,屋里又热,天又黑,越着急,越没办法。
高红锦说着话,跑到上房,拿出一把扇子,一面拭汗,一面跑到院子里,站在阴凉底下,扇扇子纳凉。口中不住抱怨道:“吃饭容易,做饭敢情真麻烦;谁会干这个呀?”她那里发急,袁振武却心中窃喜,忙说道:“姑娘别着急,待我来。”自幸有机会,可以攀谈打听事了。忙走进厨房一看,幸亏来得巧,再晚一会,怕要失火了。满地都是碎柴禾;她又把灶堂塞得柴禾过多,一阵阵犯风,便往外倒烟冒火。袁振武忙用扫帚,先把地上柴禾扫净了。再看菜砧、盘碗、瓢杓堆得很满。煮的饭把水放少了,锅底已经焦糊,可是上面的米依然很生。乱七八糟,饶这样,倒把高姑娘累得直唠叨。
袁振武也是位富家公子哥,他也不十分懂得烹调;看了看,深感没处下手。对高红锦道:“姑娘不用着急,我看还是上街,买点现成的吃吧。”
高红锦道:“也好,这工夫饿得我肚子直叫。做饭不行,吃饭我可一顿也不许错过。给你钱!”从上房拿出一些碎银子,就往袁振武手里递。袁振武道:“不用不用,我这里有。”急急的走出院外,到街上找一饭馆,随便叫了两份菜饭。可是这一来,要想帮忙做饭,趁便打听闲事的机会又丢失了。
从饭铺出来,已是万家灯火齐上时。引领送饭的小伙计,来到王家门首,街门已经紧闭。上前叩门,门扇忽隆的分开,高红锦姑娘当门侧立,道:“怎么样,找着饭馆没有?”袁振武笑答道:“找着了。”吩咐伙计,把菜饭先端到上房;给红锦姑娘叫的是四菜一汤。
这高红锦姑娘容得菜饭摆好,坐下来就吃,用筷子指着袁振武道:“谢谢你,我真饿了。你怎么还不吃去?”竟一点也不客气,非常的豪爽。袁振武叫小伙计,把自己的那一份,送到小南屋,草草吃完。容得伙计把食具撤去,高红锦闩上街门,给袁振武送来一壶茶;她就老早的进了堂屋,关上屋门,把灯熄了,悄然睡去了。袁振武还想跟她搭讪几句话,竟不能得闲。
袁振武只得枯坐在小南屋,对灯喝茶,皱眉寻思;鹰爪王家上上下下,连本家和亲戚,怎的一个不剩,全出门了?只留下一个高红锦姑娘看家,据说也是外客,他们自己人都做甚么去了?难道都走下去了?自己本为争强负气,才别寻名师,看这鲁家姊妹举动诡异,言辞惝恍,看来定有甚么不轨的打算。事到临头,自己究竟该当怎么办才对?思思量量,好半晌,方才和衣睡倒。
迷离恍惚,似睡不睡,听更楼似已打过三更。忽然间,庭院中吧哒的响了一下。袁振武耸然惊异,霍地坐了起来,揉揉眼,侧耳细听。似乎屋后墙上,唰唰啦啦的又一阵响动,象是灰土剥落。袁振武忙披上短衫,登鞋下去。外面嗖的一声,分明听出,由院外跳进一个人来。袁振武大诧,急趋至屋门口,伸手便要拔闩,忽一想:“且慢!”忙走近窗前,就窗纸破洞,往外一看。这小南屋前面,恰有半堵墙,挡住视线,看不着庭心的动静。赶紧一转身,挪到临院那面窗台畔,把窗纸弄破,合一眼,睁一眼,仔细往外窥。倏见一条人影,疾如箭矢,由西墙根一掠而过,径奔正房。正房仍被墙障着,望不见堂屋门,只瞥见半窗灯光。原来正房的灯光已灭复明了。
袁振武恍然,更扯大窗孔,张目一寻。哦,偏北左有一条人影,晃来晃去,在庭心打旋。东墙上也有一人,正向外瞭望。跟着眼光不及处,又听见一声吹唇低啸;墙头人影飘身下来,两条人影一纵步,齐奔正房。旋听见吧哒一响,似挑帘放帘。
三间正房只能看见半间,袁振武极力窥窗,仍然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中疑闷,而且着急,想了想,忙往门口一凑,这才轻轻拔栓,徐徐曳门,只开了半尺许的门缝,侧目重窥,倾身再听。半晌,院中没动静了,却听见正房之中,唧唧喳喳,有人密语。忽然,唰地一声,正房中一个妇人声口,喝道:“么七么?”正房东檐上忽然噗嗤的一笑,又听屋中一个壮汉道:“是蔡七。”檐头一个童子音答道“:“三姑,是我。”妇人道:“是你怎么不进来?淘什么气?”童子音轻笑道:“没淘气,我来个‘夜叉探海’,看看你们听得出来不?”妇人怒道:“快给我下来吧。”
袁振武忙一侧身,推门出来,往前一垫步,蹿到前面那堵墙后;借墙障身,向外探头。仅仅瞥见一个矮小的人影,正在悬身檐抱柱,玩那“单扯旗”的花招。正房门帘一响,个长身妇人掀帘出来;短衣佩剑,正是师母鲁三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那矮小的入影一个虎跳,翻下平地,一长身,高才四尺,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小孩。鲁三姑一手挑帘,忽然向这边一笑,却一拍那小孩,道:“淘气的孩子,偷看甚么!”跟着一回身竹帘吧哒的一响,一同进去了。袁振武愕然,忙一缩头,退回身来。
沉了一会,袁振武更耐不住,复又贴墙探身。遥望堂前,灯光通明,隔帘映出碎影;晃来晃去,尽是屋中人影,乍高忽低,尽是谈笑之声。袁振武为这灯影人声所吸引,忍不住轻轻挪步,往庭心走,一双眸子直注到堂屋内了。却才转出墙角,忽听背后簌簌的一响,一条细瘦的人影突从黑隅中如飞的蹿出,挟着一股子锐风,猛袭到身旁。
袁振武吃了一惊,方要回身,骤然间软绵绵一双手掌从肩后伸来,往自己左肩头一按,力量很大。袁振武倏往下一矮身,待要施展拿法,拆破敌手,不想来人嗤的一笑,嗖的一蹿,退出两丈以外。袁振武方才看出来人的身形轮廓,细腰削肩,包头软履,正是高红锦姑娘。她向袁振武含嗔低喝,道:“喂喂喂,放着觉不睡,你要干什么?”说话时,又似微含笑意。袁振武忙凑前一步,道:“原来是姑娘,我要……屋子里很热,我要到院里溜溜!”高红锦道:“咄!不老实,说瞎话!还不快进去,你好大的胆子!”
袁振武满面怀惭,往小南屋去;回头一看,高红锦已跟了过来。忙将油灯挑明,又将衣钮扣上,这才说道:“姑娘还没睡,请坐。”高红锦姑娘不答这话,站在屋心,似笑不笑,似嗔非真的说道:“你年轻轻的真愣,胆子真不小!你是要到堂屋,渐听窗根去,是不是?”袁振武忙道:“不不不!我决不敢辨么胡来……”高红锦道:“你还瞒我?告诉你,你是不知道,这屋里什么人都有。保不定有那手黑的,冒冒失失,就许给你一下子;你又未必防备,他们又不认识你。”
袁振武辩道:“得啦,姑娘,你真把我看成一点世故不通了,我焉能偷听窗根?我不过⋯⋯因为鲁师叔和师母整天没见着,我的事又不知怎么样,住在这里,心上很不安。刚才听见师母回来了,打算上去问一问;我哪能一声不响,偷听私语去呢。”高红锦道:“得了,不用说了,你就不会明天问?你想他们在屋里聚议,院外哪能不安放哨的?幸亏是派我放哨,换了别人,哼哼……”把手一扬,道:“你看,你就得挨上这一镖。”袁振武诺诺连声道:“姑娘说的是!我太莽撞了。不过,师叔、师母把我搁在这里,我实在不知道我该怎么着才好。姑娘,你费心给我问一声去。若要去彰德,千万求她们把我带了去,我也可以稍尽微劳。”高红锦摇头道:“不必问,她决不会教你上彰德去的。……你擎好吧,再不要伸头探脑的了。赶明天,不用你说,鲁老姑太也一定先找你,一准有个交派。你只好好睡觉得了。”竟不容袁振武再说话,举步往外就走,又回头一摆手道:“我还得巡逻去哩,老老实实睡吧。”
袁振武没想到高红锦竟这么英明,急急追出去,低声道:“姑娘,姑娘!我别看是新来的,究竟也是王老师的徒弟。姑娘我求你答应我,我又睡不着,我帮着姑娘巡逻吧。姑娘替我想想,我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扃在屋里,实在闷得慌。”高红锦回眸一笑,停了停道:“也罢!”一点手道:“你跟我来。”
高红锦把袁振武引到庭隅,指了一个隐僻地方,教他蹲下。又给他三只镖,但又嘱告道:“千万不可乱打,这只是防备万一罢了。你只听我的招呼,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然后高红锦自己也寻了一个地方,把身形隐藏起来
袁振武藏身的地方,恰好可以隔帘窥见堂屋;这番安置自是高红锦无形中帮忙,袁振武心中很感激她。隔帘遥望,堂屋中的陈设已经改动;那张方桌搭在屋心,围着方桌、挤挤挨挨,坐了七、八个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盏明灯,又数只蜡烛,分放在案头几上,闪闪吐出明光。桌子杂陈着酒杯食物,在座这几个人正在一面喝酒,一面喝喝密议,鹰爪王之妻鲁三姑擎着一把剑,比比划划,和那个小孩子说话
过了一会,忽然屋顶簌簌的又一响,嗖的一下,从外面连蹿进来三条人影:两个男子、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原来就是鲁老姑太,年纪高大,身手却非常矫健,也穿着一身夜行衣。一到庭心,便尖着嗓子嚷道:“三妹妹、蔡七子、老五来了没有?”屋中人哄然起坐,道:“老姑太来了。”鹰爪王之妻鲁三姑应声道:“大姐姐回来了。蔡七子来了,这不是,”一个少年首先起身迎出来道:“姑太叫我,我还不赶紧来么!”座中人一个个全迎了出来,鲁老姑太倒象贵客一样了。
这老太婆子向众人寒暄着,就让同来的那两个男子先进屋。她自己落后,也绕着院子一巡。忽然到袁振武藏伏之处,厉声道:“咦,你怎么不睡?谁叫你在这里的?这么放肆,你好大胆子!”当下就要翻脸。高红锦急急蹿过来道:“干娘别着急,是我叫他帮我巡哨来着。”鲁老姑太才转怒为喜,道:“那就是了。好,小伙子,你多受累了。”又道:“你们两个人别都伏在院里。你们两个人应该分开,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屋顶上。”高红锦道:“我上房。袁大爷,你还蹲在你那个原地方。干娘,人都邀齐了吧?”鲁老姑太道:“差不多了。”然后匆匆的走进堂屋。
高红锦对袁振武吐舌说道:“怎么样,我没有冤你吧?差一点你就落了包涵!”袁振武道:“谢谢你,大姐,小弟不懂事!”不知不觉的改了称呼了,高红锦并没介意。
鲁老婆婆一回来,屋中声音立刻放大,再不象刚才那样低言悄语了。袁振武在外面听了个真真切切,却是多一半说得是隐语。大致猜来,这些人都是邀来救鹰爪王的,如何救法,却未闻提出。他们只商量怎么登程,怎么样改装,怎么样进彰德府,以及还得再邀甚么人。旋即议罢,这些客人有的翻墙出去,有的留宿不走。
鲁老婆子出来,到院中一站道:“红啊,红啊!”高红锦蹿下房脊,来到面前,一同进入屋内。隔了片刻,高红锦独自出来,很忙的对袁振武说:“老姑太说,没事了,叫你回小南屋睡觉去。”袁振武愕然半晌,道:“高姐姐,我可不可以见见他老人家?”高红锦嗤的一笑道:“见她做啥?我猜你就憋不住。老姑太说,教我替她谢谢你打更。叫你先问小南屋,她老人家回头就去见你。你先别睡,好好回房等着去吧。告诉你,若不是我帮话,你得到明天才能见着老姑太呢,又憋你半夜。我知道你年轻人性子急,是我替你催的。”袁振武连声称谢,自回小南屋等候去了。
堂屋中的人声依然嘈杂。隔了好久好久,竹帘声动,脚步声起,夹杂着笑语告别声。忽一个清脆的嗓音道:“就是这样,伯母请回,咱们在汤阴见吧。”一个中年男子的腔口道:“今天二十八,我们准在初七接头好了。”跟着听见嗖嗖的蹿房越脊之声,似已走了一拨人,却还有一拨人。旋又听鲁老婆子尖着嗓子,似在庭院对某一人说道:“你别回去了,住在这里吧。你一个孤行客,住店不行。”一个低而宏的喉咙道:“不要紧,我有地方住;你老不用费事了。”又听见开门启栓之声,鲁老婆子、鲁三姑称谢送客之声。旋又听见关门上栓,掀帘回房之声。一刹那顷,各种嘈杂的声音归於沉寂,却已听见鸡叫声了。
袁振武心中着急,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隔门招呼道:“袁大爷,老姑太来了!”袁振武矍然站起,这是高红锦,忙应了一声,奔到门首。那高红锦姑娘已推门进来,拿着沉甸甸的一个手巾包,含笑入内。见屋中昏暗,微微一皱眉,道:“怎么这么黑?”伸手把油灯挑亮,袁振武往门外探头,道:“大姐,老姑太真来了么?”一言未了,鲁老婆婆已然急步走来。

第十一章 高红锦留情陌路
这鲁老婆婆已非复白天的神气了。偌大年纪,穿一身夜行衣装,瘦削的面庞含着凛然之色。袁振武抢步上前,才要行礼,鲁老婆婆不耐烦的把手一挥,向椅子上一指,道:“请坐!”她自己就坐在靠桌旁的床上,匆匆说道:“袁少爷,我现在很忙,顾不得细说。”回顾高红锦道:“把包拿来。”信手打开,是两封银子、一封信。
鲁老婆婆道:“这是一封信……你的事,我们已经替你盘算好了,你志在求学,愿意投拜在你师父门下,有你这种资质,又有这分苦心,你实在是个好徒弟,我们求之不得,无奈现在不是时候。我已经跟你师母商计好了,我们不愿叫你在这里傻等;况且你住在这里,也不相宜。我又忙,一切说情不便对你细讲。这里有一封信,你现在就可以动身,把这封信投了去。”
袁振武一看这信,下款是“汉阳王缄”,上款是“鄂豫交界蓝滩刘四爷冢祺台收”。鲁老婆婆指着道:“这刘家祺也是你师父的师弟;我把你荐到他那里,你可以在他那里借地学艺,也不妨拜他为师……”袁振武忙道:“义母,弟子不愿……”
鲁老婆婆摇手道:“你别打岔,你听我讲。这刘家祺不仅是你师叔,我还救过他的性命。我托咐他的话,他不敢驳,一定好好的照办。我把你荐到他那里,他一定错待不了你,他一定倾心传给你武艺。你要明白,这不过是暂时,至多半年罢了。半年之后,你师父或者我一定找你去,验看你在他那里的学绩。不管你学得如何,到那时你师父一定把你领走,找一个地方,便由他自己亲手传给你本门心法。你在刘师叔那里,不过借这半年闲空,叫他把本门初步筑基的功夫传给你,省得叫你傻等着,空耗时候罢了。你这刘师叔,他在蓝滩设场子,授徒为业,你在那里住,也可以安心。”
她把两封银子也送到袁振武手内,道:“这给你做路费。”又道:“现在已经鸡叫,等天亮,你就赶紧走。”
说罢,她站起身来。袁振武还想说话,但是老姑太的言谈、神色,十分匆遽,又似不容袁振武有置喙余地。袁振武性本刚直,不觉心中不悦。
但是这鲁老婆婆就好象看透他的心一样,虽然站起来,似乎要走,忽又一转身,凑到袁振武面前;伸一双枯腕,往他肩上一搭,满脸上堆下欢容来,蔼然说道:“小伙子,我实在爱惜你⋯⋯”又低声道:“你是个明白的孩子,不用我多说⋯⋯我的意思,你总可意会吧?你又是个富家子弟,安善良民,我决不肯叫你往恶道上走。你这刘师叔虽也是一个武夫,他却是在蓝滩住家,平素专以设场授徒为业,循规蹈矩,非常可靠;你在那里住上半年,好极了。你要知道,你这人又机灵,又热心眼,我们决不能把你丢在脖子后头。咱们不用说废话,也不用说客气话,你只好好的上进,咱们总有再见的机会……你听明白了没有?”
袁振武回过味来,便要叩头称谢,又要求见师母。鲁老婆婆却又道:“小伙子,你放心,我们一定对得起你,你师母和我是一个意思。你对你师父有恩,我们不会忘了你。咱们各凭天良,你不负人,谁能负你?你师母很忙,她已经走下去了;你不必见她。现在天快亮了,你赶快歇一歇,好赶早走路。”
袁振武又要叩问师父鹰爪王何时能出狱,何时才能够会面。鲁老婆子笑道:“小伙子,你很精明。你想他什么时候能出来,甚至时候能见你呢?我们这不是正想法子救他么?救出他来,他自然⋯⋯要先歇一歇⋯⋯是的,要先歇一歇。歇好了,我一定叫他第一个先去找你。……好了,好了,是时候了,就是这样吧。千言万语,总归一句,你放心。我们走了……总对得住你!”说至此,指一指天,又指一指心,更不多说。鲁老婆婆便一松手,骤回身,带高红锦出离小南屋,便要回转上房。
袁振武已经听明白,可是又不能完全明白。急急的跟踪叫了一声:“老姑太,义母!”鲁老婆婆一回身,瘦眉微皱,忽又笑了,说道:“你还是疑疑思思的,这也难怪。红姑娘,我很忙,你有工夫,跟他细讲讲好了。”鲁老婆婆洒然回到上房去了。
高红锦姑娘应命留后,重回小南屋,往上首椅上一坐,对袁振武道:“师弟过来!”她忽然改了称呼了,含笑说:“你有甚么疑难,快对我说,我都告诉你。”鲁老婆子的这番安排,虽然把个强项的袁振武安慰得十分感激。拒绝他同行,荐他到别处,他本来已潜蕴不悦;但是鲁老姑太的匆忙堵住了他的嘴,鲁老姑太的诚恳终于又感动了他的心。
袁振武略为思索,陪笑说道:“我么,倒没有甚么疑难了。老姑太这番替我打算,我已经明白了。我焉能不识好歹,稍背她老人家的一番盛意。不过我抱愧的是,师父身在难中,别人都要尽力营救,我竟不得稍效微劳,反倒退身事外,袖手旁观,心上总觉着过不去。”
高红锦秀眉微颦,微微一笑,忽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算了吧,有甚么过不去?你一走,不就过去了。”又正色道:“小伙子,你有这份良心,莫怪老姑太这么照顾你,你算赶巧了。小师弟,你只管奔蓝滩去吧,你师父的事,你不伸手也是一样。你就伸手……”把自己的手一伸道:“恐怕也跟我的手一样,弄不出甚么漂亮的活计来吧。”
袁振武脸一红,方要辩解,红锦姑娘忙抢着说:“你又不爱听了,是不是?老实告诉你吧,老姑太因为你是好人家的儿女,不愿意叫你跟着蹚烂泥,往险道上走。这是不肯累害你,你别犹豫了。你就依着她的话做去,她自然越发的欢喜,这比甚么都强。这门里的徒弟不止一个,能邀得老姑太这么刮目的,也就只你一个人罢了。你别自己弄砸了,没的招起她不耐烦来,倒坏!我叮咛你几句话,你在这儿,当着师门中的人,你这么至诚热心;离开这些人们,你也能时时以师门为念,那时要求得本门绝艺,又有何难?我没有甚么帮你,这几句话就算我这个师姐姐送给小师弟的一份虚礼吧。”她格的笑了一声,站立起来,向外就走。
袁振武平素以师门高弟自处,这位红锦姑娘却惯拿他当小孩子看待。其实高红练不过二十三、四。袁振武已然二十七岁了,她却一口一个小师弟、小伙计的叫着,又是甚么好人家的儿女啦,她倒把阿姐的身份端得十足。袁振武负气出走,脱离丁门,自己反倒晚了一辈下去;回想起当年旧情,也不禁感慨系之了。但这高红锦姑娘忽嗔忽笑,倜傥不羁的神态,又好象有一种魅力;倒把个袁振武摆布得心旌摇摇不定,忸忸怩,另有一种滋味似的。一见她要走,忙站起来,抱拳道:“师姐,别忙着走!我还有话呢。”
高红锦一手挑帘,回头说道:“你还有甚么话?……你的话太多了,我忙得很,回头再讲吧。快快的收拾收拾,不要磨烦。你看这就天亮了,你别忘记,你还得赶早动身走呢。”说罢,竹帘吧哒的一声落下来,苗条的影子翩然走去。
袁振武忙忙的跟踪送出来,抱拳躬身,说道:“师姐,您好走。”但见高红锦姑娘脚才出户,嗖的一个箭步,飞似的蜻蜓三点水,早已跃上了正房台阶。侧身掀帘,一回头,有意无意瞥了袁振武一眼。黑影中,但见她似把头微微一摇,手儿一挥,跟着竹帘又吧哒的一响,已经走入堂屋去了。
袁振武重返小南屋,想了一想,只得先投奔蓝滩去。看这情形,鲁家三姐弟搭救鹰爪王,也还是没有甚么新奇妙策,也还是定而不可移,仍采武林中的惯技罢了。那么,他们拒绝自己,也正是爱护自己;自己虽是武林中人,却不是干这种事的人。盘算停当,忙将随身的小包裹收拾利落,两封银子、一封信,也顺手打在小包袱之内,就倚枕略歇了歇。
听外面一阵阵鸡声报晓,纸窗上曙色渐透。又过了一会,院中木底鞋格登格登的响,猜是红锦姑娘脱去夜行衣装,又换上家常妇女的衣履了。忙坐起来,把小衫衣钮扣齐;揉了揉眼,便来开屋门。果然莲步细碎,红锦姑娘已到门前,轻轻一弹窗,叫道:“袁师弟,该走了,我可要下逐客令了。”说话时,门开帘启,红锦姑娘满面春风,走了进来。上眼下眼,打量袁振武道:“你还不如我哩,你脸上带出熬夜的气色来了。”那是自然的,袁振武奔波千里,又加上一夜失眠,脸上神色当然显得劳瘁。
看这红锦姑娘,红绣袄、紫绢巾、足穿弓鞋,腰系长裙,险上薄敷脂粉,猩红一点点在小小的口唇上,丰容盛髻,姿态艳美;不但与昨夜神情不同、就与前昨两天的打扮气度,也迥乎有异。只看这外表,恰似一个过新年、要出门的闺秀姑娘,可说是一身盛服,浓装艳抹了。
袁振武心中不解,猜测着好象她是要离开王宅了。不禁迎问道:“姑娘,……哦,师姐,您要出门么?”高红锦点了点头。袁振武迟疑道:“师姐不说是看家么?”高红锦道:“你听谁说的,我也要走啊。你怎么样,收拾利落了吧?我这里静等着你呢。”袁振武看了看自己的小包袱,笑道:“早收拾好了。”再一穿长衫,把小包袱一提,便可登程。高红锦道:“那么你就走吧,我送你走。”袁振武忙道:“谢谢师姐。”
袁振武伸手从屋墙挂钩上,摘下长衫,披在身上;向红锦姑娘作了一揖,跟着说道:“师姐费心,领我到上房去一趟。”高红锦道:“做甚么?”袁振武道:“我还没有辞行哩。”高红锦格的笑了一声道:“你这人好懵懂,你跟谁辞行啊,她们都走了!”袁振武愕然道:“怎么都走了,这么早都走了么?”高红锦笑出声来,说道:“看你很精神,很象个行家,刚才的动静,不信你会一点没有听出来。”袁振武呆了一呆,说道:“师叔、师母,我知道早都走了,老姑太是甚么时候走的?”
高红锦笑而不答,只催他快走。袁振武反倒坐下来,在木榻上仰着脸,问道:“师母、师叔、老姑太都走了,邀来的朋友也都走了……可是的,那么一来,小弟再一走,这院里不就剩师姐一个人了么?”高红锦道:“你这人没耳朵,我也要走的啊!”袁振武道:“唔,师姐再走了,这宅子交给谁呢?”高红锦掩口笑道:“交给谁,交给房东!你别操心了!反正这个家……”说到这里,换转话头道:“反正这个家有人管。”
袁振武恍然了,顿了一顿道:“师姐请坐,我跟你打听打听,现时这宅子里,是不是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此外还有别位看家的没有呢?”高红锦秋波微漾,做出顽皮的样子,道:“傻子,你想呢?”袁振武脸一红,道:“我知道一定没有别人了。但是,师姐不要瞒我吧,你得告诉我,是不是师父一家从此要弃家远飏?”高红锦笑着点点头,道:“有那么一点。”
袁振武不禁爽然如有所失。抬头看这红锦姑娘,倚着桌子,曼立在自己面前,两眼正瞅着自己。袁振武想了想,嗫嚅道:“师姐,你老人家可到哪里去呢?”高红锦笑道:“我么,我的去处不能告诉你。”
袁振武俯下头来。停了片刻,复又抬头,目注着高红锦;欲言又止,似有孺恋之意。高红锦等了他一会,见他一时没话了,便把身子一直,手指轻轻的一弹桌子,说道:“师弟,你真该动身了。你走后,我立刻归着归着,也走。你总得走在我头里才行,我还得等候车哩。”又看了看窗,道:“请吧,天可真不早了,咱们后会有期。我给你开街门去。”
袁振武再不便俄延了。本想再问问,却又没的可问;可问的话本来还多,无奈红锦姑娘不肯往深处讲,自己也就不便刨根问。于是毅然站起来,复向红锦姑娘深深一揖,道:“师姐,我走了!师姐待我这番厚意,小弟也不说谢了。此番小弟得入师门,师姐的转圜之功、提携之德,小弟心上是有数的……”高红锦嗤的笑了,截住他道:“有数便怎么样?”袁振武想不到自己一往豪迈之气,摆在这么一个姑娘面前,反倒弄得左一阵红脸,右一阵红脸,竟从来没见过这么闯奢的姑娘。
袁振武忸怩了一阵,也嗤的一笑,说道:“小弟也不能怎么样,不过是山高水长,永志不忘罢了。小弟真想不到和师姐萍水相逢,竟这么一见如故……”贾勇说出这一句来,忽又自嫌冒昧,人家终竟是个姑娘,不由得又赧赧然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改口道:“师姐,咱们改日再见吧!”
高红锦毫不理会,也接声道:“对!袁师兄,山高水长,咱们改日再见!”掀帘子先走出来;又一回身,脚登门限,含笑招手,道:“来吧!别愣怔了;是时候,该走了啊!老这么恋恋不舍的,人家都走了,只剩下这些空屋子。你就舍不得走,也见不着你老师,学不上鹰爪力呀。我说对不对?傻兄弟,走吧。”越说越亲近了。
袁振武这才踵随在后,提行囊,来到院中。这时候空庭寂寂,旷落无声,仅只有他们两人的轻举足音。各房门俱已倒锁,竹帘却依然虚悬,庭心也扫得很干净,丝毫没有搬家的景象。除了悄静一点,满不象人去楼空的样子。高红锦提着长裙,姗姗的来到前庭,便奔街门。袁振武紧缀上来,低低的又叫了一声:“师姐!”高红锦道:“怎么样?”
袁振武到底忍不住心中的疑闷,凑近来,又悄声问道:“师姐,我可不该问,师姐,你这种打扮,跟昨天截然不同,我猜师姐一定也要奔彰德。你穿这身衣裳,你可是怎么个走法呢?”高红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道:“我么?……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知道你现在肚里憋着一个大疙疸。这幸亏是我罢了,若是换了我们黄师姐,象这么审贼似的,粘粘缠缠的,怕不早挑了你的眼!小伙子,你闷一会吧。我甚么话都露给你听了,就这一点背着你,也不算对不起你。你多包涵吧!”又格的笑了一声,一直走到门洞;玉腕轻舒,钏镯铮然,把开栓唿隆的拔开。却只将门扇拉开一扇,便一侧身,道:“师弟,请吧。”
袁振武撩长衫,提小行囊,徐步走出街门。高红锦陪到阶前,一脚站在门限内,一脚跨在门限外,身倚门框,做出送行的样子。袁振武下了台阶,回身施礼,告别道:“师姐,我走了!我……”还要再说几句感情的话,忽然见高红锦面色一沉,眉峰一蹙,把手一挥,低声道:“噤声!”探头向外面瞥了一眼;立刻一缩身,退入门洞内。唿隆的一声响,将门扇重掩。隔着门,听她轻轻说道:“师弟快走吧,我不远送了。你留神,别叫街上人看出来;南头估摸有人看你哩。”跟着弓鞋细碎,似已走入内宅去了。
袁振武忙也顺着街,往前后一看。晨光曦微,晓路无人,只街南头似有一个走道的人。袁振武不敢枯立在鹰爪王的家门口,急急的离开,放缓脚步,往巷外走下去。将出一巷口,忍不住回头一看:晨街悄静,仍然无人,南头那个走道的并没过来。
袁振武不禁止步,重往鹰爪王家门口送了一瞥,那高红锦居然将双扉重启,红衫微露,从门缝现出半面来,正睁着一双盈盈秀目,向自己这边看。一见振武回头,她便将手中紫巾一扬,面含微笑,缩了回去。跟着唿隆一声。双门重掩了。好象听见她催迫道:“快走吧!”袁振武站在巷口好久好久,方才举步。
走出一段路,陡从后面辂转转的驰来一辆太平车。车帘未掩,车中坐着一个女子。袁振武侧立回头一看,正是那红锦姑娘;红衣艳装,盘腿坐在车上。车后打着一个红包袱,恰似一个回娘家的新嫁娘。跨车沿的是个长袍马褂的壮士,赶车的车把式也分明是个改装的壮士。三个人向袁振武微微一笑,登时急驰过去了。
袁振武一双虎目直直的看着车走过去,愣了一会,又向四面看了看,把小包袱一提,连夜踏上旅途。走出去不过十几站路,忽然听见各关津要隘,纷纷哄传,河南彰德府越狱逃了十四名大盗和教匪,而且刀伤狱吏,纵火烧了库房,府县官俱已受了处分;河南大吏发五百里加紧驿报,行文各地,画影图形,严拿逃犯。道路谣传,越狱的主犯叫王甚么;帮助越狱的,内中有三个女飞贼:一老妪、一少女、一个中年妇人……
袁振武吃了一惊。一路上越发小心在意,也不敢随便打听,也不敢沿路耽搁,急急的奔豫陕交界走去。在半路上,住在店里,袁振武也未尝不往回处想过。只是他这人一生择定一条路,不走到头,决不肯住的;惧祸之心,竟不敌访艺之热。终于晓行夜宿,又走了几天,来到蓝滩地方。

第十二章 少年客假馆蓝滩
到蓝滩,一打听刘四师傅刘家祺,在当地果然很有名头,是个设把式场、开门授徒的名武师。袁振武留下心眼,先投店,后投书。歇了一晚,次早把那封书信拿着,逢人打听,寻到刘家祺设场子的所在。立在门前,略一端详;竹篱柴扉,院落宽展,真象是个练武人家。把式场子就在庭心,地铺细沙,架插兵刃;倚门而望,便可看见几个少年,正在院里抡刀舞棒,又笑又说。还未容袁振武敲门,便被一个粗壮少年瞥见;吆喝了一声,奔来问讯:“喂,相好的,你是干什么的?你要找谁?”袁振武客客气气作了揖,自说是从汉阳王五爷那里来的,有一封信送给刘四师父。
那少年顿现愕然之态,把眼上下打量袁振武,半晌问道:“你贵姓?这里可是姓刘,不过,……你等一等,我给你问一声去。”抽身而回,把袁振武扔在门口;一直跑到人丛里,向那三五个少年同伴,说了几句话。那几个少年一齐注视袁振武;只听一个人说道:“大师兄,你过去问问吧。”
立刻有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细高挑汉子,从院中走过来,站在门口,把袁振武重问了几句话;也照样把袁振武打量了一回,也抽身入院,一直进了上房。其余少年陆续凑过来,盘问袁振武从哪里来,有甚么事?袁振武毕恭毕敬的回答着。那个大师兄忽又出来,把这几个少年都唤进上房。
又隔了一会,大师兄二番来到门前,向袁振武说道:“我们老师确是姓刘,不过他老人家并不行四,也没到过汉阳,我们老师也没有姓王的师兄。你莫非找错了人吧?你可以把那封信拿出来,我拿进去看看。要是不对,我再退还给你。”袁振武道:“哦,是的是的。”手摸着衣底那封信,不由有点犹疑,低声对那少年道:“写信的姓王,手底下很有功夫;会鹰爪力,是在下的老师。他打发我来,投奔这边的刘四师傅,叫小弟在这边住个一年半年。请老兄费心,领我见见四师父去……”袁振武胸怀着路上所闻杀官越狱那件事情的戒心,不觉吞吞吐吐,言不尽意的表说了这么几句话。那大师兄猜疑的眼光越发显露,突然把脸一沉,道:“听你说话的口音,分明是北方人,你怎么会从汉阳来的?你说的话全不合辙,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这里跟姓王的一点也不认识,你不要弄错了啊!”
那海捕鹰爪王的告条,已散布在各处,蓝滩这里已然晓得了。袁振武察颜观色,更不多言,忙向这位大师兄连连拱手,道:“老兄,不要动疑,在下是专心投书访艺来的,此外决无他意。王老师老远的把我荐到这里来,只要这里姓刘,那就没错。我就依着你老,请你把这信拿进去,请四师傅一看,自然明白了。”又加了一句道:“这决没错。”
大师兄很不耐烦,道:“刚才不对你说么,这里倒是姓刘,可是从来没有姓王的亲戚朋友。并且这里也不会武功,也并不教徒弟;不过是几个年轻人,在这里借地方,打拳消遣罢。……“
袁振武晓得空言不足解疑,就把那封信掏出来,看了看封口,道:“老兄费心,把这封信拿进去;万一不对,千万赏还我。”壮年人笑道:“信不对,谁留下它做甚么?你信里还有银子、庄票么?”还要往下说,袁振武已将信递到他手。他只一看封皮,顿时注意,先验看笔迹,道:“咦,这不是姓王的写的呀?”一句话说漏了。袁振武意含不悦,假装不懂道:“是王老师家里人鲁老姑太烦人写的。你老兄就不必琢磨了,你只费心把信拿上去,给四师傅一看,四师傅自然明白。”
壮年人不答,瞪了袁振武一眼;接过信来,转身就往里走。却刮的一把,竟将信皮撕开,把信笺抽出来,且走且看。直到上房门口,回头又瞥了袁振武一眼,直入内去了。
袁振武偏听了鲁老姑太的话,就没想到刘四师傅家里人还有这么一手,睁着眼不肯相认。若依鲁老姑太说,信一到,刘四师傅还要远接高迎;哪知人家竟如此冷淡,而又如此猜疑,仿佛要拒门不纳了。袁振武呆呆的往院内望着,心中懊恼,奔波数百里,莫非鲁老姑太诓骗自己不成?……
隔了好久工夫,突听院内正房竹帘呱哒一响,一个少年掀帘,从中走出一个不到五十岁的黄须男子来。穿着一身蓝绸裤褂,挽着又肥又长的袖子,形容瘦削,恍似病夫。来到门口,把袁振武钉了一眼,道:“兄台贵姓?找哪一位?”
此人一出,几个少年都随着侍立在他背后,这人分明是个长辈。只可惜袁振武匆遽接信,未遑打听刘家祺的面貌。当下冒叫一声道:“四师叔,弟子袁振武,是王老师打发来的。有一封信,刚才由这位师兄拿进去了。”前迈半步,欲行大礼。黄须男子连忙架住,道:“原来是袁兄,不敢当,不敢当,请到里面谈。”很客气的把袁振武让入上房。
袁振武侧身逊让着,请教道:“王老师派弟子投书拜师,你老既是四师傅,和王老师正是一样。并且王老师打发我来,本叫我投到师叔门下附学的……”黄须男子微然一笑道:“袁兄别要误会,我不是刘家祺。刘家祺乃是舍下的教师,是我跟前几个小孩子喜欢习武,所以把四师傅请到舍下。不过现在四师傅已经出门了。”
袁振武闻言愕然,情不自觉的站住了,失口道:“你老贵姓?”黄须男子笑道:“我也姓刘。但是四师傅和我是宾主之分,又是至好朋友。他不在家,他的朋友我也接待得着。咱们屋里谈吧。你带来的那封信,我斗胆拆看了;内中意思,我不很明白,还要请教袁兄的。”
宾主齐入正房,正房中的陈设亦雅亦俗,不贫不富,是中等旧家。案头既有图书,壁上也挂着刀剑,却有着很讲究的木器,桌椅皆是上好紫檀花梨木的。黄须男子让袁振武上座,自己在下座奉陪。那几个练武的少年却没全跟进来;只有那三十来岁的男子,和一个二十来岁的短装少年跟到屋内,给斟了两杯酒,退到一旁,侍立伺候。袁振武未肯上座,也退到茶几旁;偷眼看那八仙桌上,笔砚杂陈,鲁老姑太给的那封信就拆开了,散放在桌上。
黄须男子坐在下首,把信纸拿起来,重读了一过。抬头一看,见振武也跟着两个少年站着,坚不就坐;便含笑伸手,做了手势,道:“袁兄,请坐下说话。这封信大概你先看过了,我还要请教请教你呢。。这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你是王老师的高足,但不知是甚么时候拜入王门的?这位王老师的外号叫甚么?你可晓得么?”
袁振武肃然足恭的答道:“这封信是封好交给弟子的,弟子未敢擅拆,只知大意,不晓得内中辞句的。弟子是新近才投入王门,距今不过两个月。信是王师母和鲁老姑太叫人写的。王老师的外号鹰爪王。”遂将来意略说了几句。
袁振武为人机警,猜想这个黄须男子必非泛泛的人物,大概未必是刘家祺的学东;多分是刘家祺的本人,或是他的家里人;不过存着顾忌,不肯直认罢了。但是自己却不可疑虑,略一低头,打定主见;莫如有一句,说一句,直直爽爽,把与鹰爪王的遇合,和鲁家三姊弟的关情处,从实说了出来,也叫他们看一看我的眼力、胆力。盘算着,要开诚具告,却又顾虑到侍立的两个少年;疑难之状被黄须男子看出来,便挥手命两人退出去。袁振武这才侧坐在一旁,说到慕名访艺、探监投师的话;把鹰爪王结怨被陷的缘由,鲁家三姐弟邀友议救的情形,和他们安插自己的原意,略略说了。只有自己夜探监牢,鲁家姐弟阴谋劫狱的事,仍旧留下一份小心,未肯贸然说出口来。
那黄须男子拈着黄须,看着那信,一言不发,倾耳听着;忽而微微摇头,忽然噢的一声,笑着站起来,说道:“袁兄,你看看这封信吧。这封信的意思,好象打发你来寄宿附学,可又要我收你为徒。你既是鹰爪王的徒弟,怎么又是鲁老姑太给你写信?你师父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是的,鲁家三姐弟你都见过他们了,现在他们几个都走了没有?你一定知道的了?”
袁振武站起来,双手接信,刚要回答;忽然听那黄须汉子语露破绽,他已无心中,自承为四师傅刘家祺了,袁振武把信放在茶几上,拱手一立,道:“你老是四师傅!弟子听出来了。你老一定不嫌弃我,你老请上;⋯⋯”恭恭敬敬,口称老师,叩下头去。磕了四个头,起身肃立在黄须男子的身旁。
黄须男子起初愕然,又一想,明白过来,哈哈笑道:“好!听话听音,你真聪明!我也不瞒你了,你坐下吧。咱们俩慢慢的谈话。到底你师父现在怎样了呢?我在十来天头里,刚刚的听人说,你师父在彰德遭上官司了。说的人不知道详情,我这里很僻,得信又太晚;才一听说,吓了我一跳,就想奔去看看。哪知道过了几天,又哄传起来,说是彰德府出了大案子;现在官面上正在通缉要犯,我越发迷惑了。跟着就是你来找,所以我们不由得不多心,这倒对不过你了。”袁振武忙道:“自己师徒这可说不到;本来这事也该小心,万一大意了,就许吃上罢误。”黄须汉子道:“着啊!所以我嘱咐他们,只要有生人来找我的,就别说实话;不想你来了。看这信上的话,好象你师傅这回事,你也帮过忙。”袁振武谦逊道:“弟子有何德能?不过给王老师跑跑腿,送送信罢了。”说着,低头看那几上的信。
黄须汉子道:“你太客气了。唔,这封信的辞句你既然没见,那么你现在可以先看看,回头我再细问你。这封信也不知道是哪位马二爷写的,说得糊里糊涂,简直看不懂。半文不武的,好象抄‘尺牍句解’,掉着掉着文,又忽然冒出大白话来,怪透了!好在信上本叫你详细告诉我,你只管对着信,向我细说。”
袁振武重拿起信来,从头到尾细看,上写道:
家祺四弟大人武安:自别之后,日月如梭。恭维道履清吉,合宅平安,武如私颂。敬启者,叨在知已,套言不叙。缘因愚兄命运多舛,逆事缠身;该下书人袁其姓,振武其名,直隶乐亭人也;其为人也,天性好武,欲投本门,求学绝技。愚兄本想不收,只因感其盛情相助,谊不可却,业经当面允收为徒。无奈愚兄身在难中,有心收徒,无计传道;望洋兴叹,无可如何。素仰
贤弟德高学富,望重武林,胜兄百倍;为此修书一封,推荐前来。务乞本同门之义,曲予成全,将其留下,则愚兄感同身受,图报靡涯矣。所有愚兄之事,书不尽意,可问来人,当以详告。但盼吉人天相,不久脱身,即当趋诣
崇阶,面陈一是。现下大姨姊、贱内、九舅、舍弟、天来、福基,与五弟、么七、红锦侄女、九如外甥,一切人等俱已仗义前来,搭救于我。不日定有佳音,勿念可也。尚望
贤弟诸事小心,勿来看我,勿见生人。如有打听于我,尽可告以素不相识,为妥。别无可叙,修此寸犊,敬颂福安
愚兄王奎顿首
再者:此信乃大姨姐敬烦马二爷代笔。大姨姐谆嘱贤弟,袁姓少年立志可嘉,务求另眼看待。倏愚兄出头之日,多则一年半载,定然前往蓝滩,将其领走。万一愚兄不克分身,大姨姐亦必代我一行,决不久劳分神也。至恳看兄薄面,暂收为徒,将本门初步武功传授于他。愚兄及大姨姐、贱内,同声承情不尽矣。
这封信意思倒很恳切,只是措词支离,颇难捉摸;袁振武看完了,也忍不住要笑。刘家祺眼望着袁振武,问道:“你看明白了么?”袁振武笑道:“弟子看明白了。”刘家祺笑道:“看明白了,可真不易。那么我问问你吧。你师父大远的把你打发了来,自然是因为他身子不自由,怕把你的学业荒疏了。不过我们师兄弟数人,就数长门的功夫硬;说到传艺,只怕我教不了你,倒把你耽误了……”袁振武忙道:“师叔客气了,弟子虽然一心好武,不过我实是初入门墙,本门技艺一点还没学过呢。”
刘家祺道:“哦,你从前没有学过么?”袁振武想了一想道:“是的,弟子简直可以说是门外汉。”刘家祺道:“是么?”又拿起信来看了看,抬起头来道:“不错,你是新近投入师兄门下的。只是信上说,你在师兄眼前很出过力,我的大师兄很感激你。这必有情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近年来我和大师兄音信少通,他的近况我一点也不详细。究竟他怎么打的官司,怎么出来的?现时他究竟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晓得。你新从那边来,你一定可以知道底细了。现在系马口,你王老师家里还有人么?”
袁振武愕然说道:“这个……”刘家祺却又看了看信,接着说道:“你遇见过鲁老姑太,他们鲁氏三姐弟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信上说他们都上彰德去了;前五天,或者是前六天吧,我听说你师父……”低声道:“越狱出来了,这话可真么?”袁振武忙也低声答道:“是真的,我师父大概是越狱走了,老师家里人也离开系马口了。”
到了这时,袁振武料无可虑,便将在鹰爪王家所闻所见,以及在路上所听的越狱传言,仔细对刘家祺说了。刘家祺叹道:“你师父是我的师兄,按理我不该讲究他;他实在是太不修小节了、方才惹出这些事来。我几次劝他,不要使酒任气,不要滥收徒弟,我们武夫不要跟绅宦阔人交往;他只不听,果然叫人陷害了这一下子。多亏有好朋友好亲戚搭救,算是逃出虎口了。可是这一来,就成了黑人,再不能在江湖道上出头露脸了。我看他最末一步,挤来挤去,免不了要挤入绿林!”说罢喟然。
跟着又细问袁振武,到底在鹰爪王跟前,效过甚么力?袁振武不肯夸功,也不肯泄秘;尽管刘四师傅再三盘问,他只说不过给鹰爪王跑跑腿、送送信、探监赠银罢了。谈了一会,听刘家祺的口气神情,觉得此人性情狷介,似是武林中的隐士,对作奸犯科的行径,深露不满;袁振武就把自己深夜探监的话咽回去了。
复又盘问袁振武的志趣、学业,刘家祺殷殷动问:“我看你体魄、骨格、精神、目力,一定是经过武功的锻炼。你不要客气,究竟你学过甚么?练过几年?你投入我们师兄的门下,你想学哪种功夫呢?”
袁振武忽然存了一分戒心,觉得自己若把那负气出师门,别求惊人技的话说了出来,恐怕反招疑忌,也显着丢人。眼珠一转,急口的说道:“弟子实在可以说没有学过功夫。弟子倒是从小好武,无奈没有遇着明师。弟子的私心,愿学打穴的功夫;还想练会一两种暗器,要练得能接能发,能取人穴道才好;这是弟子一点痴想。我听说王老师善打九只纯钢透甲锥,非常厉害;暗器的分两既沉,手法又准。只要发出去,敌手不死必伤。可是听说他老人家从成名到今日,只用过一次。他老人家又会鹰爪力,善接各种暗器;不管铁蒺藜、三棱瓦面镖、甩手箭、飞刀、袖箭等,常人不能用手接的,他老人家都能用鹰爪力的手劲硬接。这两门功夫,弟子都爱;所以才千山万里,投访到王老师的门下。”
刘家祺听了,寻思一回,道:“你喜好打穴?这可难学,学会用暗器打人穴道,这更不容易。至于学接暗器,也有难有易,现在武林中没有几家会的……”想了想,又问道:“我看你英华内敛,你一定练过内家拳吧?”
袁振武吃了一惊,忙说:“弟子可不会内家的功夫,弟子只练过八卦掌,也没练好。”刘家祺道:“唔,你会八卦掌么?那就莫怪了,八卦掌本来跟内家太极掌相近。”
袁振武顺着说道:“是的,弟子小时候,也胡乱跟人练过几天太极拳……”刘家祺道:“你师父是谁?”袁振武又一愣,顿了顿,陪笑道:“弟子哪有师父?不过是跟家里护院的瞎练,只学会了半趟八卦掌和几手太极。”刘家祺道:“那就是了。”沉吟了片刻,笑道:“你的志向我明白了。你是想学鹰爪力、接打暗器和打穴法。”袁振武答道:“弟子的私愿正是如此,只怕菲材愚陋,不堪教诲。还求老师推情鉴诚,把弟子收列门墙;弟子定要尊师敬业,不负老师的期望。”说着站起来,请行拜师大礼。
刘家祺也立刻站起来,把袁振武扶肩接下,往身旁一坐,蔼然说道:“老弟,快不要这样。你既是在大师兄跟前效过劳的弟子,我决不能外待你。并且我看你的身形、骨骼,实是可造之材;漫说你还学过功夫,你就没学过,`也足够个好徒弟的资质了。不过你想学的这几种功夫,除了点穴、打穴不是本门武功外,其余鹰爪力和破解暗器,可说是本门武术的精华。你若是打头学起,可就非一日之功……可是的,你今年二十几了?”袁振武道:“弟子二十七了。”刘家祺道:“哦,二十七,正是始发愤之年。老弟,我说句不怕拦你高兴的话吧,要练鹰爪力,恐怕非童子功不可;你大概早已成过家了吧?”袁振武道:“这个,弟子现在还没有妻室哩。”这句话可就答得太模棱了。但刘家祺并没十分理会,只点了点头,又复沉吟起来。半晌,抬起头,说道:“老弟,你千里迢迢的寻师访艺,足见你志气坚定;你的体格又强,又学过几天;除了鹰爪力,你要学别的功夫,一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你大远的投奔来,又有大师兄、鲁姑太的推荐,我无论如何也应当拿你当本门入门弟子看待。只是本门门规最重长门,就是次门的师叔,有时还要服掌诫师侄的约束哩。这么办,你尽可在我门下,考求本门的技艺;名分上我可断不敢和你正师徒之分。”
袁振武还要恳求,刘家祺道:“你看我还能跟你假客气么?你若因我年辈稍长,你就管我叫一声四师叔。你愿意练甚么功夫,只要本门有的,我能教的,你只说出来,我决不能自秘,一定倾裹倒箧传授给你。你在名分上,还是鹰爪王的弟子,我不过代师兄传艺罢了。况且信上说,你师父不出半年,就来接你;这么样,倒是两全其美。”说到这里,仁至义尽,再想拜师,已不能够了。袁振武这才起立,行了叩拜师叔之礼。
这个刘家祺果然是武林中的隐士一流,性情似乎偏于冷僻。叫着袁振武的名字,慨然述怀道:“振武老侄,不瞒你说,我可不能比你师父啊!我们师兄弟好几个,顶数你师父鹰爪王技艺精湛,声震江湖。想当年你师父练鹰爪力,可真不容易,年轻时受的那苦,简直一言难尽。本门中的功夫,他一个人可以说拔了尖;要不然,他怎会是长门大师兄呢?按名次说,他实是行二。你师祖却嫌过去的刁师伯本领不济,竟越次传宗,把你师父超拔为掌门弟子;因此才把你刁师伯恼得一跺脚,永离武林,再不谈武。你刁师伯总怨恨你师祖授受不公,他可忘了他自己,脾气既坏,功夫又松;我们几个做师弟的,人人都比他强。他还永远端着个大师兄的架子,张口就骂我们,举手就打我们,比老师的规矩还大。我们几个人一多半闹着要辞师告退,说受不了刁爷的气了;我也是当时说抱怨话的一个。所以你师傅的本领实在是本门中的杰出人材,他当年待同门也很义气,就是太好滥交。至于我呢,和你师傅的脾气恰好相反,他健谈好交,我却连几句寒暄话都不会说。现在年纪大了,自然好多了,会应酬了;可是遇上隔行的朋友,或心中厌烦的人,我还是跟他说不上来。
“我的功夫比你师父百不及一,我又举动冷涩,语言无味,我简直没有人缘。这些年几位师兄弟,人人都比我混的好。三师兄更阔,听说做了副将了。六师弟在三师兄手下,也混得不错,大概不是游击,就是守备。只有我,给人看家护院吧,在房东跟前伺候不下来;干镖局吧,又不会哄总镖头;做官,我更头痛。我干甚么好呢?只剩下练把式,当街卖药;和设场子,教徒弟,混饭吃了。卖艺卖业是咱们武林中落了魄的人干的,比讨饭强不了许多;就好比穷秀才卖文、测字、摆卦摊一样,倒八辈子楣,才干那个,我还拉不下脸来。因此,我在年轻时,瞎混了好些年,一点起色没有;我就一赌气,放下刀枪,抄起锄头来了。我这一身功夫,练来一点也没用,饥不能充食,寒不能当衣。我这才明白过来,练武只可说是一种癖好,决不是一种艺业,比画画儿、写字、吟诗,还不如。我在老家种了几年地,再有江湖上朋友邀我出山,我全谢绝了。”
说至此,他忽然低声说:“老侄,你一心学武,下这大苦心,究竟图甚么呢?实不相瞒,‘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这是骗人的话,朝廷上才不要咱们这群拳师哩。象三师兄能做到副将的有几个?可是朝廷不访贤,线上朋友却真下苦心,访求能人。你知道现在正在陕西闹哄的一窝蜂么?他们不知怎么,会访知我的根底?竟重金礼聘,请我出马去当二寨主。那份聘礼价值不赀,是宝刀一口、良马一匹、人参一盒、锦缎两匹、黄金一百两、银子五百两,一骨脑派人送来。真个是断草分金,金块拦腰剪断,夹着一束草……”
袁振武怔怔的听着,不禁插言道:“你老去了没有?”刘家祺哈哈笑道:“你想,官还不敢做,我怎敢做贼?不过我也不愿得罪他们。礼物全不收,怕他们恼,我就只收下那两匹缎子。我亲自上山,面见一窝蜂大寨主金蜂李、三寨主游蜂赵,费了好些话,才得辞聘下山。我可就不敢在老家住了,一来怕他们再来麻烦,二来又怕地面上找寻是非;我就携带妻子,搬到蓝滩这个僻地方来。于今也六年了,百般无聊,才又设场子,教几个徒弟,好歹混碗饭吃。我有一个盟弟,前年给我拾掇了一个小买卖,劝我弃武经商。我推辞不掉,就胡乱领东,开起饭馆来了。这一来,把式场子非收不可;可是他们磨着我教,我推不出去;我这才把场子交给我的大徒弟迟云树,他就算代师传艺。”
停了一停,他又道:“这两年我实在是误人子弟,我简直不常回家,更不用说下场子了。你看我今天正在家,你可知道今天乃是破例,我一连好几天没上饭馆了。缘因是……我正要预备着出门。你师父这档事,这里大概也知道了,声气实在不大好……现在一切说开了,你就先住在我家里。我得先出去一趟,回来咱两人再仔细考求功夫。现在我先把我这大弟子迟云树叫来,给你们两人引见引见。我不在家时,你可以跟他们在一处,先把本门筑根基的功夫练练。等我把事办完,我再教你。”
刘家祺和袁振武谈了好久,跟着把大弟子迟云树叫来,别的徒弟也招呼进来,挨个儿指名和袁振武相见。
刘家祺现有三十几个门徒,倒有一半是记名徒弟;真正升堂入室的弟子,天天来下场练武的,不过八、九名。大弟子迟云树就是应门接信的那人,年已二十九岁,身量比袁振武高点。腆胸挺肚,很露出有潜力的样子,专练本门铁扫帚功。但因他是掌门弟子,凡是师门技艺他都通晓一点。
二弟子名叫蔡云桐,年纪倒比迟云树大,已有三十二、三了;学的是刘四师傅最得意的功夫———十二路锁骨枪,每天只上午来学艺。这人功夫倒很好,却是时候不长,也替老师传艺。三弟子刘云栋、四弟子刘云梁,是刘四师父的儿子,学本门三十六路大拿法和锁骨枪法。五弟子赵云松,学暗器听风术。六弟子黄云楼,也学暗器。七弟子、八弟子现时不在此处。九弟子窦云椿,学劈挂掌。十弟子、十一弟子,是当地两个富室子弟,也不常来的。
当下刘门群徒都和袁振武见过了。袁振武抱拳拜揖,请照应,求指教;客客气气,说了一套话,把当日在丁门当大师兄的气概早收起来了。
刘家祺吩咐大弟子迟云树和自己两个儿子道:“你们把西房单间给这位袁师兄腾出来。”看待袁振武一如宾友,礼貌上很是周至,鲁姑太的话果然不假。袁振武由迟云树引领,到了西耳房。
原来这几间西厢房,全是弟子们寄宿的房间,每一间房差不多安放着四、五个铺;独有一个单间,只放着两个铺,都空闲着。刘家祺特为款待袁振武,命他独据一室,自占一铺。那另外一铺却仍空着,是专为阴天下雨,不住宿的弟子阻雨,临时休歇用的。袁振武把行囊安置在室内,和刘门弟子周旋了一阵。又到外面,买了些礼物,补献给四师父。又求见四师母。这四师母却是个文弱的妇人,跟前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好象这母女都不懂武术似的。
吃过晚饭,刘家祺把大弟子迟云树和两个儿子唤到上房,嘱咐了许多话。掌灯以后,又命人把袁振武重请到客室,叙谈了一阵。对振武说:“我就要出门了。不管我在家不在家,你尽管安心住着。我方才已经嘱咐他们了,有甚么事,可以对云树、云栋说,也可以跟他们练练手法。”说罢,站起来道:“就是这样。你远来辛苦,想必困了,早点歇歇吧。”袁振武一听未免失望,忙站起来说:“四师叔,你老还要出远门么?……”
四师傅看出振武有点为难,忙解说道:“你放心,我打算后天走,大约有十几天的耽搁。我可不是躲你,正因为你来了,给我带来这些消息,我必得出去一趟。你是明白人,你师父已经出来了,我总得见见他去。你只管住在我家,安心等我回来。我这里粗茶淡饭,一天三顿,你不要嫌恶,也不要客气。使的用的短了,可以找我两个小儿要。”仍恐袁振武新来不安心,又将迟云树叫来,当面重嘱了一回。到了后天清晨,刘家祺果然微行走了。
自此,袁振武暂留在刘家祺家中,每日三餐果然不菲,礼貌上也款待得很好。只不过刘门中这些弟子对待他,总觉有些客气似的,称呼上也尊他为长门师兄。袁振武窃觉不安,极力和迟云树、刘云栋、刘云梁兄弟搭讪,亲近。袁振武住在小单间,一灯独对,想起月来所遇,不胜感喟。刘家祺说起师门废长的旧话,更给他不少刺激。于是他把当年做大师兄的气度完全收起来,对着刘门群徒极力的虚心谦让;请迟云树把他看成师弟,不要客气。他居然能屈能伸,丁朝威竟把人看错了。
袁振武初到的这几天,刘门群弟子已有好几天停练技功,已经露出门里有事的样子来。但过了几天,复又开练。这一天清晨,忽听得窗外把式场中,人语声喧,步履杂沓,正似有人开招练拳。赶忙坐起来,侧耳倾听,只听一人说道:“你那是怎么练,你瞧你的腿!多么笨!”正是掌门师兄迟云树的声口。袁振武急忙披衣,略事梳洗,寻到场子来。
一进场去,果见东一堆、西一堆;刘门弟子十多个人,俱皆盘辫子,穿短打,各练各的功夫。也有练拳的,也有练枪的,也有举石踢桩的;也有一个人站架子的,也有两个人打对手的。在把式场的西南角上,立着一副长架子,下垂长绳,绳拴许多沙囊;刘门六弟子黄云楼正站在当中,自己挥拳推打那些沙囊。把沙囊打开,荡回来,再打开;他一个人居然能打动七、八个沙囊。练武的站立在当中,就是不叫沙囊碰着身体。
袁振武看了一晌,暗暗点了点头。复往北面一看,掌门大师兄迟云树穿着件灰短衫,大襟的钮扣全敞开,把小辫子盘在头顶,正在那里指手划脚,指点着两个较小的师弟,上手拆招。只有两个人拄着锁骨枪,在旁且听且看。袁振武忙走上前,给大师兄迟云树行礼。
迟云树回头看了看,向袁振武点了点头,陪笑说道:“袁师兄起得早!”便住了手,吩咐两个师弟道:“你们自己练吧?”很客气的把辫子放下来,把衣钮也扣上,对袁振武说道:“袁师兄不要见笑,我这里给他们看招呢。师兄洗过脸没有?我叫他们打脸水去。”袁振武忙说:“洗过了。”
两上站在那里,说起寒暄话,那两个练对手的也住手了,生辣辣的似乎不能合拢。袁振武忙说:“师兄不要见外,请练吧。小弟很想看看,也好领教。”那两个人笑道:“我们都是闹着玩的,不过借这个,磨练磨练身子,袁师兄不要笑话我们。”
袁振武满想看看这一门的功夫,可是人家似乎因他是师伯的弟子,功夫必定好,不愿当着他练,似有点藏拙的意思,个个只对袁振武闲谈。袁振武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忙借辞躲开这里,心想:“我是才来,等着熟悉了,再下场子,请这位大师兄指点。”遂说道:“师兄们请练吧,别耽误了您的功夫。”
抽身离开这里,信步往场心走来。靠东西的一带短墙下,是四师父的第九弟子窦云椿,正在那里练着操手的功夫。面前放一个高仅一尺五六的木墩,上蒙一层猪皮,下衬数十层双抄毛头纸,面积一尺二寸见方。九弟子窦云椿站在木桩前,用短马桩的架子,两臂探出去,抡双掌照着木桩猪皮上面,一下一下的拍去;劈劈啦啦,一连双手四掌。拍打完了,身形不动,又一连反着手掌,在木墩猪皮上连拍了四掌。反复循环,连拍了三十二次,直身站起,来回在墙下遛了四、五趟;随在那木墩旁一个矮木架上瓦盆内洗了洗手。袁振武溜近前,一看盆内并不是水,是药物煎的汤。

第十三章 游子试叩听风术
袁振武在蓝滩住了几天,刘四师傅已经出外,一时不能请艺,便想看看刘门弟子所练的功夫。清晨早起,走到场子来,看见刘门弟子各练各艺;见了袁振武,都很客气的住了手,向他寒暄。袁振武又走到练武场东边,九弟子窦云椿正在那里拍打猪皮木墩。打完了,便遛;遛完了,又向瓦盆内洗手。袁振武凑近前一看,盆内贮的并不是水,是药物煎的汤。振武心下恍然:这大概是练铁沙掌,功力和药力兼用的。遂远远的站住脚看。
九弟子窦云椿洗完手,旋向贴墙处一根木柱前面站住。顺眼看去,在这木柱高有二尺八寸的地方,钉着一块木板,长一尺六,宽一尺二,也和木墩一样,上面钉着猪皮。袁振武有些不大懂,凑到近前,向九弟子窦云椿说道:“窦师兄,你这是练铁沙掌的功夫吧?”窦云椿回身一看,便即停练,招呼了声:“袁师兄,刚起来?”跟着笑道:“我哪有练铁沙掌的天分?本门这种功夫轻易不妄传人。我不过是练劈挂掌的功夫,因为掌力太弱,师父怕我先天内力不足,把掌法练好,限于手劲,不能运用,才叫我练铁沙掌、铁臂的初步功夫。我入门又晚,年纪也大了,至多不过把掌力、臂力练得强点,就很好了,别的可说不到。”
袁振武方才明白,再一琢磨,可不是么;就他方才所练的情形而论,实在掌上没有多大功夫。他这铁沙掌的功夫,要是练得有点根基,象他刚才连拍数十下,那木墩上猪皮下的毛头纸总得拍破几十张。他却空拍了一阵。只破了几张纸,足见功夫不够。但他拍完了,手掌不红不涨,血脉已和,究竟也算得到初步功力了。
袁振武看了一会,窦云椿倒不躲避他,但是他的功夫实在没有看头,遂向窦云椿说道:“师兄,你请练吧,打搅了。”
踯躅而行,又走向别处。只见南面一片空地上,还有两个人在那里演对手的功夫。这两人正是刘四师父的两个儿子,刘云栋和刘云梁。哥俩个正操演三十六路大拿法,两人操手的功夫居然很够火候,两方真拆真打,屡见险招。袁振武不觉的站住了;。深知这种拆手的功夫,全凭腕力、掌力。刘门中的三十六路擒拿法,可说是武林中最易练、最不易使的招术。看了三、二十招,觉得他这掌法的解数,似跟别派练法不同;招术里面生克拆解,非常活泼,能够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两下里浮沉吞吐,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挨、帮、挤、靠,搂、打、腾、封,踢、弹、扫、挂,种种上手的功夫颇能各尽其妙。袁振武不禁看得十分入神。
刘氏弟兄练完了这趟擒拿法,互有胜负。两人全弄得一身浮土,收住式子,掸尘遛腿;一看袁振武在一旁站着,刘云栋忙打招呼道:“袁师兄,让你见笑了。我们手底下太没有功夫,不过是瞎抓乱打。”袁振武欢然答道:“二位师兄这种拆解的功夫,我虽然是门外汉,可是很听人讲究过,最难施展,最难使用。二位师兄练到这种地步,已经获得个中三昧了,难得的很。二位师兄果然不愧是名师之子,自有薪传,四师父的盛名实在不是幸致的了。”
这四师兄刘云梁粗肩大眼,胸无城府,很显得坦易近人。笑对袁振武说道:“袁师兄,咱们里外是一家人,不要过奖。小弟的玩艺差多了,家父整天骂我不够料,我学的不过是粗枝大叶。若讲到本门中独有的功夫,固然全仗着功夫火候,可是很有的地方还得靠本人的天资悟性。我们哥俩又笨又懒,别看跟家父是亲父子、学起能耐来,有好几种我就摸不着边;我们还不如五师弟赵云松哩。”袁振武道:“四师兄太客气了,但不知五师兄学的是哪一种功夫?”刘云梁把腰一直,用手一指东北角,道:“吓!他学的可难极了!是本门中最精巧的功夫,就是‘暗器听风术’。他就在那边练。……”
“暗器听风术”是多么动人的一个名称;袁振武倾慕已久,亟思学到,连忙向二刘请问。三师兄刘云栋却拦住云梁,对袁振武说:“袁师兄,你别听老二瞎吹!……老二,人家袁师兄乃是王师伯门下的得意弟子,长门高足;咱们本派这点玩艺,袁师兄难道不晓得,你还胡说个甚么?”袁振武拱手道:“三师兄,小弟入门日子太浅,我实是本门中的门外汉。三哥、四哥,千万不要见外。不怕二位笑话我,我连甚么叫‘暗器听风术’都不懂得。四哥,你费心告诉我,叫我也开开窍。”
刘云梁也想过味来,笑说道:“袁师兄,咱们是一家人,你可别装假,你真没学过暗器听风术么?”转向刘云栋道:“哥哥,父亲有话,袁师兄愿意学甚么,就叫迟师兄教他甚么。袁师兄想看看暗器听风术的练法,咱就领他去,怕什么?……袁师兄,这暗器听风术,没有好耳音,好眼力,决学不上来。我们这些同学里面,只有老五赵云松够格,家父就单传了他。现在他正练着呢。走,咱们一块看看去。”
刘云梁引领袁振武,从把式场东北角一道小门穿过去;走尽小小甬路,到了后面,另是一方较小的场子。北方有一房厦,五间通连,深有三丈,广达六丈;板墙茅顶,搭成一罩棚;也和丁朝威老武师家中的练武房差不多,只不如丁家讲究罢了。棚内毫无装饰,屋顶上开着几扇天窗,仅透阳光,也不如丁家豁亮。遍地密铺细沙,贴墙陈列着兵器架。棚下偏东面,画出一丈五尺见方的一块地段,在四角各竖起一根木柱,高有一丈;上架两根交叉的横木,就在交叉处挂下来四根绒绳。绳端距地三尺六寸,各系着一个磨光的铁球,大如鸡蛋,恰对天窗,映着日光,闪闪的吐出耀眼银光。更看偏西面,可着罩棚两丈见方,由棚顶悬着一座“田”字形木架子,上用铁环吊着,下面垂下来九根绒绳;绳端系着一个个的带铁针的黑铁球,也距地三尺六寸,恰当人胸。九个铁球悬空悠荡,一个奇装短服的少年,正在垓心乱窜乱迸;身上披着白色马甲,手上也戴着白惨惨的手套;身子不停的转,手也不停的向那铁刺球挥打。
袁振武注目看时,那些铁刺球打开又荡回,闪过又激转,满场子飞球乱舞。那少年就在夹缝里,闪展腾挪,游走推打,身手迅如猿猴,叫人看得神迷目眩。到底铁球太多,不时触及人身;那少年有时躲不开,就转过背来死挨。袁振武在丁门有年,于各门武功颇谙一二;走进跨院,看见这情形,已经猜知原委。
那个奇装少年的耳力、目力真个敏锐,虽然他心无二用,身手瞬息不停,却未容袁振武走近,便知外面进来生人了。突然施展了一手“双推掌”,唰地把贴身的刺球推打开,唰地一伏身,从斜刺里纵步退了出来。袁振武这才看清刘门中这位五弟子赵云松生得五短身材,齿白唇红,相貌不俗;尤其是他那一双杏核似的眼睛,莹然皂白分明,清澈如水,闪烁如星。再看穿戴,原来身披一件双层哈奇布的马甲,头戴一顶护耳掩项的牛皮头盔;从耳根垂下来两根皮带,扣上钮子,恰好护住下颏,只留出鼻、眼来;手上戴的也是牛皮手套。
他很精神的迎过来,把皮帽盔和手套摘去,向袁振武拱手道:“袁师兄见笑!”说话时,口音不是当地人,操得是直隶大名府的方言。帽子一摘,顶上涔涔的出汁,面含笑容,跟着也向二刘打了一声招呼。看了看袁振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似乎脸上有点忸怩。
刘云梁拍肩说道:“老五,你练你的,袁师兄知道你的功夫最拔尖,想看看你的能耐。来,快练一套,给袁师兄看看……”赵云松脸又一红,陪笑说道:“师哥又改我,我哪里练得好!”袁振武上前恳请,二刘从旁怂恿,这赵云松局局促促,只不肯练;好象年轻面嫩,当着生人,说甚么他也不肯下场子。刘云梁笑向赵云松道:“赵小姐总是偷偷摸摸的练本领,你越求他练,他越拿捏人。”更故意窘他道:“师父可是有话,叫你陪着袁师兄一块练,看你怎么藏招!”赵云松无话可答,半晌,嘻嘻的笑道:“三师兄,别胡说了。”他这人虽是二十二、三岁的少年男子,又是个练武的壮士,总有点女人气似的,一说话,就要脸红。
袁振武不便强,搭讪着只看这“暗器听风术”的练武场子。那田字形的悬空木架子,垂下来九根绳,挂着九个铁刺球,通体乌黑,有茶杯大小。每个球上面,全有三个锋利的刃子,长约一寸五。每个铁球相隔五尺,错综列成外八内一的九宫形。铁球的大小、轻重、高低、远近,全是一样。此时没推打,自然不再摆动,静静的垂下来,跟地面相距三尺六寸。在铁球架子的对面,是那四个银色钢球,此时也静止不动,斜映日光,仍然光辉耀目。
袁振武看罢,手指这九个黑铁球、四个亮银球,问道:“赵师兄,你练的可是本门中的‘暗器听风术’么?”赵云松道:“是的。”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默然;跟着把马甲也脱下来,露出一身青色短装,蜂腰熊背,体格很英挺可爱。
袁振武又问道:“这里铁球可是练身法、手法的么?”赵云松陪笑点了点头,道:“是的。”又一指那银色球,接着问道:“那亮银球也是练暗器听风术的么?”赵云松看了看袁振武,答道:“也是的。”袁振武忙道:“赵师兄,我真是本门中的门外汉,我实在不懂,这亮银球有甚么用处?也是练腕力的么?”赵云松摇头道:“不是的,是练目力的。”袁振武道:“噢,怎么个练法呢?”赵云松不觉又看了看袁振武道:“袁师兄,不要见笑,这还能瞒得过你老么?我的身法、手法、目力、耳音,全很糟。”说着脚步趑趄,要想走开。
刘云梁忙拦住道:“赵小姐,好大的架子!人家袁师兄好心好意的问你,你怎么连个明白话都不肯说,真是贵人语话迟!……我告诉你吧,袁师兄,这九个铁球是练身法的,那四个银球是练目力的。你不见这银球整对着天窗么?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就叫赵小姐睁开凤目,瞪这个放光的银球,就好象鳖子瞪蛋似的。”说着把那件马甲抢来,就硬往赵云松身上披,开玩笑的嚷:“五小姐给我乖乖的练!练好了也没人给你红顶子;练砸,也没人喊倒好;别装千金了,露一手吧。”
赵云松满面通红,登时瞪了刘云梁一眼,一退步,展手一封,不觉提高了嗓子,道:“四哥,你又想跟我动手,我可不客气了!”袁振武看他两人要恼,连忙相劝道:“四师兄、五师兄,千万别动手,那可不好意思的。……”刘云栋笑道:“袁师兄别理他,他们俩一见面就斗口,斗急了就动手。也没见这位五师兄,袁师兄求你这半晌了,你就到底不上去练?算了吧,老二,走!”
二刘陪着袁振武走出来,剩了赵云松,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追着叫了一声,道:“袁师兄,对不起!我练了好半晌,累了。我明天再献丑吧。”袁振武正要和赵云松敷衍,刘云梁道:“袁师兄别理他。他自觉不错似的,其实他那点玩艺,谁不知道?袁师兄人家新入门墙,不很懂得,要跟你讨教讨教,你又端架子,明天练了。袁师兄,这‘暗器听风术’要练好很难,初学乍练,很没有甚么。你要想知道,你瞧我给你比划一下子。”说着又把袁振武拉回来。袁振武极想晓得这“暗器听风术”的练法,闻言欣然向二刘拱手道:“二位师兄请你费心告诉我,也好开我茅塞。”
二刘引袁振武重到罩棚底下,刘云梁指着那银球、铁球才待讲话;五师兄赵云松方才相信袁振武真是不懂,陪在一旁,遂将这手武功的入门练法,解说出来。
这“暗器听风术”便是练习接取暗器的一种根本方法。练成之后,不拘甚么暗器,不拘黑夜白天,敌人只要发出来,都可以招架躲闪。就是被十个八个敌人用暗器攒攻,也可以伤不着。练这种功夫的技巧,全凭目力、耳音、身法、步法;身法、目力尤为要紧。所以这门武功的初步练法,就是先练目力。练的人站在四个银球当中,把球推起来,且打且闪,身手可以任意展动,脚却不许移动分毫。四个银球各重半斤,倒不很重。悠荡起来,借着天窗的日光,照得银光闪烁,耀眼难睁。练的人偏要努目凝神,观定银球;看得准,闪得开,架得住,不叫银球撞着头项胸背才行。练法的诀要,着重在“闪躲圆滑”四字。初练时站在四个银球当中,要推得慢,把银球一个一个推动。第一,不许绒绳绞在一起;第二,不许银球碰在一处。初练目力,是在白天瞪视这耀眼的银光;继续练下去,便须兼在夜间。这就全靠手疾眼亮,同时还要借重耳音。
打银球时,同时也要练打那铁刺球。九个铁刺球全是空的,约重十二两。初开练,只推打四个铁刺球,在一百天后续加两个。续练一百天,再加两个。三百六十天,要把九个空心铁球一齐推动。自然初练也,要推得慢,越练越要推得快才可;与银球的推打闪躲的练法,大同小异。人站在空心铁刺球当中,用力推打,也可以窜跃躲闪,也可以发招挡架,但以球不触身为第一要义。
一年期间,把九个铁球推动得很快,闪避得很灵,然后再将铁砂子装入空铁球内。每三十天,加重一两铁沙子,每球加到二十四两为度。球上既有三个铁尖,伤人甚重,练时须穿哈奇布的马甲,和牛皮做的头盔。就是这样,铁球碰一下也很沉重,所以练来颇非容易。三年之后,练到功夫纯熟,铁球加重;九个球推打悠荡起来,往返越快,闲避越难,功夫便越练得巧捷快妙。直等到功夫确有十二分把握了,然后脱去马甲和护脑的头盔,改用轻功提纵术,穿行在铁球激荡的垓心。展开行功八式,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金鹏现爪;任凭九个铁球飞舞,练的人毫发不伤,游行自在,然后这暗器听风术方算小成。
以后再实地练习,由同门师兄们,用各种的暗器来试打试接。可以伸手接取的是铁胆、蝗石、铁莲子、菩提子;可以探指抄取的是飞镖、袖箭、弩箭、甩手箭;不可以接取,尚可以闪架的是弹丸、金钱镖、铁蒺藜、飞刀、飞叉、梅花针……等等暗器,不下四十余种。先由三两个人,从四面用镖打他;再由十来个人,从四面攒攻他。必须练到手发的、机发的、力大的、力小的,各种暗器全能躲架得开,这才算功成过半。然后由白天再改到夜间。一到夜间能接架暗器,那可就全恃耳音听风辨物了。然后这暗器听风术的一门绝艺,算是完全练成。
赵云松源源本本对袁振武说了,又说自己现在刚刚练到初步第二段功夫上,还差得很远哩。袁振武听罢跃然,不由问道:“譬如现在,我要用金钱镖,在白天镖打赵师兄你的穴道,你可以能接吧?”赵云松方要明言,刘云梁插嘴道:“美死他,他也配呀!别说是金钱镖他不敢接,怕打伤他的忘八爪子;就是飞镖;他也不过才会躲,还不敢接呢。”
刘云梁故意当着袁振武呕赵云松,果然赵云松又红了脸,道:“四师哥,你就会挖苦我。若说金钱镖,我还不敢贸然用手去接,但是我还可以躲。你只给我一件兵刃,我也敢拨打。可是太近了不成;三丈以外,只怕你打不着我。飞镖又算什么?上回你连打我三镖,不是叫我抄着两只么?第二只我接不着,是你胡打。”刘云梁哈哈大笑,道:“袁师兄,你看赵老五扭扭捏捏的,象个大闺女似的,他专会说大话,专蒙生人……喂,你又敢接飞镖了。来,来,来!我打你三镖,你接接试试。”
袁振武大喜,立刻从身上掏出一把铜钱,选了一般大的几个康熙大钱,赶紧递给刘云梁。转面对赵云松说:“师兄赏脸吧,你接一回,叫小弟也开开眼。”一力怂恿着,刘云栋也在一旁帮说。
刘氏弟兄有点故意炫才似的,定要逼赵云松练一手,也好叫这寄寓附学的长门弟子看看我们刘门的功夫。赵云松却面有难色,道:‘迟师兄有话,不许同学私相较量。三哥、四哥难道忘了?”二刘道:“别听他那么说,他是怕较量出意见来。你放心,当着袁师兄的面,我们一定手下留情。决不会打伤你,让你下不了台。”
赵云松越发不悦,二刘是师兄,又是老师的儿子,却是这亲哥俩竟一般浑。怎么当着外人,伸量起自己人来了?老师不在家,这哥俩就要生事故。赵云松暗中作恼,刘氏弟兄各拈着三枚铜钱,竟要用钱镖法来打自己。打着自己,自己栽跟头;打不着自己,二刘面子上也不好看。赵云松不由哼了一声,道:“你们这一对难兄难弟,还是师哥呢,可惜老师的大米饭都装在草包肚子里去了!”二刘笑道:“你别损人,趁早练来吧!”
少年人究竟各个都好争胜的,赵云松忍耐不住,忿忿说道:“你们二位一定要打,就打吧,我有甚么法子呢!”撅着嘴,走到空场子一边上站住。袁振武看出赵云松不乐意的神色,自己究是外人,不好说甚么。却是渴望一观接避钱镖的手法、身法,其心很切;当下自己闪在一边,不敢再多嘴,静看二刘的举动。
刘云栋、刘云梁走过来,两个人都嘻嘻的直笑。刘云梁忽又说道:“噻噻噻!赵老五,你别站在那一边呀?敢情那么好,你站在一头,我们站在一头,你倒容易躲;快过来吧,我们俩要前后夹攻你:你站在当中,我们哥俩从两头拿金钱镖打你,你能躲得开,才算能耐呢。别看我们不会打金钱镖……”说着把三枚铜钱一捻道:“我们俩给你一阵乱打,照上、中、下三路齐来,管保叫你手忙脚乱。快过来呀!”赵云松恨道:“咳!……”气哼哼走到场心,说道:“打!让你们打,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还不行么?”
不想二刘才一拈铜钱,那角门边突然探进一颗头来,厉声喝道:“老三、老四,你们俩又作耗了?师父没在家不是?”忽噜的闯进来三个人,头一个就是刘门大师兄迟云树,后面随着两个师弟。
原来,二刘引着袁振武进入跨院,已经很有一阵工夫了。迟云树是掌门师兄,素来心细;忙跟过来,察看他们,果然二刘和赵云松捣上乱了。迟云树进了场门,板着个面孔,向刘云梁发话道:“又是你引头打搅!人家好好练功夫,你不练拉倒,怎么你倒引着头妨碍别人?”二刘呵呵的笑了,说道:“你看,你看!谁打搅来?袁师兄要看看老五的暗器听风术,我们好心好意的给他打下手,试招。……”
迟云树一面往里走,一面摇手,道:“得,得,得!我全看见了!老五正正经经的练功夫,你横插一杠子,又是要打镖了,又是要发箭了,你还算没打搅,怎么才算打搅?三个字批语,老师没在家,袁师兄才来,你这是‘人来疯’!老五,别搭理他,你练你的。老三、老四,跟我出来,你们的‘锁骨枪’连一套还没对完,就乱串起来了,给我走出来吧。”刘云栋只是张着大嘴笑,不言语。刘云梁歪着头说道:“咦,咦,咦!怎么没完?你看见我没练完么?”
到底拗不过掌门大师兄,二刘是被迟云树架弄出来。迟云树却向袁振武一抱拳,陪笑说道:“我们这两位师弟就是这个样,他自己逃学,还搅和别人。袁师兄请到前边坐罢,已经沏上茶,小七子也买来早点了,你请随便用点。”
袁振武十分扫兴。人家师兄管师弟,自己不能多嘴,只轻描淡写的说道:“师兄,小弟不吃早点。赵师兄练的这门‘暗器听风术’,小弟最为羡爱。小弟愚昧无知,老远的投奔四师父来,就是专来学习‘暗器听风术’和‘鹰爪力’这两门绝技。还求大师兄不要见外,费心指教我。”袁振武这番话可谓谦卑已极,恳切至深了。不想迟云树答的话比他还谦卑,只是说:“忝列师门,功夫疏浅,哪敢在袁师兄面前献丑?不但这几个师弟,就是我在下还要请袁师兄指教呢。”翻来复去,讲了许多门面话。
这迟云树习武有年,人又精明,他只一看袁振武的外表,便晓得他必非碌碌。又素知长门王师伯武功最硬,本门相形之下,最好是藏拙为妙。袁振武越说不会,他越疑心是伪谦,把个袁振武恭敬得如上宾一样。袁振武要下场子,他自然不能拦;可是他却很想让袁振武自己先练一套,看一看他的功夫深浅。偏偏袁振武也不是傻子,把自己从太极门学来的功夫,一古脑全装起来,专心一致,要从刘门学绝招,自然不肯炫才了。不肯炫才的结果,反被人疑为藏奸,这却出乎意外。刘家祺又出门去了,这么几天的功夫,袁振武和迟云树竟弄得互相猜疑起来。
当下袁振武请问本门中练鹰爪力的人,迟云树答的话很可笑,说是:“鹰爪力这门功夫,必得象袁师兄这样的天资才能练呢,本门中个个都是庸材。你我弟兄全是同门一脉,谁也不能瞒谁。不怕袁师兄笑话,我们师兄弟十来个,一个会练的也没有。”
袁振武从迟云树口中一点真的也问不出来;倒是刘云栋、刘云梁兄弟,傻傻和和,还坦白些。不过也是头几天如此,过了几天,立刻说话也有顾忌了。却是背地里被迟云树数说了一顿,说是:“老师没在家,袁师兄是远来的客,师父告诉咱们;人家不过是在咱们这里暂时借地方附学,住不长的,咱们犯不上现眼。人家功夫一定比你我都强,以后袁师兄再找你们掏换绝招,你们要留一分小心。说的对不对的,让人家笑话咱们,岂不是给师父丢人了?”别个同学也受迟云树的嘱咐,从此袁振武在刘四师父门下,越发显得隔阂了。
刘家祺出了十来天门,袁振武就算在刘家闲住了十几天,一点能耐也没学。也曾再三央求迟云树,迟云树满以谦词婉拒:“袁师兄不要骂我了,这里场子随你练,我还要求你教我呢。”反正就是这一套,倒把袁振武激得冒火。左思右想,明明看出这位大师兄迟云树,对待自己露出“敬而远之”态度,自己再往前亲近,只有惹人厌烦罢了。一怄气,连着两天没进把式场子。终日扃在小单间,展转筹划,还是早早另投别的门路好?还是在这里株候半年,等着鹰爪王来了,再定行止?……
他又想四师父刘家祺的意思,待自己还不坏,倒莫如等候刘家祺归来,索性把这番情形,明说出来。四师父如肯传艺,他的门徒如能化除畛域,不再歧视,自己就在此地耐心附学,静候鹰爪王王老师。若要不然,“哼哼,我索性把一切挑明了,请四师父把王老师和鲁姑太的住脚告诉我,我走我的!我与其在这里遭人白眼,还不如仍在山东丁门,低头服气呢!”
袁振武怅然的又想起废立的恨事,心血顿然沸腾起来;愁肠辘辘,展转不能成寐。最后打定主意,忍耐还是忍耐。可是他天生成的倔强性格,尽管自己劝自己,要学个卧薪尝胆、悬梁刺股的古人,却到底露出锋芒来。
把式场子还是一连数日未去,袁振武把自己扃在屋内;吃饭的时候,听他们的招呼。吃完了饭,到院里遛遛,也和他们谈笑,只见他们练武的要预备上场子,他就藉词躲开;把长衫一穿,一还出门,到蓝滩街上,信步闲游。但是自己学会功夫,决不敢搁生疏了。或早或晚,没人看见的时候,就自己练一回。却又每一练,便勾起心头之恨,这忿恨又不知不觉迁怒到迟云树身上。一时懊恼起来,恨不得下场子,和这位刘门大师兄较量较量,打他一拳,踢他一脚,也出出胸中恶气。可是这一来,自己怎好在刘门存身?也不能等候鹰爪王了。
袁振武虽是负气,他究竟是精明人,人家既对他做出“敬而远之”的神气来,他就做出“望望然而去之”的模样来。和迟云树“取瑟而歌”,针锋相对,藉此聊泄积忿。
迟云树是掌门师兄,轻易见不着他自己练功夫,只指点着同门师弟,给他们领招、喂招,无形中也就是自己练。袁振武暗暗的瞥着他,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领,到底他这满口谦词,是藏奸,还是藏拙。但是连憋数日,没有憋着,袁振武已改了主意。迟云树率师弟下场子,袁振武故意装没事人,一步闯进去;却不容迟云树开口,自己立刻止步,抽身,道歉,说是:“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师兄在这里练功夫。”扭头就走出来,十足做给迟云树看。
这两个人手底下功夫没有斗上,可是心里已经较上劲了。只玩了两回把戏,迟云树便看出来。他也有点吃不住劲了,准知道师父回来,袁振武免不了要告诉抱怨,自己犯不上得罪人;于是他又想和振武拉拢。这一来情形才较为和缓一点,不过两个人终于存下芥蒂。
这天晚饭后,袁振武在屋里闷坐一会,老早的睡下。一觉醒来,出去小解,忽闻得后面笑语之声,跨院隔着墙透出光亮来。袁振武心中一动,暗想:“从来武林中有偷招窃艺之事,他们这几天还是背着我。我满盼日久熟悉了,或者好点;无奈迟师兄还对我那么较劲,我看我永远不会和他投缘了。哼,他们这时就许是背着我,私练本门绝艺,我莫如偷着去看看。”想罢,自以为这倒是一法。
看了看院内悄无他人。他急急折回屋中,结束停当,悄悄从屋中溜出来。往墙上房上一看,又一听,自己对自己说道:“我不可冒昧,我要做出大方的样子来。不可登高爬墙,叫他们看破了,还拿我当贼呢。”他盘算着:“他们如果碰见我,我就说:睡不着了,要把从前学的六合拳自己练一练。唉,这就对了,他们总藏躲我,我简直引头先献丑,他们就放心了。可不是,他们藏奸,我就装傻。从明天起,我不必跟他们较劲了;我应该上赶着他们,跟他们一块练本领。我却故意的练不好,他们就不至于多心我了。”
袁振武想到这点,登时又后悔自己这些天做错了。“针锋相对”的办法实在不是好办法,打定主意,明天一定改变态度。当下便轻轻的往跨院寻去;转过角门,就在五师兄赵云松练暗器听风术的那罩棚内,聚着刘门四、五位弟子。东南角、西北角各点着一架铁灯,场子大,灯光暗,仅仅辨出人的面庞来。
袁振武避在门边,展眼一寻,大师兄迟云树竟没在场。二师兄蔡云桐却在那里,手提着一把单刀,指指点点,领着刘门四个弟子,忙忙碌碌,来往穿梭,正在那里搬砖。细辨面目,才看出场中有三弟子刘云栋、四弟子刘云梁、六弟子黄云楼、九弟子窦云椿。每人搬着一摞砖,全散开来,摆在地上。二师兄蔡云桐用刀指点着放砖的方位,把百十块砖,摆成九宫八卦式。
袁振武远远的望着,有点不大明白。仔细偷看,这些砖都是横立在地上,排成方形,纵横各九块,相隔二尺五寸。刘门这些弟子一面摆砖,一面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的就跳在摆的砖上面,踩着砖棱走;蔡云桐仍在那里,拿着那把刀,比比划划,分派甚么。
袁振武暗想:“这大概是练提纵术的吧?”还记得师父丁朝威说过:踏沙,登竿、走梅花桩,都是练轻身功夫的法子,倒看不出刘门弟子还有会这种功夫的。正在思猜,忽听一个徒弟叫道:“喂,是谁在那里?大师兄么?”
袁振武想撤身,已来不及。索性迎上去,突的向蔡云桐拱手,道:“师兄们练功夫了,恕小弟冒昧,小弟是来……晚上睡不着,闲遛遛的。”一直走入场子里来。

第十四章 群徒乱踏青竹桩
蔡云桐正在引着四、五个师弟,和他一同登砖。闻声迈步跳下来,扭头一看,道:“哦,袁师兄还没睡么?”别的同学也都住了手,把砖丢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盯着蔡云桐,听他的吩咐,看样子就要停练。袁振武忙向蔡云桐说道:“原来是二师兄!二师兄一定是在这里练本门绝技了,请恕我无心打搅。你请练吧,我还是回去。”放了这几句话,转身就走。却被刘氏弟兄走过来,拦住道:“袁师兄别走!这有甚么,袁师兄也是想趁着夜里清静,要自己用用功吧?”蔡云桐陪笑过来,说道:“袁师兄别走,你老不是外人,我们哪里是在这里练功夫?我们简直是瞎闹。”
袁振武不觉止步。这几天冷眼看来,觉得这蔡云桐和迟云树好象也并不投合似的;心头一动,忙向蔡云桐极力答讪。又向众人举手,敷衍了几句话;竟站住不动,闲闲的问道:“这些砖究竟做甚么用的?是练本门哪种绝技?”蔡云桐把刀插在地上,说道:“瞎!袁师兄,我们还练甚么绝技!回头我们练起来,不由你不笑。我们不过是借着这个,练练下盘功夫罢了。”袁振武想了想,道:“这可是梅花桩初步的功夫么?”蔡云桐笑道:“不是梅花桩。这是按青竹九九桩的练法,拿砖来代替的。师父因为我们内中有几个人轻功提纵术太差,不盘总不稳,所以改用青砖代替竹桩练练。不怕袁师兄笑话,我们连这个也走不好,走起来还整个的往下掉呢。”
说话时,袁振武已凑到砖前,一只脚轻轻踩着横立的一块砖,笑道:“二师兄,不要谦词了。你可是要在砖上行拳么?青竹桩和梅花桩练法一样么?”
蔡云桐道:“青竹桩与梅花桩大同小异,难易却不同。梅花桩比较易练,在平地插上柏木桩,着脚的地方是平的。青竹桩初练是用砖代,再练便上平顶桩;平顶桩练成之后,须把竹桩的顶削尖了,练得在上面游走自在,如履平地,还能行举应做,才算到家。咱们本门中传了好几代,会的不多;顶到现在,只有两个半人算会。鹰爪王王老师父是会的。鲁老姑太也成,能够跟王老师打个平手。至于我们刘师父,据他老人家自己说,只可说学会一半;走竹尖还不行,只能把桩顶削成半斜坡罢了。师父教我们轻功提纵术,嫌我下盘不固,才给我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拿砖代替竹桩,叫我在砖上行拳试招。我练了这些日子,弄不好还是踏翻了砖。不过比从前进步多了;身法、腰眼、脚力,都觉着稳得多。”
蔡云桐又笑指众人,道:“这几位师弟看出红来,就逼着我教给他们;我自己还不成,怎能教人呢?而且迟师兄知道了,还不答应。可巧我们迟师兄今天下晚回家了,他们又怂恿我教;我不教,他们就说我藏奸,我说我不是藏奸,是怕丢人。他们挤兑我夜里练,顶数我们四师弟、六师弟闹得厉害。我实在没法子,只可陪他们来一下。他们不过看着新鲜罢了。”
他又手指这摆好的砖,说道:“袁师兄你看,这是九九八十一个步眼,一块砖就顶一根竹桩。这些砖我可不敢直立起来,我只能这么横立着练。再有几年功夫,才敢上去行拳。好在砖浮摆在地上,就是登空了,也不致摔重。可是看着没甚么,乍一上去,步眼明明和寻常迈步一样,却总走不准;弄不好,就整个栽下来了。我实在不行!”
三师弟刘云栋、四师弟刘云梁接声道:“你不行,我们更不行。二师兄就不用客气了,好容易今天抓着这个空,你不管怎么说,也得陪我们练一回。”二师兄无奈,笑着说:“你们一定叫我当着袁师兄丢丑,咱们就来一回热闹的。袁师兄回头你看煮元宵吧!”说着,六弟子黄云楼又问袁振武,道:“袁师兄,你对这门功夫怎么样?”
袁振武想要说不会练,恐怕他们疑心自己藏奸;要说会练,自己却是真不懂。他心眼来得最快,登时答道:“不怕师兄见笑,我也练过几十天,总挨摔。诸位师兄好在都不是外人,来来来,咱们一块挨摔。”扎手舞脚,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来;只要二师兄蔡云桐一上去,他便要跟随着。
袁振武虽没练过青竹桩,却练过轻身太极拳。自想还是胡乱跟他们试一下的好,与其藏拙,莫如献丑;献丑倒可以清释他们的猜忌。当下蔡云桐向袁振武微一拱手,道:“师兄看笑话吧。”走过来,倏然一并足,两肩微晃,身形腾起,往下落,正落在西北第一块砖上。八十一块青砖代替九九青竹桩,一切的走法身法,都接着青竹桩的规矩来。这西北面第一块砖,便是主桩乾卦。
蔡云桐脚尖点着砖脊,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形微塌,一换步,沿着第一桩往左奔正北,走坎宫,踏艮位,向正东震门。到了东南异方,折回来,走中宫,踏乾方,转右方兑位,复由正西折奔西南。这是反正八门,相生相,袁振武不懂九九青竹桩,但卦象生射顺逆之理,却是太极门的要义,丁朝威教授太极拳时,早已指拨过。蔡云桐这样的走法,袁振武是明白的,不觉点了点头。
只见蔡云桐未曾行拳,先行走场;将这八十一块砖走完,边才把身手施展开。身法轻灵,步眼沉稳,一口气在青砖上盘旋了两周;八十一块砖,一块也没有倒,果然走得不错,劲儿拿得很匀。然后仍回到主桩上,身形微停,向三师弟、四师弟、六师弟、九师弟点手,道:“你们上罢。”刘云栋、刘云梁、黄云楼、窦云椿四个人立刻哄然答道:“上啊!”
四个人各趋一面;刘云栋从东面上,刘云梁从南面上,黄云楼从西面上,窦云椿人北面上。二师兄蔡云桐又向袁振武一拱手,道:“袁师兄怎么样,也来凑凑趣么?”袁振武把腰带紧了紧,应声道:“好!”一拧身,嗖的一蹿,直蹿到八十一块横砖的垓心;身形连晃,“哎呀”的一声,两只脚把砖登倒了两块。慌忙扶起来,又慢慢的登在上面。他这么在当中一站,把人家的线路都挡上。刘云梁忍不住笑道:“袁师兄,你别站在那里,你挡道了。你你你往这边来。”惹得众人也都哗然失笑,却不知袁振武是故意装呆。
二师兄蔡云桐连忙拦阻,道:“你们别闹唤,行不行?袁师兄,请你从南面离宫上步,顺着坤卦奔西面,从兑卦走就对了。”袁振武诺诺连声道:“原来这砖真不好走。”索性跳下平地,走到离卦,慢慢的踏上去,眼望着蔡云桐等人,看他们的举动。刘门四个弟子,遂由二弟子率领,在青砖上游走起来。三弟子刘云栋由东面上起步,脚下倒还稳健,步眼也很准,走得也快。六师弟黄云楼,和刘云栋的身手不差上下,不过走得稍慢;但他塌身下式,腰板挺直眼光平视,身法姿式都很得法。两只手伸出来,一掌应敌,一掌护身,架子也能拉得开。再看九师弟窦云椿,可就差得多,也不过仅能在砖上走罢了。惟有刘云梁,才上桩,还撑着架子;只走出六、七步,便顾不得了。渐渐的直起腰来,两只胳膊不知不觉的扎煞出来,脚下越走越晃,如临深渊,如履薄水。未等人家攻他,刚刚的把九九八十一块砖走了半匝,就扑登的踩翻了一块砖,掉下来了。忙说道:“这不算!”重把砖立好,重新再走。把个袁振武看得强咬嘴唇,极尽忍笑。
全场各人各展身法步眼,各穿行两遭。二师兄招呼道:“开招了!”陡见刘去栋欺身进步,连跨过三个步眼,右脚一找当中第七桩,左脚跟着一上;虚点中左第六桩,用劈挂掌的“耘手”,双掌横分,喝道:“看招!”照二师兄打来。二师兄蔡云桐恰由右圈回左方,刘去栋的一招刚到;蔡云桐右脚往前一蹿,一步跨两桩,左脚一点砖脊,右脚轻提,‘斜身打虎掌’,反击刘去栋的右肩臂。刘云栋一招递空,忙伸右脚,往左一抢步,将将的避开蔡云桐这一掌;却身形连晃,退出两块砖,才得拿桩站稳。
九师弟窦云椿从北面欺过来,往前一赶步,“顺水推舟”,照蔡云桐的后腰击来;口中喊道:“攻其无备,二师兄接招!”蔡云桐微微一笑,故意的容窦云椿的拳扑到切近,这才倏地一斜身,往旁轻轻一跨步;身形往下塌,右掌往上扬,只轻轻一挂窦云椿的手腕子。窦云椿急一闪,这掌倒闪开了;却不合还想败中取胜,手腕一翻,要用“顺手牵羊”,把二师兄拖下来。一把没捞着,被蔡云桐“顺水推舟”,猛一送,窦云椿身躯一栽,连抢出两三步,扑通的倒在地上了,脚下的砖被登翻了三两步。左膝盖无巧不巧,恰跪在砖角上;痛得他呲牙裂嘴,跳了起来。那二师兄蔡云桐也身形微微的一打晃,立刻轻轻一纵,跃到西南角;脚尖一点,把身子立稳。
四师弟刘云梁刚刚由西北盘过来,走向当中;一见二师兄奔自己这边走来,急忙振臂迎敌。先往边桩上一闪,照蔡云桐侧面打出一拳来。蔡云桐扭身招架,还未等发出招术,刘云梁发拳过猛,脚下一慌,身往前一冲,也登滑桩了;“扑噌!”脚踏实地,两块砖一齐登翻,身子往蔡云桐这边栽去。蔡云桐叫道:“你看你!”一语未了,刘云梁边抢数步,双手箕张,劈面扑过去。蔡云桐急闪不及,竟被刘云梁撒赖推下去。全场哄然大笑道:“二师兄可输了!”
蔡云桐毕竟不弱,身虽落地,脚下砖一块也没倒。当时又好气,又好笑,申叱刘云梁道:“你怎么掉下来,还推我?”刘云梁笑得打跌,道:“在桩上我可怎么打得着你呀,这就叫拖人下浑水。”蔡云桐生气道:“那还练甚么劲?算了,算了,别现眼了。”刘云梁忙说道:“二师哥,不练可不成。你有本领,你敢在桩上行拳,让我在平地上跟你过招么?”蔡云桐道:“都是你的了!我躲在地上,叫你打好不好?”
几个师弟最数刘云梁调皮,他又是老师的儿子,蔡云桐没法对付他,一跺脚,说道:“你闹吧,反正我不练了。当着袁师兄,也不怕人笑话!”把盘在顶上的辫子一放,就要走出去。刘云栋忙把刘云梁推开,道:“老二,你又引头捣乱!你不愿意练,你出去。二师兄,我们还是练吧。……快把砖立好了,二师兄别跟疯子怄气。”群徒将蹦倒了的砖都扶立起来,仍横摆在原步位上。向二师兄再三说好话,请他继续开招。
蔡云桐经师弟们强鹏着,只得重新开练。连袁振武一共六个人,四方四隅,各据一面,方位很有富裕。遂由袁振武和蔡云桐分占一面;三师弟、四师弟、六师弟、九师弟这四个人也各占一方。刘云栋预先约定了输赢的标准,对众人说:“这回咱们先讲好了;只许在砖上交手,掉下砖来,就立刻停练。先着挨了打,不算输;掉下砖来,就得认输。我说对不对,二师兄?”蔡云桐道:“单这样还不行,回头六师弟又该净躲不打了。咱们讲定了,被人追赶,只要赶过八十一桩,也得算输。”六师弟黄云楼笑应道:“是啦,我一定迎着跟你打。”
几个师兄弟还是一面练,一面耍笑。袁振武看了,心中起了一阵无名的感触。想起自己当师兄时,师弟谁敢这么胡吵瞎闹?可是就因自己管束师弟太严,才落了不好。复又想道:“这二师兄引头练青竹桩,可是去不了三招两式,也掉下来了;看起来,真还不如丁云秀的轻身太极拳。她踏着沙簸箩行招,九师弟萧振杰就在平地上进攻。丁云秀一个年少女子,居然能招架,还都取胜,比蔡云桐强胜多多了。思索着,见众人已经游走起来,自己也便提一口气,蹑足登砖,试走了数步。两眼仍盯住众人,看他们的走法和打法。
这时,二师兄、三师兄、六师兄、九师弟俱已踏破开招。二师兄蔡云桐这一回换了打法,竟不再递招;精神一整,脚下加快,蹑足疾行;巧点轻登,进退蹿跃,眼也不往脚下看,走得轻快异常。袁振武暗暗点头:“这位二师兄毕竟可以的。”
刘云栋和黄云楼立在一方一隅,刘云梁和窦云椿立在一方一隅;这四个人也约会好了,各不对打,竟分两路,展开拳招,脚下一齐加快,分头来追击二师兄。二师兄蔡云桐越走越快,踏遍八十一块砖。四个师弟齐上,左堵右闪,前扑后进,竟不能把蔡云桐截住。蔡云桐瘦削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
刘云栋和黄云楼下盘较稳,步法也轻,有时还能追得上二师兄。不过拳招才欺身发出,蔡云桐便抽身提足,潜过去了;连截数次,招都没递上。那刘云梁和窦云椿脚下都不行。走得很慢,越发的赶不上二师兄。但是他们两人闹得最凶,嚷得最欢;见袁振武脚在砖上,却似置身局外,忙招呼道:“袁师兄,别客气,快追他呀!二师兄真了不得,我们四个人都堵不住他。来吧,袁师兄,咱们不来个三英追吕布,也得来个五马破槽。袁师兄,喂喂,快堵,快堵:到你那边了。”
说话时,恰巧二师兄从面前驰过,眼光四射,面含笑容。袁振武不由得跃跃欲动,也要把自己从太极丁得来的轻身太极拳施展一下,可是又心中犹疑。展眼间,蔡云桐已然跳过去了。却仍回头吆喝了一声:“袁师兄,你很在行,咱们不要客气,只管玩一玩呀!”
袁振武笑答道:“不行啊,脚底下太没根,走着还不行呢!再动手,更忙不过来了。”眼看二师兄蔡云桐巧登轻窜,又迎面驰来。袁振武便往前一拦,伸出一只拳头;忽然身子一闪,失声道:“哦呀!”边晃数步,从砖上掉下来;踉踉跄跄,栽到蔡云桐面前,搓着手说道:“我不行!”刘云梁、窦云椿同声嘻笑起来,道:“袁师兄,你真不会呀?”
二师兄蔡云桐登桩立定,正在对面,双眸闪闪,灯影下看得清清楚楚。袁振武虽然连抢出数步,但是脚下没登倒砖,两臂也没有扎煞出来;左手掩胸,右掌半伸,如封似闭,分明脚步很轻灵,身手很活便,是个会家子。蔡云桐哈哈一笑,很客气的说道:“袁师兄从前练过吧?别客气,请上来,只管练。……”
一言未了,背后陡喝道:“不客气!”六师弟黄云楼忽然很快的从后掩来,道:“请下去吧!”相隔只两道砖,一窜扑到,展“双推掌”,照二师兄后背猛推过来。出其不意,蔡云桐急闪不迭,右脚往外一上步,左脚一提,身躯倒转;伸猿臂让过拳锋,把黄云楼的右腕买住,只一带,“扑登”黄云楼踩翻两块砖,淌倒一块砖。他却“顺手牵羊”,一翻腕子,把蔡云桐的手抓住;就势一带,也把蔡云桐拖下桩来。四个师弟同声哗笑道:“老六赢了,哈哈!二师兄今天可栽了!”窦云椿道:“这可难得,二师兄到底掉下来了。”
蔡云桐面皮一红,笑道:“你们撒赖吧,你那是怎么打人!你已经脚踏实地了,你还推我一把,那能算你赢么?我要不跟你们练,你们象怎么回事似的,翻来复去的磨烦人。我跟你们练,你们又不讲理。讲的是掉下来就算输;你输了,你还把我拖一把,也不怕叫袁师兄笑掉大牙!”
黄云楼拍手打掌的笑道:“不管怎么说,反正二师兄掉下来了。”刘云栋道:“可是,人家二师兄就算叫你拖下来了,人家可没有蹦倒砖,轻轻就跳下来了,你看你呢?”又对袁振武道:“袁师兄,你给评个理,二师兄算输不算?”当下嘻嘻哈哈笑道,他们还要催二师兄练,二师兄连连摇手,道:“你们还没有丢够人么?”
到底几个人又走上砖桩,重新练起。黄云楼也很调皮,怂恿刘云梁跟袁振武对练。袁振武有心推辞,忽想那一来,未免又生隔阂;好容易得与他们同练了,正该做出亲近的态度来才对,便陪刘云梁,走上青竹桩的西北角。刘云梁赢不过二师兄,却自信胜得过袁振武这个门外汉,暗想大师兄谆嘱留神,不可当着袁师兄献丑;但是这个袁师兄分明任甚么不会,就同他打打,又有何妨?便在青砖上,一面游走,一面对袁振武说:“袁师兄,你打我躲,你追我跑。”他就觉着他的功夫够多强似的,立刻先走起来,同时催袁振武动手。袁振武暗笑着,只得也走起来。那一边刘门弟子也凑成两对,练起对手来。刘云栋勉强与二师兄对手,却只许二师兄挨打,不许二师兄还手。黄云楼与窦云椿做对手,两人随便推打。
展转练了一遭,二师兄蔡云桐到底把刘云栋诓下砖来。黄云楼一招失手,反被窦云椿赢了。袁振武和刘云梁打对手,却很艰难,既不便逞才,也不好装傻。他的轻身太极拳不如丁云秀,走青竹桩当然不行,走这横立的青砖,却绰绰有余。与刘云梁交手,若动真的,只一举手,便可把他打下去。现在只可敷衍着,不施展太极拳,改用六合拳,与刘云梁对面游走起来。
刘云梁轻轻一蹿,迎面扑来。左手掩胸,右手进攻,喝道:“袁师兄,接招啊!”“黑虎掏心”,坐坐实实的打来。掌风一到,袁振武往旁一错步,右脚往左一抢,脚尖轻点左边的青桩;左腿一提,唰地往右一悠,反转到刘云梁的背后。刘云梁一拳捣空,自己整个后身全卖给人家;忙得两脚一错,左腿提起,右脚点砖,也往后一拧身,转过脸来。微微一打晃,双臂下自觉的张开来,借势一悠,稳身作势。
再看袁振武,已然一步一晃似的,窜出三、四步以外。刘云梁连忙追赶,恰追到尽头。袁振武后退有敌,前进无路;往左一看,恰有蔡云桐绕来;往右一看,黄云楼恰在五步以外,刚刚登上桩去。这只得往右闪避;袁振武左脚一抬,右脚一点砖,身形半转,蟹行横窜,嗖的蹿出两块砖去。黄云楼看了个明明白白,大声喝采道:“袁师兄,不含糊啊!”刘云梁已经连抢数步,追了过来,喝了声:“着!”右拳一点,左拳从下往外一穿,“肘底看拳”,照袁振武打来。
袁振武方待闪退,黄云楼故意的往前一蹿,把路挡住,失声道:“哎呀,袁兄,看人!”刘云梁的拳风已经打到,整个身子也已扑来。袁振武骤见招术危迫,不由把精神一提,虎目一张,单足点砖,“金鸡独立”式。容得刘云梁的“肘底看拳”这一招,堪堪打到自己身上,突然用左手的掌缘,往刘云梁脉门上一搭,用“外剪腕”,轻合指掌,把刘云梁的腕子刁住,往怀中一带。借劲打劲,借力使力,自己的身子往前一窜,占了刘云梁的地位;刘云梁栽到袁振武的地位上,“咕咚!”掉了下来。耳旁边顿起两声喝采:“好手法!”
袁振武猛然憬悟,脚下一错,“咕登”也掉下砖来。身躯前栽,直冲出四、五步,登翻两块砖,蹦倒三块砖,方才站住。刘云梁好容易没有栽倒,登翻了一块砖,却抢出三、四步去,直冲到黄云楼的身上,方才立住。袁振武忙道:“真糟,刘师兄慢着点,差点抢着我的脸!”俯身扶砖,连声道歉,极力的说自己不济,却被黄云楼看得分明。
刘云梁人虽傻和,并非一窍不通的人。只被这一拖,觉得袁振武掌力很猛,手劲既稳且准,就大声嚷道:“袁师兄,你真有两下子;错非是我,换个别人,真得教你白扔下来。二师哥,你过来瞧瞧吧,袁师兄很会哩!”黄云楼微微一笑,道:“四师兄,别自己贴金了,你到底还是教人家白扔下来的。”袁振武道:“哪里,是刘师兄把我拨下来的,他自己扑空了。”黄云楼道:“我可得信哪!”
刘云梁把砖扶起来,有点不服气,说道:“袁师兄,咱们再来来,你一定是个会家子。小黄,你过来,跟袁师兄斗斗!”袁振武还在掩饰,二师兄已然登砖驰来,说道:“天不早了,可以歇了吧。袁师兄,你很有两下子,你瞒得过老四,你瞒不过我呀!”说着笑起来,道:“袁师兄不要见外,有这么好的功夫,很可以指点指点我们,咱们大家考究。”
第二天,大师兄迟云树回来。这些师弟们都瞒着他,怕说出来,受他的唠叨。但刘家弟兄素来多话,只瞒了半天,刘云梁便走了嘴,说:“这位袁师兄很有两下子,六合拳打得不含糊,居然还会走青竹桩。”迟云树一听愕然道:“你怎么知道他会青竹桩?是听他自己说的,还是看见他练了?”蔡云桐一指刘云梁的嘴,刘云梁嗤的笑了。迟云树道:“老二你又捣鬼!这不用说,昨天我没在家,你们一准是在人家眼前献丑了吧!我本来说过,人家是王师伯门下的弟子,功夫一定很硬,人又不常在咱们这里,所以我才嘱咐你们,少给师门丢丑。你们只不听,倒象我一个人藏奸似的。老师临出门时,特别嘱咐我,叫我们好好款待他。他要练甚么功夫,随他的便,不要管他;有甚么事,等师父回来再说。难为你们连老师的意思都不明白!”
其实迟云树自己,倒把刘四师傅的意思没弄明白;刘四师傅嘱咐的话,是叫他“客气”一点,不是叫他“外道”点。
蔡云桐连忙解说道:“我们没有跟他掺和。昨天夜里,是他们哥四个磨着我练青竹桩;都二更天了,想不到教袁师兄看见了。”迟云树眼珠一翻道:“教他看见了?他一定加入一块练了吧?”众人道:“可不是!”迟云树就问:“是他抢着加入的,还是你们邀他的?”二刘道:“谁邀他来?他要练,还能把人家赶出场子外不成?”蔡云桐忙道:“别抬杠,别抬杠!其实我们也没邀他,他也没有抢着往里挤,不过是练着练着,马马虎虎的就一同登上砖,玩起来了。”
迟云树问了一回,也不再说甚么?只一味向蔡云桐问道:“到底这位袁师兄的功夫,比你我如何?”蔡云桐素知迟云树好胜,故意呕他道:“大概比你我都强吧,反正我不如他。”迟云树脸色一变,道:“哦,你们昨天栽给他了,是不是?……他比你我还强么?他比你强,我更不如人家了!”
刘云梁把头一昂,说道:“真奇怪,怎么大师哥你总把这位袁师兄抬得这么高?若据我瞧,别看他是大师伯门下的弟子,他的功夫究竟稀松平常,跟我一样。刚才就是我跟他练青竹桩来着,热锅下元宵,我们俩一齐骨碌下来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拿手的本领。”蔡云桐微然一笑,道:“可不是,真打起来,你把你那‘三十六路大擒拿’的绝招掏出来,他还是你手下的败将呢!”刘云梁一拍胸膛道:“那可说不定!”黄云楼、窦云椿全笑了。
刘云栋忍不住说道:“二师兄,你不要挖苦人。老二听不懂,我可听得懂。这位袁师兄的功夫虽没露全,可是我敢说他不是门外汉,手底下准得有几下子。”迟云树道:“明白人在这里呢!还是老三有眼力,你们简直全是睁眼瞎子,给本门丢了丑,还得意哩。”
刘云梁不高兴起来,站起来说道:“我就不懂,袁师兄即便功夫真强,那又有甚么?莫说我没输给他,我就是真输给他了,也不要紧呀?他又不是外人。况且人家大远投到咱们这里来,人家不是为学武艺么?咱们总背着人家,算怎么一回事呢?你不给人家领招,又叫我们躲着他,老爷子难道专给他单开一个场子,亲自教他一人不成?我知道大师哥的意思,你是看不出人家的功夫深浅来,怕教不了人家,栽了跟头。其实这有甚么?回头老爷子来了,我替说开了,把你这块心病除治了去,你就不埋怨我们了。真是的,凭空来了这么一位袁师兄,我们都跟着犯了私了。本门就只这点玩艺,这个不该当着他练了,那个不该当着他练了;有那么着,简直叫老爷子把他端出去就结了,大家都心净。”
蔡云桐在旁又恶作剧的加了一句话,道:“把他端出去最好,第一个大师兄先痛快。”
迟云树一听这话,气了个脸白,不由嘿嘿冷笑,道:“我可不是痛快吗,我就怕丢丑!我本来教不了人家;不但姓袁的,你们哪一位我也教不了。师父硬派给我,我不给诸位领招,师父又不答应我,我这是受累不讨好。”他抬头眼望刘云栋道:“老三,你是明白人。老师临出门说得明明白白:姓袁的是客情,住不常,叫我对他客气点。又说人家是会家子,再三嘱咐我,千万别拿人家当门外汉,别端大师兄的架子。你们听听,这话怎么讲?……我倒是听老师父的话,还是听谁的话?好在过几天,老师就回来了,我趁早向老师告饶吧。连这位袁师兄,和你们几位,从此以后,我敬谢不敏。……”
刘云栋忙道:“大师兄别理他,他素来嘴讨厌!”刚要解劝,谁想刘云梁也炸了;把眼一瞪,道:“好么,你又要使坏,告老婆状?你还象前几年我小的时候,你出损主意,叫我挨打?你就凭着老爷子爱听你的话,你又要毁我?”刘云梁、迟云树这两人,竟丁丁当当,高一声,低一声,拌起嘴来了。蔡云桐、刘云栋连忙劝阻,又压伏刘云梁给大师兄顺气。刘云梁天不怕,地不怕,刘四师父又不在家,他就造起反来,连他哥哥刘云栋都制服不住了。
黄云楼、窦云椿要把他架出去,他拧着身子不走,仍对迟云树说:“你不用花说巧说,大师兄!你是掌门户的老大,你还是这么怯敌怯场,怕丢丑,藏奸!”迟云树道:“哪个狗种藏奸?”刘云梁道:“你不是藏奸,就是藏拙。姓袁的一个鼻子两个眼,你干甚么这么怯人家?你有能耐,敢跟人家碰碰去么?”
他的话专往病上碰,越发将迟云树堵急了。已经气白了的脸倏又变红,忍了又忍,忽翻出一阵怪笑,道:“好,好,好!我怯人家,我怕人家,我本来就是怕人家么!我没本领,藏奸,怕出丑,我就是不敢当着人家练功夫。……哼哼!我凭甚么不敢当着人家练功夫?也不过是怕给你们刘家门丢丑罢了!老四,有你的,我这就找姓袁的比量比量去。我叫他打败,这才于咱们刘家拳有光呢,这才趁了你刘二爷的愿,是不是?”口说着,猛然立起来。众人又扯又拦,迟云树一个劲的往外挣,道:“不行,不行!我若不栽给姓袁的手下,由打刘二爷起,他就不饶我。我怕人家么!我非得教姓袁的踢两脚,打两拳不可!走,你们大伙一块来,一块看我的哈哈笑来!”
三言五语,把场是非闹大了。刘云梁自知冷嘴僵起了热火,再想收,也收不回了。刘云梁是刘四师傅的二儿子,在师门名列第四;可是年纪不大,今天才十九岁。素日常因练功夫,练得不好,挨他父亲的骂。迟云树既是大师兄,引着头和师兄弟们切磋功夫,倒颇有掌门师兄的气派,待人也不苛碎,却有点量窄护短。有时候刘云梁胡搅蛮缠,和别人淘气。刘云栋说他不服(他两人只差三岁),大师兄当然不能袖手,必须调停劝诫。刘云梁身为老师的次子,迟云树恐落怨言,遇见他和别人怄气,总是压服刘云梁的特别多。刘云梁心中就很不忿。认为大师兄不向着他。前几年,象这样的纠纷是时常闹的。
刘四师傅颇明大义,教子甚严,不喜欢这个呆头呆脑的二儿子。又为约束门规,总得给掌门弟子留脸,迟云树说的话是要照办的。刘云梁越发不服气,不说自己歪缠,反说父亲偏心眼,疼徒弟,不疼儿子。前两年他常把这话挂在嘴边,近来年岁渐长,不甚胡搅了;可是秉性难移,仍免不了一阵一阵的偶尔犯浑。今天他父亲已经出门,无心中引出吵子来。他想:这一回父亲回来。自己又免不了挨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迟云树挑大姆指道:“老大,你真敢和姓袁的比量比量,我给你磕三个头!只怕你说着好听!……我去叫他去!”
几个同门乱七八糟的拦劝,刘云栋哄师兄,斥胞弟,横着身子直嚷。看这几个师兄弟,只有黄云楼、窦云椿真是劝解;二师兄蔡云桐暗中发坏,不似劝架,倒象挑拨。刘云栋真急了,把眼睛瞪得滚圆,申斥云梁道:“老二。父亲不在家你造反吧!回头我叫爹爹当着你媳妇打你!还不给我出去!”催喝黄、窦二人:“快把傻东西推出去吧。”
黄、窦二人一边一个把刘云梁拖住,往外推搡。刘云栋复向蔡云桐嚷道:“我的二师兄,蔡二爷,你别看笑话了,还不快把大师兄拦住。”迟云树奔到屋门口,被刘云栋拉进屋来。黄、窦二人把刘云梁推到院中,刘云梁竟在院中嚷道:“袁师兄,袁师兄!我们大师哥要跟你比量比量呢。”
他们在院子里闹得很凶。袁振武何等精明,乍听隔壁隅喝大声,便已留上神;料到大师兄回来,他们必定诉说昨夜之事。急忙侧耳倾听,竟听出迟云树要跟自己比武的话,不由一愣。知道是昨夜的文章,今天要闹大了。
可是,过去所说不会武的话,此时绝不能改口。袁振武深悔昨夜的事不善藏拙,过于猛浪。现在真要承认自己是太极门的二弟子,显见前言迹近欺瞒了。刘云梁隔着墙,一个劲的招呼;袁振武装聋作哑既不可,出头答腔又使不得。一时不知所措。正要抓起长衫,溜到外面,躲开这场是非;无奈这个刘云梁师弟已经站在院口,连声喝喊着自己的名字。袁振武溜到屋门口,才一探头要走,早被刘云梁瞥见;急忙缩身,已经来不及了。
刘云梁晓得袁振武是故意的规避。这时迟云树已被别的师弟劝住,若再教袁振武走开,眼看着一台好戏要散。明知父亲回来,必要受责,索性给他们搅和搅和。姓袁的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手底下有两下子,挤到不得已的时候,他必要露一手;好歹给老迟一点亏吃,教他往后别再那么阴损。倘或袁振武打不过老迟,那么更可以奚落老迟了;定要挖苦他眼拙胆小,见了一个门外汉,都吓酥了。刘云梁左思右想,以为得计;猛向前一纵身,跃开七、八尺去,奔向袁振武住的屋中。推门扇,掀门帘,直寻到卧室床头。口中嚷道:“袁师兄,你装睡可不成,我们迟师兄要跟你比比呢!”

第十五章 飞豹子比武生嫌
袁振武提着长衫,刚刚的退回来,坐在床上;再想掩饰,如何能够?刘云梁哈哈大笑道:“袁师兄,我们拌嘴被你偷听见了。你当我看不见么?你刚才扒门缝了。来吧,你有本事趁早露露,别装傻。我们大师兄说你有很好的功夫,早想跟你较量,你还藏个甚么劲呢?再不练,你就是小看人,难道我们堂堂大师兄就不配叫你揍一顿不成?”袁振武被刘云梁从床上扯起来,只得说道:“我哪会甚么本领?四师兄,你不要闹,回头看大师兄怪罪下来。”极力的推辞,不肯比较。
刘云梁连推带搡,往外架弄袁振武,大声说:“对不住,请你不论如何,也得招呼一下子。你想不下场子,拿空话搪塞,那算是白费。走吧,走吧,大师兄在场子等着你呢。……”袁振武且闪且说道:“刘师兄,刘师兄,我焉敢小看人?我决不是装着玩。迟师兄可错看我了,我实在没有一点能为。刘师兄别闹,看叫人笑话。”
刘云梁不听那一套,拖着振武一只胳臂,往外硬架。将出屋门,忽又低声道:“袁师兄,你干脆别再瞒着了。我为你已受了好大的埋怨,你索性把你掏心窝子的本领抖露抖露,一下子把老迟的嘴堵住,也给我们大家伙儿出出这口气。袁师兄你不晓得,他那狗屎脾气可恶极了,偏偏老头子专爱听他的话。我给你作个揖,你好歹跟他对付两下子。”
袁振武忙道:“刘师兄,这可不象话。自己弟兄,谁还能伸量谁不成?”刘云梁只是笑,不肯松手,放开了喉咙招呼道:“迟师兄,人家袁师兄可没叫你较量短了。人家可是真出来了,你别含糊哇!出来吧,人家等着你啦!”
迟云树顿如火上浇油,猛然分开众人,抢步出屋。屋中的两位师弟竟拦不住,二师弟蔡云桐又不真拦;迟云树一甩袖子,来到院中。一看袁振武,果然立在院中。迟云树勃然大怒,袁振武竟敢出来索战,这分明是藐视人。就不再客气,向袁振武招呼道:“袁师兄,来来来,咱们到场子里走两招,咱们互相印证印证。我早知道你功夫很高,咱们都不是外人,咱们谁也不许藏奸,好好的过几招。”袁振武忙说:“迟师兄别误会,我哪会甚么功夫?迟师兄,别听刘师兄的话,他是要叫我挨打。”底下的还没容袁振武说出,这位掌门大弟子迟云树冷笑一声,暗骂道:“好酸,好狂!”竟掉头一点手,只厉声说了一个“来”字,昂然往把式场走去。闹得袁振武木在那里,进退不知所以。
刘云栋已从屋中赶出来,声色俱厉的向刘云梁喝叱道:“你也太胡闹了,哪有这么浑搅的!你还不给我躲到一边去!袁师兄别理他,他是人来疯。”刘云梁一翻眼珠,向刘云栋道:“哥哥,你今天好歹让我一回,我跟老迟的事你别管;我豁着挨老头子的打就是了。”双手推着袁振武,赶进把式场子。
袁振武欲施展手法,把刘云梁推开;无奈刘云梁乃是刘四师傅的儿子,大师兄得罪不得,小师弟也得罪不得。况且不下毒手,摆脱不开他;若施绝招,又不能给自己圆谎。只得踉踉跄跄,顺着刘云梁的劲,往把式场里栽进去。连绊了数步,方才站住,不住的说:“刘师兄别推,别推,看绊着,摔倒了!”
方到场中,迟云树早已插手立在场心。袁振武忙向迟云树拱手,道:“迟师兄,这位刘师兄真好顽皮,总得当着师兄面前,把我作弄一下,给大家一笑。请师兄多担待吧,我真是不行。”迟云树呵呵的笑道:“袁师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小弟有一句讲一句。袁师兄乃是长门王师伯门下的高足,对本门武功定有心得。就是没有老四撺掇,我小弟也早想领教的。今天也没甚么事,咱们就一块儿考究考究。”
袁振武把手连摇,陪着笑脸说道:“迟师兄,这可真是笑话了:……”跟着又说了许多推辞的话。迟云树微微冷笑,漠然不顾道:“师兄不肯跟我过招,自然是我小弟功夫太糟,不值一比的了。但是,你看看,我若不陪你走两招,我这位四师弟饶我不饶?咱们心照不宜,我今天若不败在袁师兄的手内,也有人不肯甘心哩。”说罢大笑,又拱了拱手,道:“袁师兄,咱们全是明白人,甚么话也不用全挑亮了。你多少总得露两手。袁师兄要是当着他们能练,当着我不肯露半招,那岂不是太显着我迟云树不成人样了!”
迟云树的话一句跟一句,袁振武徬徨四顾。他自己当过大师兄,知道大师兄的心情。迟云树的话既然这样,他心里的滋味自然可想而知。皱着眉,向四周看了看,正要设辞解说,刘云梁早把话接过来,道:“大师兄,别这么冤枉人,你说到底谁不甘心?你不用酸,你要有本事……”一指袁振武道:“跟人家招呼招呼啊!你酸溜溜的,想吓唬人家,不敢跟你动手,那不成。袁师兄,练把式过招,打不死人。谁也别跟谁装傻;干脆,今天你们练练。大师兄,我反正是不守规矩的。净擎着师父来了,告老婆状,挨揍,可也不能把脑袋揪下去,我豁出去了。喂,人家袁师兄上场子了,就请你发招吧,不用叫板眼了。”
迟云树怒目嗔视,半晌哼了一声,还向袁振武说道:“袁师兄,您听见了?我这班师弟们全愿意你露身手,就请师兄你赐招吧。”说完,走到把式场心,复一点手,道:“袁师兄,咱们就在这里吧。”
袁振武情知不动手,是不行的了。可是预想比武以后的结局,胜固不可,败也使不得,真是把人难煞。迟云树一步紧一步的催逼着开招,人家已经挽好袖子,站好脚步。其余的刘门弟子此时也不再拦劝;看面色,反而跃跃然,似正渴望着自己与迟云树比量一下,方才豁然。刘云梁在旁敲边鼓,更催得十分紧;二师兄蔡云桐冷嘻嘻,热哈哈的,也在一旁吹气怂恿。只有刘云栋比较的持重,可是被黄云楼劝住;两个人不知附耳低言,说了些甚么话?刘云栋也不再拦阻了,只很谦和的说:“袁师兄不要客气,咱们都不要客气。我们都是同门,大师兄说了这半晌,你就下场子玩一玩,没甚么。迟师兄也不会乱来的,袁师兄只管放心。”蔡云桐插言道:“着哇!练武不练对手,怎么能长进?袁师兄只管练,别胆怯。我们大师兄一定要让着你的,上啊!”
袁振武欲避无从,正在潜怒;一闻此言,双眉一挑,少年的烈性不由复燃:“我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他们倒不依不饶,我难道真怕你们不成?”徐徐的走下场子来,唉了一声道:“好吧!诸位强拉鸭子上架,我只好给大师兄垫垫拳头吧。我挨了摔,诸位别笑话。”
口说道,他往场心一站,心如旋风一转,暗想:“我若完全装傻,一定瞒不了行家;我若完全逞能,一定在此地无法存身……咳,自出丁门,我倒一步步做起小媳妇来了!”又想起俞振纲、丁云秀,蓦地将一双豹子眼瞪大,一对长眉蹙紧,脸上显然摆出一个怒言。
迟云树看了个清清楚楚,暗暗发恨道:“这小子,他倒瞪起眼来,我叫你一百二十个不服气!”立刻展开了门户,双拳抱拢,说了声:“袁师兄请发招!”把身形一矮,往右一斜身。袁振武这里张目一看,也只得把身形一矮,拔步奔趋左侧。两下里走行门,迈过步,全是绕走编锋。
袁振武绕过半周,堪堪与迟云树碰上;倏的一翻身,依然反走边锋。迟云树见袁振武竟不递招,一定是先要看清了自己的路数,才肯发招。立刻一拧身,叫道:“袁师兄怎么不发招?”袁振武佯笑道:“还是师兄先请!”
迟云树不再客气,往前一纵身,身随势进,扑到袁振武的右侧。相距不过半步,左掌往外一撤,喝声:“接招!”左掌虚点,只在袁振武的耳轮边一晃;右掌撤招,展开劈挂掌“单推手”,掌锋倏照袁振武右耳轮扇来。袁振武不封不架,往下一塌身,左脚往外一滑,整个的身子蹿出去三、四步去。拿桩站稳,口中喊道:“师兄勒着点,我接不住啊!”立刻仍转到左半边。迟云树一掌击空,一声不响,二次翻身,揉身进步。袁振武拿铁了主意,不抢招,不求胜,可也不愿意一上场就败在迟云树手下。
迟云树展开了劈挂掌,袁振武展开了六合拳,两人展转走了六、七招。袁振武佯运六合拳应敌,他却神明内敛…气凝丹田,手、身、法、步、腕、胯、肘、膝、肩,一切的运用,都潜循太极拳的拳诀;身形绵软巧,外形不露,把门户封了个十分严实。左闪右避,窜高纵低,倏前倏后,忽进忽退。双掌不发招,不破招,只封闭闪错,步眼丝毫不乱。于是两人又走了七、八招。
迟云树以自己的身份和武功造诣,来测度袁振武;连发几招空招,顿将火兴煽起,遂把本门心法全施展出来。两下里骤分复合,展转相斗。迟云树猛如狮子似的追赶袁振武;袁振武就象鼠避猫似的退缩闪绕。眼看招发出去,见硬就回,一味奔避。
刘云梁嘻嘻的笑着看热闹。黄云楼、窦云椿也上眼下眼,追随两个人转。只有二师兄蔡云桐、三师兄刘云栋连吸冷气,暗推同门道:“都是你们起哄,你瞧,到底应了大师兄的话了,人家姓袁的不是力笨汉。”刘云梁仍不认账,黄云楼也不肯信。
袁振武展开多年在丁门所得的技功,轻身盘走,闪躲圆滑,竟暗中连拆了迟云树的五次险招。这一来越把迟云树激怒,深知袁振武确有实学,暗卖一手,诚心从不施展中施展出功夫来。他不道袁振武竟存退让,反以为含着藐视戏弄之心,暗想:“我要不给他一手厉害,我在本门怎生立足?”迟云树一转念,就要再展绝招,务求必胜,好歹把袁振武撂在场子上,方能挣回面子来。心存此意,立刻步眼发松,反不似一上场时那么紧追急赶了,在场子里连转了两周。
那刘云梁起初只怀恨迟云树挟长逞能,歧视同门,只是此时也已看出这个袁振武果然不是平庸的身手,大师兄连下毒招,勇猛进攻,人家竟很不费力的闪开;看这情形,正不知鹿死谁手。又看到袁振武始终没有还招,究竟他居心是戏敌,还是让招,却很难说;刘云梁不禁有点懊悔。其余刘门弟子,起初虽然挑拨着大师兄来动手,如今一看出袁振武功夫太强,也觉着不是劲了。各个的生了敌忾之心,暗替迟云树担心,恐怕他真个栽给人家,也是大家丢脸。
这时袁振武正由东西游走过来,转向偏西。那迟云树相隔着不过三、四步,突然往前一纵步,猛扑到袁振武的背后,故意的喊了声:“袁师兄接招!”立刻探右掌,猛向袁振武背后一击。袁振武往左一抢步,斜转半身,打算反从迟云树的左侧窜出去。不料迟云树这一手竞是诳招,右掌往回一撤,左掌猛从右劈下穿出,用“燕翻盖手”,横出袁振武的左腰肋。
这一招迅捷非常,用的是重手法,掌风锐而硬,猛而重,唰地已到肋下。袁振武再想闪躲,已来不及;而且形迫势危,不得不拆招急救。袁振武双眸一张,急用“野马分鬃”,左掌往外一拨迟云树的左臂,身形往右一探;闪过这一招重手,本意仍不还手。哪知迟云树左臂往下微沉,倏然变招,“金丝缠腕”,反压着袁振武的左臂,往下一挂,右掌猛翻:出一手“劈山掌”。吐气开声,大喝道:“嘿!”迅如骇电,直向袁振武的胸前“华盖穴”劈来。指尖沾衣,掌心往外一登。袁振武蓦的一惊,这个迟云树竟要用内力来伤自己。慌不迭的凹腹吸胸,胸口缩得离开迟云树的指尖寸许;忙翻右掌,一挂迟云树的腕子,“手挥琵琶”,左脚上步,“退步跨虎”,借撤招展臂之势,暗把掌力唰地往外一送;迟云树踉踉跄跄向前扑去。袁振武乘势往外一窜,也往前连栽,又一挺身,方才立起来,道:“嗳呀!……迟师兄,我输了!”身躯连退,好容易才站稳。迟云树也跟着撑住了身躯,面红耳赤,抱拳说道:“领教领教!袁大哥有这么好的身手,怎么还装外行?足见谦德,佩服佩服!”扭转头来,冷笑着又向刘云梁发话道:“刘二爷,怎么样?我输了,你这该心平气和,趁了愿了吧?”
袁振武虽然矫作失着,故形一蹶,被迟云树的话一敲,不由脸色一变,张口欲答;可是又恐越描越黑,只索让人家一步,低头哑口无言。刘云梁却仍然一句话不让,嘻嘻的笑着说道:“迟师兄。你这种话趁早少说。动手过招,输赢胜败是你的事,我凭甚么趁心如愿?咱们没有深仇大怨,好歹总是亲师兄弟。你要是栽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得啦师哥,别拿屎盆子往脑袋上扣,凭师哥你还会栽了?你分明赢了人家一招,你倒说栽了,栽了怎么不躺下?”刘云梁说了这些话,连声笑着,跑出了把式场子。
迟云树脸上寒得笼起一层秋霜。袁振武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弄得很僵。刘云栋过来向袁振武说道:“袁师兄,你真不含糊,你还客气甚么?你比我们强多了。天不早了,该歇着了,我们明天再练吧。”扭头又向迟云树说道:“迟师兄,还是你的功夫纯,行拳过招,能发能收。象我,招术发出来,有时就收不住。迟师兄,明天我们也得跟这位袁师兄拆两手。好在全是自己人,输赢没有甚么相干。”蔡云桐也搭讪了几句闲话,却酸溜溜的暗讥袁振武藏奸,潜笑迟云树无能。随即散了场子。
袁振武回到屋中,说不出来的觉着不是味。从这夜起,决计不再到场子里去;自己明知不论怎么掩饰,跟迟云树已生误会,空费解释,也不见得他能相谅,反不如等刘师傅回来再说了。又过了四、五天,天色刚亮,袁振武乍醒未起,尚在惺忪。忽觉有人晃着枕头,凑到耳边招呼:“袁师兄!袁师兄!”袁振武睁眼看时,正是四师弟刘云梁。袁振武急忙翻身坐起,问道:“四师兄,这么早起来,有甚么事?”刘云梁道:“我父亲回来了。那天晚上的事,我们大师哥很不痛快我,我想他一定要在我父亲面前告我,我父亲又最听信他的话。袁师兄,你得帮我一点小忙,别叫他抢了原告。”袁振武一时矍然道:“我怎么帮你?迟师兄分明连我也怪罪了。”忙改口道:“四师兄,你打算叫我怎么样呢?”刘云梁笑了笑道:“你只说你们两人自愿过招,别说是我怂恿的。再不然,你就说是他欺生,总想摔你,就没有我的事了。”
袁振武暗道:“好么,看你傻,你倒不傻,你想拿我当傻子吗?”一面与他敷衍,一面忙着穿齐衣服,自己思索:“迟云树总是人家的掌门大弟子;我一个寄寓客居,新来乍到的人,怎好跟人家较量短长?我别净听这傻小子的聪明招,我应该话里话外,捧着迟师兄才对。不过迟云树不肯教招的话,我必须绕弯子描出来……”打定了主意,赶紧梳洗完了,遂由刘云梁引领,来到刘四师傅的住房门前,挑帘进内。
刘四师傅正在迎面桌旁坐着吃茶。刘云栋、蔡云桐等人均没在屋,掌门大弟子迟云树恰恰正在一旁侍坐。一见袁振武,迟云树脸色一变,站了起来。袁振武蓦的心中微动,看这神气,果然应了刘云梁的话,终归被人走了先步:“唉!我怎么到处犯小人?”定住了心神,上前施礼道:“师叔,你老昨夜才回来的么?你老可辛苦了。”刘家祺含笑站起来,点了点头,把手一伸道:“请坐!”
袁振武细看刘四师傅,满面风尘之色,想见半月来很受奔波之苦。不知他这一去半月,可曾寻见鹰爪王?鹰爪王现时潜踪之所,料想刘四师傅当能知晓。思索间,方要动问情由。那四师弟刘云梁和师兄迟云树抵面相对,他竟自起毛骨,蓦的红头涨脸,冒冒失失的说道:“爹爹,咱们当面对质,我反正一句谎话没有;你老别听他的话,这回我可没有引头闹!是他们俩自己要鳔劲!”迟云树在一旁既不接声,袁振武对于这没头没尾的话更不好答碴。刘四师傅把面色一沉道:“甚么,你说的甚么?是谁要鳔劲?”听这口气,好象还不晓得袁、迟比武的细情。
刘云梁站在当屋,看了看迟云树,又看了看袁振武,迟疑起来。把那只粗手,搔着头皮,说道:“我说的是他跟他……”两手分指着迟、袁二人道:“他们俩鳔劲来着,跟我不相干,这里头没有我的事。”
刘四师傅诧异的看着迟、袁二人,重复问道:“什么?”迟、袁二人都臊得面皮一红。
袁振武急忙打岔道:“四师叔,你老……”底下的话竟不知怎样说才好。既然刘家祺实尚不知比武之事,没的叫刘云梁先抖落出来,反倒不好。但又恐迟云树已先告诉,显得自已新来无礼。同时更怕刘云梁这个傻小子,和迟云树当面互控,惹得刘四师傅当着自己叱责自己门徒,给自己难堪。自己在这里,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一时也跟着窘在那里了。
迟云树眼看着刘云梁,眼角扫着袁振武,隐隐透出诡谲和笑容来;似乎要看着刘云梁这个傻小子不打自招,自己出丑。刘云梁果然惶惑起来;只见他父亲刘四师傅面含怒容,厉声喝叱道:“云梁,你说的到底是甚么话?怎么说着又不说了?你又犯浑了吧,庵?”刘云梁斜瞪了迟云树一眼,脸上露出可怜相来。他父一叠声的催问,他越发的慌了,喀喀巴巴的说道:“你,你老不知道啊?”刘四师傅斥道:“你这东西,半吞半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刘云梁回过味来,忙道:“没有事,没有事!你老出门,我们都好好的,没有吵架,也没有拌嘴。”说罢,翻身要走,刘家祺一声断喝,道:“站住,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谁跟谁鳔劲?准是你这东西犯浑蛋,又无事生非了!”
刘云梁满面通红,又斜睨了迟云树一眼。他父亲越催问他,他越答不出来,半晌才说:“哪里是啊,是……是,是袁师兄和迟师兄,他们俩比试来着。”嗫嗫嚅嚅,又说了些有声无词的话,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
刘四师傅察颜辨色,把三个人看了一眼,又复申叱道:“不叫你说话,你偏唠叨;叫你说话,你又喔喔哝哝。滚开这里吧!”糊里糊涂,自找来一顿骂;刘云梁睁着怨悔的眼,把迟云树恶狠狠瞪了一下,扭头往外就走。袁振武干在那里,弄得很难为情。
沉了一沉,四师傅刘家祺忽然换出笑脸,让袁振武坐下,迟云树告退出来。刘四师傅凑过来,坐在袁振武身旁,又亲自给振武斟上一杯茶。袁振武急忙站起来,连声逊谢,刘四师傅和颜悦色说道:“请坐下!坐下说话,不要客气。”
坐定,屋内无人,袁振武开言道:“师叔一路辛苦,不知可见着王老师没有?”刘家祺望了望纸窗,把头微微一点,低声道:“咱们晚上细说……”轻轻吁了一口气,道:“这半个多月,简直把我跑坏了。振武,你看,从你到我这里,来了这些日子,我就没得在家安闲过。事情赶碌得我吃不得吃,睡不得睡,把你丢在家里,一切也没得跟你细谈。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决不能怪我。要是疏远一点的人,还疑心我这是诚心躲着人呢。好了,现在我总可以在家里稍歇几天的。振武,我今天白天还有点事,索性今晚定更后,你上这屋来,咱们仔细谈谈。还有你师傅的事,你一定很惦记着,今晚上我都告诉你。可是我有两句话,先对你说明:你千万不要听你云梁师弟的话,这小子傻头怪脑,生事惹祸,向来总是他引头。这些师兄弟们,就属他不是东西,你可不要听他胡闹。”
袁振武看了看刘四师傅的面色,似乎话中没有甚么特别的含意,连忙站起来,答道:“四师兄性情直爽,一派天真,他和小侄非常投缘。师叔不用挂虑,这些师兄都很好,没有拿我当外人的。”刘四师傅笑了笑,摇头道:“你看他直爽,你不知他多么浑蛋呢。我嘱咐你,你少答理他。我那大小子还罢了,比他明白得多。这半个多月,我没在家,你想必也天天下场子吧?”
袁振武应了一声,道:“是的!……也不常下场子。师叔走得急,还没有分派我学甚么,大师兄又很客气……”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心想:“我先别说甚么,我倒要先听听四师傅怎么说。”
哪知刘四师傅把话扯开了,只讲些平常的闲话;出门的事不谈,传艺的话也不谈。敷衍了一回空话,刘四师傅站起来道:“我还有事,咱们晚上见。”手拍着袁振武的肩膀,又重复了一句道:“今天晚上见。”站起来,就摘壁间挂钩上的长袍,披上了,又皱眉对袁振武说:“我还得进城去一趟。”袁振武一看,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只得告退回房。
这刘四师傅远行初归,并没有急急的要和袁振武谈话。袁振武似乎和刘云梁进来得莽撞了。袁振武坐在小屋中,心中疑惑,更不知刘四师傅对自己安的是什么心,是否他已听了掌门弟子的先入之言?反复思量,疑云莫展。忽然门扇一响,刘云梁又跑进来,当着袁振武,把迟云树臭骂了一顿。说他刁钻奸滑,最可恶不过。袁振武拦不住他,只好听着,也不敢赞一词。
四师傅刘家祺在早饭前出去,直到晚间才回来。袁振武闷在屋中,已经听见。但刘四师傅并没叫自己,自己也不好冒冒失失的请见,只在自己小屋内转悠着听候呼唤。
那刘云梁却抽冷子又来了两趟,口中嘟嘟囔囔,还是骂大师兄。袁振武向他盘问刘四师傅的意思,连他也摸不清。可是他却断言:“老迟这东西,一定告了老婆状了。”又对袁振武说:“货到街头上,反正今晚就见了真章啦!我总想着老迟决不能善罢甘休。我们老爷子专爱听他的话,就许等到晚上,把师兄弟都聚齐了,当着大伙,给我来个好看。袁师兄,你可不要看热闹。别看你也是在股在份,我却知道老爷子对你总有个面子,不好意思说甚么的。你千万给我求情,别把我晾起来。袁师兄,你别瞧不起我,我真不怕打。我就怕老爷子当着我媳妇的面,罚我下跪,那多么难看哪!”
袁振武笑了笑,道:“你没有甚么大错,师叔也不会责备你的。就算你怂恿着我和迟师兄过招了,那也不能算是非。难道老师不在家,师兄弟一块儿较量较量拳招,也算犯规么!”刘云梁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看你象个聪明人,原来你也这么糊涂!我们较量拳招,输赢不相干,你能跟我们比么?”袁振武吸了一口凉气,停一停说道:“我怎么不能比呢?”刘云梁道:“你别装傻了。”
袁振武只得改了话头,安慰刘云梁道:“你放心,师叔不会责罚你的;当真责备你,我就是共犯。你叫我讲情,谁给我讲情呢?我也要挨说的呀!”刘云梁怫然道:“好、好、好!闹了半天,你也会耍奸,跟老迟是一道号的,完啦,完啦!……”
正在不愿意,发牢骚,忽闻门外似有脚步声音。袁振武深恐被别个同门看见,又生是非,连忙用闲话岔开,不叫刘云梁再往下说。刘云梁越发的不高兴,说道:“你看看吓的这样!我们说两句话,还犯私不成?”袁振武道:“四师兄别误会,我怕迟师兄听见了,好象咱们背地议论人似的,见了面,怪不合适的。”
刘云梁生气道:“吓,吓,吓!你刚来几天,就这么怕他,他还了得么!我不跟你谈了,别连累了你。我也不烦你讲情了;你放心吧,老头子反正宰不了我!”一赌气要走,袁振武急忙拦住,只得权词安慰他,他究竟是四师傅的儿子。不想两个人正在一拉一扯,外面竟有人叫道:“云梁,云梁,老爷子正找你哩!你又跟袁师兄闹什么了?”却是三师兄刘云栋的声口。
袁振武忙往屋内让;刘云栋并不进屋,隔着窗,把他兄弟叫走。听声音,且走且说,似正埋怨云梁。跟着听见刘四师傅招呼二师兄蔡云桐,又招呼窦云椿,又招呼黄云楼,末后又听见叫大弟子迟云树;这话声一一传入袁振武耳畔。袁振武默然侧耳,可是任什么听不真。
隔了很久工夫,袁振武独对孤灯,怙缀起来:“莫非一场比拳,真个引起是非来了?”心中打鼓,只盼望刘四师傅招唤自己,抵面一谈,也可以吐露已志,表白一二。不料直耗到二更过,别的弟子一个换一个的进去出来,总不见招呼自己。袁振武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院中遇见刘云栋、刘云梁,忙暗地打听二人。刘云梁说:“不知道,他老没叫我。”刘云栋说:“家父路上累了,现在躺着呢。你问刚才么,不过是问问我们几个人的功夫。”
袁振武嗒然若丧,站起来,便要径直开口求见。刘云栋道:“师兄稍为候候,家父过一会,就要见你谈谈的。”说着,大弟子迟云树在外弹窗,叫道:“袁师兄,睡了么?师父有请!”
袁振武忙应了一声,随着来到内院,要奔上房;迟云树一笑,说道:“师父在客屋呢。”袁振武脸一红、转身趋奔客屋。

第十六章 夜猫眼突造蓝滩
客屋中只有刘四师傅一人,其他弟子全都不在,迟云树也撤身退出。袁振武心中安然了许多,就是刘四师傅对自己有甚么责难,没同着别的人,也可以给自己保全脸面了。上前给师叔行了礼,刘四师傅欠了欠身,让袁振武坐下。三师兄刘云栋旋即进来,倒了两碗茶,也坐在一旁。
刘四师傅蔼然说了几句闲话,袁振武急于要知道鹰爪王的行踪,遂眼望刘家祺,说道:“师叔这些日子来奔波劳顿,想王老师的事,师叔一定很替他老尽力了。只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刘四师傅眉峰一皱,说道:“他现在还好!……”向刘云栋挥手,道:“你到后面歇息去吧,这里没事了。”刘云栋忙站起来,向袁振武说声:“师兄,你坐着。”随即走出屋去。
刘四师傅略一沉吟,辞色吞吐的说道:“你不用牵挂,他已经出来了。”
袁振武欣然问道:“师叔,王老师是用钱贿买出来的,还是越狱出来的呢?”刘四师傅迟迟顿顿的答道:“他么?……可就差了。我已经把话说在前头,我决不怪你瞒着我。你应当知道,我这个师叔是多半生在江湖上浪迹,还稍为明白一点世情,最能谅人,能容人的;我最深恶痛绝的是对人苛责。所以一知道你的情形,很想跟你一谈肺腑,也好计划计划你的前途。你们哥几个试拳,那手‘如封似闭’,借力打力,完全是内家拳的手法,你一定练过内家功夫。你到现在还不肯明言,难道你看我这个师叔不足与言么?”
说到这里。含笑看着袁振武。袁振武被这番话挤得面色一变,不知不觉的把话声提高,连忙答辩道:“师叔,你老不要误会!弟子我实因为自己武功粗浅,不敢拿那一知半解的庄家把式,班门弄斧,妄向一班师兄弟们讨教;因为弟子是来学武的,不是逞能的……”
袁振武方说到这句,忽觉言重了,才待改口;刘四师傅把手一指,做出拦阻架式,也高声说道:“振武,你听我说。其实你身上有功夫没有?是哪一门的功夫?你说不说,本没有甚么干系。不过有一节,我这里虽不是你久居之地,你总该明白,我跟你王老师乃是一派亲传。你既然带艺投师,要在我门户中掏换点本领去;我若不知道你学过的功夫和功夫的深浅,请问我怎么教你?你也是门里人,教初学和教带艺投师的,当然教法不一样。我若教得深了,万一你是初学,连初步根基还没立住,那一来我可就落了包涵;不知道,一定说我故意拿功夫挤你。若是教的太浅了,你的功夫却深;那一来又容易叫你师父疑心我是藏奸。所以我未从开教之前,我一定要问明白了你,就是这个原故。好在我绝没拿你当外人看待;我就是不传你一招,无非对不过鲁老姑太,对我王师兄面前,我倒不怕他责难。前几天,我也当面向我们王师兄说过;就是我这回问你,也是他的意思。他叫我问明白你,才好量材施教,替他先教教你。不久他来了,他自己恐怕也要先问明,然后才开教呢。”
袁振武听了,方悔自己措词失当,现在只可承认会武术练过功夫,但若说自己是山东太极丁的掌门弟子,这话也很难启齿。倘若他尽情追问我为甚么改投门户,我可说甚么?袁振武眼光一转,打定了主意,做出言下大悟、开诚布公的样子,向刘四师傅道:“不瞒师叔,弟子自幼便好武功,只恨机缘不巧,未得名师,空负好武之名,没学会一点真实本领。后来立志访求名师,藉求深造,这才在彰德府遇见王老师。弟子从前拜过的老师,弟子不是瞒着,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弟子哪敢便菲薄从前开蒙的老师呢!”刘家祺道:“话不是这么讲,这话你得看是对谁说。”袁振武忙抢道:“那是自然。师叔既然问,我还能总瞒着么?弟子初入武门的这位师父,是我们同村李大户家中特请的武教师,兼带护院的。这位老师姓张,名叫张鸿泰,是直隶沧州人。据说他当初很在江湖道上闯过,可是张老师的武功并没有甚么出奇的地方。他当初在江湖上创业争名的事,只是他自己说的,谁也没见过。弟子跟这位张老师练了二、三年的光景,一无成就,这才决意另访名师。随后又在密云县地方,遇见一位以双刀成名的武师项华堂项老师。此人在当地很负盛名,据说他的六合拳最为擅长;门下的徒弟也不多,只有六、七个人,可都是当地富户子弟。这项老师能够双手使刀,双手打镖,人们全夸项老师很有功夫。不过跟他习武的,全是有钱的子弟,要是家境稍为含糊的,筒直不易进他的门户。弟子投到他的门下,每年的束脩就是五十两。弟子在他那里耽误了一年多,才觉出项老师武艺好,似乎有点嫌贫爱富,并且武断乡曲。”
说到这里,他把刘四师傅看了一眼,跟着道:“他又似乎很重乡谊,拿弟子总当外人。这话弟子可不该说,弟子空在那里呆了一年多,只学会了半趟六合拳。后来家母有病,弟子就辞师回家来。弟子空抱着习武的心,始终没有得着机会,遇见良师,因此始终没练出甚么功夫来。师叔说弟子会内家拳,连迟师兄也这么问过我;弟子实在不会内家拳,弟子只会这种六合拳罢了,此外任甚么都不懂。这就是弟子习武以来师承经过;弟子在师叔面前怎能瞒着呢,不过太没有说头罢了。”
刘家祺听了,微把头点了点,向袁振武说道:“原来如此,你是只练过六合拳么?”沉吟一回,又道:“你的志气很好;你的意思,必得遇上名师,学好了惊人的本领,能加人一等,到那时才肯拿出来。这足见你心胸很高,外面上又能谦退,这样实在是很难得的。不过名师可遇不可求,象我也真够不上名师,我恐怕也未必教得了你。看起来你跟大师兄这番遇合,实非偶然。若不是我师兄在彰德府贪上官司,你也遇不上他;你遇不上他,也就不能够进入我们门户了。现在好了,良缘巧遇,得逢名师;你只安心在我这里稍待几时,你师父就来找你,他一定能叫你得偿夙志。尽你个人的天才,来探究本门的绝技,敢说不出数年,定有成就。我呢,既然受了鲁老姑太和你师父的嘱咐,我就不能不略尽寸心,给你指点指点门径。不过这决不能算师徒,只和同学一样,彼此观摩罢了。咱们明后天就在一块,先试练试练看。可有一节,我这点武学,在本门中最为不济。我有个练走了,说错了,振武,你可别笑话我。说真的,象你这种带艺投师的,交情若是远点,我还真不敢教。跟你还有甚么说的呢,从哪一方面看,我也不敢那么顾忌。象云树他们,虽说练了这么些年,可是一点心得也没有;自修还不行,哪能教人?这幸亏你是本门的人,要放在外人面前,不止于他栽了跟头,连我全受了;振武,你说是不是?”
袁振武脸一红,忙说道:“师叔千万别信迟师兄的话。这话我可不应当说,迟师兄他们实把我形容的过火了。我这种本事,哪能跟师兄比?……”
袁振武还想解说,刘四师傅微笑道:“算了吧,过去的事不必提了;索性明天你就跟着下场子吧。”袁振武答了声:“是。”刘家祺打了个呵欠,又道:“就是这样吧。天不早了,你也该歇着了。咱们闲着再说话吧。”
袁振武站起行礼,退出屋来,回转已室要歇,心中却翻来复去的犯想,琢磨刘四师傅话中的意味。但是鹰爪王不久就到蓝滩来,自己总可以正经从师了;刘四师傅的话就是带刺,也不用管他了。“我这回跟鹰爪王精练技能,进窥堂奥;十年以后,再走着瞧!”这么想着,欣然就枕,不一时睡熟。
第二日天刚亮,赶紧梳洗完,来到场子里;本门弟子已经早到了。袁振武见了迟云树,赶紧很客气的打了招呼。迟云树蔼然酬答,好似把上次的芥蒂全忘了。又沉了片刻,刘四师傅走进了把式场子。袁振武向前请问早安,刘四师傅颔首答应着,绕着场子转了一周,吩咐群徒开练。复又走过来,单向袁振武说道:“振武,你把你学的功夫练练,我也看一看。”袁振武不由迟疑道:“弟子练过几天六合拳,弟子不必在师叔面前献丑了吧?”刘四师傅“哦”了一声,随即微微一笑道:“好吧,不练就不练,可是你打算跟我先学些甚么呢?”
这却把袁振武问住,想了想,方才答道:“弟子久仰师叔这门的大拿法跟别派的手法不同,师叔可以教弟子儿手么?”原来他这话还是听刘云栋、刘云梁说的。并且告诉他,若练大拿法,拳脚功夫必先有了根基,才能开练。刘四师傅尚没答言,刘云梁站在一旁,就立刻插话道:“袁师兄,当真要练大拿法,你的拳脚还没有……”这底下的话没说出来,刘四师傅登时把眼一瞪,叱道:“练你的去,没有你胡搅和的!”
刘云梁被申叱得一咧嘴,赶紧走开,找刘云栋对拳去了。刘四师傅这才把面色一转,又缓和下来,向袁振武道:“你想学三十六路擒拿么?这也很好,我也琢磨着你学着合适。这种功夫倒没有甚么难练,只要手把有劲就成。这里面有十八字的要诀,必须把这要诀心领神会了;并且最要紧的是对手拆招,应招试力。这十八字诀是:浮、沉、吞、吐、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括、挑、打、盘、拨、压。还有十八格,也是很要紧的,搂、打、腾、崩、速、小、绵、软、巧、踢、弹、扫、挂、闪、跃、锁、耘、拿,这全是上手的功夫。我给你亮两个式子看看。不过这种功夫不能单摆浮搁一个人练;一亮式子,就得两个人对手对拆,才容易学,容易记。”
刘四师傅讲到这里,向空场子一指,道:“振武,你来,咱俩先拆两招。你不是练过六合拳么?你就拿六合拳的式子来打,我就运用擒拿法,见招拆招,破给你看。”说着,信手亮了一个封招闭门的架子,静等袁振武发招。
袁振武非常高兴,忙往前一进步;忽然想起一事,忙又缩步,说道:“师叔,我焉能那么放肆?并且我拳招上也太不行,哪能在您面前递手?”刘四师傅把脸放下来,把手也放下来,正色说道:“振武,你,你怎么这么外行?”说到“外行”二字,声音特别加重,跟着道:“你要学擒拿法,你不动手,我可怎么教你呢?我教你比划比划,为的是试这擒拿法拆招的诀要。你会甚么,你就使换甚么。你就是一招不懂,你还不会瞎打么?”
袁振武一想,这话可也是的;擒拿法不擒不拿,可怎么教,怎么学呢?遂不再俄延,立即往前进步,说道:“师叔,弟子失礼了!”右臂往前一探,“劈面掌”倏的发出来。
袁振武这招是平常的手法,不过掌势很疾,猝然击到。刘四师傅倒也没敢轻视袁振武,立即运用虚实莫测的手法,左掌突然往下一沉,用“里剪腕”,噗的把袁振武的腕子刁住;右掌却用“单推手”,从左臂下往外一穿,正奔袁振武的左肋。袁振武若不舍招,整个的身子便会被刘四师傅制住。急往右一上步,右掌猛然反往刘四师傅左腕子上一搭,唰的买实了;一斜身,右肘猛撞刘四师傅的乳盘。刘四师傅蓦地一惊,想不到袁振武竟有这种身手;倏然右臂翻回,用了招“牵缘手”,右掌掌缘往袁振武的右臂“三里穴”一戳;势猛力重,不过一划,竟自把袁振武一条右臂荡开。左臂“顺手牵羊”,往后一带,左腿往下猛然一拦,袁振武立刻顺势栽了出去。刘四师傅仍然故卖一手,霍地转身,右掌往外一探,用“仙人指路”,伸拇指、食指、中指,轻轻把袁振武背后的衣服捏住。喝道:“站住吧!不算不算,咱们重练重练。”
袁振武挺身站住,心中却也吃了一惊。这一回装傻,竟上当了,刘四师傅掌法竟这么紧,忙向刘四师傅说道:“师叔掌法迅猛,实在叫弟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弟子若能常得师叔指教,弟子再不存一毫奢望了。”
刘四师傅这时面色非常郑重,向袁振武看了看,微把头点了点,随说道:“你只要肯用功,决错不了。你这时应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吧,这擒拿法必须对手习练,才容易有进步。你还真有两手;居然一上手,能够跟我拆下三招来。这正见你当年没白练;据我看,你很有心得了。”
袁振武谦然答道:“弟子这么笨手笨脚,师叔亦看不出来么?我的本事全摆在这里了,往后只求师叔多多教导。”
但是藏拙不易,欲盖弥彰,刘四师傅早看出袁振武在武术上用过功夫。赶到一发招,袁振武竟忘其所以,只顾了封招破式,却忘了话应前言。刘四师傅不但看出他发招亮式,受过真传,并且在两下里一搭上手时,暗中竟试出袁振武的膂力颇强。当下也不说破,只虚与周旋,心里十分不快。
两个人接着仍往下试招,又连拆了二十几手。刘四师傅依然捺着火性,把擒拿法的诀要,指示了几处,那刘云栋、刘云梁、迟云树,全躲在一旁,一面自己练功夫,一面很注意的偷看袁振武递手的情形,也都觉出袁振武决非初学。这一来,师兄弟们跟袁振武无形中又多了一层猜忌;连愣头愣脑的刘云梁也觉着袁振武有些诡秘,闹得貌合神离,一点亲密的意思全没有了。
刘四师傅本说这次回来,先不走了,哪知只在家待了三、四天,又照旧出门。忽出忽入,仿佛很匆忙,下场子教功夫的时候越发少了。袁振武倒很知足,认为刘四师傅实有一身惊人艺业,自己不论学点甚么,全能争胜武林。
一晃便是半月的光景。这天刘四师傅没下场子;到了定更后,又打发人来招呼袁振武。袁振武正在场子里,自己贴着墙根,练习擒拿法;听见师叔呼叫,忙跟着来到客屋。刘四师傅正在灯下看书。见袁振武进来,遂指着侧首椅子,叫袁振武坐下,说道:“振武,我告诉你一件喜欢事,你王老师眼下就要到蓝滩来了。”袁振武一听,喜上眉梢,忙问师叔:“你老可是接着王老师的信了么?”刘家祺点点头道:“不错,我这是才得着信。”袁振武道:“是托人带来的么?”刘四师傅道:“我还不知是哪位同门到了,我连送信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呢。”
正在讲论着,突然外面檐头唰的一响。刘四师傅蓦地吃惊,噗的把案头灯吹灭。一纵步,到了屋门口。隔门外望,从檐头轻飘飘落下一个黑影,坠地无声,浑如鬼魅。袁振武一个箭步,也跟到门首,从刘四师傅的背后,往外张望。那团。黑影已挺然站起,是个夜行人,身形非常矮小,象个小孩。刘四师傅厉声喝问:“甚么人?快报万儿,我可要动手了!”来人忽然一声轻笑,尖锐的嗓音叫道:“刘老师,请你高抬贵手,我这把子瘦骨头,可是当不住。”刘四师傅听了,呵呵一笑,道:“计五弟,你怎么还是这股子劲?我要给你一暗青子,管你又得叫唤三天。请进来吧!”外面这人依然带着嘻笑的口吻说道:“你不把亮子挑起来,我有点不放心。”刘四师傅冷笑道:“刘四爷犯不上暗算你,给我走进来吧。”一边说着,忙摸着火种,把灯点亮。袁振武忙问:“师叔,这是哪位老师?”刘家祺道:“是我的一个同门。”
灯光复明,帘子一起,来人闯然走进来。袁振武凝眸一看,不由一愣。这人好怪的相貌,瘦小身材,高不过四尺三、四;瘦削面庞,两只圆圆的黑眼睛,尖鼻子,尖下颏,居然象猴子似的;穿一身青色短装,身上斜背着一个黄包袱。进得屋来,两只黑眼珠被灯光一照,骨碌碌的来回乱转,好象夜行过久,有点羞明。只见他揉着眼,向刘四师傅龇牙道:“刘老师,你别怪我心眼子脏,实在好心眼的人太少,我怕你暗算我。”且说且转,忽一眼瞥见了袁振武,顿时眼望着刘四师傅,问道:“刘老师,这里有外人,你怎么一声也不哼,你成心装糊涂吗?”
刘四师傅道:“这怨你管前不顾后,刚进门就信口开河,你怎么就知道我这里没有外人?往后你要少这么张狂吧!一个人生了一张嘴,也可以仔细一点用。”刘四师傅说到这里,向袁振武一点手道:“振武,这是鲁老姑太的娘家胞弟,名叫计林风,排行在五,在江湖上人称夜猫眼计五。”
袁振武立刻上前行礼,夜猫眼计五把手一摆,道:“免!”瞪眼看着刘四师傅,道:“你们两人黑更半夜,在这屋里嘀嘀咕咕,有什么奸情盗案,从实招来!”袁振武一听不象人话;只是他既是鲁老姑太的胞弟,更不敢怠慢,便肃立在一边,取过茶杯,要给他倒茶。刘四师傅皱眉一笑道:“不要胡说!”面向袁振武道:“你别看他是个长辈,嘴里不说人话,你别答理他。”
这个夜猫眼计五就一屁股坐在床上,一仰身躺在枕上,向刘四师傅点手,叫道:“老四,滚过来,陪我躺躺。”刘四师傅呸的啐了一口,道:“狗嘴吐不出象牙!”袁振武听他两人斗口,一旁侍立,不便多言。那计五向刘四师傅道:“老四,别跟我没规没矩的。说真的,字帖你看见了,虎头万儿已往鄂北访那金刀陆四去了;大约从鄂北回来,只要不出别的事,就往你这里来。我这是前站,你别糊涂着心,计五爷不是专为给你送信来的,你猜是为谁来的?”刘四师傅笑说道:“我知道你肚子里全装的甚么?我没有那么大本事猜。”夜猫眼计五道:“我说出来,你可别骇怕。我奉本派掌门领袖的勒令,到蓝滩来,秘查一个不守门规、重财轻艺,不顾义气的不肖门人。叫我调查实了,就地清理门户,把那东西料理了。”
刘四师傅不禁愕然,向计五问道:“这犯规的是谁呢?怎么我就不知道蓝滩一带还有本门的人,这可是怪事。你告诉我,是哪门里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门下,我也可以帮着你查查。”计五道:“不用劳你刘四爷的大驾,我已经查完了。”刘四师傅越发诧然,问道:“这人究竟是谁?计五爷你别闷人,你说到底是哪一门的门人?犯的究竟是甚么条款?”计五噗哧一笑道:“这个人姓刘,还是辈分不低。”刘四师傅道:“唔,姓刘?”猛然悟会过来,抡手掌,拍的一下,照计五打去,骂道:“好东西,你当面骂我,你倒得说说我怎么重财轻艺,怎么不顾义气?说不出理来,我掐死你!”说着就要动手。计五忽的从床上窜起来,躲到床里头说道:“你学成惊人功夫,收徒弟赚钱,是不是重财轻艺?我跟你有同门之谊,千里迢迢,奔来送信,你知道我计五爷好喝两杯,你连一杯水酒全舍不得给我喝,你是不是不顾义气?刘老四,你拍着良心想一想,你岂但犯门规,你简直该天打雷劈!”说着把眼一瞪,道:“你认罪吧!”刘四师傅被他一片话呕得恼不得,笑不得,指着计五说道:“计五,你是越闹越得意,你把我床上的毯子都踩脏了。我也不跟你分辩,我就是不款待你;你要想喝酒,刘四爷这里没开酒馆。”
两个人哓哓斗口,嘲戏了一阵,这才重新坐下叙话。刘四师傅刚要向计五询问要事,因见袁振武侍立在门隅,就又住口,想把振武先支使出去,道:“振武,你受点累,把云栋、云梁叫来……”转脸对计五道:“便宜便宜你,我还有半瓶子烧酒,赏你喝了吧……振武,你顺便告诉他们,做点酒菜。”
振武应诺了一声,才待转身,夜猫眼计五忽然拦住,道:“别走,回来,我问问你!”对刘家祺说道:“小刘!……”刘四师傅道:“胡说!”计五哈哈一笑道:“小刘,我骂你重财轻艺,你还不服气。你把本门技艺随便发卖,腆着脸误人子弟,你简直是死财迷。不用说,这一个又是你新收的徒弟。喂,小伙子,你是刘四的第几个徒弟?我说,刘四,到如今你到底一共收了多少徒弟了,够一百零个了吧?……小伙子,你一年给你师父多少钱?”
袁振武已经把门扇推开,被计五一呼,忙又回身。但是计五、刘四两个人不住的调舌,自己是晚辈,又是新进,实在不便插言。见计五不住的问,就垂手恭答道:“弟子袁振武。入门不久。四师傅是我的师叔,弟子是鹰爪王老师新收的弟子,入门还不到半年。”
计五正又仰卧在床上,一听这话,忽的坐了起来,道:“哦,你就是袁振武么?”说罢,上眼下眼,把袁振武打量了一遍;回头来,就看刘家祺。刘家祺道:“你们早先认识么?”夜猫眼计五把头连摇,道:“我怎会认识他,我可知道他。告诉你吧,你当我闲来没事,大远的跑来陪你说笑话的么?我就是专为他来的。我是鹰爪王王老大的前站……小伙子,你不是在彰德府遇见了鹰爪王,他把你打发到汉阳,由我们大姐姐鲁老姑太写信荐你来的么?”
袁振武心中欢喜,忙应道:“正是。师叔,你老人家一定见着我义母鲁老姑太的了。”计五未及答言,刘四师傅不觉一愣,道:“什么,义母?你是鲁老姑太的义子么?多咱认的?”袁振武道:“就是在汉阳认的。义母临打发我来时,承她老人家不弃,把我认为义子。”刘家祺道:“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夜猫眼计五站起来,走到袁振武面前,拉手拍肩,把他看了又看,道:“好!小伙子,你这身子骨就不含糊。刘四,我们大姐专好认干儿子,这不算希奇,就跟你专好收徒弟一样。人家认义子,可不图甚么;你这家伙收徒弟,可是找人家要钱。刘四,我这趟来,便是奉你师哥之命,又受了我们大姐姐的托付,专来问询他的。看他到了没有,找着你没有。并叫我审审你,待承人家孩子好不好,把你那些玩艺教给人家没有?刘四,咱们俩谈谈来吧。”
他信手把枕头一拍,催刘四师傅也陪他躺下,却又向袁振武摆手,道:“小伙子,我听说你很有热心肠,这很好,千万别跟刘四学。刘四这小子又奸又滑,顶不是东西哩。”把个刘四师傅罗咤得真有点怒了,便要向他发作。计五却诡,看见刘四放下脸来,立刻又作揖道:“四哥,四哥,我说笑话,你别恼⋯⋯小伙子,我真犯了馋虫了,你快把两个小刘傻子叫出来,给我预备酒。刘四,刘四哥,我可不净喝酒,我真还没吃饭呢。你再给我预备点吃的,回头我吃饱喝足,再把你们大师哥鹰爪王这一回惹的事情都告诉你。”
刘四师傅本是淡泊严肃的人,禁不得计五嘻皮笑脸一阵胡闹,也没有法子了,扭头向袁振武道:“振武,你快招呼云栋、云梁,叫他们给你计师叔预备酒饭宵夜。”
袁振武答了声:“是。”转身出了客屋,来到西跨院,把云栋、云梁招呼起来,告诉他们哥俩:“有位计师叔到了,四师傅叫师兄快给预备酒饭。”刘云栋、刘云梁一听,互相顾吩道:“夜猫子又到了,你瞧吧,他的事可多了。”
刘云栋一面向厨房走,一面对刘云梁道:“老二,快着点,别找着挨骂,赶紧把嘴头子给他抹抹。一个打点不好,连父亲全跟着遭殃了。”刘云梁答应着往外走,口中抱怨道:“好久没来,这不知又冒甚么热气,半夜三更的来了。母亲也早睡了,还得起来伺候他。”刘云栋道:“好在吃食东西全在厨房呢。招呼母亲起来,有甚么用。别看他闹的凶,三杯入肚,立刻就不炸了。走,咱们上厨房搜寻去。这可是半夜下饭馆,有甚么,算甚么就是了。”扭头向袁振武道:“袁师兄,你先去告诉一声,就提给他烫酒啦。”袁振武道:“师兄,不用回话,我也在这里帮帮忙,酒有现成的么?”刘云栋道:“有。”
袁振武随着刘氏弟兄来到厨房。幸而刘四师傅也好喝酒,平常总要存个三瓶、四瓶的;云栋、云梁在厨房里一路搜寻,居然七拼八凑,凑了四个冷菜,和一盘子米糕,一壶陈绍。
在收拾的工夫,袁振武乘间问起这位计师叔的来历。刘云栋说道:“袁师兄,你别小瞧他。咱们这门里,就属鲁老姑太武功高。旁人不过获得本门三两种绝技,已足夸耀武林;惟有鲁老姑太独得本门全部心法,凡是本门绝技,没有她拿不起的。这位计师叔是鲁老姑太的娘家亲弟弟,一身本领由老姑太亲手教成。别的本领还不怎样,唯有轻功提纵术,独擅胜场;纵横南北,没遇过敌手。就是性好诙谐,嘴里总是那么不干不净的。本门中长一辈、晚一辈的全要惧怕他三分。”刘云梁插言道:“甚么惧怕他三分,简直讨厌他七分罢了。”刘云栋笑道:“那也不假。尤其是江湖道上,水旱两路找横链的,只要听见夜猫眼计五的名字,全有点脑袋疼;他专爱管别人的闲帐,天生是捣蛋鬼,只有王师伯还管的住他。袁师兄,我们有这么位师叔,将来踏入江湖,总可以少吃好些亏。就有一节,真难伺候。”
袁振武听了,不禁有些怀疑。向刘云栋道:“师兄,计师叔既跟鲁老姑太是亲姊弟,怎么相貌很差,年岁也很悬殊呢?”刘云栋道:“他是鲁老姑太继母的老生子,怎会不差着呢!”说话时,一切全收拾齐整;这刘氏弟兄和袁振武三个人分端着酒肴,往客屋送去。刘云梁道:“袁师兄,你看计师叔有多大年岁?”袁振武道:“我看着他至多有三十五、六岁。”刘云梁噗嗤一笑道:“人家四十二啦!身量矮小,举动诙谐,怎么不显着年岁小呢!”
师兄弟三人一同进屋。二刘先把酒菜杯箸放在桌上,齐向前给计师叔行礼。计五坐在床边,看着两人下拜,连谦让也不谦让。刘云栋道:“师叔,你老好!你老这一晃,六年多,没到我们这里来了。”计五只说了声:“好小子,全长这么高了。练什么功夫呢?”
刘云栋、刘云梁拜罢站起来,由刘云栋陪着笑脸,答道:“小侄太废物,空练了这么些年,没有一点成就。本门中还属我们大师兄迟云树,已经练的有了根基,师叔多指教我们吧。”
夜猫眼计五从鼻孔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在我面前,还弄这些花活!你当我不知道呢,是亲三分向,你老子有高招不教你们教谁?反正这门里,总得出两个拔尖子的,大约徒弟总没有儿子亲吧?”
刘四师傅听着,把计五的腕子抓住,道:“计五,你诬蔑良善,该当何罪?我刘家祺历来就不懂甚么叫藏奸。我这门里的徒弟,就没有出过半句怨言的;我偏向自己儿子,怎么你知道这么清楚?你又不是我的徒弟媳妇,红口白牙,别随便乱喷吧。”扭头来招呼道:“云栋,你们别听他胡嚼,赶紧给他灌酒虫吧。再耗着,他更要胡数落了!”
计五哈哈一阵大笑;刘云栋、刘云梁赶忙把桌椅调好,把酒菜全摆上,斟上两杯酒,请计五入座。刘四师傅饶这么被他罗嗦着,还得陪着他。
这计五果然贪杯好饮,连尽了五大杯,方有酣容,抬头看了看二刘,又瞥了袁振武一眼,见袁振武在外间伺候,忽然向刘四师傅低声问道:“刘老四,我跟你说点正经事,这个姓袁的实在怎么样?老姑太叫我背地问问你,看他够料,就传给他本门的武功;若是没有恒心毅力,就别两耽误。他已经二十六、七,奔三十岁的人了,筋骨已老,练本门中的武功,有许多不相宜的地方。老姑太的意思,他在我们人身上尽过心,出过力,不能辜负了他;给他几百银子,打发他另投别的门户,也是一个办法。刘老四你别昧着良心说话,咱们可不能屈枉人家,到底他行不行呢?”
刘家祺面容一动,借故先把振武遣出去,这才低声答道:“你总先藏着脏心烂肺!这小伙子我也十分爱惜他,很想把我们这点武功全教给他,无奈人家别有用心,从来到我这里,就没说过一句真心实话。明明看他从前练过武,他偏偏告诉我一窍不通。我们师徒全是傻瓜,我和我顶门户的大徒弟迟云树,全险些栽在他手里。冲着他这么世故,真叫我摇头。我就是真想教他两手,你想我怎么下手开教?练咱们这门功夫,不是拳脚上筑好根基,哪能探讨?我是一片热诚,屡次拿话引逗,盼望他把从前的师承告诉我,我好斟酌他的情形教他。哪知小伙子竟这么老辣,一点口风探不出来;我只想等着王师兄来了,我交代给他,没有我的事了。王师兄教他不教,我决不置一词;反正我是教不了他。这个人太精明,太世故了。”遂将前情,细说了一遍。
夜猫眼计五听了,并不答话,只翻着两只黑眼珠,看着刘家祺。刘家祺被他看的倒疑惑起来,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遂用筷子,往计五脸上一划道:“嘿,看什么?快灌吧,这半瓶子全是你的;喝完了,可别撒酒疯。”
计五只把头微点了点,冷笑着说道:“你说的话,我看未必靠的住吧。相好的,尽凭你一面之辞不算数,我得对一对。”刘四师傅方要辩别,计五道:“少说废话。”随向站在门旁伺侯的刘云梁一点手,道:“小子,把那个姓袁的叫来。”
刘云梁依言把袁振武找来,计五向袁振武点手道:“小伙子,过来,咱爷儿两个谈谈。”袁振武忙来到计五身旁,恭恭敬敬的说道:“计师叔,你老有什么事吩咐?”
夜猫眼计五道:“你是在彰德拜的王老师吧?”袁振武道:“是的。”计五道:“你离开系马口时,我差一天没赶上你。我听老姑太说,你很是条汉子,跟我们这种人还对脾气。小伙子的热心肠竟能把老姑太感动了,实在不容易。可是你当日往蓝滩来时,老姑太是怎么跟你说的?”袁振武道:“小侄那时本愿追随义母师母的左右,前往彰德,营救王老师,以表我做徒弟的一点微忱。只是当时二位老人家,全不容我跟去,只催我往蓝滩来。小侄来到这里,深蒙四师叔收留款待。义母本想叫我跟四师叔练练本门的功夫,只是小侄来的日子太浅,四师叔他太忙。从前几天起,承四师叔教了我几手擒拿法,弟子是这么不长进,还不能十分领悟……”
夜猫眼计五道:“哦!你是愿意练,你来的日子不多,你这位刘四叔事情忙,没有工夫教你,是不是?”袁振武道:“这个……不过四师叔的事情实在太忙,新近才出门回来。小侄很盼望师叔们指教指教。”
夜猫眼计五斜着眼睛,瞟着刘家祺,冷冷的说道:“刘老四,你一共教了人家孩子几手功夫,你简直有点蒙差事吧!咱们谁也别说外行话;他说实话不说实话,是他自己不诚实,咱们应当各尽其心。你这么对待人家孩子,你怎么对得起老姑太?”
刘家祺听出计五的话风,又要跟他捣乱,忙道:“我倒想多教他几手,你问问他来了多少天?我出去多少天?我多教,他能多学么?计五爷要挑眼,得挑出道理来。我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
两个人哓哓不休,突听得院中铮的响的一声,好似一枚青钱落地。刘四、计五霍地推盃站起来,齐往外走。计五回头道:“小伙子,好了,用不着低三下四,央求别人了。你师傅来了,还不快迎接出去?”袁振武应了一声,也跟踪一蹿,来到门首。

第十七章 鹰爪王荐贤自代
乍从屋里出来,院中情形看不甚清;对面房脊上,窜下来一条人影,轻如飞絮,落在院中。刘四、计五全蹿出屋外,迎接过去。袁振武拢住眼神,凝眸一看;肩阔腰圆,身长颅巨,巍然站立在院隅,正是那戕官越狱的鹰爪王王奎。刘四师傅向前招呼道:“师哥,你来的真快!”说着单腿请安。夜猫眼计五也迎上来,说道:“大哥,你的脚程比我还快!我紧跑慢跑,差点走在你后头。”鹰爪王向刘四、计五略打了一个招呼,只说了几句话。
袁振武也紧走几步,近前施礼道:“师父,恭喜你老平安出来了。弟子想念你老,一日未尝去怀。不知师父是哪天出来的,见着师母没有?”鹰爪王一语不发,只微微点了点头。刘四师傅忙往上房相让。鹰爪王抬头看了看,竞迈步登阶,往客厅走来,众人跟随在后。
客厅中明灯辉煌,鹰爪王进入屋中,闪目环视众人;众人一一上前见礼。袁振武借灯亮一看,只见鹰爪王面目憔悴,颧高眉耸,绕颊的浓髯剃了个干干净净,越显得面黑颏青,气象丑怪。只有目光如炬,威棱慑人,与在狱中不大相同了。随即坐在迎面椅子上,刘云栋、刘云梁给师伯叩头,献上茶来。
袁振武重新拜见,道:“师傅,弟子奉命到系马口,本意传信之后,赶回彰德,为师傅的事,稍尽绵薄。只是师母和鲁老姑太再三催促,坚命弟子到四师叔府上附学。长者之命,弟子当日又不敢固辞,这是弟子最觉愧对的地方。今幸师傅不弃,远道眷顾,不知老师今后的行踪要往哪里去。弟子虽然愚懦,一到师门,誓随几杖;就是赴汤蹈火,也不敢落后。老师把弟子带了去吧;天涯地角,不拘往哪里,老师只要肯去,弟子就敢跟着。”
说到这里,刘四师傅两眼看着他的嘴。夜猫眼计五“嗷”的一声,跳了起来,把大指一挑,道:“好徒弟,真够味!大哥,你算摸着了,这孩子比愣头羊强的太多了。你听他这意思,又聪明,又大胆。刘四,你瞎眼了!”
说得鹰爪王欣然大悦,便要绰髯一笑,可是一扪下颏,只剩光嘴巴了,就摸着下颏,含笑向袁振武道:“振武,你我相逢日浅,可是情深谊重,绝非一般武林中的师徒可比。你的热肠侠骨,叫我不能把你忘下。我是不轻然诺的,当日我既然答应了你,我断不会把你扔在一边不管,我一定成全你的志向。你来到这里,大概你四师叔这门的武功全见过了,你自己觉着哪种相宜呢?”
袁振武侧睨了刘四师傅一眼,又抬头向鹰爪王脸上一望,只见他双眸炯炯,正注视自己;袁振武赶紧低头答道:“弟子来到蓝滩,深蒙刘师叔推情优遇,只可惜来日过浅,刘师叔正在事忙,尚未得多承教益。师傅这一来好了,这总可以使弟子长侍左右,得偿夙愿;弟子稍有寸进,决不忘师父成全之德。”
鹰爪王听了,抬头看了看袁振武,又看了看刘四师傅,道:“你一点什么的也没有学么?”
刘四师傅脸一红,夜猫眼计五含着微笑,冲他点了点头。刘四师傅立刻涌起怒颜,瞪眼看着夜猫眼计五。夜猫眼计五把嘴动了动,向刘四师傅呲牙一笑,竟没开口。刘四师傅急声厉色的向计五道:“你不用跟我做这样面孔,我没有对不起谁,我没有情屈理短的事。”
夜猫眼计五笑道:“刘老四,你是贼人胆虚。你对的起人对不起人,与我什么相干!别跟我瞪眼啊!”
鹰爪王向计五道:“老五你总是这一套,不管当着谁,说来就来。四弟,别理他,你越理他,他越闹的凶。”又道:“我半夜奔波,非常劳累,四弟,可将杯中酒,拿来给我润润喉咙。”说着不容刘四师傅回答,转向袁振武道:“振武,你先下去歇息去。我有许多话要向你说,不是一言能尽的,回头我再叫你。”袁振武忙答道:“老师在此,弟子应该伺侯。”鹰爪王摇头道:“不用,你先下去!我还有别的事,和二位师叔商量。”袁振武只得答了声;“是。”转身退出客厅,回到自己屋中,坐在灯下等候。这里离客屋只隔一道角门,夜阑人静,云栋、云梁出来进去的伺候,门开处客屋说话的声音直透出来,可是语音模糊,只听见夜猫眼计五尖着嗓子嚷,跟刘四师傅一阵阵的争辩,鹰爪王的声音倒细不可辨。
袁振武直坐到四更后,听不见前面说话的声音了,心中又疑虑起来;生怕刘四师傅还有后言,鹰爪王万一丢下自己走了,自己岂不是空费心血了?因想:“看刚才的情形,这位计师叔分明有袒护我的意思,只是我这一不在屋中,刘师叔就许在师傅前给我说坏话;先入为主,王老师果信谗言,我的前途越发暗淡了。”
袁振武正在怙掇不安,刘云栋进来招呼道:“袁师兄,王师伯叫你了。”袁振武忙随着来到客屋,见刘四师傅已不在屋,只鹰爪王跟计五正在说话,桌上肴骸狼藉。袁振武招呼了声师傅,又招呼了声师叔,向桌上取过酒壶,想给师傅、师叔敬酒。鹰爪王摆手道:“不喝了,你坐下,我有话问你。”计五乜斜着醉眼,向鹰爪王说道:“你们爷儿两个谈着,我实在乏了。”一边说着,一歪身躺在床上,竟自睡去。
袁振武在一旁凳子上坐下,刘云栋给师伯倒了一盏茶,打着呵欠,退了出去。只留下鹰爪王和袁振武师徒相对,半晌无言。袁振武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老出来多少日子?这一向在哪里安了身?”
鹰爪王唉了一声道:“我闯荡了二、三十年,想不到竟弄了这么一场事,竟混成黑人了。我自己无能,又累赘了妻孥亲友。从你离彰德府算起,差不多前后二十七、八天,才得出来。从入狱算起,足够两个月,淹,至少也有五十多天。我这些日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脱不过在朋友处搅扰罢了。”
袁振武问道“师傅,我那几位师兄也全平安离开彰德了吧?”鹰爪王点点头道:“那当然,若不为他们,还不致那么费手脚哩。”袁振武道:“师母和义母鲁老姑太全回去了么?”鹰爪王笑道:“老姑太么?到你计师叔家去了,你师母现在跟我一样,到处打游飞哩。振武,你要知道,只为被我一人牵累,连她们全不得安生。在最近一年半载内,她们的行踪,你就不必问了。可是,你来到你刘四师叔这里,怎么不把你结识我的实情,和你原有的本领告诉你四师叔?我方才很怪他不该外待你,听说他并没有把本派技艺的门径告诉你;我说了他几句,他才把你到这里的情形告诉我……”
袁振武脸一红,抢着问道:“师傅,刘师叔说我什么了?”鹰爪王道:“振武,你不用多疑,你四师叔是作长辈的,焉能暗地褒贬你。只错在你没把你的师承实况告诉他,反叫他从旁知道了你的武功深浅,你叫他怎不灰心?振武,你太世故了!”袁振武忙辩道:“弟子初到这里,未容细说我的情形,师叔就出门了。”鹰爪王道:“那么他回来以后呢?”袁振武道:“师叔回来,我……咳,这里面一言难尽。”往窗外一看,低声道:“你老要知道,弟子本来是外人!这里还有四师傅的几位徒弟,他们……”说着又不言语了。
鹰爪王微笑道:“过去的事不必说了,你只说你此后志向吧。”袁振武道:“弟子志求绝艺,唯有求师父成全弟子,把师父的绝技酌传一二,弟子没世亦感师恩。”鹰爪王摆手道:“振武,往后少说这种浮泛的客气话。你我不是平常的师徒遇合,你志求绝技,我更愿意把我身上这点玩艺传给你。不过我现在有难言之窘,这豫、皖、湘、鄂一带,不容我有立足之地了。你是好人家子弟,跟在我身旁,我觉着对不住你,而且也彼此俱有不便。你把你的出身以及武功造诣,切切确确的告诉我,也好叫我盘算盘算。你原学的是哪一门的拳术?你师父是哪一位呢?”
袁振武随答道:“弟子不敢瞒哄师父,弟子学的是太极拳,不过也就是初窥门径。至于教我的师父,在武林中没有什么名头。并且当初教我练武时,说在头里,不准我往外宣扬师承,弟子是为这个不便深谈。”鹰爪王唔了一声,低头一想,随向袁振武说道:“你练的既是太极门,太极拳在南、北派武林中,是仅有的宗派,哪会师承不明?你是直隶乐亭人,你许是在大名府左氏双侠的门下吧?”袁振武吃了一惊,登时红了脸,忙道:“不是不是,弟子不知道有这么两位老前辈。”鹰爪王道:“你是跟那河南太极陈门下练的呢,还是跟那山东绸缎丁门下练的呢?你或者不明白,这太极门目下本没有多少宗派,讲究起来,屈指可数。振武你这么不肯明言,恐怕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你只管对我实说一切。你要知道,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危难中,承你帮过我的大忙,你我明为师徒之分,实是患难之交。你就算是在太极门,有了犯规叛师的大过,做下杀仇避祸的大案;振武,你看看我的脸,我难道还有什么不能担待你的地方么?”说时,四目对视,满脸现出诚恳之色。
袁振武是个果断的少年,听了这些刻骨铭心的话,不胜感动。略为一寻思,毅然站起来,走到鹰爪王面前,慨然说道:“师父你老这么剖心露胆,真叫弟子感愧无地。请恕弟子不得已之情,弟子实是山东文登县绸缎丁的弟子。弟子也没犯规,也没有犯法;只为师门授受不依伦次,立幼废长,无罪被贬,弟子才忍了一口气,退出师门。游遍江湖,别求绝艺。无非是心之所好,立意求精,自己给自己争气罢了。弟子实实没有仇人,弟子不提是绸缎丁的弟子,也不过怕武林同道笑话罢了。”
鹰爪王问起袁振武师门废立的详情,袁振武遂把当年师门越次传宗,自己居长被贬的事,说了一遍。鹰爪王听了,不禁点头叹息道:“你原来是以拳、剑、镖三绝艺驰名江湖的绸缎丁的高足,是因居长被废,中途退学的。……若按咱们武林中的规矩来说,既有这等事,我就不便再收你。不过你我的情形不同,莫说你还是发奋争名,你就是再不济的,我也要成全你到底。按你的情形,你一定是愿学鹰爪力打穴,和接暗器的绝技。但是,鹰爪力乃是童子功,得用后天功力,培养先天真元之气,才能练这手功夫,你大概已经成了家了吧?”
袁振武脸一红,道:“弟子现在没有妻室。”鹰爪王微微一笑道:“再说也非一年半载,所能练得出来的。依我想,你只可在打穴和接暗器上深求了。这两种功夫,只要你肯下苦功夫,更兼你已得太极门的初步功夫,练起来必然事半功倍。我想把你转荐到山东曹州府佟家坝佟焕伦那里去,他门中的打穴法是另有过人之处的。……”忽又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佟焕伦和你的旧业师绸缎丁乃是同乡,恐怕他关碍着情面,不肯收留你。……”说到这里,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有了,我简直把你荐到直隶省武强周家吧:一来他是你的同乡;二来跟我交情还厚。你看如何?”
袁振武心中不悦,只得说道:“你老说的这周家,可是天罡手周远帆么?”鹰爪王道:“正是,这天罡手周远帆以善打三十六大穴,跟善接暗器成名。江湖上以为三十六穴正合天罡之数,所以送他这个绰号。你跟他学得打穴、接暗器的绝技,足可以纵横江湖了。过个三两年,我的风声稍息,咱们再行聚首,我定把本门三十六路擒拿法的独得之秘,和暗器听风术、青竹桩,悉数传给你。你有这一身武功,足可以争名吐气了。”
袁振武听了,未免气沮,向鹰爪王说道“弟子过去因为志求绝学,遍访名师,到处遭人白眼,空在江湖奔走了数省,饱受风霜跋涉之苦,毫无所获,已经十分灰心。这次得承老师收入门墙,自分可以稍偿宿愿,不料事与愿违,依然不能追随老师左右。我想师父不用再费事转荐弟子到别处了。弟子缘悭命薄,也许与武术无缘,弟子想就此先归故乡。何时老师有暇指教,弟子再来投托吧。”
鹰爪王不由微微一笑道:“振武,你怎么这么不经挫折?你要知道,我此番冒着多大风险,潜到蓝滩来;全为你当日对我难中援手一片真诚;我决不是再把你置之不顾。我深知你抱着一番热望,投拜到我门下,我不替你想一个两全之道,于心何安?我既想将你转荐到天罡手周远帆名下,必是有几分把握;若叫你再失望,我就不嫌自愧么?少年,你不要心存疑虑,我决意不会叫你瞎撞去。我暂时不能亲教你,其中实有难处;你要明白,我现在是个黑人啊!有我这点薄面,量他不会不收录你。你只要刻苦用功,把他那门的功夫锻炼出来,一样能在武林中成名露脸。我只要有了安身之处,等得外面风声稍为平静,我定然寻了你来;把我这点薄技,倾囊相赠,全传给你。告诉你吧,我门下那几个徒弟,就没有一个能够接我的衣钵,掌得起门派的。我跟老姑太论过你的骨格、胆气、识见,处处全高人一等。将来我愿意你能够承继我的门宗,也不枉我在江湖道上奔驰这些年了。”
袁振武愣了一会,慨然说道:“并非弟子灰心习武,也不是弟子刚愎任性;实因弟子自出丁门,遭际侘祭,枉费了许久时光,空耗了多少钱财,一无所获。最后才遇上师父您老,又承义母过分的厚爱,弟子虽没得着本门的绝学,总算叫弟子衷心有所寄托。只要师父不嫌弃,肯提拔弟子,弟子定当唯命是从。”
鹰爪王温言抚慰道:“我现在是亟须远赴边荒,有一桩重大的事,必须我亲自了当,无法延缓。我只能为你稍留数日,我想把我门中的三十六路擒拿法的诀要先传给你。你嗣后再自下功夫,揣摹锻炼;时日虽暂,好在你于太极正宗造诣已深,学来自易。你只要把诀要领悟了,至于拆招变式,全是活的。门径已得,熟能生巧,你只要自己多下上些功夫,定可运用自如,得心应手了。”
袁振武见鹰爪王待承自己的情形,算是一派血诚,愿把一身绝技倾囊相授,只为身处难境,不能如愿而已。心中感激,随向鹰爪王道:“师父这么厚待,弟子没齿难忘。弟子唯有努力进修,好不负师父跟义母的期望!……”刚说到这里,刘四师傅掀帘而入,袁振武把底下的话顿住,忙侧身迎着刘四师傅让座。
鹰爪王向刘家祺道:“四弟,我们爷俩还得在这里骚扰你几日,少则五天,多则七天。可是我得求你一件事,这两间客屋必须归我独占,你不再往这里让朋友。这么办未免有些不讲理,四弟你多包涵。没别的,临走多给你些房租费吧。”说罢彼此一笑。
刘四师傅听鹰爪王暂先不走,倒很高兴。时已五更,鹰爪王把夜猫眼计五叫醒。计五睡眼模糊从床上爬起来,愣呵呵站在床前,道:“怎么样,天多早晚了,该走了吧?”鹰爪王道:“你看你,是没有多大酒量,偏爱贪杯!老五快醒醒,拿冷手巾擦擦脸。五更交过了,还不赶紧走,等甚么?郎家窝的事,你别给耽误了。”
夜猫眼计五揉了揉眼说道:“我决不会误了事。你放心,我这就动身,太阳出来以前,我要赶到通山驿哩。”说着把床上放着的那只小黄包袱抄到手里,往背后一背,两手捏着两个包袱角,往胸前斜着一系,仰天打个呵欠,又将一对圆眼瞪一瞪,向鹰爪王道:“我头前走了,你多时动身?”鹰爪王道:“我今天不走,少则五天,多则七天,我准到郎家窝。”计五道:“怎么你又变了卦了,有甚么事?”
鹰爪王一指袁振武道:“我传给他两手功夫。”计五向袁振武道:“小伙子,你真有两下子,三言两语,居然把你师父粘住了。莫怪老姑太直夸你,你真有抓鹰的好本事!小伙子,咱们再见吧!”袁振武方说:“师叔喝杯茶再走吧!”计五已经跨出门口,不答袁振武的话,却抱着头招呼道:“刘老四,咱们再会啦。”刘四师傅跟袁振武紧随后跟,赶出来相送时,夜猫眼计五已如一缕轻烟,只在北房檐头一晃,一瞥即逝。
袁振武暗暗咋舌,这位计师叔的轻功提纵术真有不同凡俗的巧妙;自己空在太极门练了这些年,跟人家比起来,真有霄壤之别了。只听刘四师傅转身说道:“瞧这份骠劲,临走还露一手,给谁看哪!振武,进屋吧。”说着走进客屋,袁振武也随了进来。刘四师傅向鹰爪王道:“师兄,计老五大概白了胡子,也改不了诙谐的毛病吧?”
鹰爪王也微微笑着说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老姑太多么严厉,对这个胞弟也奈何他不得呢!”刘四师傅又陪着鹰爪王,说了会子江湖近来的事情,东方已然破晓。刘四师傅忙站起来道:“师哥一夜未眠,请歇息一会吧。”袁振武也站起来告辞。鹰爪王道:“我倒不困,四弟,我还有事要跟你谈谈。”又道:“你嘱咐他们一声,我的形迹要严密一点。”刘四师傅道:“我就告诉他们停练五天。”鹰爪王道:“也可以。”回顾袁振武道:“振武,你歇歇去吧,你要把精神歇足了,晚间咱们再见。”袁振武答应着,退出客屋。到了午饭后,袁振武正在假寐养神,刘云梁忽推门进来,拿着一本书,递给振武道:“袁师兄,你真走运,王师傅怎么这样喜欢你?连我们老爷子,都为你受埋怨了。这是王师伯给你的一本书,叫你快看;本门三十六路擒拿图解诀要,全在这本书上了。王师伯叫我告诉你,先把三十六路的名称、式子、诀要记熟了,今天晚上就用,可没有全看的工夫。”袁振武如获异宝,大喜道谢,就倚枕看起来,这是个抄本,图解详明,看起来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赶到了晚间,鹰爪王把袁振武找来,屏人说道:“我现在先把三十六路擒拿教给你,俟我事情完了后,再聚到一处,尽我所学所能,全数传给你,足可偿你期望之心了。”袁振武唯唯称谢。鹰爪王随命振武,把厅房中的陈设略事移动,地势稍觉开展些;向袁振武道:“你先把你所学的太极门拳术练一练,给我看看。”
袁振武不似先前那么心存顾忌,答了声:“是。”看了看客屋中地势,东西较长,南北较狭。随即来到东边,面向西立起太极拳起式“无极含一炁”。门户一开,立刻矮身换步,按太极拳正宗,一式一式演出来。手、眼、身、法、步、腕、胯、肘、膝、肩,一处有一处的功夫,一招得一招的要诀;手眼相合,身心相摄。崩、提、挤、按、踩、趵、肘、靠、进、退、顾、盼、定十三字拳诀,字字见火候。
演到三十五式“转脚摆莲”,一杀腰,回身换式,变招为“弯弓射虎”,一收式,立刻仍还到发招处地方。气不浮躁,面不红涨,神色自如,向鹰爪王抱拳道:“弟子的拳招荒疏日久,难免错误,师父多多指教吧。”
鹰爪王摸着下颏,连连点头道:“难得难得!果然名家所授,毕竟不同。”随又正色说道:“振武,你不要跟我客气。象你这样太极拳,虽还说不上火候纯青,已算开堂入室了。并且你得自名师传授,脚跟立的先好,再学别派功夫,驾轻就熟,事半功倍。咳!可惜我志与愿违,我若没有事牵缠,我绝不愿让你转入旁门。振武,你有这点根基,耐得劳,受得苦,什么绝技不能练?好自为之,有志竟成!来,咱们别尽自耽误。这里不是我久居之地,你我先演几式换手的功夫。你的太极拳一定也经拆过招吧?”袁振武答道:“当场倒也跟师兄弟们一处练过,不过没上过真阵仗,还没有跟外人上过招。”
鹰爪王道:“临敌的经验固须有,可是底子扎的实在,更是重要。你把你的拳术拆着打,我顺着你的势子来破,这么讲着教总还容易。”袁振武大喜道:“我就遵命,不过师傅务必搂着点,弟子怕接不住。”鹰爪王道:“不要紧,难道我还真跟你动手吗?来吧,你随便发招吧。”
袁振武不敢延宕,立即欺身进步,说声:“弟子无礼了!”展开太极拳的身手,往前一递招,就是“进步栽锤”。鹰爪王容得拳已欺进来,轻舒铁臂,身形连动也没动,只顺着袁振武的掌锋,用“叶底偷桃”,一翻腕子,竟把袁振武的手腕刁住。袁振武这才觉出鹰爪王的指如铁钻;忙把左掌往外一撇,从右臂下穿,用“云手”,来击鹰爪王的“华盛穴”。鹰爪王左掌一松,右掌往起一翻,一点袁振武的左脉门。袁振武知道不好,来势甚猛,急将左掌往下一沉,用力一拧身,“白鹤亮翅”,右掌挥出来,斜打鹰爪王的丹田。
师徒二人连换数如,本为学艺,并非比武,所以发招还招格外加慢。鹰爪王微笑着,展开擒拿法,应付袁振武的太极拳,心中很高兴,袁振武更是欢欣鼓舞。但是会家遇会家,不知不觉,就把招术加快了。袁振武一掌打到,鹰爪王忙往下一沉右掌,顺势往腕子上一切,又往外一拦。袁振武身形被拦,急往左一斜;鹰爪王铁掌轻舒,突出右臂,照“环跳穴”一搭,一按,振武突觉右臂发麻,不敢勉强发招,忙一撤身。鹰爪王道:“振武,你这条胳膊卖给人家了!”袁振武道:“弟子拆不了这招,师父指教吧。
鹰爪王道:“第一式用的是‘叶底偷桃’,是三十六路擒拿的‘擒’字诀。第二手我用的是‘拿’字诀。第三手本是用的‘沉’字诀。你那手‘白鹤亮翅’颇为有力,掌锋上也真见出功夫;所以我不得不受用‘贴身掌’来拆你的招,用‘盘’、‘压’两字诀,把你的右臂买住了。这三十六路擒拿法,分上手十八字,是: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扯、括、挑、打、盘、驳、压。又分为十字,是‘双拉牵虎式,暗藏金龙形。’又有卧十字,是:猛、获、滚、镰、城、耘、卧、担、捞、褪。这是三十六路擒拿的诀要,你要牢牢记住。我逐式给你拆着讲解,你把擒拿法的招式记个大概,再把十八字诀细细揣摹研求,只要多下些功夫,不用人当面指教,也自能心领神会。”
说到这里,又叫袁振武发招。鹰爪王不惮烦劳,且练且讲,边拆边说。直拆到五更将近,鹰爪王这才吩咐袁振武去歇息。袁振武谢过了师父,回转自己卧室。
但是袁振武虽则回到屋中,哪肯就睡;自己又把师傅教的,比照拳谱,从头到尾全重演了一遍。遇有解不开的地方,自己反复的思索,想不出来,便暗暗记下,预备明晚再问。那鹰爪王白昼藏在刘四的内室睡觉,一过二更,便到客屋给袁振武教招。刘四师傅也闭门谢客,整天陪着,只到教招时,刘四却不来旁观。原来他率领栋、梁二子,和迟、蔡二徒,专给鹰爪王打更司警哩。一连两夜过去,袁振武学有根基,人又用心,居然把这三十六路擒拿法的诀要记在心头。鹰爪王扪颏大悦,连声夸奖。暗对刘四说:“四弟,你失眼了!”
到第三天,袁振武起来,想到客厅给师父请安,哪知客屋门忽然倒锁;袁振武心里一惊,深怕师父走了,赶紧到把式场子去看,场中只有刘四师傅和云栋、云梁,正跟迟云树、蔡云桐,悄悄的练拳说话。袁振武来到刘四师傅面前,给师叔行了礼,随问道:“师叔,我王老师……”刘四师傅赶紧一摇头,不叫袁振武往下再说。凑到了近前,低声说道:“你师父昨夜四更后,有事走了。这时你哪能见的着?”袁振武登时失色道:“走了么?”刘四师傅向弟子们一盼,不觉笑道:“你放心,他今天晚间一准回来;你安心等着吧。”
袁振武这才放心,回转屋中。自己白天也没出屋子,躺在床上,歇息了半日。到夕阳衔山,鹰爪王果从外面回来;面上红润润的,显见在外吃了酒饭来的。
袁振武到客屋,见过师父。鹰爪王道:“我从昨夜到现在,又奔驰了将近百里,尚不觉得劳乏。不过酒用得过多了,头目有些昏沉。你先歇着去吧,到了三更天,我再叫你。”袁振武应了一声,忙到街上,买了许多水果,切剥好,献给鹰爪王解酒。鹰爪王笑了笑,吃了一些,一挥手道:“你先去吧。”袁振武答应着退了下来。
到掌灯时,鹰爪王又把袁振武叫到客厅,继续传给他三十六路擒拿。袁振武苦心孤诣,夜教昼习,竟自用了三日四夜的功夫,把三十六路擒拿法学得十之六、七。这固然因他武功有根基,可也是他把全副精力用在这上面,才能突飞猛进,得这样的成就。鹰爪王也十分痛快,自己得这么个好徒弟,实是毕生之幸。直到第五日晚,袁振武把这三十六路擒拿法已经学全了;不过实际运用,还得有一二年的纯功夫,才能应付裕如。
鹰爪王当夜遂向袁振武说道:“擒拿法你已得着其中奥义,只是你要想临敌制胜,还要多下些纯功夫,不要妄予轻试。我们门中虽有这种绝技,却不是临敌常用的。除非遇上大敌当前,敌强我弱,不易制胜,才肯用这三十六路擒拿法,保全我派的名望。这路功夫专能懈力,敌手不论怎么强,也不易容他攻进。耗的功夫久,敌手精力一弛,乘机进取,足可以败中取胜。这种功夫不用则已,用时必须当场制胜。你想着若是火候稍差,功夫未到,妄自施展它,只怕空贻门户之羞。你要牢牢记着我这几句话,不要叫我在本派中,落了同门中的责难才好。”
袁振武立刻正色答道:“师父放心,你老这么推诚教诲我,破格的成全我,我岂能辜负你老一番厚意?你老也记着弟子的话,弟子我纵不能给师门争光,也不能给师门现眼!”
鹰爪王道:“好,话到这里为止,不用多说了;你这么存心,哪能不成名露脸?咱们该走了,你去收拾你的衣物,天一亮咱们师徒一同起身。”袁振武道:“弟子的东西好收拾,没有什么麻烦。师傅几时走,都行。”鹰爪王点头道:“好!你把你刘四师叔请来,我有话跟他说。”袁振武答应着,刚要出离客厅,刘四师傅已然推门进来了。
鹰爪王道:“师弟,我们师徒在这里搅扰已久,该着走了。咱们再见面时,大概总得在一二年以后。”刘四师傅凄然说道:“师兄,我深盼师兄往后行止多多检点。象这回事几乎身败名裂,细盘算起来,对手实在不值。我很盼望师兄锋芒稍敛,免得叫我们再担心吧。”鹰爪王摇头一笑道:“人情鬼蜮,不知道要险诈到哪时才算完。荆棘江湖,使我无立足之地了!”又一拍胸口道:“山河易改,禀性难移;四弟,我的命并不比谁格外值钱!”话到愤慨处,鹰爪王又不禁须眉愤张,目瞪齿错了。过了好一会,刘四师傅复又婉言劝解了一番。两人跟着谈到将来昌大门户,择徒授艺的话,天色已近五更。
师徒二人预备起身。袁振武站在客厅门首,抓了一个空,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向刘四师傅道:“师叔,弟子在这里承蒙师叔的厚待,整搅扰了您这些日子,弟子感激万分。王老师已定今日带弟子起身,弟子这就给师叔辞行吧。”一边说着,一边磕下头去。刘四师傅急忙拦阻道:“不要多礼,我这很慢待你了!”袁振武叩罢头起来道:“师叔怎么还跟小侄这么客气,越发叫小侄不安了。”刘四师傅道:“往后你要有事,路过蓝滩时,务必住我这来。按你这份心胸志气,将来定能成名;你两个师弟,还仗你提携呢。”袁振武连说:“弟子不敢当。”
鹰爪王笑吟吟,看了看刘四师傅跟袁振武,说道:“你们爷两个这么客气!天不早了,快收拾吧。”袁振武答了声,回转卧室,把随身衣物收拾好了。看了看窗上,已现曙光,遂提着行囊,来到客厅。
这时刘四师傅也正从后面出来,提一个小黄布包;包袱不大,分两很沉重,跟袁振武一同走进客厅。
鹰爪王遂站起来说道:“天不早了,我们真该走了。”刘四师傅把小包袱往桌上一放,说道:“师兄,我本意想留师兄多盘桓些日子。无奈师兄去意已决,我不便强留。这里是几件衣服,跟二百两银子;这是小弟一点心意,请师兄赏收吧。”鹰爪王笑道“师弟,你太周到了。衣服我用不着,银子倒要叨扰你几两。”坐下来就在床上,打开包袱,将一件件衣服抖露在床上。这是一套新的长袍马褂,一套旧的粗布短衣;分别穿起来,便可改为绅士模样或小工的打扮。这并不是寻常的赠衣赠钱,乃是刘四师傅夫妻俩连夜给师兄特备的避难衣服。
鹰爪王看了,欣然会意,连说:“好,好,这衣服我也得收下。”却将那四封银子,只取了一封,计五十两,命袁振武包了。站起来拍一拍身上道:“我们走了!四弟,我也很愿跟你多聚几天,无奈我现时在哪里待着也不安心。四弟,我们相见有日再叙吧。”刘四师傅道:“师兄怎么还跟我客气?穷家富路,客途上用钱的地方是多的。说句笑话,前些年师兄就向我要,我也拿不出来。自从干上这个小买卖,小弟身边还有些富裕。师兄!师兄不全拿着,叫小弟太难过了。”鹰爪王道:“好,师弟你一番热心肠,我别辜负了你。”说到这里,向袁振武道:“振武,把这银子全包在一块吧。”
袁振武立刻收拾好了,复向鹰爪王道:“师傅,你略等片刻,我得向各位师兄们辞辞行,这么走,太失礼了。”刘四师傅道:“振武,我替你说一声就是了。”鹰爪王道:“四弟,不要拦阻他,叫他跟师兄们叙别,礼不可失。”刘四师傅道:“既然如此,索性我把他们叫来吧。”立刻命云栋、云梁,把大师兄迟云树、二师兄蔡云桐等叫到客厅,先行叙别,跟着给王师伯送行。鹰爪王遂偕袁振武起身,刘四师傅师徒父子相继送出来。却不走大门,直送到后门外,出了小巷口,才彼此作别。
鹰爪王带着袁振武,于晨光曦微中,离开蓝滩,踏上征途,还赴直隶省武强县,投奔天罡手周武师的门下……
流光易逝,忽忽十年。辽东道上忽有一壮年行客,豹头环眼,体格矫健;孤身一人,踽踽独行。用一条核桃粗的紫藤棒,挑着小小一个行里卷,由龙岗岭北麓经过,往柳河口寒边围走。这个行客不远千里,出关渡辽,一路打听快马韩的牧场,特来投效。

第十八章 快马韩争雄牧野
快马韩是塞外的豪家,名叫韩天池;祖籍北直,自幼好勇使气。二十几岁时,曾因械斗杀人,被流到宁古塔。不久,被他逃出配所,展转亡命,寄迹在边荒草莽之区。旋逢大赦,得脱重罪,他便做起贩马生涯。他少遇名师,获得北派拳技真传,擅长惯跤,能骑劣马。以一杆八母大枪,一骑花斑马,名闻辽东,争雄牧野。
仗他为人胆大心细,长于规划,又知人善用,颇得到几个好帮手。只二十一、二年光景,便名成业就。计拥有大小牧场两处,谓之东场、西场;又有一座山林,附开着数座木炭窖;田地不多,只有一方半。由打前年起,又收买了一方熟垦地,三方荒地;招辑关内流亡难民,开垦农田,事业越来越大。遂在龙岗岭北,起盖下一大片庄堡,堡墙有碉楼箭道,俨然一座小城。这堡围子起初无名,后来人家叫开了,称它为“寒边围子”。乃是把他的姓叫俗了,望文生义,捏成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快马韩黑面长髯,头大身短,外表气象粗豪;他却智勇兼备,好客轻财。上则结交官府,下则结纳江湖豪士,在塞外蔚成一种势力。韩家牧场放出去的马群,走遍关东三省,从没有失过事。手下用了许多人,给他帮忙;有一个结义的盟弟,名叫魏天佑,专替他照料牧场,人称为二当家的。
快马韩现年五十八岁,结发之妻早已死去,只给他留下一女。现在他房下却有一妾,是在当地娶的;生得白白的,矮矮的,并不十分漂亮,但会骑马。他的女儿名叫韩瑛,乳名昭第,已经二十一岁了,现尚待字闺中。
这姑娘处在辽东荒寒之地,竟出落得俊目修眉,容光照人,一把长头发,漆黑柔亮。快马韩偌大家业,只此一女,把她爱如掌上之珍。从小就请了家馆教师,教她认字;又将自己的一身本领,悉数传授给她。昭第姑娘遂深娴骑术,又擅长弓矢,从七、八岁时,就敢扬鞭控辔,驰骋于山原绿野。赶到十几岁上,骑术愈精,往往鞍不施,驰骤于重山叠岭间。牧场中的马师偶然陪着昭第姑娘,小试身手,有时就被她窘住。快马韩手下的健儿,把瑛姑娘看如公主娘娘一般。
东牧场设在孤山子下,广漠无垠的原野,茂草丛莽,一望无际。地旷风高,一阵阵风过处,卷得那乱草摇青,直似碧海翻波。西牧场设在河口,水草丰肥。两座牧场占地各十余里,筑短栅墙,环绕牧场一周,作为屏藩,四周各辟巨门。沿木栅墙每隔里许,有一间木板小屋,四面挖着方才盈尺的小洞,在木屋里,依然能查看四周。这木屋专为马师们夜间巡守马群而备的,遇到严寒风雨之夜,可以作栖息之所。木栅外更挖起一道十余尺宽的壕沟,一半为防群兽,和盗马贼的骚扰,一半是防雨季的雨水,跟秋冬的野烧。在塞外草原地带,这种野烧最为厉害;野火燎原,有时能够延烧数十百里,在辽东一带是常见的。
快马韩经营牧场多年,尚无疏漏。在进牧场不远,一片旷场,用细砂子铺的颇为平整。这片旷场上,埋着不少的拴马桩,正是训练烈马的所在。在这牧场的中央,有一座两丈高的平台,用碎石叠起的;台面一丈见方,登上平台,全场一览无遗。上面也有一座木板小屋,其构造也跟下面防守栅墙的板屋一样,可以居高临下,瞭望四面。这种设备,就是专为防备盗马贼。
辽东一带,在当年拉大帮的掠马贩,和接财神的绿林豪客,几乎遍地多有。虽全做的是没本钱买卖,却讲究硬摘硬拿,以勇力服人,鼠窃狗偷之辈决不容在关东立足的。单有一种马驳子,专吃牧场,一下手,就许掠个二、三十匹走。可是也有小帮的盗马贼,三个五个成群,十个八个便算一帮。他们练就了一身小巧之技,选马的眼力极高,能在昏夜微光下,大批的马群中,挑选神骏的好马;在严密防守下,把马盗出牧场。牧场里常常吃这种哑巴亏。快马韩这两座牧场,仰仗着场主的威名大,交游广,倒不怕大帮的马贼、结伙的胡匪;但防范这些窃马小贼,从来不肯稍为疏忽。这就是丢得起马,丢不起脸面。
这日秋阳当午,山风吹面,快马韩手下二当家的魏天佑来东牧场中,看着相马师跟掌竿的师傅们,督率马夫,调驯烈马。数十名马夫个个剽悍精强,持鞭在旁等候。马师们选马分群,把那分好的马交给掌竿的。哪一拨马归哪一竿子管,分拨定后,再交马夫去“压”“遛”。那已上笼头的马,野性已去了一半。由马夫先“压”后“遛”,骑上它沿着场中的木栅墙,如风驰电掣的奔驰数趟,看看马的脚力。这种马虽上笼头,烈性仍有,不时盘旋蹴踏,掀腾人立,想把背上的马夫掀下去。只是马夫全是深有经验的能手,贴在马背上,如同粘上了一样。直到把马累得力尽筋疲,马夫反振起精神来,不容它稍缓。鞭策驱驰,直到这马驯服,不再犯性,这才缓缓的去遛它。
那未上笼头的生马,由马夫用套马竿子捋住了,挥动长鞭,吧啦啦!吧啦啦!或前或后,忽左忽右,直往马身上暴打。长鞭抡得山响,似雨点般往下抽打。那如同猛兽般的怒马,哪肯受这么鞭挞,铁蹄翻腾,蹄登口啮,如风似狂的乱捶。马夫们都将套马竿牢牢握住,长鞭不住手的叱打,毫不容情。马夫调弄一匹烈马,也累得热汗蒸腾。直到这匹马见了鞭子,只有忍受,不敢抗,不再惊;这才套上笼头,绾上缰绳,另换马夫去压马。有时遇上没法羁勒的烈马,马夫调制不下,便由相马师们接过去;用他那特种的手法,长鞭一动,专打马身上几处极护疼的地方。这一来就把马制服住了,只一见鞭影,立刻全身战栗。马鞭子的巨响只到它腿前,便不敢再咆哮了。不过马师这种手段不肯轻用;倘遇良驹,经过这番挫折,恐它雄威尽敛,不能再临大敌。
当时牧场上调马的数十条长鞭,响震数里。数十个健儿各压着鞍辔不施的烈马,奔驰于短栅墙内。所有的马师们都聚在木栅内平场里,把这批才贩到的新马极力驯调;再调个三五日,就能够上缰绳,跑大圈了。
二当家魏天佑负手观望,场门上的伙计忽进来通报,盛京将军派了差官前来采办军马。魏天佑忙把这位差官迎接进来,引他到围子里,面见快马韩。快马韩衔着大锅旱烟袋出来,立刻吩咐设筵款待。赶到一接头,据这差官说:“这是官马,不论沟计算,要有一头算一头。挑选能够立刻入营编队的,一共要选二百五十匹,一色黑马,杂色不要。本场不够,可以兼往别场采办,但立须派人护送到盛京。将军见喜,定有另外的赏犒。”
快马韩把这位采卖军马的差官好酒好肉,先买住了,又叫了两个土娼陪着。跟着先把差官买马的回佣银子二百五十两递过去,另送程仪五十两,合成三百之数。差官毫不客气,很爽快的笑纳了。立刻挑着大拇指,向同座称赞快马韩;果然是开眼识面子的外场朋友。这水买卖就算成交。
原来牧场里原有这种规矩:除了马贩子,凡是来买马的,经手人倒得一份丰厚的回佣。可是别的牧场没有这么大方;必得把马交上,领下马价来,钱赚到手,才肯花这笔钱;早花了,诚恐一个卖不上,这笔钱就要落在空地上。快马韩眼力高,看的准,拿的稳,重人轻财,舍得抛杵(花钱),敢办人家不敢办的。即如盛京将军这号生意,一向本在吉林范家马场采办。快马韩以为我近彼远,我界内的生意反倒越出省外,未免丢人。居然被他亲赴盛京,不惜大倾资财,极意联络;终从将军的亲信人手下,把这号买卖承办过来。范家马场干生气,没法夺回。近六年多来,差不多关东三省的官马,都到他的牧场采买。他有这大的手眼,这才造成了偌大声势,人也落了,钱也落了。
当下,快马韩一面叫二当家的款待买马的差官,一面亲自到牧场马圈,站在高台上,监视掌竿的挑选马匹。就在这时,马师宗仁路站在快马韩身旁,突然“咦”了一声,用手一指场外,道:“场主,你老看,这人好快的身手!看情形,不是奔碗口街,就是往咱们这里来的。”快马韩顺着宗马师手指处一看,在半里地外,有一骑白马奔来;马背上驮着一个人。那马撒开了四蹄,超尘疾驰,迅如脱弦之箭;马上人挺腰踏蹬,纹丝不动。快马韩点点头道:“果然是好身手。”
说话时,这骑马越走越近,穿着荒林茂草,时隐时现,眨眼间已来到近前。快马韩不禁失声道:“吓!原来是他!糟了,马群一定出岔子了!”马师宗仁路也是瞠目惊呼道:“陆老七怎么半途回来,大约是路上有事了!”彼此惊诧之间,疤脸子陆七已直入马场,翻身下马,喘吁吁满头是汗,衣服上尽是黄尘。
宗仁路迎上来问道:“陆老七,你怎么回来的恁快,可是路上出了错么?”疤脸子陆七喘息方定,忙答道:“可不是出了事了!咱们的马群,头两天按站赶着走,没出一点事。就在第三天太阳刚落,赶到了烟筒山附近;因为大批马群不能进镇店,我们择在店后水草方便的地方,安上围子,把马圈好。不料就在当夜,被人盗走了十七匹马!”马场中的人听见这种警报,都围上来问讯。
这疤脸子陆七正是奉了场主之命,陪同三当家的吴泰来,押着九十八匹好马,往吉林送去,不想中途失了这些。宗仁路急将陆七引到快马韩面前。
快马韩举着一根大锅旱烟袋,走来走去,瞪着眼看定陆七,道:“马丢了这些,又是在野地现打的圈,难道你们就没派人守夜么?”陆七答道:“我们焉敢那么大意!我们除了三当家的和赵伙计,是通夜宿在店里;其余这些人全分上下班,守着马群,连吃饭都是换班去的。一到天黑,就由齐、邱二位武师,各带四个伙计,分为两班,绕着马圈来往梭巡。圈内是马师和掌竿的,分班看马上料,里里外外防备很严。直到下半夜,傍天亮的时候,马师查点马匹,方才晓得失盗了,到底也不知道偷马贼甚么时候下的手。”
快马韩道:“你们连失盗的时候全断不出,贼人怎么偷的,一定更不知道了!”陆七满面羞惭说道:“猜是猜出来了,大概是在下半夜。”
快马韩含嗔不语,半晌道:“猎狗放出来没有?”陆七道:“放出来了。最奇怪的是猎狗前半夜还号叫,下半夜就没听见咬。”快马韩道:“不用说,你们喝酒了?”陆七低头道:“值班的时候没有喝。”快马韩哼了一声道:“吃饭的时候一定准喝了。……旷野地方,夜里又冷,你们会不喝酒?我也得信哪!”想了又想,复问道:“这一夜,马没有炸群么?”陆七叹然道:“不错,约莫在四更天的时候,圈中的马炸了一回群,可是没有出圈。”
快马韩听了,忍不住怒焰炽腾,面对众人大笑道:“我说怎么样,马丢了十七匹,怎会一点动静没有?那马炸群分明是贼人下手露了形,难道你们都睡死了不成!你们就没有把值夜的人挨个儿都盘问盘问么?尤其是吴老三,整天价吹牛,肚子里有妙计千条似的,怎么马行半途,既是店里住不开,他反倒离开马群,跑到店里睡了?”
陆七的疤脸一块块通红,接着答道:“失马之后,我们立刻就报知三当家的,三当家把值夜的人,挨个都盘问了一次。据说他们全没有睡觉;那天夜里就是风太大,委实没有听出别的动静来。只在三更左右,我们听见狼嗥了;跟着又有人看见对山山根,有火光一闪一闪的。值夜的齐师傅曾经叫我们预备火枪,多加留神。跟着又没有动静了,就是这么胡里胡涂的把马失的。现在吴三当家的后悔的了不得,连邱、齐两位武师也都觉得对不住你老,他们现在都极力想法子哩。”快马韩笑道:“想法子,让他们想去吧。不是才丢了十七匹马么?没有全丢,还算不错。那匹艾叶青也丢了吧?”陆七道:“也丢了,丢的全是好马。”
快马韩又嚷起来道:“这匹艾叶青乃是我许给朋友的,原来也丢了!吴老三只会说大话,一向是那样的人物。随行的齐、邱二位武师,乃是久走江湖的,怎么事前竟没有一点觉察,事后又没有一点办法?我这牧场开了这些年,就没有丢过马,这还是头一回!告诉你们,十七匹马是小事,这个跟头我栽得起么?”
陆七忙道:“场主息怒!这回失事,齐师父倒没看出甚么来。邱师父是个中老手,在前两日白天,已经动了疑;看出一个走道的小矮子,说恐怕是风子帮踩盘子的伙计。这小子打由半路上缀下来,邱师傅曾经拿话点他,又提出你老的字号来,这小子就躲了。没想到他真个的在我们头上动起手来。现在三当家的跟齐、邱二位师傅,正在根究失马的踪迹。我临来时,他三位已经查出:偷马的贼大概是往西北走下了。因为沿途留有马粪蹄迹,不难踩访的。大概这些东西们决不是久闯关东的老江湖;若是在关东有个万儿的,他怎么也得摸摸咱们是怎么个主儿。”快马韩道:“别吹了!凭咱们这个主儿,才一丢十七匹马哩。现在马群呢?吴老三打发你来,就是专给我添腻来的么?还有别的话没有?”陆七忙道:“现在马群已经赶过一站,落在黄土坑;那里有大店,暂且住下来。三当家的意思,是一面请齐、邱二位根究偷马贼的老巢;一面叫我回来,请你老的示下,可不可以暂补出十七匹马,把这号买卖先交了,回头再认真抓贼抓马。”快马韩素日为人脾气最暴,但是闹过去便完。手下人做错了,一向由他自己揽了过去。当下大发雷霆,闹了一阵,忙叫着陆七,回到私宅。那二当家的魏天佑急着赶来,督促马师,精选良骥,替快马韩把采办马匹的差官打发走了。跟着出离牧场,到韩家围子,面见快马韩。
快马韩在本宅大客厅,聚集手下头目,共筹应付失马之策,面向众人说道:“马是在烟筒山丢失的。我想烟筒山附近,北方乃是马贼霍一溜的巢穴,南边又是肉头麻子时常出没的线路。这两处跟我们牧场都有来往,只是肉头麻子已死,由他的老表金贵贤代领着。这金贵贤却是新上跳板的,只闻过名,没有见过面。刚才陆七说,吴老三和齐、邱二位武师,已经预备拿我的名片,求见霍一溜和金贵贤去了。吴老三云天雾罩的,我恐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打算就照他们的话,先拨出十七匹马,把丢失的数补上,由我亲自押送,一面根究盗马的贼踪。”
二当家魏天佑忙道:“仅仅十七马,得失何必介意。当家的若是不放心,可以由我亲押了去;一面多带几位武师,到那里看事做事,务必把马找回就完了,用不着你老亲自劳动。”快马韩摇头道:“我们的马丢了,找得回,找不回,还是小事一端;我们的面子,却必须找回。老二,你不知道,这回事我很起疑。我觉得这不是寻常的偷马,这件事说文就文,说武就武,弄不好,就许象那年闹起大吵子来,打群架也说不定。他们不是勘得偷马贼的踪迹,似奔西北去了么?你可知道西北方是谁在那里?”
二当家魏天佑憬然道:“西北方半山沟,有兴记牧场在那里。”快马韩扪须笑了,看着陆七道:“大概吴老三也把这事看小了。我只怕这偷马贼把马一转手,弄到别家牧场。但是,不拘他们弄到哪里,我也得把原赃掏回来;掏不回原赃,我快马韩还在关东闯个甚么劲?”又道:“咱们现在先吃饭,老二。你就连夜挑选二十四匹好马,我这一回要多带打手去。这场里的事,请老二和司帐马先生、书启赵先生,多多费心。”当下把从行的武师马师派定,也邀到客厅,告诉此事。
快马韩又口顾伙计,道:“你们把姑娘找来,我们要多带几两银子,说不定我们还要借重官府的力量哩。烟筒山东甸里有防营驻着,是一位守备、带着马步五百多人在那里。”
伙计应命转入内宅,少时出来道:“姑娘从一早带着陈伙计,出去打猎玩去了。姨奶奶问老当家有甚么吩咐?”快马韩眉尖一皱,旋又堆欢道:“这个丫头,简直是个野小子!出去打猎,有时连火枪也不带,万一遇见猛兽,怕不吃大亏!下回告诉陈伙计他们,如再陪着姑娘出去,千万带火器,不要一味倚仗弓箭。你告诉姨奶奶,把我的好酒拿出几瓶来。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阵,赶明天一上路,咱们就滴酒不准入口了。告诉厨师,把咱们腌的鹿脯子肉,也给收拾出来;再宰一口猪、一只羊。”魏天佑面向众人道:“别看今天是丢了马,我们倒要吃犒劳了。”大家哄然一笑。
酒筵摆好,无非是肥肉好酒和野味。魏天佑忙命伙计,把围子内的小铺掌柜、牧场炭窖掌杖的同人,凡在近处的,也都请来。快马韩不敬酒,由二当家魏天佑代做主人。快马韩趁这闲空回转内宅,安排出门的事。
就在这时,从牧场外,风驰电掣,飞奔来一骑白马,一骑黑马。白马上的人,头戴紫风兜,男子装,系皮带,窄衣紧裕,脚蹬控云“鹿唐玛”,背弓带箭,跨刀顺枪;人骑在马鞍上,伏腰微前,稳若泰山,迅若飘风,倏然策马,奔入围墙。直达到宅门前,戛然而止。把马上横放的一只土豹子丢下地来,然后翻身下马。后边那匹黑马,是个短衣黑脸汉子骑着,驮一些新猎来的野味,也如飞追到,跳下马来,把白马牵过。来的人正是快马韩的爱女昭第姑娘和陈伙计,到柳林一带,游猎归来。
昭第姑娘直奔出二、三十里地,才打得一头土豹子、两只野免、一头獾。一进家门,就嚷道:“可惜!可惜,忘了带火枪,把一群野鸡空空放过了。”宅中别的长工将两匹马牵走,打来的野味也送到厨下。只有那只土豹子,约如狗大,勇猛异常,却是最狡猾、最难猎取的东西。
昭第姑娘笑吟吟的命陈伙计扛进宅来,向迎出来的女做活的问道:“老爷子呢?”女仆说:“在姨太太房里呢。方才老爷子找你呢,你老快去吧。老爷子就要出门,说是咱们牧场里把马丢了。”昭第姑娘愕然道:“马丢了?可是遇上狼群了么?”连忙抢进堂屋,自到内间,大声叫道:“姨妈,老爷子在屋么?”
快马韩正在房里套间,命侍婆开柜取银,应声叫道:“是瑛儿么?你又打猎去了?这几天柳河口直闹狼群,你怎的这么大胆!”昭第姑娘笑嘻嘻的挑帘进来,说道:“爹爹,我给你老打来下酒物了。可把我累了个不轻!两个野猫儿诈极了,我也没带鹰,也没带狼头棒,直追了六、七里地,才把它射着;这东西好快腿呢!最可恶的是,它专钻马走不过的地方。这个还不新鲜,你老瞧,我还打着一只新鲜物呢!”
快马韩心中实在不快,但一见爱女,立刻欣然道:“捉这种野味,全靠鹰扑狗掏;你连火枪也不带,硬拿马腿跟兔子比赛,你也不怕把马糟踏了?”昭第立在桌旁说道:“爹爹,我这匹马好极了,跑不坏。你老瞧,我还打着这么一只土豹子哩!”
侍妾见昭第已将风帽摘去,一身男装,遍体黄尘,发际有许多汗,就笑着说:“姑娘,你这一回出去的更远了吧?”忙代喊女仆,给小姐打脸水。昭第姑娘一边更衣净面,一边问道:“爹爹,我听说我们的牧场丢了马了,是真的么?他们还说你老就要出门,可是的,丢了几匹马,你老出去做什么?”快马韩叹了一口气道:“傻丫头就知道吃喝玩闹,打打猎,放放荒。告诉你吧,丢了马是小事,有人要跟你爹暗中作对哩!”
昭第姑娘虽是个关内女子,已濡染塞外强悍之风;听了这番话,蛾眉一耸,杏眼圆睁,嗔道:“真有人敢大胆惹我们么?咱们父子在关东城,乃是一刀一枪闯出来的天下;谁要跟咱们下不去,咱们就叫他看一看。爹爹你老打算往哪里去?我陪了你老去吧!”快马韩失笑道:“你陪我做什么去,可惜你又不是小子。”昭第粉面一红,道:“小子怎么样?闺女怎么样?难道我就不如男子了?”快马韩道:“好丫头!是你爹爹的女儿,谁说你不如男子来?不过有的地方,你就不能替你爹爹。比如上衙门见官,和官场拉拢,你能行么?”昭第忙道:“爹爹,您要知道,我并不怯官呀!”快马韩道:“你是不怯官,无奈官场中并不与女子进门,你又有什么法?”遂命昭第姑娘坐下,缓缓吩咐道:“我现在就要出门;这里家务事,里里外外,我就是要全交给你。我正想把你找来,嘱咐嘱咐你。我明早就走,你遇事可以内与姨妈商量,外与魏二叔商量。咱们父女,一个守内,一个出外。丫头,我不拿你当闺女,我从来就拿你当儿子看待啊!”当下将烟筒山失马之事,和自己的打算,详详细细告诉了昭第姑娘,然后又嘱咐她小心照应家事。
昭第姑娘听了,摇了摇头,道:“原来是在外道丢的,我当是咱们牧场丢了马呢。爹爹,这也许是新上跳板的黑道上的小卒剪去的,我们要是跟他们斗气,可就有些犯不上了。”
快马韩摆手,道:“真要是折在黑道上,或是落在风子帮的老合们手里,咱们非要找回场面来,那算是我们爷们小题大作。不过这些年来,凡是遇上江湖上的朋友,跟吃风子行的老么们,我没有不开面的;要面子给面子,讲用钱就帮钱,没有照应不到的地方。这时竟会出这种事,不论他是哪路人物?显见着有点诚心跟我们爷们过不去。所以我这一趟,必须彻底根究一下。”
昭第姑娘恨声说道:“这是明欺负咱们了,咱们非根究个水落石出不可。爹爹,您就入手办吧。家里的事您就交给我,女儿纵然无能,也决不能给爹爹输脸。”
说话时,二当家魏天佑进来报说:筵散客去,马已选妥。快马韩请他坐下,因说道:“二爷,您看我们瑛姑这份心胸,真胜过男儿;我虽没有儿子,有这个女儿,也跟儿子差不多了。”魏天佑道:“场主说的一点不差,昭第姑娘心灵性巧,有胆有识,又有你亲传的这一身本领;漫说女流中,就是男儿队里也很少见哩。”说着笑了。昭第脸上一红,道:“别人不捧我,就是爹爹和二叔捧我。我有什么本领呢?刚才我要跟爹爹去,爹爹还是不叫我去。”魏天佑道:“当家的要自己去,连我还不去呢。我和姑娘,咱们爷俩一内一外,专管留守,也是一样。”快马韩道:“二弟刚才只顾照应客人,大概也没吃饱,你就在这里吃吧。你侄女给咱们打来下酒物了。”昭第姑娘站起来,说道:“你老这就吃?我叫他们收拾去。”
当晚,快马韩和魏天佑、昭第姑娘设家筵共饮,一面商量出门的事。所有内宅、牧场、炭窖、山林,都已分别将负责人叫来,谆嘱一番。所有从行人也都备好行囊、火枪、兵刃。每人还有一套貂皮帽子,和不挂布面的老羊皮袄,以防半途上天气骤变时御寒之用。
这时,劲风吹面、秋草朝阳。快马韩骑上他那匹花斑马,率领二十四骑,分成两行,如飞而去。疤脸子陆七也夹在群中,应赔的十七匹马,就在这二十四骑以内。魏天佑和昭第姑娘直送出数里,方才回来。
快马韩去后,昭第姑娘不回内宅,竟到牧场柜房,和二当家魏天佑,以及司帐、别位马师们攀谈。她一心想打听这次马群失事的来路,到底是象哪路人干的。魏天佑莫说真不知道马贼的踪迹,就让他猜测出来,也不敢率尔向昭第姑娘说。因为瑛姑纵惯了,平日任性而为;场主不在家,她要听了自己的话,依仗自己工骑善射,单人独骑的出去找场。倘或出了什么差错,魏天佑却真担不起这份沉重。所以任凭昭第姑娘怎样询问,他只是不着边际,随便搭讪。
正在说话的当儿,外面守场门的伙计进来报道:“启察二当家的,外面有一个姓袁的,说是从关里来,求见场主。”
魏天佑道:“什么?求见场主?你不会告诉他,场主没在家;问他有什么事,可以留下话,请他改日再来么?”守门伙计答道:“我已经这么说了,只是这人说跟咱们场主慕名已久,深知场主仗义疏财,收穷恤难。他从关里奔来,好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论如何,也求场主相见。他又提出一个熟人来,他说跟咱们牧场里的赵成桂赵师傅是乡亲。他这次是千里迢迢,为投奔赵师傅来的。要烦赵师傅给他引见,求场主把他留下。听他的话,说得很恳切。我们做不了主,场主又早有话,我们也不肯过于拒绝他。现在他在栅房等着呢;二当家的,你看,该怎么办?”马师杜兴邦插言道:“这个人多大年纪?听口音是哪里人?”守门人答道:“大约三十多岁,很透着精神,倒是乐亭口音。”司帐马先生道:“这个人许是投效告帮的吧?”
魏天佑一听,不禁沉吟。这个姓袁的自说是投奔赵成桂师傅来的,赵师傅偏又没在家,刚刚押着那二百五十匹马跟着差官,上盛京去了。有他在这里,当下一认,也就完了;现在却是没招没对的事,不得不加小心。眼望着昭第姑娘,一时拿不定主意。
昭第姑娘却沉不住气,向马师们说道:“众位师傅们,这要在平时,按着老当家的场规来说,我们用不着犯掂算;脱不过收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他搁在那里,全闲不下。只是牧场刚出了这场事,场主头脚走,这人跟着就来投效,未免太凑巧了!说不定就许是贼人的爪牙,到咱们这里卧底来的;这倒不能不见他,不能不收他了。我们索性盘问他,谅他弄甚么诡,也逃不出咱们眼皮底下去。别管盘问得出,盘问不出,先把他留下,好在他是自投来的,我们没找他去。二叔,你看怎么样?”
这一番话说得面面周到,众人无不暗服。魏天佑连连点头夸好,却又说道:“这个人真是来的太巧了,姑娘这番打算决不是多虑,咱就这么先诈他一下子。”说到这里,他又向屋中共坐的马师杜兴邦等说道:“杜老弟,你赶紧出去找人;千万别露声色,至少调二十人:要十名刀手、五名硬弩、五名套索,全都伏在柜房左右。你在柜房门口守着,听我的招呼。只要我咳嗽一声,十名刀手一直入柜房,把来人看起来;那五张硬弩、五挂套索,把柜房一围,提防着来人,倘有真功夫,叫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可就栽了。”又吩咐守门伙计道:“这姓袁的就是单身一人来的么?”伙计道:“没有同伴,他只提着一个小行囊、一根木棒。”魏天佑道:“行囊里准有暗器,牧场外没有人暗等着他么?”伙计道:“这倒没有留神。”魏天佑忙道:“你要登高瞭一瞭。”
魏天佑这番布置,自是谨慎。杜兴邦是个性情刚急的汉子,刀搁在脖子上,不带皱一皱眉头的。听魏天佑这么小心,不禁冷笑道:“二当家,你怎么把来人看的这么重,把自己看的这么轻?别说来人未必就是奸细,就算他是,他难道就不先摸摸脑袋长结实了没有?韩场主在关东三省,是一天半天的人物么?真要应了二当家的话,我看他是活腻了!”
昭第姑娘忙说道:“杜师傅说的倒也是实情,只是场主没在家,咱们小心无过错。要没有新出的这场事,咱们也就不多心了。杜师傅,你就照着二当家说的预备去吧。”杜兴邦见昭第姑娘这么讲,遂不便再说什么,只从鼻孔哼了一声,答道:“好吧,小心没错。这件事交给我,不用管了。”立刻转身出了柜房,暗中去调集场内的弟兄。
这里二当家魏天佑心中不悦,向昭第姑娘道:“你看兴邦这种二愣子的性情,没个改了。他碰的钉子也不少,就是教训不过来他。”马师冯连甲笑道:“杜师傅净碰钉子不行,得叫他多坐几回蜡,倒许可以回回味。”众人哗然大笑,二当家魏天佑看了他一眼道:“你胡说甚么?也不怕失了身份!”冯连甲猛地省悟,这里还当着女少东呢,不由臊得红头涨脸,很难为情。司帐马先生忙打岔道:“杜师傅这种二膘子脾气,场主也是恨他,不过杜师傅的心肠热,场主爱他直爽,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事;所以虽是事情办砸了,也担待他。”
魏天佑点点头,令众人退去,只留司帐马先生和昭第姑娘,向守门伙计说道:“把这姓袁的领进来吧。”伙计转身出去。
工夫不大,把来人领了进来,指着魏天佑,向来人道:“这是我们魏当家的,场主没在家,有甚么事朝他老说,也是一样。”
这来人挺胸健步,趋走如龙,来到柜房一站,双眸环视,先向魏天佑看了看,又向昭第姑娘瞥了一眼;立刻转身,面对魏天佑抱拳拱手,道:“魏当家的,在下姓袁,名承烈,原籍直隶乐亭。只因来到辽东,访友不遇,谋生无路,流落在江湖,没有安身之地。久仰这里寒边围韩场主慷慨好义,威名远震,在下冒昧的投奔前来,恳求场主曲予收录。在下是一个武夫,没有什么能为;只有一把笨力气,愿供场主的驱策。”说罢,深深一揖到地,神情爽朗,吐属不亢不卑。
二当家、昭第姑娘一语不发,一面听着话,一面细细的打量来人。只见这人年约三旬以上,豹头环眼,身材魁梧;满面风尘,掩不住英挺之气。浑身旧衣,毫不带寒酸之相。

第十九章 寒边围雨夜失马
快马韩天池场主才走,生客忽来,又在马群失事之后,牧场中自不免生疑。那个投效的壮士袁承烈说完慕名投托的来意,又复一揖。二当家魏天佑忙站起来答礼,顺手一指椅子,道:“老兄不要客气,请坐,请坐!”姓袁的壮士躬身说道:“魏当家的,是前辈长者,在下后生晚进,不敢借座。”
魏天佑哈哈一笑道:“老兄别这么称呼,我一个粗人,在韩场主这里,也不过是混饭吃。老兄既然在江湖上跑腿,咱们全是一样;快请坐下,咱们好讲话。”来人这才落座。魏天佑道:“老兄,看你这份仪表,大概是武林一脉,没领教老兄属于哪个宗派呢?”
袁承烈道:“我在下哪敢提武功二字?不过在少年时,倒也操练过身子,学的也只是庄家把式;这些年奔走谋食,连当初学的也全忘了。论到练功,我真可说是门外汉。不过若是承这边场主不弃,肯把我收留下,我在下手头没有本领,腔子里却有一股热血,卖给知己。这是我交友事上,敢说得出口的。”昭第姑娘听了,微微一笑。魏天佑也含笑点了点头,道:“袁老兄太客气了!我们江湖道上的人,彼此以诚相见,若是处处存着谦虚,那就不是我们江湖本色了。韩场主也是关里人,究汉子出身,这些年在关外闯出小小一点事业,也不过是刚能糊口。只是他老人家一生好交,乡里乡亲投奔来的,但有一技之长,或者有人举荐,他总竭诚款待,量材任用,再不然就帮盘川。因此,在江湖上,落了个好客的虚名,究其实这边规模小得很。这虚名也真误事,常常把有本领的英雄诓来,不想今天承你老兄枉顾了。你老兄来的不巧,韩场主有些不舒服,看病去了,这里就由小弟暂代。我们敝场主现有两处牧场,一座山林,和几处炭窑,倒是处处用人帮忙,不过都是负苦受累的事罢了。老兄大远的光顾到我们这里,但不知从前干过什么事情?现在打算怎么帮韩场主的忙呢?”
袁承烈看着魏天佑的脸说道:“我从前么,……倒是干过几天镖行,现下还没有正业,只算是一个流民。我因久闻韩场主任侠尚义,最能提拔江湖上的难友,我方才腆颜投来。若讲到帮忙效力的话,我在下情实一无所长,既不会相马养牲,也不会耕田造炭;只有一份力气,三份胆量。若有什么护院巡更、守桩防匪、看围子、看马群,一刀一枪,卖命出力的差使,我袁承烈不敢夸口,情愿报效场主。”
魏天佑听了,不由一动;那边昭第姑娘也哼了一声。“原来这人专为当更夫,做护院来的!可是这种差使也最容易当奸细卧底。”魏天佑面一整,暗向昭第姑娘摆手,两眼盯着袁承烈,微微摆头道:“你老兄就是这种来意么?你真是想给我们打更坐夜么?”
袁承烈不解其故,率然说道:“当家的,我们江湖上的人最忌夸口;我在下既是竭诚前来投效,我若一昧说自己废物,你老也笑我太谦。我若过份自告奋勇,又迹近自炫。你老这里如果用得着看夜护宅的人,在下不才,实愿效力。而且我也是半生潦倒的人,一不求名,二不求位;只有糊口之处,存身之所,于愿已足。你老若能费心,领我见一见场主,更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我的意思就是这么一点,和你老说,也是一样。”举一举手道:“还请魏当家的,代为美言一二。”
魏天佑听了,又沉吟不语:“这个人说话倒很世故。”昭第姑娘在旁忍不住问道:“袁客人,你不是投奔赵庭桂赵师傅来的么?”袁承烈一侧脸答道:“这位姑娘……我在下确是投奔赵师傅来的。”说到这里,似有所悟;忙站起来,对魏天佑道:“我袁承烈在营口就听人说,快马韩场主乃是塞外的孟尝君,千里好客,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我在下因此一步一打听,跋涉山川,慕名投来。至于赵师傅,我们乃是同乡。贵场主不在家,诸位要是不便做主,请把赵师傅邀出来,我们当面对认。我本是直隶省乐亭县袁家庄的人,家里也有房有地,有田有产;只为呕了一口闲气,方才跑出来。赵师傅跟我是邻村,只隔着十八里地;我的根底他总知道。”
袁承烈说了这些话,魏天佑和昭第姑娘互相顾盼,并不答碴;只由魏天佑欠身道:“袁兄请坐下说话。”半晌,那个司帐马先生忽然插嘴道:“我听袁大哥的口音,好象久闯关东的吧?”袁承烈旁睨了一眼道:“也有几年了。”马先生道:“这关外的事情,你老兄一定很熟识了?”袁承烈道:“这倒不见得,象这么荒远的地方,我还是初次来。”魏天佑接声道:“哦,你老兄是初次来?早先你常在哪里呢?”
袁承烈低头一想,抬头答道:“我早先在营口、沟帮子、盛京、孤家子等处混过,最近才由千金寨转到贵处。”魏天佑道:“您是老关东了。可是的,你老兄久闻关外,象这马达子的事情,想必深知。最近听说烟筒山附近,又闹偷马贼了;我想你老兄必然晓得,可不可以告诉我们?这也是跟牧场有益的事情呀。”
这个投效的袁承烈闻言愕然,道:“这等事情,我怎会晓得?”魏天佑面视马先生,冷然笑道:“你老兄太谦虚了!你老兄久在关外混,我不信会不晓得马达子的事。你老兄尽请放心,如果实有所闻,只管说出来。我们彼此全是江湖道上的人,决不能把朋友当点子看待,也不能卖了谁。况且老兄这么坦然而来,更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场主虽然不在家,我们也能竭尽地主之道,教老兄面子上过得去。请问老兄,现下是在哪一竿子上的?你们当家的是哪一位?我们韩场主固然好交,可是近年来人也老了,交朋友难免有疏忽之处。好朋友如肯见爱,只管指明;我敢说我们场主有礼有面,不能教好朋友白忙活了。”
昭第姑娘插言道:“袁客人,我们魏当家说的全是实话;你有什么意思,尽请明说,我们总给朋友留面子的。”马先生也嘻嘻地陪笑道:“对了,话讲当面最好!”说罢,三个人,六只眼睛齐视袁承烈。
袁承烈不禁一怔,怫然说道:“魏当家的,你讲的究竟是什么话,倒教我好生不懂!照你这番话讲来,你们是把我姓袁的看成绿林了吧?哈哈哈哈,我袁承烈现在虽然落魄江湖,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若想干绿林,也用不着千里跋涉,跑到你们这里来了。关里关外,绿林道邀我的,就不止一处,不止一家。我袁承烈若肯干那无本营生,何处不能开山立柜?实不相瞒,我在下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富室出身。不过自幼好武,误交匪人,在故乡惹出一口闲气,跟着打起一场官司,把一份家业全断送了,乡里乡亲全笑骂我是个败家子。我为此才呕上一口气,只身出关,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回去好见我们乡里父老。我这一双手并没有半点血腥,我这半生也不曾做过犯法的事情。好在贵场的赵师傅可以替我作证,你把他唤出来,一问便明。我却不知我袁承烈身上,由哪一点露出不地道来,落得诸位多疑!这真是想不到的怪事;莫非因我贸然远来,招起疑忌么?但是我袁承烈望门投止,决非冒时,我实在打听了数月,访闻快马韩韩场主实是招贤好友,来者不拒;我在下这才抱着‘愿给好汉牵马坠镫’的心,大远地跑来投效。一来托庇英雄门下,找个安身立命之处;二来还想攀龙附骥,创业图名。谁想江湖的传言竟这么不足为据,我大远地奔来,连个佛前真面也没见着,便听了这么一套话。这总是我来的冒失了!恕我打搅了,诸位请坐,在下告辞!”言至此,奋然立起身来,同魏天佑抱拳,又一转身环揖,拔步就往外走。
魏天佑看了昭第姑娘一眼,刚要出言拦阻;忽然门开处,闯进来看牧场的武师冯连甲和马师杜兴邦。两人当门一站,大声说道:“袁朋友别走,我们当家的还要请你吃酒哩!”袁承烈侧身止步,笑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的来意已明,贵场的意思我也晓得了;天色不早,我还要赶路。”冯连甲道:“朋友,你忙什么?我们场主旧有例规,江湖上的好朋友来了,不问知与不知,识与不识,进门必有欢宴,临行必有盘川。你先别忙,你的贵同乡赵师傅这就出来。”
袁承烈挟着一肚皮闷气,本要甩袖子一走;听到设宴赠金的话,晒然一笑,意含不屑。但一听到“赵师傅这就出来”,便立刻止步,脸上堆出冷笑来,道:“好极了,赵师傅出来,跟我对证对证最好。”说着重又坐下,专看他们的举动。
杜兴邦仍立在门旁,冯连甲紧走两步,到二当家魏天佑面前,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魏天佑点点头,一指内间屋,冯连甲迈步进去。魏天佑站起来道:“袁兄,你倒多疑了。我们因你是老关东了,不过是带口之言,向你打听打听,你怎么误会起来了?不要走,不要走,你请稍候一候。”只留马先生陪着来客,魏天佑竟转身进入内间,昭第姑娘也忙跟进内间,齐向冯连甲问道:“检查的怎么样?”
冯连甲低声报道:“检查姓袁的行囊,只有一把防身的匕首、十几粒小铁球,象大拇指头那么大,也有几件衣服。倒带着很多的银子,足有一百五、六十两。另外一个小锦囊,内有两本书,好象拳谱。还有一对赤金箭环,份量很重。一只扁圆的漆黑‘酒鳖子’,份量更重,似钢非钢,似铜非铜。我看象是银子打造的,外面敷着漆。此外没有扎眼的东西了。”
昭第姑娘道:“这个人身上带着这些值钱的东西,究竟是个干什么的呢?”魏天佑摇手止住低声续问道:“包内有没有信件和地图、人名单子等物?”冯连甲道:“这倒没有。”魏天佑道:“你们可全仔细检查过了?”冯连甲道:“没有一点遗漏。”魏天佑目视昭第姑娘,想了想,又道:“你们把他的行囊,照原样给他打好了。”冯连甲道:“已经打好了,绳子扣、东西堆叠的样子,一切照旧。”魏天佑道:“好。”
冯连甲道:“杜兴邦杜师傅叫我告诉你老,这人实是投效来的,劝你老不要多疑了。”魏天佑笑道:“我自有道理。”遂低嘱数语,冯连甲含笑点头,转身出去。杜兴邦还在门口等着,两人一齐退出,仍藏在柜房两边,听候动静。
魏天佑问昭第姑娘道:“姑娘你看,我刚才硬拍他那一下,怎么样?”昭第姑娘道:“拍的好象太猛了。二叔,这个人依我看来,还是把他留住。这个人一举一动,非常强傲,决不象素常投帮的人。”魏天佑道:“况且求帮的人决不会带那些值钱的东西。此人言谈举动处处,确是可异,等我再诈他一下子。”
当下一同出来,魏天佑换了一副亲亲热热的面孔,向袁承烈说道:“袁兄,你刚才实是多疑。我们韩场主待承投奔他来的朋友,诚如老兄所说,是来者不拒的。他老人家却有个老病根,新近又犯了。在这么荒野的地方,没有好医生,他老人家自己带着个伙计,出去看病去了。缘因有一位朋友晓得医道,就住在八道江;韩场主他老人家连看朋友,带瞧病配药,已经出门三、四天了。有他本人在场,照应远道的朋友,自然周到。他既然不在场内,我们是他手下人,未免礼貌上差点,你老兄不要怪罪。刚才我们不过是闲谈,你老兄千万不要心存芥蒂,更不要往别处想。你老兄放心,既然你远道光临,自然是瞧得起我们韩场主,拿他当个人物;又承你老兄不弃,想给他帮忙,这更是我们引为深幸的事了。凭老兄高才,我们场主回来,一定要借重的;我们在一块凑凑,这更好了。我们场主现时不在,我就替他做东。我说冯伙计,教他们快备饭,要多热点好酒,咱们都喝喝。”外面答应了一声。
袁承烈尚在推辞,却也将话语放和缓了些,说道:“既然场主不在,在下不便给你老添麻烦。这么办吧,我在你老面前暂时告假,趁着天色尚早,我先出去找店。多咱韩场主回来,还求你老替我美言几句;只要场主赏我一个信,我一定再来投谒。”
袁承烈口中如此说,心中却很失望;他以为传言误人不浅,快马韩手下这些人太难了。他只想告辞出来,仍折回盛京,魏天佑极力挽留,竟留不住。
韩昭第姑娘发话道:“袁客人,我们可不是强留你,这里近处并没有店;你要住店,还得走出三十里地才行哩。你不要客气了,就在这里吃饭;吃完饭住下吧,场子里有的是地方。况且,你跟我们赵师傅不是乡亲么?你大远地投奔他来,你也得见见他,叙叙乡谊才是啊。怎么忙着要走呢?”魏天佑道:“着啊,你老兄更不用走了。我说冯伙计,你们快把赵师傅找来,告诉他说:有位姓袁的乡亲,看望他来了。”外面又答应了一声。
魏天佑复又面对袁承烈道:“赵师傅这就来,你请坐着吧,不要忙着走,走干啥?我也是咱们关里人,多年没有回家了,我还要跟你打听打听咱们家乡里的情形哩。”
袁承烈明白了他们的用意,笑道:“如此说,我一定不走了。你老就教我走,我也不能走,我总得见过了赵师傅。”
说话时,距开饭尚早,却故意提前半个时辰。武师冯连甲装做小伙计的口气,进来说道:“回禀当家的,给袁客人预备的酒饭,已经摆好了。”魏天佑说道:“开在哪里了?”答道:“开在客屋了。”魏天佑立刻拱手相让道:“袁老兄,你先用饭。”袁承烈道:“不必,不必,我还不饿。请你先把赵师傅唤出来,我们认对了,你老再赏饭,我吃着也舒服。”魏天佑哈哈一笑道:“袁老兄,赵师傅已经在客屋候着你呢。”
袁承烈站起身来,也笑道:“好!我就先领您一顿饭,我也试试我的眼力。魏当家的,实不相瞒,我和赵师傅,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贸然一认,我就许认不得他。我记得小辫顶上有一块秃疤,是个特别记号。就怕他也认不得我了,我比他小着七、八岁哩。但是我们究竟是乡亲;他家,我家,见了面,总能说得上来。魏当家的先请,我不认得道。”又回顾马先生、昭第姑娘,虚让一声,道:“还有哪位?请!”
他昂然拔步,走出柜房。不防他走得急些,外面又忘记知会,杜兴邦领着十余个刀弓手,分立在柜房两厢,竟来不及调动,被他全都看见。登时他把海口一撇,浓眉一皱,一对虎目傲然四顾,从鼻孔哼了一声。魏天佑急忙跟出来,举手相让,引路当先。那昭第姑娘素来不赴客宴,这一次父亲不在家,她要根究来人的底细,居然也跟出来了。
客人紧跟在魏天佑前后,昭第姑娘紧跟在客人背后,三人齐赴客屋。冯连甲忙赶上一步,暗暗地卫护着场主的爱女,紧盯着来客的双手。昭第姑娘大大意意,毫不理会,睁俊眼,只仔细打量这虎臂熊腰的健夫,于是同进了客屋。这里说是客屋,实是很宽敞的饭厅,摆着十几张方桌,下首是五桌,已经坐满了人,见生人进来,一齐站起,哗然让座。一个个都是短打扮,穿蓝袄、蓝袴、扎青搭包。
袁承烈走入饭厅,魏天佑和昭第姑娘齐往上让座。袁承烈道:“且慢,待我先见过了敝同乡。赵师傅在哪里?”闪目一寻,这些个人竟没有一个象他老乡赵庭桂的。冷笑一声,回顾魏天佑道:“当家的,这可是笑话,我们敝同乡并不在这里,教我怎么相认啊?”魏天佑故作诧异道:“怎么不在这里?我说赵师傅,你们同乡袁爷找你来了。”第三桌下首座位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应声出位道:“我在这里呢,哪一位同乡找我?”
袁承烈急一回头,定睛一看,纵声大笑道:“这一位也姓赵么?恕我眼拙,却是不认得。当家的,我和这一位素昧生平。我的同乡赵庭桂赵师傅倒也是个四十岁的胖子,可比这位高半头。……我说你老兄怎么称呼?也姓赵么?也是乐亭人么?”
那人站起来道:“您贵姓?我叫赵广全,我是乐陵人。”袁承烈拱手道:“老兄是乐陵人?我一听口音,就知不是敝同乡。”转面说道:“魏当家的,在下别看眼拙,还不会看错人。我和这位是初会。”魏天佑哈哈大笑道:“你们二位不认识?不是同乡么?”他拍着袁承烈的肩头说:“原来你是乐亭人,跟这位不认识。……你们传话的怎么传错了,乐陵乐亭,只差一个字,赵庭桂呢?”这矮胖人答道:“当家的找他么?我叫他去,他估摸在炭窑呢。”
魏天佑摆手道:“吃完饭,再叫他吧。这位袁大哥请入座,咱们先吃饭。”袁承烈笑了笑,脸上摆出了不在意的神气,坐下来,向四面让了让,抄起筷子就吃。敬他酒就喝,他非常直爽。魏天佑在旁陪着,翻来复去问话;昭第姑娘不吃饭,坐在旁座上看着,偶而也插问一、两句。魏天佑心想,“这个人很透亮,与众不同,只是来历太突兀。”暗中打好主意,决计暂不放他走。
几十人在饭厅吃饭,说说笑笑,素常很热闹;此时却鸦雀无声,恍入斋堂。冯连甲、杜兴邦凑着向袁承烈说话,套问事情。袁承烈有问必答,不亢不卑。少时饭罢,重到柜旁,献上茶来;魏天佑坚留袁承烈下榻。袁承烈道:“韩场主既没在家,在下是生人,新来乍到,不好打扰,不便给诸位添麻烦,我告辞了吧。等场主回场,我再来一趟。”
魏天佑摇头道:“袁仁兄错会意了。场主不在家,我们一样可以款留远客。你看……”说时一指外面,外面一色长天,作昏黄色,朔风正紧。魏天佑接着说:“天色实在不早了,你老兄就出去了,也没有歇脚的地方;这里小地方,没有店。敝场有的是客房,你老兄不嫌屈尊,就多住些天吧;敝场主不几天就要回来的。并且我们差不多都是关里人,直隶的,山东的都有,很想知道家乡里的事,要跟袁兄谈谈。”冯连甲道:“可不是,我也是咱们关里人,他乡遇故知,咱们得交交。”
袁承烈这个投效壮士,自觉牧场中人款客之意不甚诚恳,坚欲告退。他越要走,魏天佑这些人留得越紧。袁承烈踌躇半晌,微然一笑道:“既然当家的不让我立刻走,我就打扰一两天,也没有什么。在下久慕韩场主的威名,实在很想一见。还有敝同乡赵庭桂赵师傅,我们是老邻舍,我很想跟他谈谈。说着站起来道:“请当家的费心吧。我该宿在哪里,烦哪位领了我去。你老事情忙,我不打扰了。”
魏天佑也站起来道:“好!袁兄远来辛苦,我们可以早些安置安置。喂,你们把客房开了,把袁爷的行李搬了去。被褥不够,把我的被拿一床去。”当下,冯连甲衔命把袁承烈引到新客房,收拾卧处,给沏了一壶茶,坐下来,说了一阵外场话。跟着杜兴邦也寻来,凑合着打听袁承烈的身世。旋又进来几位马师,有唐山的,有滦州的,和袁承烈也叙起乡谊。彼此全是冀北的人,渐渐谈得亲切,由塞外风光、牧野情事,又转到故乡风土上。有一位马师拿来一大包落花生,和些枣子之类零食,几个人且吃且谈,居然一见如故。那冯连甲在牧场也是头目,闲谈了足有一个时辰,便把照应来客之事,转托一位名叫周诚的伙计;他自己抽身出来,径奔柜房。
柜房中韩昭第姑娘还没有走,正与魏天佑说话。冯连甲走进来说道:“我已经套问这个人了。说起关外的马贼,他是真不懂,没有问出什么来。他的住处,我给他安置在新客房,一出一入,就在我们眼前。哪怕他来历不明,也摸不了什么去。他刚才要看看咱们的牧场马圈,我托辞把他谢绝了。我告诉他:‘今天太晚,明天领您看看我们这小场子。’看这人的言谈举动,倒很光明磊落,似乎没有什么鬼祟之处,也许是我们走了眼,自己起疑。”
昭第姑娘沉思道:“就是他来的时候太不巧了。”魏天佑道:“也就是太凑巧了。……是真投效呢,还是奸细呢?大姑娘,据你看呢?”
这句话未落声,那马师杜兴邦闯进来,粗声暴气地向魏天佑道:“二当家的,你这卦没有算准,人家真是投效来的。我跟他谈了好半天,一点可疑也没有。我们把人家搜检了一顿,要教人家知道了,太笑咱们沉不住气呢。我历来最怕这种瞎疑心病。大概没有我的事了吧,我管的那两圈该着放青了,我可走啦。人家不是奸细,咱们倒真当奸细了;再有这种事,二当家的,你另请高明!”说罢一翻身,走出柜房。魏天佑闹了个面红耳赤,气得脑筋绷起,两眼瞪着那杜兴邦的后影。
昭第姑娘忙劝道:“二叔,你别理他,他象疯狗似的,得理不容人。咱们往后不论有什么事,全不找他,别跟他瞎呕气。这种人就是这种脾气;你们又全是老弟兄了,谁还不能多担待谁么?”
魏天佑“咳”的叹息了一声,坐在桌旁,点点头说道:“我还敢当担待二字么?看这情形,若不是当着姑娘面前,我就许被他唾沫啐到脸上。我要象他们几位,抱着不哭的孩子,什么事不多管,不多说,倒乐得大家心静。姑娘你不知道:场主就常说我小心过火,可是我焉敢大意呢!”昭第姑娘道:“别看我父亲那么说,到底我父亲最信服你老呀。”她竭力安慰了一番,才把这件事岔开,彼此又评论一回,看这投效人的神情态度,倒真不象绿林道的人物,不过总是多提防一、二为是。
晚饭后,魏天佑亲自骑着牲口,围着牧场围墙外圈,转了一周。将场外细细察看了一番。然后令守卫弟兄紧闭棚门,全上了锁。又绕着棚墙内圈,巡视了一番,嘱咐各更楼上守夜的弟兄,千万要比平日多卖些力气。场主不在家,更要齐心努力,不教出一点差错,才对得起场主厚待之谊。守卫牧场的弟兄全都慨然答应,决不敢偷懒,忽视守卫的重责,请二当家尽管放心。魏天佑查讫全场,又赶到各马圈上,把守马圈的弟兄也全叫到一处,嘱咐了一番。又遍告场中人,务必要多留神这远来不速之客。场中这班弟兄全是跟随快马韩多年,共过患难的;对于二当家魏天佑,也都听他指挥;这时一一答应,各自整顿精神,各尽其职。由各圈上掌竿的师傅们督率着,分头去巡查守卫。
赶到黄昏后,天气忽然变了,浓云密布,星斗无光,西南风嗖嗖的,刮得草木“唰啦啦”阵阵作响。这里离着老林虽还有几里地,但是一无遮拦的草地,风起后远远听得无边的林木,发出巨声,如同怒涛澎湃,万马奔腾。
昭第姑娘策马回宅,到了自己屋中。歇了不大工夫,猛听外面天气转变,赶紧出来查看。只见天阴如墨,星斗无光,伸手不见掌。再一查风向,便知准有雨来。推测天气的阴晴风雨,凡是久居边塞的牧人,或者浮家泛宅的舟子,全有这种本领。昭第姑娘慌忙转回屋中,抄起一身雨衣,点起一盏孔明灯,唤起家中人,抢着收拾庭院,遮当仓库。忽然想起牧场,狂风骤雨的时候,那马骤闻惊雷,最易炸群;父亲不在家,自己应该操心。忙请姨奶奶看家,要亲赴牧场,指挥一切。姨奶奶极力拦他:“有魏二爷,何必姑娘去?”昭第道:“姨妈,你不用管。……今天来了个生人,我怕出错!”竟率领伙计,提火枪,跨马赶奔牧场。牧场此时,早由魏天佑率众纷纷出来,防雨防变。
快马韩的牧场距家不远,却须通过旷野,昭第姑娘策马奔来,时候并不算晚,却很黑;天上电火一条条闪光,霹雷一个跟一个,风吼草动,声势惊人。场中人万想不到昭第姑娘这么勇敢,一个弱女竟敢在这么山雨欲来之时,天昏地暗之际,摸着黑,来敲牧场的门。守门的伙计听出声音来,忙讨钥匙开棚,把昭第姑娘放入。人们不禁佩服道:“姑娘好大胆!漆黑的天,你也不怕狼?”
风越刮越大,昭第姑娘哪里听得见伙计的话,一直扑奔马圈。魏天佑恰率一班掌竿的师傅出来,在望台前相遇。昭第姑娘下马相见,把魏天佑吓了一跳,道:“怎么了?家里有事么?”昭第摇头笑道:“家里没事,是我不放心牧场。”魏天佑不禁动容道:“好姑娘,你真行,果然父是英雄儿好汉,可是你二叔不是白吃饭的呀。”昭第忙笑道:“二叔,你可没挑眼,牧场交给您,我父亲都放心,我还不放心么?我是惦记着这小子:……”翘着手指一指那新客房。魏天佑道:“不碍事,有人监视着呢。咱们先忙着防雨吧。”昭第姑娘道:“这天气变得太快,大概这场雨下起来,就小不了吧?”魏天佑道:“今晚这场雨下起来,决小不了,并且还快。你嗅着这股子雨水气了么?姑娘,你回柜房吧,我们到圈上,招呼伙计们收拾。”说罢,一班人匆匆向后面走去。
昭第姑娘提着灯,反奔了前面,亲自到柜房看了看。伙计们早把雨帘放下来,把绳子结好,提防风大时,雨帘被风掀走。这里并有四、五个得力弟兄,守护柜房。昭第姑娘重奔棚门一带查看,用灯照看壕沟,并无壅塞之处,这才放心。又嘱咐值班守夜的伙计,严防雨至马惊;把雨具兵器预备在手下,省得雨来了,临时慌张,抓什么不是什么。正在吩咐的当儿,一阵风过处,卷起地上的浮沙,触物有声。跟着雨点落下来,啪啪的打到草木沙地上,顿成繁响。天上电光如蛇,一道道青光映得人脸青白。昭第姑娘赶紧把雨衣披好,往回紧走,任凭脚下怎么快,经不得雨来很疾,猛然一个霹雳,大雨倾盆而至。虽有雨衣雨帽遮体,可是雨势太猛太大,跑到柜房,身上全湿了;尤其是脚下,出来慌促,没穿雨鞋,刹那间雨水深没胫骨。
昭第姑娘跑进屋中,把手中孔明灯往桌上一放,取毛巾抹去脸上的雨水,把雨帽摘下来,顺着衣帽往下流水。伙计过来,赶紧把雨帽接了过来。柜房中只有司帐马先生,跟四个兄弟。马先生站起来,向昭第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大雨还到外边去?快请回去歇歇吧。风势雨势再大,有我们大家在这里了,姑娘请放心吧。”这时外面风声“砰腾”,屋中说话全听不清楚,得提高嗓音,才能辨得出来。
昭第姑娘因已夜深,自己在这里很是不便,遂告辞出来,命伙计挑灯打伞,来到她父亲快马韩住的那间屋内,这间屋正和二当家魏天佑连间。过了一会,魏天佑浑身雨点,打伞进来道:“马真险些炸了群!看雨势,一时不能放晴,我只惦记着山洪。西牧场地势高,场子小,倒没有妨碍,就是这里吃紧。”又道:“姑娘不在家里,跑到这里来,怎么办?若不然,我送你回家吧。家里防雨的设备很好。”
昭第道:“不不,二叔只管忙你的去。你老人家不用管我,我不是给您添烦来的,是给你老帮忙来的。”魏天佑见昭第一定不走,也知此时天黑,冒雨难归,便不再催,却又说:“姑娘,你就在你父亲这屋里歇着吧。我教陈老头在外间给你值夜。”
昭第摇头娇笑道:“二叔只管马吧,不用管人了。我困了,就在这床上一倒,不碍的。”魏天佑道:“那么你歇着吧,我打算带几个人,到西牧场看看。”……说着起身出来。
外面风狂雨骤,骇目惊心。昭第姑娘生长辽东,恶天气倒是常见。只是象今夜这样声势的风雨,究竟少有。生恐勾起山水,那一来,只怕牧场就要付与狂流。昭第坐在板床上,惴惴不敢入睡。直耗到约摸三更左右,雨势才稍煞,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去。
又过了一会,淅淅沥沥的下起细雨来。昭第姑娘仍旧披上雨衣,带上雨帽,换蹬油鞋,提着灯到外面巡看。一出屋,突觉凉风拂面,细雨如丝。场地上的积水未消,低洼处约有尺许深。全场挂起许多盏风雨灯,可也被风刮雨打,灭了好些盏。趁着雨势稍戢,场中弟兄纷纷披着雨衣,分头持灯奔向马圈查看,有那遮不严,漏进水去的地方,大家忙着收拾,遮挡好了,怕是再下起来。马师们也全出来。督率着伙计们,分头的查看全场。直到把各处全查看完了,细雨霏霏依然没住,可是场中积水逐渐消下去了,平沙场地上冲出许多小沟来,直似小河。这种暴雨别看来的疾,积的水多,可是雨水退的也快。
场中马师们仰看天空,鼻嗅雨气,觉得雨势收转,不致再有大雨,人人把心放下。本来近山的地方,就怕山洪降下来,那就立刻酿成巨灾。昭第姑娘在马圈上遇见了二当家魏天佑,心中非常欣幸;向魏天佑道:“二叔,你看这场暴雨,真把我吓着了。不到雨季,又没有堤防,真要是勾起山洪来,岂不把人毁死?我长了这么大,真还没经过这么暴的雨。”
魏天佑道:“莫说姑娘你骇怕,我也十分担心。象这么暴的雨,要再下几个时辰,就险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了,虽然还没有跟着放晴,总不至于再出什么差错了。姑娘,你也歇息去吧,这里不用你牵挂了。”
昭第姑娘答应着,回转父室,掩上屋门,把身上沾了雨的衣履,能脱换的,全脱下来。造次之间,本没有替换的衣袜,她就把父亲存在这里的小衣服包儿打开,挑了一件小衫穿上。把自己的长袍、小衫、袜子、湿透了的雨衣,全晾在椅背上。昭第姑娘是在关外生长起来的,没有缠过脚,此时就光着一双白足,拖着父亲的鞋,收拾这个,收拾那个。姑娘好洁,一点也不将就;末后把外面的裤儿也脱下来,晾在床头上,然后就穿着红粉衫裤和父亲的白小衫,赤脚上床,扯过被单,往身上一搭,就枕安歇了。屋中的灯并不熄灭,墙上挂的兵刃也摘下来,压在枕下。
方才朦朦胧胧睡去,蓦地被一种巨响惊醒。昭第姑娘翻身坐起,迷迷糊糊叩额一想,刚才那声音好似雷音,又似胡哨。再侧身倾听,又没有动静了。自己正在迟疑不决的当儿,突听得住房两边,连响了两声胡哨,跟着东南北三面全接了声。吱……吱……吱……尖锐的声音。在夜间听得格外刺耳。这分明是牧场中的伙计们发的信号。这种撮唇音哨,场中弟兄人人皆会,用以示警。
昭第姑娘耳熟能详,此刻一听到这种连发的警号,不禁大惊,料到场中定有事故发生,急忙跳下床来,把床头椅背上晾着的衣服摸一摸,半干微潮,匆遽间只索性不管了,抓过来,就往身上穿。赶紧结束好,浑身短小打扮,蹬鹿皮“鹿唐玛”,左手把枕下那一柄七宝穿云剑抽出,开门奔到隔室一看,魏二叔不在,堂屋值夜的陈老头也出去了,堂屋内大开着。昭第姑娘心中明白,必定出了事,忙仗剑跑出屋外,立在牧场心。
快马韩的住宅是在场中单间木石圈起一道小院落,为是居中可瞭见一切。昭第姑娘一到院中,耳中听得西北一带,一片哗噪声音,比屋中听得真切,并夹杂着一片马蹄奔腾之声。昭第姑娘不敢迟延,急践雨路,扑奔西北。黑影中后面蹄声忽起,昭第姑娘赶紧往旁一停身,跟着一道昏黄的光焰扫过来,往昭第姑娘身上一幌,灯光顿敛:随听蹄声错杂中,有人喝问:“喂,道旁站的可是昭第姑娘么?”昭第姑娘一听,大概是掌竿的刘义,忙答道:“刘师傅么,是我,场中出了什么事?”
掌竿的刘义忙说:“别提了,马圈中走了七匹好马,连场主亲自选的那三匹好骏马也在数。冯连甲冯师傅正在验看,派我们查看从那儿挑的道。我们业已验明贼人是从西面偏北进来的,出水可是从正南挑了一段棚栏。验看他们做活的情形,大概全是个中老手,手底下很利落,跟明摘明拿差不多。姑娘,细情还得问冯师傅,我得赶紧报告二当家的去。”
昭第姑娘诧异道:“真又丢马了?二当家呢,可是上西牧场了么?”刘义道:“可不是,还是冒雨走的呢。”这时候雨还是时停时下,却小多了。昭第姑娘一挥手道:“你去吧!催魏二叔赶快回来。”掌竿的刘义答应着,脚踵一磕马腹,如飞奔去。昭第姑娘暗暗气恼;这几年父亲把万儿闯出来,一向风平浪静,万不料一出差错,接二连三。莫非暗中有人作弄,不教我父女再在关东三省立足么!咳,事出偶然就罢了,真要是有人算计我父女,我们宁可把这事业全抛了,也得较量较量。
昭第姑娘心中盘算着,遥望西北,一片火光。忙寻了过去,眨眼间到了马圈前;一班马师们,打着二十多只灯笼,正在马圈四周,察看地上的蹄迹,七言八语的议论。昭第姑娘来到近前,马师傅冯连甲也随着火把,往圈外走去,昭第姑娘急忙招呼着:“冯师傅,您请回来,我有事跟您商量。”冯连甲听出昭第姑娘的声音,转身来,立刻脸夹耳根红起,不禁叹了一声道:“姑娘你来了。完了,我冯连甲算栽到家了。我有什么脸面见你父亲!”昭第姑娘忙用话劝慰道:“冯师傅不要介意,也许是雨天,马炸了群。等到天亮,咱们派人出去找找。”冯连甲一挥手道:“姑娘,现在不是那个事,马圈内外盗迹显然,决不是炸群。我们不捞着失去的马,我们拿什么脸去见场主啊!”
杜兴邦拍着头发狠道:“也对不起二当家的呀!人家临上西牧场的时候,就把这里的事托付给咱们俩。不到两个更次,就出了这错!”两人引咎自责,十分着急。韩昭第姑娘忙安慰二人道:“咱们先验验马圈,二位先不用着急,这回出了错,也是我的责成哩,我不是替我爹爹正驻场么。”
大家匆匆地借灯火内外查看;偏是不作美的风雨,不时将灯火吹灭。大家踏行雨路,验视失马的踪迹。几位有经验的马师不住的吆喝:“你们大家小心,不要踏乱了脚印,赶明天天亮,更不好查看了。”一人道:“这就天亮了,还是等一会验。”杜兴邦发急道:“不成,这时赶紧勘查,回头再来一阵暴雨,任什么形迹都冲没有了。”马师赵金禄道:“这话很对,我们得赶紧查看,大家脚下多留神吧。”长竿挑灯,紧贴着地皮照看,里里外外又搜了一遍。
忽听一片蹄声,双骑破暗驰来,正是掌竿马师刘义,把二当家魏天佑寻来了。
魏天佑浑身是汗,下了马,便叫:“冯师傅呢?”冯连甲满面通红,走了上来,正要报告,魏天佑摇手道:“不必说了。不是丢了七匹马吗?快领我到失马的马圈看看去。”大家重奔马圈。这失马的圈栅已被贼人拔下两处;偷得了马,又给活按上。牧场西北围墙的木棚,有一处也被拔下两根木柱,一处拔下三根。盗马的人实是高手,地上蹄迹错乱,看不出趋向来,栅墙外面,贼人未留一点痕迹。
魏天佑勘罢,仰面浩叹道:“真是有人跟我做对!”昭第姑娘忙道:“二叔别这么说。这是跟我们父女做对!这明明和烟筒山是一档子事,有您什么事?”魏天佑看了昭第一眼道:“咳!你爹爹没在家,把整个场子交给了我,这才几天,就出错了!而且上半夜我们还都出来防雨,大忙了一阵,下半夜竟被贼人乘虚而入,这简直给我一个大难堪!……”说完,就从破栅口走出来,往外面踏看。
此时实已到黎明时分,只是阴雨天,夜幕犹浓。遥望西北,黑忽忽一片旷野,夹着林莽,任什么看不见,四外连点火号也没有。待侧耳倾听,也听不出什么,只有阵阵野风呼呼啸响,和细微的雨声罢了,猜想盗马贼早已远飏无踪。昭第姑娘凝眸望了一会,道:“怎么样,二叔?”魏天佑不答,面对东南,愣了半晌,一跺脚道:“走!我猜贼人必是奔这面走的。”说时一指前面,道:“这场雨固然害得我们失盗,可是靠这场雨,路上准能留出蹄迹来;我们赶快追,也许追得着……我们分两路搜寻,赶上他们,把马夺回来。若是夺不回来,我魏天佑就没脸在这场子里混了!”
昭第姑娘忙道:“这个,丢了马总得找。不过二叔何必这样挂火?这盗马贼也许是近处吃‘风子钱’的,二叔可知道他们谁跟咱们闹过气的?”
魏天佑道:“姑娘,事势紧急,你先不要问了,你只紧守底营。我这就追下去。明天能够回来,咱们还可再聚。要是回不来,好姑娘,你告诉你父亲,就提我魏天佑要把这条命报答知己了。”说完这几句话,向伙计们一点手,要过一盏孔明灯,拔步径奔柜房。急急安排一切,便传齐一班马师和掌竿的,抱拳发话道:“众位师傅,我如今要连夜出去寻马。唔,是的,紧一步是一步的便宜。诸位有愿意跟我走的,就请预备家伙,一齐上马,咱们分两路往下淌。我看贼人得手后,不是奔西北,就是奔东南。西北是李家店、营城子、下九台有一拨吃‘风子钱’的,新在那里安窑立柜。不过还没有听谁在近处拾过买卖。可是咱们这回事很象,他们从西北角入栅,正和他们的老窑方向相对。刚才刘义刘师傅也这么猜测,怕是下九台来人掏的。可是我又看挑开的道,往东南去还有蹄迹,那就是奔老林、霜头寨、黑石岩、宁古塔的去路。这条线上也有两处老窑,一处是赤石岭,一处是商家堡,这两处也有马贼,也是最有嫌疑。我们必须分往这两条路上,溜一下子看看。我们先奔东南,再转西北;哪位跟我走。请随我来。”魏天佑这么交派完了,就要收拾兵刃,往场外走。
昭第姑娘喊道:“二叔,你就要走,也得留人看家,还有白天来的那个小子,怎么样呢?”
魏天佑矍然道:“可是的,这也是块病!这小子不知醒了没有?冯师傅,你过去假装没事人,去看一看他,探探他的口气,验验他的鞋底,有泥水没有。此时他若是醒着,……”司帐马先生道:“那一定有毛病。”魏天佑道:“不然,这大雷雨,他若是真是投效的人,就该惊醒,他若是奸细,他一定蒙头装睡。冯师傅,你务必偷偷看看他的鞋。”
冯连甲依言,奔往北客屋。魏天佑却不闲着,忙着分派留守的人和寻马的人。他还是不放心牧场,派的留守人多,出寻人少。大家就说:“二当家的出去寻马,要多带人才好。不管怎样,您当天总得赶紧回来;或者有了眉目,先打发一个回来送信。”魏天佑哼了一声,忽然那从外面进来的冯连甲大声嚷着道:“二当家不好,那小子没影了!”
众人一齐吃惊。魏天佑拿眼盯着冯连甲,冯连甲盯着杜兴邦。杜兴邦蓦地红了脸,跳起来骂道:“这小子敢情真是奸细,可把杜大爷冤苦了!”翻身就往外跑。
昭第姑娘这些人也都忍不住了,更无暇细问,打起灯笼,齐往北客屋寻视。
那投效的壮士袁承烈,不但人已失踪,连小包袱也已不见了。屋地上泥迹脚印,历历分明。此人必曾冒雨出去过,然后回来,带包逃走了。魏天佑骂道:“我说怎样?这东西一定是盗马贼派来卧底的奸细。杜师傅白天还说我多疑,究竟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咱们找他去吧!”杜兴邦抓耳搔腮,愧忿难当,立刻自告奋勇,要随魏天佑出发;他抽出一把刀,比比划划,恨不得见了奸细给他一下。
魏天佑把场中事重托了司帐马先生和昭第姑娘。他自己刻不容缓,率领十几位马师,出离牧场。牧场中混进奸细,以致失马,固然很可耻;可是反面一想,寻人认贼,又似添了一层把握。魏天佑打定了主意,要遍访各马贼的老巢,指名问人讨赃。当下放开马,带着猎狗,如飞地寻下去了;沿路的蹄迹和马粪做了追踪的线索。

第二十章 韩昭第凌晨缉盗
过了一会儿,雨未放晴,天已大亮。昭第姑娘知道魏天佑此次非常震怒。场主把全场的事业、财产,一手交给他照管,不想竟在他手中闹出事来。偏巧又是在烟筒山三当家吴泰来失事之后,这不啻凑对儿给场主添烦;因此魏天佑越琢磨越心窄,自觉无面目再见场主。听他的口气,此去不访着贼踪,再不肯回来。昭第姑娘容他走后,和司帐议论此事;司帐说:“魏二爷要拜山寻赃,恐怕弄出差错来。”昭第听了,不禁着急,魏天佑不止于是父亲的患难至交,并且是条得力的膀臂,决不能教他有了失闪,这可怎好?
昭第姑娘一只脚踏着凳子,手拄帐桌,默想了一回:“魏二叔率众出去,踏迹寻马,自是无妨;若真如司帐所说,他要拜山讨赃,那可就不好了。魏二叔和近处马贼素少拉拢,人又性急口直,弄不好,倒许给父亲惹出事来。”
昭第一拍桌子,站起身说:“这个,我得追他去!……我们想个什么法子……。”
话没说完,吓得司帐马先生连忙劝阻道:“姑娘,姑娘,这可使不得!怨我多嘴,我不过这么猜想;魏二爷是老关东了,也不会激出错来。您是场主的千金,您可不要出去。您要出去,咱们这里成了空诚计了,一个主事人也没有了。贼再来捣乱,那可怎么得了?姑娘,您趁早别去,千万千万去不得!”连说了好几句去不得。
昭第姑娘微笑道:“我想去,也得敢去呀?”
又谈了一会,昭第姑娘打个呵欠,说道:“闹了一夜,好困!雨住了,我要回家睡觉去了。这场子里,马先生多偏劳,日里夜里应着点。陈伙计给我备马,我要回家去了。”且说且起身,出离柜房,趁雨住天明,复到马圈上,重勘一过。已拔的棚木,早经重按牢固。
有几位马师正在那里讲究;见昭第姑娘走近,一齐招呼。昭第姑娘笑说:“我们真是贼走关门了。”便凑到失盗的马圈旁,加细复验。当下看出贼人下手,非常巧捷;并有驯马的高手在内,所以那样的生马,竟老老实实容他牵走。
这丢去的七匹马中有三骑是快马韩亲自选出来的骏马。据说这三匹马全是难得的良骥,虽不是千里驹,全有六、七百里的脚力;要是驯出来,全能价值千金。这三匹个个不在场主那匹银鬓雪尾马之下。不过凡是良马,天生的力猛性烈,不容易受羁勒,比较平常的马调着费事,还得有真经验,有真本领的马师,亲下功夫,排、压、控、纵,须懂得马的脾性,才能着手。若是驯调不得法,反容易把这种良马糟踏了。快马韩在这拨马群里,得了这三匹良驹,非常高兴,每天亲自调练。在十分忙时,只教老马师刘义帮着自己,概不准别人妄动。
这三匹良马,内中单有一匹火烟驹,浑身毛皮如同赤炭,夹杂着一片片的黑毛,正象烟火燃烧似的。这一匹尤其性烈力大,不受羁勒;在马群里没挑出来时,已伤了两、三个伙计。每回都由快马韩亲自动手,才能给它挂上笼头。直下了七、八天的工夫,还是不时的犯性;并且爱咬群;在大圈里,也是单立糟口,不跟别的马挨近。不料这三匹烈马竟被盗马贼一举盗走,这等身手怎不惊人?
昭第姑娘验看大圈里所失的四匹,还不怎样惊异;贼人只是用极好的刍豆,诱得牲口贪食,便把它一匹一匹牵引出圈。只那三匹烈马,决不是刍豆能诱得住的;可是小圈里的蹄迹并没有凌乱挣跳的形迹,猎狗也没有闹,这就可怪了!只不明白贼人用什么法子,犹能仓卒间驾驭得了这种烈马?并且三匹马便被盗马人的威力镇住,凭这种马,就是不咆哮,也得嘶鸣一两声,在马圈邻近的守夜伙计也可以听见,怎会一点声息没有?或者是马走蹄声虽有,却被雨声遮过,这是天与其便,由不得人了。
昭第姑娘验看完马圈,复到牧场外围看了一遭,看罢又是惊异,又是愤怒。嘱咐一班掌竿师傅,多加小心照管马圈,自己折奔马圈后的排房。
牧场里伙计们住宿的房子,跟场主住宅的夸房瓦舍截然不同,这只是板筑的窝铺罢了。全用木板搭盖,方丈小屋,高一丈二,每间只容两个至四个人住宿。通体是木料,只有顶上盖木板,外加一层茅草、为是搪雨雪渗漏。每一排八间,却占十五间的地址,第一间跟第二间隔开一间木屋的地方,为是防备火灾发生。假如第四间木屋着火,第三间、第五间不致被延烧。这些木屋拆卸时极易,再移挪到别处,依然能用。这因为畜牧的事业本是游牧性质,水草一断,这个地方便不能再住,立刻得迁移到水草丰肥的地方去。天时地利,变化无常,本是水草丰足之区,经过数年,或许水源干涸,土脉起硝,或野烧太广,也不得不迁。如到极边远的地方,连木屋全不用,一律用帐篷,全为迁移便利罢了。可是象快马韩所设的牧场,地在龙岗山麓,襟山带水,实是大好牧场,不会有变化的,不过不能不提防。
这木屋每五排,四十间是一部,在第五排排房后是一座庞大的饭厅。饭厅倒是按土著民房建筑,是圆形苇把泥坯墙。光圆茅草的顶子,里面轩敞异常,足容百余人吃饭。后圈也是照样搭着木板排房。另有客屋,其实也是板屋,无非稍为高大罢了。
昭第姑娘径奔前面排房第二排查看;这里的弟兄已全数出动散布开,每排只留一人看守。昭第姑娘查问白天那个自称姓袁的奸细,现已逃跑,昨夜他有什么口风没有?
那留守第二排房的弟兄忙将周诚找来,周诚本奉命暗中监视袁承烈,不幸昨夜风起防雨时,他也抢出来帮忙;一时大意,竟令袁某逃走。此刻站在昭第面前很觉抱愧。昭第姑娘抱怨他几句话,跟着就问他昨夜监视盘诘的情形。
据周诚说:此人口风很紧,一点什么也套问不出来。我们故意的拿江湖道上的话引他。听他口气,不过一知半解,好象实非此道中人。至于他是不是故意装做那样,就不得而知了。
“当时我们又跟他谈起走关东,练武功,打把式卖艺,到处吃香,受好朋友另眼看待;别管会的多会的少,总要手底下明白两下子,才能在关东三省吃得开。这个姓袁的听这个话时十分叹息,据他说:关东三省是好汉出头、英雄用武的地方,可也全靠老江湖,眼睛亮,有人缘才行。若没有真才实学,眼里又不认得人,好汉子一样吃亏上当,跌倒爬不起来。手底下有根,满不如心眼里有数;江湖饭还得让江湖人吃,言下颇有吃尽亏、上过当的意思。”
昭第姑娘听了,眉头紧皱,向看守排房弟兄和周诚等一挥手道:“好吧,你们小心守护。如若那姓袁的万一装没事人,溜回来,你们就把他看住了,别教他走了。他如敢支吾,你们就赶紧鸣警,召集留守的老师们,把他先拾缀了,等我来场发落;现在我要回家了。”弟兄们连声答应着。
昭第姑娘又亲自把排房里查看了一遍,认定这新来投效的人,是盗马贼的内应。自己赶紧上马,折奔本宅,向姨奶奶屋里打了个晃,忙返自己屋中。匆匆换了一双鹿皮包尖靴,背铁胎弓,跨弹囊,佩双股剑,提一根花枪,收拾出来,对姨奶奶说:“牧场闹贼,我要代父守场。”
快马韩的侍妾固是长亲,却非嫡室,素日怕着小姐的。她看出昭第姑娘面容紧张,全副武装,要问不敢,装不知又不能,刚叫了声:“姑娘,你昨儿晚上……”
昭第姑娘回眸一笑道:“姨妈,我不会偷跑:就是昨晚下雨,才闹的贼。二当家追贼去了,我得替他守场子。”边说边走,已经上马了;陈伙计策马跟随在后。
昭第姑娘重返牧场,进了柜房,对司帐马先生说:“我要带几个人,出去勘道。”
马先生说:“这个……”昭第把眼一瞪道:“丢了马,不找行么?”又放缓声音道:“马先生,你多偏劳,好好看着咱们的牧场。二当家往东南去了,我只打算往西北验验蹄迹;不到午饭,我准回来。”马先生搔着头皮道:“姑娘午饭在哪里吃呢?”昭第道:“我叫他们带着干粮水壶,不过是个预备,我也许午饭前赶回来呢。”
马先生和一班马师都劝不住,只得嘱咐道:“姑娘多加小心,多带几个人去,能够不再出事故才好。”
昭第笑道:“我也是关外土生土长,这种生活过惯了,有什么可怕?何况又不是临敌上阵。并且我这匹玉雪驹,只有场主的银鬃雪尾驹追得上,可也就是短趟子;要是跑长趟,哪匹马也比不了。万一路上遇警,我纵马一跑,立刻化险为夷了。我这回只要勘出形迹,一定先翻回来,和诸位从长计议,断不教老师傅们悬念。诸位只把场子看好,不再在白天出错,就很好了。”
司帐马先生和留守的马师们,被昭第姑娘这一番话,说得稍稍放心。昭第姑娘更不迟延,忙选了三位武师、一位马师,伴她出寻。选人时她用了一番心思,单选那气豪胆大的莽壮少年,免得他们畏慑不前。遂将玉雪驹牵来,接过缰绳,左脚微点镫眼,腾身翻上鞍去。那根花枪就顺在腿下。又一抖缰绳,这匹骏马一声长嘶,四蹄放开,冲出场去。随行武师也忙上马,跟了出来,却忘了携带猎狗。
出离牧场,略勘近处,有许多蹄迹,越过一片草原,折向东南。众人都说:“这是魏二当家率众慑贼的遗迹。”
昭第姑娘志在寻人,尤要于追马,便说:“我们先勘东南。”
众武师听了,一齐加鞭策马,往东南荒径上走去。两边半人高的荒草,被野风振撼,沙沙作响,夹着老林发出来的涛声,倍增荒凉之感。举目一看,天高地旷,把人越显得格外渺小。在这一望无垠的野地上,只有这几骑骏马奔驰;昭第姑娘虽说胆大,但也觉得气虚。走了一程,遇到有积水的地方,恐怕陷入泥泽,就得觅着较矮的草径绕过去。草中的爬虫狐兔之类,猛被铁蹄惊起,吱吱发着怪声逃窜。人们听了,未免有些心悸;走久了,也就不理会了。遇到有岔路的地方,就驻马审视地上是否有蹄迹。
昭第姑娘一气儿淌出四十余里,面前忽逢歧路。有三股岔道,都没有蹄痕,更没有一点马粪遗溲。魏天佑带着不少人,总该沿路留有蹄迹,怎的会一个追不上,连蹄迹也没有了?莫非他们是踏荒走的?
韩昭第心中怀疑,下马细勘。勘完,揣度情形,择一条道,又走出十数里,估计着已到黑石岩不远,离宁安只有一短站。蓦地想起魏天佑临离牧场,曾说这一带有绿林的垛子窑,自己太疏忽,怎的当时竟没留神;离牧场时也没有向留守的马师们细问。在平日闲暇时,郊原控辔,虽见过两处小村落,但是绝不象绿林人出没之区。迟疑了半晌,问随行武师,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只知近处有绿林,不知巢穴确在何处。昭第姑娘想了想,决计蹚到宁安城;实在追不上,只好翻回牧场,再作计较。
昭第姑娘拿定了主意,立刻重往前蹚。这一带已近老林,无边林木涛声更大了,风过处,猛如牛吼。昭第姑娘试汗扬鞭,骏马如飞地又往东奔出十几里的光景,前面又有一条道,分成两股岔路,不知道该奔哪里去。遂勒住了牲口,往南北望了望,什么也看不出来。
昭第姑娘遂从马上下来,走上一道高坡,凭高眺望。北面那股岔道,荒草甚深;南面那股岔道,不远便有一片积潦,哪还看得出有人迹蹄迹。昭第本着先难后易的道理,立刻直趋南道。从草地里,越过这段积潦去,走出十几丈外,地上见了没有积水的地皮。遂低头仔细查看,发见地上确有蹄迹。往前又查看了十几步,不禁大为失望,敢情只是一匹马的蹄迹。忖度着魏天佑决不会一个人瞠下来;还有随行的那班人,断不会不紧跟着魏天佑的后踪缀下来。这一定不是牧场的人了,当然也不是单行的贼踪。昭第姑娘十分怅惘的折回来,复向北道寻去。
不意这一带地势凹凸不平,往北去的路口,又有荒草掩遮。直走出一里地,面前忽现泥泽,水面更大、积水更深,地下不能往前再走。照第姑娘遂上了马,招呼随行武师,教牲口蹚着泥水往前探。直蹚了半里地,才见着平燥之地。昭第姑娘下得马来,抽枪拨草,逐步往地上寻看。忽发见几个蹄印,再搜下去,立刻惊喜十分。只见地上蹄迹散乱,留有马粪,分明象是马群经过的情形;并且雨后泥湿,尤易辨认。
昭第姑娘寻得了马群趋向,心里略微安慰。可是又想到这条路十分生疏,自己从前并没走过,也不知这条道究竟通到哪里。虽查出蹄迹,准是不是,还不敢定。万一是别的马拨子,那可糟了!昭第姑娘这一转念,愈觉前路茫茫。她带来的壮士却很欢喜,不住说:“这里还有蹄印!那里还有蹄印!”以为很有把握了。
昭第姑娘默然不语,拄枪四望,暗打注意。无意中,忽一眼瞥见通左十数丈外,荆棘上挂着白素素的一团东西,远望辨不出是什么,可是格外刺目。昭第姑娘遂提枪拨草,一步步蹚到近前,往荆棘上一看:原来是一块长大的布巾,正象自己牧场中人所用的。这种布手巾二尺长、一尺宽,两头全有蓝色横条子;这是快马韩在宽城子布机房定织来的,凡是牧场里的兄弟,每人全发给一条;工忙用他拭汗,不用时往脖颈上系,用作本场人的标记;虽在昏夜,也可以一望而知是否自己人。
昭第姑娘手持这条布巾,不禁精神一振。心想:这定是场中弟兄由此经过时,遗落下的。这一来,足可以证明魏二叔确是从这里蹚下去的;这倒免得教我大海捞针、望风扑影了。赶紧告诉三个武师、一个马师;大家齐喜,遂飞身上马,一抖缰绳,很踊跃地蹚了下去。
这条道盘旋曲折,忽左忽右;昭第姑娘走着,微微动疑。天然的草径,绝不会这么曲折,看着颇象用人工开出来的,幸而走了一程还没有什么岔路。约摸又走出有五、六里地,仍不见魏天佑等人的踪迹。那个马师说道:“怎么蹄印马粪又没有了呢?”一个武师答道:“你得下马细看。”
大家正在议论,昭第姑娘猛抬头,望见前面林丛,忽有两三只飞鹰,盘空打旋,忽上忽下。趁着这荒天旷野,振振风鸣,另展开一种图画;昭第一心勘迹,也无心领略。一个武师在后面望见,出声嚷道:“姑娘你看,那边林子后头,一定有什么……”
一言甫了,忽听林后“扑”的一声,惊破长空,紧跟着又篷篷连响两下。顿有一只鹰双翅一旋,一翻一复落下来。其余两只鹰突然疾如骇电,穿云直上,飞开了。一个马师叫道:“咦!莫非是蒙古猎户么?我们可是白蹚了。”
一个武师道:“绕过去一看,便知道了。”
哪知:他们五匹马刚刚放开铁蹄,远远地便听见林边道旁,草丛之中,“吱”的响起一声胡哨。昭第姑娘这时恰在第二骑,不由诧然一惊;急一勒马缰,把牲口放慢了。头一骑那个武师也就勒住了坐骥,一齐张望。突见五、六十丈外荆丛棘中,嗖嗖窜出两个短衣壮汉,当途而立,高声喝道:“来人少往前闯!是朋友,早报万儿,免得误事。”
昭第姑娘一听,附近真有绿林道的垛子窑。昭第姑娘懂得规矩,忙翻身下马,侧身站住,刚要举手发言;那第一骑武师早已抱拳高声答道:“在下是快马韩牧场差派来的,有紧急事,要在贵窑的线上借道。当家的请念江湖义气,借道放行;改日快马韩定然亲身拜山道谢。”随行的众人全都下了马,站在路边。
那两个绿林道彼此私语了一阵,才由内中一人答道:“原来是韩当家的牧场来的,我们久候了。但不知这个女子是谁?也是你们场里的么?”武师答道:“那是我们姑娘。”
二贼相顾,私语道:“谁的姑娘?”一贼又大声道:“你们诸位大约是找人来的吧?先下来的那些位,全在敝窑歇马;你要见他们,请上马吧。喂,这条线上,你们走过没有?”
昭第姑娘此时不便抗言,知道一近他们垛子窑,定有埋伏;不如说实话,免得上当?连忙抢答道:“二位辛苦了。在下头一次到这线上,请分神指示路径吧。”
那人答道:“我们奉命守土,不便擅离。从这儿到我们垛子窑,还有五里地,共有三道卡子,从这里往北,走出八里多地,见着树林,早早打招呼。那里自有人指点道路,躲避埋伏。过了那片树林,奔西南走,又是三里多地的苇塘泥潭。把泥潭走尽了,就可以望见堡墙了,那里设有两道卡子。再走一段路,只要看见堡墙前的马棚,你只管把牲口交给他们,自有人领你进堡。听明白了没有?别乱走,别处的埋伏很多,告诉你也没用。请吧!”两对贼眼不住地打量昭第姑娘。在他们心中,有许多奇怪猜想。昭第姑娘已跟匪人答了话,不论前途怎样,也只得闯一下子看。说了声:“有劳指教!”腾身跃上马鞍,一抖缰绳,冲了过去。随行的武师自恃场主与这边绿林有交情,竟不阻拦,反而紧跟上来;连魏天佑的情形也没打听,打听也怕二贼不说。那两个贼登时往旁一闪,让开了路。昭第姑娘马走如飞,率众闯出不远,隐隐听得那两贼一阵狂笑的声音;昭第姑娘看时,已竟隐入草莽中,又看不见了。
昭第姑娘一边走着,一边盘算,就算魏天佑确已率众奔到这里,但是这里匪巢是什么情形,自己懵然不知;硬往前进,实在危险得很,只好硬着头皮,往前直闯。这时马走的不敢太快了,慢慢地往前蹚。不大的工夫,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丛林;昭第姑娘知道第二道卡子到了。离着很远,把牲口一勒,按规矩一打招呼;果然有人暗中出来答话,盘诘一过,指点了道路。
昭第姑娘过了第二道卡子,顺着草塘泥潭往西南走。这一带形势非常荒凉险恶。右边是苇塘泥潭,左边林深菁密。所幸雨早住了,并且这一带土地是沙粒地,雨后水都泻入泥潭,路上倒十分好走,尘土不扬。昭第姑娘和四个武师提起全副精神来,提防着暗处。又走过一大段泥潭,目光所及,西南远远浮起三两点星星之光,测度着尚在半里地处。她虽说胆气豪壮,究竟在这时,既不知人家底细,未免有些惊耸。眼前这条道是荒林夹峙的一股窄径,有的地方枝叶低垂,人在马上就得伏下腰去,不然枝叶会扫在头面上。叶上面雨水未干,只一碰便唰唰地落下来,洒人一脸一身。
五个人穿行林间,猛然间从左边树林里发出“嘿”的一声,跟着发出一件暗器,“啪”的打在马前五、六尺外的一株老树枝上;枝叶随响,纷纷落下。昭第姑娘正策马当先,一勒玉雪驹,左脚退出蹬眼,往后一斜身,把铁胎弓摘下来,右手探囊扣弹丸,预备迎敌。
韩昭第方要喝问,只听左边树林里有人发话道:“魏当家的连所带的人,都陷身在商家堡,凶多吉少;姑娘明去不得,最好请回;如要救人,也必得乘夜暗入,骑马不行的。我先走一步,姑娘还是请回吧。”跟着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昭第姑娘忙惊问:“说话的是哪位?你先别走!”哪知林中寂然,声息顿渺。
昭第姑娘急忙下马,往林中搜寻,暗中示警之人已然去远。此骑彼步,丛林荆棘,牵着马难以穷追。昭第心中不禁着急。怎的魏天佑跟所带的人全陷入贼巢?这一定是根寻着盗马贼的巢穴,一时失计,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只这暗中示警的,却是何人?为敌为友,善意恶意,都不可知,也许是故意吓唬人。魏天佑落在贼巢,是真是假,也很难猜,怎的他们一群人,就会被人一网打尽?
昭第姑娘满腹狐疑,一时拿不住主意。随行武师说:“既已到此,不能后退。”昭第终于咬牙说道:“不论如何,我们也要见个水落石出!”遂与四个武师低声商议,为小心慎重计,一齐下马步探。只是到了敌境,这几匹马却须藏好。大家说着话,取出水壶和干粮,略进饮食。
这时候天色已然不早,日光渐落;大家歇了一会,起身牵马前行。在这辽东深山大林的地方,最容易迷路。乍走进去,还可以记住方向,工夫一久,入林渐深,稍不小心,就要迷忽。昭第姑娘五个人且探且用器械在树杆上留标记。挨到夜晚,就可以辨星认方向了。众人走了片刻,渐近盗巢,昭第姑娘想要把这几匹马隐藏起来,却须藏在林深树密的地方,才免得被人盗去。大家在树林中钻了一阵,拣了一片枝干较密的地方,把这匹玉雪驹和四个武师的马,都拴在树干上。然后大家把弓剑全备好,穿着树林,往正南蹚下去。曲折而行,不到三箭地,林尽见山,便已望见山麓下那商家堡的土围子了。
昭第姑娘和四个武师停住了脚步,借林木障身,侧目细细地打量着前边土堡的形势。这时候已到黄昏时分了。
这座商家堡建在山麓,地势并不算太大,也就是方圆一里地大小;围子尚不过丈余,四角上也起着更楼。围子上黑沉沉,看不出什么来。五人所站的地方,只能看见堡墙北门;那里出现两三只灯笼,被野风吹着,不住的摇摆。在暗淡的灯影下,隐约有人来回走动。距堡门数丈,东西各有一间房子,是否就是那放哨贼党说的拜山接马的所在;离着过远,看不真切。
昭第姑娘打量盗窟形势,想往里闯,还不致费事。急忙退回林中,命那个马师看马,自己决计亲率三个武师,进探土围。当下绕林穿行一片片的蓬蒿荒草,从侧面扑奔土堡的东墙,避开堡门上巡守的匪徒,伏身猱进。
昭第姑娘最擅长骑术,对于轻功提纵术会而不精;但是登土围墙,却还不难。今晚她是初试身手,和三个武师,轻登巧纵,展眼间来到土堡切近。这时已看清:这土堡只有南门上站着四名匪徒,全是短衫裤,光着头顶,不打包头,辫子盘在脖颈上;每人提一口双手带的大砍刀,来回在堡子附近走溜。堡门前东西两排草棚,果是歇牲口的地方,马棚黑洞洞的,并没有马。昭第姑娘向三个武师暗打招呼,轻身提气,拨草伏行,来到壕沟前。腰上一叠劲,借着腾身猱进之势,扑向围墙。用“八步赶蟾”的身法,脚点土墙根,唰地腾身上了土围子;三个武师也跟踪而上。昭第已登堡墙,恐怕上面有潜伏的贼党,赶紧向围场箭垛旁一伏身,往左右查看。见两旁并没有瞭高的人,自己这才放心,一长身直起腰来。
只见这围子内,附近没有房屋,有住宅也全在数丈以外。揣这情形,里面房屋不在少数;当中走道纵横,颇形宽敝。西南方一片火光,人声鼎沸。昭第和三个武师听这种声音,心头腾腾跳个不住。忙稳了稳心神,往四面看了看,径奔那盛张灯火的地方扑过去。沿着东墙走了一半,前面的灯火之光反被房子挡着,看不见了。昭第姑娘轻轻现身,凝目往下面看。下面院子内也是黑暗无光,从这所房往西去,房屋相衔,接连不断的有好几十间;不过这些房子,散散落落,都不成格局;有的四、五间一段,有的四面全是一排十几间。当中有数十丈的大院落。很象堆谷场院,又象练武用的武术场子。
昭第姑娘与三个武师分做两起,往土堡深处探视,越过两三箭地,立刻眼前陡现光明。灯火挂在木栅上,木栅前面又是一片极空旷的地方;远远望见对面的堡门。在这空地旁,又有一道木栅栏墙,圈起一大片房子。这里的房舍盖造得较够格局,数排长房,很是高大。从栅隅房角隐透灯光。更历历听见人声喧嘤,可是听不清一个字。昭第观看良久,相度形势,恐怕正是全堡的主房,必须冒险一窥才好。
昭第姑娘向伴行武师一点手,先后溜下平地;那分路踏勘的两个武师就势也跳下土墙。四人遂又合在一起,伏身急行,窜到东面;借着房屋隐身,仔细往栅院内看时,不禁蓦然心惊。
栅栏内,正房前,灯光之下,赫然入目的是一个敞穿长袍的匪首,身旁站立着四、五名头目,两边散散落落聚着匪徒。倒有二十多只灯笼火把,或手持,或插壁,照耀着全庭。离开匪首数步,地上倒着几个人,内中有一人身边似有一大片血迹,不知是死是伤。又一拨匪人,各持着明晃晃的大砍刀,监视着地上被捆倒的六、七个人。这被捆之人衣服穿着,越看越象是自己牧场的人。
空庭当中,有五个匪徒,牵着五匹枣红马;每匹马全用绊绳拴牢马身。绳子的那一头,紧拴在地上被捆的一人身上;两手、两足和脖子,各拴一套。这分明是匪首要用惨无人道的酷刑“五马分尸”法害人。地上这人手足脖子既被巨绳缚住,那边五匹马各拽一绳,只要牵马的一松嚼环,一挥马鞭,五匹马五处一挣,这个人就得被马分裂。即不然,也被绳套勒项,气绝而毙。这本是塞外牧场相传的一种酷刑,没听谁实行过。
昭第姑娘乍见之下,十分惊骇。尤可诧异的是,所用这五匹枣红马驹,很象自家牧场选出自用的马匹。这样看来,魏天佑等一定陷身这里了。只是将被这五马分尸的人,和地上别个被擒的人,究竟全是谁?自己隐身处,只看见背影,竟看不出面貌。
昭第姑娘心中着急,便忘了危险;一手提弓,竟顺着栅墙,藏在黑影内,鼓勇往前面绕去。正面全是很轩敞的空地,栅门已经紧闭。昭第藏在木栅后,从栅缝往里窥看。三个武师也照样做;内中也有持重的,要把昭第拖出险地;昭第甩手示意,誓不后退。却幸火把的光只照及空庭三、两丈以内,昭第伏暗窥明,居然看见那地上被擒之人,正是牧场中的马师、伙计;一个个捆绑在地上,不能动转。再看那将被裂尸惨刑的,正是魏天佑。。
昭第姑娘这一看明,倍觉惊疑,想到魏天佑一身武功,并非泛泛,做事精干,素为爹爹重视;这次竟会被人一网打尽,足见匪党厉害。自己人单势孤,要想伸手救人,未必能行。只是目睹生死呼吸,哪有见危不救之理?她这里焦急惊恐,进退两难,急出一身汗来;她手下那三个武师全是鲁莽少年,此时竟也不度德,不量力,一齐跃跃欲动。
就在这工夫,火把光中,群贼往前挪动,似得动手行刑;那匪首冷笑发话道:“牲口拴好了,赶紧动手。这几位好朋友大远地寻上门来,足见看得起我们。我们要好好待承人家。他们不是找马来的么?咱们就教他跟着马回去。”
匪首这一发话,立刻就有手下头目们豁刺往前一冲,全扑奔过来。
昭第姑娘,这时刚把匪首的面貌认准。只见这个匪首年约四十来岁,肥头大脸,下颌透青,一脸酒糟疙疸,从眉宇间流露出塞外一种犷野之气。这班匪党往前一冲,看这情形就要动手收拾人。
地上被缚的魏天佑好象才醒转过似的,忽的破口大骂起来。昭第姑娘按剑细听,只听魏天佑高声骂道:“我魏天佑在关东道上总算是条汉子,什么样的英雄人物全都见过,就没见过姓姚的你这份朋友。好汉子讲究一枪一刀,脑袋掉了,怨它长得不结实。你这么对付魏太爷,我就是栽在你手里,决不心服,使暗算的是什么人物?姓魏的不过是牧场小伙计,可是,明去明来,我哪点不够朋友,请你点出来。我要有违背江湖道的地方,你就是把我寸剐凌迟,我死而无怨。你这么摆治人,我就是死在你手,也不心服;只算我瞎眼上当,日后总有找你算账的。”
魏天佑一阵狂骂,那匪首勃然震怒,立刻奔过来,俯着身子冷笑道:“魏朋友,到了这时,你还道什么字号。你还想唬我么?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得给我们拜弟报仇。你伤了他,让他一辈子落残废,我只好对不住你。我商家堡在这条线上,这些年没有招扰过好朋友。你们自寻苦恼,找到我们头上,这是你们不睁眼。我要不给你们个厉害,也教别的好朋友们看着商家堡是容易沾的主儿了。姓魏的,就着你没死前,把话听明白了。你是英雄,教你死的也英雄;你是贩马的,教马送你的终!我还教你放心,快马韩他不是你们的头儿么?他在关东道上也有个万儿,跟我也认识,我这是替他清理门户。我发送完了你们哥儿们,我自然就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上门口欺负人,这是怎么讲。我姓姚的专斗的是人物,从这时起,算是定下约会;我倒要看看这名震辽东的快马韩,是怎么样的英雄,我要领教领教他?话已说明,这总教你死得明白了。你就闭眼吧,相好的!”
匪首说到这里,转身挥手。那五个拴马的壮汉,各把鞭子一举,眼看魏天佑被五马分尸,惨死在商家堡。

第二十一章 飞豹子孤掌解纷
昭第姑娘再不能俄延,一咬牙,开了扣弹,将要冒险救人。就在这刹那间,突听得侧面木栅,有人用沉着的声音发话:“你们别动,先看我的!”
昭第姑娘回头惊顾时,一条黑影于身旁数丈外,斜掠而过;跟着身形一起一落,已到了魏天佑的头前。这人手里只拿一把短短的匕首,用轻灵迅捷的手法,“嗤”的把捆魏天佑的五根绳子,全都割断。在场群贼哗然惊叫:五个牵马的壮汉离得最近,就往前猛扑过去。
那救魏天佑的人忽然哈哈一笑,把手里的匕首反往地上一扔,抱拳环揖,高声说道:“朋友们,暂请手下留情!可否容我说几句话?我在下明知油锅,硬往里跳,我没有打算逃走!商家堡是哪位当家?我要会一会高人,请当家的答话。”
匪首姚方清立刻向前叱问:“什么人大胆,擅闯我商家堡?你藐视我姚方清,相好的,你是谁打发来的?报上万儿来!”
当此时,魏天佑乘间挺身跃起,在火把光焰闪烁中,急看来人:年约三旬以上,豹头环眼,巍然站在那里,不怒自威。再不料此人竟是牧场中头天来投效的那个姓袁的汉子!事非寻常,不但此间寨主惊诧,便是魏天佑和昭第姑娘也都觉得离奇。
这个袁承烈把魏天佑的衣袖一拉,教他跟自己并肩站立;复又面对姚方清,抱拳拱手道:“尊驾就是这商家堡当家的,很好!我袁某本是局外人,跟快马韩一不沾亲,二无友谊;不过是路经贵窑,见当家的你竟因一时的气忿,要用这武林中不齿的非刑,来对付江湖道上的朋友,岂不招英雄耻笑?今日姓袁的不避刃锯斧剑,要出头领教领教,请姚当家的明示结梁子的情由。你要是不敢斗快马韩,想杀人灭口,在你垛子窑里,那当然由着当家的你施为了。你要够的上关东道上的朋友,你应该大仁大义,放了他牧场的人,教快马韩出头。常言说得好,打狗看主。”
袁承烈用手指被擒的人道:“这些人全是快马韩牧场中的伙计,他们做事有不对的地方,姚当家的应当看着快马韩的面子。你若是硬把牧场伙计杀了,剐了,固然出气了;可是凭你的身份,跟伙计一般见识,岂不是小题大做?好汉做事,要能摆在桌面上讲。我在下既然多事,我再告诉一句话:快马韩现时没在家中。你把他手下人都杀了,只算是乘虚而入,人家总有回来的那一天,人家要是邀集附近出头人物,登门陪罪,拿场面话来问你,你怎么回答人家?……一枪一刃,您得跟快马韩比划,跟这班人生气,怕不值吧?”
商家堡这位姚方清寨主,自从成势以后,十几年中,就没遇见人敢这么指名排擅他。今夜这青年竟敢如此目空一切,哪得不惹得他怒气填胸?赶前一步,戟指指着袁承烈的鼻子,纵声大笑道:“好辞!好辞!你不要管我做的对不对,我先问问你,你凭什么,敢跟我说这话?我把快马韩的手下人扣下了,要处置他们,不是我不通人情。你知他们赶上门来,是怎样欺负人么?他们说是丢了马,抽冷子闯到我线上来,三言两语,跟我们的周老弟动了手。他们难道不知周老疙瘟是我的盟弟么?这姓魏的硬给砍伤,还削掉了四个手指头,把我们人害成残废。我若不把姓魏的处置了,我手下人要笑我欺软怕硬。袁朋友,承你出头了事,你且报个万儿来,我和快马韩是怎么个称呼?我听听你的,再讲我的。”
袁承烈插腰一站道:“当家的,要问我的来历么?在下姓袁,名承烈,和快马韩是慕名的朋友。我因访友,路过贵处;既知你们两家不和,不量斗胆,想给二家息争,决不敢偏向哪方,这一点请放心。”
姚方清把双手一张,大声道:“好!天下事本是天下人管的。袁朋友,你是光棍,你匹马单枪,硬敢给我们了事,我先谢谢!你说快马韩不在家,这话可真?”
袁承烈道:“快马韩若要在家,我也不到这边来了,他们也不到这边来了。”姚方清把眼睛瞪得很大,登时将主意打好,突然说:“快马韩和我是邻居,彼此对兵不斗,逢年遇节,也常来往。这回他手下的人太已无礼,他们丢了马,竟寻我的晦气,我不能受这个。你阁下既然出头了事,我别看不知你的来历,只看你这股劲儿,我也得和你交交。来呀,把人全给我放了。”
手下匪党怔了一怔,交头接耳私语。姚方清不耐烦,又大喝一声:“听见没有,把人全放了!”手下人这才把地上被捆的人,一齐松绑。
袁承烈举手道:“我谢谢当家的!”姚方清忽然一笑,挥手道:“慢着!袁朋友,我把这几个人放了,固然冲着我老兄,我还冲着‘快马韩没在家’这一句话哩,你要明白!”
袁承烈颜色一变道:“我知道,我再替快马韩谢谢!”姚方清猛然将身一横,双眼徬徨四顾道:“我现在把人放走,以后就专等快马韩回来再讲么?”
袁承烈将身子一退,抱拳道:“我听你老的吩咐!只要赏脸,教我怎么样都行。”姚方清冷森森的又笑了一声道:“对不住,我们商家堡这小地方,有这么一条规矩;不能教人家拿一口空唾沫,给了结正事。你阁下空手而来,我们这些人眼看着你阁下就这么走了,我们未免短礼!”
袁承烈道:“哦!我在下确是空手而来,浑身只有刀剑口,两掌并无百炼钢。当家的不嫌我末学后进,要面加指教,我当然不敢退缩。……”
姚方清大喝道:“你们别看热闹了,过来陪袁朋友玩玩!”商家堡群贼嗷应一声,各亮兵刃,往上一围。内中一个年青汉子,名叫裕海的,手底下又黑又快,挺七星尖子,(较匕首长,比单刀短,)刷地刺来。袁承烈猛翻身,往右一晃,铁臂陡分,“砰”的一掌,打在裕海的胸口“华盖穴”上。手爪箕张,又一探,刁住敌腕,只一拿,裕海立刻呻吟倒退。他的七星尖子不知怎的,竟到了袁承烈掌中了,手法非常的快。
贼人过来的不只一个,四周五、六个贼,蜂拥齐上,把明晃晃的家伙,上上下下递过来。袁承烈已曾防到,缩身抢步,要踏虚而进,先放倒一两个示威。二当家魏天佑血脉已活,大吼一声,与被擒才释的同伴,纷纷动手。……
突然听弓弦响处,啪啪啪,从栅外黑影中,飞来弹雨。扑扑扑,火把的火焰骤被打灭数只。两边的人不明敌己,霍然窜开,一齐扭头,往栅墙缝影里寻视。持火把的贼也骚动起来。寨主姚方清急急抢过一把刀,厉声喝道:“什么人在暗处捣鬼?”
栅外一个清脆的喉咙叫道:“姚大叔,是我来了!”魏天佑大惊,这是昭第姑娘。“这可糟!”魏天佑惊惶无地,场主没在家,自己失马丢人,累得场主爱女来临险地,简直把他急坏。抬眼看时,昭第姑娘凭栅一跃,率三个武师,直走向空庭。
寨主姚方清也是精神一耸,火把余光中,急看来人:竟是二十许多的一个姑娘,身量颀长,面容仿佛很美;穿着似旗妆、非旗妆的急装紧裤,手弓背剑,珊珊走了过来。
姚方清忙道:“这位姑娘你是哪位?”韩昭第回手挂弓,双手一垂,柳腰微俯,行了一个“蹲安”,含笑叫道:“姚大叔,不认得我了?你的好朋友快马韩,那就是我父亲;我就是他跟前没出息的姑娘。记得前五、六年,我还见过你老呢。那时您不是同着一位姓周的周大叔,到我们马场参观去了么?你老临走,还赏了我一副碧玉镯子,我父亲教我给你道谢。另外我父亲还送给你一匹狼掏臀的马。……我的名儿就叫昭第。”
姚方清把身子一挫,道:“哦!您是韩大姑娘!……五、六年没见面,你真成了大姑娘了。你从哪儿来?你父亲呢?”
昭第笑道:“我父亲真出门了,我是刚从牧场来的。你老还不知道么,我父亲从来不敢得罪人;这回不知怎的,牧场接连出事。昨晚下雨,又丢了几匹马。丢马是小事,无奈我父亲没在家,场子里的人吃不住劲,可就乱碰头,瞎胡找,错扰到大叔您这根线上来了。我一听就很着急,才连忙追来。真是的,伙计们不知咱爷们的交情;你老别生气,我给您陪罪。”又深深一安,群贼愕然。
昭第姑娘明面出头,姚方清窘住了,把脸扭到别处,口中说道:“姑娘你真不含糊,将门出虎女。……”顿了一顿,转脸来,一指昭第背后的弓,把语声加重道:“姑娘的弓箭真高,刚才……”
昭第忙道:“让您见笑!我只是闲着没事,常打鸟玩。刚才大家要动手,我怕谁误伤了谁,都不好,才胡乱将火把打灭。侄女可不敢在大叔面前逞能,我是劝架啊!”又陪笑前挪了一步道:“大叔,我跟您讨脸,把他们放回去。他们得罪您,我父女陪罪。我父亲过几天就回来,他一定登门负荆。”
姚方清道:“这一位朋友又是何人?我却没听说过,也没有见过。”昭第姑娘道:“这位袁壮士么,人家是新朋友,大远的慕名拜访家父来的。听见这事,也替我们着急,人家也是赶来劝架的。大叔,你放我们走吧。话说回来,您不赏句话,侄女可不敢偷溜走,你真格的不看我父亲的老面子么?”
武林道中,男女界限很严,长辈尤不能跟晚辈较量。姚方清无计可施,抱拳笑道:“姑娘,你这是什么话?冲着你父亲,我决不敢胡来,刚才我是故意试试这位袁朋友的胆气,我商家堡不论吃多大亏,伤多少人,天胆也不能扣留快马韩牧场子的人哪。”信手一挥道:“姑娘,这几位既然都是贵场的人,你就把他们带回去吧。”
昭第道:“那敢情好,我再谢谢!……大叔您可别跟侄女开玩笑,您教我领走,我就真领走了。来吧,伙计,咱们改日再来道歉。大叔,不怕您见笑,我们还得找马去;我们丢了七匹马呢,太丢人了。”姚方清道:“姑娘太客气了,姑娘先别走;大远来了,我这里有一杯水酒,略表地主之谊,要请大家赏脸。诸位放心,在我线上,如有人动诸位一根汗毛,那算我姚方清纪律不周。”吩咐手下人:把扣留之物也都检还。又向魏天佑举手道:“得罪,得罪!”
魏天佑道:“见笑,见笑!今天承寨主大仁大义,我魏某永远记在心……”袁承烈忙推他一把,方不言语了。
袁承烈就说:“天已不早,赐酒改日叨扰。既承当家的仗义释嫌,我们就含愧告退了。”
牧场众人都觉得这样下台,似乎太易;大家凑在一起,羞惭无地,齐向姚方清告辞。这个新来壮士袁承烈,不明白塞外豪客相处之情,心中更不无惴惴。
看那姚方清,真如没事人一般,向手下的党羽挥手道:“排班送客出堡!”堡中的党羽互相传呼,各持兵刃,列队相送。姚方清手下受伤的人都不甘心,只碍着首领,全怒目相视。这一齐队,大约商家堡的党徒全出来了,由栅墙起,直排出堡门;两行灯笼火把,照着一排雪亮的刀枪,光芒闪烁。魏天佑等走在当中,真觉得冷气森森,韩昭第脸上也微露惊容。只那袁承烈,昂然举步,目不傍瞬,好似眼中没有这些人似的。
姚方清督率着手下党羽,往外相送,那几个头目就紧随在背后。姚方清也只注定这姓袁的穿着打扮;此人决不是久走关东的江湖道,居然穿行枪林,傍若无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个人物呢?姚方清是一寨之主,不由把袁承烈多看了一眼。心想:“快马韩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这人准是把好手。”当下直送到堡门前,这就该告别了。袁承烈和魏天佑,一先一后,夹持着昭第姑娘,回身抱拳。姚方清直到这时,猝然发话道:“袁朋友这回翩然光临,我深以为幸。可是的,韩场主哪天能到敝处来呢?这件事,请袁朋友保证一句。”
昭第姑娘道:“姚大叔,家父只要回场,准先到这边来陪礼。”
姚方清笑道:“那可等不了,谁知他多咱回来?诸位是明白人,这件事不算了结;如果这样模模糊糊完了,我怎么对得住手下受伤的那几个弟兄,我若不给他们顺过这口气,往后我怎么再用他们?”
魏天佑脸都气紫了,就抢着说:“那容易,五天以后,敝场一定有人来陪罪!”
姚方清不搭这碴,转而看袁承烈。昭第忙道:“大叔,咱们一言为定,五天后准到您跟前来陪罪。”
姚方清笑了笑道:“咱爷们是自己人,姑娘,我不能跟您说什么。老实说,我愿意听这位袁朋友一句话。”
这简直要的是这么一股子劲。袁承烈也不由红了脸,道:“堡主把我太看重了。我说是快马韩的生朋友,堡主大概不相信……”
姚方清笑道:“你这么出力给我们两家了事,不是韩老哥的亲信,不会这么卖命。”袁承烈一听这话,咄咄逼人,也激出火来,抗声道:“堡主既然这么看,我也无须多辩,这件事就算我的事吧。刚才韩场主的令爱已经说了,我再重说一句:五天以后,我们准有人来,给您顺气。”
姚方清大指一挑道:“痛快!我谢谢您阁下赏脸。我说弟兄们,都听见了吧?不是我姚某怕事,这里头碍着朋友面子;这样办,你们觉得怎样?”紧跟在姚方清背后那几个副头目,闻言相顾低议。内有一人姓周,用布缠着手,便是与魏天佑动武,被砍落手指的人,此时忙说:“大哥看着办,咱们弟兄不是不开面的人。我的伤不算回事,四个手指头值什么;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拉。五天后,咱就五天后;不过我得请魏朋友也到场。”
魏天佑冷冷地说道:“我一定给周爷陪礼来。”
袁承烈忙道:“就是这样子吧,我们一言为定。天实不早,这里有韩姑娘,是女眷;堡主没有不开面的,我们可以早走一步吧?”
姚方清抱拳道:“请!”
袁承烈又道:“堡主,我们还有一个无礼的恳求,堡主可否派一位弟兄,给我们引路?”
姚方清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出口,如白染皂。咱们已然说定,前途一准平稳无阻,尽请放心。……我还有一句话,不说不明白。大姑娘和这位袁壮士,你们以后如要光临敝处,还请你在线上挂号,别这么自己进来。你们几位悄没声的闯进来,固然显得武艺高强;您可知道我们卡子上的弟兄,有多少犯了疎阶之罪?我若不罚他们,以后倘有急警,卡子岂不成了虚设?我若罚他们,诸位面子上过得去么?”这句话说得最辣;姚方清手下人听了,方才心平气和。
袁承烈和韩昭第微微一笑,口头上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们心急鲁莽了!”这样说法,就算很让面子了。
姚方清顺过这口气来,把腰板一挺,说道:“恕不远送!天实不早,诸位上马吧。”跟随魏天佑出来的一位马师道:“我们的马,姚堡主还没有发还呢?”姚方清故意矍然道:“忘了,忘了!来呀,你们怎么不把人家的马牵过来呢?”
魏天佑明知姚方清恶作剧,却也无法。姚方清只送出堡门便回,另由副头目率党羽,持灯笼火把,伴送着出了头道卡子。马师向这伙绿林豪客作别;众人牵了马,走出数箭地,这才站住;回望盗窟,犹透火光。昭第姑娘见魏天佑垂头丧气,懊恼异常,也顾不得安慰;命手下武师,先入林中,找着看马的马师,把藏着的五匹马牵出来。然后向袁承烈再三道谢:“若不是你露这一手武学,只怕我们不能好好出来。”
这个投效壮士却把昭第姑娘钦佩不止,以为有胆有智,巾帼丈夫,对昭第说道:“我还得谢谢姑娘哩。要不是你飞弹打灭灯火,我也要吃眼前亏呢。”
昭第姑娘转问魏天佑:“您是怎么和姚方清闹翻了?咱们的马是落在这里么?”
魏天佑咳了一声,道:“我们一路寻马,被猎狗误引入他们的卡子。他们那个姓周的太不讲理,三说两说,就我一枪。我不能不还手,就把他的手掌劈了。姚方清一出头,就施诡计,把我们诱入陷坑。饶没访着马,伙计们反倒全受了伤。姑娘,我这回栽到底了!你爹爹把留守的事交给我,我竟给你爹爹丢这大脸,我没法子再干了!”又问道:“姑娘,你怎么也出来了?这太险了,你是闺秀千金,万一出点岔,我拿什么脸面见你爹爹!”双手交握,样子很难过。
武师们齐劝道:“二当家不要难过,麻烦遇上了,也没法子。咱们是好汉搪不住人多,一刀一枪到底没输给他们。他们施的是埋伏计,不是咱们盯不住。咱们人受伤,他们受伤的更多;算起来还是他们吃亏,我们虽败犹荣。”昭第姑娘问:“都是哪几位受伤?”这一回合打得很凶,周老疙瘩固然吃了大亏,牧场里边几乎个个挂彩。所幸伤都不重!只是先中箭,后被擒,缺药救治,失血稍多;此时都撕衣襟,缚住伤口。魏天佑伤的较重,他并不介意,只是心上难过。
昭第姑娘和大家都和袁承烈道劳。这个投效的人来历不明,起初人们还猜疑他,想不到当晚便深得他的用。他是第一个发见盗马事件的。大家慰劳他,他只向大家客气,胸中另有秘计,要待机施展。
昭第姑娘总是惦记着失马,忍不住又问众人:“你们跟姚方清打了一阵,到底得着盗马贼的线索没有?”
一个武师道:“没有访出来,所以二当家的才格外着急;跟姚方清手下的周老疙瘩乍见面就说僵了,跟着动起刀来。”
昭第道:“哦,那是怎么的呢?”
魏天佑负惭不愿详说,别个武师刚要述说原委,另一个拦阻说:“反正今夜没法子访查了,咱们先离开这里。现在乍离匪巢,耳目切近,我们回场细谈吧。”
大家都以为然,魏天佑更怕牧场再出岔错;当下各整雕鞍,立即遄返。查点马数,竟比人数少了两匹。那报效壮士袁承烈没有骑马;魏天佑一行中,和贼动武,伤了两匹马,还短一个人。魏天佑便挑选健马两匹,教体矮身轻的四个人共跨两马。给袁承烈匀出一匹来,立刻大家扳鞍认镫,向牧场出发。他们仍恐中途被袭,虽有灯笼,竟摸着黑走。他们的骑术个个很精,居然黑夜扬鞭,疾行毫无闪失。报效的壮士袁承烈,似乎骑术稍差,夹在马群中,有人开路,也可以控纵自如。一路上但闻野风怒吼,荒草哀鸣;马师们仰看天星,辨路前进。走了好久,居然一路平安。他们望见牧场中心挑出来的天灯了。
魏天佑长吁了一口气,招呼大众,把马放慢。到牧场栅门前,下马叩门。早有了望的人看见来骑,向柜房讨来大锁的钥匙;略作问答,把大家放入。司帐马先生披衣起来,说道:“二当家和大姑娘一路回来了,你们在哪里遇上的?寻马的结果怎样?”忽抬头看见袁承烈,被大家客客气气地让进柜房,马先生不由一愣。
昭第姑娘用手巾拭汗,说道:“马先生,你先别问,快给我们弄点茶水来。我们全没吃饭哩,赶快叫他们做饭。”所有出门的马师、武师,全让进柜房;柜房已经人满。昭第姑娘又忙命手下人,找刀伤药、膏药、棉布和人参汤、定痛药,给负伤的人调治。忙了一大阵,各武师、马师饭后都回宿舍歇息,柜房只留下昭第姑娘、二当家魏天佑和这位投效便立功的袁承烈。昭第姑娘很优礼地说:“马先生,您不知道,人家这位袁大哥,新来乍到,当晚就露了一手。这一回多亏人家,才把魏二叔救了。”底下的话没肯再说,怕魏天佑脸上挂不住。
魏天佑自以对快马韩交深责重,虽然栽了跟头,口头尽表嫌意,实际仍须勉为其难,负责往下干。歇了歇,便把访马结怨,和姚方清、周老疙瘩动手遭擒的事,勉强说出来,跟着商量五天后应付姚方清之策。
原来魏天佑在牧场里,一发现有盗马贼光顾,登时愤火中烧。想到快马韩拿自己当亲弟兄看待,这次烟筒山出事,快马韩亲往查究,把全场留守的事,全托付了自己;竟在受人重托之后,不及三日,出了这事,自己有何面目再见场主?所以在盛怒这下,先放出猎狗,绕场勘查了一回。认定西北和东南两路可疑,这两处都有蹄迹马粪,未被雨水冲没。遂将马师、武师点派好了,分两路勘寻下去。
魏天佑晓得西北和东南很有几家绿林,在那里安窑立柜;不过他们多半都跟快马韩有过来往,猜想他们关照情面,不会唆人出头盗马。却有两处绿林,不敢保准,东南一处是黑石岩的风子帮(马贼),西北一处是赤石岭的红胡子。但这两处的匪党首领历来不在这附近百十里内上线开爬,并且他们不大跟江湖上的朋友通气,和快马韩的交情也比较疏淡一些;因此牧场中对于这两处的细底也不大清楚。不过塞外吃风子帮的马贼,历来还没有到寒边围这一带做过买卖;如此推测,又似乎只有黑石岩、赤石岭,这两家难脱嫌疑。魏天佑遂决意分一拨人奔赤石岭,自己便往黑石岩这路上趟下来。
一路拈行,紧赶出十几里路,细雨如丝,野风阵阵,广漠的原野,越走越没有一点踪迹。猎狗在路上乱嗅,因当大雨,也嗅不出什么征兆,反而仰天狂吠起来。
魏天佑暗暗着急,徬徨无计。随行的武师有花刀吴鹏远、飞行圣手刘雍,这两人全是关东道闯荡多年的江湖道。魏天佑向两个招呼道:“吴师傅、刘师傅,你看这种情形,恐怕咱们哥们要栽跟头了。按场里勘查的情形,从出事到发觉,工夫可没有隔多久,我想这伙风子帮的老合定不是俗手,我们场主的威名,他们一定有个耳闻。他们竟敢捋虎须,往太岁头动土,他们做的活又那么干净利落,得赃之后,他们‘出水’,必有安排。我想着他们要往东南下去,奔营城子、九下台,虽是岔道多,可全是明线,未必走的脱。我断定他们既全是个中老手,定然走岐路,避眼线,往霜头寨、商家堡这一带绕下去的。这条线既有两处垛子窑,最易逃窜潜踪。只是咱们紧赶了这一程,路上一点踪影不见,难道咱们推断错了不成?”
马师飞行圣手刘雍答道:“二当家,你先别急躁。你老推测的跟我心意一样,我也觉得我们的马怕落到这趟线上。不过这伙老合颇觉扎手;马要是他盗的,他既得了手,决不肯扎窝子不动。偏偏今夜这场雨给他留下老大便宜,道上一点脚踪蹄印没留下,猎狗的鼻子也靠不住了。我们还得提防他们离开了帮,穿老林,从草地里走下去;那一来,我们就是追到宁安城,也未必能踩着他们的脚印。他们要是踏草地走,我们在大路上奔驰,我们马拨子的响音,在这黑夜旷野地里,离着几里地,就能被人听到。那一来不啻给人家送信,他们知道已经有人跟踪缀下来,他们必然闻声闪避,我们岂不暗中吃亏?依我说,我们不要成群结伙的从大道上追,我们还是一匹一匹散开了,从青纱帐里往下趟。我们有三四盏亮子,沿途可以留心查看草地上的马粪,也许能够究出点迹象来。我可是胡出主意,二当家睢着怎样?”又道:“众位若有什么高见,也请说出来,咱们大家斟酌办。”
魏天佑忙答道:“刘师傅说哪里话来?我是当事者迷,只顾了气忿,这种地方全没想到,就依刘师傅的主张办吧。”立刻把这队人分散,成为两队,每隔开几十丈,便放一骑马;果然这样穿行纱帐,尽管马走如飞,竟没有多大声息。
约又走出二、三里地,掌竿的于二虎用孔明灯忽照见路旁草地,遗有一堆马粪。于二虎忙招呼大家察看;他自己也顾不得脏净,竟自下马,把马粪拾起来,破开验看。他知道遗粪不久,准是马群过去工夫不大。魏天佑一见大喜,如逢暗室明灯,忙招呼右边那一路的马师弟兄,全归到左路,沿着这片草地追下来。
将次追到黑石岩,在路上又发现了一堆马粪,魏天佑等越发断定贼人是奔这条道下来的了。大家精神一振,各抖丝缰,往前急蹚下来。时已黎明,雨住云浓,天色依然昏沉,十数匹马并成一路。赶到距离商家堡岔路不远,最前头的是掌竿的于二虎,忽然把牲口一勒,向后面的武师们打招呼,说是前面有了动静,请大家把牲口勒住了。后面听见招呼,全把牲口勒住了;一齐侧耳,果然听见远远的草地里一片蹄声。
飞行圣手刘雍跟掌竿的于二虎,向二当家魏天佑说了一声,忙翻身下马,蹑足轻步,从青纱帐里趋奔前面,伏身在暗偶窃伺。刹那间,从东北的丛莽后,窜出一拨马群,大约有十来骑,从大道横驰,奔商家堡那趟道跑下去了。这时雨虽已住,阴云未开,马奔飞速,一掠而过,辨不出马的颜色、人的形状。
魏天佑跟踪赶到,望着驰过的马群,不由目瞪口呆,半晌说道:“唔?”……他固然断不定是否失去的那七匹马,但是这马群出现的地方跟时候,很惹猜疑。魏天佑还在发愣,那于二虎催大家赶紧上马追赶。于是在这稍纵即逝的紧急的夹当,魏天佑等不由得各自飞身上马,横穿上路,往商家堡这条道紧追下来。只是稍一耽搁,那拨马已经走的没有踪影了。
武师刘雍、吴鹏远一齐叫喊道:“快追吧!现时好容易得着踪迹,千万别二愣。”大家匆忙急促间,不暇深思,豁刺的奔过来;全抱着一股勇气,想追上盗马贼,把马夺回来,而结果反酿成极大的误会!
众马师展开熟练的骑术,扬鞭控纵,飞似地疾追。并将带来的猎狗唆唤,也箭似地扑上前去。追出二、三里之遥,傍林纵目,已望见马影,从人欢呼,说道:“加快,加快!”
猛然间,将近林边,听见一声断喝,众人才一愣,陡然破空嗖嗖地连响起两支响箭,从林丛和林丛对面丛莽中,奔窜出两拨人,各三、四名,往当路一横。一个首领似的人厉声喝道:“呀!来人少往前进!是哪条道的朋友,赶紧报万儿!要敢乱闯,我们可拿暗青子,拾你们了。”

第二十二章 魏天佑断指结仇
魏天佑嗷然一惊,驻马凝眸一望,忙招呼马师们,把牲口一齐勒住;自己上前答话,先礼后兵,免得教人家挑眼。众武师马师也都是行家,见对面有人拦路,立刻勒缰退后,纷纷跳下马来,往路旁一站。
由二当家一人上前,勒住马缰,手掌一按马鞍前的铁过梁,立刻从马头上腾身飞纵下去。脚尖点地,挺腰站住,抱拳拱手道:“朋友,在下是龙岗山寒边围快马韩牧场来的。在下姓魏,适才奉场主之命,缀下一拨吃风子帮的朋友,一路跟追,瞧见他们落在遗窑这条线上了。这里既有安桩的朋友,我们不能不打招呼。请问老兄,贵窑大当家的,可是商家堡姚方清姚寨主么?姚寨主和敝场主都是朋友,请老兄赏面子,让让道吧。”
那守卡子的匪徒们一听,互相低语,把魏天佑连看几眼;仍由那个头目大声答道:“喂,朋友,你是快马韩牧场来的,亲眼见有吃风子帮的朋友落在我们这里了?可有一节,我们眼拙,竟没看见,再说我们也不认识你阁下呀!没别的,我们先给你回复一声,你多等一会吧。”
魏天佑听这话口风既硬且紧,暗含不悦,正色答道:“对不住!在下姓魏名天佑,在快马韩牧场里做点小事,难怪列位不认得我;可是提起来,你们姚寨主不会不晓得。我们是缀下风子帮来的,稍一耽误,可就追不上了。列位,光棍一点就透,话不用多说。我们深知贵窑不在附近线上做买卖,可是别被外道上的老合扰了咱们两家的交情。光棍借路不截财,我们不过借道用用,决不骚扰贵窑。朋友请赏面,暂且撒开卡子。你们当家的跟敝场有交情,决不会教你们落埋怨。就是姚寨主有什么说的,我姓魏访马回来,一定面见姚寨主,有一番交代!”
守卡的贼人嫌这话不好听,一齐厉声说道:“魏朋友歇着吧!听你口气,跟我们头儿好象很有交情,可是我们没听说过。我们奉命守卡,没有头儿的话,莫说是人,就连一只狗也不敢私放过去。你们倚仗人多,一定要往里挤,那就请便吧。”
魏天佑想不到这伙强徒公然不留情面,而且末句话近乎当面骂人了。卡子这一阻拦,前面马群定已隐藏;一旦翻脸,证据毫无,反容易被人问住。况又当着自己部下这些人,脸上太下不去,立刻激起愤火,不顾厉害,一声断喝道:“朋友,你们太不顾面子了!你再不借道放行,我姓魏的奉命出来,没法子回去交差。只可……”贼人道:“只可怎样?”
魏天佑抗声道:“只可追我们的马!”说到这里,回身向一班马师弟兄喝道:“上马追!”立刻众武师、马师、手下弟兄,潜提兵刃,各抖嚼环,豁剌剌冲了上去;一个个马走如龙,蹄翻如飞。魏天佑横刀跨马,一骑当先,向手下人喝道:“加快,加快!他们如敢动咱们,咱们就用暗青子打他们!”
商家堡弟兄见这边人多势众,公然夺路,便打了一声胡哨,闪开了路,不加阻挡,可是嗖嗖地连射了三支响箭。魏天佑只想飞马追上那马拨子,把商家堡群贼,只可置之度外。可是那商家堡也不是好惹的,头道卡子发出响箭,那商家堡各处伏桩全接着警报,立刻全往下传声报警。任凭魏天佑一行人马走得怎么快,也没有人家响箭疾。一路飞奔,魏天佑心存戒惧,诚恐贼人途暗算,哪知连闯过第二道、第三道卡子,反倒一点阻挡没;不过先前追的那马群,已走得无形无踪。
魏天佑十分懊恼,只这一耽搁,饶与贼人生隙,失马反追没了影。既已入卡,还得前赶,一面和同行的马师们商议;这失去的马是否落在商家堡,却很难说。只想着商家堡不论怎么难惹,好在快马韩在这一带没跟人结过怨;纵稍有失礼的地方,也不会不闪一点面子。索性登门拜山,当面揭破,尽拿客气话挤兑他。如果马在他处,把马交出来,和平了解,两不失面子。魏天佑和武师、马师低声商量一回,认为这样打算不错;遂不再迟疑,竟往商家堡的垛子窑扑来。
前行泥潭当路,忽从丛草后,远远地冲过来两骑快马。马上两名壮汉,各持利刃,展眼间驰到近处;相离五、六丈远近,“吁”的一声,把牲口勒住,高声嚷道:“喂,朋友们可是快马韩当家的手下人么?找马的随我来,我们堡主恭候多时了。”说罢,不等答话,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魏天佑一看来人说话的神情,知道商家堡已有准备。来人说完话,回马就走,分明不愿再等自己的答话。却见东南一带,林木掩映,高高立起一杆红旗,四下里嗖嗖的响箭胡哨连鸣。魏天佑等情知已深入商家堡的腹地,说不上也不算了,向众马师招呼道:“堡主既然看得起他们,倒不能不领盛情,咱们上吧。”大家也知道闯入商家堡的围地,再退出去也是栽,便各抖缰绳,紧追着前面两匹牲口,奔红旗驰来。
越走越近,不一时绕过林莽,现出一片土围子,一座宽大的栅门大开,两行排列着十名刀光闪烁的匪党,当中站着两、三人,远处看不甚真切。又往前行,离着这有两箭地,前头领路的两个壮汉各自挥鞭,如飞扑向围子前去报信。
魏天佑容二人走远,向马师吴鹏远道:“吴师傅,商家堡的瓢把子姚方清虽没会过面,可是听说此人很有些难惹。我们虽是缀着点儿来的,他要是不认帐,还要费些口舌。我们的人只拿面子跟他讲交情,不到不得已时,千万不要莽撞了!”
武师吴鹏远笑道:“魏当家不用嘱咐,我们按着外场的规矩走;看他怎么来,咱就怎么接。”刘雍道:“人家是主,我们是客,我们总该以礼当先。”
魏天佑答道:“好。”用脚踵磕马腹,一直窜向前去。距离堡门不远,魏天佑头一个翻身下马,牵着牲口,高举一手,往前紧走。高家堡的人仍在堡门两旁直立,并不上前迎接。魏天佑纳着气来到近前,把缰绳往马上铁过梁上一搭,往前走近了几步,抱拳拱手道:“哪位是姚当家的?我在下魏天佑是韩家牧场来的,特来拜望。”说罢一躬身。
只见堡门前当中一人,越众走出来。这人年约三旬,正当少壮,赤红脸,鹰鼻巨口,目闪黄光,有一种难惹的气象。披长衫,系搭包,手团一对铁球。两人抵面,此人把铁球往怀中一揣,拱手道:“少会少会,台驾姓魏么?你跟快马韩当家的怎么论?彼此初会,我得先领教领教!”魏天佑道:“在下跟韩场主是朋友,不过在场里帮忙。我此来是因为……”那黄眼珠壮汉“哦”了一声,把这话截住道:“你们是朋友。……快马韩名震辽东,江湖道谁不敬仰。魏老哥今日到我们这里来,真是赏光!魏老哥往里请,有什么事,咱们里边谈。”这时后面的一班马师、伙计全赶到,纷纷下马,全听魏天佑答话。
魏天佑往里一让,论理既到这里,不论是什么阵式也进去。只是魏天佑等不是这种来意,遂含笑答道:“当家的,这倒不敢从命,我们因事路过,衣帽不整,不敢拜山骚扰。只为昨夜有吃风子帮的老合,在敝场吃下一水买卖来,我们跟踪追赶,眼看落到商家堡这趟线上。我们万分不得已,才惊动到当家的这儿。请当家的帮个忙,这伙老合既走这趟线,贵窑伏桩守土的弟兄是多的,决逃不出当家的眼皮底下,请当家的念在江湖道的义气二字,指示一二。改日定教敝场主登门拜谢。”
那壮汉把铁球又掏出来,“豁朗豁朗”的团着,呵呵笑道:“怎么?我就不信竟有风子帮的老合,敢动韩当家的一根汗毛,他是不要命了!可是又亲眼看见到了我这条线上,我们更不能脱干系了。魏朋友,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这水买卖别是我手下无知的弟兄们剪的吧。我手下的人太多,难免他们要找个外快。要是外路的老合,魏老哥,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凡是我商家堡安桩下卡子的地方,他未必有这种鸡毛胆子敢闯吧?可是话也难说,连快马韩老人家的马也动了,我商家堡又不是铜墙铁壁,焉能挡得住人家不走这趟线?魏老哥,先请里边歇歇脚;我敬不起别的,一杯清茶总管的起了。”
魏天佑忙答道:“当家的不要多疑,我们来得虽则冒昧,但是当家的在这趟线上,从没剪过买卖,人所共知,我们决不能无敌诬蔑朋友。这次敝场失事,已经算把万儿折了;无论如何也得把面子找回。我们到贵窑来,也只是请教朋友帮忙代访。既然姚当家的不知道是哪条道的老合剪的,我们还要往前追赶那拨马群,免得教他逃出手去。姚当家的这番盛情,我们不敢当,请容事后再领,我们告辞了。”
那壮汉脸上不耐烦,把头一扬,冷然说道:“我不姓姚!……”魏天佑道:“唔,这怪我眼拙,把你老兄认错了,没请教你老兄贵姓?”
那壮汉面色越冷道:“我是无名小卒,倒无须乎叩名问姓。魏老兄,我请问你;你们诸位的来意,究竟是为什么?咱们全是江湖道上的朋友,谁也不能跟谁说假话。魏老哥你们是懂得拜山的规矩的,请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上,跟你们贵场的这些位好朋友,全是陈兵布阵来的。凭我周老疙疸这么远接高迎,也就很够朋友吧?”
魏天佑被他这几句话说得脸一红,本来按着登门拜山的规矩,讲究寸铁不带。自己这次率众深入商家堡,个个带着全份的兵刃;若论拜山,实在是输理,只得答道:“您老姓周?周当家的,我们有言在先,此来衣帽不整,实是访马路过,不是专诚拜山。既是当家的非教我们到贵窑骚扰,我们违命不入,似乎不识抬举;我们遵命入窑,实在又非本意。周当家的,请你暂释疑猜,替我们想想。我们固然是拿刀动杖,但我们本为追缉风子帮出来的,我们能空着手么?”
周老疙疸微微一笑道:“魏老兄这话很漂亮!但是,不论怎么讲,好汉登门,我们得尽地主之道;您就是瞧不起我姓周的,也不会过门不入,硬教我丢脸吧。”侧身拱手道:“往里请吧!”
魏天佑倏地变了色,一咬牙,厉声道:“我就遵命!”回身向花刀吴鹏远等招呼道:“弟兄们既来到这里,要不进堡,也教这里周当家的看着咱们太不识抬举了。来,咱们随周当家的进堡。”魏天佑这一招呼,明是告诉大家赶紧戒备,死活也得往里闯了。商家堡的四寨主周老疙疸把大姆指一挑道:“这才够朋友,魏老哥往里请吧。”
魏天佑明知进堡如赴鸿门宴;已经到了油锅边上,哪能不往下跳。跟着也答了声:“请!”立刻带一班弟兄们,齐往里走。前面早有四对枪手当先引路,周老疙疸陪着走进堡门。魏天佑一看围子里,只有外边这几十名匪徒,堡内空空洞洞,并没有什么巡守的人,房舍也有限,只二十来间。此处竟不是商家堡的总盗窟,只是一道要紧的卡子,由周老疙疸守着罢了。
魏天佑才随着周老疙疸走进围子不远,后面吱吱的两声胡哨响过,堡门外亮队的匪党分为两队,一小队仍在堡门前留守,一大队立即随进堡门;“砰”的一声,把堡门紧闭。匪党各持兵刃,竟自双抄手镶在魏天佑等两旁;同时从堡门起,一声声胡哨连鸣,里外四下接声;只听得沿着的土围子四周,阵阵步履杂沓,却不见人踪。魏天佑等早知周老疙疸不怀好意;一见这般举措,随即暗向吴鹏远、刘雍示意戒备。
魏天佑一行人的马匹,都由马师牵随在后,周寨主向身旁随行的一名弟兄喝道:“你们越来越不成规矩了,难道还教好朋友自己把牲口送到槽头上么?”喝叱声中,奔过来几名弟兄,把马师们的牲口全接过去。却是匪党们接牲口的神色颇令人难堪,全是一声不哼,把缰绳夺过去,牵头就走。魏天佑冷然一笑道:“周当家的,何必这么费事!这几匹牲口已进了贵堡,哪还怕它跑了?请当家的吩咐一声,不用多费手脚,我们跟着还用哩。”
周寨主道:“高朋贵客,我招待不起;几匹牲口来到我商家堡,我要连顿草料都不管,也显得我做主人的太穷了。”说罢哈哈一笑,把手中的铁球豁朗豁朗,团个不住。
魏天佑暗骂好个姓周的,拿我们当畜类,立即还口道:“我倒没想周当家的还会服侍牲口!”
周寨主一声不响,引客人来到土围子中心;忽的一回身,向魏天佑道:“魏老哥,我跟你商量点事;请你们众位把所带的兵器先交出来。这商家堡不是我一人的,我还有几位弟兄,性情太坏;你们哥几个带着刀枪暗器往里走,他们一定误认是抄我们来的。并且我周某的晚生下辈又多,我这家大人又不会管孩子,他们一点礼节不懂。一见你们哥几个带着家伙,说不定就许先摸了你们。请老哥们别教我为难,把家伙先下了吧!”
魏天佑见周寨主咄咄欺人,实在有些捺纳不住火。内中那位掌竿的于二虎,历来浑愣,早想答碴,只碍着有好几位武师在头里,自己不便多插嘴。此时再忍不下去,未容魏天佑话说出口,他立刻从身后答了话道:“周当家的,不但武艺高强,恃众唬人;并且还能口头讨诮,利口伤人,足见是个人物!不过象这么倚着家门口发威,恐不是关东道上好汉子所为吧。你这商家堡就是摆着刀山剑树,我们已然进来,就算够朋友。你要想教我们把家伙下了,你应该早说。已然来到你家炕头上,你这叫关上门打老虎,纵然我们全折在你手里,你也不算人物。当家的,你不嫌输口么?”周老疙疸一声怒叱道:“哒,你是什么人?敢出这种狂言?”
那花刀吴鹏远厉声道:“于老二不要多言!”回头来向周四寨主道:“当家的,咱们全是江湖道上的朋友,说话用不着绕脖子。你既是想教我们把家伙全下了,一定连人也不想放走吧?可是你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干什么的,彼此全明白。只凭你这点阵式,就想教我们哥们丢盔卸甲,舍脸求活,你大概看错人了。当家的,说痛快的,你划出道来,我们准含糊不了,你就招呼吧!”
周老疙疸双臂一扎,怒吼道:“你们找上门来,寻我们的晦气;教你们交兵刃,还是看在快马韩的面子上。你们预备了,我姓周的这就摆道!”话没落声,把长袍一甩,待抄兵刃;突然身旁窜出一名贼党,手使一柄二刃双锋夺,恶虎扑食似的,窜奔魏天佑。
魏天佑早预备好了,正要迎敌;那花刀吴鹏远一声断喝,挥刀上前。来贼姓肖名龙,生得身量高大,形如黑塔,力大刀沉,扑过来,挟着一股劲风。吴鹏远纵身一闪,没容这黑大汉再扑过来,一个揉身进步,青光闪烁的折铁刀,“五带围腰”,照着这姓肖的拦腰就斩。这姓肖的是堡主姚方清手下最得力的头目,为人凶狠暴戾。凡是“上线开爬”,大半全由肖龙带人去做。只要遇上买卖,吃的狠,剪草除根,一个活口不留,只为他不在老窑近处开爬,他这商家堡又是隐僻的地方,所以能够没被官家抄捕。这次遇到韩家牧场失事,找到他门上来,依着他,一照面就把来人全拾了。那四当家周老疙疸却是个谋士角色;姚方清临时派他来,把守卡子,查问韩家牧场的来意;不想三说两说,到底动起手来。
肖龙亮二刃双峰夺,向马师骤攻过来。花刀吴鹏远却非弱者,略避锋锐,将折铁刀掣到手,施展开万胜刀法,跟肖龙拼到一处。周寨主厉声向手下的党徒喝道:“好朋友全想露·手,给咱们开眼,你们还不上去奉陪?”这一发话,商家堡手下有功夫的人立刻齐往上围,把韩家牧场的马师伙计,团团围住。
魏天佑见已翻了脸,任说什么也挽回不得了;便把青铜厚背刀一抡,扑奔周四。周四早把发辫盘在顶心,甩衣紧带,抄取一杆长锋漆杆皂缨枪,指挥党羽。魏天佑似水蛇般,从夹缝里抡刀砍到。周四便将枪一颤,未容敌人近身,先照着魏天佑右臂就扎。魏天佑见敌人枪风甚劲,随即往回一坐腕,往外一封敌人的枪,急往旁撤身,亮开动手的地势。
周四两眼瞪着魏天佑,冷笑道:“我要领教领教!”立即上步,一抖漆杆枪,倏地抡枪盘打,照魏天佑的下盘扫来。魏天佑咬牙切齿,往起一纵身,让过枪锋,揉身进步,刀点周四的华盖穴。周四立刻往起一提枪把,朝天一柱香式,往外一拦,把刀磕开。
魏天佑施展开六合刀,崩、扎、窝、挑、删、砍、劈、剁,一招一式,沉稳轻健。两人对走了十几招;这四寨主周老疙疸的花枪倒也有功夫,不过遇上劲敌,渐渐门户有些封不住了。兵刃中“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虽是这么说,也得在人运用。使用长兵刃,固然占着便宜,却须封住门户,不能教对手欺进来。只要门户一封不住,定立于必败之地。
魏天佑欺身进步,一招紧似一招,一式紧似一式。周四已觉出敌人厉害,自己枪法一散,稍一失神,定要伤在刀下,不如用败中取胜的绝招胜他。正赶上魏天佑的刀劈到,周四单手抖枪,用枪杆把魏天佑的刀荡开。跟着用退步拖枪,往下一败,口中连喊:“哥们快接应,这家伙真扎手!”口中嚷着,嗖嗖地竟纵出丈余远。
魏天佑拽刀就追,堪堪追近,那周四陡从右往前一带枪攒,枪头的血挡唰地已到了手中;微一斜身,枪尖从左肩下疾如飞蛇,往后穿出。魏天佑正追的是一条直线,枪锋奔胸膛扎来。魏天佑认得这招枪的厉害,只要往左右闪避,或是用刀往外封枪,准得受伤。这招是连环三式,刻不容缓。你往右闪,刀往右封;他的枪疾如电转,倏然往回一吞,枪抽回来,复从左胸下穿出来,正扎你往右闪的势子,往左闪也是一样。
魏天佑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意的往右一斜身,刀往外一封,脚下步眼早变了式子,拧着身子,反往前一滑,周四果然的一吞一吐,枪头又递出来。魏天佑旋身挥臂,“乌龙探爪”,一个转身,身形贴着枪杆一转,反往周四的面前一欺,手中刀顺枪杆往外一滑,“噗哧!”周四“嗥”的一声惨叫,松手丢枪,身躯往后一窜;陡见鲜血迸溅,四个手指头随枪坠地,周四登时黄了脸。群贼哗然大噪,奔来一人,把周四搀入屋内。魏天佑往回一撤身,把刀一收,说道:“哎呀,对不住,我失手了!”
当此时,堡主姚方清已赶到,藏在窑内,没有出头。今一见拜弟负伤,成了残废;登时一跺脚,叫道:“好!”随又大嚷道:“老四毁了,我们跟他拼吧!”提刀就要往上扑。
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附耳说了两句话;姚方清怒叫道:“对!……姓魏的,敢堵门口,伤我拜弟,我姚方清要教你们这群小辈逃出一个,我不姓姚了!”立刻传令,教大众往里边栅门前撤退,栅门里“邦邦邦”一阵木柝暴响。这时魏天佑所带的马师弟兄,一场混战,也伤了三、四名。忽的群贼往下一退,这边刚要跟追时,从左右唰唰连射来四、五支弩箭。商家堡的群贼一齐退到二道栅门边,又一声胡哨,群贼竟自纷纷窜向栅门。就在这刹那间,围墙四面梆子连珠般暴响。魏天佑情知不好,刚招呼大家往外撤退,左右身后,“啪啪”的弓弦响处,嗖嗖的弩箭,向众人立身处射来。魏天佑顿觉情势危急,见群贼才退进栅门;想到贼人一退净,迎头再一发箭,四面受敌,自己人难逃活命,忙大声招呼:“弟兄们别等死,索性往里撞,还可活的了!”一边招呼着,头一个先扑向内栅门。
里面正要闭门,被魏天佑跟马师们抢进来,刀闪处,闪门的人竟自撒腿就跑。急望栅门内,人影乱窜,似一个个正由首领引导,向里逃去。魏天佑估摸那人许是姚方清,就大喊:“姓姚的,你枉是商家堡的瓢把子!相好的,你跑到哪里,爷们也得掏出你来。”头一个纵身就往里闯。马师、伙计们明知越往里走,更入了匪巢的腹地;只是弩弓从后三面逼来,只有往内栅门里闯。大约贼党因为有他本堡的人,不敢乱放箭,马师遂拼命的全闯进内栅门。
这内栅门当中,是一趟平坦的土道,约有一丈五、六宽,两边全有房子。再追出去十几丈,才是一片宽敞的院落。商家堡的群贼奔到房檐下,全回身站住;突从两旁冲出来十二名弓箭手。魏天佑跟吴鹏远脚底下快,一顿足窜到院心。伙计们稍稍落后,可也全闯进院心来了。这时梆子连响,利箭唰唰的射来,魏天佑一面用刀拨打,与吴鹏远不约而同,往后一退。从外面闯进来的马师也被后面箭手迫得往前挤。两下里凑到一处,正在栅门内的中间。为头贼人忽一阵狂笑道:“姓魏的,你已入姚某的掌握之中,死在目前,还不自知?下去吧,相好的!”
花刀吴鹏远猛然醒悟,说声:“不好,这块地方有毛病!我们赶紧退。”这个“退”字没说出口,突然听得一声暴响,有四、五丈的地方,“悠”的往下一沉。魏天佑等猝不及防,还想往外跳;搪不住飞箭如雨,顾得了脚下,顾不得了四周,轰然一声,翻板翻落!
这块翻板长有十丈,在当中有横轴,有专人管着拨闩。只要踏到这十丈长的翻板上,前后全能往下翻。姚方清在这商家堡,预备下这咽喉要路的埋伏,并不是预备任意捉人。他们只想到据守商家堡为盗窟。终不能保永久不败;一旦被官家抄捕,有这设备,阻挡追兵,好脱身逃走,没想到今夜先用来拒敌。翻板往下一翻,魏天佑等全落到陷坑里;依然逃走了两人。一个是飞行圣手刘雍,一个是杜兴邦。刘雍出身绿林,颇擅纵跃;在翻板往下一塌时,纵身窜上旁边的檐头。杜兴邦因为腹背受敌,抡刀拨打栅门外的利箭;翻板一塌,身离栅门很近,便不顾命的往外一窜。外面的箭手见发动翻板的信号一起,登时停箭不发;杜兴邦乘机逃走,直扑土围子下。
刘雍跃登房顶,逃出陷阱,杜兴邦夺路逃出虎口。
商家堡三当家郭占海在外面督促箭手,登时瞥见杜兴邦,喝一声:“拿下!”众箭手见翻板收功,只顾喝采;郭占海连喊数声,众箭手方才放箭。杜兴邦竟跑出围子;却不防商家堡二当家蔡占江在外埋伏,只一箭,把杜兴邦射倒;杜兴邦白挣了半晌命。
那飞行圣手刘雍身法轻捷,居然从房顶跳落后墙;从更道闯上围子,翻到外面,逃了出去。
大寨主土太岁姚方清哈哈大笑,认为把仇敌一网打净。因这翻板是从外边一头翻起的,栅门这边的翻板往下沉,里边的翻板往上起,正挡住姚方清这边的视线。当即喝令匪党,往上起绳网,把魏天佑等挨个上了绑。在牧场中人一入卡子时,他们早就暗记了人数;现在逐个点数,才知漏网两名。姚方清大怒道:“这可糟!他们在外面留下巡风的了吧!”说时,二当家蔡占江把杜兴邦押来。周四呻吟道:“还短一个。”
姚方清到此势成骑虎,不再顾忌什么后患,立刻喝令手下弟兄,把这被擒的人,全押回总窑,在内栅门外旷场上,处置他们。又命同党往外搜缉逃人。
快马韩手下这班弟兄久走关外,视死如归;身虽被擒,决不输口。竟一递一声的讥诮姚方清,不够汉子,用翻板赢人,可惜失了身分。这么肆口谩骂,姚方清越不得下台,竟一怒要五马分尸,把魏天佑处死。到危机一发的时候,袁承烈翩然驰至,跟着昭第姑娘也赶来相救。短刀示武,片言解纷,才得将危局暂掀过去,改为订期相见。这在姚方清,关照着快马韩的声势,已是很留情面了。
魏天佑述罢前情,昭第姑娘忿然说道:“二叔,姚方清这么不留余地,我们无论如何,也得跟他拚一下子。我看这事,五天限期,转眼就到,我们也不用等我爹爹回来,我们调集全场的弟兄,跟他械斗,先把他的窝给他挑了。既动他,索性就闹个大的!”
魏天佑似乎意气很消沉,半晌说道:“姑娘不要性急,咱们从长讲议。”随又向袁承烈问起闻警逐贼、仗义相救的情形。
袁承烈方待述说经过,突听得前面一阵砸门声,疾如风火。魏天佑眉峰一皱,赶紧派弟兄们,隔门盘问,先查看来人。
弟兄们赶奔栅门,不一时回来,向魏天佑报道:“二当家的,来的是咱们自己人。不知怎么得着信,由冯连甲冯师傅,督率着西场和房窑里几十名弟兄,接应二当家来了。”
魏天佑等忙迎出去,来的人果然是冯连甲,带着西牧场的武师季玉川、李占鳌,率领几十名武勇力壮的弟兄,赶来问讯。他们都听说魏天佑因寻马,和商家堡肇事了。魏天佑问他们,怎么知道的信息?
冯连甲说:他正代守西牧场,是刘雍刘师傅从商家堡逃出来;因知东牧场的人大半派出寻马,刘雍这才折奔西牧场勾兵。又在半路遇上牧场派出来往西北追贼的弟兄,遂借骑了他们的牲口,疾奔西牧场。冯连甲得着这信,知道事情紧急;场中弟兄有知道商家堡底细的,断定他们非遭毒手不可。冯连甲立刻鸣锣聚众,仓卒间,先招集了这几十人赶下来。本要立刻扑奔商家堡,行至半途,遇上东牧场放哨的人,才知魏天佑已经安然出险。冯连甲道:“幸亏我们没有鲁莽,这一定是姓姚的讲面子,不愿跟咱们结隙了。”
冯连甲这样说着,那刘雍跑得满头大汗,忽一眼瞥见昭第姑娘,跟那白天投效、事后失踪的姓袁的,并坐在屋隅,不禁“咦”了一声,向魏天佑道:“怎么这位也在这里了?他、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天佑忙低声道:“人家是好朋友。我们若不亏人家,还想回来?这时早没命了!”刘雍和冯连甲不知袁承烈单刀解围的事,都很诧异。杜兴邦立刻跑在人群中,把大指一挑,叫道:“刘二哥,你早跑了,你哪知道?这位袁老哥真够朋友,真给我姓杜的做脸;若不是人家,我们个个玩完大吉!哼,你们都说⋯⋯哪知人家是真投效。人家才入场,就亮了这一手;匹马单刀的叫字号,把姓姚的小子问短了!”
魏天佑皱眉道:“你嘴上清楚点!冯师傅,回头我告诉你。”冯连甲满腹狐疑,只得先和武师季玉川、李占鳌,向昭第姑娘打了招呼,又向余人道惊,把带来的人都安插了。魏天佑重把陷身商家堡,已经瞑目等死,竟蒙这新投效来的袁朋友奋身相救的话说了。万没想到这人竟是不露形迹的英雄,不止于胆子正,手底下还有真功夫。跟着又说:“我们虽然是暂时得了活命,事情并不算完;不但马没访着,又和姚方清约定,五天内咱们场主亲到商家堡领教。这种约会,也是这位袁朋友替咱们做脸,一口应承的。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圆这个场。”韩昭第道:“那个自然。”
众人七言八语,还在絮絮盘问;冯连甲站起来说:“天气不早了。姑娘和二当家都很受累,该歇歇了。有什么事,明天见罢。”大家这才出了柜房。
昭第姑娘仍然留场,次日早晨,派人回宅送了个信,密嘱司帐马先生:“二当家此番栽了跟头,很是难过;请你告诉大家,说话千万留神。”嘱罢,转到魏天佑那里。魏天佑果然脸色异常难看,似有病容;那一种强打精神的样子,尤令人不忍看。昭第道:“二叔怎样了?”
魏天佑摇了摇头,道:“不怎么样,我们先商量正事。”昭第暗暗叹息,和魏天佑坐下来,计议了一阵。遂在饭厅,摆了几桌席,无非肥肉好酒;即烦马先生和冯连甲做陪,普请出力受惊之人。另在场主快马韩的屋内,单摆一宴,专给袁承烈道劳;并向他打听前夜失马、昨日寻马的情形。这袁承烈既已挺身而出,失马当时必有觉察。或者他已缀着盗马贼迹,也未可知。
傍午,魏天佑和司帐马先生亲到客屋,去请袁承烈。哪知才一进门,便见屋内热闹异常。许多位马师、武师,围着袁承烈,以酒代茶,又吃又喝,大说大笑。这一群大汉俱是热肠、把袁承烈佩服得不得了。魏天佑笑道:“我一步来迟,你们先偏我了。”
杜兴邦嚷道:“二当家来了,喝一盅吧。我们正跟袁爷打听他前夜冒雨追贼的事呢。”魏天佑道:“好,真有你们的。袁老弟,那边摆上酒了,请到那边谈谈;我和大姑娘都候你入座呢。”
袁承烈道:“这可不敢当!”魏天佑道:“走吧。”过来拉手腕就走。袁承烈道:“还有别位没有?”魏天佑道:“摆了好几桌呢。咱们大家先乐一乐,跟着还得办正事,走吧,走吧!”马先生向杜兴邦摆了摆手,另把众人引入饭厅。
来到场主私室,早摆好圆桌,昭第姑娘已然在那里恭候。屋内只有昭第姑娘和书启赵先生、武师刘雍、吴鹏远。大家逊座,推袁承烈首席。袁承烈忙道:“当家的,别客气,我袁某虽是新到,可是专承投效来的,我就是你老的部下,这座位我决不敢僭。”
吴鹏远“喝”了一声,首先落座道:“圆桌子四面为上,咱们谁也别跟谁客气,袁老兄从直坐下吧。”魏天佑道:“请随便坐,咱们好细谈。”几个人到底把袁承烈推到上首;魏天佑就了主位,昭第坐在末位,赵、吴、刘恰是陪客。敬酒之后,魏天佑向昭第姑娘微一点头,昭第姑娘会意,站起来,跟魏天佑站在一处。魏天佑向袁承烈深深一揖,昭第姑娘也恭敬致礼。袁承烈忙不迭地站起来,往傍撤身,还礼道:“二当家,姑娘,不要这么客气,我不过略效微劳,值不得介意。二当家和姑娘要总这么着,倒教我袁某无地自容了。”
魏天佑道:“袁老兄,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我这不过是略示感激之心。此次本场失事,全由我疏忽所致。马既没有找回,反倒跟商家堡结了这个梁子;不止我栽跟头,还给牧场留下祸患。我可不是当着袁老兄说人物话,遮羞脸;我倒愿意一刀一枪,死在姚方清手里,省得活着遭擒,当场现眼。哪知道教人家一翻板,全给诓在陷坑里;足见我遇事不善应付,害得好些位弟兄,也跟我一块挨捆,场主的威名全被我一人断送了!顶糟的是我只顾硬闯人家的巢穴;反忘了在外面预留一个巡风的人,以致于全伙失陷,连个回场报警的都没有。人家吴鹏远吴师傅舍命卫护我,也跟着掉下翻板去。还亏着刘雍刘师傅,从虎口挣出来,奔往西手场求援。可是远水不救近火,我们当场眼看栽给人家。想不到袁老兄匹马单刀,从天而降,才免了我们那场耻辱。这一来教姓姚的看看:我们牧场还有人物;好比快马韩的牌匾教我弄砸,袁老兄竟给只手托起来了。不但救了我们的性命,更保全了快马韩的脸面。我魏天佑但有人心,至死也忘不了袁老兄这份大恩。只怪我们肉眼不识英雄,一切怠慢之处,还望袁老兄多多原谅!”
昭第姑娘也说道:“袁大哥,你这次舍身急难,救了我们;更保住我父女的微名,我父女受惠实深。这种情形若是出在我们老东老伙,已是感恩不尽,何况袁大哥又是才到这里。袁大哥!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父亲没在家,我先替他老谢谢您!”说着又施一礼,满脸堆下笑容来,要亲给袁承烈把蛊,慌得袁承烈耳根一热,忙伸左手按住酒杯口,连说:“不敢当!”右手往外一挡,却不防豁剌的碰翻邻座酒杯,洒了一桌面;他虽老练,也臊得面红过耳了。
昭第姑娘毫不在意,笑嘻嘻地接着说道:“袁大哥别客气!我还向你打听,您到底怎会竟知道我们魏二叔误走商家堡呢?我们丢的马是否就在商家堡?或是教别路风子帮给拾去了?袁大哥,请你务必费心,告诉我们,我们好想法子找找呀。”
袁承烈谦让着,请魏天佑和昭第姑娘落座,自己遂把昨夜的事略说了一遍。
袁承烈自从跋涉山关,远慕着快马韩好客的名声,前来投效;原期一快瞻韩,开诚自荐,借此立足创业,深怀热望而来。偏逢牧群肇事,魏天佑动疑;虽将他安置在客舍,却暗中防备着他。袁承烈不是不懂骨窍的人,冷嗤一声,潜有去志。客舍紧挨着排房,那些牧场中的武师、马师们。这个过来盘问一阵,那个过来搭讪一回;自己明说投效,他们仍问来意,自己已陈身世,他们仍问来由。这些人内中也有受魏天佑密嘱的,也有不知底细,闲来打听的;问得袁承烈很不耐烦,应酬一阵,便称疲倦要睡。不想外面又豁剌的进来数人,讲起他们的场规来。从他们话中,得知牧场范围很大,规约很严。前面圈各有掌竿马师掌管,他人不能随便走动。
有一个愣头愣脑的汉子,自称同乡,对袁承烈说:“你是新入场的,我可不知派你归到哪里帮忙;这里的场规,我是告诉你一声,这里一到起更,凡是不值夜的伙计,全得回排房睡觉,不准谈笑赌博。熄灯后,排房栅门不论闭门没闭,无事不准私出栅门一步。夜间随意出去,不止犯规,也很蹈险。守圈的猎狗二十几条,入夜便全放出来,你既在关东道上走,总知道这种狗的厉害,含糊一点的小伙子,有两条狗就许给活拆了。最好没有事早睡。有用人的时候,响哨齐队,那是大家的事。只要不生事,不打架,不赌博,决碰不了钉子,吃不了亏。”袁承烈听了,微微一笑,信口把这位头目对付走了。
这时也就是正当酉末戌初,各处不值班的弟兄全回排房,这里立刻火炽起来;人语沸腾,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聚在一处,笑语欢欣。袁承烈默处客舍,心中暗想,快马韩能得这么大的威名,能成这么大的事业,决非幸致,一定有过人之处。就看牧场这班人,山南海北的全有,一个个粗暴狂野,快马韩居然能驾驭得住,一个个甘心为他效命,他一定有足以服众的手段。自己来到这里投效,快马韩恰没在家,他手下人自然要加细盘查;塞外本多亡命之徒,他们这等慢待,也是情理之常。如此想,又把闷气消释了好些。
袁承烈又一转想,自己奔波数百里,前来投效,也不必过争礼貌,轻于去就;不妨等快马韩回来,再看形色。但自己本想在此立足,若是没点惊人的本领,不做两件震动群伦的事情,就这么碌碌的混饭吃,哪能树立事业?这就要看机缘了;若没有机缘,空有雄心,英雄也无用武之地,徒唤奈何!
袁承烈思前念后,把以前失意的事全兜上心头;越思索往事,心里越烦。转瞬天黑,管守排房的头目提着盏孔明灯,到各号房察看。袁承烈辗转不能成寐;直到二更过后,外面狂风骤起,人声嘈杂。袁承烈不觉欠身起来,向门外窥视。听邻舍的人说:“不好,要下雨!”一齐穿鞋奔出去。外面管排房的头目果然提着灯带着人,纷纷出来防雨。跟着风声愈紧,草木振动,全牧场的人声、狗吠、马嘶,汇成繁响。又听一人大声吆喝,命各头目从每排房里,抽派弟兄,盖草帘,挡马棚,紧拴烈马,唆回猎狗,检查围棚里泻水沟的水道。出入奔呼,忙碌异常。
袁承烈是生客,坚坐不出,只侧耳倾听。转眼间,一阵阵的东南风刮得非常猛,跟着大雨倾盆而下。雨声繁密,再夹着阵阵的风鸣,任什么旁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排房竟被风雨震撼得有些颤动,门窗虽都有雨帘子,哪里遮得住疾风暴雨?工夫一大,屋顶未漏,风却卷着雨水,从门窗洒进屋来。板铺位置靠里,幸不被水淋,屋中人究竟不能安睡了。袁承烈只得坐起来,借着电闪之光,见门内地上已然水汪汪的,雨点子有时随风往脸上飞;恐怕被褥包裹被雨淋湿了,遂把包裹放在墙角,把被褥也推到墙根,避开迎门这一带。自己盘膝坐在板铺上,觉得气候立刻被这场雨变了,冷嗖嗖的,遍体生凉。隔墙排房里的人也闹起来,虽听不真切,但是隐约听去,想也因为雨水进屋才嚷。
过了好久,雨势略刹;跟着门外灯光闪烁,哗啦哗啦的,有人蹚着地上的积水走过来,向隔壁排房,大声发话道:“喂,歇班的师傅们,起来看着排房的水道吧;屋里进点雨水,算不了什么。你们想想出去加班的哥儿们,顶着那么大雨,连气全喘不出来,人家还一样干哩!你们这么嚷,教头儿说两句,图什么呢?”
袁承烈听这人吩咐完了,灯火移照,又来到客舍门口。旋听这人在门外跟随行的人说:“哦,这里是新来投效的那位,不晓得醒了没有?”板门骤启,昏黄的灯光一闪。
袁承烈忙将身一倒,闭眼装睡;微启一目,欲看他们的举措。在昏黑中乍见灯火,眼光一花,反看不清来人。凝眸偷认半晌,才知这是个生人,并不是魏天佑。这人晃着手中的孔明灯,把屋中遍照了一下,问了一声:“哥们,怎么样?铺上还可以睡么?要是全湿了,换了地位。”袁承烈佯做乍醒,含糊含道:“不要紧,铺上还可以睡。”
这人跟着出去。又沉了一刻,排门夹道的栅门传出一阵落锁的声音,和踏水的脚步声,似有好多人,立在各排房的箭道里,疏通泻水的明沟。客舍的板门没有关严,外面的灯光射进来。
袁承烈俯视屋地,犹留水痕。只是狂风稍戢,雨水不再刮进来了。遂下了板铺,从门缝往外张望;只见许多人穿着雨衣雨帽,和高筒油靴,在那里忙,雨仍一阵大、一阵小的下着,这班人浑身全都披着雨水珠,被闪烁的灯光照着,发出一种异光。一个头目手拿一支荆条木杖,指点着几个壮汉,用长杆铁锹,正在豁通原来的泻水沟。果然经过一番通掘,深有半尺的积水,转瞬间畅泻下去。不一时这里修治完了,由那头目率领着一班壮汉,走向别的排房箭道去了。
袁承烈站了一会,才把板门关紧,和衣重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冻醒,跟着又觉得一阵内急,似乎感受夜寒,亟须赴厕。记得白天看见墙角挂着一分雨衣、雨帽,黑暗中摸到手内。把雨衣、雨帽穿好,开门看了看,外面黑沉沉,雨声淅沥。好在厕所就在栅内近处,只要不出栅门,不算犯场规;遂悄悄出来,走向栅门。虽有雨衣,脚下并无雨鞋,借着天上闪电之光,看准了地上水迹少的地方,连窜带纵,到了厕所前,脚上幸喜没湿透。
由厕所出来,方往门外迈步,袁承烈突然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在栅门侧面,陡现一条黑影,伏腰来到栅门附近,骤然止步。一摸栅锁,竟用弹指传声的江湖手法,回身连弹三下;“嗖”的一个箭步,又退回去了。
袁承烈急缩身凝眸,见栅后西北一带,竟蹲着三条黑影。那人奔过去,登时全站起来,窃窃私作数语,陡然的散开。袁承烈听得末后两句话道:“这是排房,风子圈还得往后走。”跟着黑影一晃,果然齐奔马圈而去。

第二十三章 风子帮借交修怨
袁承烈目睹此状,骇然心惊。这几人举止飘忽,定非善类,也决非牧场中人。自己既遇见了,就该察个水落石出。按说目睹歹人窃入,便应报告场中主事人。可是自己新来投效,万一认错了人,深恐轻举妄动,徒惹笑柄。想到这里,忙往马圈那边一望,漆黑无光,但听雨声滴嗒,此外不闻一点别的声息。
袁承烈心想:“不对!这几个人一定有毛病。”忍不住心头跃然,欲往一观究竟,猛又想到:“自己赤手空拳,任什么没带。”遂一转身,施展轻身功夫,脚尖轻点,腾身跃起,嗖嗖的连纵数步,已到了客舍门首。进得屋来,黑影中,抓着自己的包裹,把护身的短刀摸到手中,转身往外走。身上穿的雨衣是油布的,非常生硬;只一转动,立刻发出“刷刷”的声音。袁承烈心想:穿这种衣帽,哪能暗缀歹人?有多笨的夜行人,也给惊走了。遂不顾雨淋,回身把雨衣雨帽全都甩掉,另取一块油绸,顶在头上;又把一双鞋掖在腰间,包裹藏在别处;又取了一盏孔明灯,以便照看。然后急急出来,轻轻掩门;准知道来人奔了马圈,便蛇行鹿伏,曲折先奔向东栅门。
栅门前悬着羊角灯,门旁木栅有人驻守。袁承烈想:“刚才人影如是匪徒,必不敢从这里走过。未获歹人确迹,自己也不愿现形。”他忙伏身木栅边,别寻出路。果然履行不到数步,发现左边木栅,被拔下两根栅木。袁承烈闪目回顾,暗道:“是了!”这一定是那几人刚才走过,留下来的道;便微然一笑,伏身也从这两根栅木空缝钻了过去;仍然弯着腰,向马圈那边摸去。
这时雨仍未住,场中的一切景物,全隐在黑沉沉的雨夜中。袁承烈拢目光看了看,侧耳听了听;但闻风雨声,不见刚才的人影。袁承烈道:“唔?……”东张西望,往来搜寻半晌;突听西南一带,隐约似有踏水之声。袁承烈忙从黑影中,循声蹚了过去;一面走,一面设法匿形;深恐场中人瞥见,难免动疑,又怕歹人听见,必要逃跑。讵知他慢慢地一路勘寻,刚近马圈,忽闻“扑登”一声响,有人说出一句黑话;紧跟着蹄声杂踏,似有人低喝了一声:“吁!”
袁承烈骤然收脚,顿然明白;雨夜中确真出了意外事,牧场中确真有了盗马贼!心似旋风一转,打定擒贼炫技之心。一下腰,施展开轻身提纵术,在浮沙积水的地上,身形如飞鸟低掠,扑向马圈侧面。远远辨出西圈有黑影晃动,忙追过去一看,人影渺然不见。回头再看柜房一带,依然黑洞洞无光。
袁承烈一点不放松,此处扑空,脚下加紧,急急又赶到东马圈前,逐一验看。马圈上全挂着雨帘,却有数处马棚,所悬雨帘全被摘去,丢在地上。袁承烈心中一动,不顾一切,急纵身闯进圈去。张眼一望,见有三个马槽,全没有牲口;守马圈的猎狗也没有放出来。这一定是被盗,殆无可疑!哀承烈抽身出来,便打开孔明灯板,微露隙光,到别处往来照看;在另一马圈,居然又发现三个单槽,槽已空,马不见了。
袁承烈飞步出来,绕围墙,寻找贼踪,贼已得手,逃走无踪;所有遗痕,尚未被雨冲尽。袁承烈把贼踪勘准,冷笑数声,急急扑回马圈;一俯身,把绷腿上的匕首拔下来,选取一匹马,割断缰绳,牵了出来。却没有鞍辔,好在马上功夫,自问还有把握。火速带马出圈,左手扯截缰绳,一按马背,腾身窜上去。
这匹马刚进大圈,还没压出来,烈性犹存,倔强特甚。骑者才挨上它的肖背,便猛然一扬头,撩起前蹄。袁承烈忙一合裆,使出九成力,幸没被掀下来。右掌还握匕首,未及插入绷腿,缓不过手来;赶紧往口中一衔,腾出右手,一捋马鬃,左手紧缰,这匹马“希律律”一声长嘶,陡打一个盘旋,要将骑它的人甩落;袁承烈裆下加劲,双腿一扣,再用拳家所谓内力;这烈马方才伏贴,不再咆哮。用两脚踵,往马的后腿腋一磕,又一抖疆;这匹马四蹄放开,奔了出去。袁承烈不敢大意,右手把马鬃,不敢撒开,怕马再犯性,把自己扔下去。
袁承烈驱马直趋东边墙,到了墙根,把马拴住。循墙根提灯搜寻,把围墙木桩逐一摇晃;费了好久工夫,发现数根栅木,借雨后土软,也被拔下来,又浮按上。袁承烈大悦,顺手拔下栅木,带马出栅;仍复虚按上,以防别贼。
于是,袁承烈纵目外望,这里果然荒僻,从黑影中辨出紧贴围墙,掘着一丈多宽的壕沟;过沟就是黑压压的深草,高及人身。围墙内东西南北转角处,高筑更楼,派专人防守瞭望,备有芦哨、响箭、望远筒。每一角楼,尚有一两杆打铁砂的大抬枪,用以御侮。各要口复有值更守夜之人,内外戒备。可是饶布置得这么严密,设备得这么周到;偏偏出了盗马贼,他们竟没有一点觉察,袁承烈不由暗笑。却不知刚才一阵防雨,众人大忙了半天;及至重入睡乡,未免睡得死些。牧场地面又大,马圈又多,加之因风雨交作,人们难免疏失一些,也就获得疏失的结果了!
袁承烈出得围墙,忙将脚跟一磕马腹,一提马缰,乘着往前疾冲之势,窜过濠沟。他此时已打定缉贼立功的决心;到了场外,凝目张望,黑忽忽任什么看不见,只远远听见斜向东北一带,荒草丛中,似有许多马蹄声,在那一带奔驰,袁承烈遂也踏着荒草,瞄着声音,追赶下来。
这事很凑巧,越追越听得马蹄声近,居然没有追错。这自然是他发觉盗贼很早,又跟踪急蹑,才得奏效。遥望前途,袁承烈叫一声“侥幸!”忙将马放慢。他心想:“马贼人少,我便上前夺回,返场献功。倘若人多,我就直跟到他们的老巢,认准地方,再回来报信。”
袁承烈继续追了一程,居然从黑暗中,望见马群的浓影。更察见前面盗马贼所走的道路,全是荒僻的草地密青,决不往正路上走。这么忽东忽西,倏南倏北的绕走,工夫一大,竟自迷了方向。虽是道路荒凉,满途荆棘,又是在昏黑的雨地里,不致被前面的盗马贼发觉,可是袁承烈也不敢过于贴近了。约摸又追出四、五里地,这簇人马窜出草地,竟大转弯,改往东南大路奔驰下去。袁承烈仍然穿着一段的丛莽密青,往下紧缀。此时他全身被雨淋透;远远见那些贼人,仍不敢径走正路,只是横穿大道,又往落荒走去,分明是要不留逃走的准方向。
袁承烈约摸又追出十余里,前面贼人竟把牲口放缓了。他心想:“贼人这一缓辔徐行,于己十分不利。他们紧走时,蹄声杂沓,我离的稍远些,还不致被他们觉察。他们如今慢走,我这么跟缀,非被他们听出来不可。”相度两旁道路的形势,赶紧下马,牵到一片林木深密处,匆匆拴马在一株小树上;自已赶紧穿林而出,步行跟缀,这一来倒觉得便利了。仗着身势轻灵,虽则耽搁了这一会,好在马贼在前面走得慢,不似方才的疾驰,一会儿又被追上。借着林木丛草隐身,反能紧步贼人后尘了。
袁承烈侧目细看:盗马贼一共四人,个个全是短打扮,不加鞍缰,骑着四匹马、牵着两匹马,显示出矫健异常。内中两匹烈马竟踉驯马一样,夹在马群中,伏伏贴贴被驱着走;袁承烈看着十分惊异。果然这吃风子帮的人另有一种降服牲口的本领,竟不知他们用何方术,驾驶烈马,能够任意听他的驱策。他们一边冒雨驱马走着,一面在马上任意谈笑,似没事人一般,一点也不顾忌后面有人追赶。
内中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骑在马背上,象个活猴子似的,扭着头,向他旁边并骑而行的同党说道:“喂,刘老么,你这回还能不服我马殃神的手段么?没有点出手的能为,焉敢在老虎嘴上拔毛?这一下教姓韩的也尝尝咱的厉害,教他栽了跟头,连影子全摸不着。”
那一个同党答道:“侯二爷,你真成!冲着你一入窑,在圈里那几下子,凡是在关东立脚的风子帮,就得全拿你当祖师!我看小子们不追来,是他们的便宜;只要一追了来,咱们往商家堡领他,先教他们撞个大钉子。姚方清那家伙素来难缠,周老疙痘更气粗,没枣的树全要打三竿子;咱闪绕着商家堡的线上走,只要快马韩派人来追,让他们两家里先干一场,咱们坐山观虎斗。这回快马韩可要栽到家,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禁不住这些好朋友照应他吧!然后咱们去见这个主儿交差,准得落个满堂好。”
先前发话那个瘦猴,名叫马殃神的笑答道:“这么照应快马韩,准有他的乐;早晚还不把老东西照应的归了位?”又一个匪徒答腔道:“侯二爷,你别当是笑话,快马韩好容易立起万儿来,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如今连着栽跟头,还有什么脸活着?气也把他气死了。”
第四个匪徒说道:“我可不是架起炮来往里打,替姓韩的说话;咱们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朋友卖命,没有办法;其实姓韩的跟我们没冤没仇。这回就是把姓韩的扳倒了,究竟是暗算人家,也不算怎么人物。这个主儿既跟姓韩的过不去,即便自己不是敌手,邀了助拳的,也该明着斗斗人家;明斗不过,改使暗算,就够泄气的了。他竟连头也不敢露,只用借刀杀人的手段,教雕头儿给他顶缸,未免给闯关东的老朋友丢人现眼。我不知道咱们瓢把子跟他有多大交情,依着我着,这种事犯不上管。我说侯二爷,你说是不是?”马殃神哼了一声,道:“别胡说了,雕头儿也是情不可却,被逼无法;谁教雕头儿欠人家的情呢?”这四个盗马贼,一个是马殃神侯二,其次便是姓刘、姓彭和姓萧的三人,他们全是坐山雕刁四福的部下。
四个马贼驱着六匹马,且谈且走:袁承烈从步下赶,只顾注意偷听,稍一疏神,竟自把道旁的一丛茂草、带得“唰拉”的响了一声;急忙一闪,脚下又滑了一下。后面这姓肖的匪徒,听得了些声息,猛一回头,出声道:“咦!”
袁承烈早一拧身,斜窜出丈余远,急往一丛乱草后一蹲,隐住身形。这匪徒一出声,其余匪党全一领牲口,豁剌的散开。
那为首的马殃神侯二喝问:“萧老五,你又炸什么,活见鬼了!”姓萧的答道:“我恍忽看见,好象有个人往草棵子一幌;咱们得搜一下子,别真有对头缀了下来。”说着一抖缰绳,连牲口带人,楞往草地里瞠。
马殃神侯二忙喝道:“萧老五,别犯瞟劲,留神人家的暗青子!”尽管马殃神这么招呼,萧老五竟把这一片半人深的荒草全蹚过来,任什么也没有发见。他自己觉着怪不得劲,嘴里骂骂咧咧,把牲口圈回来。却不知袁承烈身法何等轻捷,未等人到,早伏身旁窜,闪到另一边去了。
那个叫刘老么的笑骂道:“萧老五又炸尸!你是背得命案太多了,冤魂缠腿;你可千万别走单了,提防着四眼井那个女冤家,早晚把你活捉活拿了!”
萧老五也骂道:“刘老么少说现成话,我若没有看出岔眼来,我抽这个疯干什么?你小子朦头浑脑,你懂什么。萧老五使唤剩下的招儿,全够你学一辈子的。萧老子除了怕饿就是阎王老子犯在我手里,我也要剁他三刀,一个死婊子,算得了什么?”刘老么笑道:“萧老五你不用吹,你这工夫头皮子准得发炸。你东张西望,你准是害怕,你别扯谎!”
萧老五摸了摸脑门子,仍要还言,被那马殃神拦住道:“别管他是人是鬼,离商家堡已近,道上留点神吧。教姚方清手下的人撞上,顶多闹个没意思,若教牧场的人缀上了,那可是真栽。哥们,马前点吧。”群贼道:“侯头说的对,咱们别骑着马瞎闯了,还是牵着走吧。只要出了姚头的卡子,咱们再上马。”于是纷纷下来,四个马贼牵了六匹马,轻轻地落荒往岔道上走。
袁承烈这一路奔驰,弃马步蹑,早累得通身汗下。这时雨虽住了,身上的衣服被雨淋汗蒸,也全湿透了;身上十分难受,欲罢不能。却幸贼人越走越慢,也改为步行,袁承烈心中大喜。只是贼人已动了疑心,时时提防被人追赶;袁承烈便多了许多顾虑,不敢迫近,只远远跟着。匪党们一味往岔道上走,好象取路前进,有所趋避似的。
袁承烈蹑迹跟追,又走了一段路。突听见前面飞箭破空之声,匪党马群倏的往四下一分。袁承烈只道他们真撞上商家堡什么姓姚的卡子了;不料那盗马贼为头的马殃神竟昂然显身,厉声叫道“:这是哪位这么胡闹?故意卖两下,教我姓侯的见识么?”
倏从草地里,嗖嗖连窜出四、五个彪形大汉,各提利刃,才露面,往两下一分,散开了群。内中一个发话道:“来的可是侯二爷么?头儿不放心,教我们给你们打接应来。刚才听见马蹄声,我们猜着是你们几位,不过昏天鹞儿盯不清,侯二爷别摆在心上。这回彩头旺,一共六匹,我们哥几个喝你老的喜酒吧!”
马殃神一行四人这才聚在一处;侯二爷一边缓缓往前走,一面带玩笑的笑道:“好小子,原来是你。你小子心眼真不错,打算喝喜酒,先请你二爷吃暗青子。小子你等着二太爷的,早晚准教你尝尝。”彼此笑骂着,两拨合做一拨,复往前走。
前面忽现一片浓影。马殃神对同伴说:“你们慢慢走,我先进去了。”同伴道:“你别忙,咱们一块走,这不有六匹马了么?”立刻有六个人,抢着上马,一直奔黑影跑去。还剩下三个人没马,就骂道:“好东西,抢着报头功去了。”三个人只得在步下走。
越走越近,袁承烈已辨出前面浓影,似是小小一座土堡,心想:“这一定是贼巢。”见前面三贼还在慢慢走,便要上前急袭,把三贼捉住讯问:但又怕三个人要嚷,距贼巢过近,似乎不妥。心中稍一游移,三个贼已经向土堡发出暗号,土堡也有人答应。袁承烈不敢再动,忙伏身蹲下,眼看三贼进入土堡去了。
袁承烈心中作难,这里已是贼巢无疑,理应入探;但自己地理不熟,连这地名和方向都不知,进窥似乎太蹈险地。又想暗处必有巡风的贼人,贸然硬闯,被人喝阻,未免给武林道丢脸。搔头寻思一回,忽然得计;退身草丛中,把附近地势看好,随将孔明灯板打开,把灯火捻亮,立刻冲着土堡,举灯连晃两下。黄光如电火似的扫射,登时惊动土堡藏伏的人;“吱”的一声胡哨,奔出两个贼来,搜寻火亮的来由,袁承烈早把灯板关好,抽身退到别处去了。
两个贼打圈寻找,口出诧怪之声,只疑心是同道所为,喊出好几句黑话来,见没人答对,又寻不出踪迹;两个贼骂骂咧咧的回去了;仍藏在暗处,盯着这一面,不敢大意。袁承烈远远窥见,暗想:贼人的戒备,到底比牧场强,觉得此时已然不早,先远远地绕土堡周围,踏勘了一遍,潜记住附近的形势;打算等天亮,探明此处地名,和盗窟首领,即返牧场,教他们前来讨马。但又转念:“贼人存着嫁祸于人的心,我还是赶紧回去送信为是;免得牧场中人和什么商家堡的姓姚的惹出枝节来。”袁承烈打定主意,回身趋向原路,留神寻找那个藏马的小树林。预备找着马,便可骑马回场。哪知他究竟地理不熟,追贼时又很心急,乱钻一阵,那匹马竟找不着了。
袁承烈颇有点内愧,心想:“我一个夜行人,当真忘了地方,迷了方向,可未免丢人!”
此时天已破晓,雨已稍停,袁承烈非常发怒,正在四下张望;突听得迎头上一阵蹄声杂踏,不时的烁起灯光;同时又在背后岔道边,也隐隐听见蹄声。袁承烈心中诧异道:“这都是马贼不成?”因不知两者的来头,遂赶紧缩身,走到草木深处。
迎头来的马是往东走,袁承烈忙侧身让道,从丛莽中往外察看:这一拨马群匹数不少,却并不坦然地顺着大道走,反而不时出没于两旁荒地。袁承烈越发心疑,欲观究竟。刹时间,两下里越凑越近,相隔不到数丈。袁承烈借物障身,侧目偷窥。这来的马群走得很慢,时进时停,孔明灯也乍明乍暗;看那样子,似一面走,一面察勘地上的踪迹。再看岔道上的那一拨马群,就在这时,如风卷残云般,远远地穿斜路,落荒走了。
袁承烈料这两拨马群心有蹊跷;这徐行的马群大概是牧场中寻马的人,这疾行的马群却不知是另一拨马贼,还是过路的马群。但看人马数倒有七、八个。断定决非快马韩丢的那一伙。又想:快马韩的牧场马圈很多,也许东圈失马,已被发觉;这一拨马是另一拨风子帮偷的?现在既被自己遇上,理应根究,不可空放过。但有一样,自己是追蹑这疾行马群,寻究贼踪对呢?还是跟追这徐行的马群,向牧场中人报警对呢,一手不能遮两处,万一自己推断错了,岂不是顾此失彼,招人笑话?
此时天已大亮,袁承烈略一沉吟,顿足道:“还是追这徐行的马群,比较要紧。”从潜藏处现出身形,斜抄着追过去,眨眼缀上,看这徐行马群,果然是牧场中人,当头那人正是魏天佑。袁承烈正要上前招呼,突见迎面丛莽中,“吱”的一声响,窜出来几名彪形大汉,把路挡住。魏天佑一行人纷纷下马,上前答话,跟着似闻哓哓抗辩之声。
袁承烈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说:“必要出事!”忙伏身绕道,往前凑了凑;要看它们遇到卡子,怎么应付。不料他们三说两说,忽然喊了一声,魏天佑率众猛冲上去,把守卡子的大汉竟不阻挡,往旁一撤,公然把马拨子放过去。袁承烈猜疑道:“这分明是绿林道设的卡子,他们竟闯过去了;必是投字号,讲交情,卡子上答应借道了。”
可是事实又不象;马群才过,丛莽中便闻连声狂笑;并且有人发着笑声道:“小子们不用叫横,来的高兴,管保碰钉子回去,教他们快马韩知道知道咱爷们的厉害,往后得拿正眼看咱们来。”
袁承烈一听,蓦地心惊,恍然大悟,暗道:“不妙,这里多半就是什么商家堡?……这样看起来,魏当家势必要中狡贼的嫁祸诡计!我既然知道了,我、我……该怎么样呢?”
袁承烈越遇难事,越有准主意;虎目一转,当机立断。忙把腰带一紧,绕过卡子,斜跟着魏天佑后影,也一步一步,潜闯入商家堡的腹地。此时天已不早,绕过苇塘,忽逢栅院。袁承烈也和魏天佑一样,把这里当作商家堡贼人的老巢了;却不知狡兔三窟,这里只是他们的别巢。袁承烈稍稍落后,魏天佑等业已进栅。袁承烈独留外面,绕了半圈,竟不得近前。贼人把魏天佑诱入自己的重地,把外面卡子撤回去一多半,改守栅院外围,不住梭巡,此时又当白天,袁承烈武功尽好,却不会隐身法;只可伏在暗处,远远瞭望,替魏天佑做了巡风人。探巡半晌,只望见贼人出入频繁,不见魏天佑出来,也没有见他到底怎么进去的。
经过好久工夫,日影高悬,殆已过半,袁承烈饿得肚皮叫,有些耐不及了;距贼巢很远,更听不见动静。忽见一大拨人,刀枪如林,跨马从远处奔来,直入栅院,也不晓得都是谁跟谁。袁承烈道:“不好!”他已是有阅历的人,自知孤掌难呜,不肯白昼冒险,正打算办法。
隔过一会,忽听栅院马蹄声乱,忙探头外窥;栅中拥出一批人马,穿丛莽走了。这许多人马中,有十多匹枣红马,不是人骑马,却是马驮人。袁承烈瞥见大惊,这正是牧场的一行人。他们被贼诱擒,捆在马上,往老巢押解;手脚倒剪,驮在马背上,一声不哼,料想魏天佑也必在内。
袁承烈十分懊恼,现在救人又比找马吃紧了。从草丛一跃而起,摸了摸绷腿上的匕首,连忙遥缀下去。当下见群贼把魏天佑等押进商家堡的老巢;袁承烈悄悄退出,急找民家,打算觅食果腹,挨到天黑,再独探匪窟。……恰巧遇上昭第姑娘,于是各显身手,各吐辩才,入商家堡,见姚方清,单刀解缚,飞弹打灯,把魏天佑等从危发千钧中救出来。却又话挤话,定了个五天后再见面的约会;这才从商家堡退出来,返回了寒边围东牧场。
袁承烈不矜不傲,把自己寻马救人之事,一一述完。魏天佑、昭第姑娘,和陪座的武师,俱各惊服。魏天佑站起来,亲给袁承烈斟上一杯热酒,面向众人说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袁师傅不但陆地飞腾术令人望尘莫及;就是武功,也很精熟。但不知你老兄嘱哪一宗派呢?”
袁承烈道:“二当家不要这样说,我在下倒是自幼好练,也许会个三招两式;但从闯荡江湖以来,实只靠着两膀子笨力气,跟一条不值钱的命罢了。你若夸我有胆,我可以说不含糊;要讲到武功,我哪有什么宗派师承呢?”
飞行圣手刘雍道:“袁爷还是客气,你的脚下竟这样神速;拿两条腿的人,追四条腿的马,若没有真实本领,焉能办的了?”
袁承烈笑道:“那倒不是。我发见盗迹,起始追赶时,也是偷骑了牧场一匹马;追上之后,才改为步行。”
众人道:“哦,那么,咱们只丢了六匹马?”
袁承烈道:“正是,牧场丢了七匹,贼人实只偷了六匹。不过说出来是笑话,我偷骑的那匹马,被我临时藏在小树林中,跟手找不着了。”
众人说说笑笑,又归到寻马御敌的办法。魏天佑向袁承烈请教,袁承烈道:、姚方清这一档事,我们固然必须预筹应付之策;追缉盗马贼,更是刻不容缓。他们的下落,侥幸已被我缀着,只是地名不大清楚,大约在商家堡西边一带。我看那地方,是他们临时落脚地点,我们必须快去。若隔时间稍久,还怕他们迁场。他们动手偷马时,一共四个人,为头的叫做马殃神。据马殃神说:他们这次偷马,不为图赃,实为出气;乃是他们的瓢把子受人所托,故意来跟韩场主捣乱。究竟真相如何,该怎么下手,在下新来乍到,不明内情,这还得二当家和诸位师傅主张。”
魏天佑骇异道:“是马殃神么?他是受谁的指使呢?”袁承烈道:“他们说的全是黑话,在下没有听出来。”
昭第姑娘翟然道:“这个马殃神名字好怪,可知道他姓什么?”袁承烈道:“大概姓侯行二。”
昭第姑娘道:“我说,魏二叔,你可知道这人的来历么?”
魏天佑侧首沉思道:“知道一点。吉黑牧场确有过这么一个人物,从前他是在小白山;后来闹了一件事,他们头儿要惩治他,他不辞而别,盗马逃走了。他们的头儿曾经关照过我们,如遇此人,万勿收留。现在可就不知道他投到谁哪里去了?”
刘雍道:“既有这个人中,好办多了,我现在就去查问查问。咱们的马师什么样人都有,或者能知道他的根底。”立刻推杯站起,径到饭厅去问。稍过一会回来,向魏天佑、昭第说道:“这马殃神果然姓侯,叫侯二旺,赵金禄赵师傅知道他。从前他也是牧场伙计;却会几手功夫,人瘦力大,善调劣马。只是脾气很坏,因争嫖暗娼,把暗娼杀死,把牧场同伴砍伤。他见出了人命,就弃凶刀逃走;不知怎的,加入了风子帮,做起马贼来。总是六、七个人做一伙,不搭大帮,聚散出没无常。恐怕要找他,不很容易,他本就没准窝。”
昭第姑娘为难道:“这不成了大海捞针了么?”袁承烈忙道:“常时我还听见他们四人互相问答,有姓刘的,姓萧的;姓萧的大概叫萧老五。听他们的口风,他们上边的确还有总瓢把子。这次盗马,仅看人数,他们至少来了十几个人,这马殃神一定加入吃风子钱的大帮了。”
魏天佑、韩昭第一齐问道:“他们有瓢把子,可知叫什么名字么?”
袁承烈道:“这个?可惜我……没有听清。”贼人当时确曾说过什么“雕头儿”,袁振武也影影绰绰听见了;却错疑这“鸟头儿”一词(鸟字丁了切)是句脏话。当着昭第姑娘,他迟迟不能出口,索性咽回去,只推说:“他们一定有瓢把子,可惜我没听明白!”那知贼人说得这“刁头儿”,正是他们的瓢把子,姓刁,外号叫坐山雕。魏天佑以为袁振武既没听清,不便追问,就把这线索白丢下了。
当时筵罢,众人向袁承烈深加慰谢;魏天佑立刻传集武师马师,就马殃神的去向,细加推敲了一回。命书启赵先生,修书一封,派遣急足,给快马韩火速送信;言说场中出事,催他速回,以顾根本。又写信分送附近出头人物,转烦他们,向商家堡姚方清递话;能和解就和解,不然,索性械斗。
这些事先安排好了,随即商定:先派人根寻马殃神的下落,次集众应付商家堡的械斗。这两事全很吃紧,却以寻贼之事稍纵即逝,刻不容缓,魏天佑决计亲往。坚嘱韩昭第留守,把快马韩宅中的火器,分出大半来,放在牧场,以抗外侮的再来;所有巡更、放哨,自不必说,加倍加紧。然后,魏天佑亲率武师刘雍、冯连甲、季玉川、洪大寿、马师杜兴邦、张金朋等,共二十一人,由袁承烈做向导;立刻预备干粮水壶、兵刃弓箭,上马出发,直赴袁承烈当夜所到之处。当夜袁承烈走了大半夜,现在白天,可就用不了这大时候,按照沿路所留的标记,只两个时辰,便已找到马殃神投宿的土堡。袁承烈藏马的小树林也已寻着,只是拴马处只剩断缰,那匹马想已饿极,挣缰逃走。
众人暂不管它,忙扑进土堡一看,竟是民家。找到堡中首户,客客气气,细加询问;果然前昨两天,堡中来了一拨老客,约有十几个人,在此地借宿。原知他们是马达子,但他们明说过路借道,堡中住户只得竭诚款待。这情形在常年荒原乍辟,本来常有清乡的官兵来了,民家须好好支应;过路的马贼来,也得好好款待。有时官兵与土匪会走个前后脚,贼刚去,兵便来;兵才去,贼又到。民家遇此,更得妥为应付;否则马贼要给庄院扰乱,轻者放一把火,将柴垛烧了,难免延烧住房。官兵给民家过不去,又会加以通匪的罪名,捉去轧杠子。
魏天佑拿出快马韩的名望,向土堡民家,盘询盗马贼踪。关外民户对待过路马贼,也有不成文法律;贼人的姓名、去向,他们向来不敢打听,更不敢对人说,就说也不可靠。贼人借住民宅,临去全是大队先发,末留断后之人。走时也必采迂回路线,眼看他往东,实则他们投奔西方。若认定他们是奔西,半路上他们也许忽然折回,又改奔东面。
魏天佑明知是白问,也不能不试着打听一下;仗他设词诱探,居然将马贼的人数、马数,和人的像貌,打听出来,算来此行实在不虚。跟着告辞出堡,与马师们商量;仍勘蹄迹,往前根寻。可是贼人所留的蹄迹,也不尽可靠。他们每人的脚底下,会装蹄铁,用人脚故意假造出倒行的蹄痕;也会把马蹄包上,隐没了蹄印。但任凭贼人用何方法,魏天佑一行久干牧场,还带着有经验的马师,若非遇雨,又逢意外,终能寻勘出贼人的行踪。
魏天佑等二十一个人散开来,各穷智力,四面堪查。偏偏这盗马贼十分狡。他们当夜忽东忽西,一路乱走,在堡稍歇,未及天亮,便急逃走。把他自带的马群,和盗来的马,分成三队,按三个方向,分开走去了。魏天佑直寻到歧路口,发见蹄迹纵横,顿觉计穷;袁振武也抱愧起来,虎目乱转,潜思别策。杜兴邦说:“我们当时穷追就好了,偏偏商家堡给打了扰;如今缓了一天,事情越发难了。”
二十一个人打算分三处,按蹄迹分勘。魏天佑权衡轻重,瞪眼说:“我们别忘了商家堡的事,现在只剩四天了!袁承烈愤然道:“二当家无须着急!寻马的事,我看可以交给我;你老拨几位师傅跟着我,我们试着往下蹚。你老自己可以速返牧场坐镇,专筹划商家堡践约之事。现在我们牧场并非泛泛失盗,实是有仇人暗中作对;你老回去最好,须提防再生别的枝节!”
本来魏天佑所处在此,听了袁承烈这话,眼望众人,进退两难。杜兴邦是一勇之夫,虽为马师,偏好打架,当下就说:“我陪袁师傅去,我管保寻着马殃神,我要逗逗这小子!”季玉川笑道:“寻找马殃神,斗智不斗力;你想逗人家,你可是找不着他,有劲没处使!依我说,我们暂且别管这六匹马,我们还是合集众力,专心应付姚方清。……”张金朋道:“刚才袁师傅说得很对,这不是寻常失马,乃是仇人寻隙;现在不根究,五天后更没影了。我们总得两面并进,双管齐下。”
魏天佑叹了一声,道:“我只好做没脸的事吧!我可不是临阵退缩。”向袁承烈举手道:“寻马的事,袁大哥,你多分神!可有一节,无论采访的情形如何,两天之内,务请你返回,咱们还得对付姚方清呢。”袁承烈道:“那是一定,我和他有约会,焉能不到!”
立刻把二十一人,分给袁承烈十四个人,内中三个马师,六个武师,五个有力的伙计。魏天佑又谆嘱道:“诸位前往,总以寻着贼巢,访明对头为要,千万不可动武。不是我经不得险,胆小怕事,我们总该小心,不再生枝节为妙。商家堡一招,就怨我胆粗惹事。”把带来的干粮,都给袁承烈十五人留下;魏天佑灰心丧气,带余众返场;却不一直走,仍存着万一之想,绕走别途,要顺道寻勘马贼的踪影。
袁承烈容魏天保去远,自以新人做了领袖,先向十四人客气了一阵,刘雍、季玉川这十四人心佩他武功出众,甘受指挥,都无异言。这就是袁承烈年来饱经挫折,学出来的乖;再不象当年那么豪气凌人了。遂虚心商计,把十五人分为三拨,分路访下去;仍以两天为限,无论成果如何,必须返回。
袁承烈这一拨,是飞行圣手刘雍、洪大寿、李泽龙、杜兴邦五个人。杜兴邦地理较熟,就由他当先引路。塞外荒凉,纵目四望,往往十数里,不见人影。只在草原起伏处,初垦荒田边,不断发现土堡、庄院。僻区荒庄没有店房;可是任何民家,都可以叩门求食,打尖借宿;就是投住十天八天,也不要钱,和蒙古包的风气一样。袁承烈、杜兴邦就依着这塞外的风尚,每遇庄堡,便登门求饮、歇脚;顺便用两种措词,打听马殃神的去向。或说:这马殃神是他们的伙伴,路遇放荒的野火,中途失散,现在是专意寻找他们。或者径说:自己是快马韩牧场中的人,因场中有几个伙计,起了不良之意,拐马潜逃,故尔奉派沿路追求。饶这么急追巧探,寻访出一百多里地,连投五六处庄堡,竟一点线索也没问出来。人家异口同声说:“这两天就没看见马群。”这话是真是假,也自难言;袁承烈一行渐觉得一步来迟,无计可施了。
又走了一程,天色渐晚,亟须投宿。袁承烈在马上昂首远眺,沉思不语;杜兴邦指着地上深浅的蹄印,还要往前再赶一站,以观究竟。刘雍仰面看天道:“不能尽往前赶了,越走越远,错过宿处,明天可就赶不回去了。”杜兴邦不以为然,两人对拌起嘴来。洪大寿等齐说:“你们二位别乱,咱们听听袁大哥的。袁大哥,你是我们的头儿,你说咱们是退回一站寻宿好?还是再赶出一站好?”袁承烈憬然若悟的说道:“诸位大哥别这么捧我,那可是骂我了。若依小弟愚见,寻马自然是急事,可是商家堡的事更要紧。若教我看,……”眼望杜兴邦道:“咱们就此退回一站,好不好呢?不过小弟地理不熟,杜大哥,前站离这里近不近呢?”杜兴邦忙道:“回去就回去,你别看我这么说,我是跟老刘抬着玩。前站离这里倒不很近,足有二十多里地,赶到准得很晚了;干脆我们就往回走。”
大家都知照此访法,决访不出什么来,全愿意就此折回。杜兴邦满心敬服袁承烈,头一个拨转马头,往回路走;仍不循旧道,略绕小弯,改走来时没有走过的路。走了不远,便逢岔道,隔着一片树林。李泽龙道:“这么走,对么?”杜兴邦道:“没错,这么走抄近;你闭着眼,随杜二爷走吧,决不会寻不着宿头的。这里也有好几个蹄印,我们凑巧了,还许摸着马殃神的后影哩。……”
天色说黑就黑,众人纵马疾行;忽然间,刮来一阵风,听见林后一片铃声。洪大寿道:“怪呀!这半晌我们就没遇见半个人影,这儿可有了铃声了?”李泽龙道:“像是拉骆驼的。”飞行圣手刘雍道:“不对!”但是旷野闻铃,究竟蹊跷;袁承烈道:“咱们追过去看看吧。”
一言未了,铃声哗啷啷大响着过来,众人急勒马寻看;从树林中飞驶出一匹紫色健骡,和一辆“草上飞”大轮轻车,两头猎狗。这健骡项挂一串银色铃铛,这架车的牲口是一头青骡,骡项也挂着一串银铃。车上一个蒙古打扮的少女,穿蓝坎肩,枣红旗袍,头蒙红巾,自己勒缰驱车;车上堆着许多野畜,狐也有,兔也有,鹿狍也有;还有火枪、弓箭、钩叉,顺放在车箱。那一匹紫骡,由那个男子骑着;男子肩背标枪,手提马棒;挺腰揽辔,气象强健。牧场群雄方在错愕,听那男子喝了一声:“喂!”一车一骑从林后出来,疾如电驶,斜奔北方走下去;两头猎狗窜前逐后,跟着飞跑。
这男女与牧场五个壮士隔着路,斜打了一个照面。那女子似乎不甚理会,只微转秋波,斜投了一瞥。那男子却张眸直待纵骡过去,还回头打量这哥儿五个。这哥儿五个也相顾疑讶了,觉得当此时,在此地,不会有此种人出现。刘雍、杜兴邦等初疑这男女必是蒙古猎人,或者是满洲射手;那知隔路迫视,才瞧出这女子唇红齿白,眉目清扬,身段儿竟也苗条,脚下穿着“唐唐玛”(一种短腰皮靴),也非常窄小,似是纤足女娘,故意改扮了旗装。那男子远看着腰板笔直,气度英挺;这一对面,才发见他苍颜皓首,长须飘飘,是个很上年纪的老头儿;更不带塞外粗犷之气,眉目面型分明是南方人。
这一老一少,男女二人,竟引起牧场群雄的注意来。袁承烈目光犀利,虽只一面,已觉出那老汉不是寻常猎人;两道苍眉,一双巨目,顾盼之间,猛如少年。那女子尤为奇特,“草上飞”巨输疾转,跑得飞快,颠得车中的活狐狸,活兔儿吱吱的叫。可是那女子盘一腿,垂一足,跨辕驱骡,不用鞭策,只用纤纤玉手,提着两根缰绳,控纵自如,很有一种悠然自得之态,真是很好的驾御术。车尽管轱辘辘的猛颠,她把纤腰直挺,纹封不动,稳如泰山。杜兴邦失声叫道:“好俊的手法呀!”骡在前,车在后;那女子似乎听见了,(其实只听见喊,没听清喊什么,)又回眸送了一瞥。把头一昂,喊了一声:“驾,窝!”那老头也回头一看,回手一马棒,巨骡狂奔起来。那“草上飞”同时加快,连那两头猎狗,一阵风似的走过去了。
飞行圣手刘雍、李泽龙、洪大寿这几人齐说:“怪道,怪道!”一个个把眼光直投了过去。他们此行只为寻马,不相干的事应该少管。并且他们不是没看透,这男女二人一车一骑,携火枪,俘狐兔,分明是莽原游猎,饱载而归。但他们竟为这老叟少女的诡异形色所动,一个个着了魔,心头跃然,都要追下去。再看袁承烈,驻马垂鞭,也似直了眼。刘雍叫了一声:“袁大哥!”袁承烈忙回头道:“刘大哥,你有什么话?”刘雍道:“刚才这个老头儿和这个蒙装的汉家姑娘,好象是爷儿俩,瞧着很透邪行。咱们是不是缀缀他们?”洪大寿道:“可不是,这两人真有点不伦不类,碰巧了,就许跟盗马贼有关。”
袁承烈道:“追好么?”李泽龙道:“追!要追还是快追,你瞧人家绕过这林子去了。”袁承烈道:“只恐怕错过宿头?”杜兴邦忙道:“追吧!寻宿的事你全交给我,那边有的是人家;半夜砸门也不碍,只要咱们一报字号,再掏出咱们这条手巾来。……”李泽龙掏出牧场特制的手巾,对袁承烈道:“咱们场主快马韩的威名,在这寒边围方圆百十里内外,叫得很响,人人都关照着面子。场里的人只要有这条号巾,到哪里寻宿,都不用费话。”他只顾替牧场吹大话,可忘了新近碰的这两个钉子;刘雍是在商家堡吃过亏的,忙拦道:“你别让袁大哥见笑了!咳呀,人家的车可没影了。”洪大寿道:“快追吧!”拍拍的一阵马鞭子,五个壮士如飞似的赶下去。(老实说,他们多一半是为瞧女娘,看希罕事;只有袁承烈和刘雍,却知老叟少女不是泛常之辈,因存窥察之心。)
路边浅草因经践踏,长才尺许;人迹不到处的荒草有时高过人肩,遮蔽视线。五个人放马直追,绕过丛林,那健骡和“草上飞”大轮车不见了;不知他们是钻入林中,还是绕投别处。杜兴邦嚷道:“赶紧追就好了。”刘雍道:“我不信我们的马,会赶不上人家的骡子;咱们往林子里搜搜。”杜兴邦道:“刘爷,你外行了。人家那两匹骡子真不含糊,比咱们的马还许快。”
几个人在林边探望,此时暮色渐合,林中似有曲折的狭径。有的人主张进林去搜,杜兴邦道:“别闹了,道很窄,他们那辆大轱轳车进得去么?”袁承烈道:“我们只绕林边看看吧,进去怕涉险;倘是歹人,又要受暗算。”众人果然牵马步行,绕看林边。塞外木客们入森林采樵,惯在要口潜留标记;或者折枝,或者刻木,或者把几条枝绑住一起,用来指示前途的险阻,林中的虫蛇;留给后来人看,以资趋避。袁承烈、刘雍等都知道这一点,寻了一回;这林子很不算小,一时走不到头,也没寻出暗记。袁承烈手指天色,道:“杜大哥,找不着,算了吧。前边如有人家,我们还是先投宿,一面跟人家打听打听。这男女奇装异服,一定可以问出来。”众人恍然道:“对!打听马达子,住户们都不肯说;打听猎户,他们用不着避讳。”
杜兴邦道:“我也找腻了。寻马还寻不着,干啥又寻大姑娘?你们跟我来,快投人家歇歇吧。饿倒不饿,我是真渴。”五个人又扳鞍踏蹬,再寻土堡人家。走出一段路,忽见一带草原,冒起炊烟,独不见堡院。众人驱马追近一看,有一带高岗,环抱如半环;环内果有两排草舍,大约每排五间七间;四周也挖着防火壕,立着防兽木栅,栅内也有柴堆,炭堆。这地方很隐僻,四面土冈满生荒草,远望看不出中有人家。大家吐了一口气,道:“这里有人家,咱们过去寻宿吧。”杜兴邦驻马登镫望了望,说道:“这里不行!”袁承烈道:“怎么的呢?”杜兴邦笑道:“袁大哥,你到底在关外呆得不久。你瞧那草房,不是才两排么?这一定不是垦田的农家,这是一座小小炭窑;那几间草房定是他们的锅伙,地方必定很窄很脏,又没有马棚,我们投宿去,人有处睡,马可没处放;拴在露天地,弄不好,半夜就教狼给咬炸了群。”刘雍道:“准是炭窑么?那窑呢?”杜兴邦道:“你瞧冈后黑忽忽的,那准是窑。”众人还想过去看,杜兴邦道:“别走冤道了,我说这里住不得,一定住不得。你们顺着我的手看,这边那儿棵树后头,不到五里地,就有座大庄堡,足有百十户;我记得堡主姓黄。咱们一到那里,好铺好床,有吃有喝,还有好高粱酒,比这里强得多了。而且咱们回牧场,又是顺路。”
众人听他这样说,也很有理,就道:“好吧,咱们就再赶五里地。”……却不道天色渐黑,四野荒旷,杜兴邦记错了地方;直走出十六七里地,才寻着一座较大的庄堡;堡主也不姓黄,堡门也已上了锁。杜兴邦叫了半晌门,才得问明放入。
这堡主知道他们是快马韩手下的人,居然很款待。堡主出来客气几句,便命他的侄儿陪着客人;特备酒饭,请他们吃。又沏了一大壶酽茶,拿来一大包旱烟叶,并给他们特腾出一排长炕。杜兴邦等饭罢道谢,向堡主的侄儿设法套问话。问及马群的事,答说是头几天在堡前过了一拨马,有四十多匹,这话不很对碴。问及一个老叟携少女驱车打猎的话,这位少当家的连说了好几句:“不知道!”声色似乎不大可靠。又闲扯些别的话,少当家打呵欠告辞,请客人安歇。袁承烈、刘雍、李泽龙、洪大寿、杜兴邦五个人低谈了一回,只好脱去衣服,上炕就睡。关外人睡惯了热炕,夏天也不能睡凉炕,冬天也得脱光了,才能睡熟。这五个人,杜李洪等都是这样睡法,只有飞行圣手刘雍,和袁承烈是和衣而卧,只脱去长衫罢了。
刘雍这人不管心里有多大烦事,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而且该睡必睡。看那袁承烈,却并不然;坐在炕边,捧茶碗低头深思;刘雍连催他就枕,方才脱鞋上炕。把油灯拨得小小的,侧身闭目,呼吸细微;过了好久,很像睡熟了,其实没有睡着。跟着杜兴邦把马殃神骂了几句,把打猎女子胡批了一阵,翻了一个身,渐渐打起鼾声来;和李、洪二人一递一声,越睡呼声越响。刘雍翻了两个身,也就迷迷忽忽,渐入睡乡了;并且含糊催道:“袁大哥睡吧,有事明天再讲。”
刘雍沉睡良久;此地庄堡较小,只有值更之人,没有打更的梆锣,也不知经过了多大时候,猛然间,似头顶刮来一股凉风。刘雍登时看见那商家堡的姚方清,用板刀削自己的脑皮,那周四又拿花枪扎自己。刘雍一个抵挡不住,要跑又觉伸不开腿,急得呻吟了一声,把眼睁开。定睛一看,长炕一排五个人脑袋,除了自己,只剩下杜兴邦、李泽龙,洪大寿三个人;那袁承烈只留空铺,不知哪里去了。
刘雍把眼揉了揉,才看出油灯微光之下,已问的屋门此时半掩,留下尺许宽的空缝,便从门缝刮进夜风来,正吹自己头顶,自己的睡处最靠门口。刘雍心里仍然迷忽,想道:“袁爷许是出去解溲了;等他回来,得教他闩上屋门。”关外是大陆气候,晌午极热,早晚很凉;就到夏天,也须预备皮褥棉袄。这工夫夜已很深,刘雍冻得缩了缩脖项,裹被重寻前梦,不一时又睡着了。
这一觉又睡了很久的工夫,忽听见一阵犬吠,飞行圣手刘雍蓦然惊醒。欠身望窗,微现曙色,屋中灯犹未灭。同伴杜兴邦直挺挺睡在本宅借给的被内,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似刚醒转,还在恋枕未起。袁承烈穿一身短衣,正坐在炕沿边,似要穿鞋下地,又似脱鞋上炕。杜兴邦喃喃的说:“天还早呢,袁爷再睡一会吧。本家没起,咱们老早的起来闹腾,显着不大合式。……”袁承烈道:“是的,是的,我要解溲。……”忙把身子背过去。
杜兴邦说完话,又闭上眼了。飞行圣手刘雍蓦地心一动,忙拥被坐起,揉眼打量袁承烈,叫了一声:“袁大哥没睡么?”袁承烈忙又把身子扭过去,含糊应了一声;把一物往枕边一塞,跟着脱鞋上炕,重欲入睡。但是刘雍早已看明白了,袁承烈并不是久睡乍醒,也不是要下地解溲。他分明穿得衣履齐整。衣钮腰带也都好好系着。他一定刚从外面回来,却不是解溲。解溲没有穿戴得这么齐全的;况且他双目炯炯,额上又有汗。刘雍看了看屋门,屋门已关;又看了看袁承烈的卧处,被褥虚摆,不似有人睡过。,再看看袁承烈的神情,把脸躲着自己,匆匆的脱袜子,解腰带,扯被。可是他乍睡时,分明是和衣而卧,现在怎么又要脱光了?
刘雍猛然一笑道:“袁大哥,您先别睡,我跟您打听打听。……”说着掀被起来,下地,穿鞋。袁承烈道:“刘大哥,怎么就要起来么?天还早呢。”伸手一扇,把残灯扇灭。刘雍早趁探身觅鞋之际,把地上袁承烈的鞋摸了一把,很湿,有泥。笑说道:“袁大哥!”凑到袁承烈枕畔,低声说道:“大哥别瞒我,由打二更天起,你就出去了,直到这时候才回来,你上哪儿去了,喹?你可以告诉我么?”
袁承烈本来要脱衣就枕,闻言住手,冲刘雍笑了笑,道:“我刚才出去解溲了。”刘雍道:“你是真人不露相,你上厕所,还带兵刃?咱们是一家人,他们胡涂,小弟可是门里人;这么办,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你只告诉我一个人行不行?你瞧,你的鞋都湿透了,您至少在外面奔波了半夜。”指一指枕底,又指一指地;把笑脸对着袁承烈。
袁承烈愕然一愣,不由得瞧着刘雍的手,看了看自己的枕头。刘雍索性上了炕,挨着袁承烈,打叠精神,询问他只身夜出,奔驰竟夕,究竟为什么?再三说:“我不是刺探你,也不是信不及你;我是打听打听你,出去这一趟,有何发见?请恕我鲁莽,我看你的神情,好像不甚得意;莫非徒劳奔走了?还是碰上劲敌了?和商家堡、马殃神,有干系没有?”
袁承烈笑道:“你老兄可是多疑,咱们五个人访了一白天,还没访着;怎么我只身夜出,就会访着马殃神么?太笑话了!”刘雍陪笑道:“那么说,你可是搜寻那个短衫老叟,和那个蒙装汉女去了吧?”袁承烈仍然摇头道:“哪里的话!我实在出去解溲了。他们这里的狗直咬,我没法子,才带着匕首,出去了一趟;解完溲,我就回来了。”刘雍也摇头道:“大哥,你还骗我!你要知道,从半夜里您一不见,我就没睡;直等到这时候,你才回来,两个更次了。当时我不好意思跟缀你,怕误了你的事。说实在的,你要是访敌,有我跟着,虽当不了大用,也可以给你巡风。”正面问不出,他又从侧面挤;但是袁承烈兀自不肯认,刘雍只得罢了。他哪里晓得:袁承烈真个追那老叟少女去了。却不是他多事往寻,乃是老叟找了他来。当他们绕林搜巡,已被人家窥见。当他们行过高冈,驻马遥望,杜兴邦把草舍误认做炭窑,哪知这正是老叟父女的隐居之所。当他们七言八语的猜议,人家父女也动了疑心,把他们当做没安好心的马贼。当他们驱马寻宿,投入庄堡,老叟父女可就遥加跟蹑,认准了他们的下落。
二更以后,五人就枕,忽闻一声犬吠,旋即寂然,跟着听见弹窗低喝之声;袁承烈忍不住携刃潜出,欲勘真相。才出户外,陡见群犬争食地下的馒头;一个人影向他点手,回身飞奔堡外。袁承烈挺刃急追,不料奔波竟夕,不但未捉着人影,反被人影诱出多远,更遭种种侮弄。不但未探着人家底细,反被人家猜出他们的来历,知是快马韩牧场的人,为丢了马,出来寻贼。但是袁承烈的胆气武功,却颇为老叟所惊讶。这老叟实是南方大侠,自以不得已之故,携女避怨,来到这边荒之区,更名隐居,已有多年。这父女自与袁承烈有这一番的冲突,后来竟种下一桩意外姻缘。

第二十四章 商家堡对仗应敌
袁承烈一味支唔,刘雍自以新交,未便深问;跟着杜兴邦、洪大寿等先后醒转,天光照窗,大家悉起。宅中少当家的出来款待,打脸水,冲茶,备早餐。餐后,马师们拿出一锭银子,赏了宅中佣仆,又向堡主道谢;把马牵出来,告辞出堡。一路曲折行走,仍不断的寻问;结果一无所得,大家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牧场。
这时的牧场顿易旧观,内外呼应,戒备森严;瞭望台上架着火枪抬杆,围栅外派出放哨的人,几乎十步一岗,百步一卡。袁承烈五骑离着牧场还有一里多地,便遇上一道岗。两个牧场壮士持武器迎上来,问道:“袁大爷,杜师傅辛苦!访得怎么样?”跟着说:“二当家和各拨出访的人已陆续返场,外面只剩一拨未归,可惜都没得着确耗。”袁承烈忙问:“韩场主回来没有?”值岗的未及答,洪大寿插言道:“早呢,他老人家上烟筒山去了,最早也得五六天,才能转回来。”
大家越过守岗,直往前走,又遇上两道卡子,方近牧场。未到场门,早由牧场瞭高的伙计,看清来人,报到场内;立刻由魏天佑率众迎出来。袁承烈到此方才钦佩:人家快马韩的牧场果然很有布置;前夕之事只是积渐疏忽,出于意外罢了。
袁承烈翻身下马,伙计们忙接过牲口。魏天佑上前握手道劳,越过柜房,把五人径让进议事房。这是座大厅,座上已经坐满了人。一见袁承烈进门,纷纷起来,打招呼让坐。环视在座的人,有好几位不认识;却是快马韩附近的知交,闻变前来慰问、帮忙、献计的。
魏天佑忙把袁承烈给来客介绍了,彼此互道钦仰。逊坐之后,略说出访的情形;昭第姑娘便道:“袁师傅,你来得正好;访不着马殃神的下落,姑且丢下吧。现在商家堡的事很急,他们刚才又来了一封催驾的信;好像他们准知道场主没在家,怕我们失约不到。”刘雍道:“场主有信回来没有?”魏天佑皱眉道:“倒有急足送来回信,教咱们相机应付;他说他届时恐怕赶不回来,想是那边的事缠手。这里我们正在计议着,后天无论如何,也得请大家帮忙,践约赴会。商家堡就是摆上刀山剑树,我们也得去比划一下子。不然,对手决不说场主没回牧场,一定说是快马韩不敢践约。”
昭第姑娘拍掌道:“姚方清这小子真把姓韩的父女料短了!袁大哥,请你不要客气,该怎么预备,有高招务必请你提调一下。”又向大家说:“诸位叔叔大爷,没别的,请多捧我们父女这一场吧。”这位姑娘性情特急,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来;就请大家分派践约的人数,和践约的步骤。魏天佑遂忙拦住昭第姑娘的话锋道:“姑娘,袁师傅他们几位刚回来,大概都还没有吃饭呢;商家堡践约的事还有明天一整天的工夫,咱们尽可从长计议。”随招呼伙计们斟茶,打净面水,备饭。袁承烈见满座是生人,忙说:“我们到饭厅吃饭去,别在这里打扰了。”遂与杜兴邦等一同出去。饭罢,擦擦嘴,连忙走回来。
大家环坐在议事房中,商量赴会的办法,众人因袁承烈是立过功的,都推他定计。袁承烈一力谦让,谢不敢当。最后仍由魏天佑,把已商定之计,对袁承烈说了。
这回与商家堡定约,本由袁承烈代快马韩答应的;故此赴会名帖共备三份,一是快马韩,帖到人不到,二是魏天佑,三是袁承烈。商家堡姚方清部下的实力,牧场中人很有知道的;据说他们全数不及百人,有四位贼头,姚方清为首,周老疙疸居末。不过自己这边现下大邀帮手,姚方清那边也难免邀助;经派人前去密访,还未得回报。魏天佑与昭第姑娘细细核计一下,把牧场师傅、炭窑伙计、垦田佃户,全数凑起来,有的留守,有的赴会,计可赴会的仅能凑足六十人,势力未免不敌。魏天佑、昭第姑娘事先早已料到,已从寒边围西四十里外柳树堡老何家,借妥三十名壮汉、两位武师,说定明天准来,帮同赴会。现在老何家的少当家何元振,正在座参议,当即答道:“明天我回去,一定早早把他们带来。”但东西两边牧场经过这番抽调,留守马师也稍感不足;遂又由魏天佑向开源牧场场主,借好二十人,驻场代看马群。外援既已请定,再点本场赴会的人。魏天佑、袁承烈两个首领以下,又点起季玉川、洪大寿、李泽龙、刘雍、黄震,李占鳌六位武师;还在邻堡借来护院武师二名,连老何家那两位武师,恰凑足十位武师。又牧场内掌竿的马师,也不乏力健善斗之人,从中也拔选出四位,是于二虎、张四楞、胡六、丁德山。践约之人派妥,再支配留守之人。以昭第姑娘为首,派冯连甲、周诚为副;用火枪、抬杆、弓箭,为御侮的武器。万一贼人明面订约会斗,暗地潜来偷马,那就不客气,开火枪轰他们。械斗向来以刀枪当先,不许妄动火器;但若敌人暗袭庄围,那么,就用火枪打他们,到哪里也说得下去。跟着,又将留守牧场,巡风值岗之人派妥。
众人通盘计议之后,觉得大致已无遗漏,当下便要定局。昭第姑娘站起来说:不愿留守,要替父亲,前往商家堡践约。经魏天佑等再三劝阻,她赖怏怏的坐下来,有点不高兴。那边袁承烈看了看众人,似要说话;魏天佑忙道:“袁大哥还有什么高见?何妨说出来,大家参议。”袁承烈这才推椅子,站起来道:“刚才的打算十分周密,赴会的,留守的,巡哨的全有了;只是从这里到商家堡,似乎还缺少几位传递消息的人。我们的人深入敌人重地,最忌前方和后方,两边的信息隔绝。我想这也该派几位弟兄,用连环报马的法子,专司联络情报。不知众位老师以为怎样?”
魏天佑、昭第姑娘一齐点头道:“这一着很要紧;还是袁师傅虑事周详,我们全忽略了。”遂又派定西牧场的师傅崔振基,带八名弟兄,专司报马。魏天佑复又问道:“袁师傅还有什么高见?”
袁承烈道:“还有一点意思,不过说出来不大好听。临敌之机似应未虑胜,先虑败。我们这次践约拜山,按比武的常规,胜负一见,便该罢手。就按械斗讲,打败了,逃回本村,也不致全军覆没。我们这一回却是深入敌寨,名为拜山,实是决斗。敌人又是一伙剧盗,须防他们蛮不讲理。比如我们胜了,他们是否甘休?我们败了,他们是否放我们出来?这一点,我们必须虑量一下。”
大家听了,耸然道:“这可要紧,我们不能不虑。”魏天佑道:“袁师傅,依你之见,我们该当怎样?”袁承烈道:“据我愚见,似应另外埋伏下一支接应之兵;万一不胜,可以接应自己的人后退。幸而我们打败敌人,须防他恼羞成怒,不肯认输,到那时难免别施奸谋;我们有这支援兵,便可突阵上前,把失陷的人接救出来。”
在座武师哄然喝采道:“好,袁师傅真有大将之材!”
但现有人数安排已定,哪一处人少了都不行,又从何处抽调这一支援兵呢?众人齐望着魏天佑,面现难色;昭第姑娘问道:“二叔,我们明天还得另邀人吧?”魏天佑沉吟良久,忽然道:“有了,请打接应的兵,我已想好法子,全交给我吧。咱们先商量别的,众位还有什么妙策没有?”
座上又有一人,因“深入敌寨”这一语,也想出一策,对众说道:“这一次说拜山不是拜山,说械斗不是械斗,我们深入人家腹地,实在涉险。我们能不能跟他们说,另换个会面的地方?”昭第姑娘道:“怎么不能?他们不是刚来了信,我们就答他一封;快马韩别看没回来,照样有人践约。不过我们不能堵人门口无理,也不能容人守着家门口发横;要械斗,干脆在别处”魏天佑忙拦道:“别这么说,我们仍得说是拜山陪礼。干脆我们预先指定一个地方,要介在牧场和商家堡之间。”遂,书启赵先生写好一封回信。指定一片疏林旷野,准于午前,方相会。
昭第始,良密问魏天佑:接应兵究竟怎样调派?魏天佑不愿当众说出;容得议罢,大众退息,方将袁承烈和几个要紧人物,请到己室,低声说:“赴约的人已近百名,可将善用火枪的抽出二十名;再向邻近猎户,邀二十名助手,借数十支火器,凑足四十人,做为接应,埋伏近处。倘遇意外,自己人往两旁一败,立刻开火枪轰击敌人。”这一招极毒,但只做为万一之策;非待敌手逼人太甚,暂勿轻施。
当夜议华,一宵无话;次日天明,赶忙调派。催借兵的,探敌情的,送信件的,纷纷出动。不到辰牌,外援均到;便提前开饭,盛设酒馔,请这些拨刀助战之人。酒筵甫罢,整兵要走;那赴商家堡投书之人,气急败坏奔回来。急问原委,方知他们距贼寨尚远,便被捉住;盘搜再三,才派人伴送到第三道卡子。匪徒把信代投进去,好半晌,那姚方清拿着信跑出来,又跳又骂,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竟当面撕碎了信。也不写回书,只喝命送信人:“快滚回去,告诉你们场主;你们的人堵门口无礼,怎的不上山来陪话?倒教太爷跑到露天地,跟你们见面,你们懂人事么?我这里是虎口,咬着你们没有?”一味叫骂,把送信人硬往外赶。那个周老疙疸还追出来说:“你们识相的,赶紧到这边来;不敢来,我们可要找上门,掏你们去了!”
魏天佑听罢大怒,立与袁承烈,率十名武师、四名马师、七十个壮汉,刀矛并举,整队牵马出发。那接应兵二十人已于天破晓时,由两位武师分领,秘带火枪,悄走后门,先到达猎户家;与二十个猎户乔装打猎,早早到埋伏地方去了。昭第姑娘带冯连甲、周诚留守牧场,把魏天佑一行送出场门外,恳切嘱道:“二叔保重,不要中了他们的激将计。”魏天佑道:“姑娘放心!这一回我再挣不回面子来,我只有死了痛快。”让牧场群雄一齐上了马,他这才搬鞍踏蹬,说了声:“姑娘请回!”把马豁剌剌放开。直等到赴会之人去远,昭第姑娘双蛾微蹙,慢慢走开牧场;一颗芳心又有一番打算。
这八十六个人一色短装,鞍马鲜明,刀光矛影森然如林,踏行荒野,声势分外惊人。由李泽龙、杜兴邦当先开路,魏天佑与袁承烈督队在后;已商定办法,这番不必绕走径取直路。届时或直入贼巢,或当门索战,且待到了地方,再相机应付。于是走了一程,将到傍午时候,前面有一片丛林阻路。绕过丛林,便是商家堡头道卡子;那里本设着暗桩,如今竟改成明桩。十名匪徒遥闻蹄声,立刻现身,一字儿排开,把路挡住。杜兴邦勒马扬鞭,大叫一声道:“吠!前面朋友听真,快马韩拜山来了!”跟着向魏天佑打一手势道:“前面有人,十个数!”魏天佑在队后厉声喝道:“不管几个,闯!”回手一鞭,越队先发,豁啦啦窜到前面;袁承烈也急忙策马紧跟过来。到步子上,魏天佑瞥了一眼,略一拱手,刷的下马,说道:“辛苦!”又跃上马去,身法极快。后面马师照样各逞身手,才下马抱拳,便嗖地超乘而上。
那守卡头目一见这举动,左手提鬼头刀,右手向刀锁上一搭,说道:“快马韩拜山来的么?好,朋友们往里请!”这拨武师策马如飞的走过去了。那头目目逐征尘,对同伴说:“那是什么拜山?他们弓上弦,刀出鞘,分明是械斗来了,待我来报个信。”从喽兵手内,讨过弓矢,嗖嗖的连发五支响箭;这是说:来人够百,并非少数。又射出一种奇响的响箭,通报老窑,说是:来骑都带兵刃,并非徒手。
后面卡子登时得了警号,第二道卡子照传响箭,通知了第三道卡子;第三道卡子也忙关照总窑。在这时候,商家堡的群寇大半聚在第三道卡子上,(就是魏天佑刀削周四手指,姚方清发动翻板,擒拿众人之处。)那姚方清闻警,急急的爬上瞭台;台上立着高竿,他又急急盘上高竿,凝神一望。牧场这一拨马队单排驰行,远望足像一百数十号。姚方清摇摇头盘下来,忙与本寨头目,和邀来的各帮匪首,打点迎敌。
那边,魏天佑、袁承烈已率大众,闯近二道卡子。林边登时过来十六个贼人,骑着马,上前迎接。为首贼目抱拳大声说:“哪一位是快马韩韩场主?”武师李泽龙也抱拳大声道:“朋友请了,这里有帖。”翻身下马,把三份名帖,一份礼单递过去。贼人下马,接帖一看;帖写:“韩天池、魏天佑、袁承烈,率同人载拜候教。”单开:“谨具良马六匹,鞍辔俱全,奉申……”这贼人哈哈一笑道:“诸位太客气了,咱们这一回分明是‘刀矛候教’,何必备礼具帖?”魏天佑道:“不然,我们只是‘专诚候教’,究竟是‘以武会友’,还是‘杯酒解纷’,悉听尊裁。请你把这帖拿上去,我们在这里候寨主的吩咐。”
贼目陡说一个好字,把众人逐个盯了一眼,飞身上马,持帖奔向三卡。余贼十五骑就当先领路,请牧场群雄上马:“既然来了,快请入寨!”魏天佑等一声不哼,策马扬鞭,跟着他们前走;越走越近,不一时望见三卡栅院。果不出牧场所料,栅前贼人已列出大队,姚方清预备的人比他们还多,足有一百六七十人。魏、袁相顾示意,走到相隔数箭地,魏天佑潜择形胜之处,喝一声:“住!”八十六名牧场壮士一齐下马。伴送贼党道:“只管前请!”魏天佑道:“我们应该望门设谒。”
魏天佑、袁承烈立刻把七十名壮士,全留在空场;请本场武师李占鳌,外邀武师戴崇侠、褚永年,三个人在此督队,相机而动。复请本场武师洪大寿、李玉川、黄震、刘雍,和外邀的顾宪文、施景仁、计共七人,随同魏袁,齐摘兵刃,按拜山的来派,徒手前进。魏袁穿上长袍马褂,正着脸色,向伴行贼人拱手,大声道:“请过去言语一声,就说快马韩派人拜山来了;已到门前,不敢擅入。……”话没说完,就住了口。
两边相隔甚近,已能听出话声。这十五个盗马贼监视着众人,不肯离开。那先去的贼目又捧帖奔出来,喝问道:“诸位朋友,我们瓢把子说了,不敢当诸位的大礼;只请问一句,快马韩韩场主可是本人亲到的么?”
魏天佑登时怒起,对袁承烈冷笑道:“姚寨主好像明知故问,瞧不起我们。”转脸笑道:“韩家牧场不是快马韩一人的事,我们能替他来,有事就能替他担;请上复姚寨主,无须乎凿真!”说时,记恨前耻,声色俱厉。袁承烈忙道:“朋友费心,请转达贵寨主;我们是话宗前言,韩场主有事不能前来,又恐失约,才托牧场二当家魏天佑,和在下袁承烈,专诚登门陪罪。贵寨主如认为草茅后进,不屑对手,那么失约之罪,牧场不负;改期之事,还请再议;不过,那总得容韩场主回来。这话请你婉达,就由贵寨主看着办吧!”魏天佑和洪大寿等一齐应声道:“对!你们愿意改期,你们看着办!”
这贼目也是个利口,登时说:“哦,闹了半天,韩场主有事不能来么?可教我们足足恭候了五天。敝寨上下三百多人,满承望一瞻快韩,如登龙门;哪知道一场空欢喜,贵场换来换去,还是您这几位。固然诸位也都是人物,无奈我们早领教过了;明珠虽是宝,见惯也不惊。……”魏天佑越怒,厉喝道:“这话怎讲?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我只知你是贵寨的一位头目。刚才那张帖,就有我的具名;我来拜的是贵寨姓姚的,不是拜阁下。请你不必罗嗦,趁早把我这话原封传过去!”
双方的话越说越毒,偏这传话的贼目不肯就走,拿出惫赖神气,一句跟一句,和客人对项。同时,栅前群盗忽然移动,有一二十位领袖模样的贼,现身出来;这里面就有大寨主姚方清,二寨主蔡占江,三寨主郭占海,四寨主周老疙疸周占源。袁承烈忙将魏天佑拦住道:“当家的何必跟他们费话;你看,那边姚寨主不是迎出来了么!”
魏天佑登时面现鄙夷之色,向传话贼目睨视一眼,即刻把两胁一拍,道:“我魏天佑和今天这几位伙计,寸铁不带,前来拜山。我倒不知姚寨主的山规,会这么七嘴八舌。----—伙计,咱们走,找他们主事的人去。”把贼目丢在一边,抢行数步,冲姚方清走去。姚方清与三位寨主,越众而出,也恰同这边迎来;并且抢先嚷道:“快马韩在哪里?韩场主在哪里?怎么韩场主没到么?”
牧场群雄叫了一声:“姚当家!”忽然背后如风卷梨花,豁剌剌奔来双骑白马。马未到,人先接声;遥听娇脆的口音答道:“姚大叔,快马韩本人没到,他的女儿亲来陪罪来了!
魏、袁大惊,回头,齐看果然是韩昭第姑娘,那并马而来,是一个中年儒生,姓何,名延松;轻衣缓带,举止英迈,是少年何元振的叔父,当地的豪绅,有势力,有钱财。因与快马韩交厚,特赶来排难解纷;却不知这场事内有宵小、暗中“拢对”!
后记
牧场英雄与商家堡盗群,既率党羽,当场会见;虽各有知交,居中排解,顾仇家作祟,从中播弄,盗焰愈炽,终成僵局。盗贼助手有张开山者,为塞外剧贼,深以技击自负,单人比拳,乃猝为马师所败。以此激怒,掀起械斗。忽快马韩偕友驰至,喝破宵小嫁祸阴谋,姚周二盗憬悟,事暂得解。既而争参场、夺金场,袁承烈屡试身手,连败劲敌,快马韩大加刮目。其爱女昭第姑娘与少年何元振,年貌相当,快马韩将选为婿。而昭第意忽不愿,独于袁承烈,情有所钟。辽东侠隐(即蒙妆少女之父)又与袁承烈邂逅示武,终结忘年之交;以绝技授袁,亦阴欲以女嫁袁焉;漠野边荒,惹起情澜。
中华民国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初版
※※
《争雄记卷四》此日出书,就报刊原稿,遍加增削;内容变换,面目一新,既人物亦有出入也。中添辽东侠隐父女,既所谓蒙妆汉女是也;此女后与袁承烈自有一番姻缘。少年何元振,本与昭第姑娘为青梅竹马交(昭第较长二岁),讵女大三变,竟弃儿时旧侣,倾心于袁。而红锦女侠,既嫁丧夫,亦逃罪出关,以贼店女盗,与袁重逢。“三女为粲”,遂生波折。牧野雄风,最壮观感:盗马贼之生涯,亦恢诡动人。初稿未遑细绘,今稍增益,犹嫌未足。读者有熟悉当年边荒情事者,深愿指匡,俾期近真。
羽自初夏患病,绵历半年,今始痊复。笔墨生涯,不免废顿;劳读者纷询,谨此歉谢!后当加勉,月呈一卷。
三十年十一月廿日白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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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白羽06联镖记

提要
少年壮士林剑华,其父惨死剧盗之手。剧盗为除后患,乃搜杀剑华母 子;赖师叔魏豪救护,乘夜逃亡,得免于难。其母亦工技击而不甚精,乃 携子避仇,隐居僻邑。剑华年稍长,不肯向学;其师叔阴令人殴辱之,以激励其志气。既乃与其母程玉英,出其亡父林廷扬遗物、剑谱,及仇人之剑;语以父仇未报,令焚香设誓,必雪父仇。
已而闻仇人者(小白龙方靖),武技愈精,林之所学,未足与敌。其师叔因偕之浪游江湖,以历练其才,且访名师。游踪所到,时逢伏莽,每 遇豪侠,林多与结纳;而所访名武师可制怨敌之死命者,犹未可得。会仇人有女,名方若桐,年始笄,时方择婿。林陡生奇计,变姓名,往访仇人之门;与女较拳技,犹不能敌。而女忽倾心于林,故让一着,遂谐婚姻。
既结缡,林恋女美,不忍复仇。其师叔潜责以大义,林犹豫久之,夜试行刺妇翁;则其妇翁者,武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候,微闻声息,即已警觉。林又向其妇翁请益时,试投以暗器,仍不中。而妇翁小白龙则已窥见孺子之心,将有不利于己者。密诘其女,女含愧不忍言,但云闺房之内,伊婿少年轻狂而已。而不知乃夫之玩物视之也,而又恩与仇、爱与憎相牵缠也。
其妇翁既隐为之备,剑华犹懵然。一夕迫于师叔严命,及其母临殁遗书,不忍杀其妻,再图刺妇翁;施薰香,邀助手,而竟事败被擒。妇翁穷诘其情,闭口不吐实;小白龙震怒,痛扶之,缚之空舍,将加诛也。其妻恻然,潜纵之逃,竟致父女反目。其妻幽怨难伸,遂变装为男子,漫游四方,千里寻夫焉。
夫妇尝几度重逢;剑华衔宿恨,又为同辈所嘲,反欲加刃其妻。厥后数经险变,卒得破镜重圆。其关键则在剑华被掳于盗窟,大为淫娃所迫辱;仗妻之救,得脱虎口。剑华不知其为乔装女子也,感激跪谢,口称恩公,誓不相负。迄夜阑人静,一榻相对,则此救命之恩公,忽易弁而钗, 挥泪相看,责其无情。剑华至是,感其妻十年寻夫,守贞不嫁;于时已踞名山,为盗魁,而犹眷恋故夫,为深可感焉;故遂报诉旧情,终归好合。 而其时,妇翁小白龙,亦已前逝矣。

第一章 小白龙斗剑劫镖
清乾隆末造,盛极转衰,吏治贪污,民生渐窘。清仁宗嘉庆帝即位之三年,诛权相和珅,朝政一新,吏治一肃,但是国运已渐呈败征。西北白莲教、东南海盗蔡牵、朱愤、中原八卦教,相继作乱;官军出动,兵差徭役,天下骚然。于是江南河北,群盗如毛,商旅几为裹足,镖局生涯转见兴旺。
有一日,苏境运河上忽驶来十一号货船,头号船扯着一支镖旗,上面绣着“安远镖店”四字。这一起货船满装苏绸杭纺,价值数万金,由打苏州起碇,北上进京。押镖的不是他人,即是安远镖店镖主狮子林廷扬,亲自出马。
因有几家商人联合出名,许下重聘,这才率领五个师弟、六个镖师和三十多个伙计,一同出发。也实因路上很不太平,水旱绿林道颇有几个不讲交情、硬吃硬摘的蛮汉,劫了镖一跑,连窑也卖了,叫人无法根寻;所以镖行不得不加倍小心。
这天船行到清江浦码头,便拢岸停泊;因这十一号货船,内有三号货要送往安徽凤阳的,乃是凤阳二家望族的定货;由清江浦到凤阳的,须穿过洪泽湖。林镖头和众人商量货船分途的事;访闻洪泽湖时有强人出没。原打算亲自护运,另八只船的随船商人孙四维却不愿意,他说,北路八只船的货价,比西路往凤阳的三只船沉重得多,以此坚留林镖头。当下便即改计,派两个师弟、三个镖师,率十几个伙计,押送这淮河凤阳一路,自己仍保北京这一路,次日清晨,往凤阳去的三号镖船先行起碇。押镖的便是三师弟连珠箭何正平、四师弟虞伯奇和镖师力劈华山黄秉、七星剑丁宏肇、大力神李申甫。其余八号镖船,却因商人孙四维到淮安城内办事,耽搁住了。
林镖头闲着没事,也到码头上访友,游逛一番。午后返船,忽见岸上有一壮汉,担着两只水桶。似在河边打水;却直着眼,上下打量镖船。此人体格魁梧,二目有神,左额上有一巨瘢;徘徊得久了,被镖船上七师傅摩云鹏魏豪,在船窗一眼瞥见。恰巧此时林廷扬已从码头徐步归来,正和这壮汉相遇;那壮汉眼光一扫,把林镖师看了正着,扭转身向街里走去了。只走得几步,忽然想起,还有两桶水没挑。便又翻身挑起水桶匆匆去了,情形很是尴尬。林廷扬脚踏跳板,愕然侧目注视,七师弟已从船舱出来。林廷扬上了船,便向魏豪探问。
魏豪道:“刚才这个壮汉古怪得很,恐怕是沿路缀下来的。今天一早总在这河边盘旋,那时他是手提着一篮子菜,在河内投洗。今夜我们要小心点。”因问林镖头:“大哥你看怎样?”
林镖头道:“这人分明是有功夫的人,绝不是挑水汉。你没有看他那两只手么?”
魏豪点头,复又低声对林镖头说:“今早大哥刚走,便来了一个人。说是姓李,是江宁镖局新请的镖师,特来问候你。我见此人来历突兀,他又再三问你在船上没有?我便说,‘本人不在此处。’他就走了。”
林廷扬道:“哦,还有人打听我的么?”又细问了一遍,遂暗暗关照各船护镖的伙计,今晚要格外惊醒些。林廷扬先派五师弟许振青、好友流星顾立庸,护住第四号镖船,别的事休管。因为这八号镖船中,唯独第四号载货最重,顾立庸善打弹弓,五师弟精通水性,可以护船。然后把其余诸人也都嘱咐了,自己却手按长剑,腰佩镖囊,在末号船上一守;面前是一壶酒、几碟夜肴。
哪知他们轮流值夜,防护了一通宵,却一点动静也没有。除了同泊在运河的三两只渔船,灯光闪烁,似乎夜间聚赌,此处只闻风吼波声。七师弟魏豪道:“也许我们看错了?”
林镖头摇头道:“不然,你再往下看吧。”
挨到天明,商人孙四维回船,便命货船起碇。林镖头忙拦道:“且慢,我在此处候一个朋友,多耽误半天吧。”商人孙四维也是久走江湖的人,忙过来探问:“总镖头真是候朋友么?”林镖头含糊答应。耗到过午,只见后面来了一只小船,船上只载着两个客人,还有几只大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到了码头,乘客搭筐下船进街,那船便泊在镖船之旁。恰有一伙客商喊船,几艘小船的水手都争来兜揽生意,唯独这只小船不动。那个船家蹲在船头上吃东西哩,两眼东看看、西看看,样子很悠闲。候了个把时辰,孙四维已催问两次,林镖头只说还候候。直候过两个时辰,见那两个客人从街里空手回来,后面随着三条大汉,匆匆地向船瞥了一眼,随即上了小船。那船家便划起双桨,如飞地向来路驶去。平常人坐船,总是面向前途;这几个客人却并肩倒坐着,眼看着后面。眨眼时,小船越走越远,看不见了。林镖头沉吟良久,对魏豪说:“我只担心凤阳一路。这里倒没有什么。你看这小船,又向回路去了。”
这时商人孙四维却等得心焦。对林镖头说道:“现在正是顺风,林兄还等不等呢?”林廷扬微吁道:“开船吧。”一迭声吆喝,八号大船立刻起锚张帆,瞬息间走出二十多里。正走处,陡见背后有一叶扁舟,箭似的驶来。相隔尚远,便听见喊道:“前面镖船站住!”
五师傅许振青眼尖,早看见来人乃是四师兄虞伯奇,不禁蓦地一惊道:“四师兄么?怎么样了?”
林镖头也不由一震,忙喝令大船停泊。一霎时,小舟靠近,来人嗖的一个箭步,蹿上大船。林镖头一手拉住,急问道:“路上怎么样?”来人道:“舱内说话。”
几个人一齐进舱。来人便道:“船行三十多里,未进洪泽湖,便被歹人盯上了。先是一只小船,不远不近,总跟在镖船后面;那时三师兄何正平便已有些疑忌。谁知又行了八九里,迎面突然来了一只小船,船上只载着三个空身汉;船划得飞快,直闯过来,险些撞着。幸亏我们的船夫用篙竿撑了一下,才得错开。那船上的大汉,把我们的船盯了几眼,竟折转船头,也不前不后地跟起我们来。那缀在后面的小船,却又直驶到我们前面,一径向洪泽湖划去了。黄秉大哥一看不对,就拿话点逗道:‘朋友一路辛苦啊,跟着太吃力,何不请上来谈谈?’那小船上的一个蓝衣大汉竟站起来,口出蛮言道,官河官道大家走,敢是你安远镖局包下的么?看见你们的镖旗了,叫你们姓林的出来,咱们见见。’我们还没答言,趟子手钱六,大哥你是知道他那脾气的,他竟恶声答道:‘问姓林的做什么?姓林的不错是在船上呢,人家乃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岂肯见你这三不知的无名之辈!识趣的趁早闪开,休要绕在这里,窜前窜后地装绿豆蝇了,谁不懂得?洪泽湖的盖天齐盖老板,我们也认识,有交情。’这话说得原欠含蓄,恰巧七星剑丁宏肇丁五哥,拖着他那把剑,才钻出船舱来,便吆喝钱六道:‘老六,不要乱说。我们镖行全靠江湖上朋友维持。朋友你贵姓?’刚讲到这里,那小船中突又站起一个黑脸汉子,抖手便是一石子,口中喊道:‘姓林的接着!’那先发话的大汉一把没拦住,这石子直打过来。丁五哥一闪身,虽没打着,却直打入舱内,打伤一个伙计。因此招恼了我们,就交起手来。我们船高人多,他们船小人少,竟没占分毫便宜。三师哥把他的连珠箭施展出来,我还怕万一走了眼,惹祸不小。谁知人家早有准备,一个个伏身下舱,亮出挡牌、勾枪来;一面挡,一面退,口中还不住嚷骂:‘姓林的,领教过了,不过如此嘛!’气得丁五哥顿足道:‘哪里来的这伙蛮子,不要放他走。’李申甫李四哥竟把船头上四十多斤重的大锚抛过去,满想不碰翻他的船,也就阻住他们了。不料却被那蓝衣大汉迎面一托,顺势一甩,甩到河心去了。那小船只一打晃,便被他们打千金坠给镇住。他们行船的功夫实在利落,竟拨转船头,往洪泽湖驶回。临行时又打了丁五哥一镖,并且说:‘姓林的有胆,前途相会。’我们也曾追呼朋友留名,人家只顾走。那小船又划得快,我们又是重载船,竟赶不上他。事后我们一商量,三师兄说:‘这不像劫镖踩盘子的冒失鬼,竟是特来寻仇的。却又怪道,既是仇家,他们却不认识大哥,好像误认了丁五哥的那把剑,口口声声喊姓林的。但他们既敢明目张胆地来叫阵,恐怕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洪泽湖有点不易闯过。’当时我们就把这三号镖船,退回十来里地。由三哥作派,叫我火速追赶大哥,快来护镖。又恐怕已隔了多半天,一遇顺风,追赶不及;所以另打发趟子手快腿马起云,起旱路到清江浦永利镖局,敦请过天星金兆和金镖头,拨派能手,速来相助。我一路紧赶,唯恐追不上你们。怎么你们才走到这里,莫非也遇见了什么?”
众镖师一听,俱各愕然。原来这镖局生涯是卖得起命,赔不起镖的。但凡知道前途扎手,若没有能手护镖,是轻易不敢冒险硬闯的。狮子林听完四师弟虞伯奇一番说话,不由勃然大怒,便吩咐:“赶快预备,我只可先护洪泽湖这一路了。倒要会会这一伙蛮汉,究竟是何等人物!这太不像话了,踩盘子的公然敢动手,绿林道居然要叫阵,真是奇闻!”又对大众说:“至于北上这一路,究竟是漕道,多少稳当一些。”
林廷扬遂向好友顾立庸举手道:“贤弟多偏劳吧!沿途一切应行应住,都有你和许五弟商量办理。”又对商人孙四维解说开了,遂亲率七师弟摩云鹏魏豪,跟四弟虞伯奇,一行三众,跳上小船,如飞而去。八号北上的大船。只留下五师弟许振青、六师弟郑广澍、流星顾立庸和姚元朗、周志浩几位镖师,照旧解缆起程。
当下小船火速攒行。林廷扬手按长剑,右手捋着短须,眼望前途,只是一语不发。七师弟魏豪却与虞伯奇,悄悄谈论日里所遇的事。魏豪问道:“虞四哥,你看这伙强人是怎样个路数,可是水路上的么?”
虞伯奇道:“大概是洪泽湖潜伏的水寇。”魏豪又问道:“你们可派人往前途探路去了么?”虞伯奇道:“三师兄已派两个伙计,往前面踩探去了。”谈论时,船已折回清江浦,眨眼便驶上淮河的路了。
再说那小船上的三个大汉,果然是强人的踩探头目;但并不是潜伏在洪泽湖的水寇,乃是外来的旱路大盗。这三人原奉命教他专踩访安远镖局的行程和虚实;只教他暗中窥探,不露形迹。偏生他们性格鲁莽,被黄秉等拿话一点,又错认了人,不但没探准镖船的虚实,他自己的行藏反被镖行看破,由此得以先行布置。
这一伙强寇,乃是镖头狮子林廷扬的仇家。为首的盗魁叫作飞蛇邓湖,从十几岁上便跟他哥哥飞虎邓渊,在川陕一带,做抢劫私商勾当,杀人越货,横绝一时。被林廷扬少年好勇,夺剑杀死飞虎邓渊;邓渊的妻与子为夫父复仇,又死在林镖头手下,因此结下极深的冤仇。那飞蛇邓湖虽是强盗,颇有手足之情;明知武力不敌,他仍旧断发设誓,必报此仇。经他十几年来,辗转访请能人,专心寻找安远镖局的差错。居然有志竟成,被他邀来一位少年豪杰,名叫小白龙方靖。又勾结了一伙剧贼,和他哥哥的旧部,还有林廷扬的两个仇人,在洪泽湖附近,大举埋伏。
当下林廷扬催船疾驶,将到黄昏时候,船过洪泽湖,只听前面杀声震耳,四师兄虞伯奇站起来,手遮一望,道:“不好了,快走!”
众人纷纷站起,林廷扬将剑插在背后,跃上船头,往前细望。只见三艘镖船被十来只小船围住,一伙贼人执长兵刃攒攻镖船;镖船上几个镖客,正在拼命拒敌。小船之外,另有一只巨船停在上流,船头站着两个大汉,在那里指挥。林廷扬飘身而下,喝命加紧攒行;魏豪等也相帮划船,这船便如箭似的赶上前去。
忽然虞伯奇叫道:“不好!”只见前面镖船上,七星剑丁宏肇好像中了暗器,扑地跌倒船头;一个贼人从小船上蹿过来,举刀便砍。魏豪大惊道:“哎呀。”却不道林廷扬猛将魏豪往旁一拉,手一扬,一点寒星凌空一闪,直奔贼人。那贼人却也了得,一个飞跃,从丁宏肇身上栽过去,立刻翻身跳起。丁宏肇也跳起来,照贼人劈头一剑,那贼急忙抵住。六七回合后,船头地狭,施展不开,那贼连架数剑,一翻身跳入水中。林廷扬的小船已然赶到,各使暗器纷纷乱打。那边贼人早有防备,俱停手不攻,取出挡牌来,护住船面。
林廷扬乘此时机,将小船靠近,蹿上镖船,手抱长剑,向对面一举道:“朋友请了,我林廷扬来也。”此言方罢,各小船纷纷扰乱;忽听呼哨连响,那只大船浩浩荡荡驶来,船前船后,站着一群高高矮矮的壮汉。内有一个赤面长髯的大汉,同一个白面少年英雄并肩站着,气度与众不同,好像是领袖。那大汉倒提金背刀,胁挎豹皮囊。那少年背插一口宝剑,两手空空,只拿着一把折扇,面如白玉,两道剑眉,在左眉心生有一颗红痣,神情潇洒,气宇不凡。只见那赤面大汉向那少年指指点点。说了几句话,那少年眼望着林廷扬上下打量一眼,朗然说道:“来者可是林镖头么?”
林廷扬将手一拱道:“不才就是林廷扬,兄台何人?在下眼拙,未得识荆。在下保这几号镖船,路过此地,不知贵窑设在何处,未能投帖拜访,我这里赔礼了。请兄台看在江湖义气上,借道放行,我林廷扬保镖回来,必定登门重谢。”那少年回头望了望道:“在下久闻林镖头的大名,深知足下剑法高强。我此次出来,非是劫镖,只为受了朋友重托,特来会会林镖头的剑法。林镖头,请你赏脸赐教!”林廷扬听了,仰面一笑道:“兄台定要叫林某献丑,我一定奉陪。在下浪迹江湖,结交的是有名英雄,请兄台道个万儿来。”那少年听了,微微一笑道:“我与林镖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也不是来与镖头寻衅。我不过学了几手粗拳笨脚,受了朋友嘱托,前来领教。我既不想在绿林成名露脸,也就无须留名了。只要领教了林镖头的剑法,我拨头就走,寸草不沾。”
原来这少年素闻狮子林剑术高强,诚恐不敌,所以预留退步。林廷扬冷笑道:“好汉既然不肯留名,也罢,我们先过招;只等兄台把我打败了,那时再留名不迟。请问你我是陆战,是水战?是单打,是群殴?”这时那赤面大汉又低声向少年说了几句。那少年便道:“在下先在船上,给林镖头接一接招吧。”林廷扬只说了个“好”字,陡听得在赤面大汉背后,一个不服气的嗓音锐声叫道:“慢着!瓢把子,你也太把姓林的看重了!我剁不了他。再请方师傅动手。”
林廷扬侧目急视,只见从贼丛中转出一人,一下腰已到船头。此人身躯矮小,一身青色短装,青绢包头,黄中带青的面色,目光锐利,左肘下压着一口七星刀。林廷扬料知来人手底下必是又黑又快;自己往后退了数步,恐怕人多碍手,忙令魏豪等后退。那盗船上的赤面大汉也令群贼后退,让开了船头地势;船也紧欺过来,为的是两船衔接,较易动手。这个贼人不待船头相接,脚下一点,早轻飘飘落在镖船上,用手一指林廷扬道:“姓林的,有什么惊人本领,做哪些张致?教你先尝尝海燕子桑七爷七星刀的滋味。”一面说,已把刀换到右手。林廷扬左手掐着剑诀,右手剑一指贼人,厉声叱道:“无名小卒也敢无礼,怨不得林镖头无情了!”
这时两船已对到一处,可是镖船载货吃水重,比贼船低着一尺。那贼人怒喝了一声:“少废话,接家伙吧。”猱身而进,七星刀向林廷扬心窝扎来。林廷扬久经大敌,静以制动,容得刀临切近,右足一提,身躯微往左一倾,剑锋下削,“金鸡抖翎”,向贼人右腿斩来。贼人刀走空招,霍地往下一扑身,往右斜着一个半长身,“探臂撩阴”,反向林廷扬的小腹下点来。
林廷扬见贼人手底下这么快,也自不敢小看他,左手剑诀一领,左腿拧劲,身躯半转,右脚一划船板,剑随身走,翻身一剑,向贼人左肋斩来。贼人的七星刀二次扎空,林廷扬犀利的剑锋又到。贼人“怪蟒翻身”,翻回七星刀,往上一蹦,要想变招为盘手刺扎,向外一展。任凭林廷扬怎样快,也不易逃开。哪想林镖师却早拿定主意,不叫他再逃开剑下。见贼人一变招,不容刀往剑上崩,却用腕底翻云,倏地一剑,向贼人右肩胛刺去。贼人再想变招封架,却已来不及,只有拧身外蹿,林廷扬哪能容他走开?往回一撤剑,倏地扁左脚,照定贼人背后踢去。这一脚踢个正着,贼人腾出六七尺去,扑通,落在了水中。
林廷扬长剑一摆,手向贼人一指道:“朋友,叫那有本领的过来,像这种鼠窃狗偷之辈趁早回家!”这句话没落声,立刻又从贼队中蹿出一人。此人面如赤炭,扫帚眉,大环眼,翻鼻孔,血盆口,满嘴黄牙,滋出唇外;手提一口鬼头刀,蹿过船来,厉声喝道:“休得口出狂言,看苗二太爷取你的狗命!”话到,人到,刀到,鬼头刀“搂头盖顶”劈来。林廷扬见贼人力大刀沉,急向右一上步,鬼头刀劈空。林镖头一展剑锋,“推窗望月”,直斩贼人的咽喉。贼人缩领藏头,往下一蹲身,鬼头刀倏向林镖头拦腰斩来。林镖头一领掌中剑,猛往下斜塌身形,用卧地龙,侧身一闪,早将鬼头刀闪开。跟着“毒蛇寻穴”,一剑向贼人小腹点到。贼人努力抽身,林镖头剑术高强,变化不测,点下阴,挂两腋,哧的一下,竟把贼人的右腿划伤。贼人踉跄倒退出三四步去,急要翻身逃走。林廷扬往前一上步,剑照贼人的腕子一点,喝道:“把兵刃留下!”剑尖点伤了贼人脉门,当啷,鬼头刀落在船板上了。林廷扬哈哈一笑道:“鼠辈,知道林镖头的厉害么?”
一语未完,突从贼船上跃起一人,腾身上起,轻快异常,用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绝技,倏地往下斜探,轻如飞鸟落在镖船,“金鸡独立”式一站。林廷扬一看,正是那贼船上首先答话的少年豪客。那带伤的贼人乘机却已逃回贼船。这少年豪客发话道:“林镖头剑术高明,名不虚传。不才拜服之下,越发要讨教了。林镖头,就请赐招!”林廷扬闪两眼,把来人端详了一下,微笑答道:“在下实在没有什么功夫。既承尊驾如此抬爱,我林某只好献丑了。请!”
这“请”字才出口,倏然亮了个“举火烧天”的架势。少年壮士也道得一个“请”字,却往前进步欺身,踏中宫,走洪门,突前直进。但见他剑到人到,身临切近,够上部位,立刻掐剑诀,左手往外一展,右手剑“拨草寻蛇”,向林镖头下盘便斩。林廷扬身躯矫捷,倏地闪开,接招相还。右手握利剑,左手托右腕,剑走轻灵,“白蛇吐信”,照少年小腹便刺。少年急闪,林廷扬早早将剑锋撤回,唰的一翻手腕,剑尖一摆,复奔少年左股砍来。这少年壮士双足一顿,斜蹿过去。林廷扬一个箭步,跟踪袭来,利剑横扫,“玉带缠腰”,斩向少年的中盘。少年“腕底翻云”,回身一剑,叮当一声,剑刃碰剑刃,激起火花来。少年喝道:“来得好!”两个人蓦地收招,举剑再斗。
林廷扬在一接近少年时,已看出这少年左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右手的无名指、小指,全戴着护指甲皮套。他心知这少年平日不用武时,必将长指甲用温水伸开,顿幻成温雅书生。战斗时,定将指甲泡软一卷,戴上皮套,便不碍用剑。贼党中竟会有这样人物,真是异事。林廷扬不敢轻敌,忙把三十六路天罡剑术施展开,一招紧似一招,抵住少年。少年也是剑术高明,一式疾似一式。两下旗鼓相当,忽而跃上贼船,忽而落到镖船,剑身合一,旋进旋退,倏攻倏守。两把剑浑如龙蛇交斗,剑光霍霍,泛起两团白气,裹定两个英雄。林廷扬越遇劲敌,越能气定神闲,下盘坚实,进退沉稳,两眼炯炯,注定敌人,不慌不忙,专寻破绽。
这少年壮士也将自己的得意功夫施展开,二十四路三才剑,吞吐撤放,果自不凡。他从来未逢敌手,今日得遇林廷扬,果见得老练稳健,名下无虚。这少年杀兴大起,点、蹦、截、挑、刺、扎,一剑狠似一剑,一招快似一招。果然英雄出少年,手法是攻多守少,气概是目无全牛。忽见林廷扬一剑攻到,按理本该闪身避招,这少年却艺高人胆大,不避正锋,反取攻势,猿臂一伸,剑尖照林廷扬右腕点来。他满以为林廷扬一定要收招还架,自己便占先着。哪知林镖头却是把稳处稳如泰山,惊险处险如骇浪;右臂倏往怀内一拢,剑身突往一上翻,剑尖反取敌人咽喉。这一招迅疾无匹,少年暗道声:“不好!”脚跟一蹬,身向后仰,唰的倒蹿出数尺,急拿桩站稳。这也是少年的身手矫捷不群处;换在他人,绝没这闪避的功夫。少年蓦地脸一红,将剑一挥,立刻反扑过来。林廷扬一着得手,早已赶到,喝一声:“着!”长剑一展,分心就刺,追击太疾,相离太近,这少年后退无路,急咬牙切齿,横剑一崩。林廷扬却倏地将剑收回,往后一甩,忽往后一进,“泰山压顶”,向少年猛砍过来。少年慌忙挺剑一拨,却不防林廷扬实中有虚。剑锋一偏,疾如闪电,竟向少年剑身一搭,腕上用力一颤,叮当一声响,火花乱射,两口剑已有一口被打落船头。
少年大吃一惊,急伏身外蹿,哪里来得及,林廷扬“金针度线”,又是一剑,一股寒风吹到。少年势虽落败,仍不慌乱,突然地合身向林廷扬这边猛扑过来。劈面一掌,倏然身躯微退,将身一侧,飞起一脚,踢向林廷扬右腕。林廷扬略一闪身,才容得少年右腿飞起,蓦地一伏身,连环跺子脚,反向少年扫来。少年闪避不迭,咕咚一声,被踢倒在船上。蓦然两船上起了一阵惊呼,欢喊!林廷扬一长身,将剑一举,才待往下戳,猛然想,“得饶人处且饶人!”又想道,“夺路不如借道”。遂将剑一停,道:“承让!⋯⋯”一言未了,蓦地觉背后一道寒风袭来。林廷扬急回身一抄,一支金镖从贼船后打过来。林廷扬霹雳一声怒喝:“休施暗箭!”倏然第二支镖和数粒弹丸抄身而过。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林廷扬闪开了暗器雨,才接得金镖在手,方待还发出去,那少年战败倒地,羞愤交迸,骤然一个虎跳,从船头蹿起,“燕子掠空”袭来。伸右掌,迅如电光石火,照林廷扬的“玉枕穴”猛然扑到。林廷扬急闪不迭,脑海一震,如耳畔轰了一个焦雷,蓦地一阵昏惘,狂吼一声,将手中镖猛向身后一抡,哧的一下,横穿透少年左臂。这一镖,乃是林廷扬被狙拼命时的一股死力。那少年一阵奇疼,又听得咯噔的一箭,猝不及顾,负伤带镖,一头蹿入水中去了。那箭掠顶而过,也落入水中,那把剑依然丢在镖船上。林廷扬紧跟着也一头栽倒在船头,两只手微微发抖。
众镖客一齐大惊,镖师黄秉挥动双斧,四师兄虞伯奇挥动单刀,一齐从船尾蹿过来,大骂道:“无耻强贼休施暗算!”两人当先抢上迎敌。七师傅魏豪便来抢救林镖头。盗船上那赤面大汉和手下党羽早已看得分明,林廷扬被狙击倒地。群贼欢然大喜!林廷扬甩手镖打得少年豪客落水,群贼顿然大惊。赤面大汉一声怒吼,将手中金背刀一摆,立刻响箭连鸣,群贼纷纷出动。先有两个贼党,各穿着水靠,应声蹿入水中。另有两个贼党,当先抢上第一号镖船。这便是一个面如黄蜡的头陀僧,舞动铁禅杖;一个面目丑怪的虬髯汉,手挺一对铜鞭,嗖的蹿过船来,鞭、杖齐举,照林廷扬身上便打。
说时迟,那时快,镖客这边,四师兄虞伯奇、力劈华山黄秉,已如飞赶到,双方迎了个正着。七师傅魏豪手疾眼快,一伏身,抓起林廷扬,回身便走。贼党更不容情,铁禅杖如一条怪蟒,夹着一股寒风,拦腰砸来。这一边,虞伯奇仗一股子急劲,抡钢刀“泰山压顶”,狠命地剁来。噌的一声响,那头陀一阵风似的,急收回禅杖招架;刀锋砸禅杖,只激得火星乱射。虞伯奇的刀刃竟缺落一块,震得掌心发热。那个头陀也惊得一跳。七师傅魏豪乘此时机,背起林廷扬,一抹地蹿回镖船。那使双鞭的虬髯大汉刻不容缓,向虞伯奇虚晃一鞭;直抢到魏豪背后,右手举单鞭,照林廷扬后心便下绝情。黄秉急顿足一跃,挥双斧倒追过来,大喝一声:“着!”贼人急掣鞭回扫;魏豪头也不回,跳入船舱去了。
力劈华山黄秉大骂:“恶贼竟敢猖狂!”一双利斧横扫直劈。虞伯奇更是二目圆睁,气冲牛斗;将一把单刀使得风旋电掣,与两个贼人狠斗在一处。船头地窄,胜负易分,黄秉斧法纯熟,只十几个照面,寻得一个破绽,一斧子削去,那使双鞭的贼人,急忙惊身一闪,黄秉卷地追来,双斧一送,喝一声:“下去!”那贼扑通一声,倒翻身栽到船下去了。那黄面头陀勃然大怒,趁势将禅杖一推,倏然收回,急扑到黄秉这边,铁禅杖横空一扫,突然旁击,只听得仓啷一声,黄秉左手斧子竟被砸飞。黄秉吃了一惊,唰的蹿开。四师兄虞伯奇挺刀猱进,刀尖直向头陀后心点来。这头陀一杖扑空,左手撤把,右手一带,抹转来向后一扫;扭身躯跟着一转,呐喊一声,将禅杖抡圆。虞伯奇不敢力敌,急忙收招改式;与黄秉一前一后,忽左忽右,夹击这个头陀。这头陀身大力雄,将禅杖紧得一紧,在船头施展开,按花庄八打的招数,铁禅杖上下翻飞,带得呼呼风响。黄秉、虞伯奇二镖师反被逼得团团乱转。
这时候三只镖船抛锚下碇,并排儿停在波心,列成一个川字形。第一号镖船正在当中,和贼人那只大船,船头对船头地相距着。三师父何正平一见总镖头受伤,急吩咐水手起锚,自己早将弩弓装好。但见那个黄面头陀越杀越勇,百忙中又将身边戒刀掣出;右手抡戒刀,左手挥禅杖,把黄秉、虞伯奇杀得满脸汗下。何正平觑得清切,将弩弓一端,咯噔一响,那黄面头陀怪叫一声,拖禅杖便走。这分际,镖船已经起锚。湖水荡漾,三只镖船顺着波流,悠悠后退。第一号镖船距盗船已隔开一丈七八,那头陀后退无路,大吼一声。四师兄虞伯奇已然一个箭步蹿了过来,钢刀一挺,扎向后心,却扑了一个空。那头陀蓦地飞身一跃,竟跃回盗船。他把一支弓箭,从左肩头拔下,折为两断,戟指大骂:“什么人暗算我?”一语未了,咯噔一声,何正平第三支弩箭又已发出。这一箭,黄面头陀已经留神,唰的一声,将禅杖一挥,把弓箭直打飞六七丈外。原来这头陀就是西川路上有名的伏虎罗汉金面智开僧。智开和尚一眼看见了发箭的所在,将手一探,倏然扬了扬,把三只铜钹抛了出来。何正平急忙闪躲,铜钹散开来。智开和尚大叫道:“还有你哩。”又将手一扬,虞伯奇哎呀一声,倒在船头,急一挺身,又复蹿起,一只胳膊鲜血迸流,急忙退回,用手巾扎住。
紧跟着第三号镖船又蹿来两个贼人,一高一矮,面容凶猛,各持着挡牌、钩刀,手起刀落,砍倒一个镖行伙计。这第三号镖船,此刻是由七星剑丁宏肇把守。他急忙一摆七星剑,趁贼人立脚未定,想将贼人逼下船去。这二贼武功矫健,脚一挨船帮,蜻蜓点水,已由第三号镖船,抢向第一号镖船。丁宏肇大怒,横剑邀击,左手剑诀一领,倏向矮贼先递过一剑。矮贼一晃挡牌,当的一声响,右手钩刀“叶底偷桃”,照丁宏肇扎来。丁宏肇早已似旋风一转,垫一步,利剑转取高贼。高贼也将挡牌一摆,抡刀杀在一处。七星剑独斗双贼,情势见绌,竟逢劲敌。
那一边,三师傅连珠箭何正平早将弩弓一端,唰唰唰,连发出七支弩箭。高矮二贼不慌不忙,挥动挡牌,前遮后挡,狮子滚绣球,东冲西杀;何正平的弩箭全打在挡牌上,竟不能收功。高矮二贼圆眼怪睁,大骂:“镖行小子休放冷箭,快滚来见我!”何正平咬牙切齿,再将弩弓照样装好,低呼李申甫道:“破挡牌非李四哥不可。”
李申甫将四十多斤重的铁棍一抡,蹿身跃到第一号镖船,照贼人抡棍便打,高矮二贼急闪。李申甫单手抡棍,霍地一扫。力劈华山黄秉恰从一号镖船,飞身蹿到这边应援,吓得黄秉急伏腰蹿开,叫道:“李四弟留神,别打着自己人。”李申甫道:“打不错。”霍地又一棍,将那矮贼挡牌打落,碎成两片。这矮贼却也厉害,一钩刀扎来,险些削着李申甫手指。李申甫急将棍一挥,当头砸下,不亚如泰山压顶。矮贼不敢横刀接架,脚一顿,蹿向一旁。那高身量的贼人,却从李申甫背后掩来。丁宏肇岂容他夹攻一人?七星剑一挺,急从侧面刺来。当下两个镖客,两个贼人,在船上穿花似的大战起来。力劈华山黄秉兵刃短,不能近前接应,又见贼人小船欺过来,忙掖起板斧,从镖局伙计手中,要过一杆花枪。盗船上的贼党正伸过挠钩来,搭人腿脚。黄秉急挺花枪招架,一面招架,一面喊道:“何三弟快点,何三弟快点,招呼开船啊!”
何正平怒睁二目,把全副精神,盯着贼人大船的动静。只见赤面大汉已指挥小船,重新围抄上来。这些小船前前后后,错错落落,一齐来抢攻这三号镖船,如群蚁附膻一般,将镖船退路阻住,连声呐喊,逼令镖船拢岸。众镖客更不答言,只拼命夺路拒战。
七师傅摩云鹏魏豪,此时已将总镖头狮子林廷扬安置在船舱以内。他将一支钩镰枪抓到手中,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珠,从船舱钻出,厉声对何正平说:“三师兄,今天咱们有死没活,有进没退,咱们跟他拼了!”何正平也顾不得答话,情知势危,难脱虎口。趁着贼船尚未完全迫近,急命众伙计,各持挡牌、兵刃,先护住水手舵工要紧,吩咐水手划船后退。众水手多半惊慌失措,有的竟把桨掉在水内。何正平怒发如雷,喝命镖行伙计相帮划船。群贼哪肯容他退后?立刻将小船内预藏的石块和镖箭等,如骤雨飞蝗般向镖船打来。
这伙贼虽是旱路大盗,却也布置得很得法。共计十号小船,每号小船都有两个水手、两个贼党,拿着挡牌、挠钩,一面掩护水手,一面钩搭镖船,另有三个武艺高强的头目,各持利刃,容得挠钩搭上镖船,便抢上来,先砍水手,或者把水手踢下水去;镖船自然不能走了,然后可以为所欲为。这种办法,全是那赤面大汉的布置。
镖行这边,总镖头突遭暗算,劲敌当前,人心未免慌乱。幸亏三师傅何正平久经大敌,随机应变,急急招呼众镖师,分护住三号镖船,各人都把一根篙竿抢取在手,吩咐伙计休管迎敌,只尽力摇船夺路。各镖师远攻用暗器,近守却仗篙竿。贼人船稍一迫近,何正平便挥动篙竿,将贼人小船一点,立刻冲出数丈以外,决计不令小船靠近。可是贼船却也不肯甘休,石块、暗器飞击过来,水手们在船面上都站不住脚。所幸镖行这边也有预备,各用挡牌抵挡暗器,努力行船。第二号镖船当先,第一号镖船在后,竟得悠悠退出。独有第三号镖船,激战正烈。那高矮二贼奋不顾身,由第一号镖船蹿上小船,复驾小船疾袭过来。那矮贼赶上第三号镖船,刚刚飞身一蹿,身悬半空。力劈华山黄秉趁势将花枪一抡,一个盘打,啪的一下,把矮贼扇在水中。那高贼急忙抢救,不防又是一个盘打,高矮二贼竟一齐掉到江中。
此时第三号镖船一个水手也没有了,全钻入船舱,不敢出来。黄秉急忙抢过来,亲自把住船舵,连呼李申甫、丁宏肇,赶快划船张篷。丁宏肇也一迭声招呼两个伙计相帮,拼命将船开起。李申甫却将铁棍一拄,和趟子手钱六,对着贼船大骂叫阵,急得黄秉不住催促。
刹那间,贼人果有三只小船抢上来。当先一个蓝衣大汉,气象凶猛,背插八卦刀,手中提着二丈长的链子椎,用手一指李申甫道:“朋友,看你棍法纯熟,报个万儿来。”李申甫将鼻头一指道:“我么?陕西大力神就是我。你叫什么玩意儿?”蓝衣大汉怒叱道:“你是什么人物,竟敢出口不逊,看椎!”抖手一椎,照李申甫打来。李申甫闪身挥棍一挑,将椎挑开。蓝衣大汉将链子一带,倏地又发出一椎。椎长棍短,一连七八椎。李申甫只有招架,不能还攻,气得破口骂道:“你小子敢上来打么?”蓝衣大汉冷笑一声道:“上来又有何难?”猛将铁椎一带,哗啦一响。李申甫急将铁棍一顺,心中暗道:“你只要一蹿,我就一捣!”却不道铁椎迅如流星,人未蹿到,椎竟向黄秉砸来。力劈华山黄秉紧把船舵,正提防这一着,急急一闪身,伸手将铁椎链夺住。两下里一较劲,镖船、一小船呼噜一声响,如水激箭射似的,往一处撞来。七星剑丁宏肇大喜,心想,小船碎了!哪知贼人队中颇有能手,两船刚刚要往前对撞,忽然一个灰衣少年贼人,一长身,也将篙竿照大船一点,登时两船错转。
那蓝衣大汉趁两船衔接,猛将左手中铁链一松,早回手掣出八卦刀,一跃上船,搂头盖顶,手起刀落,照黄秉砍下去。黄秉急闪身抽斧,蓝汉趁势夺椎在手,将椎链一抖,抡起来,啪的一下,竟将镖船船舵砸坏。黄秉一斧头劈去,蓝衣更不还招,倏地撤身一闪。李申甫一抹地抡棍打到。蓝衣大汉早一声长笑,翻身跳回小船。小船飘摇如叶,丁宏肇急将篙竿一点,想将小船捣翻。那灰衣少年贼手脚很利落,急展篙竿,两人便打在一起。气得李申甫拒住船头,戟指大骂。镖船船舵已坠落在水上,顺流漂走。这镖船在湖心立刻打起横来。
贼人三只小船更不迟疑,纷纷伸挠钩便搭,抛石块便打。李申甫暴喊如雷,挥动铁棍,来砸打挠钩。力劈华山黄秉急将一支船杆在船尾拨动,当了船舵。他大叫众人:“快快划船夺路。”因为这时候,第二号、第一号镖船,且战且走,头尾相衔,已然冲开贼船,向来路退去。只有黄秉这第三号镖船拒敌落后。那一边,三师父何正平连声叫喊:“黄大哥快跟上来!”黄秉便与丁宏肇、趟子手钱六,拼命趱行。李申甫也将钱棍放在脚边,把一支篙竿舞动起来,昂然立在船头。任石头如雨点掠来,他只不住手拨打那飞击过来的石子和那横伸过来的挠钩;一面点冲贼船,不令接近。仗他骁勇,倒也拒住贼人。这一来招恼了蓝衣大汉,一抖大铁椎的链子,忽而砸船,忽而砸人。
贼人大船上,那赤面大汉乃是旱路绿林,这次却也邀来四个水寇。当下群盗开动座船,竟放松余船,专攻林廷扬隐身的第二号镖船。镖船上防守得很严密,船窗内不时发出暗器,群贼攻不上来。那四个水寇一声呼哨,持锤凿翻下水去。第二号镖船舱内猛听得咚咚咚咚,船底连响。舱中守护林廷扬的镖客们心知坏事,慌不迭地报知何正平。
何正平也早已防到,喝令四师弟虞伯奇,火速下水救护。虞伯奇已然负伤,却也顾不得,急披水靠,带两名会水的伙计,蹿入水中,与先下水的贼人斗起来。船舱中已然漏进水;七师傅魏豪慌忙督促伙计,撕开被褥,将棉絮堵塞破漏处。水手也备有堵漏之具和防水之物。大家一面忙着堵漏,一面攒行。那盗魁赤面大汉率领党羽,催动大船,便前来趁乱夺镖。
却幸虞伯奇一经下水,凿船之声立刻打住。但见波浪翻腾,倏然泛出一片片红涛来。工夫不大,忽见水底翻上四个人来,乍沉乍浮,顺流直漂下去。镖船人等仔细看时,内中一个尸身,正是虞伯奇。
又过了一刻,一个镖行伙计,水淋淋钻出水面,抓住了镖船后舵大叫:“快拉我上来!”魏豪忙投下飞抓。那伙计刚刚捞住了抓绳,不意贼人那边催船迫近,倏地发出一件暗器来。那伙计惨叫了一声,手一松,沉入水底,翻了几滚,也漂浮起来。不用说,人已经死了。下水的三个镖行,一个也没有上来;那四个水贼也没见露面,凿船之声却从此打住。
这时候第二号镖船,只有何正平和魏豪。贼人却纠合党羽,拼全力来攻这第二号镖船。何正平的弩箭,箭无虚发。魏豪挥动钩镰枪,紧护船面船舱。无奈贼人势众,已是危急万分。猛又听得一声暴喊,群贼一哄而上。何正平情知此船不保,急叫魏豪速背林廷扬,退到第一号镖船。自己咬牙切齿,将弩弓不住手地向贼人乱射。箭尽抛弩,何正平掣刀一跃而起,扑向当先撞过来的贼人,手起刀落,把贼人砍下船去。魏豪乘此机会,退到尾接在后的第一号镖船上。何正平横刀邀住群贼,拼命拒敌。容得镖行伙计,架着押镖商人陆续逃过去;何正平这才且战且走,也退向船后。却是晚了一步,被一个贼人挥动长矛,把船点开两丈多远。
那赤面大汉一阵狂风也似扑上镖船,抡金背刀,大叫:“朋友留名!”何正平大骂贼人:“太爷乃是连珠箭何正平,林镖头的师弟!太爷今日有死没活,也不能叫你们囫囵回去!”脚一顿,话到刀到,照贼人一刀剁去,用了个十二分力量,赤面大汉急忙一蹿闪开。何正平刀光挥霍,如疯如狂,横冲直扫,已摆出拼命的架势。那赤面大汉金背刀一举,才要还招,早有一个贼人舞动双枪,赶来迎敌。何正平有攻无守,一味死斗,只走了两个照面,一个“金雕捕兔”,刀落处,把一贼砍倒在船上。可是贼人的枪也同时撤出招来,何正平的大腿也被枪刺通,登时血流如注。虽则受伤,何正平仍然拼命死战,登时间刀伤二寇。那赤面大汉一个败式,在身躯一转时,金背刀暗交左手,斜转身,甩腕子一镖,奔何正平打来。何正平明明看见,却是力尽筋疲,闪避不灵;这支镖擦着颈项过来。镖躲开了,竟不能兼顾余贼,大腿叉被一把挠钩搭上,只一拉便倒。
何正平已倒,赤面盗挥刀便剁。恰巧第三号镖船的黄秉、丁宏肇催船赶到。黄秉连发暗器,将盗魁挡住。丁宏肇飞身蹿过来,剑随身到,倏地一剑,向贼人刺来。剑尚没到,哐当一声,三号镖船撞着二号镖船,震得船上人俱各拿桩把稳,身形乱晃。力劈华山黄秉却趁着这时蹿过来,将何正平拖起便走。丁宏肇也忙退回。大力神李申甫容得自己人皆已退回,怪喊一声,慌忙把篙竿用力一点,立刻两船离开;与第一号镖船一同夺路,一面战,一面走。不料第二号镖船竟被贼人夺去;那贼人反倒驾驶这第二号镖船,跟他们那只坐船,紧紧追赶过来,一毫也不放松,其势似非将这三号镖船全劫去,方才甘心。
迤难追来,眨眼间,已追出三四里路。黄秉等将众人分配在两只船上,势力反得集中。只是远攻之器已尽,只将篙竿舞动,不令贼船迫近。又耗了一里多地,正苦于不能脱身,忽然从下游驶来两只小船,船上站定两个壮士,坐着十来个短打人物,口打呼哨,如飞而来。魏豪眼尖,已看清那两人中,内中一个就是在运河边洗菜的人,不用说也是贼党了。魏豪深知腹背受敌,想脱身更不容易了,他急呼众人:“留神前面小船!”
哪知事出意外,这两只小船并不迎头截杀,反倒发出响箭报警。赤面盗魁督催党羽,力追镖船,忽听得放哨的小船连发响箭,急命停船。等得小船临近,两船一搭话,赤面大汉立命折转船头,收队而回;全数贼船驶回洪泽湖而去,只是在贼船退却时,向镖船叫骂道:“姓林的首级暂且寄存,少时我们再来取,让你们多活半天吧,镖行小子们。”
黄秉、魏豪等俱各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搭话,只拼命划船,夺路后退。这时已到黄昏,河面上竟没有一只商船往来,也没有渔舟停泊。此刻,黄秉等心知还没有离开险地。又走出数里,天色愈暗,忽然间近岸处,陆路上,有一片快马奔驰之声。蹄声蓬腾历乱,来人似非少数。魏豪等俱各心慌,忙令水手,把船上才点着的灯笼一齐吹灭。灯光才灭,那骑马的竟一直奔河岸而来;骑马的人挑着一口灯笼,上面似有字迹。七师傅魏豪年轻眼亮,已然有些看出来,急忙告诉黄秉。黄秉拢住目光,极力远望,只听岸上骑马的人突然振起喉咙,大喊:“窝和威鸟!”竟是喊镖之声。黄秉、李申甫、魏豪一齐惊喜道:“好了!”急命趟子手钱六,也引吭一呼。呼声才罢,那骑马的一群人接声下马,镖船也急忙拢岸。

第二章 过天星赴援拒寇
这来的并不是过路镖客———当头骑马的,正是安远镖店的趟子手马起云。后面紧跟着九匹快马,乃是永利镖局总镖头过天星回回金兆和,率领八个好手,从旱路奔来。为了同行的义气,特来应邀赴援。却是一步来迟,安远镖局已经惨败了!
力劈华山黄秉、李申甫、魏豪,急忙下船相见。那过天星金兆和年甫四旬,气象沉雄;手下率领四个镖客、四个干练的伙计,齐来相见。金兆和道:“你们把林大哥赶回来了没有?”魏豪咬牙切齿道:“赶是赶回来了,他已经遭贼暗算,死了!”
金兆和大惊道:“怎么,林大哥竟会死在贼人手里!贼人真如此厉害么?”登时眉头紧皱,拍掌咳声道:“林廷扬林大哥一世无敌,竟丧在贼人之手,我金兆和如何有制胜护镖的把握!”黄秉忙重复一句道:“是中了贼人暗算,那贼子也被林大哥临危时一镖打入湖中了。”金兆和愣了一晌,叹气道:“想不到林大哥一世英名,落了个这样的结果!镖船却幸护住了?”李申甫道:“就剩下我们几个饭桶,哪里护得住?三只镖船,被劫了一只。我们总镖头一时不忍,纵敌竟遭反噬。我们虞老四更惨,护船水战,尸骨无存,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现在只有林大哥的遗体。何三哥身受重伤,在船内挣命呢。”
众镖客一齐切齿大骂贼人:“此仇非报不可!”黄秉道:“报仇还是后事,今晚贼人必不肯轻易放过,还怕追踪再来个第二回。这不是寻常水贼,乃是林大哥的仇人。”金兆和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赶紧预备预备!”又道:“我先看看何三弟去。林大哥的遗体,我也得祭一祭。想不到昨日一别,竟成永诀!喑,这就是我们干镖行的收缘结果!”金兆和说了这话,满面凄凉,十分感叹。黄秉等引着金兆和上了第一号镖船。由大力神李申甫,把永利镖局一班镖师,让到第二号船上,歇息,待茶。金兆和随着黄秉,走进船舱。此时何正平的伤势,已经敷上了镖局的刀伤药,疼痛略止,已能说话。他一眼望见金兆和进来,咳了一声,说道:“金二哥,多谢你赶来接应。我们弟兄栽了!”金兆和惨然道:“三弟,不必难过,胜败乃是常事;我们想法子护镖报仇就是了。”安慰了一番,又到林廷扬尸体之前,眼含痛泪,说道:“林兄,我弟兄一步来迟,竟成隔世了!”泪随声下,拜了下去。黄秉、魏豪等更忍不住痛愤,都失声痛哭起来。趟子手忙进来劝道:“众位师傅,这可哭不得!贼党难免有哨探子,叫他们听见了,更是不利。”
众人勉强止住悲声。金兆和把烛台端起,将灯光照在林廷扬的尸体上。众人看时,黄淡淡的脸容,双眉紧蹙,眼角大张。两只散了光的眼睛,空空洞洞地仰望着上空,似乎不能瞑目。金兆和是个慷慨昂藏的汉子,看了这种景象,禁不得泪珠滴滴,流在脸上。摩云鹏魏豪情切同门,更不禁泪落如豆。金兆和惨然长叹道:“任你盖世英雄,到了这步,恩怨名利一笔勾销了。”
金兆和随又和魏豪、黄秉,把林廷扬的尸体前后验视,只有脑海玉枕穴上一处致命伤,脸上破了一些,是当时栽倒时磕碰的浮伤。金兆和俯身细看,后脑脑骨已经内陷下去。暗想:“此贼似是略谙点穴,但手法很重,又似学过铁砂掌而不甚精。”看完诧异道:“林大哥当代豪杰,久历江湖,怎么动上手,竟把身后卖给敌人呢?”
魏豪咳了一声道:“命里该当罢了!那个白面少年贼党,也使的是剑,上场时又很有礼貌。看我大哥的意思,大概是想把他打倒,略胜他一着,先去掉他手中的兵刃,故意停剑不杀,再扶起来,说几句场面话,化敌为友,借道让镖船过去,也就完了。不料贼人手狠心毒,我大哥刚说了句承让,那贼党中突然发来一镖。我大哥回身接镖,贼船的暗器又到。这时候,那个少年贼子竟乘机蹿起,恩将仇报,蓦地下此毒手。我大哥临危怒吼,带伤给了贼子一镖,把他打入湖心。贼子的生死不知,只是这后患依然未了。听贼人的口气,这伙恶贼意在复仇,不专为劫镖。林大哥当时负伤栽倒船上,贼党们尚不肯饶,其势非把林大哥分了尸,方才罢手。我大哥一世英名,这一回失事,简直是慈心生祸害!一念不忍,伤了性命,想起来令人可痛可恼。揣度当时的情形,贼党似大概还不准知道林大哥是死是活。我们拼命夺路,虽然侥幸退了下来,只是贼人招招毒辣,只怕他们今晚上必定再来。现在我们心乱如麻,金二哥不论看在死的、活的上面,务必请你们诸位拔刀相助,代为布置布置,一解此厄;就是我大哥阴灵有知,也要感情不尽了。”说着落下泪来。
金兆和慨然说道:“老弟,你这是什么话?咱们用不着客气,我和七弟你交往还浅,林大哥和我乃是二十多年换命的交情。我现在一步来迟,已经万分抱愧,太觉对不住死者了。这以后的事,老弟只管放心,我金兆和决不能含糊。即便把这条命卖在这里,也得算着。你就伺候受伤的去好了。船上的事,我和黄大哥包总。来来来,黄大哥,咱们快着盘算一下。事不宜迟,咱们是吃快!”
正说着,一个镖行伙计提着一把剑,走了过来道:“七师父,金镖头!你瞧,这就是那个少年贼人使用的兵刃,叫我们总镖头给打下来了。贼子死不要脸,我们总镖头饶了他一条狗命,他反倒潜使暗算,简直不够人味!”
大家急就灯光看剑,此剑长有三尺八寸,精钢打就,锐利异常,剑柄上打着红色灯笼穗。金兆和、黄秉细细端详,才看见剑柄上镶银镂字,这一面是“戒淫忌贪”四个字,那一面镂着小小一条银龙的花纹,还有一个篆文“方”字。众镖师七言八语地议论这使剑的人物。金兆和忙拦住众人道:“我们先不要讲究仇人是谁,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布置一下。我想贼人若果再来寻仇,必在三更上下,现在已经不早了。”说罢,引领众人,一同走出舱来。
金兆和往四面看了看,向魏豪、黄秉道:“这里太荒旷,不是进攻退守之所。我们还是往回退一站吧。”魏豪吩咐开船。船本重载,这十匹马不能上船,仍在陆地上,傍着江岸退了回去。两只镖船也缘岸而行。天色越暗,景象阴森。只听得船行水声,冲破昏夜而已。不一时退了十多里,到达一个野渡地方。此处江边略有几户人家,也有些小船停泊。黄秉与金兆和商议,觉得此地林木掩映,港湾分歧,似可以停泊,急令拢岸,吩咐镖行伙计,速到岸上,采办远攻的兵器。
这里本是一个小港口,轻易不停大船,哪里有卖镖箭的?也亏得伙计们饶有急智,将铁斧木棍、碎砖石块,凡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尽量搜集了一些。向民家出重价买来抬筐,把水边一座土谷祠的砖壁拆了,将这砖块急速运到船上岸上。又买了些干粮水果,大家草草吃了些,分头忙起来。把砖砸成拳头大小,可握可抛,暂代飞蝗石子。且喜永利镖局的镖师伙计们,随身颇有一些袖箭镖枪,大家也分配了,以备使用。
于是公推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两人,合议主持一切。两人把安远镖局和永利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伙计人等,全招齐来,分担护船拒盗事宜。由摩云鹏魏豪先用两床棉被,把总镖头林廷扬的尸体包裹起来;又用棉被把受伤的三师兄何正平围起。就使这土谷祠的两副门板,将这一死一伤两个人,抬出船舱来,潜藏在这土谷祠内,以免万一拒敌战败,被敌人残害。
这土谷祠本已年久失修,又被镖行伙计们拆毁一道短墙,更显得破烂不堪。七师傅魏豪立命伙计略事打扫,在地上铺上乱草;把何正平由门板上搭下来,连被褥放在草上。何正平失血过多,敷药后心神略定;却经这番折腾,又昏晕了两次。魏豪忙斟了些热水,给何正平喝了。
沉了一刻,何正平缓过来,睁眼一看,自己铺草盖被地躺在地上;七师弟魏豪蹲在旁边,两名镖局伙计正忙着遮蔽灯光。防敌掩击。那总镖头林廷扬的尸体,就在门板上托着,停放在山墙根。何正平一阵心酸,颤声道:“七弟,我们安远镖店自从走镖以来,也经过大险大浪,谁想今天竟落到这样地步!林大哥英雄一世,凭掌中剑,囊中镖,走遍天下,焉想到惨死在无名贼子之手!老四虞伯奇更死得可惨,水战护船,直落得尸骨无存。他年轻轻的,又刚成了家,还没有小孩。现在只剩下你和我,怎么回去见我林大嫂、虞四婶啊?这伙强盗赶尽杀绝,不肯放手,还不知今日落个怎样结果?我们干镖行的人有什么意思!”
这断断续续一番话,直说得魏豪毛发皆张,眼含痛泪道:“三哥,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今天你我弟兄活就活在一处,死就死在一处。万一贼人到此,小弟带着刀哩;这把刀给你,这把刀给我。我就堵住门,与贼死战;战不过,咱弟兄就横刀自刎;大家落个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万一咱们脱过去呢,贼人不肯甘休,咱们就肯甘休么?咱弟兄但凡有三寸气在,必定给大哥、四哥报仇。四哥的尸体到白天再设法打捞。还有咱们三个伙计呢,都死在水里,这也得打捞。好在有过天星金师傅拔刀相助,我们也未必真个一败涂地。我们现在是听天由命!”何正平点点头道:“我们只可跟他们拼一拼。不过贼势猖狂,不可轻视。七弟你赶快回船吧;多一个人,也可以多壮一点声势。反正我的伤已经很重,就是好了,怕也成了废人。留着我给林大哥做伴,你快回去吧。”魏豪摇头道:“三哥,不要这样想。三哥和死去的大哥,虽说离开险地,但距离镖船并不很远。万一被贼人寻着,一个保护的也没有,只怕随便一个人都要把三哥置于死地。三哥自然不怕这个,但贼人志在寻仇,我们岂可失着,叫贼人称愿?刚才分配已定,护镖另外有人。三哥好好歇歇吧,不要说话了,多说话恐怕伤气。”
这时候镖行伙计已将土谷祠布置停当。土谷祠中只点着一盏小灯,用一个留着豁口的破瓦盆,把灯火扣上;祠内只微留着一点灯光,外面却看不出一点光亮。摩云鹏魏豪挺刀藏在祠内,进门处也设下埋伏。两名伙计隐在土谷祠前黑暗之处。来路上,歧路上,也各安放了一个人。其余的伙计,魏豪全打发他们回转镖船。镖船之上,过天星金兆和,率四个武功矫健的镖客、四个精壮的伙计,拔刀相助,赶来应援。这时候正派兵点将,忙着布置一切。未防胜,先防败;既知敌人是来寻仇,并非专为劫镖,金兆和便和魏豪、黄秉商量好,先把林廷扬、何正平运走;以便万一战败,余众还可以弃船而退,不致把伤亡的人落在贼人手内。然后将这仅余的两只镖船,船头接船尾地停泊在岸边。却将两家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伙计人等,分为两拨,一拨守护镖船上,潜藏在船头船尾;那一拨人却埋伏在岸上,各找可以隐身之地,蹲爬在黑影中,各持兵器。那些砖石等物,也全都分配开了。
这一番布置,竟是以永利镖局为主,安远镖局为辅。因为安远镖局的众镖师、众伙计,自经一番苦战,个个都疲劳不堪;所以金兆和便叫自己的人先当头阵。水陆布置就绪,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又亲自查看了一遍。金兆和说:“相好的,多加劲呀!”永利镖客们嗷然应道:“总镖头放心吧,含糊不了。”各人都聚精会神地握着兵刃,看定贼人的来路。金兆和把大指一挑,夸奖了几句。黄秉又向众人连连称谢道劳。众人道:“黄师傅,瞧好吧。咱们都是为朋友,为义气。贼子来了,准叫他找不了便宜去。”
这些镖师在江湖道上闯荡多年,俱都是久经大敌,用不着过嘱。这两只镖船是船尾向东南,船头向西北;因这江湾方向不正,从洪泽湖退回来,正是由东南往西北走。当下分派已定,防守镖船者,是以金兆和为首,身率永利镖师双刀谢锦堂、水鬼姜辉,和安远镖师七星剑丁宏肇、趟子手米占标、马起云等,可以说是主力。那边防守江岸的,便是安远镖师大力神李申甫和永利镖师神枪手陶志刚、飞行无影上官聪和趟子手钱六等。黄秉潜藏在船岸边,专管策应水陆两面的。此外仍派出了两个伙计,往贼人来路撒开了哨探。
这几位在船上的人互相约定了,只要有强徒二次寻仇,定然先动后船;只要一闻动静,便用兵刃或鞋底,震动船底为号,立刻就戒备起来。如果陆路先行闻警,即以投石击水为号。要是贼人大队来攻,我们就鸣锣示威,水陆一齐动手。
过天星金兆和与力劈华山黄秉,又逐个密嘱众人:“千万不要动手早了。我们不动手则已,既动手,就要诱敌深入,制敌死命。若是贼人来者不多,那就不必全数出动迎敌。务要蓄养余力,以备通夜鏖战。要沉机观变,要以逸待劳。”
嘱咐已毕,然后金、黄二人叫镖局伙计们,把灯笼火烛全隐蔽起来;立刻这荒江野渡一带,通统黑暗下来。风吹浪打,船身微摇;两岸边草木萧萧,发出凄凉之声。不时夹着一两声的马嘶,忽然声大,忽然声小。这正是永利镖店众镖师骑来的那十来匹坐骑。恐怕隐藏近处,易露形迹;金兆和便叫手下伙计,把这十来匹马全牵出半里以外,拴在树林里面。若是不知底细,即使你听得一两声马嘶,也许不致起疑;就起疑,也距战地已远。这一回布置,真是小心万分,前前后后,或胜或败,都已有了成算。这不是金兆和心思阅历高过林廷扬,实在是金兆和心惊大敌当前,加倍的当心。林廷扬却是变起俄顷,出于意外;并且林镖头名震武林,终有骄敌之心,以致一念不忍,才遭了毒手。
金兆和回到舱中,把灯光掩熄,他料到贼人寻踪,须在二更三更以后,此时可以歇息一下。那船上埋伏的镖师们,也都按刀屏息而待,不时从板缝、窗隙,向外面张望。永利镖师们与安远的镖师们低声谈话,讲究贼情和林廷扬遇害、二号镖船被劫的情形。
正谈处,忽然把谈锋顿住。永利镖师水鬼姜辉,用双手向七星剑丁宏肇和双刀谢锦堂胳膊一搭,两个人立刻住口,急侧耳倾听。果然听见江边砰的一声,是投石击水的声音,原来陆地上已然看见动静了。谢锦堂问姜辉:“可看见什么了?是贼人到了么?”姜辉低声说道:“我还没有看见形迹,不过我敢断定,船上已然上来人了。”
丁宏肇倾耳寻了寻,却没听见什么,急还手一推姜辉。姜辉暗暗说道:“刚才咱们说话的时候,船上一震,向左侧倾了倾,准是上来人了。二位快分开,向外瞭望,把前后舱先守住了。”
丁宏肇等不再多问,立刻分开了,各自紧握利刃,潜带暗器,将要道入口,分别把守。水鬼姜辉凝神静气地向外察看,却依然不见人影,正自猜疑。忽地又觉得船身向右一倾,跟着船头上微微一响。水鬼姜辉此时正在前舱,当下急遽地一转身,右手把分水刀提起,轻轻抹到后舱门口,轻轻把门推开,轻轻蹿到舱外,用“老子坐洞”把门封上,往舱旁黑影里一藏。
倏然,后舱棚堆货处,闪出一个人来。水鬼姜辉刀交左手,才待伸右手,探囊抽取暗器,忽见这贼刀光一闪,似正由后船要蹿向前船。水鬼姜辉心想:“好大胆的贼!”将暗器取出来,正待发放。突听后船上有一人喊道:“哎呀,风紧!”咕咚一声,似已有一人蹿到江中去了。这一个贼仿佛愕然一惊,刚一徘徊,水鬼姜辉一声不响,蓦地一长身,右手一扬,一道寒风吹去。只见那贼似已警觉,只将身一闪,手一挥,似已将姜辉的镖抄在手中。却不知怎的,此贼也突然哼了一声,把手一抡,这镖奔船舱打来。姜辉一矬身躲开,啪嗒一响镖已落空。水鬼姜辉抡刀抢过去,不想那贼一伏腰,也一头蹿入水中去了。
水鬼姜辉心中诧异,他却没有看清此贼已受了过天星的暗算。姜辉唯恐船上还有余贼,急蹿到船面一寻,果然觉得船身又微微一荡,有两条黑影一冒,立刻从前船抢上跳板。后船上,从船舱内唰的打出两件暗器来,紧跟着追出两个镖师。这两个贼人,但见身形一晃,已一前一后,登上了跳板,似乎要往江岸上蹿。埋伏在岸边的刀劈华山黄秉,已如飞地从隐身处蹿出,邀住了二贼,一声不响,抡斧就剁。这二贼却也不言不语,各亮兵刃,与黄秉打在一处。船上岸上埋伏着的众镖客,已有约言在先,不得命令,不许全上;须看贼党来人多少,自己这就出动多少人。力劈华山黄秉力斗二贼,只走了几个照面。水鬼姜辉便忍耐不住,如箭脱弦似的,跨跳板追下船来;抡劈水刀,照贼人便砍。陆地上,也有一个镖师挺枪攻到———这便是永利镖师神枪手陶志刚。三个镖师围攻二寇。二寇连战到十数合,喊一声:“扯活!”冲开了敌人的包围,夺路抢奔西南。神枪手陶志刚挺枪要追。忽然听高处一人吆喝道:“不要追!”那过天星金兆和已从船桅飘身纵下,止住了众人,走上岸来。他对黄秉道:“黄大哥,这才是头一阵,刚挡完。但是,咱们还得等着他们,不要把力气使尽了。”正说着,猛听西南一声大喊道:“好贼,来是让你来,回可不让你回去了。”金兆和道:“这是谁喊?”黄秉道:“傻李罢了,还有谁?”那埋伏在陆地上的大力神李申甫,抡动了四十斤重的铁棍,已然将那登陆的二贼截住。埋伏在岸边的镖行伙计们,也都合拢来,齐将砖块照贼乱打。这二贼的功夫很好,李申甫本想将二贼打倒,到底被二贼夺路闯出去了。
船中的镖客,又有两人钻出来,打听道:“捉住了没有?”金兆和一看,有自家永利镖局的双刀谢锦堂和安远镖局的七星剑丁宏肇。他们全藏在舱中,没有看见全面来攻的贼党人数,向黄秉问道:“黄大哥,贼人来了几个?”黄秉道:“就是这四个人。”金兆和挥手道:“这时候才二更多天,早得很呢。众位请回吧,各守防地,留神下半夜要紧。”大家依言,又分头藏起来。
也就是刚刚藏好,忽然听见前船后舵,后船船头交接处,哗啦的水声一响。这时紧守后船的,是过天星金兆和和马起云、米占标。紧守前船的,是双刀谢锦堂和水鬼姜辉、七星剑丁宏肇。一闻动静,两船的人一齐侧耳留神。过天星金兆和急将背后的厚背翘尖刀撤下来,将左肋挎着的豹皮囊,按了一按,倏然起身,将身贴在前舱门后,微启门缝,向外偷瞧。
只听呼啦一声,水花四溅,早有一个水贼,登前船后舵,唰的翻上船头。金兆和暗中冷笑了一声。不意此贼身法甚快,才眨眼间,早已飞身一蹿,来到后船帮;水淋淋地穿着一身泅水衣靠,背后插着兵刃,像是分水峨眉刺。却一纵身,登到高处,似将手一扬。立刻又听前船那边,也哗啦一响,从水中冒出一个人来。先上来的这贼,脚步轻灵,踏板无声,滑脚尖已到舱门,只用手试着轻轻一推。这舱门板之内,正埋伏着过天星金兆和。他故意将身一侧,这舱门便应手推开了。贼人如果探头内窥,过天星立刻便给他一刀。
这贼却也怪,信手把门推开了,却蓦地一退步,蹿开了数尺,回身把峨眉刺抽出来。过天星金兆和乘这机会,猛将门一带,嗖的蹿出来,暴喊一声:“好贼,看刀!”厚背翘尖刀一挥,对准贼人的胸窝,就是一下。这水贼霍地闪开,身形疾若飘风,往左一偏身,峨眉刺一领,喝道:“太爷抄水燕,来讨林廷扬的脑袋来了!”“脑袋”二字还未容叫出来,过天星金兆和刀法更比舌尖快,早一招落空,第二招一紧,突向贼人拦腰斩来。口中喝道:“太爷等候多时了!小子送脑袋来,趁早伸脖颈!”话到刀到,似骤雨飘风,金兆和据住船头,与贼人交起手来。
这贼却是劲敌,任金兆和二十多年的功夫,刀刀迅疾,也只与贼人打个平手。过天星金兆和不由惊怒;这不过是头一阵探道的贼,竟这么棘手,今晚的事还不知怎样了局!金兆和一想到这里,心中焦急;咬咬牙,展开了十二路滚手刀法,与贼人狠命相斗,连拆了七八招。忽然听船后艄,有一个破锣似的叫声,在黑影中喊道:“风紧!”这使峨眉刺的贼人,应声还叫了一句,突然将峨眉刺一展,向前一冲;倏地往旁边一闪,飞身一跃,竟从跳板上,直超越过去。居高下蹿,借势蹿到江岸上;这一蹿,足有两丈多远。
这一边,是金兆和力斗此贼。那一边船上,也上来一个水贼,使一把吴钩剑,从水中翻上船来。还未容他站稳,这号船上藏伏着的镖师双刀谢锦堂、七星剑丁宏肇、水鬼姜辉,你也想出来,他也想出来;三个人齐往上一冲,三角形把贼人围在当中,刀剑齐下,叮当乱响。这强贼武功不弱,无奈双拳不敌四手,何况人家是三个人?只支持了几个回合,竟有些招架不及。更兼船面上地势窄狭,亮不开架势;一个周转不及,被双刀谢锦堂噗的一刀,剁在左肩上。登时贼人挣命的一退,忙忍痛招呼了一声;用夜战八方式,猛旋身划起一个剑花。众镖师急忙让招。这强贼猛一个旱地拔葱,竟越出重围,纵上岸去。
贼已逃到陆地,守船的镖客们忙打了一个招呼。陆地上埋伏的人,早不待关照,已预备好了。大力神李申甫、力劈华山黄秉,棍斧齐挥,将贼拦住。过天星金兆和叫道:“这两个贼是水路来的,上流必有贼船把风。伙计们,努力呀!”
这一声才罢,船上众镖客奉了金兆和的派遣,由水鬼姜辉当先,带两个会水的趟子手,竟往前面搜探过去。这一边两个贼人,一个已受重伤,被黄秉、李申甫苦苦地围住;忽然一声狂叫,受伤的贼人已被李申甫打倒。那贼倒地狂叫道:“哥们,快扯活吧,我完了。快回去报信,不要恋战了。”李申甫大怒道:“好贼,临死还鬼嚎!”噗的一棍捣下去。黄秉急忙拦住,要留活口,却已无及———贼人脑浆迸裂,死在地上。
那使峨眉刺的贼人破口大骂道:“林廷扬、林廷扬,太爷不烧了你,对不过你。等着吧,太爷叫你快活这半夜!”口中骂着,手中峨眉刺招招歹毒,猛然抢了一个破绽,照李申甫一点,得空抽身,霍地冲出来,抢奔西南。黄秉嚷道:“截住他!”一声未了,陆地上蹿出来好几个镖行伙计,展兵刃阻住贼人退路。这贼人情知抢不过去,却竭力一冲,抹转头飞奔向江边;双足一顿,扑咚,一头蹿入水中。却又冒出来,骂道:“镖行小子们,等着太爷吧!”众镖行将砖块往水中乱打。贼人一分水,唰的浮出十数丈以外;昂首在水面,连声大骂,黑影中竟找不见他。
水鬼姜辉恰巧回来,大笑道:“朋友,骂街没用,水战我来奉陪。”金兆和叫道:“追他!”水鬼姜辉道:“跑不了狗入的!”姜辉也没有换水衣靠,把劈水刀交在左手,向腕下一顺,赶到江边,一头蹿入水中。那贼人吃了一惊,急忙双足一蹬,唰的浮出数丈;水鬼姜辉也双手一划,双足一蹬,唰的追出数丈。那贼人回头一看,倏然没入水底;姜辉也一头钻入水底,逆着江流,直追下去了。但是夜色已深,虽有月光,不能水战,贼人浮水竟逃去。水鬼姜辉追出一段路,前面预有贼人小船潜伏接应。贼人从水面跳上小船,驾船退回了洪泽湖。水鬼姜辉只好折回来。
当下众镖师不觉地走上第一号镖船,在船舱内一只灯笼下面,相聚讲究贼情。力劈华山黄秉正对金兆和说话,忽然神色一变,向大家摆手道:“别响,后船又有响动!”众镖师连忙侧耳倾听,陡听得第三号镖船上高喊:“众位师傅亮家伙,伤了咱们人了!”
力劈华山黄秉赶紧噗的一口,将灯笼吹灭了。众镖师拢了拢眼光。永利镖师飞行无影上官聪持一对判官笔,头一个蹿出舱外;过天星金兆和也跟着出来。大家想不到贼人第二拨来得这么快。上官聪一换腰,蹿上舱顶,往那后面船上一看。只见那后面船上,已有贼人和七星剑丁宏肇动上手;趟子手马起云背着一个受伤的,飞奔过一号船来。上官聪忙问:“受伤的是谁?”马起云道:“我们米三哥。”原来是安远镖局的趟子手米占标。
上官聪这时无暇再问伤势如何,急飞身蹿过三号船来,这一次来的,共是四个贼党。一个身量高大,穿一身蓝短衣,青绢包头,舞动一口八卦刀,上下翻飞。一个头陀和尚,黄面怪眼,力大刀沉。一个黑面大汉,使一柄鬼头刀。一个是青年白面,穿青衣的贼党,舞动着一条十三节亮银鞭,哗楞楞的连响。这四个强徒非常枭勇。上官聪大喝道:“好一伙不懂绿林规矩的小辈!安远镖店既然栽在你们手里,也就够瞧的了,你们还要赶尽杀绝。难道江湖道上,就没有人来管教你们了?”觑定了那蓝衣大盗,“飞鸟穿林”,身随刃进,判官笔直点强徒的后心。那蓝衣大盗十分了得,一个“浪里旋身”,往左上一步,上官聪的判官笔就点空了。贼人的刀用了手“凤凰展翅”,向上官聪斜肩带背砍来。上官聪见贼人来势甚猛,不敢用判官笔往外硬封,急向后撤半步,蓝衣大盗刀劈空了。上官聪趁势挥双笔,一找敌人的刀背;借式外展,立刻用“金丝缠碗”,向蓝衣大盗腕上斩来。
上官聪跟使八卦刀的蓝衣敌人交手,七星剑丁宏肇与那个青年敌人,打得难解难分,水鬼姜辉等,也全冲过来应援。这二次来袭的贼人,个个武功矫健,个个是劲敌。永利镖局的镖师,全不曾与贼党“朝相”,所以并不晓得贼人谁强谁弱。力劈华山黄秉已认出那蓝衣大盗和头陀和尚,正是白天劫船的贼党;忙告诉永利各镖师,不可轻视二贼。
于是水鬼姜辉忙抢过去,帮着上官聪,二人双战蓝衣大汉。力劈华山黄秉便喊大力神李申甫,离岸上船,挥四十斤重铁棍,与那黄面头陀力战。那黑面贼人趁势从后面,来袭击李申甫。力劈华山黄秉忙命趟子手马起云和永利趟子手沙得胜、孟金波,三人合攻此贼。那双刀谢锦堂挥刀,赶到助战。一见众人捉对儿厮杀,只有那个使十三节亮银鞭的青年贼人虽然年轻,却是手底下既滑且贼,这条亮银鞭上下翻飞;丁宏肇一口七星剑,又赶上船窄天黑,竟非贼人之敌。双刀谢锦堂急抢上来,替换了丁宏肇,舞动双刀,直逼敌人,不教他的亮银鞭贴近他人。
两只镖船上早已挑出灯来。灯光影里,五个镖师、三个趟子手,攻打四个贼人。四贼人昂然不惧,在两只镖船上来往飞跃,兵刃叮当乱响,却是一声也不言语。只有那个头陀僧说了一句话:“镖行小子,快把林廷扬的首级献出来,我出家人就把你们放过!”
这时候,只有过天星金兆和还未动手,他挺厚背翘尖刀,观看众镖师,全是拼命拒敌。金兆和昂然站在船舱顶上,静观敌我动手的情势,预备自己相机策应。那力劈华山黄秉手持双斧与丁宏肇,一个站在跳板旁,一个在船舱前,协力护住了镖船;专司留守之责,以防贼人援兵的袭入。这四个强徒乍来时,本想分两拨,向两船动手。谁知才登上第三号船,已被船上潜伏着的趟子手米占标看见,立刻从黑影中暗袭过来,照定先上船的强贼,不言不语,就是一刀。哪知道也是米占标倒霉,偏偏这当先上船的,就是白天那个最凶狠的黄面头陀;此刻却换了一把戒刀,特来结伴,讨取林廷扬的首级。米占标这种本领,如何是他的对手?被黄面头陀智开僧一个如封似闭,将刀磕开。这黄面僧手黑心狠,倏然间一变招,施展“举火烧天”式,戒刀向米占标斜肩带背劈来。幸而米占标闪躲得快,竟被贼刀划了五寸长一道伤痕。多亏马起云跟得紧,没等黄面僧智开缓手进招,急将米占标背起来逃走,米占标这才逃出毒手。
双方在船上大战,真是旗鼓相当,各不相下。到底趟子手马起云、沙得胜、孟金波的功夫差得很多,三个人围攻黑面贼人,竟围不住。才走了几个照面,黑面贼人一鬼头刀,又把沙得胜砍倒船上。被水鬼姜辉一眼瞥见,急撇下蓝衣大盗,抢来相助,马起云、孟金波忙又把沙得胜救回。只留下姜辉,与贼人一来一往,斗了十来招。
姜辉见敌人武功并不弱于蓝衣大盗,自己不敢大意,一面动手,一面往下撤身。快到两船衔接处,姜辉斜身错步,嗖地纵上第一号船,回身喝道:“鼠辈,这里来!”这使鬼头刀的贼更一步也不放松,脚下一点船板,腾身跃起,蹿过船头;刀随身落,向镖师水鬼姜辉,斜切藕劈来。姜辉“鹞子翻身”,唰的让过刀头,一反臂,刀随身转,“玉女穿梭”,刀尖随向黑面贼扎去。黑面贼刀已走空,急提刀纂,往外一挂。被姜辉往回一撤刀,斜卧云式,“扁踢卧牛”,噗的一脚,正踢中黑面贼大腿的迎面骨上;噔噔倒退了两步,身躯一晃。跌倒在船面上。水鬼姜辉不肯容情,蹿起来,双手捧刀,恶狠狠地往下便剁,用了个十分力量!
那黑面贼人毕竟功夫老练,招虽败而心不乱,就船板上懒驴打滚,唰唰两个翻身,嗖的蹿下船去。姜镖师用力过猛,收不住势,当的一声响,刀刃剁在船板上,深入寸许,反把自己身躯栽了一下,险些扑倒。
姜辉骂了一句,咬牙将刀拔起,方要翻身接应别人,猛然听呼哨声四起。这呼哨声响得个别,是两声一歇,尾声拖长。在这荒江野渡上,显得凄厉惊人;这哨声先发自两岸,后波及港心,声声传递。那袭击镖船的三个贼人,立刻接声,也口打呼哨,纷纷收招,夺路蹿上港岸,竟往西南退去。众镖师哪里肯饶?各挺兵刃,便要追赶。过天星金兆和一看这情势,显见将有大队贼人,即刻前来。金兆和忙止住众人,对护船的丁宏肇和岸上的力劈华山黄秉说道:“黄大哥、丁五哥,贼人大队这就来攻!我们只有两只船,势力太孤;贼党要是来船多,我们怕要被他包围。我看还是换个地方,只挡他一面,厚集兵力,较为得势;这个地方太散漫了。”黄秉、丁宏肇齐说:“金二哥,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尽管吩咐。事情这样紧,你就不用客气,咱们拼着干。”
众镖师一场战后,齐来听命。过天星金兆和吩咐散布在陆地上的镖行人等,一齐归队上船,然后吩咐水手开船。一位镖师道:“金镖头,咱们往下退,他们在土谷祠的人,可不能随着退吧?”金兆和想了想道:“这倒不妨事,那里很安稳。看贼人索战寻殴的情形,必疑心林大哥还在船上;你们只顾保住镖船要紧。不过这船往后退,实在不好,还是往前赶对。”

第三章 邓飞蛇夜袭焚舟
于是乎金兆和招呼水手开动镖船,反向前赶过。但是,四面呼哨声由远而近,紧跟着冲涛破浪之声;遥见上流火光如点点繁星,一艘巨舰鼓浪而至。后面另有四只快船,上面全是弓箭手。隐约似还有十几只极小的瓜皮小艇,隐在快船之后,没有灯光,也看不清上面的人。相离切近,大船上掌着十几只火把,船头站着那个赤面长髯大汉,以及许多党羽。过天星金兆和手按厚背翘尖刀,站在船头极目观望,忙叫镖船赶快拢岸,反倒顾不得选择形势地点了。这却是金兆和的失计,岂有大敌将临,反而移动阵地之理?
七星剑丁宏肇遥指贼船,对金兆和说:“金二哥,你看贼船上那个拿金背刀、赤红脸、长胡须的,大概是贼人的首领,想必就是林大哥的对头。金二哥可看清楚了,认识此人么?”金兆和摇头道:“看倒看见了,却不认得。”口说着,却在心中暗暗计算贼船上的人数,这一次贼人竟是大队来攻了。丁宏肇又对黄秉说道:“黄大哥,你仔细看看,那个狙击林大哥的少年贼子,可在贼船上面么?”
力劈华山黄秉眉峰紧皱地看,看了半晌,见贼队中高高矮矮许多人,似乎那个白面书生模样、少年使剑的贼人,并没有在船上。他遂对众人说了,又叫过趟子手钱六和大力神李申甫跟别的伙计,叫他们仔细辨认。众人看了又看,果然船上并没有狙击林廷扬的少年贼人了。黄秉、丁宏肇吁了一口气道:“这还罢了,那贼子一定叫林大哥一镖打伤,淹死在湖中了。”
众人正揣拟着,贼船已将来到。两号镖船加劲疾驶,找出了一个形势较好的地方,立刻拢岸准备抗战。忽然听迎面贼船上,有人大声发话:“呔!镖船上众人听真,我们并不是图财劫货。我们乃是奉了两湖独行大侠小白龙方靖方当家的派遣,特找安远镖店总镖头狮子林廷扬来报仇,与你们无干。你们只把姓林的首级献出来,我们立刻放松你们。小白龙方靖方当家的,乃是江湖上有名人物,言出法随,说一不二。谅你们镖行一伙子废物,断非他老人家的敌手。趁早把眼珠放亮了,方当家的自然留些情面,放你等逃生。要是执迷不悟,我们一把无情火,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休要后悔。”贼人接着又喊道:“林廷扬鼠辈,你也是个男儿,不要钻在船舱里装死,趁早把首级献出来!”
过天星金兆和勃然大怒;敌人虽众,贼势虽强,他岂肯认栽?他站在船头上,一阵狂笑,厉声道:“哒!朋友,你要想拿几句空话,吓唬小孩子,可惜我过天星也痴长四十二岁了!咱们手底下见功夫,休要虚声恫吓!朋友,你们也太不懂江湖道的规矩了。安远镖店已经折在你们手中。朋友,光棍做事有起有落,这也就够样的了。你们就该见好便收,这足够你们在水面上叫字号的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有梁子,现在也该隔过这一场去。你们还这样赶尽杀绝,叫江湖上的好朋友岂不笑掉大牙?告诉你,朋友,我不是安远镖局的人,我乃是清江浦码头永利镖局总镖头过天星金回回金兆和是也。今天特为了江湖的义气,和我们镖行的行规,特意赶来,和解此事。朋友闪面子,看在我金兆和身上,多多包涵,借道放行,日后自有承情的地方,若要不然⋯⋯”唰的回身掣刀,道:“我金兆和今天要凭这把刀来借道!”
过天星这一报字号,有两个用意:第一说出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话,暗示着林廷扬已然惨败,报仇人可以趁风转舵,让过这场,无形中就是让贼人一步;第二是报出自己的名字来,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那就是拿两个镖局的力量,拼命来借道。贼船上也许有熟人,或者可以闻名推情让道。哪知贼船上那个赤面盗魁,一听见这番话,反而一纵身来到船头,那先发话的贼倒闪过一旁。那赤面盗魁登在船头高处,借火光怒目向镖船这边一望。又侧着脸,拢着眼,看了又看,然后大声说道:“喂,前面可是永利镖店金镖头么?”
贼船迫过来,两船相隔已近。金兆和也闪眼打量这赤面盗魁。这人面横杀气,雄伟异常。金兆和看罢,答道:“在下正是金兆和。舵主何人?请报个万儿来。你和林镖头有什么过不去的梁子,说出来,我也许能够破解破解。”
赤面盗魁微微冷笑道:“果然是金镖头,久仰久仰!我在下素闻金镖头是江湖上一个人物,今夜要是你的镖船由打此处经过,我若动你一草一木,那算我⋯⋯那算我不懂面子,不会交朋友。不过我这次却是访得千真万确,这是安远镖店姓林的亲自承揽的买卖。金镖头,你不必参预我们的事。我这次不为在道上打劫,我们有十几年不解的梁子。金镖头只要甩开这一场事,水旱两路,只要遇着永利的镖旗,我是一定远接高迎,准叫金镖头知道我是朋友。至于今天,不便多说。金镖头,我请你闪给我一个面。我们劳师动众的,专为找姓林的来的,请你把林廷扬叫出来,当面答话。”
这盗魁犹恐林廷扬未死。金兆和立刻答话道:“朋友,你一定要找姓林的?姓林的和我是朋友,又是同行。他有对不过你的地方,我来替他赔话。相好的,请你道个万儿来。到底是你老兄找姓林的,还是小白龙找姓林的?”
盗魁眉峰一展,看见金兆和这样强出头,心知林廷扬凶多吉少,不由放下一多半心。当下面色一整,厉声叫道:“金朋友,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剪买卖,我们是跟姓林的算旧账。他知道我,我知道他;你也不必打听是小白龙找姓林的,还是我找姓林的。反正是小白龙要跟姓林的交代几句话。请你把姓林的叫出来,废话少讲!……”
金兆和道:“舵主不肯留名也罢,我要求你一件事。我金兆和先告个罪,你们两家的事暂且罢手。既有梁子,我三天内在清江浦撒红帖,普请附近水旱两路江湖上的朋友;邀你两家到场,公断是非,给你两家了结这场事。我敢担保,安远镖局的镖船寸步不移,听候了结。了结不成,还有你两家的事在……”
那盗魁冷笑一声道:“金镖头,你就不必废话了。你的好意,我很领情,你却不晓得我姓⋯⋯我和小白龙方师傅,专诚等候林廷扬,就在这洪泽湖一带,已经有半年之久了⋯⋯”这盗魁说着,提高了嗓子,叫道:“林廷扬鼠辈,太爷和你有十多年的交情,好容易今天才遇见你,你还认得我么?你休要躲在舱内装死,请朋友替你顶缸扛叉。你但凡有口人气,趁早滚出来,不要装奴种!”
这盗魁又挤了一句。金兆和怒不可遏,正待答言,这时节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和永利四位镖师,全在船面上提防着。大力神李申甫见盗魁这么豪强,不禁气冲两肋,嗷的一声,振喉咙大骂道:“好一个赶尽杀绝的恶强盗!我们林大哥慈心生祸害,一时不忍下毒手,遭了你们的暗算⋯⋯”一句话走漏了底细,力劈华山黄秉再想拦他,话已无及。那赤面盗魁顿然决心,再不跟金兆和废话了。突然将手一挥道:“呔!镖行小子,休要卖狂,太爷叫你们痛快!金镖头,对不住,没有你的事,你趁早下船。不然的话,在下可要得罪了!”
过天星金兆和听贼人挑战的口吻已露,便立刻一侧身,将厚背翘尖刀一亮。哪知这盗魁并不想亲自交手,将手一摆,捏着一管铜笛,拿来在口边一吹,吱的一声,笛声悠长;倏然间,四只快船从两侧蹿到盗魁座船的前面,强弓硬弩如雨点般向镖船攻来。镖船上众镖行急用挡牌遮箭,也照样地以矢石还攻。
忽然,十几只瓜皮小艇,飘摇飞驶,越过了巨舰,扑向镖船,小艇上隆然凸起着,黑魅越的,看不甚清堆的是何物。借巨舰上的火把余光照耀所及,隐约只看见小艇上似各有一两个水手。众镖师正在错愕防战,不想小艇上竟满载着干柴枯草、引火之物。突然呼哨声中,火光一闪,十来只小艇一齐火发。小艇上的水手全穿着水衣水靠,手持长篙。待到火势一旺,扑通扑通,全跳下水去,竟潜身水底,在水中推动小艇,往前进攻。烈焰飞腾的小艇悠悠荡荡,向镖船撞来。浓烟卷冒,火焰随风大起;东一处,西一处,劈劈暴暴地乱响。任凭镖船上有弓箭砖石,只是全等于无用。
贼党水手推着火艇往前移动,六七只小艇渐渐围近镖船。浓烟扑过来,镖船上的人呛得睁不开眼,烤得站不住人。任凭过天星金兆和有多大本领,也束手无计,弄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力劈华山黄秉连叫:“坏了,坏了!”他与双刀谢锦堂,趁贼人的火艇逼近时,连忙挥动了篙竿,将贼人小船撑翻了两只。无奈艇上全是灌了油的柴草,依然在水面上忽忽突突地燃烧着。
过天星金兆和两目如灯,怒发如雷,只是没办法,一迭声地吆喝开船后退。永利镖店所来的镖师,只有水鬼姜辉精通水性。水鬼姜辉仗劈水刀,奋身下水,要来刺杀水中行船的贼人。只是这一批贼人又不比白昼那伙,乃是那赤面盗魁飞蛇邓潮,从水路上的绿林道中,临时邀请来的有名水寇,个个都精通泅术,善会水战。水鬼姜辉仗着这一把劈水刀,既无帮手,人单势孤,又在夜间,不利水战;而且这一群水贼非常狡猾,水性好而武功弱,好像可以取胜,但是这些水贼却散开了。姜辉追到这边,他们便逃到那边;追到那边,却又逃回这边。他们只顾乘机推船,不肯来水斗。
水鬼姜辉连伤了两三名水贼,依然无济于事,竟有三四只燃火的小艇,撞到第三号镖船上。那四只快船依然不放松,趁夹缝里攒攻过来,使镖船上的镖师伙计,手忙脚乱,缓不过手来抢救。四面呼哨声吱吱地乱响,格外令人惊心动魄!火势烘烘,眼看第三号镖船已被火烘着,一阵阵烟火卷起。那几只火光熊熊的小艇,如火球似的全偎上来。在浓烟烈焰中,群贼的长箭短驽仍如雨点般横扫直射。镖船上的人叫苦连天,不等号令,拼命摇船,夺路后退。
那一边,潜身水中、苦战驱贼的水鬼姜辉,挥劈水刀,东逐西杀,仗他水性高强,不一时,在水中连伤了数名水贼。有两名水贼被迫逃上了盗魁的座船。赤面盗魁方才晓得水底下鏖战方烈,急急地向那临时请来助阵的洪泽湖著名水寇,连连举手,请他们下水接应。抄水燕、斗海龙、横江蟹、戏水蝎,这水中四霸,立刻披水衣水靠,两个使分水鱼叉,一个使三棱峨眉刺,一个使倒顺钩镰枪,唰的蹿下水中,把水鬼姜辉困住。镖师水鬼姜辉独木难支,久战力疲,被洪泽湖水中四霸,哧的攻过来,唰的浮过去,猛然一击,骤然一刺,防前遮后,护上顾下。一个躲闪不及,竟被戏水蝎的钩镰枪点伤了左胯。哧的一下,水靠破裂,登时灌进许多水去,左裤腿顿然肥大沉重。水鬼姜辉咬唇忍痛,急踏水逃走,这四名水寇紧紧追逐过来。
水鬼姜辉一踏水,冒出江面,急闪眼搜寻,见镖船已退出数丈以外,忙努力泅水,赶奔镖船。第一号镖船船篷已然起火,第三号镖船幸尚无恙。过天星金兆和亮厚背翘尖刀,正掩护一号镖船上的人,往三号镖船上撤退。姜辉露出水面,力尽筋疲,大叫:“总镖头,我栽了!”用力一蹬水,已然傍到船舷,立刻踏水伸臂,上攀船帮。
后面一个水贼已经紧紧追到姜辉身后,也努力一踏水,将身形露出水面,挺分水鱼叉,一声不响,照姜辉身后点来。姜辉没防到贼已追至,又是战疲,又是背着身,分水鱼叉已点到后心。却被过天星金兆和一眼瞥见,来不及招呼躲闪,霍地一伸手,从镖囊抓出一支凹面透风镖,抖手一镖,舌绽春雷道:“吠,着!”这一镖如一点寒星,直奔贼人咽喉。这贼人急将身子一沉,镖却发得更快。这贼人啊的一声,面门上钉了一镖,身子向下一倒,死在水内。
水鬼姜辉一回头,吓了一身冷汗。急忙一按船帮,跃身翻上船头。但是,贼党愈逼愈近,眼看第一号镖船半为烟火所弥漫,第三号镖船的船尾也快被火艇烤着了。过天星金兆和怒吼如雷,挥厚背翘尖刀,还想抢救。力劈华山黄秉已看出情势不好来,率领群镖师,从第一号船退到第三号镖船;把舱内四只珍贵的箱子,抢护下船,连声招呼,赶紧弃舟登岸。
众镖师在浓烟中抡兵刃,极力冲突,抢奔跳板。李申甫、双刀谢锦堂且战且走,据岸断后。过天星金兆和二目圆睁,督促永利镖师姜辉、上官聪、陶志刚决计与贼死拼。七星剑丁宏肇撤退稍迟,被三贼人围在第一号镖船后艄上。群贼大叫:“快快献出狮子林的首级来!”
过天星金兆和挥厚背刀,向贼人大骂:“万恶的强贼,不顾江湖义气,你家金镖头今天与你们拼了!姓金的要见识见识你们瓢把子,到底有什么惊人本领,敢这么赶尽杀绝!以多为胜的不是好汉。真是好汉子,到岸上跟你金爷爷过过招。烧了船一走,那是狗盗行为!金镖头要不追到你老巢,连你的窝给挑了,算我枉当了二十年镖头!”金兆和振喉咙一阵狂骂,在浓烟乱舞、喊杀声中,贼人并不回答。但闻那赤面盗魁连声狂笑,笑声桀桀。仍有两只快船,还嫌第一号船烧得慢,竟欺了过来,往镖船上连抛引火之物。
过天星怒气冲肋,横刀奋身一纵,蹿上了贼人的快船。厚背刀挥霍乱砍,浑如凶神下界;喀嚓喀嚓一阵乱砍,登时间刀锋起处,血溅贼船。有四五个贼党被砍倒船头,两个贼党被逼落水。贼党们一阵鼓噪,竟举起燃着的柴把,照金兆和掷来。金兆和一闪身,抡刀一磕;火把迸散,火星乱射。过天星金兆和的须眉被火焰燎着,烧了好些。金兆和就如饥饿的狮子一般,用手一抹脸,狂吼一声,骂道:“好狗贼!”冲开火焰,直扑过去。吓得这掷火贼人,慌不迭地把身子一仰,扑噔一声响,翻落在江心。
过天星金兆和乘此机会,由围攻的贼船上一蹿,蹿到第三号镖船;又由第三号镖船,蹿到第一号镖船。这第一号镖船火势已成,篷帆尽燃,火光熊熊,噼噼啪啪乱响。七星剑丁宏肇眼看身陷火窟,被三个贼人挥长篙乱打,竟逃退不出来。过天星金兆和冒着火焰赶过来,掏凹面透风镖,咬牙切齿,扬手一甩,立刻把一个贼人打伤。过天星大叫道:“丁五哥,快这边来。”蹿过了烈焰,丁宏肇抡剑夺路而退。过天星挥刀接应,连连发出两支凹面透风镖。这镖伤人厉害,伤处极易溃烂。一连三支镖,打伤两个贼人,丁宏肇一抹地逃了过来。
不想眼看就离险地,贼人那边却也发出暗器来。那黄面头陀智开僧,猛然将铜钹取出,火光影中,扬手一抛。过天星金兆和急忙闪身一蹿,大叫:“丁五哥,留神!”一语未了,丁宏肇狂喊一声,竟一头栽到火窟里。过天星不顾死活,往前一跃,抓住丁宏肇一只胳膊,往外猛地就抡。丁宏肇借力蹿起来,衣服依然烧着,仓促间无法扑灭,慌忙往岸上一跳。这船却离岸足有三丈多远,扑通一声,落在水中,未得达岸。丁宏肇更不会水,倒在水中,被浪头一打,连翻了几滚,卷入波心了。
过天星金兆和哎呀一声,无可奈何,复又翻身蹿回第三号镖船,双足一顿,抢上一号贼船。这贼船正欺过来,仍往镖船上乱掷引火之物。金兆和急冲过去,挥刀便砍。飞行无影上官聪、神枪手陶志刚,也跃上贼船拼命;先砍驾舟之贼,再斗纵火之盗。
贼党的大船疾驶过来接应。那赤面盗魁,没想到火攻之计已经得手,镖行之人还这么拼命。赤面盗魁不由震怒,金背刀一挥,暗传号令。这两号贼船竟不摇自走,载着上面狠斗着的三个镖师,竟荡悠悠地往江心驶去。原来水底的贼人,又已奉命推船游动了。过天星金兆和深知船到江心,再被贼人围住,于己大有不利,急急招呼一声,一齐撤退。几人纵身蹿回已起火的镖船,紧贴着船帮,一抹的蹿向跳板。可惜镖船已然晃动,距岸已在三丈以外。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双刀谢锦堂,各持兵刃,力保退路,却冷不防被水中贼人把跳板打落水中。过天星金兆和率上官聪、陶志刚退到三号镖船后艄,眼望岸边,没有法子登岸。火光影里,被水鬼姜辉一眼望见,大叫:“总镖头只管跳,我来接应。”
于是过天星金兆和、飞行无影上官聪、神枪手陶志刚,不遑他计,急急地由三号镖船船上,双足用力一蹬,嗖的往岸上蹿来。三个人脚下一较劲,这镖船立刻又往后坐了数尺。黑影中只听扑通扑通,三个镖客全掉在水里,距岸七八尺,水深及胸。过天星金兆和到底不弱,虽然不会水,却借劲一拔身,蹿上岸来。飞行无影上官聪身轻如叶,也呼隆一声,分水蹿了出来。陶志刚是末一个离船的,船已被金兆和二人荡远,他努力往岸上一跳,竟整个身子掉在水中,脚下一滑,险些淹没,幸被水鬼姜辉浮水赶到,急救上岸。此刻,贼人又从水中赶过来。岸上众镖师使暗器,纷纷一阵乱打,将贼阻住。
当下镖船上的水手、镖行伙计、趟子手、两镖店的镖师,先后撤退到岸上。一场水战,夹着火攻,货船全焚,镖行大败。那两号镖船火焰弥天,照得波水泛霞。眨眼间,只剩下两片船槽了。
贼人大小战船只耀武扬威,在火光中出没。受伤落水的贼人,他们都捞救上来。若按劫镖说,是得不偿失;若按报仇说,却痛快淋漓,火攻计太歹毒了。镖行这边,枉费一番拼命苦斗,又伤了几个人,只救出四只箱子来,这却是一场惨败。过天星金兆和浑身水淋淋的,须眉尽失,满头冷汗。右手抡着厚背翘尖刀,左手紧握拳头,如疯似狂,两眼瞪定了起火的镖船。力劈华山黄秉手持利斧,也瞪视波上,厉声对金兆和说:“金二哥,我们怎好与贼人善罢甘休!”
金兆和翻身一把抓着了黄秉,也厉声说:“我金兆和没这么栽过!我们在岸上跟他们拼!”倏然一回头,眼望众镖师,查点人数;短了丁宏肇、沙得胜、钱六、米占标等人。黄秉、金兆和一齐发话:“诸位怎么样?我们可要拼命了!”众镖师谁肯落后?虽然有的力乏,有的负伤,可是江湖道上,争的就是一口气!众人嗷应道:“拼!谁退后,谁是贼种!”立刻地起了一片喊杀之声,立刻的众镖师各展兵刃,在岸边结集起来,对江心一齐大骂叫阵:“万恶的狗强盗,使火攻计,不靠真本领,男盗女娼,下三滥,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好汉子下船来,跟爷们走几招!”
这一伙武夫不要命地一阵乱骂狂喊,过天星金兆和和力劈华山黄秉,更指名叫那赤面盗魁:“小子有种,下来跟金二太爷、黄大太爷过两招!”这一场叫阵,勾起了赤面盗魁的怒火,激动了群贼的杀机。登时见盗魁大船晃晃荡荡,开驶过来。大船拢岸,抛铁锚,横跳板,群盗相率下船,口中也是乱骂。
这一群盗党全扑下船来,有十几支火把照着,大叫:“金兆和,不识抬举的东西!趁早把林廷扬的狗头献出来,太爷放你们逃生。太爷放过你们,你们一定还要找死?”登时仍由那个黄面头陀、那个麻面大汉和一个矮身材、大脑袋的中年汉子,各展兵刃,当先抢来。镖行这边,飞行无影上官聪,摆判官笔,一跃上前。神枪手陶志刚、大力神李申甫,一个挥枪,一个舞棍,呐喊一声,也直冲过去。那赤面长髯的盗魁,飞身下得船来,向两边一看,立刻留下二十多人守船,将手中金背刀一挥,吩咐余众,分两路抄击过来。
力劈华山黄秉还打算分一拨人,留守那从船中抢救下来的几箱贵重货物。但一见贼人竟遣大队来攻,足有五六十人,自己这边人单势孤,实在分派不开。他忙向过天星说:“咱们全上,不用留人了!”话才出口,永利镖店的双刀谢锦堂早将刀一错,应声喊道:“砍一个够本,砍两个有赚头!留人做什么,全上啊!”对水鬼姜辉、趟子手马起云,打个招呼,督率两镖局的伙计,迎头截了过去。
两边一凑,登时与群贼混战起来。那赤面长髯的盗魁,怀十五年的深仇,积八九年的苦练,将这一口金背刀练得精熟迅快。他早一眼盯住了过天星金兆和的厚背翘尖刀,蹿过来厉声叫道:“金朋友,不是我不留情面,烦恼皆因强出头。”过天星金兆和恶声还骂道:“我宰了你!不要脸的无名下辈,火攻计暗算人!”搂头盖顶一刀剁来。这盗魁霍地一闪,让招还招,一刀向金兆和搠来。两人对刀步战,杀了个难分难解。
这盗魁大举复仇,劫镖焚舟,竟犹未足,他定要割取仇人狮子林的脑袋,以祭亡兄之灵,以偿当年誓愿。白日邀劫,他本来要紧追不舍。第一、第三号镖船冲围败退,盗魁就命群盗驾着夺来的第二号镖船,跟追下去。不意巡风的小船忽然迎面驶来,飞报下游河道,见有缉私营的快艇游弋,恐怕他们闻警向洪泽湖开来。水寇尽管杀人越货,总不愿抗敌大批官军。赤面盗魁无可奈何,怒骂一声,吹动了呼哨,将所有盗船和劫来的货船,一齐遁回洪泽湖去。但是这个盗首不甘心,这才二次夜击镖船。数番挑战,林廷扬终未露面,群盗已料定林镖头必死无疑。只是这盗魁眼见林廷扬临命时,曾将使剑的少年打落水中。他不知林廷扬脑海被震,人已受了致命伤。他却猜疑林廷扬或许是受了自己的暗器,受了重伤。他下决心赶尽杀绝,摘取林廷扬的首级。
这盗魁却不料到,二次袭击镖行,镖行竟能在败后,声势依然这么倔强。清江浦的过天星金兆和,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们勾来赴援助阵。推测起来,林廷扬大概没在船上,好像他负伤以后,已逃回清江浦去了。赤面盗魁以为金兆和定是林廷扬亲自邀来的替手,因此,把满腔怨毒,都移在金兆和身上。
当下盗魁展开了九宫刀法,与金兆和力战。走了二三十个照面,两个人棋逢对手。就在这时候,大力神李申甫挥四十斤重铁棍,与群贼混战,觑定那个麻面汉,搂头盖顶便砸。麻面大汉见棍的来势太猛,不敢接招,斜身撤步,让过棍梢,将手中刀一展,向李申甫手腕截来。李申甫力大棍沉,暴喊一声,展开了少林棍,如排山倒海之势。只听当的一声,火光影里,敌人的刀脱手飞去。复一棍砸去,麻面大汉慌不迭地往斜刺里逃窜。李申甫骂道:“哪里走!”探身又复一棍。这危急情形,被赤面盗魁看见,他抛开了过天星,急忙抡金背刀蹿过来,将李申甫挡住。过天星金兆和翘尖刀一指,一个箭步追来。
李申甫从背后追击麻面大汉,盗魁从侧面截住李申甫,金兆和就从背后追击盗魁;如走马灯似的,此追彼赶。那黄面头陀恰施展开手中禅杖戒刀,将水鬼姜辉战退,急忙飞身一跃,来到这边,也从侧面,照金兆和递过一刀。过天星金兆和因是夜战,格外小心。忽见一条黑影扑到,忙收刀封式,将身一转,恰与黄面头陀打了照面。一根禅杖、一把戒刀,和一把翘尖刀,交斗在一起。
过天星金兆和盛怒之下,将十二路滚手刀法施展开;删、砍、劈、剁、崩、扎、窝、挑,刀刃过处,挟起一股寒风。与黄面头陀智开僧酣战四十余合,不分胜负。这黄面头陀武功超绝,只可惜白天受了伤,饶他将禅杖、戒刀上下挥霍,咬牙力战,却是到底攻少守多。那过天星金兆和急于求胜,趁头陀一禅杖走空,急使夜战八方,大厚背刀随身一转。黄面头陀略往后一撤身,却将禅杖递过来,趁势向前进扑。没想到火光夜影中,金兆和猛身捩刀,一个败式,刀已潜交左手,右手抽出一支凹面透风镖来,斜身反背,忙用阴手发镖。倏然间,一点寒光直奔头陀咽喉。黄面头陀欺敌太近,急闪不及,忙一侧脸,这一镖打在右肩井穴上,黄面头陀竟第二次受伤。
这凹面透风镖非常歹毒,敌人只要被镖打伤见血,轻则残废,重则殒命。黄面头陀怪喊一声,铁禅杖坠地,一顿足倒蹿回去。过天星抡刀追扎后心,不想黄面头陀人虽败伤,仍不好惹。只见他猛地转身,把手一抡,也发出一件暗器。过天星身法快极,陡然往左一扑身,也是一道寒光过去。黄面头陀借此阻力,已跃回船上。当时急用金创药救治,但是这一条右臂两处受伤,从此竟成了残废。他自己用刀将臂截去,江湖道上以后却闯出一个独臂枯禅僧来,横行武林,屡次跟过天星寻仇。
过天星金兆和战败智开,见那赤面长髯盗魁,挺金背刀,邀击李申甫。李申甫空有气力,却非敌手,竟被盗魁的金背刀圈住。李申甫四十斤重的铁棍施展不开,已被赤面盗魁砍了一刀,正浴血力战。力劈华山黄秉被蓝衣虬髯大汉和两个短小精干的贼人围攻,也显出不支来。这是西北边近处的战况。那东南边,是谢锦堂、陶志刚、上官聪、马起云等人,却被二十多个贼人包围了。喊杀声中,辨不清吉凶胜败,但是贼党却是人多势众。
过天星金兆和将手中刀紧了紧,扑到李申甫这边,大叫:“李师傅快去接应黄大哥去!这个贼头交给我,我给他有交代!”口说着,刀早上去。那盗魁霍地一闪身,冷笑还刀骂道:“金兆和,你还没死!”于是一个盗魁,一个镖头,这才各施展一身本领,对敌起来。李申甫拖棍蹿开,撕衣缚住伤口;挥棍协助黄秉,跟三个贼人打在一处。渐渐地镖师们陆续受伤,渐渐地显出不敌来。镖师伙计们被群贼连伤了好几个,渐渐被逼得向四外溃退。
过天星金兆和与赤面盗魁,辗转苦斗,又走了几十个照面。这盗魁相貌雄伟,招数却极滑贼,专好乘虚抵隙,不肯力敌。两个人囊中全有暗器,这个想趁空蹿出来发镖,那个也想百忙中潜发一镖。赤面盗魁蓦地卖个破绽,将身往外一蹿,才将金背刀交在左手;这边金兆和却也不追赶,也趁势往外一蹿,将厚背翘尖刀也交在左手。两个行家于无言中,默喻敌情,两个人一声不哼,嗖的齐将手一扬,两点寒星,一先一后,破空掠过。两个人登时齐一伏身,让过了暗器,要乘机袭击敌人。倏然间,各将刀交到右手中,一个箭步,递刀猱进。两个人不约而同,刀锋一碰,唰的又撤回来;各将手中潜藏的又一支暗器,偷空发出来。相逼过近,两个人都慌不迭地蹿开了。
赤面盗魁怒骂道:“使暗器的不是好种!”金兆和骂道:“贼子惯使奸计,金二太爷偏不上当!”两个人又斗在一处。
但是这时候,飞行无影上官聪忽然惨叫了一声,托地一蹿,蹿出贼围,抢奔了几步,竟栽倒在地。李申甫也负伤失血,那四十斤重的铁棍竟有点舞弄不动。力劈华山黄秉,觉出大势不好,再要恋战,恐怕大家都要死在贼人手中。贼党人多势众,分明要用车轮战法,三四个人打一个;工夫长了,镖师们定要全军覆没!力劈华山黄秉招呼镖行伙计,且战且退。众镖客一面打,一面往一处凑,打算溃围夺路退走。群贼依然追杀不舍。黄秉冲出来,扑到过天星金兆和身边,且走且叫:“金二哥,走!”
附近岸边,偏南有一带浓影,似是荒村丛林,那里足可退去存身。众镖师一面打,一面退。那赤面盗魁缀住金兆和,厉声臭骂:“逃走的不是好汉,太爷今天把你们全杀了!”金兆和、黄秉愤极,挺兵刃断后。且战且走,直退出二三箭地,众贼就追出两三箭地,依然是辗转缠斗。
正在危急时候,远处已闻鸡叫。一路退却,距岸渐远,蓦然间,岸边停泊的盗舟突然吹起呼哨来,是招呼群寇收队。江流的下游,忽然远望见点点火光。顿时间贼船的呼哨连连吹响,紧跟着贼船的灯火突然全灭,立刻有三个贼人狂奔过来。那盗魁正挥金背刀,率领群寇,苦苦地追赶金兆和,要他交出林廷扬的首级。却就在这时,这盗魁忽然止步不追。立刻听那追击的群寇,也应声打起呼哨。这群贼一起翻回去,抢奔江岸,纷纷上船。那盗魁也一翻身,抛了金兆和、黄秉,连连飞跃,蹿上大船。一霎时,所有群贼全退;就是贼人中负伤倒地的,以及伤重立时死的,也都由群贼抢救回去。黑影中,遥闻弄棹鼓浪之声,原来大批贼船,竟又忽然撤退回去了。
众镖师相顾骇异,喘息着聚在一处,正观望敌情,议论行止。陡听得下游水面上,仓啷啷敲起一片锣声,夹着呐喊。那水面上点点火光游动着,越迫越近。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互相告语道:“好了,怪不得贼人无端退走,这大概是官船。”果然黑影中,火光里,从港湾驶出几只快船,每只船上都挑着一对方形的官衔灯。蓝白两色的布帐篷,虽然看不分明,但一望而知,不是商船,不是渡船,也不像盗船。
这些船如两条线似的分两队驶来,正是缉私营的巡船和漕标的快艇。因近来有大批盐枭,贩运私盐,胆敢拒捕伤人,惊动了官府,所以缉私营统带奉檄查缉,会同漕标的巡河快艇,派一员管带,率部前来剿捕盐枭。在运河一带游弋半个多月,盐枭已闻风敛迹;师出无功,只捉住几个小贼,正苦无法销差。据探报洪泽湖窝着大股水贼,缉私营统带和漕标带队的守备,正商量着要进湖搜捕,但又深知洪泽湖港汉纷歧,屡有官兵在彼失利,所以踌躇未决。这时候,却望见众贼火攻镖船。那一股冲天而起火光,照出数里以外,遂尔惊动了官兵,难再漠视。缉私营和漕标巡船立刻传令,火速开船进剿,往洪泽湖鼓浪驶来。
过天星金兆和慌忙告诉大家:“官船来了,快快收起兵器,把永利镖局的字号灯笼挑起来,省得黑更半夜闹出误会来。”又对力劈华山黄秉说:“你我赶快上前答话,不要等他们盘诘。”趟子手孟金波道:“如果是水师营,咱们还可以禀请他们协助剿匪夺镖。”金兆和道:“别要丢人了!”黄秉道:“这也不妨试一试。”
二人喘息着,带趟子手孟金波,往江岸迎过去。只见这些巡船一共是八艘,灯火辉煌,驰向江心,好像已经望见岸上有人影闪动,有几只竟往岸边拢来。就在这时,从上游顺风吹来盗船中几声呼哨,声声渐晰。江岸边金、黄二人听见了,巡船上官弁,自然也听见了。
金兆和远远站住,刚要举手招呼,那头号船头上早有两个兵丁打扮的人,大声喝令站住:“岸上什么人,赶快答话!”金兆和急忙高举右手,大声说道:“老爷们辛苦,我们是⋯⋯”这话未等说完,忽见第二号巡船上,火光之下,四杆抬枪竟调过来,对着岸上瞄准,八名火枪手四个拿着火绳。金兆和、黄秉齐吃了一惊,急叫:“留神!他们要开火!”把趟子手提着的灯笼一把夺来摔灭。金兆和急一推黄秉,黄秉一拉趟子手。三个人唰的将身躯摔倒在地,急急地一滚,滚出三四丈远。也就是刚刚扑倒,第二号巡船上陡听一声喊:“放!”四支抬枪已用火绳点着两杆火门,从枪口冒出两道火光。火光才一闪,轰地大震了一下,登时打出一大片铁沙铅子来。金兆和、黄秉吓得三魂皆冒,将身躯紧贴地皮,黑影中急忙蛇行鹿伏,往低洼处爬。其余各镖师猝出意外,人人张皇失措,乱窜乱躲。
这第二号巡船开了枪,第三号以下各船,也都以为岸上一定看出了什么不稳的情形,或者长官已发出命令;登时这三十二个火枪手,十六杆抬枪,挨个将火绳点着,枪口吐出火光,船头发出砰砰轰轰之声。每船上的抬枪,两杆放,两杆装,此发彼往,此歇彼发,轮流向岸边和上游港叉,分三面轰射起来。船上巡丁射手各张弓箭,齐声喊杀,把这一群遇劫战败的镖客直打得落花流水,各不相顾,都匍匐在地上,往黑暗处,隐蔽地方,挣命逃躲。八艘巡船摆成人字阵,扇面形,一齐往前冲锋。铜号呜呜连吹,杀声震耳;火枪轰隆噼啪乱响,直冲杀出半里多地。
众镖师如狗似的伏在旱地上,有的借物障身,有的弯着腰奔逃。这其间最凶险的是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这两人与趟子手孟金波距岸最近,多亏掷灭了灯笼,爬在一个土坡后面。这抬杆火枪最厉害不过,铁沙子发出来是一大片,漫天迸飞。幸而金兆和识得厉害,船上火枪手也没有瞄得很准,摸着黑影乱放,三个人才幸逃活命。那安远镖店的趟子手米占标,负伤逃躲不迭,竟与扶救他的钱六,一同骈死在火枪之下。
八艘巡船将抬枪连连扫射,百十名兵丁水手齐声鼓噪,对岸边攻击了一阵,然后调桨往前冲杀,直追到镖船被劫处。那两只被劫焚余的镖船,只烧得剩两个船底,残烬犹冒浓烟。那群盗纵火的小船却被烧得没影了,只有一条贼人快艇,还在突突地冒火起焰。船上巡兵急忙禀报到船舱之内,那漕标守备与缉私营管带,先后出舱察看。将灯光照看着,已推测出:必是水贼行劫,商船被焚。两个兵官传令下碇,两人会商搜捕之计。这两人都以为刚才一战,已将盗贼击散;眼见贼党一部遁入湖中,一部溃逃到岸上去了。夜间进兵,多有不便,遂命八号巡艇,择一形势有利之地,分两队停泊在岸边。然后拨派兵丁,放哨巡更,防备贼人夜袭。至于入湖剿贼,最好是明天。不一时天色大明,两员武将这才选派三十几名健卒,由两名什长率领着,各持弓箭刀矛,分登两岸,往前途放哨搜巡下去。又命几名兵丁,到附近民村,征发小鸡、猪肉、好酒,找地方上出头露脸的人来,问一问近日地面的情形。
那派出放哨的人走出不远,竟捉住两个土匪和十匹好马,忙用绳子拴上。又走了数箭地,竟在土谷祠前边不远,又瞥见两个行踪可疑的人。这两个人俱都面无人色,手持兵刃,身穿短装,伸头探脑地藏在树后,不像土民,很像土匪。十八个兵丁,由一个什长督率,呐喊一声,将两人包围。厉声喝问,立逼两人将手中兵刃缴出来,次后就要捆缚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变色分辩,自称是保镖的。而先捉住的那两个人也抢上来,说是一块的,都是保镖的。
什长哪里肯听这一套?瞪着眼睛问道:“你们是保镖的?你们的镖呢?你是镖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镖局?”那个细高挑、穿黑短衫、蹬快靴、持钢刀的年轻人说道:“我姓魏名豪,是安远镖局的镖头。我们的总镖头是林廷扬,诸位想必是官面,想必也有耳闻。我们的总镖局开在保定府,南北二京、苏杭二州,我们都有分号。”那两个土匪也插话道:“我们也是保镖,我是咱们清江浦码头永利镖局的。这十匹马是我们镖头过天星金兆和,跟四位镖师、五位伙计骑来的。我们跟水上的绿林道动起手来了⋯⋯”这两个人还要说下去,那个什长大刺刺地说道:“还是那一套,谁听你的!有话跟我到船上去,见了我们官说去。”
七师傅魏豪万想不到,这些兵竟拿他们当贼办。不由怒气冲上来,将手中兵刃一摆道:“众位老爷们,请你们看明白了,我们说的没有一字虚言。现在有证见,请看我这把刀,上面镌着字哩,这不是‘安远’两字么?这边是个魏字,就是在下的姓。”魏豪拿着那把刀,比比画画,倒把那位什长吓了一跳。他倒退了一步,把手上腰刀往魏豪刀上一磕,怒斥道:“好大胆,你还敢动手不成!”
魏豪急忙往后倒退了一步道:“老爷不要误会,我是请你看一看这刀上面的字,我天胆也不敢动手。副爷要不信,现在还有证见,诸位到那边察看察看,那庙里头就是我们的总镖头和我的三师兄,都因拒盗护镖,受了重伤。告诉诸位,我们保镖的焉能没有镖?不幸我们遇见大批强人了,我们和贼人打了一通夜。贼党势众人多,我们人少抵敌不住;我们的总镖头当场殒命,尸身就在庙里停着呢。诸位可以进去看看!”说着用手指一指土谷祠。
那个镖行伙计也忙插言道:“诸位疑心我们大清早拿刀动枪的,在这里做什么?不瞒列位说,我们是遇见绿林道的仇人了。我们的镖头好几位受伤殒命,现在藏在土谷祠内,我们还怕贼人不甘心,再来寻仇;所以我们又临时邀请清江浦永利镖局他们哥几个相助护镖,这两位就是。我是跟我们这位七师傅,在这里瞭望,怕的是贼人抽冷子寻来;我们看见了,好有个防备。众位老爷请到土谷祠一看,就明白了。对了,我想起来了,这庙里还有我们一个字号的灯笼呢。”
那什长和兵丁很不耐烦,只催四个人一同跟着上船,见官回话。魏豪再三请他们到小庙看一看。这什长似信不信,看了看自己这边人,又看了看土谷祠那座小庙,似乎藏不住很多的人,就进去看看,也不致上当。与部下的兵丁合计了一回,这才把魏豪等人的兵刃要了过来,叫二人空着手,前头引路,往土谷祠走。
原来七师傅魏豪留守在土谷祠,虽未目睹贼人二次夜袭之情,但已听见群盗聚舟夜战之声,也望见镖船被焚的火光;心知自己这边,已陷于大不利。金兆和等虽然拔刀相助,料想必不是贼人敌手,否则必不致火起。魏豪持刀瞭望,只盼黄秉、金兆和的消息,谁知候了一通夜,只望见江面火光冲天,金、黄二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别人也没有跑来送信的。正在心惊肉跳地观望,又须不时进庙,将瞭望的情形,告诉负伤的何正平听;又恐何正平闻败灰心,横刀自戕,魏豪还得设词安慰他。好容易挨到天色渐明,火光渐熄,忽又传来火炮轰击之声。何正平又催魏豪出来探望,不意众镖师已被官兵一顿大抬杆,打得四散。魏豪引颈极望,没盼着金兆和、黄秉的踪影,却被放哨的官兵搜寻过来,简直把他们当土匪看待了。
这个什长命两个兵丁傍着一个人,前导后拥地监视着,进了土谷祠,看见受伤的何正平,和已死的林廷扬,以及持刀守护的一个镖行伙计,问了问,各人的话都与魏豪所说的相符,满想捉住几个土匪,回去可以报功,谁知全不是。但是这一番清剿的差事,总算有交代了。这才向何、魏等人细问遇劫的情形,和贼人的人数、船数,来踪去影,盘问了一个够,末了还是叫魏豪随他到船上回话。
魏豪焉肯离开一死一伤的二位师兄?他为难作色道:“众位老爷们,我不是怕去,我也不是亏心不敢去。我只怕我一离开此地,万一贼人寻仇找来,我这位三师哥受着伤,我们大师哥又死了,万一叫贼人给什么了,那可怎么好?”这什长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努着嘴说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干什么来的?官差不自由,我倒想把你们放了,我可怎么交代?魏朋友,你就辛苦一趟吧。你见了官,有什么话,说什么话。问明白了,说清楚了,也没有你的事了,也没我的事了。走,别噜苏。”
正在争执着去留,忽然庙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别是糟了吧!怎么一个人也没在外面?呀,这十匹马怎么也……”说时,突然闯进几个人来。什长和众兵丁一齐愕然回顾,只见从土谷祠破墙头,先后跳进六个人来,全是短打扮,持兵刃,多一半浑身带血。什长哎呀了一声,将腰刀一拔,与众兵丁厉声齐喝道:“什么人?站住!”魏豪急抬头一看,这跳进来的,正是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双刀谢锦堂和安远趟子手马起云、永利趟子手孟金波。

第四章 不速客挟诈吊丧
过天星金兆和、力劈华山黄秉、趟子手孟金波,一路滚爬,容得缉私营巡艇枪火乱发,直冲过去以后,方才爬起来。众人叹了口气,相顾惨然道:“九死一生了!没死在贼人手里,想不到差点葬送在水师营手里!咱们算是全赶上了;开镖局的末路,教咱们走绝了!”三个人拭了汗,发了半晌怔。本来应该立即招呼同伴,集合在一起;但是还恐怕吆喝出麻烦来,再闹一场误会。三个人索性坐在土堆后,直候到天明,方才唉声叹气地起来。溜到高处,向四面望了望,一个人影也没有,镖行同伴,固然一个也看不见,就是附近村民,也没有出来种地的。原来这一夜的恶斗,又夹着火攻枪轰,吓得人们全不敢出来了。
天色大亮,金、黄二人这才怏怏地站起来。一路寻找,前前后后叫了一个到;方在一个洼坑内,找着了双刀谢锦堂,人已负了伤。又在林子里,找到大力神李申甫,只见他握着那四十斤重的大铁棍,躺在一棵大树底下,闭眼歇气呢,身上也受着刀伤。众人望见缉私营的船已然驶远,几个人这才大声地呼唤,呼喊了好半晌,又把趟子手马起云叫唤出来。一共就聚拢来这么六个人,其余的人不晓得溃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却在傍岸土坡上,寻见趟子手米占标和钱六两个人的尸体!由镖船抢救下来的那几只箱子,还有狙击林廷扬的那个少年贼子所遗下的那把宝剑,却都放在树林子里面。但是看守的人没有影了。
六个人一齐动手,把箱子抬着,先奔土谷祠。众人心想:糟到这种地步,还不知庙中藏着的人是吉是凶。过天星是走一步,咳一步。大力神李申甫把铁棍当拄杖用,走一步,骂一句。力劈华山黄秉见过天星过于扫兴,还得于无可为慰中,设词慰劳过天星。过天星万分的沮丧道:“黄大哥,这叫作天意!你说怎么这样巧法,遇见了贼不算,还挨了官兵一顿枪打!不是我过天星说句卖狂的话,我自从干这镖行生意,二十年来也遇上不少风险,还没有像这么一败涂地过。我金兆和这一次为朋友帮忙,不止没把朋友面子找回来,竟连我永利镖局十几年的万儿也扔了,我实在不甘心。这不是当着你们哥几个,咱们把话搁在这里,不论这劫镖的鼠辈走到天边,我也得找他,跟他比画比画。”黄秉叹道:“金二哥,劳你拔刀相助,我们感激不尽。谁想到贼人竟施这等毒计,临了还放一把火呢?逆事顺办,咱们还得打起精神来,料理眼前的事要紧。”大力神李申甫道:“仇是总得报,我傻李从来没受过这个。回头咱们就下手访一访这伙贼的来踪去影,咱们决不能认栽,咱们一定要跟他们算一算这笔账。那个赤面贼,到底也不知叫什么?劫不了镖,放火烧船,江湖道上哪有这么没出息的!”黄秉道:“现在先不必论后事,咱们先看看七师傅怎么样了!咱们的人叫官兵打散了,也许都奔到土谷祠聚齐呢。”
六个人不一时来到土谷祠庙后,竟没见镖行巡风之人。金、黄二人相顾吃惊道:“坏了!”六个人急急从破墙头跳进去,不想七师傅魏豪等侥幸未逢意外,可是正被缉私营兵逼诘得不了。金、黄六人进来了,带着四只沉甸甸的箱子,人人拿着兵刃。这什长又立逼着开箱验看,又要众人交出兵刃来。这什长怒目横眉地厉声盘诘。大力神李申甫把铁棍当的往地上一惯,骂道:“奶奶个儿,俺们倒血霉,又遇见这个放着成群的贼不惹,抓着俺保镖的出气?走就走,俺们正要见见你们官哩,你们打煞我们人了!”
那什长横了李申甫一眼,越发翻腔,喝道:“你好大胆!你还敢撒野讹人?”说时眼向四面寻视,见众镖客都含怒容,不由把气焰挫下去。力劈华山黄秉将李申甫劝开。过天星金兆和这时候也有点忍不下去了,心里说:“丧气!怎么倒运倒得出奇了!这官兵跟我们漂上了,往哪里走,哪里等着!”过天星噎了一口气,抢上一步,向什长拱手道:“副爷!我们全是保镖的。我在下姓金,叫金兆和,在清江浦开着永利字号的镖局。副爷尽管访察。我们镖船被劫,又不幸教巡船拿我们当匪人,一阵排枪,把我们镖师、伙计,打得死的死、伤的伤。劫镖放火的匪人可是早跑了,我们现在简直是替他顶杠。副爷,你们就高抬贵手,放宽一步吧,我们够受的了。”
这话头很挖苦。什长立刻大怒,向金兆和斥道:“你少冲爷们说这个!你说你是镖头,脑门子上又没贴报条?无凭无据,我知道么?我们办的是公事。没别的,你跟我们辛苦一趟,见见我们管带。误伤了你们这般好人,我们大人还许断给你烧埋银子哩。”将手对众人一挥道,“走吧,别等我们费事。”
摩云鹏魏豪、力劈华山黄秉,一齐愤不可遏,厉声说:“副爷,什么叫费事?这是什么话?我们保镖的奉公守法,是领着谕帖开的买卖;我们没犯条款,何必一点情面也不留呢?我跟着,您说往哪里去吧?”魏豪转脸来,对过天星道:“金二哥,太对不住了,教您受累,跟着麻烦!请你们八位在这里陪着我何三哥,我跟他们去一趟。”把盘在头顶的辫子放下来,没有长衣服,就将身一拍道:“走吧,我跟你们去一趟。”七师傅魏豪两眼如灯似的,眼珠子都红了。
那个什长把鼻子一耸道:“你一个人去,就行了么?你们全得跟着走,把刀放下,箱子也抬着。”
力劈华山黄秉从鼻孔哼出两声冷笑来,把喉咙突然提高道:“全走,这是什么事?庙里的情形,你们几位也都看见了,死的死,伤的伤。副爷你非教全去不可,我们只好用门板给你抬了去。还有你们放排枪打死的几个人呢!副爷你别忙,我们一块给你搭来,一块求官验尸缉凶!我说哥们,别怔着,抬死尸来呀!副爷一定要全带走嘛!人家是公事。”对过天星道:“回头见了管带大人,咱们有一句,说一句。”
这什长觉着不太像话,恶狠狠瞪了黄秉一眼,道:“你少跟我胡缠!我们是缉私营,拿的是枭匪,管不着你们那本闲账。少时见了我们长官,你们是好人,不是好人,碍不着我的蛋痛。”一转身,向兵丁一招手,吩咐留下四个兵,看守土谷祠内何正平等人和外面的马匹。自将金兆和、黄秉、魏豪、李申甫、谢锦堂、马起云一干人等,全都带走,并叫众人把兵刃全都撂下。那几箱抢救来的货箱,也命镖行自己搭着,见官请验。金兆和忍气吞声,率领大众,跟随这什长扑奔江边。不一时来到,只见那八艘巡船,已然列成一字形,拢在岸边了。那什长大声吩咐兵丁,把众人看住,他自己就径上官船,先去回话。沉了好一会儿,只见什长从船舱里走出来,向金兆和等一点手道:“管带大人单叫你们永利镖局和安远镖局,各来一个人,其余人等全在下面等着。”魏豪道:“不是全得来么?”什长恶狠狠翻了一眼,斥道:“少说话!”于是只由金兆和与魏豪上船回话,走上跳板。船舱口立着四名护兵,各挎腰刀,虎视眈眈地看定金、魏二人。把二人搜检了一遍,才放进舱来。舱里地方很大,迎门陈着一座短榻,侍立着两个年轻的听差。那什长抢行一步禀报道:“跟大人回,人已带到。”随一侧身,用手向金、魏二人一招。金、魏二人前行一步,施礼旁站。只见短榻上坐着的官,便是缉私营的吴管带,穿着半官服,手里托着水烟袋,吱喽喽地吸着。他把口中烟徐徐地吐出来,将金、魏二人上下打量一过,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是保镖的么?你叫什么名字?”
金、魏二人垂手立在下面,把个人的姓名、年贯,镖局的字号、地址,一一回答了。这吴管带吸了口烟,又喷出来,把头点了点,便问起镖船失事的情形。金兆和具说原镖本归安远镖局承保,由苏州运往凤阳。行经这洪泽湖,突遇大帮水匪。安远镖头林廷扬护镖受伤,死于贼人之手。自己这永利镖局,为了同行的义气,赶来应援。不幸贼党二次夜袭,纠众甚多,竟纵火焚船。三艘镖船,两条被烧毁,一条被劫夺去了。贼人一共足有七八十人,十几条贼船。吴管带听了,眉峰略皱。哼了一声,道:“这么些贼?你们既从白天出事,怎么不早报官呢?”魏豪忙道:“回禀大人,匪徒二次劫镖,事出情理之外。按保镖的行规,护镖防盗全凭自己力量。若是遇上事,就请官家保护,便失掉商家保护的信任了,往后谁也不肯再找了。”金兆和见吴管带脸上不耐烦,暗把魏豪推了一把,忙接着说:“这些匪徒出没无常,来去无时。就在事前,小人们也不知道他们要来打劫,更想不到他们还要打劫二次;到了事后要报官,又来不及了。大人明鉴,这冒报匪警,是担着很大罪名的。”魏豪道:“贼人二次夜袭。小人们本要报官,不意遇上大人营里开枪剿匪。现在镖行里叫火枪打伤的,就有好几个。”
吴管带把纸媒吹熄道:“我们是缉私营,职责专管巡拿盐枭。我们的巡船,因见江上泛起火光,恐怕是枭匪滋事,所以赶过来。果然有大帮匪徒,深夜之间奋勇开枪,把匪众击溃了。倒没想到是劫船的,这倒把你们救了,这是你们机会赶得巧。唔,听说你们有一两人误伤了?那自然是剿匪混战,你们任意乱窜,碰上枪子了。历来我们官面剿匪,就有告谕:但凡安善良民,不得在匪人出没之地区逗留,不然就格杀勿论。你们明明看见官船剿匪,就该早早避开;闹不好,还要以通匪论呢。下次可要小心,别再这么着了。刚才我已经亲验过,果然有烧毁的商船。念你们已经护镖失事,只好格外矜恤着办,你得明白。下去吧,赶快到地面上报案去吧。”
魏豪气得脸都白了,金兆和忍气吞声道:“谢谢管带大人的恩典!”管带又道:“本营专管缉捕盐枭,至于剿捕劫掠商旅的水贼,那是水师营的事,本营不便越俎。你们安远镖店的人,可以到清江浦报案。”这管带说完,把手挥了挥,吩咐护兵,把金兆和、魏豪领出来;所有被官兵看管的镖行,也全都放了。镖行救出的四箱货物,也都抖搂出来,验了一个够,这才算公事已完。那个什长对金兆和说道:“我没说么?一见了官就没事了。你们正经买卖,怕什么?”金兆和冷笑了一声。那什长又道:“你不信么?告诉你,你别不认便宜。这是遇上我们这位管带罢了,说没事,立刻就把你们放了。要是遇上二营那位王管带,你想走,还得费点事;没有连环保,你就别打算脱得了身!”金兆和明知道他这是送人情,细想却也是实事,敷衍了几句,走下船来。
黄秉等人忙聚拢过来,一面收拾箱子,一面问了问见管带的情形。金兆和略说了几句,众人不由愤然。官面上开枪打死了人,还怨死的人不该找死,这真是向哪里讲理去!众人顺脚到江边失事的地方一看:岸边水面上还有烧残的那两只镖船;只剩下焦炭似的两片船底了。铁锚还在,船未漂走。贼人所放的火艇,一片片碎板,顺流漂了下去;只近岸湾汊处,还有焦板浮着。众人相看,倍增悲愤。然后聚拢在一处,向土谷祠走去。只见土谷祠那边,走出来几个官兵,全向官船走去复命。大力神李申甫道:“金二哥你瞧,他们发够了威,全撤回去了。”这几个兵一上了巡艇,八艘巡艇立即敲起一片锣声,一齐开船,折向三岔港驶去了。
众人来到土谷祠,战乏的战乏,负伤的负伤,又加上一通夜没睡,又饿又渴,全有点支持不住了。土谷祠地方甚小,大家只好坐在地上,略为歇息。一查点人数,相差得太多了。三师傅何正平伤势稍定,欠身坐起,向过天星金兆和抱歉道劳。金兆和咳了一声说道:“何三弟,自己兄弟说不着那个,腻事是叫咱们摊上了,有罪大家受,我还对不住你们哥几个呢!”
何正平心里难过,听金兆和这么说,面上笑了笑,可是笑得颜色很惨。大力神李申甫把粗眉一蹙,说道:“得啦,全不用说了,咱们算倒透了霉。我瞧咱们该喊一喊,凑凑人数,再打正经主意吧。”
趟子手马起云、孟金波,没等何正平说话,两人互相招呼着,同到江岸,扯开嗓子一喊。这一回喊镖,却不是真喊镖,实在是集众,为的是溃散在各处的镖师,可以寻声找来。
人的心情是随着际遇变的。这一回由趟子手马起云、孟金波,振起喉咙一喊,声音是一样的声音,大家听来,都觉着韵调苍凉,人人听着觉得不是味。马、孟二人在江边喊了一阵,然后顺路走下去;一面走,一面还是寻喊。只走出不远,没有喊出活的来,却又寻着了一个死的,是安远镖局的一个伙计,身上受了数刀,想是挣命逃走,随后又死了的。金、魏诸人不由喟然叹息,忙将尸体早上轿车。又往前走,行不多远,居然又寻见了两个镖行伙计:钻得满头是土,浑身带血,也是安远镖局的伙计。魏豪见二人受伤很重,总算对得起镖局,好好地慰劳了几句,扶两人上车。
于是众人又走出来六七里地,那永利镖局的水鬼姜辉,居然也出现了,但是伤痕很重,兵刃也没有了,拿着一根树枝当作拐杖,一步一瘸的,从一个小村钻出来,正往清江浦大路上走来。一闻喊镖之声,立刻止步,也引吭一呼,把众人叫住了。过天星金兆和与力劈华山黄秉,忙跑过去,握着水鬼姜辉的手道:“姜师傅,辛苦了!”脸上都带出十分的感激。姜辉道:“惭愧,惭愧,都怨咱们无能!”魏豪也迎上来,叫道:“姜大哥,我背你上车吧。”
天色大明,晨曦斜射,晓风习习,显得十分冷清。这些镖师们骑着马,坐着车,也有的跟车步行。个个人不是低头沉吟,便是面目发呆,连一个说话的也没有,全都默默地走着哑路。赶到清江浦,已近辰牌了。
过天星暗嘱伙计,遇见了熟人,千万不要提林镖头已死的话;车上装着死尸,若被官面知道了,一准不教进镇,那一来可就大费周折了。伙计点头答应,自知小心。那雇来的车夫却十分唠叨:“讲的是装活人受伤的,没讲装死尸,脏了我的车了。”过天星心乱如麻,一瞪眼要打车夫。
七师傅魏豪忙许下多给酒钱,又吓唬他:“你再嚷嚷,叫官面听见了,从你这里出了麻烦,你可估量着,你也脱不了心净。”车夫本来就为多讹几个钱,也就住了嘴,不敢再说什么了。众人来到清江浦码头,直奔永利镖局,连车辆马匹都赶进镖局院内。那镖师飞行无影上官聪和一个镖行伙计,已然先一步回来。上官聪负伤之后,幸得挣扎逃出战地,被缉私营巡艇开枪一阵乱打,把他弄得摸不清路数,只好往黑影中乱窜,一路败逃下去。直到天亮遇见一个镖行的伙计,也受了伤;两个人没寻着别人,商量着便垂头丧气地逃回镖局来。到镖局却没见总镖头回来,两个人正对同事述说护镖惨败的经过,议论总镖头的吉凶。一见金兆和率众才返回,上官聪不由有点赧然。金兆和以为变出非常,倒也不在意,随口慰问了几句。上官聪的伤也并不轻,不过比水鬼姜辉好点。
金兆和顾不得歇息,先忙着安排死人的停灵之处,然后预备活人的养息之所。打水净面,敷药治伤已毕,金兆和把魏豪、黄秉、李申甫都邀在一处,就在何正平卧床歇息的面前,几个人坐下了,开始盘算今后之计。该办的事太多了,魏豪说:“这第一件大事,是得先报告地面。”金兆和说:“此地有驿丞,有管河通判。”黄秉却说:“还得烦你二哥,雇人打捞尸体。我们的四师傅虞伯奇和七星剑丁宏肇,还有两个伙计,都死在水里了。还有金二哥镖局的陶志刚镖师,恍惚看见他是死在水里了,还有一位伙计。瞎,淹死的人真不少!”
金兆和和魏豪掐指算了算,死在陆地上的,是四个人,死在水中的,倒有五个。镖师几乎是人人受伤,只有魏豪一个人没有受伤,就是金兆和也被火燎伤了须发面皮。黄秉因抢救火患,两手都烫破了。
随后又谈到亡人的入殓和报官,这是一桩事。几个镖师商量报官的禀词,就提因为走镖,在江湾失事,遇着了成帮劫江的巨盗,以致镖船被劫,镖头林廷扬当场身受重伤。永利镖局是念在同行义气上,拔刀相助,不料同遭惨败。林镖头受伤过重,救治无效,因而殒命。请官府备案,缉盗捕凶。至于安远镖局失去的镖船货物,自然由安远镖局按照镖局成规,办理赔偿。金兆和说道:“就照这个意思写禀,就很好。”遂烦人写拟禀稿。那写禀的状师指指点点地说:“诸位镖头,这个禀帖有一点不大很妥当。那‘成帮巨盗’四个字,叫官府看了,有点犯忌讳,好像地面纵容了大盗似的。依我说还要改一改。”于是将禀帖改好缮就,众人看了称是。金兆和张罗着嘱托人情,请免验尸。何正平、魏豪等感谢非常,歉然说道:“这可给金二哥添麻烦了!这一切全仰仗二哥维持,我们弟兄是心照不宣。”金兆和道:“自己哥们,说不到这些个;何三哥你就望安吧,谁叫咱们赶上了呢!”
大家赶紧给林镖头预备后事。那四师傅虞伯奇、永利陶志刚等人的尸体,经金兆和雇人打捞,费了两天的工夫,方才寻着,一齐买棺成殓起来。魏豪对何正平说:“金二哥这么卖命帮忙,咱们已经承情不尽。人力方面,全靠人家人杰地灵;这钱财方面,可就别再教人垫办了。”当时由七师傅魏豪,商承三师兄何正平的意思,写了一封专函,把出事的情形,及仇人一再寻仇的经过,详详细细写明,请二师兄解廷梁见信立刻派妥人,送一笔款来,好料理总镖头的身后事。如果二师兄能够分身,亲来更好。大师兄生前的仇家都有谁,也请二师兄就近跟张士锐打听打听。至于镖局经此惨跌,必须变产赔镖,并须抚恤伤亡的镖行,恐怕镖局这一下就要倒。除了已经保出去的镖不算,新买卖暂请不要再应了。又说凤阳一路,既已出此大故,不知北上的八条镖船,是否已平安运到北京。也望带个信来,以免悬念。
魏豪把这封信写完,一直写了五页;另外又写了一封信,是向分号先支一批款来应急。然后派本镖局两个能办事的伙计,向金兆和借了一匹快马,命二人分水旱两路,一个奔往保定总镖局送信,一个奔往苏州分号支钱。那北上的伙计临行时,魏豪又嘱咐了些言语,教他雇快船连夜北上,最好能赶上那八条镖船更好。因为何正平、魏豪和黄秉等,心中都惦记着这一路船,怕贼人寻仇,也许再找这八艘捣乱。两个伙计听了吩咐,立刻起身分途走下去了。
何正平命魏豪,把随身所带的公款四百两银子,都拿出来,交给金兆和道:“金二哥,我们现在凑手不及,手底没有多少钱,这四百两银子先交给二哥,作为给大师兄、四师兄这几位亡人预备衣衾棺木之用,钱不够,就请金二哥暂且垫办一下,等候我们镖局子把款拨到,再如数奉还。至于这凤阳府赔镖的事,也得烦二哥维持。我们这镖船,本是凤阳府方四老爷、窦翰林两家定织的嫁妆和婚礼床帐等物。现在我们事败人亡,把人家的定货丢了,势必误了人家的喜事;就算是认赔,也还怕人家失主不依。因为这比商人办货不同,虽然是从苏州商家起保,可是到凤阳窦翰林、方四老爷那儿交镖。人家窦翰林和方四老爷是儿女亲家,两头办的喜礼,一旦全失,万一人家借仗官势,给咱们一个眼色看,这更吃不了。小弟年轻,眼皮子窄,恐怕还有意外的麻烦。”过天星慨然答应设法。
力劈华山黄秉道:“咱们把这一切的后事安排完了,腾出身子来,一定要访一访这伙贼人的根底。我们这镖局,二十年来创的牌匾,叫这个小白龙和赤面盗魁硬给摘了,咱们焉能输了这口气!我想解二哥交游很广,江湖道上认识的熟人,不在林大哥以下,必能究出这几个贼人的来历。咱们只要存这个心,慢慢地走着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至于咱这镖局,我看还是不收市,还是维持下去为好,一个总号,四个分号,当年创业实在不易。要是从此就哗啦了,未免太可惜,而且也叫林大哥的仇人趁愿。这票镖虽然丢了,我想我们还可以赔得起。”
何正平喟然长叹道:“若讲赔镖,还有这份余力。只不过开镖局全仗着一个威望。我们今日一旦失镖货,丧镖头,牌匾砸得粉碎了;就想对付着开,无奈这威名受挫,信用顿失,将来一定行不开了。所以我和魏七弟商量着,不收市怕是不行的了,要收市还是越早越好。”说着,眼光望着黄秉,又转到金兆和那边。金兆和点了点头,默喻无言。
原来这力劈华山黄秉一生好赌,手头一点储蓄没有;镖局一收市,他就立刻要受窘。何正平却也明白,胸中已安排下安置黄秉的办法。当下仍对金兆和商量目前之事。随说道:“金二哥,我们安远镖局的幌子可不小,倒了却摔得更脆。眼前主持人没有了,登时就会情见势绌,办上事难免掣肘。金二哥你是人在事上,说话有斤两,这一切事只好多偏劳吧,我也不说感谢的话了。”
于是一切善后事,都由过天星金兆和主持奔走。报官之后,地方官派了人来,只查问了几句话,把尸体看了看,就算是检验已毕,立刻就把死者一个个棺殓起来,停在永利镖局后院。到了下晚,大家商量着运灵赔镖,打算等着苏州镖局分号拨款到来,就起船运柩北上。赔镖的事却须大费周折,误了人家的喜事,不能一赔便了。想着还得由过天星托人写信,再由苏州分局,催分局镖头纪良臣赶来,拿着托情的信,备好应赔的款,专程到凤阳办理此事。
大家都觉得这赔镖的事不好办,但是黄秉说:“这不要紧,凤阳府我倒有个熟人。再说这一回洪泽湖贼人大举劫镖焚船,林大哥当场护镖殒命,必已轰动远近。窦翰林、方四爷就是不愿意,我们人把性命都卖在里头了,想来他们也得有个谅情。何三弟不用为难,等着款到了,我跟纪师傅去一趟。”
正说着,忽然门上一个伙计进来回话道:“总镖头,众位镖头,刚才来了一个人,说是四川振兴镖局的镖客,要找保定安远镖局林廷扬总镖头。是专程来的,有要事相商。”四川镖局的镖客,是远道专程来的,要见林镖头,他怎的就会晓得林镖头落在此处?此处却是过天星的永利镖局,并不是林廷扬的安远镖局!客堂内聚座议事的众镖师,都是久走江湖的人,一听这话,相顾愕然。大家一齐向这回事的伙计发问:“这个人姓什么?什么长相?哪里口音?”金兆和奋然抢先站起来,道:“我看看去。”迈步就向外走。那伙计道:“这个人已经走了。”众人纷纷说道:“走了?快追去看看。”
过天星金兆和、黄秉、魏豪,以及李申甫、姜辉、谢锦堂众人一齐扑出来,直到镖局门口,又赶到街外。那个四川振兴镖局的镖客,早已走得没影了。金兆和等人一齐转回来,把回事的伙计叫到面前,仔细盘问。这伙计说:“这个人三十多岁,倒是四川口音,重眉大眼,倒很像个会功夫的;穿着打扮,也像咱们同行。”魏豪道:“他怎么打听我大哥来?他怎么知道我大哥在这里?”伙计道:“他说是他已经到过安远镖局,知道林镖头押镖出来了,一路扫听,才由苏州到这清江浦。有很要紧的事,要面见林廷扬总镖头,因为听说林镖头在这里歇脚,故此赶来。他问我:‘到底林镖头是不是住在贵宝号呢?’我就回答他:‘林镖头已经故去了,尚在陈尸未殓。’那个镖客听了这话,很是惊慌,连连地顿足道,‘是真故去了么,得的什么病?’很盘问了一会子,一面问,一面跺脚道:“糟了,一步来迟,把个事情耽误了。’我就问他:‘什么事?林镖头虽然故去了,还有他的师弟和几位同事,全在这里呢,你可以见见面谈。’当时那个人连连叹气道:‘这可是意外!我还有同伴一块来的呢,我先回去送信。我得备点奠仪,我们少时一块再来。’我们当时想让他到里边坐坐,他竟等不得,揉着眼竟自走了。”
过天星金兆和听了,冷笑一声道:“他没说他姓什么么?”伙计哦了一声道:“说了,他说他姓赵。”
金兆和面对何正平、魏豪道:“林大哥可有姓赵的四川朋友么?”
魏豪摇了摇头,突然站起来骂道:“赵钱孙李头一个姓,他偏偏就姓赵,这准是个奸细!”力劈华山黄秉也道:“这可真有点蹊跷,他怎么不见我们就走了呢?”遂向伙计细细盘问此人的年貌,和所说的话。黄秉问罢,瞑目想了半晌,转脸向大力神李申甫说道,“李四弟,你在四川混过,你可知道有这么一个振兴镖局么?”李申甫道:“有,有这么一个振兴字号,就开在成都南关。我记得总镖头姓鲍,叫鲍开山。”那回事的伙计插言道:“这可就不对了,他说他们的总镖头姓白。”过天星金兆和沉吟一时,吩咐伙计道:“往后你们要留点神,再有人来打听安远镖局的,你们一面搭讪着,把人绊住,别教他走,一面赶紧叫别人进来通报我们。若是来人说了话就走,留他不住,你们就索性缀下他去;要摸清他的来路和落脚的地方。”说罢,命回事的伙计退去,叫他转告别人,一体留意。这里,众镖师还在猜议来人的来意;过天星很不高兴地说:“不用猜了,这多半还是那伙劫镖的贼党。他们仍旧不死心,大约没有看准林大哥的生死,所以再派人来摸底。他们大概以为林大哥是受伤之后,折回清江浦了。林大哥近年做事,多留余地,怎么会跟这帮匪徒结下这样的深仇呢?真叫人又疑又恨。我们把眼前的事料理过去,倒要破出工夫来,彻头彻尾地访察一下。到底这伙劫镖贼是怎么个来路,怎么结的仇?那个赤面盗魁和那个叫小白龙的,到底谁是对头仇家?咱们访清楚了,总要摆个样子给他看看。”
魏豪恨恨地说道:“金二哥这话很对,就算安远镖局收市不干了,这仇也得报;叫他们绿林道知道知道,我们干镖行的,是不可以欺侮的!”何正平浩然长叹道:“这口气呢,是总要争。要说到访仇,小弟我跟大师兄也这些年了,这仇人究竟是从哪里结下的,我实在想不出来。”
黄秉说道:“说到这小白龙,倒听张士锐张二爷说过,乃是两湖的独行大盗,他姓方名叫方靖。只不知是不是这个人,也不知他和林大哥因何事结过怨仇?”何正平道:“说到张士锐张二爷,他和我们大师兄,早年曾在陕甘一带创过业,我大哥少年的事,他知道得最清楚,若要详究仇人的根底,我们真得请教他。前年他还在我们镖局管账,后因年老,已然告退还乡了;我想我们可以去信问一问他。”金兆和道:“访凶报仇的事,咱们暂留后议。可是林镖头的灵柩,你们打算怎样安置呢?”
三师傅何正平惨然说道:“我林大哥数十年闯荡江湖,别看开了这五处镖局子,势派好像不小,其实内瓤很空,不过是为了维持朋友。我林大哥家中只有娇妻幼子,人口孤单;虽有本家,感情并不好。这些年镖局买卖固然不错,可是到手钱财,随手开销出去。我们算计着我们大哥就图了个眼前风光,实际没有什么积蓄。只于前几年在曹州府,靠着我们林大嫂的娘家那里,置了不到两顷地;至于浮财,却也有限。这一番遭遇这么大的风险,我们自然先从镖局子里面想法子;实在不得已,还怕免不了要变产赔镖。金二哥你想,万一落到变产这步田地上,我林大嫂寡母孤儿,将来可怎么过活呢?我师兄待朋友一片热肠,有求必应。待我们这几个师弟,不是同门先进,简直是师徒一样。我们哥几个,除了二师哥和虞四弟,是老师亲自传授的技艺,别位都是我林大哥,以掌门师兄教训出来的。林大哥不幸惨死仇人之手,我等同门七人,后死者五个,当然把这副担子好好地搁在肩膀上,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因为我那个师侄林剑华,还小得很呢,今年才六七岁罢了,将来还不知怎样呢?我弟兄没有别的主意,只等候二师兄赶到,就要着手设法寻凶复仇。至于赔镖恤孤,运灵,处处需款;不怕金二哥笑话,我们哥几个一个赛一个,全是穷光蛋耍人的,谁也不算富裕。只有我们虞四弟手头还好些,他从来不赌不嫖,善能储蓄,手里倒有个千儿八百的。可是虞四弟这一回护镖水战,已经把条命跟着林大哥一块卖了;我们还得给新娶的虞四弟妇想法子,来养生葬死呢。我们现在只可尽其所有,各掏腰包,跟镖局的公款凑起来,一面赔镖,一面运灵柩。况且还有这些死的伤的镖行伙计,还有二哥你这永利镖局的几位死伤的朋友,我们焉能不报答人家?人家真为朋友卖命,我们能不尽一点人心么?这么算计起来,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们只可尽力凑,凑不够数,也就免不了累赘林大哥的遗产了。金二哥,你说我们难过不难过?我们拿什么脸面,见林大嫂去呀!”
这些草野壮士尽管豪气干云,却是一讲到钱财上面,可就没办法了。何正平、魏豪两人不由得慷慨洒泪。力劈华山黄秉、大力神李申甫,久与林廷扬共事,也不禁纷纷雪涕感伤。
何正平呜咽了一阵,接着说:“至于我们林大哥的灵柩,据我想,唯有趁这时候,赶快运回家去,入土为安才好。好在曹州府是漕道,水运不费事。我受着伤,不能动转,这件事不便久搁,不必等候二师兄了。七师弟可以辛苦一趟,也可以把详情告诉林大嫂。仇人那把剑你应该带了去,将来好交给剑华侄儿,让他替父报仇。剑华侄儿年纪太小,办丧事眼下就没人主持。七师弟你就留在那里,代为操持一切。林大哥死在仇人手里,林大哥家里只有孤儿寡母,太叫人不放心。七师弟你可以请示林大嫂,帮着照应门户。至于别的事,你就全不用管了。金二哥,你看是不是该这么办呢?”
金兆和点头叹息道:“林大哥家中,就只林大嫂母子二人么?”何正平凄然说道:“可不是。说起我林师兄的家况,却也很可怜,他就只这么一妻一子,人口非常单弱,连个倚靠也没有。他原籍是浙江绍兴府人,在曹州府本是客籍。听说林大哥从十几岁上,就负气离乡,漂流在外。当他困苦时,本家同族没个照顾他的。当他发迹时,尽有同乡来投奔他。他的本家却没脸来找他。缘因林大哥自幼命独,七岁丧父。他名下应该拥有几十亩地的田产,却被他两个伯父霸占了去;他的生身母还险些被逼改嫁。林大哥自幼豪爽好勇,不喜读书,他伯父骂他是个败家子,曾经打过官司。有一次他们买下见证,竟把林大哥送了忤逆,硬说林大哥殴打生母,侮辱其父,险些给毁了。林大哥的老娘哭喊着说,我的儿子很孝顺,可是衙门竟进不去。后来多亏林大哥的一个母舅,一个穷秀才,出头来保救外甥,又引起了城内绅士的义愤来,这才把林大哥营救出来。林大哥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知道在故乡难以存身,又值荒年,这母子二人变卖了什物,随同灾民逃出原籍来,骂誓赌咒地说:‘从此再也不姓林了。’两位伯父兄觊觎这份家产,生生要把嫡亲侄儿毁害了,这居心未免太也狠毒,林大哥提起来就切齿痛恨。我林大哥搀扶老母,一路躲避家难,北到中原。林伯母就给人佣工缝洗,林大哥便给一个小茶馆当学徒,母子二人受尽人间的艰苦。后来林伯母穷愁病殁,草草葬埋。林大哥哀毁逾常,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形销骨立,不成人样;被茶馆的掌柜赶逐出来。这时林大哥真是危殆已极,重病苦饥,躺在林边。幸而巧遇我那恩师白雁耿秋原道长,游方路过,看见林大哥十五六岁的一个少年,呻吟在树荫下,树枝上却挂着一根腰带,似要自尽,又没有力气了。我师傅慈悲为怀,询问缘由,恻然援手,先给林大哥治好了病,后又收他为徒。我大哥感激师恩,励志苦学,九年光景,练成一身绝技。恪遵师训,不准为盗,也不为官,我大哥便挟技游侠,经多年的苦挣,渐渐创出一番事业来。他又在曹州府,得遇老镖师铁掌黑鹰程岳。赶上程老师傅为女择婿,看中了林大哥少年英俊,体健技精,遂将林大哥招赘门下,把爱女程金英嫁给林大哥,这便是林大哥的前妻。后来,程金英嫂嫂得病死了,遗下了我那林剑华小侄儿。金英嫂嫂放心不下这个失恃的幼儿,临殁时对父亲和丈夫说,要求把她的叔伯妹妹程玉英续娶过来,好给她抚养幼儿。于是我这程玉英嫂嫂又嫁了过来,这便是我们现在的林氏嫂嫂。我林大哥便在曹州府落户,铁掌黑鹰程老英雄只有一女,并无男儿。他心怜爱婿,年老退休时,就将他一手创办的保定安远镖局交给了林师兄。林师兄曾历艰辛,为人胆大心细,办事很有干才,交友能得死力;镖局归他主持,日有起色。程老英雄看着甚妥,遂又将南北两京两个分号,也交给了林师兄。林师兄费了二十多年的辛苦,镖行生意日臻兴旺,镖旗走开去,绿林豪杰无不推情假道。林大哥又跟苏杭二州胜字号两家镖局做了联号。有这五个镖局,我林师兄安插了不少武林朋友。但凡混窘了的武学朋友,投奔了来,林大哥必有一番款待。有事给他找事,没事就让他在镖局住闲;要回家呢,就赠送盘缠。以此林大哥势派很大,却落钱有限,他都拿着钱交朋友了。林大哥人最念旧,他饮水思源,感激他那岳丈程老英雄,胜过本家同族的叔伯。他积财置产,也就不在故乡绍兴府,反在曹州府落了户。就为这个缘故,林大哥生前尽管轰轰烈烈,可是一旦逝世,在曹州府除了他岳丈家,此外别无亲人。”
何正平接着说道:“所以我才打算叫七师弟去一趟,就因为林大哥一死,林大嫂家下太也孤单了!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说句过虑的话吧,林大哥是栽在仇人手里了。看这意思,仇人意狠心毒,还怕他追根究底,我们必须格外小心。七师弟尽管专办这件事,在曹州府不妨多耽搁几天,早回来,晚回来,都不要紧。反正这里的事,有我们这些人呢。金二哥,你说是不是?”
过天星金兆和听了,很以为然。当下商量定了,即日便将林镖头的灵柩运走。那四师傅虞伯奇的灵柩,是交给马起云运送。那丁宏肇是个光棍汉,没有家口,家乡又离此太远,就在清江浦浮厝起来。那米占标和钱六却是林镖头一手拉拔起来的人,连媳妇都是林镖头给他娶的;这次为走镖殒命,镖局当然要给一笔养赡,灵柩也给送回原籍。永利的陶志刚镖师和其他伤亡的人,也都照此办理。至于受伤的人,自然由镖局代为医治,另外多给一个月的劳金,只候款到,立刻就办。金兆和特别帮忙,疗伤殓死,托情垫款,都由他出力。只几天的工夫,都已办得有眉目了。
由清江浦到曹州府,要先走运河漕道,到山东济宁州,再改旱路。七师傅魏豪把运灵的事预备好了,带安远镖店两个伙计,一个叫黄麟,一个叫邱良,帮同护灵。这两个人都曾到林镖头家去过几次,将来到了地方,还可由他二人照料丧事。于是一切安排就绪,运灵的船也雇好了,这就该动身了。忽然,永利镖局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走了进来,回话道:“跟镖头回,现在外面又来了一个打听林镖头的!并且打听林镖头的家眷住在什么地方,问林镖头的少爷来接灵没有?我们不敢回答,我们告诉他……”还未等伙计说完,过天星金兆和霍地立起身,面色陡然一沉,道:“好!绊住他,别叫他走了。”
过天星金兆和面含秋霜,拔步往外走。七师傅魏豪、力劈华山黄秉也都立起来,道:“人在哪里呢?别放走了他。”这伙计忙拦住道:“镖头们别忙,这人走不了;他还叫我进来回一声。他还要见见安远镖局的师傅们呢。他说不论哪位全行,他立等着要跟师傅们见一见,还有别的事要面谈呢。”
这一来,倒出众人意料之外。金兆和回顾魏豪,面显惊讶道:“这许是咱们安远镖店的朋友吧?”魏豪、黄秉齐问伙计道:“这个人姓什么?什么长相?哪里的口音?”伙计回答道:“我们听他说姓胡,没问他叫什么。听口音好像也是江北人,三十多岁,是个黄白净子。”金兆和道:“你去把他请进来,让到客厅里坐。”又对魏、黄二人说道:“这个人还不知是仇是友,咱们要留神。由我答对他吧,你们二位先别言语。”
这里众镖师猜不出来人是谁。工夫不大,那伙计已将来人让到客厅。
魏豪、黄秉隔着门望看来人,不由一怔,两个人全不认识此人。只见此人瘦挺的身材,眉目疏朗,神光四射,自具一种英强之气;穿一件灰布长袍,下蹬青缎快靴,左手提一小包,步履矫健得很。过天星金兆和向魏、黄二人使一眼色,二人把头微微一摇,是暗示不认识此人。过天星金兆和立刻加意提防着,抢步上前,那伙计把客厅门帘挑开,将客人让进去。然后金兆和在前,魏、黄二人随后,也进了客厅。只见来人把小包袱往桌上一放,直着腰,回身侧目,向三人一照面,立刻抱拳当胸道:“哪一位是安远镖局的师傅?”魏、黄二人俱不开言。过天星金兆和暂不答他的问话,却一举手道:“哦!你老贵姓?找安远镖店的哪一位呢?”
来人把金兆和上下一打量,拱手道:“在下姓胡。我是林镖头的好朋友,要找安远镖局的师傅们,打听打听镖头的事情。足下贵姓?”金兆和道:“请坐,请坐,倒茶来。在下姓金⋯⋯”还未等金兆和往下说,那来人又站起来,向金兆和重新见礼道:“原来是过天星金镖头,久仰久仰!这永利镖局,在下听说就是你老兄主持的,在江湖上久传盛名,在下末学后进,不胜佩服。在下今日冒昧登门,很是失礼。”说到此,眼光又望到魏、黄二人道,“二位请坐。”
来人接着却转脸对金兆和道:“金镖头,不瞒你老说,在下无事不敢来骚扰。在下和安远镖局总镖头林廷扬大哥,乃是知己的患难弟兄,又是同乡,又是同盟,有十几年的交情。但是在下却在杭州设场授徒,我林大哥却在北方创业。我林大哥曾经屡次的来信,约我到他那边去,我却终年穷忙,不得前往。近因在下有别的事,来到贵宝地,偶因闲谈,突闻我林大哥护镖失事,折在线上了。先前只听说,是受了重伤,小弟一听这信,就很觉着奇怪,凭林大哥那么样的一身功夫,又有那么广的交游,当真会失脚不成?等到我赶到这里细一摸,竟有的人说林大哥已经吐点(死了)!这真是意外的飞灾,越发叫人难信了!小弟与林大哥多年友好,交情并非泛泛,骤闻凶信,肝肠欲裂。所以我立刻拔步前来,一来要打听打听真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二来要哭奠一番,以表哀感之忱。至于林大哥身后一切事,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时候。我既然知道了,更不能袖手旁观。小弟虽然是武林无名之辈,可是也决不能含糊了。我身边现在带的钱力有限,但是我可以到别处周转周转。究竟林大哥这身后事,办得怎样了?也请金镖头费心告诉我,我好量力而为。”
这来人侃侃而谈,非常慷慨激昂。只是这人的来历,魏豪等人始终没听说过。魏豪与黄秉两人互相顾盼,脸上带出错愕的神色。这时,旁边的过天星金兆和已然看出来了。金兆和遂向来人举手道:“你这番慷慨好义之处,实在令人佩服。恕小弟眼拙,没领教老兄台甫贵处?”那人答道:“我嘛,姓胡,名建章,原是丹阳县人⋯⋯”说到此,忽然改口道:“可是我在曹州府落户。”
金兆和闻言,向魏豪递过去一个眼色。魏豪微微冷笑,力劈华山黄秉把头摇了摇。过天星金兆和心里有了底,当下命伙计献茶,说道:“久仰,久仰!胡爷你这么热心仗义,关切亡友,实在难得,令人可感!胡爷既与林镖头是知己之交,想必跟安远镖店的朋友也很厮熟吧?”
那人神色自若地微微一笑道:“我刚才不是说嘛,我和林大哥是从小的哥儿们。只是我从来没到过北方,所以跟林大哥镖局的朋友,倒不怎么熟识,也不过只有一两位慕名罢了,不晓得安远镖局的师傅们,有哪位现在这里,可不可以请来谈谈?我听说林大哥此次失事,手下镖师还伤了许多位,可是真的么?究竟有几位吐点?还有我林大哥生前死后的详情。我极想知道知道。有一位力劈华山黄秉黄师傅,我素常听林大哥念叨过,不知现在镖局没有?请你费心把他邀来谈谈。”黄秉刚一欠身,金兆和忙摆手阻住,道:“提起林镖头这回事,真是令人可叹!现在安远镖局遭这场意外飞灾,可以说是塌天大祸,一败涂地,买卖从此不能干了。我在下和林镖头,也算是朋友。他们既在清江浦遇上事,我们同行焉能袖手?所以我在下也只有量力帮忙。林镖头的身后事,算是安排完了。至于安远镖局的师傅们,张罗赔镖呀,搬运灵柩呀,个个都很忙,全都回苏州去了,也有返回保定总镖局去的。现在只有一位姓霍的师傅,还在这里养伤。至于你老兄所说的那位姓黄的师傅,是昨天刚走的。他们这回遭上事,无处落脚,暂且把灵柩停在此处。但是我这里本是镖局子,不能借地方给朋友办丧事,而且我在下又是隔着教。这次停灵,实在是事情挤在这里。所以地面上的朋友,有来吊唁的,我都给挡驾了。这太觉对不住朋友,可也没有法子。”
来人听了,忙说道:“正是这话!镖局子本来不能摆丧棚的。不过小弟和林大哥多年交情,若不到灵前吊祭一番,良心上太觉下不去。但是我们都是外场朋友,我可也不能不知进退。金镖头,我只求你领我到林大哥灵前看一看,我总算没白来。”说着站起来,一躬到地道:“金镖头,我太觉对不住了,我只到灵前磕一个头,我也用不着烧纸哭奠,只凭一片真心罢了。这务必烦你费心!”又喟叹一声道:“林大哥一世英雄,而今安在?这太惨了,这太惨了!”说到这里,又复目光一扫黄秉、魏豪,问金兆和道:“金镖头,这二位我也忘了领教,我从一听林大哥噩耗起,心绪就乱到极处。失敬之处,还望原谅。”
金兆和道:“胡爷不要客气,彼此全是江湖道义的朋友,要脱俗才是。这是敝镖局的镖师,田师傅跟韦师傅。”这来人即向魏豪、黄秉抱拳拱手道:“田师傅、韦师傅,久仰,久仰!在下失敬得很,二位师傅多多担待!”魏豪答道:“胡爷太客气了。”
金兆和恐怕来人还要从两人口中套问话,遂忙截住魏豪的话锋道:“韦师傅、田师傅,陪胡爷到跨院吧。”魏豪、黄秉先不往外走,站起来引手作势,向这来人说了个“请”字。这来人却向金兆和抱拳道:“金镖头请!”金兆和停步不前道:“胡爷先请!”来人遂不再客气,昂然向门外走来。
魏豪乘这迈步的当儿,用手一指墙上挂的刀,又一指那人放在桌上的小包。过天星金兆和微把头一点,复将手一挥;魏豪、黄秉会意,紧陪着来人,走出屋外。金兆和稍稍落后,从桌前一掠而过,顺手把小包裹一提,又用力一捏,里面软软的,硬硬的,分量不重。微微一笑,拔步追出来道:“我给胡爷引路。”跟来人并肩而行,走入庭心,手向西边一指道,“林镖头的灵柩就在那边跨院。”来人点点头并不答话,目光四瞩,有意无意向过天星说了句:“宝号地势倒很宽敞。”
金兆和笑答道:“小局面,像胡爷这样人,还能把这个看在眼里,没的教你见笑。”金兆和外表看似粗豪,但是久涉江湖,阅历又多,对于来人一举一动,早已特别注意。来人这时借口夸赞永利镖店的局势,暗地正是踩看出入的道路。金镖头按住了火性,沉机观变,一心要看来人的举动。这时已走到了西跨院角门。金兆和往里相让,来人大步走进角门,抬头一打量这跨院的地势,也非常宽敞。靠西面是一段矮墙,在北面是三间小厦子;在南面是一座藤萝架,藤萝架前是一个石板桌子,两个石墩,乃是热天乘凉的地方;东边角门旁种着一片花草。靠北厦檐下停着四口白茬的棺材,棺上题着林、虞、丁、陶四位镖师的姓讳卒年。灵前各放着一张灵桌,点着一盏瓦灯、一对烛台,并设有香炉跟焚化纸钱的火盆;连这只瓦灯,还是魏豪等不管金镖头愿意不愿,硬主张着给添的。因为江北的风俗,死者灵前这盏长明灯绝不能少,说是没有这盏灯,夜台长暗,幽魂不能到长生极乐之地。但究因金兆和是个教友,所以这四口棺木的灵前,没有烧香化纸。
来人一望见这四口棺材,眉峰一蹙,脸上顿时现出戚容,回头向金兆和说道:“有这些位吐点了!哪一口材是我林大哥?”说时不待回答,抢步上前,找到林廷扬的灵柩,看了看旌题,突然失声一嚎道:“林大哥,我怎么没想到你竟弃我而去了!”号叫着往前一扑,双手向棺盖上一搭,叫道:“林大哥!兄弟我胡建章来了。大哥,你阴灵有知,九泉之下,总看得见你这兄弟给你报仇。”说话时声容越发悲怆激昂,两手一扶,头往棺盖上一低,竟似放声欲哭,又强自吞声似的,猛然一跺脚,那棺材盖喀嚓响了一下。
七师傅魏豪这时候勃然大怒,两眼一瞪,就要上前。不想过天星金兆和双眉一挑,早抢先一步,右臂照来人双臂一穿,猛往上一抬,摆出劝解的样子,突然说:“死了死了,一了百了!胡爷不要难过,请客厅里坐!”
金兆和暗中一较劲,已试出此人的臂力非凡。金兆和双臂一抬,只将来人的双臂架起,他的身躯竟寸步没移。
魏豪、黄秉一齐逼了过来。只见来人趁金兆和这一托,登时抬起头来,把金兆和一看,口中唏嘘不已道:“小弟一见林大哥的遗柩,不由得心肝欲裂,实在也忍不住了。金镖头,这太对不住了,我知道金镖头是忌讳这个的。请恕我忘情吧!”金兆和微微冷笑道:“请到客厅坐吧,这也没有什么,人不是死了么!”
这来人非常沉着,尽管魏、黄二人一左一右紧盯着他,他依然不慌不忙,拧着眉毛,叹息说道:“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林大哥英雄一世,却落了这么个结果,实令人愤恨天道不公!林大哥的家眷住在哪儿?金镖头费心告诉我,我也还薄有家资,我打算略尽寸心,提出一份来,给我林大嫂跟我侄儿,作为将来的养赡。我跟林大哥相好一场,也算是留下点念想。叫林大哥九泉之下,不再挂念这孀妻孤儿,我在下也可于心稍慰。至于镖局子的事,我是个门外汉,这全仗着金镖头诸位多帮忙,恕我不能管了。”
金兆和见他居然还要摸索林廷扬遗族的实底,这种胆大妄为的举动,就好似有恃无恐似的,又好像自作聪明,把镖局中人都看成无物似的。过天星金兆和也不禁动怒,就要直截了当地揭破来人的来意,但是回眼一看到力劈华山黄秉,抓住了魏豪的手腕,两人神气正似有所争执。金兆和诚恐魏豪翻了脸,叫来人见笑,显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便强将怒气按了按,暗想:“敌人既是暗来,我们正是跟他暗着较劲。”遂递过一个眼色,对来人索性不点破,依然虚与委蛇地说道:“林镖头的家眷住在哪里,这个我们倒说不很清。胡爷这番热肠,足够朋友,回来我一定把胡爷这番盛意,如实地转告林镖头的家族,也叫他们明白明白。容得林镖头之子长大了,也好报答阁下。”说到此,语调特别沉重,又带着冷峭。跟着说:“胡爷,我还没有问胡爷的住脚呢。”
来人看了金兆和一眼,说道:“这不过各尽其心罢了。我的住脚,我林大哥尽知。既是金镖头要问,好,我就开一个地名。”要来纸笔,写了个地名条,是什么“杭州东门外大吉巷”。来人跟着说道:“方才金镖头说,还有安远镖局的一位师傅,住在这里养伤,请你费心请他出来谈谈,可使得么?”金兆和道:“对不住,这位师傅伤势很重,还不敢见风呢。”来人逼紧一句道:“那么,我在下到他屋里看望看望。我不过略问几句话,绝不敢多扰病人的精神,金镖头可能先容么?”
金兆和微含笑道:“那倒没什么不可,他也许正想见你。”一扭头向魏豪道:“韦师傅,你去看看霍师傅,你就提有林镖头的好友来看望他,并向他探问林镖头的家属。”
魏豪答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去。工夫不大,有一名伙计进来,向金镖头道:“霍师傅将才敷上药,又吃了汤药。好容易才睡着了,不便惊动他,得候一会子。”金兆和道:“这么不凑巧!可是我听这位霍师傅说过,大概林镖头的家眷许在他们保定镖局附近,只是我们全没到这位林镖头家里去过。胡爷若想找林镖头的家眷,还是到那保定安远镖店探问,就知道了。若是有什么祭奠赙赠之物,就交给在下,由这边转过去,也是一样。”说罢,看着来人一笑。
这来人随即站起,信手抓起小包裹来,掂了掂,向金兆和告辞道:“那更好了。既是这位霍师傅病伤很重,林镖头家眷的住处,诸位知道不清楚,我也就无须再琐渎了。霍师傅面前请金镖头替我问候吧!我打搅了半天,很对不住。好在我们跟林镖头全是一样的交情,我也不谢了。今后安远镖店丢镖赔镖,种种善后,全仰仗金镖头费心,咱们改日见吧!至于在下的一份人心,等我备办好了,我就亲送过来,烦金镖头费心转送好了。”说完,向黄秉也拱拱手道,“田师傅再见。”力劈华山黄秉满脸的愤怒,按住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再见!胡爷不怕慢待,没事只管常常来,我们都想见你!”来人忙答道:“田师傅别客气,我在下已经深领盛情,金镖头尤令我佩服。我在下把事情办完了,一定还要来向金镖头、田师傅面前讨教,我在下也好多长些见识。我告辞了,改日再会。”
金兆和一面起身相送,一面答道:“胡爷肯屈尊到这里来,那是瞧得起金某,给小字号永利镖局增光。胡爷不拘哪时,都可以来,金某竭诚恭候着。”说着话,来人已经走出庭院,金兆和往外相送。这来人回身阻拦道:“金镖头留步,在下不敢当。”
金兆和道:“初次来,哪能不送?”彼此谦让着,到了镖局门口,这才拱手作别。

第五章 林镖头遗棕北归
金兆和眼望来人的背影,一回头,看见力劈华山黄秉,满脸露出悻悻之色。金兆和且顾不得说别的,急对伙计说:“缀下他去。”把黄秉一拍道:“黄大哥绷着点劲,咱们到屋里说话。”又对伙计说:“你们去两个人,千万别叫他走脱了。倒要看看他落在哪里?”于是有两个精明干练的伙计,应声更衣,赶紧缀下来人去了。黄秉跟金兆和回到里面,魏豪已经在客厅等候,魏豪一见金兆和进来,便愤然说道:“金二哥,人家竟欺侮到咱们门上来了,我们难道就这么忍下去么?这姓胡的当着我们大众的面,胆敢伸手动我林大哥的棺木;依着我不管怎样,也该揭破他的奸谋,当场给他一个过不去。只是在金二哥这里,我们弟兄承情已多,所以当时不便冒昧,却便宜了这东西!”
金兆和晓得魏豪意有不悦,忙解说道:“七师傅,咱们弟兄全是至近的朋友,不同泛常交情。说句不客气的话,我金兆和若是怕事,绝不敢接这后场。明知道只有祸,没有福;只有麻烦,没有顺利。可是有我们的交情在,落到我身上,不论有多大风险,我全得算着。何况出事时,连我一块折给人家的?我就为我永利镖局的名声,我也不能善罢甘休!不过我适才一看这来人,绝不是平常的盗匪,棘手得厉害。他竟敢进到我镖局子里,指点要找安远镖店的镖师!行为、胆量异乎寻常。而且这回事,也与一般江湖寻仇不同。林大哥既已惨遭无常了,多大冤仇也就算解了。可是他们仍不肯罢手,一再跟寻踩探,一半是不放心林镖头的生死实况,一半好像还要盗得亡者的遗体,拿回去圆誓。或是盗去证物,以坚主使人的信心。所以我一再隐忍,是要看看他的来意究竟何在?”
魏豪矍然问道:“常听人说,内功绝顶的人能够隔着棺木,伤害亡人的遗体;莫非这东西灵前一祭,已经潜下毒手了么?”金兆和摇头道:“那只是江湖上一种谰言,未免过甚其词了;内功不论多好,也不会隔物伤人。我见他扶棺一痛,不过是要试一试棺木中是否真有林镖头的尸体罢了。当时我知道我要再不戳破贼人的诡计,你弟兄就要动手了。我这才潜运气功,把九成力运到臂上,用‘铁门闩’的式子,一穿他的双臂。幸而我是拿他当作劲敌,若不然,我还险些当面栽给他。就这么用气功掀他,反只把他的双臂托起;他的下盘居然寸步未移,可见是个劲敌了。正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心里盘算,与其当面闹翻了,还不如缀他下去。你来窥探我,我却跟缀你,倒是针锋相对的办法;还可以根究出贼人的主使人,究竟安窑何处?将来也好替死者报仇。这是我的一点暗打算,倒不是怕事。七弟你放心,我金兆和若是怕事,也就不揽这场麻烦了。”
魏豪连忙说道:“金二哥,小弟年轻,见事不透,捺不住火性。金二哥这打算很对,是我不明白。只是来人一再探问我林大哥的家属,居心叵测,实在可虑。金二哥,我们林大嫂和那小侄儿,我们该怎么保护他们,才不致遭人毒手呢?”
金兆和道:“这却应该加倍小心。嗣后再有打听林镖头的家属的,我们大家千万要留意,不要泄了底才好。等着运灵柩的时候,还要好好地安排一下。”
说罢,一同来到何正平床前,把来人心怀叵测的情形告诉了何正平。何正平气得面目变色道:“林师兄经营镖局二十余年,热心交友,没做过赶尽杀绝的事,不知何时结下这伙仇人,人已经死在他们手里,尚不肯罢休,这也太叫人难忍了!”
说到这里,打发出去的伙计已经回来。金兆和见他们回来得太快,心中十分诧异。这两名伙计说道:“我们奉镖头之命,缀下那人去,直跟他在这几趟街上转了一遭,哪知道他依然转回来,竟落在鸿发客店里。容他住了,向店里伙计一摸他的底,据说:这姓胡的客人昨天才到,自称是到清江浦访友来的,态度很大方,不好说话。住在店里,连句闲话也没说过。店伙曾碰了他几回软钉子,索性他不招呼,也不往他跟前去了,别的情形一点看不出来。随身只带一个包裹,一把宝剑,此外没有什么行李。也不欠账,也不在柜上存钱,晚饭后就把明天的店饭钱都付清了,看情形是没打算长住。”金兆和听了,点了点头,向二人说道:“你们两人赶紧酌量着派一人,到鸿发栈安桩;如果此人一走,立刻缀下去。”
伙计答应着退下去,立即如命办理。这里金兆和向魏豪、黄秉道:“黄大哥,魏七弟,你们看怎么样?我估量他未必肯甘心就走。如今果应了我的话。我看他定然要再来镖店搅扰,我们要好好地提防;疏于防守,就要再栽在他手内了。咱们这里何三弟、李师傅身已负伤,不能行动;只有尽我们现有的人,多受些辛苦。”遂吩咐众镖师:“夜间要分班巡守,保护着林镖头的灵柩。但盼匪徒今晚不来,明天还是赶紧起灵为要。一到山东,把林大哥遗骸送到曹州府,亡人入土为安。棺木下葬,别的事咱们也好展开手脚了。”
这安远镖局的镖师们,几乎是个个带伤。只有七师傅魏豪是个好人;力劈华山黄秉、马起云伤势较轻;别的人都是呻吟病榻,正在调治。夜间巡守的事,只好全拜托给永利镖局,由镖师徐庆增、苏德文、纪祥林、谢锦堂四个人,帮忙值夜。魏豪和黄秉是分上下夜,照顾病人和林镖头的灵柩。
说话间天色已晚,众人用了饭,由魏豪和过天星金兆和,到受伤的镖师屋内,审视了一遍。却幸受伤的人,都住在一明两暗三间西房内,晚间倒好照应。受伤最重的是何正平和水鬼姜辉;至于李申甫和上官聪,敷药之后,此时颇见轻减。魏豪把受伤的人一一安慰了。掌灯以后,众人聚在一起。原打算叫七师傅魏豪扶柩北上,现在事情有变。贼人一再地窥伺,灵柩单行,恐怕半路再生意外,魏豪一个人孤掌难鸣,未免应付不到。何正平对魏豪商量了一阵,很不放心,决计只留黄秉在永利镖局,等候二师兄解廷梁来到,协同办理赔镖善后。安远镖局其余的人莫如提前北返,随着灵柩坐船走;到了济宁,灵柩再转旱路。魏豪听了,也以为然。半道上万一贼人出来要截棺梓,竟把灵柩送不到家,那就更对不住故去的师兄了。
金兆和到各处巡视一遍,走回屋来。魏豪起身让座。何正平欠身道:“金二哥,给你们添麻烦了。”过天星坐下来,道:“三弟好些了。我说七弟,可是打定主意,明一早准动身么?”魏豪说道:“正是,强贼窥伺,这绝不便再耽误了。车船也雇好了,明早天一亮,我和三哥一块走。”过天星深以为然,遂说道:“刚才我和黄大哥,还有我们谢师傅,也商量了一会子,早走很对。不过七师傅一个人护灵车,总觉势孤些;我们打算叫我们徐庆增徐师傅、纪祥林纪师傅,陪你们走一趟。看路上的情形,或送到济宁,或者直送到曹州府,这么办比较稳当些。二位看怎么样?”
何正平一想:“这一场事,已经把人家永利镖局搅了个不善,临到现在,倚靠人家的地方还很多。人家镖局只有这几位镖师,为我们的事,连买卖都不得应了。再叫人家镖师跟着护灵,我们于心何忍?”何正平想到这里,忙答道:“金二哥处事矜慎,我很感佩。可是据我想,这路上起灵的事,不便再累赘二哥了。这一路都是漕道,大概没有什么凶险的地方;沿途再小心点,跟随着大帮的商船走,也许不致再出意外。您这里也正是处处需人,已经为了我弟兄的事耽误您的生意了;再这么一来,小弟如何过意得去?好在这一回,我和老七跟李申甫李师傅一块儿动身;我们分成两拨,远远缀着大师兄的灵柩,就有个风吹草动,也还可以彼此照应。到了济宁州,灵柩改成旱路,我们再分手,也就放心了。我看这么办足行,金二哥以为如何?”
金兆和点点头道:“只要何三弟估量着能行,不致再出岔错,我这里人够用不够用,倒不在话下。反正目下大票的买卖,我打算暂先不应,我们得缓一缓锐气再说,人倒是有富裕。”
七师傅魏豪很明白三师兄的意思,不愿过于累赘同业;但想到今日白天所遇的情形,他心中总觉悬虚。又见金兆和真心实意地帮忙,遂插言道:“三师兄,金二哥的话是有斤两的。他要派两位师傅送行,这是金二哥血心待朋友的地方。三哥要不然,咱们只请金二哥派一位师傅送行吧。你想,这回就是咱们一路走,三哥伤很重,不但不能动转,还需要人照料。李申甫李四哥现在好些了,我们全算上,才这么几个人,我们实在人单势孤。”
何正平正要开言,金兆和忙说道:“何三弟,你就不要客气了,我回头就叫徐庆增、纪祥林两位师傅收拾收拾,明天陪你哥们走一趟,还是持重一点好,就是耽误了工夫也有限,至多有半个月,他哥俩就翻回来了。”何正平还要说话,金兆和拦阻道:“就是这样办,三弟就别犹豫了。他们二位手底下都有两下子,足可倚仗。”当下吩咐伙计,把徐、纪二人请来。即将刚才的打算,对二人说了,二人慨然应允。何正平、魏豪向二人道谢。晚上值夜的事,便把二人撤出来,只叫二人管上半夜,叫黄秉、谢锦堂、苏德文等,照顾下半夜。分派已定,金兆和又对何正平、黄秉、魏豪说道:“起灵的事,咱就算定规了。这眼前的事,也得安排安排。刚才我已派镖局伙计,到那姓胡的住的鸿发栈里卧底去了。我们还要留神他今晚上来骚扰,何三哥歇着吧,我再去巡视巡视。”于是何正平等养伤的人,即由过天星金兆和,点派徐庆增、纪祥林二人陪着,都在西屋歇息。金兆和告诉二人:“外面万一有动静,你二人千万不要全都离开此屋,恐被贼人乘虚袭入,戕害受伤的人。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你们哥俩只可出来一个人。”
然后过天星金兆和跟魏豪、黄秉,一同起身来到西跨院停放灵柩之处。将哪里是贼人入袭的必由之路,按着院落的格局,全忖度好了。金兆和皱眉说道:“这一群恶贼实在太狠!今天晚上我们如果所料不虚,贼党必来。来的若只姓胡的一个人,我们可以不跟他挑明了动手,只暗中给他一下子,教他认识咱们干镖局的还有活人,也就行了。只要把他赶走,我们就派一个人,暗中缀下他去。他要是一回鸿发栈,那里有咱们卧底的人,叫他盯住这姓胡的,看看他是不是还要缀着灵柩走。如果他居然暗缀灵柩,苦缠不舍,那就是赶尽杀绝,情理难容!我们只好多多派人,一同起身,离开清江浦,咱就来个先发制人。走到合适的地段,不等他动手,咱就先下绝情,把这东西废了,以除后患。要是他不过来踩探的呢,有咱们卧底的伙计跟着他,也要盯住了,别叫他滑脱了,抓机会把小子废了完事。这不可以含糊,贼人太歹毒,一点也不可以留情。”
过天星为了朋友,打起全副精神来对付贼人。又对黄秉、谢锦堂说:“现在保护受伤的人,有徐、纪二位;保护死者的遗棕,今晚上也须有专人,还是请黄大哥偏劳吧。我和七师傅魏豪、苏德文、谢锦堂,专管埋伏。”遂又与魏豪商量:“我们四个人就分四路埋伏,贼人一到,咱们就用暗器伤他。他往哪面逃,哪面就飞暗器拦挡他。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就不必跟他照面。这样虚实不测,最是拒敌的良计。”
魏豪道:“我们埋伏在哪里呢?”过天星金兆和道:“咱们分散开了,各占一方。我守东北角,七师傅守西面,苏师傅守花棚,谢师傅在厦子上面看着。有暗器的使暗器;没有暗器,前面有的是飞蝗石子,可以人人多带些。诸位全要取黑暗的地方,不要露了行藏。”金兆和吩咐已罢,众镖客各依照总镖头的话办理。
这西跨院因为停着灵柩,原来点着两架戳灯,金兆和吩咐伙计把灯撤下去。在林镖头等人灵前的那几盏长明灯,本来十昼十夜地点着,晚间微吐青光,倒能约略辨出院中的景象。过天星以为不妥,亲自动手,把长明灯的灯焰拨得渺小如豆,只剩一星微光,外面仍用物件挡上。金兆和还不放心,忽眉头一耸,叫来几名伙计,单把林廷扬的棺柩异起来,竟抬到别院屋内。却在停棺原处,放下两张八仙桌,桌上搭着芦席。此外装殓虞、丁、陶的那三具棺木,也都蒙上席;乍一看,倒正像是四口灵柩。这座跨院如此一布置,昏昏暗暗,阴沉悲凉;一阵阵微风吹过,吹得花棚沙沙拉拉地发响;再衬上这芦席下的白茬棺木,倍显得鬼森森。
过天星金兆和把院中安排已毕,又飞身蹿到房上,察看一遍。这才下来,随同大众来到前面,把长衣服脱了,各自收拾利落。又喝了一会儿茶,听得外面已交二更二点。金兆和道:“是时候了,我们到跨院等着去吧。”魏豪道:“好。”站起来,与苏德文、谢锦堂,跟同金兆和,出离客厅,径奔跨院,各按预定的潜身地位,把身形藏好。
这时候夜气沉沉,跨院内外悄然,除了风声,别无一点声息。众镖师屏息静候匪踪。直到交过三更,依然没有一点异动;众人渐渐有些不耐烦,估量着贼人未必真来。彼此正自伸头探脑,互相窥视,忽然见西墙头黑乎乎地人影一闪。过天星等立刻各拢眼光,注视西墙。果然略沉一沉,从墙外蹿上一个人来。隐约辨认,似穿着夜行衣靠,在墙头露着一半身躯,正探着身,往里窥察。金兆和等明明看见来人,却各各忍住,绝不惊动他,只聚精会神地看定来人的行径。
来人在墙头一晃,跟着从墙上投下一块问路石子,啪嗒一声,石子落在地上。来人立刻的一按墙头,飘然蹿落院内地上,身法轻快,并无什么音响。院中的灯光青莹莹似有如无,看不出来人的面貌,只辨得身形举止。只见此人一落平地,脚步轻轻,只扭头向四面一望,立刻驰奔停灵之所。来人的来路,恰与七师傅魏豪把守的地段相近。魏豪早将飞蝗石子握在手内,只要来贼一有异动,他这里便抖手一石子,专打贼人的头面。过天星预有约定,宁使暗器,不得与贼人对盘。
当下此贼如一条线似的扑到灵前,一伸手将长明灯挑亮。唰的一撤身,退出丈远,闪眼向四面看了又看。然后一个箭步,重蹿回来,扑在林镖头停灵的旧处,唰的把席掀下来一看,咦了一声道:“怎么是两张桌子?”又一拧身,蹿到第二口棺木处,把芦席掀下来,顺手把长明灯挑亮,细一端详,低言道:“这是一口棺材,却是谁呢?”只见他又一扭头,灯光照处,魏豪和谢锦堂已看清来人面貌。来人像旋风似的一转,倏地又扑到第三口、第四口棺木前,把芦席全掀起来,又把长明灯全都挑亮了。便将一盏灯端到手内,往棺前一照,又一照,三口棺木全照看了。
这工夫,金兆和、苏德文等,也都看清了来人,来人正是白昼登门、借词吊丧来的那个胡建章。只见他青绢包头,黑色短装,软底快靴,斜背一口宝剑,肋悬豹皮囊;两只眸子闪烁发光,比起白天来,格外显得迅猛、精强。只见他把头向四外一瞧,从末一口棺材瞧起,把三口棺材重又仔细辨认了一回。听他低声地骂了几句,道:“这些东西诡计多端,我也不能白来,且捎回一颗去。”此人说罢,立刻扑到第二口棺材前———棺内正是四师傅虞伯奇的尸体。此人立刻把灵前的供桌轻轻端起,移到一旁。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抖开了,铺在地上,包袱上隐约看见还铺着一块黄色的油纸。待到将包袱铺好,此人立即用左肩头一找棺材的大盖,肩头一用力,只听喀嚓一声响。众镖师至此明白来人的来意了。众镖师不由人人愤怒,恼恨贼人赶尽杀绝,至死不饶。
摩云鹏魏豪、过天星金兆和,不约而同,各将手一扬,一个飞蝗石子,一支凹面透风镖,变成两道寒光,从西面和东北面,一上一下,直向来人后脑海打来。正当此时,来人刚把棺材盖扛动,材盖一响,骤闻破空之声,他就往下一煞腰。噌的一声响,凹面透风镖先到,钉在棺材板上,紧跟着啪的一声,飞蝗石子也到了。两件暗器从贼人头上掠过,全打在棺材头上,正是间不容发。贼人吃了一惊,急顺暗器的来路,瞥了一眼。黑暗暗的院落,情知镖局有人埋伏,可是暗器已经打空,人还不肯出来,镖客的居心也很难测。
这贼人心知遇见了劲敌,赶紧一拧身,眼光投到那两间矮厦子前面。随即霍地一伏身,一顿足,直奔厦子蹿去。身躯才往厦子前一落,脚还没站稳,突然听喀啪一响,哧的一道破空之声迎面打来。他暗道:“不好!”猛一低头,一支袖箭擦耳根打过去。
四面埋伏,三面已经发动。贼人觉得腹背受敌,急“鹞子翻身”“倦鸟投林”,嗖的斜扑到南面,想翻上花棚。他料想镖局中人已有防备,在此恋战,必然吃亏,此贼非常机警,立刻打定了逃走的主意。不料他刚往南一落,花棚之中,黑影之间,唰的两声,迎头又打来两样暗器。贼人手脚利落,忙往左一斜身,把迎面暗器躲过;背后的暗器掠风之声又到。贼人顺势往左滑步,稍微慢了点,哧的一支袖箭,被钉在左肩后。来人咬牙忍痛,仗身形矫捷,一扭身,用“燕子钻云”,身法疾如鹰隼,唰的飞纵蹿上北墙。右脚刚找墙头,猛然听墙外有人喝了一声:“下去!”一点寒星直奔面门。墙头甚窄,不过仅有落脚之处,哪容得挪步闪躲?贼人急往后一仰头,脚下一滑,轻飘飘竟从墙头翻掉在院内。也就是刚一落下,只见他腰上叠动,眼看落在地上,却一提气,挺身顿足跃起,肩后袖箭觉得痛不可忍,急回手拔下,趁势一摸剑把,把剑亮了出来,厉声叱道:“暗箭伤人,匹夫之辈。是朋友,出来跟二太爷较量较量。”
话还没有收声,又是一点寒星从西面打来。贼人愤恨之下,容得镖到,急用剑一拨,当啷打落地上。方要开口诋骂,早有飞蝗石子、袖箭、金箭,如骤雨疾雹,从四面上下纷纷打来。夜暗灯昏,但闻得破空之声,正不知得行有多少人潜伏暗中。这贼人立刻打定主意,用声东击西之法,一按剑,骤然抢奔东墙,扑到东墙,往墙角下一耸身。埋伏在两侧的人仍依过天星之诫,暂不现身,一左一右,发出两件暗器。只见这贼人往下一扑身,让过了暗器,暴喊一声道:“打!”也把手一扬,照着发暗器的所在,各还打出一镖,却乘此机会,塌身躯,用“卧龙戏水”,伏腰唰的一个盘旋,捷如飞鸟,翩若惊鸿,一顿足,嗖的反蹿上了西房。两边埋伏的人急用暗器来打。这贼身法极快,一跃两丈,由西房一磨地连蹿带蹦,早又跳到南墙,一溜烟地又由南墙头,翻落镖局中院。
众镖头呼哨一声,齐从潜伏之地蹿出来,两个在地上,两个在房上,绕道追赶下去。过天星先蹿上房,望着贼人后影,连发了两镖,均被贼人闪开。贼人竟由中院扑到东南墙上。一顿足上了墙头,从墙头一飘身,落在墙外巷内。众镖师已然赶到。过天星忙打招呼,叫回众人;只由七师傅魏豪和镖师苏德文二人,按照预定之计,从跨院绕出去,潜踪跟追贼人。
贼人已逃,金兆和招呼谢锦堂,赶快通知黄秉和纪祥林等人,然后又赶紧扑奔跨院,到四面查看一回。这一查看,却出人意外!这时候,突又从西墙上,跳进来一个贼人,鹤行鹿伏,溜墙根扑到停棺之处,那意思也似要乘隙盗棺毁尸。
过天星金兆和勃然大怒,立时甩出一支镖来。力劈华山愤火中烧,再忍耐不住,大骂道:“万恶的贼人,再三再四,今晚上你就别想囫囵回去了!”双斧一抡,蹿过去,劈头就是一斧。这贼人忽地一长身,把手一扬,一道寒风袭来。力劈华山急侧身一闪,当啷一声,一件暗器碰在砖墙上,落到地上。
贼人一声不响,借这暗器一挡,急伏身一蹿,立刻蹿上墙,就要翻墙逃走。过天星抖手一镖,喝一声:“打!”贼人将身形一晃,过天星第二支镖又到。贼人哼了一声,一头栽出墙外。过天星蜻蜓点水,连蹿三蹿,已到墙根,却绕到西北角,蹿上房,往外一望。贼人正避在墙根下,往上仰望。一见过天星,此贼唰的一抬手,咯噔的一声,发出一支袖箭;被过天星抡刀弹开。力劈华山黄秉此时也蹿上房头,身才站稳,这贼人回头又是一箭。力劈华山急一闪身,袖箭躲开了,身子却没立稳,一晃两晃,急急地顺势往墙下跳,落到地上。贼人又一袖箭,黄秉伏腰躲开。过天星也飞身蹿下来。贼人一见有两人追出,竟也不再恋战,一顿足,跃登对面墙上,叫道:“相好的,看住了瓢。三天以内,小白龙一定来摘!”蹿房越脊,夺路逃去。
黄秉恨气未出,便要追赶。过天星连忙拦住道:“黄大哥快回镖局子,看守受伤的人和灵柩要紧,不要上了贼人的当。”黄秉恍然醒悟,立刻翻过墙头。两个人一个照顾跨院,一个照顾西客厅;仍叫别位镖师和伙计,作速到各处巡看。
金、黄二人唯恐贼人又是大批前来,三次寻仇,不得不提心吊胆,前前后后搜寻一遍,却幸贼人来者只此二人。金、黄二人捏了一把汗,来到西厢房,见了那些养伤的镖师,有徐庆增等人守护着,贼人并没来打扰。大力神李申甫心粗胆豪,睡得很熟。三师傅何正平和水鬼姜辉却不放心,欠起身来,齐询金、黄二人:“贼人当真来了没有?”金兆和特意安慰二人道:“只来了一个探道的,赶走了!也许不再来了。三师傅歇着吧。”
金、黄二人忙退出来,又到跨院停灵之所,拿灯照看了看,已经别无动静了。这才将贼人遗下的包袱,拾起来一看,只见外面是一个黄布包袱,里面却还有一层油纸。力劈华山黄秉不由怒冲心肺,骂道:“万恶的狠贼!金二哥你看他们,还算计着残毁林大哥的尸体呢。若不是金二哥先机预防,林大哥临死还要落个没头鬼;这些贼子们,穷凶极恶到极处。林大哥闯荡江湖多年,我们就没听说他对待绿林道赶尽杀绝过。却怎么遇见小白龙这群东西,人死不结仇,他们却至死还不饶。”过天星道:“这就叫‘贼情难以常情测’了,这里面必有缘故!真是,我只担心林大哥的后嗣啊!”
金、黄二人将贼人遗留下的包袱收起来,吩咐伙计掌起灯火,把打落在院中的暗器,全拾了起来,将灵桌也放好了。在西墙下地面上,还发现了点点血迹。金兆和道:“贼人已经带伤,足可警戒他一次了。”金、黄二人遂各持兵刃,登房上高,沿墙头梭巡警备。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忽见两条人影疾如箭驶,从西奔东,如一双燕子似的,托地飞掠,双影一晃,又登上西墙头。金、黄二人急伸手抄取暗器,那二人却已手撮嘴唇,连打了两个呼哨,做了一个暗号。金、黄二人赶忙住手,呼道:“来者可是七师傅、苏师傅么?”来人应声道:“小弟是魏豪,……小弟是苏德文。”
两人飘身而下,问金兆和等道:“贼党再没有别人来么?”金兆和回答没有。因问,二人追缉逃贼如何?二人道:“姓胡的那个贼子实在利落,竟被他滑走了。”金兆和道:“店中还有咱们卧底的伙计,怎么竟叫他走了?”魏豪脸一红,很有些挂不住;急将手中提着的东西一扬道:“姓胡的贼子虽然滑走了,且喜还碰着这个杀坯!被我跟苏师傅临回来,顺路碰见。这个杀坯慌慌地滑墙根黑影走。我们还没动手呢,不想他倒找死,先给了我一镖,翻身就跑。被我们两人一追,两头一截。想是此贼该死,再不然地理不熟,立刻给堵住了。我们俩把这东西围上了,拼命一打,把他打倒,卸下一只胳臂来。我们还想问问他的底,谁知此贼狠辣,他自己把舌头挖了。我们一恼,给他摘了瓢。”
金兆和、黄秉忙问道:“贼人的尸体呢?”苏德文道:“二位放心,这个我们绝不会漏招。我和七师傅把他的首级割下来,立刻把死尸拴上石头,给推到水里去了。没个三月两月的时间,再不会漂上来的。”金、黄二人遂要过人头来。这人头有腰巾包着,血已透过来。就灯影照着,血迹模糊,正是那天冒充四川镖头,首来探问林镖头的那个奸细。过天星眉峰一皱,心想:既成仇敌,杀死他也不为过,只是割取首级究竟不妥。贼人是穷凶险恶,我们开镖局的到底是奉公守法的人。但是已成事实,只得想法子把人头给消灭了。遂将人头给何正平看过,这才将适才之事,告诉了何正平。然后当夜把人头埋弃。
过天星向魏、苏二人问道:“那一个姓胡的贼却是个劲敌,他是怎么走脱的呢?”魏豪和苏德文报告经过:贼人逃出镖店之后,绕着镇甸,奔走如飞,不时回头窥看。魏、苏二人隐身暗缀,眼见贼绕了一圈,径回鸿发栈,好像已不疑心有人跟踪。略回头瞥了一眼,竟翻墙入店。魏豪、苏德文也一先一后跳入店房,再找贼人,已然不见。急扑到西厢房,找那两个卧底的伙计,竟双双地昏睡不醒,连连弹窗,两个伙计鼾声如雷。魏豪等心知有异,急忙破窗进去,才晓得卧底的伙计也不知何时,已被贼人窥破行藏,遭了贼人的暗算,两个人大概受了蒙药。
魏、苏二人慌忙用冷水把两人喷醒,草草一问。两个人说:“吃了晚饭以后,忽然瞌睡起来。”必是吃的东西被贼人用什么方法,潜下了蒙药。那店家和永利镖店本是熟识的,当然不是店家所为。魏、苏二人候两人苏醒过来,急命他们快回镖局报告。魏豪、苏德文慌忙开窗,直入贼人住的房内,见房间内残灯犹亮,贼人的一个马褥子犹在,人却已不见。
魏豪大怒,与苏德文急急出店,再搜索贼踪,姓胡的贼人已然逃得无影无踪。二人无法,绕着镖局子,重新踏寻了一遍。却遇见那个首先来窥探的贼人,被金兆和、黄秉逐出,正在东寻西看,口打呼哨,找寻姓胡的贼人。冤家路窄,被魏、苏双战打倒,割去了首级。两个卧底的伙计赧赧地回转镖局。过天星向他们诘问情由,两个人竟说不出何时遭了贼人的暗算。贼人的党羽和踪迹,更说不上来了。
过天星看了两个伙计一眼,道:“二位老弟,这幸亏是蒙药,要是毒药,你二位可就卖了命,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这岂是闹着玩的?”黄秉忙道:“好在也没误事,魏、苏两位已经把贼惊走。贼人把马褥丢下就跑了,足见他人单势孤,已有惧敌之意,这就不妨事了。二位老弟辛苦了,请下去歇歇吧。”魏豪也道:“金二哥,咱们先谈正事。闹了这半夜,金二哥,你看我们运灵的事,这就走好呢,还是改期的好呢?”过天星道:“贼人来了两个,伤了一个,到底是他们栽在咱们手里了。我想姓胡的贼人此时必是奔回去送信,必不敢在此地留恋了。他这一走,七师傅乘这机会,赶紧起灵更好,我看用不着改期。”
魏豪道:“那么,我们还是天亮动身。”金兆和道:“不过这一来,道上更得小心。我再派几位吧。”何正平道:“有徐、纪二位足够了。”金兆和摇头道:“咱们是宁可过虑,不可失着,总要事事拿稳,务保万全。”转脸对徐庆增、纪祥林说:“二位多辛苦一趟吧。”徐、纪二人道:“金镖头哪里话!咱们都是自己人,你跟林镖头是好朋友,我弟兄跟林镖头也不远。况且何三哥、魏七弟,我们也是老交情。您就是不派我们帮忙,我们还要自告奋勇呢!我们这就拾掇去。七师傅,我静听你的支派。咱们不要客气,说走就走。”
何正平、魏豪见永利镖局自金兆和以下,都这么热心仗义。两人心中非常感激,也就不再推却了。何正平坐在病榻上,连连举手道:“金二哥、徐师傅、纪师傅,我也不说什么了,咱们是心照!”金兆和把大指一挑道:“好,该这么干脆!哥们,天可不早了。咱们可该着忙活忙活了。”
此时四更早过,众人俱不再睡。过天星金兆和将送行的伙计,也点配好了。除徐、纪二位镖师外,加派趟子手张德禄、串地龙焦五和四个年轻得力的伙计,都是手下最矫健、出门极在行的。其中以趟子手张德禄和伙计卢凤山,最为精干。这张德禄眼底下最有本事,不管什么人,只要跟他一照面,他就十成八成可以断出这个人的来路,再不虚惊虚乍,错看了人的。而且记性特别强,跟人见上一面,十年八年再见,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如果通姓名,他还能在久别之后,一见面就叫出这个人的名字来。卢凤山另有一种特长,耍鬼聪明,心眼来得极快,随机应变,滴水不漏,就是武技差得多。此外别的伙计,也都是挑了又挑的,各有一技之长,在路上深可倚仗。
金兆和遂把六人全叫了进来,对他们恳切地说明,护灵到山东济宁州,如果路上情形不对,就一直送到曹州。嘱告众人:“这趟护灵,比护镖还要紧。这是咱们同行义气上的事,我也不多嘱咐了,几位多辛苦吧。一路上多加小心,一切事要听七师傅的话。人家七师傅是客情,对不对的不肯说。咱们若是落了包涵,可就对不起好朋友了。你们几位也看得出来,这一回我拼命似的,都为得什么?不是跟林镖头生前,有着过命的交情么?你们哥几个多多尽心,别叫我落个有始无终,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向众人一拱手道,“我拜托了。”趟子手焦五忙抢着说道:“镖头,您就放心,我们决不能给您抹了脸。路上的事,我们净听七师傅的。还有咱们徐师傅、纪师傅呢。我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您老贿好吧。”魏豪忙道:“焦五哥,你们哥几个多受累吧。连你们镖头这里,我全没说客气话,咱们弟兄是彼此心照不宣。”
当时一切事预备停妥,所有随行的人,都将随身的行装打点齐备。受伤的人何正平、李申甫等,也全挣扎着起床。遂由伙计们趁着天色没亮,把双套车叫来,大家忙着先将林镖头的灵柩装上车。等到一切装毕,最后才由伙计扶着受伤的人上车。
何正平几乎走不动,大腿上失血过多了,创伤忒重。李申甫的伤较轻,已能自行上车。然后七师傅魏豪出来,向永利众镖师抱拳殷殷道劳告别。力劈华山黄秉却留在永利镖局,等着二师傅解廷梁办理善后。此外四师傅虞伯奇、七星剑丁宏肇、永利镖师陶志刚,以及两镖行护镖而死的趟子手钱六、米占标等人的灵柩,该运的运,该葬的葬,也同时派人办理了;永利镖局是不便久停棺材的。于是林镖头的灵车先出发;为防意外,走的时候格外提早;并沿路派下人去,潜行蹚道。过天星金兆和热肠待友,随着灵车,一直送到码头上。
在清江浦码头上,共雇了两条船,管船的都是跟永利镖局走过镖的;船价低廉,照顾周到,怎么吩咐怎么办,非常顺手。金兆和预先嘱咐过,这两艘船虽是一条路,却是走起来要故作不认识。运灵的这只船,由魏豪和徐庆增等人随船保护;那另一只是由何正平、李申甫、纪祥林乘坐着。何正平坐的这只船在后,远远地缀着,没事谁也不要招呼谁,有事只要一听招呼,立刻上前接应。金兆和又密嘱水手:“沿路若有打听这船来踪去影的,切记不要说出实情,只说是往北京的贩运南货客商,姓杨。打听别的事,就回他一个不知道。”船家一口应了。
灵车趁黎明时候,开到码头上。蹚路伙计从潜身处,迎出来禀报,说是没有看见眼生的人。灵车由镖局出发时,沿路上也经金兆和、魏豪等暗暗留神。因为走得早,路上并没碰见什么行人,大家都略放宽心。于是魏豪、金兆和、徐庆增、纪祥林四位镖师站在码头上察看着,由伙计们帮忙,和车夫、船家一同动手,把灵柩早上船。起运灵柩,按说都是停在船面上的。金兆和过来吩咐,把林镖头的灵柩,一径搭到船舱里,以免被人打眼。又将病伤的人,扶到二号船舱。
装船已罢,过天星金兆和亲到船舱,向何正平叙别。何正平、魏豪弟兄二人对金兆和这番盛意,感激不尽。金兆和先走到林镖头灵前,默祭了一回,这才洒泪告别下船。船家一声招呼,头号船先开,二号船过了一会儿也就随着起碇北上。
一路上众镖师小心在意,唯恐贼人跟踪寻仇,再行找来。所以在开船的时候,魏豪和安远镖局的人全不敢露面;船面上尽由永利镖师纪、徐二人和永利的伙计照应一切。头一天,船走出八十里路,看天色略晚,便不走了;拣那商船麋集的码头停泊下。当夜魏豪等全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却幸这夜平安过去。到第二天,仍没发现异样的船和异样的人。魏豪对何正平说:“大概没事了。”由第三天起,两只船仍是随着商船走。直走了八天,船到济宁州,真是波平浪静,没有一点事故发生,众镖师这才把心放下。
这就该换走旱路了。两只船聚在一处,何正平、魏豪把徐庆增、纪祥林请到船舱,商量着一径雇车,奔曹州府,不再落店了。依着魏豪的意思,打算叫三师兄何正平和李申甫,坐船径回保定,由魏豪自己运灵起旱,到曹州府东南乡卧牛庄。至于永利送行的人,便在此处道劳辞谢,开发船钱,请他们坐原船,返回清江浦。何正平凄然下泪道:“我虽然受伤,但既已到此,我也想见见林大嫂和剑华侄儿。我怎能过门不入呢?多走百十里路吧!”徐庆增也说:“我们哥几个反正没事。我们金镖头再三嘱咐过了,叫我们务必送到地方。”魏豪道:“不过,这一路很平稳,小弟实在不忍再劳动诸位了。”徐庆增慨然说道:“林镖头一生好交,和我徐某也曾共过事。既是这样,纪大哥可以率领送行的诸位回去,就由我自己到林府上去一趟。金镖头说过,礼不可缺,叫咱们务必去一个人,一来祭奠,二来帮着忙活忙活。”
众镖师全要到林镖头家里去一趟,以表镖行的义气,可又怕去多了人,给人家添烦。商量了一会儿,就依徐庆增之议,由徐庆增率趟子手张德禄、串地龙焦五,陪着何正平、魏豪、李申甫,改走旱路,奔曹州府。纪祥林等仍坐原船,返回清江浦复命去了。
此时李申甫的伤已经全好,只有三师傅何正平面无血色,一条腿伤口未合,化脓流血,腿筋似已受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非常痛楚。在船上过了一夜,次早分途,雇好车辆,几个人赶奔曹州府。一路上毫无耽搁,第三天过午,已望见曹州府城。
众人在城里打尖。林镖头的家,魏豪跟何正平都来过几趟,路径不用费事寻找。魏豪一盘算,要是这么冒冒失失地到林大哥家里,林大哥好好一个活人离家,如今却躺在棺材里回来,事先一点信息也没听见,叫林大嫂猝然看见这样惨象,急痛交加,说不定就许出了意外。那一来岂不落了包涵?遂向何正平说:“还是押着灵柩在后,先去一个人送个信好些。”何正平叹道:“这话极是!七弟,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到。”魏豪骑上马,立即由城动身,马上加鞭,一直奔卧牛庄而去。这边,何正平诸人在店中略歇了歇,然后上了车,慢慢地往卧牛庄走。
林廷扬镖头卜居的这卧牛庄,虽是个村庄,却是曹州府附郭最大的村落,居民足有三百多户,一条街有二里多长。林廷扬的家宅就在卧牛村内横街子,路南第四个大门,有名叫作“保镖林家”,虽是客籍,却是筑宅置田,已经落户了。林镇头的岳父铁掌黑鹰程岳,就住在邻村榆树坡。只是铁掌黑鹰程老英雄,在前年已应至友之邀,远赴晋南,现时没在家中。
程老英雄无儿有女,现时榆树坡老宅中,只有程岳的一个族侄,替他料理田产。这个族侄粗通文字,并不是武林中人。当初程岳把自己的爱女嫁给林廷扬时,本有意把镖局交给女婿女儿,把全部田产也交给女婿女儿。无奈本族中很不乐意,镖局子是外行觊觎不得的,程老英雄那顷半良田,一片房舍,却为本族所想算。程老英雄固不怕同族觊产捣乱,但老族长说的话,总不能不留面子。林廷扬彼时正在英年,与程岳的爱女程金英一双两好,伉俪情笃,对老岳父颇尽孝心,可是一听说老岳父要把全副家产赠给自己,并已因此招起程家本族晚辈的不悦来,林镖头可就很不高兴。他对妻室说:“我们夫妻到处可以吃饭,谁想望那顷半田?不过岳父的盛意,不忍不听就是了。既然你那本家不高兴,依我说,咱们就让了他们也罢,你不要介意了。”
程金英愤愤不乐地说道:“我爹爹这些年,挣了这份家当,他们早就算计上了。这个叔叔要把他小儿子过继过来,那位哥哥又要把他的小弟弟过继过来,哪里是怕我爹爹没有后?只怕这份家当便宜你我罢了。我听见这个就生气,曾劝父亲趁早继娶,父亲却坚决不肯。我这回不是为别的,我就嫌他们太贪心了,偏不叫他们称愿。没有一个人疼他老人家,可是人人都要算计他老人家。你说多么气人!”
林廷扬笑道:“算了吧!我可不要。”程金英只是不依。林廷扬无奈,私自找到岳父面前,吐露己意,劝程老英雄道:“何不在本族中,择一个称心的侄男,过继过来?只要承继有人,本家也就不再觊觎了。您老人家就是心疼女儿,可是您女儿挨不着饿呀?”然后,程岳才挑了一个侄儿,支派稍远,人性很好,家里又贫穷,把他过继过来,这就是舅爷程继良。
以后程金英给林廷扬遗下一个男孩,她得病身死。临殁时不放心这个遗孤,才怂恿父亲,把族妹程玉英给林廷扬做了继室,好像有点托孤的意味。这程玉英比起程金英,武功差多了。程金英虽是女子,却颇得她父铁掌黑鹰的武技秘传。这程玉英姑娘,从小也跟铁掌黑鹰习过武,程金英也曾教过她。姊妹俩情感素笃,天天常在一处盘桓。但是程玉英天性不近武林,始终没有练好。
程玉英嫁到林家做继室时,年将花信,她一进门就当家主馈。程玉英娘子武功虽不佳,却另有她的长处,相夫抚子,治家务农,颇能吃苦耐劳。林廷扬在外面经营镖局,把整个的家都交给了程玉英。那时林廷扬之子剑华,年才周岁,虽有乳母养护,林廷扬仍不放心。临行时,曾找到岳丈面前,磕了一个头,求岳父照料。不意程玉英这位新娘子,居然很拿得起来,抚视剑华,大有母教;管理佃仆,也很精明。林廷扬因此对这继室之妻,非常惬意。何期变生意外,娶过来只六年光景,程玉英竟年轻轻的骤失所天呢。
魏豪来到卧牛庄横街子,上前叫门。从宅内走出一个老家人,名叫金老寿,从前也是镖局中的伙计,出过力的人。因为年纪老了,不好再做走镖的营生,林廷扬怜他老迈,知他恂谨,便叫他给自己看家。金老寿开门一看,见是魏豪,忙紧行几步,上前施礼道:“七师傅,您老好!您这是打镖局来,还是路过?您往里请吧。”
魏豪一面走,一面问道:“大奶奶呢?”金老寿道:“大奶奶在上房呢。”他抢行几步,把魏豪让到上房,隔门帘回禀道:“奶奶,七师傅来了。”转脸又对魏豪道:“七师傅您坐着,我给您沏茶去。”魏豪把这堂屋看了一眼,不禁百感交集,因向金老寿说道:“我不渴,你不用张罗。铃哥儿呢?”金老寿答道:“上学去了。”他又隔着门帘叫了一声:“大奶奶,镖局子来人了。”屋内没人回答,那个奶妈却已出来,说道:“大奶奶在后场院收粮食呢。金大叔,哪位来了?”金老寿道:“镖局的七师傅。王大妈,劳您驾,你给张罗一壶茶来,我请大奶奶去。”
金老寿忙到后场院,去请林廷扬的继室程玉英娘子。乳母拿了堂屋的茶壶,到厨房烧水沏茶。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健妇走了进来。

第六章 未亡人灵前设誓
这青年健妇,想是久在田亩,只生得紫糖色面庞,唇红齿白,中等身材;穿着称身的衣裳,没有系裙,头蒙着个包巾,身上微有浮尘;手里拿着一杆大秤,一进屋随手放在屋隅。
魏豪一见此妇,早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嫂嫂,小弟魏豪拜见!”那健妇哦了一声道:“魏七弟你呀,你可辛苦了!请坐吧,你打哪里来?你们大师哥他可好?”又说道:“七弟,别见笑,我刚看着他们过囤来着,弄了一身土。老寿你来,快给七师傅打水泡茶。七兄弟,你先歇一歇,怪肮脏的,等我换过衣裳。”
这位健妇正是程玉英,林廷扬镖头的继配之妻。只见她拿着秤,扭身进了套间,叫乳母打了盆凉水,略事梳洗,拂去身上的尘土,撤去头上的包巾,换了一件干净衫子。她满面含春地走了出来,道:“简慢,简慢。七兄弟,你多咱到的?你没有吃午饭吧?我知道你们吃饭晚。老寿来呀,叫做活的快给七师傅做饭去,打斤酒来,炒几个鸡蛋。”
逊座献茶之后,程玉英拿出做主妇的身份来,请魏豪上坐,她自己坐在茶几旁,殷殷恳恳地招待自己丈夫的师弟。不住问长问短,打听林廷扬的起居,竟把个七师傅魏豪噤住了。
原来林廷扬自与程玉英成婚至今,虽将六年,可是夫妻之好,闺房之乐,相处日子实在不多。程玉英一见魏豪来了,头一句便打听林廷扬身上好否?何时回家?她说道:“七兄弟,是你大哥打发你来的,又给铃儿带东西来了吧?我们铃儿天天想念爸爸;他爸爸总不回家,把我们铃儿想坏了。小孩子家成天打问我,说是人家同学的,放学回来,都有爹爹给买东西,怎么我的爸爸总不回来呢?”魏豪强作笑容道:“铃儿很聪明。”玉英娘子道:“小东西鬼极啦,就是贪玩,天天哄着他,他才肯上学呢。”
玉英娘子说着,起身看了看日影,道:“放学还得等一会呢。七兄弟,回头他来了,只一见面,他一定先找你打听他爹爹。”又叫金老寿道:“老寿,你忙完了,快把少东接回来吧。你给他向学房老师请半天假,就说他爹爹打发人来啦。七兄弟,我知道你大哥惦记着他。本来四五十岁的人了,就只他这一个嘛!可怜的孩子,他娘又死得早!回头把他叫来,七兄弟你看一看,回去告诉他爹爹,好叫他放心。”
魏豪听了这些话,不觉心酸,慢慢地俯下头去,半晌才说道:“铃儿念什么书?他也喜欢练武么?”
玉英娘子叹道:“怪机灵的孩子,就是不喜欢念书。七岁的小子,属马的,尽长淘气的心眼啦,身子骨很单薄,叫人悬着个心。吃饭也不好好吃,很尖馋,不给他单弄点可口的,他就吃不下去。若说练武,更讲不到了。他父亲在家时,倒对我说过:‘别心疼孩子,一到六岁,千万叫他上学;一到七岁,千万叫他练拳。’我也叫金老寿陪着他玩似的,练一两套拳脚。只是这孩子干什么,都有够呢,没两天新鲜,就不好好干了。叫我哄一顿,吓唬一顿,本想加紧管束他,可是我想你大哥半辈子的人了,就他这么一个。我那苦命的姐姐去世又早,临咽气的时候,把孩子推在我怀里,叫我给她拉持着。七兄弟,你看我怎么管得下去呀?”说着,不由眼圈一红,从眼角上亮晶晶地滚着一对泪珠。
七师傅魏豪暗暗叫苦,这肚里的话,可怎么说出口来呢?只见玉英娘子拿衣襟抹了抹眼角,说道:“净顾说闲话了,七兄弟你喝茶呀。我们过乡下日子,渴了就喝凉水。这茶叶还是你大哥上回带来的呢。你这回大远地来了,你大哥可有什么事情交派给你么?上次我们那个族侄长海,他想着要到镖局子混混。是我推辞不开,就写了一封信,打发他去了。还叫他给你大哥带了几件衣服去,还有几双袜子。不知道长海这孩子在镖局行么?”魏豪道:“长海在镖局很好,大哥叫他照应门面。嫂嫂,我这趟来,是跟着大哥……”说到这里,声音微颤,肚子里斟酌话辞,正要往下说,只见程玉英嫂嫂,忽然满面堆下笑容来,眼光外射,把手一点,站起身来道:“七兄弟,铃儿来了。铃儿,铃儿,你看谁来了?”
七师傅魏豪把话咽住,闪眼往外看时,只见角门一转,家人金老寿左手提着个书包,右手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走到庭院。那小孩子穿着青缎圆领的半截蓝衫,蓝裤子,镶缎边,白布袜,挖云紫缎鞋;梳着个小辫,留着刘海发,漆黑的一双小眼睛,闪闪放光,唇红齿白。像小欢老虎似的,虽然老仆扯着他,他还是跳跳钻钻地挣着往前跑。一到庭院,往堂屋里一看,就大声地叫道:“娘娘,娘娘,是我爹爹回来了么?”从金老寿掌握中夺出手来,一直跑到堂屋,往程氏跟前一扑,回头看了魏豪一眼。这小孩子立刻跑到暗间门口,把门帘一撩,往这边一探头,又往那边一探头,口中说道:“爹爹在哪里呢?爹爹没来,金老寿又说瞎话!”随即往玉英娘子的怀里一靠,磨烦起来。小眼睛盯着魏豪,拉着娘的手,唠叨道:“娘娘,娘娘,爹爹准是没回来。”
程氏娘子皱眉笑道:“铃儿又揉搓人了。起来,起来,别腻烦人。你看看,这是谁,怎么也不作个揖?”
那个孩子上眼下眼地看魏豪,回过头问道:“娘娘,这是谁?他可是我爹爹镖局的伙计,给我带了玩意儿来的?”魏豪细端详此子,眉目之间,果然露出又聪明又顽皮的神气来。因为是在乡下,小脸蛋晒得通红,虽然唇红齿白,可是唇边抹着一块黑,显见是写字吮墨,把念书的幌子带出来了。两只小手像黑老鸹爪子似的,衣裳浆洗得很干净,却是上面蹭着好些土,想必是上学时也很淘气。那面貌和林廷扬十分相像,只是果如程氏娘子所说,似乎瘦点,个儿倒是不矮。魏豪心中更觉得越发难过。
那程玉英娘子满脸流露出慈爱来,看了看魏豪,又看了看小铃子,脸上很是高兴。程氏娘子一只手拍着铃儿的肩,一只手摸着他的头,说道:“小铃子,不要胡说!这是你七叔叔,快过去给你七叔叔请安。”小铃子一听这话,不但不动,反倒屁股往后靠了靠,将头一仰,几乎躺在程氏怀里,口中发出撒娇的声音,道:“娘娘,老寿给我请假;他告诉我,说是爹爹想我啦,回来啦。他竟冤人,金老寿,臭狗肉!”程氏把脸一沉,照小铃子头顶上拍了掌,怒道:“你又人来疯,我可打你啦!老实点,快给七叔行礼。你不听说,娘娘生气了!你七叔给你带了好些个好吃的呢。”
程玉英做出生气的样子,小铃子这才从娘怀里起来,走到魏豪面前,双手一举,作了一个揖,又请了个安,道:“七师叔,你老好。我爹爹怎么不来?我爹爹是嫌我淘气,生气不来么?”
魏豪苦笑道:“可不是。小铃子,你,你想你爹爹么?”小铃子道:“想!爹爹一回来,给我带来好多好多的东西。我爹爹多咱来?好七叔,你告诉我,我不淘气了。”魏豪道:“你不淘气,你爹爹就回来了。”小铃子道:“不淘气,我没淘气,哪个坏种才说我淘气呢。”程氏娘子喝道:“你又骂街!”小铃子笑道:“我忘了,我不骂街了。七叔,我不骂街,骂街是野孩子,当学生的不许骂街。”
魏豪道:“你念什么书了?”铃儿道:“我呀,念千字文。”魏豪道:“你的学名叫什么?”小铃子道:“我姓林,我的学名叫林剑华。树林的林字,宝剑的剑字,草头的华字,才不好写呢。七叔,你的学名叫什么呢?”
这个小孩子一面说着话,一面眼睛往桌上看,往茶几下面寻。魏豪道:“铃儿,你找什么?”
小铃子笑了笑,跑到娘怀内,摇着娘娘的手,说道:“七师叔怎么没给带一点吃的来?”程氏娘子笑道:“没羞没臊。”小铃子一听这话,打起腻来,口中说道:“喳嗯,喳嗯!”
这母子二人一派天伦慈爱,映在魏豪眼中,把个魏豪急得头上冒汗,坐立不宁。心想,我这话一出口,就把人家母子一片欢愉之情,立刻打破了!脸上流露出极难看的神气。程玉英有点看出来了,说道:“七兄弟,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莫非你大哥闹脾气了,还是你没钱花了?”
魏豪摇摇头,手扪胸口,一字一顿地说:“嫂嫂,这些年来,我大哥创立镖局,经营很好,不知家中也落下些钱财没有,可以够过活的么?”
程氏娘子叹道:“也不过那两顷来地,几亩园子,还有十几间房。你大哥一生好交,你们哥几个还不晓得么?浮财现钱,到手就花净了,没有多大的存项。七兄弟,你问这个,难道保镖出了岔错了?那也没法子,该着赔人家,咱们一定得赔;就是典房子卖地,也说不上不算。我可不是那种女人,只许男人往家挣钱,不许往外拿钱。他能挣,就能花,怕什么?有人就有钱。七兄弟,可是你大哥打发你要钱来了么?究竟是怎的?你大哥现在在哪里?自己个又出去保镖了么?”
魏豪道:“嫂嫂!嫂嫂是女中豪杰,不拘贪了什么逆事,没有看不开的。你老不要干什么,不要太难过。……你老先叫金老寿,把铃哥儿领出去玩一会儿。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老说说。”说着眼角不禁掉下泪来。
程氏娘子吃了一惊,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站起来道:“七弟,你说这话,敢是你大哥遇见什么了么?”
魏豪不复言语,只用手一指铃哥儿,又一摆手。程氏玉英忙叫道:“金老寿,你领少东出去玩一会儿。”金老寿应声过来,便要往外领铃哥儿。这时,忽听门外啪啪一阵敲门,金老寿又慌忙出去看门。
程氏道:“这是谁呀?”魏豪愕然站起来说道:“嫂嫂请坐,等我出去看看。”
魏豪抢步出来,刚刚地走到庭院,只听门扇忽隆一响,三师兄何正平扶着一个镖行伙计,一瘸一拐,走了进来。金老寿跑着说:“大奶奶,三师傅也来了。”魏豪赶过去搀何正平道:“三哥。”何正平皱眉道:“嫂嫂呢?车都到了,你说了没有?”魏豪低声道:“还没有说呢。我,实在说不出口!”
程玉英娘子一见何正平,面无人色,显带病容,似已无形中透出不祥消息来。程氏娘子不由心头小鹿突突乱跳,叫了一声道:“三兄弟,你来了。你病了么?你大哥,他怎么了?”
何正平苦笑了一声道:“嫂嫂,你老好!请到屋里说话。”一同来到堂屋,程氏让何、魏二人坐下,伙计也坐在一旁。程氏娘子给斟了茶,一手按着茶壶,两眼看定两人,声音抖抖地说:“三兄弟,七兄弟,你们俩都来了。你们告诉我,你大哥怎么样了?他现在哪里?他遇见什么事了?你快说。”
何正平看了魏豪一眼,魏豪看了何正平一眼,低声说道:“三哥你说!”何正平先请程氏娘子坐下,把声音极力地镇定着,说道:“大嫂,你老请把心定一定。凡事你老都要冲着铃哥儿这孩子,看开些!我大哥,他不幸,已经过去了!”
程玉英娘子蓦地惊叫了一声:“哎哟哟!”身子往下一堆,竟坐在椅子上。两眼发愣,瞠视着何正平,半晌道:“你大哥,过去了?……多咱过去的?”
何正平道:“四月二十三,申牌时候。”
程玉英娘子从眼里忽然流出豆大的两颗泪珠,⋯⋯哑声道:“四月二十三?他得的什么病?”面容一蹙,忍不住要痛哭。何正平、魏豪慌忙站起来,道:“嫂嫂,嫂嫂,你老千万忍一忍,小心吓着铃儿。”铃哥并没有走,倚在娘身边,怔怔地听话。听见他父亲“过去了”三个字,就问道:“我爹爹多咱过去了?他怎么不回家来呢?”
程玉英极力按住悲愕,看了铃哥一眼,忍不住伸手把孩子揽在怀内,一阵心酸抖战。魏豪忙叫金老寿,把少东领出去,到外面玩耍。铃哥儿很是机灵,虽不懂什么叫“过去了”,也瞧出屋中气象的不对来,偎着母亲,不肯出去。魏豪忙掏出一个小银银子来,说道:“铃哥儿,听话,快出去给七叔买点杏儿来,咱俩吃。”
容得金老寿把铃儿哄走,那个奶妈忙走出来,立在主母身边,服侍着。程玉英面容惨淡,神魂若丧,用衣袖掩住了嘴,眼中热泪蓦如雨下。何、魏二人相视无言,半晌,低声道:“嫂嫂!”
程玉英忽然仰起头来,说道:“他,到底得什么病死的?这些天了,你们怎么才送信来?”何正平看着魏豪说道:“你老千万节哀。嫂嫂,你看我这不是受伤了?我和大哥一同保镖。不幸,遇见了敌手,我大哥和我们护镖苦战。大哥一时厚道,遭了暗算,死在贼人手里。我们哥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哎呀,嫂嫂,嫂嫂!⋯⋯”两个人一齐立起来,手足无措地,催奶妈扶起程氏娘子,程氏娘子竟晕过去了。
程氏娘子和林廷扬做夫妻仅仅六年,又是会少离多,何期今日竟赋黄鹄,顿成永诀!而且林廷扬又是惨死的。未等何正平把话说完,程氏娘子已经痛倒;女眷上前救唤,哭声顿作。直哭得程氏娘子肝摧肠断,血泪欲枯,喉咙喑哑。何、魏二人相视惨然,从旁再三苦劝道:“嫂嫂,嫂嫂,你老人家千万看在孩子身上,务必保重。……大哥不幸中年暴殁,这以后许多大事还要靠大嫂主持。况且,况且,喑,大嫂,大哥的灵柩这就运到,我们还得赶办大事,教大哥入土为安哪!”
程氏哀哀欲绝,泪眼模糊,手扶着佣妇,看定何正平、魏豪,问道:“他在哪里遇上的事?”何、魏二人忙答道:“是在洪泽湖。”程氏道:“是怎么死的?”何正平看着魏豪,语涉吞吐,程氏催促道:“你们瞒着我么?到底你大哥是怎么死的,是叫谁害死的?镖行里的人就是他一人死了,还是也有别人?你们师兄弟好几位,镖局里还有好些位镖师,难道说你们⋯⋯”说着放声号啕起来,“你们还不告诉我么?”
何正平、魏豪蓦地满面通红,一齐站起来道:“嫂嫂,我们决不敢瞒着嫂嫂。我们师兄弟六人,一同保镖,由苏州北上,到清江浦,我们又分途。由清江浦往凤阳,是大哥和我,跟老四、老七,还有几位镖师。不意行到洪泽湖,遇见一群水寇,他们不尽是劫镖,乃是为寻仇。嗯,他们竟是来寻仇!我们师兄弟情同骨肉,大哥上阵,我们还能袖手么?无奈,贼人是志在报仇。一个少年贼人出其不意,用暗算把大哥狙击。”何正平用手一指后脑海道:“一掌打在玉枕穴上,登时殒命。”
程氏娘子扪胸口听着,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道:“他没有别的伤?你们别是不肯说吧?”魏豪说:“实在是打中要害,登时绝气,没有受什么苦楚。”
何正平接着说:“我们弟兄一齐上前,与贼拼命。嫂嫂,我们死了好几个人哩!嫂嫂请想,总镖头当场身死,我们还不拼命么?虞老四水战拒贼,死在江内。小弟力敌群贼,身受重伤;只有七师弟没伤。这不是他临危退缩,是我叫他抢救大哥的尸体。大嫂,这一伙不是寻常强盗,乃是我大哥的仇人,他们还要割取⋯⋯还要残害我大哥的尸体。唉,这一回事,不仅咱们自己镖局的人伤了许多,就是临时现邀来的永利镖局,看在同行义气上,与贼拼命,也死伤了好几位。两家镖局一共死了九个人。而且仇人过于歹毒,就在劫镖之后,再一再二仍要寻仇,所以我们忙把大哥尸身运来。我们还怕贼人赶尽杀绝,再来找寻我那侄儿,所以我们要见嫂嫂。”
程氏娘子听到这里,毛发皆竖,浑身乱抖,双眼大张,不由霍地立起来,手扶桌案,瞪视着何、魏二人,声如裂帛地叫道:“怎么,他们还要找寻我们铃儿?”颓然地坐下来呻吟,忽又站起来,向何、魏二人道:“这仇人叫什么名字?”何正平道:“那狙击我大哥的贼人叫小白龙,是个使剑的少年。还有一个赤面长髯大汉,不知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谁是主使人,谁是邀来的。”
程玉英口中念道:“小白龙,小白龙!”切齿骂道:“小白龙,好你个恶贼,我们林家跟你有多大冤仇,你除治了老的,还要除治小的!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找我伯父去!唉,偏偏他老人家又往山西去了。”把眼泪拭了拭,向何、魏二人道,“三弟,七弟,你大哥活活叫贼人害了,咱们镖局子这么些能人,就没有一个捉住一两个贼,问出他们受谁主使?你们难道就算完了不成?”
魏豪惭愧道:“贼人当时势众人多,我们本来力不能敌。贼人二次寻仇,到镖局窥探,我们本可以捉住一个活的,不意一时失手,给弄死了。好在这小白龙是不难找的。这东西虽把大哥伤了,可大哥临危,余威犹在,也曾把此贼一镖打在水内。贼人的剑已被我们得着,凭此剑就可以查找此贼。这不用嫂嫂说,我们把大哥的后事料理完了,定要寻访此贼,给大哥报仇。”
程玉英道:“贼人那把剑呢?”何正平道:“已经带来了。”说着打了个咳声道:“大嫂,你老暂请止哀。我大哥的灵柩已经来了,还在村口外车上呢。”
程玉英娘子泪如雨下,一听说林廷扬的灵柩已到村口,便要奔出迎接。何、魏二人连忙劝住。何正平对程氏说:“这是铃儿的事,大嫂快张罗着缝孝衣吧!还有迎榇、停灵、卜窀,有许多事该办,又须唁告亲友。大嫂不要着急,这统可以交给七弟办。铃儿年纪小,嫂嫂要小心照顾着他。”魏豪便道:“待我把铃儿找来。”何正平道:“你别吓着他,我看还是瞒着他点。”
程氏哭道:“苦命的孩子,棺材一到,他一定要找他爹爹,我可怎么瞒着他啊?”魏豪也皱眉道:“铃儿是孝子,有好些事都得用他,那怎好瞒着他呢?”何正平摇头道:“不是全瞒着。大哥不幸惨死,我想决不可叫外人晓得。要说是叫仇人害得,传出去恐怕有许多不便。铃哥儿孩子家,更要嘱咐他。小孩子不会撒谎,叫人一套问,就说出实话来了。报仇的事,等他长大成人,再对他说不迟。现在只说大哥是病死的。大嫂也要加倍留神,恐怕声嚷出去,万一被贼人寻仇跟寻了来,可就防不胜防了。就是办丧事,也是越哑秘越妥当。”程氏娘子含泪点头,心中痛恨异常。何正平又将宅中女眷嘱咐了,若有人打听,只说是得急病,患绞肠痧死的。
何、魏二人把林廷扬失事的经过,详细对程玉英娘子说明,然后商计后事。顶要紧的是,一要快快安葬,二要小心防备仇人。当下,由魏豪出去把金老寿和铃哥找回来。铃哥好像觉出什么预兆似的,他虽是个七岁的小孩子,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回到院来,两个小眼睛不住地打量何三叔,又打量魏七叔,露出惊讶不安的神情来。何、魏二人非常的叹息。一入堂屋,看见程氏娘子眼圈通红,面有泪容。这小孩就扑过来,挨在母亲身边,叫道:“娘娘,你怎么了?”程氏把铃哥一抱,搂得紧紧的,不禁又失声哭起来,口中说道:“我的儿啊,你小小年纪,怎的这么命苦啊!老早的没有了亲娘,你现在又成了没爹的孩子!儿啊,你可晓得你爹爹舍了咱娘儿们撒手走了?”
铃哥虽然聪明,可是到底不懂“过去了”和“撒手走了”的语意。他就紧揽着程氏的脖颈,叫道:“娘娘不哭,爹爹是走了么?他走了,我找他去。七叔你给我找爹爹去,我娘想他了,叫他快回来吧,别走了。”程氏越发悲痛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你爹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铃哥一听这话,不由一呆。他的嫡母死时,他才一周岁。他是记不得了。但是,什么叫死,他却懂得。他小小年纪,在他经验里,已经有几次和“无常”抵面。家中的小猫不饮不食,不动不叫,大人们告诉说小猫死了,回头就给扔出去了。邻家一个大姑娘,不知为了什么事,服毒死了,当挣命施救时,铃哥曾经溜过去偷看。那个姑娘神色很怕人,人家就说她要死。不久就抬出一个白木长柜,名儿叫作棺材;而人是一装入棺材,便永远看不见了。此外,他还看见过一个老太婆得痢疾病死了。什么叫作死,铃哥是很懂得;在他幼稚的心中,也迷迷糊糊领略到死是很可怕的。现在在这堂屋中,由他的娘娘起,以至他的奶妈和何三叔、魏七叔等,各个人的面上,带出了异样的神情,显得这堂屋里,有一种可怖的空气,逼得人不好受。这小孩子一见他的娘娘搂着自己,泣不可抑,他可就忍不住,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把头拱在娘娘怀里,哭叫道:“爹爹死了,爹爹看不见了。”这一来,越发勾起程氏的悲痛。
母子二人相搂相抱痛哭良久,何、魏二人也止不住泪落纷纷。铃哥哭着说:“我爹爹死了,我看不见我爹爹了。娘娘,那不行,我要找爹爹,我要找呀!”程氏娘子强咽悲痛道:“儿啊,你爹爹的灵柩就在村外,你从今以后就是孤儿了!你要长志气,给你爹爹……”何正平忙拦道:“嫂嫂,嫂嫂,不要说了,快叫铃哥去迎灵吧。”魏豪站起来,叫金老寿把中门开了,堂屋门也卸下来,安排停灵的地方。仓促间,也来不及请阴阳,看方向,只查了查皇历,避开了太岁,商量着灵柩进宅,就停在正房堂屋。
当下,何正平亲领着孤子林剑华,站在大门前,恭候迎榇。金老寿流着泪,跑去打烧纸,借杠借绳,就便邀人襄理丧事,并打发邻人到程家报丧。魏豪便跑出去,到村口迎接灵车。这时候灵车停在村上,工夫已经很大。徐庆增、李申甫众镖行人等候得心焦,便把车慢慢地赶着,往村里走,恰与魏豪迎着。魏豪抢上一步道:“徐师傅,太慢待了,叫你久等。”
李申甫道:“怎么耽搁这大工夫?”魏豪凄然说道:“林大嫂欢天喜地的,见了我问长问短,把我噤住了?”徐庆增叹道:“本来嘛,孤儿寡母,冒冒失失的听见当家人死了,真叫人看着伤心。”魏豪道:“可不是!”遂吩咐车夫,快把车赶进来。一辆灵车,几辆骡车,和众镖师、趟子手雇的牲口,一齐赶奔南横街。这村庄人口并不少,有的人看见丧车,拿诧异的眼光来看。就有的人迎着问道:“喂,二哥,这是谁的灵柩啊?”魏豪默然不答,李申甫道:“走你的路吧。”
灵车拉到“保镖林”的家门口,金老寿上前焚化钱纸;孝子林剑华由何正平等搀扶,在门口跪着,哭泣迎灵。这程玉英娘子,在堂屋哪里忍得住?早也扑出来,放声痛哭,意欲到门前,抚棺一痛。被佣妇再三劝住,竟在大门内,傍着儿子伏地大哭,哀咽欲绝。众镖师纵是铁石心肠,到此也忍不住英雄泪横颐沾襟,替这青年的孀妇、七岁的孤儿,洒一掬同情之泪。
“保镖林”家门前哭声一起,登时惊动得四邻出来看热闹,打听新闻,魏豪等人概不搭理,只顾张罗着往院内异棺。众镖行伙计和车夫们,拿绳拿杠,七手八脚地把棺木舁下车来,然后往门内抬。佣妇奶妈搀扶着程玉英娘子,何正平和一个镖行伙计,搀着孝子林剑华,依礼迎榇,哀号着到了内院。那徐庆增镖师和永利镖局随行护。的趟子手们,一时无人照料,就由李申甫扶伤引领,来到院中,叫着魏豪的名字道:“七师傅,这几位朋友往哪屋让啊?”抬灵柩的人吆喝用力,林宅内外乱成一团。
在这初夏天气,丽日和风,草木繁荣的时节,林宅内外竟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七师傅魏豪忙着移棕,此时叫着金老寿,把停灵的地位,指告诸人,自己腾出身子来,忙招待永利镖局的诸位师傅们。徐庆增和趟子手张德禄连忙说道:“七师傅,你怎么倒张罗起我们来了?我们是来帮忙的呀。你只告诉我们在哪屋里放东西就行了,我们自己动手。”七师傅魏豪忙叫金老寿:“哪间房子可以住客?”金老寿慌忙一指西厢房道:“这儿是客屋,众位师傅请屋里坐,众位的行李,回头我搬吧。”趟子手焦五道:“大师傅,你别管了,我们自己来。”于是众镖师自己动手,把铺盖搬下来,放在西厢房。趟子手张德禄抢在头里,给张罗一切。焦五就叫宅里人领到厨房,帮着烧水冲茶。
七师傅魏豪忙着先开发了车脚钱。此时灵柩已经直昇到正房,在堂屋预先放下两条矮脚材凳,这棺木便安放在堂屋中材凳上面。这口棺木本是仓促入殓,没有上漆,白茬寿木,护着铁叶子,原是行柩。在材头上悬着一块红布,前挡只题着亡人的姓讳、生卒月日,另有一只白公鸡,放在材前,作为引路仙鹤,此时已取下来。金老寿搬来一张桌子,系上一条白桌围,摆起一对烛台,插上三炷香,火盆内放着钱纸。草草地赶办,也还没有什么遗漏。何正平扶着伤,临时做了礼生,搀扶孝子来到灵前。灵桌前没有白垫,便临时撤下椅垫,蒙了一块白布。何正平遂叫铃哥道:“铃儿,你来磕四个头吧。你父亲故去了,这应该你哭了。”铃哥磕了四个头,站起来,对着棺材发愣,仰着脸问道:“三叔,我爹爹死了,我要看看他在哪里呢?”
这时候,程玉英一见这白茬棺木,从佣妇手中挣出来,叫道:“铃儿他爹,你舍下我们走了!”往棺前一扑,双手拍打着棺盖,放声哀号起来。众人连忙上前劝阻:“大嫂不要敲棺,恐亡人不安。”程玉英哪里还顾得这些忌禁?把头抵在棺上,哭喊着,叫着,宛如孤鸿哀泪,声声断肠。铃哥见他母亲这样,这小孩子竟不肯在灵前跪哭,反而跑过来,抱着他娘的腿,又哭又跳的,要掀开棺材,看一看里边是不是他父亲。程玉英娘子搂着铃哥,抚棺叫道:“铃儿爹,你一世英雄,不想你落了这么一个下场!铃儿爹,你有灵有圣,保佑铃儿长大成人,给你报仇啊!铃儿爹,你听见了没有?”何正平叫道:“嫂嫂,不要说了,别忘了刚才的话呀。”程玉英这才想起,丈夫被仇人所害,还得瞒着铃儿,不叫他知道。这么想着,越发悲痛,搂着铃儿,越发哭不成声了。
那铃儿却还闹着要开棺看看他父。程玉英娘子想,丈夫惨死,到底是受的什么伤?临死时受了苦没有?她总疑心何、魏二人瞒着她,未必肯说实情。自己必要亲睹遗尸,方能释然。这母子两个竟向何、魏二人哭着,要叫大家把材盖打开:“叫我娘俩看一看,也好放心!”
何、魏二人相顾惨然,忙劝解道:“四月天气已然很热,大哥的尸体隔日已久,这是看不得的了!恐怕一打材盖,那气味要伤着铃哥。”再三地把程氏劝住。铃哥却不懂得那些个,他要自己找斧子去。七师傅魏豪忙蹲下来,揽着铃哥儿,说道:“铃哥好宝贝,你别闹了。你一闹,你娘娘又难过,要哭了。好孩子,你不是怕娘哭么?”好说歹说,才把铃哥哄住了。
何正平见程玉英娘子哭成泪人一样,脸色非常难看,怕她天气热晕厥过去,忙嘱女眷们把程氏娘子搀扶起来,到内间先歇息一会儿,再谈别的。
于是家人哭奠已过,何正平、魏豪师兄弟二人穿上长衣,忍住悲痛,上前祭奠。铃哥是孝子,就由金老寿照顾着,跪在一旁陪灵。然后永利镖局徐庆增、张德禄、焦五,和本镖局李申甫等人,都来到正房。何、魏二人此时又赶忙做了知客,陪着众人,到灵前行礼;孝子叩头答谢。徐庆增镖师又代表永利镖局,见了林大娘子程玉英,敬致吊唁之意,程氏娘子哭着拜谢。
程氏娘子一番痛哭之后,忙即摄住心神,来操持大事。对众人道:“总镖头不幸去世,奴心胆已碎。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主心骨,一切款待多不周到。这以后的事,和我们铃哥,全靠叔叔、伯伯看在死鬼面上,多多费心照料。我不说感谢的话了,诸位全看在我们铃儿他太小,多心疼他吧!”
这一番话说得又宛转,又悲痛,众人听了,既佩服,又觉惨然。那李申甫头一个就掉下泪来,说道:“大嫂,你老不认得我,我叫李申甫,我和林大哥是一二十年的老交情。你老放心吧,我们不是来挑理的,我们是来帮忙的,他们谁也不能挑理。大嫂你就好好地拉扯孩子吧。这些丧祭大事,你老放心,我们早就说好了,就叫我们七师傅来拿总,我们大伙一齐忙。七师傅,你可多卖力气,你不看死的,还看活的呢!不看活的,还看死的呢!”众人也忙回答道:“大嫂,你老望安。你老千万保重!照应铃哥要紧,别的事你老不用操心。这是到哪里啦,我们还做客不成?”徐庆增镖师接着道:“林大奶奶,你老请歇着吧,我们到前边去。”遂向众人举手告退,大家一齐回到西厢房。
这些人果然毫不做客,都赶着帮忙。程氏娘子却还是催着金老寿过来,给众人献茶,又命做活的给大家备饭打酒,又请魏豪引着铃哥,向众人挨个儿道谢。直乱过一阵,程氏娘子方才拉着铃儿,来到堂屋里间,枯坐在炕边上,手摸着铃儿的头,止不住纷纷落泪。她对铃儿说道:“孩子,你和我怎么都这样命苦!你从小没了亲娘;我呢,如今⋯⋯瞎,我二十三岁进了你林家的门,现在二十九岁就守了寡!我呀,我这是什么命呢?⋯⋯你父亲一世的英雄,临了落个外丧鬼。天长日久,咱娘俩往后可怎么过呀?”
铃哥到底年纪小,拉着他娘的手,睁着黑眼睛,想了半晌,往怀内一偎,说道:“娘娘,爹爹是真死了么?爹爹也是得痢疾死的么?我想看看,七叔怎么不让打棺材看呢?”说时看见程氏娘子两眼落泪,铃哥双手把娘一抱道,“娘娘又哭了!得啦,你别哭了,他们说啦,天气热,劝娘别哭,看哭昏过去。”
小孩子的话似痴不痴,更刺人心。程玉英娘子听着格外的怨怆,说道:“娘不哭了。好孩子,你从此可就成了孤儿了!孩子,你可要争气呀。”铃儿道:“争气?娘娘,我怎么争气呢?……是啦,我知道啦,我一定好好地念书,我也不逃学了,我也不淘气了,我要整天的争气,对不对?”忽又眼光一转,心思想到别处。他想起了别家死了人的景象来,叫着娘问道:“娘娘,咱们是不是也要穿白袍子呢?”
七师傅魏豪做事细心,运灵下船时,他已在济宁州买下了几匹白布,遂拿出来交给程氏娘子,由宅内女眷一齐动手,把孝衣赶忙制好了。程氏玉英和铃儿母子二人,都穿上了重孝。程玉英娘家的人,此时已得林姑爷在外病殁、灵柩到家的凶信。黑程岳远在晋南,只有他过继的侄儿程继良夫妇在家。这夫妇二人慌忙赶过来,与程氏娘子相见,不禁又痛哭了一场。
何正平和林廷扬谊属同门,恩若手足。林大哥一死,人丁单弱,门户萧条,他依情依理,应该帮着照料丧事。不意何正平经这一番劳碌,又受刺激,竟动弹不得了,那条受伤的腿又瘸了起来。他心中很是着急,只得叫魏豪与程舅爷商量着,赶快办开吊安葬的事,越快越好。
但是林廷扬虽在曹州府落户置产,可是还没有购置坟地;他前妻程金英死时,就在自己的菜园内拨出一块地,浮厝起来,还打算将来归葬祖茔。现在停柩在堂,还得赶紧勘置坟地。舅爷对姐姐程玉英说:“可以先把姐夫的灵柩也浮厝起来,慢慢地找好风水地。”七师傅魏豪不以为然,力劝嫂嫂:“好歹在自己田里选择一块地,教死者早早入土为安。”
程氏娘子略一迟疑,立刻依了魏豪的主意,向舅爷程继良说:“你姐夫干这刀尖子营生,我姐姐活着的时候,总劝他急流勇退,趁早歇马,他只是不听。现在竟落得仰着脚回来,还顾得什么好风水?我打算就在家里园子上,挑块高燥的地方,把他跟我姐姐合葬了。剩下我和铃哥这一对苦瓜星,反正是命独的人,还顾忌个什么劲儿呢?”又谈到择卜葬期的话,程氏娘子掐指算了一回,叹道:“就停两七,天气热,不能久停!”说着又滚下眼泪来。
程舅爷是个年轻的乡下人,读过几年书,很有些迂气,以为婚丧大事,哪能这么潦草?把魏豪看了一眼,意思很是不悦。当时虽然没说什么,到了晚上,便向程玉英娘子磨烦了许多话。程氏娘子别有苦衷,看屋中无人,这才将林廷扬惨死之事悄悄对舅爷、吟子说了。程舅爷大吃一惊,也主张赶快下宅,也以为对外不宜声张,并劝姐姐小心照看外甥为要,这乃是林家的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好歹,姐姐将来可指望谁呢?”这书呆子虽然是过继来的,却很有亲戚之情。
那永利镖局的徐庆增和张德禄、焦五等人,因见林宅只有一个年轻未亡人,又见程舅爷已到,当下便向何正平、魏豪二人说明,已将林镖头的灵柩护送到家,一路幸未出岔,料想贼人未必追踪再来。便说:“在这里也就用不着我们哥几个了。此时天色尚不算晚,愚下就此告辞,恕我等不送殡了。”何正平、魏豪等晓得徐庆增等是避嫌的意思,忙齐声恳留道:“徐大哥,一路劳你们诸位费心,你哥们怎么着也不可见外。我林大嫂莫看年纪轻,也是女中豪杰,最开通不过。你我弟兄肝胆相照,无论如何要多住几天,一来歇息歇息,二来还要仰仗诸位帮忙。”徐庆增听得末一句,知道不好再推辞了,又打算到外面住店。至于等到下葬再走,他们人数较多,在此实难久滞,逊让良久,方才答应了何正平等,开吊以后再走。
林府上赶办丧事,诵经开吊,一切如仪。开吊以后,徐庆增等告辞,返回清江浦。何正平见这里没什么事,遂见了程玉英娘子,要即日动身返回保定,办理镖局善后和赔偿镖银的事情。即照原议,把七师弟魏豪和两个精干的镖局伙计,留在卧牛庄,帮着照应门户,恐免不了有江湖上朋友,闻讯前来吊丧,林大嫂未必全认识,正需有几个人在这里当知客,叫魏豪等过一个月二十天,林宅一点事没有了,寡母孤儿可以消消停停安居度日子,那时再走不迟。并约定同门诸人在保定聚齐,预备设法子根究仇人。至于小白龙遗留下的那把剑,自当给林大嫂留下,将来好交给林剑华,长大成人,替父报仇。
不想事不凑巧,何正平这几人刚刚离开卧牛庄,那二师兄解廷梁却由保定登程,乘马如飞,奔卧牛庄而来。只差着两天,师兄弟二人未得聚在一块。
解廷梁一闻噩耗,立刻动身,赶到卧牛庄,天色已晚。他心中悬结着掌门师兄林廷扬惨死的事,不去住店,竟来叩门。这时候林府上刚刚撤了经坛,人们正在打扫前后院。忽闻外面叩门甚急,魏豪叫众人不要上前,他自己当先来到门洞,喝道:“外面是谁?”听答话的声音,才知是二师兄到了,忙开门迎接。只见来的人,一共四位。除了解廷梁,还有一位镖师,名蔡文源;两个伙计,一个挑着安远镖局的字号灯笼站在门旁,另一个伙计牵着四匹马。那解廷梁一身尘土,满头热汗,与魏豪一见面。立刻说道:“老七,你在这里了,你多咱来的?还有谁在这里。大哥的灵柩运来了?”
魏豪向前施礼道:“大哥灵柩早已运回,再过七天就下葬。现在只有我在这里。何三哥、李四哥前天刚走。”解廷梁拭汗说道:“蔡师傅里面请。老七,大嫂和剑华侄儿呢?她娘俩可还好?”魏豪道:“大嫂大概还没有睡,剑华许睡了,娘俩还倒罢了。”解廷梁一顿足,咳了一声道:“真是的,谁想得到!⋯⋯”只说了半句,眼泪已夺眶而出。遂一转身,让蔡文源先行,且走且说:“我们一路紧赶,连尖都没打,赶到这里错过宿头了。大哥的灵柩停在哪里?”
众人全出来迎接,解廷梁要径奔上房,到灵前一哭。金老寿过来行礼道:“二师傅!”解廷梁看了一眼道:“老金,你还好!大奶奶呢?”金老寿道:“大奶奶还没睡呢!她老知道您老来了,这就出来见您。您请到客屋坐吧,大远地来了,您先歇歇。”魏豪遂引着镖师蔡文源、二师兄解廷梁先到厢房,洗脸献茶。
二师兄解廷梁把身上的土掸了掸,含口茶漱了漱嘴,在屋里坐不住,对魏豪说道:“灵柩就停在正房吧?我去吊一吊,回来再说话。”不想刚刚举步,林大嫂程玉英已然在外面咳了一声,叫道:“是二师弟来了么?”解廷梁忙答道:“大嫂,小弟来了!”忙将门帘挑开,将身一侧,程玉英娘子姗姗地走来。解廷梁看时,见嫂嫂穿一身重孝,灯光之下,脸色惨黄,和前年见面时的神气大不相同了。解廷梁忙躬身行礼,忍不住掉下泪来,涩声叫道:“嫂嫂,想不到我大哥竟遇上这等事……”叔嫂二人不禁失声哭起来,镖师蔡文源也相陪落泪。
解廷梁强咽悲声,请嫂嫂坐下,又把林廷扬惨死的事说起来;且说且哭,好一会儿,这才齐到灵堂。解廷梁偕着镖师蔡文源,来到堂屋一看,棺木停在堂屋中,已经涂上七道漆,用席挡着。材头偏向东北,灵桌上一对绿烛,随风摇曳,香炉上三炷香。香炉旁摆着一副杯箸,几色祭品,内有一碗虾子烩冬菇、一碗红烧鲤鱼头,这全是林廷扬生前嗜食之物。而现在,空陈在灵前,人却一瞑不起了,正是所谓“灵前空奠千杯酒,一滴何尝到九泉”!
解廷梁一阵心酸,取了三炷香,点着了,高声叫道:“大哥。小弟解廷梁来了!大哥!……”泪随声下,跪倒灵前。镖师蔡文源和带来的伙计,也都磕了四个头,俱都洒泪。孝子林剑华此时已然睡了。程玉英娘子不忍唤醒他,便亲自跪下陪灵,哀哀痛哭。解廷梁抚棺大哭了一场,魏豪上前劝住,女眷们也将程氏娘子扶起来。
半晌,解廷梁道:“铃儿睡了么?我看看他去。”便与魏豪、程氏,来到上房内间。程氏娘子将油灯拨了一拨,只见那个奶妈守在一旁,铃哥盖着一个旧被单,睡在炕上,两只脚都露出来。解廷梁坐在炕边看了看,通红的小脸睡得很热,鼻头微微有一点汗。程氏娘子忙取来一块小手巾,把汗给他擦了,又把头扳了扳,给他放好了枕头。她忍不住说道:“苦命的孩子呀!”铃哥忽然眉头一皱,把手一抡,啪的一掌打在床上,口中喃喃地发出呓语道:“你也配!我爹爹开膘局子,你爹爹干什么?拾粪的。能打得过我爹爹?”好像在睡梦中,正和小同学拌嘴呢。
解廷梁暗自叹息,侄儿这么幼小,嫂嫂这么年轻,将来敢说怎样呢?可怜林大哥一生辛辛苦苦,经营了南北二京、苏杭二州和保定府五个镖局,赢得武林称雄,声闻大河南北,如今惨遭贼杀害,撒手归阴,抛下这孤儿寡母,什么也完了!解廷梁默想着站起来,向程氏娘子说:“大嫂,铃哥是林大哥唯一的根苗。往后千斤担子都在大嫂身上,你老打起精神来,好好照应孩子要紧;也不要太管严了,也不要太宠了他。镖局的事,自有我们哥几个照顾着,大嫂不用操心。现在天不早了,天气很热,我看大嫂气色不好,你老快歇着吧。我有好些个事,要请示嫂嫂,等明天再谈。你老千万把心放宽着点,你老这时可害不得病呀!”又对奶妈说:“大奶奶心里难过,你好好服侍着。”
此时程氏娘子头痛如劈,也不能深谈。解廷梁又安慰程氏一回,起身告辞,遂与魏豪、蔡文源退出上房,一面走,一面把院内前后看了一遍。乡间办丧事,很少搭棚的,只在院内草草地搭了座席棚,棚中挂了几盏白纸灯,还是阴阴惨惨的;也不知是景象悲惨,还是人心悲凄。这时是五月初,天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格外显得郁闷烦躁。
解廷梁来到厢房,与魏豪共语。这一回解廷梁一闻失事,筹了一笔巨款,仓皇起程赶来。所有林廷扬猝遇仇敌、殒命失镖的经过,已听报信的趟子手说明。那个赤面大汉,解廷梁也想不出是谁,那个小白龙的根底,解廷梁却略知一二。知道这个小白龙,乃是两湖的一个年轻独行盗侠,一向单人独剑,劫富济贫,却是武功超绝,做事机密,罕与绿林中人物来往。故此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却与林廷扬向无交涉,正不知因何结怨。魏豪询问解廷梁:“可曾问过张士锐张二哥没有?张二哥和林大哥相处最好,共事多年,可晓得林大哥的仇人,有这么一个赤面大汉么?”解廷梁道:“我不知道,他也说不上来。这赤面大汉,你可听清他是哪里口音?”
魏豪道:“口音听不出来,想是久闯江湖,哪里的口音都有。如今想来,大概是北方人物,但必不是洪泽湖附近坐地的强盗。”
这师兄弟二人又谈及善后之事。解廷梁道:“现在就是先忙着赔镖。至于收市的话,我仔细盘算过了,这个办不到。五个镖局,哪能立刻就关门?恐怕半年也结束不了。咱们姑且往下做着看。好在那八艘镖船都平安运到了。就赔这三船货,尽力筹划一下,我想我们还有这个力量。”魏豪忙道:“可是的,我们很担心,怕贼子既劫了凤阳这路,难免不扰北京这路。现在还好,竟平安运到了。”解廷梁道:“唉,也险得很呢!”
这八号货船,由五师弟许振青、六师弟郑广澍,镖师顾立庸、姚云朗、周志浩等,协力押护北上;因为预有戒心,一路上小心防备,幸未出错。到第二天上,顾立庸暗自留神,竟察觉有两只小船在后面缀着。顾立庸关照大家,一齐当心。事有凑巧,这本是运河漕道,往来商船如梭,镇江同行万胜镖局恰也押护着九只镖船北上;两方镖船会在一处,互相关照着。竟搭了帮一同北上。那两只小船直缀出四站路,方才折回去。众人捏了一把汗,侥幸却得脱过。
解廷梁和魏豪商讨了半夜,方才睡下。次日早晨,草草用完早点,便偕往上房,叫金老寿在前引领,要面见程氏嫂嫂,把盘算好的办法请示一下,这也是尊重寡居嫂嫂的意思。程氏娘子此时刚刚地给铃哥洗完脸,正要领着他过来,见见二师叔。当下遂把解、魏二人让到正房明间坐下,命铃哥给二师叔磕头谢孝。
解廷梁忙把铃哥拽起来,拉着手问了一会儿话。铃哥并不怯生,一字一板地答对着。解廷梁又是心痛,又是爱惜。摸着铃哥的头对程氏嫂嫂说道:“大嫂,你看日子过得多么快?大前年我来的时候,铃哥不过刚会说话,还说不很清楚呢。现在这么高了,成了小学生了。你看他多么精神,说话多么机灵!大嫂你老放宽心吧,这孩子将来错不了,你老有熬头呢。你老年轻轻的,能把铃哥抚养大了,教子成名,节慈两立,谁不佩服大嫂,谁不尊敬大嫂?”程氏娘子苦笑一声道:“二师弟,这孩子单单细细的,将来谁知道怎么样呢?就算熬得他大了,我这薄命的人,还不知我熬得到熬不到呢!往后的事,哪敢指望?就是眼前的岁月,叫我怎么过法?二师弟你想,我给你大哥做了六年的夫妻,他整年在外,在家的时候连头至尾也不到两年,就把这个小肉蛋孩子丢给我,伸腿去了!想起来我还有什么活头?我熬个什么劲呢?”
程氏娘子满怀的酸苦,不觉得说出这哀怨的话来。简直说,有点恨着死者不该死得这么早。解廷梁听了,默然不答,他暗想:“嫂嫂太年轻。这将来,瞎,谁知道呢,谁敢保呢?”……默想移时,解廷梁冲开了沉闷的空气,用很深重的声调叫了一声嫂嫂,即说道:“嫂嫂,你是贤惠人,你老总得退一步想。铃哥虽然单细,到底他已然七岁了,拉扯着究竟容易。比方说,他要是只二三岁呢?他要是个女孩子呢?难道大嫂你就不过日子了?大嫂你是女中豪杰,我们也不用多劝,劝得了皮,劝不了心。大嫂总看我大哥生前轰轰烈烈一场,不幸死在仇人手内,我们还不给他争一口气?我大哥一世的豪杰,他的后辈香烟绝错不了。铃哥这孩子不是没心的,你把他恩养大了,他将来一定敬孝你老。你看他偎依着你老,比亲生的还亲呢!我敢说你老不能白受苦,日后必有报答,老天爷不是没眼的。”
程氏娘子叹道:“若说这孩子,在我跟前倒也罢了。可是,谁知道呢?现在他很拿着我当亲娘,将来长大成人,又谁能料得到准怎么样?做后娘的不容易,做寡妇后娘的更是万难。我把他抚养大了,他将来可晓得我这个后娘的苦处么?”
解廷梁把头微微一摇,心中不怿,便要开言。不想铃哥听话听出音来,把小头一仰,仰在程氏娘子腕子上一躺,昵声地叫道:“娘娘,我拿你当娘,你才是我的好娘呢。谁说你不是我的娘,我打他的嘴。娘娘,金老寿告诉我了,他说娘娘拉扯我不容易,叫我好好地孝顺你。你等着吧,我长大了,挣多多的钱,都给你。我也保镖,我让你坐在镖车上。咱们娘俩一块儿保镖,娘娘你说好不好?咱们娘俩老在一块。”铃哥这几句孩子气的话,说得程氏很感动,又很悲凉。把铃哥一搂,脸儿相偎地说:“铃哥,你长大了,可孝顺我?”铃哥道:“我长大了,一定孝顺你,一定不惹你生气。”程氏娘子道:“你可听我的话?你不听话,娘可就不要你了。”铃哥道:“娘娘要我,不要不成。我准听话,奶妈对我说了,她说我是没爹的孩子了,就是娘一个人疼我了,叫我也疼娘一个人。娘啊,我一定一定疼你。咱们娘俩好。”
程氏娘子失声道:“哎哟哟,我的儿啊,你可别这么说了。乖儿子,娘不疼你可疼谁呢?”竟情不自禁地,把铃儿像抱小乳儿似的,紧紧揽在怀里,那眼中的痛泪滚滚地落下来。引得铃哥也撇着嘴要哭,双手抱着娘,不住地叫:“娘娘不哭,娘娘不哭。好娘娘,你别哭呀!”程玉英越发地动情,呜咽着说道:“二师弟,七师弟,你说我怎么不难过?这孩子实在叫人心疼!想不到这孩子跟我一样命毒⋯⋯孩子,往后就是你跟我了。你是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我是无夫无子的苦命女人。孩儿呀,咱娘俩可是一对苦瓜星,都赶到一块来了!”
解廷梁目睹此情,眼中掉下泪来,忙偷偷地拭去,看了魏豪一眼。魏豪把头扭到别处,也正在心酸欲泪。解廷梁暗想,这位续弦嫂嫂,看起来大概不至丢下铃儿不管吧?他眼看着这母子二人相抱悲酸,他更不相劝,只怔怔地想心思,盘算着怎样尽他的朋友之情。
只见程氏娘子,酸楚了一会儿,张嘴似欲有言,却又止住。慢慢地把铃哥放下来,叫金老寿道:“老金,你把少东领出去,玩一会儿,千万别上远处去,我要跟二师傅商量事情。”金老寿应声来领铃哥。铃哥小小的孩子,不知心中想起什么来,竟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程氏的脸,说道:“娘,我玩去了!”乖乖地跟金老寿走了。
这铃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程玉英哭得红肿的眼,也直看着铃哥。沉默了好一会儿,程氏娘子把悲容一整,忽然变了一种腔调,对解廷梁说:“二师弟,你来了很好。你们哥几个,现在就数你年长,我正要跟你商量商量。”解廷梁愕然,忙欠身道:“嫂嫂有话,只管吩咐。”程氏娘子道:“二弟,你跟你大哥是好兄弟不是?”解廷梁道:“嫂嫂!……”程氏正色道:“二弟,你大哥浑身的本事走南闯北,听说没遇过什么敌手。现在,他竟死在仇人小白龙手内,这正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你大哥死得一定很惨,他们不过瞒着我,怕我难过;可是我也学过两天武,不是一点也不懂得。你想,我若不把你大哥的仇给报了,我还有心肠活么?更不用说拉扯孩子了。二弟,别看我是个女人,我一定要给你大哥报仇。铃儿这孩子,我一定把他抚养大了,给你大哥留一条根。二弟、七弟,刚才你们不是说我给你大哥争口气么?我现在,就拿死的心肠来活着,我一定把铃哥抚养大了。万一铃哥有个好歹,这不是当着你大哥的灵柩,嘻!铃哥要是拉扯不住,我程玉英那时一定跟了孩子去。有铃哥,就有我;没有铃哥,我也不活着。别看我是个女子,这一件事,我说到就做到。但是给你大哥报仇的话,铃儿年纪小,我的功夫不行。若是姐姐活着,这就好办了;她又死了,我大伯又没在家。二弟、七弟,这全在你们身上了,你弟兄可不能含糊。可不是我女人撒赖,你们弟兄好了一场,你们能够袖手不管么?”
程玉英说着这话,声容突转激楚,站起来忽然跪倒地上,痛哭道:“二弟、七弟,你得给你大哥报仇!你可得答应我。我一个年轻轻的寡妇,只有两条路,一个是替夫报仇,一个是抚养孤儿。抚孤是我的事,报仇我只能拜托你们哥几个了!”
程氏娘子且哭且说,解廷梁、魏豪心中一震,慌忙跪倒,失声叫道:“嫂嫂,嫂嫂请起,我弟兄一定忘不了今日。我们要不给大哥报仇,我们就非为人类。嫂嫂快起来,折煞小弟了。”
程玉英哭道:“二弟、七弟。你弟兄果有此心,也不枉你们相好一场。我盼望你们,不但口头答应我,现当着你大哥的灵柩,你们是他的好兄弟,我也是他的好妻子。咱们来,对棺盟誓。”
解廷梁到此才晓得,这位续室嫂嫂是这么样的一个激烈女子,果然不愧是名武师的侄女,名镖客的妻室。自己刚才的揣测,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
三个人起来,一齐来到棺前。程玉英娘子亲自点上三炷香,当先跪倒,高叫道:“当前的亡人有知,我程玉英今日对你立誓。抚养孤儿!你有灵有验,好好保佑我们的铃儿,叫他壮壮实实,长大成人,给你争口气。亡人啊,我告诉你,有铃儿就有我程玉英的活路,铃儿万一有个好歹⋯⋯那时节,你我夫妻亲子可就要在地下相见了!你要保佑我这无能的女人,你给我仗胆子。我要有对不过你的时候,亡人啊,我要是三心二意,你有灵有圣,你把我活抓了去,叫我不得好死,万世不得翻身!”祷罢,失声号哭起来,随即忍痛立起,用手一指灵前,很悲愤地说:“二弟、七弟,你们怎样……”
解廷梁、魏豪两人,忙一齐拈香奠酒。解廷梁举杯跪倒,叫道:“死去的大哥听着!你阴灵有知,要好好佑护我的苦命侄儿,和立志抚孤的嫂嫂,叫他母子无灾无病。大哥,小弟解廷梁一步来迟,与你永别!今日我与七弟一同立誓,要等赔镖以后,寻访仇人,给大哥报仇雪恨。大哥阴灵有知,叫我们访得仇人的下落,我解廷梁一定要纠合同门诛恶贼,雪深仇,照应寡嫂孤侄,尽心尽力。皇天后土,实鉴此言;我解廷梁若有言不应口、口不应心、忘仇负义之时,叫我……”当啷一声把酒杯攒碎在地,厉声道:“叫我解廷梁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七师弟魏豪也跪发了誓愿,与解廷梁两人奋然站起来,程玉英挥泪拜谢。
噫,他们这里立志复仇,怨气不出;仇人那里,也是怨气不出,于是第三次寻仇,前来刺孤儿、火焚灵棚。

第七章 海燕子纵火搜孤
林廷扬头既死,未亡人程玉英娘子慷慨陈词,眼看着亡夫的师弟解廷梁、魏豪一一对棺盟誓,允为复仇,忙走过来挥泪道谢。摩云鹏魏豪道:“大嫂,我们弟兄跟大哥相处多年,推诚相爱,誓共生死,就不待大嫂嘱咐,我们也得各尽天良。况且大哥待我们,又与寻常不同,他实在对我们情同手足,恩若父师。我们哥几个,哪一个不是大师兄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们从学艺时,就是大哥传授的;我们出世时,又受大哥的汲引;甚至我们成家立业,也是大哥给操持的。大嫂望安,我们早已约定,各尽各心。我三师兄打发我来,便是叫我运灵护丧以后,还要替嫂嫂、侄儿照应门户,我二师兄也是这个主意。至于将来报仇,我大哥和四哥都惨死在贼人手内,这乃是我二哥的事,连我三哥、五哥、六哥,一共四个人把命卖了,也得给大哥、四哥出这口气。不过现时我们为难的,是还不知仇人的主谋究竟是谁?那个小白龙,也不晓得何时何地,跟大哥结的仇。听他的口气,又好像是受别人邀出来的。不过看他们后来的举动,一切都打着小白龙的旗号,又好像小白龙竟是发纵指使之人。这一节,我们必须容出工夫来,彻底根究一下。大嫂您就不必惦记这事,这事统统交给二哥们办好了。”
程玉英娘子点头道:“我只拜托你们哥几个了。事到如今,我是认了命啦。我知道万般由命不由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莫说是我,连你大哥全是满腔争强好胜的心,想在武林中轰轰烈烈留个名声,哪想到落得这么个下场!我早知道我没有享福的命,做了填房,又当了寡妇,往后只有苦度日月,给你大哥留一条香烟。你大哥走镖遇祸,本来干这种刀尖子上的营生,就难保不受害。真是那话,怎么活着,就得怎么死,我也看得开。就是江湖道上寻仇拼命,也是有去有来的事。只是这最叫人难忍的,是恶贼太也赶尽杀绝。是怎么你大哥死了,他还不饶,又要毁尸首,又要除后代?这种仇不报,我怎么活得下去?我更不明白的,是你大哥这些年来,没听说跟绿林结过大怨,这一伙仇人,是从哪里冒出的呢?七弟你说,你也不晓得贼人的来历,那么我们将来防备贼人暗算,寻找贼人报仇,这不是都没法子下手了么?我想你们跟你大哥共事多年,总得知道一点影子,不像我嫁过来才六年,你大哥生前的事,我知道得很有限。你们总得仔细告诉我,你们不过怕我听了难过,可是你们要总瞒着我,将来铃儿大了,他要问他爹爹怎么死的,我拿什么话答对他呀?”
解廷梁听罢,看了魏豪一眼道:“你没对大嫂细说么?”魏豪道:“倒不是瞒着,三哥和黄大哥怕大嫂贸然听了,精神上受不住,叫我只说了个大概。”解廷梁摇头道:“不然。大嫂乃是女中豪杰,你还看不出来么?我看什么话都得跟大嫂说透了。”程玉英道:“对呀,你可以瞒小孩子,怕他漏言,但是你们不该瞒我呀。”魏豪这才将遇仇的详情,如实细说了一遍。林廷扬击落下小白龙的那把剑,还有贼人夜入镖店,遗下的那个包人头的包袱,前已交出。此时由程氏娘子取出,给解廷梁看了。那剑柄上镶着“戒淫忌贪”四字,又镶着一条小白银龙和一个篆文“方”字。那包袱却是寻常一块黄布和一块油布。又有贼人打来的镖,镖行的人也抢来两支,这镖上并没有什么暗记。
程玉英娘子转而诘问解廷梁道:“七弟跟我一样,都说不清。二弟你总该多知道些事了。到底你大哥这些年来,闯荡江湖,都是跟谁结过仇呢?”
解廷梁立刻双眉紧皱道:“大嫂,我在保定一得到信的时候,我就和张士锐二哥揣想了一夜。”解廷梁转脸来向着魏豪道:“据你们来信所说,劫镖寻仇的,露名的是小白龙方靖;此外是一个赤面长须大汉,还有黄面头陀、虬髯大汉、麻面大汉等等,我们都挨个想过了。留名的小白龙不算,没留名的,我们一个也没猜出来。大嫂,我大哥少年出世的时候,我是不甚知道。但从设立镖局起,大哥老早的就把我邀出来,一同创立安远字号。从那时起,我就始终没离开镖局子,也没离开过大哥。只是说到这小白龙,跟大哥一个是山南,一个是海北,简直井水不犯河水,一点交道也没有,更说不上结怨了。小白龙在两湖隐名游侠,向来不与绿林道来往,也不曾与镖行交过阵仗,而且我大哥就没在湖南久留过。所以我和张士锐张二爷一听这噩耗,就断定仇人主谋,必不是小白龙。小白龙自报字号,也明明说出是受别人的邀请,这恐怕不是假话。魏七弟,你亲眼在场,你说对不对?”
魏豪点头道:“林大哥临终把小白龙打落水中,以后小白龙就再没有露面。所有以后焚舟劫镖,全是那个赤面大汉和黄面头陀等人干的。二哥这番猜想,自很有理。不过以后他们一再寻踪肆扰,却都是打着小白龙的旗号。究竟他们谁是主谋,谁是附从,也很难断定。”
程玉英嫂子道:“这赤面大汉、黄面头陀又是谁呢?”魏豪皱眉道:“不知道。解二哥,你试想一想,就你所知道的,大哥跟江湖上人物有过梁子的,都有谁?这么推测一下看,或者猜得出来。”
解廷梁道:“若说大哥近年来,事事谦和,处处谨慎,很少得罪过人。不过当年初创字号时,的确跟绿林道,有过不少交手⋯⋯”解廷梁一面寻思,一面说道:“像贼人劫镖,被大哥拿武学逼退,没有伤过他们人的,这却不算。我们姑且单算伤过人的。那头一次,就是在直隶杨三木,雁过拔毛的线上,遇见过一伙子旱路强盗。为首的叫作急三枪奚凤奎,被大哥一剑刺死,从此大哥才打开了北路镖道。那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记得大哥刚二十六岁,正在少年气盛之时。”
魏豪屈指计算道:“这是一桩。后来有什么报复的事情没有?”
解廷梁道:“这倒没有。杨三木的那伙贼,自从奚三枪一死,他们陷于群龙无首的境地,不久就被官兵剿办了。”接着说道:“再后,大哥曾在川陕交界,跟一伙巨寇动过手。这却不为护镖,乃是路见不平。大哥因事入川,路过巴峪关,突遇见一伙山贼,刚把一票买卖做下来。那为首的强盗姓邓,不但刀伤行商,把货财劫下,并且仍围住两个镖客不放,定要一个活的不留。林大哥看不过去,上前通名解劝。这姓邓的盗首,竟自恃骁勇,蛮横非常,正在过着话,他抖手一镖;出其不意,差点把大哥打了。大哥一怒拔剑,将此贼伤了,竟把被围的镖客救出来,把已失的镖货也给夺回。”
程玉英娘子眉峰紧皱地听着,说道:“这是两桩了。后来呢?”
解廷梁道:“这后来可能就有了麻烦啦。我大哥那趟出门,本是跟川陕的同行,接头联镖的事件。那一趟刚把西路镖道打开,不想出了这一桩事以后,我们安远镖局不揽西川路上的镖便罢,只要一承揽西路镖,路上一准出事。随后一打听,果然就是那个姓邓的川匪怀恨在心,纠合陕贼,意图报复。那时大哥就想,好容易才把这西路镖闯开了,如今尽自出事,焉能认栽?我大哥可就自行出马,亲押西川这一路,意思要根究根究。如果准是这姓邓的作祟,能和解便就近托人和解了;不能和解,大哥便要再会会他。”
程玉英娘子耸然问道:“和解了没有?”
解廷梁道:“还说和解呢!大哥押着镖刚入川边,头一站宿店,便得了同行的警报,姓邓的盗魁公然扬言:‘西川道上,绝不容安远镖局的镖旗入境。’彼时我们大哥历练已多,只想着了事,不愿跟绿林多结怨;哪怕撒帖请客,给姓邓的圆场都行。无如姓邓的声势咄咄,对说合人讲出极不情理的话,两下里终归决裂,与林大哥动起手来。我大哥怒极,展开辣手,竟把姓邓的置于死地。这安远镖局的威名,从此震动了西川道。镖旗是闯开了,字号是叫响了,买卖也多了,可是林大哥却潜存了戒心,西路镖轻易不愿意再应。如果一应,林大哥必定亲自出马,多方戒备。如此过了几年,在西川路上居然没再出什么大乱子。又风闻姓邓的那一拨匪徒,死了首领,闹起家窝子来,不久就散伙了。我大哥然后才放了心。”
程玉英道:“这是哪年的事呢?你大哥还有别的仇人没有?”
解廷梁道:“等我想想⋯⋯这是十四五年的事吧!自从大哥娶了前头那位嫂嫂,这是您知道的,大哥多承您那伯父程老英雄的抬爱,遂在苏、杭二州,办了两个分店。这一来在江南闯开了,我们就不常走西路了,我们改走南路镖。南路镖走了这些年,靠着您伯父的威名,倒很少出差错。⋯⋯哦,对了,还有一桩呢!大约七八年前,在淮安地方,又遇见一拨新上跳板的绿林,为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这青年非常狂妄,他竟敢纠众在官道上,白昼拦路打劫。却是行踪飘忽,出没无常,好像流寇似的。他的外号更气人,叫作火烧林……”
摩云鹏魏豪道:“哦,这个我晓得,大哥生前对我们念叨过。”他遂向程玉英娘子说道:“提起这个青年贼人,到底也不知他是怎的一回事,他这外号好像故意跟我们大哥挑衅。我大哥正要找他,他这小子公然剪起我们的镖来,并且报字号,指名要会会我大哥,要看看狮子林的三十六路天罡剑,究竟是怎样的高明。我大哥不禁狂笑,晓得这个小子年纪轻,必是新上跳板,要来闯字号的。大哥诘问他的姓名,他不肯说,当下动起手来。这小子手下很凶猛,但他岂是大哥的对手?被大哥将他打得大败,削去半个耳朵;怜他年轻无知,惜他志高胆豪,便放他逃走。不意此贼羞恼成怒,等到我们中途宿店,竟又有刺客来扰,被陆嗣清陆老前辈追出去,把刺客擒住,才知就是那自号称火烧林的少年贼。陆嗣清老前辈追问他的缘故,盘诘他的姓名,这青年贼竟这么狠辣,不吐实情,反把舌头咬断,然后被陆老前辈挥刃诛死。”
程玉英道:“吓,好狠!这是几桩了?三桩了吧?”
解廷梁又想了想道:“唔,我还记得一次,比这次事故更离奇。可是两档事紧接着的,不过隔着一两年。大哥在北京分店住了半年,忽然有一个妇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和一个中年男子。她自称是官宦人家,她丈夫做京官,是工部郎中,得病死了,她们要回南。先派了一个长随,许下重聘,要邀请林大哥,亲自护送她回浙江原籍。说是有许多箱笼财物,路上不太平,又有年轻的小姐,所以要雇个好镖客,沿途护送着。那时候,林大哥本不愿去。我记得大哥当时要派黄秉黄大哥去送这一趟的。谁知那个长随说:‘奉了主母之令,请别人护送不放心,一定要请安远镖局的总镖头狮子林才行;多花保金是可以的,多少银子都使得。’林大哥依然推辞不去。到第二天,这位官太太又打发舅爷来,也不知是真舅爷,是假舅爷,一见面就把大哥颂扬了一阵,说这是仗义的事。路上很不安静,林镖头不看在钱上,还要看在这位寡居太太实在可怜的分上。把大哥的心说软了,又因苏州镖局也正有事,大哥这才答应了。哪里想得到,这个官太太竟是个刺客,她安心要暗算林大哥的!”
程氏娘子诧异道:“竟有这事?”
解廷梁道:“可不是,这太叫人想不到了!这幸而是大哥,换一个人,准栽在她手里。”遂接着说道,“我还记得讲定之后,那个自称为舅爷的中年男子,就引领大哥到西城砖塔寺的一个大宅子,见了那位官太太,问明南下的日子和行李箱笼的件数。行李真不少,箱子有十几件,人口一共是男女八个。记得好像是一位太太、一位小姐、一个老妈子,此外都是男子了。林大哥并没理会,两厢说好了,除了总镖头,另外再派一个镖师、一个趟子手、两个伙计,一共五个人保这八口。那位太太还说,用不了这些人,只有林镖头一个人给仗胆,就足够了。出了京城,一直南下。这位官太太很大方,款待镖客,很舍得花钱,一路上好酒好肉。就是在路上走得很急,这位太太又常闹病。病了就在店中耽误下了,好一点又尽催着快走。有一天,这位太太在半路上说是犯了病了,由舅爷传过话来,叫车夫加紧走,要赶出一站路,好到地方请医生。这一天把车夫、镖行都累得不轻,傍二更才赶到站,竟越过去一站路。这位太太就拿出十两银子来,给大家做酒钱;又拿出自带的好酒,叫了许多菜,犒谢大家,又叫老妈子传话告诉大家,明天不走了,要歇一天,请大夫治病,叫众人尽管畅饮歇息。这位太太走起路来,这么忽急忽慢的。林大哥当时很觉得奇怪,又很后悔,不该揽这买卖。不意到了三更天,大哥刚刚睡下,长随忽然来请,说是太太有要紧事,请镖头商量。林大哥意很不悦,不过这位太太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当然不会有什么嫌疑。林大哥只得穿起长衣服来,面见这位官太太。人家是雇主,又是女人,大哥当然不能带着兵刃,竟空着手进了屋。哪料想那个舅爷把大哥稳住,他们突然抽出兵刃来。那位有病的官太太和官小姐,连老妈子突然撩帘子出来,都是短衣衫,小打扮,手里拿着刀。林大哥突然省悟,那个官太太一抬手,就发出一袖箭。那几个男子,有的说是二老爷的,有的说是表少爷的,有的算是长随的,有的算是门房的,这时候可就全从外面掩进来,全换了夜行衣,拿着短兵刃,立刻堵住屋门。那个舅爷甩长衫,亮出单刀,与那妇人前后夹攻,把大哥围住。我大哥当时也慌了,一抖手,先把灯砸翻,甩手夺路外蹿,被那妇人连打三袖箭。那妇人好生凶悍,手抡钢刀,咬着牙只骂出一句话,‘林廷扬,我叫你死!’就与众人一齐动手。我大哥变生不测,身陷重围,施展空手夺刀的功夫,与他们拼命,一面狂喊随行的镖师伙计。随行的镖师就是张士锐张二爷,竟光着膀子,奔出来救出大哥。这个官太太以为这一番暗算,定把大哥伤了。不意他们人虽多,势虽众,仍斗不过大哥。大哥身上也受了两处伤,可是一挣出屋来,可就展开了手脚。他们更显着不行了。大哥认准这个假官太太是主谋,就抛开了余众,夺得一把刀,展开了他那三十六路天罡剑,用左手剑与这妇人苦斗。这妇人一看情形不对,八个人围不住大哥一人。张士锐张二哥又递过剑来,趁手兵刃一到手,他们更支持不住了。这个妇人竟蹿房逃走,我大哥仗剑紧紧追去,一步也不舍。这个假官娘子竟钻入树林,但是大哥恨极了,一点也不放松。跟踪追进树林,把这妇人的手腕砍断,活活把她捉住。把她放躺下了,大哥持剑逼住,厉声诘问她,‘跟你有何仇何恨,这样暗算我?’”
这事情非常奇突,程氏娘子早先就没听说过,当下竟听呆了。解廷梁继续说道:“大嫂,你看这个女人也真够可以的!这女贼当时放声大哭,只说:‘姓林的,你把老娘杀了吧。老娘跟你仇深似海,有命可拼,没话可讲。’无论怎样逼她,她是一句实话也没有。就是问她姓什么,她也说,‘告诉你也是假的。你趁早杀了我,咱们下辈子再算账。’大嫂,你总晓得大哥那脾气的,他哪里搁得住这个!他心上尽管恼恨这妇人阴谋毒辣,可又看她下如此苦心来暗算自己,一个女子,竟有这样的决心,大哥是又恨她,又禁不住服气她。到这时候,可就显出大哥做事漂亮来了。大哥长叹了一声,叫那妇人道:‘你这位大嫂,也难为你了。我林某最敬重的是贞烈女流!我虽不晓得哪一件事上,和你结了怨,可是竟恨得你下这番苦心,显见林某有不对的地方了。你这位大嫂请起,我现在补过还来得及。我就放了你,从此以后,只许你再找我姓林的报仇,不许我姓林的伤害你的性命。你可以回去,好好的养伤,或者重练好功夫,或者另转请能人,过个三年五载,再来找林某,林某必定叫你称心如愿。林某家住山东曹州府卧牛庄,镖局子开在保定、南北二京和苏杭二州。你这大嫂,你就打起精神来,再接再厉,我林某一定等候你。你五年不成,十年;十年不成,二十年⋯⋯’我大哥这么说了。又设法套问她的姓名,还把旧日的仇敌急三枪奚凤奎、飞虎邓渊、火烧林这几个人,都点着名挨个来问她。不想,这个女人好生强硬,她还是咬紧牙,一言不发。大哥就说放了她,她还是不走。可是她的伤非常重,已经疼得她直打战,血流了满地,她竟忍着一声也不哼。大哥看着可怜,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后会有期,就回来了。”
程氏娘子忙问道:“到底这女人是谁?”
魏豪道:“这却始终没有猜出来。大哥事后琢磨着,觉得此妇人跟那个绰号火烧林的少年强徒,两个人面貌很相似,大哥很疑心他们是母子。这也只是这么揣测着罢了,究其实还是难断定。”
程氏娘子道:“她不是还有几个同党么?那个装小姐,装舅爷的呢?也都放跑了不成?就没有盘问他们么?”
解廷梁道:“嘻,别提了。大哥放了这个女贼,回去一看时,那些同党一个没剩,全都跑了。我们镖行的伙计,还让他们给伤了两个。打开他们的箱笼一看,里面全是败絮破被,包着碎砖石块,可见他们是处心积虑地要暗算大哥。大哥深以为耻,觉得自己眼力太差了。回想起来,他们这一伙人冒充官眷,在北京住的那所大宅子,局面虽大,可是进出的人很少。客厅中的陈设也过于简单,这便是个破绽。就是一路上,他们也每于无意中,露出可疑情形来。那为首的女贼谈吐举止,也过于拿捏,掩不住她粗豪的本色,实在不像官娘子。不过,这也是事后的追想罢了,在当时谁能想得到,请镖师的雇主,会是刺客呢?但是我大哥却难过得了不得,认为是生平从没栽过的大跟头!只我们这几个人晓得,他从来不愿对别人讲的。”
这一桩寻仇的往事,程玉英娘子听得非常入神,心中暗想,这个女人倒了得!人家也是个女人,我程玉英也是个女人!……如此存想,那解、魏二人也看出寡嫂发怔的神气来了。两人说道:“大嫂,人在江湖上闯荡,混这刀尖子营生,恩恩怨怨是免不掉的,谁也不敢说一个仇人也没有。可是话说回来,人家会找咱们寻仇,咱们就不会找人家算账么?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还是个女流呢!现放着我们师兄弟哥几个,还用叫大嫂烦心么?”
程玉英也不言语,只是低头寻思,半晌才说道:“你大哥他还有什么仇人没有?”
解廷梁道:“这一时想不全,⋯⋯这以后大概也没有什么了。一来大哥也闯开了,南北绿林道也都闻名丧胆,不敢轻惹,二来大哥也老练多了,此后遇事都有擒有放,不净讲究拼命了,所以近年来很少出事。……哦,我记得八年前,或者六年前,也还出了一档事,跟一个水路绿林交过手,镖被他们劫去了,镖师败了回来,告诉大哥。大哥登门拜山,亲自讨镖,跟那大舵主比画了一阵子。因为没有抓破脸,以后还是请客了结的。”
魏豪面向程氏娘子说道:“这个我很知道。那是新请的一位镖师,给惹出来的麻烦。二哥还记得不?这位镖师是个旗人,名叫桂宝善,是北京齐五爷荐来的。功夫很不弱,又当壮年。初生犊儿不怕虎,押着一票镖,在人家线上闯过去。他也不拜山,也不扬旗,还大声地喊镖趟子,有点瞧不起人,又好像成心滋点事,卖味似的。人家白洋淀的水上飘孙子腾,可就开玩笑,把镖旗给留下了,并没有劫下镖货,二哥你是记错了。这位孙子腾当时对桂师傅说:‘叫你们家里大人来,我再还你镖旗。’桂宝善人小胆大,他公然单枪匹马,跟人家大帮的人动手。要不是马起云再三地圆说,桂宝善就怕卖了命。”
解廷梁道:“不错,桂宝善当时寡不敌众,吃了亏没脸回来,要抽刀自刎。多亏马起云好歹劝着,这才送到镖,交了货跑回来,现从苏州把大哥找回。大哥只得老远地奔来,备着礼物,带领桂宝善,投帖拜山,求还镖旗。孙子腾跟大哥嬉皮笑脸,说是林大哥,我想你了,不扣你的镖旗,你再不肯看我来。我大哥顺着坡下,也就说笑一阵子,一同入席。不意孙子腾手下的副头目陶老四,也是个混小子,他在宴席上,对大哥说:‘林镖头,镖旗一定奉还,可是你不能空手来,你得让我们开开眼。’那意思要叫大哥露一手。后生小辈如此无礼,我大哥愤然不悦,因此激出火来。林大哥遂站起来,一点手道:‘陶四哥,咱们就来来。’那一回,眼看着就要出事,幸而有当地江湖上的朋友在场,一力说合,把事压下去。孙子腾申斥陶老四一顿,我大哥也申斥咱们桂师傅一顿。这一场风波才揭过去。”
解廷梁又道:“当时闹腾得也够凶的,可是双方都留着面子;这只能算是一场纠葛,够不上结怨。我却记得两三年前,还闹过一场是非。徐州地方,旱路绿林有个叫步步挡的,一时失脚,被官兵擒拿,他的同伙也被击溃。却是不知怎样闹的,江湖上竟讹传这步步挡犯案,乃是由咱们安远镖店苏州的分店给献的底。因为这个,招起了当地好几处绿林的公愤来。他们曾经公推芒砀山的冲天炮左伯涛左老疙疸给咱大哥捎信,严词诘问此事的真情;口风很厉害。说是:安远镖店的镖旗通行江南北,我们哥们无不推情照护,自问很尽朋友之道。不意竟有这等讹言出来,是镖行跟绿林道过不去?还是绿林道给镖行过不去?安远镖店若不痛痛快快,给个切实的回话,那可就对不住了。江苏全省不敢说,反正江北和鲁南的旱路朋友,从此要联合起来,给你们安远镖店搁两个苍蝇,叫你食不下咽。”
解廷梁接着说:“这件事一起头闹得很凶。但是步步挡犯案,乃是因他拦路行劫,误伤官眷,这本与安远镖局无干,乃是别人给种的毒。后来一经说明,江北绿林道也承认误会了,事情也就完结了,这很够不上结仇。”
程氏娘子与解、魏二人,把林廷扬的仇人反复揣测了一回,到底也不能断定准是何人。魏豪对程氏说:“大嫂就不必顾念这个了。好在现在这小白龙方靖,乃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赔了镖,就一心一意地去访这小白龙。如果这小白龙被大哥打落水中,并没淹死,我们只要访着他,其余的人就刨出根底来了。那个赤面长髯大汉和那黄面头陀、虬髯汉子,一个也跑不了他。”
解廷梁道:“对!我们就冲着小白龙来。七弟,这小白龙一定没死。你不知道此人水中的功夫很好;若不然,他的外号怎会叫小白龙呢?”魏豪恍然道:“可不是,我们就没想到。”
随后议论后事。解廷梁也说林廷扬的灵柩应早早安葬好;又对程氏娘子说:“现在赔镖的事,料着镖局的力量,还可以应付得来。我们觉着嫂嫂和剑华侄儿,独居在这卧牛庄荒村中,没人照应门户,我们很不放心,何况又有仇人呢?我们的意思,要等大哥安葬之后,把大嫂和侄儿接到保定去。大哥虽然故去,这买卖还是大哥的,赚了钱依然给嫂嫂拿头一份。熬着剑华侄儿大了,就好了。”
程氏娘子道:“你们不是商量着要收市么?”解廷梁道:“那不过一说。三师弟觉着大哥一死,安远镖局的招牌就倒了;又加上一赔镖,怕弄不周转,所以才有这个打算。小弟在保定,已和张士锐张二哥合计过,昨晚上我跟七弟也商量了一通夜,觉得偌大事业,关了门可惜,还是支持着看。我们把大嫂和侄儿接去,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就拿剑华侄儿当少东。全镖局算他半股,我们大家算半股,嫂嫂往后的衣食绝不用担心。”
解廷梁说的不是假话,乃是打算过的主张。程氏娘子很是感激,却是她不愿意离开故乡,当时也没有说实。商量着容得解廷梁到清江浦,办完赔镖之事,就便把苏杭两个分局的账拢一拢,回来仍到卧牛庄,再行定规一切。程氏娘子叹道:“二弟、七弟,你哥们这番热肠,我也不说什么了。你们这样顾恤旧交,怜惜孤寡,只盼铃儿大了,补报你们吧!”
解廷梁在卧牛庄耽搁了三天,这才告辞道:“现在办正事要紧。大哥下葬,我应送殡,如今等不及了,就叫七弟代表吧。”遂给程氏娘子留下二百两银子。魏豪暗问赔镖的钱够么?解廷梁道:“不够有什么法子,我们难道还刮擦林大哥的遗产么?”魏豪点头叹息。解廷梁又暗嘱七师弟魏豪许多话,要好好尽心照料孀孤。解廷梁这才拜别程氏,率领镖师蔡文源、镖行两伙计,飞身上马,直奔清江浦,与力劈华山黄秉、过天星金兆和见面,又到苏州分局,提取巨款,改起旱路,到凤阳赔镖。一切交涉,少不得大费周折。
那七师傅摩云鹏魏豪,自在卧牛庄料理丧事。程玉英娘子空帏独守,抚视孤儿,为了死的活的,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支持着,叫魏豪看了,钦佩异常。林廷扬生前的朋友闻耗前来吊唁的,竟有不少。这还是镖局中发出的讣闻,声言在保定开吊。可是江湖上义气朋友,依然备下重礼,亲到本宅吊丧,还要来执拂送葬。多亏留下魏豪照料着,就当了知客。因为程氏娘子是续弦,林廷扬生前的好朋友,她多半不认识,有魏豪在就方便多了。
光阴迅速,出殡期已近。民间有许多牢不可破的麻烦禁忌,程氏因此劳累异常,但仍挣扎着应祭必祭,该哭即哭。天气这么酷热,程氏娘子自夫棕归来,不到一七,人竟失了形。紫糖色胖胖的面颊,此时枯瘦得露出颧骨来,两只眸子本来清澈,这时也发锈了。
这天是发引的前一日。程氏娘子叫女佣把五色绸子找出来,剪了五个绸条,拴在棺钉上。寿罐上蒙上红布,插上红箸,一应下葬的用物,都打点出来。一桌祭席已经备好,等到子时一过,就在棺材前辞灵上祭。程氏娘子对魏豪说道:“明天该出殡了,亡人就在家待一夜了。我把铃儿招呼起来吧,好叫他给他父亲伴灵。”魏豪道:“论礼是该伴宿的,只是铃儿不是睡了么?半夜三更的,又这么闷热,我看不必了吧!”程氏娘子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遂叫女佣把祭席摆好,灵前绿蜡点着,立刻焚化了许多纸钱,又点起三炷香。程氏娘子全身素服,跪倒灵前,含泪跪拜,禁不住又放声痛哭起来。那个奶妈却走过来说道:“大奶奶,铃哥儿醒了,叫你老啦!我们哄不好,他只闹唤。”程氏汗泪满面,一闻此言,不由住了声。奶妈道:“你老听,这不是铃哥儿哭着叫你老了?”程玉英踉跄站起来,由奶妈搀扶,掀起灵帏,奔到卧室去了。
这里众人全拜过灵,连金老寿也磕了四个头,这才将灵前收拾利落,众人坐夜守灵。程氏娘子回到卧室一看,铃哥果然醒了,可是并没有哭,正跟舅母说着话,要穿衣服下地,找他娘娘去。程玉英遂将铃哥哄得躺下,告诉他:“明天还得起早,给你爹爹打幡出殡呢!”铃哥儿迷迷糊糊的,躺下又睡了。程玉英疲劳已极,觉得头脑涔涔的发晕。因为天气热,将外面孝服脱了,把冷茶喝了一气;拿着扇子,一面给铃哥儿扇,一面自己扇;斜倚着凉枕,缓缓地歇息。到了这时,程玉英只剩下说不出的难过,也不知是悲哀,是困惫,另有一种意气消沉的苦闷。越是疲倦,越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熟。忽然无故一惊,自己就把自己吓醒了。
夜色沉沉,灯光如豆,程玉英扇着扇子,在这五月的暑夜中,转侧不宁。有时听见院中灵棚意想不到的响声,就毛发森森地一乍。程玉英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呢?……亡人哪。你莫非灵魂要离家了,来给我托梦么?怎么我心里这么忐忑不安起来呢?”程氏娘子呆呆地坐起来,对灯怔了一会儿,向床头看了看铃哥,见他睡得呼呼的。程氏娘子看了看窗户,又叹了口气,侧身重复躺下。渐渐地手中越扇越慢,要睡着了。……忽然,倦眼一睁,恍惚看见门口有一个人探头。程玉英蓦地一惊,惊出一身冷汗,登时间睡魔尽去。急揉眼再看,这并不是梦,灯光影里,分明是一个夜行人,穿着一身黑,一侧身时,分明背后明晃晃插着一把刀。程玉英娘子猛地心一动,顿时觉得不妙。“铃儿爹是叫仇人害的,莫非他就是仇人……”一想到这“仇人”,程玉英急一翻身坐起来,厉声斥道:“什么人?干甚哩?”
但是,那个人一声也不哼,旋风般一转,嗖的把刀掣出来,往屋内一上步,两眼炯炯注视床头。程玉英失声喊道:“哎呀,有贼,你们快来呀!”程玉英突然一蹿身,信手一摸,只摸得那个凉枕,急横身挡住床头。贼人抡刀上前,低声喝道:“贱人敢嚷!嚷就宰了你!林廷扬的女人、孩子在哪里?”这个行刺的贼,正是海燕桑七。
惊忙中,程玉英娘子往外一指道:“在那间屋子呢。”贼人一回头,程玉英猛然抡凉枕照贼人便砸,贼人一侧脸,凉枕直打过去,咯噔一声响,打在格扇上。贼人把刀一扬,忽一眼瞥见了铃哥儿,一声冷笑,抡刀便剁。突然间,背后一声大喊,灵前坐夜的金老寿,从瞌睡中惊醒,踉踉跄跄奔进来,从背后把贼人拦腰抱住,下死力一扳,狂喊道:“七师傅,有刺客!”这贼人急还刀倒刺,金老寿蓦地狂号,双手一松,咕噔倒地。
就在这时候,间不容发,程玉英娘子早往床上一捞,把铃哥没死没活地拖起来,往肋下一挟。铃哥儿惊叫,贼人大喜。仗程玉英也有几分功夫,陡然她挟定孩子,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贼人当门,前不能逃,踢窗外蹿力恐不逮。立刻的电光石火般,程玉英往后一蹿,蹿到套间门口,抢进去,急急地把门扇掩住,将铃哥丢在身后。上门闩来不及,程玉英下死劲把整个身子倚着门扇,仓皇之间,她竟退入死路。铃哥儿被摔倒地上,“哇”地失声大哭。
那刺客好不凶猛,虎似的一跳,来到套间门前,当的一脚,门扇被踢得一张掀。程氏娘子狠命地一挤靠,门扇又闭上,发出吱扭的声音。
程玉英直着喉咙喊救命,狂喊老七快来,嗓音岔了声。贼人回头瞥了一眼,把肩头一侧,浑身用力,排山倒海地照门一撞。贼人力大,程氏力弱,门扇撞开尺许长的缝子,贼人的刀尖竟扎进来。程玉英不顾性命地横身一挡,门扇又阖上,将刀挟住。这只是两叶木门扇,如何抵得住?不知贼人怎的一撞,喀嚓一声响,门板碎裂了。程玉英惊号了一声,贼人的刀已经得手。就在这时候,忽听雷鸣似的一声大吼:“好恶贼看镖!”贼人的刀倏然撤回去。程玉英肩上已负划伤,鲜血迸流。
这大吼的,乃是一个镖行名叫黄仲麟,在灵棚坐夜的,仓促间手中没兵刃,却将灵前的蜡台、香炉、供碗,一件件没头没脚照贼砸去。一迭声地喊叫:“你们快出来!有刺客!有贼!”
程玉英娘子在内间惊慌失措,却如母狮子一般,信手又一摸,摸着那杆大秤,急急抡秤奔出去。忽又跑回来,想起了仇人小白龙那把剑,是收在橱内,橱门未锁,程玉英喘不成声地开橱,摸剑。剑到手,她狂喜,嗖的一声,拔剑出鞘,抡剑又待奔出去。却被铃儿一把抱住腿,只叫得一句道:“娘娘!”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程玉英猛然省悟,急急地抱住铃儿。屋门已破,无可拒守。程玉英抱子挺剑,藏在门后,两眼死盯住门窗,喘息,发抖,急得要死。
这时节全院皆已惊动。镖行黄仲麟,砸了贼一蜡扦,自己却被贼打了一镖。黄仲麟却也了得,从伤处拔下镖,抖手照贼还打出去。贼人一闪身躲开,将刀一摆,急欲奔路,喝骂道:“挡我者死!”正要向外抢,不防七师傅摩云鹏魏豪,已从厢房如飞地奔蹿过来。挺身扬刀,不顾一切,一直地抢奔上房,恰与贼人相遇。魏豪大叫一声,跃上台阶,横刀把门堵住。这却是一步争先,贼人情知出路被阻,把手忽一甩,发出一支镖。摩云鹏挥刀格开,大骂:“恶贼,看你哪里跑!”但是这贼身法好快,只看他眼光四射,忽地一扑,倏然撤回身,竟蹿回里屋。魏豪吃了一惊,道:“不好!”竟不管贼人手有暗器,不要命地追进来,连叫:“大嫂有贼进屋了!”不意这贼人忽从斜刺里蹿上床头,由床上踢窗蹿出屋外。摩云鹏跟踪扑进里屋,里屋中的寡嫂和孤侄此刻全不在,只剩下残灯空床。屋门口血泊中,躲着一个人,是抱贼被刺的金老寿。魏豪这一惊,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救视金老寿,失声叫道:“嫂嫂,嫂嫂,我那侄儿呢?”程玉英在里间应道:“七弟你么?我们在这里呢,你快进来。”
魏豪慌忙奔入里间,只瞥了一眼,见程玉英娘子小衣衫,敞着怀,一手提着剑,一手揽着铃哥;铃哥只穿的兜肚,光着屁股打战。魏豪抹去头上汗,低嘱道:“嫂嫂别动,快吹熄了灯,千万别出来,我去追贼。”魏豪迈步要走,程玉英急忙拦住,语不成声地叫道:“七兄弟你别走,这恶贼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你可得救我们娘们,你、你、你走不得!”
摩云鹏一想有理,正不知贼有多少,遂不敢向外面去,忙搬过桌椅等物,堵上了门,回身吹灭灯,叫程玉英和自己一边一个,藏在门后,把暗器握在掌内。铃哥小孩子,吓得小手冰凉,一声也不敢哼,紧偎在母亲怀内。
这来行刺的海燕桑七破窗遁出,身落院内,口中一打呼哨,便挺刃夺路待走。这时前后院已乱成一片,人们纷喊有贼。从外院客屋,从内院厢房,奔出好几个人来,有照应丧事的镖行伙计,有远来执绑的同行至好,也有亲戚故旧,有会武的,也有不会武的,可是闻警全部持刀张拳,抢出来捉贼。林廷扬生前的朋友谢济舟,操了一条木棒,就奔出来,恰已瞥见一人蹿窗跳到庭心。谢济舟忙大喊:“贼在这里呢!”往前一扑,冷不防从房上凭空打来一片瓦,正打着他脖颈后肩头上,谢济舟几乎被打倒。人们这才晓得贼人来的不只一个,房上还有巡风的贼。厢房中又奔出一个人,便是安远镖局的伙计邱良。他抡刀挺身,连蹿数丈,已扑到贼人身后,喝道:“恶贼哪里逃!”照贼人斜肩带臂横劈下去。这贼一闪身,让过刀锋,身子往下一扑,一个横身跺子脚,把邱良踹出多远。贼人趁势一蹿,便奔西房。那邱良早一个懒驴打滚,翻起身来。幸而刀未出手,咬咬牙,大喊着,竟又摆刀猱进,苦追贼人。这时候,上房有人连喊道:“不是贼,是刺客!众位捉住他!乘丧行刺,好歹毒的东西。诸位别放走他!”这喊话的是安远镖局的趟子手黄仲麟。
但是,就在这哗骂声中,这贼已经飞身蹿上西房,借脚一垫力,轻轻一点,翻上灵棚,口中喊道:“并肩子,撒亮子,扯活!”黄仲麟、邱良,一齐吃了一惊。两人慌忙扯喉咙喊道:“七师傅快上来呀,贼人没安好心,要撒亮子①。”
院中人一听有人放火,这一惊非同小可。谢济舟不顾疼痛,找了一把刀,嗖的蹿上房去。又有一个林廷扬生前的朋友赶来吊丧的,名叫刘振才,见贼在西北面,便跑到东南面,爬棚杆,猱升上去。趟子手黄仲麟也跟到上房。邱良功夫不济,就一迭声乱喊拿贼,一面寻梯子。果然听见灵棚上咯吱吱一阵响,跟着见西北角上席棚顶子,轰地冒起烟火。房上贼人__
①撒亮子:放火的意思。也不知来了多少,只听得西北和北面的房上、棚上,厉声喊骂道:“咻,下面听真!我们乃是湖南大侠小白龙的伙伴,专找保镖林家来的。你们谁敢救火,先杀你们全家!”满房上小白龙、小白龙地乱嚷,这动静好像至少也有五六个人似的。席棚易燃,登时浓烟大起,夹着硫磺烟硝的气味。竟有两个贼奋然下来,抡刀抢攻灵堂。被宅中人拼命挡住,公然在院内交起手来。藏在正房、保救程氏母子的摩云鹏魏豪,此时几乎急煞,正不知贼人来了多少?意欲上前救火杀贼,又放心不下程玉英和铃哥。程玉英更是惊慌万状,紧抱铃哥,连叫魏豪:“咱们堵在这里,别活活烧死,咱们跑吧!”魏豪道:“可是堂屋里就出不去,怕贼人在房上,要暗算咱们的。咱们不要紧,铃哥可怎么办?”抬头一看套间的窗户,问程氏道,“窗户外面,是死夹道,还是活夹道?”程氏道:“是活的。”
摩云鹏魏豪有了主意,急忙蹿上套间的砖炕,把窗纸撕开,向外一望,见窗外小夹道有厢房掩着,果然黑洞洞的。魏豪急急地卸下窗来,冒着险先蹿出去。这套间窗外的夹道,恰通后面的场院。这时候,贼党的四五个人和吊丧的客人,一边放火,一边救火,正在厮打。魏豪不顾那些个,忙跳进套间,把一把椅子丢出去,把一个被单搭在自己肩上。急叫程氏:“嫂嫂,赶快跟我逃走!”程氏张皇失措道:“往哪里逃?仇人来了,怎么好?”魏豪不答,只嘱道:“铃哥别哭,别说话!”急急抱起铃哥,挽着程氏,登上炕头。到了窗前,魏豪放下铃儿,先蹿出去一看,却幸谢济舟等正与贼人苦斗,贼人全神注意放火。魏豪乘此机会,忙把椅子放好,站在椅子上。程氏已知他的用意,忙抱起铃哥,低声道:“铃哥可别喊,有贼来害咱们了。”把铃哥隔窗递出来。魏豪双手接过,急急地一伏身,撕开被单做腰带用,把铃哥勒在自己背后。程玉英已持剑从套间越出窗外,蹬椅子下了平地。
好魏豪,身背铃哥,右手持刀,左手就来搀程氏。程氏不用他搀,虽然腿软,却还能支持得住,反倒持剑保护着魏豪的后背。她低嘱铃哥别害怕,又问魏豪:“你大哥的灵柩呢?怎么办?”魏豪道:“顾不得了,活的要紧!”魏豪、程玉英、铃哥急急地溜出夹道,贴墙滑出来,奔向后院。一面走,一面东瞧西看,偷开后门,跑到场院去,往草垛下一蹲。魏豪眼望前面黑乎乎的一片,向程玉英道:“那是哪里?”程氏道:“就是咱的菜园子。”魏豪道:“走!”背定铃儿,与程玉英逃到菜园子里面极隐暗的地方。三个人全趴在地上,暂不敢动。
这时候宅内的灵棚,火光已然扑高,内外人声喧成一片。林宅上下的人全惊动出来,一齐吆喝着救火拿贼。左右乡邻也已闻警;乡下人最怕的是火灾,立刻鸣起锣来。
魏豪保护着铃哥母子,潜藏了一会儿,见贼人寻不到这里来,便放了心,悄嘱程玉英:“嫂嫂千万别动,我去救火,就看看大哥的灵柩。”说罢,忙溜出菜园子,却不走后院,绕到前门。刚刚到了前门,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乡邻,齐喊:“保镖的林家走水了。”大家忙着扑救。
这行刺孤儿、灵棚纵火的贼人,一共来了七个。两个在外巡风,五个潜伏着放火,行刺的就是海燕子桑七。满想着先纵火,趁林家救火,再潜入刺杀林廷扬的妻儿。不意灵棚之下,不时有人,放火的鸡冠子邹瑞,未能得手。
海燕子桑七却悄悄地掩入内宅,一路寻找,看见停灵之处,坐着两个人打盹,一个是金老寿,一个是黄仲麟,两边卧房似有灯火。海燕子竟溜进去,出乎意外的是程玉英手上很有两下子。一击未中。攻门未得,金老寿舍命夺刀,只阻得一阻,便嚷起来,登时惊动了院中人。那放火的本该先下手,反倒后下手了。
魏豪进院时,灵棚正在发火。谢济舟、黄仲麟、邱良、刘振才等人,正与五贼动手。众人不令五贼放火,贼人也不叫谢济舟等人救火。两边人在房上、房下,走马灯似的乱打起来。林家的四邻,守望相助,出来许多人,鸣锣救火。林家的长工、佃户大喊拿贼,乡邻们也连喊拿贼。巡风的贼人一看情形不对,急忙连打呼哨,催群贼快走。
群贼见火势已起,吆喝一声,相率跳墙逃去。末后一个人,站在房上大骂道:“你们这些东西,败坏小白龙的大事。你们留神吧!太爷不把你们全烧了,对不住你们。太爷去了,狗头们等着吧。”嗖的蹿下来,如飞奔去,谢济舟提刀便追。摩云鹏魏豪恰好迎着,一同追赶。追出不多远,连忙翻回去,且先忙着救火抢棺。
不想魏豪等刚走到东墙,猛然间,一条黑影从东夹道蹿出来。如箭似的逃出宅外。魏豪抖手打出一镖,贼人只一闪,竟从黑影中逃去。魏豪想不到院中还有贼人窝藏,正在吃惊,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东夹道一间小房冒出火光。魏豪大叫:“不好!”哪敢怠慢,与黄仲麟、谢济舟,翻进东墙,邱良不会蹿高,便绕走正门。
贼人似已逃净,贼人放的火却又烧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忙着救火。灵棚内的火先发,小东屋的火后起。但是山东地方的房屋,建筑得很结实,多用砖石,防火最严;除了门窗,都不易延烧。这小东屋却是个柴棚,轰地烧起来,谢济舟等拼命抢救,也是无济于事。且喜夜间无风,众人截断火道,只烧去这一间柴棚。那一边灵棚乃是浮搭的,火势是由西北往东南延烧,黄仲麟等人从未延烧到的灵棚下手,抡刀一阵乱砍,唿啦一声,棚杆折断,棚席塌下来一角。从人连忙拆救,往起火处泼水,火势虽猛,却顿时烟消火灭。摩云鹏魏豪等又忙着抢救灵柩,这却费了事。闹贼失火,人心慌乱;这口棺木,简直越着急,人们越搭不动。好容易推倒半堵墙,才搭到后场院空地上,可是火也救灭了。
众人挥汗说道:“不碍事了。可是棺材抬出来,难道再抬回去么?”许多人摇头说:“这可没有这个规矩。”齐问魏豪该怎么办?

第八章 摩云鹏画计远飏
摩云鹏魏豪眉头一皱,心想,贼人竟寻来了!沉吟一回,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一人答道:“四更多天了。”又一人说道:“不到,不到。四更多天就快亮了,这不是还很黑么?我看还不到四更。”魏豪道:“那么,且等一等,你们几位在这里看着点。黄头,你费心到正房看看。金老寿受了伤,你看看他怎么样,拿刀伤药救救他。”
摩云鹏魏豪嘱罢,立刻扑奔菜园子,找到程玉英。那铃哥倚在母亲身旁,很是惊恐,两只小眼睛尽往黑影里东瞧西看,却又不敢看,拿手蒙着眼,从手缝里往外偷瞧。程玉英娘子惴惴地问魏豪道:“七弟,怎么样了?火是不是灭了?贼人呢?”魏豪答道:“贼都赶跑了,火也救熄了。”程玉英深吁了一口气道:“还好,这万恶的贼!……七弟,你怎么去了这半晌才来,没的把我急煞!我这里眼巴巴地望见火起来了,听着乱喊乱叫的,只不见你回来。”说到这里,改口道:“你大哥的灵柩呢?不碍事吧?”魏豪忙答道:“大哥的灵柩不碍事,教我们搭救出来了,就停在后场院。”程氏这才放了心,又问:“都是烧了哪儿?”
魏豪道:“哪里也没烧着,多亏这些吊丧的朋友,又把四邻也惊动了,一路吆喝,追贼救火;核算只烧毁了灵棚,小东屋那间柴棚是烧了,别处都没有烧。顶侥幸的是柴垛,这要是叫贼点着了⋯⋯”魏豪把话止住,道:“大嫂,我要跟你老商量。棺木搭出来,俗例没有再搭回去的,这还没什么,不过,你老也明白,这是仇人放的火。仇人是缀下来了,还怕有后患。我们既得照顾死的,也得保护活的;二师哥又走了,我两手捂不过天来。叫我看,大嫂,不如此刻趁早下葬,不用等杠房僧道念经了。”
程玉英听了,呆了一呆,看一看魏豪,神色是很慌张;又看一看铃哥,吓得傻了似的。程玉英很迟疑地道:“七弟,你知道我们铃哥,要不是金老寿舍命抱住贼,这条小命就叫贼人害了。你大哥苦挣了一辈子,按说临终时候怎么也得风光风光。可是,现在贼人到底找寻来了;不是我胆子小,我就几乎叫贼刺杀,肩膀上划了这么一下子。我倒不要紧,我们的铃哥可是不由叫人提心吊胆。瞎,埋就埋了吧!”
程玉英虽是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却很有决断,又说道:“好在已经破土了,就快着下葬吧。”弯腰抱起铃哥,只走了几步,一阵发晕,险些晃倒。摩云鹏魏豪慌忙道:“嫂嫂把铃儿给我。”魏豪抱着铃哥,程玉英跟着一齐来到后场院。
此时院内乱糟糟的,满地都是水,余烬犹冒残烟,救火的人满脸尘汗。程玉英顾不得别的,回到房中,忙给铃哥穿上孝袍子,戴上麻冠。自己还是一身短打,也忙穿上孝服。在棺前焚了冥钞,孝子和未亡人磕了头,遂由一个长工抱着铃哥,打着纸幡。程玉英张着嘴踉踉跄跄跟随。魏豪、黄仲麟、邱良、谢济舟等人,持刀保护。围着葬地直到林宅前后,也都派人持刀把守,以防意外。大家一齐动手,把林镖头的遗棕搭过来,另由几个人打着灯笼,前后照着,一齐扑奔后面的菜园子。
乡邻救火未散,看见这等光景,无不讶怪。灵棚失火,丧家闹贼,他们也就猜想出来,料到保镖林家一定是有仇人,免不了窃窃议论,探问。魏豪等只是摇头,也没法子隐瞒,却也没心肠解说。
于是兒棺下葬。这是合葬,棺木下,真不是外行所能办的。这些镖行伙计帮着林家长工,勉强把林廷扬的新柩,和他原配程金英的旧棺,一并搭到坑穴,掩上了土,却是草率终场,太不成样。程玉英和铃哥都忍痛不敢纵哭,等到双棺入坑,程玉英含泪匍匐,低声祷告:“死去的丈夫,死去的姐姐,我只能顾活的,不能顾死的了!我这么草草地给你们合葬,心上实在过意不去。无奈万恶的仇人寻踪已到,小妹差点被贼刺死。小妹看顾铃哥要紧,我顾不得许多了!丈夫,姐姐,你们有灵有验,保佑我们娘儿俩逃出仇人的毒手。等到铃哥长大成人,再好好迁葬吧。或者我这薄命人苦到头,到命合尽的那一天,也许我能全尸归葬。那时候咱们三口再同穴合葬,在地下咱们再相会吧!”
程玉英虽是低声诉告,听见的人无不觉得凄惨。那铃哥打幡摔盆,依礼而行,格外叫人看着心疼。程玉英和魏豪更多怀着一份戒心,眼看四面,左右不敢离开铃哥。等到双棺入殡,众人培土起坟,摩云鹏魏豪悄悄对程氏娘子说:“大哥的坟,最好先不起坟头,恐怕贼人盗墓毁尸。”程玉英矍然点头,这虽似过虑,却是贼情歹毒,不可不防他们这一着。遂吩咐众人把土垫平了,只在入土一尺深的地方,暗埋上标记。却在菜园子另一隅角,用浮土堆起一个假坟,把墓碣树在假坟前面。又秘嘱管园子的佃户,若有人打听,千万别说实话。又叫他在新坟上,移种一些菜秧;这不过暂掩贼人的耳目。只等转过了年,事情缓和下来,便不要紧了,照旧可以起坟立碑的。
下葬已竣,天色始明。那预先雇用的杠房执事,和念经的和尚,直到辰牌,方才按时到场;却是棺材早埋了。魏豪把这些人照样地开发钱遣去。这一番举动本来为的是守秘避仇,倒惹得卧牛庄全村的人,个个猜疑,纷纷议论。又加上失火闹贼这件事,邻舍们都拿来当作闲谈资料。不到两天,早闹得阖村皆知,都说是保镖林家被仇人找上门来了。这些话反传到七师傅魏豪耳内。魏豪不禁皱眉,心中暗暗盘算消弭浮议的办法,却是竟想不出法来。而且这浮议还没等冷下来,跟着又出了一桩事故。
程玉英娘子挣扎着回到屋里,缓过好半晌,想起了金老寿,多亏他舍命抱贼夺刀,母子俩才得乘隙脱逃。忙向众人打听金老寿现在怎样?受的伤重不重?趟子手黄仲麟答道:“金老寿在东厢房,上过药了。”金老寿忠心卫主,当时拦腰抱住贼人,他还想把贼人抡倒。贼人却还刀一扎,肋下被刺伤很重,登时松手倒地,不能转动了,忙乱中也无人救他。直到赶走群贼,方被一同坐夜的黄仲麟想起来,忙到正房寻找,金老寿已匍匐地上,卧在血泊中了。老黄忙把他背到厢房,给他敷药裹创。无奈金老寿年纪已高,伤口又深,血流不止,当时只是呕吐口渴。黄仲麟情知不好,果然他喝了一杯水之后,就昏迷过去了。
程玉英娘子喘息稍定,忙领着铃哥,过去慰问他。只见金老寿面色苍白,呼吸微细,眼睛迷离,样子很衰弱。程玉英说不出的感激痛惜,忙请人加紧医治,又拿好言来安慰他。他只是昏沉不语。“祸不单行”,金老寿强挨磨了两天,到底救治无效,创重身死了。程玉英伤心落泪,命人买棺,厚加盛殓。她对魏豪说:“七弟,这金老寿简直是替我们娘俩死的,他实在是我们林家的恩人。要不是他,我是不免死在贼人刀下,我们铃哥也难逃贼人的毒手了。金老寿这么大年纪,赤手空拳,舍着自己的性命,跟贼硬拼。瞎,总算对得住我们死鬼了!”遂叫铃哥给金老寿磕了四个头,就便也埋在菜园子了。
保镖林家办丧事,失火,闹贼,又死一个老家人,是叫贼扎死的。虽然程玉英和魏豪极力嘱咐家中人,对外不要乱说,可是人们的嘴不净是为吃饭用的,闲是闲非总好抖搂抖搂。而且老邻旧居,婆婆妈妈,夏夜纳凉,少不得张家长李家短,胡乱讲究一番。就有那多嘴婆娘,公然串门子打听闲话;村中闲汉们一遇到林家的佃户长工,也要拦住盘问。结果,保镖林家在洪泽湖保镖,遇见了仇人的话,不久就弄得全村都知道了。甚至于仇人的名字叫小白龙,他们不知怎的也都晓得了。本来力求哑密,反而越加宣扬。七师傅魏豪一听见这些个情形,心上说不出的着急,担惊。于是来到正房,见了程氏嫂嫂,要商计商计今后的办法。像这么人人拿着保镖林家当作了话靶,信口胡嚼,虚实尽露,若叫仇人访着,那还了得!
这时候丧事已了,武林中远道赶来执绅送殡的朋友,一个个都告辞而去了。林宅里只剩下七师父魏豪、趟子手黄仲麟、伙计邱良。此外便是亲戚及那舅爷程继良夫妻。按照原来的打算,二师兄解廷梁、三师兄何正平,都曾嘱咐过魏豪,在大师兄林廷扬下葬之后,由魏豪酌量情形,看事做事。如果诸事就绪,寡嫂孤侄可以在家安居度日,魏豪就可以折回保定。现在,林廷扬的丧葬是料理完了,但是往后的事更加艰难起来。仇人已经跟踪寻来,虽然已经赶跑,谁能保贼人不再来呢?魏豪暗想:自己固可以不顾生死,舍命保护寡嫂孤侄,无奈孤掌难鸣,来寻仇的贼人正不知有多少。不论自己武功怎样,可是好汉不敌人多,明防难敌暗算。倘若贼人成群地来扰,在这荒庄四顾无援,万一落在仇人手内,只怕落个同归于尽。那时候自己有何颜面,再见同门诸友?又怎么对得过死去的大师哥?
摩云鹏魏豪设想到这后事上面,登时五内如焚,坐立不安。信步走到院中看了看,灵棚焚后,已经拆卸下来,满院凌乱不堪,格外觉得凄惨。魏豪眉峰紧皱,背着手在院中走过来,走过去,盘算主意。三师兄已回保定,二师兄已赴清江浦,现在当机立断,只有自己问自己,别无可以商量之地了。魏豪想,凭自己这一把刀,贼暗我明,贼众我寡,若担保嫂嫂娘俩必无意外,那只有迁地为良,在这里实在住不下去了。
七师傅魏豪怏怏地走进客堂,此时舅爷程继良尚没有回家。魏豪咳了一声,把自己忧虑的情形,对程继良轻描淡写地说了。无非说此地既经仇人寻到,还怕贼人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一次无功,二番又来。最后问道:“程大哥,你看怎办呢?”程继良搓手无计地苦想了一回,说道:“最好叫铃哥不要出门,也不要上散学了。”但是魏豪说:“贼会黑夜到家来找的!”
程继良沉吟良久,打算把程玉英和小铃子,接到榆树坡暂避一时。魏豪摇头道:“贼人赶尽杀绝,再三再四,是要斩草除根。这一回把金老寿一条老命送了,侥幸把铃哥保住。贼人放火不成,听贼临走时说的那话,他们决不肯就此罢手。到你府上暂避,固然也是一法,可是这哪能哑密住?不久全村就知道了,贼人也就会访出来了。万一那时被贼人寻踪缀过去,岂不叫你府上也受牵连?假使程老镖头在家,仗他老人家一世威名,谅区区孟贼必存顾忌;偏偏老人家又远赴山西去了。就凭我魏豪,若是有个照顾不周,一朝失计,叫贼人得手,我有何面目见程老英雄?”程继良听了这话,打了一个冷战,迟疑疑地说:“那可怎好呢?我们是至戚,理应祸福分享。我们姑奶奶遭这逆事,我焉能袖手?叫我继父回来晓得了,必说我们没有骨肉之情。我想办得严密一点,贼人也未必会寻到榆树坡的。我们榆树坡姓程的是一大户呢,全村十有七八都是本家,贼人就许不敢去。”
魏豪把头微微一摇,依然皱眉深思。程舅爷看见魏豪神情非常忧愁,也懒慢起来,遂站起来说:“七师傅,你候一候,我去跟家姐斟酌斟酌去。”魏豪道:“把大嫂请出来吧,这是大意不得的。”程继良答应着,走出客堂。
安远镖局的趟子手黄仲麟和伙计邱良,恰从外面走进来,也向魏豪讨主意道:“总镖头别看是下葬了,只是险象有增无减,一步紧似一步。现在卧牛庄家家户户,街谈巷议,都知道保镖林家出事了。贼人要来寻仇,不必费心打听,只在树荫下一坐,立刻就知道林家的实况了。七师傅,你老得打正经主意呀!不怕您笑话,自从闹贼以后,我们哥俩天天夜里悬着个心。叫我们哥俩看,这里简直是呆不得了。”
魏豪蹙额道:“我何尝不知道这种情形实在危险!只是现时生生扔下这份家业一走,这里的主母如何舍得?而且要走,也得有去处。要是上保定的话,那倒是⋯⋯”正说到这里,程玉英娘子已经领着小铃子,跟程舅爷一同进来。黄仲麟、邱良立刻站起来,要告退出去。程玉英道:“黄师傅、邱师傅别走,请坐吧。我正有事,想跟你们几位商量呢!”程舅爷也在一旁让座。程玉英带铃哥坐在主位,众人也都坐下了。
摩云鹏魏豪看程氏娘子,这一场丧事,如走了魂似的。这么一个青年健妇,不过二七,眼眶都塌下去;面色本来微红,此时憔悴枯黄,笼罩了一层暗色。就是小铃子,本是欢蹦乱跳的小孩,此时也好像发萎了。天气虽然热,跟着他娘不是偎着,就是靠着。或者是人一穿孝服,便自然带出一种晦气来,再不然,就是人的眼光随着心情变了。程玉英怔怔地坐了一晌,方才说道:“黄师傅、邱师傅,这一桩事,多承你们几位帮着七兄弟忙活,把铃儿爹安了葬。又在这儿,尽夜提心吊胆,出这么大力,还带累得二位都受了伤。这一回,要不是你们几位,就怕总镖头的棺材没搭出去,我们铃哥就没了命啦。这是救命之恩,我也不能空口尽说感激的话了。现在只叫铃哥给你们几位磕两个头。等着这孩子长大了,再报答两位伯伯吧。”
铃哥却是经程氏娘子教训好了的,这时一说,这孩子就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黄仲麟、邱良慌忙站起来,把少东拉住,没口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大奶奶千万别这么着,更叫我们心上过不去了。我们弟兄受总镖头的好处多了。我们应该效力。”铃哥的双臂,被黄、邱二人一边一个扯住。铃哥扭着头说:“娘娘,娘娘,他们不叫我磕。”魏豪也站起来说:“嫂嫂不用多礼了,这都是自己弟兄,应当应分的,既然赶上了,就得舍命卫护着。嫂嫂请坐吧,咱们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程玉英娘子又敛衽拜了拜,让黄、邱二人归座,这才提起精神来,把眼揉了揉,说道:“刚才我听继良兄弟说了。我这工夫心里乱七八糟的,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你们看,该着怎么办才好?仇人是寻上门来了,躲可躲得开么?可是又往哪里躲呢?我知道静擎着不是事,而且还得赶紧想法子。贼人是认得门了,贼在暗处,我们在明处,简直防不胜防。黑夜白里,叫人整个提心吊胆。……七兄弟,不是我胆虚,这两晚上,我简直不敢睡,整夜抱着一把剑,看着我们铃儿。外面有一点小动静,或者村子外有狗叫,我就吓一跳,不由就扒窗户看看。可是,七弟和你们二位不辞劳苦,给我们轮流值夜。家里那几个做活的也还都热心,个个都加倍小心。无奈日子长着哩,像这样子,我们怎么过活?你说躲躲吧,我也知道不错,可是我往哪里躲呢?刚才继良兄弟叫我带着孩子,到榆树坡躲几天去,但是我伯父没在家,他的几个徒弟,也都跟着出门了,榆树坡比这里更旷。继良兄弟又不会武,没得把仇人引到我娘家去,那可怎么使得?我这两晚上,也不住地盘算,我一时想回铃儿爹他那浙江老家去,可是他那老家,我从嫁过来,就没去过。婆家的人,听说叔叔、大爷都有,我却一个没见过。七弟你想必也晓得,你大哥生前就跟本家不和。那么,娘家不能去,婆家也不能回,两眼乌黑,我可往哪里去呢?况且这个家,虽然没什么,也有两顷地、十亩园子,还有这十几间房。我要是搬走,这个家又交给谁?我娘俩躲出去,万一要叫贼人放一把无情火,把这家给烧毁了,将来我母子可就真个弄得无家可归了。”说到伤情处,竟是无计可施,禁不住又呜咽起来。接着说:“我现在左思右想,没有法子办。我只想到一个法子,就是请七兄弟你们几位别回镖局了,给我这里看宅护院。可是这又有一节难处。七兄弟呀,这不但耽误了你们几位的前程,况且我年轻轻的一个寡妇,我、我、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道:“这是多么不方便呀!”
程玉英娘子虽遭大丧,却是方寸不乱,这一番筹计,面面都想到了。魏豪听着,也觉得寡妇门前是非多。这程玉英嫂嫂才二十九岁,魏豪自己二十七岁,在丧葬期间,事繁大多,唁吊亲友纷集,这倒没什么。可是日后过起日子来,自己一个年轻男子,长久留在孀居的师嫂家里,虽说是志在全交护孤,却是稍一不慎,便落闲言。一念及此,魏豪抓耳挠腮,觉得此事实在进退两难,不晓得如何是好。
程玉英娘子为难多时,哭着道:“你们看,这不是真难煞人么?你们有什么法儿?我现时实在昏了,你们说怎么办才好?”
摩云鹏魏豪低头沉吟良久,抬起头来,看了看程舅爷,又看了看黄仲麟、邱良二人,叹息道:“嫂嫂,事到如今,空难过一会子,也没用,处境虽然难,我们也得想法子。嫂嫂乃是女中豪杰,嫂嫂存心抚孤复仇,这嫌嫌疑疑的话,不要管它,我们只求对得过天理良心。况且这是什么时候?贼人这么歹毒,我们避祸要紧。至于小弟在这里看宅护院,照顾小铃侄儿,乃是我们同门师兄弟几个人的公议,我决不怕闲话。只不过仅仅我们三四个人,小弟实在担心,诚恐贼人狡计层出不穷,万一卫护不周,稍有失着,那就对不起死去的大哥了。总而言之,现在避仇要紧,避嫌是顾不得了。嫂嫂和铃哥还在家里住,实在不妥,总得赶紧迁动才好。我们现在先盘算往哪里躲吧!”
程玉英道:“就是避仇,现在也很为难!世路茫茫,我娘俩可往哪里躲呀?”
魏豪道:“这么办!我和黄师傅、邱师傅留住在这里看家,嫂嫂带着铃哥,可以在乡村近处,赁几间房……”还没说完,自己便觉得不妥当了。魏豪眉峰一皱道:“这也不行。地方近了,贼人还是要寻到的,没人护院还是不放心;地方远了,可是往哪里去呢?程舅爷,你看可以上哪里避避去呢?”
程继良更是没有主意,只是皱眉叹息。魏豪又问黄、邱二人,可有什么别的高见?黄仲麟想了想道:“大奶奶可以带着少东,往远处暂避三五个月。这里的家,就请七师傅和程舅爷照看着。”
这似乎是一个法子。但往远外避难,投亲呢?程氏母子都在热孝期间,身穿重孝,投奔亲友,除非是至戚,别人家是要忌讳的。程家又是去不得,若到远处去租房,另立门户,那又谈何容易?而且就避到新居去,也必须有护院的人,方保无虑。现在事情又很紧急,要是在三五天内,确定了出走的地方,打点了出门的行囊,安排妥一切一切⋯⋯这岂是仓促之间就能料理好的?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出走避仇的地方;可是,到底往哪里去好呢?
摩云鹏魏豪又反复盘算了一回,道:“嫂嫂,现在我看只有一条道好走。解二哥这趟来,曾经说过,要接嫂嫂到保定去。守着镖局子,一来有人照应,二来这里也用不着变卖家产;嫂嫂的用度,就可以按月从镖局支取。这五个镖局都是大哥一手承办起来的。有大哥,是大哥的事业;没大哥,也是大哥家眷的买卖。解二哥的意思,这镖局还是接着做下去,维持是由我们大家维持,财东还是大嫂的财东。大嫂到保定,可以说财也有,人也有,比住在这个荒庄,放心多了。解二哥原打算他到清江浦,办完了赔镖,回头来就接大嫂带着侄儿上保定府去。一到保定,大嫂可以住在解二哥院内,有解二嫂同院,也很方便。就是贼人跟踪寻仇,那里守着镖局子,照护也很方便。解二哥大约得六月初才回来,目下情形很紧,依我看我们用不着再等他回来了。现在嫂嫂就收拾收拾,安排安排,咱们五天以里就动身北上。这里的家具都不要动,田产就请程舅爷照应着,这所房子也可以借给亲友住。好在避仇的事,只要躲过一两年,贼人连次扑空,便不再来了。那时等事情稍冷,嫂嫂愿意回家,照样可以回来。”
程玉英听罢沉吟不语。黄仲麟、邱良齐说:“七师傅这么打算很稳当。大奶奶千万不要犹豫。这江湖上寻仇的事,逮住就不放松,狠毒极了,可大意不得呀。等到祸到眼前,后悔可就迟了。”
程玉英望着这院子,六年故居,一旦舍之而去,自己一个年轻女人,现在要带着一个小孩子,远离乡井,投托到亡夫的朋友家去,心中实觉不安。但魏豪极力劝驾,说是:“嫂嫂,这不是孤儿寡妇投奔亲友,乃是内东到自己开的铺子那里去。嫂嫂要知道,按买卖道说,我们全是嫂嫂铺中的伙计;按交情说,我们又是大哥的师弟,您是老嫂。嫂嫂不要为这个犹豫了。”
程玉英点了点头,看着程舅爷,手摸着小铃子的头,叹道:“死鬼生前劝我到保定住去,已经赁好房,他叫我住两三年再回来。我只是舍不得这个家。这几亩园子和地,要不是自己种着,哪能有这样的收成?我进他们林家时,你大哥只有一顷多地和十二间房。我那死去的姐姐就整治不好。自从我进了门,我就自己经营着,才这么五六年光景,就生发了两顷地。七兄弟大概也知道,这南乡五十亩地和后面这十亩园子,还有东跨院五间房,都是我给置的。这里头就是买园子的时候,找你大哥两次要了五百三十两银子,剩下的添地盖房,都是我自己种地挣出来的。要不然你大哥怎么服气我呢!你看我冲寒冒暑的,不辞劳苦,自己下地,好容易才创造出这份家当。现在叫我丢下手,跑到外乡去,我虽然不是守财奴,究竟心上舍不得呀!要说交给继良兄弟,我倒不是不放心,不过他年年操心,我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程继良对魏豪说:“七师傅,我这位姐姐,治家务农实在是把好手,谁也比不了。她这两顷地比我们那顷半田,收成起来简直强两三倍。”程玉英道:“你本来年轻,又是个书呆子。”
这姐弟二人倒论起家常来。魏豪听了,说道:“嫂嫂,你是有决断的人,眼下抚孤避仇要紧,不要恋恋田产了。”程玉英面容一蹙,浩然长叹道:“我也不过这么说说,我是很看得开的。瞎,这恶贼们,真真害得人有家难奔!七兄弟,我带着铃儿,上保定好么?还是上别处去好呢?”程继良插言道:“姐姐和外甥去那么远,我们很不放心。”
魏豪道:“别处往哪里去好呢?”程继良道:“我想姐姐可以到我的岳父家避去。昨天我跟他吟子说了一回,他妗子说可以。她娘家离这里有七十多里地,很僻静,是个小村,人口不多,有眼生的人立刻就能看出深,不像卧牛庄这么热闹。搬得再哑密一点,大概贼人不会寻了去。只要姐姐带着外甥,在那里待两三个月;姐姐你再亲笔写一封信,催我继父赶紧回来。他老人家一听爱婿被害,贼人寻仇,焉能甘休?是一定要返回来的。他老人家太极十三剑名闻南北,藤蛇棒更无敌手。他老人家一来,自然要保护亲侄女、亲外孙,还要给姑爷报仇。”
程玉英已给铁掌黑鹰程岳去信,认告他爱婿惨死。虽说怕老人家痛心着急,可是到底不能隐瞒,这信早已发过一封了。但是程岳远在晋南,老人家一时怎能丢下手底的事,立刻回来?程继良的岳父又是小户人家,住在荒村,只有几间土房,狭门浅户。保镖林家若是穿着重孝,再带着魏豪等三四个护院的壮士,到人家寄居,岂不很扎眼?恐怕不到十天,就闹得议论纷纷了。所以程玉英择地避仇,最好还是投奔都会热闹地方,没入人海之中,就不会惹人注目了。程继良这番打算,不过只见得他很关切就是了,法子却到底行不得。几个人商量了好半天,觉得投奔哪里也不便,只有上保定去,还比较妥当。
摩云鹏魏豪便道:“嫂嫂不用犹豫了,程老伯没在家,嫂嫂还是上保定去的好。我看嫂嫂尽着这三四天工夫,赶紧把箱笼家具打点打点。该带走的细软,不要过多;笨重不好带的,可以统统寄存起来,就烦舅爷运到榆树坡暂存。这房子可以赁出去,或者借给人住。田地现时不好租了,就烦舅爷给照顾着。若是嫂嫂不打算在保定久住,容事情稍冷,随时还可以回来。若是保定住着合适,那就索性把这里的田产房舍都变卖了,也可以的。现在就这样赶着安排,等到第三四天头上,咱们就雇车辆。我和黄、邱二位,保护嫂嫂和铃儿,起旱路奔保定。”
程玉英听了,低头思索好久,点头道:“论起来,我一身生死还有什么可惜!这种命到哪里也不甜。不过有这个孩子,就把我拴住了。为了这个孩子,我不能不躲避。唉!我们程家在这曹州府,子一辈,父一辈,住了百十多年,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势力,可也没人敢堵上门来欺负我们的。我伯父干了一辈子镖行生涯,也没大栽过。如今,他的女婿、女儿,竟叫贼人赶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要是这么一走,也真给我们黑鹰程家丢透人了!可是要等他老人家回来,又不知哪一天。万一铃儿有个闪失,我的罪孽可大了。七弟,你既然这么说,我只好躲一躲吧。到了保定,我可是人生地不熟,可就依靠你们哥几个了。继良兄弟,你说怎么样?事到如今,我只好这么办了。伯伯没在家,我实在不好上你家住去。弄不好,倒连累了你。那岂不是由婆家嫁祸到娘家,你说是不是?”
事情已经说开,利害已经分明,程舅爷也不敢强留了。程玉英娘子怏怏地带着铃儿入内,忙着收拾一切。田产是交给舅爷照看,房子暂且留下几间,给长工看房人居住,其余就借给邻人住。笨重家具,该封的封存,该寄放的寄放。卧牛庄的一切事,都托付了舅爷。家中长工照旧雇用着,种地看家。家中存粮都用贱价赶着粜出去。值钱之物都装了箱,存的钱都兑换了银两。上下人一齐忙,直忙了三天,还没有打点利落。魏豪心中着急,催促程氏娘子赶快收拾,他说:“该割舍的割舍了吧!这是避祸,不是寻常的搬家。”
又紧着忙了一两天,方才归置得有点谱了。程玉英娘子对程舅爷说,到保定只打算躲一年半载。只要伯父黑鹰程岳回来,孤儿有人保护,她还是要携子回来的。当时由摩云鹏魏豪和黄仲麟、邱良,督同着长工们,装箱笼,打行李,一共装了十几个皮箱,二十六七个行囊。这东西未免太多了,摩云鹏只是皱眉。
第四天下午,魏豪面见程氏嫂嫂,问她安排得怎样,要是明天动身,可行不行?要是可以走,现在就该去雇车辆去了。程玉英忙得晕头转向,挥着汗说:“行李打点好了,就是粜出去的粮食,得后天才能收回钱来。这本来卖得太急,又不是时候,连平常一半的价钱还卖不到呢。”
魏豪道:“这星星点点的,吃一点小亏就算了吧。这几夜我们总是提心吊胆的,还是早走一天,早一天安心。”程氏娘子道:“可不是,这个我不是舍不得,只是钱还没有归上来。只要把钱收回来,七弟你再兑成银子,咱们就立刻可以动身了。这些行李,大概得雇几辆车呢?”魏豪道:“嫂嫂和铃儿坐一辆轿车,再不然坐驮轿舒服些。行李、箱笼也就是两辆车,连我跟黄、邱二人,一共四辆车足够了。”此行既是避难,行李自是越简单越好,现银却预备了不少。程氏娘子把她的首饰,和她亡姐的首饰,都找出来,叫魏豪变卖了。她从此一洗铅华,要做媚妇了,这些首饰既然用不着,都要换了钱。魏豪道:“这个不必在这里卖,就是要卖,还是上保定卖去好。那里金银首饰,比这里好出手。”于是将出门所带的,挑了又挑,一共只打点了四只箱、九个行囊、两小箱首饰珍物和七百两银子。还有四百多两银子的粮价,这得后天才能收到。程玉英娘子说:“现在可以雇车了。”魏豪便要进城,黄仲麟、邱良道:“七师傅何必自己受累?现在放着我们两人,我俩雇去吧。这曹州府城内,仁和车骡店,跟咱们镖店也交过买卖,咱就雇他的牲口车好了。”
到第五天上午,黄、邱二人出离卧牛庄,前往曹州府雇车。魏豪留在卧牛庄照应着,劝程氏母子把重孝脱了,可以暂穿灰孝衣,等到了保定再换。出门的人,身穿重孝未免刺眼。程玉英娘子毫无世俗之见,依言脱去重孝,换了素服,又问七师傅魏豪:“这次远离故乡,老邻旧居是不是要辞行?”魏豪想了想道:“贼人火焚灵棚之后,没有即刻就来,大概回去邀人去了。看这样子,一时不要紧。不过辞行的话,彼此见了面,不免要问搬到哪里去,还是悄悄一走,不去辞行的好。”程舅爷也说:“等姐姐走后,我替你到各处辞行吧。”
几个人又商量定了,如果有人探问,就说是回林镖头的浙江老家去,不要说是上保定。

第九章 横江蟹窥门蹑迹
这一次粜卖粮食、寄放东西,都用的是林、程二家自己的牲口车辆,往来搬运。虽然不够用,并没有找别家借,是免得惊动人的意思。车来车往,连运了好几趟,邻人们晓得了,果然又来探问。有的打听搬到哪里去?有的就说,大娘子要是搬走,这些锅碗瓢勺、破破烂烂不值一带的,都别扔,给我们拿去吧,我们用得着。有的更讨厌,这里上下都忙,他们却蹭进来,口说帮忙,趁便看见什么,就要什么。不客气地就自己动手,硬要硬拿,出来进去非常碍事。程氏娘子心上很讨厌,又不好得罪他们。这都是老邻旧居,大妗子、二婶子地称呼着,多少还许沾点亲,不比大都会地方,关门过日子,谁也不理谁。魏豪却看不下去,将脸一沉,把这些男人们都借词赶了出去,又把老婆婆们也支走。然后将大门关上,吩咐长工看住了门,再有送行串门子的,不要放进来。
“保镖林”这个家只这一搬动,情形顿然改观。东西厢房都成了空屋子了,正房的木器也空了,只有打好的箱笼行李堆在炕上,屋里也很凌乱。程氏一面收拾着,见了这情形,心中不胜凄惨。铃哥自从丧后,程氏娘子再不敢放他出去玩耍,此时只叫奶妈哄着他在院里玩。小孩子不住口地打听:“我们这是做什么?”说是要搬家。这孩子又问:“搬家干什么呢?”问了这个人,又问那个人。家中什物都翻动了,他又觉得奇怪。把自家的东西寄放到别家,小孩子更是舍不得。他问:“为什么好好的东西,自己不要,都给了别人?”铃哥睁着一双眼睛,看看这人的脸,又看看那人的脸,嘴里唠唠叨叨地打听。奶妈信口答音地敷衍他,竟糊弄不住他。奶妈哄他说:“咱们要回老家了。”铃哥就说:“回哪个老家呀?”答说:“回你的老家呀!”铃哥更不相信道:“卧牛庄就是我的老家,绍兴府是爹爹的老家,榆树坡是娘娘的老家,我们可是回谁的老家呢?”奶妈道:“回绍兴府老家,你爹爹的老家,那才是你的老家呢。”
铃哥听了不悦道:“不,不回那个老家。爹爹说过,至死也不回绍兴府老家了。老家的人没有跟咱们好的,你当是我不知道么?”忽然又想起一事,问奶妈道:“大娘,我问问你,干什么把我的小车也给小福子呢?我还要呢,那是我的镖车。”这小福子就是程舅爷的五岁儿子。程舅爷听见了,就说:“铃儿,你舍不得你那小摇车呀?不要心疼,我再给你拿回来。你是大孩子了,不坐摇车了。”
这一回避难,东西带得有限,家中的男妇也是一个不带。程舅爷不很放心,恐怕他继父铁掌黑鹰程岳回来时,要埋怨他,对程玉英娘子说,要自己亲送姐姐到保定去。程氏娘子当然不肯。程舅爷说:“父亲他老人家最疼小铃外孙,出这么远的门,又是避难,我们这里一个送行的也没有,父亲一定要怪我。要不然这么办吧,程玉川正要上保定,回头我就打发他辛苦一趟,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这程玉川就是在镖局做事,程玉海的弟弟,是程氏的内亲。他本要秋后到保定去的,现在就叫他送行,倒是极其顺便的。程玉英娘子一想,这才答应了。
于是把程玉川找来。程玉川立刻打点好了,当天就住在卧牛庄,也跟着忙活搬家的事。当下一切安排就绪,静等着车辆雇好,粮价收齐,第三日就成行。
赶到天夕的时候,雇车的人还没有回来。程玉英娘子找到摩云鹏魏豪。问道:“这位黄师傅和邱师傅一清早就去雇车,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别是他们认不得路吧?”魏豪正忙得一头汗,拿一条手巾抹着脸,回答道:“估摸也该回来了,道本来不近。他哥俩常出门,就到生地方也不会误事。”正说着,只见黄仲麟、邱良急匆匆地已从城里奔回来,一进门便问:“铃哥呢?”程舅爷忙道:“小铃子在后院呢,车雇好了么?”黄、邱二人道:“车雇好了。”只说了一句,便找七师傅魏豪。魏豪也问二人:“怎么才回来?车雇妥了没有?”
黄、邱二人跑得满头是汗,小衫都湿了,向魏豪一使眼色,同到厢房。坐下来四顾无人,方才说道:“七师傅,我们雇好了两辆车,我们擅做主张,车只雇到大名府,已交了一半脚价,叫他们今夜三更把车开来。七师傅,咱们趁早走吧。”魏豪骇然道:“怎么讲?你们看见什么了?”黄、邱二人低声说道:“贼人又寻来了!”
这一句话却似一个平地焦雷!摩云鹏不由一震,忙问二人。黄仲麟喘息着说道:“我们哥俩暗缀了他们一个晚半天,确是贼党无疑。七师傅,依我说,先劝大奶奶到别处躲一躲。再不然,就是今夜三更时候,咱们保着大奶奶提早走两天。贼人连咱们出门的日期都访出来了!”
魏豪大惊道:“贼党有几个人?”黄、邱二人把手指一比道:“六个,至少六个。”魏豪又问:“在哪里看见的?”答道:“在车骡店隔壁升平栈。”
黄仲麟抹着汗,对魏豪说:“我们哥俩到了府城,就找车骡店。我们熟识的那家,他们竟说眼下不揽长趟买卖,我们只好另雇。直到西关韦驮庙街,才雇好了包趟的两辆轿车、两辆大车。言明脚价先交一半,到了地方再交一半。开了揽单,说明后天,天一亮,车准到不误,沿途不许支草料支饭费,也不许带客货,直送到保定,只是价钱还没讲妥。我们正讲着,忽从外面进来四个扎眼的汉子,全是暗藏兵刃,一进骡马店,就问,‘有姓罗的客人没有?’骡马店的伙计答道:‘没有,我们这里是车脚锅伙,不住行客。’那四个人并不走,催伙计再问问。几个人正在大声说话,不意骡马店里靠南头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人出来答话道:‘瞎,哥几个才来么?真有个稳劲。’竟邀着四个人进入店内。那时我和邱师傅在柜房隔着竹帘,把他们看得很清楚,不期而然地觉得很蹊跷。我们俩就跟柜上搭讪起来。适逢凑巧,这几个客人谈话的屋子,跟这柜房只隔一层板。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我们又不能做出倾听的样子来,还得跟柜上谈生意。就这么着,也隐约听见他们念出‘卧牛庄’这个地名来。这一来,我们更不敢放松了。邱师傅跟柜上磨价钱,我就侧耳倾听,可是再听不见什么了。”
魏豪便道:“这却可疑,不过这也难断定呀!”黄仲麟接着又说出跟踪暗缀之事。两个人既然留了神,等着跟车骡店讲好了脚价,又交了定钱;两人出了车骡店,到别处绕了一圈,略商量几句,重复回来,潜藏在车骡店附近小巷内,暗窥这四个客人的行藏。耐心地等候了个把时辰,果然这四个客人,又同着两个人,从车骡店出来,进了一家客栈。在客栈内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又出来下饭馆。黄仲麟、邱良这才暗缀到饭馆,也找了一个饭座,坐下来吃饭。且喜这几个人全都没有看见黄、邱二人的面貌,竟没有理会。黄仲麟接着说,这六个人入了饭座,酒酣耳热,嘈嘈地说笑起来。内有一个人竟说江湖黑话,对同伴讲:“相好的,人家叶子万的细底,我可是摸准了,听说人家后天一准开码头。一挪窝可就更难找了。你们来得还算巧,再晚到两天,要叫莲果带着秧子扯活了。嘿,咱们可怎么交代?几个大活人瞪眼看着鸡飞了,多么丢人。告诉你们吧,这几天人家整车的往外运东西,那是准溜无疑的。”(这其中,“莲果带着秧子扯活”是“那女人带着孩子要跑”的意思。)
此人一说,立刻有一个年约四旬的人,向四面闪眼一望,瞥见了黄、邱二人低头吃饭,竟注视了一眼,回头向同伴说:“念短吧,招子也不放亮点,就信口放笼?”吓得黄、邱二人只顾端着碗吃饭,越发不敢抬头了。黄、邱二人又偷听了一会儿,候到这六个人饭罢付账走后,两人方才捏了一把汗出来。两人一盘算,立刻又找到别一家车骡店,另雇妥一辆轿车、一辆敞车。地名不敢直说到保定,暂且先雇到大名府,以免露出形迹。两个人然后认准了贼人落脚的店房,慌忙跑回来送信。
趟子手黄仲麟说罢前情,魏豪面色顿变,半晌道:“黄师傅、邱师傅,你二位也是久走江湖的人,决不至输了眼。我们的行期,当真叫贼人访出来了么?”邱良道:“七师傅,你就赶快想法吧!我们在饭馆听得毕真,一点也没错。我们这里东一头,西一头,乱存放东西,外面早哄嚷动了,贼人哪会访不出来?”魏豪又问:“贼党一共来了几个人?”黄仲麟道:“看到我们眼里的是六个人,恐怕还不止此数,店房里面还许有同党。”
摩云鹏魏豪站起来,在屋里一转,道:“贼人既然又来到了,我们就必得赶快想法。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我们逗留不走,真有些不好对付了。可是说到走,我们是不是眼下还能走得开?你们哥俩一路回来的时候,可曾看出,贼人已经安了桩没有?”黄、邱二人道:“看那个意思,贼人是刚到。还没有缓开手,要走还是赶紧走。”魏豪道:“那么,这得跟大奶奶商量了。”程继良在旁听得目瞪口呆,闻言忙道:“我去请我姐姐去。”魏豪道:“不必!咱们一块到正房去。”
魏豪烦舅爷程继良在前引路,率领黄、邱二人,一同来到正房。程氏娘子刚刚又收拾了一阵,一见黄、邱二人,便问:“二位雇好车没有?”黄仲麟道:“雇好了。”魏豪这才将黄、邱二人在城中所见的情形,和缓着对程氏娘子说了,随又说到打算提早走的话。程玉英一闻贼人追踪又到,反倒把惊惧之情一扫而空,陡转了激怒。她把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贯,咬牙道:“好哇,又寻来了!七兄弟,你们看,照这样子,我们娘儿俩还能逃得出去么?贼人这么赶尽杀绝,逃到哪里能成?索性跟他们拼了吧,不用搬家了!”
魏豪忙劝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嫂嫂别这么想,贼人越这么狠毒,我们越要跟他们斗斗,越不叫他们称愿。我们不管怎么着,也得把铃儿保全住了,将来好给大哥报仇争气。叫他看看姓林的,就只剩下孤儿寡母,也还是不容易受人欺负,姓林的还有朋友哩!大嫂,咱们早也走,晚也走,还是乘这机会,贼人乍来,还没放开手,咱们早早地离开卧牛庄,叫他捞不着影儿。一到保定,就有办法了。嫂嫂,三十六着,咱们还是走为上着!”
程玉英叹恨道:“贼人这么死缠,一步也不放松,只怕我们走不开吧?万一白挣一回命,逃出来了,又叫贼人暗缀上了,在半路上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如死在家里爽快呢!况且我们人单势孤,这逃活命避仇的事,我能累赘谁呢?”
摩云鹏魏豪眼光霍霍地说:“大嫂放心!我魏豪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大哥惨殁,我魏豪受师门的公派,身任护眷托孤的重责。贼人来,贼人不来,保护大嫂母子,都是我的事。我就拼了命,也要做到。”趟子手黄仲麟、邱良也奋然立起来道:“大奶奶,我们受总镖头的恩待,我们情愿把这条命卖给少东!你老望安,贼入若是缀来,我们就凭这把刀,跟他招架招架。”魏豪道:“好!大嫂放心吧,现在事不宜迟,贼人既到,行期已泄,我们不要等后天走了。依小弟说,今天三更天,我们就走。”
程玉英道:“但是,车呢?”黄、邱二人道:“大奶奶放心,我们擅作主张,已经交定钱,把车雇妥了。先雇到大名府,到了大名府咱们再换着雇,一站一站往下走,贼人就没法子再跟寻了。”
于是匆匆商定当夜逃亡之策。摩云鹏魏豪振起全副精神,决计要跟贼人斗一斗。为要稳住贼人耳目,定下了声东击西、偷梁换柱之计。定规三更天,车到立即登程。将箱笼行李装入车中,叫黄仲麟、邱良,押车出发,直走大道。却是暗叫程玉英娘子带着铃儿,改换服装,潜带细软,于二更半悄走后门,由魏豪保着,先一步行走小路,出离卧牛庄,绕周家庄,奔小辛集。先打发一个长工,骑着驴在周家庄等候。一等程氏母子赶到,就骑上驴走,再奔五里铺,到老河套口河堤,就在河堤聚齐。双方约定,既然分两路走,贼人便不易琢磨。而且黄、邱二人押着一辆轿车、一辆大车,走正路北上,随行的还有保镖林家的长工,势派较大。如果贼人已然在附近安了桩,必先注意大车,就放松行人了。就是黄、邱二人,魏豪也预先对他们俩说好,路上如果情形吃紧,就只管弃车而逃,务必把贼人诱到歧路上才好,以便放松程氏母子,好乘机逃走。至于车上的东西,能保则保,千万不要顾惜,因为贼人志在寻仇,不在打劫。
魏豪又嘱咐程氏道:“万一遇上贼人,不管贼人有何举动,我们看情形来,能躲则躲,不能躲时,小弟我就单独迎上去,嫂嫂就乘机带领侄儿,赶紧潜藏,不要露面,径奔预定的路线上,等着小弟好了。”程氏道:“七弟,你可不要一味死斗,不要跟贼人拼命呀!”魏豪道:“那是自然。小弟迎过去,不过是量力而行,把贼人挡一挡。贼人若少,就趁便撂倒几个出口气;贼人要多,小弟一定不跟他们力敌,我总要把贼人诱到别处去。诱开了,小弟自然立刻奔回,我是保护嫂嫂和侄儿要紧。”魏豪又对黄、邱二人嘱咐道:“你们二位也是如此,千万不要逞强,免误大事。”
嘱咐已罢,分头忙起来。程玉英娘子先把奶妈打发走了,又把该遣去的长工们挥泪遣去。魏豪见程舅爷是个文弱的人,留在这里,无益有害,遂请舅爷,早回榆树坡。程继良竟有不忍,眼见这位姐姐和外甥乘夜逃亡,前途有险,自己打算眼看他们离开卧牛庄,才觉对得过继父。程玉英惨然落泪道:“继良兄弟,你不要在这里留恋了,没有一点益处。我还怕贼人寻不着我们,迁怒到亲戚身上。继良兄弟,你还是趁早回去,赶紧给我那伯父写信,叫他回来给你姐夫报仇吧。白留在这里填馅,反叫我难过。”魏豪也在旁边连连催促,程继良这才挥泪告辞。继良又叮咛程玉英:“抵保定时,务必快来一封信。”那个程玉川,程玉英也想打发他回去,说是:“你小小年纪,犯不上跟我担这风险。”程玉川年轻胆怯,经这一说,也就跟程继良一同回去了。
眨眼入暮,夜暗无星,大家已打点得差不多。摩云鹏魏豪、黄仲麟、邱良,各自结束停当,身带兵刃。魏豪到上房,催问程氏娘子,收拾得怎样。程氏娘子业已收拾利落,一身青色短装,头上罩青绢帕,把自己从前练武穿的一双铁尖窄靴,蹬在脚下。打得一个小小包袱,内有她的鞋袜、裙衫和几样女人用物。所有细软银钱过于沉重,不好多带,只得装箱上车,身边携带的,只包着四封银子,已经不算轻了。然后把铃哥的随身衣服也包了几件。又给铃哥脱换孝服。铃哥溜溜失失的,紧随在他娘身后,娘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那小孩平素最好唠叨,今日却怪,睁着诧异的眼,不住地端详众人的匆遽神色,半晌才问出一句:“娘娘,咱们做么?”
于是程玉英把铃哥打扮起来,脱去孝衣,找来月白色的汗衫单裤,要给铃哥穿上。魏豪道:“有深色的没有?”程氏娘子道:“有。”遂另给铃哥换上一身深蓝色的小裤褂,和一双青鞋。铃哥道:“娘娘,咱们换衣服做什么?”程氏道:“乖孩子,别说话,问得娘心里怪乱的。”
天到二鼓,摩云鹏魏豪把应该装车之物,都已编好号数,点给黄仲麟、邱良等。告诉黄、邱二人:“车一到,立即装车出发。”又告诉留下看家的长工:“大车一走,你们就赶紧关门上锁,熄灯睡觉。”
看家的长工们见镖行这几人神色匆遽,都害怕不敢留守。魏豪眉峰一皱,又跟程氏娘子商量,也怕贼人再度来扰,扑空就许捉着看家的人,苦刑追问,反易泄露行踪。魏豪遂吩咐看家的人:“既然悬心,就等候大车走了,你们将门倒锁,一齐躲避躲避。等着过了五六天以后,你们再回来。”众长工求之不得,都答应了。
然后摩云鹏魏豪,把一口厚背刀磨得锋利异常,身佩镖囊,腰系小包,雄赳赳地到前后院一绕,旋又嗖的蹿上房去,往远处瞭望片时,然后蹿将下来,扑到后院,不开后门,越墙跳出来,往外探道,由后面探到前面。五月盛暑,昏暗无光,天上繁星都隐,似浓云密布,大有雨意。街前街后,平时都有纳凉的人,此时却因二更已过,农家早眠,人们都归寝了;正是静悄悄无人,要走恰是时候。
摩云鹏魏豪重返回来,跳墙进院。暗告程氏娘子道:“是时候了。”程玉英手领铃哥。重来见黄仲麟、邱良二人。到二人面前,一推铃哥道:“给两位叔父磕头谢谢。”程氏挥泪说道:“二位不管担多大风险,全看在死鬼身上吧!只要我娘儿俩逃出活命,决忘不了叔叔们的好处。”黄、邱二人连忙还礼道:“大奶奶这话太远了。别说是押车,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应当应分。”程氏谢完黄、邱二人,又把看家的长工嘱托了:“刚才七师傅对我说了,我们走后,叫你们也躲一躲。缓个七天八天的,你们再回来,好好给我看家,门户要严紧一点。”
一切吩咐已罢,程玉英手领铃哥,从房内来到院中。怅望这多年的旧居,一旦诀别,不禁落泪沾襟,满怀凄凉。“好好一家人,叫贼人害得七零八落,死走逃亡。现在眼看就要离开这所住宅,离是好离,正不知何日报得仇,避得祸,重返故园!更不知今夜携子逃走,能不能脱离毒手,安抵保定?”程玉英一念及此,肝摧肠断,竟扯着铃哥的小手,嘘唏悲怆,一时按不住,低低地哭出声来。魏豪慌忙跑过来,搓手劝说道:“嫂嫂……”
程玉英娘子抬头一看魏豪,慌忙收泪忍悲问道:“咱们这就走么?”魏豪道:“走!”将刀往背后一插,把程氏嫂嫂上下看一眼道,“嫂嫂这么打扮,晚上走很好,可是白天的衣服呢?”程氏一指小包袱道:“这里有。”魏豪道:“嫂嫂,你还没有兵刃。”
程玉英在家练武,学的是双刀,可是嫁过来以后,早把功夫扔下了,登时眉峰紧皱道:“我的双刀大概在木箱子里头。可是箱子又存到继良家去了,我还带家伙么?”魏豪道:“有备无患,嫂嫂又不是不会。”程玉英略一低头,急命黄仲麟打开一个铺盖卷,从里面抽出两把剑来。这两把剑,一把是林廷扬的遗物,一把是林廷扬的仇人小白龙的兵刃。铁刃无情,恩仇俱泯,如今并摆着放在一处了!但是林镖头的剑,尺寸较长,分量也重。程玉英把这两柄剑拿在手内,又不由激动感情,对魏豪说:“这两把剑遗失不得,要都带在身边。”当下,程玉英娘子背上小白龙那把轻些的剑,林廷扬那把重的剑叫魏豪带着。
此时月暗星黑,阴云低垂,热风扑面。既是避仇逃亡,也不能挑灯夜行,只好摸着黑走。程玉英把铃哥领过来,低嘱道:“铃哥,乖儿子,跟娘走!”寥寥几句话,满腹凄戚。由魏豪提包袱前行,程玉英领着铃哥,悄悄溜到后院,后院是一片漆黑。黄仲麟、邱良等人跟在后面相送,魏豪摇手止住,只叫黄仲麟一人跟着关门。铃哥这半晌只有瞪着两只水灵灵的黑眼睛,肚里说不出得觉着古怪。才跟着走到后门,阴风狂啸,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跟着落下雨点来。铃哥不由把程氏娘子一抱。程氏低声道:“铃哥,别这么着,这可怎么走啊?”铃哥向门外张了一眼,忽然说道:“娘娘,外头多黑呀!”程氏娘子低身偎着他的脸道:“铃哥,听话。跟娘走,你是害怕么?”铃哥又向外看了一眼道:“我,我困了!”
程玉英娘子不由眼中落下泪来。摩云鹏魏豪一听,铃哥要打麻烦,赶紧过来,将小包袱系在腰间,伸手把铃哥抱起来,对程氏道:“我抱着他走,嫂嫂别难过。”低声哄着铃哥道:“好孩子。你不是乖么?你困不要紧,你靠在我肩膀上,叔叔抱着你走。”铃哥道:“七叔,咱们是搬家么?”魏豪道:“是,是,别说话了。你一闹,叫坏人听见了,他们可要拿刀剁咱们了。”铃哥把脖颈一缩,立刻不再言语了。这时小雨蒙蒙,大地阴霾,伸手对面不见掌。多亏程玉英娘子粗会一点武功,走起黑路来,还挣扎得动。院中又是熟路,摸着黑走,辗转来到后门前。后门早已上了锁,却忘了带钥匙。程氏道:“瞎,我简直没头魂了,这还得回去找钥匙。”魏豪忙道:“不用开门了。这面短墙,嫂嫂不也可以蹿过去么?”程氏道:“空身人还行。”魏豪道:“那么嫂嫂可以先蹿过去。”忽又说道:“我先过去看看。”把铃哥放在地上,飞身越过墙头,在墙外说道,“这里是实地。”遂又蹿上墙头,跨着墙一骑,向下伸手道:“嫂嫂把铃哥递给我。”
黑影里,程玉英把铃哥举起来,魏豪轻轻接过道:“嫂嫂跳过来。”程玉英依言退了两步,一下腰,嗖的纵上墙头,手一扶墙,轻轻地蹿落墙外,地把手指戳了一下,很有点疼。魏豪从高处把铃哥递给程氏,不想这么一来,铃哥很害怕,竟失声叫了一声。
魏豪跟着蹿出墙外,伸手来接铃哥道:“天太黑,嫂嫂把铃哥给我抱着吧。”哪知铃哥这时,忽然紧抱住程氏娘子的脖子,不肯撒手道:“我不。娘娘我困啦,我跟着你。”
程玉英、魏豪都慌了,一齐低声来哄铃哥:“好孩子,千万别出声。咱们是逃难,你不怕贼人拿刀剁你么?你娘抱不动你,好孩子,跟叔叔走。”做好做歹地哄着铃哥。铃哥心中害怕,一定要程氏抱。程氏道:“我先抱他两步吧。铃哥到前面,你可跟你七叔,你不怕把娘累死么?”魏豪听外面已有车轮声,知道大车将到,催程氏道:“嫂嫂咱们赶紧走,别落在车后头。”那趟子手黄仲麟跨在墙上,意欲跳过来相送。魏豪摇手止住,叫他速回。黄仲麟道:“大奶奶多保重吧。”程氏涩声道:“你们多费心吧。”
程玉英不敢再耽误,抱着铃哥,从昏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抢。魏豪带剑持刀,紧紧随着,从小巷走过去。这小巷更黑,两个人只是循着墙,一步一步紧走,彼此相隔三四步。将到巷口,程玉英娘子抱定铃儿,眼望前途,踊身便要出巷。魏豪很着急,刚要伸手拦住,却又缩回来,心想:“嫂嫂还是名武师的侄女,怎么这么不检点,连一点防敌夜行的规矩全不懂?”魏豪又不好出声阻止,一个急劲,从后面腾身一蹿,由程玉英身旁直掠过去,横身把程氏挡住。程玉英冷不防吓得噢了一声,道:“怎么了?”魏豪低声道:“噤声。止步!”
这巷口外转角处,通着村口,绕出来却正对着保镖林家门的西墙。魏豪向外偷窥了一眼,黑影中听得轱辘辘的车轮响。远远闪着昏黄的灯光,料是黄仲麟、邱良所催的大车来了。魏豪回身低告程玉英道:“嫂嫂不要这么走路。你要留神,要看清楚了前途再走。我在前头吧,嫂嫂随后跟着。幸而是咱们雇的车来了,若是碰上眼生的人,就露相了。”程玉英方才省悟过来。魏豪又低嘱几句加小心的话,又叫程氏,一路上行止急缓,千万看他举动行事。遂引着程氏娘子,贴墙匿影而行。
才走出不多远,正要拐过转角,奔横街,出村口,忽然听见前面近处,似有嘘唇弹指之声。摩云鹏魏豪心中一动,急忙止步,回转来,叫程玉英藏在一个人家门洞里,揽着铃哥,千万噤声,自己把包袱也放下。程玉英骇然要问,魏豪急忙止住,掣出刀来,蹑足溜过去,贴墙侧耳,再听时,近处又没有动静了。只听得簌簌的细雨声,冲破了沉闷空气,远处却听见大车轱辘轱辘,一辆跟着一辆,由远而近。约莫方向,恰到林家门前停住了。跟着听见两个把式互相问答:“是横街第四个门么?”“错不了啊!”跟着听见敲门问户:“劳你驾,这里姓林么?雇车没有?”
摩云鹏魏豪这才把一块石头落了地:“是车来了。”往外探了探头,便要转身找程氏速行。
忽然,听见车声骤住,一个沙哑的嗓子失声叫道:“嘿嘿,那边是什么呀?吴老根,你瞧瞧那边像个人来了不是?”另一个腔口接声道:“别瞎炸庙了,黑咕隆咚的大雨天,有他娘的啥人?天热浇着凉快不成?”这问答可想而知,是两个车把式。沙嗓子仍然固执地说:“你瞧吧,铁是个人就结了,别是大便的吧?喂,我说,谁在那边啦?你瞧着,我拿砖头投一下。”
一个生疏冷涩的外乡口音道:“少管闲事,找倒霉!赶你的车去吧。”沙嗓子咦的一声,跟着咕哝道:“幸亏没投砖头,我说是个人不是!唔,怎么还不开门?没错呀?喂,借光二哥,姓林的住在这里没有?你们雇的车来了!”跟着砰砰砰,又一阵砸门。
七师傅魏豪惊了个毛发皆竖。事情明摆在这里,仇人跟着车缀来了。但望他是蹚道,不是全伙。可是⋯⋯瞎,只好尽人力,听天命,闯着干。大车箱笼行李,虽有黄仲麟和邱良,这岂是贼人的敌手?自己势难兼顾了。有心回去警告黄、邱二人,先不要走,可是程氏母子还在那边藏着哩。⋯⋯魏豪咬牙切齿一狠心,只得不顾一切,急忙撤身回转,蹑足伏腰,溜回小巷,来寻程氏母子。隐隐约约又听见黄、邱二人的开门声。魏豪暗叹一口气,忽又听见大声的喊叫:“相好的,你们这是干什么?你是要找谁?”这声音是邱良。又听见呼喝道:“把招子放亮点,朋友少动这一套!”这是黄仲麟。
魏豪到底丢不下,又停步侧耳细听,听见连声的冷笑:“官街大道,爷们谁也不找,愿意在这里泡泡。”又是几声冷笑。跟着脚步声起,由前边往这里走来,伏视人影,恰是两条。两条人影一左一右,溜溜晃晃,奔横街去了。这两个人,一个是横江蟹米寿山,一个叫黑虻牛蔡大来,正是飞蛇邓潮的党羽。
魏豪暗道:“糟!”

第十章 青纱帐冒雨夜奔
摩云鹏魏豪惊怒交加,容得两个人影离远,急抽身回来。程玉英娘子潜藏在人家门洞底下,半跪半坐,搂着铃哥,附耳低声哄着他,怕他出声惹麻烦。铃哥虽然害怕,又很困乏,竟把头偎在娘的怀内,乖乖地一声也不响。细雨蒙蒙,越下越紧,母子俩的衣服都淋湿了。阴云浓重,天气反显得闷郁。魏豪奔到面前,俯身低告程氏,匆遽间不遑细说,只说得两句话:“横街子走不得了,有人卡上来了!我们快绕奔那边小巷吧!”
说罢,不容程玉英答话,魏豪伸手接过铃哥来,低嘱道:“叔叔背着你,你别出声。”蹲身把铃哥背好,又勒上褡包,兜住了铃哥,跟着说:“嫂嫂快跟我来。”伏腰一蹿,扑到对面又一条小巷内。程玉英改提包袱,也跟踪蹿过来。这小巷曲折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天黑不辨路径,土路已被雨淋得半湿了;两个人惴惴急行,磕磕绊绊,越怕有声音,声音偏大。程玉英、魏豪张皇四顾,又不敢慢走,又不敢急奔。一路提心吊胆,不一刻,奔来小巷尽头处。
出这巷口,迎面是一道斜坡,坡外便是田野地了。魏豪把铃哥交给程氏,他不敢径出巷口,飞身蹿上巷内民房,隐身脊后,先向外一探看,似乎并没有人。又辨了辨方向,揣了揣地势,才复蹿下来,暗向程氏一指前途,要从小巷溜出去,傍着土路斜坡,奔前面庄稼地,斜抄过去,绕回后庄。再从人家田地里,穿小径往西绕,再往北绕,再奔周庄。
程玉英道:“那不太绕远了?”用手一指直径道:“这么走,岂不省好几里路?”魏豪摇头不答,只向程氏一点手。程玉英只得悄悄地跟着魏豪,顺斜坡走到田边。听得村中一阵阵夜犬狂吠之声,两人不禁回头望了望,也还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略微放点心,走上大路。二人斜抄着走,刚走出不到半箭之地,前面便是卧牛庄一股小岔道,这条路也通着庄内。突从岔道前、村口民房上,嗖的蹿下两条黑影来,啪啪连声击掌。跟着从旁边暗隅,也蹿出一条人影,跟着从村口对面岔道空地上,也蹿出一条人影。四个人影互相鼓掌,往一处凑拢来。分明听见说出切语来:“并肩子,点子出窑了!”
危机四伏,摩云鹏明知事坏!急急地一扯程氏,低声说:“庄稼地!”三个字才吐出唇边,程玉英微微一怔,早被摩云鹏魏豪抬起一只手,往程氏肋下一搀,踉踉跄跄,立刻不管道路坎坷,一头钻入田地内,但也立刻被那人影看见,互相招呼道:“在这儿啦!”程玉英吓得毛发悚然,挣开魏豪的手,嗖的把剑拔出来。魏豪发急道:“使不得!”又一拖程氏,直往高粱棵深处,钻了进去。也不管脚下磕绊,也不管脸上被高粱叶刮划,只是埋头前进。那四条黑影,已有三条黑影如飞地追扑过来,那另一条黑影,反而折入庄村去送信。
这三条黑影直抄过来,向着高粱地叫道:“喂,相好的,你估量着你能逃出去么?爷们早料到了,早已给你们处处安下桩了。趁早滚出来吧,钻高粱地还算什么人物?”
三个贼人面对着高粱地叫骂,魏豪和程玉英早已连连奔蹿,钻入数丈以外。分拂着禾茎高秆,尽往里面急走,未免碰得高粱秆叶唰拉拉作响。幸而雨势越来越大,雨打田禾,也发出一片簌簌沙沙的声音来,把两个人奔逃的声响,遮掩了不少。贼人在田外寻踪追声,一迭声辱骂。程玉英和摩云鹏魏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程玉英尤其惊恨痛怒。在黑影中,程玉英忍不住伸手来摸索铃哥。铃哥这孩子伏在魏豪背上,吓得把一双小手,紧紧地搂住魏豪的脖颈。魏豪几乎被他勒得喘不出气来。程玉英扯着魏豪的衣襟,低声说:“七弟,我们毁了,跑不开了!”魏豪怒道:“不要听他们那些诈语,咱们闯着看!实在躲不开,嫂嫂背着铃哥走,我就出去跟他们拼拼,也能挡他一阵。”
两个成年人,一个小孩子,慌不择途,索性在高粱地里面乱绕,三个贼人在外面丑诋毒骂,要诱得魏豪还口出声。魏豪岂肯上当?一言不发,只顾急走。高粱秆的叶子也很锋利,拂面如刀。魏豪手分禾秆,往前面钻,一挽手一松把的时候,高粱秆就崩回来。不意偶一松手,崩回来的高粱秆把铃哥的脸扫着一下。铃哥失声喊叫道:“娘娘,七叔扎着我的脸啦。”
这一句话,程氏娘子吃了一惊,只当是魏豪持刀开路,误伤了铃哥。魏豪也吃了一惊,这么一喊,定叫贼人寻声知踪了!果然外面的贼闻声向这边兜过来,讥骂道:“果然是你们。好好好!相好的,接家伙吧!”顿时间,一阵暗器随着骤雨,纷纷往里乱打过来。方向虽不很准,也很惊人,黑影中更不好防躲。魏豪顾不得许多,捂着铃哥的嘴,急忙改变方向。程玉英也忙挨过来,要接抱铃哥,脚下一滑,险些栽在魏豪身上。魏豪又吃了一惊,急回手扶住,低问:“嫂嫂受了伤么?”程玉英忙说:“没有。你把铃哥给我吧,他尽叫唤。”
摩云鹏魏豪不答,狮子似的一把将程氏的右臂抓住,左手持刀,右手拖定程氏,身后背定铃哥,抢步向前飞奔。忽然听嗖的一声,打来一件暗器,竟贴身不远地掠过去。他暗道一声不好,急急地紧走了几步,忙将铃哥解下来。不敢再背在身后,恐铃哥受伤,便将铃哥移在胸前。移好了,他一拉程氏,再往前走。
雨声潇潇,电光闪闪,禾稼秆随着人踪乱摇,连发出唰啪啪的响声。天色沉黑,贼人未必听得见,看得准,魏豪等却未免自己心惊。三个贼人在外面盯着,不时用暗器往里瞎打。恼得魏豪恨不得奔出去,与贼人拼命,然而这又使不得;只得在田地里乱钻。转眼间,三人忙走出高粱地的尽头处;中间有一条道,道路那边又是黑乎乎的一块庄稼地。魏豪到此,暗作计较,急叫程玉英止步,把铃哥重放下来。程玉英以为魏豪累了,伸手便要接抱。魏豪急忙道:“嫂嫂别抱!”摩云鹏魏豪重将褡包展开,往上兜了兜,仍将铃哥背在背后。把一件暗器藏在手下,然后对程氏说:“我们要往外闯了,嫂嫂千万留神外面,跟着走!”又低嘱铃哥道:“铃哥,不许出声!”
摩云鹏魏豪走到田边,往外探头,觑定对面,嗖的一个箭步蹿出去。程玉英把刀一顺,也嗖的一声,跟踪蹿出去。
程玉英刚刚蹿出去,三个贼党,已有一个贼人绕到这边来截堵。此贼看见影影绰绰有人一蹿,这贼暴喊一声:“并肩子!点儿在这里呢!”立刻挥刀追来,一迭声地招呼同伴,“喂喂,快过来,又钻高粱地了!”于是田地后边,登时有人应声跟到:“截住他,截住他!”一迭声乱喊。
摩云鹏魏豪才蹿入玉黍地内,急忙回头一看,程玉英娘子竟被贼拦住。程玉英张皇失措,竟翻身要往回退,贼人赶过去动手。程玉英复又省悟过来,抡剑狂喊道:“七兄弟,我把铃哥交给你了!”突然蹿出,她竟要与贼拼命。
魏豪越发着急,怪叫一声扑出来,一抬手,嗖的一支袖箭射出。贼人一闪,魏豪身背着铃哥,竟横刀上前,抡刀便刺,口中喊:“嫂嫂快快来!”
程玉英夺路跳过来,用剑一分玉黍秆,急急地一抹蹿到田里面。她又不放心铃哥和魏豪,持剑翻身,复又探出头来往外看。摩云鹏魏豪咬牙切齿,一连六七刀,贼人不能抵敌。魏豪嗖的又一袖箭打来,喝骂道:“恶贼看箭!”贼人急忙一闪,地上微泞,贼人一斜身跌倒。魏豪趁势挺刀便往下扎。贼人霍地滚身躲开。魏豪狂吼一声:“再看袖箭!”虚将手又一抬,贼人往下一退,魏豪回身蹿入玉黍地。程玉英招呼道:“我在这里!”魏豪奔过去,急偕程氏,往田地深处便钻。
贼人吃了亏,越发地打呼哨,催同伴上前;那两个贼党已从高粱地后,转大路绕过来。但是一步来迟,魏豪、程氏已远远地逃走。三个贼人叫骂着,恋恋不舍,循着庄稼地,紧紧跟缀。口中一迭声地打呼哨,隐隐地听见卧牛庄内,已有呼哨声远远应答。
雨势渐大,雷声殷殷,狂风突起,牛毛细雨一变而为骤雨,漫天阴云,时有一条条电光横空闪灼,气象倍觉惊人。贼人借着闪电之光,来寻摇动的禾秆,要从禾秆的摇动处,搜索男女三个亡命客的行踪。但是,适有天幸,风势渐大,吹得庄稼都东摇西摆;魏豪、程氏的行踪,只能隐约猜度,不能确实看清。
魏豪等慌不择路,拼命奔逃,更侥幸的是一片片青纱帐,搭救了他们。于是一眨眼间,觉得贼人距己渐远。起初贼人尽只打圈绕,现在却相隔有十几丈远了。贼人竟寻错了方向,魏豪、程氏暗暗庆幸。
可是不一时,青纱帐走尽,前面展开了一片荒原乱草。通过荒原草地,再走三五里,才是周家庄。摩云鹏魏豪、程玉英和铃哥,三个人通身都已湿透。程玉英更是气喘吁吁,热汗淫淫,紧走两步,追问魏豪道:“怎么样,咱们逃开了吧?”
摩云鹏魏豪不遑答言,抢步往外探看,黑魅魅的,寻丈以外,任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电光闪过的刹那间,可以看见附近的景物。魏豪心想,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自然看不见我。回头对程玉英说:“嫂嫂还走得动不?”程玉英道:“还行。”魏豪道:“那么我们还得紧走。你瞧这旷野难闯,我们还没离开险地呢!”摩云鹏这才领着程玉英娘子,鼓勇犯险,离开青纱帐,径投奔周家庄。
程玉英觉得铃哥叫魏豪背了很远,竟欲接过来,又要叫铃哥下地,领着他走。魏豪认为不可,连连说:“嫂嫂快走吧!”背定了铃哥,东张西望,冒雨突入旷野,走得比前更快。程玉英持剑紧紧相随。幸有一片青纱帐,高低遮掩,不一刻摸进了村子口。
已到村口,远远闻得贼人奔驰呼哨之声,似还围着那青纱帐旋转。两人如释重负,都吁了一口气。乘这机会,摩云鹏急忙将程氏母子引到村内人家门洞内,把铃哥放下来。各人身上都可以拧出水来,铃哥被雨浇得尤其可怜。但这小孩子一声也不言语,半晌,才摸着程氏的手、哑声地低叫道:“娘娘,你在哪里啦?”程玉英搂住铃哥,又不禁落泪。
三个人歇得一歇,程玉英把小包袱打开,拿出一件稍为干燥的衣服来,要给铃哥换上。不意村舍都喂养着狗,风雨中吠声稍寂,此时忽闻人声,竟有几只狗隔门缝乱叫起来。跟着引动野犬,围上来一递一声地叫唤。气得程氏发狠道:“怎么这些畜生也欺负起我们来了!”
摩云鹏更是着急,恐将贼人引来,遂把刀交右手,往前一纵身,低声微叱,刀花一转,将群狗赶开。这群狗跑着,叫得更厉害了。魏豪急遽地说:“不好!这群狗却是麻烦!嫂嫂快领着铃哥,往那边小巷里避一避,我把这群狗引开。”方才转身,又扭头道:“嫂嫂可别离开地方,我这就回来。”
程玉英便俯身要抱铃哥。铃哥忽然说:“娘娘,你领着我,我自己走。”母子二人,依照魏豪的话,进了斜对面小巷,将身藏好。狗还是对着他们狂吠。魏豪持刀乱赶,把群狗引到村南头去,魏豪这才飞身蹿上一座房舍,向村外窥看贼踪。电光一掠,竟看见旷野上,恍惚有几条人影。这一群野狗狂吠,当真做了贼人寻仇的线索,群贼逐吠声,竟抢奔村南追寻过来。
摩云鹏魏豪恨怒万分,连蹿过几处民房,急忙地飘身蹿下平地,如飞地奔寻程氏母子。来到狭巷,对程玉英说:“嫂嫂快起来,这群狗果然把贼引来了!”程玉英失声叫了一声,急忙从门墩上站了起来,便要抱铃儿。魏豪如何肯?急说:“还是我来吧!”铃哥更忍不住带哭说道:“娘娘,我自己走吧,带子勒得我疼。”魏豪这才晓得是抄包勒得太紧了。忙哄铃哥道:“好孩子,咱们兜松点,你不知贼人又追来了么?”急将铃哥重新背好。因见贼人奔来的方向,大概是从东南两面扑来,这小村,只有东、西、南三个路口,魏豪随引程氏抢奔西口。
三人绕小巷一路迂回,走不多远,好像周家庄,竟成了恶狗村似的,不知怎么又引起几只狗的乱叫。魏豪异常焦灼,程玉英也很惊恐。正在要藏不敢藏、要躲怕躲不出去的时候,突然间听见贼打呼哨的声音。
雨还是簌簌地下,电光还是一道一道地打闪,雷声在西北角沉沉地响,风势也还不小。魏豪不知贼人来了多少,恍惚看见横穿旷野过来的,至少也有四五个人。若自己这边,仅也两个大人,还可支持的了,如今带着一个小孩,却是万难的了。
摩云鹏魏豪急得二目如灯,张皇四顾,仓促间陡生一计。急忙引着程氏斜穿小巷,寻到一家没狗的村舍,越过一道短篱,掩入人家的柴棚以内。外面的野狗既散复聚,又跟过来,对着门一声两声地号叫。摩云鹏忙嘱程玉英,屏息潜藏,外面无论有何动静,千万不要出来。程氏道:“你呢?”魏豪道:“我么?瞎,还得把狗引开!”
摩云鹏魏豪立刻持刀蹿出,把这几条狗都赶到一头,然后自己撒身飞跑。果然狗子惯追逃人,立刻成群地追了过来。魏豪越发飞跑,把这三四条恶狗,直引到村南,这才飞身上房,溜了回来。
但是,摩云鹏魏豪虽然把狗诱开,外面的贼人,却已寻声赶到。摩云鹏潜伏在一家房脊上,一道电光过处,已然望见两三条人影,骤从南口扑入村东。摩云鹏魏豪随起急智,不敢再寻程玉英,顺势只一溜,溜到人家院内。刚刚藏好身形,便听见吠声大起,跟着一声惨嗥,似有一只村犬已被来人所伤。摩云鹏侧耳细听,觉得这些贼人已入村中,动静很大,好像有七八个人似的。
贼人这回寻仇,来得人很不少,一共有十六个人。但是分路设卡,未免把势力分散开了。缀着黄仲麟、邱良的,追逐魏豪、程氏的,从卧牛庄起沿路把风的,十六个人,倒分成五伙,因此魏豪、程玉英携幼逃亡,才比较容易。当下扑进村来的,实际才只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在村口把着。这三个人口打呼哨,有的蹿上房、有的在平地上搜寻,越引得群犬乱叫。
摩云鹏潜藏了一会儿,觉得贼人似已搜过去了。他放心不下铃哥母子,急忙持刀溜出来,往来路上寻找程氏。刚刚来到小巷口,似有两团黑影,正在拼斗。魏豪吃了一惊,忙叫道:“什么人?”黑影中一个人锐声叫道:“七弟快来,我受伤了!”
魏豪登时一哆嗦,忙一摆手中刀,飞身扑过去,刀尖一展,照贼人猛砍。那动手的贼一见对方来了接应,虚晃一刀,抽身便走,却吱的一声,连打了几个呼哨。
魏豪大惊,急横身遮住,搂头盖顶,挥刀急攻。贼人横刀一架,魏豪把刀一紧,用滚手刀,“金丝缠腕”,一翻腕子,刀尖点中敌人左肩。一咬牙使力,扑哧一下,把贼人的肩胛穿透。贼人哎哟了一声,急翻身往墙根一蹿,还想跃房遁走。程玉英一声不响,从贼人背后掩来,双手抡剑,直劈下去。噗的一声,鲜血四溅,立刻把贼人砍倒在地上。贼人又一声惨叫,滚了滚,程玉英赶过去又一剑,贼人不动了。
魏豪忙叫道:“嫂嫂,行了,铃哥呢?”程玉英霍然道:“还在院里呢!”魏豪道:“快着!咱们赶快躲,贼人一会儿必定来。”程玉英先行,魏豪紧随,在另一人家门道中,寻着铃哥,已然把铃哥吓坏了。莫说程氏凄惨,就是魏豪也甚心酸,小小的孩子吓得捂着眼偎在门隅,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魏豪把铃哥抱着,也顾不得慰哄,却问程氏道:“嫂嫂哪里受伤了?你藏在柴棚里,怎么又出来呢?”
程玉英喘吁吁地说:“瞎,我藏得好好的,等你总不回来。柴棚子人家有一个老头直咳嗽,要开门出来似的,我怕叫他堵上,闹了起来。我只好抱起铃哥,刚溜出来,没等着藏好,就从那边房上,蹿出一个人影。我当是你哩,我就一打招呼,谁想这东西扑了过来,顺手就给我一刀,我才晓得误把贼招来了……”
摩云鹏魏豪没等听完,暗暗叫苦。嫂嫂到底是女人,怎么一点防身机智也没有?忙截住她道:“嫂嫂的伤要紧不要紧?”程氏道:“还不碍事。幸而我躲得快,又连发了两支袖箭,仅只臂上,叫这东西划了一下子。”说时,自将衣襟撕下一条,把伤口缚住。看了看贼人,横死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略解心头之恨。她又向魏豪问道:“追来的就是他一个人吧?你看前途不要紧了吧?”摩云鹏摇头道:“怎会是一个人?至少也三四个!他们在村口还把着两三个人呢。进村搜来的,连这个也有三四个人。”程玉英一听,不由一怔,立刻觉着左臂痛彻心腑,急口问道:“咱们怎么着呢?”摩云鹏魏豪忙说:“贼人只把着西口、南口,咱们绕奔东口。”
立刻,魏豪抱起了铃哥,掩护着程氏,仍从小巷绕奔村东。这时群犬狂吠,正聚在村南头。魏豪躲着吠声,贴着村子往外绕。低嘱程氏:“嫂嫂千万不要再这么慌张了!藏好地方,千万别动。贼人赶尽杀绝,断不会放松一步的。我们闯着看,如果闯得出,我们就改道先奔到柳树岗,再投小辛集。”程玉英踉踉跄跄地跟着,通身雨淋,左臂奇痛,好像有点支持不住,对魏豪说:“万一前途再遇上阻挠,只可由我上前,跟他们拼。七弟你背着铃哥,尽管先逃,不要两耽误了。只要你把我们铃哥救出去,我们林家就算有后了。我看我们还得这么办!”
摩云鹏魏豪回头道:“嫂嫂振起精神来,不要气馁呀!”摩云鹏自觉刚才的话,似乎勾起程氏烦愁了,遂又悄声地鼓舞她道:“嫂嫂你看,咱们这就出离周家庄,贼人竟没有追来。嫂嫂晓得么?你把那个贼撂倒,好极了。他们来了一帮,一进村忽然短了一个人,他们一定顾不得尽追咱们!他们一定要查齐了自己的人。死人不会打招呼,他们说不定怎么瞎摸呢。等着把死尸寻找着了,他们又得设法子施救,又得疑鬼疑神地自己先乱一阵子,咱们可就松缓开了。嫂嫂放心,险关已过,咱们可以说逃出来了。”程氏叹道:“哪能那么容易?”魏豪一指前面道:“你看前边的浓影,很像是柳树岗子。嫂嫂是不是累了,要想歇歇?咱们奔到那里,藏一会儿歇歇再走也使得。嫂嫂你得放宽心,你我从虎口中脱逃出来,最难得的是铃哥,他一点也没有受伤,他也没哭也没闹,这孩子真叫人心疼。”铃哥此时正瞌睡,听得叫他的名字,伏在魏豪的背上,喃喃地说道:“娘娘,我没有说话。”
程玉英咬牙提剑而行。当此夜雨荒郊,避仇负伤,虽说略会武功,究竟女人心窄,一时气短起来,恨不得托孤自刎,免落仇人之手。经魏豪一阵激勉,又见爱子安然无恙,遂把眼泪拭去,勉自振励着说道:“唉!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是,我这胳臂上,想是沁进雨水了,很有点疼,火烧泼辣的。”摩云鹏道:“嫂嫂的伤一定不轻。”可是黑夜中,又不好点火看伤。他略一思索,对程氏道:“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到前边避一避。我倒带着刀创药呢。”又道:“我还有一招,贼人当真追逼不舍,到前边咱们还是无法脱身的时候,我们索性投入小辛集,把那里的联庄会惊动起来,那时我们再想脱身之计。”
程玉英微喟道:“伤不伤的,倒没什么。但是我们走得这么机密麻利,到底叫他们逐步跟缀过来。我怎么想,也觉得脱身不易。可是为了死的、活的,我又不能不挣命。只不过太累赘七弟你了,我娘们心上怎么下得去?铃哥儿,你要好好地记住了今天。你七叔救咱娘们,可真不容易。要不是七叔,哪还有你的活命?你的娘也就死在仇人手里了!你没有见那贼,刚才拿刀砍娘么?”
摩云鹏魏豪惨然道:“嫂嫂快不要这么说了。他小孩子家,倒没的叫他害怕!”不想两人这么疾走悄说着,铃哥这个小孩子,经这通夜的逃亡,早已困极了,迷迷糊糊,伏在魏豪的背上,竟睡过去了。魏豪这一回,用褡包把他兜得比较舒适。小孩不能熬夜,任上面夜雨淋漓,下面奔驰颠顿,他居然倾着个小头,双手揽着魏豪,睡得呼呼的。夜雨已久,两个大人都觉得遍体湿漉漉的寒凉。程氏娘子紧走了几步,低低叫了铃哥一声,又跟上去摸了一把,铃哥的手脸冰冷,额发湿透。程氏忙将一件小衫,给铃哥搭在上身,聊以护雨,但已淋透。忽想起包袱尽有隔湿的油布,匆忙中忘了使用,忙叫住了魏豪,打开包袱,取出油布来,给铃哥轻轻蒙上,可惜是蒙晚了。程玉英暗叹:“铃哥这孩子怕是冻着了。这万恶的贼们!还有万恶的天气,竟也像仇人一样,专跟人作对!”这时候,道上越发的泥泞了。程玉英娘子虽然健壮,却是身在丧难之中,像这么冒雨疾行,也是越来越支持不住了。
两个人冒险潜行,绕出周家庄,借物隐行,迂回奔避,不一刻又穿过了几片青纱帐,四顾无人,方才放缓了脚步。两人约莫着方向,往柳树岗子奔走,不敢走大路,只一味斜穿田径,单挑黑道僻路。约莫着走过的里数,觉得也有六七里,该着到了。可是遥望前途,一片片黑影起伏,还是无穷无尽的青纱帐,尽目力所及,迎面望不见村庄。在左边影影绰绰,倒像个小小农村。
摩云鹏魏豪背负铃哥,腰系银包,铃哥倒不显着多么压人,这银包不过四百两,却越走越沉重,觉得非常累手。程氏几次要接孩子,魏豪全都拒绝,只将银包交给程氏。魏豪青年英勇,依然支持得住。只是程氏娘子,脚步踉跄,跟随在后,隐隐听得鼻息咻咻发喘。魏豪心中有些不忍,又觉得这一阵乱钻,单寻黑道走,恐怕是走错路了。又走了一程,估量时候,三更早过。魏豪回头低语道:“嫂嫂,咱们越走越不见柳树岗子,我看东面好像是的,再不然,也许是别一个村庄。”说着寻一个较高的地方,登上去,借闪电之光、极目眺望,随说道:“那边确像个村庄。贼人却没有追来,也许真格把他们甩开了,他们忙着救死人哩。嫂嫂估量着怎么样?要是走不动,我们就投奔到东边那座小村里去,试着借地寻宿。”
程玉英见魏豪忽然走上高坡,正自讶怪,听魏豪这么一说,原是他怕自己累了,忙道:“不要紧。七弟你直背了铃哥一夜,他倒睡着了,你一定很累了。要是不碍事,我们歇一歇。”又张目四顾道:“咱们也走出这么远了,咱们这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开了贼人的耳目。可是的,贼人不会再追来吧?”
魏豪心知程玉英怕再遇上贼。看这地势,如要投奔那座小村,虽然是在东边,却好像又往回返似的。摩云鹏道:“贼人追不来了,投小村可以使得。”程玉英迟疑着说:“像这么慢慢地往前溜,我还勉强对付得了。万一再遇上他们,七弟可估量着点,若叫我再像刚才那么拼命狂奔,我可有点来不及了。这包裹别看不重,越走越沉。道又太滑,脚底下没根似的。”缠足妇人雨天走急路,顺着劲紧行还可以,要是摸着黑,一步一试地瞎闯,觉着一溜一栽,非常地吃力。幸而程玉英穿着铁尖窄靴,若不然奔驰在田野胶泥地上,一步一陷,恐怕早把鞋沾掉了。两个人都已疲劳,低声商量着,终于打定主意,试奔东面,投荒村借宿避雨。
才走了一箭地,程玉英忽然想起一件难事,对魏豪说:“我只怕这一歇就更乏了,今晚上再走更难。若是投到村里住一宿,这里又距贼太近,怕他们搜过来。明早白天再动身,我怕一个不好,又碰上他们。”魏豪矍然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我们投到那边村子里,天这么晚,叫门投宿,就不大容易。好容易惊动人,把门叫开了,咱们就不能歇一歇又要走。咱们就说是探亲遇雨,要在这里寻宿。”程氏道:“咱们这种打扮,哪像投亲的呀?”
摩云鹏魏豪道:“那不要紧。我们一到村中,就可以先换上长衣服,把兵刃藏了。就怕小铃子信口说出实话来,我们可以嘱咐好了他。不过嫂嫂说得很对,我们一寻宿,就留下了形迹,明早就是碰不上贼人,他们也容易履着脚印,跟寻我们了。这倒是个难事。”程氏一听魏豪也说出为难的话来,不由一愣。她实在深盼投村寻宿,暂缓一缓气力。并且敷药裹伤。当时她失声长叹道:“又累又不敢歇,这可怎么好?要不然,咱就拼命往前赶吧。可是,又怕道不对!”
摩云鹏劝慰道:“嫂嫂也不要太过虑了。咱们还是到村里,一面借宿,一面问路。我们可以把话编好了,我是您婆家的兄弟,您是嫂嫂住娘家去。我是因为哥哥有急病,来接嫂嫂回家,半道上遇着雨了。”两人把话打点好了,提起精神来往东走。
哪里知道,他们果然迷了方向,自以为是往正东走,其实是往北。这遥望似是荒村的浓影,投奔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带荒林古刹,旁边有座坟园罢了。程玉英不由精神一阵颓懈,叹道:“这可是走到绝地了!这里连个人家都没有,可往哪里寻宿去?”摩云鹏魏豪忙道:“嫂嫂,这里没有人家更好。咱们到这破庙里避避雨,不惊动人,更省事放心。”
摩云鹏先绕庙察看了一遍,便引程氏进庙。这里庙门已无,神像已坍,墙倒屋漏。阴森森地怖人。寻到偏庑下,魏豪迈步进去,突然听得扑棱一声,飞出黑乎乎的一物,把程氏、魏豪都吓了一跳。黑物飞走,二人惊心略定,料到不是蝙蝠,就是枭鸟。他们找了个不漏雨的地方。魏豪把铃哥轻轻放下,就叫程氏把包袱打开,铺在地上,暂做了坐褥。又拿一个小包袱做枕头,轻轻地把铃哥放躺下,这小孩子居然睡得很熟。
魏豪不禁叹息,请程氏偎着铃哥坐下歇息,自己退到一边,拭汗稍息,把身上的雨水拧了一拧。当这昏夜无人之地,程玉英是青年孀妇,魏豪是青年男子,两个人一时疲倦得要死,一时又心上局促不宁。程氏娘子暗中祷告,神明保佑,亡夫有灵,叫我们逃出虎口!她身上湿漉漉的,很不好受,外面的雷声依然隆隆作响,荒林木叶萧萧鸣风,倍增了惨戚气象。魏豪道:“嫂嫂你在这里歇着,千万别离地方。我到外面探一探,近处若有人家,也可以问问路。”程氏皱眉道:“要是有人家,还是投了去,寻宿为好。不知怎的,我在这里心上总发毛!”
魏豪点头,持刀出去。程玉英趁魏豪不在,忙忙地把身上的雨水也拧了拧,摸索着找衣服,打算给铃哥和自己换上。这偏庑中霉气很重,地上积尘很厚,房顶也滴滴地漏雨。过了一会儿,还不见魏豪回转。程玉英一只手摸着铃哥,一只手握着剑,倚墙坐地,稍苏已疲的精力,心中只盼魏豪寻着人家。摩云鹏魏豪挺刀出去探道,这一路背着铃哥逃亡,实在累人不轻!如今空身而出,好像去了千钧重压似的。在荒林内外绕了一转,才晓得这破庙大概不是庙,也许是阔家坟地的阴宅。魏豪打算找到看坟的人,就可以寻宿探路了。他冒着雨前前后后勘了一遍。
在这夜影中,摩云鹏魏豪忽见前面似有火光,他心中一惊,心想:“奇怪!”似这等黑夜雨中,野外怎么会有火光?魏豪急忙撤身缩步,绕躲着仔细窥视,只见大道上火光一闪复隐,恍然听见有人说话之声。更拢目光,看了又看,似有两三条人影,正在奔驰。
摩云鹏魏豪暗道:“不好!”慌忙一翻身,往回便跑,穿林取路,扑奔古庙。将到林边拐角处,又回头瞥了一眼,前面大道上火光一闪,乍明忽灭,这绝无可疑了。立刻地奔入庙中,先低低叫了一声:“嫂嫂!”程玉英从偏庑中应了一声:“七弟么?”魏豪一跃蹿上台阶道:“嫂嫂,快收拾起来,铃哥醒了没有?”
程氏道:“怎么了?铃哥才醒,我给他换衣裳来着,找着了有家么?”魏豪道:“咱们赶快走,贼人又要追寻过来了!”程玉英哎哟一声,不禁坐倒在地上。一咬牙,复又挣扎起来,把铃哥抱住呻吟道:“真的么?是几个?”魏豪摇头道:“没看清,嫂嫂还是把铃哥给我。”
程氏问:“从哪里来的?”摩云鹏一面回答,一面俯身摸铃哥,道:“铃哥,我还背着你,你可别喊,别害怕。贼人打西南来的。”
摩云鹏重新背起铃哥,程玉英手忙脚乱地把包袱收拾起来。两人溜出偏庑,不敢再走前门,绕走后山门,躲避着火光的来路,只往黑影深处钻。
走出一二里地,迎面闪出一带青纱帐。越过青纱帐,遥望前途,又有一大片浓影,遮在对面偏左边。魏豪急走着,回顾程氏道:“嫂嫂你看,这才像是柳树岗子呢,咱们真是走错路了。”程氏呻吟道:“哦!”
两人一先一后地紧走,一面走一面回头。转瞬间,面前又是疏疏落落的一带树林。摩云鹏当先走过去,仿佛辨认出此地地势高亢,树木都是柳树。魏豪道:“无疑了,前面一定是柳树岗子,咱们迷了方向了。”程玉英道:“多走冤枉路了?”魏豪道:“可不是。”程玉英道:“到了柳树岗子,就不要紧了吧?”魏豪道:“是的。到了那里,也就快天亮了。嫂嫂还能走吧?”两个人正要绕林而过,林那边像是柳树岗。柳树岗是个通大路的村庄,也有联庄会。魏豪才走到林边,突然听见一声异响。魏豪急忙缩步,低声道:“留神!”
一语未了,林后一阵狂笑,嗖的蹿出一个人影,呼哨声大起。那扑出来的人影喝道:“并肩子,叶子万的正点儿在这里哪!哈哈!呔,姓魏的,你倒有两下子,趁早把人给我留下!”跃过来唰的一刀,一缕青光,挟着一股劲风扑来。
摩云鹏大吃了一惊,缩步不迭,飞身一闪,急向程玉英说了声:“嫂嫂后退!”复又抡刀上前,把贼人挡住。紧跟着,林后又蹿出一个贼人。程玉英回身便走。
魏豪把厚背刀往上一翻,运足了力气,容得贼人一招扑空,二招又到。魏豪立刻施展“红霞贯日”,厚背刀直兜在贼人刀锋上,仓啷一声啸响,火星四射。贼人往后一退,蹿出丈余远去,虎口震麻,刀锋已缺。摩云鹏不敢跟踪进步,忙也往后一退,来掩护程玉英娘子。黑影中,疏林内,呼哨过后,又蹿出二人。前面那人叫道:“并肩子马前!叶老二你来拾,拾不了,盯住了!小赵你赶快招呼他们拔桩撤卡子,往这里攒!”立刻这两个人,一个上前邀截,一个翻身便跑,口中连打呼哨。
摩云鹏这一急非同小可,贼人的暗话,也不用听,便已看出来。这分明是还有大批余党散布在各处。他们分出两个人来上前动手,却另分一个人去招呼余党,聚齐进攻,这法子更歹毒。看这样子,三个人的性命,今晚难逃出此地!摩云鹏张皇四顾,心忙意乱,程玉英娘子惊恐失色,持剑无措。摩云鹏一稳背后的铃哥,把牙一咬,这就要拼命了。但是还希望在大批贼人未到之前,杀退拦路二贼,冲到柳树岗,也或者有一线生望。
摩云鹏哑声地叫了一声:“嫂嫂跟我来!”大吼一声,挥厚背刀,又不往后退,反而猛往前冲,早摸出一支镖,藏在左手。拦路的二贼,第二人抡七节鞭冲上来。魏豪猛抢先招,奔那敌人,“夜叉探海”式,斜身递刀,照贼便扎。贼人一鞭扫空,翻身接架,七节鞭哗啦啦一响,横蹦上来。魏豪抽刀一蹿,背后的铃哥哼了一声。虽然孩子小,也有几十斤,魏豪便纵跃不得自如。但是魏豪并不慌,这一刀只是一个虚晃,左手镖突然一甩,厉声喝道:“着!”唰地一道寒风脱手而出。贼人在黑影中,急忙顿足,嗖的一蹿。魏豪如怒狮一般,回身一转,叫道:“嫂嫂,前面树林!”程玉英情知势危,一抹身逃回树林那边。那持刀的贼叫道:“哪里走!”一刀劈来。程玉英回手一剑,叮当一声响,险些利剑出手;她就不应该横剑硬搪。
幸而魏豪抢上来,厉呼:“看镖!”唰的一下,贼人一伏身,这镖飞过去,贼人挺刀猱进。摩云鹏道:“嫂嫂,快发箭!”程玉英叱道:“恶贼看箭!”咯噔一声,贼人闪了一闪,那持鞭的贼人也发出来一件暗器。双方全都打空,程玉英已经一溜烟进了树林。二贼涌上来,把魏豪挡住。
摩云鹏魏豪不敢直奔,他还要掩护背后的铃哥。只得斜身挥刀,往旁闪退,只听七节鞭哗啦又一响,贼人搂头盖顶,照魏豪打来。魏豪一伏身,反扑过来,招数一紧,用小连环,进步裹手,唰、唰、唰,连进三招,把二贼的招数冲得一散,二贼立刻闪退。未容贼人换招,摩云鹏乘机抽身,斜身急蹿,又一转身也投向树林中。
二贼分左右便追。那使刀的贼叫道:“我盯这一个,并肩子你盯那个莲果!她是正点儿,别放松了她!”刀光一闪,这贼扑奔魏豪。七节鞭一响,另一贼也立刻紧追程氏。魏豪就怕是这样,心中猛想,非先打倒一个,今晚绝逃不开。摩云鹏背着铃哥,连连旁蹿,反而倒追到那持鞭的贼,口中喝道:“恶贼,我叫你追!看镖!”镖未发,刀却猱身递出去,奔贼人背上扎来。贼人早有防备,一边追程氏,一边留神身旁,忽闻破空之声,急一撤身。魏豪恨不得一刀制胜,把贼人一下刺通,身势进得太猛,竟收不住势。这一来,贼人反而得手,刀锋一个盘旋,竟照摩云鹏魏豪剁去。这一刀下去,相隔极近,铃哥、魏豪全要受刃。……
忽然噌的一下,贼人哎呀一声,身躯往左一栽。就这一栽,贼人的刀却依然斜抹过来,魏豪挣命地一蹿,仅仅地躲开。……是程玉英娘子的第二支袖箭,救了魏豪和铃哥。
程玉英虽然奔入林中,她依然心悬着爱子,左手提利剑,右端袖箭筒,喘吁吁回头窥看,盼着魏豪跟踵而来。不想贼人倒先截过来,魏豪反阻在林边。这工夫,铃哥忽地叫了一声。程玉英一咬牙,探身溜出来,抬手一箭,这一箭,竟侥幸打中贼人。贼人却也不可侮,身虽中箭,猛往旁一蹿。魏豪左手往后一托铃哥,右手刀不放松,乘机来取仇人的性命。贼人蓦地“鲤鱼打挺”,从雨地里蹿开,跟着一滑,又复扑倒。摩云鹏大喜奔来,猛听得一声断喝:“着!”紧跟着又听一声叫,“七弟快来!”黑影中,摩云鹏急忙一闪,左肩头热辣辣地挨了贼人一下。贼党的这一下,却又救了自己同伴的性命。
摩云鹏贪敌负伤,伤幸不重。程玉英一迭声叫:“七弟,七弟!快给我铃哥!”魏豪回手摸了摸铃哥,铃哥吓得小鼠似的紧搂住魏豪,贴伏在背后不动。那受伤倒地的贼怒吼一声,又蹿起来,大骂魏豪,七节鞭哗楞楞一抖,搂头盖顶打来。魏豪一个“鹞子翻身”,厚背刀力劈华山,随身趁势,照七节鞭反砸下来。贼人负怒而来,身手很快,腕子一挫,立刻抽招换式,往回一撤,突撒身扬鞭,反向魏豪拦腰扫来。
摩云鹏此时虽说破出死命,要想拼倒一个贼人,才好脱身,但是背负一个小孩,任你怎么出力,也是应付不来。他勉强招架了几合,趁持刀的贼人未到,急攻一招,猛翻身便退。两贼更不容缓,已看透魏豪要跑,立刻一声呼啸,两人往当中一挤,又把魏豪的去路阻断。
魏豪恨叫一声,牙关紧咬,立刻改计,将厚背刀一摆,奔那使鞭的贼人冲来,施“进步刺扎”,刀尖将次点到贼人的身上。贼人猛然一下“退步连环”,翻云覆雨,七节鞭哗啷一响,旋身展臂,又向魏豪下盘扫来。魏豪急腾身一跃,这背后的铃哥却累赘煞人,猛使劲,刚刚蹿出不多远,那持刀的贼人狂笑道:“看你有多大本领!”唰的一刀,趁势照上盘斩来,摩云鹏回身招架。七节鞭在背后哗啦一响,魏豪急急地风旋电掣,抽身往旁一蹿,这才闪开了七节鞭。那贼人的钢刀却又“叶底偷桃”,唰的自下往上递到。摩云鹏浑身浴汗,挥刀避开。心中想,我命休矣!但是,程玉英娘子隐身树后,眼睁睁看见魏豪被围,早装上第三支袖箭。比了又比,认了又认,一声不响,觑定了一个间隙,噌的一声,撒放出来。然后才喝道:“看箭!”二贼应声往旁一闪。程玉英叫道:“七弟快来!”摩云鹏乘此机会,一阵风逃入林中,没入黑影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两贼哪里肯舍?挥刀扑过来,虽不敢穷追入林,却绕林而转,把来路去路看住,口中不住地“吱吱”连响,声声惨厉。程玉英娘子和魏豪会到一起,隐匿林中。程氏急遽地说:“铃哥怎么了?怎么半晌没叫唤?”禁不住伸手来摸。
魏豪道:“嫂嫂快走,他好好的哩。”铃哥摸着母亲的手,叫了声:“娘!”程氏这才放了心。
一带疏林,魏豪与程氏钻入林之深处,喘息着来回盘绕,觅路欲逃。这二贼却非常狡猾,竟贴地往内窥看。两个人刚刚逃到一头,贼人竟会闻声寻去。贼人不敢冒险入林,却将暗器照着林中乱打。看这样子,二人既不能突林逃出去,而且贼人连声打呼哨,遥闻远处已有应声,又不能与贼持久。
摩云鹏隐身在一棵大树后,不由扪心长叹,心想:“这么区区两个贼人,自己背上一个小孩,不啻打去了五百年的道行,竟斗不过他?少时之间,大拨的贼人一到,长幼三人必死无疑的了。”摩云鹏万不得已,滴一粒英雄泪,低嘱程玉英嫂嫂:“我们只好硬闯了!趁这工夫,贼人没有全到,还许可以闯得出。嫂嫂呀,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嫂嫂你……”说至此,切齿道:“嫂嫂你可要横剑自刎,不,不,不要落在仇人手中!嫂嫂你明白!”说罢,霍然站起来。
程玉英也明白,惨叫道:“七弟,你放心!我程家女儿,一定对得住你大哥狮子林一世的英名!我自有我的道理。七弟,你快走你的吧。你若能把我们铃哥搭救出去……瞎,简直是妄想,你带不走他的!你把他留给我,我们母子死在一块吧!”

第十一章 亡命客款关求救
程玉英是个有决断的女人,一咬牙,伸手便来接小孩,提起宝剑。摩云鹏如何下得去?把手一格,猛然厉声说:“嫂嫂别错会意!咱们就死何必这么死?咱们先闯,拼给他们看!他们现在就这两个人,大拨的人还没来。走!”摩云鹏把铃哥托了一托,厚背刀一挥,准备夺路。
窥定了夺路的路线,这一带疏林西边的一面,距着青纱帐不远。相了相,青纱帐前有几行大树,青纱帐后黑影甚浓,又似距村不远。摩云鹏魏豪挟着必死的心,来寻生路,引程玉英穿林窥隙,仔细端详外面的形势。他先隐在树后看,又蹲在地上看,路线看清,又偷看外面人的动静。两个贼人起初是绕林狂骂,此时却骂声、脚步声顿住,暗器也不往林里打了。魏豪揉了揉眼,看这四面黑乎乎的,并不见二贼的踪影。摩云鹏不敢冒失,忙又绕到东面,窥隙外觑,也不见二贼。这一来,魏豪又胆怯起来。贼人的诡计一变,竟不知两个东西隐藏在何处,暗地偷窥着自己了。
魏豪自恨忙中大意,不由搔头踌躇。起初奔入林中,是贼明我暗,现在要夺路出林,却是贼暗我明了。但是,事情已紧急万分,远远地已听见散漫的呼哨声,看光景,贼人的接应不久就要寻来。满盼望林外潜伏的二贼也应声打起呼哨来,自己立刻听出二人藏身之处,便好躲避着往外闯,偏偏这二贼一声也不响,这举动更是可恶。
魏豪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哪敢耽误?在林中东探一头,西窥一头。无可奈何,被那远处的呼哨,声声催逼着,只得又引着程氏,溜到西面林边。西面林边依然悄静,青纱帐前,那疏疏落落的几行大树,被雨打得簌簌发响。魏豪算计着夺路出林,应该一口气奔到大树下,再径蹿入青纱帐里,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往前闯。他盘算好了,把手中刀一挥,又探囊取出两只镖,低低地叫了声:“嫂嫂跟我走!”猛然间两个人一先一后,从林中奔突出来。
摩云鹏照旧在前,程玉英照旧跟踪在后。摩云鹏才说得个“走”字,一纵身便往外蹿。陡然觉得离身旁不远处,一棵老柳树上,树叶唰啦一声微响,一条黑影如飞燕掠空,蹿落在平地上,身法轻灵,竟没有什么大响声。跟着又一挺身,把路拦住。程玉英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缩住身形,不敢往外蹿了。摩云鹏却已蹿出林外丈余远。也是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程玉英竟没有跟上来,大为着急,失声叫道:“嫂嫂还不快来!”抖手一镖,照来人打去。来人哈哈大笑,急忙一蹿,一撮口唇,打了一个呼哨。从树林那一面,应声奔过来一条人影。哗啦一声,亮出七节鞭来。果然还是那两个贼人,却分两路,把魏豪、程氏的来路去路都截住了。
这二贼也是行家,见魏豪等奔入林中,一任破口恶骂,竟不答声。二贼料定魏豪未必敢跟他耗到天明。抓住机会还是要逃跑的。持刀的贼诡计多端,猜想魏豪不跑便罢,要跑只有两条道,一路是往回跑,一路必是奔西面,再钻高粱地。因此二贼乱骂瞎打了一阵,立刻由持刀的贼出主意,自己在青纱帐前埋伏下,却叫同伴持七节鞭,埋伏在来路上。果然把魏豪等又截住了。闪过了魏豪的暗器。持刀的贼狂笑一声,叫道:“喂,朋友,你大概姓魏吧?魏朋友,你今夜钻入爷们摆下的天罗地网了,再想脱身,那是做梦!识趣的趁早把林家母子献出来,爷们念在江湖上的道义,原谅你各为其主,我们一定放你逃生。你再要东藏西躲,给姓林的老婆、孩子当奴才,妄想逃出爷们的手心。嘻嘻,朋友,你也估量着点!你也看看什么时候了?你再听听动静!”又一撮口唇,呼哨连响,与那远处连续吹来的呼哨声,遥为应答,果然贼人的接应打四面兜来,越来越近了。贼人的话并非是虚声恫吓。摩云鹏魏豪听了,越发惊惧,恨怒非常。程玉英娘子尤其惊慌,不由失声叫道:“七弟,你顾不了我们了,你逃命去吧!”
摩云鹏魏豪腰背一挺,破口大骂:“无心的恶贼,以多为胜,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你还有脸在江湖上叫字号?太爷不错姓魏,太爷就是狮子林的师弟摩云鹏魏豪七太爷!狗贼,太爷做的是救孤儿,拯烈妇,仗义全交。你们这群狗党干的是什么?赶尽杀绝,不过欺负的是小孩子、堂客!你们但凡有点人心,就该放我们过去。我姓魏的把人家孤儿、寡母安排好了,一定回来跟你算账。你小子可有种,你敢做人事么?”两个贼人狂笑不答,得意声里,刀鞭重举,早又猛扑过来。摩云鹏张目四顾,挥刀迎敌,大叫:“嫂嫂快闯过来。”
程玉英娘子于绝望中,掉下几滴感激的泪来。猛一想,还不拼命,等待何时?将四百两的银包投弃地上,把腰带一紧,又将脚下窄靴蹬一蹬,扬一扬手中的利剑,立刻叫道:“七弟,我来了!万恶的贼,我娘俩跟你们有何冤何仇?我程玉英今天就死给你们,也落个全贞全节!狗强盗,我伯父铁掌黑鹰少不得找你狗贼算账!”突然飞身蹿出来,奔到魏豪那边,依旧是刀剑并举,和二贼拼命死斗。
摩云鹏估量敌情,知那使刀的贼武功矮健,是个劲敌,那使七节鞭的本领却不济。但在昏夜密雨中,他那七节鞭却不大好招架,怕程氏嫂嫂抵敌不了。摩云鹏只可抢先一步,挥刀先敌住持鞭的贼人,叫程玉英娘子对付那个使刀的贼人。二贼似已定下狡谋,程玉英是个正对头,二贼却刀鞭齐上,专攻魏豪一人。而且不攻正面,单掩击魏豪背后背负着的小孩。魏豪立刻识破贼人的诡计,双脚攒劲,不容敌到,先飞跃到仇敌面前。持鞭的贼才一抖兵刃,持刀的贼已然当先拦住了魏豪。魏豪狠一狠,将厚背刀一摆,照贼人心窝就刺。贼人忙挥刀招架。程玉英娘子紧紧跟在后面,挥剑卫护着爱子铃儿,双眸看定持鞭的贼,不容他夹攻一个人。登时双方捉对厮杀起来。魏豪虽是拼命死斗,却又无心恋战,始终眼光注视着青纱帐,要伺隙逃亡。一面打,一面不住地警告:“嫂嫂留神!”是叫程氏留神机会。程玉英连声应道:“晓得!”两个人相喻于无言,但仇敌也不用听,早已懂得。这两贼一边动手,一边一迭声地打呼哨,招呼接应之贼,横身挡住了二人。
摩云鹏刀法凶狠,巴不得杀死一个贼,便可乘机逃走。那持刀的贼招数狡猾,一味游斗,要跟摩云鹏耗时候,等接应贼人赶来合围。摩云鹏也早识得敌意,嗖的一连三刀,刀刀险毒。这贼人如风摆荷叶,左闪右闪,连躲开三刀,骤然大怒,倏地一翻手腕,刀锋斜照魏豪的下盘扫来。未等魏豪招架,忽似旋风一转,转而又扑奔魏豪背后,背后背着铃哥。程玉英叫了一声:“好恶贼!”狠狠地一剑,照贼人削去,贼人击刀自卫。黑夜中,七节鞭哗朗啦一响,抛开程氏,转向魏豪对面砸来。贼人的刀也趁势夹攻,照魏豪后心便扎。七师傅魏豪一招走空,早攒劲蹿出一丈以外,立定脚跟回头看。持刀的贼却又顺手一刀,照程玉英划去,七节鞭也趁空一收,哗啦一下,也向程玉英悠打过来,当的一声震响,程玉英失声哎哟哟了一声,闪刀架鞭,霍地一蹿。摩云鹏大惊,不要命地奔冲过来,厉声喝道:“看刀!”刀锋一闪,直向扬鞭的贼人扎下去。贼人回手掣鞭,魏豪挺身欺敌,用“大鹏展翅”,嗖的一刀,向敌手右肋斜削过去。这一刀厉害,贼人躲得稍迟,刀尖下扫,却划着右胯,贼人忍痛往旁一纵。魏豪忽觉脑后生风,他急忙缩颈藏头,回身一刀,就劲脚下一蹬,也要往外蹿出去。哧溜的一下,雨地泥滑,背人身重,不由己地踉跄斜栽出去。贼人大喜,跃过来叫道:“也给你一下!”都只为背后累赘,魏豪十分本领减去了一半。摩云鹏一挺身,反手刀一架,很不得力,当啷一声啸响,自己的厚背刀竟被磕飞。贼人又复一刀,魏豪拼死命地往外又一蹿,被贼人刀锋一带,登时臂血流离。
摩云鹏狂吼一声,把左手一扬,喊道:“打!”一缕寒星射出,不管打着打不着,自己趁势连连纵跃,逃出战斗场。只叫得一声,“嫂嫂快来!”钢刀已失,唰的一下,把林廷扬那口遗剑掣出,右手只一挥,左手掌也一张,分拂禾秆,没命地突入青纱帐里。贼人扬声大笑道:“姓魏的,看你跑到哪里去?姓魏的真够朋友,再给太爷招呼招呼,钻高粱地的不是好野猫!”又叫骂道:“你就放开兔子腿也不行,白挣命!你小子钻到哪里,太爷也要把你掏出来。趁早把林家那个小兔蛋献出来!”立刻禾秆乱摇,跟着唰啦啦一阵乱响,青纱帐里跟踪闯进两条人影。摩云鹏虽然狂奔,却不敢以背向敌,怕伤了铃儿。他一味侧身往里钻,一霎时已钻入十数丈。猛回头,又不见程氏嫂嫂跟踪逃来,却听得贼人丑骂,真个是被追得走投无路,被骂得愤火中烧。摩云鹏咬牙切齿,想生平未受此辱,男子汉死就是死,眼见得不易逃脱,略缓了一口气,不由得复又翻身,意欲拼命。只听后面禾秆唰啦唰啦的,地上泥水扑嚓扑嚓的,黑影中,一个人磕磕绊绊奔逃过来,这自然是程氏嫂嫂。后面贼人紧追不舍,竟也追进青纱帐来。追来的贼人却只一个,想必是那一个贼已经受了伤。摩云鹏吁一声,抡刀堵截。用剑一分禾秆,奋身一跃,也不管地上是泥是水,扑哧往下一落,却呼啦一声,整个身子滑倒。铃儿连摔带吓,失声狂号,连叫:“娘娘,娘娘!”小孩子有了事,就知喊娘。
程玉英舍命狂奔,险些被贼截住。幸而到底闯进来,却叫贼人紧紧地缀上。一入青纱帐,两眼黑乎乎,不晓得魏豪背着铃儿钻到哪边去,心中正在惶急,忽闻铃儿狂喊,吓了一跳,立刻寻声钻寻过来。摩云鹏已腾身蹿来应援,滑倒跃起,相隔切近,已闻得程氏喘息。摩云鹏把嫂嫂让过来。贼人跟踪追到。摩云鹏手疾眼快,一声不响,从斜刺里,陡然探身挺剑,往前一刺。只承望一下出其不意,可以奏功脱险,哪想此贼真是劲敌,追得狂,却闪得更快,只恍惚见禾秆一摇,便留了神。魏豪的剑扎来,贼人陡然撤身,往旁一滑,只听稀哩哗啦,禾秆排山倒海地倒了一片,贼人已然横躲到一边。跟着扑哧一声响,贼人似乎也已滑倒。摩云鹏魏豪大喜,尚想挥剑上前,寻仇下手。不防贼人早把手一招,狂叫道:“好东西,看家伙!”摩云鹏急闪不迭,热辣辣的肩头上又挨了一下。后面禾秆唰啦唰啦又响起来,分明追进来第二个人。就在这时候,呼哨声又一迭声地吹起来。
摩云鹏、程玉英两个人登时不顾一切,抹头又跑。两个人力气已尽,只得最后挣扎,溜得一步算一步,踉踉跄跄又奔出去数丈,抓着禾稼,止步喘息。听后面禾秆拨动声,泥水迸溅声,居然隔得远些了。两个人晓得一阵瞎钻,或者已经逃出贼人的眼底。摩云鹏暗暗地触了程氏一下,程玉英暗暗地摸了铃哥一把。只等得稍为缓过一口气来,两人这才轻轻地、悄悄地挪动。他们不敢乱撞,顺着地垄,扶着禾秆,一步步往外试探着溜。溜出不远,再倾耳听四面的动静。忽闻后面没响声了,前面又唰唰啦啦地响,地面上也听见烂泥“吧嚓”的声音。两个人吓得不敢动,索性蹲下来屏息细听。
听了半晌,在雨声聒耳中,听不出什么动静来。这更令人可怕,准知道贼人埋伏所在,倒好防备,如今一点动静没有,正是说不定贼人是在身旁,还是在前面。程玉英娘子此时心胆俱裂,有求死不得的苦处。摩云鹏魏豪更是满腔焦急,铃儿小孩子赘手,程氏女人家赘脚,自己就有出众的本领,当此疲难之局,也要束手待毙。可是人生但有三分气在,又焉肯束手待毙?
魏豪踌躇着,忽然霹雳一声,天上响起一个焦雷,倏地数十道电光横空乱闪,照得旷野霎时间通明。魏豪也不禁一震,程氏娘子吓得一哆嗦,铃儿更大大吃了一惊,登时逃难的三个人倒有两个失声,喊了一声。只魏豪还镇得住,没有出声,却更加着慌。他急急地站起来,向程氏潜打招呼,旧地方势不可留,就该作速再往外逃。跟着又是一阵殷殷隆隆的雷声,又是一条条电光。电光过处,看见前面林木掩映,似乎有村舍,似乎就是柳树岗。摩云鹏立刻从青纱帐蹿出来,要横越小径,就往村岗上抢。
不想魏豪才从青纱帐蹿出来,侧面小径上一声暴喊,突然扑出好几条人影。魏豪心惊,却并不慌,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急忙翻身退回,再回头向程氏急叫:“不好,贼都来了!”叔嫂二人不敢径抢村岗,竟退入青纱帐,踏着烂泥,往斜刺里逃。田中土软,又泞又滑,而且步步陷脚。魏豪道:“不好!还得寻田中小道走。”但是时不暇待,贼人奔寻声,呼哨声,声声惊人。既已望见魏、程二人的踪影,立刻合拢来,往一个地方追寻过来。前前后后足有五六个人。不用说,贼人的接应已然来到了。
程玉英这一宵逃亡,越走越慢,只仗着深夜豪雨,寻丈外都辨不清身形。贼人虽多,也很小心,叔嫂二人借此才得稍缓了一步。摩云鹏寻路,东闯一头,西奔一头,听见动静便退转,遇见阻碍又回身。他似热锅蚂蚁,盘旋了几遭,贼人的呼哨只是打圈跟着转。魏豪急得两眼怒睁,只是没办法脱险。他唉了一声,觉得这样逃法,累也累死了,逃却逃不出去。这时候雷声雨势越发惊人,震得人耳欲聋。浇得人身上滴水。魏豪猛然切齿道:“还是得闯!”
摩云鹏到底不弱,说一声走,首先蹿出青纱帐,一溜烟地抢上村岗。程玉英奋力跟过来,可是回头一看,在她背后,竟有一个贼人从旁边蹿出,看看也要抢上来。摩云鹏急中生智,往村前紧蹿了两步,倏地一换步拧身,斜往旁一纵,急又往下一塌身,潜伏在路侧。剑锋插在地上,一伸手,掏出两个飞蝗石子,赶紧觑准了贼人的来路。程氏身子塌着身子,努力奔逃过来,张眼四顾,找寻魏豪和铃儿。魏豪一声也不响,容得程氏蹿上土岗来,眨眼间头一个贼人箭似的追逼已到,刀尖一挺,再一蹿,便要扎程玉英。程玉英一回身挥剑,贼人略闪一闪,魏豪慢慢地探出身来。果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摩云鹏一抖手,贼人猝然哼的一声,咕噔一滑,倒栽下岗去。
魏豪急忙又将身形一伏。只见程玉英回头怔了一怔,复又翻身往村内奔去。再看贼人,后面又跑过来两个。一见自己的人翻下岗来,一齐停步,抢问那个受伤倒地的同伴:“怎么样?是滑倒了,还是受伤了?”那受伤的贼人不待搀,懒驴打滚爬起来,怒骂道:“姓魏的,我不宰了你,誓不为人!并肩子,快上!我叫这小子打了一暗器。他在黑影里闷着呢。快上,快上,先把这小子拾下来,好报仇!快着啊,怎么还怔着!”一迭声地催促,又连声打起呼哨来。贼人那两个同伴却不尽听他的话,拢着眼光先往土岗上看。土岗当前,不敢直闯,两个人倏然分开,往两边一展,打算从两面抄上去。气得受伤的贼骂不绝口,嫌两贼胆小。呼哨声中,青纱帐外,应声寻迹,又蹿出两条人影。跟着从小径上,扑嚓扑踪的又跑来一个人。
贼人陆续地互相招呼着,扑奔高岗来。摩云鹏据住高岗,这第二个石子便不敢再发,眼见得贼人正在寻找,暗器又是打了一个少一个。摩云鹏忙转身躯,往后一溜,撤回来,又往左一蹿。直蹿出一丈来远,已觉着不易。然后伏身纵步,循着程氏嫂嫂的逃路,跟追下去。摩云鹏身法本来很快,虽然疲极,赶出去没多远,已望前面黑影,知道是嫂嫂。他不敢出声招呼,只微微地吹唇作响。程玉英回头看了看,依然沿着村道直跑,越跑越慢,二目乱寻。魏豪努力追上去,前后距离还有一两丈,立刻奋身一跃,到了程氏娘子的身后。程玉英娘子一声不响,猛翻身,唰的就是一剑。幸亏魏豪早有戒心,急忙一闪身,撤步低叫:“嫂嫂,是我!”程玉英止步收剑,喘息着说:“吓,七弟是你!你怎么倒落在后头了?”魏豪答道:“我藏在土岗后,略缓一缓追兵,给了他们一石子。”程玉英道:“哦,我说怎么找不着你!七弟,你说进了村就不要紧,进了村他们还追,怎么好?”回头看了看,忙说:“你说联庄会,联庄会哪里有?快找他们吧!你听听那里直吹哨,他们又赶来了,咱快跑吧!”不等魏豪答话,程玉英拔腿便想跑。但是口说跑,心想跑,她实已不能跑。放眼一看,看见了村舍,又急急地说:“咱们先藏一藏吧!”
前面不远,就有一座大庄院,似是乡下富家的大宅子。这一回程氏娘子不知从哪里挣出来一股气力,虽则喘不成声,却向魏豪一点手,随即抹转身,奔那大庄院跑去,庄院高墙大门,门扇紧闭。程氏娘子扑到大门旁,两脚用力,一伏身,往墙头上便扒。竟未蹿过去,咕噔一声摔下来,急忙一偏脸,把手中剑抛开,幸而斜摔了一下,没有抢破脸,只弄了一身泥水。程玉英一翻身跳起来,摸着了剑,急插在背后,如垂死挣命似的,急退出数步,一叠腰,一垫步,嗖的复又一蹿,两只手扒住了墙头。但是壁滑墙湿,抓了两把泥,复又滑下来。费了很大气力,到底没有蹿过墙,跳进院,程玉英绝望地呻吟了一声。
摩云鹏惨吁一声,已晓得程氏要投入人家院内,避祸求救,连忙过来帮忙。哪知程玉英忽又变计,跑到那庄院大门前,用力把门一推。门扇掩着,内加双闩,下加门槛,纹丝推不动。程玉英猛伸双手,下死力,啪啪的一阵乱砸。用着破裂、尖涩、惊慌的嗓音,高叫:“救命啦!强盗杀人啦!……”手拍着还嫌不响,竟回手掣剑,将剑柄倒提起,当当的一阵狂敲。这却把摩云鹏惊呆了,急坏了。这自然是呼救,可也等于喊贼。荒村雨夜,女人狂喊,听起来果然惊人。但只是雨声潇潇,风声瑟瑟,夹杂着这呼救之声,人未必惊得动,狗却惊得狂吠起来。就在这庄院门内,呜的一声,扑出来几条狗,竟隔着门缝,在里面乱窜乱嚎。
摩云鹏情知非策,拦阻不及。也只得将错就错,急忙用眼一寻。另择得一处大庄院,提起刀柄,用劲猛砸,厉声呼救。却只在一家门前连喊数声,急敲数下,便霍地蹿开,另换一家门口,再敲再叫。他以为如此,可将全村惊动了。又想着乡下人最怕火警,放起一把火来,可将村民全吓起来,可是雨夜中,又无法发火。
摩云鹏捶门乞救,连移了四家门口。程玉英娘子竟像失了神似的,还在原来地方死敲不动。魏豪无奈,忙又蹿回来,喊了一声:“嫂嫂!”叫她不要尽在一处拍叫,还是一面呼救,一面找寻藏身之所。程玉英省悟过来,但她想,这一家墙高峻宇,必是大户,反催魏豪跳进墙去求救。她却不曾想,夜雨犬嗥,女子惨叫,就是把村民惊醒,岂敢贸然开门?就跳到院内,人家也要疑鬼疑贼。况且山东多盗,村户家家多有防盗的警备,门关严扃,墙筑望台。这时节,路南第五大门,已有大胆的居民惊动起来,在暗中潜登更道,向外窥望,并已派出人,悄越邻墙,到乡团报警去了。
当下,摩云鹏只催程氏嫂嫂疾走勿停,不要耽搁,速觅妥处。两人刚刚走出两三箭地,到一小巷口,正要投进去,忽见对面黑影中,似有人影一闪。摩云鹏急忙缩步。程玉英惊道:“糟!”悔之不迭,两个人翻身往后退,这如何来得及?只听吱的一声呼哨,巷内蹿出四条人影。前三条人影如猛虎似的直扑过来,后面两条人影却从斜刺里奔绕过去,似欲堵退路,又似出去勾兵。但这一回被贼追入村中,程玉英出声呼救,倒也收效;贼人竟有所顾忌,挥兵刃围上来,一声不响,只微微吹哨。
摩云鹏、程玉英一夜奔逃,到此实已力尽。摩云鹏毕竟英挺,双眸怒张,回身迎敌,急催程氏快跑。贼人低喝道:“哪里跑!”倏然围攻,已到身边。
摩云鹏顿足痛恨,把手中剑掂得一掂,料想逃不脱,竟要横剑自刎。但这又如何甘心?况也来不及了!贼人分三路进搏,头一个贼人把刀锋一展,劈面砍来。摩云鹏不知不觉,一挫身闪避,右手剑一翻,又不知不觉,照贼人削去。三寸气在,依然与贼人拼斗起来。
摩云鹏一把剑力敌三寇,三寇是一把剑,一柄刀,一只鞭,把魏豪走马灯似的裹在街心。贼人冷笑热骂,魏豪苦斗死战。背上的铃哥较才背时,显得越发沉重,越发运转不灵,跳闪不迭。三贼连笑挥刃,诮道:“姓魏的,认输吧!看你蹦到哪里去!”魏豪不住手地且战且走,如风旋磨转,连斗了二十几个照面,小孩子在背上,格外地险恶吃力。喘息越粗,苦战越吃力,不自觉地叫道:“嫂嫂还不快走!”也没有想到催她往哪里走。但程玉英娘子这时候,竟已逃进一个小巷。
又斗了数合,一个闪躲不及,摩云鹏右肩头上,被对面贼人扫了一剑。摩云鹏负痛一跃,右边贼人趁隙递过来一刀。魏豪奋力招架,又拔身一闪,忽然背上的铃哥也失声惨号了一声,跟着叫起娘来。魏豪情知命尽今日,心神一乱,倏然间又被贼人的鞭扫着了一下,踉踉跄跄险些栽倒。
三个贼人三叉形把摩云鹏魏豪围住。摩云鹏困兽犹斗,虽然力尽,累年苦学来的本领识见,不因临险而忘却,反因濒危而拼命,把生平功夫都施展出来。忽然夜战八方式,把敌人一冲。敌人略闪,摩云鹏抓个机会,蹿到那大庄院墙隅角前面。两墙相对,交成人字形,摩云鹏托地跃过去,贴墙倚背,负隅障身,保住了后三路。
贼人还以为他要跑,忽地追过来。哪知魏豪双目一瞪,厉声喝道:“狗贼,老子跟你们拼了!”把亡故师兄林廷扬的那把剑,上下挥霍,使得呼呼风动,敌住了前左右三面敌人的兵刃。
这时候,摩云鹏生望全无,自分必死,但有一分力,就争一口气。又苦斗十数合,志在拼命,可是已经力不从心。忽然听程玉英娘子远远狂喊了一声,略一分神,险些被敌人削断手指。百忙中,黑影里,偷向两边一望,恍然见程氏嫂嫂喊着狂奔过来;却在她身后紧紧缀着十多条人影。这程氏嫂嫂怎么不往小巷里藏,反倒往这里跑岂不是送死?摩云鹏咬牙切齿,发恨道:“想不到今日全完⋯⋯”终夜奔命,逃生无路,喊救无灵。终不免于同归于尽!最不甘心的是落在仇人手里,死还受辱!摩云鹏登时一颓懈,胸中沸腾腾的热血撞上来,眼冒金星,耳轮轰鸣,似闻得一片锣声。跟着一声狂喊,又似身边响了一片焦雷,也不知来了多少贼,黑影乱蹿,竟都攻到了自己面前。
摩云鹏已然失神了,昏忙中挥剑乱砍,忽上忽下,遮前挡后,这才是人于望断力绝时,发出来的挣命狂力。原打算的主意,见危授命,横剑自刎,决不落到贼人之手,此时已然虑不到,而且也来不及。就只顾得一把剑照前面、左面、右面,狂扫乱刺,口中喷沫,一边死斗,一边狂呼。
猛然间,周围哗然一阵大噪,前面人影乱晃,耳畔听头顶上越发嗡嗡作响。魏豪此刻越发耳鸣眼花。只听一人喝道:“呔!休要动手!”魏豪吁吁地狂喘,依旧不住手地抡剑乱砍。苦战累乏,只剩了眼面前,扫、剁、挑、扎这几招。忽然,大腿上被挠钩搭住,他还想挣开,努力地往旁一蹿,气力早不行了。急忙地变招收刀,抡剑把钩竿一挑,却又没挑开,黑影中又来了一杆挠钩。魏豪一挣,挠钩一拖,地上湿漉漉的滑,蓦然一扯而倒。敌人哄然齐喊了一声道:“捉住了!活的!”
但是摩云鹏狂吼了一声,背着铃儿,霍地起来,凝眸只一扫:黑压压十多个,二十多个,敌人全上来了。摩云鹏又一声怒吼,手中剑急急地一摆,往前一冲,骤又往旁一退;利剑倏然横过来,猛往颈下一勒。果然来不及,前面、后面、左面、右面,许许多多人把他围住,胳臂上、手背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同时从后面袭来两三个人,把自己抱住。摩云鹏拼命一挣夺,登时丫丫杈杈地又伸过来许多手。摩云鹏的剑竟被人夺住。耳边听人笑骂:“抹脖子,算什么光棍!”同时,背后的铃哥也惨号起来,直着小嗓子狂叫:“救命!”
可怜的七岁幼儿,也不免惨死!摩云鹏如乱箭穿心,情知落到仇人手内,摩云鹏钢牙一挫,如带箭虎,如折角牛,破死命把浑身筋力一攒,一声怪叫,突然的挣脱出来,又破死命地拳打,脚蹴。只听哎哟一声,似乎踢伤了一个仇敌。魏豪这时刻,只恨两拳力薄,两脚劲小,现在是打一个,便宜一个,打一下,便宜一下。临死也不叫贼人称心。仇人若是一怒,给自己一刀,自己倒换来一个痛快。于是,恶狠狠地一扑,却又被人家拦腰抱住,跟着两脚也被人拘住,跟着两臂也被人拿住。……
摩云鹏掀天撼地的一阵狂叫乱挣,只是这一回再挣不出来了。只听周围乱哄哄的七手八脚,把自己乱推乱搡,又七言八语地乱骂道:“这小子真玩命!先把他撂躺下!”摩云鹏知道完了,一阵急怒,精神越发迷惘。耳畔又听见一个女子的腔口道:“诸位行好吧,他是累昏了!……七兄弟,七兄弟,你怎么不认人了?”这却是程玉英嫂嫂的口吻,同时也已听见小铃子哇哇的放声大哭着叫娘。摩云鹏手足不能动,已然被人撂倒捆上,他强自支持着,把眼睁了睁。但是眼前只冒金花,任什么也看不见。当下,长叹一声,昏厥过去了。

第十二章 联庄会传檄御贼
摩云鹏魏豪通夜避仇,数番苦斗,到底被许多人擒住,他急怒交加,只长叹一声,登时昏厥过去。隔过好久,突觉得鼻孔钻入一股子辛辣呛人的烟气,不由大嚏了一声,两只手抬起来,一阵胡捋,把口鼻护住。耳边听得一个生疏的山东口音说道:“行了,缓醒过来了。”魏豪迷离中,猛将眼一睁,眼面顿然另换了一种境界。丽日当窗,身在屋中,自己是躺在一副门板上,只觉头脑昏昏沉沉,眼皮撩不开。耳畔又听一个人大声叫道:“喂喂,起来,怎么还装死?”口吻强横。摩云鹏又睁开眼详看,这是三间大房,却四壁甚空,桌椅甚旧,倒高高矮矮,老老少少,聚了许多人,自己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个个都拿眼珠子正盯着自己。还有一个短衫男子,端着一只水碗,一个中年男子在手里拈着一个草纸卷,纸卷还在冒着烟。定醒片刻,摩云鹏慢慢地明白过来了。这才觉得浑身酸软,筋骨酸疼,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回忆雨夜逃亡之事,恍如一场噩梦。现在置身处既不像盗窟,那必是幸脱仇人之手,这大概是村户人家了。但不知林嫂嫂和铃哥的生死吉凶如何?魏豪记忆恢复,立刻挣扎着一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说:“这是哪里?是哪位恩人,把我们救出恶贼之手?”抬眼寻看,程玉英和铃哥俱不在眼前,不禁又惶急起来。看了看这屋子里的人,多是年轻力壮的男子,都穿着短打,有的手里还拿着木棒、皮鞭。在迎门一张旧八仙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红脸,四十多岁,穿夏布小衫,手摇折扇;另一个是个瘦老头,手拿着烟袋,正自一口一口地喷吐。
摩云鹏眼珠一转,便已了然。这两个人气派不同,很像是个乡绅;又看这三间房子大而且旷,不像住家,那么自己昨夜被捉,竟是落在乡团联庄会手里了。揣度着不错,便要下地拜谢,询问程氏母子的下落。没想到他刚刚坐起,便过来两个人,把他按住。另有一个人,便拿出一根绳子,要把魏豪捆上。魏豪究竟年轻,昨夜虽然失力昏过去了,此时却还有劲,把手一格,忙道:“你们别这样。我是走道遇见匪人了,我们不是歹人啊!你不见我们还带着家眷么?”
正在纷奴支拒,那个赤红脸的绅士已然转过头来,突然发话道:“你们不用捆他,等我们先审一审,看他也跑不到哪里去。”又向那瘦老人道:“这个人身上带着银子,还有剑,还有镖。”瘦老人道:“是的,二爷说得不错,总得细审一下。我说何老三,七金子,你们俩把他押过来。”
立刻过来两个壮丁,一边一个,把魏豪押了过来,紧紧地抓住了魏豪的手腕。魏豪沉住了气,更不支拒,直挺挺地一站,向两个绅士点一点头。这两个绅士就大模大样询问起来。摩云鹏叩问程氏嫂嫂和侄儿铃哥,绅士并不搭理,只板着面孔,究问魏豪的来踪去影,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行业?为什么黑夜手持凶器,携带妇孺,闯入村庄?又挨家敲门怪叫,是什么意思?那一个妇道和那个小孩子,自称是你的妻子、孩子,这话可对?你们究竟是要做什么?那许多人追你们,又是为什么?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问的这些话,摩云鹏细细听了,不由愕然,想了一想,暗道,莫非程氏嫂嫂对他们自称是我的妻子?……这,岂有此理!魏豪到底在江湖上历练有年,只略一盘算,连忙说道:“那不是,那不是。那位妇道乃是我的嫂嫂,那小孩是我的侄儿。我们是卧牛庄林家。我是接嫂嫂来的,不幸遇上了仇人。”
摩云鹏半虚半实地把自己的行藏,说了一遍。那两个乡绅模样的人互相示意,脸上缓和多了。摩云鹏现在说的话,和刚才他们盘诘程玉英娘子,哄问铃哥儿话,恰好大致不差。他们都疑魏豪持剑夜行,多半是拐带妇孺的匪人。但男女三个人说的话既然无异,他们便释然了。跟着又问,怎样遇见的恶人?魏豪有问必答,自承是保镖为业:“师兄去世,奉命接送师嫂、师侄回家,不想遇见我们从前保镖结下的仇人,是一伙绿林大盗,结伙邀劫我们。仗着我们事先得着信息,把细软行囊全先运走,我们乘夜取路避仇,倒运竟在半路上遇上他们了。在下的师兄,就是卧牛庄保镖林家,诸位想必也有个耳闻。”如此这般,细说了一遍。这两个绅士便把原来的猜疑一扫而空了。但是那四十多岁的绅士依然沉着脸,很是恼怒,似乎非要把摩云鹏重办不可。摩云鹏自是不明白,昨夜拒仇拼命,他竟把人家联庄会的壮丁,连伤了三四个。
这地方正是小辛集联庄会的公所。当摩云鹏被贼围攻时,程玉英娘子竟得逃出,奔入另一条狭巷中,但已浑身无力,寸步难挨了。强自支持着,往巷内黑影中一蹿,竟扑地滑倒,又强支着,刚刚扶墙爬起来,还未及觅地暂避,猛听前面有人语践踏声,紧跟着那边巷口,一道黄光如车轮般一扫,影影绰绰闪出来好几个人。程玉英哎呀一声,骤然蹿起来要跑。忽又想再逃不出仇人的毒手,慌忙贴墙,把剑横在颈下。却不料孔明灯黄光又一扫,这几个人影徘徊不进。有一人突然发了话,分明听得山东的乡音道:“贼人在哪里?”分明这腔口不是仇人,是本村的人。紧跟着灯光对自己来来回回照射过来。又一个人大喝道:“什么人敢来探庄!”
程玉英猛然省悟,这别是联庄会吧?她正在惊惧、猜疑,那几个人竟齐声威吓着,也是不敢过来。程玉英仍把剑横在颈下,倚着墙根喘息,贸然叫道:“我们是逃难的,遇见土匪了!我兄弟那不是叫匪人围上了?”黑影中听得咦的一声道:“真是个妇道,你是谁?”人影中灯光闪动,似有人往这边走来,且走且吆喝道:“不许动,站住了!”但是,程玉英气力早懈,就要她动,也须缓过气来,才能动转了。
俄顷之间,锣声忽起。对面脚步践踏声中,挑出一对灯笼来。跟着这对灯笼往程氏这边,一晃一照,一晃一照,几个人影走了不多远,忽然踌躇不前,似正挑灯往这边端详。果然照了又照,似已看清巷口墙根,确像是个女子,倚墙发喘。跟着这才有一个少年人喝斥着,似要奔上前来。忽然,又听见一个浊重的声音喝止道:“瞎,你别冒失,你不瞧那妇道手里还拿着什么哩,留神看给你一下!……喂,我说你这女子。你别动,我们得验看验看。”只听又一人道:“你们看住了她,我去禀报副会头去。”履声橐橐,一个人撤回去了,五六个人扑过来了。
程玉英娘子已看出对面灯笼“守望相助”四个红字,登时如绝地重生,把颗心一放,不由浑身酥软,瘫在地上了。喘息着向来人说道:“乡亲们快救人吧,我兄弟叫好几个贼围上了,还有我的孩子呢!”
这伙联庄会本是乡下力笨汉子,没有什么本领,专恃人多为胜。但这里的副会头辛佑安和他的三兄弟辛佑平、大侄儿辛宏明,却不含糊,手底下颇有两手武功。五更风雨,乍闻得人呼犬吠,旋听得会丁报到面前,知有匪警,立即鸣锣。片刻间,聚来三四十人,纷纷寻声搜索起来。有几个登高瞭望,在墙头要道上,恰好瞥见群贼攒攻魏豪。又有几人抄小巷搜寻,恰遇见程玉英。辛佑安率众人挑灯提枪,先赶到程玉英面前,查看盘诘。程玉英挣扎起来,诉说前情。辛家弟兄本晓得狮子林的威名,立催会众上前拿贼。人多势众,声势汹汹。程玉英居然支撑着,挺剑当先,引领联庄会众扑奔镇口。正是天下事难以逆料,程玉英倒救了摩云鹏。
这出剿的三十多个会众分作两路,多一半拿长花枪,少一半提单刀、木棒。辛佑安恃勇当先,率领十数人,直扑向魏豪被围之处。辛佑平和辛宏明却引十余人,绕道斜抄贼人的退路,以收夹击之效。督队急进,相隔已近,一抬头,突见两个贼人蹿房越脊,迎面奔来———这正是追搜程玉英的二贼凉半截和纪花脸。邪不侵正,贼人胆虚,这二贼突然间瞥见联庄会的红灯,又听见锣声惶惶,人声杂沓,两个人哼了一声,抽身便往回走。辛佑安断喝一声:“好贼子,往哪里跑?”抬手打出一石子,率众急追过去。一霎时,小辛集内外锣声四起,邻近各村庄先后闻警,灯笼火把,东一处,西一处,冒雨冲出来。守望相助,齐声鼓噪,倍显得声势惊人。穷追寻仇的贼党,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包围摩云鹏的贼人,还想把仇人撂倒再走,但这如何来得及?海燕桑七、降龙木胡金良挥兵刃,兀自急攻。他的同伴却已看着不妙,鸡冠子邹瑞嗖的蹿上临街的矮房,往四面望了望。这一望,登时看见这村镇和邻村三三五五的火光,在雨中闪烁,齐奔这边扑来。若缓走一步,就怕走不脱;而且估摸时候,早已五更,只是阴雨天暗,显着昏沉罢了。那矮房对面高大的庄院,并已有据住更道,往自己这里乱投石块。鸡冠子邹瑞急跳下房来,一声呼啸,催同伴作速退出村外。
这时联庄会辛佑安已率众赶到,辛佑平也从后绕过来。有几个大胆的壮丁,年轻快腿,也不等火把,也不等梆锣,竟挺花枪,紧随辛佑安和辛佑平,分两路抄来。两厢一挤,贼人海燕桑七、降龙木胡金良大吼了一声,急招呼同伴乌老鸦叶亮功、凉半截梁文魁、九头鸟赵德朋等往外冲。胡金良就是身探清江浦镖局,自称名叫胡建章的那人。他的真名叫降龙木胡金良,善使齐眉棍,此时却使的是刀。桑七挥刃开路,胡金良横刀断后,招呼同党撤退,向辛佑安喝问:“什么人敢搅太爷的事?”联庄会众一阵乱骂,没人正经答话,却已刀枪齐上。胡金良厉声怒骂:“太爷乃是来报仇的,你们倚仗人多,竟敢胡搅,早晚太爷把你们洗了!”胡金良放下这话,这才翻身退出村外。联庄会呼噪着追出镇外,又搜巡了一程,便结队而回。
辛佑安把程玉英母子领到自己家中,由他妻子款待着,更衣敷药,煮粥治食。只有摩云鹏魏豪苦战失神,把联庄会救他来的人,误认作贼党,竟被他连伤了三四个。联庄会众哗然大怒。辛佑安叔侄急忙过来,一齐动手,把魏豪擒住。程玉英哭着呼唤,摩云鹏昏厥过去,半晌没有苏醒。辛佑安存了一番顾忌,不愿早到自己家,遂吩咐会丁,用木板把魏豪抬到乡公所,留下三弟辛佑平,设法熏救。辛佑安便回转家来,向程玉英打听遇盗的事情。
摩云鹏独留在乡公所,直到雨住天晴,太阳升起很高,方才微吁一声,缓醒过来。正会头夏二爷和镇中素常出头的人物,都到公所来询问。因恼着魏豪误伤会众,盘问起来,声色俱厉。摩云鹏浑身伤痕,又看不见程氏母子,问他们,他们又不好生回答他,偏偏辛佑平也回去了。摩云鹏应对之间,辞色渐不平静,双方越说越拧。有的人就要照联庄会平常治盗的法子,把魏豪捆起来,活埋了。正在翻脸相闹,忽听院外一个响喉咙叫道:“那个逃难的救活了没有?”
摩云鹏抬头一看,此人年约三十六七岁,长眉毛,大眼睛,身材魁梧,神情粗豪,另带一种伉爽之气,并不像乡下人。此人身穿山东茧绸短衫,敞着衣襟,捏着一把九根柴大扇子,忽扇忽扇地扇着,大叉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貌微黑,也很透精神。会首夏二爷就是上首坐的那个绅士,忙欠身站起来说:“辛二爷才来。”这进来的人便是联庄会副头辛佑安,那少年便是他的侄儿辛宏明。
辛佑安一到场,立刻把误会全解了。公所里联庄会的壮丁此时只剩下十几个。辛佑安张眼四顾,问道:“他们呢,都散了么?”夏会首道:“正是,我想没什么事了。这时候田里正忙,不过是几个过路寻仇的小贼,赶跑也就完了。想着也没什么后患,所以我就打发他们回去了。”辛佑安道:“哦!”说了几句闲话,遂向夏二爷道:“夏二哥,你不晓得这位?这位魏朋友说来还不是外人,就是咱们邻村卧牛庄保镖林、林廷扬镖头的七师弟。二哥,原来咱们昨夜救的那位妇道,就是林镖头的娘子。林镖头那样英雄,你可知道竟死了,还是叫一伙水贼暗算的。”夏二爷道:“我刚才也听说了。不过这个人说话口音很个别。辛二弟你说这事怎么办?我们后街四房里的老五,大胯上叫这人扎了一刀,伤很深。我们怎能够模模糊糊地就把他放了?况且二弟街上的人,我也听说有受伤的。”辛佑安赔笑道:“别提了,一动上手,真刀真枪,哪能不带伤?说真了,这可真是一场误会。二哥的本家受伤了。还有我们八房上的辛老台,也叫这位魏朋友打了一拳,把眼眶子都打青了。我们大侄子,也挨了一腿。这里顶重的还是张拴叔,那可是被贼人伤的,恐怕要落残废。……我说魏朋友,我们尽喊着别动手,别动手,你怎么还打?贼早跑了,你老哥背着个小孩子,抡着把刀,一个劲地乱喊乱砍,连林大娘子招呼你,你都听不见。拿钩枪把你搭住了,还被你挣脱。要不是我冒着险,从背后把你抱住,你真个的就要抹脖子。”辛佑安说着哈哈地大笑了,把大拇指一挑道:“魏朋友,你真够味!刚才我听见林大嫂说到你了,你们倒是真义气,可算得是生死之交,存亡不渝!”
摩云鹏是外场朋友,人家对他客气,他倒越发惶恐起来。回忆前情,若不是人家联庄会出来,把贼人惊走,自己准得死在群贼手里。当时自己力竭失神,目昏耳鸣,只顾一味乱砍乱打,哪晓得伤了人家的人?不由满脸惭惶,这才问明了公所在座的各位姓名,咬牙忍痛,向众人一一周旋拜谢。误伤致歉,相救承情,说了许多感激不尽的话。又说出:“误伤的各位,在下行囊中还有几两银子,可以拿出来给各位调治调治。就请二位会头费心,给看着掂配一下,我实在太对不住了。”正会头夏二爷一见这情形,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作罢,把面子都送给辛佑安。辛佑安见摩云鹏言动如常,虽然脸上气色难看,料想已无妨碍,这才把摩云鹏也邀到自己家来。摩云鹏的兵刃包裹,也都由辛佑安叔侄代拿着。摩云鹏一步一瘸地跟着走,来到辛宅,让到客厅内。辛佑安吩咐长工打脸水,看茶,备饭。
这一番逃难,摩云鹏肩头受了贼人一暗器,腿上受了联庄会一钩镰枪,头上也好像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受的伤不算重,只是背着个小孩子,挣了一夜命,又是且战且逃。若不是他体质素强,换个人怕不当场吐血?程玉英娘子臂受刀伤,铃哥林剑华后臀上被划伤了一条口子,头脸上也有浮伤。虽然都不甚要紧,只是一路颠顿惊恐,又被大雨淋浇,七岁的小孩子有多大抗力?此时鼻塞面红,周身滚烫。程玉英娘子守着孩子,在生人家里,不敢哭泣,吞声流泪,拉着铃哥的手,扪头抚胸,寸心欲碎。多亏辛佑安、辛佑平和大哥辛佑良弟兄三人,轻财好义,患难中倒成了程氏母子的一路福星。
辛二娘子把程玉英让到内宅寝室,更衣寻药,恤难询情,颇尽地主之谊。又见铃哥小孩子神气不好,叫程玉英娘子给他脱去湿衣,敷上刀创药,拿被单盖了,放躺在炕上,对程氏说:“这位大嫂不要着急,人谁没有一步难呢?你歇着你的,别过意。这小孩子他是吓着了,叫雨水激着了。睡一觉,吃点药,烧就退了,大嫂别害怕。”又给煮粥,又给找药,把牛黄镇惊丸和红灵丹取出,也不管对症不对症,乡下人以为是药就治病,催着程氏娘子给铃哥服下去。粥熬好了,辛二娘子又催程氏母子吃粥。铃哥吃不下去,倒喝了许多水,忽地叫了一声娘:“娘,怎么我的外祖父还不来?娘娘,这些贼还欺负咱们来不?”小孩子禁不得大险,更不待他娘慰答他,小眼睛一闭,又迷糊过去了。倒引得程氏娘子满怀凄楚,吞声下咽。
辛二娘子劝程玉英,躺下歇歇。辛大娘子、三娘子当作稀罕事,也来打听逃难遇仇的情形,听了都很叹息。又问:“那个昏过去的男子是谁?你们这是打算投奔哪里去?”又打听程氏怎样用剑发箭,跟贼人对敌的情形。程玉英娘子急装紧裤,背剑袖箭,武功虽然弱,在寻常妇女眼中,究不免诧为奇人。辛三娘子又说:“林大嫂不要客气,尽管躺着说话儿,别价起来。你老不知道,咱们才隔着二十多里地,乡里乡亲的,都不是外人。保镖林家谁不知道?我娘家的表妹就嫁在榆树坡程五爷家,是二儿媳妇。你们老人家铁掌黑鹰程老英雄,一只手掌劈断一棵小柳树,那是我亲眼看见过的。”程玉英答道:“那是家伯父。”三娘子道:“哦,不是你的老人家呀!你是他老的什么人?”二娘子笑道:“三婶子好糊涂,自然是侄女儿呀!”三娘子拍掌道:“哟,我懵住了。”竟说长道短,谈起闲话来。后来还是辛大娘子见程氏疲怠的样儿,这才把两个妯嫂邀出去,替程氏放下门帘,任由程氏娘子在东间内室,躺着歇息。
程玉英娘子是个健妇,但这时候头脑上如压着重铅,浑身竟如散了板一样,脚底下尤其酸痛,只是忍住不呻吟罢了。她和铃哥、魏豪浑身都滚成泥团,连头发里都是泥水了。这时母子全换了干燥的衣服,把伤处也包扎停当。居停主妇已出,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倒,不禁低低咳了一声,落下几滴眼泪,偎着铃哥躺下了。悄悄扪着铃哥的头额、手心、胸口,觉得这孩子的小手竟一时一时地痉动。程氏娘子不由担心害怕,这孩子是吓病了。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好?想到此,万分痛恨仇敌,心想伯父铁掌黑鹰若在家中,何致如此?可是不幸中的大幸,还有这一个仗义急难的七师弟魏豪,若没有他,娘儿俩到今日,还不知是死是活哩!可是七师弟他竟失神乱砍,瞪着眼连人都认不得了。等到把他按住,他竟闭过气去,面黄息微,呼之不醒,生生地累坏了。他还微有鼻息,公所中的人说不要紧。万一他真个累死了,那么,自己一个孤孀,铃儿一个孤儿,大仇当前,未必甘休。若依然究追不舍,现在困在这小辛集,前进,后退,事在两难。还有押行李车的黄、邱二位……
程氏娘子万虑萦心,思索到极苦处,又不禁把铃儿一搂,把牙咬得连响。思量着,容得这家主妇辛二娘子再进来时,便须央告她烦人到公所,看看七师弟魏豪,到底救转没有?她在东内间思虑己事,帘外却听见居停主人辛家三个妯哩,隔着堂屋,正议论自己的事。是怎么公所里的人恼着魏豪,还有人不很答应,要拿来当匪人办他。程玉英听到这一节,不禁惶急。但又一想,听这口气,魏豪当然是没死,便又心头为之一宽。
到了傍午,辛佑安把摩云鹏邀到家来,更衣进膳,两个人很客气地谈起来。辛佑安便打听贼人的来路,怎么结的仇。摩云鹏见辛庄主性情豪爽,脾气相投,遂不隐瞒,索性将实话说了。辛佑安闻言叹息。摩云鹏又向辛佑安询问自己昏过去以后,贼人怎样被逐,联庄会可曾捉住贼党没有?辛佑安笑道:“我们这联庄会,不过人多势众,凑到一块起哄。说真格的,如何是贼人的对手?我们联庄会前前后后出来五六十口子,贼人看光景也不过十一二个,简直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我们全仗着嚷得凶,好像惹不得,又加上天快亮了,才把这十几个贼赶跑。你老兄还问我们捉住几个?实不相瞒,一个贼也没捉住,倒叫贼人伤了一个。”说着大笑起来,跟着又将逐贼的情形说了一遍,把贼人临走时,放下了怨言的话,也告诉了魏豪。魏豪听了,怦然一动。对辛庄主具说仇人歹毒,究追不舍,他虽然负伤疲极,仍不敢多有耽搁。于是说了些感激的话,向辛佑安拜谢,请他把程氏嫂嫂和铃儿招呼出来,商量着即刻赶路避仇。
辛佑安不知贼人的厉害,说道:“魏仁兄你忙什么?仇人虽然恶毒,你住在我们这里,绝无妨害。我看仁兄伤劳过重,你走不得吧?”魏豪执意要走,辛佑安自不强留,遂进入内宅告诉娘子,把程玉英请了出来,陪到前院,与魏豪相见。
叔嫂见面,才隔半日,却生死呼吸,恍如隔世,不由都掉下泪来。互问了伤势,魏豪便问起铃儿:“他没吓着?可受了伤?”程氏娘子叹道:“苦命的孩子倒很皮实,一点也没哭闹,刚才睡着了。”魏豪道:“到底他受了伤没有?”程氏忍泪道:“屁股蛋上划了一道子,侥幸还不深。头脸上也有点浮伤,我给他敷上了药。小孩子疼得只吸凉气,说出来的话更扎人。他扯着我的手,把小脸蛋偎着,尽只问他外祖父,和打听七叔你,连他爹爹一个字也没提。问我仇人还来不来,对我说咱们别走了,看路上再碰见仇人。唉,真是的,要有他外祖父在这里,我们何致受这大罪?”摩云鹏默然。
程氏又道:“我摸他的头,滚热的,身上也很烧。刚才多亏这里二娘子给找出药来,我给他吃了。现在他睡了,喘气粗点,也许不要紧。”程玉英一边说,一边滚下泪来。因在生人家中,只好强自吞声。复向魏豪问计,究竟应该怎样?摩云鹏魏豪略一迟疑,仍对程氏说:“嫂嫂,你看铃儿到底怎么样吧?如果能走,我想还是赶紧走,不能在这里多耽误。嫂嫂忘了,老河堤还有黄仲麟、邱良两个人,押着行李等着咱们呢!唉,也不晓得他们两个人怎样了?”
程氏低呻了一声,把两手紧握着,半响道:“走!我抱他去。这孩子一夜没睡,连浇带吓,发冷发烧的。要是这就走,还得雇车。要是步下走,那我可是⋯⋯”摩云鹏魏豪攒眉良久道:“嫂嫂,你把铃儿抱出来,我先看看他。”程氏拭泪道:“我就抱他去。”
辛佑安见这叔嫂二人商量行计,进退为难。起初本觉自己不便在场,早应退出,可是他又憋不住,到底留住未走。此时就插言对魏豪说:“魏仁兄,你我武林一脉,一见如故。若叫我替你们打算,避仇之事,自然不便在路上停留。但现在你们三个人,人人负伤,说句不忌讳的话,你们恐怕要害病。大人或者还支持得了,小孩子可不行。你看这工夫,天倒晴了,路上却滑得很,你们怎么走法?魏仁兄,你们不要不安,你尽管在我舍下歇两天。等着天晴路干,雇好了车再走,也不为迟。你们可以坐轿车。魏仁兄你说对不对?坐轿车又省力,把车帘一放,谁也看不见。你们三位可以雇两辆轿车,这个我可以替你们想法子,准给你们雇着。”
魏豪慨然对辛佑安说道:“辛庄主,承你陌路仗义,济困扶危,我敢不披心露胆?这一番,我们原提防着贼人寻仇不舍,才把行李箱笼等物,遣派镖局趟子手,装车押运,走大路先奔老河堤。另由小弟保护我们大师嫂和小师侄,乘夜潜出,单走小道,躲避仇人的耳目。谁想仇人布置周密,我们没有躲过去,到底叫他们缀上了。我们那两位押运行李的,一位姓黄,一位姓邱。辛庄主你想,仇人能把他俩放得过么?我们实怕仇人仍不死心,明明晓得我们落到此地,难保不再寻来。我们落到这个样子,说起赶路,简直是咬着牙走。承蒙庄主款留,我们感情不尽,还顾得假客气不成?我们也曾打算再骚扰你一两天。无如再三盘算,实在不敢逗留,总以速走为妙。贼人既被庄主逐去,一定回去勾人。趁这机会,我们一走完事。一来叫他摸不着影,二来也给庄主省去许多麻烦。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庄主的盛谊隆情,我们只有心领。若是脱过大难,我们再图补报。……嫂嫂,我说我们还是赶紧走。”程玉英娘子在旁点点头,惨然道:“可不是,还得赶紧走,……不过铃儿怕要病倒,真得雇车!”
辛佑安已听明魏豪左右为难之故,不由激起了豪气,立起来,走到魏豪面前一站,奋然说道:“我就不信贼人这么难惹!魏仁兄放心,我们这联庄会虽然尽是一些庄稼人,力笨汉,可是全号召起来,一共四个庄子,足可凑一百六七十人。难道一二百号人庇护两个大人,一个小孩还办不了么?贼人就算凶横,好汉敌不住人多。还有小弟和舍弟、舍侄,自信手底下还对付得三招两式。贼人不寻来便罢,当真找寻来,怕叫他也得不了便宜去。真格的就没王法了,他还敢烧庄子不成?魏仁兄,咱们虽然素不相识,可是铁掌黑鹰程老英雄,乃是我们本地的前辈英雄,林大嫂是他老人家的侄女儿。狮子林镖头英名在外,我们都是本乡本土,老邻旧居。我们不知道了便罢,既然知道了,小弟我就要管一管这桩闲事。你们就放心住下,瞧着我的吧。我就不信十几个臭贼,敢在我们曹州府堵上家门口子来欺负人,把我们山东人都看扁了!”
程玉英道:“只是这伙子仇人,人数实在太多,他们这就有十几个。他们吃了亏,叫庄主赶跑了,他们一准要再勾更多的人来。”辛佑安更加生气道:“他们能够有多少人来?嘿嘿,我辛老二就是不受欺负,不怕人多势众!我辛老二定要跟他们斗斗,我这就鸣锣聚众,把联庄会全招了来!给他一个昼夜梭巡,里外戒备,看贼人有什么坏招,敢对我小辛集施展!”说着,在当地走了半圈,双眼一瞪,把额角一叩道:“我还有一招!喂,老计,老计!”
一个年轻长工走了进来听命。辛佑安吩咐道:“老计,你快骑上马,到柳树岗子、杀马营,把老师傅跟钱大爷都请过来。要快,请他们立刻就来,今天务必到。”顿了一顿道:“你对老师傅,不提旁的事,就提咱们这里昨儿个闹贼了,请老师傅把他那两位少的一块邀来。千万,千万。到钱大爷那里,也是这样说法。老师傅要是有个疑疑思思的,不肯来,你就找二爷,叫二爷怂恿他老。”长工老计领诺,转身要走。辛佑安却又叫住,道:“你对老师傅和钱大爷讲,不是小螽贼,是成帮的匪人,一共来了二十多个,要跟咱们联庄会作对。你再告诉他们,匪人昨夜来搅闹了一通夜,直到五更天亮才走的。临走还放下恶言,要邀同伴再来,要放火烧咱们。你听明白了么?要说得厉厉害害的。”
辛佑安一时动了气愤,要替狮子林的妻儿、师弟,跟贼人比量比量。辛佑安只觉得摩云鹏过虑太甚,他却万想不到狮子林的这个对头,必欲把林家的遗族一网打尽,一个活口不留,方才甘心罢手。若问他为什么这样的歹毒,说起来就连他的同党,也觉得这么寻仇做得太过。但是人各有心,他做得太过,自有他太过的缘由。
当下,辛佑安坚留摩云鹏宽住两天,借以养创息力。摩云鹏深知仇人的厉害,尚在游移。程玉英娘子却支持不住,又觉得铃儿这么可怜,只顾心急赶路,小孩子万一有个好歹,满怀希望岂不尽付东流?又想到半路上,再有个走不利落,还不如在小辛集。有辛庄主这么一个居停主人做护符,呼救还易些。怔了半晌,抬起头来,看看魏豪道:“七弟怎么样呢?”
摩云鹏双眉紧皱,筹思良久,方才拿准了主意。就请辛佑安代雇两辆轿车,行期暂且不定。现在还不晓得黄仲麟、邱良两人的吉凶如何,打算自己改变服装,先到老河堤,寻寻他们。如果两人竟得脱出仇人之手,安抵老河堤,便可依照原计,定明后天半夜,由小辛集起程北上。万一黄、邱二人竟遭毒手,未得闯出,那只可另做一番打算。
商计已定,程玉英母子暂留在辛庄主家。魏豪忙装作乡下人赶集的,借了一头小驴,溜出小辛集,往老河堤访下去。不意找到老河堤,在约定地点,前前后后找遍问遍,竟没有黄、邱二人,也没有那样的重载大车。路旁小摊,附近店房,都是同声一辞。摩云鹏心下打鼓,情知不妙,又沿路加细访下去。到了周庄北边一座小村子上,竟听得乡民三三两两,哄传起前途出了路劫惨案!
摩云鹏吃了一惊,这事乍闻一震,转想这是在意料之中的。摩云鹏忙逢人设词探问。就在今天清晨,有看青的乡下佃夫,在雨停后,扛着农具下地,忽听见邻田庄稼地内发出惨嘶声音。乡下人伸头探脑,仗着胆子过去一看,只见庄稼地踏倒了一大片,有一匹牲口,拖着一辆空车,倒在地上悲号。山东地方素来多盗,这户下人一望,早已了然,忙跑回去告诉了乡长、地保。立刻引来许多人,吆喝着闯进去查看。到近前时,才看出这是一匹老马,马腿被什么兵刃砍断了一条。车上车下扬着空箱子、空包袱,散抛着东一件、西一堆的衣衫行李,都被雨淋得湿透了。这当然是匪警。又往四面一寻,距离空车不远,就发现了一具无头死尸。又在半箭地外,找见另外的一辆空车,驾车的牲口却没有了。地边土路上泥泞已极,留下许多脚印、蹄痕和血迹,远远地还抛着一把刀。
这件事在周庄已然哄传动开了。摩云鹏一路踩访,访明抽身。离开乡人,面对旷野,禁不住潸然下泪,咳!贼人歹毒,人数又多,这个无头死尸,看起来不是黄仲麟,就是邱良了。摩云鹏心中戟指痛恨道,万恶的贼子,你们害他们做什么呢!……这死者到底是谁呢?黄、邱二人功夫都很平常,不是贼人的敌人,可是黄仲麟那把刀还有两下,这死者,多一半是邱良了!但是黄仲麟又逃到哪里去了?这样看来,他们必是从卧牛庄硬闯出来,走到这里被围失着的,他们俩可是把主意打错了!既然被仇人寻上门,你们俩就该不走才对。是怎么不度势,不量力,还打算开车硬往前闯?唉,我本来再三告诉你们,万一事到紧急时,尽可丢下东西一跑,千万不要跟他们拼命。这两个人不用说,一味护车,竟以身殉了!林大哥待他们好,他们这样生死不渝交情,我若任听他们尸体暴露,于心何忍?可是我这时候竟去认尸领埋,又万无此理。我是跟着打人命官司,还是救活的去呢!
想到这里,魏豪越发忍不住,几乎要放声一痛了。他又想,这死的一定是邱良无疑,他空有胆气,手底下太没有根。不错,一准是他。可是,黄仲麟呢?难道他临难缩手,先溜走了不成?
摩云鹏这么猜想,他哪里晓得,这大好头颅被人砍去的,竟不是邱良,乃是黄仲麟,那趟子手邱良,非但没有逃,也是拼着命与贼支撑,到后来身负重伤,竟活活地被贼掳了去,要用极残酷的刑法,从他口中逼出林氏母子的下落来!
摩云鹏魏豪思索良久,不能任置不理,便跨上驴,扑奔肇事地点。也装作没事人,绕尸场前后偷看了一遍。这时那具无头的死尸,早用芦席盖住。已然有人看守,不容闲杂人等近前。但是空车上遗留下劫余的行囊物件,只一瞥便已认明,果然是林家之物。地保和乡长为着保存物证,报官请验,都将这些东西聚拢到一处,就放在空车上。黄仲麟使用的那把刀,也俨然放在车箱中。魏豪听那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有的人说,昨夜不到二更天,在风雨声中,听见人狂喊,夹杂着车马奔腾声音。看起来,这劫道的顶少也有二三十口子。(闲谈的人大抵形容过分,究竟他说的话可靠不可靠,也还是疑问。)
摩云鹏牵着驴,傍着尸体呆看。愣了一会儿,就一忍心,一甩手,牵驴出场,跨上驴,头也不回,径返小辛集,时已到未末申初。魏豪火速地与程玉英嫂嫂,商量逃亡之计。现在行李细软,已被仇人倾囊劫去,押车的人已经殉难,访闻仇人来得很多,料想不出明晚必然有人来窥探。不出后天,必然要找上小辛集来。魏豪道:“为今之计,更无别法,我们只有火速离开山东,越快越好。头一步,要赶快离开小辛集。孩子有病也说不得了,咱们只好改装坐轿车逃走。”程玉英听了,张大眼睛,登时面目改色。魏豪又向庄主辛佑安下拜,恳求道:“辛庄主,我也不说客气话了!我们如今穷途末路,生死难保,庄主得搭救我们⋯⋯”辛佑安愤然道:“魏仁兄放心,你交给我,我已经请人去了,不一会儿就到。我就不信,贼人竟这么胆大妄为,我倒要斗斗他。你只管在我这里住,你看我剥不了他的皮!”
摩云鹏摇头惨笑道:“唉,我们还是赶紧走的对。你看贼人步步逼紧,我们逃到哪里,他们一定缀到哪里。我们分两股道逃走,他们就分两拨人堵截。我们跟他有仇,我们押行李的人跟他没仇,他们竟也下这样毒手!贼人至死不饶,你看他还割首级,多么歹毒。我们要只是两个大人,还容易潜逃,偏偏有这个小侄子,岁数又太小,未免累赘。辛庄主,不是我过虑,我们必须设法悄悄一溜,叫他们踩不着我们的脚印才行。我们原打算扑奔保定,看这光景,我们也不敢定准了。我们逃到哪里是哪里,必须把贼人甩开,才算逃脱了。我们只求辛庄主两件事,头一件求你给我们雇两辆轿车,现在就用。”辛佑安道:“不是后天夜晚走么?”魏豪摇头道:“时候不好预定了,这就全看机会怎样。等你费心给雇好车,我就到外面查勘查勘,只要贼人趟道的还没有来,我们打算立刻就走。第二件,还求庄主费心关照联庄会各位,替我们隐瞒一点。”
辛佑安还想挽留,魏豪却心惊肉跳,揣度贼情,怕他们立刻勾人寻来,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当下催促程氏嫂嫂,把铃儿唤醒领出来。拉着手,摸了摸额角,烧已大退,还有一点余热,小手却微觉发抖。心知铃儿病象依然未去,但也顾不得了,再三向辛佑安告辞要走。辛庄主方才答应,派人雇了车来,直开进庄院。
程玉英、魏豪都在外院客屋里,打点动身。辛佑安道:“且慢,你们就走,这工夫天色还早。你们的仇人要真是穷追不舍,还怕他们在镇里镇外,埋伏下眼线,暗等着你们。你且候一候,我打发人到外面看一看,有眼生的人没有?没有眼生的人,你们吃了晚饭,等天黑了再走,岂不保重一些?你们头一站到底打算先奔哪里?你们总得告诉车夫,才好按程赶路啊!”摩云鹏只顾一味地守秘,到这时候,还没把地名说出来。辛佑安未免心中不大高兴,暗想怎么连我也瞒起来?我是救你们的,还能走漏消息,害你们不成?摩云鹏无奈,这才惶恐说道:“这是在下疏忽了!我们打算不直奔大名府,想绕着道走,叫贼人跟寻不着。头一站打算从小辛集,先奔崔旺营。”
辛佑安道:“那就是了,你得告诉赶车的。”当下叫来两个长工,吩咐二人到集里集外寻一寻看:“只要有眼生的人,或打听昨夜匪警的,探听联庄会的,你们就赶紧认准了他,回来告知我。”这小辛集本是乡村间一个小市镇,并不是通驿要道,除了运粮车,轻易不走商旅的。并且户口也不多,当真有外路人在此流连,本地人一望便知。两个长工领命出去了。辛佑安看着魏豪收拾完毕,也就溜溜达达,从家里走出来,到镇内查看去了。
摩云鹏魏豪和程玉英母子,早已装扮停当,程玉英扮成男子,头戴草帽。两人原穿的衣服全都雨渍泥污,此时一律换上了乡下毛蓝布的男旧衣裳,打扮得土头土脑,就在外院客厅静等着时候。铃儿还是困,程氏把他放在土炕上,小孩子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
辛佑安的侄儿辛宏明在旁看着,和魏豪闲谈,魏豪勉强答对着。所换的衣服,全是辛家所赠。又特叫做饭的蒸了些干粮,带了些乡下咸菜,装了一布袋,预备送给避难的人在路上吃。辛佑安一家在待承上很热肠,魏豪连声称谢。辛宏明道:“魏镖头你就不用客气。刚才家叔告诉我们,你老这次犯险拼命,全是为了故去的朋友。像你老这样仗义全交,保救孤儿寡母,我家父和二家叔都佩服得了不得。家叔说,若不是你老有要事在身,真想留下你老,给我们当教师,护院子。实对你说吧,我们爷几个都喜好练练,可惜没有机会。刚才我二叔打发人去请的老师傅,姓陶叫陶成泽,外号叫醉尉迟,就是他老人家有工夫时,教给我们练一练。只是他老好喝,不常教我们。还有老师傅两位少的,一位叫陶继尧,一位叫陶继唐,算是我的师叔。我们没事就跟他二位练,他们二位应名还是我们这联庄会的教头哩。本来我们这里不很消停,东洼里有一伙子螽贼,偷鸡摸狗,常常来骚扰。他们倒稀松,可是有时候勾结邻县的土匪,不断生事,这才闹得我们四个村子成立起联庄会来。”
辛少庄主年才十七八岁,不管人家心上有事没事,只顾扯开了闲谈。忽然那派出去的两个长工,有一个走进来道:“二当家的呢?”辛宏明问:“什么事,可看见眼生的人没有?”长工答道:“没有。不知道秦二怎样,我是什么也没有碰见。”
辛宏明放了心,又问:“那么你忙什么呢?”长工道:“老师傅爷三个全来了。”辛宏明欣然站起来道:“魏镖头,我们老师傅来了,我给你引见引见。他们爷三个在哪里呢?”长工道:“在西院呢!”说着,只听窗外道,“避难的在哪里呢?”辛宏明对魏豪道:“你听,老师傅寻来了。”忙应声出去。跟着履声橐橐,魏豪抬头迎看,由少庄主陪进来一位苍颜赤鼻的老人,和两个黑面皮、大眼睛的壮年汉子。三个人都是暑天的短打扮,摇着大扇子,走进屋来。这个赤鼻老人便是老师傅陶成泽,年有五十多岁,精神很矍铄。那两个黑面汉子,就是陶继尧、陶继唐昆仲,继尧年约三十以内,继唐不过二十一二。二人体格雄壮,一看而知是山东人。
陶成泽拈须发话道:“宏明,到底是什么事?昨夜真闹贼了么?我们那里没听见呀?刚才我来的时候,你们联庄会又出队了,怎么连镇口也下了卡子?想必是闹得不轻,难道说洼里倪老茄子又龇牙了?”又道:“听说你们还救了两个逃难的,这位可就是?”
这个老头子嗓门很高,说话就和吵架一样,还没落座,就挺胸腆肚地嚷起来了。辛宏明忙见过了礼,又替魏豪引见道:“老师傅,避难的就是这位魏镖头,是咱们武林同道。人家可真不含糊,就两个人,竟和十几个贼招呼起来了,人家是仗义救友。”立刻互问了姓名,叙座开谈。这陶老师傅兴致很旺,不过上了年纪,有些气粗,好像发喘似的。坐下来,对魏豪说道:“哦,原来是你老哥遇上劫道的了。不要紧,有我们辛二爷办的联庄会,十个、八个的蠡贼敢来炸刺,活埋不了他!”又向辛宏明道:“你二叔哪里去了?不过十几个蝨贼罢了,又找我做啥?你们还整治不了他,就短我老头子不成?”辛宏明道:“老师傅,您哪里知道,这伙贼不是东洼那一帮,这是外路来的绿林,专找寻这位魏镖头报仇的。你老可知道卧牛庄保镖林家?”陶成泽道:“唔,怎么不知道?那是咱们县里的人物,跟我还是朋友哩。头些年,我在保定还跟他共桌喝过酒,他也是很好的酒量。怎么,他也来了么?”辛宏明道:“您认识林镖头,那更好了。你老猜这位魏镖头是谁?他就是林镖头的师弟。告诉您,这位大娘就是林镖头的夫人。”
说话时,男装的程玉英本偎着铃儿。在炕边上侧坐着,此时闻言,忙欠身施礼道:“老大爷,你老也认识先夫么?”陶成泽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怔,忙也欠身答礼道:“哦,原来是林大嫂。这可不是外人。怎么着,林大哥⋯⋯这两年保镖的买卖可还好。”程玉英凄然道:“先夫他过去了!”陶成泽大惊道:“怎么,过去了?多咱过去的?他才不过四十五六岁嘛?”
魏豪道:“陶老英雄也认识我师兄,这可真是故旧何处不相逢。不瞒你老说,我林大哥是四月二十三,遭了贼人的暗算故去的。仇人至死不饶,又来找寻我林大哥的家眷。我们避仇,这才逃到辛庄主这里。昨晚要不是亏了辛庄主救我们,我们都得死在恶贼手里了!”
陶成泽闻言大怒。他的两个儿子陶继尧、陶继唐也无不且骇且愤,齐声询问究竟。摩云鹏魏豪一心惦记着出去,对陶氏父子又不得不敷衍着,只可将前情,略述了一遍。
陶成泽这老人起初惊怒,大骂贼人无理:“人死不结怨,怎么还找寻人家的家眷?”后来又备闻贼人截江焚舟、盗棺毁尸、闹丧刺孤,太以绝情,这老人却骇然深思起来。面向儿子和辛宏明道:“这可就古怪了。贼人这么狠毒,必有缘故。魏老兄,你们打算这就走么?”魏豪道:“是的,车都雇好了。不过辛庄主怕贼人在镇上潜藏着底线,特意派人巡视去了。如果镇里镇外,没有眼生的人,在下打算傍黑的时候,改装坐轿车一走,速离此地。贼人就是勾兵寻来,我们一走,也就完了。要不然,还怕他们在镇上滋事掏乱。”
陶成泽听了,沉吟起来,半晌道:“你们打算傍黑的时候,坐轿车走?”魏豪道:“是的。”陶成泽站起来道:“那么走,只怕走不掉吧!贼人不是傻子,你能走,他们就能缀啊!”
摩云鹏还没有答言,程玉英娘子着急道:“那可怎么好?老师傅还不知道哩,他们把我们押行李车的趟子手都给害了!我们走又走不开,留又留不得,我们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了。老师傅,你老人家年高有德,你老费心给我们出个主意。不怕你老见笑,我一个寡妇家,怕什么?死就死,活就活!只可怜先夫一辈子争名好胜,临了死在仇人手里,只留下这一条根,就是这孩子。你老看,他才七岁,又是我前屋姐姐留下的,没爹没娘。我们费劲拔力的,总得保住他一条小命。就是我七师弟舍死忘生,也是为给他师哥留一条后!老师傅你老瞧,我们到底怎么着才好?”程玉英泣下数行,向陶成泽下拜问计。摩云鹏却脸上带出很难堪的神气来了。
陶成泽谦逊道,“林大嫂别难过,有的是法子,咱们大家想。”正说着,只听竹帘一响,庄主辛佑安已经从外面进来了。

第十三章 老拳师仗义助逃
程玉英母子,赖摩云鹏魏豪救助,千辛万苦,逃出贼手。打算当晚由小辛集坐轿车,改装逃亡。不想老拳师陶成泽听了,竟摇头道:“你们这样走,怕走不掉吧。”程玉英不禁着急道:“贼人当真在外面埋伏着,我们可怎么呢?”忙向陶成泽下拜问计。务求他代设一谋,把孤儿铃哥救出虎口,给林家保一线香烟,将来也好报仇。说着掉下泪来。
陶成泽安慰程氏道:“大嫂不必难过,人都有一步缓急,有法子咱们大家想。林镖头一世英雄,和我们也是旧交,我们一定不能袖手旁观。咱们还能叫贼人欺负到家门口来不成!”一眼看见摩云鹏魏豪面含愧色。站起来走到魏豪身旁,说道:“魏老弟,咱们商量商量。”
老拳师先把魏豪所定的出走之计问明,沉思良久,认为夜间改装出走,实为险着。群贼都是行家,这瞒不住他们。管保从今早起,小辛集哪怕走出来一个闲人,放出一辆空车,贼人也必要盯上两眼。所以今天走,时候是不对的,至少要多隔过几天。要走最好是白昼公然登程。林大嫂改扮男装,倒是不错,可是小孩子怎么样呢?若在冬秋天,把他装在空箱子里,留个气眼,一点也憋不着,无奈现在又是五月,天正热。陶成泽反复琢磨,皱眉说道:“大人好办,这七岁的孩子,不比吃乳的小孩,揣又揣不住,藏又藏不严,实在累赘⋯⋯”半晌,把桌子一拍道,“这实在难,这非得先把贼调开不可!”
魏豪、程氏齐问道:“怎能把贼调开呢?”陶成泽摆手道:“你们别忙,等我想想。”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问道,“可是的,林大嫂会赶车不?”程氏道:“不会。”魏豪道:“我会。”陶成泽爽然道:“会赶车,装车把式也好。”又沉默良久,忽然大笑起来,道:“有了。我只愁小孩子没法办,一味若想隐藏小孩子的法子,所以才越想越想不通,其实这才叫钻牛犄角呢。现在我有一个法子,简直可以明明白白抱着小孩走……”
程氏、魏豪俱各惊喜道:“老师傅有什么妙策?”陶成泽不答,自言自语道:“这必得用诱敌之计。是的,先把贼人诱走,然后你们抓空一溜。”眼望二子道:“你大姐现在家呢!你姐夫武艺差点。但也可对付。”抬起头对魏豪、程氏道:“你们听我说,我的主意是要用诱敌之计。我想着先派两三拨人,扮作林大嫂、魏老弟的模样,乘夜坐轿车一走。贼人一定要追。容得贼人离开,然后林大嫂、魏老弟竟可安然离开小辛集,再奔跑马营,在跑马营再安置下接应的人,这样一步步往前倒⋯⋯”程氏大喜道:“那可好极了。”魏豪道:“但是,那诱敌之人却冒着很大的凶险,我们往哪里找去呢?”
陶成泽道:“自然我有法子找人去呀!”遂低着喉咙,把自己的打算,仔仔细细告诉了魏豪、程氏。又说:“如已闯出了第一步难关,便可另换装扮,再闯第二步。第二步难关闯过去,便可径上前途了。沿途仍派人暗中护送,如此万无一失。”老拳师陶成泽拍胸脯,自告奋勇,却是越说喉咙越响,吵得院中都听见了。忽然外面一阵脚步声音。陶成泽戛然住声,侧耳道:“你们听,进来人了?”摩云鹏一欠身,只听竹帘一响,庄主辛佑安已然探头进来。陶成泽道:“唔,辛二爷回来了。”方才放了心。
辛佑安到了屋内,向众人都打了招呼。随即对陶氏父子说道:“老师傅,你们才来?”手指魏豪道,“他们这桩事,老师傅听说了吧?”陶成泽道:“听说了,刚听说完,我们这不是正商量着哩。你干什么去了?你瞧,竟有人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老弟,你办得对极。这位魏老弟和林大嫂,都不是外人,咱们不能不管。我刚才给他们打好一个主意。你瞧,我说……”
辛佑安道:“是的,是的,我是到联庄会公所去了一趟。又在镇上转了一圈。”忽地站起来,道:“我先到里边去。魏仁兄你坐着,老师傅请你这边来,我有一句话对你老说。”陶成泽道:“什么话,这里说,里头说不一样么?”辛佑安眉峰微皱,旋又笑道:“是一件别的事,不相干的。老师傅,你老前头走。大哥,二哥,你也来。”辛佑安把陶氏父子强邀到内宅去了,叫侄儿辛宏明陪着魏豪。摩云鹏魏豪是久闯江湖的人,虽然年轻些,到底懂得眉眼高低的,不由心中打起鼓来。暗想:“还是早走的好,不要叫人嫌恶。”只得与辛宏明闲谈着,一时打听打听路程,一时又问问陶氏父子的为人。才晓得陶成泽少时,外号叫猛张飞。如今老了,有了阅历,可是性格依然粗鲁。至于武功,据辛宏明说,是很有两下子的,耍大竿子,最有拿手,并且擅用弩弓。近年贪酒过度,两眼昏花,手也颤抖,弩弓的功夫也差多了。
过了很久的工夫,魏豪急得头上冒汗,还不见主人出来。铃儿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想是哪里疼痛,竟把头藏在母亲手里,低低地抽噎起来。程玉英摸他的头仍然发热。程氏心中悲怜,不敢啼哭,极力遏制着心情,哄慰铃儿。铃儿道:“咱们多早晚回家呀?我要找外祖父去。那些坏人还来不来?”摩云鹏在旁听着,坐立彷徨不安,凑过去低哄铃儿。程氏娘子暗暗地着急,孩子好好的,不哭不闹,还可以在人家避难;孩子哭闹,可就背如负芒了。
又挨过一刻,外面脚步响,辛佑安、辛佑平弟兄,陶成泽、陶继唐、陶继尧父子,五个人才从庄院外面走了进来。魏豪迎过去,说道:“庄主出去了?”辛佑安含笑道:“是的,我们爷几个刚才到镇上,转了一圈。”停了一停道:“我说魏镖头,你瞧我们这小辛集,前后街口,凡是出入的地方,我们联庄会全都拉开拨子了。别看小地方,人不多,看外表也很虎势的。你要愿意看,我们陪着你出去看看。”
魏豪没有瞧热闹的心情,可是看了看众人的神色,似是有事,忙说:“庄主,刚才在下跟我们林大嫂商量好了,我们打算就此告辞。”辛佑安摇头道:“咦,这是怎么说!咱们不是都讲好了?我们老师傅出的招很高,刚才他都跟我说了。这招实在不错,你别游移。今天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走,明天也不行。爽快说吧,你得看情形,至早也得过了后天。”魏豪还在推辞。陶成泽这老头子瞪着眼发话道:“魏老弟,你这个人怎么不爽快?辛二爷不叫你走,自然有不叫你走的道理。来吧,咱们出去溜溜去,你也瞧一瞧我们辛二爷布置的阵势。”立刻催魏豪一起出去。
才出了屋,早有辛家的长工,拿来一件长衫,一顶草帽。辛佑安催魏豪穿上,又掏出一副墨镜,叫魏豪戴上。摩云鹏魏豪至此恍然大悟,忙问道:“哎呀,辛庄主、陶老师傅,我谢谢你们诸位!诸位待承我们这番盛情,我至死也不忘。可是的,诸位别瞒我,外面可有什么不对的情形么?是不是我们的仇人,已经寻到镇上来了?他们缀下来几个人?可是叫联庄会捉住了?”
辛佑安一笑,正要开言,陶成泽早把大拇指一挑,道:“光棍眼里塞不下沙子去。魏老弟你真有的!刚才辛二爷遇见两个眼生的人,已经派联庄会的人,把这两东西给看住了。我们不愿冒冒失失地告诉你,怕林大嫂妇道人家担心,所以才把你调出来。你明白了,更好。走吧,咱就看看去。这两个东西,你认他一认,不是仇人,就放开他;当真是仇人,就把这东西扣起来,活埋了他。魏老哥,你安心赌好吧……”
摩云鹏吃了一惊。果然不出所料,仇人赶尽杀绝,竟又缀到小辛集了。这一伙贼人把魏豪、程氏追入小辛集,竟将联庄会惊动出来。那降龙木胡金良、海燕子桑七,两个人艺高胆大,那横江蟹米寿山气粗胆豪,不杀死程氏母子,都不肯罢手。那乌老鸦叶亮功、九头鸟赵德朋和凉半截梁文魁、纪花脸纪长胜四个人,却贼人胆虚,首先退出小辛集。胡金良只得招呼同伴,一齐后退,鸡冠子邹瑞也跟着退下来,却留下乌老鸦叶亮功、凉半截梁文魁,伏在集外小树林内。眼见联庄会众三五十人,打着灯笼,喧嚷着扑出来,围绕集镇搜了一遍,收队而回。梁、叶二人立刻摸出来,不时往要路口查看。又挨过一会儿,天色大明,两个人见集内已无动静,便作为过路人遇雨投店,径投进小辛集,要暗暗地踩访魏豪和程氏母子的落脚地点。
两个人心想,一男,一女,一个小孩,被赶了一夜,此时一定落在小辛集,避雨歇乏,很不难根究的,也绝不会溜走的。并且小辛集这地方,就只一家店房,猜想魏豪等当然要落店,民家不会招留他们的。凉半截梁文魁、乌老鸦叶亮功两个人,十拿九稳地去投店。谁想店中只寥寥几个客人,并无妇人孺子。而且凉半截、乌老鸦浑身也都像泥蛋似,冒冒失失投入店房,形迹上很是扎眼。店中人正在讲论闹贼之事,见了两人,不觉得人人侧目,窃窃私议起来。
两个人究竟是江湖上的积贼,很能沉得住气。众人的眼神,尽管只往他俩身上转,两个人却依然不动声色,叫吃叫喝,大说大笑,胡诌昨夜冒雨赶路,迷途错宿的话。跟着坐在店房大土炕上,说凉着了,骨头痛;买红糖,寻生姜,要在店里歇两晚上。随后放倒头就睡。扯起浊重的鼾声来,却微闭着眼缝,偷听旁人的闲话。住店的人事不干己,信口放言。联庄会昨夜拿贼,辛庄主救下一个娘们、一个孩子和一个保镖的这些话,无意中流露出来,竟被二贼听得。二贼大喜,果不出所料,狮子林的妻子果然落在此地。本来嘛,追赶了一通夜,她一个女流,她难道会飞!
实底已经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捞着。凉半截、乌老鸦就该适可而止,赶快回去报信。偏偏二贼自恃老行家,别人看不透他。两人装睡片刻,又跑到店外,向人探听庄主的住宅。恰巧问到联庄会丁跟前,这一来没容他细问,联庄会的人反而把脸一板,严词盘诘起他们来。把二贼暗暗地看住,联庄会丁分出一个人来,忙找副会头辛佑安去送信告密。辛佑安恰巧溜达过来,急忙找到二人面前,从旁边暗暗打量二人。二人的兵刃已经藏起,可是神情打扮总显着匪气。辛佑安突然开言,厉声盘问二人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小辛集不是通驿要路,做什么要在这里打旋?两眼盯住了二人,一句紧似一句地根问。凉半截昂然不惧,信口胡诌地编了一套话。辛佑安听了,越加动疑。略一沉吟,说道:“去吧!”却悄嘱会丁,暗把二人攥住,留神他打听什么,窥伺什么?两个东西走到哪里,就跟缀到哪里。千万别让他满处乱串,也别叫他溜了。嘱罢,辛佑安急赴联庄会公所,吩咐集众出队,沿全镇路口,多加上几道卡子,禁止生人出进。
两个贼人立刻被五个人缀上,漫散开,或前或后地盯住他俩。乌老鸦把他那又黑又瘦的脸一沉,把尖嘴一撇,瞪眼道:“我说老乡,我们一个走道的,又没犯法,你们这是干什么?”会丁吆喝道:“干什么?什么也不干!告诉你,伙计,眼珠子睁亮着点,你瞧我们是干什么?”说话时,小辛集前前后后,都已散布下许多壮丁,花枪长竿把住街口,单刀、短棒往来梭巡。风势越来越紧,这工夫简直戒严了。
凉半截、乌老鸦看出情形不对,急忙地折回庄房,算还店账,提起小包袱,就要出镇。可惜晚了,才转了一个弯,扑奔镇口,带出要离开的样子,登时赶过来两个人,迎面又截上来四五个人,把短棒一拦,喝道:“站住!”凉半截暗吃一惊,看了看乌老鸦,一翻眼珠道:“做么?”迎面那个会丁道:“你是干什么的?”答道:“走道的。”那会丁道:“知道你走道,往哪去?”乌老鸦把手一指道:“那边去。”会丁道:“那边堵死了,过不去!”乌老鸦道:“咦,怎么啦?”还要说话,会丁瞪眼道:“回去,少废话!”凉半截装傻道:“这里干什么?好好的道,又不教走啦?”联庄会的人一向恃众发威,也不讲缘故,扬着木棒,硬逼凉半截、乌老鸦退回,反正只一句话:“这里不叫走,会头这么吩咐的。”乌老鸦还要争执,凉半截似笑不笑地嘻嘻了两声道:“这可怪,大白天价,不叫走了?这里不让走哇,咱绕两步,走那边,那边可叫走吧?”
两人彳彳行示走了回去。凉半截假作提鞋,向后瞥了一眼,见后面十几对眼睛盯着自己。而且另有四五个人,照样慢慢踱着,缀在自己背后。凉半截捏了一把汗,心想:“怪了,没有露出形踪来呀?”抢行数步,追上乌老鸦。两个人并肩而行,悄声私语:“盯上咱们了,看这意思,怕要挑帘。”乌老鸦道:“怕那个,还有完?他们这是昨夜的余波。”两个人低声商量,不回店房,佯作不理会,径又扑奔另一条街口。却是当真不对劲了,这条街口未容两个人近前,便有六七个人走拢来,横身把路一挡。凉半截急回头看,背后跟缀他俩的那五个人,内中有一个向对面正打手势。
凉半截梁文魁怔了一怔,装作不解,拔步直往前闯。把守街口的会丁立刻喝道:“站住!”上来两个人,一人拄花枪,一人拖单刀,怒目横眉,诘问二人,“你们是干什么的?”两人照前说了。对面的人又道:“这里不许走,你们回去!”凉半截左右顾盼道:“咦,干啥不让走喂?”拖刀的壮丁哼了一声道:“你不瞧,这里戒严了?会头有命,不准生人外客出入。老乡,瞧你也是常在外的,别装糊涂,趁早回店歇一会儿去。”乌老鸦道:“怎的戒严了?俺们来的时候还没有呢,这是干啥呀?”拖刀的说道:“干啥,拿贼,搜奸细。”那拄花枪的也道:“哪里那些废话,回去!这里不许人走。”
凉半截和乌老鸦这才焦灼起来,嘴头上嘟嘟囔囔,说着纳闷抱怨的话,只得翻回来,心中却暗打主意。约退回一两箭地,乌老鸦低声道:“梁二哥,他们别是要扣下咱们吧?”这已是不言而喻。凉半截低答道:“情形很不对,八成拿咱们当奸细了。”乌老鸦道:“怎么办?咱们就给他硬往外闯!”凉半截道:“使不得,你我落了单了。”乌老鸦回头看了看道:“这几个力笨汉,还怕他拦得住咱们不成?”凉半截道:“不对,这些个乡下汉子狗仗人势,咱们本不怕他;可是咱们外面没来接应,我怕闯得出,却是跑不开。犯不上叫他们成百的人,把咱们赶一个跑,弄不好倒落在他们手里。好在他们还没真动手,不过装模作样下了卡子,叫咱们不能回去报信罢了。咱们先挨着,挨到天黑,咱们的人来了,那时候咱们给他一点脸色看看。”乌老鸦道:“万一挨不到天黑,他们先来动咱们呢?”凉半截道:“那就说不得。到那时候,咱们就动手,硬往外闯。”乌老鸦道:“对。”
两人仍不回店房,故意在街上信步流连。缀着他俩的人一点也不放松,也不检点形迹,公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凉半截、乌老鸦并肩走着,看见一个鲜果摊,便过来买梨。那跟着的人也凑过来问梨。乌老鸦一拍凉半截道:“别买梨了,咱们喝茶去。”两个人径奔茶馆。缀他的人也就跟进了茶馆,在邻座坐下,也泡了一壶茶。乌老鸦心中冒火,不由骂道:“屈死鬼,娘的要找倒霉!”那缀着的人一点也不怕事,也骂道:“贼奸细,瞎了你的狗眼,上这里装孙子来了!活埋不了你!”乌老鸦大怒,便一挺身,要过去动武。凉半截连忙使眼色,踩脚趾,把乌老鸦强按住。索性给了茶钱,两人一赌气,重又返回店房,那缀着的人就一直跟到店房。
这两个人二番回转,店中人越发地留了神。内中一人说道:“客人不走了,又回来了?你老瞧热闹吧,这里的联庄会,四个村子壮丁全聚齐了,回头就挨门按户搜拿奸细。我们这里昨晚上闹贼了,会头说,贼人一定要派探子来。”又一个人就说:“上年联庄会跟洼里的那伙子贼党交了仗,活捉住六七个,先是吊打,灌尿;随后问出口供来,也不送官,也不报案,就由会里公议,把六七个狗贼全活埋了。贼子们吓得再不敢小觑我们这里了。”凉半截唯唯诺诺地听着,脸上并没有挂神,乌老鸦却被骂得起火,又不好自认为贼,凭白来挺身拣骂。二贼暗使眼色,不跟他们闲谈了,侧身倒在大炕上,说道:“走不了,睡觉吧!”把眼阖上了。
过了一刻,店中忽然进来几个人,店家招呼道:“联庄会查店的来了。”凉半截偷眼一看,一个中年男子绅士模样,率领六七个人,一哄而入。进了店房,向旁人瞥了一眼,并未盘问,竟一直找到凉半截、乌老鸦这边来,把两人唤醒,盘问了一会儿。众人中一个赤鼻子老人,对两人说起江湖唇典来。凉半截装作不懂,只承认是负苦的,路过此地。
乱了一阵,查店的人走去。凉半截自觉答对得并无破绽。谁想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伙查店的,为首那人便是辛佑安。这一伙人不但盘诘,而且把凉半截、乌老鸦两人随身带的小包袱,也都打开搜检。包袱内犯碍之物,早经凉半截梁文魁预先防到,藏到树林中了。查店的搜检一遍,内中并没有绿林道常用的练子、抓、火折、火筒、百宝钥匙等物,却另有一把单刀、一根短棒。搜完,厉声诘问二人:“带这凶器,却是怎的?”两人很镇定地答说:“出门在外的,哪能不带防身家伙?”
这伙查店的壮丁十来个人围住了凉半截、乌老鸦,七言八语地盘问。凉半截极力支吾着,猛然抬头,看见店窗撕破处,露出半个人脸,一只炯炯的眼光正注视自己和乌老鸦。两厢里眼光对触,那窗外人脸即缩了回去,并没看准是谁。凉半截心中诧异:“这偷看的人不像小孩,莫非就是那个姓魏的?”心中一动,想要出去看看。
那查店的却拦住凉半截,说是:“没有盘问明白,不许溜走。”公然像犯了罪似的,叫人家看上了。凉半截双眉一皱,看了看乌老鸦,又看了看查店的众人,徐徐说道:“你们问吧,到底问完了没有?”
查店的人并不搭理这话,留下几个人看住凉半截二人,分出三个人出去。在外面隐隐听得低言悄议。也就是一杯茶时,三个人又进来,吩咐凉半截道:“我们这里正闹贼,你们两个来得太巧了。我们也不能难为你们,这么办,你们得把兵刃留下。”
凉半截和乌老鸦面面相觑,看着那把刀,说道:“这是怎么说的,俺们犯了什么罪啦?”查店的人说道:“留下兵刃,就放你们走,我们决不能刁难人。”凉半截愣了愣道:“俺们那把刀可是六七串钱买的哩。”查店的人说道:“那不要紧,我们赔你。我们只要你们两个把凶器交出来,空手放你们走。”凉半截向乌老鸦示意,乌老鸦脸色很难看,就要翻脸。凉半截忙沉住气道:“你们得给我七串钱!……”查店的道:“那个自然。我们不是土匪,不会硬劫留人家的东西。”一个人就点数钱票。
当下,联庄会决计要扣留两人的兵刃。两人支吾着,不肯撒手,情形越来越紧。联庄会十来个人无形中已将两人提防住,七言八语威吓着,声势咄咄逼人。凉半截、乌老鸦心中作念,两个人久闯江湖,并不是傻子。口中搭讪着说:“这是怎么讲?我们出门在外的人带一把家伙,仗胆子防身,谁知道犯了这里的规矩了。给你们就给你们,别找别扭。我说喂,老三,咱们有六七串钱,不会再买一把么?对不对?”
乌老鸦当即说道:“不行,不行,那把刀是俺祖传的⋯⋯”一语未了,凉半截梁文魁凑了凑,早已凑到炕边,嘴里说:“给他们吧,七串文,少一个不卖。”却猛然一探身,右手一抄,早将那把刀、那根短棒抄取在手,佯作一递,道:“给你!”刀光一闪,直劈下去。切身处那个联庄会丁怪吼一声,往旁一蹿,骂道:“好贼!”凉半截又一翻身,抬腿一脚,踢倒一个人,厉声大喝:“并肩子,走!二太爷不陪了,相好的!”刀闪人喧,出其不意,凉半截当先夺门外蹿。百忙中,将短棒递给乌老鸦,乌老鸦信手打倒一个会丁。
联庄会众十来个人,内有辛佑安和陶氏父子,四个人却只有辛佑安带着刀。老英雄陶成泽大吼一声道:“好贼,还敢使诈语!”空手夺刀横扑过来。不防其他会丁仓促遇变,一阵乱窜,反而妨碍了自己人。两个贼一个抡刀,一个舞棒,乘机冲出店房,店房内外登时一阵大乱。

第十四章 二贼徒踩盘落网
凉半截梁文魁在前,乌老鸦叶亮功在后,两个人拼命地往外闯。查店的联庄会丁齐声喊拿奸细。店院中恰有两个会丁,见店房扑出那两个人来,将花枪一抖,当胸便扎。凉半截梁文魁在旁一错身,顺手夺住了杆枪,右手刀一挥,猛将另一杆枪往外磕。就势一转刀锋,喝道:“看刀!”唰的划下去。这个壮丁应声一栽,斜肩带背挨了一下。手中枪已被凉半截硬夺过来。那一个壮丁大惊,急待闪逃,却又失措,被乌老鸦从伙伴身边蹿出来,挥短棒一敲,正打在手腕上。哎呀了一声,撒手磨头便跑,且跑且喊:“好贼,杀了人啦,截住他!”店院中还有两三个闲人,也吓得乱钻。内中一个穿长衫戴草帽的,掩面逃到屋后。
梁、叶二贼放心大胆地冲到院心,急急张眼四顾,寻求逃路。那店院街门竟已掩上,门道中竟有四五个乡下汉子挺着红缨枪,堵着门大喊。这些联庄会丁只有笨力气,没有真本领。凉半截是个猾贼,百忙中且先回头一看,只见店房以内,从门窗上已飞蹿出四个人,便是陶氏父子和辛佑安庄主。这四个人都不好惹。凉半截眼光只一绕,登时打定主意,便不去夺门,唯恐有劲敌当门,便要落个前后夹攻。凉半截遂将右手刀尖一指东墙,左手夺来的花枪却猛一抡,喝道:“并肩子接着!”嗖的直投过去,被乌老鸦操取在手。凉半截破口大喊道:“挡我者死!”一顿足,往门前一扑,却又急抽身抢奔东墙。他那同伴乌老鸦,振开哑喉咙连喊,握枪在手,也一指东墙。两个贼立刻脚下攒力,齐奔墙头,这便要越墙逃出。
查店的辛佑安和陶氏父子,一见二贼情急生变,夺刀抢路。四个人勃然大怒,急呼众人追赶。不意所带的壮丁和店家仓促失措,反而挤作一团,挡住了道。老英雄陶成泽到底见机甚快,竟不走房门,踢开窗户,头一个蹿出屋来,身躯落地时,恰巧正当贼人逃路。这赤鼻老人仓促没取得兵刃,就将嘴唇一咬,双手一抬,怒骂道:“好小子,你敢在老太爷眼前炸刺!”伏身一蹿,空手横遮在二贼前面,把东墙挡住。梁、叶二贼一个抡刀,一个抡枪扑过来,大喝道:“闪开!”老英雄哈哈一笑,猛把手一扬,哗啦微响了两声,一对手团的铁球,照二贼打去。凉半截一挫身,乌老鸦一斜闪,当的一响,铁球落地。凉半截躲开了,乌老鸦却被打得“哇哇”怪叫。仗他皮糙肉厚,摸了摸大胯,急将枪缨一颤,照准陶成泽,直点前胸。凉半截短刀一挥,也同时劈到。被陶成泽腾身闪开,展开长拳,照凉半截便打。乌老鸦枪尖一颤,金鸡点头,复照陶老英雄后心刺来。陶成泽收招让式,乘隙又递出一拳。二贼的刀枪齐下毒手,把这两手握空拳的赤鼻老人裹住。
这时,陶继唐恰巧赶到,一见大惊,忙迫间抄起院中一条板凳,大吼着扑过去。二贼一声呼啸,倏然分开来。凉半截仗单刀,仍斗陶老英雄的空拳,乌老鸦的花枪就直攻陶少英雄的板凳。二贼有得力的兵刃,二陶没有兵刃,情见势绌,有兵刃的却只为夺路拼命,没有心情恋战。陶老英雄老眼不花,早看出贼人的心意,是且战且转,不住脚地变换脚步,分明要绕奔南面,冷不防还是要跳墙。陶老英雄大吼一声,叫道:“老大快给我拿刀来,你们快奔南面!你们快来,这两个东西可要跳墙跑!”
声喊时,联庄会辛佑安先将店房中受伤倒地的一个会丁扶起来,立即拔刀,如飞地闯到店院。闪目一看,又急急地扑奔店门。店门已闭,而未加闩。辛佑安急吩咐会丁将门闩住,这才霍地转身索敌。那陶继尧操得一把刀,却才穿窗追出。辛、陶两个人大吼一声,催动会丁,各亮兵刃,从两侧剿击贼人。
凉半截、乌老鸦二贼一面狠斗,一面张皇四顾,防备着被人包围,打算乘机逃走。不防辛佑安抡刀当先扑到,让过陶老英雄,嗖的一刀,照贼砍来。乌老鸦回身一扫,喀嚓一声响,辛佑安的刀沉力猛,乌老鸦的枪杆竟被削折。不由失声叫道:“并肩子风紧!”这时候,陶继尧如飞赶到,把陶继唐替下来。会丁大集,眼看要将二贼围住。陡然间,凉半截狂笑道:“二太爷真要失陪了!相好的长着点眼珠子,趁早把三个狗男女交出,今儿晚上多留点神!”一言喝罢,凉半截倏然挥刀往前一攻,骤往旁一蹿,忽又一旋身,夜战八方式,将敌人冲开,低叫道:“扯活!”嗖嗖嗖,一连几个箭步,果然又抢奔店墙。乌老鸦也紧跟着要跑。老英雄陶成泽喝道:“歇下吧!”赶上前,啪的一腿,将乌老鸦叶亮功踢倒在地。乌老鸦就地一挺身,才要站起,陶继唐早举起板凳来,哼的一下,又把乌老鸦砸倒。父子二人急忙上前按住,解腰带便捆。
凉半截已经跑开,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同伴被擒,焉能不救?急忙一扬手,喝一声:“着!”一支暗器奔陶氏父子打来。陶继唐急闪不迭,肩胛后挨了一下,一松手,险被乌老鸦挣脱。陶成泽闪开暗器,慌忙一回身,抬腿一跺,又把乌老鸦踩住,不住口喊道:“你们快来,贼要跑!”说贼要跑时,凉半截连发暗器,已然跃上墙头,顺墙头跃上房顶。辛佑安急喊道:“不好,你们快搬梯子,上房截住他。”
凉半截站在房上,往外一瞥,复又回头,恋恋不欲走。伸手揭瓦,还想救援同伴。乌老鸦头脸抢地,已被陶氏父子按住。这乌老鸦果然是悍贼,身虽被擒,口中大声叫道:“并肩子马前扯活,昏天窑庙碰盘吧,不要管我了!”凉半截尚在游移,辛佑安将手中刀一抡,也要登墙上房追赶。却被凉半截抖手打下瓦片来,不得近前。贼人竟在上面叫骂:“赶早放了我们的人,两罢甘休!”正在恣口喊叫,陶氏父子已将乌老鸦捆牢,丢在地上,急忙扑过来。登时之间,陶成泽、陶继尧、陶继唐、辛佑安各持兵刃,分两面登高赶来。联庄会的壮丁也聚来十几个。有的搬梯子,有的开门绕出店外,从后面堵截,有的一味摇枪呐喊,却都忘了觅弓箭,远攻贼人。
贼人凉半截已看出形势不利,人单势孤,再不敢恋机,这才连打下数瓦片,由房顶蹿到墙上,便要寻路往北逃走。陶成泽大叫道:“谁往北面截去呀?”人全聚在东南两面,西面、北面竟一个人也没有。气得陶成泽怒声喊叫,又骂儿子陶继尧、陶继唐,不该傻跟在自己屁股后头。陶继尧、陶继唐被骂猛省,哥俩急忙跳下墙来,抢奔北面。可是贼人已经奔驰到北墙头,眼看要翻墙跳到邻舍院内。陶成泽拍胸道:“你们是死苍蝇,攒一团做什么!”
眼看贼人乘隙要逃走。忽然间,从店房西面一排房后尽头处,飞蹿出一个人来。长袍草帽,纵跃如飞,似一支箭一般横截过来,正好把凉半截的前路剪住。凉半截再想抽身改道,已不能够。后面辛佑安和陶继尧也已如飞追到。辛佑安急闪眼注视,只见这个穿长袍的人,正是乔装的七师傅摩云鹏魏豪。
摩云鹏魏豪,身穿长袍草帽,戴墨镜,摇翎扇,随辛庄主窥店察贼,本不敢露面,只探窗一望,便藏在隐处。但一见贼人要逃走,一时情急,这才把草帽推在背后,袍襟掖在两旁,眼镜一摘,翎扇一丢,慌忙地蹿了出来,人刚一挨近,便抬手发出一件暗器。口喝道:“看镖!”贼人刚刚从墙上一翻,蹿过平地。冷不防这一下,贼人凉半截一闪一晃,把这镖躲开。后面辛佑安大喝一声,飞身一跃,“刀劈华山”,搂头盖顶,剁来一刀。凉半截急忙翻身,抡刀招架。摩云鹏魏豪疾如狂飚地奔来。凉半截暗叫不好,一个败势,收刀要跑。摩云鹏哪肯容情?迫近将单刀一晃,一个垛子脚,把凉半截踢倒坠地。
凉半截却也了得,鲤鱼打挺,霍地蹿起来。陶老师傅又已赶到,手腕一转,抡刀背将凉半截打中,凉半截一声狂吼,疼晕过去,如倒了半堵墙,咕咚栽到地面。摩云鹏咬牙切齿,钢刀一举,照贼人脖颈猛砍,便要摘取仇人的首级。辛庄主急叫:“使不得!”想拦阻已经来不及,忙将刀腕底翻云一架,叮当一声响,这个凉半截方才免做魏豪的刀下之鬼。
摩云鹏的刀将要落下,被这一拦,急忙掣刀闪身。辛庄主道:“魏老哥,我们还要留活口。”摩云鹏微黑的面庞不禁泛红,自己太冒失了,连声诺诺道:“我是怕他跑了!把他的腿砸折,他就跑不了啦。”大家一笑而罢。摩云鹏很觉不得劲,搭讪着说:“我谢谢诸位!辛庄主,这两个贼怎么处置?”辛佑安道:“且捆到公所。”眼望老师傅陶成泽道:“咱们从长计议。”
联庄会丁把二贼撮弄到一处,此时二贼已经缓醒过来。乌老鸦眼望凉半截道:“并肩子,你太想不开了。叫你扯活,你偏应战。”凉半截微微冷笑道:“相好的,咱们哥俩有缘,生一处,死一地,怕什么,别含糊了!”联庄会丁照二贼身上,连踢几下,骂道:“臭贼,还穷嚼!”陶继唐抢过一根木棒,把凉半截狠狠地敲打了几下,骂道:“该死的臭贼,射我一袖箭,回头我叫你好受!”凉半截骂道:“你是什么人物!有本领咱们一刀一枪比画比画,我才佩服你。我如今被擒,我是甘心一死。你是人物,别折腾我。你再给我零受,我可要对不起,胡骂你了!”陶继尧过来道:“别跟他胡对答。喂,你们拿块沾布来,给这东西堵上嘴,看你还骂不骂?”
陶氏二弟兄正在收拾二贼,辛佑安慌忙拦住道:“二哥别这么着,咱们不能挫辱不能招架的人。我说道上朋友,你不要骂街,我们也不难为你,咱们是公事公办。”凉半截半仰面朝天地被缚着,眼珠向辛佑安翻了翻道:“庄头,我谢谢你,杀剐留存,随你的便。你是人物,你可嘱咐他们别作践我。”辛佑安道:“朋友,那一定,我们决不作践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有一节,回头我们问你,你们要说实话。”乌老鸦、凉半截一齐答声道:“庄头,你们只要拿我们当江湖待承,我们准够朋友。”辛佑安一挑大指道:“好!就是这么着。”吩咐众人,把这两人先抬回店房。辛佑安和二贼过话,陶成泽老师傅捋着胡须听着,哈哈大笑,向两个儿子点手道:“老大、老二,你们学着点。你们两个浑小子,比辛二爷差远了!我说魏朋友,对不对?”魏豪点点头说道:“该是这样。不过咱们得仔细盘问盘问他,再洗洗他住的屋子。”辛佑安回头答道:“那个自然。”
众人一齐进入店房屋内。这时候小辛集前前后后哄嚷动了,男男女女聚来许多人,齐说姚家店拿住匪人啦。便有的人硬往店里挤,要瞧瞧热闹。辛佑安眉头一皱,此时店门才开,忙吩咐把店门再关上,把闲人驱开。店里的掌柜紧缀在陶老师傅身后,嘀嘀咕咕地敷衍说话,意思之间,自己店里住了匪人,怕会头不答应,求老师傅给疏通疏通。陶成泽摆手说:“不相干,没你的事。你是本乡本土,谁还猜疑你有别的不成?”
把闲人轰开以后,辛佑安、陶氏父子,叫店东当场把二贼的小包袱再打开,两人身上也加细搜检了。两人睡觉的床头席底也都搜了,一点犯禁的东西也没有。然后把二贼架在土炕上,仍旧捆着,由辛佑安发言,开始盘问二贼的来历。凉半截梁文魁神色自若,一点也不带害怕的意思;乌老鸦叶亮功却紧闭二目,低头无言。摩云鹏魏豪戴上了墨镜,坐在旁边,仔细打量二贼。这凉半截一脸粉刺,竖目横眉,三十多岁,显露着一股子猛悍之气。那乌老鸦叶亮功面皮乌黑,连眼珠都是黑多白少,生得个哑喉咙,所以才有这乌老鸦的外号。
辛佑安向二贼问了许多话,乌老鸦还是一声不哼,只由凉半截答话。这凉半截狡猾至极,问了半晌,一句实话也没有说。却是口头上尽管夸辛佑安拿他当江湖道看待,他一定有什么说什么,决不隐瞒。口说不隐瞒,却是他只承认是过路的绿林道,现在打算到曹州府作案去。误打误撞,落到这里了。跟着说:“现在我们不幸露相被擒,你们诸位若肯放过我们一步,我们哥俩在道上很有些朋友,也小小的有点名头,将来我们自有一份人心。我敢招呼我们的同道,从此以后让开小辛集这一趟道,决不妄动你们的一草一木。你们诸位一定要办我们,那也是我哥们活该认栽,死而无怨。”说罢也闭上了眼,神色上很带着江湖气派。盘问他在小辛集,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否曾在卧牛庄保镖林家寻仇?凉半截矢口不认。据他说,一向在山西混,只偷不抢,专干黑道,连这保镖林的名字都没听见过。讯到昨夜的匪警,他两人更推得干干净净。他自承从来没有作过明火路劫的案子,这一回还是头一趟到山东道上拾买卖。
辛佑安越问越觉着支离,忙问他二人,到底是上山东干什么来的?凉半截把双眼睁开,又说出一套话来,这话更加离奇。他说,一向在山西作案,山西拿得紧,才辗转溜到直隶。上月因访闻曹州府大户绸缎顾家第十七房,新近在天津卫得了几件宝贝,叫作什么碧玉瓜,乌金蛤蟆,还有一架用女人头发织的软烟幔,在北京城潜伏的函贼已经哄传动了。就有一两同道特为此宝一直缀下来,想乘机窃取到手。不想这来的同道本领还差,一时失慎,盗宝不成,反被绸缎顾家护院的擒获送官。这一来不但没有镇住群贼,反倒掀动了一帮黑道朋友,各要显一显身手,闯一闯字号。凉半截自称他和乌老鸦搭伴,投到曹州府来,也是打算盗宝逞能,并借此发一笔大财。因为北京城有一位黄带子,争买此宝,未能得手。目下悬赏千金,求买此物。哪怕是偷来的,抢来的,黄带子全不管,也不问,只要有人弄来,他便储银以待。凉半截又说,他是为这个来的。不想一到曹州府,无意中得罪了当地的同道,险些出了意外。故此他又连夜逃出曹州府,邀请乌老鸦来给他帮忙。哪知道又在小辛集蹈上嫌疑之地。
凉半截、乌老鸦提述前情,只承认自己是窃贼,非劫盗;是为盗宝,非为寻仇。说的来踪去影,有眉有眼,很像有这回事似的。而且曹州府顾家得了异宝,又是山东地方刻下正在哄传的事,辛佑安犹如听了一件奇闻似的,不觉的面现狐疑之色。眼望着陶成泽、摩云鹏魏豪道:“你们听见这话么?”魏豪微微摇头。陶成泽察言观色,心中也有点疑惑起来。手掌攒力,照凉半截一拍:“相好的,你们一个说,一个哼,咱们是光棍不瞒光棍。我们这里是联庄会,只求守望相助,保卫自家的田产,向来不多管闲事。你只要不碍着我们,我们也犯不上跟你们为仇。可有一节,你要放亮了眼珠子,别拿我们当傻瓜。相好的,你得实说。你们尽拣好听的讲,你可忘了你们俩乌鸡眼似的,尽自在我们小辛集溜达,要说一点想头没有,你蒙小孩子吧!”狠狠地拍了凉半截几掌。凉半截一阵奇疼,强忍着说道:“老庄主,你收拾我,我可没有还手之力,随你的便。我们可是实话实说,把来意都抖搂出来了,难道你还逼我捏供不成么?”陶继唐又来敲打乌老鸦。乌老鸦叶亮功只把长脖颈一缩,挺住了劲,也不呼疼,也不告饶,噘着尖嘴,哑声嘟囔道:“我们倒霉就是了,碧玉瓜连影也没望见,却在这里吃仙人掌。你们打吧,我们卖上了!告诉你们是过路的,你们不信,我有啥法子!”
两个贼人咬定牙根,不吐实情。这也是辛佑安这些人一时疏忽,竟在店房讯起供来,却忘了把二贼调离开。若个别拷问,砍得不如旋得圆,总可以分别诈出两歧的话来。两个贼面抵面的,用不着串供,早就彼此心照不宣了。空问了半晌,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辛佑安对魏豪暗道:“这两个人的模样,你一点也不认得?”
摩云鹏认不得二贼,二贼自然也认不得魏豪。可是细辨二贼的口音,分明不是晋、冀人,说的话不南不北,不留神处总多少带点川音。这与那横江劫镖、夜袭焚舟的贼党,很有相类的地方。魏豪想了想,忙站起来,来到辛庄主身边,附耳低言。老师傅陶成泽道:“你们说什么?”魏豪凑过来,又对陶成泽,也低低说了几句话。陶成泽道:“这话对!”立刻吩咐联庄会壮丁,搭来两块门板,用条手巾,把二贼头脸耳目蒙住,手脚也捆牢,一径出店,搭到联庄会公所。
一到公所,登时把二贼分隔在两个房间,拨壮丁看守住。摩云鹏向辛佑安、陶成泽说道:“这两个贼一定是我们的仇人派来的。多谢众位把他们擒住,仇人的眼线暂时隔断,在下要乘这机会立刻走开,叫他们摸不着踪影。”
辛、陶二人沉吟道:“这还得斟酌。可以先派人到镇外蹬一下,看看贼人还有眼线没有,才能定规。”魏豪道:“是的。”又道:“我们林师兄与贼结怨,至今不晓得仇人的主名是谁,只知内中有个叫小白龙的,也说不上因何结仇。在下打算求诸位费心,把二贼分别提上来,好好地拷问一下,将来我们也好趋避防备。”
辛佑安道:“那个自然,我们总得盘问盘问。”因想这两个贼以凉半截为最狡猾。遂吩咐庄丁,先把乌老鸦提上来,摘去蒙面之物,解开捆腿的绳子,把乌老鸦依然倒剪二臂,押到公所上房。

第十五章 乡公所讯贼诱供
乌老鸦略为定醒了一下,张眼四顾,只是低头不语。辛佑安、陶成泽想着种种话头,来诱取实供。这乌老鸦叶亮功咬定前言,不肯改口。反复盘问,他只承认是过路的绿林,也不想在小辛集作案,也不是找谁寻仇。脸上居然带出冷傲的神气,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摩云鹏魏豪看着很生气,拿刀背敲打贼人的胫骨,大声说:“咱们也不必活埋了他,也不用把他送官,依我说,只把这东西的两条狗腿剁下来,省得他下次再做贼。”乌老鸦听着,脸色一变,旋即镇定下来,仍然咬紧着牙,一字真情不吐。老师傅陶成泽又用他那一套江湖话,向乌老鸦软诱。这乌老鸦浊气冲上来,软硬一概不吃。百般套问,只问出他的姓名,自称名叫乌老鸦叶亮功,伙伴是凉半截梁文魁。再问时,还是那套话,要到曹州府,偷碧玉瓜。
摩云鹏恨极,便要当真把乌老鸦的腿砸断。辛庄主连忙拦住,他心中另有一番打算。贼党来得不知有多少,既敢和狮子林寻仇,声势当然不小。一个村镇良民,有田有产,犯不上跟绿林道结下恶隙。把贼人捉住送官,他们并不记恨,因为这乃是常情;可是私用毒刑拷打他们,毁害他们,他们做贼的是要衔恨的,遂劝住魏豪,徐徐说道:“魏仁兄,不要着急,咱们慢慢地问。”不留神,叫出一个“魏”字来。只见乌老鸦忽然把眼睛睁开,恶狠狠瞪了魏豪一眼,哼了一声。同时摩云鹏魏豪也哼了一声,说道:“相好的,我认得你,你小子是小白龙的狗党!”乌老鸦把眼又一翻,尖嘴一动,黑脸一沉,双睛闪闪地吐出火焰似的,满脸露出凶恶之相。
这个情形,辛佑安和陶氏父子全看出来了。魏豪本已改装,但是二贼被擒之后,他忘了戴墨镜。这个被擒的贼竟和魏豪四目相对,露出要互噬的神气。陶成泽老师傅哈哈大笑,道:“相好的,你这才招了!你嘴头没说实话,你的脸神可是画了供了!”辛佑安也大声笑着说:“好!把他押下去,再把那个什么凉半截押上来。”壮丁依言,把乌老鸦带下去。
陶成泽说道:“魏老哥,你的话猜对了。”辛佑安道:“这本来毫无可疑,他们一定是林镖师的仇人。就是这个黑小子嘴太硬,至死不招。可是的,魏仁兄你真认得他么?”魏豪摇头道:“认不清,劫镖时贼人太多,又在黄昏时候。”陶成泽道:“一定不认得,你没看么,他一听你叫出魏仁兄来,他才一翻眼,可见他们谁也不认得谁。咱们再诈诈那个凉半截吧。”
说话时,凉半截被提上来。这回由陶成泽盘问,仍用巧言诱供,问他混进小辛集,到底受谁支使?他们的瓢把子是什么万儿?在哪里安窑?到小辛集究竟为什么事?警告凉半截:“痛痛快快招了吧,你不要自误。你不招,你的伙伴可招了。你们跟小白龙是一伙,你们是跟卧牛庄的林镖头有梁子,对不对?你别觉着我们一点不知道,我们也是武林中人。告诉你,光棍遇光棍,有什么说什么。我们这里是联庄会,不是官面。我们只知道守望相助,卫护乡里,管不着你们寻仇的那笔闲账。只要你们不来扰害我们,我们才犯不上给你们过不去哩。你说出真情实话,当真跟我们小辛集无干,回头我就可以禀明会头,把你哥两个放了。”老师傅又一指魏豪、辛佑安道:“这两位就是我们联庄会的教练,我们这里人最好习武,人人都会玩两手。可是我们只晓得看庄稼,防偷盗,素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刚才你们那个伙计倒很敞亮,知道我们不愿多事,他都把实话告诉我们了。你姓梁,他姓叶,对不对?你们这是跟他们卧牛庄有个过节,对不对?卧牛庄有个姓林的,他是托线的保镖,大概跟你们瓢把子有梁子。你们是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实话,说的话跟你们那个伙伴句句相符,那就是你眼睛亮,没有蒙我们,我们自然也犯不上跟你过不去。话不说不明,相好的你可估量着点。”
辛佑安听老师傅这么说,微含笑意,觉得这么问很不坏。再看凉半截,脸上也像很感动,低下头来,沉吟良久,好像很为难似的。半晌,方才长叹一声,说道:“老爷子,你老最圣明,我们的事真瞒不过你老。你老肯拿我们当江湖道看待,我们很领情。我若再说假话,那可真不识抬举了。掏心窝子说,我们情实是过路的绿林,毫不与你们小辛集相干。”讲到这里,辞涉吞吐,忽然面现毅然之色,大声道:“说,说了罢,顶到头不过把我们宰了,还有什么?告诉你老,我们真不是平常的小偷路劫,我们在南方绿林道上,也是有名有姓的。我们的瓢把子,就是江湖上闻名的小白龙方舵主,我们两人就是他老的踩盘子的小伙计……”
辛佑安、陶氏父子、魏豪同声说道:“哦,小白龙?”凉半截眼光一绕道:“不错,是小白龙。他是我们二百多人的老大哥⋯⋯”魏豪道:“什么,二百多人?”陶成泽也故作惊讶道:“我们久闻得小白龙方靖方舵主,不是泛泛之辈,他乃是三江五湖,大名鼎鼎的飞行盗侠,怎么他迁了码头,要到北方来不成?你们两人全是他的弟兄么?”辛佑安也道:“你们俩都是小白龙的部下?我听说小白龙乃是单人独骑、闯荡江湖的独行大侠,一向是孤行无伴的,怎么又有踩盘子的来?”凉半截似笑不笑地说道:“江湖上的传言不能全信。我们方舵主早年倒是匹马单枪闯曹营,从来没有伙伴,现在可是手底下足有快三百号的部下,不过局外人不晓得罢了。”魏豪大睁眼,厉声问道:“又是三百人了?我问你,小白龙他现时在哪里安桩?你们的老窑又在哪里?”贼人道:“他嘛,离着这里远得很哩。他现时是⋯⋯咳,诸位,这不是我不说,单我自己卖底,太不地道,若叫我们舵主晓得了,他一定不肯轻饶我。这,我实在不好说。”魏豪冷笑道:“你可要找倒霉,你不怕王法,你怕你那瓢把子!你那同伴起初也不肯说,等着割了一只耳朵。又全说了。你可好好地想想,别落后悔。”
凉半截看了魏豪一眼,暗暗切齿,脸上不露相,仍是缓缓地供道:“别价,别价。这可是没法子的事,我也顾不得了。我们的舵主现在曹州府城,我们真是冲着卧牛庄那个姓林的来的。”辛佑安道:“小白龙可是跟卧牛庄的林镖头有仇?”魏豪道:“是他个人和林镖头有仇,还是别人跟林镖头有仇,特地邀你们舵主来报复的呢?”
这个凉半截梁文魁眼珠一转,心中暗暗盘算该怎么回答,众人却一迭连声催他快供。
凉半截道:“自然是方舵主跟姓林的有仇了。”摩云鹏魏豪道:“胡说!他两个人,一个在河北。一个在湖南,谁也不认识谁,谁也碍不着谁,他们怎么会有仇呢?”凉半截道:“这个,我一个踩盘子的小伙计,实在说不清楚。可是我听我们伙伴念叨过,我们方舵主有一次独游北方,曾经吃过林某一个哑巴亏。说起话来,总恨姓林的。到底怎么吃的亏,他嫌说出来丢脸,从来没有仔细告诉过人。还有方舵主的岳丈人,听说也栽在姓林的手里,后来丧了性命。所以他的大舅子特烦他来找场报仇。”
摩云鹏魏豪不由瞠目猜思起来,这却是想不到的事。急追问道:“小白龙的岳丈叫什么?”凉半截道:“他叫什么呀……我也说不上来。”魏豪大怒,抓过一根木棒,扬起来就打。凉半截往后微闪道:“你别打人,咱们可好说好问。他的岳丈听说叫滚,滚,滚地雷胡金堂。”魏豪道:“唔,胡金堂?”
魏豪一句顶一句穷究下去,他想,林师兄惨死,素来没听说跟小白龙结过怨;莫非小白龙真是替别人报仇来的?可是这个胡金堂又是何人?贼人在洪泽湖结伙寻仇,分明有一个赤面长髯大汉,很像是主谋,莫非他就姓胡?还有那天在清江浦镖局,假装吊丧,夜来盗棺的人,也自称姓胡。这二胡是否一人?还是一家?还有那个黄面头陀,那个麻面大汉,究竟是何等人物?这必须从贼人口中究出实底来。将来也好设法指名复仇。这么盘算着,在公所虽是辛、陶诸人一齐审讯贼情,到了这工夫,魏豪可就再忍不住,也顾不得客气了,竟抢先追问起来。当下也就锋芒毕露,贼人用冷眼偷端详他,他也端详贼人。
起初贼人的供词,摩云鹏还不敢相信,但凉半截虽似有点掩饰,却说得有眉有眼,真像是被逼无奈,方才吐露出来。内中又隐藏一桩秘闻,揣情度理,好似真有其事。凉半截说,小白龙当年艺成游侠,正在年少,专做独脚生意,林廷扬林镖头那时也没有入镖行。有一年,小白龙遇见一桩买卖,直缀了五六天,好不容易才在江南水路上,抓着了一个机会,便要下手。不防狮子林狭路相逢,路见不平,给打起岔来。黑夜劫江,小白龙被林镖头打了一镖,吃了个暗亏,抽身而退。这件事小白龙深记在心,却轻易不肯告诉人,直到这次大举复仇,他才对部下几个机密头目,略说了说。可是表面上,还是算替他岳父报仇。他的岳父胡金堂却素常在北方混,曾经纠众劫镖,被姓林的重伤,当场瞎了一只眼,不久因伤殒命。他的儿子便找到小白龙,求他协力复仇,才有洪泽湖这一场事……
凉半截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跟着说:“我的实话全说了。我们俩是踩盘子的小伙计,是奉命来打听林镖头的根底的。我们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我都招了,杀剐存留,随你们诸位的便。你们看在江湖道上的义气,不愿跟我们绿林结怨呢,你们就把我们俩放了。我们小白龙方舵主最讲究江湖结纳,他必然有一番人心;你们要是秉公办理,把我们捆送官府,我们的脑瓜子等着哩,我们也不能含糊了。你们问够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凉半截说罢,现出了视死如归的神色,把眼睛一闭,不再言语了。摩云鹏魏豪心上却非常疑惑。把凉半截敲了一下,仍问道:“喂,你们在洪泽湖劫镖的时候,你一定也在场了?那个斗剑的青年是小白龙么?”凉半截睁开眼,一双眸子直注着魏豪,说道:“小白龙不错是使剑,我可没有劫湖,我也不会水性,那天我没有在场。”
魏豪道:“你扯谎!小白龙不是很年轻么?你怎么说他早年跟林镖头结的仇?”凉半截张口结舌说不上来,众人齐声催问。凉半截怔了怔道:“我不是说,我是小伙计么,我是听他们这样说的。我一个踩盘子的,哪里知道底细!不过你说小白龙年轻,这可不对;他已经四十二岁了,他长得少相。”
魏豪道:“四十二岁,怎会那么少相?你这东西还是胡说!”凉半截道:“我句句都是实言,你可见过我们方舵主么?”魏豪不答,含怒斥道:“你倒询问起我来。你少要支吾,我问你,洪泽湖劫镖的都是谁?有一个赤面大汉,好像是主谋,他叫什么?还有一个头陀,一个麻子,很凶猛的,又是什么人?”
凉半截拿眼看着魏豪,魏豪也拿眼盯着凉半截。凉半截梁文魁道:“索性都告诉你们吧,其实这满与你们小辛集无干。那个红脸的就姓胡,叫胡少雷,是小白龙的大舅子。那个头陀,我不认识他,他是我们方舵主邀来助拳的朋友,我们只晓得他叫金罗汉。那个麻子外号叫什么纪花脸,姓纪,叫纪长胜。”
魏豪仍究问贼人的党羽、巢穴和现时的安桩的地方。凉半截不再支吾了,眼珠一翻一翻的,有问必答,把话都说了出来。他说,他们的头领实在是为着报私仇来的,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受着小白龙的情恳利诱。他已承认刚才所说访大户盗宝的话,乃是谎言。他们这伙人从前潜藏在洪泽湖一带,他们是水旱两帮,合成一伙,共推小白龙方靖为首。因为小白龙水陆两面的功夫都很强,他们的伙伴一共二百来人。可是专为找寻狮子林报仇,来到曹州府的,不过一半人,八九十名罢了。昨夜搜寻林镖头妻儿的,果然就是他们的同党。他又说,林镖头已死,本该罢手,只是小白龙不听人劝,一定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因此,他们的副舵主还很不乐意。就是凉半截自己,也说这事情做得太过分了。他们来的这八九十人,已经分路散布在卧牛庄、周庄、小辛集、柳树岗、榆树坡附近。
凉半截把寻仇的事,有问必答,完全吐露出来。就像畏刑怕打,迫不得已,才供出底细;却是话里话外,暗含着说,你们小辛集不过小小的一个村镇罢了,我们又碍不着你们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弹丸之地,就算有联庄会,你们犯得着跟二百多水旱绿林大盗结怨么?不过凉半截实在是个老油子,话中虽然隐含着威吓的意思,口气仍然装着受刑无奈的样子,他的口供听着并不刺耳。
果然庄主辛佑安听完了凉半截的话,嘴里没说,心上踌躇起来。陶成泽老师傅却似信不信的,容得把凉半截押下去,便问摩云鹏魏豪:“魏老弟,这个贼说得有谱么?你们大师兄林镖头可是这样跟小白龙结的仇么?”魏豪心上也正犯着掂掇,忙回答道:“老师傅,贼人的话实在出我意想之外。我师兄跟小白龙怎么结的仇,我们连点影子也摸不着。也许我师兄当时少年气盛,无意中贾怨绿林,连他自己也不曾理会。那个叫什么滚地雷的,我倒仿佛听谁说过,是死在我大师兄手内。这个姓梁的贼说的话倒有点贴题,可也不尽相符。”
陶成泽呼了一口气道:“那么这东西说,他们的党羽一共有二百多人,这话对么?”摩云鹏魏豪回想月前在洪泽湖遇事的情景,贼人驾船拦江,劫舟纵火,驱使着十几号船,声势果然浩大。此时却不便实告,摇头回答道:“他们的老巢,百十号人是少不了的,也不见得那么多。昨夜追赶我们的却人数有限,算来未必过十人。我看这个贼伶牙俐齿,招的话有虚有实。你老没听他还有点吓唬人的劲么?”陶成泽笑道:“有那么点意思。休管他,我看咱们还该把那个姓叶的提上来,把他两个人的话对一对,这就讯出真假来了。”
辛佑安道:“我也这么想,该证一证。”遂吩咐庄丁,把乌老鸦叶亮功又提上来。陶成泽老师傅拈着胡须,换出满脸的和气来,说道:“朋友,我知道你很不含糊。你在江湖上混,足够光棍的。从你嘴里一点也露不出泄底卖友的话来,你真行!”说着,把大拇指一挑,眼看众人说:“好一条汉子,你别瞧,我们都很佩服你哩。”辛佑安附和道:“可不是,这位跟那个姓梁的可不一样。”陶成泽道:“人比人,气死人。”命庄丁把乌老鸦的捆绳松动了一下,笑吟吟地说:“喂,你请坐下来说话。相好的,咱们这里,一来不是衙门,二来我们又不当差,又不吃粮,我们傻了,也犯不上为不相干的事,跟你们绿林中的朋友结怨。我们乃是联庄会,我们只想问明你二人的来意罢了。我说,你们二位决不是要盗什么碧玉瓜吧?你们是为狮子林来的,对不对?”
乌老鸦叶亮功屹然沉默,却一闻此言,不由身子一动。辛、陶二人和摩云鹏全看出来了。陶成泽哈哈大笑道:“朋友,你带相了!实对你讲吧,你们那个伙伴把实话都说出来了。这可不算他胆小,乃是他眼睛亮,看透我们是干什么了。你也不是眼力不真,你是太义气了。你们那位伙伴告诉我们,你们的头儿是小白龙,跟林廷扬镖头有梁子,你们是往卧牛庄去的。你们是要找一个女人,一个小孩,是不是?你们人很不少?”
陶成泽就用凉半截的话,半真半假地来探乌老鸦的口气。乌老鸦性格粗鲁,像这样诱供的法子,他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岂能一点不懂?可是到底上了陶成泽的当,顺口答音的招供,不觉证实了凉半截的话。他们一共来了三十多人,潜藏在曹州府城厢骡马店内,这是凉半截没有说出来的,他却不留神吐露出来。只是他也说狮子林的仇人是小白龙,两人的话正是相符。摩云鹏魏豪这才相信为实了。魏豪哪晓得,正中了那个真对头赤面长髯大汉“嫁祸”的阴谋!
狮子林的真正仇人,实在是那赤面长髯大汉。小白龙方靖,可以说是受愚。赤面长髯大汉与林廷扬有杀兄、辱嫂、歼侄、灭嗣的深仇。他的名字就叫飞蛇邓潮。

第十六章 降龙木寻仇见逐
飞蛇邓潮煞费苦心,布置复仇,劫镖焚舟,着着得手;可是盗棺毁尸,空葬送一个同党;焚灵棚,刺孤儿,又没有成功。飞蛇邓潮这才大发雷霆,离开了潜伏之地,率领三四十个同党,分为数批,乔装改扮,第二番扑到曹州府城厢,与党羽约定在城厢一家骡马店,和一家客栈内聚齐。头一拨留在曹州府安桩的是七个人,在飞蛇未到之先,不时往卧牛庄窥探。狮子林家所有人来人往,他们已然窥探了一个大概。旋即探明狮子林家意欲逃走,并已猜出由摩云鹏魏豪护送,要奔到直隶保定府安远镖局。
踩盘子伙计忙给飞蛇送信。飞蛇邓潮冷笑数声,心中一转,立刻派同党十二个人,前往探庄邀劫。会合安桩的人,由降龙木胡金良、海燕桑七等率领。以下有九头鸟赵德朋、黑牝牛蔡大来、纪花脸纪长胜————就是那麻面大汉,和凉半截、乌老鸦等人,共合十六个人,就在卧牛庄前后,暗布下卡子。飞蛇邓潮自己却另率领十六个人,赶过一步。在老河口埋伏下,扼住了林家逃亡的要路。飞蛇邓潮打定主意,叫胡金良等打头阵,他自己做后援。
胡金良等在卧牛庄内外,窥伺了一个多更次,没有动静。天色越来越黑。忽到二更时分,竟听见庄前车道上,咯噔,咯噔,车轮碾地之声,是由城厢方向开往卧牛庄的,这就是趟子手黄仲麟、邱良两人雇来的两辆轿车。同时天昏降下雨来,众贼人料到这般时候,忽有车来,一定是保镖林的逃亡之车。群贼互相打招呼,却在村外留下了三五个人巡风,其余都从暗中聚拢过来。
趟子手黄仲麟、邱良,当所雇的车来到时,竟堵着门发现贼踪。依理说应该变计,但两个人急急地商量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运行李的车,最要紧的用意,本在淆乱贼人的眼目,好容魏豪引着程氏母子逃走。两个趟子手把脖颈一拍,发怒道:“装车!不管他,咱们还是走!”
把行李好好歹歹往车上装,虽然暗影中已瞥见有人窥视,他二人公然不惧,也不告诉车把式,却故意地耗时候,等到装完,又沉了一会儿,说一声:“走!”两个人把兵刃亮出来,形态自若,傍车而行。两个人却稍稍落后,离开车有半箭地。潜藏在暗隅的胡金良、海燕桑七,立刻暗打呼哨,把人聚来七八个,预先跑到车前,扑出庄外。两人打算着,容着车开出庄外,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再动手劫它。不想走出几里地,忽得同党驰报,狮子林的妻儿已由姓魏的保护着,从别路逃走了,凉半截和乌老鸦已经跟踪往西南追了下去。胡金良、海燕桑七闻言一愣,急忙分派黑牡牛蔡大来等,暗缀着轿车。胡金良和海燕桑七却急忙抽身,翻回卧牛庄来,也往西南追赶下去。
这一来,十几个贼人竟散了帮。有一伙是追车,有一伙还在庄外巡风,又有一伙发现魏豪和程氏母子落荒逃走,直追下去。胡金良这几个人,却弄得两边都没有够着。又赶上暴雨狂风,在昏夜旷郊之外,东一处、西一处的庄稼地,觅伙伴,搜仇人,两皆不易。海燕桑七、降龙木胡金良等振吭狂呼,连打呼哨,招唤同伴,望风捕影地急赶下去。但摩云鹏为防躲仇人,一味穿田禾乱走,连他自己也迷了方向。追逐的人分头堵截,分头乱蹿,等到贼党聚合,魏豪已逃入小辛集去了。
那一边,黑忙牛等缀着轿车,直走出十来里地,还没得下手。埋伏在老河口的飞蛇邓潮,越等越无动静,已过三更,也忍耐不住了,忙派踩盘子的小伙计,迎上前来讨信。踩盘子小伙计于涛直顺着大路,往卧牛庄走。
这边黄仲麟、邱良二人,驱车迂回而行,专择有人烟的地方走,一力躲避着荒郊。大雨中,黑影里,黄、邱二人确已觉察:前面背后都有人缀着。将近周庄,黑忙牛与踩盘子伙计相遇,暗打招呼,说是点子缀溜了。踩盘子伙计慌忙折回,给飞蛇邓潮送信。邓潮一听缀来的是空车,竟被仇人落荒逃走了。若不是胡金良、桑七布置周密,又要落一场空。邓潮咬牙切齿道:“姓魏的竟弄金蝉脱壳的把戏!我们不要在这里傻老婆等汉子了。来,哥们,先把这车料理了,捉住他们,究问狮子林妻子的下落。”飞蛇邓潮率众出离老河口,往前迎上来。遥见大河堤南首,大雨中,隐隐一道黄光。电光雷声中,仅仅听得大车溅泥之声。群盗呼啸一声,往前扑去。于是,择要路口,一带丛林暗影中,亮开拨子。分头藏好,把火亮预备在手下。
不大工夫,两辆轿车扑噔扑噔地溅泥路,奔大堤而来,越来越近,渐渐辨出车形。相距切近,踏盘子伙计于涛一撮口唇,吱吱地连响了两声呼哨。潜伏在堤下、林中的匪党,立刻各展兵刃,一声断喝,把车前的道路横截住。同时车后的道路也闪出人影来,把退路也给剪断。几个匪党把预备的孔明灯,就雨地里拉开灯门。
迎面而来的两辆轿车,立刻勒住。跟在车后的黄、邱二人,互相招呼了一声,把兵刃亮出来。‘料想这时魏七师傅已率程氏母子走开了,两人便将刀一抱,方要答话,飞蛇邓潮早用金背刀一指,喝道:“呔,对面的安远镖局走狗,太爷小白龙在此等候多时。姓魏的在场,快把林廷扬的老婆孩子交出来!……”邱良未容贼人说完话,一扬手,先下手为强,打出一件暗器来。
飞蛇邓潮一纵身闪过,一阵狂笑道:“镖行走狗,不知死活!”他部下十几个人,早不待吩咐,纷纷闯出来。当先一道黑影,抡刀照邱良便砍,另有一个贼便奔向黄仲麟。黄、邱二人连敌人的面貌都未看清,赶紧抡刀接架。
这过来动手的贼,一个叫花面狼黄启泰,一个叫开花炮马鸿宾,全是江湖积盗,手底下又黑又狠。才一照面,花面狼黄启泰,竟展开十二手连环锁骨刀,把黄仲麟裹住。那开花炮马鸿宾也用的是刀,施展的是抹眉刀法,武功虽稍差,可是邱良仍非他的敌手。黄、邱二人冒冒失失地遇上了劲敌,再想依原计,弃车而遁,已然没法子抽身。
那盗魁吩咐同党上前,另外只留下三个贼帮助黄、马二贼。其余的人一齐抡兵刃,扑向两辆轿车。此时两个车把式,已然照江湖上的规矩,插鞭子蹲在道旁。飞蛇邓潮督同群盗,把轿车上的行李箱笼,全打下车来,车中果然空空无人。飞蛇邓潮急闪眼一看,黄、邱二人尚在与贼苦斗,一面打,一面退,似欲逃走。飞蛇邓潮大喊道:“镖行走狗,太爷小白龙和林廷扬有十几年的交情,你只要把林廷扬的家小交出来,我就饶你狗命。”黄仲麟呼呼喘着,大声回答:“狗贼,有本领你自己找去。狮子林的家眷,不错有能人保着走了,你想从太爷嘴里问出底细来,你妄想!太爷能卖命,不能输口!”
飞蛇邓潮恨极,把金背刀一抡,霍地蹿过去。黄仲麟还想拼命招架,却早被花面狼盯住,花面狼用了手“金丝缠腕”,摆肘献刀。这一下把黄仲麟五个手指险些削掉。可是已有两指划伤,虎口也破,当啷一声,钢刀坠地。黄仲麟究竟是个硬汉子,一声也没哼,斜身一蹿,弯腰把绷腿上的匕首,用左手抽下来,方要忍疼夺路逃走。飞蛇邓潮已然迎面截住,唰的斜劈来一刀。黄仲麟躲闪不及,后面花面狼又赶下来,飞起一腿,兜定黄仲麟的后腰,踢个正着。黄仲麟竟被踢出一丈外,啪嚓一声,跌在泥路上。飞蛇邓潮急喊:“留活口!”暗影中早蹿出一个强盗,就势一刀,把刚刚蹿起的黄仲麟重复撂倒在地。那强盗上前来捉,不意黄仲麟的匕首还在掌中,翻手一下把贼人刺伤。贼人怪吼一声,道:“好东西,扎死我了!”这贼人恶狠狠就手又复一刀。哧的一声,黄仲麟登时殒命,这贼人也坐倒在泥路上。
趟子手邱良早知情形不好,大吼一声,挥刀夺路。群贼扑上来,一齐动手。邱良越发不支,张目四望,雨骤天昏。邱良拼命乱砍,冲出一条路来,拔腿往黑影中便跑。飞蛇邓潮怒叫:“捉住了他!”邱良已然跑出一段路,却被群贼举起孔明灯,寻声照射,紧紧地追逐过来。双拳不敌四手,邱良二番被围,群贼挥刃攒攻。不大工夫。邱良中了一暗器,竟被群贼打去兵刃,活活擒住。可是邱良已经身受重伤,满口流血。
飞蛇邓潮把车上的细软都抢掠了,捆着邱良,先寻找一个落脚潜身之处。在附近遍觅古刹废宇,一时竟寻不到。飞蛇邓潮浓眉一皱,打定一个主意。命余党押住邱良,藏在林中,身率九头鸟赵德朋、黑牝牛蔡大来、开花炮马鸿宾、花面狼黄启泰,往荒村僻道,跑了过来。摸出不多远,在树林荒岗处,发现孤零零两排草房、正房三间、耳房两间。深夜大雨中,屋内没有灯光,也不闻人声。邓潮四顾左右,果然是前没有邻家、后不挨道路的一所孤舍,只有矮矮的院,院内盆儿罐儿很多。邓潮暗打招呼,九头鸟、开花炮立刻上前,一个开窗,一个拨门,直袭入屋内。
屋内只有三十多岁的一对夫妇,和十几岁的一个小孩,小孩另占一间房。九头鸟晃火折照看,火折已被雨淋,不能点着。开花炮跳出去,把一盏孔明灯讨来,重复入内。急举灯一照,才晓得这里是个瓦窑,怪不得院中盆儿、罐儿很多。正当夏天,那土炕上的两口儿赤身露体,仰面拉叉地躺着,鼾睡正浓。地下又是盆儿、罐儿,骚气烘烘,汗臭浊气钻鼻。
开花炮唾了一口,回身出来。九头鸟持刀东寻西看,一个不留神,左脚竟陷下去。低头一看,地下原来装置着旋盆的一具旋磨。坑似的摆在屋地,直矮下两尺多。那另一间屋睡着的孩子,光着油黑的身体,好像是学徒。九头鸟低声说道:“留神!”一语未了,开花炮也一脚蹬空。屋中的女人竟先惊醒了,忽见孔明灯的黄光一闪,吓得她一时愣住,不敢喊,也不敢动,只侧耳朵听,瞪着眼看。
开花炮、九头鸟看明屋主人毫不足虑。二人出外,便把口唇一撮,吱地响了一声,飞蛇邓潮始率众扑进来。屋中那个女人把她男人一抱,忽然尖声地喊叫起来:“有贼!”重重地把她男人掐了几把。那男人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也跟着喊:“有贼,有贼!”
飞蛇邓潮等几个人都蹿进来,开亮了四盏孔明灯,把三间草房照得纤毫毕露。赤膊的男人,赤身的女人,吓得跪坐在土炕上乱抖,半晌才说:“你们老爷们要啥?”九头鸟抽出钢刀来,说道:“把他料理了吧?”一对夫妻叩头求饶性命。飞蛇邓潮将头微摇道:“用不着!”却叫捆住他,把嘴堵上。
群贼立刻依言动手,把盆窑的外掌柜、内掌柜,赤身露体,双双地倒捆起来。那另一间屋中的小徒弟,睡眼还没有睁开,也被抓起来捆上。每人嘴上塞了一个麻核桃,另用绳子勒住,免得被他吐掉。遂将这男女三人抬猪似的抬到屋隅,用东西挡起来,把头脸也都蒙住。这三间草房做了贼人临时的窟穴,开花炮和花面狼然后把邱良也押进来。
飞蛇邓潮等身上的衣服俱都淋湿,却也顾不得收拾,只略略拧了拧水。邓潮便命黑牝牛蔡大来、花面狼黄启泰,用酷刑拷打邱良,向他究问狮子林的妻小,和狮子林师门中的人物,以及至亲挚友。问完,把邱良也照样倒捆起来,堵嘴蒙面。由九头鸟把他提起来,放在耳房那两间房内,藏在一堆瓦盆后面。省得邱良听得他们的话,看见他们的动静。
然后,飞蛇邓潮赶紧分派人,三人一拨,两人一伙,冒雨再搜寻下去。邓潮既已晓得狮子林的妻室竟是铁掌黑鹰的女儿,又被狮子林的师弟姓魏的保护着逃走,回想起早年的情事,深知做事断不可容留余地,否则一步放缓,便留下祸根。当下向众人商议道:“咱们还得追!我和姓林的仇恨,不是一条命抵一条命的事!众位哥们,大雨的天实在讨厌,可是没法子。这个狮子林的女人跑了,狮子林的儿子又没有落到咱们手里。没别的,诸位还得帮小弟一点忙!”向众人做了个罗圈揖道:“咱们还得连夜赶下去!一步放宽,后悔无及!”
黑牝牛应声道:“那是自然,斩草除根,这个含糊不得!”开花炮道:“咱们男子汉,还怕一两个雨点不成?”花面狼一拍头顶道:“五黄六月大热天,有雨浇浇,更凉快。我说的是不是老蔡?”黑牝牛蔡大来道:“对极了,哪个不追,是小舅子儿!”黑粒牛是河南巨贼,从前吃过安远镖局的亏,他这次也算是寻仇的主谋人之一。他们这样一说,内中就有嫌麻烦的,也不便说话了。
邓潮又嘱咐道:“诸位仁兄,可别忘了一节要紧的,万一咱们遇上了该答话,报字号的时候,千万可想着⋯⋯”没等他说出来,黑牝牛、九头鸟首先答应道:“那是一定,咱们都算是小白龙方靖师傅邀出来的。小白龙师傅跟姓林的有仇,咱们是给朋友帮忙。”说着,又哄然笑起来。
开花炮就说:“小白龙真有个傲劲儿!”九头鸟插嘴道:“你瞧人家那派头!也该都给他搁上。”这时有人哼了一声。开花炮接着说道:“好在人家不怕这个。咱们一定这么说,可别改嘴。”黑忙牛道:“那是自然。”
群贼立刻出动。九头鸟又道:“这里怎么办?”用手一指屋舍。飞蛇邓潮仰面略一寻思,道:“这里倒很稳。”又对那个受伤的伙计,叫作草上飞陈二达子的说道:“你叫那个姓黄的小子扎了一下,怎么样,重不重?我看你可以在这里歇一晚上。”陈二达子道:“就我一个人么?”飞蛇邓潮不悦道:“你看你这份胆量,我怎会叫你一个人在这里?”遂即发令,留下四个人,就在这瓦窑临时安桩,作为聚众传信的落脚地方。命留下的四个人,务照规矩分拨放哨,千万不要大意,并留下暗号。然后其余这些人一齐出来,冒雨疾行,先奔卧牛庄,再奔西南。
这班人全是横行江湖的积贼,杀人越货,视作寻常。此时受了首领重托,都想乘机露一手。沿着庄稼地畔小径,一路斜抄着走。约走了三五里地,卧牛庄已在前面。忽听隔禾田,发出惨厉的一声呼哨。飞蛇邓潮急命止步,倾耳细听,呼哨声又起。邓潮忙一撮口唇,吱地响了一声,同伴众人也一齐打起呼哨。果然呼哨声才罢,从田地横穿过两个人来。一个是双头蛇丁六,一个是苗长鸿。两个人青绸短装,全被泥水溅满,连脸上都有泥点。双头蛇丁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舵主在这里,好极了,你老往哪里去?”邓潮说了来意。双头蛇丁六忙道:“你老不用上卧牛庄去了。由这边走,穿过这片高粱地。快赶奔小辛集那个庄子去吧。”苗长鸿也道:“咱们的人东一处,西一处,全追散了,三个正点全蹿进小辛集去了。海燕子桑七爷,降龙木胡二爷,走岔了道,不知道摸到哪里去了?现在三个正点,倒叫乌老鸦、凉半截、横江蟹他们哥五个给追上。那个姓魏的很棘手,倒把李老么撂倒了。姓魏的跟那个女人,好长的气脉,居然挣扎脱了。小辛集那里怕是有他们的接应。咱们的人来了不少,可惜盯上的人不多,怕要吃亏。”
飞蛇邓潮一闻此言,双目如炬,道:“怎么?胡金良、桑七也走散了?”双头蛇丁六忙道:“我们哥俩始终没有看见他们二位。”邓潮吸了一口凉气道:“莫非桑老七、胡老二也跟小白龙一样,半路上要看我的哈哈笑?这真是可怜,来了三十多个人,有本领的人一个也没缀上仇人!”没有接应,也不能得手,飞蛇邓潮懊恼异常,把金背刀一挺,切齿道:“还是这个靠得住。”立刻催丁六、苗长鸿引路,横穿田地,冒雨直抢奔小辛集。
飞蛇邓潮,他的心比他的腿还急,正是用出了全身气力,像一阵风似的往前飞奔。他率领的人被他落后一半,一面跑,一面回头催促。无奈泥中飞跑,夜间寻路,一个不留神,就有滑倒的。开花炮且跑且叫道:“邓二哥,悠着点劲,你只顾尽力,跑到地方,没有劲了,怎好跟仇人搭话?”邓潮明知此言有理,但是不肯放松,还是如飞地往前跑。曲折走出一大段路,双头蛇丁六用手一指前面道:“舵主,请看,那边有一片黑乎乎的高岗,那就是柳树岗,绕过柳树岗就是小辛集。你老只要一到柳树岗,就可以望得见小辛集。咱们的人这时大概跟姓魏的接应,动起手来了。刚才听见他们敲锣来着。”
飞蛇邓潮道:“哦!这小子还有接应?”更不敢再延,一下腰,施展开轻身术,踏着这泥泞的雨路,健步如飞地赶上前去。一口气跑出数里地,将到柳树岗子,忽闻柳树岗子村庄内,锣声大作。群贼诧然道:“这里什么事?莫非我们的人在这里了?”双头蛇丁六且跑且说:“不是不是,咱们的人还在前面呢!”
于是群盗虽知柳树岗子昏夜鸣锣,必然有事,他们居然不介意,大宽转绕着走,仍然斜奔小辛集。也就是刚刚拐过去,突然迎头蹿过来几条黑影,黑影后面,闪烁着一星一点的火光,当中有一带疏林阻隔着,昏夜中看不清,却听得分明。在簌簌雨声中,显然有人声呐喊。那几条黑影竟穿林扑出来。飞蛇邓潮哼了一声,急忙一探囊,抽出一支钢镖,然后一捏口唇。还未等打出呼哨,后面紧紧跟随他的苗长鸿,早已吱的一声,先打起招呼来。
那前面的黑影,果然是自己人。这一声呼哨才罢,人影应声止步,也打过招呼来。两边的人立刻凑至一处,来的人正是横江蟹等。双方稍一过话,拔步便跑,风驰电掣般奔入疏林中。
穿过疏林,便已望见小辛集,灯笼火把,拥出许多人来,并且一迭声地呼喊。飞蛇邓潮往外一张,忽然退回林中,拉着横江蟹问道:“这是怎么啦?你们把村子里的人全惊动起来了?”横江蟹吁吁喘息道:“别提了,三个正点已经全进了小辛集。小辛集出来一大帮联庄会。”
飞蛇邓潮怒道:“联庄会,怎么着,碍着联庄会什么事?”但是邓潮没等人答言,他早已猜出来,道,“不用说,姓林的女人是这里人,本乡本土。她把联庄会的人勾出来了。”却顿足道:“你就是勾出全营来,我也要宰了你!那桑七爷、胡二爷又哪里去了?”凉半截答道:“他们哥俩刚到,已经闯进小辛集了。”邓潮忙问:“你们跟他们动上手了?”横江蟹道:“可不是,我们是叫他们追出来的。他们人多势众,咱们人弄得七零八落,眼看着姓魏的那小子,背着那个孩子,跟着那个女人,一头蹿进小辛集去了。我们紧跟着往里追,挨了他一暗器。”
正说着,又有三条人影奔来。头一个是海燕桑七,第二个便是胡金良,第三个是九头鸟赵德朋。邓潮嘘唇成声,把三人唤入林中,忙问情形。海燕桑七说:“糟糕!这里联庄会出来搅乱!我们已经把姓魏的围住了,眼看要得手,他娘的,联庄会敲起锣来。我们不管那一套,一定要把姓魏的撂倒,谁想联庄会的小子们,从房上直往下飞砖头。二哥,真对不住,竟把点子追溜了。”胡金良道:“好在点子还在小辛集,没跑开呢。”横江蟹道:“舵主怎么样?天可是不早了,已经鸡叫快天亮了。”
邓潮眼望前面火光,恨恨不已道:“娘拉个蛋,攻!咱们攻庄子!”把刀一挥,率众又扑出林外。可是抢出来,遥望前面,人影绰绰;查点自己这边,三十多个党羽在四面埋伏,一阵乱奔,弄得眼前才有十四个人。其余的人竟不知瞎摸到哪里去了。
飞蛇邓潮是个智饶于勇的人,虽然恨怒,却不肯负气乱来。回头问海燕桑七道:“七哥,他们联庄会有多少人?可有会家子没有?”降龙木胡金良答道:“人可不少,也有两个会家子。”飞蛇邓潮不肯放手,向同党一打招呼,十四个人分两拨,一拨奔东,一拨奔西,慢慢地溜出来,蛇行鹿伏,一步一停,借物障身。往小辛集踩探过来。
这联庄会梆锣连敲,起初追出来的不过三四十人,后来越聚越多。不但小辛集,连邻村守望相助,也都闻警纷纷响应出来。这些人互相传说道:“洼里的那帮土匪又蠢动了!”
飞蛇邓潮钻入高粱地,从禾隙往外凝神窥望。小辛集这座村镇,居然号召出来百十多号壮丁,赤膊的,披短衫的,花枪、单刀、木棒、长竿,乱哄哄地将出入的道路把住。灯笼火把,闪闪烁烁,从镇口往两旁拉出来。临街的平顶房俨如堡垒。临时做了瞭望台,居高临下,也闪着火光。原来房上面也敲着梆锣。竟有一簇一簇的联庄会,花枪上挑着灯,分别向沿镇外面一带吵嚷着搜巡出来。孔明灯一道一道的黄光也往镇外照射。
飞蛇邓潮料敌而进,未敢冒昧。远远地绕走,从南面绕到北面,又从北面绕回来,仍到林边。看清这情势,不禁搔头。仇人竟唤动联庄会,横来保护他们。这要是上前与他们对盘,定要免不了一番恶斗。飞蛇邓潮一回头,海燕桑七紧紧跟在后。其余同党也都渐渐挨过来,个个被雨淋得水鸡似的,个个拖着下巴,面露疲累之容,还有两三人受了伤。再窥镇前,遥闻联庄会喧骂之声。邓潮心中犹豫,正在欲进不可、欲退不甘之时,忽然听见轰地大响了一声,好像是土炮,又像是大抬枪。这一声炮,却是冲东面发出去的。方向虽然不对,却又把众贼吓了一惊。九头鸟失声道:“呀,他们还有鸟枪哩!”
飞蛇邓潮吸了一口凉气,降龙木胡金良、海燕桑七都凑上来,黑影朦胧中,互相握手示意。十四个人中,倒有一多半人不以攻庄为然。大雨已住,天色将明,本来已非寻仇之时了。这应该聚集党羽,作速离开险地,找一栖身之所,待天明再作第二步计较。但是,别个人乃是被邀请来相助寻仇,不好说出打倒退的话。海燕桑七和黑忙牛蔡大来也是此番寻仇的主谋,首先开言道:“邓二哥,你看什么时候了?”飞蛇邓潮点点头。海燕桑七又说了一句道:“天可真不早了!喳?”飞蛇邓潮无可奈何地骂道:“娘拉个蛋,这个村子叫什么名?他们联庄会的会头是谁?”胡金良道:“前面是小辛集。二哥你瞧那边,叫柳树岗子。联庄会的会头可不知道是谁,也不知这联庄会共有多少壮丁。”九头鸟赵德朋打了一个呵欠道:“这可要天亮了,真他娘的,有个地方先睡一觉才好。要让我瞧,姓魏的那个小子,和林廷扬的女人反正也跑不了,他们蹿进小辛集,迟早总有个出来。”纪花脸纪长胜不好对邓潮说话,却向横江蟹说:“米大哥,你瞧我,真他娘的成了个娇小姐了。我这工夫竟发冷,像叫雨激着了似的。”
这时候联庄会出镇搜索的人,越搜越近,竟奔飞蛇邓潮原先隐身的树林去了。邓潮等此时却是蹲在庄稼地里密语。九头鸟赵德朋道:“我看看他们去。”站起来要走。纪花脸纪长胜一把将他扯住道:“且慢,咱们先问问舵主,挤到那里,咱是动手不动手?”海燕桑七道:“别动手!你瞧,这要不是阴天,早天亮了。你要慢着点,别叫他们看出来。喂,我跟你出去吧。”
海燕桑七和九头鸟一同站起来,溜出庄稼地,暗暗溜过去。邓潮也站起来,从庄稼地中往外探头。
不大工夫,海燕桑七和九头鸟回来,报道:“这一伙出庄搜巡的人,一共二十四个人。听他们说话,他们这里的会头叫什么夏二爷、辛二爷。姓魏的和林廷扬的老婆、孩子,大概和这联庄会没有干连。听他们念道,还要审问那男的,这一定指的是姓魏的。”邓潮注意听着道:“焉见得不是咱们的人,叫他们捉去了?”桑七道:“咱们这边没有人失脚啊!”

第十七章 邓飞蛇激众奋战
此时阴云乍敛,凉风吹湿衣,群盗个个身上觉着发冷。飞蛇邓潮骂了几句,窥看镇口,联庄会的人又是不时出没。心中盘算了一会儿,顿足道:“不行了,咱们先找地方躲了吧!”邓潮悻悻地带群寇,穿田地退回来。仍由凉半截、乌老鸦两人留在暗处。监视魏豪,免得被他溜走。
飞蛇邓潮等十几个人,不敢在一处走,分散开溜回来。且喜大雨甫过,路无行人,不一时又溜回瓦窑。放哨的弟兄从潜藏处溜出来,看见舵主神色若丧,忙迎上去。邓潮动问这里的动静,却幸这里地僻,没有被人识破。众人匆忙走进了土房,留守的人给众人烧汤烘衣;把屋主的存粮弄出来,胡乱做熟;人多粥少,每人吃了一些。
有的人就往土炕上一躺,意思要睡。飞蛇邓潮道:“这可不行,我们只能在这里再待一个时辰。”他们本有潜身之地,和集众之所,但是远在曹州关厢,往来奔波数十里,分明不便回去。邓潮思索了一阵,又向众人道劳:“为了我的私事,叫诸位受累!”然后调过海燕桑七和胡金良,商量现下藏身之处,和今晚寻仇之计。他们在老河堤周庄一带,杀了人,劫了车。当时只顾追赶仇人,没有把黄仲麟的尸身埋起来。料想今、明日难免破露。他们三十多个壮汉,异乡口音,无论住店投庙,全嫌刺目,瞒不住捕快行家的眼。又一夜乱摸,派出去的人都没有遇见。猜想他们不是奔老河堤,就是回了曹州府关厢骡马店。趁天色还在朦胧,要动身还是时候。飞蛇邓潮这才向众人一举手,道:“哥们,说不得,多受点辛苦吧!这里咱们可待不住呀!”有的贼人懒洋洋地说:“这里这座瓦窑好极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怕什么。”
飞蛇邓潮笑了笑,目视海燕桑七。桑七道:“九头鸟,这里可不是死赖的地方。”由胡金良、桑七一再催迫,众人无奈,一个个伸腿打呵欠,爬起来道:“咱们往哪里去?这里我可地理不熟。”
飞蛇邓潮看了看手下的人,连留守的不到二十个人,立刻分派开了,叫两个人接应凉半截等,又叫两人回曹州和奔老河堤,专为找寻走散的人。找着他们,催他们赶快回来。今天定要夜探小辛集,搜杀仇人。然后把余众分成两拨,留一拨仍守住瓦窑,其余一拨却潜藏在瓦窑附近的人迹不到处。把荒草斩除,这些个强汉就往草地上一躺。仍派两个人,去到前面村镇采办干粮。幸而他们从清江浦缀下来,早将绿林的本色,竭力掩饰下去。也有的扮作小贩,也有的假装苦工,也有的乔扮作乡农。只要不成群结伙走,还不易被人看破。
等到派出去的小伙计,把干粮买来,瓦窑的人又送来热汤,大家倒换着班,把午饭吃完。飞蛇邓潮谆嘱众人坚伏勿动,他自己和鸡冠子邹瑞,跟同伴掉换了衣帽,溜溜达达绕出来,走上高岗,把附近地势看了个明明白白。随又走下来,邓潮不愿白天在这里露相,叫邹瑞引着,把由小辛集,奔冀南的前站村镇看了看。邹瑞熟悉曹州府的地理,此时邓潮就请他做向导。但是这个小村小镇,邹瑞也并不熟。飞蛇邓潮踏勘完了,又派两三个人,分头到外面梭巡。又加派两个人在小辛集的西北面,暗地安了桩。心中想,姓魏的,除非你往回走;你要想奔保定,你却闯不出我的手心。
隔了一会儿,派赴老河口的伙计匆匆折回来。在老河口大堤,只迎回来五个弟兄。这五个人昨夜仓皇迷路,既没追上点子,又没碰见同伴。猜想魏豪等也许逃出来,就一直往前站老河口赶过去,却不想反倒扑空。飞蛇邓潮看见他们,眉头一皱,心中不悦,口虽不说,暗暗怪他们太不上心。可是一眼看见火烧云苗福森,正瞧着自己,立刻放下笑脸来,对这些人说:“哥们多辛苦了。你们想点子溜了,是不是?可是他竟没有闯出圈外。”判官郭义堂忙说:“怎么着,他们还在卧牛庄么?”邓潮道:“他们钻进小辛集了。现在更好办了,我们已经放下卡子,看狗入的往哪里跑?”
火烧云苗福森过来,拉着邓潮的手,说道:“二哥,我们太现世了,我真对不起你!昨晚上一阵乱追,转了向了!”因问:“现时谁在小辛集把着?”海燕桑七道:“是凉半截梁文魁和乌老鸦叶亮功。刚才我们正和邓二哥商量着,静候梁、叶二人摸得实底,回来一报。咱们还是在半路上等,打算不进庄,省得多生枝节。”
正说着,在小辛集沿路安桩的小伙计,有两个跑来送信道:“舵主,小辛集的举动很怪。今儿早晨,他们里里外外还很松。由打过午起,忽然又紧张起来,三个镇口全有联庄会的人把着。梁文魁、叶亮功二位舵主从一早进镇,直到这工夫,没见出来。打接应的纪舵主恐怕他二位有差错,吩咐我回来报信。问舵主看是怎么着,是不是再派个人进去蹬一蹬?”
飞蛇邓潮道:“唔?”面对着胡金良、海燕桑七、黑虻牛蔡大来,心中怙慑起来,莫非两个人露了相,栽在小辛集了?降龙木胡金良就说:“怎么样,我本来说不进镇的好,叫他俩只在外面盯着。”胡金良想起他身探镖局的经验来,以为进镇硬闯太不合适。接着说:“这两个宝贝一定是在外面伏得腻烦了,就进镇了,可就露相了。”
海燕桑七道:“既往不咎。邓二哥也用不着担心。据我看,他们哥俩也是老江湖了,不至于掉在坑里。他们俩没访得真章,自然不肯早回来。我们不妨再候一会儿,如果到晚上,还不见他俩回来,那就顾不得许多,咱们就只好聚众搜庄,救友寻仇。联庄会也不过一群笨汉,至多也不过百十个人,邓二哥放心大胆豁着干,不必顾忌了。”火烧云道:“我们邓二哥是诸葛亮,一生谨慎。其实这一回不比上次,姓魏的和林廷扬的老婆、孩子,断不会跑出手心去。”
飞蛇邓潮点点头,心中暗恨拆帮落后的同党,昨夜人数如果不散,那简直当下就可以攻庄。寻思一刻,向海燕桑七一拱手道:“七哥,这事还得麻烦你,你去到小辛集蹚蹚吧。可是,最好别进去,只在外面打听。”桑七道:“我这就去。”火烧云道:“我也去吧!”桑七和火烧云站起来走了。
飞蛇邓潮坐在草地上,等二人去远,捶地叹道:“瞎!他们那些个人也不知摸到哪里去了。”独自支腮沉思着。又过了好半晌,忽然黑忙牛蔡大来叫道:“那边来了几个人,是干什么的?”群盗纷纷站起来。飞蛇邓潮忙道:“你们快坐下,怎么全站起来了?”
蔡大来隐身树后,注视好久,回头说道:“哦,来的是咱们的人。”邓潮起身看时,正是昨夜走散的又一批人,这时候刚打曹州府关厢骡马店,寻找回来。黑牡牛迎过去把这几个人引到草丛中,大家席地而坐。问起来,这些人迷了路,竟奔回卧牛庄,扑入保镖林的住宅,前后闹了一阵,把房子放了一把火。因值大雨,火也没有烧着,他们就返回关厢了。邓潮把满腔懊恼藏在心里,只得将目前之计告诉了他们。
看看天色,已近申牌。海燕桑七和火烧云苗福森分两路赶了回来,向邓潮报道:“二哥,你真料着了!凉半截和乌老鸦两个蠢材真个的都折在小辛集了。”邓潮一拍手道:“糟!这是怎么弄的,他俩的性命能保不能保?”
海燕桑七道:“这可难说。我和苗三爷依着二哥的话,先不进镇,只在外面窥探。老实说,也混不进去。他们联庄会把上卡子了,并且禁人出入。我们眼看两辆大车被阻,不叫进去,我和苗三爷更不愿莽撞了。我们俩正在打旋,事有凑巧,有两个联庄会的人,好像奉派出来有事,一直奔跑马营走下去,内中一人还拿着一封信。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我们就缀过去。谁想他们一味闲谈,没有正文。我们俩就想动粗的,要把这两个东西活捉过来。可巧走到十字路口,他们遇见熟人,他们就叙谈起来。这一下,可就摸着实底了。他们俩是到跑马营,给什么陶老太爷家里人送信的。”
飞蛇邓潮忙道:“到底姓魏的怎么样了?林廷扬的老婆、孩子跑了没有?还有咱们的人,被他们伤着了没有?”桑七道:“你听我说呀!”遂将小辛集的虚实,魏豪、程玉英、铃儿的下落,凉半截、乌老鸦的失脚,依据所闻,略加揣测,散散落落述说了一遍。有遗漏的,火烧云在旁补说。虽不甚详确,但已访得大概。火烧云又说:“梁、叶二人在店中遭擒,依着别人,就要把他俩活埋了。可是联庄会的会头那个姓辛的不肯。他大概是怕事,现在梁、叶二人还押在公所。”
邓潮听罢,十分愤怒,忙问二人:“到底这小辛集的联庄会棘手不棘手?有能人没有?”海燕桑七和火烧云苗福森齐道:“有能人,并且不止一个。听说那会头姓辛的,就是个练家子。还有个姓陶的什么老师傅,大概从前是设场子教徒的。听他们说,凉半截、乌老鸦这两个宝贝,并没有泄气。他俩行藏一露,就在店中跟他们联庄会招呼起来,并不是上了当,束手被擒的。听说狠打了一会子,叫他俩伤了一两个人,落后才被捉住。听他们送信人的口气,姓魏的和姓林的那个女人,跟这联庄会倒没有什么干连。他们好像是听见姓魏的黑更半夜的喊救命,喊杀人,才惊动了他们。”
邓潮听到这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份出息,还是他娘的镖头呢,喊起救命来了!”群贼哄然笑起来。海燕桑七接着说道:“保镖的也是怕死。他这一喊救人,他们联庄会守望相助,又听咱们是绿林道,他们自然出头来给咱们打搅了。我猜想是这么回事,二哥你酌量一下,咱怎么下手。”
飞蛇邓潮听完,心中有了谱。因又问会丁送的那封信,可曾截取过来?桑、苗二人说:“正在大白天,有走道的,不便动粗,所以没截。”邓潮点了点头,向二人举手道劳说:“我谢谢七哥和三爷。咱们现在是,一面要救自己人,一面要挖出咱们的仇人来,一面还要跟姓辛的兔蛋算算账!他娘的,他倒硬要出头多管闲事!”
此时暮霭苍茫,将到黄昏时候。出去梭巡的人已换了两回班。群盗再拿出干粮来,大家饱餐一顿,就借草而卧,净等半夜。飞蛇邓潮心中焦躁,才耗到天色黑,更锣响,便忙传命集众。这伙剧盗揉眼睛,打呵欠,个个倦眼迷离,坐的、站的,齐望着舵主邓潮道:“是时候了么?还早得很哩。”散在各处安桩瞭哨的人,离得近的也凑过来,听舵主的号令。
飞蛇邓潮一算全班人数,现下共总凑到三十来人。又看众人的神色,个个疲劳倦厌。邓潮双拳一抱,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低声发话道:“诸位弟兄,昨天一夜太辛苦了。又偏偏赶上下雨,真是捣他娘的蛋。没别的,今天夜里,哥们再捧捧我邓老二。我邓潮怀着十五年深仇,请众位弟兄帮忙,再一再二,满打算这一回斩草除根,谁想平地起蘑菇,小辛集这一伙子联庄会硬给搅了局。没得报了仇,反倒把梁哥们、叶哥们给撂在里头。我若不把他两位救出来,我邓潮实在无面目重返老窑。况且他俩是给我一个人帮忙,又不是公事。我若撒手不管,还算人么?我就是死,我也要跟小辛集的联庄会,见个起落。可是哥们太累了,现在哥们谁还肯再帮我一场,请弟兄们答话;不愿去的只管言语,也可以留在这里。给我邓老二打接应。我也一样承情。今夜探庄入镇,动手不动手,还在两可。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必得这么预备着。你们哥几个要晓得,咱们这一次不只为寻仇,咱们还要搭救咱们自己的人。哥们,哪位不去,快点说!”
群盗闻言,立刻把呵欠声止住,齐告奋勇。纪花脸纪长胜道:“二哥不要多疑,我们不过看着天色还早。我们跟二哥共事,总得有始有终。眼睁睁我们两个人陷在镇内,我们焉能退后不管?二哥看着是时候了,请你只管分派。我们本领虽然稀松,卖命交朋友还行。别说探庄,就是进了镇,跟小辛集的人比画上了,我们谁也含糊不了。来吧,该怎么着,二哥你就赶快发令。”
邓潮把大指一挑,道:“罢了,还是咱哥们。我姓邓的交朋友真没白交。我只怕哪一位或者也像人家小白龙似的,我不得不请问一声,诸位这么捧场,我邓老二心上有数。现在时候倒是早点,可是分派一会子,再赶了去,也就差不多了。”又向众人作一揖,这才开始派兵点将。
头一拨,邓潮先派四个弟兄,到小辛集前后镇口换防。仍要密藏在镇外,安桩下卡。一遇到情形可疑,或有大批人众进镇,安桩的要立刻用飞箭传声,火速报警,由沿路上放哨的弟兄接报转递。
第二拨又派花面狼黄启泰和双头蛇丁六、冲天雷苗长鸿,跟两三个帮手,仍伏在此处,作为临时的垛子窑,以便遇事在此集合。守窑的如听见撤退的警号,临走之前,要赶快跑到瓦窑空房内,把那个镖局趟子手姓邱的杀了,省得留下活口咬人。
双头蛇丁六忙问:“还有瓦窑的那一夫一妻,和那个小徒弟呢?”邓潮道:“这三块料倒是个麻烦。瞎,犯不上杀他们,随他去吧,可是也别给他们松绑。”接着又派第三拨、第四拨的人。
这第三、四拨才是探庄、寻仇、救同党的正兵。即请降龙木胡金良,分率着纪花脸纪长胜、九头鸟赵德朋、杂毛刘继清;海燕桑七分率着火烧云苗福森、判官郭义堂、冯三胜。共分成两队,另外再各带着四个弟兄,暗进小辛集东西镇口,潜伏在镇内人家房上,由开花炮马鸿宾和一个助手做向导。听得一交三更,两下里赶紧动手放火。但是不要跟联庄会的人照面,只不过借此诱虎出洞,然后乘虚而入,径取乡公所,先救梁、叶二人。
胡、桑二人问道:“邓二哥,你呢?可是在外面打接应么?”飞蛇邓潮双目霍霍闪光道:“我么?我要率众搜寻林廷扬的孩子、老婆和那个姓魏的。我要请水中二霸横江蟹、斗海龙和黑忙牛蔡大来,三位跟着我,再请鸡冠子邹瑞做向导。这小辛集的举动,很像有能人操纵主持,这次我们偏要斗斗他们。我邓潮不把狮子林的老婆、孩子得到,至死不能甘心罢手。哥们,若是没有什么说的,咱们就该着上线了。”众人齐声答道:“邓二哥,你就放心,谁也窝囊不了。”
邓潮目光向众人面上一扫,黑影中看不见容貌。于是他用沉着的声调说道:“哥们多捧我吧,我们心照不宣。”说到这里一挥手,除花面狼黄启泰、双头蛇丁六、冲天雷苗长鸿三个贼人守窑看票,其余的一干匪党,各按着舵主支派,分拨扑奔小辛集。
派赴小辛集安桩的四弟兄,抄小道先走下去。降龙木胡金良,跟海燕桑七一商量,由胡金良奔东镇门,海燕桑七奔西镇口。胡金良向海燕桑七道:“咱们的人还是散开了走。这么成群结伙地走,虽说天黑了,究竟叫行家瞟上,咱们就不好下手了。七爷,你慢走一步,我先奔小辛集东镇口。”
桑七答应了一声,降龙木胡金良遂带着纪花脸纪长胜、九头鸟赵德朋、杂毛刘继清,跟手下四个弟兄,穿过西南一段庄稼地,蹿到前头,往小辛集东镇口埋伏。海燕桑七容胡金良走后,这才带着火烧云苗福森、判官郭义堂、冯三胜,跟四个得力的弟兄,绕东北一片树林,斜穿庄稼地,抢奔小辛集的西镇口。海燕桑七一身小巧的功夫,夜行术最为擅长,施展开轻身提纵术,拔步伏身急走,嗖嗖的只看见一条黑影摆动。跟他一路的几位弟兄却受了罪,拼命地紧赶,还是不免落后。
胡金良、桑七两拨人既已出动,飞蛇邓潮潜留草地,四望黯然。倾耳听了听,远处梆锣才交二鼓。此地离着小辛集不过十数里,动手也不宜过早。只是他心气浮动,已经按捺不住。便站起来,绕草地走了一圈,重嘱咐在高处瞭望的人,要小心把守着。只要听出或看见什么可疑的动静,赶紧报知留守的人。千万不要任性动手胡来。嘱罢,身率水中二霸横江蟹、斗海龙,和黑牝牛蔡大来,竟取中路,径奔小辛集。
也不过一顿饭时,小辛集的浓影已然在望。越走越近,远远的已望见把守镇口的联庄会的灯火,穿疏林,透淡光。

第十八章 小辛集群寇攻庄
邓潮与部下借田禾影身,渐渐地往小辛集镇口欺进。相隔两三箭地,已看得清清楚楚,沿镇口一带,把守着两小队联庄会壮丁。每队约莫不过七八名,打着方形的号灯;镇口的木栅已然紧闭;沿着小辛集后镇边上,隐隐也有灯火移动,看出是梭巡镇口的壮丁。横江蟹用胳膊一碰飞蛇邓潮,低声说:“舵主你看,那边镇口对面的庄稼地,一准潜伏着联庄会,要不然,那片高粱梢不会无风自动。”
群贼急扭头看。邓潮正要答言,倏地听侧面一阵风动,高粱的叶子唰啦啦的一响。飞蛇邓潮、水中二霸、黑牝牛等,立刻往四下里一分,各急伏身,齐拉兵刃。人影未现,先听见一声吹唇的低啸,跟着听见低微的声音道:“并肩子才来!”
飞蛇邓潮,听出来人是降龙木胡金良的语声,这才撤回。同时降龙木胡金良也从黑影里现身出来,身后尚跟着九头鸟赵德朋。飞蛇邓潮才说了个“胡”字,降龙木胡金良忙低声拦阻道:“念短吧,瓢把子。”飞蛇邓潮忙把底下的话咽回去。
降龙木胡金良往前又凑了一步,说道:“小辛集的点儿,全够棘手的,他们这种布置真不容你轻视。舵主你看,这庄前一带不是明安上卡子么?这还不算,敢情昏天道上(黑道上),也全暗派壮丁把守。我们刚到这里,也只疑惑不过是在东西窑上,摆上青子阵(刀枪阵),吓唬吓唬外行罢了。哪知我们才往前一摸,险些露了相。靠窑口前面的庄稼地里,竟蹿出七八个壮丁来,正是他们自己换班。这总算我们彩头旺(机会巧),要不然准得跟他们朝相。我恐怕自己弟兄们不知底细误撞上去,所以我留在这儿等候二哥,另派杂毛刘继清,赶奔西镇口,关照桑七爷。二哥,咱们要打算暗入的话,还是留神他们卡子上的人才好。”
飞蛇邓潮眉头一皱,略一沉吟,从鼻孔中吭了一声道:“好,我邓潮很愿意会会这有本领的人,像这样才值得跟他斗斗。”这时黑忙牛蔡大来拾了一块土块,一抖手往对面的一丛高粱棵子打去。啪嗒一声,落在高粱地内,跟着就见那高粱地里一阵响,三四条钩镰枪举起来。更有几个打黑包头的壮丁挺身起立,在附近搜索了半晌,依然伏身隐藏起来。
飞蛇邓潮扑哧一笑,带着睥睨轻蔑的神色,向黑牝牛蔡大来看了一眼,低声道:“就是这种脓包,也配往线上安桩?船不翻,自己先往河里跳。这不是亲口告诉我们,他们在这里埋伏人了?我邓潮绝不把这群脓包放在眼里。”降龙木胡金良不由脸上一红,这一来很显着自己过甚其辞,胆小怕事了,讪讪地说道:“邓二哥,咱们按照原定的时候进攻,二哥你可该着往里头去了吧?”
邓潮点头道:“好,我这就进小辛集。胡二弟,你也早点摸进去才好。”胡金良答应着,遂与邓潮分手。邓潮带着水中二霸、黑牝牛从高粱地绕着,直奔小辛集偏东北一带。在民房的后身,择了处较为幽僻的地方,又相了相附近,揣度联庄会足可掩藏放哨壮丁的地方,试用问路石子,骤然地投过去。试了试,居然这黑影中没有潜伏着人。这才从民房上,翻进了小辛集。
村中的居民,早奉到联庄会的传谕:这两夜没有紧急的事,起更之后,不准出入;就有急事,也须预先声说。所以此时全镇老早地断了行人,连铺户都提早上了门。只有联庄会下夜巡逻的人,不时在各街巷来往梭巡。邓潮等在民房上,各展开身手,轻蹬巧纵,扑奔联庄会乡公所。
飞蛇邓潮调兵遣将,竟分三路袭入小辛集。他分遣胡金良、海燕桑七,纵火救友,他自己却专搜程玉英和魏豪。但程玉英和魏豪母子究竟在哪里,他并不晓得,这只好见机行事了。他率水中二霸,跃登房上,连连蹿越,已入镇里。偌大的一座村镇,此时家家关门闭户,昏然无光,l无声,但闻梆锣。遥望那条通衢,有几处灯光闪烁,人影绰绰,却正是下夜的、守街的会丁。
横江蟹竟溜下房来,伏身暗隅,打算奔去逮捕壮丁,持刀威吓,可以逼他供出真情来。飞蛇邓潮连忙拦住,说:“这可使不得。”自和黑忙牛蔡大来,仍在房上瞭望。并低嘱水中二霸:“二位在地上由此往前蹚。千万不要露了行藏。”水中二霸依言潜进,贴墙循壁,慢慢往前溜。邓潮却从房头高处,偕同黑牡牛,往北探去。
二霸溜到小巷口,蹲在地上,往街上探头。只见四个联庄会壮丁,扛着花枪,打着灯笼,远远地走来,慢慢地走过去了。水中二霸互相招呼一声,急急地跟缀过去。
飞蛇邓潮带黑牡牛,连蹿过四五处院落。忽见伏身处对面街上,隐浮火光,二人忙一长身,往下端详。隔铺房坐北,有一处高大房舍,门外灯火辉煌。背后较远处一条横街上,也有一处高大房舍,门口却无灯光,院内似有光亮。邓潮一拉黑牝牛,用手指示有灯火处。黑牡牛注目细看,近处这所宽大的民房,是虎座子门楼,高大的风火墙,墙头上满筑着箭垛子,上面显见有平台更道,人可以在上头走,并可瞭望远近。在山东地方上,凡有几顷田地的居民,住家多半有这种建筑。门口更有上马石,拴马桩,大门左右砖墙上,各挂着虎头牌。看这势派,很像是富户豪家。
黑牝牛悄悄告诉飞蛇邓潮道:“姓林的娘们未必在这里。要找他们,我看得找店房。”飞蛇邓潮摇头微笑,把黑忙牛一拉道:“过去一探便知,我猜这个必是⋯⋯”黑牝牛道:“必是什么?”说话时,飞蛇邓潮已一跃上房,顺墙飞驰,又一跃下地,钻入小巷。黑牡牛见状,紧紧跟随。
一眨眼间,两个人先后来到那虎座子大门前,对面一家民房后。黑忙牛便要往外探头,飞蛇邓潮用手一指墙头,说:“上!”两个人立刻蹿上房去,这才伏在房脊后,探出半个头来窥视。这迎面的房距邓潮藏身处,不过四五丈,两个人目力都很好,门前又有灯火,看得很清切。这大宅门,门前悬挂的虎头牌,分明写着“公所重地”“禁止喧哗”。
黑牝牛道:“哦,这里是乡公所!”
飞蛇邓潮不答,先凝目光细瞧。在虎头牌下,台阶旁,立着两根黑红鸦嘴棍,门边戳着两架长方形官街灯,隐约辨出似有字迹,字迹笔划却看不分明。大门紧闭,微闻人声,似门道内、更道上,还有人站岗。
邓潮看罢,微微一长身,往四面抛了一眼,急忙伏腰,抽身下房,黑忙牛蔡大来也跳下来。两个人蹿落平地,寻暗影将身藏好。黑忙牛蔡大来忙道:“这里是联庄会公所,咱们的人囚在这里面。瓢把子,怎么样?咱们攻进去么?”邓潮浓眉一皱道:“且慢。”却引着蔡大来,围绕这乡公所,远远地蹚了一圈,竟没有遇见人,只在大街道口上,看见七八个壮丁。这些壮丁全是青短装号衣,青包头,号衣上嵌着“乡勇”两个字,打裹腿,穿沙鞋,样子很精神。人人手中拿着兵器,有的双手带,有的钩镰枪,一个个雄赳赳地立在街口;有两盏纸灯笼,插在铺房门口。
飞蛇邓潮不肯打草惊蛇。急一引黑牝牛唰的退下来。避着人,把乡公所前前后后,都相度了一过,不禁冷然一笑。这乡公所内外森严,房顶更道上,四面都有值更站岗的。可是东面有一条窄巷,只容一人出入;附近民房全是小户人家,蓬门茅舍,高低仅及公所大庭一半,这不啻做了道上朋友垫脚地方。老实说,布置情形虽严,防守却有破绽,墙巷内外,联庄会似乎并没有设防下卡。
邓潮仍不肯大意,相度出入之路,用白粉子画了记号。然后又退到后街,奔横街路西。到一所大宅附近,略一窥看,知是寻常一所较大的民宅。于是飞蛇邓潮飞似的掠过来,掠过去,一霎时登房伏脊瞭望,一霎时踏地伏隅窥察。果不愧飞蛇之名,雄伟的身躯却跳跃如活猴,奔腾似灵蛇。不一刻把小小的小辛集两条大街、三条横街,凡是通衢要巷,都躲着联庄会丁的视线,大致探看明白了。
这小辛集约有三四百户人家,一共七个路口,现在大半堵塞了,只留下三个大道口,今夜都驻着联庄会丁,居然把守得水泄不通。只就这镇口和镇内交道口看,里里外外足有六七十个乡丁。飞蛇邓潮暗暗咬牙,心想:“这些笨汉们,他们就准知道我们今晚要来探庄么?娘拉个蛋,叫你们瞎比画!”
飞蛇邓潮一路勘寻,在偏南口瞧见了自己人,是降龙木胡金良。但只他一个人,伏在墙根,正装出大恭。飞蛇邓潮哂然一笑,忙通暗号,凑近来互相询问。邓潮道:“桑七爷哪里去了?你找着他没有?”胡金良道:“奇怪,竟不晓得他又摸到哪里去了。”邓潮咳了一声,道:“难道又散了帮不成?可是的,胡二弟你率领的那几位,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胡金良低声一笑道:“二哥你看!”用手一指斜对面一家铺房,铺房门板上贴着四个字:“此铺出倒”。邓潮不由欢喜,用手拍胡金良道:“二弟,你真行!”空屋子里藏人,最稳当不过,而且又是铺房,人来人往,也可以偷听他们过往行人的谈话。
胡金良告诉邓潮,他已觅好纵火的地方,在房后另一家,有两个大柴禾堆。又说道:“联庄会会头的住宅,我已经误打误撞寻着。”飞蛇邓潮喜道:“你怎么寻着的?”
胡金良又一指那铺房道:“在这里偷听来的。”邓潮大悦道:“二弟,你真是多辛苦了。你领我认认门,都说这联庄会的会头棘手,咱们倒看看他是怎么个阵仗。”
飞蛇邓潮把黑忙牛蔡大来留在空房中,他却招呼着胡金良一同出来。由胡金良引路,直奔联庄会头的住宅。转过横街,只走得一半,邓潮止步道:“你说的联庄会会头的住宅,不是后横街路西侧大门么?”胡金良道:“不错,就是那里。”邓潮道:“我晓得了。刚才我们已经蹚过一遍,那里只像个富户住宅,虽有几个值更的,也稀松平常。一点不见得棘手啊,别是不对吧!?”
原来他们听说的这地方,正是联庄会正会头夏二爷的住宅。
飞蛇邓潮迟疑了一阵子,对胡金良说:“回头再说,咱们先找二霸去,我叫他哥俩往那边蹚去了。”两个人重复折回来,到了一条僻巷,是飞蛇邓潮与水中二霸现约定的接头地点。邓潮、胡金良东张西望,左闪右避,摸到僻巷口内。那水中二霸横江蟹、斗海龙二人,已然绕回来,蹲在那里等候。
双方见面问起来,横江蟹已将小辛集那座唯一的店房寻着。谨依邓潮之诫,未敢进店窥探。只在店房口,用白粉子,画了三个圈,作为暗记,预备少时容易寻认。横江蟹米寿山向邓潮问道:“舵主,怎么样了?那样暗摸,只怕不易把实底得着。人家已经处处暗有防备,不挑亮了,怕白费事吧?”斗海龙接声道:“依我说,咱们还是进攻乡公所。我猜咱们失陷的那两个人,现时一定押在乡公所里面呢。”
邓潮两眼灼灼放光道:“不错,不错!但是你猜狮子林的老婆、孩子,现在哪里藏着呢?”斗海龙回答不出来,胡金良搔着头猜道:“我想他们一共三口,若是没离开小辛集,他们不是藏在店中,就是寄住在人家。他们是本乡本土,这里也许有亲戚。若叫我说,咱们该把三路的人凑一处,不用各处乱摸,我们径直扑进乡公所就结了。一来救乌老鸦、凉半截,二来捉住乡公所的人,持刀逼问狮子林的老婆、孩子的下落。这一来一举两得。”
横江蟹摇头道:“二哥,咱别忘了这里有劲敌呀。”凑过来,低声对邓潮说:“二哥你看,一进镇口,靠那边,第五个大门,就是有更道有高墙的那一家,那里一定有会家子。昨夜我们追赶那个姓魏的,我们一直扑进来了。狮子林的老婆砸门求救,就是这个大门先敲的锣。他们勾出好多人来,乱抛砖头,乱喊乱叫⋯⋯”
飞蛇邓潮听到这里,猛然站起来道:“什么?是这一个门?”横江蟹道:“在这里。”说着眼望墙头,嗖的蹿上去。飞蛇邓潮急忙跟上去,只有斗海龙还留在地上。
横江蟹引着飞蛇邓潮,蹿上房顶。伏身房脊之后,用手一指前面,低声说道:“二哥,你瞧那边那棵大树,树右边,那所高大的房子,那就是。”
邓潮极目看去,相隔尚远,在黑乎乎一片浓影中,似在房顶上,微微闪着一点火星。原来这第五大门,就是联庄会副会头辛佑安的家。此时宅内宅外,戒备森严。飞蛇邓潮往各处蹬道,独有这一面没去,是他交给水中二霸了。水中二霸暗摸到此处附近,因他预存戒心,也未敢一直近前窥探,只远远瞭望了一会儿。看见黑影中似有联庄会丁埋伏着,所以没有过去。
飞蛇邓潮和胡金良在高处,匆匆看了一下,急急蹿下平地,四个人立即定计。胡金良还是主张先攻乡公所;横江蟹却主张擒贼擒王,要先攻辛佑安的家;斗海龙却要先入店房。飞蛇邓潮浓眉一皱,说道:“哥们别乱吵了,快跟我来吧。”率众人立刻奔向那所空铺房,把自己的人都聚在一处,按名点查,三路人已到齐两路。只有海燕桑七那一路人,明明见他袭入镇内,却不知他遇见了什么事故,至今还没有露面。
飞蛇邓潮恨了一声,斩钉截铁地传令道:“众位弟兄,现在将近三更,正是时候。众位弟兄,咱们还是按照预定的办法行去。”
当下命胡金良率纪花脸、九头鸟、杂毛刘继清,和四个兄弟,先撒亮子(放火),候火势已起,立刻直攻公所;他自己身率水中二霸、黑虻牛蔡大来、鸡冠子邹瑞,和几个手下弟兄,仍奔后横街大宅。飞蛇邓潮订下毒计,要把会头活捉住,用酷刑收拾他,要他献出狮子林的妻子。如果此处不得志,再抢店房。
于是群盗从空铺房出来,飞蛇邓潮率众径扑后横街。相离已近,不走平地,却飞身蹿上邻近民房。由邻房再往这夏宅逼去。
飞蛇邓潮抽出金背刀,吩咐同伴暂伏在后,自己先行蹿到东面,往夏宅院内张望。头一趟踩探时,院内本来昏黑,只有一两处房内闪着灯光;此时宅内三四十间房舍,倒有十几处点起灯火。邓潮往下一看,心说:“怪事!”忙由东面绕到北面,再往下窥视。
忽然身后偏西北一带,锣声大震,仓啷啷连响起来,跟着听得呐喊之声。飞蛇邓潮不由一愣。也就是一眨眼之际,背后房下,吁的一声微啸,向导鸡冠子邹瑞竟急冲冲地奔蹿过来,在身后墙下,向邓潮打手势,调他下来。飞蛇邓潮正要蹿下去,突然间下面宅院忽有人声。邓潮忙又止步,注目下看。
只听呼隆一声,由第二层院内厢房中,门开处蹿出几个人来。这几人各拿着火亮,互相喊问,相距稍远。邓潮只听见人声。辨不出语意。一霎时,院中陆续出来十几个壮丁,拿火把的,搬梯子的,操兵刃的,顶门闩的,一阵忙乱。
一片火光中,越发照得三层院中,里外通明。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壮士,穿一身短装,光着头,将辫子盘在脖颈上,手提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最后从房中出来,很带着英挺的神气。到得院中一站,只见他眼往西北角一望。西北角一带,锣声惶惶中,已掠空浮起一道浓烟。烟起处霍地冒起火苗来,人声越发喧成一片了。邓潮回头往西瞥了一眼,微微冷笑,晓得必是胡金良发动了。但是方位却不大对,胡金良本说定了是在东面,这起火处却在西北。邓潮心想:“莫非是桑老七干的?”
邓潮此时要看看院中壮丁的举动,暂不管火光。忙向墙下的同伴鸡冠子邹瑞打一手势,叫他别动,又用手一指院中,又做了个手势。邹瑞不知就里,从地上一纵身,也蹿上了房。幸而身法轻捷,距地稍远,没被院中人听出,却把邓潮吓了一跳,忙将邹瑞止住,用手一比口唇,又一指院中。
院中的少年壮士指指点点,似像发令。只见他说着话,用手一指西北角,又一指上房,那个搬门闩的人,把门闩丢在一边了;搬梯子的,也把梯子立在院子了。四个壮汉,被这少年派到中院上房。锣声越加响亮,火光已经大起。内宅的女眷,出来好几个,站在正房台阶上,往天空瞭望。正房看不见,又走过游廊,绕到南边台阶上,仰面寻着西北角的火光,夹杂着“咦呀哎哟”的声音。有的妇女还嫌台阶上看不真,竟又登上游廊的栏杆,抱着明柱,引颈张望。忽听一个清脆女子的口音道:“这是谁家失火了?咱们往平台上望望去吧。”一言未了,那少年壮士率四个人,已由前院走进角门,奔到院内。一见这群妇女,厉声喝道:“全进去!这是什么事,还要往当院跑?”几个妇女,七言八语地不听指挥,道:“看个失火的,又碍什么?”那少年壮士忽一声断喝道:“这是贼人放的火,你当是敲锣救火么?这是鸣锣聚众拿贼!”一个青年女人正要上平台,登时被那少年壮士赶逐下去,一迭声地把女眷逼进屋去。邓潮身在邻舍,虽听不清他们说话,但见女眷们进屋之后,各屋的灯火立刻全灭了,邓潮心说:“好小子!”
这个少年壮士指点着那十几个人,将内院外院,前门后门,都把守住。叫一两个持刀枪的,一两个拿弓箭的,组成一小队。一共十几个人,居然分成五队,令众人都藏在暗处。另派两个人,速往乡公所查问动静。又嘱咐先到公所,次到辛二爷家,打听打听去。叫两人千万不要声张,不要奔火场。少年亲自开门,把二人送出大门,然后他自己身率四个人,就要往屋顶平台上去。
这时候,上房的灯火已灭复明,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绅士模样的人,颤颤哆嗦地招呼道:“小椿,小椿,你快进来!你,你,你不要上房。今天这火可不对呀!”那少年应声道:“不要紧,爹爹,我只在房上看看。”那少年又在屋中,取出来一个皮囊,似是暗器,竟将老绅士搀回上房,他自己奋然走上平台,叫四个壮汉也上了平台。又吩咐将抬枪、铁砂子、火药,样样装好,只要有大批匪人模样奔本宅,只听号令,立即开枪轰击。
全宅各院的灯火忽又全熄,全宅陷于黑暗之中。外面西北角却火光腾起,夹杂着浓烟,乍明乍暗。锣声震耳,随风送来一阵阵呐喊之声,倍觉惊人。这少年壮士双眼如星,时时刻刻照顾到院内各处,和院外前后各街,却没想到肘腋之下,已藏伏着匪人。
飞蛇邓潮在暗中,虽未听清他们的谈话,却已看了个明明白白。心中暗笑:“好大胆的一位少爷,看样子也像是个惯家子。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保不定就窝藏在这小子家里哩。”邓潮等这少年走上平台,安好火枪,就唰的先退了下来。退下房脊,一拉鸡冠子邹瑞,轻轻一蹿,两个人早落到平地。会着水中二霸斗海龙和横江蟹,与黑牝牛蔡大来等人,悄悄疾行,来到小巷中,这才低声私议。
邓潮道:“你们哥几个看怎么样?这里定是点儿窝藏的所在。要知山前路,须问过来人。我们要想见见对头人,不动手是不行了。哥几个替我瞭着点,我要先拾掇这个小秧子,叫他先尝尝邓老二金背刀,锋利不锋利!”
邓潮说罢,就要转身,鸡冠子邹瑞忙道:“舵主,你先别忙。这里的情形,不像有狮子林老婆、孩子。这里不过是个土财主。舵主你看,西北角火势已起。桑七爷又不知撞到哪里去了,莫不是被联庄会包围,动上手了?我看还是咱们先扑奔有杀声的地方看看,咱们这一回虽不是开耙(打枪),也得要个彩头。打不成米,再丢了口袋,我们就太栽跟头了。况且凉半截、乌老鸦两个倒霉鬼,也不知救出来没有?若叫我说,我们寻仇还在其次,先要援救自己的人才好!”
这几句话直刺入飞蛇邓潮的心曲。邓潮大怒,却立刻把怒火遏下去,摇头冷笑道:“不不不,桑老七跟我共事多年,手底下很有两下子,攒儿(心眼)也来得快,我倒放心他。胡金良去到乡公所,就是为救梁、叶二人。胡老二也是老手了,他不会扑了空把。这里咱们已经入了窑,就不能走空。无论如何,也得动他。你瞧我的吧,我要活捉这个小秧子,从他嘴里挤出实底来。”
黑牝牛蔡大来忙说:“邓二哥,你可小心火枪,这不是闹玩的,来,我陪二哥下去一趟。”水中二霸道:“我也来。”这一来倒把鸡冠子邹瑞撂了一下子,弄得很难为情,忙忽找话道:“二哥既然看准,还是我陪二哥。”
飞蛇邓潮这个人说到就办,毫不游移。遂只留黑牝牛蔡大来在外巡风,命鸡冠子邹瑞登房诱敌。飞蛇邓潮自己一顺金背刀,垫步拧腰,蹿上檐头,轻声提气,生怕踩碎了屋瓦。身到房脊之后,藏好身形,再向水中二霸一做手势。水中二霸立刻也偷偷上了房。飞蛇邓潮等人都是久经大敌的剧贼,知道这时若被少年惊觉,鸟枪抬杆是惹不得的。这必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突然袭击,一举成功。
容得水中二霸蹿上平台东面邻房,邓潮急将庞大的身躯一伏,脚尖一点,立刻捷如狸猫,轻轻跃到平台的西面。伏身挪步,越挨越近,屏息吹气。三个人各借墙头房脊,隐蔽身形。此间的地势,飞蛇邓潮早已看好,落脚处,障身处,袭敌突击处,施展身手处,一一揣度过了。然后双目睃定敌人,静等鸡冠子邹瑞发动诱敌之策。这时午夜昏黑,暑气蒸人。邓潮距夏宅平台,不过三丈多远,水中二霸距敌三四丈内外。那鸡冠子邹瑞衔命诱敌,却从平地上,循墙远绕,直绕到隔街夏宅后面民房,嗖的腾身上房。第一步,先看看这院宅主的动静——宅中悄然,内外昏黑,这毫不足虑;第二步,急觅好藏身避攻之处。
这最要紧,鸟枪抬杆一发出去,大片的铁砂子,厉害非常,若被瞄准了,再也躲不开。然后鸡冠子估量时候,从房坡上揭起一片瓦,把鹿皮囊中所带的火折子,从管子里拔出来。
鸡冠子邹瑞蛇形而前,身临高处,急一长身立定。瞄准夏宅的平台,用足了十分腕力,一抖手,将瓦片打出去。鸡冠子邹瑞趁这一下,把火折子一晃,忽地晃起一团火光。就在这时候,瓦片横飞,从高下落,喀嚓一声暴响,落在平台院中。夏宅平台上那几个人,不觉一齐失惊。少年壮士咦了一声道:“留神,这是有人抛的!”内中一个壮丁,忽一眼瞥见背后邻家房头,火光一闪,忙嚷:“不好!有贼放火了,快快开枪!”
少年壮士霍地一转身,双目炯炯,骤见邻家房头,人影一晃。跟着又听自己后院中,啪嚓啪嚓的响了两次。少年急喝道:“不要慌!快看前院⋯⋯”话还没说完,平台上早已晃火绳,点火门,轰的一声,四杆火枪不约而同,同时打出去。少年再想拦阻,哪里来得及?枪口喷吐一团团火光。似闪电般,照得平台上五个人面目历历,毫无遁形。跟着一阵浓烟火硝气息,障目扑鼻。飞蛇邓潮、水中二霸,一霎时如箭脱弦,跟随枪声,突然一纵身,腾空跃起。由邻舍一蹿再蹿,早已分三路,袭上平台。
少年提刀张目凝神四顾,陡见东面两条人影扑来,厉声喝问:“什么人?”来人未答,叱咤声中,少年一个箭步,急截过去,抡刀就剁,想这一下将贼人逼坠墙外。哪知水中二霸随风摆柳,往两旁一闪,答道:“嘿,朋友,小白龙借道!”哧的两点寒星,迎面打来。少年喝道:“去!”急一闪身,一扬手,也发出一件暗器,并立刻又一刀砍去。哪晓得水中二霸未到,飞蛇邓潮的来势尤为凶狠,脚找平台,身落实地,金刀背往外一展,顺水推舟,突从后面掩袭过来,刀锋恶狠狠,横腰截斩少年。
少年耳聪身快,猛一掠,回身侧闪,甩刀换式,一个旋身。暂抛开东面劲敌水中二霸,变招为“凤凰展翅”,斜转刀锋,照邓潮右臂斩来。一面厉声喝道:“朋友,报个万儿来!”邓潮怪叫道:“太爷小白龙,要会会你小辛集的能人!”两个人在平台更道上,交起手来。
四个壮丁空托着四杆抬枪,再想装砂子发火,哪里还行?竟吓得出声大喊:“歹人攻上来了!”一个人就往台下飞跑送信,两个人仓促间,要拿抬炮做兵刃。独有一个黑大汉,百忙中操起一杆花枪,照贼人便扎。邓潮回刀招架。横江蟹赶过去,将那要下去送信的壮丁,一个跺子脚,直踢下去。“哎哟哟”声中,这壮丁直栽下来,动弹不得了。水中二霸趁这工夫,把平台上举抬枪的两个壮丁,挥刀背砍倒。一个人失声大号:“救命呀,杀人啦!”登时间平台上只剩下少年壮士,和那一个黑大汉护院壮丁。两个人被飞蛇、二霸三个贼前后夹攻,陷身重围。斗海龙恼着壮丁们喊叫,顺手抡刀,把那倒地喊杀的壮丁,照头上猛打一刀背,立刻不哼了。
水中二霸,肃清了平台,让飞蛇邓潮对付那少年壮士。他两人一摆兵刃,跳过来把那黑大汉围住。这黑大汉一条花枪,拼命乱扎,凶猛异常,却不是二霸的对手。那一个少年壮士,一见贼人扑上来,情知不妙,一展手中刀,想要脱身下台,鸣锣拒盗;只不过飞蛇邓潮早有打算,晃金背刀,横身挡住去路,一连三刀,刀沉力猛。少年壮士便知不敌,牙一咬,仍在拼命突击。飞蛇邓潮立刻施展开九宫刀法,刀环哗楞楞一响—————“狮子摇头”,“封侯挂印”“金针度线”,一刀紧似一刀。
那少年壮士,手忙脚乱,且躲闪,且招架。飞蛇邓潮更不容缓招,一个盘旋,“饥鹰捕兔”,金背刀挟一股寒风,当头盖下。少年壮士挺钢刀,攒劲往外一崩。叮当一声响,少年的刀竟被磕掉。把他吓了一身冷汗,一抹身,待上房而逃。不想黑影中,鸡冠子邹瑞已经扑来,冷不丁被邹瑞一个靠山背,扛了个正着。少年壮士倒栽出好远,摔在房上面,轱辘辘一滚,就势要想下房,被飞蛇邓潮跃过来,一把拖住,只一甩,摔在平台上。
鸡冠子乘势抡刀,照少年便砍。飞蛇邓潮已飞蹿过来,急救不迭,一展手中刀,扁刀背,手腕一坐劲,仓的正兜在鸡冠子的刀锋上。邹瑞的刀反激回去,险些撒了手,震得虎口冒火。就在这时候,又听一声怪叫,那个黑大汉也被水中二霸,一个扫蹚腿,一个翻手刀背,给扫下平台,咕噔摔了一个半死。平台已被贼人占领。
鸡冠子邹瑞叫道:“二哥,你真使劲,我虎口全要裂了!”飞蛇道:“你怎么乱来,不知要留活口么?”少年已被摔晕了,水中二霸上前把少年接住。一刹那间,平台下面,夏宅内外,早已乱成一片。火把高举,人声嘈杂,两个人一杆抬杆,亮出好几杆。有的开弓箭,有的持刀矛,在下面大叫:“了不得了,少当家的被贼人逮住了!”
火光影里,飞蛇邓潮看得分明,角门后露出三四根抬枪,抬枪口正对着平台。
好飞蛇,如生龙活虎般,猛一扑,把少年壮士劈胸抓住。少年的两手,早被二霸倒绑。飞蛇邓潮抓小鸡似的,把少年捉到平台上,金背刀一抡,往少年头顶上一按。当此时,水中二霸每人手中一把刀,一个火折;火折子已然晃着,火光闪闪,吐出光辉。鸡冠子邹瑞一个人,横刀怒目,照顾后路。
飞蛇、二霸正对前面,舌绽春雷,厉声大喝:“呔,下面联庄会听真!太爷小白龙,今天到小辛集寻访仇人,本来与你们无干!你们敢放枪,你们只管打,你们的少庄主已入太爷掌心!你们看!”对少年道:“相好的,怎么不言语?”又转脸叫道,“你们敢动手?太爷先把他杀了,再把你们全家杀尽,一个不留!”
平台下的壮丁仰头一看,飞蛇邓潮凛若煞神。清清楚楚地看见夏少庄主,落在贼手了。登时人心骚乱,不知所措,空有火枪,不敢燃放。如要燃放,玉石俱焚!
那少年壮士,身落贼手,刀加头颈,却不料他竟很倔强,朗然大叫道:“你们先别开枪!”对邓潮道:“朋友,你们到底是什么来意?要借盘缠,只管言语,我们都是武林道。你若寻仇,我和你却素不相识。”
邓潮吼道:“我要的是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你们只要交出来,咱们两罢干戈,立刻算完。”少年道:“什么狮子林,我们不认识。”水中二霸急忙插言:“我们两位朋友,落在你们手里,你们趁早放出来。再把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交给我们,我们拍腿就走,寸草不沾。”
少年竟不知狮子林是怎么一回事。平台下的人却已听明白,正要答话,忽然上房门大开。宅主夏二爷竟奔出来。这老头子爱子心切,不顾女眷们拦阻,没命地抢到院中,对众人吆喝释兵罢战。他自己敞着衣襟,独对平台,大睁眼叫道:“椿儿,椿儿!”少年壮士吃了一惊,忙应了一声。
夏二爷略略宽心,急对飞蛇邓潮道:“道上的朋友,你们找的不是昨天逃难来的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孩么?”邓潮切齿道:“老子要的正是他们三条狗命!你们只要交出来,我们好打好散;我一定把你们少庄主好好放还,毛发不伤。伤了他,算我姓⋯⋯小白龙不是人!”
夏二爷没口地答道:“诸位好汉,那三口不在我们这里,他们跟我们无干,我们这里姓夏;你找姓辛的去,是姓辛的窝藏他们,没有我们这里的事。你们那两位朋友,现在联庄会公所里押着哩。你放了我们少庄主,我们就放你们的人,两个换一个。朋友,咱们哪里都交朋友,我们联庄会就是守望相助,不管别的事!”
夏二爷素日胆小,此时敞胸露肚,只披小衫,两眼急得通红,竟不要命地与强人对面答话。院内外的壮丁,所有兵刃、火枪全被他吆喝着放下,只求释放他的儿子,贼人要什么他都肯给。
少庄主夏少椿虽落贼手,本甚倔强。不想一见他父出来,爷俩一个失计,岂不都落在贼人手里了?心中一着急,又一阵心酸,不禁掉下泪来。在台上扭项对邓潮抖抖地说道:“朋友,你们的来意,我明白了。我可以陪你要人去,我一定把你们那两个朋友要出来。狮子林的家眷是姓辛的事,我们不晓得,你们自己找他去。我可以陪着你们走下平台。大丈夫一言为定,我们决不会暗算你们。至于我,杀剐存留,愿听你的便。你是光棍,只别伤害没本领的人,我至死承情。”
飞蛇邓潮道:“好,小伙子是条汉子!太爷冤有头债有主,我自会找对头算账去,碍不着你们。现在你陪我辛苦一趟,把我们的人弄出来。”
少年壮士夏少椿一面和飞蛇对答,一面不断地眼瞟着下面。此时听邓潮说得如此堂皇,立刻答道:“朋友,你既然不伤害我,你容我向下面交派两句话,咱们就走。”说着转身移动,要往平台边上凑。
水中二霸和鸡冠子邹瑞,三把刀齐展,把少年挡住,向邓潮道:“当家的,终日打雁,别叫雁啄了眼哪!若叫他滑了,咱可栽不起。”飞蛇邓潮嘿嘿冷笑了两声,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碎瓷器。”向少年一挥手道,“请说吧,太爷不怕你逃躲。”
夏少椿不再答话,站在平台上,向院中人说道:“你们千万不要乱动,这来的都是外场朋友,我陪他们到乡公所去一趟。你们只把灯挑起来,兵刃、抬枪都撤下去。你们只可守院子,不要出来。告诉老当家的,老老实实在家睡觉,千万不要跟寻我。辛二爷那里,你们⋯⋯不要知会他。”说着两眼看定他父夏二爷,末两句大有深意。
下面的夏二爷无可奈何,急命壮丁撤下来,后院全空了。少椿又命人,开了后院的街门。然后对邓潮说道:“朋友请吧。我给你领路,走后门,奔乡公所。”遂一侧身,虚探了探。
少年一言一动,横江蟹、斗海龙、鸡冠子等,都提神监防着。人人手中都暗藏着暗器。看这少年只一想逃,抖手便是一下。这少年壮士却没有打算逃走,他的眼力尖,早看见邓潮手中,也有一件暗器。
少年正要引路往下走,邓潮忽道:“且慢。”大声向台下叫道,“那位老者听着!你一定是宅主,告诉你,我们不想绑票,你别害怕。你儿子在我手心,我决不害他,可不许你轻举妄动。我们现在就要人去。要得出来,好好地还你一个儿子。”突然一探身,向少年一扑,把少年往肋下一挟,喝一声:“走!”竟不走平台正道,仍从房上,一头跃到院外去,迅疾无比,出人意外。水中二霸跟鸡冠子,立刻纵身也跳下来。
夏二爷目瞪口呆,大喊着,没命地便往后门跑。黑影中,奔来一个黑大汉,便是黑虻牛蔡大来。凶神似的横刀一挡,大喝道:“滚回去!”那一边,听他儿子夏少椿,也大声叫道:“你们别跟我,快快回去呀!”一面声音颠顿,竟与贼人没入黑影中去了。夏二爷被黑牡牛一掌打入院内,栽倒在地上。
邓潮活捉着联庄会会头儿子夏少椿,奔出十数丈,这才放下他,说道:“朋友,对不住!我们身入虎口,不得不然。现在你快领我去。”夏少椿冷笑道:“朋友,你也太不放心我们了。咱们走,去乡公所往这边拐。”邓潮道:“住,我不先到乡公所。相好的,你先领我到姓辛的那小子家里去,你得替我诈开门。你只要给我诈开门,把狮子林的老婆、孩子寻着,我不但决不加害,立刻把你放了,我还要感谢你,日后必有补报。”
少年壮士夏少椿牙咬得乱响,半晌道:“我就陪你诈门去。诈开诈不开,那可是碰机会。你就砍了我,我认命,你可别叫我零受。”邓潮怪笑道:“那也犯不上。你只不玩花活,我总对得过你。”
邓潮率水中二霸、鸡冠子、黑杧牛,押着夏少椿,直奔小辛集南镇口,联庄会副会头辛佑安之家。夏少椿依然倒绑双臂,由群盗押着,任他自己走。
不一时已到地方,飞蛇邓潮咦了一声。只见这一所大宅,又不是先头初踏勘时的景象了。院前后,街南北把守的人,已然一个也没有了,围着辛宅却有一片灯光。这灯光竟是由高墙更道内,探出来很长的竹竿。上悬灯笼,直垂下来,光明照耀,把墙外的夹道暗隅,都照得毛发毕现,物无遁形。可是墙上头、平台、更道,黑乎乎一片,一点光也没有。也就是院内的虚实,从外面一点也看不透。贼人袭入小辛集西北角,及夏宅内进去贼人的情报,辛氏兄弟已然全晓得了。
飞蛇邓潮逼着夏少椿,前来诈门。灯影中鸡冠子邹瑞诈装壮丁,陪伴夏少椿,走到辛佑安大门前。飞蛇邓潮和水中二霸稍稍落后,潜藏在暗隅。将近辛宅,突然听更道上有人厉声喝道:“站住,开枪了!”灯光一闪,露出来两杆抬枪和一个老头。但是灯光又一闪不见了,上面还是黑洞洞的。邓潮大惊,暗推夏少椿叫门。飞蛇邓潮一怒,嗖的蹿上一家民房,到最高处,遥探辛宅内布置的内情,却已看不出来了,前后院黑乎乎,连半点灯光也没有,不但辛宅如此,连四外邻舍也一样。
只听夏少椿猛然发言,大声叫门道:“喂,辛二叔,是我!我是夏少椿,我父亲请你老人家答话。江湖道上的朋友,小白龙白老英雄,上咱们小辛集,寻找狮子林来了。你老人家快把狮子林交出来,就没有咱们小辛集的事了。”
更道上一个苍老的喉咙答道:“是夏少爷么?辛二爷没在家,你找他往乡公所找去吧,他们到西北角救火去了。狮子林是谁呀?我们这里不知道。”
答的话不得要领,邹瑞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催夏少爷快叫辛家开门。夏少椿被逼无奈,又复叫道:“辛二叔没在家么?你,你,你们开开门,让我进去。”说出来的声音,忽然另变了一种腔调,好像害怕似的。
房上的老头子叫道:“夏少爷,你呀,你等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开门。”夏少椿吃了一惊,道:“你、你、你是谁呀?你给我开门么?”夏少椿被鸡冠子狠狠地捣了一下,只得说道:“快点吧。”
房上说:“我这就下去。门全锁了,前门后门全锁了,等我找钥匙去。辛二爷没在家,他上乡公所去了,由那里奔西北角救火去了。你等着,我这就下去。……你身边那是谁呀?夏少爷,你瞧那边黑影,那是谁呀?”
邹瑞不言语,只低催夏少椿。夏少椿道:“这是做活的。我们家里现在来了朋友,你们快开门,那边黑影不是人。”半晌,上边不言语。直等了好久的工夫,邹瑞叫夏少椿再催,房上竟没有人回答,竟这么耗起来了。
邹瑞猛然醒悟,不由大怒。忽然,那边人影一闪,飞蛇邓潮已然低吹口唇作响,用另一种声调,催邹瑞快退。邹瑞再逼夏少椿,再对房上递了几句话,道:“我们先不进去了,我们上乡公所,找辛二叔去了。”两个人退到黑暗处。这时候杀声震天,锣声惶惶,那边乡公所已然打起来了。
飞蛇邓潮怒目圆睁,把夏少椿揪到黑影中,啪啪打了两个嘴巴,骂道:“好小子,你给太爷误事!”夏少椿口鼻喷火叫道:“朋友,杀剐存留全在你,你怎么挫辱我!我怎么误你的事了?”邓潮骂道:“有你的快活!你刚才那是怎么说话,你竟敢当太爷捣鬼!告诉你,这回你快跟我叫乡公所的门去。只要你不把我们的两个人和狮子林的家眷交出来,我不但要你的狗命,还要你一家男女老少的脑袋!小兔蛋,你跟我捣鬼!”
飞蛇邓潮暴怒如雷,向夏少椿一迭声怒吼。夏少椿的生死已在飞蛇掌握中。若不是还有用他处,只怕三尺青锋,早砍在夏少椿的脖颈上。夏少椿也不告饶,也不退缩,叫他走,他就走,立刻来到前街。前街上喊杀叫骂之声越大。夏少椿不住心头突突跳个不住。顺着街道看,乡公所附近火光闪灿,人声呐喊,把铜锣敲得响成一片。原来乡公所内,由辛佑安指挥着,已经和贼党降龙木胡金良等冲突起来。
飞蛇邓潮怒催水中二霸,挟着肉票快走。二霸更不答话,左右挟持着夏少椿,赶奔乡公所而来。越走越近,火光中已看见不少的联庄会丁,在房脊上,更道内站满;街头路隅,影影绰绰,也是人影乱窜。
邓潮一摆手中刀,刚往前一纵身,嗖的一条黑影,疾如飞鸟,由房上下来,一柄钢刀明晃晃地随着往下一落。飞蛇忙一收式,右脚往后一撤,把身势一闪,左手按刀背做势,才待细辨来人。这人的身形一落,口中似说了句什么。就在这当口,那边轰轰连发了两火枪。飞蛇陡然喝了声:“好,你先来送死!”挺身而进,一翻腕子,“夜叉探海”,金背刀照来人的小腹便扎。这人用刀往外一封,大声急嚷:“邓二哥,是我,是我。”
飞蛇这时才辨出声音,来者正是纪花脸纪长胜。邓潮已预备进步换招,这时急将刀往回一撤,立刻问:“怎么样?栽了么?”纪花脸道:“没栽,可是扎手得厉害。邓二哥,今夜咱不下绝情,这场事大约完不了!”
飞蛇邓潮冷笑一声:“没想到小辛集,真敢跟咱们这么招呼!纪老弟,我们不给他个厉害,他决不肯痛快交人。可是的,胡金良呢?”一扭头,看见水中二霸挟持着夏少椿,复向纪花脸道:“那姓辛的会头可在这里么?纪老弟,我捉了一个秧子。”纪花脸道:“秧子在哪里?”一眼看见夏少椿,不由大喜道,“还是二哥!”又道:“跟咱们拼死支持的就是那姓辛的。他现在乡公所里面。胡金良二哥正跟他较劲哩。”邓潮道:“好!我正要会会这姓辛的!”说到这里,把金背刀反交左手,倒提着,闯向前去。
这时胡金良亲率着一班弟兄,正在疯狂似的要硬闯乡公所。只是乡公所的大墙上,已经安排下好几杆抬枪,十几名箭手,贼人只要往上一欺,不是抬杆轰,就是飞箭射。群贼竟无计可施,只围着乡公所乱转,总是打不开进去的路。但乡公所的壮丁,有一小队留在外面,分布在附近民房上,竟跟贼党交上了手。乡公所墙上的抬枪不敢乱发,要不然这一群贼党更无法近身。邓潮蹿在前面,喝令群贼退后,抬头向乡公所房上一照,即令党羽齐声大喊道:“哒,我们舵主小白龙,请你们小辛集的会头答话!”
乡公所更道上一阵骚动。突有一个人探身露头,接声答话道:“喂,我就是本镇的会头。朋友,你率众到我们小辛集,放火杀人,到底要怎样?你们谁是领袖,谁是小白龙?请你们报个万儿来,我姓辛的也好认识认识这个朋友。”
飞蛇邓潮已蹿到乡公所对面房上;黑牡牛蔡大来、鸡冠子邹瑞,分伏在后面,保着邓潮的后路,以防暗算;水中二霸和纪花脸押定夏少椿,藏在街旁小巷拐角处,静听首领的号令。飞蛇邓潮于火光中注视对面,只见这辛佑安一长身,亮出上半截身子来,短衫敞怀。手提兵刃,昂然往这边看。旁边还有一个矮身量的壮年人,是邻村的壮士钱介尘。更道上人影闪动,藏着许多联庄会丁。群盗互相嘱告,这最要提防的是火枪抬杆,须防他突然开枪,攻己不备。
强敌抵面,四目相对。飞蛇邓潮厉声道:“你就是姓辛的?很好,我找的就是你!你问我们首领么?好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太爷就是两湖的小白龙!”辛佑安道:“咦,你是小白龙?”
飞蛇邓潮不拾这个话,却叫道:“小白龙仗义游侠,一向是恩怨分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小辛集团练乡勇,守望相助,本来与我们无干;但是,你们最不该倚仗着联庄会的人多势众,来管闲事,把太爷的仇人狮子林的老婆、孩子窝藏起来。你却不晓得太爷和这狮子林仇深似海,有着三剑十五年的交道。太爷眼看探囊取物,把他们三口拿住了,你们却偏来多事,横插一腿,把他们救下来。你们更不该把我们蹚道的两个弟兄扣留下来。姓辛的,光棍眼里不插棒槌,太爷最讲究的就是恩怨二字!姓辛的,系铃解铃全在你。你只要把我们三个仇人、两个朋友乖乖地交出来——辛庄主,萍水何处不相逢?山高水长,知情感情,我⋯⋯小白龙迟早必有重报。你要是恃强倚众,不肯交出来,嘿嘿,姓辛的,你有本领,你可是有家有业!”
邓飞蛇把金背刀一弹,续说道:“相好的,再不然你有本领走下来,陪太爷走上三招两式。你若是胜得过我这把刀,太爷我拍腿就走,立刻算完;你妄想着你们人数多,有抬枪火器,你妄想跟太爷斗斗,哼哼,朋友,太爷若不把你小辛集烧成一片焦土,把你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斩尽杀绝,鸡犬不留,那算我小白龙说大话,吓唬鬼!太爷口说无凭,喂,姓辛的朋友,我先给你看个榜样!”
飞蛇邓潮立刻厉声喝了一声:“抓过来!”登时间,水中二霸横江蟹、斗海龙从墙角转出来,把夏少椿架到联庄会灯火所及处。二霸齐声叫道:“相好的,你瞧这是谁?”
夏少椿倒剪二臂被拖出来,乡公所更道上的人蓦地一惊。更有一人失声喊叫道:“哎呀,小椿呀!”夏少椿急抬头看时,登时一阵悲楚。更道上除了辛佑安、钱介尘,又钻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呼呼地喘息声音,连夏少椿也都听见,这正是他父夏庄主。为救爱子,奋不顾身,将家财搜索了一大包,没命地率人奔到公所来求救。他要破产取赎,又想用武力、财力,双管齐下,把少椿救回。
不想他才到公所,贼已潜从背后掩来。那联庄会副会长辛佑安,遥望西北起火,早派三弟辛佑平,偕二陶,引会众驰往救火拿贼。又料到贼党救友寻仇,必遣大队来扰,便挺身留守,把排枪架在平台上、所门里。他本人和友人钱介尘,藏在更道内,瞭望远近,等候动静。
于是噩耗频来!初报贼入夏宅,续报少椿被掳,三报夏庄主喘息着奔来砸门。欲待不开门,夏庄主狂喊哭骂,方才开了门,贼党吱的一声呼哨,乘隙猛袭过来。
幸而有备,辛佑安厉喝一声:“开枪!”轰然大震一声,火药浓烟过处,贼人才狼狈撤退下去。公所的门已开复关,夏庄主到底挤进来,却已面无人色。所带的人只进来一半。竟害得乡公所险些失守。
群盗仍不甘心。降龙木胡金良率群贼,纷纷跃上狭巷邻房,一声不响,二番进袭。只见人影头颅一晃,钱介尘大喝一声:“开枪!”火光一闪,轰的一震,却打了一个空,众盗已然闯上来。“开枪。开枪!”平台上喊成一片。辛佑安早将弓箭取过来,嗖的一下,当先一贼,一头栽下去。大抬杆又轰然地连响数声,贼人没命地跳下墙头。
胡金良大怒,第三番结队,分派开,往四面环攻上来。辛佑安、钱介尘拼命拒战,贼人终不得逞,反倒阵亡了两个贼,伤了一个贼。于是飞蛇如飞地奔到公所来。
当下,邓飞蛇昂然立在乡公所对面房上,声势咄咄,向辛佑安索要三仇二友。辛佑安连声冷笑,自恃布置周到,料贼党的伎俩,不过乘夜纵火,一到天明,不用赶他,他们也得自己溜跑。因此并不怕邓潮威胁的话。但是夏少椿落在贼人手中,心中究竟有些疑虑。
那正会头夏二爷更是惊慌,未容辛佑安发话,他就颤颤地叫道:“小白龙白舵主!你们找仇人,我姓夏的和你无仇啊!你把我的儿子绑去做什么?你不是要你的朋友么?你不是寻什么狮子林么?我们都献给你,你只要放了我儿。”便催促人快快把乌老鸦、凉半截,松绑释放。副会头辛佑安一把将夏二爷扯住,往后用力一拉,道:“夏二哥,你别做糊涂事。”夏二爷把眼睛一瞪,双手乱推辛佑安,跺脚道:“你不知道你侄子的命,现在人家手心么?你,你,你不知道我就有他一个么?”
辛佑安用沉着的语调说道:“二哥,你不要心乱,你要顾全大局!少椿的性命由我担保。你不要在匪人面前示怯,你叫他捏住了,更坏!二哥,你瞧我的吧!”随声叫道:“呔,对面小白龙白舵主听着!我小辛集是不受威吓的⋯⋯”
一声未了,夏二爷老泪纵横地嚷道:“辛二弟,你没见少椿叫他们收拾得那样么?自己的肉,谁不心疼?我不管你们,我一定要把白天逮的两个贼跟他们换。两个换一个,不就把我儿换回来了?”辛佑安道:“二哥,咱们一定跟他们走马换将,可是得对付好了,别上了贼人的当。二哥,你先沉住气。”
钱介尘等也忙劝夏二爷忍痛顾全大局,低声道:“二哥,你不要往下看,越看心越乱。这件事你交给辛二爷办,一定把少椿救回来。你千万别说输气的话,那一来贼人更要挟得厉害了。二哥是明白人。你不过是蒙住了。”
夏二爷拭泪呜咽。他们在乡公所更道上,闹起内乱来,早已被飞蛇邓潮看在眼内。立刻大声催促道:“哒,小辛集的会头,太爷说的话,你们是依不依?趁早说,赶快办。太爷没有闲工夫跟你泡!我说并肩子,亮一手给他们看!”
水中二霸立刻暴应了一声,大叫道:“联庄会姓夏的会头,你要你的儿子不要?”抡刀背冲夏少椿连连敲了数下,满想敲得夏少椿惨号出一两声来,好收要挟之效;偏偏夏少椿是个硬汉,反而敲打出一阵狂笑来。夏少椿冷冷地说道:“相好的,你们来这一套,也不怕叫行家耻笑么?”
那辛佑安已看了个明明白白,怒目圆睁地叫道:“小白龙,你是什么人物?你就砍了姓夏的小孩子,又当得了什么?相好的,你少玩这一套,你不怕叫姓夏的小孩子笑掉大牙?你不是要拿姓夏的孩子,换你的三仇、二友么?你要愿讲和,你把姓夏的孩子先放开,我自然叫你称心如意,只怕你没有这份胆量。”
飞蛇邓潮紫酱色的面孔上,泛起一片羞云,突从羞愧转成激怒,道:“姓辛的,你说出天花来,老子也不听那一套。你不把我的三仇、二友放出来,我绝不把这个秧子轻饶。告诉你,太爷还是没工夫跟你多耗。我限你立刻献出来,若要不然,我把姓夏的胳臂先卸下一只来还你。”说着唰的跳下房来,金背刀一挥,抓住夏少椿,就要抡刀砍臂。
这一来,乡公所更道上登时骚乱。夏二爷恨不得一头跳下来,替儿子死,没命地向辛佑安撞头,又向飞蛇邓潮没命地喊叫。
辛佑安急命好友钱介尘,把夏二爷抱住。他也激怒起来,吩咐把抬枪亮出,自己握定一杆。也把乌老鸦、凉半截,倒剪着押上来,都堵住嘴,不叫他们声喊。又用灯一照,吆喝道:“小白龙!告诉你,你敢伤夏少椿一根毫毛,二太爷不把你们轰了,算我不是人!你莫道伤了夏少椿,可以吓住我们;瞎瞎,你会伤我们的人,我也会伤你的人!”却将抬枪一放,也抡刀背,啪啪啪,打起二贼,连敲数下,道:“你只管砍,你砍我们一只胳臂,我砍你两只。相好的,咱们看看谁合算!”
辛佑安毫不示弱,却把邓飞蛇气了个半死。怪吼一声,抡金背刀,扑到夏少椿面前,恶狠狠举刀待下。夏少椿把眼一张道:“你砍!”横江蟹连忙拦住,仰面大叫:“姓夏的,你要你的儿子不要?”辛佑安也叫道:“小白龙,你要你的伙伴不要?”双方针锋相对,不得开交。
钱介尘忙接声道:“小白龙的朋友们,你们可看清楚,你们的头子就这样对待朋友!不管救朋友,只管寻仇人,这叫什么江湖道?”
看见横江蟹拦住了邓潮,口中哓哓,似有辩论。钱介尘忙给加上几句挑拨话,跟着又叫道:“小白龙,告诉你,我们守望相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无故闹到我们镇上来,不是我小辛集无理。你只有把夏少椿放了——相好的,咱们好打好散,我们立刻把你的两个朋友放出来。两个换一个,你不算吃亏;你要想来硬的,哼,我们小辛集不吃这个。”
飞蛇邓潮狂叫道:“姓辛的,我要的是狮子林老婆、孩子,和那个姓魏的!他们是老子的仇人,十五年三剑的仇人,你不给我,我老子把命拼给你,决不含糊!”
辛佑安冷笑道:“你要拼命,我的命也不格外值钱。你要救你的朋友,我却要救我的乡亲。你还要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么?实告你说吧,你一步来晚,他们早走了。”
飞蛇邓潮道:“放你娘的狗屁!”辛佑安道:“朋友,别带脏字!老实告诉你,姓林的老婆、孩子,不错,曾逃到我们小辛集来,这与夏家父子无干,是我姓辛的念在江湖一脉上,收留了他们一夜。我在下和狮子林素无一面之识,我不过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是我把他们放走。相好的,你要识相,你把少椿释放了,我们把你的两个朋友释放了,两个换一个,公公道道,这是你上算,面子上又好看。江湖道上的事,将来说不定谁用着谁。你要找狮子林的妻子,他们早已离开小辛集了。你有本领要报仇,你自己赶快追寻去,别在这里瞎磨烦!”
两下里相持不下。飞蛇邓潮尤其着急,唯恐中了联庄会的缓兵计,一狠心,便要抛弃二同伴,刺死夏少椿,叫联庄会两个首领自起内乱,他便率众焚杀小辛集,以泄深愤。只是又一想,这不啻应了钱介尘挑拨的话,怕招得同伴寒心。倘或有人说,当家的只顾寻仇,别忘了救友啊!这可怎么受得?
邓飞蛇委决不下,暴跳如雷,持着刀,对准夏少椿,比了又比。夏二爷一见这情形,就疯了似的,恨不得一头跳下来,与爱子共命。他把全部怨恨都种在辛佑安身上,与辛佑安大闹。辛佑安左右为难,也是不得开交。这越弄成僵局了!
但是,事情陡然一变,竟急转直下。后街上呼哨连响,数条黑影奔寻过来。鸡冠子邹瑞迎上去一看,原来是海燕桑七在西北角放火得手,把藏伏镇外的人都引入进攻。忽听说北面镇口外,有一辆车奔驰投暗而去。海燕桑七急忙纠众奔逐下去,又急命开花炮马鸿宾等,给飞蛇送信。
飞蛇大喜,匆忙的问明,立刻变计求和。嗖的跳上房,向辛佑安叫道:“姓辛的,拿姓夏的一个秧子,换我们两个伙计,就算依你。狮子林的妻子,你到底把他窝藏到哪里了?你趁早说出来,太爷自己找去。你要是欺骗我,……哼哼,你可是有家有业,溜不了,躲不开的!”
辛佑安大笑道:“好汉说话,有一句算一句,我说狮子林的老婆、孩子没在这里,一定没在这里。他们早跑了!”黑忙牛在旁叫道:“相好的,你一定把他们藏在别处了。”辛佑安道:“我和他非亲非故,我藏他们做什么?我们起初收他们,只像搭救逃难的难民一样。我也不瞒你,他们逃出小辛集,往西北跑去了。你们有本领,自己快追去。我们犯不上永远窝藏他们,跟你们结仇。”
飞蛇邓潮暗想,这和海燕桑七报来的话正好对景。当下提出走马换将的办法,先由联庄会把乌老鸦解了绑。从更道上系下来;然后又要换夏少椿和凉半截了。飞蛇邓潮突然不放心,要辛右安先放他的人。他怕辛佑安换了人之后,再放抬枪轰击他们。辛佑安拍胸起誓道:“朋友,你太小瞧人了。你只要不扰害我们,我们犯不上跟你们作对。”
双方互相提防着,开始换末一对。更道上的联庄会全撤退下去,群盗也往后退。乡公所押着凉半截,开了公所旁门,用长绳拴着他;贼人那边,也用飞索系着夏少椿,藏在小巷。放风筝似的,把两个人放出来,放在街心。辛佑安和邓飞蛇都站在高处提防着。走马换将式,双方喊了一声,牵绳的人把绳一松,夏少椿和凉半截擦肩奔过自己这边去。
凉半截奔入小巷,向黑牝牛叫道:“丢人,丢人!”夏少椿直奔入乡公所街门以内,夏二爷扑过来,一把抱住。虽仅一顿饭的时候,恍如隔世,父子二人几乎失声痛哭出来。
两边的俘虏都没有受暗伤。飞蛇邓潮这才向辛佑安叫道:“朋友,在下小白龙承情了。咱们后会有期!我一定往西北搜去。搜得着,咱们两罢干戈;搜不着,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说罢,一声呼哨,率众退出。水中二霸当先开路,飞蛇邓潮与降龙木胡金良,横刀断后;凉半截、乌老鸦蹿房越脊,倏高忽低。来似一窝蜂,去如风扫叶,一眨眼退净。
夏二爷容得儿子生还,贼人撤退,直着脖子骂道:“好贼!喂,快开枪轰击他们!”一迭声催会丁开火。辛佑安、钱介尘忙拦住道:“这可使不得!”夏二爷还是怒气不出。虽因辛佑安沉着应付,把夏少椿换回,他到底恼着辛佑安,以为漠视别人的骨肉。夏少椿却明白,抱住父亲道:“爹爹算了吧。咱们有身家的人,这些东西是亡命徒,跟他们结仇不是事。你老看,我这不是一点也没有伤,好好地回来了么?”
夏二爷眼望着黑影,喃喃地怒骂,拍着儿子,叹了一口气道:“上阵还是父子兵,外人谁管呀!”说得辛佑安老大不痛快。却也不好接茬,只得说道:“二哥,不是我心狠,拿着别人骨肉不当事;无奈贼人意在要挟,我们越将就他,他们越来劲。二哥你是心疼没想开,少椿你可明白。我问问你,我答对的话究竟对不对?”
夏少椿赔笑道:“二叔别过意。我爹爹气糊涂了。二叔看着我吧,现在还是办善后要紧。二叔你快回家看看去吧,贼人可是押着我,到您家里去了一趟。贼人逼我诈门,二叔你别怪我嘴直,贼人可是单冲着二叔来的,跟我们父子无干。贼人口口声声说二叔把狮子林的老婆、孩子藏起来了。我们父子吃的是挂落,似乎冤点,也难怪我爹爹着急。”说着,笑了一声。
辛佑安蓦地耳根发烧,倒叫小孩子给了几句,真是哪里的晦气!刚要还言,夏二爷半晌没开口,忽然问道:“对呀,我说辛二弟,你把那个狮子林的三口藏在什么地方了?险些为了人家,把自己人饶在里头。谁叫我只有少椿这么一个儿子来?我要有三男一女,叫贼绑了去,我也不心疼。”
辛佑安说:“这是怎么说的,我藏他们做什么?那个小孩是黑鹰程岳程老英雄的外孙,那个女子是程老英雄的侄女。这三口真要从咱们手里,被贼人要出去,哼哼,人家程家怕不告咱个通匪帮凶!好在这三口奔马头村去了,我也没有藏他们。二哥愿意献出来,可以给他们送信去。”夏二爷说:“我凭什么给贼人送信!”
夏少椿忙过来一拉他父亲,说:“得了,得了,事情过去了,咱们快回家吧。咱爷俩尽在这里,家里我娘和我姥姥还不知怎么着急呢?辛二叔,您费心料理吧,我爹爹心乱了,他也不行了。”辛佑安气得面目更色,还要说话。那钱介尘连忙推劝说:“二哥少说两句,办正事要紧。”辛佑安忍了又忍,这才登高一望,黑乎乎看不见什么。只听西北一阵犬吠,猜想贼人全都奔西北去了。辛佑安下了更道,率领联庄会丁,挑灯持兵,急到各处巡哨了一遍。在各要道增人安岗哨,直到天色将明,然后收队回家。
到了家门口,陶老英雄藏在更道上,先问明,又看清,这才开门。辛佑安动问:“贼人没有到家里闹么?”陶老英雄说:“哼,也够瞧的。老二你不知道,贼人架着夏家小椿子,到咱们这里诈门来了。你想我岂肯上他的当?”
辛佑安愕然,刚才夏少椿说到诈门的事,在气头上,并没有听清。此时急忙诘问情由。陶老英雄答道:“没事了,你别着急。是几个贼押着夏小椿子,到这里来拍门找你。这个夏少椿别看年纪轻,倒有种。贼人拿手叉子比画着他,逼他诈门,这小子竟敢当着贼耍花招,小伙子真不含糊。其实他就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两只胳膊明明齐肘绑着条绳哩。笨贼只当我看不见,真他娘的屎蛋,叫我冤了他一顿好的。”辛佑安道:“你老怎么冤他们了?”
陶老师傅捋须笑道:“我老头子装傻,只跟他耗,磨磨蹭蹭找钥匙。嘿嘿,到底把兔蛋们耗跑了。武戏文唱,你没在这里,有意思极了。现在外边怎么样了,贼人都退了么?”
辛佑安道:“别提了。你老人家倒高兴,你不知我叫夏老二啰唆了一大顿。”陶老英雄道:“他啰唆你做什么?”辛佑安道:“他儿子叫贼绑去,他就讹上我,嫌我不跟他一块泄气,他还抱怨我。不该收留狮子林的家眷。”说着坐下来,拭汗问道:“咱们先说以后的事吧。老师傅你看,贼人还来不来?还有,你老办的那事怎么样了?不致有闪错吧?”
陶成泽捋须笑道:“贼来不来可难说,反正贼人们得上我一个当。我叫小婿、小女专办这一件,又有晏扬初晏老四帮忙,沿道上又有人接应,管保没有错。你贿好吧,明天下半晌,准能听到回信。”
辛佑安点头称是。陶成泽又道:“这个小白龙气焰好凶,真得防备他扑空上当,再来第二回。”辛佑安道:“我们只要提防到明天。我已经报官请兵,我算计不出三天,就有官兵来到。”陶成泽放低声音,把手指伸出三个道:“他们呢?”辛佑安摇头道:“噤声!夏二爷正为这个跟我闹。现在咱们不但要躲避贼人的眼目,就连联庄会,也得瞒着他们。咳,做好人真难。狮子林是死了,咱们这番苦心,有谁知道?”陶成泽用手一指上空道:“天知道!二爷,咱们就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扶危救孤,是大丈夫的本分!”于是辛佑安不遑宁处,又和陶成泽忙着安排起来。
那一边,飞蛇邓潮率众退出小辛集,如飞地先扑到一片柳树下。预遣同党吹呼哨、绕镇口,把攻庄瞭哨的人都聚拢来。先慰问凉半截、乌老鸦。梁、叶二贼都说被擒之后,没有受刑伤。然后,邓飞蛇拉着开花炮马鸿宾,盘问他巡风见车的详情。开花炮竟说,这辆车不是由小辛集北口闯出来的,乃从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奔出来的。也并非开花炮亲眼所见,只是巡风小伙计瞭见的。邓飞蛇忙问:“车中人是男,是女,可是三个点子么?”开花炮愕然道:“这可不知。不知这小伙计怎么告诉桑七爷的⋯⋯可是,我想这一定有谱。要不然,桑七爷不会丢下攻庄的事追出来。”
飞蛇咳了一声,道:“马爷,你怎么就不细问问?这是能模糊的事么?”马鸿宾青筋直暴,怫然道:“二哥倒说得好听,你就不知道当时哪有问的空?我们放火得手,联庄会四五十人赶来救火,我们就打起来。踩盘子的一报信,桑七爷抽身便退。拔腿就追,忙忙叨叨的,催我给你送信。二哥,你叫我怎么细问?我可怎能细问?”
邓潮一想也对,一时情急,又得罪朋友了。他忙拉着开花炮的手,连连赔礼。黑忙牛道:“自己哥们没说的。二哥,咱们还追么?”开花炮道:“追不追的,大主意,二哥拿。”横江蟹推他一把,道:“得了,马爷。”
飞蛇邓潮急忙站在高处,向西北角一望,黑影沉沉,一点什么也看不见。却隐隐听得群狗吠声。想而又想,小辛集说狮子林的妻子奔西北角去。海燕子已奔西北追去。海燕子是老手了,决不会干没影儿事。邓飞蛇一顿足道:“咱就往西北追。追不上,回来再跟小辛集算账。”把现有的人全集聚起来,留三分之一,仍在小辛集埋伏,亲率着胡金良、黑牝牛、水中二霸、九头鸟、鸡冠子等,决计前追。

第十九章 寻仇客歧路亡羊
“狮子林的老婆、孩子往西北逃去了。”小辛集的人这么说,巡风的同党也这样说。飞蛇邓潮遥望西北浓影,略一沉吟,决然道:“追,就先往西北追!”海燕桑七虽已急蹑下去,飞蛇还是不放心,要亲自率众追赶。就在林边,查点人数,同伴只有十几个人在身边,其余的人分散到各处去了。黑忙牛道:“那些同伴怎么办?”邓潮道:“咱们一面先追,一面聚人后赶。这一回再放走了狮子林的老婆、孩子,我简直不成人了。有咱们哥几个,还杀不了他们么?”
飞蛇邓潮打着呼哨,围绕小辛集,又寻唤出几个巡风的人来。复命两个同伴,到各处送信,把人聚合来。吩咐他们:留几个人看守小辛集。再打发几个人,到砖窑把镖行邱良杀了。然后聚齐了,同趋西北。遂亲率降龙木胡金良、黑牝牛蔡大来、开花炮马鸿宾、九头鸟赵德朋、纪花脸纪长胜、鸡冠子邹瑞和水中二霸,这几个脚程快、武功好的人,先往西北追去。
邓潮不顾劳累,望风捕影赶出一段路。后面同党忽又追上人来,连吹呼哨,催邓潮速回。说是有人在小辛集东南邻村,瞥见一辆车,从村中蹿出,往东落荒逃去,已经分人追下去了。问邓潮究竟该追哪一面?邓潮愕然,愣了愣,跺脚道:“又不准知道哪一面是点子,只得全顾着。”向胡金良拱手道,“这么办,胡贤弟你费心,往东路追,我还是追西北。”邓潮访知程玉英母子,预备逃往直隶省保定府,西北方恰是赴保定的正道,所以他要自己亲追。
分拨追兵已定,邓潮率众拔脚,又往西北追赶。偏偏那双头蛇丁六,又喘吁吁地从后追来,一面跑,一面喊叫。那守砖窑的同伴也派人送来信,说刚才也瞥见一辆车,从砖窑驰过。黑影中看不清坐车的有没有女子?可是同伴刚持刀上前拦问,那跨车沿的人竟扬手打过来一镖,跟着跳下车来,是个细高挑,穿青衣,持钢刀,很像那个摩云鹏魏豪。这人功夫很好,竟先下手,打起来。丁六说:“我们留守的人竟不是这小子的对手,被他连砍伤了两个人,到底被他驱车夺路,奔南边逃走了。当家的,快去看看吧,就许是狮子林那一窝。”
飞蛇邓潮一听这话,人家竟伤了自己人,他倒猛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得同党无不诧异。邓潮停笑说道:“好好好,姓魏的,到底我也寻着你们了!这里才真是仇人呢,西北方和东方的车一定不是。”立刻吩咐全伙,一齐跟着他,扑奔砖窑那边。一面飞跑,一面不住声地盘问丁六,并催促快走。
但是事情往往不由人打算。飞蛇邓潮不要命地穷追逃人,率领十几个剧盗,一阵风地逃过砖窑。砖窑上放卡的人迎来报告,已遵命把囚在砖窑的镖行邱良杀了。可是那派出去跟追那辆车的人,竟追得没影儿了。飞蛇邓潮暴跳如雷,一直往前赶,直赶到马头村,才在村外遇见了一个同党。问起来,那辆轿车已经直开入马头村。及至再往马头村里赶,却是鸡声连唱,天色渐明了。
飞蛇邓潮不是铁打的身子,到这时也有些支持不住。一咬牙,抢入村中,与党羽穷搜之下,这小村中连个轿车也没有。邓潮顿足失望,复又出村穷搜。直搜到村外三里地,竟在青纱帐里,寻着一辆轿车。车是空的,牲口却没有了。这一推测,便可想见坐车的人已经弃车而逃,改骑着马跑掉了。
邓飞蛇大怒。冲那守砖窑的同伴大闹,但也无济于事。邓飞蛇疯狂了似的略想了想,复又盘问追车的人。追车的人说:“那个跨车沿的小伙子,非常扎手,四个弟兄竟截不住他,反倒被他用暗器打倒了两个。所以无计可施,才打发一个弟兄给舵主送信,打发一个人退得远远的,在暗中缀着他那辆车。眼见这车开入村中,竟不知什么时候又溜出来的。最奇怪的是,没听见车轮响。”飞蛇发狠道:“你们瞧瞧这车轮子,它自然不会响了!”原来车轮包上软东西了。
飞蛇邓潮搔头盘算了一阵,对水中二霸道:“这里还得搜,这就请二位费心吧。”水中二霸道:“那么,二哥你呢?”飞蛇邓潮道:“我嘛,我还得奔西北。狮子林的老婆、孩子不会滚到别处。他们一定是奔保定府。”飞蛇说罢又慌慌张张,要奔西北赶去。却又将余众分散开,叫他们以卧牛庄、小辛集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排搜下去。北到双合岭,西到刘庄,南到定陶,东到巨野,都要下心细搜。又指定了传信的地点,限定了踩访的日期。飞蛇邓潮这才一直往西北赶下去。他先要赶到濮阳。如果还追不上,便嘱余人于约定之日,务必全返回老河堤店房,以便聚齐,听各路的报告,想第二步办法。
飞蛇邓潮此时身边,只剩了鸡冠子邹瑞、黑忙牛蔡大来、纪花脸纪长胜、九头鸟赵德朋、开花炮马鸿宾了。所有桑七、胡金良、水中二霸的横江蟹、斗海龙和杂毛刘继清、火烧云苗福森、判官郭义堂、冯三胜、凉半截梁文魁、乌老鸦叶亮功以及双头蛇丁六、花面狼黄启泰、滚地雷苗长鸿这些人都已四散开,替舵主分路跋涉寻仇。但是飞蛇邓潮催得太紧,赶得太绝了,就有的人认为飞蛇做事太过分了,闲话也隐隐约约闹出来了。飞蛇邓潮还是不管那一套,还是要搜杀狮子林的家属,还是要斩草除根。不把姓林的满门废于刀下,他死也不肯甘休。
飞蛇邓潮率领着鸡冠子邹瑞、黑牝牛蔡大来、纪花脸纪长胜、九头鸟等这几个人,一口气追出直、鲁交界。竟未和桑七碰上,却略得仇人的一点踪迹。邓潮一路急追,逢人打听,把寻仇实情瞒过,自承是奉主人之命,追拿拐带。诬说程玉英娘子是他主人家的寡居弟妇,小铃儿是他主人的侄儿,摩云鹏魏豪是他们宅中的护院的。这个护院的竟忘恩犯上,与孀居的二主妇通奸,胆敢拐带财物逃走,还把少主人拐走了。这番措辞,居然装得很像,并且极容易引起好事之徒的同情。结果居然在顾家营,听见一个野店伙计说:“看见了一个妇人坐车,一个少年赶车,在店里打了一个尖,当夜起四更走了,神色是慌张的。”
飞蛇忙问这一男一女的面貌,回答说:“女人像个乡下人,紫糖色的面貌;那少年脸癯而长,倒像是个镖客。”飞蛇忙又问:“他们奔哪里去了?”店中人说:“由这里奔曹州府去了。”这倒往回走了,飞蛇不由迷惑起来。接着打听,忽然又在一家店中,得到水中二霸的消息。二霸竟在柜房中,留下一封信,信上说:“一路奔寻,那一男一女一小孩,似已奔到直隶边界,复又折向南走,好像要逃回去。”这话和刚才访的消息很相接近。可是,旋又得到海燕桑七派人带来的一个口信,竟说这一男一女一个小孩,似乎往东北逃去了。
同时水中二霸没有追上逃人,也没有访出确耗。飞蛇怏怏地返回老河堤,在店中蹲了两三天。一面打发人四面暗访,一面汇集各方消息,竟都是迷离恍惚,没有一点准影。在小辛集附近放线的人,也回来送信,说是没有看见小辛集逃出人来。还有翻回卧牛庄林宅的贼党,也奔来送信,报告狮子林的妻儿,的确没有再逃回家来。
飞蛇邓潮竟束手无计了。查点党羽,还有没回来的。顶要紧的是桑七,以前还不时派人带来口信,以后竟也追得没了踪影。飞蛇在店中,如热锅蚂蚁一般,直盼了四五天,桑七和胡金良等,才先后垂头丧气地回来。两拨人都说:“二哥,我对不住你!把点子追飞了,简直不知他们是怎么遁走的!”
飞蛇邓潮道:“你们几位也把人追丢了。好啊!可惜我忙活了十五年,布置了整一年,末了一场空,还留下了两条祸苗!我、我、我……”一口气倒噎,半晌说不出话来。定醒移时,飞蛇邓潮睁开眼,看着这些伙伴,有的面含愧色,有的竟似乎不大乐意,俱都默默无言。飞蛇邓潮独自盘算了一会儿,在店中密议,终有不便,遂邀同伴,出离房店,找了一片丛林。命九头鸟、双头蛇,在林外巡风,他自己与同党藏在林中隐僻处,密计今后的打算。飞蛇邓潮叹了口气,道:“诸位哥们,你们辛辛苦苦,跟着我忙活了这些天,风里雨里,大热的天,我心上很下不去。无奈,我们的事情没有办完,我们实在不能就此罢手。”
寻仇最急的黑牝牛蔡大来,此时也有些厌烦了。他眼望众人的神色,对邓潮道:“狮子林是二哥的仇人,也是我蔡大来和桑七爷的仇人,其余的别位也跟姓林的拐弯抹角有茬,寻仇的事,不止是二哥一人的事,乃是我们大家伙的事。不过有一样,咱们各人身上都有正事,如今全把它搁下来,专寻找姓林的,也整找寻了一年了。我不知别位怎么样,我个人就有点耗不起了。我们不能净报仇,我们也还得吃饱饭。再说这寻仇的事做到这样,也算很可以了。姓林的性命是断在咱们手里了。他们师兄弟和朋友也饶了好几个。他的家是破了,他的镖局也得关门。咱们可算是报复尽情,顶头顶梢了。现在只不过剩了姓林的一个年轻老婆,和一个屎蛋的孩子。这一母一子满不用我们料理。你看他那老婆才二十几岁,一定要改嫁别人。那个屎蛋的孩子更不足虑,一准活不长久,这一路吓还吓不死他?依我说,做到这里,完了就完了吧。”
降龙木胡金良也道:“姓林的弄到今天,可以说是家败人亡,我们的仇可以说是报到头了。再赶尽杀绝,也怕江湖上的人笑话咱们哥几个欺孤凌寡……”
飞蛇邓潮一听这话,脸色一变,忽地满面堆下笑容来,说道:“是的,诸位哥们全是这个意思么?……诸位哥们若觉着不用穷追了,我也不能太干什么。”眼望众人又道:“说真格的,你们众位看着怎么样?若说干到这里,可以罢手了,就请说出来,我一人不违二人意。”
群贼多半答腔道:“胡二爷、蔡五爷说得很不错,我们就算了吧。姓林的只剩下一个寡妇、一个孤儿,很不足为虑。况且我们好汉寻仇,一个顶一个。咱们是找姓林的本人,跟老娘们、小孩子不相干。咱们光棍做事,吃柿子单捏硬的,犯不上一死劲儿盯那软的⋯⋯”飞蛇往后一挫身道:“大家都是这个看法么?”
鸡冠子邹瑞道:“其实闹哄了一年了,也够劲了。”
飞蛇邓潮陡然立起来,声如裂帛地叫道:“好!大家都这样想,我,我就谢谢大家,咱们就从今天起散伙!”说到这里,海燕桑七、降龙木胡金良等,突觉邓飞蛇声色不对。再一看邓潮的脸,虬髯缭绕的紫面,陡然泛成惨白,豆大两滴眼泪,倏地从眼角滚来滚去。海燕桑七道:“二哥怎么了?您别着急,有话咱们好好地商量。”
时在白昼,飞蛇邓潮毫不顾忌,竟大叫道:“好好地商量?还商量什么!一人不违二人意。你们大家都觉得我报仇报得过劲了,我姓邓的还有什么说的?”双眼一阖张,一串串的热泪滚流下来。飞蛇邓潮不管这些,信手向脸一抹,抢过去抓着胡金良的手道:“别人不清楚我的事,胡二爷你是明白的。我欺负孤寡?不错,我欺负孤寡了!我赶尽杀绝?不错,我赶尽杀绝了!可是我为的是什么?”霍地一翻身,面向众人道:“你们诸位给我帮忙,我谢谢。天长日久,我一定肝脑涂地,报答你们诸位。”趴在地上,就一气磕了三个头。海燕桑七等人面面相觑,连连拦劝。飞蛇邓潮疯了似的叫道:“你们诸位不愿意欺负孤寡,我姓邓的可不行。我姓邓的一定要把姓林的一条根也不留!我不但要报深仇,我还要除后患!你们诸位难道不晓得么?姓林的把姓邓的一家四口,毁了三个,只剩下我一口。我忍气吞声,我整整苦挨过了十五年,到底叫我翻过手来。难道姓林的老婆、孩子就不会么?”
鸡冠子邹瑞忙道:“二哥别着急,咱们可以再追再赶。”邓潮苦笑一声道:“再追,那是我姓邓的一个人的事!诸位哥们也许不知道详情。实对诸位说吧,我大哥邓飞虎,叫姓林的一箭,射着胸口,血淌了我一身!我们家嫂,那时候就逼我立刻报仇。我说我能力不够,我大嫂就骂我,说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小猫小狗惹急了,还会抓人咬人。”飞蛇回头来叫着桑七道:“七爷,你晓得我从十三岁上没了爹娘,我老早就跟着哥哥嫂子过。我哥哥我嫂子疼爱我。我就拿哥嫂当爹娘一样。我哥哥叫林廷扬打死了,我按天理良心上说,能不报仇么?但是,我斗不过姓林的。是的,我斗不过人家!我不肯冒昧,白白地把命饶在里头,反而报不了仇。我劝我嫂嫂,无论如何,打了牙,肚里咽,稍微忍耐一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嫂嫂张口唾了我一脸唾沫,又哭又骂。我那侄子也说:‘二叔,天理良心呀!’我嫂子、我侄子都骂我没心肝,拿我不当人,说我胆小怕事。我整憋了十五年,我整挨了十来年的骂!”
飞蛇邓潮说到此,更忍不住,放声号哭起来;且哭且说:“我为这报仇的事,苦心预备了好几年,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我家嫂直逼我,叫我马上就去。我越劝,我家嫂越来劲。我哥哥的旧相识也瞧不起我。”
胡金良等齐劝邓潮。邓潮道:“不行,我得说说,要憋死了!我给我嫂嫂跪着,求她持重一点,她不答应。我那糊涂侄儿,尤其少年气粗,把林廷扬当作一个平常镖师。后来,果然不听我的话,把一条小命饶在里头,叫姓林的伙计杀死了!这一来我家嫂更和疯了一样,又来逼我。我一听侄儿死了,我大哥这一支就算绝了,我能不扎心么?我恨不得自己抽嘴巴子,我恨我怎么就拦不住他。我就哭着再劝家嫂。我说我不是没见到吧?我说这不是硬拼的事,我们要想出一举歼仇的绝招来,我们再不可轻举妄动了。我说我已经托人试探敌人去了。敌人太硬,我们这些人全不是人家的对手。我说嫂嫂你把这事交给我,你容我几年的限。饶这么讲,我家嫂还是又哭又闹,当着我的面,自己打嘴巴,哭天号地的,叫着我大哥的名字,说是:‘死鬼呀,你看看你的好兄弟吧!’她哭了一阵子,到底自己走下去了。她自己聚拢了好些人,她要自己找姓林的去。我一听这信,我又慌了。我连夜赶去劝阻,我家嫂竟藏起来不见我。她不但这样,还打发人来挖苦我!后来,果然不久,我就得了凶信,我家嫂到底也死在姓林的手下⋯⋯被人家砍落一只胳臂,死了!我大哥这一门,就算从此灭绝!”
说到此,邓潮据地呻吟起来。跟着又厥然而起,瞪着血红的眼睛,向降龙木胡金良、海燕桑七、黑牝牛蔡大来、鸡冠子邹瑞、水中二霸等人,说道:“不几年的工夫,我大哥,我侄儿,我嫂嫂,全都断送在姓林的手里。我家嫂临咽气时,还捎来绝命书。她说,……瞎!她到九泉之下,变为厉鬼,她不找姓林的,她要先找我这没心肝的小叔子!诸位哥们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邓老二也是个人哪。……我是我哥嫂一手拉扯大的。⋯⋯你们想,我受得了么?所以,我才下了十来年的苦心,自己先练功夫,一口气练了四五年,自觉练得差不多了。可是绕着圈子,拿出来一试,还是敌不过姓林的。我可就灰心极了,我跑在我大哥的坟上整哭了一夜。我实在没法子,我这才访求能人,打算邀好帮手,也可以找姓林的报仇。我走南闯北,拜这个,访那个,好不容易访着小白龙这家伙,从种种地方试验,觉得他似乎敌得过姓林的了。可是我一张嘴,就碰了钉子。无论我怎么央求,无论我想什么法子,他只不肯出头帮我。我无计可施,又下了好几年的苦工夫,才逼他答应下来,帮忙我了;却又只允许替我找场面出气,不肯给洒血歼仇。等到临头,他小子又只露了一手,这一手也稀松,差一点还误了我的大事。这些事你们都亲眼在场!……”
邓飞蛇说至此,惨叹一声,接着说道:“我不是不知道人死不记仇,我也不是不知道男子汉欺孤凌寡,江湖见笑。但是你们几位想想,姓林的把我一家弄死三口,仅仅地只剩下我这一根祸苗,到底叫我翻过手来。我能翻手,人家就不能翻手么?我还能斩草不除根,给自己留下祸害么?不过,诸位哥们帮我忙这些天,耽误了你们好些正事,我心上很感激。我日后必有补报。至于今天以后的事,我不怕诸位见笑。我一定要搜根剔齿,把姓林的⋯⋯”邓飞蛇目眦尽裂,切齿叫道:“把姓林的老婆、孩子一个也不留,一个个都剁了,我然后才称愿,才对得起我亡兄、亡嫂、亡侄。我然后才对得起我十五年的苦心,我然后才安然,死也心净。……姓林的十五年的旧账,今日我才得清算,也不过刚刚捞回本来,还差着两笔数,我就再糊涂,也不能留下这两笔利息,叫姓林的儿子、老婆,过十五年加倍找我讨债来!”
飞蛇邓潮喷喷薄薄,吐露了这些话,群贼登时听得毛发悚然,倒吸凉气。半晌,海燕桑七慨然说道:“那么,邓二哥既然是怕后患,咱们还是再搜下去,咱们该怎样着手哩?”
飞蛇邓潮惨然笑一声道:“我不过要找林廷扬的老婆、孩子,这比林廷扬本人容易得多,也用不着这些人。诸位仁兄,哪一位愿意帮我,我就再烦烦他。哪一位不愿穷追。也尽请言语。……我的意思,我要先奔保定府,找林廷扬的镖局,把他的镖局给放火烧了。再破出工夫,搜一搜狮子林的老婆、孩子,是不是也藏在保定。如果保定没有。那时候啊……”又深叹一口气道:“我可要胡来了!卧牛庄,小辛集,苏杭二州,南北二京,不论是林廷扬的老家,不管是林廷扬的亲朋乡邻,我邓老二定要挨门搜户找到。我邓老二卧薪尝胆,受尽苦处,我如今可要发作一下了。我不怕江湖上万人笑骂,我只要对得起我死去的哥嫂,我就什么也不顾了!”说罢,呜咽不成声,咕咚一下,又跪在地上,向众人告罪:“诸位仁兄,恕我出言无状吧。”叩罢头,突然站起身来,扶着树,哇哇地呕吐起来。
群盗经飞蛇这般痛诉,一齐感动。首由胡金良、桑七,伸手把他扶住,与众人纷纷劝道:“二哥不要难过,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你的仇就是大家的仇。咱们还是仔细核计核计,大家一块去访。”飞蛇扪心摇头道:“诸位仁兄,不是我邓潮向好朋友撒泼撒赖,我说出来真丢人,不说诸位不明白。你们只见我一死命地要追杀姓林的妻、子⋯⋯”他抓着胡、桑二人的手,闭目切齿说道,“你,你知道家嫂是怎样死的?……她她她是活活教姓林的羞辱死的⋯⋯我怎能饶他呀!”越发掩面泣不成声了。
原来林、邓旧怨,群盗皆知,飞虎邓渊是被狮子林手诛的,小虎头邓仁路替父报仇,是狮子林手下镖客杀的。独有飞蛇的嫂嫂母大虫高三吟,只听说是生生气死的。飞蛇邓潮这些年奔走江湖,寻访仇人,对这场怨仇本来极力守秘,但对同党并不讳言。只有他嫂嫂惨死这桩事,他始终不愿详说。因为他接到他亡嫂临死的遗书,自说曾被林廷扬活活捉住,受了莫大的羞辱;辞句之间,似乎林廷扬对这仇人之妻,曾加以无礼的污辱。邓飞蛇捧书痛哭,引为奇耻。所以对朋友谈起来,一向讳莫如深。他并不晓得他嫂临死时这封遗书,乃是故意这样说,为的是刺激邓飞蛇。那信上对邓潮百般怨恨:“难为你哥哥那么拉扯你,比亲儿子还疼,你竟忘了杀兄的大仇,一天一天往下推延!”又说:“我死之后,在地下见了你哥哥。我夫妻俩一定先找你这忘恩的小叔子算账,后找仇人算账。”信上的话满是类乎这样的辞句,把个邓飞蛇激得痛哭了好几夜,有两天两夜勺水没有入口。
飞蛇邓潮的老谋深虑,竟始终不为寡嫂孤侄所谅解。连他亡兄的旧部,也很有几个人瞧不起他,说这位二当家的太懦弱了。————但是林、邓二姓到底怎样结的仇?邓飞蛇身为剧盗,何以如此手足情深?他的嫂嫂母大虫又是何样人物?这十五年旧仇,一旦得雪。邓飞蛇事先都做了些什么事情?那盗侠小白龙又是何等人物?是怎么被飞蛇牢笼,甘受欺绐?现在,追溯前情,从头叙起。
距今二十余年前,川陕交界乱山中,潜伏着一伙大盗,为首的盗魁,便是那著名的陕匪飞虎邓渊。初起时,部下共二三十个悍匪,专在川陕边界,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偏值吏治不修,年成饥馑;过了不多几年,忽然啸聚到一百多号人了。渐渐地官厅也注了意,要剿办他。而飞虎邓渊的声势,一天比一天跋扈;渐渐闹得商旅裹足,不敢经过他的地界,他越发大胆,有时率党羽,出离窟穴,竟到一二百里以外,成伙地打抢。
飞虎邓渊可以说是强盗世家。他的爹娘当年也是有名的积盗,在川省大盗活阎王的手下,当二舵主,素以骁勇,为伙匪所慑服。有一年,惊动了官府,活阎王的巢穴被川陕总督年羹尧剿办。那时候,飞虎邓渊正在少年,骤闻官兵掩至,伙党都持兵刃,纷纷出窑拒捕。飞虎的父亲更率众当先,早迎出去了。邓飞虎急登高一望,官兵如潮涌来,情知不好,忙跳下来,要搀母亲逃走。他母亲苦笑一声,操起一把刀来,一摆手,催飞虎作速逃命,她却持刀也出去拒捕拼命。
邓飞虎双眼一转,立刻把他的小弟弟,就是后来杀害林廷扬的飞蛇邓潮,一把抓起来,挟在肋下,舞动尖刀,从垛子窑后面逃出。后面也有官兵埋伏,人数较少,被他捞着一匹马,挟着幼弟跨上去,催马抡刀,如飞地冲出去。
战后,伙匪十九被擒,飞虎的父母不知是死是活,猜想着当然不是当场殒命,就是被擒正法。这个邓飞虎一口气逃出数百里,把马弃了,带幼弟逃入乱山中,潜伏起来。不敢入村庄有人烟处,只藏在人迹不到的山窟中。弟兄二人挨了两三天的饿,然后邓飞虎把小弟弟飞蛇邓潮藏在山洞里,洞口塞上石头。邓飞虎乘夜下山,出去打食。打来食,弟兄共享;打不到,一同饿着。苦挨了一个多月,风声稍定,打听得官军已经奏凯而回了。飞虎邓渊访了访父母,既无下落,只是痛哭一场。做惯强盗的人,没的可干,不免又重整起旧业来,天天教邓潮练功夫。恰巧近处有一帮一帮的土匪,邓飞虎入了伙。依旧劫夺行旅,杀人图财。不久又遇见旧伴,日积月累,居然又凑了三十多人,声势炽张起来。
飞虎邓渊武功精强,胆大气豪,为群贼所爱戴。不久升为二当家的,和他父亲一样了。过了些时候,大当家的因事下山,被人卖底,断送了头颅。飞虎邓渊居然做了盗群魁首。他又颇得人和,渐渐啸聚越多,只几年,又凑上百十多人了。官府也知道他了。
飞虎邓渊虽是强盗,友爱甚笃。抚视他这小兄弟邓潮,很是尽心。他自己的本领,都教了邓潮。邓潮也是天生强盗性格,做案打抢非常勇猛,于是群盗捧场,又拥他为二当家的。
有一年,弟兄二人率部出去打抢,劫夺了一伙行贩。内中有一个卖艺的老头子,领着一个老伴、一个女儿。这女儿便是后来的母大虫高三吟。高三妙不肯老老实实地就缚,父女抡兵刃,与邓飞虎打起来。自然打不过飞虎邓渊,被飞虎活捉过来,威逼软磨,高三妙竟做了他的押寨夫人。两三年后,生了一子,便是邓飞虎的长子、邓飞潮的侄儿、小虎头邓仁路,后来为雪父仇,改名“火烧林”。
飞蛇邓潮跟着哥哥为盗,弟兄们情感很厚。到飞蛇邓潮二十一岁那年,忽一日,奉兄命,到附近一个县城,去踩探一件事情。邓飞蛇年少贪欢,“公余之暇”,穿上豪华的衣服,不免到花街柳巷,冶游买笑。孽缘凑巧,他竟在一家妓馆上,爱上一个妓女,名叫于素珍,外号叫小青椒的。这个小青椒粉面缠足,也只是个庸俗脂粉;不知怎的,邓飞蛇竟迷恋得一住两个来月,把他哥哥交派的事都抛在脑后了。
邓飞蛇正在少年,举止豁达,言语粗俗。跟他后来磨炼过的沉着性格,截然不同。他竟陷入迷魂阵,将大把钱财,做了缠头费。给小青椒扯衣料,打镯子,又跟老鸨商议,要给小青椒赎身。老鸨只是玩弄他,小青椒也估不透他的为人。听他自承为富家之子,却不带一点纨绔豪华气。猜他是乡下土财主,又不带一点财奴吝啬气。所以只不即不离地笼络着他。但其时正值白莲教嚣张之时,官府查拿教徒正严。邓飞蛇孤踪客寄,来历不明,挥霍无度,不知不觉,惹得地面上的狗腿子动了疑。起初他们把邓潮当秧子看,颇想吓诈他,邓潮不是省事的人,自然不受,并且几乎惹翻了他。这么一闹,弄假成真,官面上真就要动他的手。一天夜里,邓飞蛇宿在娼窑小青椒处。小青椒受官面上的密嘱,叫她诱取邓飞蛇的实底,遂拿从良的话诱入,委曲盘问起邓潮的家乡身世来。邓潮信口胡诌,怎么阔,就怎么吹。但小青椒早受了明人的唆使,绕着圈子来骗他。他不由得掉在圈套里,把自己的真姓名说出来,把有一个哥哥,有一个嫂嫂,都会武艺的话也泄露出来。这里狎客与妓女在枕畔昵昵私语,隔壁竟伏着两个官人。
等到飞蛇睡熟,小青椒悄悄穿衣爬起来,把屋门敞开。官人一拥而入。邓飞蛇猛然惊醒,霍地蹿下床来,赤着身子,和捕快动手,竟被他徒手打伤两三个人,穿窗逃到院中。院中埋伏的人掷椅凳把他绊倒,一阵乱打,到底把他擒住,押到县衙中,熬审起来。
偏偏不凑巧,关厢外半个月前刚闹起一桩明火,失主被抢的赃物,恰与邓飞蛇给小青椒打造的那副镯子一样,这越发佐实了盗案的罪嫌。况且他又曾拒捕伤人,他又供不出家乡庐里来。飞蛇邓潮便陷在县狱中,受尽苦刑,逼问亲供。邓飞蛇竟是年纪很轻的一个硬汉,被县官几次严刑拷打,没吐出半字实话来。但是他尽管不招,官人们已经断定他是大盗。
这件事不久被他胞兄飞虎邓渊晓得了,勃然大怒,既惊且诧。立刻定计,要亲自搭救胞弟,将全伙事务交给副手照料。他身率十几个面生的精干同党并他的妻室母大虫高三吟,一齐乔装打扮,出窑下山,多带金银财帛,前来县城,策划着劫牢行贿之计。
飞虎邓渊不惜使费,暗托底线,把县衙上下打点了。所有他胞弟犯案被捕的缘由,以及现受刑伤的情形,都已访明。当下又是气,又是恨。算计着罪名既重,贿释是不容易了,而防备甚严,劫牢也有许多难处。遂留下他妻高三妗,在县城策动一切,邓渊自己立刻返回盗窟,把情形对伙党说了,恳求大家帮忙,“替哥哥办这点私事”。群盗素服飞虎的慷慨义气,又喜飞蛇的年少英勇,大家一口答应。飞虎大喜,这才将全伙盗党,调动了五分之二,共有六七十人,一个个改装分批下山,陆续混入县城。
这工夫,高三吟已经扮作一个乡村里俏妇模样,贿赂了狱卒,探监送饭,向小叔子飞蛇邓潮,通了暗号。她又不惜小惠,不吝颦笑,诱买动这些牢卒。高三吟年才二十七八,自恃姿容,和这些公门中的人,嬉皮笑脸,打牙斗嘴。公门中人没有什么好小子,惯好占女人的便宜。和这样一个青年村妇调舌,打情骂俏,自以为美得很。哪里知道,高三吟是个雌虎,他们硬要往老虎口边拔毛滋牙。他们不晓得高三吟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放浪样儿。隐隐地含着一把刀!于是,高三妙一天送两回饭,便跟狱卒一天斗两回口。这些狱卒个个着了魔,简直把这位何三奶奶(高三吟乔称姓何),当作开心解闷的至宝珠。一天两顿饭,日久天长,一个多月的水磨工夫,这些牢卒们对这位何三奶奶,不但毫无疑忌之心,反而当作了逐日常课。有一顿饭不见她亲自送来,这些狱卒反倒互相诧异,互相询问:“怎么到这时候了,何仙姑还不来呢?”
于是水到渠成,该是要下手的时候了。忽一日,何三奶奶给她的小情人又送饭来。这个小情人的怪话,便是高三吟故意的说法。对狱卒们,她以一种顽皮的样子,自承是狱中犯人的姘头。这样说法,越发引动了狱卒的癫狂。只想着调皮,更忘了盘查了。这一日送来的这份饭菜大是可口,原来是三条烹鱼,半罐老米饭。狱卒一见这鱼,就开玩笑道:“何三奶奶送饭,怎么老是一套,也不怕叫你那相好的倒了胃口?头些日子,你总送蒸肉给他吃,一连十来天;这些日子,你又总烹鱼了,你就不会给孩子他小干爹换换口味么?”高三吟虚眯着眼一笑,道:“怎么着,我一个人的马二爷,你倒挑眼了。我们那一位还没嫌恶,你倒嫌腻了。不要紧,赶明天,我准给他换换口味,捎带着也让狗种们偷尝点。”嘻嘻哈哈,啰唣了一阵,狱卒把鱼饭都给端进去。高三吟转身要走,忽又站住,这才又和狱卒打打闹闹,逗了半晌。直等到囚犯吃完,又央告狱卒,把空盘空桶端出来。高三妙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临走时,又把狱卒拍了一下道:“相好的,赶明天我一准给你带点好吃的来。”笑着徜徉走回去了。
回到下处,她男人飞虎邓渊正在坐卧不宁,在屋地走来走去地着急。一见高三吟安然回转,忙迎过来问道:“怎么样?没出岔错吧?”不等回答,急急地验看饭篮,又把吃剩的鱼刺鱼骨检视一过,不由喜动颜色道:“哈哈,真打通了?”高三吟却不置答,愤愤地把篮子一丢,顿足道:“你这位令弟,可真把我们折腾苦了!明天动手的时候,你无论如何,也得把牢头马二、窦金生这两个狗头给我宰了,他把我啰唣透了!”狠狠地往床上一坐,想起来,很是着恼。邓飞虎忙把她好哄歹哄,安慰了一阵,然后这夫妻两人忙又密议了半晌。依着高三吟的意思,次日夜里,就可以动手。邓飞虎不以为然,说:“万一老二没有鼓捣利落,岂不耽误了?还是持重一点,再多耗两天的稳当。”
到次日晚上,果然都不动,只由邓渊一人,乘夜出去踩勘了一趟。到第三天,飞虎催妻子高三吟,火速回窑。又吩咐同党,准于第四天夜半三更,动手劫牢。大家依计而行,静候时辰来到。只有高三吟,不肯还山,她也要明晚出场。

第二十章 邓飞虎劫牢救弟
飞蛇邓潮囚在狱中,百般受苦,自拼一死。这一日,狱卒对他开玩笑说:“邓朋友,你的女相好的来看你了。”邓潮心头一动,满以为是那个妓女小青椒情深犯险,前来探监;谁知走进来的是一个搽胭抹粉,村里俏的少妇,正是他的嫂嫂母大虫高三吟改扮来的。邓飞蛇吃了一惊,立刻狂喜过望,他却很乖觉地说:“嚇,你来了,真难为你,你们当家的呢?”高三吟顺口答音,敷衍了几句话,当着狱卒,只暗暗地验看邓潮的周身。
邓潮被囚多时,蓬发如鬼,两只眼依然灼灼放光,铐镣加身,鳞伤遍体。高三吟细加端详,却幸邓潮的手脚都未残废。遂用隐语探问:“你身上可还好?”邓潮皱眉道:“那还好受得了,只怕挣出狱来,一两月动弹不了哩。”高三吟故意抹着眼泪,抱怨邓潮的任意胡为。在牢卒监视之下,不能吐露过分着迹的话,只劝邓潮:“稍安勿躁,吉人自有天相。没有为非作歹,早晚会有救星凭空来到的。”邓潮看着高三妙的脸,又问了一句:“你当家的现时来了么?”高三吟不答,只微微一点头,低声说:“你好好保养身体,努力加餐。你放心,我天天来给你送饭。”
飞蛇邓潮只听到“天天来”三个字,登时喜形于色。高三妙忙瞪他一眼,末后又很有意思地瞟着邓潮说:“吃饭留神,不要多愁,身子好,官司是打得出来的。”邓潮点头默喻。高三妙临行时,又问邓潮:“还想吃什么?下回我给你送来。还有什么托付的话没有?”邓潮脸色一变道:“我只想吃一口鲜青椒!要新鲜的,不要枯的,你费心给我弄到才好。”高三冷笑一声,道:“好吧,你还想吃青椒?……下回给你送来。”
邓潮这场官司,自此忽然缓和下来,一连多日没有过堂,监牢中看待的情形,也改了样,比先前宽松多了。邓潮晓得这是钱能通神,哥嫂的打点已经到了。自此他天天盼望出狱。但他一时竟想不到哥嫂究竟用什么法子,把他营救出来。天天候着,连候了十几天,仍没有动静。他又着急,又纳闷。却由那天起,他的嫂嫂天天给他送饭来,经牢头的手,送到他面前。他依着暗嘱,天天留神菜饭。又过了十几天,菜饭也还没有什么异样,邓潮的心,加倍焦灼。他的哥嫂在外面,就好像揣知他的心一样,每到他急不可耐时,他嫂嫂又来探监,嘱咐他:“慢慢熬着吧,案子快有头绪了。”高三吟的一双俏眼依然打量他受伤的肢体,问他:“还能走路不?”邓潮如实答对了:“还是差点。”高三吟叹一口气告别,临行时照样又嘱咐那两句话:“努力加餐,保养身体。”
转瞬二十多天,堂上忽然提讯邓潮,只威吓了一顿。竟没有动刑。邓潮自是不明白,他哥哥邓渊在外面却晓得,忙又出钱打点了一阵,于是又不过堂了。日月如梭,邓潮的刑伤不再被拷问,便日见好转。高三吟还是天天送饭。在放茅时,邓潮拖镣走路,暗中自试体力脚力,觉得体力恢复了,只有臂股脚胫的伤太重,走起来很痛楚,两只手腕却还好。
又一日,嫂嫂复来探监,对邓潮说:“你好好熬着吧,官司兴许不要紧了。在府里给你办着哩,过几天,可以得着准信。”临别时又瞟了一眼,很有意思地说:“留神吃饭。”脸上带出来的神气,比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还多。邓飞蛇忙又向他嫂嫂要青椒吃,但仍要鲜的,不要枯死的。高三吟仍然冷笑答应着。这时候,那个在旁监视的牢卒,睁着一对色迷眼,只顾和高三吟调舌,忘其所以了。
于是这一天,高三妙送到三尾鱼,半桶老米饭,并且预先递过话去:“留神吃饭,黄大老爷准要救你的!”
飞蛇邓潮把鱼餐慌忙的、仔细的吃下去。吃到第二尾鱼,咯的把牙垫了一下。飞蛇一口咬住,急闪眼四顾,眉峰一皱,囫囵吞入口内,嚼了一嚼。却又把饭碗一举,似鱼刺鲠喉,把口中吃的鱼吐到饭碗内。趁人不留神,偷偷地瞥了一眼,忙忙地吐到掌心。原来这是小小的一根细钢条。长才二寸余,宽共二分半,上有细密的锯齿,正是小小一把钢锉。
飞蛇邓潮一阵狂喜,掩饰着吃了几口饭,忙把钢条含入口内,就拖着刑具,倚墙瞑目而憩。真是“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起更,放茅,收封已毕,群囚都睡了觉,邓飞蛇立刻把钢锉吐出来,慢慢地在黑地里摸索着,锉动起来。铁杵磨绣针,被他运用起水磨的工夫,一天,两天,三天,先将镣铐锯断,再把脚镣锯折,都让它多少连着一点。乍看寻不出破绽来;只稍微一用力,就可以从锯裂处,挣断了这全副的锁镣。
光阴迅速,到送鱼餐的第四天头上,狱外群盗由飞虎邓渊率领着,各各预备齐楚,仍潜藏在下处,整睡了一白天。耗到定更,群盗先后起来。全伙六十多个人,以县衙监狱为中心,在四面分布一半,城门口内外也埋伏下人。还有那个娼窑、老鸨和妓女小青椒,经飞蛇邓潮对他嫂子一再示意,恳求给他报仇,小青椒特别要活的。飞虎邓渊居然也应了他。
二更以后,飞虎邓渊亲率党羽十六人,俱是擅长飞檐走壁的能手,分批改装,溜出潜伏处。飞蛇邓潮被囚的监房早经贿买狱头,认准地方。飞虎邓渊手持巨斧,当先袭入。两个伙伴持大铁锤,两个伙伴持绳梯,两个伙伴各抱着两床棉被,两个伙伴持背带兜包,另有四个伙伴持巨绳和一块巨木。其余党羽,也各有所持,各有所司。那狱墙本甚高峻,跳不过去。飞虎邓渊与一个同伴,分两面溜到墙下,就用飞抓软索,同时爬上墙去。立刻将棉被铺在墙头铁蒺藜上,援引着同伴,一个个跳下来。
十七个人陆续跳入,一声暗号,立刻动手。一个人飞奔大门,斩关脱锁;一个人飞奔监房,也斩关脱锁;其余三个把住了出路。飞虎邓渊站在狱房前大喊:“黄老爷来了!提十二号犯人!”
那监房中的飞蛇邓潮,一闻得“黄老爷到”,立刻知道救援到了,猛然从囚床上蹿起来。同囚的罪犯,和本号的牢头,正在惊诧呼喝,飞蛇邓潮大喊一声:“啊!”使足气力一挣,手铐应声挣断,双腿一较劲,脚镣却没有崩断;百忙中用手一扭,这才扭开。牢卒大呼,持鞭来打,邓潮就用断铐,狠狠猛砸,牢卒脑浆迸裂,死在地上。
群囚大叫:“难友帮忙,别只顾一个人呀!”邓飞蛇瞥了一眼,哪里顾得及,狂吼一声,大叫:“十二号在这里呢!”如脱缰驹,如出柙虎,嗖的往外一蹿。不想囚禁日久,两腿麻痹,只一顿,便斜跪倒在监房门内。监房门上扣着大锁,飞蛇爬起来,用手擂门,二目如灯竟逃不出,不由大叫起来:“喂,并肩子,鹰窑口线挂的咳呼,挑不下来,要栽!”说是弟兄们,狱门锁得紧,断不下来,要坏事。
飞虎邓渊早有布置,连叫着:“黄老爷来了,黄老爷来了,提十二号犯人,提十二号犯人!”才闻得飞蛇喊声,他就猛一扑,扑到十二号囚所,向同党一呼。那同党抡铁锤,当的一下,照铁叶门砸来。飞虎邓渊抡大铁斧,用力连砸带劈,但仓促间,门虽裂而未开。飞虎又喊一声,那四个同伴立刻把巨绳、巨木拴好。百忙中飞虎叫道:“老二在哪里?”飞蛇急应:“我在这里!”飞虎道:“快闪开,我要撞门!”飞蛇应声急退到一边,四个同党把巨木两头套上绳,扯绳悠荡起来。这巨木虽只百余斤,借这悠荡之力,一发劲何止千斤?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牢门竟被撞碎,扑噔向内倒塌下去。浮尘飞扬,碎屑乱舞。飞蛇邓潮险被砸着,只停了一停,立刻从监房跳出来。飞虎一把抱住叫道:“老二!”飞蛇道:“大哥,我!……”飞虎道:“快,快!”拖飞蛇便走。贼党中的一人便晃火折,放起了数十道火花。
群贼得手,飞蛇脱出囚牢。此时县衙早经惊动,有三四个牢卒,已被群盗砍倒,其余官人狂呼乱窜。县官从睡梦中爬起,急急地招呼捕役,快守花厅,护住内宅。
飞虎邓渊一手抡斧,一手拖邓潮,百忙中又喊了一声。一个贼党背抄包的,立刻奔过来,把飞蛇一兜,背在背后,把一柄尖刀递给飞蛇。立刻又有两个贼,各持利刃挡牌,左右护着飞蛇,想要破墙逃走。但此时那砸大门的二贼,已经斩关脱锁,将监牢大门破开。留一个人守住,那一个便飞奔来,招呼首领,赶快从大门逃走。飞虎大喜,一声呼哨,催告同党赶快出笼。一摆巨斧,当先冲出,接引同伴,陆续外闯,藏在狱外巡风群盗,立刻奔来接应。群贼怕的是官人放箭。但仓皇中,衙中人正不知袭进多少强人,疑心是教匪造反。那县官更沉不住气,和太太、小姐,从后衙逃到民宅去了。守备得讯在后,防卒调遣不及,偌大县衙成了空城,竟任这二三十个贼党纵横。这次强人劫牢反狱,连一个敌手也没有遇上,安然逃出县衙以外。
那一边,娼窑中,也突然闯进来八个贼人,把鸨母、龟奴、嫖客,不分皂白,一阵乱打乱砍,持刀威逼着,将那小妓女小青椒指名寻着,立即倒缚二臂,由一贼背起来就走。别个贼人看见娼妓,也就动了凡心,顺手牵羊,照样架绑了两个,如是按预定路线,齐奔南门。
另一边,母大虫高三妙藏在下处,到得三更已尽,忽闻呼哨之声,仰望空中,连飞起数十道旗花,便知劫牢的人已经得手。这女人立刻飞身上马,率领党羽,也抢奔南门,来打接应。
这一边,飞虎邓渊命三两个年轻力壮的伙伴,调换背负他的弟弟飞蛇邓潮,按预定路线不直走,曲折奔逃。逃到了一个地方,吹一声呼哨,立刻从黑影中蹿出几个同党,跟着牵出来几匹马。两方见面,匆匆地只说了一两句,登时九个人飞身上了马。飞蛇邓潮身受刑伤,自然先骑马。飞虎邓渊不肯舍众上马,只命几个弟兄,骑马护送胞弟,飞虎自己仍抡巨斧,拔步飞奔,也趋南门。
当下,群贼三路会师,齐聚到南门。南门旁,城墙上,早有他们的埋伏。为了持重,八个强贼拥着飞蛇,奔到南城根,一齐下马。飞虎打一声呼哨,由城头抛下来飞抓软索,先把飞蛇系上了城墙,再系出城外。城外也有埋伏,也有预备的马匹。飞蛇刚到,母大虫高三吟已率党赶来,也越城而过。到了城外,叔嫂二人把同党留下大半,只带十来个人,各各上马,一溜烟地奔老巢而去。
飞虎邓渊步行落后,到得南门,检点同党,一人未失,心下大悦,便也想越城逃出去。群盗心笑官人怯懦,竟叫骂着要砸城门出去。飞虎道:“那何必呢?”群盗都说,可惜十多匹好马,弄不出去。又一贼党道:“况且,这还有三个花姑娘哩!当家的,咱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砸城!”群贼一哄,立刻挥兵刃,一拥而上。把守城的营卒砍的砍,赶的赶,砍断大锁,砸开城门,纷纷地蹿出来。
这时候已经四更多天,群贼挟着三个妓女,星夜扑奔老巢。到达老巢,飞虎邓渊查点匪党,只短了一名,恐怕是落在后面了,余人都无伤损。他心中欣慰,忙向众贼道劳。跟着看他弟弟,已经糟蹋得不成人样,心中不由气恨,把飞蛇邓潮数落了一顿。飞蛇只有惭愧,低着头,一语不敢说。随又把那妓女小青椒押上来。这个妓女姿色虽平常,却双瞳含媚,皮肤雪白,又缠得一双小脚,当时的人看了便入魔。飞虎也是好色之徒,心中暗说:“这真他娘的是个浪货!”小青椒落到盗贼手心,百般哀告,粉面含泪,玉体筛糠,宛如带雨梨花似的,使出那妓女伎俩来,向盗魁跪求活命。她说,告发之事,实不由她,乃是老鸨子干的:“老爷们想情,我出得去门么?”又说,“我实在感念邓二爷挥金如土,自己才免受鸨母毒打。天天盼望二爷给自己赎身,好逃出火坑。”随又跪爬到邓潮跟前,一口一个“二爷救命”,柔情软语,情愿待奉二爷一辈子,报答二爷。
这位邓二爷在狱中,恨不得把这个小婊子捉住生嚼,只这一见面,就把杀人的心肠软了一半。又听她这么苦苦哀告,邓潮不禁脸红起来,只张嘴,不能把心意说出。怔了半晌,才向哥哥说:“这个小娘们也没什么,害我的倒不怨她,她说的倒是真话⋯⋯”他的嫂嫂母大虫高三吟在旁冷笑一声,道:“谁说不是真话!你二爷挨屁板子,把你哥哥急得要死要活,那也不是虚话。就是嫂子我,叫那群牢卒狗养的们百般啰唣,也不是虚话吧?这不都是小婊子一人害的,怎么又不怨她了,怨谁呢?……哼,你们这些男人!”说得邓潮低下头。
飞虎邓渊看看弟弟,又看看小青椒,心想,这个小娘儿们倒生得真不错!又想自己有老婆了,弟弟也二十好几岁了,至今没有一个婆娘,无怪他狂嫖乱逛。他盘算着,信口说道:“这话倒许不假⋯⋯”飞虎还要往下说,不想他那押寨夫人高三妙猛然站起来,气愤愤地说道:“不假?你也说不假!这个浪货,祸害渣子,你看她把老二害的,虎背熊腰的一条汉子,只剩几根骨头了。依我说,宰了她!”
小青椒吓得越发爬到邓飞蛇膝前,哀声求活。邓渊沉思了一会儿,看了看弟弟的面色,转脸对妻子说道:“你老娘们家,不懂得娼门中的事⋯⋯”这下文还未说出,顿触母大虫之忌,嗖的拔出刀来。邓飞虎、邓飞蛇一齐拦阻道:“别,别⋯⋯”高三妙手疾刀快,一个斜切藕,刀从飞虎肘下斜抄过来,猛然一声惨号,竟把小青椒连肩带臂,砍了一刀。飞虎刚走到跟前,飞蛇刚伏腰伸手要拉,热血哧的溅出来,竟弄了这哥俩半身血。飞虎不由顿足大骂道:“你这臭娘们,怎么这么愣!”飞蛇急叫了一声,从血渍中,来救小青椒。小青椒已经肩断臂折,人是没法子活了。飞蛇邓潮横着瞪了嫂嫂一眼,咳了一声,跺脚扭头,走向自己房中去。
叔嫂二人由此事生出了误会。高三吟仍然不依不饶,骂他兄弟二人色鬼,叫臭婊子迷昏心了。
飞虎邓渊却晓得弟弟正当慕少艾之年,小青椒断了一条胳臂,是完结了;为了安慰弟弟忙跑到屋内,答应给他另觅佳人,又把高三吟骂了一顿。遂忙着给飞蛇邓潮调治刑伤,将伤养好,便设法给飞蛇觅掳来一个姓柯的少女,硬给拜堂成亲,算是他弟媳了。这姓柯的姑娘本是良家少女,不幸陷入盗窑,如何反抗得来?竟日日跟着这杀人不眨眼的二寨主厮守。这二寨主尽管做出百般温存,她却又害怕,又耻恨。邓飞蛇纵然爱她,但可惜少女心惧狂暴,不解风情,床第之间,只有战栗,好像羔羊上屠场似的,闺房之好也就索然乏味。邓飞蛇心中还是忆念那个小青椒飞扬放浪的样儿,看不惯柯家女这块木头,因而就对这母大虫的嫂嫂总耿耿不快。偏偏姓柯的女子抑郁耻恨,在下嫁给强盗的第二年,侘僚而死了。邓飞虎再想给弟弟弄个人来,弟弟发起牢骚话,先叫哥哥问问嫂嫂吧,嫂嫂可心才成呢。叔嫂又叮当起来。母大虫的嘴偏又厉害,讥笑小叔,就捎带着丈夫。邓渊疼爱弟弟,就瞪眼骂高三吟。高三妙也不饶,气得直骂闲话:“人家是亲哥们,亲手足,一个娘下的;拿我姓高的当坏水,是外姓人。”邓渊一听这话,兜头照高三妙唾了一口,抬手又打嘴巴。高三妙扪着脸,跳,闹,吵,叫,却不敢惹她的丈夫大寨主。大寨主固然是强盗,却善御内,把老婆制得服服帖帖。因此兄弟之情越深,叔嫂之情越坏了。
飞虎邓渊看见弟弟只想心思,为慰弟心,立刻派喽啰下山,用重价骗买来一个叫小桃红的妓女,叫这妓女服侍二爷。这个小桃红好像命中注定要为强盗娘子,这女人起初入山,自然大惊;旋即认起命来,晓得逃出了鸨子手心,逃不出虎口了。她就打叠起精神,用十万桶米汤来灌群贼,把群贼灌得迷迷糊糊,齐夸二当家的桃花运好,得了这样一个好押寨夫人;最难得她跟丈夫一个心,起心眼里佩服丈夫是个绿林英雄。小桃红居然成了盗窟中的一朵花,把强盗大伯子、强盗嫂子,一齐哄得心花开放。人们说新娘子贤惠,嫁夫从夫,果然是个好女子。妓女没有个不会哄人的,凭着她柔情妙舌,把母大虫的雌威都挫下去。从前叔嫂不和,现在居然妯很相投了。
强盗的家务至此小安,强盗的事业忽然拮据起来。邓飞虎啸聚着一百数十名大盗,在川陕纵横,西川路上官兵为之侧目,西川道的镖行便逢年遇节,好好地来送贡奉。年羹尧既死,群寇越无忌惮,焚掠得越凶。这么一胡弄,西川道上谈虎变色,商旅顿然绝迹。飞虎弟兄足足有两个月,一点油水没进。飞虎觉着蹊跷,忙和弟弟核计。不晓得是踩盘子的不尽心,还是有谁跟自己捣乱,在前途把自己的买卖半腰剪去了;再不然,就是路上风声太透了。弟兄二人都觉得,这不是小事。照这样半年下去,就要饿干瘪了。旋即商定,二邓要亲自出马观风,到外面撞彩。
飞虎、飞蛇乔装改扮,定好路线,由老巢分途,各率十几个部下,假装小贩,分两路出去一二百里地,细细查看。约定了会面的地点,以便两下接头。至于部下,巡风、放哨、安桩、踩盘的人,则照样各守本分。二邓出去绕了半个月,心中很是纳闷,只觉路上商旅稀少,难道他们这些秧子,忽然都蹲在家里了么?怨不得做不着买卖,实在没的可抢。他们却忘了他们人多势众,早害得商贾避道而行了。
弟兄二人在马峪关相会,飞虎邓潮连说:“怎么好?看这样子,咱们一百四五十人,真要饿煞了。我蹚了这半个月,走道的只有穷光蛋、单身汉。依着我,趁早迁场。”飞虎邓渊说:“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在这里地理熟。”飞蛇就说:“那么咱们怎么办呢?断不能坐困空山,活活耗黄了啊!”
二邓在马峪关客店中,用隐语捣鬼,不想次日临动身,忽然遇见了一大群行旅客商,车骡摆开,足有十四五辆。二邓侧目偷看,是一票镖车,镖客一老一少,老的也不很老,少的也并不小。邓飞虎跟他们毫不认识,暗中揣算,这票镖,少说也值一两万,不但有重货,而且还有搭伴同行的阔客,上上下下,四十多口。
飞虎、飞蛇不禁馋涎欲滴,况又值饥渴之时,便要伺机伸手。他们仍加仔细,在暗中缀了两三天,把这镖客的动静看了又看。第四天下晚,邓飞虎和脚夫搭讪着套话,猛听有人叫了一声:“大哥!”急回头看时,是邻近放线开耙的排山羊杨大头,他也跟下来了。

第二十一章 狮子林联镖搏虎
排山羊杨大头把二邓调到一边,低声盘问:“可认识这两个托线的不?”飞虎摇了摇头。排山羊又道:“这两个家伙大大咧咧,究竟怎么回事?是手底下有玩意儿呢。还是浑蛋?”
邓飞虎听了,也很纳罕,猜不透这两个镖客的来历,又不肯冒昧动手了。看这两个镖客大模大样的神气,恐怕手底下必不好惹。再三窥探着,两个镖客忽然警觉,竟念出秧儿来,向邓飞虎递话。排山羊杨大头恰巧这两天也是穷急,所以派踩盘子伙计跟了一程,竟又亲自率党羽赶上来。排山羊仍和飞虎密谈,笑道:“我这排山羊遇着你这过山虎,我可要吃亏。老哥哥怎么样呢?这票买卖算谁的?”
飞蛇说道:“我们哥俩跟了四天。”排山羊一笑道:“我们这个踩盘子的吴老二,可是缀了整七天。”飞虎很仗义,忙说:“我们就让你。”排山羊道:“要不然。咱们哥俩分了吧。”
镖客率趟子手、伙计与商人等,驱镖车赶路。他哪里知道,两个盗魁已经暗议其后。这两个镖客也算是内行,是同门叔侄的辈分。那个师叔名叫姜锡侯,那个年轻的师侄名叫陈叔远。两人本是武当派的名手,新近改行做了镖客。陈叔远在先本跟一位知府,做护院的武师。姜锡侯自在故乡设场授徒。只因同门中有开镖局的,最近初通四川路,自觉人才缺乏,才邀这叔侄二人出场。两个人不是没有江湖上的阅历,无奈在这川陕路上,生疏得很。他叔侄又都是浙江人,不甚懂川陕一带的土语,所以贼人已经缀下来,他们一时没有听出来。
但是排山羊和邓飞虎缀得太紧了,姜锡侯和陈叔远终于放出话来,暗暗点逗排山羊和二邓,排山羊忍不住,竟上前接了茬,对陈叔远说道:“朋友,我们哥几个困在这里了,混不上落子。没法子,向你老哥开口,打算请你老哥费心,借给几两银子做盘川。”陈叔远笑了笑道:“那好办。”竟一时莽撞,做出外行事来,只拿出十两银子,放在排山羊手内,把个排山羊臊得脸通红,佯笑道:“这些银子全是给我的么?”陈叔远说道:“相好的,你先拿去对付着用,等我们回来,另有一份人情。”又道:“朋友,你住在哪里?”
排山羊越发着恼,冷笑了一阵,竟开口要价,向镖客不多不少,一口价索借一千两银子。两下里登时闹成僵局。陈叔远把那口折铁刀一拍,怒道:“相好的,想借一千两银子也行,你看我这口刀,足值二千两,回头我就卖给识家。相好的,你等着收银子吧!”师叔姜锡侯正跟邓飞虎答话,已经说得很外场,可以借道了,不想陈、杨这一边说翻了,再赶过来拦阻,业已不及。排山羊气哼哼的,把银子掷给陈叔远,站起来,拨头就走。走出数步,又翻回脸来,对陈叔远说道:“相好的,我也有一点货色,要卖给行家,咱们前途再见。”
排山羊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大怒。这一伙客商,连镖师和同行的伙伴,足有四十多个人,自觉有恃无恐。排山羊对飞虎道:“这两个秧子不识抬举。邓大哥,我可要不客气,硬摘了。”飞虎邓渊道:“那个姓姜的已经许了三百两银子。”排山羊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至少也得一千两,你五百,我五百。你瞧吧,这两个拖线的吃硬不吃软。邓大哥,咱们合伙儿做这一票生意吧。”邓渊道:“只怕他们武当派不肯栽跟头,将来有麻烦。”排山羊道:“管他呢,他们把杨大爷骂苦了。拿我当讨饭的了!”邓飞虎因问飞蛇,此事该当怎样?邓飞蛇也主张“摘”。飞虎这才说道:“杨大哥,你先打头炮,我们哥俩给你接下场,四六批账,我们哥俩四成。”排山羊杨大头连连摇头道:“不不不,二一添作五。”
镖车行过马峪关,到了一座险恶山林脚下,排山羊早率党羽,把要路口预先挖下一个大坑。镖车到此,必先修道,才能通行。于是车行坑畔,姜锡侯霍地跳下马来,叫道:“叔远你照顾后面,我照顾前面。”急吩咐趟子手和随行的镖行伙计,赶紧垫道,防险,将镖车停在路边,前后都拨人把守了。刚刚布置好,从背后嗖的响起一支响箭,跟着前面和侧面,也飞起四支响箭。跟着在密林山道后,突然闯出来一拨壮汉,分三面抄过来。为头的盗魁正是排山羊杨大头。排山羊本人从后面掩过来,恰恰与陈叔远照面。陈叔远唰地跳下马,按镖囊,抡折铁单刀,抢奔排山羊。熟人见面,立刻红眼,把镖客遇盗应行交代的一切过节全不顾了。陈叔远恶狠狠地蹿过去,就是一刀。排山羊刚叫得一声:“相好的,我买刀来了。”话才出口,镖客的刀已经砍到,两个人登时交起手来。
姜锡侯却在前路与排山羊的副手照了面。这副手也是浑小子,未容姜锡侯递完话,跳起来,就是一鞭,骂道:“姓陈的,给脸不要脸,把你的镖连脑袋一齐留下吧,太爷都买。”姜锡侯也很着恼,一摆手中刀,与副贼打起来。群贼一声呼啸,便过来抢镖,姜、陈手下的镖行伙计,登时与贼人混战在一起。
陈叔远人在壮年,武功不弱,排山羊竟不是他的对手,只五六个照面,便被陈叔远的刀划了一下。排山羊抽身急跳,打一声呼哨,连呼“风紧”,率部火速退下。姜锡侯和那副贼交手,副贼更显得不行。姜锡侯人很持重,刀拐攻得尽猛,未下绝情。猛然间,裹手一刀,把副贼的兵刃磕飞,竟停刀不砍。副贼兵刃既失,惊忙中骤然一退,险些跌倒,一翻身跳起来,回头一看,姜锡侯将刀拐交在左手,右手托着一支镖,笑着叫道:“朋友,承让了。我们只是向你老哥借道!”一抖手,这支镖唰的一声从副贼头顶上飞掠过去,啪的钉在路边小树上。
副贼羞愧难当,拾起兵刃来,叫道:“姓陈的朋友,你请吧。咱们后会有期,我火鹞子承情了。”也火速率部退下去。镖行伙计一拥而上往前蹬了一阵,姜锡侯便催众人火速垫道攒行。
排山羊竟大败而回,与副贼连吹呼哨,收合党羽,把四面布下的卡子十九调回来,绕岗穿林,急急地奔回老巢去。仍派小伙计,给二邓送信,说,这两个镖行很扎手,邓大哥看着办吧,我们可是盯上他了。
这时候飞虎邓渊、飞蛇邓潮,早已凑上前来,潜伏在林丛,看了个大概。镖客陈叔远乘胜笑骂道:“人都说川陕盗匪如毛。什么毛,鸟毛稀松!”连骂了好几遍。邓飞虎隐隐听见,气得不得了,骂了一句:“捣你娘的鸟毛,叫你尝尝!”一摆手中钩镰枪,就要出马,接应后场。他弟弟飞蛇邓潮一把将哥哥拉住,低言道:“哥哥,你要做啥?”邓渊道:“劫个忘八入的!”飞蛇笑了笑,低声道:“等一等。”飞虎诧异道:“等什么?”飞蛇笑道:“哥哥这工夫出去,算是跟排山羊合伙,凭白分给他六成,太不合算。”飞虎省悟过来,道:“依你怎么着?”飞蛇道:“若依我,今天不动,先缀下去。”
邓飞虎看了飞蛇一眼,这个弟弟诡计多端,一年比一年有出息了。但仍不依着邓潮的话办,率部下三十多个喽啰,绕山岗,立刻从旁跟缀下去。缀出十七八里路。天色将暮,却是距前站镇甸已近。邓飞蛇想着排山羊必不肯认栽,怕他找后场,再赶下来,遂与邓飞虎一说:“一定要下手,就该吃快。”邓渊笑着一点头,这弟兄二人登时把胯下的马一催,也放出响箭,哥俩在路两头留下巡风的,各率十余名喽兵,分两路邀截过去。
姜、陈二镖师战退排山羊,刚把颗心放下,突然二邓又飞奔过来。姜锡侯认得邓飞虎,举手抱拳,就要答话。陈叔远竟误认二邓是排山羊的同伙,立刻催马迎上去,大骂道:“不要脸的臭贼,挨了一刀,还不认输,别给江湖道丢丑了!”和邓飞蛇迎对头,同时翻身。同时下马,很凶猛地打在一处。飞虎见弟弟上线,立刻也扑过来。姜锡侯忙将镖车退到山根,也拍马上前索战。邓飞蛇少年骁勇,有进无退,与陈叔远斗了数回合,险些吃了亏。不由激怒,冲着哥哥大叫,定要把这两个镖客放倒才解恨。又吆喝手下三十几个喽啰,从两旁上前劫镖。镖行趟子手拔兵刃,拼命挡住。这镖车中的客商吓了个半死。辗转苦斗,忽然间山后呐喊声大起,排山羊果真勾来手下三舵主、四舵主,带领二三十个硬朗的小头目,前来雪那一刀之恨。
陈叔远武功真不含糊,一扬手,又打出一镖,正打中邓飞蛇左臂。飞蛇叫了一声,收刀而退。陈叔远竟追击过来,多亏手下人把陈叔远挡住,飞蛇方得退下去,忙拔下镖来,撕衣襟裹创,持刀再奔上前。当此时,排山羊风驰电掣地扑到,老远就冲二邓叫道:“并肩子,我们要人不要钱!”那邓飞虎见胞弟受伤,勃然大怒,应声排山羊吆喝道:“这一伙拖线的是他娘的畜类,给脸不要脸!并肩子卖力气呀!二一添作五,一个也别留。”两拨盗党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一共聚了六七十人,把四十多个镖行、客商、车夫,裹在山根路边。
一霎时惨号声起,鲜血四溅,已有三四个人被贼砍倒。又一声呼哨,贼众雁行式,两党并成一伙,一伙分四群。这两群上前动手劫镖,那两群就把两个镖客包围起来。故意把姜、陈二人截在两处,叫他彼此不相照顾。姜锡侯、陈叔远辗转苦斗,百忙中回头一看,大势已去,不由怒恨异常,想不到改行保镖,头一趟就栽了。眼见群贼刀伤客商,搬掠财物,两个人被贼裹住,竟冲不出来救援。这一败涂地,就算逃出性命,将来有何颜面见江湖上的朋友?登时间,姜、陈二人浑身是汗,怒吼连天,拼命往外闯。贼人竟把二人缠住,不叫二人蹿出圈外,也不叫二人往一处凑合。贼人毒计,分明要把他们各个击破,赶尽杀绝!
陈叔远对姜锡侯叫道:“姜师叔!”姜锡侯还叫道:“叔远,不对了,赶快扯活!”陈叔远应声往外攻,当然攻不动。十多个贼人用挠钩长枪,把他围住。飞蛇夹在贼群中,挥刀督战。叫骂道:“相好的,还想扯活么?别扯活了,呜呼吧!”陈叔远厉声大骂,冲飞蛇攻来,又被排山羊等挡住。
眼看二镖师就要覆败,群贼大喜,方庆得手;忽然,前路山上,巡风放卡的喽啰嗖的放过一支响箭,跟着又嗖嗖嗖,连放过三支响箭来。飞虎、飞蛇一齐大惊。邓飞蛇便要过去查看,飞虎把飞蛇留下,他自己退出围阵,飞身上马,驰到前路去看。前面大路上,未见人踪,先闻得“喔吓威!”一声摇曳的喊镖呼声,自远而近,飞虎不由一怔。跟着山麓边浮尘大起,三匹快马如飞地奔来。随后,浮尘中涌现出十六七个短打扮的壮汉。
姜、陈手下的趟子手正在危急,猛闻喊镖之声,如百死中又获得一线生路,急忙引吭,也喊了一声镖趟子,更发出镖行求援的呼声。立刻,前路上,那三匹快马加紧扑来。这来的正是三位镖客,头一个是安远镖局的总镖头狮子林廷扬,第二个是他的好友张士锐,第三个是河南和胜镖局少主人高青林。这一行安远镖店与和胜镖店,二家联镖,初次试走西川镇。
镖行行规,陌路中同行遇见危难,理应相救。狮子林廷扬策马拔剑,如飞地奔过来。林廷扬挟一身武技,此时正在创业求名;那黑骑张士锐张二爷,这时候也才二十六岁,正当青年好勇之时;那高青林更是个刚猛青年。三个青年镖客,立刻拍马争先,赶到这是非场中来了。
高青林的马快,第一个赶到,大叫道:“道上朋友请了!”邓飞虎策马横枪邀住,叫道:“朋友,做什么的?”高青林早已看明,这里是绿林道作案,忙即答话道:“舵主贵姓,小字号是和胜镖局。”回手一指道:“跟保定的安远镖局林廷扬林镖头,双保着一票镖,路过贵宝地,请你费心借道。不知道舵主在哪里安窑立柜,我们这里有礼了。”甩镫下马,抱拳作揖,却向后一摆手,催趟子手快上。一霎时,狮子林廷扬,黑骑张士锐,各将兵刃拔出,纵马赶到。跟着两家镖局的趟子手,掌着两杆镖旗,也驱马来到,一齐下马,将镖旗连举三举,这就算是拜过山了。
这时候,姜、陈二镖师越发危急,他手下的伙计也连连发出求救的呼号。高青林一眼瞥见大叫道:“舵主手下留情,我们有话!”
邓飞虎、邓飞蛇、排山羊杨大头一齐惊顾,眼看到嘴的食,忽然来了打岔的。邓飞虎忙命群贼,暂把姜、陈二人围住,转对来人,遥望征尘,看明这只是镖行,没有官兵。更细看后面,两家镖客的车也只有六七辆,趟子手、镖行伙计寥寥无多,连客商也不过三四十人。三镖客一齐通名递话,请问万儿。邓飞虎这才放了心,又激起怒气,把手中的钩镰枪一挥,叫道:“朋友,你也不必问我的万儿,我也不必打听你的宝号。现在俺们两家合做这一场买卖,没工夫招待好朋友。朋友你请回吧,改日再清茶待客。”
邓飞虎的意思,不叫高青林和狮子林多管闲事。狮子林等既然出场,哪肯退后?林廷扬迈步上前,一抱拳叫道:“舵主!舵主做的这票买卖,不是寻常过路商客,乃是我们敝同行。我们行规所限,撞上了,不好装聋作哑,总得求情。可是,舵主这些弟兄忙了一阵,我们也决不能叫诸位徒劳。舵主,务必赏个脸,容我这个情。我们两家镖局和这家被劫的镖局,我们三家一定奉上借道的礼物。务请费心,容让我们一步。青山绿水,交情常在,我狮子林⋯⋯”高青林接声道:“我高青林⋯⋯”林廷扬道:“我们两家知情感情,以后必有补报。”张士锐也帮了一句道:“舵主快叫他们住手吧!”
邓飞虎怔了一怔,道:“相好的,你打算怎样个相与在下?”狮子林道:“且请舵主休兵罢战,我与这两镖头核计,我们一定要叫舵主看得过。只求借道放行,我们回来,一定加倍奉上。”排山羊也赶过来,听了个逼真。这个林镖头的意思,还是先请借道,随后才拜山献礼。这在没动手之前,倒很可以放过,现在却是翻过脸了。排山羊叫道:“相好的,不见真章儿,就想空口借道么?”林廷扬闻言不悦,把面色一沉,大声问道:“你这位舵主贵姓?”排山羊刚要答话,邓飞虎忙拦过来道:“相好的,冲你们二位,这条道我们奉让了,你们两家尽管过去。不过这姓姜的、姓陈的这号生意,我们已经做下了。讲过一千两银子,少了不行。不是我不懂交情,这里头还有过节。”
林廷扬听说有过节,仍向二邓一羊,哓哓讲情,并问他有何过节,可否调停?高青林却已看穿贼人恶计,是要耗时候,忙把手中刀一摆。和胜镖店的伙计一见镖头出马,立刻纷纷往前移动,却还没有翻脸动手的意思。贼队中一个小头目,冷不防放出一支冷箭,把和胜镖店举镖旗的趟子手射伤。高青林更忍耐不过,勃然变色,叩刀大骂道:“好恶贼,给脸不要脸,暗箭伤人是什么东西!”跳过来,照那小头目劈脸砍去,小头目应手倒地。狮子林廷扬也大怒,霍地一甩长衫,喝道:“张二弟拔剑,拔剑!”张士锐掣出剑来,与林廷扬双双一扑,剑锋往空一指,手下镖客一齐出动。两个镖局,与两拨匪党打了起来。
这一场混战,林廷扬唰的一剑,把排山羊刺伤,倒地不能动。林廷扬又抬手一袖箭,把排山羊的二舵主打伤。张士锐与高青林赶过来,双战邓氏昆仲。两镖局的镖客、趟子手、伙计,有的护镖车,有的冲上来,相助镖头,与贼搏斗。
林廷扬手疾眼快,趁二邓有人敌住,长剑连挥,一攻而上,当先抢救那被围的两个镖客姜锡侯和陈叔远。一把剑横攻斜扫,如猛虎出林,如狂风扫叶,把那些喽啰打得纷纷倒地。林廷扬竟率手下镖行,将姜、陈二人援救出来。林廷扬又回头一看,高青林、张士锐被二邓和十几个喽啰围住,二邓红了眼,咬牙切齿,与高青林拼命,高青林似乎抵挡不住。狮子林大吼一声,猛然冲过去,一连数剑,把个邓飞蛇砍得手忙脚乱,邓飞虎呀的一声惊叫,连连吹了几声呼哨。招呼飞蛇速退。邓飞蛇虚砍一刀,抹头待走。狮子林蹿过来一剑,飞蛇急闪。林廷扬拨剑一送,刺中后肩胛。邓飞虎猛喝一声,挺钩镰枪迎上来,与林廷扬打在一起。
邓飞虎也不是林廷扬的对手,战不数合,容得手下人把飞蛇救起,便向林廷扬叫骂道:“姓林的,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搅了我的买卖,伤了我的人,太爷一辈子也不能与你甘休。你等着吧!”说罢收枪抽身而退。林廷扬怒道:“我偏不等着!”抖手一镖,飞虎往旁一蹿;不防张士锐也打来一镖,接着林廷扬又打出一镖。飞虎只闪开张士锐那一镖,林廷扬的那第二镖却打在大腿上。飞虎忍痛蹿上马,猛加一鞭,率群贼如飞地逃去———林、邓二姓从此结下深仇。狮子林、张士锐、高青林,把姜锡侯、陈叔远救下来,那被劫的镖车自然也夺了回来。姜锡侯、陈叔远叔侄二人浑身浴血,满头大汗,极力向狮子林、高青林拜谢。那伙客商有三四个被匪砍伤,其余俱都无恙,便拿出数百两银子,酬谢林、高二位镖头。林、高二人以为这太叫姜、陈叔侄难堪了,自是力拒不受。但是群寇临走时,口吐怨言;这些客深恐前途不稳,因此拜求安远、和胜两家镖店,联镖再护送一程。姜、陈二人也负惭恳谢救命之恩,再三邀请林、高、张三位,绕路同行,以保万全。林廷扬情不能却,就答应了。押镖入川,一路却幸无事。林廷扬与义弟张士锐,交镖之后,分谒川陕镖局同行与武林豪杰,很联络一番,不久回返保定。姜锡侯、陈叔远交镖之后,回转河南盛新镖局,向镖主劳玉柱,盛道狮子林的武功、义气。劳玉柱通书声谢,并求联镖。林廷扬自此打开了西川镖道。
但是飞虎邓渊、飞蛇邓潮,却衔恨入骨。对姜锡侯、陈叔远,倒没有芥蒂,对高青林也轻轻放过;独对狮子林,不但痛恨他破坏己事,更记恨他二镖之仇。遂派人密访狮子林的根底。辗转刺探,知他是安远镖局的总镖头,在北方新创字号,姓林名廷扬,浙江绍兴府人,是云南狮林观天罡剑派的传人;师傅是有名的白雁耿秋原道长,乃狮林观第四代观主。林廷扬已得乃师真传,善使三十六天罡剑,又善打连珠镖、双筒袖箭、飞蝗石子,又会甩手箭。据说他共会六种暗器,又说他兼工骑射,马上的功夫也很在行。年纪才三十来岁,是最近五六年刚出头闯万儿的一个青年镖客。又传说绿林中,栽在他手中的人很多。飞虎邓渊越发恼怒,抚着镖伤,一定要找狮子林算账。
但又遇见了打岔的事。小桃红自从被买上山,下嫁飞蛇邓潮,她就畏惧盗焰,曲媚求活,邓潮被她媚得晕头转向,反自庆得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一个娇妻贤妇。却是山寨的风水,就像从此走了一样,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了。邓飞虎既忙着寻仇,又忙着救穷,一下子劫了一家官眷,惹起很大的乱子来。川陕总督又调动大兵,前来剿匪清乡。二邓先期闻警,急忙率部逃入豫西。人数尚多,只好改装良民,分开了逃走。这一路过帐——迁移盗窟,沿途走散了一多半贼党。等到邓飞虎寻好了险僻巢穴,再把群盗纠聚起来,查点人数,只剩不到八十人了。邓飞虎咳声叹气,痛骂狮子林搅了他的运气。这新觅的盗窟,地势又局促些,遂将全伙分为三拨,分散着窝藏起来。又派出八九名踩盘子的小伙计,四出打探油水。这一年间,飞虎、飞蛇正忙着复兴事业;把寻仇的事,只好暂先搁下。
狮子林的镖行事业却一帆风顺,声气越来越大,朋友也越交越广了。两年以后,邓飞虎又啸聚到一百多人。这一次他采取了流寇的做法,老巢又搬回川边,打劫却不在近处,不限一地;总是忽然而来,饱攫而去,出没不定,人数聚散也不定。这倒把剿匪的官军难住了。邓飞虎大喜,自以为这样子不招声气,却得实惠,是很好的做法。
等到元气恢复了,顿忆起前仇,二邓特派出十二名干练的小伙计,出去专找寻安远镖店的棱缝。不久,确探得狮子林的镖旗又在川边出没,邓飞虎、邓飞蛇急忙缀寻下去,勘得这票镖是安远镖店与河南一家镖局联保的,狮子林没有出马,押镖的镖客都是名手;人数不少,防备得也很严,而且呼应联络又很灵便,走的又在本线以外。二邓觉得不容易动手劫,就算劫到手,也不容易起回老窟。弟兄俩抛开劫镖的心,专意复仇,暗暗泅入店中,竟伺隙放了一把无情火。虽然扑灭,镖货不无小损,那杆镖旗竟丢了,押镖的镖客引为奇耻,直搜查了三四天,一无头绪,方才生着闷气走了。
林廷扬旋派得力镖师,到西川路上办事。这镖客在路上,险些遭了暗算,住店时,竟发觉喝的酒有毒。……像这样的事不止一桩、两桩;安远镖店的镖,但凡一入西川道,大小必有闪错。狮子林留心,嘱托附近的镖行同业和武林的朋友,暗中访查;始知还是邓家兄弟愤气不出,劫不了镖,从暗中伺隙捣乱。
狮子林起初大怒,与张士锐筹划了一会儿,朋友们劝解着,这才抛开武力斗争,仍按江湖道上结纳的成例,托人找邓飞虎、邓飞蛇,请求和解。邓飞虎捣乱得很如意,便口出狂言:“要讲和也不难,我姓邓的只求一件事,就是从此以后,请姓林的镇不要再在川陕豫这条道上走了。他只肯让出这三省的线,我们就让他的镖旗敞开了走北直、江南、辽东三个地方。既有朋友调停,咱们说好了,我跟姓林的各走一条道,各守疆界,各不相扰,谁也别砸谁的饭锅。”口吻倔强,一步也不退让。还有附带一个条件,说是:“姓林的还打了我一镖,这可揭不下来。朋友出头了事,水往平处端,请问这一镖的交情,我们怎么交代法?”往返两次,终归决裂,二邓的狂傲,把说合人也招恼了。狮子林正当壮年,意气甚盛,事情又很顺手,哪肯吃这种折脖颈的跟头?竟对说合人巽辞道劳,暗中竟跟飞虎邓渊较上了劲,镖旗偏走西川路。至于关东这一路江南这一路,倒可以不走。
狮子林率二弟解廷梁、义弟张士锐、好友流星顾立庸,故意扬镖,直闯西川。邓飞虎口说大话,暂时竟不敢轻动。但不久狭路相逢,仇人又遇上了。
邓飞虎探得安远镖店,又押来一票镖,可是押镖的是一个生人,并不认识。邓渊、邓潮忙率手下现有二十多个喽啰,上前拔旗劫镖,不防狮子林突然出现。邓飞虎急命手下副贼,回老巢调集大队,自己带领群盗,先上前邀劫,向林廷扬大骂索战。林廷扬仰面冷笑,展开了天罡剑法,与邓飞虎交了手。仇人见面,更不容情,只十几个照面,邓飞虎手臂上挨了一剑,虽只划了一下,也已鲜血迸流。二十多个喽啰分成两拨,一拨围攻镖客,一拨由邓飞蛇率领,抢掠镖车。流星顾立庸一看贼人来得凶狠,忙将一袋铁蒺藜撒开了,照贼人乱打。林廷扬把飞虎伤了一剑,手脚顿时松动,也将暗器施展起来,钢镖、袖箭、甩手箭、飞蝗石,一阵暴打,贼人不支。邓飞虎呼哨一声,拨头便往山坳败退下去。
林廷扬霍地上马,摘弓搭箭,飞马急追,看看够得上,唰地射出一箭去。飞虎回身用钩枪一扫,把一支羽箭打飞。林廷扬唰的又一箭,一连三箭。邓飞虎左闪右蹿,好容易躲开这连珠三箭,慌忙奔到战马旁边,扯断马缰,一蹿上去;回手用枪杆打马,夺路急走。林廷扬一声长笑:“哪里走!”拍马追来,唰唰唰又是三箭。邓飞虎镫里藏身,滚鞍一闪,利箭探空过去,邓飞虎又一翻身,霍地带转马头。不想林廷扬的箭先射人,后射马,唰的一下,第三箭竟射中马头。飞虎这马负痛猛蹿,林廷扬的马更快,早挡在前面。飞虎勒马急退,勒得太猛,这负伤的马竟站立起来。林廷扬从侧面又一箭,恰恰射中飞虎肩肋。邓飞虎狂喊一声,倒栽下马来。
林廷扬插弓抽枪,拍马来刺邓渊。邓飞蛇大惊,抛下流星顾立庸,拼命奔过来搭救。哪里来得及?邓飞虎真不亚如猛虎负伤,刚刚栽倒在地,竟带箭霍地跳起来,伸手拔箭,热血从创口喷出。林廷扬喝道:“吠!”拍马一跃上前,唰的又打出一甩手箭。飞虎一跳,力气不支,这一箭竟打在胸口上,再挺不住,仰面而倒。
群盗一见舵主挂彩,大惊狂喊,从各方奔过来,抢救的抢救,拒敌的拒敌。邓飞蛇尤其惊急,抡手中刀,使足十二分力量,照林廷扬的马头砍来。林廷扬勒马摆枪,探身往下一扫,噌的一声响,刀枪相碰,林廷扬抖手打出一石子。飞蛇往旁一跳,咬牙切齿,抡刀还战,在马前蹿左蹿右,破死命挡住林廷扬。容得手下喽啰把邓飞虎背起来,飞蛇大叫:“风紧,扯活!”急急地引群贼往山根深莽丛林内,狂逃而去。林廷扬举枪招呼手下镖客,漫散追赶下去。
林中有贼人设下的卡子,八张弓乱射出来,把林廷扬等挡住。林廷扬招呼手下伙计,也开弹弓回击,双方乱打了一阵。邓飞蛇保护着胞兄邓飞虎,已远远逃走了。跟着林中贼党的箭射完了,也退回去了。

第二十二章 金牛寨丧酋离心
邓飞蛇叫手下喽啰,替换着把胞兄邓渊背救到安桩的所在,竟直奔出十七八里地,才到了地方。邓飞虎箭伤深重,夺命奔窜,血流遍体,救活不及,人已经说不出话来。邓飞蛇抱着哥哥痛哭,忙着给哥哥敷药治创,派人飞奔金牛寨老巢,给嫂嫂、侄儿及自己妻子和副贼送信。直到定更,母大虫高三吟方率小虎邓仁路与副贼白忙牛蔡福来,带着五十多个喽啰赶来,却不是闻败赶来看伤,还是得着头一报,特奔来应援劫镖的。高三钤再想不到丈夫惨败,箭镞深入,已伤肺叶。
邓飞虎面如枯蜡,仰面躺在板床上。高三吟跪在床前地上,抱着飞虎的头大哭。小虎邓仁路跪在床前,抱着父亲的腿哀叫。邓飞虎只强将眼睁了睁,眉头一动,唇吻微动,似乎不愿听他们的号叫。邓飞蛇哑着喉咙,急拦嫂嫂、侄儿:“嫂嫂别哭,哥哥心乱!仁路,你也别哭了!”又低声问:“哥哥你觉得怎么样?哥哥,哥哥,你有什么话?”邓飞虎目瞪半晌,不能言语。
这里是盗群出没的要道,地方很荒僻,自然没处请医求药。飞蛇邓潮只将人参汤、刀创药,极力给飞虎灌下,敷上。这何济于事?副贼蔡福来便忙着奔到邻近乡镇,硬架来一个年老医生。乡下医生如何会治这样重的金创?倒险些把医生吓出病来。等大夫颤颤抖抖开一药方,飞蛇忙又打发人去抓药,药还没煎得,邓飞虎已经快断气了。
母大虫高三吟和小虎邓仁路母子,飞蛇邓潮和小桃红夫妻,以及大小贼酋们,围着飞虎的伤体,忍不住落泪号叫。副手白忙牛急得跺脚道:“别乱啦!你们就别弄这些娘们腔啦!还不问问正事?”怒冲冲地分开众人,过来搬着飞虎的枕头,大声叫问:“大哥,大哥,你快交代几句吧。你死了,谁顶你这摊子啊?”
邓飞蛇与高三吟等也一齐哭问。邓飞虎不是病,乃是伤;病危还有回光返照,伤重却变得很急。邓飞虎服下参汤去,强睁开二目,但已看不清人了,嘶声说了几句话,为哭声所掩,都没听真。白忙牛和邓飞蛇忙又拦住高三吟母子。小桃红呢呢喃喃地哭大伯子,被飞蛇打了一拳,于是哭声顿住。再摇枕叩问飞虎,飞虎唇吻微动,断续听出几个字来:“蔡老三,你保着老二,老二,你报仇⋯⋯你嫂嫂,你侄儿,你,你⋯⋯”半晌无声,忽又猛然瞋目,张吻涩吼:“我死,不杀狮子林,我死!……”双瞳瞪视,喉头微响,但见他脖颈一挺,登时气断。
群盗放声大哭。连夜束尸回窑,买棺盛殓,设誓报仇。然后依大当家的临殁遗言,由白牝牛蔡福来出头,择日拥立飞蛇邓潮为金牛寨全寨之主。贼中军师高抬轿高七戛,却要拥立大当家的娘子高三妙为女寨主。另有几个副贼,素常与飞蛇不睦,竟不待终丧,引领十几个人悄悄地叫伙出窑,改投别处,另创事业去了。
邓飞蛇寸心如割,既痛心胞兄的惨死,又不愿与嫂嫂争位,更搪不清嫂嫂、侄儿天天哭闹着要他报仇。他年纪尚轻,笼络手段差些,又扰着家务事,越发地摆布不开了。他哥哥飞虎邓渊是积年大盗,性格暴烈,交友豪爽,颇有人缘,能得众心。飞蛇这个人却偏于阴沉这一路,外面显着冷酷些。因此这一帮群盗,自飞虎一死,眼睁睁人心离散,景象不好起来。
白牝牛蔡福来一看不对,急邀群盗,公议来日之计。面子拘着,大家到底还是公推飞蛇为大当家的,却与寡妇高三妙一同主事,白牡牛与高抬轿算是从旁参赞。这样一来,有了四个领袖,倒害得群龙无首,遇上事七言八语,一人一个主见,越糊弄越糟。百十多个人,不到半年,走的走,散的散,后来只剩下六七十人了。
跟着飞蛇又连受重重打击。高三妙日日哭啼,催逼飞蛇报仇:“当家的创了这些年,死得太窝心,我们不能糊里糊涂就算完。姓林的不入川,咱们不会找上门去么?”她并没想由川入保,该走多少日子,人生地疏,是否容易下手。飞蛇手腕虽嫩,心眼却多。自料武力不敌,这样去找茬,简直白送给姓林的。仍派踩盘子的去暗访狮子林的动静。狮子林偏又放弃了西川路,改走江南镖,仇人不得相见。更无从下手。飞蛇四处托人打听林廷扬的根底,暗对嫂嫂说:“寨中情形不好,莫如分金洗手,就此散伙。”他打算把嫂嫂、侄儿,和自己的妻子小桃红,潜带细软,远送到异乡地方卜居,改姓更名,暂做良民,先隐僻些时日,然后由自己改装出游,一来访求武林能人,二来搜寻狮子林的对头,以便结党,一同找姓林的算账。挨个三年五载,好歹把姓林的首级弄来,给大哥坟前设祭圆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是飞蛇的打算。
母大虫高三妙摇头不以为然。她说:“什么叫‘十年不晚’?那是赖汉子扯臊的松话,自己遮羞脸罢了。现有六七十个同伙,尚不能倚众报仇,反要全把他们解散了,只剩下姓邓的一个男,一个女,一个小孩子,更不容易报仇了。”她以为小叔子这么打算,简直是看山寨运气不佳,要洗手吹台。她恨恨地说,“老二,你别忘了,你大哥他怎么疼你来着,你拍拍心口想想!”
邓飞蛇情知嫂嫂恼怒,仍然坚持说:“求人不如求己,报仇乃是邓家的私事,烦本伙弟兄们,怕人家不肯下那么大苦心。虚口承应着,临头反倒误事。”
高三妒更不喜听,说:“你大哥一向好交朋友,人心换人心。不信你问问他们,看他们愿去不愿去。他们早对我说过,为大当家报仇雪恨,赴汤蹈火,卖命都甘心,只有你一个人怵头罢了。你拍心口想一想,别尽往人家身上推!”高三妙把人家的外场话,当作了真事;把邓飞蛇的把稳主意,看成怕事。邓飞蛇本与高三吟摒人密议,高三妙动了气,竟把这些话对众贼抖搂出来,招得群盗格外寒心,恨飞蛇说话口冷,太看不起人。有那真义气的,听见这话也起了反感,瞧不起邓潮这种畏畏缩缩、缓不济急的法子,齐打伙的放出了许多闲话。
邓飞蛇陷在内外交谪的苦境,气得要死。嫂嫂是女人,这么没心计,连远近都分不出来。邓潮越发地小心。连真意也不敢轻露了。左思右想,筹计了几夜,遂向嫂嫂和大众告别,亲率七八个精练的助手,竟改扮出窑,历晋陕,北入直隶。寨中事务,统统交给了嫂嫂和侄儿小虎,及高抬轿等人。三当家白牝牛心肠热,不放心,竟跟飞蛇同行。两人盘算好了主意,武力敌不过林廷扬,只可还用阴谋,不明着斗力,只暗中计划着行刺。
临行时,飞蛇对嫂嫂说:“小弟一去,三年为期。嫂嫂好好照料着本窑的事务,一切要小心,不可过贪。小虎这孩子,人小胆大,你要好好管着他点,不要叫他一个人出去作案。”又道:“高抬轿这小子太浑,嫂嫂少听他的蛊惑。”
高三妙见飞蛇肯下山复仇,很是高兴,满口答应着。说到高抬轿高七戛子,这个人却算是高三吟的本家,高三吟最好听他的话,不由又不悦起来,说道:“你放心走吧。小虎不要紧,孩子很听话,又不好色,又不好嫖,怕什么?就只贪赌罢了。不叫女人迷,不入女人关,一点凶险也没有。我是谁的话也不听,你就用不着操心吧。”语含反射,飞蛇又挨了嫂嫂这几句,叹了口气,便告辞下山了。
林廷扬这时正像红运当头,英名日盛。邓飞蛇与白忙牛,用种种法子,尝试敌力,费了两个月工夫,窥准林廷扬的武功实在太硬,绝惹不得。邓飞蛇便依原计,连下三次毒手,要暗算林廷扬。但林廷扬一来机警,二来帮手多,三来正走运,邓飞蛇的诡计竟遭失败,反把自己带来的人折了四五个。白虻牛蔡福来也被打瞎一只眼,邓飞蛇也险些露了相,受了镖伤。他们竟不敢再逗留,连忙翻回来,向嫂嫂报告。哪知一别两年,回到金牛寨老巢,老巢早改样了。
高三妙也不知怎样捣鼓的,把手下党羽竟折散了二十多个,只剩下寥寥三十余人。她竟与高抬轿高七戛子动了贪心,在豫西冒险劫夺官帑,不但没劫成,反惹了一场烧身大祸。官兵调来一千多名,围剿清乡,把部下群盗冲得七零五散,还死了好些同伴。飞蛇好不容易才寻着高三吟的下落,小虎邓仁路幸而无恙。高抬轿、白牡牛的弟弟黑牝牛蔡大来也都健在,独有邓飞蛇的妻子小桃红不见了。问嫂嫂时,嫂嫂高三妙把嘴一撇道:“这小娘们我们竟没有看透她,她跟人逃跑啦!”
邓飞蛇陡吃一惊,夫妻关情,登时脸上变了色,忙向嫂嫂细问。据说他们被剿逃走时,高三妗慌慌张张率部溃围,由一个副贼叫小唐的,背负着小桃红逃走。有人眼睁睁见她已经逃出来,不知怎的,出险之后,就没了影子。有的说小桃红跟小唐姘上了,两个人离群投荒,乘乱私奔,做露水夫妻去了,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把个飞蛇邓潮激得倒噎气,竟没有地方搔痒去。转问别人,别人吞吞吐吐,也这么讲。邓飞蛇很爱小桃红,面上恼怒,心里还盼望她不是这回事才好。他又疑心,或者危急时,大家只顾逃命,也许单把小桃红一个没本领的女人丢在覆巢之下,没有人援救,被官兵戕害了,或者被绑架走了,也未可知。因此不住地向别人打听,不住向嫂嫂追问。嫂嫂高三妙把嘴撇得瓢似的说道:“二爷,你倒夫妻情重啊?你不用打听,我保管白糖蘸红桃,把二爷甩了。咱们跟人家一条心,人家跟咱可两样,那有啥法子?可是的,你这趟出门,你死鬼大哥的事究竟有结果了没有?那个狮子林,你把他宰了没有?”两眼直勾勾盯着邓潮。邓潮浩然长叹,满面愧色,只得把话实说出来。
高三吟陡然站起来,把小虎邓仁路叫到面前,又数数落落地哭起死鬼来了。鼻一把,泪一把,高叫道:“死鬼呀,可怜你一辈子英雄,死了连个报仇的全没有啊!……小虎子,你快长能耐吧!给你爹爹报仇,还是你的事,你别糊涂油蒙了心,胡指望别人啦。傻孩子,哥们是哥们,爷们是爷们呀!”
照这样夹枪带棒,烧着燎着,高三吟不断念闲话给邓潮听。邓飞蛇是枭张汉子,是凶悍的大盗,他岂能忍受这娘们的哭闹数落?老婆丢了,不去管她;伙伴散了,巢家失了,也不去管他。只是嫂嫂这冷箭似的闲话,锥心刺骨,太叫人消受不住了!邓飞蛇一跺脚,像逃走似的,掩面跑到没人的屋里去,把被蒙头,吞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坐起来捧头发呆,呆了一阵,又哭。白忙牛、黑忙牛弟兄俩纷纷来劝解,他只摇头不语。忘寝忘食,一连数日,把个铁打的汉子,激迫得面无人色,恍如大病一场。
然后,飞蛇打定决心,擦干眼泪,走到嫂嫂房内。嫂嫂只把眼皮一撩,一声不言语,连身子都没动。邓飞蛇亏心似的,只得叫了一声:“嫂嫂!”高三妙道:“唔?”飞蛇垂头至臆,低声说道:“嫂嫂,大哥的仇一时报不了,实怨小弟无能。我们明着斗不过,暗算也不行,姓林的不但武功出众,实在也正红运当头。我们现时惹不起他,但是我们慢慢地来。我想了这几天,我就破着这一辈子的工夫,专心对付他。小弟打算这就出门,去寻访能人,习练武功,好歹给哥哥报了这个仇,有姓林的就没有我邓潮。小弟我预备五天后就走,咱们这伙里的事,可以收了吧。”
邓飞蛇流着泪说话,高三吟微微一欠身,把小脚蹬着床,冷冷问道:“那么你打算上哪里去?打算要找谁呢?”又问他预备怎样下手,几时下手?飞蛇叹道:“我哪有一定的地方,一准的打算?我此去海角天涯,碰着谁,就是谁。只要谁斗得过姓林的,我就冲谁磕头捣蒜,央求人家出来,给我们拔剑报仇。要是央求不动,我就给人家投师学艺,苦练出本领来,再找姓林的算账……”
高三妙把嘴一撇,苦笑道:“我当二爷又想出什么高招呢,闹了半天,还是这个呀?”邓潮脸一红,但是他仍然坚持着说:“嫂嫂,小弟苦想已久,只有这条路可走。……嫂嫂望安,我决不是退缩,躲心静。嫂嫂,你睁眼看着,任他天翻地覆,我邓老二决不会忘了哥哥的仇。嫂嫂,你听我的信吧。这一去,万一还办不出头绪来,嫂嫂你就向哥哥坟上找我去吧!”说着哭起来。随后还是他那话,劝嫂嫂洗手,带着小虎,隐姓埋名,另觅善地,报仇的事完全交给他。高三吟依然冷笑不答,她有了她的办法。
邓飞蛇羞惭惭地从嫂嫂屋中出来,找到小虎头邓仁路。拉着小虎的手,摒人私语,垂泪嘱道:“孩子,叔叔这就走了!⋯⋯给你爹爹报仇,是我的事。给我们老邓家接续后代香烟,是孩子你的事。你不要听你娘瞎闹,把这条小命饶给姓林的手里呀!你想,你爹比我如何?我比你如何?这不是拼命的事,这是报仇的事呀!报得成才是一条好汉,白饶一条、二条的性命算什么!你要劝你娘,你娘她,瞎!……”放声大哭起来,哽咽良久,方才说道:“你娘她糊涂!”
但是,邓飞蛇这番苦心,不但嫂嫂不谅,就是他这十六岁的侄儿也不能信谅。邓飞蛇哭得哽咽难言,邓仁路铁了面孔,一言不发,眼中含着泪,偏不叫它掉下来。半晌才说:“二叔,你去你的吧,我做儿子的自有做儿子的道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二叔,你自己沉得住气,你叫我也那样么?”冷笑数声,把飞蛇握住的手抽了出来。
邓飞蛇顿时手脚冰冷,恼恨得说不出话来。直着眼瞪视小虎,小虎便大瞪着眼直视邓潮,四目对射,一点也不躲避。邓飞蛇深深哀叹了一声,道:“孩子,你……”小虎哼了一声道:“我怎么样?我是贼羔子,忘恩无耻之徒!”口角尖锐,不在他娘以下。把飞蛇邓潮噎得像疯了似的,霍地站起来,扑到小虎面前。小虎傲然立住,连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很冷酷地盯住邓潮。邓潮噤住了,退回几步来,胸中的话,胸中的苦,如潮水涌上舌端;但张了张嘴,仍然是吐不出。猛然举起手掌,恶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嘴巴。
小虎邓仁路微微一动,又忍住了,陡然立起身来,说道:“二叔,你这是做什么?何苦打那脸?我今年还小,我十六岁了,我爹爹死了几年了?”一甩袖子,掉头出去,把邓潮干丢在那里。邓飞蛇又似利剑穿胸,颓然倒在椅子上,抱头狂哭起来。嫂嫂、侄儿没有一个来劝他,也没有一个来理他!
邓飞蛇霍地将钢刀掣出,就往项上一勒⋯⋯忽然他一转念,提刀抢出屋来,满脸的汗泪鼻涕,跑到嫂嫂、侄儿那边。嫂嫂和侄儿正相对哭泣。邓飞蛇突然在当地跪下,大号道:“死去的哥哥,我不能给你报仇,我就不是人!⋯⋯苍天,苍天,我要拿这把刀,把姓林的一家大小,老老少少,个个不留,杀个净尽。姓林的只要留下半个人芽,我邓老二就非为人类,我就拿这把刀抹脖子自杀!哥哥,我不说十年,二十年给报仇;我邓潮今年二十九岁,我要破着一辈子,不娶妻,不要儿子,任什么也不做,我非得报了这个仇!我若口不应心,叫我天诛地灭!
邓潮咬牙切齿,横刀起誓,爬起来,对嫂嫂、侄儿说:“你们娘儿俩等着吧,只当我是畜类,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多咱你们听姓林的死了,咱们再相见!”说罢,泪流满面地奔出去了,又泪流满面奔回来。却不知从何处,起出来数十根金条,一手交给侄儿、嫂嫂说道:“嫂嫂,我的话说尽了,洗手在嫂嫂,不洗手也在嫂嫂。我哥哥只有小虎这条后代,我们老邓家也只有他一条香烟。嫂嫂,我可是交给你了!……嫂嫂保重,小弟去了!”又泪流满面地奔了出去,从此邓潮失踪,才引出了前边的那番故事。

第二十三章 高雌虎携子访艺
高三妙和小虎邓仁路母子,到底不尽依着邓飞蛇的劝告,改做良民;却也不曾径直找狮子林,硬去拼命。母子俩人将部下残众邀来,挥泪讲了一番话,问他们将来作何打算?群盗说:“既不能扛锄,又不会担筐,还是换个地方,接着干旧营生。”高三吟便请群盗另推首领,她母子告退出伙,将那数十根金条,分一半赠给群盗,留一半自用,拿来打成一件兵刃,用漆漆黑了。所有带出来的细软,也分给部下群寇一些,余下的就做了自己的盘缠。母子相偕,扮作官眷,竟离开川陕,东投冀豫去了,这母子也要寻访能人!
河南北部彰德府,有高三妙当年的二师母,听说她依然健在,只是早已改行。江湖上传言,说这二师母竟在彰德府城内,开了一座酒馆,暗中仍与武林中人来往。高三吟携带十六岁的儿子,一路寻访了去。见了面,哭诉丈夫惨亡。伙伴星散,小叔子懦弱无能,儿子年幼本领不济,求师母做主,好歹给她报仇出气。
她的这师母也是有名的母夜叉,婆家姓冯,娘家姓崔,外号叫作大脚四,本是大盗冯老连的妾。在当年盛时,貌美英勇,明着跑马卖解,做了武妓;暗地里她却是个女飞贼,偷盗绑票全做。专一架绑人家美貌的闺女,投信勒赎,不来赎,她就卖入娼窑,是最恶不过的一个女盗贼。忽一年遇上敌手,她吃了一个大亏,竟一怒看破红尘,要削发为尼。但她又耐不住做尼姑的清苦,而且不甘寂寞,离开男人不行;出家数年,到底她又留起头发来。几经沧桑之变,最后她做了卓文君,开酒楼,又开客店。这番倒是真做生意,并非黑店;不过江湖上的朋友,有来找她的,她照常照应,并不讳避,胆气是很大的。如今她人老珠黄,又瞎了一只眼,早没有当年的姿容了;可是雌威仍在,武林中多结怨仇,她的武功始终没敢丢下。现在她一见这得意的女徒,已成半老徐娘了,老婆子喃喃说道:“三妮子,我只听说你嫁了川边金牛寨的飞虎邓渊,怎么他又死了呢?这不要紧,我给你留神,你不妨往前走一步。……什么,你不想嫁人了?金牛寨散伙了,你要报仇啊?那更没说的,咱娘们不能吃亏,回头叫你师弟帮帮你,找你那仇人去。你的仇人是谁呢?”
高三妙咬着牙说:“师娘,你老人家一点也没有听说么?俺男人是叫个吃托线保镖的小子害的。他叫什么狮子林。”
大脚四一听“狮子林”三个字,不由愕然,睁着那一只眼,说道:“是狮子林么?我认识他!”大脚四的小儿子冯魁在旁听了,也倒吸一口凉气道:“害邓大哥的怎么是他?这可糟!”冯魁母子一露诧异,这高三妙母子登时变了脸色,急忙问道:“师娘,难道这姓林的竟跟你老有交情么?这狮子林的名字叫林廷扬,在保定开着安远镖局的。”
大脚四这瞎婆婆搔着半秃的头皮,半晌才说道:“我知道啊,这可真糟,你男人怎么落在他手里?这个小兔羔子好不硬邦哩,你大师哥就在他手里栽过跟头。”高三妙放了心,她起初疑心大脚四跟狮子林有什么渊源哩。那一来就不好办了。现在既知也是对头,倒可以同仇敌忾,协力找姓林的算账了。高三妗又喜欢起来,忙问大脚四:“大师哥是怎样栽在狮子林手里的?”这个瞎婆娘一只眼忽睁忽闭地说道:“这还有什么缘故?左不过是你师哥剪过他的镖,打不过他,镖又叫他截回去了。”
高三妙暗地越加庆幸,忙又说:“师娘和师兄就白栽了不成?”大脚四把白发秃顶的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喃喃说道:“你不知道啊!这小兔羔子才二十来岁,手底下好歹毒哩!”冯魁插言道:“老奶奶记错了,狮子林今年至少也有三十多了。”转脸对高三吟说道,“这狮子林乃是南荒大侠一尘道人得意的门徒白雁耿秋原的大弟子,得到天罡剑的正传,剑术非常厉害。他又会一手好暗器,镖也会,弹弓也会,袖箭、飞蝗石子,样样都精,百发百中。而且他马上的功夫也强,他的马上弓箭有百步穿杨之能,好不棘手哩。我大哥竟斗不过他,差点吃了他连环镖的大亏。要不是老奶奶到场,大哥就有性命之忧。”
高三吟又精神一振,。道:“师娘出马,这个狮子林自然吃不住劲了!可是的,师娘你老人家跟他动手,觉着他手底下究竟怎么样?”大脚四笑道:“要是我真个出马,倒不见得我这大年纪,叫他一个晚生下辈抢了上风。不过我那回去,不是去打劫,乃是听见狮子林的名字,想起当年尹鸿图嘱咐我的话,要跟他朝朝相。”
高三妙道:“尹鸿图是谁?”老婆婆答道:“尹鸿图就是这个狮子林的师伯,乃是一尘道长最得意的第二门徒,和谢黄鹤、耿白雁,并称狮林三鸟的。”高三吟又道:“他跟你老认识么?”大脚四点点头。高三吟又问:“莫非他为着狮子林,曾经托付过你老?”瞎婆婆微微一笑,道:“你真猜对了,尹鸿图知道我们在这条线上做买卖,他特为给他这师侄帮忙,往江湖道上,四处托人情。”
这位瞎婆婆当下一手按着膝盖,一手拿着根旱烟袋,缓缓喷吐着,说起了当年的旧话,道:“我当年为了做一票买卖,曾到豫鄂交界,一个叫龙头沟的地方开耙。据踩盘子采来的消息,是湘东富商周某,携眷回中州原籍。这票买卖若做下来,据说足有一两万,我当时也为手下的孩子们好久没见大油水,实在熬苦极了,乐得‘开青龙得彩’,也是件痛快的事。我就跟你师父,率领手下的孩子们,投奔龙头沟,安下了桩。那富商果然一站跟一站,如时来到,携带的行囊果然够劲。挨到断崖夹道上,我们就亮青子,动手要抢,不料人家带着托线了。两下对了盘,竟用江湖道上的规矩,跟我们答话,一道万儿字,才晓得保镖的这位托线并不是什么有名人物;那家伙叫张铁枪,跟咱们也素无来往。可是他竟点出这姓周的不是什么湘东富商,人家竟是名震中原、江湖盛称的邹善人。轿上坐着的乃是邹善人的长房孙少爷,倒是从湘东来的;可是新完婚,同行的还有新少奶奶;财物真不少,全是嫁妆。三妞,你总知道邹善人的名声吧。我们江湖上做艺的人流落在河南,到他门下求帮告助,人家是有求必应。我手下的孩子们,就有两个受过人家的好处。我虽然做这行没本的生意,可是江湖上的公论,我也不能不顾忌。我又舍不得这票好油水,我正在游移,打算只劫财,不劫人;谁想你师傅竟向我递过几句话,叫我别动。你师傅一马当行,冲那保镖的张铁枪交代了几句又软又硬的话,告诉他:‘我们并不是尽为你老兄保着,就肯借道,我们只为久仰邹孟尝老先生的大名,所以愿欲交他一个朋友。相好的,我们不但不剪这票买卖,我还要出点力。’你师傅竟拔下那一根紫竹袖箭,插刀拍马,走到邹少爷的轿前,把袖箭赠给他。说:‘邹少爷,我冯老连和老婆子大脚四两口子,今天跟邹少爷讨脸了。我们手下的人受过你们太老爷的好处,这是我们一点人心。这前途三百里以内,凭我姓冯的一支箭,可以闭着眼,稳走过去。’遂吩咐手下人收队让路⋯⋯”
大脚四滔滔说着,高三吟很不耐烦,这与狮子林有何干涉呢?冯魁插言道:“三姐别着急,你往下听啊!”大脚四接着说:“当时我也觉着你师傅卖人情,卖得过火了。但是他当场借了道,我也不好说什么。我正要让过张铁枪,诘问你师父,为何这样慷慨?就在这时,猛然听得龙头沟一段疏林危崖上,有人哈哈一笑。我急抬头一看,从断崖一棵古槐上,竟蹿下两条蓝影,轻轻飘落下来,如飞鸟一样,我细看来人,是一个中年佩剑壮士,和一个白面微髯的中年道人。道人手执拂尘,也背插一剑,两个人英气凛凛,却满面含春地站在我们面前。”
高三妒惊问道:“这是谁?”瞎婆婆微微一笑,把一只眼略一开合,说道:“是谁?这中年壮士就是那大名鼎鼎的狮林观一尘道长的第二高足尹鸿图,就是狮子林这小子的二师伯。”高三妙忙问:“那中年老道呢?”瞎婆婆大脚四冷笑道:“那更不是外人,那就是一尘道长的第三个高足,有名的白雁耿秋原耿老道,就是狮子林的师傅!”高三吟失声道:“哦!”
瞎婆婆接着说道:“到了这时,我才明白,你师傅忽然借道的原因了。你师傅一定是先看出断崖潜伏着能人,所以才如此慷慨客气。但是,你总知道我的脾气,我可怎么受得住这个呢?我就一伸手,拔出兵刃来。这尹鸿图和耿秋原挡在我们四十多人的面前,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冲着你师傅,含笑点头。我呢,只想到他们俩来意不善,就喝问道:‘喂,朋友,你们这一手“云里翻”足见功夫,一定是武林名手了。我大脚四要请问请问,朋友你贵姓,道长你的法号宝观。我们两口子在这里有点私事,你二位是什么来意?’我当时这话说得气很冲,你师傅要拦我,都没拦住。你师傅就急急地叫着我的名字,吆喝道,‘这是好朋友,你不要胡闹。’忙过去周旋。谁知这两人竟不介意,反倒很佩服我似的,竟管我叫二嫂子,‘二嫂子,你不认得我们了?’尹鸿图就报出字号来,把我吓了一跳。”
高三妙道:“二师娘,如此说来,你和尹鸿图,一定早有认识了?”瞎婆婆道:“我哪里认得他,他不过故露一手,言其他早已晓得我们的底细罢了。那耿秋原只拈髯微笑,一言不发。那尹鸿图就说:‘冯大哥,二嫂子,你夫妻不认识我,我却久慕你们的威名。不过你们这一桩事办得很漂亮,我们不能不谢谢。’转过来,又对我发话:‘二嫂子,我们在江湖上,很听见别人说过你。我听说你们两口子,常常贩卖人口,这话是真是假?’我就说:‘真也罢,假也罢,你管不着!’你师傅瞪我一眼,赔着笑,对人家说:‘尹仁兄乃是大侠门徒,我姓冯的不敢高攀。至于你说我们贩卖人口,刚才的事你是见过了。常言说得好,眼见是实,耳听是虚。我姓冯的也不是怕事的人,不过十个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尹仁兄,耿道长,刚才的事叫你们二位说吧,你瞧我们像个贩卖人口的人么?’你师傅这句话竟把尹鸿图问住了。”
瞎婆婆又道:“这是我们两口子丢脸泄气的事;三妞,错过是你,对外人我决不肯说。我当时只生气,你师傅却一个劲地对付。尹鸿图和耿白雁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回头来说,‘冯大哥,二嫂子,我们弟兄在此路过,和张铁枪也不认识。刚才你办的事很够江湖道义,咱们后会有期吧。’他们一道一俗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你师傅极力招揽,要邀二人到就近地方,献一杯水酒。这二人力辞而去,说是他们有要紧事,要到少林寺去。等到两人去后,你师傅就向我吐舌头,埋怨我一顿。他告诉我,尹鸿图在狮子林观,虽然排行第二,可是天资过人,武技精湛,他掌门大师哥谢秋野道人实在不如他。那耿白雁比尹鸿图差些,可也比大师兄胜强一筹。他二人尽得一尘道人天罡剑的秘传,实在不好惹。你师傅一时留心,瞥见断崖上的人影,做了这件漂亮事,才把他二人对付走了。尹鸿图这家伙从此竟很看得起你师傅;我呢,连带着也沾了光。等到近年狮子林林廷扬,接承他岳父黑鹰程岳的镖局,在中原、江南初创镇道,这个尹鸿图就拿师伯的地位,把黄河以南的绿林道,都替师侄托付了一番。你师傅跟我,都承他来信嘱托过。我们和他南荒大侠这一支,各不相扰,各走各道。但自从有这一回交道,面子上各留一步。居然互相关照着很客气。我和你师傅也就嫌丢人,不再绑票了。等到尹鸿图、耿秋原为师报仇,寻访西川唐大嫂的门人时,他们又曾向我们打听过,请我们替他密访乔健生、乔健才的踪迹,我们很帮了他一回忙。三妞你看,我和尹鸿图有这一番交道,我怎好替你出头?你要是想找场面,打算跟狮子林和解,我老婆子倒可以给你找尹鸿图去,叫他带着狮子林,向你赔礼。可是你们有这么大的过节儿,又岂是一杯水酒,就能了结的?你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啊!我实在也不能这么办,我也不能替你出头。不但我,就是你兄弟,也不好找狮子林去,我有什么法子呢?”
高三妙一听,放声大哭起来。小虎邓仁路就一面跪求,一面说愤激的话:“想不到师太偌大的威名,也跟我二叔一样怕事!师太明着不好出头,难道你老暗中帮我们一把,还不行么?也不用你老出远门,只等狮子林到河南来,你老帮我们娘儿两个,偷偷给他一下子……”小虎头十六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居然有软有硬,条条是理,高三吟连忙申斥他。大脚四听了,不但没恼,反而睁着那一只不瞎的眼,笑骂道:“好你个小贼羔子,你会跟我撒赖,你笑师奶没胆么?可是这里头有面子事儿,不能硬来。你叫我暗算一个后生小辈,你小孩子家不懂事,许你那么胡说,师奶却不能那么瞎干。”
这瞎婆沉思良久,被缠不过,终于想出一招来。便命儿子冯魁,写信一封,给那豫南鸡公山的铁帽僧僧亮。僧亮是武林名辈,和大脚四有些渊源,也许可以求告出来,拔刀相助。瞎婆婆的意思,打算叫小虎头母子,投到鸡公山去,请僧亮看在江湖道上,帮高三妙全节,帮邓仁路尽孝。
高三妙拭泪止悲,看着写信,脸上露出疑难的神色来。江湖上传言,这铁帽僧乃是当代盗侠,武功卓绝,行踪飘忽,他可肯出山,替人报私仇么?大脚四催劝道:“我叫你去,你只管去,我自然有道理。三妞,我还能故意推托,骗你们不成?”冯魁插言道:“三姐,你只管去投他去,这铁帽僧别看是当代怪侠,可是当年他受过我爹、我娘的好处。你找了他去,料想他未必好意思拒绝你。”大脚四另外又取出一支红杆的袖箭,叫小虎头母子拿着这个去,作为凭证。
高三妙收了信箭,母子双双叩谢。跟着向师母打听铁帽僧的为人、技能和住处;见了他,该怎么说话。复向师弟冯魁打听,这僧亮究竟欠着师傅、师母什么情。大脚四知道她心上不落实,瞎眼一翻一翻的,这才把详情描了一遍。这铁帽僧法名僧亮,俗姓恽,名纪明,一向行止诡异难测。同时他挑一轴佛像,满面红光,摇着串铃,卖药卖卜,似一个游僧;也有时鹑衣百结,腰偻面黄,呻吟化缘,装作一个病和尚。有人疑心他是独行大盗,却罕闻作案;或猜他是秘密会帮,又不见他与同党往还。他的存身处更是隐秘,鸡公山鸡鸣寺只是他的传信地点,除了冯氏母子,外间更无他人晓得。僧亮的出身也是一个谜,有的说他自幼出家,有的说是曾遇祸变,杀妻削发。他怀着一身绝技,既擅铁布衫横练,又精气功和内家拳,更会鹰爪力、大擒拿法。纵横江湖数十年,竟没有一人确知他属于武林哪个宗派。据说他运用朝元聚顶的功夫,能够挺起一颗秃头,搪人家的刀箭,只要是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出的暗器,发出来,再休想伤着他。他不但能接人家的暗器,又能夺人家的兵刃;因此江湖上给他起了个“铁帽金罗汉,千手千眼佛”的绰号,仿佛他是百练金身,铁铸头颅一般。
铁帽僧这人脾气古怪,独来独往,心狠手辣,但是恩怨分明。当年他得过一场重病,在旅途病困中,为仇人所窘,性命危殆。多亏着冯老连,和他的正妻万氏、次妻大脚四,夫妻三口陌路遇见,替他赶跑了仇人。铁帽僧自此感激入骨,颇有几次,给大脚四夫妻捧场。大脚四夫妻所干的营生,铁帽僧不以为然;但因欠着人家救命之恩,只要大脚四夫妻那支红杆袖箭一到,他必不远千里,赶来帮忙。大脚四夫妻也颇识趣,未敢过于琐渎他。铁帽僧亮劝大脚四夫妻,就是做这无本营生,也要留德。风闻贤伉俪手下人有掠卖妇女的话,这决不可做,不止于有损阴骘,也为绿林同道所不齿。冯老连低头不语,斜瞪了大脚四一眼;大脚四忙说:“这是谣言,我们可不干那种勾当。”僧亮未暇深辨,只沉着脸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罢了。大脚四为了高攀这英雄朋友,也自此敛迹,不再贩卖人口。铁帽僧访闻属实,很觉欣慰,以为做了一件功果。
他们相交,先后十一年。在这十一年中,大脚四夫妻曾承铁帽僧帮过两次大忙,两次小忙。到末一次帮忙时,铁帽僧吐出了口风,意思是适可而止吧,劝他夫妻俩及早收篷。大脚四不听,所以才招来一个大跟头。再找铁帽僧求援时,则已侠踪骤隐,逝若神龙了。大脚四失望而归,不久她的男人冯老连和嫡室万氏,便大限临头,两口子同时殒命,连长子冯元也骈死在数。大脚四时方怀孕,挣出性命,却负伤坠胎,大病起来,她因此一怒出家,要削发为尼。到这时铁帽僧才蓦然出现,赶到灵前,抚棺一痛。称大脚四为二嫂子,称冯魁为二侄子,这称呼在先是没有的,只称老连为冯舵主罢了。赖他出力,才盗出冯老连的首级来,备棺安葬了。又劝大脚四,好好抚养二侄子冯魁,好给冯大哥留一条后。自此年供柴,月供米,铁帽僧自己不出面,暗遣门徒,照应冯家母子。又经大脚四母子苦求,请铁帽僧收冯魁为徒。起初铁帽僧拒绝不允,说冯魁学艺年纪太大了,从师又年纪太小了。当不住这母子哭泣央告,铁帽僧才提出几个条件:第一,收冯魁为徒时,要苦练八年,艺不成,不得出师,艺成,不得为盗;第二,冯魁既经认师,便得随师游方各处,不得擅自回家,更不得娶妻贪色;第三,即使拜师授艺,对外人也不得自承为铁帽僧的徒弟。这三条都够刁难的,第一条尤其无理,僧亮与贼为友,却禁徒弟为盗;殊不知道正是铁帽僧的一番深虑。大脚四母子只求学艺,模模糊糊的答应了。果然冯魁从师不久,便受不了那辛苦,私自跑回家来。他刚刚到家,铁帽僧已跟踪缀下。叫着大脚四道:“二嫂子,我说二侄子不成不是?他太娇生惯养了。要练我这套苦功,老实说,必须出家人,有长性,能受苦才行。大哥去世早,冯家还要倚靠二侄子接续香烟哩,他学我这一套,怎么能行?”遂很抱歉似的,给留下许多银两,又就近把冯魁推荐到另一位拳师门下学艺。这便是大脚四和铁帽僧的一段因缘。
这铁帽僧虽是大侠,脾气乖张,却一往情深,十分念旧。起初铁帽僧实是安心躲着他们;自从冯老连丧命之后,好比经过这一度生死交情,铁帽僧反倒对冯氏母子十分厚待,他的住处也为大脚四所知了。告诉大脚四,如有缓急,可到鸡公山麓鸡鸣寺找他去。因为有这一番交代,大脚四才敢写信传箭,把高三妙母子转荐到铁帽僧那里去。高三吟听了这一套话,涕泪横颐的脸上泛出喜色来。她也久仰铁帽僧僧亮的威名,不过总担心怕人家不管。大脚四既说出这番渊源,高三妙一块石头落了地,忙向瞎婆婆再三称谢。但是冯魁却说:“三姐别太喜欢了。你这一去,我先告诉你一个诀窍。到了鸡公山,你千万别乱打听铁帽僧,你母子只找鸡鸣寺的小沙弥悟因。”高三妙忙问:“这悟因是谁?可是铁帽僧的徒弟么?”冯魁道:“这却说不清,恐怕更晚一辈,许是他的徒孙。这悟因住在鸡鸣寺,大概是专给铁帽僧传递消息的。你只见着悟因,就好办了,你求他领你见铁帽僧僧亮。铁帽僧表面很冷,骨子里很热。你设法以情感动他⋯⋯”
瞎婆婆大脚四把她那只独眼一睁,又把那只大脚一伸,接声道:“对!你娘儿俩得摸准了他的脾气。”遂将铁帽僧的脾气描说了一番:“你最好刺激他。他一生非常自傲,最怕人说他是盗侠,他生平避讳一个贼字。你可以说姓林的骂他了。他这人一向最重恩怨,仇友分明;可是口头上,他惯说什么佛门宗旨,冤亲平等。出家人专给人化解冤仇。你若说报恩,他笑你太浅薄;你若说报仇,他讥你太忌恨。这都是他口头上的冠冕话,他的心并不如此。你们说话时,要顺着他的口气,最好不可自承是要报仇,你们要说自己被仇人逼得没法子了。你明白了么?”高三妙道:“我明白了。”大脚四又道:“他还有一种怪脾气,他虽然自傲,却不喜人当面奉承他;可是又不许你夸别人。你只一夸别人,他就恼了,定要跟人比量比量。你可以利用他这一点。”
大脚四想了又想,说了又说,高三妙母子一一记住了。又问:“二师娘,我这一见面,跟他先说什么呢?”这瞎婆盘算一回,然后睁开那只眼道:“这个,你们可以自承是被狮子林追逼得无路可逃,只求铁帽僧收留你们,护庇你们。他若是看在我老婆子的面子上,把你娘儿俩收留下,你母子请他给你们找个住处。慢慢地你们再求他把小虎收下做徒弟,再慢慢地对铁帽僧说,狮子林要找你们来了。他一听这个,必然骂狮子林赶尽杀绝。你们再说,那是一定,狮子林一定要斩草除根的。这个狮子林当年受过绿林的害,故此苦苦与绿林作对,曾经放下‘见一贼,杀一贼’的大话。⋯⋯这样子,一点、一点地挤,多咱挤得他自告奋勇,要找狮子林领教去,那你们就算大功告成了。”又谆嘱了许多话,让高三吟明天动身。高三妙要请冯魁送他母子同去。大脚四摆手道:“那不行,还是你自己投了去的好。”
到了次日,高三妙和邓仁路果然携带着大脚四的信,跟一根红杆袖箭,立即登程,径赴豫南。到达鸡公山下,觅店止宿,打听鸡鸣寺悟因和尚。到了第二天,打听得有了眉目,这才志志诚诚,登门投拜,但是这头一趟,便碰了个钉子。那鸡鸣寺竟出奇地荒凉,疏林乱草中,只有三间大殿,四间东倒西歪的禅房。山门紧掩,寂然无声,砸了好久,才出来一个火居道人。向他打听悟因师父,这火居道人又老又聋,睁着迷离的眼,把小虎母子打量一个够,盘问好半晌,只答出七个字:“这里没有这个人。”
小虎母子相顾愕然,忙又问:“这里是鸡鸣寺么?”火居道人一指庙匾,点了点头。高三吟又问:“这鸡公山就是这一座鸡鸣寺么?另外还有同名的没有?”火居道人打岔道:“你说什么?哪里还有鸡鸣寺啊!”
小虎母子颓然失望,起始怀疑了:“莫非冯魁母子是骗我们么?”小虎尤其不耐烦,恶狠狠看定火居道人,半晌,喊道:“喂,聋子,你们这里有个铁帽僧么?”火居道人仍然那么迷迷糊糊地说:“铁帽僧?和尚只戴毗卢帽,哪有戴铁帽子的,不压得头疼?”麻烦了少半天,不得要领。高三妙母子本来怪相,又是异乡口音,这个火居道人反倒盘问起他们母子来:“女菩萨,你打听出家人做什么?”这句话很不像话,把个半老徐娘的高三妗说得满面通红。那火居道人一缩身,就要关山门;高三妗忽然想起冯魁谆嘱的话,忙敛衽道:“我们是打彰德冯家来的,冯魁是我的兄弟,有要紧话。指名求见悟因师傅,请你费心言语一声吧。”火居道人把眼珠转了转道:“噢,你打听悟师傅!你贵姓也是冯么?”高三妙道:“我姓高。”火居道人忽然一笑道:“他前天出去化缘了,须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高三今并非庸俗女子,立刻变计,要进庙拈香随喜。进得庙门,神像仅存,香火久寂,更不像香火庙。似乎全庙内外,就只这一个火居道人。高三妙行香已罢,把火居道人端详了一番,给他一两银子香钱,他欣然受了。高三吟拿出江湖道的规矩,径直说明来意,求他转达。火居道人两眼直翻,似不甚懂。小虎邓仁路心里发急,竟将那一封信、一杆袖箭取出来,直递到火居道人手里。哪知这个老头子竟瞠目不接,若不是在店中问得确确实实,庙门又明明题着“鸡鸣寺”,高三妙简直疑心找错庙了。
母子俩惘然无计,出离山门,空山寂寂,碧草吟风,只得同返店房。那一封荐信、一支红杆袖箭,仍被那火居道人退还了。母子再向店家打听时,店伙说鸡公山下,鸡鸣寺内,确有个少年僧人悟因,只是俗人总见不着他的面。小虎邓仁路道:“娘,莫非咱们机会不凑巧,铁帽僧带着悟因,出外云游去了么?”
高三吟凄然泪下,也猜测不出。母子二人往庙中连去数次,始终是那个年老的火居道人答对他们,没有一个面生的人出头。小虎邓仁路气愤愤说道:“准是瞎婆婆骗咱们。”高三妙道:“小孩子不要胡说,你师奶骗我们做什么?是咱们母子运气不好,没碰巧罢了。”小虎又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对母亲说,要在半夜,入鸡鸣寺窥探一下。高三吟凛然变色道:“这可冒昧不得。”母子俩唯有耐心等着;一晃四五天,实在忍不住,母子才在半夜里,出离店房,到寺院附近,远远窥望一通夜。庙内既无灯火,也无人声,更没有夜行人往来的行踪,母子二人茫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
直耗过七八天,高三妙照例打发小虎邓仁路,每天到庙里问两趟,仍只是那火居道人应门,铁帽僧师徒依然未归。小虎邓仁路回来告诉母亲,母子同声一喟道:“这一天又没指望了!”有心返回去找大脚四,但又犹豫,要多等一两天。……不想他母子对灯枯坐,愁晤多时,正要各自归寝,窗外忽然有人,弹指作声。邓仁路陡然站起来,叫道:“谁?”外面“嘘”的吹了口气,邓仁路伸手便去摸刀。高三吟急忙一探身,扇灭了灯光。母子二人,双双扎束,抄到兵刃,闪出店房,把门扇虚作一推,抽身蹿出来。只见一条黑影跳出店房,如飞地向大道奔去。
高三吟、邓仁路追踪而出;前面人影的身法、举动,全是绿林人物的样子。邓仁路大叫着追赶,前面的人回头一看,走得更快。高三吟也很吃惊,母子俩潜踪匿名,竟被人缀上,这人探窗偷窥,不知意欲何为,想着实在可虑。真个的请不着能人,反倒遇上仇人不成?高三吟与儿子邓仁路分两面抄过去,那人脚程竟快得了不得,母子二人追赶不上。可是那人似乎有意外逗着叫他母子来追,不时地止步,回头,摆手,非常可恶,迤追来,倏已数里;这个人影竟取路荒径,直向鸡鸣寺奔去。眨眼到了庙后,这个人影毫不犹疑,一掠身,跳入庙内去了。
邓仁路大喊着,竟要跟踪入庙,高三吟忙忙地把儿子拦住。私探一个前辈英雄的住处,乃是武林最忌讳的事;高三妙拉着小虎的手,先围绕鸡鸣寺走了一圈。山门紧闭,内外毫无动静;伏身贴地而窥,附近也无人踪。高三妙道:“这是怎么讲呢?”邓仁路道:“这个人无故把咱们调出来,一定是庙里的人;我们就不翻墙跟进去,难道不可以一直上前叩门么?”
高三妙略一沉吟,看见路旁有一棵大树,距庙不远,叫着小虎,立刻都蹿上树去。往庙内一看,庙内灯火辉煌,似正有人;窥视良久,不见庙内有人出入。高三吟这才跳下树来,对小虎道:“咱们俩冒失一下子,过去叩门吧。只是你我仓促出来,一身短装,手拿凶器,我只怕人家挑眼。”邓仁路道:“娘太小心了。娘焉知道不是他们故意引咱们来的呀!”高三妗道:“也许是的。”收起兵刃,整整衣襟,母子俩一直来到庙门前,邓仁路举手敲门。
刚刚敲了一下,山门哗啦一响,猛然大开,把邓仁路吓了一跳,嗖的往回退蹿数步。迎门走出来一个男子。高三妙连忙叫道:“师傅,我们是河南彰德府冯四奶奶打发来,拜见亮师傅的。方才有一位行家,把我们引到这里来,我们不敢冒昧,请你进去言语一声,亮老师傅回来了吧?”
高三妒正要仔细解释,不想那开门的人扑哧一笑道:“你是邓大娘子?你母子太客气了,我们老师傅等你半晌了,快进来吧。”一侧身就往里让。高三妙细看此人,黑影中不辨面貌,听话音似很年轻,身材瘦长,肥袍秃顶;凝眸注视,是一个和尚。心中猜想,这定是那个小沙弥悟因了。
高三妙心头微慌,她追得太骤,把大脚四给写的书信和袖箭全没带来。忙向开门小和尚行礼道:“少当家的,你老一定是悟师傅了?”少年和尚答道:“不错,请进来吧!”高三妙道:“少师傅,我们母子半夜三更被人调出来,引到这里,我们没有穿长衣服。你老看,我们还带着防身的兵刃哩。你老费心先给我解说一声,请老师傅恕我们无礼。还有刚才到店中调我们的,不知是哪一位,请你告诉我们。”少年和尚摆手笑道:“这都没有什么说的,你进去自然明白了。”
少年和尚把邓仁路、高三妙引入禅堂。禅房空空,一无陈设。只有一张禅榻、一桌两椅。禅榻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和尚,深目高鼻,眉短头大,面色微黄,好似个病夫;只是双瞳锐利,炯炯发光,唇上无须,颏下留着一撮羊髯,长约五寸。这人正是铁帽僧僧亮。桌旁坐着两个中年俗家人,各穿着一身急装短裤,便是铁帽僧的两位高足,金铮和陈坚。少年和尚用手一指道:“这就是我们师祖。……师祖,这两位就是住在店中,投见你老的邓奶奶和邓小施主。”
僧亮从禅榻上站立起来,这才看出身材高大,上身很短,下身生着两条鹤足似的长腿。
高三吟连忙下拜道:“老师傅,弟子邓高氏,是彰德冯四奶奶的徒弟。带儿子邓仁路,奉师命来谒见老师傅的。”说话时,那两个俗家人金铮和陈坚,悄然站起来,似要退出。僧亮一面还礼,一面吩咐金铮、陈坚,再搬两个坐具来,又命小沙弥悟因看茶。
高三妙坐定,方要开言,铁帽僧略一打量高氏母子,就拦住道:“这位女施主,和这位小施主,你们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你们不是有仇人么?是要到我这里,学能耐报仇,借地方避难么?”
开门见山,高三吟的来意,被人家开口道破了一半。还有一番真意,要请铁帽僧拔刀相助的话,高三吟可就疑畏起来了。
铁帽僧道:“女菩萨!我出家人以慈悲为善,以救苦为心,讲究给人世间化解怨仇。你要叫你的令郎投在我门下,学好本事,就去寻访仇家,把仇人和他家老老少少,一个不留,斩杀净尽。你看,这就像从我这里借刀,去杀人一样。我们出家人不比俗家,出家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佛如来就不能容我了,我岂不成了佛门败类?况且我,你不要轻信江湖上那些逛言,硬说我会什么功夫……”
铁帽僧哈哈一阵高笑,手指金、陈二弟子道:“我什么功夫也不会,你问他两人,就明白了。这是我门下两个弟子,他哥俩也是误信江湖上有一说二的诳语,冒冒失失投到我门下,学功夫来。我的功夫不是没有,我会念经,会建醮拜忏,这是我出家人的本分。还有两样真实本事,我会给人家画符治病,接骨疗疮。我出家人就指着这个糊口。小庙一无田,二无产,他们就全靠我给人瞧病得来的香资,好歹吃饭罢了。你母子大远地来了,千万别听人们那些胡话。”
高三女呆了,铁帽僧弦外之音是拒不收留。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也不敢点破,立起身来,叫了一声:“老师傅,弟子我……”铁帽僧越发把双眼笑成一线,抢先说道:“阿弥陀佛!我出家人,不打诳语的。你要叫令郎跟着我游方卖药,学着熬膏药,配五毒丹、清心散,那是可以的,那一定可以的。你要借刀报仇,我出家人还有一个仇人哩,我还想报仇,可惜我没有本领。”
于是铁帽僧把自己这个仇人很说了一阵,足足讲了一顿饭时,还没有讲完。这个仇人也是一个穷和尚,不过偷了他的药方,卖假药,把他卖药的生意搅了。铁帽僧说:“出家人本不该有怨仇,可是他不该断我的饭路,我早年很想请能人给我报仇。又一想,瞎,也罢了,忘仇解怨是至高无上的善缘。”铁帽僧又说起善缘来,人生在世,应该广结善缘。天南地北,讲了好半晌。讲的话俗而又俗,不但不像大侠,也不似高僧。而且一直不容高三吟开口,只一开口,这铁帽僧就又打开说话匣子,说个不了。
高三妙心上着急,仍不敢拦话,勉强听着。邓仁路小孩子急得头筋暴涨,不禁大声插话:说得到大脚四的荐信,明早拿来求老师傅赏观,务求收留我们。铁帽僧看了邓仁路一眼,道:“荐信,看也可以,不看也一样。我出家人就是这个意思,也不想收徒弟,也没有力量给人帮忙,更不能护庇谁,求施主们多多原谅。”又站起来说:“并且我一天到晚忙,不是东家接我诵经,就是西家接我治病,连摆药摊的工夫也没有了。”胡扯了一阵,打了个问讯,那意思是请客人告辞。毫不容分说,金铮、陈坚两个弟子站起来,让道:“天很晚了,彼此不便,请女施主回店吧。”
金铮、陈坚把高氏母子硬送出庙门,却拿出两封银子,共一百两,递给小虎道:“这是家师一点小意思⋯⋯”
高三妙满面通红,道:“金爷,我母子不是为这个来的。我们实是彰德府冯四奶奶打发来拜见老师傅的,我们是被仇人逼得没路了,来求老师傅护庇。我们有一封荐信和一支红杆袖箭,现在店中⋯⋯”金铮摇手道:“这信家师知道了,不用看了。实不相瞒,家师近年一心退隐,像这些事,实在不能效劳了。而且家师和我们的能耐,也庇护不住人,很对不住,我们家师已经给冯四奶奶去信了。”
高三妙费了许多唇舌,金铮、陈坚两人仍然代师推辞。高三吟又说:“今天已晚,我们明天再来。”陈坚连连摇头道:“对不住,家师性情很滞,话说出口,再挽不回去。我看你母子也很有苦情,我告诉你一句实底,你们不要在这里多耽误工夫了,赶快另打主意吧。”这母子相顾无奈,叹了一口气,只得回转店房。娘儿两个猜疑着,不晓得自己来意,是怎么被铁帽僧看出来了。
正在欲留不得,欲归不甘之时,大脚四忽然赶到。找到店中,先把高氏母子抱怨了一顿:“你们一定是在店中说话不留神,叫人家偷听去了。”原来大脚四的荐信没有递上去,可是铁帽僧的复信一步赶先,已经送到彰德。大脚四将铁帽僧的复信拿出来,给高三吟看。果然高三妙避仇求助的本意,已为铁帽僧所知。大脚四一切打算,如何打动人家,如何激怒人家的话,都没有用处了。人家早明白了!
大脚四只好亲自登门,面见铁帽僧僧亮,再三代求。铁帽僧到此说了真话,借刀报仇的事,他出家人决意不为。拜师学艺,以备他年复仇的话,铁帽僧也不能答应。至于庇护高三妒,这更不行。铁帽僧意思之间,自己既常云游,就不能给人家做挡箭牌了。况且男女授受不亲,我又是个出家人,我怎能收留一个寡妇?
这话说得高三吟很难为情,这铁帽僧满不介意。倒很得意这句话,拿来说了又说:“二嫂子,你瞧,这不是太可笑么?”反而转劝大脚四,把高三妙留下,那倒便当得很。……无论大脚四怎么劝说,无论高三妙如何当面跪求,铁帽僧咬定牙关,不肯答应。
麻烦到实在不得开交,铁帽僧只吐出一点口风,可以收留邓仁路,把本身技艺教给他,但须邓仁路起誓。第一,只可挟技御仇,不许挟技寻仇;第二,须小虎邓仁路终身不娶,也削发为僧,并要长年随师游方,受得住苦,耐得住劳,不厌不倦,不半途而废;第三,出师的年限是十二年,在此年限,高三钤不得登门看儿子,邓仁路也不许请假探母亲。还有一条,艺成不得逞能凌人,更不得为盗。这条件比起冯魁,又苛刻一层了。
铁帽僧向大脚四提出了这样的苛刻条件,叫她切实问高三妙母子去,有这耐性没有?又当面说明:“不是我出家人故意刁难。二嫂子你是知道我的,我这门的功夫,就是这样欲速不达,耐得住,才能学得会。顶要紧的是必须童工。只看邓仁路这小子,他自己有横劲没有就是了。他如果真有这般横劲,我更求之不得。我收的这两个俗家徒弟,我都嫌他们不是童工,也没有耐性。我瞧邓仁路这小孩子倒好像有个狠劲似的,只怕他娘舍不得。二嫂子尽管开诚布公问问他们。”
说到此为止,再说便说不进去了。大脚四只得详告高三吟母子,叫他们自己斟酌;母子俩为难良久,只觉得这十二年的岁月太长,实在忍耐不得。打算舍了这条船,别访能手去。大脚四道:“三妞,你不必犯死心眼,老和尚故意刁难你们罢了。你们小虎如果有志气,学上三年五载,师徒同处,投了脾气,有了缘分,岂不也可以提早出师?我替你们打算,只要这个怪和尚答应了收徒,随便他怎么刁难,你全答应他,他就没法了。至于别访能人,我看很难,但是你可以把小虎安置在这里,你自己另访能手去。你母子两人分道扬镳,正可以各尽其道。”
高三妙闻言,不禁点头泪下。回想起小叔子飞蛇邓潮的打算,也是十年为期,为了给小叔子较劲,只可这样办了。因又问小虎,到底受得了不;小虎摩拳擦掌道:“十二年不就是十二年么?到底还有个日限呀。我受。娘放心,我一定争这口气,我只要好好地学,换得铁帽僧的欢喜,也可以早几年出师。”遂这样定规下,回复了铁帽僧,择日拜师,投入门下。高三妙立刻由大脚四带走,不得在鸡公山逗留。这是铁帽僧提出来的条件,必须履行。
小虎邓仁路,与母大虫高三吟,母子洒泪而别,各奔前程。母子二人暗打主意,以七年为期,到那时小虎也二十三岁了,就可以央告师父,出门访仇。别看铁帽僧口头上那么说,从来孝子复仇,绝不会遭人鄙薄的;而且,一定为人所钦仰,所赞助。
自此小虎跟着铁帽僧,受了许多奔波困苦。铁帽僧是个别有作为的人,形踪飘忽,很诡秘地干他自己的营生。把小虎头交给弟子陈坚,算是由师兄传艺,索性连铁帽僧的面都很少见。高三妙就到彰德府,在大脚四开的客栈住了些时日;终于未肯息居,她便北赴保定,去窥伺狮子林的动静。母子们下这苦心,到底终成虚牝!铁帽僧这个怪和尚,始终打不动,还是不肯拔刀相助。邓家母子苦苦地熬了五个年头,最后小虎邓仁路别有所遇,改投门户,就背师私逃出来。
他母子一番巧计成空,那飞蛇邓潮却埋头数年,把一口金铮背刀、三支亮银镖,练得与当年大不相同。而且他跋涉江湖,先后物色了几个好帮手,终于在浙闽发动了第一次复仇!那闽北大盗蔡九成,并为此失去了一只手臂。邓飞蛇第二次又下苦心,请出一个隐名的盗侠,卧薪尝胆,设下巧计,先结交,后施恩,费尽了水磨工夫,居然把这盗侠打动。到第十五年头上,居然被他报了仇,狮子林遭了小白龙的毒手!

第二十四章 小白龙脱劫遇艳
湖南省北境,安乡县南,有一座七星湖,乃是洞庭湖群泊的一泊。此地港泊纷歧,水道四通,鱼产很丰。湖边有一小村,名叫七星屯,三面环水,一面着陆,可以说是一座小洲。洲中住着许多渔家和农夫,读书识字的人很少。却有一座三官庙,住着一位老贡生。姓杨,字心樵,就在庙内设帐训蒙,有三五十个渔童、村孩,跟着他读书。
老贡生为人和蔼可亲,不但是村童的老夫子,也是这小小水乡的老夫子。渔家、农户写书信,立租约,都要找他代笔,合婚书春,也要找他写字。杨心樵是有求必应。颇得全村的敬爱。他无妻无子,只有一女,乳名阿芳,学名就叫春芳。老贡生每天两餐,就由他女儿阿芳给做,父女相依为命。杨春芳幼守庭训,针凿而外,居然颇识书字,念念唐诗,读读文章,只是写作差些,人却聪明美秀。当春芳十八岁那年,仲春时候,南方春早,杂花生树,春色都满了。老贡生由书房缓步出来,在庙庑下闲走,忽然喟叹一声。
杨心樵乃是外乡人,他在此地设帐课徒,非为糊口,实出避祸。老贡生的身世也自有难言之隐,避居此地,已经十多年了,当地人多不晓得他的家世。他虽是个老贡生,授徒为业,却在七星屯,置下几十亩良田,他的私囊竟很富足;只是农民无知,并不很理会罢了。他这几十亩地也是慢慢添置的,对人说是放利息钱,聚积得来的。
这日,老贡生仰望天空,凄然欲泪。自觉顶生华发,老景催人;可是膝下爱女,至今东床犹虚。近年自觉精神渐不如前,万一不幸,抛下这一个弱女,可怎么好呢?老妻已死,内弟未来,一想到这事,心头如针刺似的难过。这七星屯又是小地方,读书种子很少,他决不愿把爱女随便嫁给俗物。老贡生一念及此,凄然叹气,女儿看出来这一点,委婉劝解道:“爹爹又发愁了。你老人家也太心窄了,我们在这里住得很好,你老又何必想家呢?”
老贡生道:“吁,傻孩子,我不是想家,我是想到你的终身,我是替你发愁啊!济才这孩子人品倒也不错,无奈他三十一岁了,唉,齐大非偶。”
春芳姑娘脸色一红,笑道:“爹爹你何必替我发愁,我还不愁呢,我还是小孩哩。”
杨心樵莞尔笑了。他这女儿实在是他的掌珠,针凿烹调样样皆精,性情娴静,心地明敏。每当老父感旧生悲时,她就故作娇憨之态,博得老人破颜一笑。杨心樵想:自己的那独生子,不幸夭折,为了嗣续计,自然留下儿子好,若说到膝下承欢,他还是舍不得这个爱女啊。夭折的儿子体质既弱,性情也嫌不好,真真不如娟娟此女。杨心樵想到这里,爽然又复喟然了。
到了晚晌,散学用饭。老贡生扃户挑灯,将一本汉书取来,倚案诵读;就案头丹砚,研朱蘸笔,逐行点句,这是老贡生的常课。女儿便在案侧,就着灯光补衣引线。没有活计,便整理屋舍,收拾书架。更没有事,她就写小楷解闷,或者慢声低吟诗词。高深的诗篇,她不能懂,但是白香山的诗、李后主的词都能朗朗上口,借此陶情解忧;直陪到老父倦眼欲眠,她方才替父亲扫榻展被;等老人家躺好,她再端了油灯,看看门户,也就睡去了。父女相依,天天是这样过活。
老先生睡在外间,女儿睡在内室,父女二人是如此孤单。有人说:“你们这爷儿两个,老的老,弱的弱,住在这里,不怕闹贼么?”
老贡生哂然一笑,道:“贼来偷我什么?我一个穷老书生,他要偷我的破书么?”他说是没有可偷的,但是他的女儿岁数可不小了。老贡生又说:“强暴之来,必有所由。我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我不信天不佑善,会遇见意外的事情!”
老贡生还是抱着这样的见解!他的女儿也很胆大,空旷的一座无僧无主的孤庙,就只是这父女两个假地训蒙。庙旁不远,便临近七星湖的绿波,湖又通着江。他父女卜居于此有年了,忽然,就在这天三更向尽,发生了意外。老贡生刚刚躺下,女儿也停针思睡,洗罢了手脸,把夹被给老父扯盖好了,说是春寒,怕爹爹冻着。端着灯,正要重开了那已经加锁的屋门,把脸水泼到外面;猛听外面扑喳喳的连声响动。春芳姑娘吃了一惊,手中的灯几乎失手落地,急急侧耳一听,庙外的响动异乎寻常。夜静声晰,分明似有人奔逐斗殴。跟着听见庙门大响。春芳姑娘慌了,急急吹熄灯奔到床前,要撼动老贡生。灯光乍灭,一迈步便碰倒了一只凳子,不禁失声哎哟了一声,老贡生才入睡乡,登时惊醒。
女儿战战兢兢地扑过来。老贡生欠身坐起,握住了女儿的手,低声叫道:“芳儿做什么?”春芳姑娘仓皇说道:“爹爹你听,外边是什么?”
老贡生揽着女儿,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声息不对。忙在黑影中摸索着,慢慢地披上夹袍,穿齐衣服,又摸索着登上鞋,便要开门出去。春芳害怕道:“爹爹做什么?你老可不要出去,知道是怎么回事呀?……别是仇人吧!”
老贡生的胆子很大,在暗中对女儿说道:“不是,这声音不对,我听着好像有人遇上贼了。这像是敲门求救的声音。”春芳道:“可是的,怎么只砸门,没人喊叫呢?”老贡生也解说不来,只顾侧耳细听。猛然间,听屋顶似有重踏之声,又咕噔一声大震,似有一重物落在院内。
杨心樵大骇道:“不好,进来人了。”在书房摸了半晌,找着一根木棒,跟着寻火种,要点灯。
春芳急叫:“使不得!”坚阻她父勿动。杨心樵抓住女儿的手,低声安慰,叫她不要害怕。在黑影中,看不见春芳姑娘惊怖的神色,但在喘息声中,已听出她呼吸短促,两只纤手也颤抖得很厉害,指尖已经冰凉。
她把父亲的手抓得很紧,既怕父亲出去涉险,又怕歹人闯了进来,不禁说:“爹爹,爹爹,我怕!”杨贡生虽说书生胆大,却怜惜女儿,只得依着女儿的意思,把屋门顶了顶。父女俩坐在暗影中,互握着手,只侧着耳静听,不打算出去察看了。
外面的动静甚大,扑喳扑喳地响,似是什么巨物在院中走过。跟着哗啦的一响,似庙门大开,又呼隆一声,似庙门重闭。杨贡生目瞪口呆地听着,见女儿像小鸟似的,吓得偎在自己怀内,老贡生要出去查看的心,越发没有了。只紧紧揽住了爱女的腰身,但求她不害怕而已。
外面犬吠声大起,屋顶簌簌有声,似有人越墙登房,但只一瞬即止。声音急遽,正不知有多少歹人上房。却是最奇怪的,起初外面还偶有呼逐的声音,此时竟不闻只言片语,仅有杂乱的脚步声罢了。转瞬间,声音由近而远,由大而小,狗叫声忽又在庙后加紧狂吠起来。跟着听一声惨号,似狗子负了重创。
老贡生越听越觉得不妙,忙开书柜,摸出那把古剑来,把木棒塞在女儿手内,自己将剑拔出鞘来。开门出窥的心既已不存,便凑到窗前,用唾津戳破一个小孔,单眼向外窥看。时在月望,夜已甚深,月光早没,外面漆黑,任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外面音响渐寂,不时还有犬吠之声,父女两个坚坐不敢入睡。约莫挨过半个更次,近处犬吠声也沉下去了。老贡生道:“芳儿,不用害怕了,事情过去了,快躺下睡吧。”春芳姑娘答应了一声,依然偎在父亲身旁,不肯回床。
杨心樵不甚放心,站起来,仍要出去验看验看。春芳姑娘凛然惊恐道:“爹爹,你老人家怎么总想出去!……这可去不得,谁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呀?这动静不是盗案,就是仇杀。”
老贡生道:“傻丫头。你没听见院里跳进人来了么?万一……”他想:万一这是一具死尸被抛进来,那还了得!只是不敢对女儿说明,仍然坚持要开门出去一趟。
春芳急得要哭,把父亲抱住道:“你老去不得!这就天亮了,你你你老一定要瞧瞧,不会再等一会儿么?闹腾了半夜,一定不是好事,你老何必出去招惹是非去?”
老贡生无奈,扯着女儿的手,把女儿送到榻前。命她躺下歇息,并且劝慰道:“我就依着你。明天再说。你先睡一会儿吧。我是怕歹人不安好心,丢进什么东西来。”老贡生提着那把剑,回到自己床前,和衣倒下。
转瞬鸡叫,天色朦胧。老贡生到底不放心,把自己的顾虑对女儿说了,然后将那把古剑交给女儿,自己换过那根木棒来,握在手内。先窥窗孔一望,顺手开了门上的锁,回头叫女儿从里面关上,自己就拄着木棒,寻了出去。庙内连个人影也没有,但是地上竟有些碎瓦,还有很大很大的湿脚印。借着破晓的微明,低头看了又看,心中十分纳罕。又看门墙屋脊,也没有什么。在院内前前后后,踏看了两遍,心中说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正要开庙门出去,只听哗啦一声响,他的女儿春芳姑娘不放心年迈的爹爹,竟爹着胆子,提着那把松文古剑,开屋门寻出来了。她低叫道:“爹爹,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竟紧紧跟在后面。
老贡生看了看春芳姑娘,脸上的怖意已减,笑了笑道:“这没有什么了,可是咱们总得看看。你跟着我也好。”父女二人开了庙门。
却是真正可诧,刚开庙门,便在门外石阶上,发现了很大的湿泥脚印,还汪着滴滴点点一摊血,血已凝成黑紫色了。春芳姑娘失声叫了一声,手指山门道:“哎呀,爹爹你快看这里!”庙门扇上也有指痕血印。
父女骇然,急急地仔细验看,门扇上和插管上,竟有三四个血指印。老贡生心焦道:“你看是不是,我就担心这一节。趁着天没亮,还没有人,弄点水洗了去吧,省得招惹是非。”春芳姑娘急转身,要去端水,杨心樵道:“等一等!你眼尖,咱们再寻一寻。”
父女二人惴惴地寻索,直搜到湖边,更登高望出很远,天太早,日未出,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或物;只是湿脚印和血迹,连续发现了数处。杨心樵所最怕的遗尸,竟没在近处发现,这却是幸事。
老贡生吁了一口气道:“这还罢了,省了很大的麻烦。芳儿,咱们快回去吧。”春芳道:“可不是,咱们得赶紧把血迹洗了去。”父女二人又急急地往回走。
父女匆匆回了庙,到了书房,刚刚端起一盆水,拿出一块抹布来,要去擦门。陡出意外,竟在院中,发现了水淋淋穿长衫的一个少年人,正在侧身低头,往外急走,左手似提一物,面像枯蜡一般黄。父女二人如逢鬼魅,猛吃一惊。春芳姑娘尤其惊悸,喊了一声,把盆一丢,盆碎水流,翻身往书房急跑。老贡生乍见失惊,旋复动怒,可惜木棒和剑都丢在屋里了。把身子一挡,鼓勇吆喝道:“好贼!你你你是干什么的?”
那少年抬头看了看老贡生,抬腿似要往外跑。不知怎的,竞站住不动。把左手中物丢在自己背后,唉了一声,双手抱拳,深深一揖,道:“老先生,不要害怕,我是个遭难的秀才,我遇上……水贼了!”
老贡生杨心樵喝道:“你扯谎,你一定不是好人!”说话时,春芳姑娘把木棒、宝剑抱了出来,老贡生赶行一步,将古剑接过。这个老书生居然横剑在手,瞪着双眼,大喝道:“你快说实话,把手给我抬起来!”
少年秀才浑身湿淋淋的,又看了老贡生一眼,面呈诧异之色,忽然微微一笑,回身把背后刚刚丢下的一物拾起来。父女二人急看,竟也是一把宝剑。
老贡生心中骇然,春芳吓了一大跳,忙道:“爹爹快过来。”奔过来,握住老贡生一只胳臂,就往屋内拖,一面娇喊道:“你这人,你干什么?你去你的吧!我要一喊,你就跑不成了。”又道:“爹爹,别理他,咱们也没有丢什么,咱们快回屋吧。我说你这人还不快走,等着人捉你么?”
老贡生心神略定,昂然斥道:“看你的外表,倒也像个念书人,你竟敢私入民宅,非贼即盗。你还拿着凶器,你莫欺负我们老弱,老夫手里这把剑,也很有几年的功夫哩。识趣的,你趁早给我滚出去,我也不计较你!”
那少年面呈犹豫之色,提剑举步欲行,忽然又站住,叹了一声道:“老先生,你看错人了,我决不是歹人。”老贡生道:“你不是歹人,怎么拿刀动剑!你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少年往四面瞥了一眼,似已打定主意,举足前进一步。老贡生不知不觉,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忽然一笑,便放了心,将剑先插在平地上,高举双手道:“老先生,我实在是个游学的秀才,不幸遇上了歹人,把我的书童也给杀了。我书箱里幸亏有这把剑,才保住性命,逃到这里来,可是我已经受了伤。我看老先生,虽不会武功,却是个义形于色的斯文中人。老先生,难道你不能救我一把么?这是我的剑,老先生,你可以拿过去,我决无歹意。”这少年又微吁一声道:“不是我萍水相逢,强人所难。老先生请看,像我这样子,我可走得出去么?连你老人家,还把我当作歹人。况且我受的伤很重,我实在支持不住了。生死呼吸之际,只得求你老人家救我一命……”
少年说罢,信手拔剑,脱手一抛,轻飘飘落在书房门口,插在门槛上了。只这一抛,便见功夫,老贡生却不懂得。春芳姑娘慌忙把少年抛来的剑,拔了起来,握在自己手内,秋波盈盈,盯着少年,看着老父。少年一扭身,把身后伤痕露出来;在后背右肩胛处,伤了一块,血色殷然,已将长衫渍透。
少年相貌白润,吐属典雅,不似坏人。这父女二人细加打量,再三盘诘,方才相信他或者真是遇盗落难的秀才。只是救了他,有后患没有呢?又是怎么的救法呢?老贡生更仔细端详少年的形色,虽在难中,面无血色,却眉清目秀,左眉心生一粒朱痣,在相书上说是多才贵征。长衫阔袖,气度温文,手指甲很长,倒真像个黄门秀士。
老贡生想而又想,忽然发话道:“我不信!不信,不信,你一定有谎!你说你是遇盗的秀才,你简直胡说,你当我一点江湖世故也不懂么?昨天晚上,我这房顶上直响,分明有夜行人从上面奔过。劫道的人劫财而止。断不会穷追你。你遇了贼,受了伤。你不会报官告状去么?你钻到我们这里做什么?你扯谎,趁早给我走。若不然,我要喊地方了!”
老贡生很做出威吓的样子,来驱逐少年。少年脸色一变,双眸盯住杨心樵,半晌,凄然叹道:“老先生,你老果然是老经练达、深识世情的人。这不是我故意扯谎,欺骗你老。我当真不是遇盗,我实在是遇上仇人了。被我家一个叛奴所害!他勾结水寇,要暗害我。幸而晚生会一点水性,又无心中偷听见恶奴的阴谋。我在船上,仓促无计可施,就抽出书箱中这把剑来,自己跳入水中。这恶奴竟穷追我,伤了我一箭,这是我已往的实情。老人家,我不是故意欺骗,我不敢随便说出来罢了。我虽然挣出性命,可是我的伤太重了,我求你老人家念在斯文一脉,搭救我一手。我知道你老人家对我已不疑心,你是怕后患而已。老先生,这决无后患,我不能嫁祸于你的。我只求你老借给我一身轻暖衣服,更烦劳贵手,给我裹伤敷药,我立刻就走,毫不耽误,也决不会累害着你老的。但我也不能白白劳动你老人家,我的财物已都失落,我手上还有这点东西。”
这少年把一只黄澄澄的扳指,从手指上退下,说道:“老先生权且把这个收下,暂作衣药之费,不成敬意。”这少年又强笑道:“这是我一点非分之求,无妄之想。老先生,允也在你,不允也在你,救也在你,不救也在你。你老人家如果不允,我只好挣扎着走罢了。可是如有打听我的,还求老先生给我隐瞒一点。其实也不必隐瞒,恶奴是不会再寻来的了!他不会水,大概已经死在水内了。”说着做出挣扎欲行的样子。
杨心樵看着女儿,犹豫起来,半晌道:“你真是遭难的秀才么?我看不像⋯⋯”口中这么说,心上有几分相信了。接着说道:“你说的话可是真的么?那个贼真淹死了么?”又看了看女儿,眼神暗问女儿,该怎么办?他想而又想,分明要试援一手了。
春芳姑娘到底有点畏事,但春芳的意思又被落难的少年看破。这少年微挪一步,向老贡生深深一揖,又一转身,向春芳姑娘深深一揖。转脸来说道:“老先生!晚生受伤深重,伤又在背后,不能自医。我想老先生年高有德,不比乡农畏事,才敢恳求药救。这只是一举手之劳,老先生断不会袖手坐观,叫我走去,岂不闻桑下饿人的故事么?”
这少年蹒跚举步,凑近来,一面将伤痕指给老贡生看,一面说道:“这位小姐想是令爱。小姐,我也是读书人,我年纪很轻,决不敢无故遗祸于人,小姐尽请放怀。”说到这里,从衣袋里掏了又掏,掏出一个油纸的包儿,托在掌中,向老贡生父女说道:“我这里有现成的好刀伤药,只求老先生给我敷上药,许我稍歇片时,我立刻就走。”说完这话,满面痛苦之相。
他见老贡生尚有沉吟之色,遂又催了一句道:“你老若是恐惹麻烦,那么,就请把剑还给我,我只可离开此地了。”那剑却在春芳姑娘手中哩。
老贡生对女儿道:“芳姑,怎么样?”春芳姑娘低着头,说道:“他可得立刻走!”
少年秀才忙道:“我决不能耽误,并且我还得进城报官缉凶哩。我的那个书童被贼戕害,死得太惨了。”
老贡生还是迟徊不定,春芳姑娘低低地说道:“快把这人打发走了吧。这么耗着,有人来了,倒不好。”老贡生皱着眉,又瞥了少年一眼,这才毅然说道:“也罢!”遂向少年一招手,往书房门内就让。
这时天色尚早,上学的学生都没有来。少年书生强自支持着,先不入屋,指着破盆和门上的血迹,道:“这必得先收拾了,省得叫人看了扎眼。老先生,请你赏我一块抹布,我把它抹去。”老贡生道:“这得沾了水擦。”
春芳姑娘忙道:“爹爹,你老人家快给这人上药吧。这院里的事可以交给我。”老贡生恍然有悟,把少年让入书房内间,放下门帘来。
春芳姑娘重取一盆,打了水,把门扇、台阶、两路上的血迹洗去,洗不净,就再涂上一层尘土。然后转回书房,站在外间,唉了一声,问道:“爹爹,你给人家上完药了么?”
老贡生在屋内答道:“芳姑,等一会儿再进来。”原来老贡生大发慈悲,竟令少年褪去湿透的长衫小褂,俯卧在床头,要好好给他敷药。少年儒雅的谈吐,已经解去老贡生的疑虑,引起他的怜悯。“这也是天涯遭难人啊!”见少年手抖抖的,自己不能调药,老贡生便亲自动手,取过药粉,调上麻油,摊好了,替少年敷在创口上。
这少年的伤恰在后肩,创口不大,红肿之处却有小茶碗大小,颜色发青,血已不流,从破口涔涔流出黄水。老贡生虽然不懂,但看少年的神色,好像非常痛楚,又似惊恐负伤之余,复受水浸,发冷发烧似的;不但两手颤抖,连身上也只打战。
老贡生因就问道:“你这是什么伤,这么厉害?”
少年吃吃地说道:“是⋯⋯是重伤,我只顾挣命,也不知贼人是用什么东西打的。想是叫水泡了,中了水毒。”说时呼吸重浊,鼻孔咻咻然,几乎忍受不住了。
老贡生赶紧给他敷好了药,取出一块布,扎裹好了。少年就这样强提着精神,站起来,向老贡生长揖下拜,深致感激之意,敬问老贡生的姓名、籍贯、家口。
杨心樵道:“我姓杨,字心樵,那是我的女儿。我在这里教书,也是外乡人。”跟着便问少年的姓名、籍贯、年龄,因何落水,怎么遭难?
少年坐在凳子上,紧靠着桌子,陪老贡生说话,自称姓凌,字伯萍,原籍皖南,现时卜居吴下。这次携带书童、仆役,入湘看姑母,不意携带的行囊稍丰,被叛奴勾结船家,陡下毒手,以致浮水逃命,身受箭伤。
老贡生听了,点头叹息,因这少年不是遇盗,乃是受了叛奴之害,不觉得动了同情之感。这少年谈吐这么清雅,不觉又动了同气之谊。本想敷药之后,立刻把他遣走,如今竟娓娓纵谈起来了。这少年神色却狼狈已极,陪着老贡生谈话,现出不能支持的样子,被老贡生看出来。因外间屋不甚方便,只得叫少年躺在女儿的床上。少年很仁义,自顾浑身污湿,怕沾了人家的床褥,只坐在小凳上,扶着桌子喘息,牙齿不住错响,但仍和贡生酬对。老贡生想了想,走出来,叫女儿开柜取衣,给少年换上。
春芳姑娘道:“爹爹,这使得么?”老贡生道:“只借他穿一穿,我想也没有什么要紧。这人年轻轻,很可怜的。”春芳姑娘顿了一顿道:“我就去找,爹爹,你把这人叫出来。”
少年来到外间,春芳进了内间,果然开柜打包,把老贡生的一件蓝小衫,一条旧单裤,寻找出来。老贡生重把少年让到内间,命他换去湿衣。少年越发感激,如命脱换。他那一件长衫,一身裤褂,既湿且污,由老贡生提出来交给女儿,拧了拧,晾在院中。少年道:“小姐费心,不要晾在院里,还是晾在空屋里吧。”春芳果然改晾在对面偏庑内。
少年换好长衫,挣扎着复向杨心樵拜谢,又向春芳姑娘道劳,春芳姑娘脸红红地还了一福。杨心樵觉得外间书房不便,仍让少年回到内屋,劝他躺下歇歇。道:“我看你惊吓坠水,一定要伤风。快躺下,盖上被,发发汗吧。”少年惭然称谢,不肯卧倒。他已看出内间乃是人家姑娘的卧房。从身上又取出一包药来,向老贡生讨一杯热水。
老贡生问道:“你有发汗的药么?”少年道:“有,这一包就是。”
老贡生便命女儿生火烧水。少年心中越发不安,连声拦阻,说是有凉水也行。
春芳姑娘姗姗地走出来,私向父亲说道:“爹爹,还是催他快走的好,省去许多麻烦。况且他脸上的气色又不很好,万一伤重病倒了呢?”
老贡生笑了笑道:“这个人言谈不俗,倒真是个读书种子,不妨事的。我看他还许是个阔家公子呢。救了他也是一件好事,你不要多虑。”芳姑无言,低头生火烧水。
老贡生重复进了内间,问少年:“此时觉得好些不?”少年咬着牙说:“好多了,只要服了这包药粉,出了汗,就不妨事了。萍水相逢,倒给老先生添了许多麻烦,晚生于心何安?”
老贡生道:“你又客气起来了。常言说,救人救彻。我老朽流寓此地,邻舍都是些乡下人,连个谈话的人也没有。今天得遇阁下,也算奇缘。我近日作了几首诗,还要请教哩。”闲闲的和少年攀谈,少年挣扎着有问必答。老贡生越发高兴,不觉得谈起考据训诂之学来,这正是老贡生的癖好。
那少年忽然面现窘色,一阵晕眩,往桌上一伏,半晌不能转动。老贡生不觉吃惊,连声低喊;少年抬头强笑了笑道:“有一点头晕,老先生,我只稍微缓一缓就行。”双手一扶桌子,晃晃悠悠立起来,忽又一闭眼道:“对不住,恕我无礼,我要躺一躺。”
杨心樵道:“可以,你只管⋯⋯”一言未了,少年踉踉跄跄,走到床前,也顾不得矜持了,一歪身倒在床上。声音发喘,挣扎着说道:“老先生,我的伤太重。我的那药,求你老费心,给我。有热水最好,凉水也行,我先喝一些。”说罢,已经忍不住,呻吟起来。

第二十五章 杨春芳救难乘龙
杨心樵至此,不由惊慌,悔不该不听女儿的话,惹了麻烦。万一这少年伤重濒危,岂不是自找烦恼?他慌忙走出去,连叫:“芳姑,芳姑!”春芳姑娘急忙从廊下走来,不暇避嫌,掀帘入内,父女俩站在床前,细看少年神色。这少年秀眉紧皱,白面泛青。满含苦痛之像,口中微声说道:“老先生别害怕,我过一会儿就好,你老给我那药。”春芳姑娘手足无措,对父亲说道:“这可怎么好,我给他取热水去。”热水取来,这少年已不能动转。春芳姑娘只好举着水杯,老贡生扶着少年,把药给他灌下去。少年呻吟道谢,告了罪,重复躺下。父女低声私语,后悔无及。
猛然间,听庙门大响,父女俩吓了一跳。少年睁眼道:“老先生,你老刚才不是关上大门了么?这也许是您的学生来上学来了。”父女二人恍然大悟,定了定心,忙去开门,果然是两个小学生,夹书包来上学了。
少年抬起头来,见春芳姑娘站在面前,忙说:“小姐,学生要问我,就说是乡亲,远来的,生病了。”
学生果然上学了,有的就伸头探脑,往门帘里看。杨心樵依着少年的话,对学生说了,学生们都是些童痴,倒不甚理会。只是在平时,芳姑娘自在内室住,现在躺着一个生疏少年男子,她可就没有坐处了。杨心樵越发懊悔自己多事,但盼少年赶快苏缓过来,离开书房才好。
不想少年大冷大热,口馋异常,所幸神志尚清,把那金扳指交给杨贡生,求他烦学生给买鲜果鲜鱼。湖边鲜鱼现成,鲜果只有菱藕之类。杨贡生把扳指留下,自己出钱买来;命女儿给少年做鱼汤,自己坐在床边,问少年道:“你今天动得了不?”少年喟叹道:“四肢无力,实在动弹不得。老先生,你费心烦求邻舍,给我雇一辆车,把我送到附近店房里去吧。”老贡生不置可否,走出来,密和女儿商量,只恐怕店家不收病人。麻烦既然找来,只可自认倒霉,救人救彻了。老贡生告诉少年:“你安心休养吧,但盼你快快好了。这里也没有合适的店;就有店,也恐怕他们不肯收留你。”少年闻言,感激叩枕。少时,春芳姑娘做好鱼汤,端进来,放在桌上。少年挣扎着要下地来吃。老贡生道:“算了吧,你就这么欠着身子喝些好了。”命女儿取一只铜盘,放在榻上,把鱼汤、米饭端来,叫少年卧进饮食。少年只啜汤,不用饭。吃完了一大碗鱼汤,头上竟微微见了汗。遂谢了谢,又倒下了。春芳又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父亲,老贡生就此递给少年道:“快擦擦汗,看受了风。”少年连忙欠身接过,口中荷荷道劳。
到了晚上,散了学,还没有掌上灯,老贡生忽然又二番懊悔起来。向女儿悄声说:“这个秀才倒没有什么虚假,只怕他那仇人没有淹死,黑更半夜再寻来,可怎么办?再说晚上留下他睡,也太不方便了。”
春芳皱眉道:“这有什么法子?我们既要救他,如今也不好推出去呀。”老贡生咳了一声,叩额想了想道:“我把你送到谢奶奶家去,借住一宿吧?”春芳眼中带出害怕的神色道:“但是爹爹不去,我也不放心呀。”
这父女在外间隅隅私议,竟被这少年听见了。在内室答言道:“老先生,恩人,请进来。我告诉你老一句话。”父女一同进来,春芳不觉往榻上一望,恰值少年一抬头,目光对触,春芳姑娘不由得赧赧地低下头来。少年也忙侧脸,向杨心樵说道:“不瞒恩人,那个叛奴穷追我太急,已被我藏在树后,乘他不备,伤了他一剑,他落水死了。若有隐患,我一定实说,我不能隐瞒着,移祸于恩人。就是我自己伤病到这地步,我岂不怕仇人追来加害?……不过有小姐在这里,倒是那个。……老先生,请你赏我一块席子,我自到对面偏庑,歇一晚罢了。明早好些,我一定告辞。”
父女二人听了,倒为起难来。这少年竟支持着离床下地,扶几倚壁往外面走。老贡生是个心慈面软的人,一见这样,又于心不忍了。看了看女儿,女儿皱眉无言。老贡生忙说道:“秀才,你不用忙。你这么一说,我很放心了。你是受过伤、刚发汗的人,出去不得,那偏庑也太阴湿。这样办吧,芳儿,你把书桌拼几张,把我那褥子抽下一条来铺上。秀才,你在外间睡,我父女在这里边睡,把庙门锁牢些,屋门顶住了,晚上小心一点。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少年道:“那不要紧。晚生虽然文弱,我也学过半套三才剑,就是负着伤,自信虽不能杀贼,还可以御暴。”少年的话,只是安慰这父女。
春芳姑娘果然依着父亲的言语,拼桌子,搬被褥,给少年收拾卧具。少年怎肯安受了,忙咬着牙,伸出一只手来,诺诺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太叫晚生不安了,待我自己来。”芳姑娘不答,微笑着收拾。少年更觉惶恐,却没法子插手,既躺不住,也坐不下,站在那里,左右不知所可。直等到春芳姑娘把书桌拼齐,卧具铺好,老贡生便笑催少年道:“请上去歇着吧,这可是设高榻以待高贤了。”少年不禁也掉了一句文道:“如小人者,只可睡于百尺楼下。”老贡生欣然挥手道:“还是秀才先高升。”少年道:“还是居停先登。”患难之中,一个老贡生,一个落难秀才,居然对掉起书袋来。少年由此倒投了老贡生的脾胃。
老贡生转身来,一面吩咐女儿收拾就寝,一面关门上锁,小心防贼。自然命女儿宿在内室,老贡生自己竟陪伴少年这不速之客,睡在外间。主人翁睡在木床上,遇难秀才就睡在那三张八仙桌对起来的临时高榻上。芳姑娘伺候完毕,把灯火放在外间,退入内室,关上了屋门;不便解衣,和衣而卧,倒在床上。
少年受得伤很重,幸而医药及时,病象颇见转机。看白天发烧的神气,老贡生还怕他夜间加重,自服下他自己的药以后,又吃了鱼汤,仿佛减轻了一些。此时虽还不能久坐,侧卧在桌子上,呻吟之声已能忍住。老贡生离群索居已久,今遇秀才,脾气相投,不由得畅谈起来。少年的腹内竟很渊博,不过负着伤,勉强应对,敷衍主人,却已把老贡生佩服得了不得。少年对八股时文倒不甚精通,独于唐诗、宋词、汉赋和六经、四史,谈起来颇有独到见解。将个老贡生一肚皮的酸汁都逗引出来了。
老贡生精神焕发,一点也不困,少年强忍创痛,舍命陪君子似的,问一答一,遂又谈到彼此身世。老贡生不觉倾吐怀抱,自说是江南人,避难来到这里。询及少年的家世、籍贯,据说他本是太湖畔的人,姓凌名骥友,伯萍是字,家道殷实,自幼双亲早殁,只有他一人,和一个弱妹。本家戚故生心觊产,多亏了一个孀姑,一个老义仆,保全他兄妹。又承老义仆替他经管田产,辛勤谋干,才护住了这份家业。现在家运日隆,已经不愁吃穿了。秀才又道他自幼喜游,留连山水名胜,游踪所到,不远千里;因此才遇上这场风波,几乎把命丧在恶奴手里,真是人心难测。因叹道:“我绝没有想到我身边的人竟会叛离。丢失些钱财衣物,我倒不介意,恶奴这次叛主,真叫我想起来痛心。”
老贡生叹息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既然是好游,常常在江湖上浪迹,怎就不知道慢藏诲盗,防患未然呢?”少年道:“我何尝不知道,行囊充裕易招风,我却只留意到船脚身上,哪里想到奴子卖主,变生肘腋呢?”
老贡生道:“世风日下,人心险诈,防不胜防;我辈读书人时时以君子之心度人,就难免吃亏上当了。”
少年这时实在是疲累痛楚万分,只以主人殷殷垂问,不能不答。联榻絮谈,不觉已鱼更三跃,老贡生还是兴致勃勃。少年答对着,渐渐口舌含糊,倦意可掬了。
芳姑娘在内间低声招呼道:“爹爹,夜深了,明早再谈吧。”老贡生笑应了一声,反催少年道:“兄台,你该睡了。你要好好地养伤,早睡一会儿才好。”少年强笑道:“是的,晚生真支持不住了。”连打几个呵欠,翻了个身,呻吟了几声,似已沉沉睡去,再问不答了。老贡生年老气虚,反而失眠起来,转侧良久,不能成眠。既问明少年的身世,又晓得他的学识,这个老贡生不由得心上想入非非了。
直到三更以后,老贡生方才朦胧睡去。他却不晓得少年秀才,这一夜通宵没有合眼。强提着精神,把耳朵离开枕头寸许高,外面风声犬吠,小有动静,便提神倾听。直等到老贡生呼吸重浊,打起鼾声,又听得内室之中,春芳姑娘也已睡熟;他就在暗影中坐起来,负伤忍痛,把身上穿的老贡生的肥大衣裤,上下绑扎利落,轻轻溜下地来;以手扶壁,蹑足而行。记得自己那柄三才剑,被春芳姑娘放在书架上,暗中摸索着,取在手内。门窗孔隙,都留神看过,然后把已经上闩的门轻轻拨开。经过一番动作,少年头上冒出虚汗来。
他咬着牙,轻轻溜出屋门,来到院中。向四面瞥了一眼,嗖的蹿上房,瞭了一瞭。陡有一阵冷风吹来,顿觉毛发悚然,脚下发软,几乎摔下房来。对月低吁一声,又向四面眺望;思索一回,顺房脊溜到庙外,提着剑奔江边而去。隔过一会儿,方才翻墙入庙,重返屋中。把门重行闩好。倒在书桌拼成的床上,浑身发起冷来,伤处也火灼灼地疼痛。如此折腾,少年竟咬牙强忍住,一声也不哼,居停主人一点也不晓得。次日天才破晓,春芳姑娘起来打扫屋子,生火烧水。稍稍有一点响动,那少年蓦地一惊,翻身坐起来,哎哟一声,倒把春芳姑娘吓了一跳。少年揉了揉眼,定睛一看,不由脸上露出歉容,忙挣扎欲下。春芳姑娘拿着一把扫帚,弯腰扫地,只做不理会。少年忙忙地下了地,低头开言道:“小姐,劳动你了,我谢谢你!”春芳姑娘投下扫帚,微笑还礼,半晌,轻启朱唇,微吐娇音道:“天还早呢,客人,病好些了?”少年道:“多谢小姐和老先生救治。”把臂一伸,皱起双眉道:“好多了,还是半只胳膊抬不起来,这伤倒不重,我想恐怕是中了水毒。”
春芳姑娘悄然无言,仍照平日常课,先扫地,次擦桌子。这少年既已起身,他便要搭开那三张书桌,仍放归原处,桌上的被褥也要撤下来。春芳姑娘忍不住要拦阻他,又觉着不便,忙到父亲床前,低声叫道:“爹爹,爹爹!”
贡生睁开了眼道:“哦,天亮了。”忽然见少年正在搬桌子,撤卧具,老先生披衣坐了起来道:“秀才,你怎么搬动起这个来?你的伤好了么?”说话时,抬头端详少年的面貌,倒吃了一惊。记得昨晚,少年病象本见减轻。经过这一夜的休养,似应更见好转才对,哪知他此时虚汗淋漓,面色竟由黄透青,倒更难看,忙问道:“秀才,你怎么了?病又反复了么?你看你的脸色更没血色了,好像熬了夜似的,可是夜里没睡好么?”老贡生哪里知道:人家不但熬了夜,还又受了累呢!
少年喘吁吁地说:“没有,没有,昨夜我睡得很好。若不是你老人家救我,我简直不得了。”口中说着话,用单臂掀起一张桌子。老贡生杨心樵道:“您搁着吧,叫小女来搭。春芳你来!……”芳姑娘哪肯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共搭一桌,口头只答应,不肯上前。少年已经用单手提起那张桌子,连行数步,放在原处,跟着又搬第二张。老贡生道:“你倒真行,你一个怯弱书生,又遇险受伤,还有这大力气,到底是年轻人。”
这句话原出无意,少年把脸一红,忙解说道:“我哪里行!……”手忽然松把,哎呀一声,咕噔一响,桌子脱出手,人也险些摔倒。少年扶着另一张桌,喘息起来。老贡生忙过来搀扶道:“怎么样,我说你别强努着力,你不听,趁早歇着吧。”少年挥汗笑道:“我这只胳膊受了伤,不得力,只好用一只手来搬。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老不夸还好,这一夸倒立刻丢人了。”向春芳姑娘作揖道:“无可奈何,只好劳动小姐了。”又自顾身上道:“这身短装太也失礼,我的那件长衫……”老贡生道:“小女给你晾着了,大概干了吧。”春芳姑娘忸怩道:“长衫上有许多泥藻,又有血痕。你老陪这位谈话时,我给泡在盆里了,也没有好生洗,只涮了涮。这工夫怕还没干呢,我去看看。”姗姗地走出去了。
少年秀才目送春芳姑娘的背影,眼光直随着出了房门。这个姑娘干净利落,腰肢婀娜,举止轻盈,言谈尤其敞亮,毫无一点小家子气。既不似大家闺秀,又不似蓬门弱女,更不比村姑蠢妇;她另具一种风格,叫人难以形容。少年秀才于患难中,仓促求救于陌路,对这居停主人,不能不揣测一下。老贡生的外表,一看便知是个老书生。却又微带豪气,他又有这么一个女儿,少年也觉得想入非非了。忽然自觉忘情,回头来看老贡生;老贡生也正捋须望着女儿的背影,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想见父女相依为命,感情是很好的。
老贡生对少年道:“你现在的神气实比昨晚还不好。来,不要客气,请到里间歇歇吧。”少年应了一声,随贡生进了内间。过了一会儿,便有学生进塾上学。
春芳从外面进来,把门帘放下,对父亲说:“这位客人的衣服都还湿着呢,我看还得再洗一回。昨天我只泡了泡,黑影中也没有细搓。刚才我一看。有好几处血迹,都没有洗掉。”老贡生道:“芳姑,你就受累,再给洗一洗吧,带血迹可不好。你先给烧点水,请秀才擦脸。”望着秀才道:“你脸上的气色太难看了。……多烧点水,好叫秀才吃药。……你那药想必也不坏,我这里有一种七珍化毒丹,专治无名肿毒、刀伤火烫,是去内毒、保内脏的。芳姑你找出来,叫秀才吃了。”少年叹道:“老先生萍水相逢,如此垂怜,你老和小姐的大恩,晚生唯有终身感戴。语云,大恩不谢,我也不说什么了!”满脸露出感荷入骨的神情来,老贡生越发地高兴。春芳姑娘却有点纳闷,在外间低声把父亲招呼出来,叩问父亲的意思:“你老人家打算怎么样,我看这少年的伤似有反复,万一危笃,我们又该怎么办?我看还是留他吃过午饭,雇车把他送走的好。”老贡生笑道:“孩子,你真小心,可是未免狠一点。我告诉你,没有后患了,这个人的伤一定可以养好。你昨天还说,救人救彻,怎的今天又变卦了?”芳姑扑哧笑道:“我说这话,你老可别生气,这个人跟你老说投缘了,你老就任什么顾虑都没有了。”说得老贡生也笑了。老贡生款留少年,所虑者是怕有后患。但昨夜既已通宵无事,少年所说的恶奴已死的话,当然不假,那么既已留下他,就不妨把人情做尽。老贡生念到他:一来是斯文一脉,倾盖相交,居然一见如故,少年的气度又英爽可爱。二来彼此同受过叛奴的害,可谓同病相怜,况他又是个富家子,将来缓急间,也许能得他一助。三者老贡生又怀着一桩心事,说不定这少年足可倚仗。因此他跟女儿商量,决计要容留秀才,等他伤愈,再行遣走。
但在春芳姑娘,总嫌留一个陌生人在塾,给自己平添多少不便;想了又想,见父亲救人心盛,只好笑着依从了父亲的意思。她从柜中找出那包药来,又赶紧烧好热水;老贡生就劝少年净面服药。少年看了看方单,老贡生的药只是寻常疡科的成药,赔笑道:“晚生这里有药,专能解毒药喂的暗器,效力很大,可服可敷,比你老的这保和堂的化毒丹还强。”老贡生没理会,只说:“你试试看。”春芳姑娘却听出隙缝来,忙道:“什么毒药喂的暗器?”少年才觉出自己又说错了一句话,连忙掩饰道:“我这创口疼得很厉害,又麻痒,又发烧,我疑心中了水毒;再不然,恶奴也许是毒药镖箭,打了我一下。”其实就中了毒药镖,也无须掩饰,只是少年疑神疑鬼,未免藏头露尾了。
老贡生指着床,仍劝少年躺着歇歇。少年果然挨磨不住,告了罪,躺在春芳姑娘的床上;仍不敢睡熟,只闭目将养着。到巳牌时分,少年煎熬得越发难过;遂借纸笔,开了几味药,求老贡生替他烦学生买来。少年身上只有少许散碎银两,到了此时,便又摘下一只金箭环。连昨天那只,共约赤金一两六钱,可兑白银二十余两。少年掂了掂,又取出一副珍珠手串,统统交给老贡生,请替他变卖了,以作药饵之费。金箭环倒没有什么,那珍珠串却是珍物,中镶有数颗明珠,色洁形圆,价值不赀。
老贡生却也懂得,问少年要卖多少钱?少年道:“要有当铺,还是当了的好,可以当⋯⋯”暗自斟酌,当的多了扎眼,当少了不够用,俄延片刻,方才说道:“可以当五六十两银子就够了。金箭环如能当十两银子,珠串就不必当了。”
老贡生拿了金箭环道:“珠宝无价,黄金有价,还是当这个。这种东西叫小学生们去当,恐怕不妥当,烦别人也不好。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少年道:“这珠串老先生也拿去了吧,省得钱当得不够用。”老贡生依言拿了,转身要走,春芳姑娘从后叫住老贡生,低声说道:“这买药能用几文钱,这客人怕是要酬谢我们吧。你老想受他的谢犒么?”
老贡生道:“哦,还是你细心,我们怎能受他的谢犒呢。”回到屋内,把金环、珠串交还少年道:“兄台,你当这许多钱,打算做什么?可是要备路费么?这七星屯一来没有当铺,二来也没有银楼,这种东西拿出去,就不易出手,还要走三十里地,往镇上去当卖才行。秀才我请你不要介意,你是要谢我么?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老教书匠,我虽不富裕,也还不缺饭吃。”少年道:“不是这意思。晚生托庇福宇,得养病伤,叨惠已经很深。这药饵之费,我还忍叫杨公垫办不成?”老贡生拿着少年所写的药方道:“笑话了,药费有限得很。”少年道:“不然,这副药恐怕很费。我深知先生也是客居人,不能很富裕;况且我现在买药,急待用钱;就是将来把伤养好之后,我还得用路费。你老务必费心,替我变卖了吧。”
老贡生怫然道:“兄台,你不要小看人。你是个落难的秀才,我是个隐居的腐儒,彼此脾味相投,理应援手。你只管在我这里养着,每日三餐,医药之费,能用多少钱?你哪天养好病了,我还要给你凑点路费。就是延医抓药,我也可以担得起来。你放心吧,我回头就叫学生给你请大夫去,不过这里是个僻乡,只怕没有好医生。”说罢,就将那珠串、金箭环都放在少年枕边,手拍少年道:“你把它收起来,你只管好好将息着。”
少年很为难,想了想,把那副珠串交到老贡生手内,道:“老先生这番厚意,未免叫晚生心上歉疚。你老一定不肯替我当卖,那么,这副珠串就送给小姐,做添妆吧!”主客二人把这副珠串,推来让去,苦不得解,实在无法,老贡生勉强把珠串收下,道:“我就暂替你收着,等你走的时候再说。”少年又道:“晚生这病,请你老不要延医了。乡间庸医恐怕治不好,反倒治坏了。晚生开的这个单子,原是个成方,极有效验,足可自疗,你老人家还是费心烦人替我抓来吧。”少年身上带的那包成药,略被水浸,不甚有效了,而且也已用完。所以此时仍求老贡生,转烦邻舍,骑驴到镇上配药。连买果饵,花了一两多银子,都是老贡生付的钱。
少年在内间卧病,学生们在外间上学,春芳姑娘很觉不便,坐立都不得其所。少年因此局促不安。老贡生也觉出来,遂吩咐学生放三天学,说是:“我一个乡亲,大远的投奔了来,半路上病了。”学生们伸头探脑,早看见一个清俊少年,躺在师姐的床上,师姐却坐在外间。也不知是哪一个淘气的年长学生,放出谣言,说是老师从家乡来了亲戚,要账来了。有家长便来探问,有的还拿来菱藕、鸡蛋等物来送礼。起初疑心少年是老师的亲戚,后来竟猜是老师的爱婿。这一片戏言,谁想后来,倒真做了一丝红线。一个邻近的学生家长,冒冒失失问老贡生道:“这位少年是你老的娇客么?”老贡生忙说:“不是,不是!这是我一个晚辈,从前的学生。”
这个冒失鬼无心一问,竟打入少年的耳内,也打入春芳姑娘的耳内。少年蓦地红了脸,春芳姑娘尤其难堪,在外间坐不住,转身入内。内间少年正拥被而卧,春芳姑娘更站不住,转身又出来;彷徨无已,只好站在院中了,院中又时有学生。
放了三天学,少年的伤不见好。学生上课,春芳越不方便;又不能尽自放假,耽误了学生的课程,但是不放假,芳姑娘连起坐的地方全没有了。一个孤男,一个少女,任凭怎样豁达,也不能不存避嫌之心。只是事情所迫,春芳姑娘有时就不得不迁就着,在内间待一会儿。接连数日,春芳心上未免着急,但一见少年惨白的面孔,痛楚的神情,不禁恻然。试了几试,没肯催父亲把少年遣走。
老贡生在外间教读,少年呻吟于内间病榻,这服侍病人之责,不知不觉,落在春芳姑娘身上。有几天少年病象很重,烧得面红耳赤,口渴难熬。起初还挣扎着要自己来斟水,被春芳姑娘看见了,忍不住说道:“你不要这样。你要什么,只管说话。”斟上一杯茶,姗姗走近榻前,侧脸旁视,把茶杯递了过去。少年实在不支,只可欠身坐起,从实接受,举杯一饮而尽,向春芳姑娘称谢道:“谢谢小姐,我太放肆了。”
春芳姑娘微笑不答,看出少年局促的情形来,便解释道:“人都不免有个病病灾灾的,这没有什么。”又看出少年的意思,眼望茶壶,似乎还渴,便又斟来一杯。少年又喝了。春芳问道:“你还喝么?”少年很不安地说:“小姐受累,我渴得很。”春芳又给少年斟了一杯,连斟了四杯,少年喝了四杯。春芳问道:“还喝么?我再给你烧水去。”少年赔笑道:“够了够了,这真是太给小姐添麻烦了。”春芳姑娘道:“这算什么,你只静静地躺着,赶快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两人在屋中唱唱对语,老贡生正给一个大些的学生讲书。忽有一个小学生,向内间探头,被老贡生一眼看见,申斥道:“回位子去,该挨打了!”这小孩子一吐舌,溜回座位。屋中话声哝哝未休,老贡生也听见了。把书讲完,吩咐学生朗读。便站起来,徐步走入内间。只见女儿在临窗桌旁,正引针缝纫,少年脸向里,侧卧在床上。春芳姑娘见了父亲,不知怎的,脸上蓦然乍红乍白,站起来说:“爹爹!”老贡生道:“什么!”春芳姑娘顿了一顿,说道:“这人喝了许多水,烧得很厉害。……怎么总不见好呢?”又把声音放低道:“爹爹您看,我连个坐站的地方都没有。我想我还是往邻家纪三奶奶家,借住几天吧。”老贡生道:“一个病人,几天不就好了,避得什么嫌?他又不能永远在咱们家里。”春芳小声道:“这些小学生们太淘气,总伸头探脑的。外间我又不能待,里间又睡着病人,怪叫人不得劲似的。……纪三爷不是没在家么?”
老贡生道:“纪奶奶那里,狭房浅屋,也不方便。你素来很大方的,怎么忽然又不敞亮起来了?”春芳无言可答,只低低地笑了笑。少年忽然微呻一声,侧身坐起来道:“老先生讲完书了?晚生这一场伤病,太给贤父女添烦了。我觉得今天好多了,我打算明天走⋯⋯”老贡生道:“唉,你,你快躺下吧。这没有什么,你已经在这里好几天了,秀才,你难道还不叫我做个整人情么?索性养痊愈了再走。”哈哈地笑了,回头对女儿说:“没有法子,一个病人,我们不照应他,怎么办呢?”
此时老贡生心上也动了一动,看女儿和少年都局促不宁,老贡生当时不说什么,到了当天晚上。晚饭以后,便又和少年闲谈起来。把少年的身世家况,又细细盘问了一遍:“秀才,你今年二十几岁了?成了家了吧?”少年赧然答道:“晚生还没有成家,我今年二十三岁了。”
少年这句话却是扯谎,他今年实实已经二十六岁,又实实是打十九岁便娶了妻。他的妻还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位英雌,比他大两岁,貌美多才,有着惊人的一种技艺。只是成婚一年半,便遇上一件不幸的事,他突然发现他的妻子好似放浪不贞。少年性情,外柔内刚,外和内辣,素又多疑,妻又娇狂,竟至于祸起同梦,血溅鸳床,把妻子手诛了。因此他才被妻党穷追不饶,屡次算计他。现在少年本可以说:“我娶过亲了,现在正在悼亡。”不知是怎么种心情,逼得他说了两句谎,瞒了三岁,又把一个亡妻,一个无母的小女,都压在舌尖底下,不说出来。老贡生问罢,暗自点头,当天仍然没说什么。春芳姑娘在旁拈针听话,竟脸红红地躲到外间去了。
又过了几天,少年创口未合,病状已渐轻愈,身上也不再发热,危笃已过,似乎可以走了。又不知怎的,少年起初抱歉说走,现在反倒不说了,主人翁老贡生也不催他走。除了春芳姑娘偶感不便,这主客二人竟忘其所以,天天闲谈,论文述古,每至夜半。少年或者替老贡生讲一篇书,批一叠仿,或者慢慢踱出庙外闲眺,又似乎有所期待。
转瞬累旬。忽一日,少年对老贡生说:“要出去走动走动。”由早晨出去,直到过晌午,才提着一只小包回来,在屋中转了一圈,突然向老贡生申谢告辞。老贡生怔了怔,问道:“你痊愈了么?你的箭创还没有结疤,走路不妨事么?”少年道:“晚生方才在野地里试走了一圈,自觉精力充盈,可以走了。在这里骚扰许多天,给长者添烦,又叫小姐受累,晚生终生感激不忘。创口虽然未合,已不碍行路,晚生打算明天动身。”说到这里,从小包拿出一百两纹银,赠送给老贡生,收拾着一定要明天走了。
老贡生很诧异,指着这一百两银子,问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少年笑道:“这是晚生把那对金箭环,和一副玉牌子变卖来的,留此权作老先生杯酒之费。那副珠串就送给小姐,略表寸心吧。”父女二人相顾莫名其妙,拒金不取。老贡生先劝少年,再宽住两天;然后父女屏人私议,对女儿悄悄说了几句话,春芳姑娘低头掩袖不言。
到了晚上,老贡生备了较丰的晚饭,宰了一只老母鸡,打来数斤陈绍酒,给秀才饯行。酒酣耳热,快谈情畅,老贡生杨心樵忽对少年说道:“秀才,你我萍水相逢,意气相投,我很愿跟你结个忘年之交,但恐少年英俊,心厌老物罢了。”少年凌伯萍忙道:“老先生齿高德劭,晚生感承大恩,这样高攀,愧不敢受。你老如不嫌弃,晚生少失双亲,情愿拜在你老膝下,给你老做个螟蛉义子。况且晚生家尚小康,既受你老再生之德,我还想回家小有安排,你老又伯道无儿,这百年之后的事,晚生责无旁贷了。”
老贡生笑了,扪须道:“这拜认义子,乃是最俗不过的事。”少年惶恐道:“我认你老为师吧。”老贡生摇头而笑,沉吟了一刻,忽然抬起头来,把面色一正,对少年道:“秀才,你看我是何如人呢?”少年愕然,想了想道:“老师气度雍容,吐属高雅,虽然寄迹村塾,可是行事豁达,非三家村村学究一流。以弟子拙眼看来,老师必是世代簪缨,高门雅士。或者说得冒失一点,老师也许是避世的贤者一流吧!”
老贡生微微一动,忽然捻须道:“虽不中,不远矣!好,有眼力!”忽然面含怒容道:“秀才,‘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哪里当得起避世二字,我无非隐居避祸罢了。实不相瞒,我当年真是个旧家子,少时席丰履厚,拥财自娱,心慕信陵君的为人,有人把我比晚明的四公子。延纳学士,汲古刻书,诗酒征逐,筵无虚日。哪知盛极转衰,少年疏狂过甚,终久伏下了祸根。秀才,你可知道秦淮河的何丽琴么?”
少年道:“这倒不晓得。”老贡生道:“不晓得?这可真是当年倾国倾城,颠倒众生,转眼化为黄尘,无声无臭,与草木同朽了。这何丽琴乃是当年名妓,艳名噪于江南,缠头之费动逾百金。她却和我有啮臂之盟,她愚弄了当时的权贵,福……”说到这里,不觉得把语调放低,道:“这是过去的事了,也用不着提名道姓。这个旗籍的阔公子跟我争起何丽琴来,结果竟被我纳娶,也还结怨不深。这何丽琴却是又妖艳,又聪明,最好弄机智的一个怪女子,她不该玩弄人家,口头上山盟海誓,把人家耍成冤大头。她却突然脱籍,乔装为男子,奔到我家来。这何丽琴当时人称她为侠妓,我呢,也正当年轻气盛之时,五陵少年欣得红颜知己,哪能无动于衷?”
少年秀才捧杯听着,老贡生啜了一口酒,又道:“我欣得美人眷顾,就把她纳为篷室。这一来福公子自觉丢人太甚了,恚耻之余,密唆御史,把我父参倒,我父那时正做着京官。福公子气还不出,仍要遣刺客暗算我,还要买嘱豪客,恃强来劫夺何丽琴。我先父知道此事,怒我不肖,把我叫去痛责,立逼我把这妓女遣出,免辱门楣。我迫于严命,无计可施。何丽琴她竟忽然奔到先父书房,叩头跪哭,说出薄命人择人而事、从一而终的话来,求翁公做主。手持利剪,以死自誓;又替我开脱,说不是公子贪色,实是薄命人心敬奇才,情甘捧砚,倒把我形容成天人一样。做父母的都愿听人家谀他的儿女,丽琴便是用这诀窍。我父听了,面上矫做怒容,心上的气可就消解了。这何丽琴真可说是尤物,我贱内是个寻常女子,当何丽琴初来时,我贱内焉能不妒?不知丽琴用什么法子,竟会把内人哄好,居然脱略嫡媵之分,结成了干姐妹。不特此也,我先父性情何等方鲠,竟也搪不住她那莹莹之泪,侃侃之谈,而我的贱内也悄入书房,跪在何丽琴身旁替我等讲情;我父亲也没法了⋯⋯”少年听到这里,悚然耸动,插言道:“后来出了什么差错?”老贡生微笑道:“你听啊!我先父筹思之后,不能不成全我们三口,我们三口已然是一个心了。我先父就命我携妻妾还乡,闭户读书,休问世事。他老人家无官一身轻,也就骤然出都,到好友松岑中丞衙内寄寓。我父本是汉学专家,不久又应浙抚聘请,做了研经书院的山长。我就遵父严谕,既脱离宦海,也就谢绝名场,不应科举,只在家浇花问农。仇家势焰虽张,却是先父以学者而为名宦,在朝野颇负清望;并且同窗同年、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很有显达的。福公子的先人,居官又不甚清白,因此投鼠忌器,一时不敢把我父子怎样。我父子双双解职归田,他这口气也似乎出了。”
说至此,老贡生眼睫含泪,面呈悲愤道:“哪知道奇祸陡降!我先父在书院,依然与当地大僚,诗酒流连。忽一日,应人小宴,宴罢茗谈,突然腹疼,勉强回来,竟一病不起。我连夜由原籍,奔丧入浙,可怜未见先父一面,百悔莫赎!”老贡生凄然拭泪,默然良久,才又说道:“先父既殁,世态炎凉。福公子认为我门庭祚薄,势弱可欺,未几,突遣一个门客,登门寻了我来。我本不见客,他说有要事面谈。及至一见面。方知福某竟拿一件莫须有的案件,横来见诬,胆敢公然说出要挟的话来。莫说我那时少年气盛,就在今日,我又焉能忍受?福某竟拿我当无耻小人看待了⋯⋯”老贡生触起旧情,不由得眉须皆奢。少年忙问:“这福某拿什么案情,来诬陷你老?又向你老要挟什么呢?”
老贡生哼了一声,道:“他拿什么诬陷我……”面色一变,似有难言之隐;半晌道:“过去的事何消再提?总而言之,他要挟我,叫我不可做人⋯⋯”两眼看定少年,酒酣耳热,到底忍不住,便又说道:“秀才,我不妨告诉你,他诬蔑我太甚了。他那门客公然对我说:‘有人要控告你;我的主人可以化解此案,但须你答应一件事⋯⋯’哼,他拿这个要挟我,他叫我……”说着又不忍说下去了。
少年情知内里定有文章,又不便强问,只停杯持箸,进肴以待。老贡生气愤良久,忽把桌子一拍道:“秀才你想,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当时冲着门客,冷然大笑。我说道:‘我杨某生平剖心沥胆,与朋友交,轻车肥马,都可以与朋友相共。只有三事,恕我不能与朋友分享:那便是一个拙荆,一个小妾,又一件是我那幅雪山图。除此以外,朋友不拘向我要什么,我可以慨赠。令居停和我也是旧交,他找我要别的全可,他竟要我献其妻孥?你们贤居停足见豁达,难为他怎说出来!只不知他视我为何如人,不知他自视为如何人!我就是再无耻,岂肯贪生怕死,把自己的小妾奉送给人?况且我扪心自问,一无所愧,又没有犯该死的罪,当真有人要告我,只管叫他告去,令居停不必替我担心!’那门客又说起爱妾换马的故事来,说是什么区区歌妓何足惜,香山遣嫁,既可以全旧交,又足可以消祸害;奉劝我做个信陵君,不可贪色忘祸,再陷石崇绿珠的覆辙。我越听越愤怒,我说:‘爱妾换马乃是豪举,我杨某不能。爱妾换马或者还可以,献妾赎祸,我杨某誓死不能屈从。’……”
老贡生感情激越,倾囊倒箧的把积愤说出来。虽然纷无条理,少年秀才却已听出,福公子必是抓住老贡生什么短处,这才遣人恫之以祸福,威之以生死,要他把爱妾何丽琴献出来;使他既茹复吐,到底丢人丢脸在自己面前。这福公子太快意了,老贡生可怎能忍受?这一定激出祸变来了。
果然老贡生接着说:“我当时严词厉色,把这门客挥斥出去。门客还请我再思再想,后天来听我的信,我说:‘丈夫一言可决!我没有短处,我也不曾诽谤朝政,也不曾贪贿诬良,也不曾交结匪类,也不曾交结叛逆;就是我仇家抓住我的把柄,请他只管去告,我在家等着。’我说到此,端茶送客,回到内宅去了。……我的小妾正和内人在内室闲谈,见我会客之后,面色焦黄,两人便问我见的是什么人?谈的是什么事?我不由脱口说道:‘丽琴,丽琴,你真是美人祸水!’这一句话说错,哪知断送她一命呢!”

第二十六章 小白龙迎娶春芳
老贡生杨心樵又啜了一杯酒,这才对凌伯萍说道:“少年,这是旧事了,其实我也用不着瞒你。当时内人和小妾一齐问我,我就把仇人要挟我的话,告诉了她俩,我内人吃了一惊,问我这可怎么好?可能设法挽回不能?我说:‘随他去。’内人不放心,坚请我速给松岑年伯去信求救。我那小妾一声不言语,面色惨变,半晌道:‘公子,我看这案子不能叫它发动,这案子可大可小,可真可假。现在朝廷正记恨这种案子,公子若被诬告,恐怕摘落不清。’我说:‘依你之见呢?’她面色通红。俄延半晌才说:‘公子,这祸是我引起的,只好由我消弭。我去,我去,面见福公子’……”
老贡生接着说:“我没等她说完,就怫然道:‘福某的意思,就是要你。刚才门客说得明明白白,只要我把你献出,他就把那诬告我的证据还我。福公子如愿了,你也得所了,我一个落拓公子⋯⋯’我这话正在气头上,说得太骤了。小妾突然大哭,竟拔金簪,要挖目明志。内子把她抱住,安慰她良久说:‘家门不幸。现在忽遭横逆,我们赶紧想法对付仇人。丽琴妹妹,你再这样,我们还有闲心商议正事么?’丽琴听了这话,立刻吞声忍住。难为她一个女子,居然把悲痛羞愤一齐遏住,平心静气,为我画计。她又背着我,对内人说:‘她要舍生救我。’……”
老贡生道:“我当时怫怒已极,并不听她的。我遂一再与内人商议,自以为问心无愧,到底要看看仇人把我怎样。内子与丽琴齐声劝我:‘既不肯受辱,应谋避地,坐待祸来,究竟不是长策。’催我立时离家出走,南赴福建,找松岑年伯。又劝我发出几封求援的信,以防祸作……”
老贡生浩然长叹道:“哪想到我离家不到几天,仇人果然下了毒手!我贸贸然携带着一个家奴,连夜离家,在我走后不久,县官竟阴遣捕役,到舍下来监视我。我中途闻警,改途避祸。我那小妾果然话应前誓,舍身为我了!”说着,落下泪来。
少年诧异道:“什么?如夫人自杀了么?”
老贡生不胜凄怆道:“何止是自杀,她竟为给我解祸,直见福某,要求他把那诬告我的证件交出来。她说:‘如肯交出证件,我便即时下嫁。’她告诉福某,‘你既为我设阱害人,足见相爱已深。但是我一个薄命人,不能为新人害旧人。你福公子能把我的故夫保全住,我就不惜贱躯,与你重温旧好。’她的打算,是想把证件骗出来。只是福某已经受过欺,哪肯再上当!小妾见诱他不动。气愤交加,竟要以死相拼……”
老贡生接着道:“秀才,你猜怎么样?……她竟预服了毒药,再登仇人之门。不知她用何言语,骗信仇人,到底将证件弄到手,她就吞嚼入腹,然后拔剪刀自刺。同时毒发⋯⋯小妾她竟这样惨烈地殉节了!我当时哪里晓得?到后来内人也惊恐而殁,才由一个家奴,把小女抱出来,千里迢迢,送到我膝下。我的田庐家产,虽未被官抄没,却被本家户族占夺,终弄得家败人亡,只剩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了!”
老贡生道罢,又拭泪道:“我衔此恨已十多年,久想复仇,苦未得着机会。现在我女已经长成,我只有一件心事,是想把小女嫁了。我就拼一副老骨,跟仇人算一算旧账。……秀才,你看我不像村学究,足见你有眼力。我真不是教书匠,我不过在苟延残喘而已。所以我一听你为仇人所窘,不禁触起我的旧恨来。我这回祸事也是毁在万恶的叛奴手下。仇人陷害我的那东西,据事后打听,也是由一个恶奴贪财受赂,卖给仇人的。秀才,同病者相怜,我一听你这件事,我就很觉动心。按理说,我本避祸之人,不敢多事,只是我见秀才少年昂藏,又动了同忾之感,不由我不助你一臂。现在将我一生,草草告诉你了,我还剩一件事,打算和你商量。”
少年听了一动道:“你老人家莫非要叫我拔刀代报此仇么?”
老贡生愕然道:“你一个书生,我焉能叫你做这种聂政、荆轲之事?我是有一件后事奉托,腾出身子来,我好自己报仇。不过你我萍水相逢,骤出此言,未免似乎有挟而求了。”
少年忙道:“老先生有何吩咐,只管见教。”
老贡生欲言又止,最后才说道:“我听你说,你现在不是中馈犹虚么?”少年一怔,这才听出老贡生的意思了。仓促间竟不知所答,不由瞠目看老贡生。老贡生性素爽直,略为沉一沉,到底把己意明白说出。他说:“我见秀才少年英俊,可为小女托付终身。如果秀才不嫌杨某身世飘零,不嫌蠢女丑陋,我情愿把此女嫁给秀才,做个箕帚之妾。但是,我这是冒昧直陈。秀才如觉有何不便,尽可直说。不要因我帮过你一点小忙。便碍口难言。”说罢,目视少年,听他回信,但是,老贡生越这样说,秀才越无辞推谢了。
凌伯萍被老贡生父女救护多日,已看出春芳姑娘明丽可爱,敞亮可钦,自己似也曾一度涉过遐想。只是老贡生父女自有难言之隐,少年也有难言之隐。娶春芳为妻,以酬此德,凌伯萍多少有点顾虑。
跟着老贡生又说:“小女蠢物,可是烹调缝纫,略皆通晓,便是诗书文字,也颇粗习。不过我家乃忧患余生,秀才若以为门户不当,我这一席话只算醉话。并且我这番率意直陈,也有不得已。小女年已及笄,择婿很难。我不愿把膝下唯一爱女,嫁给此间村农俗子。但是我年龄已大,不知风前之烛,何时垂灭,又负着深仇奇恨,急要把女儿的终身安排好,便与仇人一拼。所以这才仓促不暇择言,对你这样说了,倒叫秀才见笑。但是你我气味相投,你当不致怪我老悖吧?是我看秀才和小女,正好年貌相当,此中也似有天意。况且你们⋯⋯”
少年不由脸一红,顿了一顿道:“老先生既然如此错爱,如果不嫌耽误令爱终身⋯⋯”说到此,说不出来了。老贡生转悲为喜,哈哈大笑道:“好,你我一言为定!”少年秀才这才起身叩头,虽没说什么,这三个头已算是新婿拜岳父了。
既结姻亲,越发畅叙无隐。老贡生把少年又仔细问了一遍。少年秀才轻描淡写,重叙身世,家中人丁稀少,只有一姑母,嫁在远方。现时自家卜居吴下,粗有田庐,衣食无虞。说来彼此门户相当。老贡生越发欢喜,又问少年:“此次叛奴害主,是否还要赴县控告?”
少年摇头笑道:“岳丈,我们初见面时,我不得不这样说。其实这叛奴害人反成害己,他的尸身已逐江流漂走了,用不着我再行根究。”翁婿饮到二更以后,才罢饮归寝。
次日,老贡生背着人,把招少年为婿的话,欣然告诉女儿。春芳姑娘粉颊蕴红,玉颊含春,精神上为喜为羞,颇可想见。狭房浅屋,不能趋避,见了少年秀才,两个人只有低眉敛容罢了。可是免不得横眸偷窥,秋水盈盈,双瞳含情。老贡生看见了,大放怀抱。
那一副珠串,恰好就做了少年所下的定礼,问了八字,待写庚帖。少年却说,他急还乡,回来时再行备礼。少年原定次日登程,此时既成为翁婿,倍见关切,老贡生坚留少年多住几日再走。于是又将养了几天,少年这才起身告辞。说定迟则一月,速则二十天,定要回来亲迎。并接老贡生同去。少年的家,临行时详告老贡生,是在江苏太湖七子山麓,七子湖边。
贡生父女送走凌伯萍,便静候佳音。但是东床扫榻,翘盼云天,直过了两个多月,还不见少年回转。老贡生不禁疑虑起来,生怕少年患难中勉允婚事,事后嫌自家落拓,把女儿终身扔在脑后,却是窘事。老贡生等候娇客,一天比一天着急,忍不住对女儿念叨:“万一他骗了咱们,可怎么好?”自己倒后悔起来。
春芳姑娘深识大体,到此不便默然,反倒安慰起父亲来,低头说道:“女儿看他不是那样人,你老不要心焦吧。”怎见得他不是那样人呢?这却有言外一片话,想是两情相恰,默喻无言。少年一定要回来的,因为她已看出,他似乎爱着自己,但这话做女儿的,却不好对父亲说,只常常地劝解父亲,不必过虑。
照此直过了二个月零十天,老贡生越发坐立不安起来。悻悻地说道:“我救了他,他误了我女儿的终身。拿婚配大事,信口敷衍我,我可不能忍受这个!⋯⋯”自觉做得鲁莽,连少年的身世都知不清,只听他片面之言,便给女儿定了终身。万一少年悔婚,一去不回,却真糟不可言。
但等到两个月第十八天,忽然来了三辆轿车,四匹马,骑马的是干仆模样的人。一直寻到七星屯,打听杨老贡生。问起来,是奉了主人之命,迎接杨老贡生赴太湖去往。四个干仆、一个女仆、一个丫鬟,一些礼物,一封信。干仆衣饰鲜明,倍显阔气,见了老贡生,叩头到地,口称老太爷:“小的凌安,给你老请安。家主本要亲自迎接老太爷和小姐的,因为养伤,不能前来,这里有家主的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上来。
女仆、丫鬟就先给老太爷叩头,再求见小姐。小小古庙,门停车马,小小书塾,忽聚生人,登时惊动了许多邻舍,来看热闹。老贡生到了这时,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笑逐颜开。拆书一看,上款:“岳父老大人”,

现在小婿已在七子山,给岳父筑了几间草堂。岳父若是愿意息影安居,有图书可以玩读,也可以与村夫乡老共话。若是嫌闷,也可以招几个小孩教教。”
歇了一晚,盛设丰宴,共话别情。老贡生坚持要到少年给自己预备的草堂去看看。次日遂又登车,走了十几里。才到地方。果然小园精舍,房子不多,十分雅洁。正房悬额,是“青麓草堂”四字,老贡生很惬意。这所房子,并没有跟女婿住在一起,乃是另设门户。老贡生笑道:“应该这样。”少年给拨去童仆、丫鬟,服侍得很周至。然后择吉成婚,春芳小姐嫁到凌家。
秀才凌伯萍可说是少年隐士,虽拥巨产,家中人口寥寥。在他家内,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妪,说是少时的乳母,此外便是仆妇、丫鬟了。他的那姑母嫁在远处,虽当侄儿新婚,也没有来。少年闭户读书,也罕交游,据说他无心科举,情愿务农终身。
婚后,夫妻和美,如鹅如鲽。少年偶尔劝请老贡生到他家,贡生不肯,愿欲自立门户,不愿做富户的岳老太爷。半年之后,竟与女婿、女儿私议,要进京告状,以报旧仇。
到了这时,少年方才追问老贡生仇家的姓名、门第,老贡生如实说出来。又问到仇人诬陷的情形,老贡生就不再讳言,也倾囊说出。
原来是仇家买通老贡生的门客、家奴,把老贡生所藏的一部禁书抄本,和贡生的诗集盗去。那时正闹文字狱,那本禁书上有贡生的亲笔题跋,已由何丽琴骗来嚼碎。老贡生说,现在已不是那时代了,仇人的赃款已被他抓到,一定拼老命,出首去告仇人。春芳姑娘如何舍得,再三泣劝老父。
少年也再三拦阻道:“岳父这样报仇,也近乎随珠弹雀。仇人固可告倒,只怕你老人家难免旧案重提。你老人家要报仇,我们不会想别的法子么?”
但是,老贡生自想女儿终身,托付得所,自己何惜残年,和仇人偕亡。对女儿说:“我也好对得起你死去的嫡母生母。”
凌伯萍夫妻坚阻不住。最后伯萍才说:“你老人家定要报仇,我们也不能坚留。但是我请你老稍待半年,我们也可设法托托人情,求一个必可胜诉之道。”老贡生道:“我现在哪里还有人情?”凌伯萍道:“小婿还可以想想法子。”老贡生道:“你有什么法子?”
凌伯萍笑道:“试试看吧,这可说不定。”遂当着老贡生,写了几封信,派干仆凌安送出去。叫他先替老贡生打听仇人的近况,再寻下手的办法。第二天就把干仆凌安派出去了。
过了几天,凌伯萍把老贡生由青麓草堂请到自己家来,说是:“小婿要下乡收收租子。这家里只有你老的女儿和我的乳母,我不放心,我请你老给我看看家。”老贡生答应了。
少年凌伯萍择日登程,对老贡生说:“小婿此行怕要多耽搁几天,算来至少也要三十天后方能回来。”贡生道:“收田租,何须这些日子?”
凌伯萍道:“小婿是要回乡去起租,顺便祭扫祖茔。”贡生道:“路上不太平,你多带几个仆人去吧。”少年笑道:“那倒不用,焉能总遇见水寇呢!”
少年走了,果然直过了三十六七天,方才回来,却带来不少的东西。问起来,今年的收成很好。还有四只皮箱。内多细软珍财。还有一个玩物,是碧绿的一棵白菜,光泽莹润,好像是玻璃的。老贡生道:“这可是现买的么?”
少年道:“不是,这是小婿老家的,我把它带来了。”老贡生和春芳姑娘见这绿白菜竟和真的一般,觉得非常可爱,便问:“可是玉的么?”
少年摇头笑说:“不是不是,这是烧料的。要是玉的,那不成了宝贝了么?”顺手摆在内室桌几上了。
老贡生便向少年议论起仇人之事。贡生说:“我虽避居十数年,仇人的动静,我无时不留意。福某现在居然是道府大员了。要想扳倒他,实不容易。可是他的罪状,我已得着实据,我只要一发动,料能扳倒他,至少也得弄他个褫职查办的罪名。等我把那实据寻出来,伯萍你替我断一断,可操胜算不?”
春芳姑娘皱眉叹气道:“爹爹,你偌大年岁,做这打虎的事情,你老人家要细细斟酌啊!”少年笑道:“你老人家不要忙,且听凌安探访、请托的情形再说。你老一定要进京,小婿可以给你预备万金。如今的官司非钱不行。你老那证据,等得闲时,找出来给我看看。”
忽在五十七天之后,干仆凌安匆匆地回来了。一进门,满面喜容,向老贡生道贺道:“老太爷你老大喜!”
贡生道:“凌安,你辛苦了。我喜从何来呢?”凌安道:“回老太爷,你老的仇人遭天报了!”
老贡生杨心樵愕然道:“莫非他病死了!被朝廷拿办了?”凌安向少年看了一眼道:“全不是,福某人遇刺身死了!”
这却是晴天霹雳,杨心樵骇异起来,连忙问道:“怎么,遇刺死的?刺客是谁?”凌安摸了摸下颔道:“听说是个少年女人。”
杨心樵越觉奇怪,又问道:“女人⋯⋯什么女人?真是刺死了么?为什么刺他?在什么地方刺死的?这女人是谁?”
凌安笑了笑,眼望少年,少年眉峰一皱,催道:“你快说吧。”凌安道:“这可都说不清。死是真死了,还是当场刺中咽喉死的呢。现在县城哄嚷动了,正在搜拿刺客……”转脸对少年道:“大爷叫我打听的事,我也就不敢打听了。”
少年满面喜容,站起来,对老贡生说:“这可好了!恶人自有恶报,岳父也就不必再告状了,心事已了,正可以颐养天年。凌安,你下去,叫厨子备酒,我给岳父老大人作贺。”立催凌安下去了。
但是,老贡生听仇人虽死,还是渴望知道详情。到底把凌安重叫上来,问了又问,仔仔细细打听了好几回。据凌安说:福某竟是在大街路口遇刺的。坐着轿,上总督衙门,顶马小队子,前呼后拥,行至中途,突有一个少年美貌的大脚女子,青绢包头,一脸脂粉,手拿状纸,从斜刺里一奔,上前来娇声喊冤。顶马忽拦,不想已被福某看见,竟吩咐打轿,叫这女子上前答话。这女子走到轿前,伏身一跪,突然一蹿,捷如飞鸟,扑上轿门,福某立刻喷血而死,喉管已被刺断。那女子长身跃上铺房,如飞而去。刺得太突兀,太神速,众官兵竟然束手,不能擒拿。到底女子是谁,和受谁支使,没有人说得上来。……事后查拿刺客,至今渺无踪迹,多有人疑心此女必是个牝贼侠女。”
老贡生问明,心中似信不信。又亲到下房再穷问凌安,凌安还是那一套话。老贡生仍不甚放心,又亲自向城镇外面打听。果然只隔过几天,市面上也有人传说起来。福道台果然被刺,刺客果然是女子。却又带出一个消息来,说是福道台乃是死于女侠客之手。因为在福道台临死前一天夜里。他家中就进来飞贼,寻福道台没有寻着,捆上一个更夫,又插刀留柬,又抢走许多财物。福道台一件稀世奇珍“碧玉菘”,也被飞贼劫去。
杨心樵道:“什么是碧玉菘?”传说的人说,那自然是绿玉松树了!
但是少年秀才凌伯萍也听说这“碧玉菘”的话了。他于是把那由家中带来的那个烧料的这“绿白菜”,急忙地从内室案上撤下来,收藏在箱内。
杨春芳娘子道:“摆着不好么?我怪爱它的,这真像真的一样。”春芳娘子又说:“若放上一个蝈蝈儿,太有趣了。”
少年笑了笑,并不言语。———可是从此这烧料的“绿白菜”,永不再见于案头了。
日月如梭,一晃两月。少年凌伯萍爱玩艳妻,日日在家种花艺菊,度着隐士似的生涯。七子山下,有一座古寺,叫清凉寺,寺内老方丈静澄上人弈棋很高。凌伯萍有时就到寺里去。找静澄下棋,看来他的人品是很恬淡的,高雅的。
但老贡生呢,他把女儿嫁了,又听说仇人死了,他胸中两块心病已然摘除。依理说,他应该开怀享乐,颐养天年;却不知怎的,他竟咄咄书空,闷闷不乐。尤其是见了女儿,就偷偷叹气,好像很亏心似的,见了女婿,就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来。
有一天,这老先生对女儿悄悄说话,问女儿说:“姑爷带来的那棵烧料的绿白菜哪里去了?”叫女儿设法问一问。
春芳娘子忙道:“怎的了?”老贡生怔怔地说:“不怎的,你问他可能再买几个来不能?你说你喜欢它,打算凑一对送人。”春芳娘子不知父亲的意思,就说:“好了,我回头就问他。”
可是才一转脸,老贡生又惊惊慌慌地寻来说:“你问了没有?”春芳道:“我还没见着他哩,他上清凉寺下棋去了。”
老贡生舒了口气说:“没问,更好。你不要问他了……”又叹口气道:“孩子……”半晌不言语,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道:“孩子,我对不起你!”
老贡生自此抑郁无聊,整日伏处在青麓草堂,轻易不到女婿家来了。不久,老贡生得病谢世。最可惜的是,临死仓卒绝气,没有半句遗言留给女儿。少年凌伯萍却极尽半子之分,把老贡生盛殓起来,送回原籍,好好安葬。
杨春芳娘子自从父亲病死,不胜悲哀,感怀身世,整日以泪洗面。凌伯萍性本好游,喜逛山水。今见爱妻悲苦,夫妇情重,便不肯出门了,长日陪在闺中,不知道怎么哄她才好。———如此过了半年,春芳娘子才稍止哀痛之情。凌伯萍这才稍稍出门,闲散闲散,但仍不肯远游。闲时只到七子山麓清凉寺,找静澄上人下下棋罢了。
不想这一日,突逢奇事。时当初夏,草木向荣,凌伯萍手摇团扇,款步山前。迎面来了雄赳赳、气昂昂的一个赤面浓眉的壮士,横身来把路一挡,道:“借光,你老!”
凌伯萍微微一怔,把来人上下一打量。见此人身高六尺,背小包袱,提枣木棒,短衣沙鞋,一脸风尘之色,也正上下打量凌伯萍。凌伯萍一侧身摇着扇子,缓缓说道:“做什么?”
那人也一侧身,把行囊、小包袱放下,木棒也放下来,双手抱拳道:“尊驾贵姓?”凌伯萍道:“我么?……姓凌,你有什么事?”
那人满脸堆下笑来,道:“此地不是讲话的地方,请借一步,到林子那边一谈。”凌伯萍又把那人上眼下眼看了一遍,道:“我和尊驾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请只管说。”
那人往四面一望,低声道:“在下要向你老打听一个人。”凌伯萍放眼一看,前面走来一个行人。凌伯萍便用手一指道:“我不是本地人。你若打听人,可以问那一位。”说着,拔步便走。
那汉子有些着忙了,急急伸手一拦,却又作了一个揖道:“先生,你尊姓可是姓方?”
少年凌伯萍微微一震,立刻站住,但已被那行人看出来了。凌伯萍双目一张,面含怫然之色,道:“你贵姓?你找姓方的么?这里没有姓方的。”竟不再作回答,举步便向山寺走去。
那人连声说道:“方师傅留步,方师傅留步!”
少年回头道:“我也是过路的,你找人,可以问别位。”那汉子匆匆拾起行囊、木棒,追上少年。四顾无人,低声说:“在下姓邓,是你老的朋友薛五爷打发来的⋯⋯”还要往下说。
凌伯萍猛然激怒起来,道:“什么薛五爷?我和阁下素不相识,你打听人,我不晓得。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怫然一甩袖子,气愤愤地拔步走入山寺去了。
那赤面汉子呆呆地站在林边,一时不知所措。少年凌伯萍进入清凉寺,脚登门坎,回头看了一眼,径入方丈室。和方丈静澄上人茗谈片刻,布上棋局。素日伯萍比方丈棋高,今天却大败亏输。老方丈连胜两盘,已把整个下晚的时光消磨过去了。静澄上人得胜欣然,吩咐侍者给凌伯萍备餐。向少年道:“檀越,今天想在小寺下榻么?”
少年含笑不答,起身入厕。从厕所出来,走后山门,绕寺半转。忽一眼瞥见那赤面汉子。犹然未走,远远地在林边彷徨闲眺;一见少年,举步又要过来。少年大怒,抽身回庙,在廊庑下走来走去,思索好久。小沙弥寻找过来,道:“凌檀越,请你老用饭。”
凌伯萍草草吃罢素斋,又想了想,含笑对方丈说:“今天我的手气很坏。来吧,澄师父,我要背城借一,再战三局。”
静澄上人笑道:“檀越要夜战么?那么,贫僧老朽,精力不济,只好甘拜下风了。我把我们静闲师父请来吧。”命侍者重整棋枰,烹茶备点,又命人扫榻款宾,给少年预备宿处。又问少年道:“是不是叫人给府上送个信去?”少年常在庙内流连,每逢下榻,便由方丈遣人给少年家中送信,这一次只是照例。
但是少年摇手道:“不用,我明早就回去了。……并且我临来时对内人说过了,她知道我今天不回去。”
一位方丈,一位施主,又下起棋来。起初少年还是亏输,渐渐地缓过手气来;方丈年老疲倦,终局时少年才得赢了一盘。凌伯萍在这小小的野寺流连了一整天,次日并没有回转,也没有给家里送信。
但是,次日夜间,寺僧忽然看见偏庑上有一个人影,一闪不见了。寺僧惊惶起来,连声问:“谁呀,谁呀?”这人影溜下偏庑,奔后殿跑去。寺僧声张起来,立刻惊动半寺僧人,和火居道人,挑灯持刀四寻,又已不见人迹。山寺荒旷,众僧越发的疑神疑鬼,都害怕起来。
知客僧忽想到留宿施主的安危,急急引人寻到凌伯萍宿处。客堂门扉紧闭,室内无光,推门不开,叫人不应,外面吵吵嚷嚷,动静很大,里面竟没一点反应。知客僧越发惊疑,慌忙跑去,报知方丈。
静澄上人吓了一跳,道:“凌檀越是此地首富,又是首善,我们这里又太荒僻,……快看看去吧。”亲自出来,率人重去敲门:“若再叫不开,便只好破门进去了。”
却幸只叫了数声,凌伯萍懵懵懂懂,在里面答应一声:“谁呀?”睡眼惺忪,披襟倒履地起来开门,问道:“什么事情?”方丈未及开言,众僧就说道:“凌施主好睡?前庑看见一条人影,值更的直追到这边来,看不见了,也不知是人是怪?”
凌伯萍失口叫了一声道:“吓死我了!”立刻抖衣而战。知客忙握住伯萍的手道:“施主别害怕,也许他们眼看岔了。”四手交握,知客僧的手硬冷如冰,少年的手握来温暖如绵,长长的指爪卷起来了。
知客僧才觉得诧异,刚要说话,少年突然把手抽出来,挨到方丈身旁,不住地说道:“可怕,可怕!这一定是妖精,妖精!妖精,妖精!”
静澄上人看凌伯萍恐怖的样子,忙抚肩安慰道:“佛门善地,妖魅哪敢出没?只怕是小偷儿。凌檀越,请到方丈室来吧。……你们大家再细搜搜,看丢失了什么没有?”众僧又慌张起来,忙各回禅房,先摸度牒,再找袈裟,再看看别的东西,直乱了小半夜。
凌伯萍重返客堂,披上长衫。跟着静澄上人,进入方丈室。众僧搜查一遍,回报一物未丢。老方丈见凌伯萍神色稍定,仍恐他害怕,便劝他不要在客堂歇宿了,不妨就在方丈室下榻,但是伯萍不肯。老方丈又要派一个沙弥,在客堂给伯萍做伴。伯萍说:“不用。”方丈道:“檀越,你不要强夸着胆子,看吓着了,倒不好。”
凌伯萍摇了摇头,忽然失笑道:“澄师傅,你放心,我不害怕了。我不过乍听闹鬼,贸然吓了一跳。准知道闹贼,那还怕什么?贼不过偷东西,还会偷人不成?”哈哈地笑道:“我不胆小,澄师傅你怎么看我像胆小?”静澄上人也笑道:“我明明见你发抖。”
少年也像很愿颜,自己解嘲道:“我大概是睡迷糊了,有点情不自禁,再不,就是乍醒惊冷。我们下棋吧。”静澄摇头道:“不行了,不行了,老朽之身不堪与壮士连战。并且这条黑影到底是怎的?却叫人担心⋯⋯”还是讲论这件事的真相。
少年似乎不很乐听,反往别的话上引。忽然问静澄上人道:“翻修藏经阁的工程怎么样?还差多少?我打算再多写点,连前一共题二百两吧。”方丈大喜,侍者急急忙忙,把善缘簿取来,少年展开簿面,提笔写上二百两。一位施主,一位方丈,立刻讲起修阁的话来。怎么动工?怎么募缘?通盘算来,还差多少钱,该向哪位善绅捐。凌伯萍很热心地替老方丈盘算。老方丈精神焕发,欣然叹息道:“我垂暮之年,打算亲眼看见这藏经阁落成,也算是老朽一段心愿,这全看诸位檀越的善心了。”
闲谈一晌,天将破晓,凌伯萍略睡了一会儿,起来净面漱口,略进茶点。辰牌以后,出离方丈室,到寺外闲转了几圈,回庙进斋。斋饭罢,呵欠数声,到客堂午睡。嘱咐寺僧道:“有人找我,说我不在。……就说没有这个人最好。”寺僧问他什么缘故?说是有人找他借钱,所以才在寺内躲避。
少年凌伯萍竟在清凉寺,流连三日,没有归家。老方丈最敬重这位施主,便要遣火居道人,给凌府上送信去:“檀越出来三天了,怕府上不放心。”少年道:“不用,不用,我从来不到别处去。他们也知道。”
展眼三天过去,少年不归家,家中竟派人寻找上来。有两位客人,登门拜访凌伯萍大爷。家人凌安代主挡驾,客人坚欲求见一面,并强留下很隆厚的礼物,说是薛五爷送的。凌安峻拒不收,客人只是麻烦,说是:“老哥费心,给回一声。”凌安便进内宅,在院中转了一圈,出来对客人说:“家主不在家,家主娘子有话,重礼不敢当,请先拿回去。家主不认得这位薛五爷,怕不是送错了吧?”
两位客人非常着急,竟又说:“已在清凉寺见着贵主人了。”此推彼拒,许多礼物陈满了门房桌案。磨烦了好半天,不意女佣多嘴,内宅得知,凌大奶奶(杨春芳娘子)派丫鬟问下来了。
凌安没法子再支吾,这才到上房回禀。春芳娘子不悦道:“凌安,你就敢硬做主,把主人的朋友得罪了么?你怎么擅敢挡驾?”
凌安连连声诺道:“小的不敢。是主人早先吩咐过,不愿见老家的人。但凡有人来找,一律挡驾不见。问起来,就说没在家,出门了。不是小的胆大妄为,主人实在这么交派过。小的跟主人十几年,知道跟这位姓薛的没有交情。这回他们大远的送礼,一定没有好事,不过又是托人情。大爷讨厌极了!”
春芳娘子越发不悻,道:“他就没有对我说过,倒对你说过!你连上来回我一声都嫌麻烦?”凌安窘在那里,再三辩解。春芳娘子哼了一声,又说:“你们做下人的,专心捣鬼,也不知主人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就自作聪明,把势利眼看人。有话不往里面传,从你们那里,就硬坐派下来了。这还是送礼的,若是旧亲戚登门,你们还不把人家骂出去么?凌安,什么叫蒙蔽?”凌安脸红脖粗地说:“小的该死,下次再不敢了!”
凌安捏着汗退下来,心说:好厉害的大奶奶!气愤愤对两个来客说:“你们把礼物先拿回去,我主人不在家,里边一定不收。你们住在哪个店,你们留下地名,我主人明天到店里见你们去。”
两个客人仍不肯走,礼物也不肯拿回去。凌安恼了,大声道:“你们这么死盯,到底是访朋友?还是访仇人?还是讨债的?我主人不去见你们,你不会再来么?成心给我过不去,这是怎么讲?我们一个当下人的,真是⋯⋯”
两个客人这才赔笑站起来,反向凌安道歉,提着礼物回去。临行时说:“你多费心,明早我们再来,决不敢劳动凌大爷下顾的。”
凌安板着脸送走二客,耗过一刻,也不遣别的佣仆,竟亲自到清凉寺,面见宅主凌伯萍。才出宅门,放眼四望,将近山寺,更一回头,好!两个客人内中的一个矮胖子,居然远远地缀过来了。凌安切齿发怒,只装着看不见,一直进了古刹,把两个客人的姓名、举动,详详细细禀告给主人听。凌安说完,又道:“大爷快回去,把他打发走了吧。你老要晓得,大奶奶⋯⋯”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门,才放低声音道:“大奶奶已经动了疑心了。”
凌伯萍不由一震道:“哦,她知道了么?”凌安忙道:“不是,我说含糊了。大奶奶疑心我蒙蔽主子,私拒来宾。别的事倒没有动疑。只有这两个客人来路不对,你老要小心。该怎么办,不留痕迹才好。他们俩说有薛五爷的信,我并没有接。”
凌伯萍哼了一声,问道:“这两个人,可有一个高身量、赤红脸的汉子?”凌安答道:“正是有他,顶他的话多,可是还不很露锋芒。那个矮胖子说话最愣,叫旁人听了,很扎耳朵。你老不用问了,这和你老前夜告诉我的话,正是一件事。毫无可疑,你老只想善遣的办法好了。”
少年凌伯萍低头沉吟,半晌抬头道:“这两人来意不测,我打算不见他⋯⋯”凌安抢着说道:“那可怎么行?你老今天若不到店中去,明早他俩一准到家里来。他只是送礼投信,这又是人事常情,也没法子挡他。你老仔细想想,人家找上门来,还是硬拿话把他顶回去的对。避不见面,那可太不是法子。况且还得瞒着大奶奶,又多一层不方便。”
凌伯萍皱眉不安道:“不过,你要明白,我费了多大事,才得迁到此地,安家立业,安安静静过了这些年,一点麻烦都没有,这就很难得。假如我去见他,你还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么!到了那时,……况且我现在又有一份家……”
凌安脱口说道:“本来么,错处就在你老不该在外面续弦。那时娶了这主儿的妹妹⋯⋯”说了这句,看见主人的神色不善,又把话吞下去。
但这已招得凌伯萍十分不悦了。怫然说道:“永奇,那是我的恩人!她陌路上救过我,服侍过我的伤痛,她的父亲亲口说出来,我怎好推辞?你难道说我贪色?”
凌安道:“是是,是我错了,爷别过意。我也知道你老当时很为难。不过现在怎么办呢?人家打着薛五爷的名号,找上门来。你老内瞒同床,外拒同道,这戏法你老怎么变,才变得周全?”
凌伯萍坐在椅子上,手托下颔,两眼注视凌安。凌安垂手肃立,站在伯萍身旁,是个仆从回话的样子。只是嘱喂深谈,脱略形迹,倒像是世仆少主的关系。这个凌安好像能替主人拿几分主意似的。默想了半晌,又说道:“你老也别着急,就依你老的主意办着看。你老明天出门好了,我留在家里,替你老对付外人。大奶奶那一面,你老要对她说好了,你老要晓得大奶奶人很精细。”
凌伯萍笑道:“她看着像多么精明,其实也是个老实女子。……出门也倒不错,我也这么想,只不知来的这两人到底怎么样?”凌安笑道:“绝没有别的,只是慕名送礼来的。”
凌伯萍道:“不那么简单吧。你一个人可以答对得了么?”
凌安道:“没有什么,我看足能抵得住。我们还有凌祥,他也很能办事,你老尽管放心。我看你老先不要走远,临走时,你老不妨到店中去一趟,暗中看看人家的来意。”
少年凌伯萍点了点头,道:“我今晚上一准去。”忽然一拂袖子,站起来道:“若不然痛痛快快,我把这两个东西打发回去,就结了!”顿时间,眉横煞气,面檩秋霜,刚才那一脸儒雅蕴藉之气一扫不见了。从一双眸子内闪闪吐露光芒。这一双眸子又往下一垂,注视到自己的两手,嫩软如绵,洁白似玉,留着很长很长的指甲,剔磨得晶莹无垢,就是杨春芳娘子那双柔荑玉指也似乎不如他。
凌安忙道:“这可使不得!人家又不一定是恶意,那一来怕更住不稳了。你老还是先看一看,再定规趋避的道路。再不然,今晚上我替你老到店里去一趟。”
凌伯萍笑道:“你别慌,我只是这么说,你看我杀过几个人?”说话间,庙里的和尚找来了。
和尚道:“凌檀越,外面有人找!”凌伯萍、凌安一齐惊问道:“谁找?”
小沙弥道:“是黑胖子,外乡人。”
凌伯萍变了脸,眼看凌安道:“这一定是那个托情告帮的,这太难了,我去把他打发走了吧。”站起来,往外就走,脸上蕴着一腔激怒。
小沙弥在前引路。凌伯萍趋走很快,凌安忙忙地跟着,一面向小沙弥打听道:“这个人现在哪里?让进庙来没有?”小沙弥道:“没有让进来。他不进来,他说,请凌大爷到庙外谈谈。”
凌伯萍越发生气,对凌安道:“这是怎么讲?怎么追到这里来,我难道没有家?薛五爷太对不住人了。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把个三不知的人支到这里来!”起初走得很快,将到前殿,脚步缓下来,回头望着凌安,欲言不言。
凌安忙抢行一步道:“大爷,还是我去打发他。叫他有什么,到店里等着。”
凌伯萍道:“这个⋯⋯”拍小沙弥的秃头道:“你先等一等,我问问你,这个人说什么话来?”小沙弥道:“没说什么话,就只求见你老。”
凌伯萍对凌安道:“那么,你看是你去见他。还是我去见他?”凌安道:“还是小的见他,我先问明他的来意,你老再见他。”
凌伯萍道:“好,你就去吧。他如果还啰唣,你把他领到家,我这就回去。”凌安道:“还是叫他回店等着。”凌伯萍点了点头。凌安一直出去应付去了。
凌伯萍转身来到方丈室,将上台阶,忽一想自己满脸怒容,似乎不大好,便极力地把感情平遏下去。信步转到中层大殿,殿上神像香烟缭绕,守殿的和尚正在敲磬上香。凌伯萍一眼看到供桌上摆着一副签筒,便挨过去。和尚看了看伯萍的神色,赔笑道:“檀越,要问一签么?这签灵极了。”
凌伯萍道:“喂,我来问一签。”和尚把一股香递过来,由凌伯萍自己燃着,叩拜上香。跪在跪垫上,把签筒摇了摇,摇出一支来,是第四十七签。和尚把签簿掣下一条来,念道:“第四十七签,上平。这签好极了,大吉大利。求财得,谋官就,六甲生女。淹,六甲生女,先开花,后结果,檀越,你老眼看抱大小子了。讼事平,行人至,病人安,出门不利。凌檀越,这一课真好。你老诸事皆利,就是不宜出行。你老想问什么事呢?”把签文递了过来。
哪知凌伯萍无心问卜,只是故意耗时。听到这“谋官就,六甲生女”,忍不住要笑,皱着眉,对和尚说:“我正想出一趟门呢!”和尚道:“哦,那还得看你老往哪一方。你老可以再求一签。”
凌伯萍道:“我想进城看望一个朋友。”和尚笑道:“那,那不能算出门。这出门非得走个十天八天,三百里二百里,那才算出远门呢。你老进城,这不是当天走来回的路么?”
凌伯萍道:“进城不算是出门么?”和尚道:“当然了。就好比你老天天由府上到小寺来,那还算出门不成?进城一点也不碍事,你老只管去。”
凌伯萍笑了笑,道:“你费心再给我看一看,这几天犯口舌不犯?有贵人,还是有小人?”和尚道:“这签上没提,一定没有小人。你老再问一签。”
正说处,凌安匆匆转来,凌伯萍丢下签筒,迎过去问。凌安道:“这人好粘缠。他一定要面见你老。我来的不对了,大奶奶只催我,我又不能不来,没的倒把他引来了。”
凌伯萍摇摇头道:“这人还没有走么?到底什么意思?”凌安道:“走了,我到底把他对付走了。真应了你老的话,他大概是慕名⋯⋯告帮的。是小的不拾他那话,再三回绝他。看他那意思。不见真章,他决不肯走。我看你老明早今晚,总得去见他一趟。你老不好去,我替你老去,就怕我去无效。”
凌伯萍已经把凌安的话完全听明白,想了想道:“你没对他说,我不认识姓薛的,你们找错人了?”凌安道:“已经那么说了,不行,他好像对你老知道得很清楚。你老还是先回家吧。回头在路上,我对你老细讲。”
凌伯萍低声道:“那么,我现在就回家?”凌安道:“可以,你老愿意再迟一会儿更好。我对他讲,你老要到申牌以后才回家呢。”
凌伯萍道:“咳,可恨!”对那侧耳旁听的和尚道,“人要是有碗饭吃,就惹不起这些乡亲。他真能大远的找你告帮来!”一回身,走出大殿,到方丈室,向静澄上人告辞。沉了片刻,带着家仆凌安,出寺后门,往家中走来。
那个黑胖子当真依着凌安的话,回店等候去了。凌安一路上把细情说了出来,凌伯萍满面忧愁。据说这两个人是“慕名投帖”来的,这真真讨厌,因为少年凌伯萍他不愿做孟尝君,只愿做陶隐君。和凌安商量了一路,权且定了一策。

第二十七章 凌娘子疑诘生客
凌伯萍先到了家,杨春芳娘子迎头说道:“大爷,你这门房可了不得,太宠得不像样了。大爷不在家。有什么事,他竟敢自作主张!”从头至尾把凌安的罪状宣布了一顿,跟着说,“你要不惩办他,还不知他闹出什么诡来呢!”
凌伯萍赔笑安慰娘子道:“等几天,把这看门房的差事交给凌祥好了。”春芳娘子道:“凌祥看着比他老实得多。”因又问起故乡送礼的人,“这到底是谁呀,人家大远地送来礼物,为什么不收呢?凌安说,是你嘱咐的。你是这么说过的么?”
凌伯萍含笑坐下来,丫鬟献茶。春芳娘子还是盘问这件事,又问伯萍:“你上清凉寺下棋怎么一去三天不回来?你这位干仆居然擅作主张,把来的客硬拒出去,礼也不收,人也不见,连我也不回一声,可真是凌安比老薛保的辈分还大呢,你别是他抱大了的吧?”
凌伯萍噗的一口把茶喷出来,笑道:“你才是他抱大的呢。大娘子,别生气,你听我说,这送礼的没好事,又是托我求人情;我早先真是嘱咐过他。”春芳娘子道:“那更妙了,你嘱咐他,可不嘱咐我一声。这可是我错怪他了,我赔个罪吧。”
凌伯萍皱眉道:“罢罢罢,大奶奶不要生气,是我的错,我的疏忽。”
春芳娘子也笑了,仍然睁着一双星眼,睃定伯萍道:“本来么,你们净拿我当外人,还怨人家生气。人家奴才比主家娘子还拿权哩。我可倒好,谁叫我进门浅,一问三不知。”玉颜生嗔,娇喉宛转,一口气说出这些反射的话来。
凌伯萍没法子答对,忽地站起来,把春芳拦腰揽住,道:“你还有完没完?我看你长着几个舌头?”把脸向春芳偎来,夫妻调笑一阵,才把这事揭了过去。
晚饭后,夫妻对坐品茗。春芳似乎放心不下,重提起这送礼的人来,对伯萍说:“我听丫鬟说,送礼的来了两个人。你不愿见他们,到底为什么?他们都是谁呀?有什么事,大远的投奔你来?”
凌伯萍道:“不告诉你,你闷得慌;告诉你,这话可又长了。”春芳道:“你瞧你,你们凌家门的事,我一点也说不清,还不许人家问问么?”
伯萍道:“问,随便你问。告诉你吧,我们老家祖坟上有几百棵老柏树,有几个穷本家过不去节,打算锯百十棵卖了。还有顷半公田,他们也要典出一半去。他们特地为这个,要把我找回去。就算五个房头的长支都到齐了。我明天还得赶紧动身,叫凌安、凌祥看家,我自己一个人去。”
春芳娘子道:“哟,这和送礼有什么相干呢?”凌伯萍道:“本来不很相干⋯⋯”春芳还要问:“既然不相干,你到底为什么不愿见他们呢?”
伯萍忙拦住道:“我明天就要走。还有几封信,我得赶忙写完。芳姐,我不陪你了。还是叫宝芬和你做伴,我要自己到书房睡去。”说着,目视春芳一笑,附耳道:“至多二十天以后,我一准回来,我再陪伴你。”春芳脸一红,道:“呸!”
闺房调舌,惹得婢仆掩口偷笑。才到定更,少年凌伯萍果然径到书房独宿去了。这也是常事,每隔三五天,少年必到外书房习静养心;每过十天半月,又必到别墅流连几天;习为故常,上下皆知,届时只由僮仆伺候。使女、仆妇平时无事,向例不许私出二门的,凌伯萍也不用他们服侍。就是春芳娘子,是主妇身份了,也轻易不到外书房去。少年治家有法,门庭肃然,内外界限很严。
第二天,春芳娘子晨起梳头,凌伯萍竟没有再进内宅。管家凌安却进来回话,在帘外轻轻咳嗽一声,回禀道:“回大奶奶,大爷今早起五更进城了。”
春芳道:“噢,什么事呀?”凌安道:“因为有事,有人来找大爷,没吃早点走的,叫小的等大奶奶起来的时候,回禀一声,请大奶奶自己用饭,午饭不用等候着了。大爷是带着凌祥进城的,没有坐轿。”
春芳握着头发,停了一停说:“知道了。”一摆手,凌安退下来。春芳忽又想起一事,隔帘叫道:“凌安,是谁找大爷来了?可是昨天那个送礼的么?”
凌安道:“唔,……不是他,是城里的陆四爷。”春芳娘子道:“噢!你去吧。”
但到这天晌午,那送礼的两个客人真又来了。一语不发,把礼物强放下,两人扭身便走,只留下一封书信,被凌安连忙收藏起来。不等内宅问到,凌安忙着将这些礼物先送上去,单把这信悄悄地压在书房文具盘下面。
午饭时候,春芳娘子独自进膳。饭罢茶来,正想叫凌安来,盘问伯萍什么时候才回来,又要叫他派轿去接。不想凌安未等着问,又先上来回话道:“回大奶奶,大爷已经同城里的陆四爷搭伴进省去了,因为有顺便的行轿。说是昨夜已经对大奶奶念叨过了,叫小的跟凌祥看家。大爷本想回家一趟,只是来不及了。陆四爷还有别人,他们一块儿包了八座行轿,一同从陆宅起身走了。大爷临走时,没嘱咐别的话,只叫凌祥跟大奶奶回,说是得过二十多天,才能回来。顺便也许到铺子里看账去。大奶奶可把凌祥叫上来问话么?”
春芳娘子斜倚妆台,听了丈夫匆遽离家,不禁默默不悦。丈夫行踪飘忽,说走就走,床头人不得与之握别,这固然叫做妻子的不高兴,并且这个凌安和那个凌祥,在群仆中似独得丈夫过分的推信,觉得比妻子还深切。春芳娘子意含不快,又说不出口来。大娘子跟家仆争气,未免离奇得可笑。可是凌伯萍实在也太偏信这两个干仆了。即如这次借奴才的口,给爱妻带话,情理上岂不是也太难点了!
春芳娘子烦恼起来,向凌安挥手道:“走了走了吧,不用向凌祥问了。”凌安肃然退下去。
春芳娘子懒洋洋的,倚在绣榻上,信手抓来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哪里看得进去?喟然微叹道:“怎的一回事呢,走得这慌?”寻思一回,粉颊含愠道:“不行,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问问他。他为什么,……莫非他……”
她此时已有身孕,怀娠女子的脾气,仿佛格外娇性似的,无故还要生闲气。现在她丈夫飘然而去,就好像把她抛了一下,越想越不乐。忽又想到自己的身世,竟止不住掉下泪来。抽手巾把眼泪擦了擦,跟着摆弄着手巾,细细地揣想丈夫待己之情。丈夫每每地说爱恋自己,胜过前妻。口头上的话固然不可尽信,但是每见他痴痴地看着自己,有时把自己看得抬不起头来,便故意佯怒,推他,骂他:“装着呆相做甚?”他那时必然脸红失笑,猛一揽自己,说:“爱你么!”分明觉出他是真真动情,真真贪恋自己。只是他看着像个文弱书生,却臂力极强,绣帐调情,有时会把自己像抓小鸡似的提到怀抱。有时他忘情胡闹,一点形迹也不检点;任凭自己羞愧难堪,极力支拒,竟一点也扭不动他。可是,你说他贪恋自己罢,却又每隔三五天,他必搬到书房独宿。而现在,他跑到山寺下棋,一连五日不归,刚刚回来,又匆匆别去。到底他是爱自己不爱呢……
春芳娘子回想未成婚之前,初救他时,他对自己确是有心。初成婚之时,他又那样沉醉于温柔乡里,夜夜把自己缠磨得几乎失眠,告饶;他还是偎着人,不肯稍休。他到底是怎么一种心情呢?莫非他经常出去,别有外遇了不成?却又听侍妪使女说,大爷最正经不过,自经前妻亡故后,素来厌恶女人,并且有独身不娶的话。这回娶自己,他事先说,纯为报恩,并非贪色。可是自己也盘问过他,到底是纯为报恩么?他又是脸一红。笑了。他说:“你自己想吧。”至于联姻时,迎娶前,伯萍自承初婚,未讲实话。他说这不是隐瞒,不过萍水相逢,偶诉身世,出于一时的愿颜饰词。但是洞房之夕,伯萍已实告自己,娶己乃是续弦,先有发妻已殁。他并没有骗哄自己。然而他这次不告离家,突然一走,究竟为了何故?是何居心呢?
春芳娘子想了又想道:“他这个人真是个怪物。等他回来,我一定要盘问盘问他,为什么抽冷子一走,不在我面前告别?下回他再出门,我叫他带了我去。”
春芳娘子在内宅怅惘怨慕,其实只由于伯萍这猛然的一走,动起疑猜来了。那两个干仆不劳支使,在外院大忙起来。这一片大宅,素常并无护院更夫。此时竟由凌安、凌祥两个管家替换着班,值夜巡更,倍加小心,街门早关,灯火早熄,前后院日夜梭巡。家中别的仆役有的就不解。春芳娘子也问下话来:“你们两个人,这是怎的了?放着觉不好好睡,个个熬得那样,用得着你们打更么?”
凌安熬得眼眶青,眼珠红,向春芳娘子回禀道:“回大奶奶,咱们宅子太旷,又是在村子里,离城远。听说前几天,隔村吴家失盗了。大爷又没在家,小的们不能不小心一点。”
春芳娘子闻言,倒很喜欢:怪不得伯萍这么看重他俩,这两个人倒也真能忠心卫主。是的,他们见我年纪轻,家里女人多,男子少,他们俩自然要加一分小心。
凌安不但如此,还叫他的女人章妈(是个三十多岁的粗壮女人,看样子很有一股子力气的)到上房来,在外间值宿。还有使女宝芬,十八九岁的大丫鬟,也派到上房值夜去了。自从春芳娶进门来,立刻主持中馈,伯萍的姑母远嫁异乡,迄今没有来过。家下除了仆妇,更无亲人。伯萍不在家时,他们做奴仆的,忠心事主,自然要在上房留人值夜的。这也是富家的常态。
这样过了两三天,家主凌伯萍既已出门,凌宅上下老早的安眠了。忽一日,才交三更,院中啪哒的一声,管家凌安在更房中忽地坐起来,一探枕,摸出一把刀,又一推伙伴凌祥。两个人悄悄地摘下弩弓兵刃,悄悄扒窗缝,往外窥看。在外院厢房后,竟发现高矮两条人影,隐身在房脊后,正向内院探头。凌安一声不响,与凌祥慢慢开门,溜了出来,两个人藏在回廊下暗影中,提刀绰弓,看房上人影的动静。
那两个人影交头接耳,只露出上半身来,在房脊后打晃,旋又蠕动,似往内宅移挪。耗了一晌,啪哒又一声,猛见两条人影倏然分开,又一闪不见了,微微听见扑噔一声。凌祥大惊道:“不好,下来了!”就要抄后墙,奔寻过去。凌安一把将他抓住,道:“慢着!咱得看明白了,别给主子惹事才好,只要加倍留神,来人倘不惊动上房,千万不要开弓。”
于是两个干仆依然注视房上和外院角门。过了不大工夫,一条高大的人影重现于外院房顶。那另一条胖矮的人影当下真下了平地。角门一响,闯了出来,竟绕奔外院庭心而来。脚步轻轻,东张西望,嗖的一蹿,到了院心。复又伸头探脑,闪来晃去。黑影中,凌安、凌祥分藏在廊柱后,细辨来人,穿一身夜行衣,却似背后并没有插着兵刃,只手中拿着短短一物,那房上的人影伏在房脊后不动,似替下面这人巡风。
凌安、凌祥一动也不动,眼珠随着地上人影转,手中弩弓早已插上短箭。只见这地上人影竟很胆大,略一张望,竟走跨院,直奔外书房去了。凌家二仆顿时看不见他的举动了。凌祥便想挪动地方,凌安抓住他的手,一指房上,附耳悄言道:“使不得!”那地上人影袭入跨院,也不知鼓捣什么,半晌没见出来,凌祥沉不住气,低问凌安:“他也许穿房绕进内宅了?”凌安也有点惶意,便循着回廊,往内宅溜。猛抬头时,见厢房上的人影也已挪了地方,慢慢地往内院深进一层去了。忽然间,嗖的一声,凌安、凌祥急急地匿身回顾。地上那条胖矮人影忽地从跨院蹿出来,急走如飞,推屏门,竟奔内宅中院内书房而去。眼睁睁见此人扑到内书房门前,先攀窗内窥,又一旋身,抽出短刀,便要拨门。凌家二仆不由骇然!
凌祥又忍耐不住,把弩弓一端,低声道:“开吧?”凌安道:“等一等,看他拨门不拨?”
这胖矮人看似要拨门,却又迟疑,房上那人影低啸了一声,意思是不叫他妄动。
这人影回头一看,不拨门了。虽不拨门,但仍留恋不走,似已弄破窗纸,往屋里探看。鼓鼓捣捣,从身上掏出一物,破窗投入室内。凌祥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凌安心中大吃一惊,怕是贼人放火。可是没见火亮,这才略略放了心,怒目盯住这人。这人影又似旋风一转,稍一徘徊,直转到内院。两个管家立刻从回廊下,借黑影障身,往内院里挪移跟缀。
内院堂屋双扉紧闭,微露灯光。只见这人影向四面张顾一下,便直走庭心甬路,抢奔上房,脚登台阶,便要历阶而上。二仆登时发急,这贼简直要闯上房。上房东间便是春芳娘子的卧屋!凌祥再按捺不住,从明柱后悄悄地、急急地往前移动,约莫够上尺寸,把弓端好,把箭瞄准。只要狂贼胆敢无礼,拨弄上房门,便不客气,咯噔一下,把此贼射倒,再射房上那个巡风贼。凌安比较持重,但见贼人各处窥探,深入不已,又想不出怎么办才好,于是也把弓端好,心想不必瞄中,只把他惊走了也罢。
两个干仆两对眼睛注视着这胖矮人影。这人影上了台阶,踏走窗前。五间正房出檐抱厦,都带窗挡。这人影鼓鼓捣捣,似想穴窗内窥,已不能够。但是堂屋门扉都是纸糊的,可以穴视。这个人便挨上门前,一弯腰,重抽匕首,要破扉往内偷看。猛然听咯噔一下,嗤的一声,这人影霍地一跳,退下台阶。同时门扉铮然一震,这人影一惊,急张眼往四面一看。就在这时,猛听厢房顶上吱地响起一声低哨。那巡风的高大人影在内宅东厢房顶上现身出来。那地上的胖矮人影竟彷徨四顾,欲退未退。忽又听吱地响起了一声更低的哨声,突从正房房顶上,又涌出第三条人影来了!那地上的胖矮人影一眼瞥见,失声一呼。那明柱后的凌安、凌祥也几乎失声一呼:“怎的来了这些人?”
厢房上高大人影竟对第三人影发了话。第三人影一晃身,往后园一指,轻轻呼道:“来!”语音幽咽,故意改变着嗓音。又吱地打一呼哨,向房上高大人影、地上的胖矮人影连做手势。然后,第三人影一闪不见了。房上人影向下面招呼了一声,立刻登房越脊,追赶下去。那地上的胖矮人影也飞身一蹿,蹿上短墙,由墙头蹿上房,一直抢奔后园,也如飞追赶下去。
三条人影顿然消失。凌安、凌祥捏了两把冷汗,急急地跳出廊下来,也要追奔后园。堂屋门呼隆的一响,门扉大开,女仆章妈、丫鬟宝芬手里捏着东西,探头出来。凌安急急地低叫道:“快进去,关上门!”女仆章妈还想说话,被凌安一迭声地催进堂屋,一迭声地问:“大奶奶醒了没有?听见没有?”
丫鬟宝芬道:“没有。”凌安、凌祥一齐放了心,嘱咐她俩小心一点,把上房门闩好,别惊醒主妇。二人然后忙又往各院各处,搜巡了一遍。开了内书房、外书房的门。这两处纸窗皆破,从内书房屋心捡得一封红柬帖。凌安一吐舌头,把柬帖与凌祥草草看了看,便藏匿起来。这一夜两个人通宵没敢再睡。
到了次日,凌安避人悄问他的妻子,才知他妻子章妈打出一支袖箭来,把破扉偷窥的夜行人惊退,却还不晓得这两个人影是被第三个人影引走的,更不晓得那第三条人影竟是凌伯萍秀才。
几个心腹下人们嘱嘱私语,加倍防备。幸而主妇春芳娘子不晓得,便把这事哑密下去了。凌安、凌祥瞒上瞒下,仍然提心吊胆,怕那人影再来。却是奇怪,章妈这一箭打草惊蛇,这两个人影从此不再来了。那来访的两个客人也自此绝迹了。
这里面顶数内宅的章妈和宝芬,外院的凌安和凌祥,最为关心。凌安特意把丫鬟宝芬重嘱了一顿,叫她千万嘴严密点,怕是主妇娘子知道了,妇道人家胆小。章氏在旁听了,点头会意,叹息说:“姑太太要在这里,也还有个主心骨。”无奈凌伯萍的那位姑母在夫家一直未来。章氏反嘱凌安多多留神,主妇娘子人太精明:“问下来,怕你没话答对。”凌安笑了笑道:“我知道。”
凌安又叫凌祥到别墅查看一趟去,别墅幸没有失物。凌安道:“丢点什么不要紧,你留神看看,没的凭空多添出什么来,那可更不好。”
凌祥点头一笑道:“我明白。”但是凌祥到底还不甚明白,依然猜疑那第三条人影,到底是谁。凌安冲他只撇嘴。道:“好糊涂!你猜这第三条人影是谁?不是多亏他,才把那两个人影诱走了么?你难道说三条人影是一块的不成?”凌祥不禁连连点头,心下恍然了。
太湖堤边,七子山麓,凌伯萍的男女仆婢,瞒着主妇春芳娘子,直戒备了半个多月才罢。宅主凌伯萍出门流连,悠悠未归。……在七子山西南二三百里之外,莫干山阳,仇溪北岸,出了小小一件事故。
凌伯萍家在江苏境西南。又在凌家西南,山川环抱,风景幽静的地方,有一脉水,叫作仇溪。上流从莫干山麓发源,自西北向东流,曲折行来,旁经塘栖镇,汇入运河。运河南北行,东西便横贯着钱塘江。这小小市镇恰当运河西岸,又接近钱塘江。“塘栖”二字或者就由钱塘江得名,也未可知,地方却在浙江省境了。
有一天,塘栖地方,顺运河自北而南,驶来一艘不大不小的帆船。船载着一位孤行少年客,要到东天目山附近探亲。所以驶到塘栖,便即停泊,再走就要逆流西溯了,船家须要雇用纤夫。这船是少年一人包的。少年服饰豪华,举止雍容,似是个贵公子,却独行无伴,连个侍仆也没有。但他应付船家,答对店脚。样样很在行。绝不受蒙骗,花钱又大方。船家服侍他,倒很小心。
船家忙着找纤手,少年就对船家说:“要上岸住店,歇一晚上。因为身上觉得不很舒服,也许受了河风了。”就叫一个水手,引他投店。客店字号叫作隆顺兴安寓客栈,少年一个人占住了三间上房,命船家把他的两只皮箱、一份铺盖送到房内。给了酒钱,道:“你们忙你们的吧,后天一早,你们再来。”
船家谢赏回船,把船靠河边下碇。一个水手拿了一串钱。上岸沽酒买肉,预备晚上赌钱。忽然,从北边顺流飞驶来一艘瓜皮小艇。奔到帆船前后,也拢岸停泊了。塘栖本是小码头,停泊航船毫不足怪。于是从这小艇上,站起来三个大汉子,雄赳赳,气昂昂,非常魁伟;却穿着长袍马褂,又似文质彬彬的样子,不过人人脸上带着风尘之色。三个大汉,一高二矮,两胖一瘦。那高个儿生得一张紫糖脸,胖矮子生得一张黑脸,瘦矮子生得一张赤红脸,没一个面貌白皙的。年纪大致在三四十岁上下,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八九,最年长的不过四十一二。三人一齐下了小艇,手摇纸扇,东张西望。看了看帆船,就由那个瘦而矮的汉子走向帆船而来。那沽酒买肉的水手恰好上街回转,瘦矮汉子看着迎面截住,举手道:“费心大哥,我烦你一点事!”
水手看这汉子,恍惚很眼熟,好像在前途遇见过,疑疑思思地答道:“你这位客爷……什么事?”瘦矮汉子拿捏着斯文样子,回头看了看四面,悄声说道:“大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水手道:“哦,打听哪一位呀?”汉子低声道:“就是雇你们船的那位少年客人,他哪里去了,不是上岸了么?”
船夫错愕起来,不住打量这人,吞吞吐吐地说道:“唔,不错呀。人家早不在船上了,走了。”
汉子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纸包,塞在水手的手里道:“大哥,这个给你喝酒。可是那少年客人已经雇到地头了么?开发了你们的船钱没有?他是改起旱路,走下去了么?”
这个水手见纸包欢喜起来。但是他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好几包肉食熟菜。小纸包塞入掌心,竟没法检看。也不慌答话,忙忙地弯腰放下酒瓶,先看船上的同伴,没人理会他,他赶紧腾出手来,把纸包打开一看,不是铜钱,是银子,而且差不多够一两。满脸堆下笑来,忽一转念头,急问道:“客爷,这银子,你老叫我买什么?”
汉子道:“是送给你喝酒的。”水手忙道:“我谢谢!”
汉子接着说:“你只告诉我,坐船的那位客人,到底奔到哪里去了。你费心帮我寻着他,我这银子就都送给你。”
水手觉得古怪,顺口说道:“你老打听人家做什么?……”还没说完,忽见客人神色不对,怕这一两银子跑了,忙改口道,“这位坐船的跟你老认识吧?”
汉子道:“对了,所以我才打听他。我们是同乡,他是跟家里怄气偷跑出来的,我们受了他父亲的重托,来找他回家。”水手道:“那就是了,怪不得你老缀了一道,原来是为这个。”可是这个就很不像话。水手为图白捡这一两银子,忙装糊涂,倾囊相告道:“这位坐船的客人没有改旱路,他还坐船呢。他是趁我们雇纤手,到岸上歇一天。”
汉子忙问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住在哪个店里呢?”水手略微寻思一会儿,觉得说出来,与己无碍,便把隆顺兴客栈的字号,告诉了这个瘦矮的汉子。不待重问,索性把少年的姓名也说了出来。姓白名文隆。是往东天目山探亲去的。又道:“客爷。你老可用我领了去么?我可以先把这瓶子酒和熟菜,先送上船去。我再陪你老,找白大爷去。”
汉子道:“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你只把去路指给我,我们自己寻了去。可有一样,你回头见着少年,千万别提咱们过话的事。也别告诉他,我给你银子,他听见了,一定不愿意。”
水手道:“我任什么不说就是了。”瘦矮汉子道:“对了。”
瘦矮汉子抽身回去,向那两个同伴一点手,结伴一同走入塘栖镇去了。寻着隆顺兴客栈以后,他们却另找了一处店房住下,然后仍由那瘦矮汉子,重到隆顺兴客栈去了一趟。然后在隆顺兴客栈,也定了一个房间。傍晚时候,由瘦矮汉子独自潜入隆顺兴客栈住宿。
挨到次日,瘦矮汉子和那个高胖汉子,商量好了说词,肃衣整容,来到那姓白的少年房门前。高胖汉子轻嗽了一声,叫道:“白大爷在屋么?”屋内悄然没有动静。高胖汉子又叫了一声:“白大爷在屋里么?有朋友找。”屋内依然悄静,高胖汉子侧脸向瘦矮汉子道:“唔,对么?”矮汉子退了数步,低声道:“一清早还看见他呢。”
两个人在外面耗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弹窗叫了一遍,顺手推了推门。这一闹把店伙惊动,跑来问道:“客人什么事?找人么?”二人道:“不错,这屋里客人可姓白么?”店伙道:“不错。”二人道:“那么你给我们言语一声。”店伙道:“白客人出去了。”二人道:“唔?什么时候出去的?”店伙随口答应道:“刚出去,许是到外边吃饭去了。”又问了问,说是客人的行李没有搬走,柜上还存着多余的店钱,当然他还要回来的。
两人愣了愣,只可返回自己房间。那个高胖汉子去到另一店房,给同伴送信。只留下瘦矮汉子,把门扇大开着。少年如果回店。便可看得见。耗了一两个时辰,瘦矮汉子忍不住出来,到街上遛了一趟。旋邀同伴,走了几处饭馆。随便用过饭,重到河边看了看。听船家说:“少年客人刚才来了。因为纤手明天雇到,还得多耽误一天。”三个汉子放了心。
转瞬入夜,仍由高矮二汉子到隆兴客栈叩门,不想少年还是没回来。店家也不由多了心,店伙过来帮着叫门,里面竟一点动静也没有。二人相顾示意。对店伙道:“你看看吧,客人许是走了吧?”急急地用力推门,已从里面上了闩,推了推窗也推不动。
店家诧异道:“这是怎的呢?”两个汉子忙绕奔后窗,试一掀动,果然窗扇随手开缝。掀窗内窥,屋中l圆然,人已不见,行李也没有了。
这时已经二更多天了,店伙们惊怪起来。却是不短店钱,未丢东西,店家自觉侥幸。故意装憨,向两客人说道:“客人也许是出去遛逛去了。”
两客哼道:“你别糊弄了,这里头有事!”急急出店,找到同伴,齐奔各处搜寻。又扑到河边一看,竟上了船家的当了!那艘帆船已然不见。向同泊的小船打听,据说那艘帆船竟在傍晚的时候,突然解缆启行,不奔仇溪东天目山,已经折回运河,往北驶下去了!
三个大汉骇然相顾,细问水手:“你们看见少年上船没有?”水手不曾理会,随口说道:“没有上船吧,是空船开回去的。”
三个大汉又问:“看见脚夫搬行李,上船没有?”水手想了想道:“好像天黑的时候,有一个人从街里走出来,大概扛着箱子。”
高胖汉子道:“你别胡猜,到底你真看见什么没有?”水手忙道:“是真的,真有一个人扛着东西上船来着。天黑,倒是没有看清扛着的是什么。反正不是铺盖卷,就是箱子、衣包。”
三个大汉啧啧赞叹道:“好利落的手法,果然名不虚传!难为他怎么觉察出来的。”揣度情理,料他们私询船夫的事。必已被少年窥破,他势必设法哄出船夫的实话,就预加防备,定下金蝉脱壳之计。那船夫第二次答话,一定早受了他的买嘱,替他扯谎骗人。哪有雇不着纤手,多耽搁一天的道理?三个大汉把人缀没影儿了,只得上了自雇的船,吩咐启碇。赤面大汉道:“咱们再摸,再缀!”
机缘凑巧,过了不几天,竟在运河上狭路相逢,重遇上这个豪华少年。少年态度忽变,任这三个大汉跟踪潜缀,他似理会、似不理会,似介意、似不介意,照旧走自己的路,不再躲闪了。跟着这少年住了店,三个大汉立刻忙起来。一个人住在店里,一个人伏在店外,那另一个急忙到市上,买办来一些礼物,又叫酒叫饭。饭后由那个黑矮汉子,二番叩门投刺,拜访少年。其余两个同伴藏起来,暂不露面。
少年就好像预知三人必来相访似的,早早地在店房中,肃衣静候。黑面胖矮汉子举手敲门道:“白文隆大爷在屋么?”里面出来回答道:“哪一位?请进来。”手摇洒金扇,款步迎出房门。一个素不相识的生人,陌路相逢,猝来求见,照例必先请教姓名:“贵姓?哪里恭喜?”跟着必再叩问来意。“有什么事见教?”这是世套常情。但这少年不然,立在门侧,微微把黑胖汉子瞟了一眼,用扇子一指上首椅子,闲闲地说了一句:“请坐!”便随着进来,神情潇洒,一点忐忑诧异之态都没有。
黑胖汉子进了屋,先把屋中情形打量了一回。仅仅一个小单间,只一目使可了然。箱笼行囊,还是那几件。于是谦让着进来,把手中提的礼物放在桌上。少年连看都不看。黑胖汉子这才长揖赔笑,先含糊叫了一声:“先生!”一侧身,不就上座,退坐在木榻上边。少年斟过一杯茶来,说道:“请吃茶!”自己随便坐在下首椅子上,摇着扇子,悠然往内外看,默默不再发言。黑胖汉子两眼骨骨碌碌地转。盯着少年的嘴。料他必先动问。哪知不然,黑胖汉子欠身接过茶杯,称谢道:“不客气!”微微啜了一口,把杯放下。
半晌,少年恬然相对,仍不说话。黑胖汉子抱拳低声道:“哦,白先生。在下久仰大名,早想和先生亲近亲近,总嫌冒昧,又没有机缘,况且在下又自知是个无能之辈⋯⋯”说到这里,抬眼再看少年。少年道:“岂敢!”只说了这一句,便又住口。
黑胖汉子满脸堆下笑容来,说道:“是的,在下自问不敢高攀。白先生的大名,威震江湖,远近皆知,哪一个不想亲近高贤!在下打头三年,从敝友那里,得知你老近来不常出门,在府上纳福的时候居多。还有在下别的几个朋友,也都羡慕白师傅的水陆功夫,都很想登门求教。只可惜俗务羁身,未得如愿。不想今日萍水相逢,得瞻龙威,真是三生有幸的了。”哈哈地笑了几声,自己也觉着没笑强挤笑,笑得声音很难听,不自然。
再看少年,摇着扇子,唇吻微微一动,泛露笑意,似要发言,可是仍没出声。又沉了一会儿,方才重说了一句:“请吃茶!”用扇子又一指茶杯。
黑胖汉子开始有点窘了。肚里本预备了许多说词,不知怎的,竟被少年这含默无声的声势禁住。手摸衣襟,头上冒汗,怔了片刻,横眸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依然坚坐不动,缄口无言。而且任听客人说话,既不赞一词,也不诘问来意。
黑胖汉子一时僵住了,把一只手往襟下摸摸索索,掏出一封信来。又把桌上的礼物打开。是四包重礼,另有两大匣点心,却从点心下面。翻出一个小红漆盒。手举着,凑到少年座旁,伸舌头舐了舐厚嘴唇,又干咳了一声,道:“白师傅,在下名叫蔡大来,诨号叫黑牝牛,和令友薛五爷彼此都是很要好的朋友。不瞒你老说,我们哥几个,人人都佩服你老的武学,总想来请教请教。可是势隔云泥,无故登门,又不好意思自己个来。现在我们薛五爷给我们写了这封荐信,一来求你老不嫌弃,赏脸下交;二来还有一点小事,要烦求你老费神帮忙,勉为其难。”
这蔡大来恭恭敬敬先把信递过来,复又把小漆盒打开,内盛一大块金锭,一剪两断,又摆着几棵茅草,都放在少年面前。复又把那一盒点心挑了又挑,挑出一大块点心来,劈开糖馅,挖出一只小银盒,内藏一粒明珠,灼灼有光,也拿来摆到少年面前。然后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
少年瞠目看着这封信,并不接收,脸上神色好像很惶惑。半晌才道:“唔?哪个姓薛的?这这这是什么意思呢?”
黑胖汉子索性一屁股坐在少年肩下,低声道:“白师傅!小弟久闻你老水陆称雄,在江湖道上久惯匹马单枪,仗义游侠。做的事都是些杀富济贫,除暴摧污的义举。我们哥几个自愧不如,早打几年前,就很有意思请你老率领我们,总没有机会。现在我们大当家的遇上事,吐点了。我们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咳,说出来怕您笑话,他二位竟争起头把交椅来了。争位不决,险些动刀子,火并起来。多亏我们的军师爷,和四当家的出主意劝解,叫他二位都别争了,趁早留出这头把交椅。另请高明。我们窑里这些年又实在兴旺。像这么一起内讧,管保要糟,说来也太可惜。大家商计着,已经把二当家、三当家劝住。与其争位子,还莫如散伙;与其散伙,还莫如另聘江湖上有名气的人物。这一来,可就想到白师傅身上了。我们人人都佩服你老,二当家和三当家更是心眼里愿意。所以才打发我们三个人来⋯⋯这点东西,也说不上是聘礼,只算是小弟们一点心意罢了。我们现在全伙足够一百六七十人。只要有名人领导,也足能轰轰烈烈混一场,落一个名扬江湖,称雄线上。”
少年听着,扑哧的笑了起来,眼光直注门窗。黑胖汉子不觉愕然,也跟着往门口看。只听少年笑道:“你们大当家的死了,打算聘别人当家?”竟说出外行话来。
黑胖汉子忸怩道:“不错,是这个意思,只求白师傅赏脸。”
忽然,少年猛地站起来,回头向后窗招手道:“后窗根那位朋友,进来谈谈好么?”立刻听履声橐橐,转到前边。咳了一声,走进来那个高身量、赤红脸的大汉。
这大汉身才探进门口,双拳早高高举起,叫了一声:“白师傅!”深深地作下揖去,道:“在下久仰你老人家武学声威,名震江湖,总觉着没人先容,不敢冒昧!”

第二十八章 邓飞蛇延贤被拒
这个人与那先进来的客人不同了,虚眯着眼,堆满笑容,竟似浑身都装着谦抑。到这小单间,反客为主的,坚请少年上座。窃看少年神情越发冷漠了。
这大汉自己报名道:“白师傅!小弟名叫薛绍彭,和咱们薛五爷是远房本家。”又指着先进来的客人道:“这位蔡老弟是小弟的至好,我们哥几个很久很久地羡慕着你老哩。”把大指一挑道:“你老可称得起扬名四海,侠风千古!”不伦不类,掉了几句文,跟着很卑虚地侧坐在少年身旁,说不尽的仰慕话,一口气讲了数十句。少年只是无言,含笑皱眉,摇着扇子,眼望门口看。
这薛绍彭说完了客套。忽地把声音放低,接续着黑牡牛蔡大来的话头谈起来,仍是敦请少年,做他们的领袖。唠叨半晌,少年忍不住发话道:“二位的来意,说了半天,我只是不明白。我也不晓得二位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二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姓薛的大汉装出自来熟的神气,呵呵地笑道:“白师傅,你老说这话,可该受罚!小弟跟蔡老弟别看是线上的无名下将,可是若提起你老来,我们还算有眼能识泰山,小白龙的盛名谁不知道?白师傅,你老就不要戏弄您这两个傻兄弟吧。我弟兄奉命而来,不为别的事。就为敦请你老上山。我们这个拨子。别看规模小,也足有二百多弟兄,你老要是一人拨子,挑出牌去。只凭您的万儿‘小白龙’三个字,就足以压倒中原的道上同源,第一把金交椅不能再让别人了。我们临来时,我们的军师爷就只嘱咐我,只怕浅水住不了卧龙,再三叮咛我们哥俩,务必请你老到我们拨子上,先把合一下子,您看着顺眼,您再留步。”
那蔡大来接言道:“白师傅,只要你一接舵,就知道很值得一干了。我们那里的声势⋯⋯”那薛绍彭道:“什么白师傅,是方师傅。”蔡大来道:“是的,是的,我知道。不过,还是这么称呼好。”
两个汉子你一言,我一语,劝少年给他们当老大哥,大当家的,说的话很多。少年好像真不懂,大半晌才又摇着头,吐出一句话:“二位的话,我还是不明白。我和二位不认识呀。我更不晓得什么小白龙,小白龙是什么呢?”
这一来话又绕回去了,两个汉子说:“你老一定是小白龙。你老不是小白龙,谁是小白龙呢?”于是又举出话来,证明他们怎么知道这少年就是小白龙。证明了一回,便又称赞一回小白龙的水陆武功,然后话归本题,还是劝驾,但是任凭二人怎么样磨烦。这少年沉住了气,咬定了牙,并不恼,也不认。忽然他就失笑。忽然他又淡漠下来,对于二人的话,始终坚持着说是不懂,不懂,一百个不懂。
两个大汉相视无计可施。蔡大来搔头不悦,看着同伴,说道:“白师傅这么峻拒我们,想必我们都是下三滥,不值俯就的了,我们也真不敢高攀。不过白师傅看在薛五爷的面上,总得叫小弟们回得去呀。你老一定不肯去,那也没法,可不可以把这封信拆开看一看,赏给我们一封回信呢?我哥俩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啊!”
少年眼望桌上一看,信皮上写得明明白白:“内函面交太湖方大爷印靖亲拆,龙门薛缄。”
少年站起来说:“我可不便私拆人家的信。二位不知,我白文隆也是个读书人,非礼勿施,非礼勿动,偷拆看别人家的书信,也和偷听窗根一样,都不应该。”说时眼望后窗,又抛了一眼,微微一笑。
那薛绍彭哈哈大笑道:“白师傅心路来得真快,立刻就骂上我了。我可不敢偷听窗根。老实说,我倒是偷看窗根来着。我久已羡慕你老,无奈没有好机会,没得见过面,我才扒窗眼,偷看看你老,其实没别的。”
少年哂然不语,用手又一指后窗,刚要点破外面的另一个人影,忽然一想不对,又忍住了。但是窗外的人影却觉察了,顿然缩回去。少年只做不理会。
一个汉子说道:“白师傅不赏脸,足见你我的面子薄,我看咱们不如把四当家的请来吧。”外面登时咳了一声,少年也登时也说道:“索性都请进来吧。”
于是履声橐橐,那个黑瘦汉子也进来了。小小单间,主客四人,把屋子装满了。略叙寒暄,落座叙话。时已二更以后,店家连进来两趟,给拿开水沏茶。
容得店伙去后,这个黑瘦汉子也开始游说,却与二人措辞不同了,刚见面。便一举手道:“兄台!小弟马济生。”献茶之后,这马济生对薛、蔡二人道:“你们两个大呼小叫的,那是怎么说话?”
二人应声道:“白师傅不肯赏脸。”马济生道:“那是你哥俩废物,你当是绑票么,当下就要人家的回话?”
这人凑了凑,也到少年身边,低言悄语道:“兄台,你我慕名没见过面,可是兄台的一往侠踪,小弟久已晓得。小弟的贱名,你老也许听人说过,也许不知道。你老可知道尹鸿图尹老前辈的令高足舒延松么?那和小弟乃是十五年的老交情,共过患难的。还有薛五爷,是你兄台的老同学,老朋友,他和在下却也熟识。说起来,咱们彼此都有点渊源。薛、蔡二位贤弟是个力笨汉子,心上钦佩你,嘴里说不出来,干会嘟哝罢了。他们二人白跟你老兄絮聒半天,没的倒叫你老发烦。兄台也别笑话他,他两个是直性人,不会弯弯角角的,也难怪他。现在小弟既然出来了,可要向兄台讨近了。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三个实不相瞒,是专诚奉命,来请你老兄的,我只请示你一句话,你兄台如果不弃卑微,肯赏脸率领我们哥几个,就请择日上山。你老兄若有不便,我们决不敢勉强。老兄的人品我很知道,是最狷介的,可是兄台也要看清楚了。我们哥们潜伏在草野,避祸待时,决不像寻常同道。一味打家劫舍,那么胡闹。我们弟兄也有一点小小作为。”
这人放低了声音道:“我们也是宁为盗,不为官。”此人又一摸小辫道:“为了这个⋯⋯兄台,你我也是志同道合的呀!只不过兄台是单闯,我们却是凑了一伙。兄台!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大远地奔寻到兄台面前。路程不嫌千里之远,时候已经访求三个多月。也很不容易,即此足见小弟们这番志诚了!可是我们决不敢强人所难。还有一节,兄台想干的,我们也正干的是这个。道不同不相为谋,道相同还是合伙干的好啊!不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打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顾忌,也就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难处。方大哥,长话短说,你老到底怎么个打算?你或者怕我们言不顾行,不愿跟我们趟混水!我也不敢说我们走的尽是干净道。但是,大哥,你不妨慢慢打听。”
薛、蔡二人一齐看着少年的嘴,料到马济生这番话可以打动少年了。然而少年还是不言语。马济生于是又钉了一句:“兄台可以先到敝窑看一看。”少年抱拳道:“马大哥,对不住!”
马济生爽然失望道:“那么,⋯⋯唉!”回顾薛、蔡道:“方大哥不愿意跟咱们一伙屎蛋一齐混,这可没法了。但是还有一样,我们就是现在做的,有对、有不对的地方,方大哥上去之后,我们还可以力守将令。一大哥叫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我们奉请大哥归窑把舵,给我们当家主事,我们自然事事要听你老的约束调遣。就是本窑的一切成规,看着应改的就改,应留的就留,一切由您独断独行,我们都听你一个人的。你老只要肯去,我们哥几个的身命事业,连脑瓜子,一齐交给方大哥。这可是至矣尽矣的话了。方大哥,咱们一言而决,只问你作兴不作兴?”
一面说,一面看少年的脸色,还是无动于衷。马济生自知绝望了,却仍不死心,一转话锋道:“既然大哥不肯下顾,那就一切作罢。不过小弟还有一点不知进退的要求,不知大哥肯赏脸不肯?”又回顾同伴道:“大哥一定不肯去,咱们只求大哥赏一回脸,帮我们一点小忙,总可行了?”
薛绍彭立刻应声道:“白师傅做事最有分寸,最讲义气的。马四哥,你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出来,我想白师傅决不会再驳咱们这回面子的。”
蔡大来也道:“并且这又是白师傅惯做的。”薛绍彭又道:“况且又是彼此有益的。”说时一齐抬头,察看少年的神色,少年兀自无言。
马济生微一低头,舐了舐嘴唇,放低了声音,说道:“方大哥!我们也晓得方大哥素常是独行独往,不肯搭伴。像小弟这一伙子酒囊饭袋,我们尽管自觉不错,大哥没跟我们共过事,自然要仔细一下,就搁在我身上,也是不肯轻诺的。入伙的话,咱们就放在这里,请大哥往长里看,往细处品。不拘哪一天,看得小弟们还有一节可取,只要赏脸光临。或者赏一个信,我们还是欢迎的。咱们先说现在的。现在小弟访得一桩小买卖,很值得一拾。我们哥几个的意思,打算恳求方大哥临时捧一捧场,拔刀相助,帮着小弟们,把这桩买卖做下来。所得的好处,我们分文不要,尽听大哥处置,只求大哥给咱们江南绿林道争这一回脸,我们就承情不尽。”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色有些不耐烦了。右手把洒金扇连摇。忽然砰的一下,往身上一拍,微微笑道:“做什么买卖?诸位看小弟哪点地方像个买卖道呢?”
马济生也怫然不悦。他想:到了这步田地,还拿这种话来搪塞,岂不是太过的藐视人了!他强将怒气按下去,换转词锋,赔笑说道:“方大哥,不要误会!方大哥乃是当今大侠,我们就胡糊杀,也不敢拿寻常的无本买卖,来强人所难。我们哥几个说的这桩买卖,不客气说,乃是不义之财。动手拾了过来,倒是与民除害,为民泄愤。在行家面前,我们决不敢闭眼胡嚼,说那没影的事。大哥赏下耳音,容我仔仔细细地说出来,你老圣明,你可以耐心想情!”
说罢稍停,马济生将茶杯端起来,骨嘟嘟地喝了下去,复又说道:“大哥!我们弟兄身入江湖,深慕侠风,自誓杀富济贫,戒淫戒贪,钢刀虽快,不害善良之民。所谓盗亦有道,我兄弟一向努力这么做下去。但我们尽管如此存心,究竟失足绿林,拔不出身来,也每每自恨。无奈困于衣食,不得洗手。我们的先辈又留有遗言,颁下戒条,断不许我们为官为吏。方大哥,你要知道,你和我们门径不同,师法各异,说到归根,总还是一脉呀。你要明白!”
末后几句话转了方向,少年听了,双眸一张,身躯一挺,把三客重看了一眼。忽然,他又一耸肩,面色登时又回复过来了,仍旧淡淡地听,不肯赞一辞。这马济生无形中已窥见少年的神情,登时顺势而下,抓着这一点,往下说道:“方大哥,我的师傅是谁,大哥也许有个耳闻。”
他把手指一屈伸,做了个手势,接着说:“因为这个,大哥,我们挤来挤去,不准为官,就只好为盗了。真是随便什么人,各有各自的难处,各有各的做法。还是那句话,我们尽管不自爱,也不敢妄戕良民,擅劫义财。这份意思,方大哥一定理会得出来。可是说到现在⋯⋯”
马济生突然站起身来,往内外看了看,做出小心精细的样子,给少年看。然后转身归座,自己取茶壶,斟上两杯茶,一杯献给少年,一杯自饮,润了润喉,又低声说:“天色真不早了,大哥困了吧?我先说要紧的。”手沾茶水,在桌上画了几个字,道:“大哥久游江南,这个人想必早有耳闻,听说过他的劣迹吧?”
少年拿眼角扫了一下,灯影下看不清水迹。可是少年也不说明,也不诘问。马济生不放松,看着少年的脸道:“怎么样,知道吧?不知道么?”少年仍无表示。马济生又往跟前凑了凑,低声悄语,继续说道:“这个姓连的家伙,你只一看他的姓,就可以晓得他的出身。嗯,他是旗员,辈辈做大官。他本人一连两任盐法道,吃肥了。大哥一定晓得他的底细。”
薛绍彭在旁帮腔道:“错过是他,谁敢那么大胆!白师傅,他的名字就叫连宝惠,在江南官场上,是有名的辣手。”蔡大来道:“你还不知道他的外号哩。”薛绍彭道:“他的外号怎会不知道,他是有名的叫作‘连剥九层皮’么!”
少年愕然,暗自揣想,江南道上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叫“连剥九层皮”的古怪外号,不禁问道:“这个连剥皮现在哪里?做什么官?”
马济生暗暗欢喜,以为这一着没有走空,急忙说下去。少年一面听,一面仍自暗想。恍然听谁说过,连宝惠是一个清耿刚直的能吏,治狱刻深,可以入酷吏传的人物,但没有人说他贪赃。马济生几个人却坚说此人贪渎卖法,多所残害,不但是酷吏,又是个假道学、真赃官,做出许多残民以逞的事情来,少年不觉诧为奇闻,马济生讲得更起劲了。
据马济生说,这连宝惠连剥九层皮,既是旗员,朝中有人,又是巧吏,善会逢迎,在任上贪婪残酷已极。黑心杵(昧心钱)搂了十几万,却是巧于粉饰,他的上司反倒夸他是干员,曾以卓异,专折特荐。只有江南百姓,把他恨入骨髓。他却是官运亨通,一帆风顺,老百姓呼天吁地,也不能把他怎样。他手下的豪奴干仆,比他尤其凶恶,倚仗主势,横行民间,又不止是欺压良善,鱼肉乡民。只那良家妇女,清俊子弟,糟践在这群恶奴手里的,更不计其数。
马济生接着说道:“最可恨的是,连剥九层皮在建宁府做知府的时候,纵容恶奴,连兴大狱。当地富孀李寡妇母女三人,控告管事霸产,落到连九手下人圈套内,不但含冤丧产,母女三条命反倒活活被逼死。他们买出人来,说李寡妇和家生子有奸,娘儿三个一齐服毒全贞,丢下一笔绝户产,恶奴胆敢化名吞占。后来激动公愤,那赃官连剥九层皮,袒庇恶奴,直使母女三人沉冤海底,临死还落个不贞之名。那动公愤的七个当事的士绅,没过一百天,一个个被他买盗攀诬,叫案牵连,也弄得个个倾家败产,还死了一个老书呆子!”
马济生切齿摇头地说道:“这是一案。”福建地方,男色之风甚炽。有一缙绅之家,姓林名某,乃是个富举人。膝下一个爱子,年才十五岁,资容秀美,婉若处子。在家塾读书,曾考中案首。许多有女之家,羡艳璧人,愿得为婿,若干逐臭之夫,又思窃余桃,谋尝异味。林氏子却珍重千金之躯,守身如玉,不但不敢滥交匪类,连大门也不肯轻出,他家也深知防闲,林氏子每一出一入,必遣家仆紧紧随护。但后来终被当地一个富豪觊觎上,用阴谋,设美人局,把小妾装饰了,倚门挑逗,潜存下不利孺子之心,骗林氏子上当。不意弄巧成拙,林氏子险入虎口,终于逃出陷阱来。这一案闹得人言啧啧,传为话柄。那富豪谋奸未成,吃了个哑巴亏,自然不敢声张。林举人引为奇耻,自然更愿既往不咎,把案子掩饰下去,以全颜面。
但他们这些贪官讼棍却故意放出谣言,硬说林氏子已与小妾成奸。那富豪也确把林氏子捉住,硬给鸡奸了。怎么脏,就怎么讲。连剥九层皮立刻居为奇货,要借这一案,把那富豪大大敲诈一下。竟据匿名帖,要拘传两造,开堂审讯,以正风化,而除陋俗。题目像是很正大的,可是放在缙绅之家,如何受得了。富豪当然宁倾万金产,不愿叫小妾下公堂,林举人又如何肯教爱子打“鸡奸未遂”的官司?痛恨儿子不肖,因贪女色,自招污辱,把儿子痛责了一顿。林氏子横遭傥来之祸,被责含羞,竟阖户自尽。他父痛心爱子惨死,伤心门楣沾辱,竟致发狂!
马济生说到这里,一拍桌子道:“这又是一桩惨案。”
马济生把连剥九层皮的劣迹,如数家珍说出来,一连举出六七件,件件皆令人发指。一面说着,一面窍看少年的神色。
马济生叹恨了一声,跟着又说道:“连剥九层皮劣迹昭彰,不一而足。可是皇天无眼,一点报应没有。他在现时官场中,居然上邀帝眷,中得上司器重,下获同僚羡慕,称他为名利兼收,夸他为吏治干才。什么疑难大狱,到他手下,便可快刀斩乱麻,一下断清。这小子盗名欺世,殃民肥己,尽有济恶之才!百姓固然切齿痛恨他,可是惹不起他。”
马济生又道:“他任凭到哪里做官,总有些绅士跟他要好,方大哥当然明白,这正是宦途的秘诀,贪官劣绅必得通同作弊。小弟们想,上天没有报应,小民敢怒而不敢言,绅士和他狼狈为奸,上官反倒刮目看待他。他的罪恶已然贯盈,却没人惩治他。我们可就想到了。”
马济生手一指肋下道:“可就想到我们的青字了,我们在江湖上游侠

窑,朝了骨子(送官法办),那也是杀剐任命。哪知他们竟自居为外行,把咱们亮过万儿的朋友,当做了小螽贼,打折腿,还灌尿,这不是活作践人么?他还说你们江南的绿林道原来都是些鸡毛蒜皮,把咱们骂了个不亦乐乎!”
少年不禁问道:“这镖客叫什么名字?他们现在哪里?”
蔡大来欢然说道:“他们现时正在衢州,要雇船改走水路。大约后天大后天,可到金华。因为他们这次北上,访闻还要顺便逛逛杭州西湖。大哥要动他的手,就可以先在兰溪江埋伏下,等着他个狗日的。”
薛绍彭也忙说道:“这个家伙不留真名,报字号是保定什么镖局黑鹰程岳的手下人,凶横极了。”
少年默默地听着,忽然张目道:“唔,程岳?”
马济生看出少年词色不对,连忙抢过来说道:“你不知道,你不要瞎猜。方大哥,这几个镖客,据小弟看,全不是什么正路货,别看功夫硬,多半是冒牌,和黑鹰程岳不相干的。我们仔细刺探过,访闻内中有个姓石的,叫作什么石作霖(此影射狮子林),又有一个姓路的(此指紫天王陆嗣清),全都是蛮不讲理的北方汉子,尤其看不起我们南方人物。可是他们这些东西,别看面子上不懂人情,手底下可是真硬、真狠、真辣。要动他,非有惊人出众的本领不行。听说他们从福建北上,一路通行无阻,沿途绿林道折在他们手里的,已有三拨,我也不知道我们怎的这么泄气,该着人家卖狂罢了。而且每到一地,打店主,骂寓客,闹得凶极了。小弟眼见他们一个大小伙子,把一个卖菜的老太婆打了。”
马济生接着道:“他们还会无事生非,绿林道不找寻他,他会找寻绿林人物。他们在店里,曾把一个过路的黑道朋友拾掇了,照例灌了尿,还给挑断脚筋。所以我们想,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拼着喝尿,也得斗斗他们。若这么轻轻放他们过去,他们更看不起我们江南绿林了。他们说,我们南方绿林道都是溺壶,只配灌尿,你道可气不可气!并且赃官这一笔不义之财,足够十几万,原封拾过来,也有很大的用处。你说拿来干什么不行?小弟们看到这步棋,觉得在义气上,必须动他。可是在能耐上,又怕拾不下来。真个喝了尿,未免替同道丢人!”
说时笑了,少年也微微一笑。马济生又接着说道:“不怕大哥笑话,我们这才临时起意,要请大哥捧场。说真了,小弟们决不是为图利,只为争面子。动手的时候,自然是小弟们先打头阵。只是到了关节眼上,请方大哥仗腰子,助一拳。这几个镖客倒是饭桶居多,内中真有一两个棘手的,非方大哥制他不可。得了彩,我们分文不要。”
马济生双拳一抱,低声道:“还是那话,小弟们志在为民间除害,给同道吐气。嗯,我们就是只争一口气!得的彩不拘十万八万,扫数都送给大哥,请大哥分派着济贫救灾。现在咱们浙东正闹着饥荒,咱们拾过来,拿这银子救救可怜的老百姓。大哥,你瞧,这有多么好,呛?”
滔滔地说了好半晌,马济生还嫌怂恿的力量不够,更再二再三描说,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为了江湖上的义气,要剥一剥这连剥九层皮的皮,要儆戒儆戒这伙狼烟雾气的镖局子狗腿,为什么拿马鞭打老太婆,拿尿灌合字朋友,说话时,义形于色,愤不可止。然后又把动手的步骤说了出来,在何处埋伏,用何计诱敌,施展什么法子来打劫。然后又说到连剥九层皮人虽万恶,那镖客情虽可恨,却是我们钢刀尽快,永不见血腥,除了过招斗技,断不肯枉杀一人。
马济生叫着自己的名字道:“方大哥,你可以放心,我马济生和这几位弟兄,既然敦请你老出山,跟你老手下做事,那就给我们添光贴金了。一切事情都请你老指点,指挥,叫我们怎样,就怎样。上阵我们跑在大哥头里,做法跟在大哥后头。大哥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别看临时邀你帮忙,无形中也就是推你老领导我们做这一场义举。我们是只要连剥九层皮的财,不要他的命;只抹镖客的脸,不伤他的人。连九的家眷,小男妇女很不少,小弟一定约束众位朋友,不许惊动人家。怎么讲呢?跟着好人学好人,我们从前没敢走错步,这一回更要做个样儿,给大家看看,看小弟们是不是还可以做侠客的下手。”
这一切打算,全是盗侠行径,大仁大义,绝非滥贼的勾当。但是,马、蔡、薛三人说了恁多话,再看少年时,起初神色上不无动容,等到马济生舌敝唇焦,越说越多,说到末了,少年的脸上反倒一点踊跃的意思也没有了。容得这说客住了声,喝茶润喉,少年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漠然的态度,并且脸上又带出似乎惶惑不解的样子来了。
小小一间店房,杯茗孤灯,一主三客,低声悄论,忽然听外面鼓打三更了。少年站起来,似呈倦态,打了一个呵欠,很文雅地说道:“好,在下闻所未闻!不过像这种事情,对不起,小弟只可听听热闹,至多说两句不平话罢了。小弟无拳无勇,恕难为力。”
马济生十分不悦,不禁冷笑了一声,和蔡、薛二人互相示意,一齐站起来,告辞,道:“小弟的意思,已经说到至矣尽矣。不过彼此总是新交,仓促之间,我也不便立等回话。这么办,明天一早,我听你老兄的吩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明白人不能装糊涂。小弟不才,盼望老兄今天晚上仔细琢磨琢磨。赶明天,打开窗子各说亮话!”放下这几句,举手告退,一齐出来。
少年冷冷地说:“恕不远送。也不必明天,现在就可以打开窗子说亮话,恕难从命而已。”马济生越发怫然,一转身道:“那么,小弟不敢动问,方大哥你贵姓?”
少年把扇子啪的一下,往左手掌上一打,变色说道:“呼牛唤马,随你老兄的便。你老兄要明白,我在下和你素不相识呀。”论少年的本意,决不愿得罪这三个不速之客。但是话挤话,究竟扔出这么一句来,终于要落到不欢而散了。
马济生气得面色全变,由红而紫,头筋直迸,双目圆睁。怒哼一声道:“好,漂亮!哥儿们,咱都白费唾沫了。走!”说罢扭头就走。
但是少年忽然又把话拉回来,临送到门口,又客气了几句,道:“假如有缘,也许小弟能够从命。只是小弟自有小弟的难处,违命之处多多海涵。”顿了一顿又道:“一切事明天再谈吧。”
马济生也立刻回嗔作喜道:“那么,我听老兄的信,刚才是我失言。”江湖道上,不愿明白翻脸,各又饶上几句场面话,长揖告别,各自归自己的房间。
马济生回去往床上一躺,对蔡大来、薛绍彭道:“他娘的,怪不得邓二哥不敢自己出面,这家伙真难对付!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他有一定之规,硬把咱们绷出来了。好难请的诸葛亮。”
蔡大来道:“四哥刚才扔的那几句话很有劲,小伙子也得思量思量。他跟你我不同,咱们是没家又没业的。好便好,当真瞧不起咱们,娘拉个蛋,先把他的私窝子给挑破了。”
马济生笑道:“得了,倒有你这么一想。可是你再转面一想,他敢在七子山下买宅置产,装良民充绅士,他一定有护身符。他又是单人匹马独闯,你就想卖他,你得抓住他的真赃实犯哪。”薛绍彭道:“写黑信。”马济生摇手道:“不行,他在那里,打着绅士秀才的幌子。在县衙一定埋着底钱,黑信准没效验的。再说咱们是请他帮拳复仇,也犯不上那么干。回头咱们先告诉你邓二哥,听听他怎么说。”
蔡、薛二人恨恨不已道:“这小子这股劲儿太气人了,明明揭穿他的假面具,他还是瞪着眼跟你装没事人。”马济生忽一望后窗道:“低声!天不早了,咱们睡吧。”
这三个人聚在一个房间,一铺长榻上,把灯吹熄,嘀嘀唧唧的,倚枕附耳低言,一面计议,一面窃骂少年。商量定了,到了次早,便要重到少年房间,再作一次切谈,并索少年的回话。不料一夕无话,才到次晨,三人还未容前往,店房中的伙计已来敲门送信。说:“白大爷已经到兰溪去了。诸位有事,请只管办,不必等他了。诸位的店钱,白大爷已经付过了。”
马济生道:“什么?”霍地从榻上爬起来,蔡、薛二人也连忙下地,向店伙细问。又追到少年原住的那房间,那房间早已空空如也。
蔡大来对马、薛二人说道:“小白龙这家伙真恨人,咱们怎么办?赶紧追他去吧!”薛绍彭道:“不行,追上他,又该怎样?咱们还得等邓二哥呢。”
马济生想了想道:“邓二哥那里,我们何必等他,不会找他去么?”蔡大来道:“咱们先找邓二哥,找着了他,再追小白龙去。”
马济生道:“那一来,又怕误了,咱们三个人应该分头办事。”遂命薛绍彭找飞蛇邓潮,命蔡大来找海燕子桑七,他自己急急地奔兰溪而去。
数日以后,兰溪江上,果然驶来四号大船。船上乘客,正是马济生所说的那个连剥九层皮,连道台连宝惠,和他家眷。却不是卸任荣归,乃是由他的夫人和他的胞弟,买舟北上,出聘爱女。也不是顺路往杭州西湖游逛,乃是他的亲家翁达善阿现任浙抚,他的娇婿涓吉本月完婚。连宝惠遣女于归,有官职羁身,不敢擅离,所以托他的二弟夫妇,把女儿送到杭州,替自己主婚。不过连道台心怜爱女远嫁,舍不得叫叔叔婶婶单送,他那夫人竟也为掌珍,不惮千里,亲自送来。可以说,趁此看看东床,会会亲家太太,同时逛逛西湖。
当此时海疆不靖,盗贼横行。浙抚和连道台,一方迎亲,一方嫁女,两家都是显宦,自然沿路上颇有不少官弁护送。浙抚达善阿仍不放心,特从杭州镖局,加聘来几个有本领的镖客,相助官弁,沿路护行。因此排刀执戟,前呼后拥,显得势派大些。这一来,果惊动了沿路贼匪,多有心羡丰奁,潜思胺箧的。但是人家邀来的镖客功夫很硬,三不知的小螽贼只一碰,就吃了苦子。
连九大人在任上以风裁称,确是有峻烈之名的。但是“连剥九层皮”的外号,乃是贼人顺口捏造的谣言。他的官声并不甚恶,好像也是施世纶一流人物,治理民情,有点意气用事;贫民告状倒占上风,富民打官司,反而讨不了便宜去。马济生糟踏他苦害良民,交结绅士,却一点也不是实情。即如雇用镖客,沿途肆扰这一事,更非真相。
但是马济生为什么要造他的谣呢?这里面颇有曲折。简单一句话,就因为护行的镖客,内中有两个人,一个是黑鹰程岳最小师弟紫天王陆嗣清,一个是黑鹰程岳的爱婿狮子林廷扬。而林廷扬是马济生等所要专诚找寻的。
马济生为什么要找林廷扬呢?这就是飞蛇邓潮为报兄仇,纠集同盟,预备下了好几年,直到这一次,方才大举上场。邀能人,设机谋,捏造下一番挑拨的话头,要唆使少年帮着助拳。少年非别人,就是那鼎鼎有名的小白龙方靖。
但是狮子林廷扬在保定镖局做事,为何此日在闽北出现?这却是说来话长。狮子林廷扬在保定创业,乃是壮年的事,今日的林廷扬正当年轻,刚刚与黑鹰程岳的爱女程金英成婚。小两口儿奉了他岳父之命,跟随着他岳父的师弟紫天王陆嗣清,来到杭州,接办胜字号镖局。到胜记镖局不及一年,山东布政使达善阿奉调署理浙江巡抚,又数日,达善阿定期为爱子完婚。便聘黑鹰程岳护送亲迎。程岳远在保定不能分身,达巡抚又指名要请女镖客程金英,伴护儿媳,这林廷扬夫妻便随着紫天王陆嗣清,和岳父门下弟子顾金城,替程岳应邀,前来护行。
署理浙江巡抚达善阿是显官,黑鹰程岳是名镖师。这一文一武,一官一民,却有着七八年的私交。这一段私交,乃是达善阿在北京做京官,黑鹰程岳在北京争名创派时,交结下的。小京官多半清苦,达善阿被事情挤住,多亏了黑鹰程岳慨助他一臂之力,才把缓急的情事疏解开了。后来达善阿居官荣显,便出资帮助程岳,扩充镖局,以报此情。这可是多年以前的旧话了。

第二十九章 程黑鹰选婿联镖
原来铁掌黑鹰程岳,自接掌江南太极门以来,以拳、剑、镖三绝技,蜚声山东、江北。他本是山东曹州府人,从师南游,在江苏省江宁府、海州府,混了多年。等到恩师十二金钱俞剑平传宗赠剑,封剑闭门以后,程岳在老师家里,孝敬了三年。
那时候北京城王公贝勒,竞富斗势,纳士招贤,大开延宾之馆。有的广延儒修,博古右今;有的纵情笙歌,教演优伶,以声色自娱;有的玩赏古物,收集金石书画;有的又招聚拳师武士,摔跤举石,较拳论剑;有的就招些帮闲清客,豢鹰蓄犬,逐走射飞。真是个点缀升平气象,表面看好像崇文右武,实际上不过是皇亲国舅,有钱没处用,拿着活人当玩物。当时盛传达摩肃王府比武,国子监马梦太角技成名,这些古话并非尽是小说点染,也倒真有其事。只不过年代错误,不在康雍时代,实在清中叶嘉庆、道光朝罢了。
天下英才终不免受着名利的牵诱,于是草野英雄“尽入彀中”。一时文人学士、骚客通儒、弈棋国手、书画名家,纷纷集会在京师,各挟所学,以炫鬻于势家豪门。便是各派拳师剑客,为了给本派传名,也纷纷地束装北游,投托在京城这爷府、那爷府,不为干禄求官,也要争名逞胜。那时节,真可说是人才济济了。虽然隐忧潜伏,蕉苻不靖,可是朝野的眼光齐注到了日下繁华,哪管那路边冻骨、海疆狼烟了。
当那时,十二金钱俞剑平听说,少林拳在北方盛极一时,京城论者齐推少林派为武术正宗。他这太极门的拳术,只在江南、山东久负威名,不曾远及,未入国门。遂命黑鹰程岳带着一两个师弟,到京城创“万儿”,借以昌大本门武学。但是同行相妒,自昔皆然。黑鹰程岳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把太极拳的武术在北直创开,颇收了些资质好、堪造就的门徒。程岳在北京东城设场子,亲传师门拳、剑、镖三绝技,自谓下此苦心,终不负恩师所托了。
只可惜十二金钱镖的绝技,传习太难,学者无多,只有太极拳盛行一时。那时候说到及远的兵器,只有玉幡杆杨华夫妻传下来的连珠弹和铁莲子,在直隶、湖南最为时兴;飞豹子袁振武传下来的三十六粒铁菩提,也在辽东、河北有名。黑鹰程岳不肯和玉幡杆夫妻争弟子,更不便和师伯飞豹子相倾轧;因此索性把十二金钱镖这一种绝技,暂停传授,打算将来遇着有缘人,再择授一两个,免使绝技失传而已。
黑鹰程岳在京师创万儿成名,复遇上一段好机缘,获得一笔巨金。他遂携金来到保定府,创办镖局。镖局不在北京开张,乃是让同行、避声气的意思,因为出资的东家都在朝中为官。清朝制度,是不准现任职官与民争利的。
程岳开安远镖局,比起他师父俞剑平,成功难易,相差甚巨了。那时俞门三绝技威名久著,在山东、江南道上叫得最响。走镖时又循着俞剑平安平镖局的旧镖路,自然得收事半功倍之效。黑鹰程岳的镖旗,也是绣着十二金钱,形式与俞剑平的镇相差不多。只是在旗角上,加绣一只黑羽飞鹰,乃是奉师命加上的,与当年的金钱镖旗,稍表不同,飞鹰镖旗只走了两三年,镖道便已大通,生意十分兴旺。
会值秋节,黑鹰程岳修书一封,带银三百两,派一个弟子名叫黎成基的,衔命到海州云台山,给师父俞剑平、师母丁云秀,禀安问好,报告景况;就便要找师父要人,或者再派一两个师弟来帮忙,或由师父代邀江南名手。
十二金钱俞剑平拆信一看,欣然大悦。捋着白须,对夫人说道:“想不到程士峻(程岳的号)混得这么圆。功也成了,业也就了,名利兼收,居然给我们太极门争光露脸不小。你看,他也收下这许多徒弟了。”遂叫过徒孙黎成基来,细打听了一回。
程岳的意思,是求师傅,把四师弟杨玉虎打发出来。还有小师弟俞瑾(俞剑平之子),师傅如舍得他到北方闯闯,尤其盼他同来。黎成基将镖局兴旺的情形,对师祖说了一番。头一年赔钱了,第二年下半年便赚得不少,这一节更好,足赚了五千。俞剑平听罢,眼望夫人道:“你看看,我说程岳是员福将,果然不假。你还记得么?我和你当初在南京创业时,冒过多少次险,着过多少次急!记得头一年结账,各处送礼请客,赔了二千七。第二年赔得不多,也有几百两银子,我记不清了。直到三年整时,结大账,才落得刚够本,这一回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才分到好钱六十八两。第四年上半年,才算真见赚钱。若不是岳父老大人(丁朝威)接着,凭我俞剑平,宝剑虽利,无奈不能偷人抢人,早得赔关门了。所以说战将不如福将,程士峻命运实在比我强。”
夫人丁云秀微笑道:“不是那么说,开基创业难,循规踵迹易。程岳的镖店别看新立字号,究竟有你的金钱镖旗影子在前面罩着,无形中不知给他遮蔽多少风雨。你那时候就不然了。一者你是自东自掌,他却是另有财东。二者你就没借着我父亲的光,我父亲威名只行在北方,南京城只知道‘绸缎丁’,不知道‘太极丁’。三者咱们那时候,是什么年头?咱们年轻创万儿的那当儿,正是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清平世界,夜不闭户,谁家走道肯保镖?哪像现在,东一股,西一股,遍地尽是吃横梁的贼匪,不但商家运货得保镖,连官绅出门也得请镖客,程岳这孩子赶上好时候了。”
俞剑平哧的失声笑道:“这才叫好时候呢,遍地出土匪,开棺材铺的莫怪盼闹瘟疫了。”说得丁夫人也笑了。俞剑平又道:“程士峻是四十多岁,奔五十的人了,你还孩子孩子的叫他?”
丁云秀道:“他就拄拐杖,长了白胡须,能怎么样?他到底也是孩子。他不但是你的徒弟,也是我的徒弟呢,他不能只管叫我师母啊……”
俞剑平笑道:“是啊!他还得管你叫师父哩。”丁云秀笑道:“本来我教过他么。”
俞剑平遂命管事先生写了回书,三百两节敬欣然收下。与丁云秀商计,爱子俞瑾年已二十余岁,仍舍不得叫他北上。只派人把近处的弟子叫来,问他们谁愿投大师兄去。头一个便是八弟子紫天王陆嗣清,现正没事,很想到北京城玩玩。杨玉虎有事缠身,不能立刻就去。黎成基再三拜求,也只能答应半年后再北上。
唯有七弟子武凌云,现正当年,技艺也已大成,家境又清苦,俞剑平前已将他荐到胡孟刚的振通镖局去。胡孟刚此时已告老,振通镖局现由他的侄儿胡同英主持一切。俞剑平遂与胡同英商量,把武凌云、陆嗣清,全打发去了。又由双友镖局的铁矛周季龙,代给荐送两位好手。黑鹰程岳所以这么邀请帮手,便是预备开创西路新镇道。
等到镖局事业经营得根基很稳固,程岳便起身南游。先到曹州府省亲,次到海州探师,顺路仍拜访各处武林的名手和草野的豪杰。这开镖局的生涯,第一要紧的诀窍,就是眼界宽,须与绿林道通声气,然后镖旗一扬,通行各地,都有人照应。
黑鹰程岳骑上一匹黑马,穿一身黑衣,肋下悬青锋剑,腰间缠藤蛇棒,袖底藏十二金钱镖,只带一个趟子手,暂别京、保,先游齐、鲁,还乡小住;旋到海州,叩谒师尊,细说别情,也算是创业荣归。俞剑平特为他设盛宴,招群徒,衔杯欢饮。宴罢,程岳取出土仪对同学故友,人人都有表赠,师尊更不必说。复由自己备宴,普请附近武林。在海州盘桓半月,这才动身,奔赴久别的南京城。
南京城的老朋友更多,也大宴数日,程岳这个人可以称得起胆大心细,志豪量宏。比俞剑平还精明,比胡孟刚还热烈,且又能言健谈,处世对人,最有人缘。他这番来派,武林中传为美谈:“你看人家,可以称得起衣锦荣归了。”
话传到十二金钱俞剑平耳内,越发欢喜,竟对着老朋友黑沙掌陆锦标说道:“你看程士峻也太张狂了,他这势派也太大了,一路上到处投帖请客,把我老头子都盖过去了。我当年像他这么大岁数,就不会这一套。你听吧,人家张口一个黑鹰回来了,闭口一个黑鹰回来了,好像多么惊天动地似的。说实了,黑鹰有什么真本领。这家伙嘴头巧,手腕圆,会占便宜罢了。”居然把俞剑平美得说出这带嫉妒意味的话来,真个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黑沙掌陆锦标笑道:“程黑鹰的玩意儿,本来没有真的。这家伙不走运,没碰上好师父,遇见滑头老师了,才教他耍嘴皮子,手底下稀松平常。”
俞剑平哈哈大笑,道:“这才像你的话,你会顶我。”陆锦标道:“你这家伙美不够,我不噎你,你还臭美。要不然,你怎么叫臭鱼呢。”
一对老头子,时常下棋消遣,说笑,嘲谑。当下黑鹰程岳早已离开南京,欲赴杭州西湖。奇缘凑巧,正遇上一个少年壮士,骑白马,挎利剑,竟从一伙土寇所放的卡子上闯过。这一伙土寇一共二十几个人,拉开了拨子,要劫夺过路客商,把少年壮士也圈在线里了。少年上前答话,强贼突发冷箭,“射人先射马”,照少年骤下辣手。
这少年好硬的骑术,并不拔剑磕箭,反把马缰一带,霍地一跳,闪开了箭,仍不退不逃,双足一磕镫,唰的扑过来,这才亮掌中剑,与贼交斗。马上用剑,本来很难,这少年仗骑术巧妙,拍马一冲,竟冲倒两个贼,又抡剑刺倒一个人。未容贼人发箭攒射,倏地飞身离鞍,直扑上来,猛如怒狮,手起剑落,又刺倒一贼,手法好不利落,又很沉重有力。
黑鹰程岳带趟子手,从岔道赶来,一眼瞥见,急上前招呼罢战。那贼酋正闻风紧,从隐僻瞭敌处,放马扑出来。但群贼总数约有二十多个,散布开,巡风放哨,守窑踩道的,倒占用了好几个,现在动手拾买卖的,不过十一二人。
遇劫的客商,乍闻响箭匪警,吓得四散奔逃。此时一见有人打头阵,那商人中也冒出来三四条大汉,手里居然也掣出防身的兵刃,冲上来,大呼小叫,意欲拼斗,看模样似会个三招两式的。
两边人数一比,贼人的势力并不见得强。只不过商队这边怕有大拨伏贼,干嚷不上前,一味虚张声势,想吓跑了贼,他们就可以夺路闯过去了。可是在当时,两方面总算旗鼓相当,对峙起来,麻秆打狼,未尝不两头害怕。
黑鹰程岳急急地飞马奔来,向贼酋连说出江湖黑话。那少年壮士年纪虽轻,人很在行,立刻收剑一退,道:“老英雄敢是要给我们说和么?我们不过是借道,没打算动手拼命。”
黑鹰程岳立刻横身在两边的当中,趟子手拍马跟上来,抽刀掩护着程岳的后路。程岳空手抱拳,连忙向贼酋发话,自报字号,说明自己不是多管闲事,乃是纯为江湖上的义气,绕着弯子,说出自己不是助客队,乃是帮绿林道。
贼酋吕二混却并不浑,登时说出场面话:“原来是黑鹰程老英雄!程老英雄到场,冲着你老的面子,好吧,我们这票买卖让了。”
程岳急命趟子手拿出钱来,给弟兄们治伤。吕二混连说:“不不不,这可不敢当,在下交朋友了。自己兄弟,脑袋掉了,碗大疤瘌,别说扎这么几个刺,碰个小疙瘩,满不要紧。”话非常的够外场,却冲着程岳诘问少年的姓名。程岳不肯代答,少年自己竟冲口叫出来:“在下冒失了,伤了诸位,诸位不怪罪,我这里作揖赔礼吧。我们不过是几个走道的,实在没有钱,倒耽误了诸位的正经买卖。我们给诸位凑一瓶黄酒喝吧。我在下姓林,名叫林廷扬。”
走回商人队中,共凑出五十两银子,交给程岳。程岳递给群贼,群贼嫌少,不肯收,又险些弄僵。林廷扬很机灵,只一看光景,立刻掏腰包,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群贼扫兴而去,贼酋向程岳举手告辞,拍马走了。
商队结合起来,向程岳道谢解围之功,也要赠送路费。程岳大笑拒绝。少年壮士林廷扬容得群贼退净,这才向黑鹰程岳拜谢解围之恩,口称救命之德,竟行大礼,磕头立起,然后从行囊中找出一封书信,双手献上。
程岳看此少年,剑眉虎目,蜂腰猿臂,气度昂藏。再拆信一看,是狮林观主耿秋原道长写的一封请托信,推荐他这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林廷扬,求在黑鹰镖局做些事业,不在糊口,只为历练他的技业。林廷扬本要持书前赴保定,不想在此地巧遇上。
黑鹰程岳看林廷扬既果敢,又精明。虽是少年,似曾经忧患,人极稳练,便把他收下了。等到黑鹰倦游北返,连林廷扬,竟又搜罗了三个少年壮士,都延进自己镖局,由老练镖师引路,分入各路镖道。
不久,林廷扬随紫天王陆嗣清,押镖踏入江湖,应付绿林,非常得法,越发得到黑鹰的倚任。又不久,黑鹰竟把膝下唯一的爱女程金英,许嫁给林廷扬了。林廷扬身世孤单,既结缡,夫妻欢好,如影随形。那程金英又会一身的好功夫,成了狮子林有力的内助。狮子林感激岳丈,事之如师如父。
然后黑鹰程岳的镖局生涯越发兴旺。杭州胜字号镖局因一个镖客闯祸,丢失了一票镖。这票瞟既很重,失镖的镖客又羞愤自杀,胜字号的镖主连赔镖,带打人命官局,把买卖弄得十分扫兴,一赌气要关门。倒是手下一群镖客,须设法安插,遂又想把镖局出倒。恰巧被黑鹰程岳赶上,几次协议,胜字号镖局,换东不换匾,全盘倒给黑鹰程岳。程岳命爱婿林廷扬、爱女程金英,随师弟武凌云、陆嗣清,南下接办胜字号。名义上还是胜记镖局,骨子里变成保定安远镖局分号了。分号的总镖头,起初是武凌云,后来武凌云另有他就,这总镖头的担子,便落在八师弟紫天王陆嗣清的肩上。
紫天王陆嗣清本是鹰游岭黑沙掌陆锦标的次子,武功超越。幼承家学,既会铁砂掌的功夫,又入太极门,学会了太极十三剑、太极拳。在俞剑平群弟子中,论年辈顶数陆嗣清幼小,论技艺,他算是很拿得出来的高足弟子,既掌分号,颇尽心力。林廷扬与爱妻程金英,跟着师叔做事,靠近胜记镖局,赁下小小一所房,白天在镖局做事,夜晚归家。夫妻俩还要相督相勉,练习功夫。夫妻俩的情感非常要好,有时林廷扬押镖出去,程金英还要女扮男装,私自陪伴丈夫一同出门。
这种事儿是两口儿偷偷地背着黑鹰程岳做的。黑鹰程岳虽把生平武功传给了这个女儿,却是性情古板,一向不准女子逞能炫技的,守着旧家门风,姑娘们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程金英姑娘天性好动不好静,在闺中不敢拗着老父,出嫁后住在保定,守在父亲眼皮底下,也不敢随便。但一到杭州,这小两口琴瑟静好,相亲相爱,本来好得寸步不离。等得林廷扬押镖出去,程金英可就磨着丈夫,非带她出去,开开眼界不可。林廷扬果然从命,瞒着师叔紫天王陆嗣清,两口子私自偕行,押镖出离杭州。镖局的趟子手和伙计们,待承东家的姑奶奶和姑老爷,当然要趋奉的,程金英叫他们瞒着,他们自然不敢泄露。
夫妻俩双双押镖私行,一连数次,浪静波平,未生事故。但也有一两次,遇上绿林,依着林廷扬,还在道字号,讲交情,同拦路贼借道。程金英好容易抓着试技的机会,跳下镖车,娇叱一声,抽剑上前,和劫镖贼人交起手来。
程金英的打扮,本是改装为男子。穿一身急装紧裤,把一握绿云盘成双辫,结在头顶,用帽子一压。脚登窄勒皮靴,里面塞了许多棉花。腰系紧带,肋挎豹皮囊,外面用长袍一罩,显得是个风姿翩翩温柔美少年,倒看不出像个女子,但也不像镖客。夫妻俩押解镖车,狮子林骑马,程金英坐在车上,乍看倒像是雇主。及至对敌,把长衫一甩,提剑与贼相打,趟子手无不暗暗喝彩。狮子林慌忙过来,一面迎敌,一面照护着爱妻,打得格外出力。
程金英本有一囊暗器,足以却敌,她竟不肯施展,运用俞门太极十三剑,和敌人猛搏,只几招,便把为首贼人刺伤。林廷扬手底下更狠,唯恐程金英初试身手,或有疏虞,乃和敌人对面,便发出数件暗器,将抵面之敌打倒,立刻抽身帮娘子的忙。贼人呼啸一声,围攻上前,旋看出形色不利,狂啸一声,骤然撤退下去。程金英高兴得娇笑连声,还想追赶贼,趟子手和林廷扬忙把她拦住。
强贼既退,镖车前行。晓行夜宿,把货镖交到地方,夫妻双双回转杭州。相约好,仍瞒着师叔紫天王陆嗣清。不过,女子炫才,得意还想再往。这趟护镖获胜,和丈夫谆谆订下后会,再有押镖之事,她定要一趟不落,随丈夫联保。又因有这次经验,发觉缠足女子男装应敌,实有不便,跑起来,时恐跑掉了靴子,她自己就亲制套鞋和铁尖鞋,对丈夫说:“还是女装利落。”又悄问丈夫:“女子护镖,江湖上也有吧?”
林廷扬也正在少年喜事之时,见爱妻能帮助自己,早乐得闭不上嘴。不久,又有一趟镖该由林廷扬押护。他忙回家告诉娘子,叫程金英先穿男装,藏在城关外等着,容得镖车出发,离开镖局门口,程金英便可偷偷上车。他们还想瞒着陆嗣清,哪知道陆嗣清早已晓得,只是装糊涂罢了。
这一晚夫妻俩正在家中打点行装,陆嗣清忽然登门来找,面含不悦,似欲有言,坐定半晌,才说道:“我说你们两口子,要闹什么诡?上回出了错,怎么这回又要去……你们瞒着我,你们瞧你这师叔太傻了吧!”
夫妻俩都很乖觉,忙赔笑说了实话,一齐央告陆嗣清。林廷扬又道:“你侄女总磨着我要去。”程金英说:“他一个人去,我在家不放心。”
却不知陆嗣清也是好事之徒,看见程金英那样乔装,也扪须笑了,旋又板着脸说:“你们这么胡闹,你父亲一准不答应我!”但是程金英素知陆嗣清好饮贪杯,忙给端上酒菜来,热了好酒,夫妻陪师叔小饮良久,一味软磨,到底逼得陆嗣清答应了。
酒酣耳热,又说起女子保镖来。程金英问道:“江湖上到底有没有女镖客?”
陆嗣清道:“也许有吧?”此时他酒入欢肠,话满舌边,不禁失笑道:“傻孩子,你师祖太丁云秀就帮你师祖保过镖,你竟会不知道么?”
程金英笑道:“您还不知道我父亲那古板脾气么。他老人家一张嘴,就是女孩子家应该学习针凿烹调,讲什么三从四德。像这些事,他老人家从来不肯告诉我。不过我们师祖太丁云秀,是老师祖的爱女,武功很强,我是听说过的。可不知她老人家也保过镖。我自己还觉着新鲜呢,哪知早走在前辈后头了。”紫天王哈哈大笑道:“姑娘,我再告诉你一件新鲜事吧。除了你父亲是俞门大弟子,还有你二师叔、三师叔、四师叔,他们是你俞师祖亲自教的。像你别位师叔,谁都跟你师祖太学过。尤其是我,在俞门算是老幺,入门的年岁又最晚最小,简直的说,我的一身武艺,完全是师娘教的。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师娘就拿我当小儿子看待,就欠没给我擦屎沾尿罢了。所以我只要听人一骂‘师娘教的’,我就一愣,好像跟骂我一样。”
一席话说得林氏夫妇忍俊不禁,扑哧的都失笑了。从此程金英助夫护镖的事,就算走了明路,只瞒着她父亲黑鹰程岳一个人罢了。其实也算假瞒着,程岳怎能毫无耳闻呢?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做父亲的,对于已出嫁的女儿,也只好这样。
两年过去,程金英夫妻联保镖车,已非一次,外面渐渐有人知道了。忽一日,紫天王陆嗣清正在镖局,新到任的浙江巡抚达善阿,派一名差弁,持帖邀请镖头程岳到衙一叙。陆嗣清觉得奇怪,达巡抚怎会知道胜记镖局是程岳接办的呢?怕是出了别的麻烦,忙向来人打听。这来的差官也说不上来,只知名帖是由内衙交出来的。
紫天王慌慌张张换了长衣服,代替程岳,到抚院去了一趟。达巡抚亲自接见,礼貌上相当客气,自称与程岳也是患难旧交。现在要迎娶儿媳,听说程镖头的女儿武功甚好,打算烦程氏父女,护送舅爷、舅太太,到福建去一趟。
紫天王忙道:“回禀大人,这胜记镖局虽由程岳接办,可是程岳本人并不在此地。”
达善阿点点头道:“我知道,他的女儿和女婿不是在这里么?可以叫他们两口子去,我好放心,并且也方便。”遂命原派的差官,领陆嗣清到内账房,接洽护送起程的日期,当时发下五百两银子,跟着又入内衙,见了舅爷略谈数语,便把紫天王送出来了,教他赶紧预备。
紫天王皱着眉,抱银子回到镖局,和管账先生说了。这一回保主指名要镖头的姑奶奶、姑爷亲自出马,沉重又大,推辞不开,怎么办呢?斟酌一回,便对林廷扬说了。林廷扬要把程金英叫来。紫天王摇头道:“不用,你先回家吧。告诉姑娘,给我准备点酒,到晚上我上你家去,咱们爷三个仔细合计。”
林廷扬领命离开了镖局,回家告诉娘子。程金英大喜,高高兴兴地吩咐娘姨,预备酒食,自己忙着打点出行的衣物兵刃。
晚饭时,紫天王陆嗣清果然来了,依然是面有难色。这不是寻常保镖,这乃是给当地巡抚护眷迎亲,不但要恃武功,还得像伺候官差一样。好了,落俩钱;不好,就怕得罪官府。
程金英道:“你老放心,听您这样说,不过叫我陪着官娘子,由福建坐船坐车,北上浙江。这没有什么,这个我还办得了。”紫天王道:“办还办不了么,只是伺候老爷、太太、小姐。”
程金英道:“咱们也是买卖道,他们还把咱们当奴才看不成?他这是求咱们,不是咱们巴结官,上赶着效力。”
紫天王道:“姑奶奶就只想一面,你不知他们在旗的那些臭例,官架子,多么不好受哩。”
商量了一会子,唯恐年轻人应付官场不行,遂由紫天王陆嗣清,亲率狮子林廷扬、程金英夫妻,带数名镖客、趟子手、伙计,应了这号买卖。
等到登程,达巡抚的内兄毓舅爷,预受达巡抚的嘱咐,待承镖客,礼貌很周至,尤其对待林廷扬夫妻,竟称之为林姑爷、程小姐,毓舅太太更亲自款待程金英;一路上住店,特给林廷扬夫妻留出单间房;坐车乘船,也另留一车一舱,倒闹得小夫妻很不好意思。紫天王本虑舅爷官气凌人,到此方才释然。那毓舅爷是个蔼然老者,竟非常和气,只是虚排场稍为多些。
这一行迎亲的共有十几个人,一路上晓行夜宿,却喜行囊简单,一路平安无事。不一日到达福州。毓舅爷夫妻,会见了亲家连道台和连夫人。内堂设宴,略事酬酢,旋整理行装登程。
连夫人亲自送爱女于归,男女两家所带的仆妇丫鬟、官弁长随,凑在一起,竟不下四十余口。妆奁富丽,行囊阔绰,雇起车船来势派很大,一路上地方官都照料送迎。这一来,未出仙霞关,便被旱路强人打眼,一入浙境,更惊动水上的贼人了。
潜伏在浙南龙游的水寇,聂四疤眼聂永奎手下的踩盘子小伙计,竟迎出三站路来。还有那岭北陆路的山寇,仙霞岭的奚一刀,竟也潜带三十多个强悍的贼党,随后紧追上来。连道台护行的官弁没有看出来,却瞒不了久涉江湖的紫天王陆嗣清,登时被他觉察。
官眷登程,照例派一两个长随,先赶出一站路,觅店房,打公馆。紫天王一见路上不稳,便密嘱林廷扬夫妻留神,另派趟子手赵忠辅,跟着打前站的干仆,往前蹬道。
这么防备着,谁知就在仙霞关内,便和贼人朝了面,过了话。投店打尖时,陆嗣清看见所雇的车轿,内有一个四十一二岁的黑脸车夫,落了店,牲口没卸套,便跑到店外转角处,与一个生脸男子喝喝对话。两人的眼东张西望,一看见陆嗣清,便不言说了,立刻匆匆走开。这也是很平常的事,陆嗣清尚未过分介意。
等到饭后,该登程时,一群车夫都忙着套车,单单这黑脸车夫落后。直等到人家都眼看开车了,他才匆匆从店外回来,一眼看见陆嗣清,便把脸扭到一边去,装没事人,神色上显见得有些情虚内怯。陆嗣清暗告林廷扬夫妻一齐注意这个车夫。
行抵仙霞关,住店投宿。毓舅爷带来的干仆特给主人包了一个整院,请连夫人、连小姐住上房,舅父、舅太太自住东厢房,把西厢房留给林廷扬夫妻住。晚上掌灯以后,毓舅太太到连夫人房间,闲叙家常,说起一路上的辛苦,遂提及护行的镖客林廷扬夫妻来。毓舅太太盛夸程金英的武功。连夫人听了,很觉稀奇,便命丫鬟,把程金英请到上房,待茶闲谈。
林廷扬冲着程金英直笑,夫妻俩调舌道:“程小姐,人家官娘子请你了。你可摆着点牌子,不要露了怯呀,人家还要考较你的武功哩。”说得程金英瞪了他一眼,才跟丫鬟去了。
林廷扬便找到陆嗣清,在店院内外溜达了一回。男女两家所带的仆从,投店歇息,背着主人,私下里耍起钱来。陆嗣清看了看,退身出来,与林廷扬,顺脚走进柜房,向司账打听了几句闲话。
又找到车夫歇息处,看了看,那个黑脸车夫竟未在屋内。紫天王陆嗣清急向各车夫打听,车夫们都说:“谢老二刚才有人找他,他出去了。”
陆嗣清道:“谁找他?”答道:“许是他的乡亲。”
陆嗣清抽身出来,命林廷扬把住店门,自己急找出店外。一路搜寻,竟在隔街小酒馆内,看见那黑脸车夫,躲在僻座,与两个生脸人,低着头饮酒私谈,语声很小。
陆嗣清一步闯进去,这车夫猛然抬头,和陆嗣清眼光一对,脸上登时变了色。未容陆嗣清上前,便站起来说道:“陆镖头,这边坐,喝两盅么?”手指同坐二人道:“这两位是我的乡亲,好久没见面了,我们聚一聚。”极力地向陆嗣清解释敷衍。
陆嗣清把这两人打量了一眼,微微笑道:“他乡遇故知,该喝几杯呀。”也不再说别的话,就在旁边,拣了一个座位,随便要来一壶酒,自斟自饮,看住三人。那两个生人自起毛骨,勉强吃完,向黑脸车夫告辞。车夫谢二算完饭账,向陆嗣清招呼一声,就要回店。
紫天王陆嗣清哈哈一笑道:“朋友,你的乡亲走了,咱们两个可以喝一杯了。”竟把车夫强行邀住,低声与他密谈。
陆嗣清在江湖上很有经验,自信没有走眼,并且为人外朴内明,除了好喝酒,应付事情上很有手段的。
当时陆嗣清把车夫拘住,一点也不放松,立刻拿江湖话,点破他的阴谋,挤取他的实情。他对车夫说:“光棍不瞒光棍,朋友,我留神你已经好几天了,你想必也明白。你们瓢把子是哪位?可以说出来,给我引见引见。这一回我们胜记镖店护送达巡抚大人的宝眷,不净为生意,这里还有私交。江湖道上的朋友,总得给小字号闪点面子。”
陆嗣清又道:“达巡抚乃是一省之主,说实了,也不好动他。他这是迎娶儿媳,你想万一道上出点事,扫了他的面子,他岂肯甘休?弄不好,沿路上地方官都吃不了兜着走。好朋友,让过这一水吧。这票生意也没多大油水,瞒不了行家的眼。只这一点点嫁妆,此外并没有多少‘现水’。我烦你转达你们瓢把子,冲着小字号,让过这一步;我在下知情感情,必有对得住的地方。别看护送的还有好些官弁。我盼望老弟你只冲着我一个人,和我们总镖头黑鹰程岳,别的人你全甩开,不要往眼里放。”委屈宛转,点逗了许多话。谁想这个车夫咬定牙根,不承认是贼党的底线。
紫天王陆嗣清又亲自给车夫斟了一杯酒,再用好话套问,以后更用话威吓。车夫仍然是不拾这个碴,弄得陆嗣清不得下台。他不由心中蕴怒,眼珠一转,又想出一套话。因猜知这车夫是旱路线上的朋友,便把路上有名吃横梁子的、拉大帮的,指出名字来,挨个儿盘问他。
陆嗣清且问且说:“也许你不肯揭底,怕落埋怨。你可以把你们瓢把子说出来,我这里有帖,我就立刻按规矩,拜山投帖。”这个车夫好生呆板,又像太嫩,不敢吐实似的,任凭怎么说,仍旧瞪着眼装好人,又想溜走,越发把陆嗣清惹急了。他将酒杯一推,面色一绷,道:“呔,相好的,我的话说尽了。‘光棍’一点就透,‘轴子’棒打不回。我可是拿你当朋友看待。相好的,你不要自找倒霉!”愤然站起来,取出一块银子,丢给堂倌,对车夫瞪眼道:“走,跟我回店!”
车夫的黑脸登时变得焦黄,双眸怯怯,似欲觅路逃走,但这哪里走得开?陆嗣清桀桀地狂笑道:“朋友,你走不掉了!”伸手一拍车夫的肩胛骨,把铁砂掌的功夫只用了三分,车夫失声喊叫起来。
这时两个人正站在饭馆柜台前面。引得饭客和堂倌,都张眼诧顾。陆嗣清顺手把车夫揪在饭铺外面,时已二更,街上昏黑。陆嗣清诡笑道:“相好的,像你这么废物,你还要挣扎,你还打算逃跑?乖乖地跟我走吧。”扯住了车夫,不从灯影里走,单拣黑道暗隅钻。

第三十章 女镖客洒钱击盗
果然事到临头,这车夫方才害起怕来,情不自禁说出几句有声无辞的哀告话,却还是只告饶,不吐实。陆嗣清大怒,骂道:“你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脱鞋。”手掌又一用力,哎呀一声,扑噔一响,这车夫先打坠轱轳,然后就一栽身跪下了。
陆嗣清失声大笑道:“你是安善良民,赶车的到饭馆请同乡吃饭,不算犯罪。你又没有真赃实据落到我手里,你跪下做什么?相好的,你现在可真是不打自招,自己给自己画招了。肉头巴鸡的,还要支吾我!来吧,趁这里没人,实话实说,有你的便宜!”
陆嗣清说罢,伸手把车夫扯起来,登时另换了一副面目,道:“咱们都是江湖道,你要明白,我们保镖的不过是应聘护行。我又不当官,又不为吏。你们只叫我过得去,我决不会难为你。你只把你们瓢把子的万儿,和你们的窑口设在哪里,你们共有多少位,打算在哪里拾买卖。一是一,二是二,全告诉我。我决不能给你苦子吃。你明着当车夫,暗做底线,你到底是常常这么干,你还是单冲着这号买卖来的?你是受线上的买嘱哇,还是原本就在线上,临时才改装车夫?别装傻,趁早一点不漏,都给我倒出来。我自然看情形,叫你过得去,也许把你放了。话是这么说,信不信全在你。你要是还有夹带藏掖,我可没法子,咱们只好回店。”
陆嗣清又道:“却有一节,回了店,那就由不得我了。人家是官,官有官的办法,我做镖客的也拦不住人家,你就是不招,人家不管那一套,人家还会屈打成招哩。相好的,仔细琢磨琢磨。说吧,我现在等着你的!”
车夫谢二惭惧交迸,一只手被陆嗣清抓着,竟吓得手爪冰凉,满把握着冷汗,不住地抖擞。原来他是一个乏货,陆嗣清倒把他看高了。陆嗣清不由嗤之以鼻道:“凭你这样眼神,这份胆量,你还干这个?你看吓得这样!得了,我起初还当你是装傻呢,原来你是真害怕,我更不能难为你了。咱们来,这边谈谈。”路旁黑影里,有一块大石,把车夫揪到石边,两人挨肩坐下。陆嗣清却也胆大,并不怕车夫抽冷子动匕首。施暗算,居然收起怒容,用好言重新哄问起来。
谢二欲不说实话,明知回店没有好;欲吐实情,又怕陆嗣清毁了他。当不得陆嗣清紧自催逼,手指被握处,又奇疼彻骨,他这才嗫嚅说出几句话来。只承认自己本来是做车夫的,上年叫仙霞岭的奚一刀掳了去,强逼他做眼线,不敢不应,到今干了十四个月了。得了赃,分给他半成不到,只合二三厘罢了。奚一刀盘踞藏在仙霞岭山坳,手下有四五十人。窑内详情一概不知。至于怎样下手劫夺客商,事先也不得预闻,他只管泄底放笼而止。就是估计油水的厚薄,也自有踩盘子小伙计暗中操纵着,叫他刺探什么,他就刺探什么。
他简直是贼人的耳目的耳目,副手的副手。这一回连道台雇着他的车,奚舵主受人怂恿,认为是好买卖。特派四个踩盘伙计,在外面贴着。连道台聘女的嫁妆值一两万,奚一刀那边早已探明;只叫车夫随时报告行程,好估量开耙的地段;又命他仔细查护送的人数,有没有扎手的。谢二结结巴巴地说了,跟着央告求饶。
紫天王陆嗣清听罢,说道:“这不就结了。相好的,你要明白,我是托线的,不是鹰爪孙。你只不扯谎,我一准拿你当朋友,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们到底打算在哪儿动手?一共预备多少人?”
车夫立刻词涉吞吐,陆嗣清两睛盯住他,紧紧追问。车夫这才说:“所有护送兵弁二十多人,另有镖客六人,一到衢州,就改水路的话,我已告诉了窑里并肩子们。奚一刀自料帮内人少,怕动不了,所以一直缀出界外,还未敢下手。刚才那两人送来口信,已由奚舵主与浙南蔡九成合了把。两家要一齐动手,得了彩平分。动手的地段,总在龙游前站。”
紫天王反复讯究,略微沉吟,笑着站起来,道:“好!你很够朋友。来吧,你跟我回店……”车夫害起怕来,连忙说道:“陆达官,你这就不对了。你拿我当江湖道,哄了我的话,你还要把我送官?……我知道你老的镖局不常走这一路。可是山高水低,总有碰头的时候。你老把我送了忤逆,我们外头还有人呢。刚才走的那两个人,不到明早,一定知道了。隔不了两天,我们瓢把子也知道了……”
紫天王哈哈大笑道:“相好的,别害怕。我送你做什么?我不但不送你,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呢。告诉你,你好放心。我这是回店给我们伙计送一个信,跟手就放你走。你的意思,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要溜,对不对?车也不要了吧?这很可不必。来,你跟我回店,我自有道理。”
车夫测不透镖客的心意,如上法场似的,被押回店。走不到几步,林廷扬在店门等急了,迎面寻来。两方碰头,把车夫打量几眼,笑问道:“师叔怎么样?揭出来没有?”
紫天王往路旁一领,道:“有门!”想了想,回店倒多枝节,要就此释放车夫。退到黑影里,当着林廷扬,向车夫笑问道:“相好的,现在我再问问你,你是由打这里悄悄溜走?你还是先回店,把车弄出来,再借故一溜?我想你照旧装没事人,把这趟车送到地方,自然很好,我也放心。不过我怕你沉不下心去了。你到底想怎样脱身。趁这里没人,赶快对我说。你如果不愿回店,我眼下就放你走。”
车夫惊喜道:“达官,你老真要放了我,你这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家里也有老娘,也有妻子孩儿,一家五口就算全活了。你老救全我,我姓岳的⋯⋯”紫天王笑道:“你到底姓岳,还是姓谢?”
车夫脸一红道:“是姓岳,我不瞒你老。你老放了我,我姓岳的知情感情,我一定从此洗手,改行向善,再不干这种没本钱的生意了。”
紫天王摇头笑道:“咱们都是道里人,用不着讲这个。长话短说,你是决计不愿回店了,喳?”车夫道:“你老圣明,回店还有我什么好,我还有什么脸回店?老实说,做贼的不怕杀头,就怕六扇门(官府)狗腿子胡乱收拾人。”
紫天王笑了笑,说道:“也好!”遂低嘱狮子林廷扬:“赶快回店,把咱们胜字号镖局的名帖取两份来,把我个人的片子也捎两张,另外再取二十两银子。”林廷扬睁着眼听着,哦了一声,还想细问问。
紫天王陆嗣清挥手催他快去快回,道:“回头我再告诉你。”说罢仍监视着车夫,在暗处等候。
林廷扬如飞奔回去,依言全取来。紫天王陆嗣清这才接过银两、名帖,向车夫蔼然说道:“朋友,你多受惊了。你也明白,刚才我是不得不然。你现在形迹已露,当然不好意思回店,我也不勉强你了。这是二十两银子,你可以拿去做盘川。你那辆车和那匹牲口很不要紧,决失迷不了。我可以替你寄存在这店里,另外放下麸料钱。等到事后,你还可以回来领取,你一点损失也没有。”拍着肩膀道:“你就走你的吧,咱们改日再见!”
车夫到此,方才一块石头落地,不由惊喜过望,感激非常,忙给紫天王磕了一个头,又向林廷扬下拜,说了许多感恩不尽的话,自誓从此改行为善,再不给贼人做眼线了,要老老实实赶车糊口。
紫天王陆嗣清忽然摇手笑道:“你真要改行么?那不成!相好的,你那么一来,我可不客气,要对不住你,我不放你了!”说罢,手摇着那四张名帖,两眼盯住车夫,脸上露出诡谲的笑容来。狮子林廷扬在旁听着,哦的一声,扑哧笑了。
车夫乍听一愣,顺着紫天王的手一看,登时也明白过来。也哦了一声,连忙说道:“达官爷,您别看我改行,我总得回窑一趟。你老人家要有什么话,想叫我给我们头儿带过去,我照样办得了。”
紫天王陆嗣清轩渠大笑,道:“相好的,你真行!光棍遇光棍,简直不用废话。”车夫越发放了心,竟伸出手来,索接紫天王手中那名帖。紫天王笑着把四张名帖递了过去,嘱道:“岳朋友,你我心照不宣,还用我再描一遍么?”
车夫忙道:“陆达官,你老的意思,我全明白了。我这趟回去,见了我们头儿,一定把你老这番意思全带到。别看我人微言轻,我们头儿也得顾全我。我一定对他说,这号买卖油水固然大,可是有刺扎嘴,里头又关碍着老朋友的面子,我们头儿一定得给你老套套交情。还有蔡九成那里,我递不过话去,我还可以转求我们头。”
紫天王暗暗欢喜,遂又说道:“岳朋友,你很明白,我谢谢你。你回去对奚爷说,就提胜字号铁掌黑鹰程岳程镖头,和我紫天王陆嗣清,向他致意问好。这一票买卖老实说苦得很,又硬得垫牙。一头是巡抚,一头是道台,拾倒好拾,吃可吃不消。这不是我姓陆的吓唬人,事情明摆在这里呢。奚爷久闯江湖,想必总明白。宁斗力,不斗势。你回去务必把这情形学说清楚,人家这是娶少奶奶,嫁大小姐,体面要紧。大喜事价,你们若给他添点堵,他们做官的咽不下这个亏的。只要奚爷顾面子,让过这一水去,我们胜字号一定领情。如果奚爷劳师动众的,觉得已经下了本,买卖不做不行,我们也只好擎着。不过彼此都要估量估量!”末了这句话又绕回来有点威吓的意思了。
这件事折腾了多半个时辰,听更楼已打三更了。紫天王又向车夫客气了几句。车夫这才很感激地施礼告辞。眼看这车夫把名帖慎重包好,揣入怀内,说一声:“青山绿水,改日报德!”转身徐行,走出数丈,把身法一展,低头拔步,居然疾如箭驶,没入黑影中去了。莫看他胆小力薄,居然会轻身术。
狮子林廷扬眼看此贼去远,动问陆嗣清道:“这家伙真是个车夫么?不像吧?”陆嗣清笑道:“他的话仍然是半虚半实。他一定是个小贼,决不是赶车的。”
林廷扬又问道:“这一来前途还有事没事呢?”紫天王沉吟道:“那可难说,我们反正得加小心。若按情理论,他们一来惧势,二来畏难,奚一刀或者要仔细琢磨琢磨。”
两个人说着话回店。不想这时候,店里人竟闹翻了天。
陆嗣清、林廷扬离店之后,程金英娘子在上房陪着连夫人、毓舅太太说闲话。灯边桌上,摆着果点香茗。舅太太拿程金英当客看待,殷殷相劝,连夫人礼貌也周到。那待嫁的连小姐倚在母亲身边,孜孜倾听着程金英谈武论技。程金英说到自己男装保镖的得意事,曾用十二枚金钱镖,打散群贼,太太、小姐们闻所未闻,都听愣了神。
连夫人便问:“金钱镖是什么样的镖?可是镖上拴着六对金钱么?”毓舅太太说:“不是吧,这一定是首饰楼里打造的刘海戏金钱一对一对的大金钱。程小姐,这金钱有这么大吧?”用手一比,足有茶杯这么大。
程金英微微一笑道:“没有那么大,也不是金的。这金钱镖本来是说着好听的一个虚名儿,实在就是咱们常花的康熙大钱。”
连夫人道:“噢,就是铜钱呀。可是当十的大钱么?”金英娘子道:“不是,就是平常的铜钱。”
舅太太插言道:“我明白了,亲家太太,你没见过咱们北京城卖香瓜的么?他们就用大钱打瓜,磨得锃亮锃亮的。”连夫人道:“这可稀罕,这钱可怎么打人呢?估摸这钱边还得磨快了吧?”舅太太道:“那一定得磨。”
金英笑道:“不用磨,只用原来的钱,那么打出去就行。”说着从身边掏出十二个钱镖来,摆在桌上。连夫人、连小姐、舅太太一齐挤过去,丫鬟、仆妇们也不觉凑来,及至就烛下一看,不禁失笑道:“咳,就是这样的呀,这不跟咱们花的铜钱一个样么?这可怎么能打贼呢,能打老远的么?”
程金英笑道:“也打不很远,我只能打两丈三四,我父亲才能打三丈五。我们师祖十二金钱俞老镖头可打得远,还能打人的穴道。”
连夫人道:“打穴道,能打得准么?程小姐,你也会么?”程金英道:“我可不会打穴。”
舅太太道:“打穴道做什么?”几个妇女七言八语,盘问起来。程金英对这些外行讲武,颇觉得乏味,只信口敷衍着。
连小姐向母亲附耳低言,意欲请程小姐掷镖一试。小丫鬟眉开眼笑,也要瞧瞧稀罕。程金英情不可却,张眼寻找可打之物。店房中红烛高烧,恰有蜡花。程金英道:“我来打这蜡烛头试试。”
店房屋窄,也不过壁隔丈二,命一个丫鬟把烛台举起,立在屋墙根。程金英顺手捻取三个青钱,退到对面墙根,方要捻打,那丫鬟恐怕打着头脸,要搬凳子,把蜡台放在凳上。
程金英笑道:“你别害怕。过来,你只这么举着,我就打不准,也不会打伤了你。”丫鬟笑着还是不敢。连夫人道:“你看你,一个铜钱罢了,真个的还会打死你不成?小秀过来,你替她端着吧。”
另一个青衣丫鬟应命过来,她却把烛台侧身平举,右腕伸得远远的。赔笑说道:“程小姐,你老可往外打。”这么单手平伸,烛台虽不重,究不免颤动,烛光一晃一晃的。程金英故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暗将三枚金钱托在掌心食指中指上,对一个梳双辫的小丫鬟道:“大姐受累,你再端一个烛台来吧。留神打灭了,满屋漆黑。”大家说道:“可真是的,再端一个亮来吧。”
一语未了,程金英早将右腕轻抬,右手二指一捻,手腕一振,噌的一声轻啸。这些太太、小姐未及谛视,那丫鬟手中的烛火忽然一亮,蜡花已嗤的一声,被黑乎乎飞来的影子弹落。跟着当的一响,铜钱触墙落地。那丫鬟哟的一声道:“嚇,你瞧,打下来了。”
众目齐寻,任什么也寻不见。舅太太忙道:“程小姐,你的手太快了。我们连看还没看准呢,你怎么就把灯花打下来了?怎么没看见你使劲呢?”连夫人和小姐都没有注意,觉得不尽兴,一齐要求金英再试。
当下程金英笑着又改了一个试法。邀请这些太太、小姐们齐出房间,来到院中,将三只烛台摆在庭心。程金英退距两丈五六以外,手拈钱镖,笑说道:“你们可留神,我要打了。”因她们全是外行,也不立好架势,只随随便便站住。一探身,轻轻把玉腕一挥道:“我先打东边头一盏灯。”噌地青钱相磨,唰的一响,第一个烛台光焰噗地灭了。她跟着说:“我打第二盏!”噌的一声轻啸,噗地又灭了一烛。紧接着第三只钱镖再发出去,烛随声灭。
太太、小姐啧啧咯咯的笑个不住,到底也没看准打法,围着程金英道:“你打得怎么这么准呀!你再打一回,我们仔细瞧瞧,你可先言语一声啊。”
程金英敷衍着,刚要三试钱镖,忽然哼了一声,微一愣神道:“连太太,舅太太,这没什么,你看我再打个新鲜样的。你们全进屋里,我站在这里,从外面往屋里打。打灯火没有意思,烛头大,你们看我打香头吧。”
太太、小姐们越发欣笑道:“这可开眼了,程小姐,你就打吧。小秀,玉玲,快点香。”
众女眷一齐进入屋里去了,忙着搬桌子,觅香头。……却不料猛然间,程金英一扭身,一个箭步,一扬手,扑奔西墙,喝道:“好贼,给我下来吧!”接着,噌的一声轻啸,哎哟一声喊叫,扑通一下,店跨院西墙角外摔落一人。
程金英唰的又一个箭步,垫步拧腰,蹿上西墙头。房上另一条人影如飞逃去。墙下这个人影,摔倒地上,霍地站起来要跑。程金英甩腿一跨,早翻身跃落平地,一抖手,唰唰两只钱镖,逐后影打去。那人影咕咚又栽倒。尚欲挣扎。程金英更不容他逃走,飞身蹿过去,一个跺子脚,把那人踹倒地上,双眸一闪,先向四外一寻,急急过去,将此人按住捆上,吆喝道:“忠辅,快来,有贼了!”
赵忠辅便是镖局那个趟子手,闻声急奔过来。伙计金寿也跑进来。这一呼叫,立刻惊动全店,护行的官弁立刻挑出灯笼,提着腰刀,往店里店外,各处一阵乱搜。
太太、小姐们吓了一跳,齐往屋里乱钻。程金英娘子这时将宝剑摘取在手,堵店房门一站,先护住内眷,安慰她们,不要害怕,这不过是一个扒墙头的小贼罢了,却暗告赵忠辅、金寿:“眼见墙头房后,似有两个人影。陆师叔和他(林廷杨)又都出去了。咱们镖局的人漏空了。你快到各处,查看查看吧。”
金寿急唤伙计,先奔放行李嫁妆处,提刀守住。镖客顾金城已闻警出来。命赵忠辅保护店房后窗,自己登上墙头,急急地勘寻逃贼的踪迹。不想贼再没寻着,官弁们却将一个围墙解溲的汉子捆进店来。连那中镖的贼,拿马棒棍子,一阵乱打,厉声地讯问口供。中镖的贼一声不哼,解溲的汉子哭叫告饶。
顾金城慌忙向那王旗牌说:“王老爷,打着问,问不出什么来。你老息怒,交给我套问套问他吧。这蹲墙根的未必是歹人,这个扒墙头的,我看他不像是小螽贼,倒像是踩盘子的。”说到这里,又咽住了。那个王旗牌却请示舅老爷:“这贼子太没王法了,这得把他捆送县衙门。”
正乱处,紫天王陆嗣清和林廷扬回转店房。一闻店中闹贼,陆嗣清不由紫面通红道:“你看,咱们只顾缀那头,漏了这头了。若不是咱们姑奶奶,这个跟头,我可真够受!”一直找到舅老爷面前。
舅老爷很生气道:“这些贼太万恶,才几更天,就敢出来上房!”定要把这两贼摁送县衙。太太、小姐惊魂稍定,齐向程金英称谢,又夸奖她眼快手疾,越发地钦敬她。
程金英含笑退出来,见了紫天王和林廷扬埋怨道:“你们爷俩干什么去了?你瞧,若不是我!”
林廷扬忙笑道:“我先谢谢,要不是你,我们真栽了。可是,若没有你,我们爷俩也不会全追出去呀。你只知你在这店里拿着贼,你可知我们在店外放了一个贼么?”
程金英愕然道:“什么?”紫天王陆嗣清笑道:“姑娘,我们也没有闲着。”遂将义释车夫之事说了。
林廷扬忙开玩笑道:“大娘子,你捉住贼是一功,何可知这一来,更糟糕了么?”程金英不悦道:“怎么,我袖手不管就对了,是不是?”
紫天王忙道:“别拌嘴,别拌嘴。姑娘,我说了,你别生气。你捉得对,他们旗牌老爷打得可不对。这不是一个小螽贼,这是一伙大盗的踩盘小伙计。他们声势很不小。刚才我把给贼卧底的车夫讯了一顿,买嘱好了,才放了他。他们不能不承情。道上走着,多少得点方便。不过姑娘你捉得这贼可糟了,叫他们一阵苦打,打完了,还一定要送官。我们拦又拦不住。你想,没有咱们托线的在内,贼人也许不恼。既有咱们,把人捉住了,又苦打,又送官,岂不是太不留面子了!”
程金英不由一怔道:“怎么,咱们捉的贼,他们要硬送官么?”陆嗣清笑道:“所以说,官究竟是官么!旗牌老爷叫打的,舅老爷叫送官,谁能拦得住?”
程金英一惊,怒了,说道:“那不行!这一来,线上的朋友一定怪咱们不懂交情了。这人是咱们捉的,不能叫他们随便处置。不成,我找他们去!”站起来就奔上房。林廷杨一把没抓住,她一径找舅太太和连夫人去了。
这些女眷把程金英看成女英雄,她说的话比圣旨还灵。三言两语,立刻派丫鬟,把舅老爷请进来。由舅太太发话:“程小姐捉的这个小贼,咱们可不能送官。程小姐说最好交给她,数说他几句,把他放了,一路上走着更稳当。”
舅老爷说:“这不对吧。惩一儆百,这非得严办不可!”舅太太不悦道:“人家保镖的懂得道上的事,人家说放了好,还是放了好。”连夫人也说:“这做贼的也都是为穷所累,吓唬他一下,还是放了他,也是一件好事。”
毓舅老爷深疑擒贼容易放贼难,还是坚持不肯释放,和舅太太夫妻俩几乎拌起嘴来,经紫天王陆嗣清把此中利害,再三解说,好容易说得舅老爷才有点活动的意思了。不想店中沸沸腾腾,直闹到天亮,刚要释放时,到底又惊动了地面上的官人。县官吃不住劲,竟亲自来到店中,给上司宅眷请安道惊,又闹了一阵贼走关门的把戏,前前后后验了一回道。把店东也传到县衙,把那个真贼和那个倒霉解溲的,一齐都押到衙门。
镖客们眼看着,也没法了。依法讯办,那个解溲的确是本街上的买卖人,押了些日子,被人联名保领出来。那个真贼,正是奚一刀的党羽,竟陷身法网,吃了两年半的官司。
当下直乱到过午,二姓官眷才上车登程。查点行囊,一物未失。一行人等从此越发把程金英这男女三个镖客,看成了不得的人物,路上礼貌越发亲切。只是紫天王和林廷杨却未免多担一份心,生怕剧贼奚一刀不肯甘休,沿路上只好加意防备。这一回,为了放贼,舅老爷夫妻拌了一回嘴;为了捉贼,林廷扬两口儿也是啧啧哝哝,一个抱怨,一个不服,程金英满面娇嗔,一赌气说道:“再看见线上的人来蹬道,我再也不敢多管了!”
紫天王笑道:“姑奶奶别价,你别听廷扬胡说。姑奶奶办得很对,他是故意怄你。说实了,打贼、骂贼、送贼入狱的,是人家护送官弁办的,跟我们不相干。奚一刀手下有人总能探着实底,万不会迁怒到咱们头上的。”
虽然这么说,打伤贼人的却是一个女镖客,沿路贼人到底传播得远近皆知。“交官治罪”乃是事实,到底谁是主动,未免分析不清了。
又走了几天,到达衢州,该换水路,一行官眷住在一座大店中,把车辆驮轿,一一开发回去,一面寻雇大船。由衢州信安江顺流北上。走龙游,入兰溪江,到衢州,便可换乘江船,入钱塘江上游,直抵杭州。临启程时,舅爷已派专人,回杭送信。达巡抚算计着启程日子,派人坐江船。下来迎接,预定在桐庐严州,可以接着。这个消息不知怎的,会被贼党晓得了,竟暗缀下来。要在不出信安江的地段,衢州以北,严州以南,动手抢这一票大油水,同时也给镖行一个过不去!

第三十一章 紫天王凭舟御贼
紫天王陆嗣清、狮子林廷扬和程金英、顾金城,男女四镖客竟在衢州店中,获得警信。那旱路剧盗奚一刀,派另一个踩盘子伙计,专程追蹑来了。这一夜,两姓官眷宿在店房,一入夜,陆嗣清等不管官弁做法怎样,他们带着趟子手、伙计,潜分为上下两班,轮流值夜。
到下半夜,该着陆嗣清的班。略略听见一点动静,便和伙计金寿,出来查看一趟。一连两三次,忽听见店房隔壁,有人轻轻捶墙。陆嗣清急急站起,暗嘱金寿留神,自己一人提剑溜出去,循声一找,正有一个夜行人,在墙外等着,向陆嗣清一打手势,向街外一指,飞身急奔而去。陆嗣清急忙追赶,离店两箭地,那夜行人止步点手,低低叫了一声:“陆镖头!”
陆嗣清很诧异,追至近前,一面提防着,一面低声诘问:“相好的,你是哪位?”那人轻声一笑道:“陆镖头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老。我们老板姓奚,我们伙计姓岳。”
陆嗣清道:“哦,原来是奚舵主手下的好朋友!”努目端详了一遍,看这人瘦身长脸,颧骨高耸,虽带凶相,似无歹意。陆嗣清忙道:“朋友,你见着你们岳伙计了吧?”那人道:“不错,我先替他谢谢。你老的名片,我们老板也接着了,派我来跟你老搞搞交情。”
紫天王听了一怔,揣不出此人来意所在。忙又表说道:“咱们都是江湖道,没有说的。不过,我太觉对不过好朋友了。在店里还有一位朋友露了相,可惜我做不了主,本家一定要往六扇门里送。我拦了一会子,白碰了一个硬钉子。”
那人道:“陆爷别介意,那是怨杜老海自己太泄气。你老很费心计,我们头儿也知道了。我们已派人到狱里探看他去了。他也说到你老,当时给他再三的讲情。他说是叫一个莲果(女子)给镖下来的,恕我不该问,但不知这位莲果是谁?”
陆嗣清道:“相好的,过去的事不用提了。你反正明白,我姓陆的够朋友,咱们彼此心照。你把我哨出来,就是为这句话么?”
那人哈哈一笑,道:“陆达官,你可看错了。我这来不是为别的,乃是我们头儿得着一个信。有咱们漂字线上的朋友(水路绿林),大概要在衢州、严州一带,动手开耙。我们头儿怕你不晓得,打发我来给你透个信。为的是朋友之交,有来有往,也显得我们南路朋友,不是不懂交情。你老那两张片子没有白出。你老明白啦。在下的事交代过了,咱们再会!”转身就要走。
紫天王陆嗣清又是一怔:“奚一刀居然还远遣同党,追出一百多里,给送这一个信,到底他是为什么?是为交情,还是故意卖一手唬人?”猜测着连忙叫住那人道:“朋友慢走!”
那人立刻止步,就像准知道陆嗣清还要问他话似的,迎着说道:“陆达官,还有话叫我往回捎么?我们头儿叫我转达你老,最要紧是在龙游以南,船上头多多留神。不过,我们为道里的条规所限,人心只送到这样。你老再想打听别的话,恕我不便多答了。”
这水路贼人要劫官眷的都是谁?手下有多少人?准在哪里下手?这个夜行人预先把话封住了,不容再问。陆嗣清仰面一笑,道:“多谢费心,我倒不敢强人所难,我也不再想打听什么。不过有一节,朋友,你若看得起我紫天王,请你留名。你这个朋友,我是交下了。”
那人答道:“好说,你老。我在下姓卢,有个匪号,叫六条腿飞驴卢长顺的,便是我。”
陆嗣清道:“好,卢大哥,青山绿水,改日补情,恕不远送了。”不但不再问,竟先抽身回店去了。六腿飞驴大睁眼看了一晌,方才举步,奔入夜影中。
陆嗣清回转店房。这时候林廷扬加倍小心,正在那里佩剑梭巡。紫天王把详情低声告知林廷扬和手下的镖客,镖客骇然惊异。林廷扬道:“有这等事,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紫天王笑道:“他们哪里是好心好意送信关照,简直故意给咱们添堵罢了。哼,我才不怕这一套。水路上有人暗缀,他就不说,我们还窥测不出么?那衢州一带,水道上的绿林,知名的人物,不过有数的几个。他不肯告诉咱们名字,咱们蒙也蒙得出来。老侄,咱们多小心就结了。”镖客一齐称是。
次日雇船时,紫天王陆嗣清向舅老爷特别要求不要随便雇,特给他们指出了两三家可靠的船户,解说道:“舅老爷,这可不是我给船户揽买卖,听说前途水路上不很太平,咱们雇船,须得留神船家。”舅老爷矍然道:“真会有贼船不成?你听见什么了?”
陆嗣清道:“那倒不是,可是难免水手们跟水上小贼有勾结。我说的这两家船户,跟镖局有来往,很靠得住。舅老爷别多心,刚才我跟店家打听了,前六七天,水路上出过一桩小抢案,内中就有水手的事。固然咱们不怕,总是小心一点好。”
舅老爷很讲面子,微微一笑,立即应允道:“陆镖头是好意,当然小心没错。”他还以为镖客想弄船家的回佣,哪知人家防患未然!陆嗣清又命林廷扬悄悄上岸,向镖行同业打听一回,并借来两位镖客,都是会水的。两姓官眷共雇妥四号大船,即时登舟启行,只走了两程,竟逢意外。
这天黄昏时候,官船入港,大家掌灯用饭,紫天王陆嗣清,饭后出舱上岸,活动腿脚,沿码头堤岸,走来走去,纵目闲眺。江心小船往来如织,岸边行人也络绎不断。忽然间,他若有所睹,哼了一声,急忙回船,带上兵刃暗器,对镖师顾金城、趟子手赵忠辅和邀来的孙、左二位镖师,嘱咐了几句话,然后悄悄把林廷扬夫妻唤出舱来。
这时候,一钩新月刚刚升起,照破了暗影,映得波光如镜。江上东一处,西一处,泊着大大小小许多船,船灯如豆,映流如星。遥望岸边远景,似雾笼荒村,另有一种空蒙迷离的景象。林廷扬、程金英并肩站在船窗前,顺着紫天王的手,远望前岸,江芦掩映,影影绰绰,似有小船,却看不清船上人物。夫妻二人问道:“师叔,什么事?”
紫天王不答,点手引着二人,从大船后放下跳板,悄悄地下船登岸,绕到江边一高岗后,隐住身形,一齐凝眸注视。隐约看出江苇丛中,有两艘小船并头停泊。一艘无人,一艘船面上有数人围坐,好像聚赌。又似共饮,一个侉声侉气的男子,振吭唱起渔歌来。
林氏夫妻看了又看,不很明白,悄问紫天王:“师叔,这有什么可疑么?”
紫天王嘻嘻一笑道:“你们两口子的能耐呢?你再看那对岸。”对岸也停着一艘小船,船上也有一两个人,这并不足诧。程金英笑道:“师叔别再掂量我们了,我们任什么也看不出来。”林廷扬也不说话,站起来,拾起一块江石,欲往泊小船处投去。紫天王忙道:“你干什么?快别扔石头呀!惊飞了挂桩的老合,怎么办?你两口子别着急,多耐点烦,一会儿就看出动静了。”
三个人藏在土岗后,席地而坐,延颈疑望。好在土岗距官船只七八丈,如有警讯,声息可闻,一跨可到。过了好半晌,果见小船上,走下来两个人,一直登岸,投北走去。北面许多临江的房舍。猛听数声呼哨,这两人磨过房舍,走入街里去了。也就是隔过半顿饭时,忽听街里,有马蹄奔驰之声。蹄声甫住,岸上突又现出一人,沿着江岸,急行如飞,往南奔来。
程金英道:“不对,咱们快藏起来吧。没的看不出形迹来,倒露出形迹来了。”林廷扬道:“回船可来不及了,咱们往西进街躲吧。”
紫天王忙道:“别动,别动,进街也来不及,这里藏着很好。你们再瞧,这人是往哪里去的?”三镖客连忙藏在岗后,俯身注视来人。
只见这人径直趋官船停泊处,相隔尚远,止步不前。似乎略一迟疑,向四面稍作张望,便又退回,转奔江苇掩映处,上了小船。此时夜色已深,早逾二更,月色亮多了。月影下,两艘小船并泊。恍见那艘小船,站起三两个人,似乎迎接来人,跟着又全坐下。忽听砰的响了一声,似投石入水。立刻有一人驾起那另一艘小船,驶往对岸去了。对岸边另泊着一只小船,立刻发出一声轻啸,虽竭力求低,搁不住有心人正在倾听。
紫天王陆嗣清吁了一口气,说:“姑老爷,姑奶奶,怎么样,我的老眼不花吧?你能说这是渔船、航船、小驳船么?”
紫天王比林廷扬不过大七八岁,也正在壮年。他也和他父亲黑沙掌陆锦标一样,生得紫面虬髯,身矮面圆,外表粗粗鲁鲁,内里异常精明。平时为人懈懈怠怠,好开玩笑,每每倚老卖老,以老前辈自居。只可惜在俞剑平门下,排行居末,年岁最小,想攀大辈,也攀不起来。现跟着大师兄程黑鹰做事,在师侄们面前,也不过挣了个“老叔”的称呼罢了,不过调起皮来,他比晚辈闹得还欢。
林廷扬夫妻都知道这位八叔好吹牛,自夸识见。两口儿忙送上一对顺心丸道:“还是八叔有眼力,招子亮。你老人家看,他们当真是冲着咱们来的么?”
紫天王道:“那还用问么?”程金英道:“唉,但愿咱们看错了才好。当真冲咱们来的,你先看看,他们可是今夜动手么?”林廷扬也道:“咱们快回船,布置一下。若真是贼人,动手恐怕在四更左右,月亮沉下去以后。”紫天王一听这话,拍巴掌说道:“可不是,看对了,倒糟心!还是看走了眼才好。”连说了两句。心中默计来人,水陆并进,声势必不在小。一旦动手,却也很险。向林氏夫妻嘱道:“船上我已经留下话了,你们放心吧。不过他们这三艘小船究竟如何,现在还难说。咱们再看一会儿。”
三个人伏在岗后,索性躲在土坡上,手摸兵刃,探着头端详。眼看那艘小船驶过去,从对岸接过两个人。那对岸的一艘小船便鼓起桨来,驰奔官船。
林氏夫妻忙道:“不好,他们就要动手!”紫天王向四面一看道:“别慌!这不是,这还是探道来的。你们瞧,船上人很少。”
林廷扬疑疑思思的,暗中把他妻程金英的手捏了一下,提着他妻的手,摸摸镖囊。程金英点头会意,还手回捏了一把。两口儿各将暗器备好,以待远攻。
紫天王陆嗣清,明不着急,暗中作劲,把颗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看前看后,防水防陆,不止注视前面,更提防着背后。恐怕贼人从码头掩来。
男女三镖客眼见小船驶奔官船,果然是来踩线,不走江心,贴岸划到官船旁,一掠而去。这边小船还未划远,那边街里蹄声再起,人影又现。数了数,共三条人影,手中各持一物,映月闪光,在码头略一露形,倏复退去。那小船去而复回,人上人下,竟有四五次之多。街里蹄声也先后浮起数次。竟猜不透他们这等迟徊瞻望,有何顾虑。
这时浮云遮月,雾露益浓,江波虽尚摇光,业已看不出远影。三镖客道:“大概今晚上许没事。”
三人正打算往码头旱路上搜看一回,猛然听见官船舵后,波心中砰的响了一声。对岸小船蓦地如飞驶来,又掠官船而过。紫天王道:“不好,咱们快回去,船上许是有动静了。”好在土岗距江很近,男女三人蹿下土岗,分上官船。
那来帮忙的二位镖客,一个叫孙德臣,一个叫左文升,还有本镖店的顾金城,正在船面巡视,慌忙凑过来道:“陆镖头,越等你老,越不回来,龙窝子(水里)可有动静了。”
陆嗣清一指驶去的小船道:“难道是这小船闹鬼?还是有水鬼砸船底?”孙德臣道:“那倒不是。刚才听见有人浮水,往后船梢,偷扳船舵似的。我给了他一下子,又放了几句话,大概把他惊回去了。”
紫天王把手一拍道:“如何?这准是刚才这只小船弄的把戏!”一回头,林廷扬恰在身边,程金英到太太、小姐那边船舱去了。紫天王便对林廷扬道:“我们赶快预备,你看吧,不出今明天,就许比画比画。”遂立刻分派,将官船并在一处。命林廷扬、程金英紧护官船,无论外面如何,不要擅出,又暗告护眷官弁,恐有水陆强人,明袭暗窃。
王旗牌一听愕然,道:“真有大胆的贼人么?”就要号召手下兵丁,预备火枪、弓箭,又要禀知舅老爷。
紫天王连忙拦住,说:“王老爷,您先沉住了气,您别慌!咱们暗暗地预备最好,声张出来,倒吓着太太、小姐。”把自己的布置一一说了。贼人若到,可用声东击西之计。末后又饶了一句:“王老爷,您贿好吧!”
王旗牌听了,意似不悦。但仍依言,把兵分派开,从船舱眼探出火枪来。一共四杆火枪,分拒两面。一面指水上,一面指陆上。
紫天王陆嗣清善开火枪,自己要了一杆,独当一面。又谆嘱官弁、镖行,最好把贼人惊走。虽有火枪,能不开才好。火枪轰击,恐其吓坏宅眷,惊动地面。
提心吊胆,守了半夜。哪知小船情形尽管可疑,只是荡来荡去,往官船这边哨探,并没有准备动手。岸上的蹄声也没有了。一直耗到五更破晓,平安无事,那对岸的江苇后的小船也全驶去了。
紫天王吁了一口气,坚坐在船面上,等候天明。王旗牌从船舱钻出来,问道:“陆镖头,怎么样?到底有歹人么?”紫天王道:“大概是有,不过没动。”
王旗牌似信不信,笑了一声,又问道:“那么,前途还要紧么?”
紫天王摇头道:“这可难说,我们总得小心。”王旗牌道:“这话太对了,小心还会有错!”
林廷扬急急瞥了一眼,心想陆师叔好吹,得罪人了,自己还未必知道。
转眼天色大亮,官船启碇。夜间的事闹得舅老爷晓得了,特意出舱,向紫天王打听。紫天王据情说了,舅老爷听了王旗牌的片面之词,话里话外,反疑心镖客虚惊虚诈,或者是故意居功。
紫天王笑了笑,表面不介意,心中很恼,只密嘱自己的人,加意戒备。索性较上劲,前途再遇上事,决计瞒着官弁,自行应付。心里这样想,偏偏这日天时不利,天空阴云四布,似有雨意,风势忽又逆转,顺水船竟遇上顶风。官船的帆篷不能张挂,全都落下来。这一来只好改用纤手,走得顿然慢多了。直走到过午,才驶出三十几里路。跟着暴雨骤降,江涛汹涌,声势倍觉惊人。船家连忙开船入港避风,挨过两个时辰,雨势小住,才又攒程前进。
船走过龙游,将到兰溪。雨势未刹,风势稍停。天色十分阴霾,才到申牌,已然暮云低垂,四处迷迷蒙蒙,天昏江暗。催船家冒雨趱程,一路行来,雨打船窗,窗板都已关上。紫天王仍存戒心,不时要开窗探头,向外看看。直走到黄昏以后。船距码头尚远。忽然一阵风过处,左岸似有一片蹄声。兰溪江江岸峻高,水面低下,人在船中,仰望两边,陡岸壁立,竟在两三丈以上。此时只能听见蹄声嘚嘚,看不见岸上的马迹人踪。
陆嗣清倾耳良久,风过处,却已辨出蹄声利落,至少也有五六匹马。紫天王讶道:“水路上怎么又有骑马的?莫非昨夜的朋友又赶来了?”招呼林廷扬,过来仔细听听。林廷扬依言侧耳,这蹄声随着风势,忽浮忽沉,好像距江边不远。有心登岸一看,又恐打草惊蛇,反叫舅爷、王旗牌之流多心。紫天王想了想,拦住林廷扬说:“索性到码头再讲吧。反正就有线上的朋友,也不至于在这里贸然动手。”
又往前走,天色越黑。问船家时,距严州还有三四十里,决计赶不上码头了。船家向护眷官弁请示,要赶到前面一个野渡停泊。紫天王忙抢过来说:“那不行,非赶到严州不可!”船家道:“那一来,可就在三更以后了。”
紫天王道:“就到天亮,也得往码头上赶。那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们难道不晓得路上太紧么?”
原来坐船也和起旱一样,当午打尖,入夜要泊码头歇宿的。并且船上也不能尽备饮食,每日两餐,总得到码头上,买米买肉,打火造饭。镖客们坚持教船家多赶一站,二姓官眷固然带着食物,却是兵弁、水手早饿了。紫天王只可迁就着,说道:“到野渡打尖做饭,咱们还是赶到严州再歇。”
这样讲定,船仍攒行。直到二更将近,才赶到野渡。地名柴口。官船刚刚泊岸,突见一艘小船从下流驶来。细雨潇潇,小船上一个少年男子,打着雨伞,昂然站在船上。小船飘摇如叶,划行甚疾,那少年男子稳立船头,身形一点也不打晃。雨伞紧紧遮着上身,面貌不露。只看出下半身雨衣开处,似穿着长衫,脚蹬着雨靴。伞柄下系着一盏小羊角灯。光焰晕黄,风雨中闪烁不定。
官船入港停泊,那小船也驶过来。只听那少年说了几句话,小船的船夫一面划船,一面答对,也跟着拢岸停泊了。少年一弯身,从船舱提出一个长条包裹,打着雨伞,走下船来。雨路滑泞,那伞柄小灯晃晃悠悠,那少年践行泥涂,脚步轻灵,不趋码头,竟向官船这边走来,直踱到六七丈以内,方才折回去,斜趋码头去了。
一路密雨疾风,官船上的官衔灯笼早已撤去,只在舱门挂着数只羊角灯。仆从厨役忙着炊饭,湿柴不能燃着。在旗的官儿,起居服食讲究已惯,虽然客途遇雨,仍不能受委屈。舅老爷打发听差,到码头饭馆叫饭菜。荒江野渡,哪有什么好饭馆?就有,也早关了门。只砸门买了些大饼馒头,对付着将食盒路菜取出食用。镖客和护行官弁,也给送来食盒点心,和几瓶女贞酒,上上下下胡乱吃饱。
紫天王仍催促开船。船夫央求道:“老爷,这大雨的天,漆黑的道,人都累乏了,明早开船吧!弄不好,还许触礁搁浅呢。”
紫天王不允,申斥道:“你们不用蒙人,这条江没有沙滩浅水,怎会搁浅?水槽很深,怎会触礁?”
此时风势骤起,官船才泊岸时,光有一艘小船跟踪驶来,入港避雨,这工夫陆续又有两艘小船入港。天空阴暗,狂风怒吼,野岸上草木萧萧哀啸,四面昏黑,几乎数丈外看不清景物。紫天王直觉心上惴惴不宁,也不晓得是在这里停一夜好,还是漏夜往前赶一站好。寻思一回,叫来林廷扬夫妻,又商量一晌,既没有看见踩线贼人的真形迹,还是往前赶。况且此时雨势渐微,风势转猛,走起来也并不难。遂商承舅老爷,催令船夫启碇。
当下官船解缆离港,冒夜风攒行。刚刚走出半里地,忽闻后面马蹄声骤,前面呼哨声起。荒郊野渡,夜阑风急,官船中人听得真真切切。紫天王机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忙说道:“不妙!船家,船家,快快停船!”
船中宅眷只一少半人睡了,其余的人感觉夜雨气闷,在舱中都闹心头憋得慌,睡不着。此时闻警,全都侧耳道:“哪里吹哨子?”只有舅老爷还略懂江湖上的事,吓了一跳道:“这是哪里响?声音不对呀!”忙命人请王旗牌、镖客问话。
那王旗牌酒喝得微醺,正和兵弁们,讲说自己行军伍、奋勇杀贼的事,外面呼哨声竟没理会。不想这呼哨声尽自吹起来。迎面波心,后面岸上,一递一声,似乎遥为呼应。风过处,哨声乍高忽低,声声不断。估计前面的响声约在半里之遥,后面的哨声隔得较远。
紫天王与王旗牌,面见舅爷,只说了几句话道:“我们出舱看看。”便叫林廷扬、顾金城和邀来的助手,一齐持兵刃,钻出舱来,各据船头,向四面窥看。四面黑乎乎的,只隐约瞥见后面港内三艘小船的影子,似正追上来。
紫天王冷笑一声,说道:“王老爷,你瞧!”忙先将舱门挂的羊角灯摘下去,相了相地势,辨了辨动静,恍惚听起马蹄奔驰声,似在背后西岸。他疾呼船家,把船靠东边拢岸,一来抢上风,二来免得水陆兼顾,腹背受敌。又急急地将程金英唤出来,告诉几句话,把前后情势指给她看了,取一袋弹子,一张弹弓,都交给她。程金英应命入舱,专管保护内眷。镖行、兵弁,也一一调度好了。
陆嗣清临敌沉稳,布置井然,官弁到此方才心折。那王旗牌却有点心乱,一筹莫展,出来进去的喊,仿佛口一出声,气便沉得住了。所幸头一天业已闻警知备,此时用不着多嘱,各人预备各人的兵刃,各人钉着各人的事。
东北风正紧,四号官船并列着拢岸,彼此互相掩护,接舷处放着跳板,进退策应,都可自如。紫天王遂率所有御贼的人来,在这四只船夹当中,分散开。各贴船舱登舷,头探出舱顶外;各准备远攻之具,分两面注视岸上和水上。四杆火枪,一船一杆。都不放在船面明处;特由船窗口探出来,两杆对着岸,两杆对着江。虽分两面,却指着四方。只费了不大工夫,便已布置停当。紫天王亲自把着一杆火枪,对准波心,如果有警,料贼人必打水面上扑过来,哪晓得他竟料错!
江上的小船追出一段路,便即停住。也无火光,也无人声。岸上的蹄声竟疾如箭驶,奔到野渡口。紫天王在船上,急忙转身。双眸炯炯,注视对岸。对岸上马蹄嘚嘚,不闻人语,更看不出动静。那旗牌和兵卒俱都听见,也隐约看见了,便要开枪轰击,紫天王急忙拦住。隔过片刻,岸上忽然吱地响了一声,马蹄声复起,又奔来路驰去。
王旗牌心一松,悄问紫天王:“这也许不是贼人,别是跑驿站的吧?”紫天王道:“跑驿站的哪有这些马?”这动静至少也在十匹以上。
马蹄声越跑越远,旋又沉寂。旗牌吁了口气道:“这一定不是贼了!”紫天王微微摇头,一声不响。转脸来,手拢眼光,凝望来路。灯光下,只见他虬髯贲张,目光如电,有一种凛然难犯的神气。王旗牌看见紫天王凝视注视,忙也顺着眼光看去。岸上江心黑漆漆,任什么看不见,而且风吼波动,任什么也听不见。
又俄延好久工夫,兵弁们忍不住七言八语讲究起来。有的说:“哪有那么大胆的贼人!”有的说:“咱们是官船,小螽贼岂敢胡闹!”紫天王眉头一皱道:“诸位老爷们别吵,贼人可是贴过来了!”
官弁骇然道:“真的么?”紫天王道:“我看了这半天了。贼人正用小船渡马过岸,已经渡过多一半了。”
官弁犹不尽信,也学着样,拢目望江。王旗牌道:“哪有啊?”紫天王很不耐烦道:“你只凝住神,别错眼珠,往江心看。”镖客顾金城道:“王老爷瞧那江面,不是一闪一闪的发亮么?你再看,又黑了。喂,又亮了,小船拢过来了!”
群卒伸脖瞪眼,依旧茫然一无所睹。忽有一兵叫道:“哧,我看见了,江心有火星了。”又一兵道:“不错,是靠这边!”
另一兵道:“哪有的事!……”
突然,听凌空吱的一声,飞起一支响箭。扑咚,坠落江心,恰当官船后面。岸上蹄声顿起,黄光如轮,破暗连闪,逐箭声向官船照来。
群卒哗噪,紫天王喝道:“噤声!”命群卒掉转火枪弓箭,道:“听我招呼,别乱放!”一按兵刃,嗖的攀上桅杆。

第三十二章 飞蛇寻仇惊折臂
一支响箭破暗凌空,射落在船后。数道黄光从岸上,随蹄声,照向船头,只一闪便住。船上的人一齐震动,到这时,方信镖客之言非假,但是迟了,已没法子向近处请兵求援。四只官船依陆镖头之计,排成“册册”之形。男女官眷藏在舱内,把窗板关牢,灯火都掩住。程金英娘子横剑佩弹,慰守夫人、小姐。船面上大小官弁手忙脚乱,把火枪弓箭,调对江心和黄光来处。
少年英勇的狮子林廷扬和顾金城,昂然分立在前两船夹缝,手按利刃,潜握箭镖,凝眸注视前路。那孙、左二镖客,早换了水衣靠,一持青钢分水刀,一持钩镰枪,守护后两船,专防后面水路,抵挡从暗影驶来的小舟。紫天王陆嗣清,虬髯怒张,目光闪动,收刀飞身攀上船桅。聚精会神,提防着西岸和东岸。四面布置,一齐准备抵御来寇。
官船泊在东岸,岸高波低,如处盆底。贼人若要袭来,官船迎敌,势须仰攻,形势上显见不利。狮子林廷扬认为吃亏,劝紫天王移船波心,可以专防水路。
但是紫天王也有一番打算,他选择此处停舟,正因为这里断崖陡悬,上下不易,浅滩横隔,越渡甚难。不但可恃地利拒贼,还可借沙滩设伏诱敌。万一贼人大队来扰,势力不敌,那时候再把官船驶入江心,离岸避寇,也还不迟。紫天王料到贼人是旱路居多,水上小船仅三两只,比较易防。现在是最怕贼人水陆夹攻,或是贼人不从平地横取,反从水底逆袭,凿船潜攻,那就险了,却幸邀来的这两位镖客,左文升和孙德臣,水上功夫都很好,看二人伏身舵后,闲闲伺敌的样子,大概不弱。紫天王统筹全局,自觉拒贼还有把握,于是攀上桅杆顶,纵目前眺,船低岸高,仅得平视岸顶。
黑影中,那马蹄声初来甚骤,此时将近官船,忽然止步。仅在来路踌躇回旋,并不驶过来。黄光时逐蹄声闪烁,猜是数盏孔明灯,返视后面小船,也只摆来摆去,欲前又却,不肯扑近来。
船上的官兵都神耸口哆,伫候贼至,好久不见动静,王旗牌把脑门的汗擦了擦,仰面问道:“陆镖头,这是怎的?歹人莫非走了么?”一言未了,嗤的破空响了一下,扑咚,又有一支响箭。从岸上射落江心,恰坠在官船两三丈以外。群卒惊忙寻顾,嗡然互讯。
紫天王晓得贼人是要测一测官船上的人物和势派,忙低嘱群卒:“千万别露头,别声嚷,他们这是试探虚实的。”
又半晌,蹄声忽动,随着火光一隐一现。由近而远,似大宽转,绕奔别处去了。官弁方觉得紧张的心情一舒,紫天王猛然从桅杆往下一溜,飘然跳到船面,挨近来低告众人:“贼人大队已然暂退,少时还来。可是他们已派蹚道的人过来了,一共两个人,眼下就要蹭过来。你们就是看见他,也装没看见,千万不要开枪,等我对付他。”说罢,又巡视各船,遍告镖行。果然工夫不大,有两个黑影,狗似的伏腰徐行,一晃一晃,贴岸溜来了。
这两个人影踏着两岸,轻轻挨近江边,只一探头,立即缩回去。直耗过半个时辰,还没有什么举动。众官弁唧唧哝哝,又浮起低议之声。有的就要提孔明灯,上岸照看。
紫天王忍不住轻弹船板,怫然拦阻道:“众位老爷们,点子正在岸上,你们又要做什么?”他既恐贼人骤来夺舟,又恐群卒贸然开枪,只得再叮咛一遍,然后离众溜到船桅下。隐身桅后,脚登舱顶,轻轻一点,嗖的往上一拔,已蹿上一丈多高。用右肩一找桅杆,双把合攒,双腿并拢,左脚登力,右腿盘杆,右把在上,左把在下,嗤嗤的往上捌(音倒阳平,去),刚刚捌上两三把,忽闻唰的一声,紫天王本已防到。他脸正对着堤岸,一抬头,恰得平视岸边。岸上黑乎乎的破空劈风,发来一物,影随声到,已扑奔胸前,却是冲着他头部打来的。仗他攀登得快,嗤的往上猛一拔,又一转,把腿蜷起来,铮的一声响,一支暗箭钉上桅杆上,恰当脚下,扎扎的发响,力量竟这么强。
紫天王立刻应招倒转,唰的一撤把,“云里翻身”,疾如电光石火,头下脚上,冒险翻转过来。顺手一拔,把这暗箭拔到掌心,原来是短弩射出来的。刹那间,又一撑把,陆镖头才滑下四五尺,挺腰垂足,把身子正过来,双脚一盘,仍然贾勇盘竿,不肯下桅。百忙中,眼光向外一瞥:江岸斜坡上,两团黑影,一高一矮,矮的蹲着,只露半头;高的站着,只露及胸。无疑的是那两个蹬道的,悄悄地溜过来了。
紫天王犹恐暗器再来,厉声喝道:“相好的!慢着,来的可是奚一刀奚舵主手下弟兄?”话未说完,忽见岸上人影一晃,紫天王唰的又一撒把,飘身往舵顶坠下来。船桅上果又噌地响了两声,一镖一箭钉在桅上。
岸上两个蹚道的贼人都站起来,往前一蹿。本是在岸边两丈以外,现在竟扑到紧边上了,仍然一声不言语。簌簌地似乎整暗器。登时被船上的人一齐望见,有数人厉声大喝道:“什么人?”
紫天王陆嗣清也勃然大怒,险些失神把性命送在这两箭一镖上,重喝一声道:“相好的,懂交情么?我们有里有面,怎么一声不言语,就施暗青子?咻,你可是姓奚的伙计么?”
岸上不答,唰的一阵响,暗器横飞。船上的兵卒幸被约束,没有开火枪,也没有开弓箭,镖行人等听动静不对,知道已经动上了手。狮子林廷扬从舱后绕到这边。程金英由舵内窗口探头外看,夫妻俩各持弹弓,一开一张,登时嗖嗖的连发出十几粒飞弹。
同时,伏在两舱船舷中的官弁,顿有两三个人大声发喊道:“岸上干什么的?快说话,开枪了!”
火绳的星星火亮一闪,那岸上的双影,挡不住林氏夫妻的弹丸如雨,更怕火器无情,竟唰的一退,离岸稍远,伏身一蹲,船上立刻看不见了。二贼临退时,仍不罢休。双双一扬手,船舱顶板上噌地两响,钉上了两支暗器。把王旗牌和两个兵吓了一大跳,以为贼人大队已至,惊喊道:“贼人动手了,快开枪!”贼人一溜烟跑开了。
火枪已经对岸瞄准。紫天王冲着岸上恨骂了一声,急忙回头,低声喝止道:“王老爷千万别开枪,这才两个贼,回头还有大拨贼呢。你听听,这就扑来了!”
紫天王口说着,犯险登高,重又盘上船桅,极目望去。一对蹚道的贼人没入岸上浓影之中,大概钻入禾田地了。紫天王索性跳下来把众人重嘱一遍:“叫你们开枪,再开枪。王老爷,这不是闹着玩的啊。贼人来了不少,咱们全靠火枪震吓贼党呢。先开枪,回头贼党全扑来,再想装火药,一个来不及,咱们可就吃亏没的救应了。”
王旗牌到这时百依百随,忙问道:“咱们开弓可使得么?”紫天王道:“开弓使得。……可是王老爷,对不住。我可不敢支配诸位。我只爬在高处,给诸位老爷观风。我在桅杆上看得见他们,你老听我招呼。”王旗牌道:“我静听陆镖头的招呼就是了。”
紫天王见官弁已能同舟敌忾,任已调派,这才放心。忙又爬上桅顶,单腿登桅,一腿横盘,用单扯旗,腾出一只手来,拢眼光,远瞭贼情。贼党那边又沉了半顿饭时,才突然发动。马蹄声重起,黑乎乎一大片浓影,随蹄声从前路扑来。忽高忽低,闪出数道黄光,想是马贼持孔明灯,照向江心。光微路远,倒未必照清了官船的虚实,只不过示出贼人的声势。
紫天王忙一敲桅杆,低呼道:“留神,全来了!”船上人仰问:“有多少?”
紫天王答道:“北面六七匹马,或者八九匹马,人大概比马多。”又哼了一声,一回头道,“南面还有一大片人影,三个,五个,六个,八个,喝,十三四个!嚇,后边还有,快快预备!”
陆嗣清自己盘在桅杆上,仍恋恋地欲观究竟,不肯跳下来。忽听北面嗖嗖的一声,又是一支响箭掠空射过来,扑咚一声,直落江心。
狮子林廷扬、程金英夫妻和顾金城,孙、左二镖客,一齐立身舱顶,向四面眺望。黑影中,瞥见岸上黄光随蹿声游走,在江心也瞥见后边两三箭地外,似有小船驶行。“不好,贼人果然要水旱夹攻!”
紫天王慌忙跳下船桅,把火枪拿在手底下,把弩弓也放在旁边。西岸上火光晃来晃去,越走越近,蹄声也越来越大,转眼间迫近了。马从北面奔驶过来,南面有步行的人影,傍岸下坡,似欲进攻。
紫天王陆嗣清喝道:“看两面,放箭!”唰的射出几支箭,却不防那四杆火枪,到底有两杆开了火,轰的一声大震,官船往下一坐,一溜火光,直向北面打去。紫天王忙叫道:“别开枪,快看后面,看南面!”
两杆火枪对北面开了火,北面贼人连声哗叫,隐隐地听见骂道:“托漂儿上的秧子,快给爷们拢岸,别叫爷们费事,是你的便宜,献财买路,饶你不死!”
官船上的兵弁纷然骚动,任凭紫天王连声喝阻,已经拦不住。南面上黑影乱晃,贼人果从步下袭来。登时火光又一闪,轰的一声大响,两溜烟火在黑影中,像两条火龙似的爆散开。跟着弓弦啪啪连响,箭飞如雨,照南北射去。
群贼连声唿啸,抵挡不住火器,在一片浓烟雾中又浮起一阵蹄声,贼人似要撤退下去。船上官弁一齐鼓噪,喊声如雷。在这旷野中,声势汹汹,不亚如二三百人似的。火枪如惊雷船一发过去,旋即波平浪静。倾听时,岸上声息渐静,贼人似已退净了。
旗牌官直起腰来,探头探脑,往岸上看了又看,道:“好贼!”回头向陆嗣清叫道:“陆镖头,这伙马贼叫咱们打跑了!”紫天王陆嗣清皱眉答道:“贼人没这么老实的,你老多留神吧。这不算完。”
旗牌官一愣道:“怎么?他们还要再来第二回么?”紫天王赌气不答。林廷扬隔舱说道:“刚才那拨贼人不是来动手的。那也是蹚道来的,我们不开枪就好了。”顾金城道:“你老要知道,火枪打一次,火药少一些,一点也浪费不得。”王旗牌不信贼敢再来,可是两眼离离即即的,直往岸边江心看。
舱内的官眷为火枪所惊,坐在黑影里,倾耳谛听,非常惊恐。程金英提剑回舱,极力地安慰她们,把“不要紧,不要紧”说了许多遍。半晌没有动静,女眷们才吁了口气。
舅爷命人问了下来。紫天王和林廷扬低声回答道:“贼人还怕再来,里面千万不要点灯。”所有舱内的灯烛,有的吹熄,有的用东西遮掩住了。那旗牌官也回禀舅老爷,说是:“贼人来得不多,是马贼,不是水贼。我们有火枪,决不怕他们。”
舅老爷说:“这里也许接近贼巢,我们可以开船,离开这里。”陆嗣清道:“舅老爷,你老望安,往前途走,更不稳当。贼人真个要动手,还是在这里等着他。这里地势很好,耗到天亮,就没事了。”
舅老爷又打算派三两个大胆兵丁,结伴上岸,找近处防营,报警请兵。紫天王道:“使不得,岸上贼人还卡着呢。没的请不成兵,叫贼人倚众捉住,倒泄露了船中的虚实。”
大家七言八语地讲究,倾耳侧目地张望,突然天气又变,阴云四合,狂风吹浪,四只船在江面乱摆,声势有点惊人。船上人们口中说已把马贼打跑,马贼不会再来,却是人人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忽然林廷扬低声说了一句:“看小船!”众人一齐回顾波心,黑乎乎的,哪里看得见?旗牌官问道:“怎么看不见啊,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林廷扬道:“紧靠对岸,在咱们船后面两三箭地以外,这不是正往江心划来了。”
众人又复耸动,王旗牌道:“我怎么还是看不见?李德桂,你过来看看。”林廷扬道:“你们凝眼神盯住了,一点一点往南边寻,靠江苇那边。……八叔,你老看见了没有?”紫天王答声道:“唔?”顿了一顿,说道:“我早看见了。这又是一只!”
林廷扬道:“不错,我也盯了这半晌了,好像这小船尽只打晃,没有挪动地方,并且跟先前渡马的小船不一样,也许不是一伙。喂喂,八叔,你看见火亮没有?”果然在后面江心,似有微光一闪。船远光微,只有一两个眼尖的看见了。
官船上的人不由互相诘问:“是贼船么?”那旗牌官凝眸良久,最后也看出来了,说道:“嚇,这小船只管摆来摆去。陆镖头,这和马贼是一伙的么?”他立刻吩咐手下人,把火枪调过来,对准小船,以防意外。
就在众人转面注视江心的时候,岸上的贼人悄悄地分从两面,偷袭过来。断崖浅滩,不好下脚,贼人却早想好了办法。陆嗣清一眼瞥见,刚喊了一声:“快看岸上。”
岸南头,岸北头,官船前,官船后,倏有两对人影,同时往下面一探头,蓦然退回去,陡又冒出来。林廷扬恰也瞥见,急叫:“快留神,岸上的贼人又来了!”
贼人的大队已经来到,暂不进攻,距船数丈外,择取一个较易落脚的地方,竟有三四个人影,冒险溜下岸来。身临浅滩,脚踏峭岸。轻蹬巧纵,伏身而进。这先下来打冲锋的贼人,乍前忽后,刚溜到滩边,猛然在岸上又蹿出一堆人,来打接应,每人提着一束草,照滩下掷来。
岸上丛莽乱生,群贼竟一声不响,轮流持刀割草。这一个割草,那一个打捆,这一个运到岸边,那一个往滩下掷送。立在滩前的冲锋贼,就急急地提草捆往浅滩上放。十几个人割草,捆草,运草,铺草,川流不息,此往彼来。霎时,竟在浅滩上垫好了进攻官船的路。
紫天王大惊,把手中兵刃一挥,振吭大呼,道:“开枪!”贼人竟冒着险,三三五五,分散开抢上来。全船登时震动,喧成一片。镖客各提兵刃,奋起御贼。贼人的身法个个很快,右手挥刀,左手持类似盾牌之物,施展蹬萍渡水功,轻身提气。脚登草捆。只一点一蹿,一点一蹿。眨眼间,渡过浅滩。为首两贼更是凶猛,不要命地硬往船上跳,船离浅滩还有两丈远。
紫天王大吼,一跃当先,挥刀拦住上船的要道。抖手发出二只钱镖。贼人一俯身,斜扑上船。紫天王喝道:“下去!”刀光一晃,抖手又发出二只钱镖。
贼人来势太猛,收不住脚;一拧身,刀先抽出来,身子复往旁蹿。紫天王便又摆刀一送,贼人不能立足船舷,回身蹿下去,扑通,浪花飞溅,坠落江中。在这一刹那,第二个贼,第三个贼,竟乘机跟踪而上,一抹地从背后斜蹿上船头。紫天王刚刚逼退第一贼,不意余贼又已袭上,而且乱舞兵刃,把住船舷,正要接引第四贼、第五贼。紫天王又大吼一声,跳起来,挥刀便扫。
刀起处,人尚未蹿到,忽然一个贼失声狂叫,又栽下船去。还当他是失脚,哪知是中了暗器。林廷扬、程金英夫妇,一个藏身舱后,一个探首船窗,拉开弹弓,照贼人连连发弹,乒乓几下,贼人站不住脚,有的退下去,有的闪身跳躲。百忙中,来贼猜测弹弓的来路,急急跳到船舱的前面,躲到弹弓不及处,仍然挥刀便砍,扬镖便打,口中连打呼哨。
岸上贼人猛然蹿出援兵,约有五个人,握着三张弓,提着两盏孔明灯,居高临下,把灯光向官船上照射,贼人那弩弓就借着光,唰唰的打开了,向船上一阵攒射,且射且厉声呼喝,叫官船上的水手赶紧献船。
船面上只有官弁和镖行,水手船家早一个也不见,都受紫天王的吩咐,潜藏在舱中了。紫天王连喝开船,镖客孙德臣、左文升,急急地起锚摇橹,却被岸上贼人举起孔明灯,照了个正着,弩弓对准二镖客,不住手射来,不许他们开船。
这时,船上、岸上,弹丸和箭客横飞,骤如急雨。船上弹弓是近取,专攻抢船的贼党,岸上弩弓是远攻,距船较远,箭发力弱。只是贼人的孔明灯十分厉害,把船上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紫天王大恼,但贼已迫近,火枪无功,急将手中刀使得呼呼生风,只几下,把贼人逼下两个去。
紫天王仍在挥刀寻贼。贼人践草渡滩,扑上船来的,先后竟有八人之多。四只官船并列,贼人全抢聚在傍岸的这两只船上。人多船重,一路急蹿,力量更猛。登时船身乱晃。贼党连扑过三个人来,照着船上人,挥刀砍剁。孙德臣、左文升二人不遑起锚,挥分水刀、钩镰枪,挺身迎敌。岸上的短箭飞来,左文升受了伤,忙喊:“风硬!伙计快挡住岸上!”
三个贼人围攻孙、左,林廷扬急从船舱中钻出来,侧身开弓,啪的一下,啪的又一下,一连四五弹。船头地窄,三个贼闪展不开,两个贼带伤飞逃,往船下一跳,没登着草捆,扑嗤一下,陷入浅滩了,吱的一声,口打呼哨,急忙呼救。贼的同伴伏在岸下滩前,忙又抛来数捆草,同时跳下来二贼,拼命拖救同伴。
林廷扬大喜,开弓瞄准,弹打应救之贼。孔明灯照处,船上的贼忽然看见林狮飞弹,同党难挡,立刻奔来阻挡。一个贼唰的一钩镰枪,照林廷扬挑来。孙德臣在旁望见,忙横身招架。紫天王大吼赶来,抢先与贼人战在一处。林廷扬侧立在靠江心的船上,不住手开弓击贼。
这一次劫船的形势险得很,几乎全靠镖客应敌。二十几个官兵和那一位王旗牌,只一味呼噪。贼人蹿聚在傍岸的船右舷,官兵贴着左舷,把头皮顶着舱板,从舱顶探出枪刀来,胡划乱砍。也有的放出几支箭来,又不敢近射,恐伤了自己人。霎时把箭射完,只顾挥刃往外乱砍,保护自己。虽是自卫,对拒贼却也有点用处。仗他们挥刀枪瞎比画,倒把贼人阻在傍岸的船舷边上,一时还不能跳过来。
四杆火枪本从舱内,探出船窗,向外开火。到这时果然不遑装火药了。眼看贼人乱蹿,已经夺上船来。火枪手惊叫着:“守船要紧!”竟要关窗板拒贼。害得舱外的人坐受岸上贼人飞箭远攻,空有利器,不得使用。
程金英娘子恨极,她本奉命守舱护眷,此时忍无可忍,竟夺过这一杆火枪,急急地装铁砂子,放火药。任外面扑噔的脚步乱跳,人声乱噪,她不慌不忙,施展很快的手法,装完一杆,再装第二杆,一口气,装好了三杆火枪。
可惜程金英不会燃放火器,张着一双星眸,意欲招呼她丈夫。她丈夫狮子林廷扬,却也临阵丢下他的护舱本责,抢出去应战了。她有心招呼官兵,又恼这些臭男人鼠胆没起色。可怜四个火枪手,一个个弃下火枪,抽出腰刀来,关上窗板,藏在船窗后,瞪着眼,只防备贼人,唯恐贼人不要命,硬往舱里跳。贼人真要跳,也许给他一刀,他们是改攻为守,把舱外的护船众人全丢在度外了。程金英一发狠,夹起两杆火枪,拿着一根火绳,从舱内移动,择好地方,把船舱板打开,急急地向外张看。船上来攻的贼人,正和拒守的镖客混战,这不能开火枪轰打。最可恨的是岸上贼人那几盏孔明灯,和那三张弩弓,把舱上的布置照得明明白白,弩弓又不住地照船上人多处射来。二十几个官兵,有两个受伤惊呼,引得余众全伏下身子。
程金英只一瞥,便全看出来了。她一咬牙,把火枪放下一杆,架起一杆,瞄好了准。将火绳一点,火光闪处,轰的一声大震,一片铁砂子凌空奔岸打去。一阵浓重的火药气息,弥漫全船,程金英身子晃了晃,两只耳朵震得欲聋,火枪后坐的力量,想不到很大。本想双管齐下,把两杆火枪轮换点着,哪知这一杆轰炸,程金英就被震得失措松手了。
而且火枪震动,不比弹弓那么好放。明明瞄得很准,竟冒了高。幸而冒了高,才没打伤船头上搏斗的自己人。岸上持灯开弓的五个贼,却一个也没打中,虽然没打中,可是一震的余威,居然把五个贼骇动。贼党本已提防这一招,登时双灯齐灭,三弓顿停。五贼喊一声:“风紧!”立刻缩下身去,贴伏在岸上。更吓坏了抢上船来的群贼。趋避不迭,火枪厉害,竟呐喊一声,要奋勇来抢。
紫天王、顾金城、孙德臣、左文升四个镖客各展兵刃迎敌,不让贼人越过来。扑噔的一声响,又有一贼人,未坠落浅滩,闪了闪,竟坠落水中了。
一霎时,岸上、船上、水上,人声喧腾。叫骂跳嚷不休。程金英孤孤零零地放了这一枪。隔过一会儿,岸上贼人竟又出现叫骂,孔明灯又寻过来。程金英定定心神,紧咬银牙,重整火枪。这一下连装了四杆,这一次格外的小心,呼匍,呼匍;双枪齐发,浓烟四散,铁砂子飞打出去。一枪仰击岸上,一枪平击浅滩。枪烟过处,贼人鼓噪,孔明灯又灭,好像这一回至少打伤贼了。
程金英大喜,把那两杆火枪也顺手点放了,砰的一声,掠空打去。虽仍不准,贼人觉得凛乎不可再留,齐呼:“风紧,扯活!”舱中的火枪手,见有人给他仗胆,这时也忙奔到船窗后,叫道:“林奶奶,程小姐,交给我们吧。”
程金英冷笑闪身,竟似不屑,丢下了火枪,重整弹弓,自言自语道:“往滩上瞄,打滩上的贼要紧!”意思是指点枪手,不要浪费火药,空击岸头。
火枪手从窗口探头,看清了贼影,装好火枪,四个人各踞一窗,预备齐放。船头的镖客尚在蹿前跃后,挥刀斗贼。紫天王素知程金英不会使用火器,只道是火枪手开了火,心中欢喜。忙厉声吆喝道:“咱们的人往这边退。喂,开枪啊,轰个兔蛋的!”倏地邀伴退闪下来。
船上群贼越发心惊。但他们冲上船来的,全是些不畏死的悍寇。明知火枪难搪,进退都难,立刻也招呼一声,跟踪猛扑过来。紫天王抖手一镖,打倒一贼。林廷扬开弓弹,也打伤一贼。两面船舷夹缝的官兵,也放出几支箭,船上贼人越发乱蹿。忽然间。旱岸下、浅滩上,一声怪吼。一个身形高大的贼人大叫:“老合别慌,我来了!”
黑影憧憧,由岸边奔蹿过来数条大汉。当此时,船上船下,均有贼人。劫船的群盗与护船的镖行奔逐交错,混作一团。弹弓火枪远攻之器,登时无法施展,这一来贼人反倒得手。众镖客怒叱一声,各抡兵刃,一面与上船的贼人打,一面拒住靠岸的船舷,不令贼人的接应再上来。已经抢上船的贼人,个个身手矫健,飞腾蹦跳,火枪轰击后,他们招数一变,不与镖客力战,且斗且绕,专来牵掣镖行,借敌人掩护自身,同时夺船舷,接引自己人上船。镖客早已看破贼计,且战且拒,一齐涌到傍岸的右船舷这边,极力阻挠续上之贼。
转眼间,那数条大汉如飞趋到斜坡下。有一个身躯高大的贼人,抡鬼头刀,从浅滩上,登草捆一蹿,往船尾跳来。这人正是浙南旱路盗魁蔡九成。
孙德臣、左文升两个镖客一左一右,恰从后舱,往这边截来,一见贼党接应又至,急忙贴舱抢过来。孙德臣先到,往前一垫步,拧钩镰枪,照贼首便扎。这凶悍的盗魁蔡九成,脚找船帮。刚刚提刀蹿上来,正要往起直腰,孙德臣的钩镰枪已迎面刺到。蔡九成招疾眼快,急急往左一塌身,鬼头刀往上一翻,仓的一声,火星一爆。把孙德臣的钩镰枪反激回去。震得孙德臣虎口欲裂,身形乱晃,险些栽下船去。
贼首蔡九成登船进步,一个大鹏展翅,鬼头刀唰的反递过来,斜砍孙德臣的腰背。那左文升是从左首过来的,见伙伴势急,贼人手黑,奋起全力,往起一纵。双手捧劈水刀,蹿起来,连人带刀齐往下落。喝一声:“躺下。”斜肩带臂,往下狠劈。贼首蔡九成才将手中刀送出去,忽觉背后金风袭到,忙用左脚往里一滑船板,猛斜身,缩右足,往旁一转,嚓地一声,左文升用力过猛,收不住势。一刀剁在船板上,盗魁蔡九成借势一个扁身跺子脚,砰地踹着左文升的左肩头。哎呀一声,咕咚,摔倒船尾。
在船后梢,正有一个贼党袭上船来,看见现成的便宜,立刻举刀往下就扎。左文升拼命往外一翻,扑,坠入江心。这贼一刀取胜,提刀寻敌。突被林廷扬抖手一镖,哎呀一声,扑通一响,也坠落在波心了。左文升会水,贼人会水而不精,被落水的左文升就手一刀,扎死在水中,紧跟着呼隆一响,左文升复又蹿上船头。
这时候又有两个贼人落水。紫天王陆嗣清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惊恐,晓得今夜难免落败。贼人已经夺滩上船,这一交手,只能迎敌登船之贼,已无暇兼阻岸上之盗了。
果然那盗魁蔡九成连声吆喝:“并肩子,上啊,上啊!”挥动鬼头刀,且战且催伙匪速上。这来的贼匪竟不止一伙,每伙不下十数人。黄光照处,岸上的贼人一个跟一个,跳到滩前。滩前的贼一个跟一个,踏上草捆,再一纵身,便挨个抢上官船。而且贼人满船飞腾乱窜,把官船登得飘摇乱晃。只有六个镖客堪以迎敌,正在舍死忘生,闪展腾挪,阻舱门苦斗。所有的官兵,一个个立不住脚,紧贴船舱,只有挥刀自救的分儿。那盗首蔡九成又凶又悍,又狡猾,竟与两贼奔抢跳板,要把跳板放下来,引渡群贼,上船打劫。镖客顾金城、孙德臣竟截不住。紫天王把这情形看得明白,不由得转惊为怒,大吼一声,奔盗魁蔡九成扑来。
盗魁蔡九成一刀邀住顾、孙二镖客,二镖客力不能敌,连连退窜,旁边二贼伸手就抢跳板。林廷扬从隔船开弓,唰地一弹。二贼俯腰埋头,叫了一声,似乎负伤。盗魁挥刀怒骂,抢奔第二只船。
紫天王一声断喝:“好强徒,着刀!”嗖的一声,人到刀到,照定贼首后脑劈来。盗魁蔡九成正是个走势,竟欲越过舱顶,扑奔后船,把官船上发弹的人寻出一斗。突听侧面声似沉雷。迅若狂风扑到,连看也不看。一个蟒翻身,鬼头刀斜着往上一翻,正找紫天王的刀锋。
紫天王猛然撤刀,斜着往后一扑身,是个败势,一条左腿正卖给贼人。盗魁一刀翻空,左掌往外一穿。右手往外一甩刀片。金鸡剔翎,鬼头刀带着风声,照紫天王的左腿削来。紫天王右足一点船板,蓄势用力,容得鬼头刀递出来。这才猛然一旋身,左脚翻转来,微点船板,折铁刀也随着抡圆,展进步连环刀,接连两个翻身,刀锋照贼砍来。任凭贼人怎么快,也退不出五尺去,折铁刀悠起锐风,竟奔盗魁的上半身。
这盗魁蔡九成久经大敌,见来势凶猛,忙用足力,往起一纵身,居然凌空跳起来。蹿是蹿起来了,却限于船上地势,不能尽力远落。微斜身形,只蹿起六七尺,退出四五尺,已到船头。蔡九成庞大的身躯才往船板上一落,正有三个官兵躲在船头,瞥见贼人被陆镖头逼到近处,大喝一声,手里三杆花枪齐往盗魁身上戳来。盗魁微一闪身,唰的夺住一杆枪杆,磕开两杆枪,又轻轻一带,把这官兵给带趴在船头,顺手一掠,砍了一刀,其余二官兵吓得打跌怪叫。
盗魁蔡九成切齿进身,举刀复砍。紫天王截救不及,急展折铁刀,“乌龙出洞”,随着挺身进步之势,照盗魁的后心便点,却先喝了一声:“着招!”不为砍敌,实为救人。盗魁不是不懂。但仍得应声回招。右脚上步,斜身半转,“渔夫撒网”,鬼头刀照紫天王硬砸。紫天王一翻腕子,唰的抽招探臂,一个“盘肘刺扎”,刀头擦着盗魁的刀背递进来,直奔心窝。贼人一领鬼头刀,从左往右盘过来,唰的抡圆,照紫天王左肩头削去,喝一声:“呔!”
紫天王微一斜身,脚下连动也没动,让过贼人刀锋,折铁刀。“凤凰展翅”,下削盗魁双腿。盗魁鬼头刀往下一沉,用力想磕紫天王的刀锋。紫天王这一招虚实莫测,容得盗魁这一刀封过来,立刻变实为虚,疾如闪电,往回一抽刀。半扭身躯,折铁刀从右往左,一个翻身反手刀,劈头盖顶,猛砍贼人。
盗魁挺刀外封之力过大,应招变式稍迟,急急地收回,往上一架。没容用上崩、封之式,紫天王的刀刃倏地落下来。盗魁的刀尖刚刚往上一挑。未免力量稍软。仓的一声,折铁刀压着盗魁的鬼头刀劈下来。盗魁努力地往左一偏刀,喀嗤!折铁刀骤从贼人的右上身,连肩带背劈下。又劈啦一响,盗魁的鬼头刀和半截胳膊,全落在船板上。
热血迸溅,一阵奇疼彻骨,盗魁好狠的汉子,只咬牙哼了一声,往旁一闪。急弯腰,伸左手,把右腿绑的手叉子拔出来,疾如电掣,照紫天王猛扎。
紫天王不闪不躲,提刀就势又一送,刀锋再砍出来。盗魁猛然又一闪,怪喊一声:“好刀!”半身浴血,左手匕首一下跟一下,连向紫天王乱扎。紫天王侧身连闪。船上群盗哗然大叫:“不好了,蔡大哥挂彩了!”一齐奔紫天王扑来。
林廷扬急急地抢上一步,抡剑横身,护住了紫天王。群贼也拼命地护住自己的首领,向林廷扬、紫天王猛搏。
浙南旱盗蔡九成右臂已断,血流不止。抽身急退,眼望岸边滩前,相距两三丈。一咬牙,大叫一声:“风紧,扯活!”嗖的一蹿两丈,如飞鹰下掠。身投浅滩,脚找草捆,却是斜身旁蹿,黑影中哪里找得巧?扑哧一下,整个身子陷在浅滩里。镖客孙德臣大喜,抖手一镖,照蔡九成便打。
把风的贼大震,孔明灯一晃,立刻飞奔来数人,各举草捆,纷纷乱投。倏然一个蒙面大汉,把瘦长的身躯一伏,挥手中刀,倏地一掠,疾如箭驶,奔向船来。另一个矮大汉,抱数捆草,轻蹬巧纵,驰到盗魁蔡九成失陷处的旁边。铺起草捆,坐地用力,把蔡九成拖出,回身便走。
孙德臣唰的又一镖,那蒙面大汉刚好奔来,挥刀一磕,当的一响,把镖磕飞,这大汉竟猛如怒狮,跃上船头,抡刀乱剁。孙德臣、左文升慌忙双双相拒。蒙面大汉怪吼一声道:“看招!”扑噔一声,左文升又坠落入水中。孙德臣大吃一惊,蒙面大汉唰的又一刀,孙德臣不由倒退,蒙面大汉将刀一摆,抢奔紫天王。
那盗魁蔡九成只剩了半截右胳膊,被拖出滩外。贼党愤恨,一齐喊叫道:“并肩子,拼啊!瓢把子叫狗日的砍折胳膊了!”立刻岸上群贼势如潮涌,猛奔滩下,腾身乱踏草捆,往船上冲来。
蔡九成一声也不呻吟,咬牙忍痛,吩咐同伴:“你们不要乱来!快退,船上太扎手,地方不得利。伙计们趁早扯活,回头找场。”又振起喉咙,对岸大叫:“邓二哥风紧!不要恋战,有账明天算!”
但是那蒙面大汉竟在船上,和紫天王反复恶斗,西岸上突又蹿过来一个虬髯大汉,奋身上船,指名要会狮子林廷扬,岸上黄光闪照,这大汉竟寻见林廷扬,猛扑过来索斗,林廷扬立刻挥剑迎敌,战在一处。此人且战且骂,不似劫财,直似寻仇。林廷扬毫不理会,只施展本领,抵住来人。
紫天王看出贼人心怀叵测,急命众人:“快开火枪!”又向孙德臣发话,快快施展末一招。孙德臣也看出情形不对,竟扑咚的投入水中,与左文升泅水起锚,将船推动。两个人一齐攒力,官船重大,虽不能推得游走,却已推得挪动了地方。舱中的火枪手,不知怎的又得连开了四枪,轰然大响,铁砂子飞舞,纵然没准头,却也吓人。船上的贼不由乱叫,深恐退路截断,被火枪打伤。
这时候蔡九成已由党羽代为裹伤,他竟亲自吹起呼哨,呼众撤退。手下党羽也一齐呼叫:“风紧,扯活!”蒙面大汉和虬髯大汉还想恋战,但情势已非。那虬髯大汉更不是林廷扬的敌手,心想拼命,无奈林廷扬的剑法迅捷,自己抵挡不住。一霎时,岸上群贼互相传呼,纷纷撤退下来。
那虬髯大汉最后上船,也最后下船,向林廷扬连砍数刀,厉声大骂:“托线的小子们,提防爷们的吧!姓林的小子,咱们再见!”手中刀骤如飞蛇乱探,接引群贼,一个个往船下跳。那滩前的贼人,也将飞蝗石子向船上乱打,借此掩护着同伴们退却。群贼践草捆,渡滩上岸,逐个逃走,眨眼间没入黑影中了。

第三十三章 林狮护舟败群贼
官船上的人,由兵弁以至镖行,无不庆幸。群贼初抢上船来,船上人个个都晓得要遭大劫。不意贼酋断臂负伤,群贼齐撤,大家都感激紫天王。紫天王抹去头上汗,仍恐贼人不肯甘休,也不敢上岸追贼,慌慌张张盘上船桅,往四方张望了一眼,蹄声大起,群贼退净,黑影中还有两个人影,在岸上打晃。
那后面小船,当群贼攻船时,竟会没有过来助战。此刻凝目看时,两三艘小船还泊在半里外,好像他们并非同伙。
紫天王为慎重计,急催众人开船,先把船离开这里,又提孔明灯,照看船上,查点伤亡。侥幸只伤了几个官兵,都不是致命伤。一一扶入舱内,敷药治伤。船板上血淋淋有半只胳膊,带着一只毛手,仍紧握着鬼头刀,乃是盗魁蔡九成的右膊。船上人不由吐舌,这贼酋卸下半只胳膊,居然还那么凶猛。
众人都不知道这盗魁就是蔡九成,也不知道那蒙面大汉、虬髯大汉是谁?只有紫天王陆嗣清,揣情度理,料知群贼必是旱地强盗。紫天王遂和王旗牌进舱,向舅爷道惊,并报告御贼之情。舱内官眷早吓得面目失色,程金英娘子极力安慰太太、小姐。
乱了一阵,紫天王仍然忙着布置,不便抱怨兵弁,只冲着手下镖行发话道:“咱们全仗火枪御贼,不叫你们随便开枪,你们怎么还是瞎放,差一点毁了!”王旗牌听了这话,忙告诫火枪手,务须与镖行协力,务须听陆镖头的指挥。
紫天王陆嗣清又说道:“这事还怕不了结,贼人先是来打抢,回头还怕他们再来寻仇。我们得好好预备,这一回让我来把着火枪吧。”竟向官兵,把四杆枪全要过来。命林廷扬和自己,各持一杆。两个镖行和两名火枪兵,共管两杆,重新分派好人,开枪的,装火药的,务要合了手。如果放了一枪,来不及再放,就糟了。紫天王又道:“诸位别懈气,不到天明,咱们不能算脱险呀!”
把四只船开出三四里地,离开贼人垫的草捆,仍择险岸泊住。喘息未定,忽闻江上风吹哨音,似有小船从后追来。紫天王、林廷扬一齐提心,忙将火枪调好,切嘱众人,个个盯住了江上、岸上。
转眼间,小船破浪驶来。紫天王持火枪伏在舱上,命趟子手,拿孔明灯照看。相隔尚远,看不真切,却也看出是两只小船,凌波并行。紫天王急急地告诉林廷扬等,又厉声吆喝:“来船打住!”两船毫不理会,反而加紧疾驶过来,紫天王等忙把两杆火枪对住,潜打了一个暗号,火门齐点,轰然大震了两声,船上的人齐声呐喊。火光过处,铁砂子横江射去,小船突然停航,竟拨转船头,退回去了。
官船上的人吁了一口气。那旗牌官见火枪却敌有效,指手画脚说道:“早要这么办,也不会闹这一场虚惊,绝不会叫贼人扑上来了。”
一个兵丁也说道:“那一来,咱们的人也不会受伤。”
紫天王、林廷扬暗嗤一声道:“谁说不是!”赶忙地取过那装实火药的两杆枪,把空枪交给镖行的伙计,立刻重装上火药,一面仍用孔明灯,照看四面,江上岸上此时又没有动静了。
耗过一刻,紫天王又钻出船面,意欲攀桅瞭望。林廷扬抢先出来道:“师叔歇歇,待我来吧。”攀桅而上,把四面情势看了一晌。跳下来道:“岸上的两个人影退了,刚才那两只小船也走了,可是后面怎么又过来一只小帆船?”
紫天王陆嗣清道:“唔?”忍不住亲自出来,又用孔明灯照看。果然在三四箭地以外,有一只小帆船摆来摆去。官船贴在右岸停泊,这小船靠在左岸徐驶。
林廷扬和王旗牌齐向陆嗣清道:“快下来,还是快开火枪!”紫天王瞪大眼,看了好半晌道:“等一等!”忽引吭叫道:“相好的,我们只想借道,不想别的。昏天暗地,我们可认不出好朋友来。火枪又没有眼!”
放了这几句威吓的话,再看来船,飘摇如叶,忽有一个清脆的嗓音叫道:“朋友,我们是走道的!”紫天王冷笑道:“什么时候还行船?朋友,歇下吧。再往前走,彼此不便。”来船叫道:“那是怎么讲,这里是不让走么?”
狮子林廷扬忍不住叫道:“朋友,你倒猜着了,刚才你难道没有听见火枪声么?有老合照顾我们。我们对不住,不能不闯着走。”
来船也似乎笑出声来,道:“好了,我们就不走了,有话明天再说。”紫天王急接过来道:“你说得对,有话明天说。”
来船竟拢岸泊在后面,相隔数箭地。也看不清这小船究有多少人,也不晓得他是做什么的,更不晓得他与旱地贼党是否通气。
紫天王很恼怒,想了想,就算是水贼,好在官船傍岸而行,也不怕他们凿船,遂吩咐照常开船。此时天将破晓,天阴如墨。夜色仍浓。四只官船并樯而行,走出不多远,紫天王回头一看,帆船竟没跟上来。
林廷扬道:“这船也许不是贼党。”紫天王道:“不是贼党,你想前有贼船横江,他是怎么过来的?”遂择好泊岸的地方,仍将船停住。
转瞬天色渐明,众人方才吐了一口气,觉得可以脱险了。这一夜匪警,两家官眷无不惊恐。现在天亮,料想无事了,舅老爷突然发怒,恨恨地说道:“这里不知道归哪一县管?这县官也太废职了,竟任盗匪纵横。回头告诉妹夫,定要参劾他。”
连道台夫人更心中怏怏不快,自己聘女,却路逢劫贼,居然明目张胆地动了手,这事太玄了。如今幸脱劫难,又觉得太不吉利,生恐自己女儿嫁到人家,因此受了褒贬,连太太心上很不好受。
舅太太看出意思来,连忙劝慰:“地面上不消停,这是没法子的事,亲家太太可别过意呀。”很说了些开解的话,程金英姑娘也极力慰藉。
紫天王和林廷扬等,倚刃待旦,通宵没睡,天色已亮,还是不大放心。紫天王陆嗣清擦了擦脸,到舱面一看,又往后面一看,那只小帆船也没影了,这才吐了口气,说道:“闯过一关了。”
王旗牌道:“完了吧?”紫天王摇头道:“这可是那句话,走着看,谁知道呢。”贼首那只断臂已投入水中,紫天王悄告林廷扬道:“老侄你可知道,那只胳膊恐怕免不了惹祸。我只怕贼人不肯甘休,再缀下来寻仇!”林廷扬点头无语。
船面上一场夜战,颇有血渍,由水手们洗刷了。所有受伤的官兵,由舅老爷一一加以慰劳,又发下赏犒。当下把船开到附近渡口,派机警的官兵,登岸报官,请兵护行,兼访察贼踪。
紫天王命林廷扬跟了去。但贼早远飏,访无形迹。此处荒僻,也没有官厅防营,经向沿岸居民探问,居民昨夜已经闻枪知警,都说此地一向平安,素无大帮匪贼。这伙匪人,当然是外来的了。
林廷扬很访了一回,毫无所得,又奔到昨夜御贼之处,也只剩下贼人渡滩的草捆,或陷在滩内,或浮在水上,此外未留什么痕迹,也不见贼人的尸体,想当时他们落水,已经捞救走了。遂买了些干粮,往回走来,忽遇见一个少年书生,面如冠玉,眉生朱痣,手指甲很长,从江边徐徐踱来,和林廷扬抵面相逢,不由四目对视。林廷扬急急上前要向少年搭话,这少年蓦地转身走了。
林廷扬伫足望着少年的背影,少年走出一段路,居然回头,把林廷扬重扫了几眼,方才扬长走开。林廷扬摇了摇头,与官兵下岸登船,先向舅老爷禀告,此地没有官厅防营。退下来,将路逢少年的话,告诉紫天王,说这荒江野渡,不会有书生出现,这书生很有点可疑。商量一阵,不便登陆勘寻,还是开船速走为妙。
众人略进晨餐,立刻启碇。顺流急驶,再往前走,竟没遇见可疑的情形。紫天王倒纳闷起来。直走出多半天,忽然瞥见岸上有五匹马,循江而走,紫天王心中一惊。马上乘客赳赳勇猛,不似良民,手中只持马鞭,未携兵刃。紫天王藏在舱口,往外偷看,暗暗地关照林廷扬。林廷扬点头默喻,一同提防。这五匹马只跟了二三里地,忽又不见了。紫天王提心吊胆,总以为这事还没完结,除了小心戒备外,也别无他策。
当晚走了一程,照样进码头停宿。次晨启碇,走了一整天,到了严州地方。这是大码头。樯桅如林,航船甚多,不料风声忽又紧起来。江岸上又有人伸头探脑,打听官船的来路和去路,被紫天王拿话顶回去。旋又望见一只小帆船,看着非常眼熟。船中的客人不嫌气闷,蜷卧在舱中。紫天王看了又看,只看不见此人的面貌。此时官船已入桐江,距杭州渐近。紫天王唯恐船近家门口,再出差错,遂与林廷扬夫妻和顾金城,孙、左二镖客,加意戒备,虽然船行在热闹码头上,仍不敢放松。
一宵无事,次早再往前走。只多半天,便入了桐庐县境。劈头忽来了几只大船,船头上威风凛凛,站着几个大汉,迎面喝问道:“来船可是由福建来的么?”水手们答对着,前面的人声势竟很严厉,一迭声喝问:“是谁雇的船,船往哪里去?”
紫天王吃了一惊,急急地从舱中钻了出来一看。这几个人全是官弁模样的人。紫天王还恐怕是贼人的挟诈,来冒充官人。哪晓得王旗牌也从舱中钻出来,在身后答了腔。这迎面的大船,竟是毓巡抚派来接亲的官船!紫天王陆嗣清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和林廷扬相视一笑,如释重负。不由得自己嘲笑自己道:“我的爷,我可有点三年叫蛇咬一口,见了草绳也打战了!”
原来毓巡抚新近在蜀境内,破获了一件盗案。浙、闽一带有一帮水贼,勾结船户,专做杀人劫货的勾当。乘客如上了贼船,不但资财尽丧,性命难保,甚至还落得尸骨无存。他们把行客捆手塞口,两脚装在坛子里,活活地投入波心。往往一船的男女客人,多者十几口,少者二三名,看准资财多。值得下手,就一个活口不留,全给害了。手段险毒,做法机密,无辜良民惨死了很多。忽一日盗案破获,因有一位上任官也被他们劫害,经有司勒限缉凶,适逢贼党起了内讧,把全案揭穿。竟讯出贼人党羽不下四五十人,尚且不算贼眷,被害的人前后竟达百十多口。
府县把案子详禀上来,毓巡抚不由心惊。想到自己派内弟夫妻,入闽迎娶儿媳,也要走水路的,登时后怕起来。因此,急忙地加派兵弁,雇船溯流,一路迎接上来。走得晚了几天,两边只在桐庐相遇。探问起来,在路上没遇见贼船,却遇上了旱盗。多亏了镖客力拒,才将贼人吓走。毓巡抚晓得了,又惊又恐,一面办喜事,一面严饬属下,清乡缉匪。
这其间最引为侥幸的,是镖客紫天王陆嗣清。夜战拒贼之后,沿途仍有歹人跟缀,他们已经明明看出来。可是这暗缀的小船,迭遇上好几次可以动手的机会,全都放过去,好像不是劫缀官船的。猜想着也许是水上过路的绿林,但他们又紧缀不舍。正不知他们转什么念头。紫天王两次拿话点逗他们,他们也不搭碴。后缀的小船似分两拨,有一个少年,自搭一只小帆船。有几个黑脸的、紫脸的大汉子,分乘两船。他们都不愿露出形迹来,总想法遮掩真面目。紫天王估计不透。断不准,整悬了两天两夜的心。距离地方越近,越担心得厉害,恐怕情形迫切,贼人骤然下手。现在好了,官船已然迎上来。再往后面窥看,果然小船散了帮,不再跟缀了。
紫天王陆嗣清悄悄告诉了狮子林廷扬夫妻和孙、左二镖客,大家一齐解严。这几夜,把镖行的人熬得人人眼红,瞌睡异常。于是官船合在一处,直驶入钱塘江。到杭州,入抚院,酬谢镖客,举办喜事。巡抚衙门自有一番热闹。紫天王陆嗣清和林廷扬、程金英夫妇,与顾金城,回转镖局,谢了当时帮忙的孙、左二镖客。事后谈虎色变,都说这一回护眷太险了。
但是蔡九成从陆路劫船,未免行径可怪。那个乘船少年不即不离,空缀了好几站路,到底不知他是谁,也不知他安着什么心?陆嗣清几次递切语,这少年始终不答。既非寇仇,转面一想,莫非是总镖头黑鹰晚辈的朋友,在暗中相助护行的?陆嗣清因询问程金英:“你们老爷子可有这么一个江湖朋友么?”
程金英娘子猜测不出来。林廷扬想了想,忽说道:“这少年什九是家岳的朋友,暗中助拳的。小侄却敢断定,另外那两只船上的人确是被他镇住,才不敢动手的。”
陆嗣清道:“怎么见得?”不等回答,哦的一声道:“哦,我明白了,你看见他打手势了吧?”林廷扬道:“正是。”陆嗣清寻思半晌,道:“不很像,这里头还怕另有别情。”
林廷扬夫妻和陆嗣清猜而又猜,猜不透这少年是仇是友?殊不知这少年既非仇,也非友,实在是那个七子湖边独行盗侠小白龙方靖……
信阳江畔,有一片荒原。在荒原一角落,有一座疏林,疏林中竟有几间草房。这一座草房中,一夕聚集了许多夜行人物,围着疏林。放下卡子,用孔明灯照着,忽然飞来一阵马蹄声。跟着从马上扶下血淋淋一人,正是劫舟断臂的旱地大盗蔡九成。旁边还紧跟着两个大汉,内中一蒙面大汉,正是奚一刀;一个虬髯大汉,便是飞蛇邓潮。众人把蔡九成扶入草屋内,急急地给他治伤。
飞蛇邓潮跪在地上,大哭道谢,连说:“我对不住蔡大哥,叫大哥落了残疾!”
蔡九成和他手下的副贼,一点也不介意,齐说道:“这算什么?邓二爷不要小家子气,咱们不过扔了一只胳膊!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干这营生就是玩命。有胜就有败,有死也有伤。怕什么!”
蔡九成一声不哼,也不肯躺下。由同伴忙着,用一块白布,给他重敷好药,扎紧创口。蔡九成这家伙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在当年,猛如恶虎似的。别看唇白色惨,还是照常说笑。只是失血太多,口渴难熬。伙伴们给他烧水,他竟等不得,催着要凉水喝,连吞数碗凉水,手下群贼又调药给他吃。
蔡九成精神稍定,反倒安慰起飞蛇邓潮来,笑叫道:“邓二爷,想不到这船上还真棘手。喂,那个姓陆的家伙,真有两下子,我倒很佩服他,他的手底下真利落。”不但不呻痛,且不言讳败,也不怨恨镖行;反而连赞紫天王的刀法高,布置强。跟着说道:“这个紫天王是哪一派?我看他的刀法很像得到冀北神刀李的奥妙。”
副贼插话道:“听说是十二金钱俞剑平的小徒弟。”蔡九成矍然道:“原来是太极俞的徒弟,怪不得我吃了他的亏,可是他怎么耍刀呢?”左手抚摸着断臂创口,侧目睨视,笑吟吟地说:“我算卖得过,将来我一定要跟他交交。”
群贼哗然挑大拇指道:“大哥真行!关老爷刮骨疗毒,也没有你英雄!你就放心赌好吧,咱们不能放过姓陆的,早晚找他算账。”一贼插言道:“至少弄掉他一只胳膊一条腿,咱们才够本。”又一个贼道:“那一定,这怎么也不能算完。”
闽北大盗奚一刀此次因关碍着镖行义释车夫谢二的交情,当时蒙面上场,也没得着便宜。今见邓飞蛇还在落泪,哧的笑道:“邓二爷,你怎么娘们气!我们记着讨账就完了,哭八缸泪,你也锅不上蔡大哥这半截胳臂啊。”
邓飞蛇收泪而止,在地上走来走去,恨骂不休,道:“奚大哥,不是别的,这回蔡大哥为朋友落了残疾,我自己倒靠后。我太觉着对不住了。”说时,面对蔡九成道:“为了我一个人的私事,叫大哥受伤。我不恨别人,只恨小白龙。饶费了两车话,求告他帮场,他到底咬紧牙关不点头,一点江湖上的义气也不顾。好容易把他晃荡有点活动意思了,明明见他上场了。他还是晾台!”
蔡九成把嘴一撇道:“人家是侠客,哪能跟咱哥们比。咱们不都是一伙子臭贼么,自然你帮我,我帮你。咱们哪能比人家!”又道:“这回我蔡九成是栽了。二爷,我算对不住你。现在点子已经闯出线外去了,我又他娘的混丢了一只胳臂。没什么说的,二爷,你原谅我个力不从心吧。将来,等我养好了伤,那时候咱哥们再聚会。胜字号镖局反正跑不掉,不管姓陆的,姓林的,早晚我姓蔡的跟他交代交代。你瞧,是朋友总得有来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总得还他一条胳膊。”又哈哈大笑起来。
蔡九成尽管说笑,脸上惨无人色,笑声桀桀,更比狼嚎还难听。同伴连忙劝他躺下,阻止他再说话。奚一刀便与飞蛇邓潮悄悄议论紫天王陆嗣清、狮子林廷扬的来历、功夫,怎么想法子找后账。
群贼在这荒林废宅稍停,未等到天明,旋即上马,哄然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去了。那蔡九成,却由副贼不知从何处抓来一辆驮轿,驮着他径回本窑。奚一刀也告辞要回去。那旱路大盗聂四疤眼聂永奎,直到次日才赶到。那虬髯大汉飞蛇邓潮,向群贼一一道劳,说了许多感情抱歉的话,把蔡九成、奚一刀这两伙剧贼送走。然后他亲率海燕桑七、降龙木胡金良、黑牝牛蔡大来弟兄,邀同聂永奎一行大盗,依旧沿江飞奔,跟踪不舍,紧紧地鳔住了这四号官船。却苦于不得下手,沿路太紧,船上太硬;跟着浙抚派兵迎接上来,越发的无望了。
飞蛇邓潮仍不肯舍,还要再三再四煽动那可望不可即的另一助手,盗侠小白龙。小白龙谢绝了,飞蛇仍不歇心,仍要设计怂恿,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私愿不遂,兄仇未报,他誓不罢休。
但是,小白龙方靖到底不肯随人摆布,他的确常常打劫,他却不访明事主,断不肯鲁莽下手。小白龙听了飞蛇所派说客讲的那一番话,口头上拒绝,暗中却怦然动念,也潜缀下来了。扮作书生模样,装作买舟闲游的雅人,溯流而行,把官船暗跟了好几天。
小白龙明访暗窥,已得底细。证明了邀他助拳人的话,全是一些印象之谈,挑拨之语。这不是赃官回籍,不过是显宦嫁娶。护行镖客又很规矩,绝没有捉贼灌尿的事。费了很细密的心思,把官船动静访得真真切切。这才和邀助的人订下约会,却仍不肯当面予人以难堪,只将自己询得的情形,写成一封信,点破他们所诉不实。官既不是贪吏,镖客也并未行凶。遂在严州地方,找到一家店房,择了三间干净房间,住下了。到了晚上,故意地留下门户,静等人来。
三更以后,果然有两条人影,飞蹿入店。一个站在屋脊后巡风,一个径直下来,弹窗三下。室中床上明明有人拥被而卧,外面把窗格连弹数次,人到底不醒不起,桌上残灯只留着微光,灯下放着一封信。那来人唤不醒屋中人,竟轻轻一推窗,窗扇应手而开。于是来人一蹿入内,略加寻看,把灯剔明,把信拿起,然后登桌一蹿出窗。就借一蹿之力,把灯扇灭了。房上的人嘘唇问话,窗前人低声答道:“人走了,留下信了!”
这两条人影便是飞蛇邓潮的羽党、海燕桑七和黑牝牛。两个人见小白龙不在屋内,与约定的话不符,就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两人无可如何,揣信离店,见了飞蛇邓潮,拆信共读。
信上的话,简直六个字可以包括:“对不住!”“办不了!”
这四号官船,小白龙决计不肯拦劫,信上讲得明白:“小弟滥竽江湖,誓以劫贪惩暴为怀。官船四艘,既无万金之巨赃,亦无应诛之恶吏;不过妇人女子、遣嫁之新娘耳。护行群卒又皆庸流,未闻劣迹;镖客六人沿途细察,亦均安分。恐诸君不察,访闻失实。若劫良孺,无仇无怨,非弟本怀矣。弟草茅下士,武技浅薄,即欲助君一臂,又知力不能敌,敬谢诸君,良用歉然!”
飞蛇邓潮啪的将信拍在桌上,跳脚大骂道:“小白龙鬼种!难为我磕头礼拜的求你,你到底不帮忙!我跟狮子林没仇。小白龙,咱们是仇人!”
飞蛇邓潮深恼小白龙拒人太甚,与群贼商议,以后该当如何?海燕桑七说道:“邓二哥,别钻死葫芦头,咱们不会另访别人么?”
但向武林中拳师、镖客们求助,谁也不肯帮一个剧贼,报私仇,杀镖客。这只能从同道线上的朋友,访求能人。飞蛇计较良久,立刻打定第二步做法。听说四川大盗飞来雁时武鹏,功夫最好,和狮子林一派又有碴口。飞蛇邓潮立刻拜访下去。又探闻狮子林廷扬还有两个仇人,飞蛇就打发同党前去邀请。要纠合在一处,一同设法算计这林廷扬。邓飞蛇为报兄仇,连年奔走,多方搜求,偏偏赶上狮子林正走红运。这些绿林剧贼,不帮拳便罢,一帮就遭殃。飞蛇邓潮气得直跺脚,依然无计可施。
降龙木胡金良,最佩服小白龙的武功,对邓飞蛇说:“邓二哥,你这么乱钻,白耽误时候,若依我想,你如果认定狮子林武功强劲,只有小白龙和飞来雁能斗得过他,那么你还是对这两位下苦工夫。你要以情面打动他,情面打不动,你要拿利诱他。要不然,你想法子,给他们拢对。常言说,一块石头也能把它抱化了,架不住工夫长,总能把他二人拉出一个来。”
飞蛇邓潮看了看海燕桑七和降龙木胡金良,点头不语,目光炯炯,望着南方半晌,忽然仰头吁了一口气,道:“嘘!”这时候飞蛇的嫂子和侄儿别有遇合,也正在计划着报仇的事,却寄来一封信,把飞蛇给骂了一顿。总而言之,是怪他惧敌,恨他忘仇,嫌他小心过分。邓飞蛇于无人时流泪苦思,飞来雁叶武鹏既然难找,咬一咬牙,乔装改扮,第二次又重入太湖七子山。
这一回邓飞蛇不是空手去的。他竟劫了一票好买卖,足有二三千金,又把预蓄的赃物,一股脑变卖了,共凑足五六千两银子。带着这数千两银子,跑到七子山,埋头做起工夫来。手下仍有几个至好,替他跑腿帮忙,随时探访林廷扬的动静。而且,邓飞蛇将他一把金背刀,也不分昼夜,苦苦地精练起来,还有暗器,也下了一番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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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9 10:46:58 | 显示全部楼层
宫白羽09青衫豪侠
——《青衫豪侠》是白羽的第一部武侠小说。1926年12月底在张恨水主编的北京《世界日报》《明珠》副刊以《青林七侠》的篇名刊出两章,继在1931年吴云心主编的天津《益世晚报》连载后十一章,前后共十三章。1942年1月,前六章以《青林七侠(即白刃青衫)》书名、后七章以《粉骷髅》书名由天津正大书局出版单行本;同年9月,长春新京书店以《粉骷髅》书名再版,共三卷:卷一六章,卷二四章,卷三三章。1947年4月,上海协和书店又改名《青衫豪侠》出版,全一册,共十三章。1947年9月,上海大中华书局再改名《大侠粉骷髅》,全一册,共十三章。

第一章 度年关豪奴昧良讨义债 探雪路侠士怜贫解行囊
冀北密云县,南通旧京,北连北口,地势崇高险要,四面衔山带水,在平时本是出塞的要道、行军出征的必经之路。有一年密云县城刚刚逃出兵,洗净血腥,转眼之间,进了旧历腊月。到得腊月二十三,糖瓜祭灶之后,看看年关已经直拢在面前。忽然天公不作美,山风大作,阴云密集,一霎时鹅毛纷飞,雪大如掌,洒落得满城皆白,天气愈变冷冽。一直到腊月二十六这天,风势稍煞,雪还未住,时停时下,弄得家家屋顶压起尺许厚的积雪,风一吹便簌簌的整块跌下来。虽然如此,到底阻不住新年来到。城里官民绅商,一家家趁雪光里忙着办年货,送年礼,讨年账。小孩们手冻得红红的,还是欢天喜地,穿新衣,放花炮。不管它天有不测风云,人还是得乐且乐,扫雪迎神;街市上顿形热闹,和天气正大相反。独有北关僻巷周老茂家不为新年所动,屋里冷冷清清,没有一点以为卒岁光景的乐。
周老茂家住的是大杂院,老夫妻俩靠外院租住两间南房。这周老茂家贫年老,转年便是五十七岁。他妻田氏,白发婆婆,年纪只比他小四岁。不幸他家遭了一场祸,现在新年切近,家中一点办法没有。莫说年货无从措办,年账没法搪塞,便是这几天嚼谷也正毫无着落。你说怎不焦急?二十六这天田氏清早起来,看看天气,雪还下着,心里十分作难,找邻舍东拼西凑,好容易把火生着,烧了一壶开水,把丈夫叫了起来。两口子也不洗脸,一气喝了半壶开水,这才觉着心里有点暖气。周老茂沉吟一回,叹口气说:“拿出来吧。”田氏爬到炕里,拿出一个早先包好的包裹。周老茂慢慢站起,右手拄上一条木棍,左手接过那包裹,夹着朝外就走。屋门开处,呼的一声,连风带雪刮进来;老夫妇不禁一齐缩脖,倒抽口凉气。周老茂忙弯回左手,张着袖口,堵住了嘴,低头紧行几步去了。
这里田氏瞧着丈夫的背影,点点头,又叹口气,便关上房门,坐在火炉旁边,怔怔地发闷。一时听见北风阵阵吹来,把雪花卷起,打得窗纸沙沙作声。一时又听见隔壁爆竹乱响,明知是孩子们淘气。却想到今天邻居们家家户户欢天喜地预备过年,独有自家这般清风冷落,连午饭还没安排。更回想前年此日,家里有人有财,虽非富贵,却不愁吃。安分度日,何等自在?哪料刚两年光景,家境一变,好好一个独生儿子,也知养家,也能挣钱,却只经过半日噩梦,从此抛下爷娘,一去不回了,害得人亡家败。人生最怕老来贫,何况又是暮年失子!那种苦处,怎堪寻味?田氏思前想后,一股冤怨之气兜上心来,恨不纵声痛哭一场。转想院邻很多,新年谁家没个忌讳,倒惹得他们撇嘴假劝。寻思着只好咬牙忍住,那眼泪便越发滚下腮来。
正伤心处,忽听屋外雪踏得吱吱响,跟着有人推门。田氏当是丈夫回来,抬头看时,却是里院西屋邻舍马三奶奶的儿子,卖红薯的二海,闯进门来,一面抖雪,一面说:“好大雪。您瞧我刚打里院出来,就落了这一身。大妈吃了饭啦?”田氏道:“没有。”二海道:“我们也没有吃,年根底下闹起天气来,也没做买卖。真要命!刚才我妈说,叫我问问您,那五斤红薯钱,您要是方便,先借给我们用用。”说着拿眼转了一圈,坐下问道:“大爷呢?”田氏红了脸,虚声下气答道:“他当当去了。回头当了钱来,先给你对付一点。大雪天又劳动你一趟。”二海噘着嘴道:“您可别忘了,大年下谁不紧。”磨烦一回走了。接着又来了一伙,铺伙亲友都有,全是立刻要清账的。田氏舌敝唇焦,才一阵阵搪过去,临走还叮咛了后会。
田氏此时倒也顾不得伤心,只盼老茂快回来。谁知火炉连添了两次煤,饿得她饥肠雷鸣,还不见当当回头,看看天色渐昏,田氏着起急来,心想当物不收,这时也该回家。只恐老茂上了年纪,在雪地滑倒不是玩儿的。一个人落在屋里,只觉没抓没搔,便站起身。到街门口望看,但见雪漫径路,足有一尺多深,鹅毛纷飞,满目皆白。来来往往,不少行人,只不见老茂踪影。当不得寒气砭骨,一时又转回家中,出出进进,一连几次,早到掌灯时分。那马家二海,也来催过两趟。
田氏越发心慌,隐隐觉着心口作痛,嘴吐酸水。正盘算到邻舍破脸,好歹吃口东西,借只灯笼去迎。忽听门外,踏雪声里,有人说话,一个说:“任先生,就是这里。”又一个应道:“哦,这是两间房,您先进去招呼一声。”听那口腔,先说话的好像是她丈夫老茂。后面答话的,却听不出是谁。田氏一块石头落地,连忙上前开门,口里抱怨道:“老爷子,天到这时候,你怎么?”说着豁的一声,屋门大开,跟着田氏一侧身,哎哟一声,只见周老茂拄着拐杖,夹着包裹,同那姓任的一步一步走进来。借灯光看时,见她丈夫老茂,不但浑身满是泥雪,而且满脸凝着血;黑一块红一块,用一块毛手巾,连鼻带腮包着。那毛巾上,也是斑斑点点渍着血痕,已是凝冻了。田氏吃了一惊,忙细看周身,一件破棉袍,一顶破皮帽,也是白一片黑一片,连泥带雪,沾了许多,好像在雪地翻了六七个滚似的。
田氏不由哎哟一声,也顾不得来客,扯住老茂的衣袖,叫道:“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摔的么?”老茂道:“咳,别提了,差点没死在外头。多亏这位先生⋯⋯”说着放下东西,殷殷勤勤地掸雪逊坐。田氏站在一旁纳闷,上下打量那人,见他面生得很,是个外路人,看年纪不过三旬,身材不高,体质不胖,鼻直口大,面色微黑。左眉心生着一个黑痣,满脸风尘劳瘁之色。再看气派穿戴,介在贫富之间,披一件贵重黑大氅,袖口却磨得绒秃了,倒戴着一顶貂皮帽,像是个大家公子,落了魄的。
正猜不出时,一眼瞥着炕上放的那个包,原封未动,上面沾了好些泥,田氏心想从一清早出去,又挟回来,一定没当着钱;自己整饿了一天,怎好?心中一阵暗急,凑到老茂面前,看了看头上那伤,悄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啦?这么晚回来,怎么连当也没当呢?”老茂喘息一回说道:“你别乱,我先引见引见!”指着田氏对那人说:“这是我们孩子他妈。”又对田氏说:“这位是咱们的大恩人,任和甫先生。”田氏愣头愣脑,拜了一拜。
老茂又道:“你还提当当呢,我差点教李三爷打杀。要不是任先生,搭救这一步,这工夫还不知我是死是活呢。任先生,我们这对老业障,没有别的报答您,您就擎受我们老两口子一对头吧。”说着站起来,一拉田氏道:“还不给恩人磕头。”田氏脸红耳赤,不知怎么着好。却见老茂已经颤颤巍巍,弯身跪下了,自己赶紧也随着跪在地上。任和甫连说:“使不得。”哪里拦得住,只得赔礼搀扶。
周老茂一连磕了几个头,才同田氏站起来,面对着炕,从身上往外掏东西。因为手冻僵了,掏了半晌,才摸出两块钱一包铜圆,一齐交给田氏。催她快去烦哪位街坊,上街买煤添火,打点吃食,田氏忍不住又要追问;只见风门一响,闯进一个人来,忙道:“大爷,我替你买去。”田氏忙回头看时,又是来讨红薯账的二海。便将应买的煤火酒食之类,一样样都托付了他。那五斤红薯,也教他扣下,二海欢喜去了,不多时都买来。老茂便催田氏添火坐锅,赶快打点。不想田氏为人就是沉不住气,老茂白天遇着什么事情,何以没当着当,反闹得头破血出,又何以凭空领来这么一个恩人,她心中纳闷,好比塞下一个闷葫芦。倘不问明,实在要憋破肚皮的。她忙了一回,走到外屋,掀起布帘子。只冲老茂摆手努嘴。老茂偏又陪着恩人讲话,只不理会。她便挤眼歪嘴越来得劲,倒惹得任和甫笑了。老茂没法,只得踱出去,对田氏草草说了一遍。
原来腊月二十六那天晚上,周老茂夫妻左思右想,没法子过年。当夜商量着,田氏说先当一票暂度目前,倒是老茂说,零碎账脱不过去。教田氏翻包袱,找了两件夹衣衫,估量当不出钱来。又将儿子的一件棉袍也添上,老夫妻睹物思人,又是一阵心酸。次日清早,老茂夹着这包衣裳上街,一路上雪大风紧,鼻尖冻得通红。地下又滑,风打着脚下很觉吃力。好容易走到仁和巷,当当的人很拥挤。候了一会儿,把当头递上去。偏这四五件衣裳,在平时可写一二两银子的。赶上这年成不好,又是年底,争竞几次,只写五钱,连七钱二分也凑不到。老茂垂头丧气,又奔东街和丰当。正走间,对面猛有一个人,拦住去路叫老茂。
抬头看时,这人穿着烁新的马褂皮袍,袍襟上却油了一块。年约三旬,身体矮胖,面色黑色。这个人街面上都叫他李三爷,是密云县士绅,“将军府”将军于善人家的转角亲戚,现在于宅账房帮忙,他这人外表生得愚蠢,却有一肚皮把戏。可惜生来口吃,越急越说不出话来。闲常背着于善人,也赌也嫖,也玩也乐,又唱得一口好二簧。一样作怪,唱起来时,字正腔圆,顺顺溜溜,一点不结巴,以此常哄得于宅少爷们欢喜。教他唱王三姐,他就“在寒窑”。教他装窦尔敦,他就“小子们与爷寨啦门的掩”,这样他便有了饭吃。昨年于善人借给老茂二十块钱,他是晓得的,这天他吃了几盅酒,从于宅出来,恰好在东街和老茂碰见,便一声叫住。
老茂刚要打招呼,李三已然走到面前,一张嘴酒气熏人,大模大样,拍着老茂说:“老茂,哪儿去?”老茂忙道:“就到前边。三爷上哪儿?”李三道:“找我么?巧极了,正打算找你去,现在省得上你家跑了。”老茂怔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李三扬着脸儿说:“我说老茂,这还用问么,你自己还不晓得?就是你该的那二十块钱……”说到这里咳了半晌,索性不往下说了。扯着老茂,走到祥顺店门洞里,躲避风雪。接着说道:“昨昨儿晌午,我们舍亲,到年底了,一查账,查查到您,他他就说,日子不少了,教你赶快给给归上。对不对?……大年底下,谁谁不清账?横竖你早打点好了,所以没没派人来。就由我走一趟。把那二十块钱,给我,带回去,得了。”
老茂听了,轰的一声,如打一个焦雷。原来这度年关,他当真没想到于善人家会打发人来讨债。本来于家在本县是财主,又是出了名的善士。况这二十块钱又与寻常借贷不同,实是于善人赶着借给的;也不打利,也不限期,只立了一张字据,连中保都没有。这时忽然催下来,在老茂看来,钱数又多,老茂这一急非同寻常,他素来心迟口钝,又兼是小人家骤然落魄,这搪债本领更是不娴,便窘得嘴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三见他红涨了脸,连头也不肯抬。未免惹人动火,那肚中的酒倒撞上来。一声说:“喂,老爷子,你倒⋯⋯”忽地一阵狂风吹来,雪花扑面,冷气刺鼻,李三倒噎一口凉气,忙拿袖子遮住脸。接着又喊,“大冷的天,您您别教我站在这里挨冻了,咱们走吧,上你家去吧。”
老茂嘴里咕哝了几句话,李三并未听清,紧紧追问。老茂半晌哼出一声道:“走到家也没有。”李三气了,结结巴巴嚷道:“那那那可不成,你跟我走吧。”揪住一只手,把老茂拉出店门。老茂一手拦着往后倒退,口中不住说:“三爷,三爷,您听我说。”一句话未了,李三往前猛一拉,老茂往后紧一挣。跟上地滑老茂腿脚不灵便,身子一晃,李三又一带,就站立不牢,翻扑在地。常言说,人穷则铤而走险,年老则视死如归,老茂却不是这样人。只因他生性憨直,下流拼命的举动做不出来。当下连急带愧,爬起来喘吁吁问道:“李三爷,我这大年纪,您干吗摔我?”李三一阵笑道:“摔着你!不不不不还账,怎么,您还要卖老命讹人么?”
老茂一听到讹字,不亚如刀戳了心肝。两人吵嚷起来;李三又推他一个跟头。这下却重,老茂一个嘴啃地,鼻头也破了,脸也抢地了,半晌挣扎起,喘作一堆,自想:“穷人没活路,和他拼了吧!”一头撞过去,李三一侧身就势再一推。老茂倒在雪地,又翻了一个滚,那个当包也抛在大道上。
两人揪在一处,打闹声里,登时围上一群人,任风翻地舞,站在那里,只当瞧一出戏。却也怪,只顾看,没人过来拦劝。吵打多时,把那住祥顺店里的客人,也吵出好几个;内中便有任和甫。他为雪所阻,住在店中。听得闹声,出店来看,却是一个醉汉,一个穷老头打架。便与几个人上前,七手八脚拆劝开。老头子喘得说不出话,醉鬼结结巴巴;问了半晌,才知是讨年债打架。李三不依不饶,只说:“你打听打听,李三爷可怕人讹,赖债是不行的。”老茂却鼻一把,泪一把,只说:“儿子丢了,家里太难,不信诸位看。我这是出来当当过年,欠债的好说好求,也不犯死罪。怎么动手打人?”
两人各执一词,正对劝架人诉说,忽听街东,豁剌剌地挟风带雪,跑来一匹黑马。大众往店门口一闪,翻回头看来,马上一人,浑身打扮,一色纯黑,恰如凭空卷来一朵乌云,衬着这雪天冰地,越显得皂白分明,异样动目。打架的人,劝架的人,为这黑人的异样装束,和黑马迅疾声势所动,一个个,扭头对他上下打量。
只见这人扬着马鞭,催马疾驰向前;走近人丛,猛把马一勒,缓缓走来。细看时,头戴紫黑色貂帽,眼架玳瑁黑墨镜,身披玄羊黑面大氅,手戴黑驼绒手套。那帽子紧紧压着眉头,大氅领高高竖起,把口脸全掩住,只透出一个鼻头,冻得通红。两只眼在黑镜后面炯炯闪视,顾盼不测。此外浑身上下都不露一点皮肤。年纪相貌,有没有胡须,全看不出。拍马走到店门口,闪眼往四下巡视了一遍,又抬那头看店门。
就在这时,猛听人丛中一声低啸,声音凄厉,异常刺耳。大众循声看去,有一个胖矮人随在任和甫身后,像没人一般,仰脸站着。那穿的戴的竟和这骑马的人一模一样,也是黑衣黑帽黑眼镜,只欠没骑着黑马。大家正觉稀奇,扭回头来,再看骑马的,一声呼哨响罢,他早已翻身下了马。脚一落地,全身伸直;这才看出他身材瘦长,比那打呼哨的黑衣人较高半头。抖一抖身上的雪,左手拉着马缰,双腕倒背在身后;一声不响,挨到人圈,探头也来瞧。两个黑衣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对面站着,装束相同,又似相识,却是都不打招呼,也不通问讯,甚至面对面,连看也不看,又似不相识。
劝架的,看热闹的,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不知怎的,两个打架的又凑在一处了,幸亏人多,忙又分开。无奈老茂那边,人穷不作脸,便应许一个准日子,头年也办不到。至于李三呢,借着酒气,指手画脚,挟枪带棒,反倒抢白了劝架的人。闹得众人都很不忿,有法子拦住,没法子劝开,这一来便僵了。
独有任和甫口快心直,因劝李三惜老怜贫,高抬贵手,却不合接着又说:“这钱又不是欠你李先生的,依我说莫如行个好,回去美言几句,落得开一条活路。替人讨债,哪有下手打人的道理?”几句话惹恼了李三,从鼻孔冷笑几声,说:“我得请教请教,您贵姓?”和甫不理会,答道:“好说。姓任。”
李三向周围看了一眼,点头说道:“好啦。任先生,是这么着,我我可得跟您结识结识。往后我赖了人家的债,也好请您帮话。”
和甫脸一红,刚要接话,李三忙抢道:“您您先听我说。您说我打了他,您可有眼。他自己栽了一个跟头,起来就和我撞头拼命。难道您那国里,就教我们要账的擎着挨揍么?您劝我行好,我谢谢您。您才说得明白,这钱不是欠我的,是欠我们舍亲的,请问我凭什么拿别人的钱行好?”李三说到此处,越发有劲;又值任和甫也是口讷,只气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接不上。李三更得意了,舌头也不结巴了,眼瞟着任和甫又道:“不怕您恼。您要行好,那是您有钱,尽请您拿出来积德吧,管保没人拦您的高兴。可是一样,您别指望我。像我这样的人,就会说风凉话,别给行好的人现眼了。我要行好,我早不说废话,早就打开我的腰包,替他垫上了,还用您操心么,我瞧您也像个读书识字的,知情达理的,怎么着⋯⋯”李三越说越毒,把任和甫挖苦得浑身打战。只见他一跺脚,一甩袖子,回身冲开人圈子,径奔店房走去。李三越发趾高气扬,嘻嘻哈哈笑了几声,手舞足蹈的正要说话。偏巧他手这么一抡,人圈子外层,又猛一挤,身旁一个看热闹的光头半大孩子,一时脚不稳,挤得往前一冲,啪的一声,李三一个反巴掌,正落在孩子的半边脸上。那孩子吓了一跳,手抚着脸,歪着头,翻着眼,气愤愤说:“哎,你干吗打我?”李三回头瞧是个孩子,反唇讥道:“嘿嘿,他妈的,我又没有长背后眼,这里又没舍窝窝头。谁教你抢着往前挤?”
一语未了,人圈子忽又一阵冲动,那个骑马的黑衣人,哼了一声,身子猛向里一挪,挪到李三近前。就见右手一扬,那条马鞭抡起来,鞭梢在空中一摇,嗤的一声刚待落下。一刹那间,猛听吱一响,又是一声低啸。大家急看时,那个骑马的长身黑衣人,应声把抡起来的马鞭,顺着右臂缓缓地垂落下去。那边胖矮黑衣人,举起扪着嘴的右手,一伸一曲,做了一个姿势,回头就走。骑马的人立刻低垂着头,一言不发,默默钻出人圈外。然后拉马连喊借光借光,离开众人,径入客店。只听叠声呼叫伙计,两个黑衣人全入店房了。
那任和甫一气跑进店房,摸出钥匙,慌张开了屋门,便寻皮包。点一点零款,还有三十七块,揣在怀内,一径冒雪跑出来,喘吁吁分开人,厉声叫道:“李先生!”李三上下打量一过,装出笑脸道:“好说任先生,怎怎么着,我听听您的?”和甫两手颤颤的,拿出皮夹,忙说:“不过二十块钱么,我就行个好!”那些劝架的看热闹的,一涌上前,都睁大眼看。和甫身上是雪,脸上是汗,左手托皮夹,右手往里掏,数出二十元说:“给您,二十块钱!”李三舌头还没动,两只手早伸出来,正待接时,却从旁钻出一个人,矮身量,墨眼镜,正是那个矮胖黑衣客,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店中跟出来。他把身子一横,右手拦住道:“慢点慢点。”和甫一愣,李三忙道:“干干什么?”那人道:“我有几句话说。”李三说:“你管不着。”那黑衣人咯咯的一阵冷笑,随说:“都是给你们了事的,许这位先生帮钱,就得许我帮两句话,怎么管不着?”大众哄然叫好。刚才没人帮钱,都干生气,现在趁势发作出来;七嘴八舌,将李三挖苦得敢怒而不敢言。
那黑衣人却又拦住道:“诸位别吵。请问李爷,这位任先生欠你的不?”李三道:“你你别绕脖子,那是人家愿意替周老茂还账。”黑衣人道:“对呀。既是替周老茂还账,那就该周老茂过手。你做什么一直就接?”李三羞得脸通红。那人又道:“任先生,我说的对不对?”和甫痛快已极,笑道:“李先生别急,周老爷子请过来。”老茂心花怒放,抢过来要跪下。那人又拦道:“老茂忙什么,磕头的时候在后头呢。你快接过来还人家吧,急出毛病来,你赔得起么?”老茂接过钱来,递给李三,李三伸手要接。忽从他身后又钻出一个人来,拦道:“慢着,慢着!”
大家忙看那人,黑衣服,瘦身量,正是骑黑马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也单身走出店来。众人很觉着逗劲,都看着他的嘴,料想必有话打趣李三。李三此际当众坍台,气焰早挫,勉强问那瘦人道:“你又干吗不让我接钱,我们要账的就该死么?”那人微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闹了一顿接道:“不过我也是帮话了事的呀。我听说一借一贷,银钱过手,总有个凭据。现在人家交钱了,也不管是人家自己的也罢,别人代垫也罢,反正你得先拿出字据来,别尽忙着接钱啊。”众人哄然大笑,不约而同,齐声说道:“是这么着,是这么着。一手还钱,一手换字。”任和甫也把肚里预备的话说出来道:“对对,我花了钱行好,反倒上了当,可是冤枉。李爷,这不是众位乡亲都是这里,您先拿出字据来。”
大家七言八语催促,登时把李三催得脸红耳赤,拿右手不住摸皮袍衣袋。却见他摸来摸去,那只手只掣不出来。任和甫便含笑催道:“请把借字拿出来吧,省得教人家白等着,大雪的天。”李三也不言语,把手插到衬衣里面翻找,一时又弯腰往地下看。好一会儿,不见他拿出皮夹字据,反失声哎呀了一声。那黑长瘦人大声说道:“怎么了,丢了么?”
李三紫涨了脸,口中期期半晌才道:“不不不能丢,许是我没没带着。……我这就拿去。”说着还往地下寻。那瘦人哧的一声笑道:“对了,快回去拿来吧。一手交字,一手交钱。”说得李三眼珠转,张张嘴要说话。又迟疑一回,抬脚往外急走。人圈子中,一个糟鼻子白胡须老头子,手提一只蒲包,虚眯着眼笑道:“三爷,您想着什么来着,要账可不带字?”这些人和哄起来,李三爷也不顾搭腔,手摸衣襟,连盯了那黑衣瘦人几眼,甩着袖子,愤愤冲出去。才走了几步,任和甫忙叫住道:“李爷请留步。大雪天,我们可不能站在这里久等,回头咱们还是在这店里见,还是在周老爷子家里见?”李三只哼了一声,急急忙忙奔西街去了。
看热闹的雪落满身,纷纷散去,走着谈着。有的夸任和甫慷慨,有的骂李三,不问谁的钱,拿来就接,连半句人话都没有。“这还是善人的亲戚呢。”那糟鼻子老头嘻一声说:“还提什么善人,没有要人命!人都夸于善人好,我就不信。这年头最讲究盗虚名,图实利。什么慈善事业,老实说都是营业性质!”一个外乡人插话道:“可是我早听说密云县有个于善人,他怎么放账呢?”糟鼻子老头道:“就是这话了。现在他们亲戚,就因为讨债打人哩。虚名哪能信实?”又一人说:“李三这东西闹得好凶。怎么为要账打架,倒忘了带字据?依我看,别是打架丢了吧?再不就教失手溜去了?你看他那神气,疑疑思思的。”
旁边一个铺伙计,忙插口道:“这话很对。”回头看了看又说:“你们谁也没留神,合该李三吃哑巴亏。我告诉你们吧,我正站在他身后⋯⋯”一语未了,觉着脖颈上,啪的着了一下,凉冰冰顺着衣领溜下去,吓得他喊一声,忙去扪脖项,着打处已然肿痛起来。他急抬头往上看,翻回头又看后面。只街旁小巷口,有两个小孩,挑着红纸球灯,雀跃过来;此外远远有几个行人。他便探手摸了一回,在腰眼系褡包处,摸着一个小圆东西。托在掌心看,是一枚双角的银币,一路说话的,都站住看他问他。他张一张嘴,忽见岔路有两个人,此跑彼追,一面嘲笑,一面喊叫:“你这小子多嘴,看你疼不疼?”嚷着贴身跑过去了。
这铺伙计一吐舌,捏着那枚双角银币,悄悄走开。正是:“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只为强出头。”到底李三的借据丢了没丢。任和甫陌路倾囊,有无后患?那两个黑衣客,又是怎样人物?这铺伙计头上的双角,更从何而来?下面的故事将一桩桩展开。

第二章 兵过半城空拴儿抛母 风吹宵窗动拔箭得财
任和甫陌路仗义,倾囊解纷;等人散后,把老茂邀入店房。拂雪裹创,略询身世;才知他日暮途穷,就算还不了账仍旧过不去年。想了想把二十元交给他,另外再赠三元钱,是个救人救彻的意思。老茂感激出于望外,只是拜谢。谁知在店中等候李三,交回借据清账,只不见来。老茂喘息过来,坚约和甫到他家坐坐。和甫推却不过,只得给店伙留下话,等李三取来字据,告诉他送到老茂家去。锁好屋门,两人一同出来。冬日天短,店里店伙们,早点上院灯。雪光交映着,显得天黑地白。刚走到店门口,听见街南马嘶蹄声,极其嘈杂,转瞬近前。却是四个人,牵着三匹马。那马是黑马,人是全都穿着黑大衣黑皮帽;到祥顺店门,四个来客止步抬头,先看门匾字号,次看门扇门框。打头一人空着手没牵马,伸手一指说:“是这里了。”那三个人跟着拉马进店。
和甫好奇,便不走路,让在一旁。目送人马过去,顺着那人目注手指的所在,看那边门框,崭新贴着红笺年对,写着:“祥云霭霭照百年老店,顺风依依解千里征尘。”也算是嵌字格的春联。却在那“征”字下,“尘”字上空处,画着小小一个粉笔画:是白磷磷一颗死人骷髅,插着一把匕首,草草数墨,逼真相像。和甫两只眼凝住了,觉得这幅画固然蹊跷,就是那几个黑大氅黑皮帽戴黑镜的人,衣饰相同,也似非偶然。忽想起来,那矮身量的黑衣人,恍惚曾经跟自己相伴走了一道。自己由天津起身,一路火车,还不理会。却从在北平车站上,好像就遇见了这个人。自此雇骡车,出齐化门,一直到这密云县城,一大段旱路,逢站打尖,傍晚落店,前后四五次,到得祥顺店,遇雪阻住,又是几天耽搁,都不时看见这个人。算起来自己走哪条路,这人便走哪条路;自己住哪座店,这人也住哪座店。这事岂非更加蹊跷?低头寻思,忘其所以。旁边周老茂拱肩缩项,立候好久,便挨到耳畔,低声说:“任先生,你瞧的什么?”和甫蓦地一跳,回头来看是老茂,失声道:“是你呀?”周老茂忙问:“任先生,怎么了?”和甫收摄心神,冲着店门努嘴道:“你看见刚才进去的那四个人没有?穿黑衣裳,牵着黑马。”老茂道:“看见了。”和甫道:“你认识他们不?”老茂道:“不认识,许是天晚赶店的吧,您瞧怎么样?”和甫改口道:“不怎么样,我闲打听打听罢了。”又道:“你瞧这个。”老茂闪近门框一看道:“吆,这是谁淘气。大年底下怪丧气的,画死人脑袋。准是淘气的小学生们干的。”
和甫听了,摇摇头道:“您自己归家吧,我打算不去。”老茂一愣,双手扯着和甫,口说:“任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您总得赏脸。”弯着腰要跪求。和甫没法,只好踏雪往北关走。和甫忽又问:“周老爷子,你们这里太平不太平,可有劫道的么?”老茂说:“城外倒免不了,城里没有。”说着走着,转了几个弯,便到老茂住的那僻巷杂院中。进得屋来,老夫妻双双叩头拜谢过了。便教田氏安排酒食,在里屋放一张炕桌,摆上菜斟酒欢饮。和甫倒是很好的酒量,连罄几杯,面泛红色,这时外面风云依然,却喜炉火熊熊,斗室生春。田氏连吃了几个冷馒头,饱了,坐在炉旁小凳上,看两人吃喝叙谈。老茂问:“任先生,我听您口音,府上大概是天津吧?”和甫点头道:“小地界天津。”又问:“您路过这里,大概是从热河回家过年吧!”和甫道:“不,我是从天津动身,上热河去的。”田氏插话道:“吆,大年底下,您上热河干吗去呀!您怎么不等在家过年呢?”和甫看她一眼道:“有要紧事,不能不去。”田氏问:“您有什么要紧事呢?”和甫道:“不过是自己的私事。”田氏还要说,老茂拦道:“你坐水了没有?”田氏道:“可不是,还没坐呢。”站起来,到外屋水缸边,灌了一壶水,坐在火上。
和甫抛开话头,反问老茂,儿子是怎么丢的。老茂放下筷子,叹息一声,田氏早站起来,两手比着说:“提起我们大栓儿,那才真是想不到的事呢。我们老两口子,也不知谁前世没做好事。任先生,您替我想想。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活泼泼的丢了。由打前年秋天到现在,音信不见,也不知生死存亡。抛下我们两个老业障,吃没吃,喝没喝⋯⋯”和甫接问:“令郎几岁了,怎么丢的?”田氏道:“咳,怎么丢的。还不是叫他们抓走的?”又抡指掐算道:“属猴的,去年二十三,今年二十四,对了,转眼就是二十五了,年轻轻的,又能挣钱,又知养家,您说多么坑人?”和甫忍笑转问老茂:“令郎究竟是让谁抓去的呢,可是绑票的土匪!”老茂刚说:“不。”田氏抢道:“还有谁,错过是兵。”和甫道:“哦,是拉夫么?兵怎么把他抓去的呢?老爷子还是请您说吧。”
老茂深叹一声,说是大拴未丢以前,本是赶脚为生。但这赶脚也是近几年的事,早先他一家三口,原开一座豆腐房。只因不甚赚钱,便把铺面倒出去。家中养着一头推磨的驴,大拴儿出主意,添买两驴,从此赶起脚来。这密云县山路崎岖,既不通车,汽车道又常被山洪冲坏,骡车脚驴正是行旅好代步。拴儿做这生意,遇三两客人,他就一人承应下来,若遇孤行客,他便一头驴乘客,一头驴驮行李,剩下一头拴儿自己骑。他素来勤快和蔼,生意很不坏。人又孝顺,老茂夫妻擎吃坐喝,却也快活知足。不幸前年秋天,据老茂说,朝廷上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谁恼了谁,在口外开了仗。密云是出塞要道,大军过处,自然征发粮秣。那时节小小县城,各店各庙兵都住满,遍街贴着告示:“照得大军过处,纪律森严,凡尔商民,勿得惊扰⋯⋯”却是城厢关市,乱哄哄早闹着拉夫抓车,牲口也抓。
老茂讲到这里,田氏咳嗽一声接道:“咳,任先生,这才是该着的呢。我那孩子本来机灵,风声刚一紧,就防备下了,整在家藏了四五天。听说兵也快过完了,打算脱过去了。哪想到,咳,也不知是哪个损根子没厚诚的,给透了风,说我们家有人有牲口。回头竟找上门来,为头的说是个正目,拿着根马鞭子,指指画画的。您可没瞧见,那简直和活强盗一样!骂骂咧咧的,直闯进来。一阵子乱搜乱翻,连人带驴,全给搜出来。您瞧,三头驴都给牵走不算,还要带人。”回手指着老茂道:“我们拴子他爷太废物,就会趴在地上磕头,叫老爷老爷。不瞒您说,我真急了豁出去了。我说,你们要带,就带我;揪住我们大拴不撒手,跟他们撕掳半天。您猜怎样,到底也不成,白教他们踢了我一顿。您看,就踢我这儿。回头眼瞧着大拴子教他们牵走了,还丢了好几块钱,把一个大盆也给摔了。您想这就罢了不成?当时我就哭着教老东西,拿着钱跟去找。哪怕把驴白送给他们呢,或者再添钱呢,好歹把孩子给赎回来也罢。谁知他尽打倒退,实在逼急了,凑盘川跟下去了,到底也没找着。反拉了好大亏空。我说他没用,他还骂我糊涂。”
老茂气得放下筷子,指着田氏说道:“你看你,当着任先生什么样子,老娘们就会坐在家里,说现成话,傻哭傻闹。兵荒马乱的,又不知道营头,又不知道准地方,带那几个钱,怎么会一找就找着?任先生您说是不是?”田氏愤愤说道:“人家沈三爷的二儿子,不也抓去了么,怎么人家就找得回来?”老茂大怒。和甫忙用话岔开道:“令郎从此竟一去没有信么?”老茂凄然叹道:“正是那孩子抓去之后,就没了下落。直到现在快两年了,是死是活,全不知道。他妈提起来,鼻一把,泪一把,总是抱怨我,好像孩子是教我弄丢的,任先生,像我这大年纪,遭着这事,年月又不好,还有什么活趣呢?”说着眼泪簌簌掉下来,滴得衣襟都湿了。田氏在旁禁不住心酸,也陪着涕泪横颐。
和甫替他们伤感,因劝说:“他们抓夫,不过是运子弹粮秣,挖战壕。事后总要放还的,据我想来,他二十几岁的人,自己总能照顾自己,决不致有意外。或是他们打败了仗,令郎跟溃兵逃命,不知流落在哪里,一时回不来,也是有的。您打听打听,别个抓去的人,有逃回来的没有?”老茂抹泪道:“当时花钱放回来的也有,随后趁空逃出来的也有。我也几次打听过,只说没有我们大拴。想着就怕打败仗,在炮火里没了命了⋯⋯”说到这里,老茂又再三嘱托道:“任先生这回上热河去,还求你捎带打听打听。万一他有命的话,还图个父子相见。他的大名叫周长发。”田氏拿出大拴的相片,说:“这还是给他提亲时照的呢。”和甫真个接过来,把姓名年岁籍贯,都记在相片背面,插在大氅兜中,说:“看罢,等我到了热河,想法子打听打听。”
这时吃完饭,喝茶闲谈。和甫心想,这一顿饭也花了将近一块钱,虽说自己帮他二十三元,却除还了于宅,所剩无几。现在老茂手中,至多还有两块钱,未必够过年用的。过了年以后,他两口子又怎么样呢?转想陌路援手,已经花了二十多块钱,再帮少无济于事,帮多又未免心疼,况自己现在又不是时候。可是眼看老夫妻如此窘迫,心又不忍。翻来覆去想算,只是委决不下。因又与老茂叙谈,问他当初怎样从于善人那里借的钱。老茂先给和甫斟一碗热茶,又叹一口气,从头说起。
说从大拴丢后,家中日不聊生,不断地哭哭闹闹。有一天,老两口正因思子忧贫,互相埋怨。恰巧于善人出城归来,从门口经过。听见里面寻死觅活的吵闹,一时好事,问起站在门口偷听吵架的街坊。有知道的,便告说一遍。又道老头子是老实人,不幸遭着这场祸。他那个女人,上了年纪,口角上有些个唠叨,常常为想失去的儿子,胡乱抱怨,逼老头子去找,却又没有盘费。于善人问明情由,掏出十元一张的钞票两张,教老茂拿去。所以这笔债,是对面借的,只写一个欠条,没定日限,也没有利息中保,周老茂又折变了些钱,寻子去了。谁料这一去,热河多伦全走一过,儿子没找着。亏空却拖下一笔。荏苒两年,终归形成不了之局。老茂说着,又难过起来。
和甫寻思一回,又问:“于善人这个人究竟怎样?他既是善士的叫出名来,想总是个慷慨的人。况当初肯把钱免息借贷给您,现在为何又打发一个醉鬼来逼命呢?他是不是有名无实的伪君子,假善人?”老茂拍着膝盖道:“这个连我也揣不透。要说于善人素日为人,倒真是个善家。又加他也真有钱,所以每到冬天,必然引头捐款,开粥厂,舍棉衣,近年因为年成不济,地面又不太平,并且又不时这个捐那个捐,闹的于善人家里,也许不如从前了。又没有助善的,因此由前年起,那个粥厂也停办了,几次想开,没有开起来,不过当地人有过不去的,或是做小生意亏本做不来的,求到他跟前,访查实在,他多少总周济一下的。也许出钱力,也许出人力,拒绝不管的时候倒少。可是要有人骗了他,他惩治得也很厉害。就如我上一次,也和您似的,他老人家三言两语问明白了,立刻教我立字据,当面拿出钱来。我向他叩谢,他也和您说的一样,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听说他借钱,给别人,也是这样,不过字据总要立的。他怕上当,他也是要这一张纸,铺保利息全不打。但你要有钱偿还他,他也收下,你要骗他,他立刻拿借据来要账。你要是真个还不起,倒也不甚催讨。可也是我倒霉,这回不知怎的,忽然逼索起来;教李三抡打这一顿,真令人莫名其妙。如今想,或许于善人听了别人的闲话,疑心我有钱装穷,成心骗借他。再不然,便是于家教这捐那捐,闹得不从容了,临到年根,急等钱用,所以各处都去要。俗语不是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于善人说了个要账,他们家里的底下人,就趁风作浪,冲穷人发威,也是有的,反正承您。我那二十块钱,还了他也就完了。赶过了年,我们两口子,再想法子。唉,有一口气,就得挣着求活路呀……”说着低下头来。
和甫点点头,且自吃茶,又翻着眼睛,暗斟酌一回,狠一狠心,对老茂说:“好吧,您别着急⋯⋯”翻起马褂,拿出皮夹,点了五元钱,掂一掂,抬头看看老茂,索性又倒出五元钱,一手递给老茂道:“我出门在外,没带多余钱,这十块您留着,且别还账。等过了年关,可以凑合着做个小生意。不拘什么卖烟卷,进萝卜,你两口子也好糊口。”这一来,老夫妻又惊又喜,辞让一回,忙收了,起身叩谢。
田氏先说:“头上末下,教您又花这些钱,怪臊的。真是您的话,趁着年景,教我大拴他爹做个小买卖,两条老命就活了。一辈子忘不了您。”老茂也搓着手,对和甫恳切地说:“这是怎么的。我也不说谢您的话了,我们老两口子完了,万一我们大拴儿能够回得来,我必叫他永远记着您。真是。和甫,初次见面,再一再二的,按说不该。”和甫听了,他此时心情,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时快然自得,一时爽然若失。三言两语,扔出三十多元,究竟善财难舍。不过俗语说得好:眼不见心不烦。这次不合到老茂家来,目睹情状,要袖手走出,却也是难,又见老夫妻荷荷感激的样子。其实钱没枉花了,心里作念,面上却极力矜持着不教露出得色。只淡淡对老茂说:“这不算什么,世上慷慨的人尽有,只没教咱们遇见罢了。”任和甫说这话,不觉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遂站起身来道:“天不早了,我该回店了。”老茂夫妻一齐挽留,和甫说:“店中有东西,不放心,咱们后会有期。”老茂忙点上灯笼,亲送出巷口;又千恩万谢,向和甫作揖。直见和甫走远,才转身回家。又等了一会儿,料想李三不会再来,便铺上被褥,老两口子欢欢喜喜睡下。
次日天明,老茂先到祥顺店,给和甫道安,并打听何日动身。据说雇不着代步,须等过了破五才能起程。下晚老茂回来,商量着那二十块钱。还是在家等于宅来取,不必送去。怕是去了,李三决不给好气,这天正是腊月二十八,后天便过年。老茂住的这大杂院,前后不下十几户,四五十口,一时灯光明亮,爆竹声欢,人来人去,街门大敞。有几家邻舍听说他家遇见侠士,得了三十多块钱,在这贫民窟,不啻发了财,便哄传动了,都跑来打听,田氏正是有钱精神足,拍着膝盖,夹七夹八,讲说不了,又拿出那三十块钱来,给这位看,给那位看,并说:“今儿一早上,就打发老茂请任先生去了,我们没别的,也得包一顿饺子,请人家吃呀。人家那才真是好人哩。”邻舍们啧啧称叹,不夸和甫慷慨,却羡田氏夫妻老运亨通,最难得年关逢此奇遇。都说:“大婶,您这就好了,从此一顺百顺,管保过了年,大拴也就回来了。”田氏嘻着嘴道:“谢您吉言!”乱了一阵,大家各去忙着过年,到下午老茂回来,并没将任和甫请到,在家整等了一天,还不见李三拿字据来,老夫妻很觉诧异。
直到点灯以后,听外面喊:“周家的信!”老夫妻慌忙出去,一个穿绿衣邮差模样的人,递过一封信,接来进屋拆看,明明白白,是他立给于宅的一张字据。只见上面用墨笔抹了个大黑叉字,还注着“此据作废”字样。另附一张短笺,老茂略识之乎,忙戴花镜看,写着铅笔字:“周老茂知悉,今有人于于宅门首,拾得借据一纸。知是汝所立。怜汝贫苦,特此涂废寄还,嗣后于宅再有人来,空言索债,万勿径行付款,应行索阅原据,庶免被给。”下署无名氏三字,在背面另画一押,是一只死人头骨,上横短刀一把。
老茂反复端看,没有看见背面的花押,又细细寻思一回,心中惊喜骇怪,对田氏说道:“这又是想不到的事!竟有人拾着咱们立给于宅的借字,他偏又知道咱的住处,偏又在这一两天,还肯给咱寄来。”田氏忙说:“什么,真的么?”老茂道:“你看,这信寄来的就是那张借字。”田氏道:“哎哟,怪不得李三不来,敢情他丢了哇。倒是谁拾着寄来的呢?”老茂道:“信上说是无名氏,人家不肯留名。”田氏道:“别是任先生哟。”老茂愣了愣道:“不能不能,你先收起来,让我琢磨琢磨。”田氏欢喜道:“我不信丢了儿子,还有点造化。这一来咱们可不是多得二十块钱么。”夫妻俩盘算,有三十块钱,总能想个生财之道了,便格外相信新年要转运,却不想内中有无别的情节。俗说:冷风热气穷撒谎。当下田氏跟老茂打算,先瞒着帮钱任先生,怕他听说了,再要回那二十块钱。直至掌灯,李三没有再来。于是老夫妻双双睡下,一夜无话。转眼到了除夕,李三仍没有来。老茂便上街去买香烛,并上祥顺店,坚邀和甫到家吃年饭,却反教任和甫留住,问他许多话。田氏在家,高高兴兴收拾家具,擦抹东西。那瓦香炉洋蜡扦,也都安排好,真像过个年的样子。忙了一阵,人老易疲,便坐在炕沿边吁气。听外面雪停风啸,户动窗摇;到得子夜,更形萧瑟,只远处东一阵西一阵爆竹响。田氏一个人守着两间空屋,觉着有些胆怯。猛又听见唰的一阵风响,风过处窗格扬动。外间屋风门更吱的一响,似乎刮开;又忽地一声,似乎关上。田氏心下发毛,竟不能下炕掀门窗看看,反往炕里坐了坐。问道:“谁呀?”倾耳再听时,外屋声息不闻,户外还是风吼雪坠,这才放了胆,嘘一口气,剔亮油灯,去火炉里添上两铲煤。打算包饺子,等老茂把任先生邀到同吃。寻思到任和甫这番资助,大年底何等救急,岂不是天幸:女人家见识,虽知道和甫侠风义举,煞是难得,她仍归功于老天爷了。“人不该死终有路”,神差鬼使,送这一个救星来;偏又教李三丢了字据。这么一想,便觉老两口还有点造化;但不知老茂和她,究竟是谁沾谁的福。思索着很高兴,偌大年纪,哼哼啧啧起来。
突听院中有人踏雪而来,嘎吱嘎吱连响着,一直到自家门口停住。田氏料是丈夫回来,刚要下炕,听那扇风门呀的才拉开,却又哐噔一响,跟着屋门里,有人“哎哟”的喊了一声。田氏吓了一跳,忙三脚两步,抢到里屋门口,挑起门帘,让灯光射到外屋。手拢眼光,往地下寻看,叫道:“拴他爹,是你么?”老茂匍匐在地,不住声唤,他正是刚进门,就绊倒了;直从屋门口,摔到屋当地。这一下不轻,外触着旧伤,挣扎不动,对田氏发气道:“不是我是谁,还不拉我一把?”田氏忙挂上布帘,过来搀扶,又抱怨老茂:“偌大岁数,还不小心,没摔着哪里么?”老茂骂道:“这又是你干的,放东西再不靠排,单堵门口,漆黑的绊了我这么一下,你还有理,你这老娘们!”又拍拍身上说;“你瞧,磕膝盖准又摔破,快端出灯来照照,看是什么,趁早给我掷开,真他妈的,咳……”田氏张了张嘴,要还口,又忍住,端出那盏油灯。两个人睁着四只老眼,往地上瞧。还是田氏眼快些,手指门口道:“哟,你瞧,那不是,黑乎乎的?”
老茂低下头去看时,正当门口,放着一个黑包袱,另一只小板凳,踏翻在一边,刚买来的香烛,也扔了一地。两人目视包袱,都诧异起来。老茂伸出左手,打算把它提起来,哪知包虽小,沉甸甸很有分量。老茂道:“这可是什么呢?”田氏嗤道:“多么废物,躲开吧,让我来提。”说着时,老茂已换手把包袱提起。田氏忙关上房门,同到里屋,将包袱打开,见里面包的是一件青缎马褂,紧紧卷着,抖开来看,又是一个黑布小口袋,用黑绳捆紧。田氏顾不得解扣,抄过剪刀,将绳剪断,从口袋中往外一掏,掏出一封一封的沉重东西,桑皮纸裹着。田氏道:“是洋钱吧?”
夫妻俩手颤颤的,忙把撕开一看,白花花果然是许多银圆,点一点共是八封,每封整五十块,共合四百块,摸一摸袋底,凸凸的还有东西,老茂探手又掣出一条丝巾,也紧紧地交叉系着,解开看,是黄澄澄首饰,一共五件,大约不是赤金,便是包金的。老茂、田氏,在灯前手抚银物,面对巾包,闭口无言,两颗心特别的狂跃。半晌,老茂抬头看了看窗格,忙过去掩了那块小玻璃。这里田氏也将银物收拢起来,就手塞在被底下。田氏悄问:“拴他爹,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又是任先生给你的么。”老茂摇了摇头。田氏道:“那么谁丢下的呢?”老茂按着心口,悄声答道:“你问我,你始终没离屋子呀。”田氏摇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外屋房门口一点东西没有,并且你上街的时候,我还拿灯照着关风门呢。那时小板凳立在墙根,哪有这个包袱呀。”老茂沉吟道:“你没听见什么动静么?”田氏道:“没有啊。”仰脸寻思一回道:“别是邻舍丢的吧。”老茂摇头说:“咱们这大杂院,你瞧谁称几百块钱的家当?就算是称,怎么会把全份家当,包出包进,偏丢在咱们屋门口里?”
田氏一听有理,心想:“这可是怪事儿!这穷大院子里里外外,都是两只手糊弄一张嘴,全院凑到一块,也不值五百块钱。但此物到底从何而来呢?”老茂拦道:“你别胡猜了,等我细细看看。”再戴上花镜,从被底将青缎马褂、黑布包袱、丝巾口袋等物,逐渐掣出对灯反复展看。随又重新验看那包银封,并凑近灯光,将那首饰一件一件端详,一面沉吟道:“唔?”田氏一拍手道:“对了。你别发愣了,我知道了。”老茂瞪眼道:“你又知道什么了,冒冒失失,吓人一跳。”田氏笑道:“瞧你这胆量,我告诉你,今天不是大年三十么?”老茂道:“是大年三十又怎么样。”田氏道:“你怎的这么糊涂,大年三十,不是诸神下界么?”老茂仰脸道:“那便怎么样?”田氏道:“那便怎么样?我告诉你,这一定是财神爷惜老怜贫,保佑咱们,那不是还有一股香、两支蜡么。咱们点上它,快磕个头。”老茂道:“别胡扯了,你当是说书唱戏呢。”
田氏道:“这不是,那不是,反正我们是发定财了,这可是天意。”老茂道:“哼,你先慢欢喜,哪有凭空掉洋钱的道理。依我看,趁早包好了,在哪里捡的,还放在哪里,再不然远远抛出去⋯⋯”田氏眼睛出火道:“怎么,你翻了半天眼珠子,想出什么点子来了!”老茂连忙摆手道:“你别嚷,我想了半天了,这比不得在街上拾路遗,里面怕有别的情形。”田氏拍打炕沿道:“好,拿着财神往外推,有他妈的什么情形,我就不信。”老茂顿足低声道:“噤声,噤声!若据我看,这怕是⋯⋯”田氏侧耳道:“怕是什么?”老茂凑近面前,悄声道:“这怕是贼赃。”
田氏一怔,忙问:“怎见得?”老茂看了看窗户,再从被底抽出包袱丝巾来,递给田氏。田氏铺开包袱,看了又看道:“这不过是块青布包袱皮,可有什么呢?”又摸那面丝巾,随说:“滑溜溜的,许是纺绸吧。”老茂把眼镜摘下来,教田氏戴上,手指着说:“你再细看看。”这块包袱的四角,有一个角刺着绣,用白丝线界了一个圆光,衬着黑底,织出一幅图案,乃是白磷磷一只死人骷髅,鼻塌、齿裂,两只眼陷成一对黑窟窿,下面又撞着一把短匕首,那神情甚是触目。展开丝巾,那一角也照样绣着这么一个东西,只是小一点。田氏疑讶道:“这是什么花样呢?”
老茂皱眉道:“可疑就在这上头了。咱们平常人家,谁不取个吉利,哪肯在手巾包袱上绣个死人头?任先生住的那祥顺店,大街门框上也画着这个玩意儿呢。”田氏道:“那么,这个是任先生闹的吧!”老茂道:“不能。那天店门上画的死人头,还是他先看见的,他也很纳闷呢。据我看,这些财物的来历,实在不妙。”又将马褂首饰拿出来,对田氏说:“你瞧这件马褂,倒没什么破绽,只是那两件首饰。”说着拣出一只金镯子,拢在灯前。两人对面详看,掂那分量,约有三两多重。式老极旧,看打造的铺号,是“天吉”二字,正是密云县一家大首饰楼。又同看那一只赤金戒指,上镌“丽莲”两个反文篆字。老茂并不懂这两字的意义,田氏是连字也不识。再有其余那四件首饰,都是京都打造,上有足赤足纹等小戳记。看完,依旧都塞在被底,两人面对面发呆。田氏道:“依我说,咱们还是留下。你又不准知说是贼赃;就是贼赃,又怕什么呢?有人丢,就有人拾。”
老茂道:“你又来了,我告诉你,这绝不是人丢的,就丢也不会丢在咱屋里来。并且也不是人送的,一送好几百,断不会一声不响,丢下就走。仔细想,只有两条来路。一条道真是你说的,财神爷显灵,不过这工夫哪有那档子事?再有一条道,就是我猜疑的,是贼人的赃物。”田氏道:“我就不信。贼偷东西,不会拿着走,单抛给我们做什么?”老茂道:“你可问住我了。不过从情理上想,他们或许是东西多了。拿着坠手,暂存在此,回头还来取。再不然,教官人追急了,抛赃逃走,嫁祸别人,归总一句话,这宗意外奇财,还是一狠心,抛出去的好;要是留下,眼看恐有后患。”
田氏瞪眼听一会子,也觉这番推测,近情近理。只是手摸着这堆财物,好比一块羊肉,梦想不到会送来口边,要轻易吐出去,实在为难。仍对老茂说:“老爷子,您别忘了今天是大年三十,财神下界。我不信是贼赃,要是贼赃,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老茂道:“你倒问我,你一整天没离屋子,难道也没听见一点什么么?”田氏道:“我要听见,还等你问?”说至此,她想起来了:掌灯以后,她记得听见风吹窗动,风门开阖,可是她只装在肚内,不肯告诉老茂。老茂心中也是恋恋难舍;只是此物来历不明,不敢贸然留下。
踌躇半晌,教田氏端着灯,再到外屋查看一下。先到屋门口,里外上下,细察一遍,并不见眼生之物,也无异样之处,又将屋地拾包袱的原处,也持灯照看了。照样瞧不出一点形迹来。回头来看,再照南墙,猛见正对门窗处,插着一物。老茂一眼瞥到,忙取下来看。是一支铜管,细长中空,一端有螺旋盖,一端有锐形铁尖,仿佛是一只自来水笔,又像小孩玩的袖箭,老茂反复看来,试拧一下,恰巧把螺旋拧掉,从铜管中抽出一幅素纸短笺,展开来看,上有“怜汝夫妻穷老,银物均以赠汝”十二个字,这短笺是素纸墨色花边,下端一个圆形图章,恰恰又是那个死人骷髅和一把短刀,老茂暗吃一惊,忙念给田氏听了。田氏也惊疑不定。寻思一会儿,便将掌灯后,自己独在房中听见门响的动静据实告诉老茂听了。又想一想,摇头道:“不妥,不妥。”点上灯笼,开了风门,齐到院中寻看,门口窗台都照到了,雪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
这时候已过半夜,风声愈紧,寒气侵人。老茂夫妻血脉沸腾。被风一吹,顿觉清醒。急急回到屋来,再照看四面,见纸窗上戳破一个洞,丝丝的灌风,此外再不见什么。老茂将那铜管纸笺放在灯前,掀开被,把马褂洋钱首饰,又一样样打叠起,照样包好。对田氏说:“不好,还是扔出去吧。”说罢站了起来,还又坐下,瞧着包袱,只舍不得。正游移间,听轰的一声,外屋一道白光,如电火般一闪,照得布帘骤时通明。吓得老茂夫妻毛发悚然,缩作一团。一时风沙怒吼,门扇振摇,窗纸扑哧一下,铮的一声,似从院中穿进一物,隐隐听得窗外幽然悄语:“周老茂不要多疑,念你年老无依,包中财物好好收用,不要声张。”以后声息寂然了。
老茂、田氏相对惊愕,不敢作声,好半晌大着胆向窗外问道:“谁呀?”外面并无动静,依旧风动残雪,沙沙作响而已。夫妻俩挑起门帘,往外屋探看,只淡淡有几缕轻烟笼罩上下,一个人影也无。端灯出来,照见屋墙上,又插着一支铜管。老茂抽出纸笺,念上面字句道:“神怜尔苦,以重金惠汝,其径纳勿怖,亦不得宣露。”又一行是:“天与不取,必受其殃,周老茂知之。”正是:“正财忽从天外来,神道还莅人间世。”

第三章 客窗见冥锅魂惊羁旅 荒亭埋地穴寄顿侠踪
周老茂邀天之福,意外发财,果然决心留下,依着田氏的话,焚香叩谢神明。那边阻雪住店的任和甫,在腊月二十七那晚,挑着灯笼,从周家出来,天已不早。和甫几杯酒落肚,风一吹,走起路来,飘飘的有些踉跄。不意半路上,劈头遇见一个醉汉,贴近身一碰,几乎将和甫撞倒,把灯笼也烧了。那人很不通情,反而揪住和甫打架。和甫大怒,回手扯住吵闹起来。正在这时,黑影中又来了两人,忙说:“别打别打!”将二人拆开。
这意外的横逆谁也不肯甘休,和甫大声叱道:“你这东西太可恶,几乎碰倒我,烧了我的灯笼,你还先动手要打人?”谁知那醉汉不生气了,对劝架的说:“要不看你两位,我非打死他不可。”一摆手,哈哈笑着走了。和甫忙伸手去抓,那劝架的单臂一格,力气很大,和甫竟过不去。和甫嚷道:“这是什么事,他碰了我,还要打我。怎么你们二位倒拦我?”那两人劝道:“算了吧,你出门在外的人,还是快回店吧。”和甫气愤愤罢手,刚走了几步,想道:“咦,他怎么知道我住店。”再回头看,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干生了一肚皮气,又加路生,深一脚浅一脚。直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踱到店前,就听里面吵成一团。和甫站在门外,连喊带敲,好半歇才叫开。开门的伙计,劈头一句话:“任先生刚回来,你瞧,三更半夜,咱们店里会丢了人了。”和甫诧异道:“谁丢了?”伙计道:“就是咱们店里的客人呀,不但丢人,还丢了马呢。一共五个人,四匹马,全丢了。门可是锁着,一点形迹也没有,您说怪不怪。”
和甫一面听,一面往里走,果见院中站着不少人,掌柜、伙计、灯倌、更倌,都提着灯,各处乱照。细问才知是隔壁八号里一位寓客,和当晚进店的四个骑马客人,住在二十三、二十四两号房间的,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和甫心中一动,晓得是那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又听大家七言八语,纷纷称怪。据说先是更倌觉察出马棚丢了客人的马,慌得告诉店主,一面查找,一面通知客人。谁想屋里灯点着,叫唤不应,等敲开门去看,人影不见,物件全无,便喧嚷动了。掌柜大声对众人说:“诸位请回屋吧,查点查点,看丢了什么没有?”
和甫忙回到自己屋门前,开锁点灯,看了一看,只见土炕铺的皮褥上,放着一个包,正好像行李卷中密藏的那只钱包。他这次出门,一共带着九百五十块钱,生恐初次做客,会遇见窃贼打眼。所以将钱分别包放着。内中五百现钞票打一包,四百元现款另打作一包,再总包裹起来,分装手提皮包行李卷中。只那五十元零款,充作往返路费。为顺手用着方便,装在皮夹里面,带在身上。刚才资助周老茂,就是从这里倾囊拿出来的,并没有打开手提包,也没有拆动行李卷。如今皮褥上,忽又有两个包儿,和手提包行李卷中的九百元钱一样,明摆在外面,好教他暗吃一惊。忙伸手去提,沉甸甸很像是钱。
和甫惊出一身冷汗,便甩去大氅,急急将包拆解开看,果然是小包包扎五百元钞票,大包包扎四百元现款,都好好照样包封着。还不放心,忙忙地撕开纸封,逐一细细察看,正是一点不错,白花花的洋钱,崭新十元一张的纸币,数目也正对,独不解怎的会弄到外面明摆着?稍一寻思,看了看外面无人,回身掩上门,加了闩,急忙剔亮了油灯,搬过手提包和行李卷将提包暗锁打开,把行李绳扣也一齐扯开。却是奇怪,掣出钱包来看,那里面照样也有那两个包,包皮颜色大小形式,也都不差。提起掂一掂,分量也不相上下。
和甫暗道:“闹鬼么,怎么两包银钱会变成四包。”只管想着,忙隔着封皮,用手按一按,那五百元钞票包,一叠一叠紧扎着,依旧不短。又掏出那四百元现款的大包,用力按下去,那洋钱边纹,棱然触手。这一来越发出人意外,扭头看了看门窗,伸手先撕去洋钱包封,咦,那里面哗啷啷散露出来,却也是洋钱。一块一块就灯光看,似乎颜色发青发暗。又通通撕开,这才看明白,行李卷中的这些洋钱,不知何时变成了假的,都是些铅质赝鼎,又急去撕那钞票封,这个更奇了,原来一叠一叠的,虽都是纸币,而纸币发行的行号,都印着“酆都中央银行”。百元一张,千元一张都有,更没有一张是人间通用的纸币。
任和甫愕愣半晌,将那皮褥上的真钱、行囊中的伪钞,都收拾掩藏了,便叫伙计来问:“我出去这半天,有谁到屋来找我没有?”伙计摆手道,“没有,你临走不是锁了门么?”又问:“李三来过没有?”伙计答说:“也没有。”任和甫想了想,便叫伙计生炭火盆,沏壶茶喝着,也想不出用什么法来究问。又在屋里屋外,察看一回。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悟,忙持灯照看四壁,果在门框上,又发现了那死人骷髅下横短刀的粉笔画!
任和甫害怕起来,满头冷汗淋漓,忙向大氅兜内掏取手巾,有一物触手生硬。想起这是周大栓的照片,顺手掏出来,哪知道照片已不翼而飞,竟变作一张硬白纸片。和甫越发惊骇,拿纸片就灯光看时,纸片上写着一行字,是“告沽上来客,非法之财岂可求?救人之事获现报!”读了又读,搔头回想:想到路上被那醉汉一碰,原来是妙手空空儿故意逞能,把照片窃走。自己头次出门,竟被黑贼打眼,前途路上更不知有何颠险,不觉惴惴惶惧起来。转念自己不过是个落拓世家子,此次赴热河,求取非分之财,也是实逼处此,出此下策。偏被雪阻在客店,偏又遇上这些尴尬事;所有九百块钱,是怎么被人掉换,失而复得,自己竟一点觉察不出,自己还是一个书痴,太没有自卫的能力了。钱财被窃,又被送还,莫非自己资助周老茂,露出白么?那个黑衣人行踪如此飘忽,必是剧贼,他们紧跟自己,更非无故,难道自己当真教人窥破行藏了么?那么,这一路上,是吉是凶。自己是退是进,殊不可测,和甫暗暗猜思,惊疑不定,一夜中翻来覆去,如何睡得着。那店中人乱了一阵,也就各自归寝了。
但是任和甫这番猜测,居然猜对。那几个黑衣客果然不是寻常人,现在他们五个人!四匹马,忽从店中失踪,他们潜投何处去了?
原来距离祥顺店不远,往南三里多地,靠城边空巷尽头,有一所倾圮的大院落,正不知是谁家的别墅。沧海历劫,年久失修,便渐荒废了,院中才剩得枯池乱草,残砖断垣,只一角凉亭,颓然尚在,隐埋在荆棘丛莽中,其实看不见;这几天狂雪横飞,漫得里外皆呈白色。二十七这晚,雪势稍煞,夜暗星黑,只闻得萎草枯杨,伴着阵阵悲风,瑟瑟哀啸,远近寂然,人迹不见。忽听敲打三更,黑影之中,雪地之上,三五错落,由北来了几个人。个个乌衣黑帽,行走如风,霎时聚齐在荒亭里,拂雪披榛,在亭畔巡回。
几个人忽将亭阶刨开,把阶石掀起,四五尺长的石条,一层层挪开,暴出一大块方板,上有铁环,一个人揪住铁环,较了较劲,猛一搬。方板开处,露出一洞。洞穴很深,洞口有阶,几个人践阶走下地穴,另留一人,在亭上眺望。探穴数人中一人,先把手灯捻亮,才看见这座地穴,有很长的地道,入口不远,是三间屋大的地室。但里面空气阴沉,尘垢甚厚,像是久废不用的样子。地室中虽无桌凳,却有一卷新芦席,和地毯大褥,像是新近预备的。各人展巾拂尘,打圈坐下。有几只手提包,随便放在当中,各人膝前,杂陈饼干肉脯。另有盛酒暖壶,几人轮流传饮,悄声商量事情,问讯近来作为。
内中有两个人,对面侧坐,一个拧着手灯,一个拿一本手册翻看,抽出水笔,写了几句。想因天寒指僵,复又住了手,自去啜一口酒,吃块干肉。外面那一人,不时蹬着亭栏,隔丛莽向外探望。有好半歇,低低打一声呼哨,地穴一行人哄然站起来,说:“来了,来了。”便有一个黑衣人,从东南越过断垣,蹑脚择路,疾走过来,到亭前问讯一二语,那人便蹬着亭栏,四下里眺望,悄然说:“还好,你们都来了么?”先来的几人,齐声报道:“二哥,四哥,六姐,七弟,我们四个今天赶到的。五哥本早来了几天,现在上北关去,大约快回来了。”后来的那人看了看,招呼众人,走进地室。
这个后到的人,正是这小小部众的领袖,青衫粉骷髅党的第一豪,绰号胡鲁,姓胡名声伯。生得体质瘦小,微生胡须,也披着黑大衣,戴紫貂帽,架黑镜,只左手套着一只白铜指环,上镌图记。他一挥手,请众人打圈坐下,自己居中,彼此引杯传饮,这首领随即问道:“九弟没到么?”一人答道:“九弟的事还没有完,那天接着首领的急报,已把盘报译妥,原想差支线副手送来。随后我和他商量,还是连同钱码,由我带到这里好。这次下手倒很利落,同伴一个也没失手,报上也始终没有见,想是对方胆怯,明知亡羊,认吃暗亏。只是那十二万全是现货,保藏运汇,都费手脚。九弟就留在那里布置,要等风声稍缓,再扫数解北分区去。他说就在分区,听候首领的信箭,打算不再赶到这里来了,现在他正忙着下窖。”
首领听完话点头笑说:“他们这伙贪吏武夫刮了地皮,只知道存现银好,放在家里妥靠,还不相信存放银行,倒像给我们添许多麻烦,回头劳你替他托盘吧。”又问:“八弟呢?”一个胖大魁梧的黑衣青年,膝前放着个黑包袱,应声答道:“他还在大连等着呢,据说一时还不能下手,要请首领加派副手,或请知会附近支线派人协助。”首领道:“一个色厉内荏的污吏,还不好对付?八弟也过于仔细了。你知道近情么?”答道:“我不详细,还是前六天,得他一封信,现在我带来了。”首领道:“好。”
几个人喝酒过话,少缓片刻,首领对众发言道:“兄弟们准备着,先报一报。我还有急事,等商量定了,要赶于五日内,动身到热河,再转回上海。上次那个恋家鬼,又弄出麻烦来了。”说着,侧首一个黑衣人,瘦长身材,旁边放着手提皮包,便是日间骑马过来,要对李三抡鞭的那人,此人便是骷髅党的第二豪王彭。王彭应声说:“哪位兄弟先报?”群豪同声答道:“就请二哥先来,都是一样。”
二豪王彭道:“我就先说了。刚才我和五哥,已经先后各到西街去了一趟,路是探好了。于善人家,上下共是六十几口,有更夫和护院的五六个人,都有火器,前后三层院,跨院前面马号。后面是小花园。内有于氏家塾和藏书楼,并请着一位家庭教师,一位西席。外院有外书房,大客厅,账房,住着七八个管事的和些朋友,正在那里忙年,算账,打牌。门房下房有十几份铺盖,推算起来,当有男仆杂役十五六名。内院是住宅,上房五间,暗三明两,西套间看是于善人之妻的卧房,箱笼银柜,那里最多,东西厢房都住内眷,后罩房七间。是女仆下房和内厨房。据闻于善人尚在北京办事,要赶年前回家过年,李三今天在于家,整混了一下半天,没再出门。我去的时候,他哄着两个纨绔小孩,拉胡琴唱戏,现在已经在外店南客厅里套间睡下了。他对人说,他被风灌着了,肚子疼,要账的事没听他说起。这里套间一共两架床,他睡在迎门床上。靠里面对着窗户那架床,想是于宅司账人的宿处。所有出进路线,我这里画有草图,大家可以斟酌。再有于善人的身世此地人传说纷纭,多不深悉,据说他并非本地土著,清末才迁来的,此人是将军府的将军,能骑劣马,善打双枪;有人传言他还会武术,不知确否。”首领道:“哦。”二豪王彭又道:“至于于善人的为人,据我打听,和五弟告诉我的,很令人动疑。耳闻他在北京政界,幕后非常活跃。今日那祥顺店门口看热闹的人有的说:什么善人,还不要了人的命!我又访问于家左右近邻,都说:咳,左不过是那档子事,善人善人空叫响罢了,我若有钱,我也是善士云云。只有两三个老人,还说于善人本人不坏,不知是好人难做,还是欺世盗名。”
首领侧耳倾听,插言道:“但据察看情形呢?”二哥道:“这里有五哥的笔录,我可以代读。”便诵道:“十一点半,我从小花园假山前,穿到于善人之妻的卧房。恰好窗前有穿廊花墙影着,我就伏下去,戳破纸窥看。见他躺在狼皮褥上,吸食鸦片;地下跪着一个美貌女子,半新布衣,好像是个婢妾,或穷人家的女孩子,只在床前叩头泣哭;那位太太佯佯不睬,就是听不出说什么话。”
群豪愕然道:“唔?”首领忙问:“还有呢?”答道:“还有在内厅,见一老一少两个华服绅士,拿着一纸,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后来便点火烧了许多。还说,教这些穷小子们吃一惊,又叫进一个仆役来,吩咐了几句话。那个仆役出去了,我暗跟在后面,贴屏门廊柱,听他骂道:‘老头子再不出好点子!’寻到外院,带进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听那动静,一进门就跪下,想是磕头央告什么。随后抹着眼泪出来,好像从身上掏钱送给那仆役,这个仆役大刺刺地骂着收下,却将男子推到一个黑屋子里,锁上了门。少时又有一个使女模样的女孩子,手挑着灯笼,领一个青年女子,从后院沿游廊走来。那青年女子一面走,一面也是抹泪。等到了内客厅,使女退出来,那华服少年绅士也笑着躲到一边,只有那华服老头子,留在屋里,和这青年女子说话。我忙绕到后窗偷看,见女子也只是磕头。忽见老头子笑嘻嘻伸手拉那女子,女子忙站起来躲闪。看面目,才知并不是刚才在于善人之妻面前下跪哀求的那一个。这一个模样更俊俏,衣履也比较入时,看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此时因听见后面有人喊叫,我忙着躲开。稍隔一会儿,再去伏窗窃看,见这女子已自靠茶几坐在小凳上,掩面不语。那老头子站在她面前,扪胡须说话,只听说:‘你要想开了,在这里吃好的穿好的,大太太又没脾气。’女子只把头微摇一摇,忽然,只那老头子往前探一步,张两只手去抱住那女子,伸着脖子强要接吻……”
首领手扪髯微哼一声道:“往后如何?”二豪王彭道:“那女子杀猪也似的惨号起来,两手乱推乱抓,只叫杀人了。登时听见那边跑过几个仆妇使女来;老头子松了手,在一旁嘻嘻哈哈的笑,并说道:‘好厉害丫头!’那女子却往外跑,想是刚到外间,便被人拦住了。只听见乱吵乱叫,碰得东西响。当时我听后面又有人开风门声,只得转到前面。听那大客厅里打牌玩闹。人声嘈杂,说的话也都脱不了势力臭味,全不像行善人家气派。有个麻子,论起索租的事,张口便骂:‘枪毙了他!’也不知要毙谁。那气焰煞是肉麻,想都是于宅的高亲贵友,清客篾片,等我再溜到隔壁,听那短袄中年穷汉关在里面,走来走去,只有叹息。半晌,敲板墙道:‘老爷们行好,上去言语一声,放了我吧。’反复说只是这个意思,也没人搭理他。’王彭述完,便喝一杯酒,又道:“他家有这等情形,究竟该怎么办,听首领分派。”对面那个魁梧黑衣少年,将膝盖一拍,插言道:“这不用说,这是强逼良家女做妾。那中年男子必定欠了他们的钱,硬被扣起来了,好个善人!”
中坐的首领暂时默然,仰脸想一想,沉着说道:“明天通查各方盘报,后天你再细探听一回。如果劣迹确实,便即下手做他;李三正是所谓豪奴面孔,也休要轻易放过。只是你画的房图,线路虽探好,四下的形势,还须顾及。邻户都是甚样人,这也要探明。”二豪王彭道:“这层我也约略探听过,还有没探过的地方。至于如何进步,还听首领支派,看该有几个帮手。”
那青年黑衣人,即是七豪孔亚平,挺身道:“这妙极,首领。我愿随二哥、五哥同去看看。二哥,那老头子可就是所谓于善人么?”首领侧脸看一眼道:“恐怕不是他,七弟你愿去么?这也好。二弟,还是你同五弟看事做事,不必拘泥。”又沉吟一回道:“我是急待要走的人,临发动那天再看。如果你二人还分拨不开,就叫七弟助你。他现在没事,又愿意去,目下本帮大长还在青林,三弟是正养伤,六妹妹可以多留几天,帮个小忙,再看三弟去,可以么?”说时一笑。原来三豪马翘和六豪女侠卢正英乃是夫妻。首领胡声伯又道:“我接到十一弟来报,大约届时也会赶到。那时他也可以伸手,便有五六个人。足够足够了。并且还可以临时从古北口调几个副手。只不知于家有多少底子,二弟你要探好。”
二豪王彭笑道:“我这里有一张清单。”一按手灯,照着手册,上面罗列清晰。田地房产不计,珍贵衣饰除外,共计现款约达二十六七万,元宝金锭,也不在少数,在小小县份也算最大富户了。首领看毕说道:“你同九弟经办的事,可再托盘报说一下。”
二豪应了一声,取出密码,诵了一遍,并提出要点,对大家申说道:“这件事当地支线很帮忙。计从上月初计划,直到十九才得手,共收现货十二万。货是本月十二上午四点过付的,票是当日下午,拿车送到原交换地点。共开销不到六百,拨给支线二千,九弟和我备用四百,其余十一万七千,就解到北分区。钱码盘报,请首领收起。”
首领接过密码的报告和账单,对右首一个黑衣人说:“四弟你呢?”这青衫第四豪名唤吴朗,粗声粗气说道:“我这回又失脚了。”首领笑道:“又遇见女侦探了么?”四豪抱惭道:“哪能总遇见针扎,我这回是上了骗子当了。我遵大长的吩咐,从某相家,取了十万钞票,去上河南交给芸轩主人准备动用;不意半路上遇见学生打扮的一个少年人,竟叫他全给拐骗去了。恨得我立刻要追缉他,后因首领限我年前赶回来,不得已,请当地分区帮忙,另从一个退职军家,挪动十万现金,交割给芸轩主人,我就忙着回来了。沿路经过支线,我都通传过了,我想抽空找他算账。”
大家听了,不禁失笑道:“四哥专遇这些事,可真是狼衔来,教狗吃了。到底是怎么一个圈套,快些说给我们听听。”四豪吴朗笑道:“说总要说,不过说出来,真是丢人。那天我搭车,走过保定时,同车中有一个学生失窃。据他说,不但皮夹里的钱全被掏去,并连车票也一同丢了。当时为查票员所窘,急得他要跳下火车。我看他不过二十来岁,穿戴齐整,外表似是个少不经事的书痴,我便帮了他十几块钱,给他补了票。他感激不尽,叙谈起来,说是鄂籍留京负笈的大学生,现趁着放寒假,回家完婚。身边原带着一百三十块钱,不知什么时候露了白,给绺窃全数偷了去,所以弄得如此局促。问起我来,知道我是上南方去的,便要同我一身走,还要请我到他家去,一者是还钱道谢,一者是盘桓盘桓,结识做个朋友。他那态度虽然表示感激,却保持高介,处处不脱大学生气习。又问我职业行踪,我含糊应着。到了郑州,我下车住店,要访问我们的同路,他也竟跟下来,意思很恳切。谁想就在那天,我又看见一个被指名追捕的异路朋友,才教暗探跟逐下来。我忙关照当地分区,设法转移视线,并搭救他,安插他。哪知这个学生竟趁隙偷开了我的皮夹,盗着钞票走了。十万元一点没剩,临走还在皮包内,给我留下一封信,一张名片,内说他家贫母老,度日窘苦。今迫于母命,借贷完娶,以延嗣续;暂借义士之款,别有所为。他日但获寸进,定图重报,不敢便尔负心也。……他竟跟我玩了这样一套把戏。”
首领十分注意,遂问:“他自说叫什么名字?”四豪道:“据他自称,叫卢笑邻,我怕是假托的,或是借用别人的姓名。我这里还留着他的信笺名片。”珍重取出来,内中一人忙再拧亮一只手灯,争相详看。这张名片印得很精雅,六七个字:“卢笑邻,湖北汉阳。”首领捏着那张螺纹短笺细察纸色墨迹,用指甲轻轻一弹,墨迹竟随手脱落许多,只淡淡留下几行微黄色的浅痕。众人齐声诧道:“这是铡墨,好四哥又遇见高手了,他是安心给我们过不去。”首领沉吟不语,擎起纸笺,留神映看纸纹,把名片也细看了。半晌,将纸片好好包藏起,对四豪说:“这人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无随身行囊,会否遗落下东西。”四豪吴朗道:“我也诧异着,他只披着皮大氅白围巾,手提一只很大的皮包,又一只手巾包,并没有书箧被套,也没遗落下东西,只一份晨报,丢在店中,日期是当天在北京车站买的,上有消费社的戳印。这人的模样,倒也平平常常,没甚特异之处。面色微黄,脸是圆的,身材不高不矮,不瘦不胖,和七哥差不多;眼睛好像近视,架着一只铜丝眼镜,看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他虽自说是湖北人,听谈话口音,柔和清脆,好像是浙江人。如今追想起来,他比较异人处,只有鬓角生着白发,额有头纹,似曾饱经忧患,口唇两角下垂,微带坚决冷笑的神情,两只眼睛虚眯着类似近视,瞳子炯透,顾盼却甚锐利。又他左手上有一只指环,是金质烧蓝,映出文字。”
首领道:“可还记得什么字?”四豪笑道:“这倒留神了,是心印两个字,我因为这不像人名,所以倒看着注了意,猜疑这或是订婚指环。”首领点一点头,大家便一杯一杯饮着酒,纷纷议论起事,并再三向四豪询问种种情形。接着首领说:“好了,大家记在心里,现在且丢开。六妹妹你呢。”
那对面的黑衣人,应声说出话来,柔腔细语,恰是个男装女子。此人正是青衫第六豪卢正英,接声说道:“奉命办理的事,我已经办完,当地报纸已见披露,不过稍有不符。现在我已剪存,请读给大家听。”随即取出一段剪报念道:“本市近发生一离奇之绑票案,租界寓公许某之爱女许季美女士,日前偕女友赴影院观剧,突告失踪。当晚许宅接到勒赎函一件,条件之严苛,措辞之诙谐,颇堪疑骇。尤其令人咋舌者,索赎现钞十万,不准报官,并指定交款地点,限三日内,预置伊女妆阁镜台抽屉内,届时准派人送票提款。竟不畏探警围捕,岂非大胆已极。许绅家本豪富,爱女心切,又震于撕票之惨酷,及赎票之非法,当时未敢声张,亦未报警。竟一面照函贮款备取,一面潜聘私探,暗布宅次,以为接票及缉凶之计。许绅自身,则携眷离宅,避居他处,以防意外。在许绅本意,不啻暗张网罗,贮款作饵,讵有出人意外者,次日(即昨日)下午,伊女竟携女友翩然归来,询其行踪,实为女友强邀到家小住,并非被绑。比告勒赎函件之由来,则系女友十五岁幼弟之恶作剧。彼读惯侦查小说,幼童无知,出此戏举云。言讫一笑,即偕女友入室,并电告伊父速携眷归家,遗去私探。本案至此,似已告一段落。乃当日薄暮,奇峰陡起,在许绅命驾言归之前,伊女许季美女士忽又失踪,并十万现钞亦同时失去。据询许宅留守之女仆及司阍云,四小姐昨晚归后,偕其女友同归妆阁,小休片刻,即手提皮包,与女友相伴,缓步离宅。司阍敬询小姐何往,则称系送女友归家,二小时后即回。并饬告老爷太太,晚餐可不必候伊。且语且行,一去未归;唯察其面容,似微含惨戚。于是阖宅惊惶,四出探询,然竟杳如黄鹤。现许宅深疑此女友或系绑匪同谋,许女之再度离家,必系被迫。所可疑者,此女友以前虽疏往还,在最近半月中,实与许女过从甚密,曾屡相访候,亦尝下榻。两人聚谈甚欢。讵意出此?且绑票志在得赎,当时留质自卫,事后似当放还;何以许女从此失踪?案情惝恍,颇滋疑窦。闻许绅颇为悲愤,已具报警局,并延私探多人,从事查缉云云……”
六豪卢正英读到这里,笑一笑又道:“还有一段剪报,是出事五天后登的,略云:‘本市富绅许氏爱女失踪一案,业志前报。本社当时即疑案情离奇,恐非绑案,内幕或当另有别情。唯许宅坚决否认,谅有隐讳之处。兹经本社特派记者,从各方面切实调查。已得真相。许女之失踪,实系携爱人出走。爱人之名字未详。但闻姓苟,系某大学学生,与伊相偕之女友,即此大学生所乔饰者。缘许女之爱人,多才貌美,而家计清贫,尝一度求姻,为许绅所拒,然男女两人心心相印,已誓白头,遭此打击,许女士情出无奈,特弄此狡烩。从伊父手,骗取奁资十万,以与爱人偕逃。据闻刻已与其爱人正式成婚,将相偕买舟西渡,赴美留学云⋯⋯彼于离境前,有函致家。文云:父母亲大人钧鉴,敬吁陈者,女前诉下情,未邀俯许。现女迫不获已,持款告别,自辟生路去矣。女此次所为,似于孝行有亏,其实女长终须嫁人,与其嫁不相识之男子,何如自择良偶?此十万金,女今持去,即用为来日生活之费,望父无须追究,径视为赐作女儿妆奁费可也,不告而取,女诚自愧,然若不出此计,恐大人赐金为数必无如是之多,且婚事亦恐不谐。女之忍于罔亲,女之不得已也,现女已与婿正式成婚,即将买舟西渡,赴美留学。他日学成归国,再向膝前伏罪尽孝,望勿以女儿为念。今当远别,临禀泫然。诸乞矜鉴,更恳千万守秘,不足为外人道也。女季美叩。”
六妹念罢,众人大笑道:“妙不可言,这报上所谓爱人,一定是六妹假扮的了?”六妹笑道:“就算是我吧,便是这封告别信,也是我拟的。原为转移他们的视线,果然连警探都信实了。”群豪道:“六妹和三哥真是我党健将,难为这假中假的假局,你这么想来。现在我们的新同道来了没有?”六妹道:“现在许季美已经输款加入北分区,她志愿参加走盘工作,但是检验她的胆气体力,多有未合,已经介绍她到保定女校当教员,同时暂委她筹备当地东道主的工作。她的真爱人,也由总干介绍到保定去了。我经办的事就是这样。还有黄家那个孀妇,我曾假托妇女救济会调查员,访问了两次。自经我们强制设法,吓住她的无耻谋产的夫兄,替她卖去田产,除支线收留八百,其余共折给七千五百元。她得款后,已经和她的夫兄分居另过。她的夫兄黄文静起初还要啰唣她,后经我打破他的悭囊,割去豚尾,并在佛堂留下黄柬,说再不念亡弟手足情,逼嫁孀妇,唯妇言是听,则此不肖子孙,触怒神明,必褫其魄,地下先人亦难吁救。这样一来,黄文静吓得说,祖宗怪罪下来,果然痛改前非了。”
说到这里,首领一挥手,仰望星月道:“五弟怎么还不回来?现在时间来不及,你们有纸面盘报的,都交给我。有不必商议的,便不要口头再讲了。”几个人听了都将密码文书交出,只有那个魁梧青年,便是七豪孔亚平,抢着诉说:“只是五哥的物件都还在我这里,他的事也要我代他报告。他说他跟的那人,叫任和甫,怕是要撒手的了。”便打开提包,拿出一本手册,看了看说道:“据五哥说这任和甫是上热河贩私货的,他家住在天津三条石,原是不通世故、不明世艰的纨绔。他父亲从前任官,已经殁了。因为金山乍倒,依傍毫无,他母子坐守遗产,日用排场不能搏节,便日苦坐食山空,反复想找出路,那时节,正是树倒猢狲散,束身自好的戚友,因他孀孤没有远见,信甘言不听忠告,多相率避嫌。偏那些寄生虫,不肖亲友,有的饱攫远飏,有的还啃住不放,乘机诓产骗财。或怂恿他做生意,或劝他买差事,甚而至于连他家一个拙裁缝,也哄他在布店入股。他父生前的一个车夫,居然也骗动他开车行,出凭马车洋车。最可笑是一个老妈,竟劝得老太太要到三河县置地务农。于是实心划策者无人,随缘觊产者大有人在。偏他娘俩走入迷途,一心要发财,好恢复往日风光。他一窍不通,百端营运,左上当,右学乖,六七万的家当,竟不上五年,全毁掉了。这也由于他父生时,只储浮财,不置产业之故;更加上他读书呆子,多遇坏人,才落到这般结局。新近他因事无可为,天天忧虑,又听人撺掇,将他父生前的藏书,变卖了三千多元,身带一千,要上热河巴沟,贩卖阿芙蓉。并找当地一个做厅长的老世交,就便打秋风谋差事。临行之前,他家母子哭泣通夜,引起五哥注意。跟了他一路,已经是下了他的手了,将他五百元钞票,四百元现金,全数窃盗在手。但因一路窥察,见为人行事,良心尚好,所以未忍灭绝他的生路。正在考虑着,不料今天他竟在这里,做了一件慷慨的事。五哥便决定了主见,今晚把钱如数退还给他。并因他走入歧途,五哥说,还要设法警戒他,保护他。”
首领道:“你说的不是他曾周济老茂么?”孔亚平道:“五哥正是看取他这一点。大哥你说这人不也很难得么?”首领解释道:“这还得分别看。他若纯为恻隐起见,自属可取。假使他只是和李三赌气,那么一个贩私货的落拓公子,使气挥财,又值什么呢?这等五哥本人回来,问明再计。你们谁去找五哥去?七弟,还是你辛苦一趟。”众人一一听着,那魁梧青年便站起来,扎束停当,出地穴下荒亭,黑影一闪,如风驰电射,径奔北关去了。不一时,五豪秦铮,七豪孔亚平,两人一同回来。
五豪坐下说:“周老茂确是很穷。有一个儿子,前年内乱失踪,大约流落在热河一带。有张相片,交给任和甫,现在我已取过来。任和甫怜老茂谋生无路,刚才又帮助他十几块钱。”首领道:“哦!他竟有此热心?”五豪秦铮道:“因此我已把那九百块钱又还了他了。”二豪问道:“怎么个还法?”答道:“原是任某喝醉,从周家出来,我故意撞他一下,把他手中的灯笼扑灭,趁势取出周长发的相片,打算就此将钱包还他。后来七弟找到,又想钱多包重,况他夜深酒醉,恐出差错,所以交七弟抛在任某住的店房里。”七豪笑接道:“那时祥顺店正吵闹我们人马失踪的事,乱嚷胡猜很是可笑。我稍一迟延,险教灯倌碰见。我只得将钱包留放在铺上,来不及抽换手提包,行李卷中的假货了。”
首领正色道:“这宗举动不大妥当。虽然我们以任侠集款,以震俗集众,可是昼投店夜潜踪,多余的惹人惊怪,大可不必。若竟遇高手,反致误事。再者既决要退款给任某,我以为第一先撤回伪币,使他不觉。平白惹他骇疑,便不免引他趋避,这都不好。”五豪、七豪低头说是。五豪掣出两件东西,擎着说:“这是周老茂之子周长发的照片,请首领收下,可不可以交热河支线备查。这是周老茂的借据,原是二哥从李三马褂内取来的,交给我教我顺便还给周老茂。因我另想出一个办法,所以又带回来了。我的意思,打算借于善人的名,写信直接寄去。就算善人新年恤贫,捐金赠契,倒还不突兀。”
首领道:“这个很好。我还打算在这里或古北口,再设个支线。新年我探着一个消息,不久这热河地方,又要划成战区了。但是这里一个东道主也没有,生下手很难。我的意思,要酌量情形,利用周老茂一下。因此我想先设法多资助他些,对他动之以利,胁之以威,更诱之以代觅失踪的儿,然后教他给我们做眼线,做东道主。前次我踏勘本地,发现这道地穴通城外,可惜出口被人建房,现时又有人住着,我打算设法租买来。由我们出头,不如利用本地人,可以在那里开一座商店或是学校。暗作我们的西北路机关。这可以相机买说周老茂的。还有在这两个月来的成绩,非常之糟。我们人又少,路又远,算来尽跑了道了。”
四豪说道:“大哥何妨再收罗几个同道,分散在各大埠,沿着一条铁路,多成立几处支线;岂不省事多了,而且消息也灵。”首领笑道:“谈何容易?殊不知我们的生涯,人少则易守秘密,利于进行。人多则树大招风,难免有败类混入。我们现在只有老巢一处,分区两处,支线数条。主干共计不过二十来人,同心同德,事事妥靠易举。你还记得霍云路么?我们好容易把他试探好。检验合格,又好容易将他训练成了。我们仍不敢过分信任他,只不过教他采探消息,传递电信罢了。我们的老巢和内部组织,还未告诉给他。谁想他眷恋一个女学生,求爱呀,失恋呀,害得丢了魂似的。虽不致变节卖党,可是他总是中道而废。当他看穿爱的假面,痛不欲生的时候,便将我们的消息阻延;险些你找不着我,我找不着你;是多么误事呀,现在将他解往南洋,永不许回国。到底我何曾放心?生恐走漏我党的机密,大长劝我除掉他,究竟过于残忍。所以当强盗的最忌同伙洗手,也就是多此一层疑虑,我又焉敢随便募集同志呢?”说时喟然一叹。
沉吟片刻,首领胡声伯又道:“现在我们到场的一共六人,可以定规一下。第一件,密云县于善人的事。我交给二哥、五哥,六妹、七弟、十一弟算是副手,人不敷还可电调。这限三五天内动手才好,办法是自行规拟,较为妥当;或仍旧用劫夺黑珠的成例也可。周老茂的事,任和甫的事,算是附带着办。另由四哥担任临时走盘的工作。”二豪王彭、五豪秦铮应了,记在手册上。首领又道:“可惜雪天太坏。缘因我们最喜星黑风高,最忌明月积雪。只好见机而进,切莫像三哥那般执拗,以至棘手不退,便失策了。……第二件,北京的事,二弟事后可径会同九弟,将那十二万,从北分区抽提,抽八万,解交云轩主人,再候我的电信,并可以顺便探听那个卢笑邻。第三件,寓公的事,八弟既觉不好对付,七弟也候这里事毕赶回去。拿信箭,教支线照派助手。如仍不敷,或是费手脚,可和三哥、六妹商量。信箭等明天译好给你。第四件,卢笑邻的事,这时虽来不及找他,四哥可以赶回京城,告诉三哥,请他画一张像,发交各线注意。热河有一个惨无人道的仇杀灭门的案件,当地孙家立全家四十余口,被仇家诸石夷诬作匪人枪杀。案发之后,诸石夷仗着财势,被捕下狱,应得之罪迄未判决。我这回去,是要设法给他戳漏的。事后我打算赶回上海,候大长将那长腿将军购运枪械的合同,经手人,交货上岸的确期,一一清查报到,便即设法进行。这一层办到,比这次工作又强十倍,从此何愁没有工具。只是几天没接来电,好教人悬切。”说至此,点一点头道:“你们自己计议去吧。”
一声呼哨,哄然起立。于是地穴复闭,雪迹重铺,听更锣已打四点,这六个黑衣人各自散去。残雪横飞,夜气慢散,转瞬间鸡鸣破晓。到了腊月二十八,内中两个黑衣人,匿迹密云县城,把通盘计划打好。这便是王彭,秦铮所要做的事。二豪王彰自去关照六妹卢正英和七弟孔亚平,同时十一豪祁季良,也已赶到。四豪吴朗则是遄赴北京,传递消息。五豪秦铮改装混在一家小茶馆内,用笔起草电报函稿,又到电报局邮政局去了一趟,应用的衣饰器械箱笼礼物,一一安排好。最感困难的,自然是雪天,又苦无集合地点,他们有的是勇气和智谋,这也不怕。于是忙碌了一天,等接到北京回电,就要进行预定的办法,正是:“安排罗网擒飞翼,垂下香饵钓游麟。”

第四章 信道燕覆巢宿留佳丽 惊传鬼瞰室盗劫善人
年关已到,密云县城里于善人宅,内外上下,忙碌异常。于善人在京办事,原说年前赶回。所以于府有些个事,不能就办,要等于善人回来,才定主见。至于眼前的事,内宅由于太太做主;外面是于三太爷,和赵师爷、马七爷,会同照料,管事人等只听候指挥。于善人名鸿字仲翔,曾做过将军,后来厌倦宦海生涯,才专办慈善事业。在北京政界上,他的活动能力很大,消息也很灵通,人缘也很不恶。他的家庭户大人众,有一妻一妾,二子一女,和一个本家老叔,人家称为于三太爷,字叫晓汀。又一个堂侄,名唤继武,都住在于氏密云本宅。还有两位西席,一是书记姓赵,一位教师姓梁字苏庵,是山东曹州人,年约四旬,在于府设帐,专教两个公子,绍武、继武,和一位小姐绚武。此外便是管事仆妇护院了。
腊月下旬,于宅执事人,奉命从城外抓获一个男子,两个女子。那天把女子隔别询问一过,又将男子严讯了,囚在室屋中。腊月二十八夜半,内客厅里,于三太爷正和赵师爷对坐,商量往北京发快信。忽然街门敲响,值夜的开锁,接进一封电报。拆开译呈,见是于善人从北京拍来的急电,上面说:“急,晓汀叔鉴:刻因要事留京,年后方回。涛公内眷来密借寓,鸿已允,速将婉室腾出应用。涛妻钱蕙如等三口如到,应优礼,对外勿播。余函详。鸿勘。”
三太爷看罢,不晓得这涛公是何等人物。想着许是政界的要人,可是怎么寄眷到这僻远的地方来呢?便叫侄少爷继武,去到内宅告诉一声。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八,赶快布置一下,省得明早客来,没处安置。又嘱咐打听一下,看这位涛公与宅主是什么交情。继武答应着,拿了电报,面见于太太,讲说一回,又请问姨太太。
这位姨太太,年才二十一二,生得姿容秀丽,细腰朱唇,并且粗识文字,常替于善人掌理机要文件。她名叫楚婉华,原是个被难女儿,教于宅解救了全家性命,现在嫁给他做侧室。当时要过电报看了,也不知涛公二字是名是字,说:“等我查查。”到西套间寻找一回,拿出两张名片,说道:“这张是窦晴涛,字锦明,是个高级军官。这张是吴峻,字松涛,是财政部次长,都和将军有来往,不知究竟是哪个。”又想道:“恐怕是吴松涛。报上不是说他下台了么?”于太太道:“仲翔来电,既这么紧急,不拘是谁,想必交情很深,我们总得招待。要真是吴松涛,那更应该。听仲翔说过,他们曾在湖北共事很久。等明天叫他们收拾屋子就是了。不过人家是女客,想必还带着人,让在上房住,不大方便。况又是大年下,二妹妹可住在哪里呢?要不,咱们住在一块吧。”姨太太笑道:“他做事不许别人异议,只可先依着。等他回来再说,我就同您住吧。”
商量一会儿,侄少爷回去告诉三太爷,并知会门房。当晚无事,次日上午,又接到专差急递的一封密信。内中说明北京政变,事情紧急。于善人大约在正月初六以后,方能离京。又说同寅挚交吴松涛,此次政潮,惨被牺牲。他的财产有一部分幸未籍没,现正由于善人设法代为起出。他的如夫人钱蕙如女士,携女仆即日来密避难。应留她借住内堂西耳房。婉华可速让出卧室,暂住东厢,与女儿绚武同榻。好在女客只寄留一周半月,容事稍缓,于善人将财产交清,还要送赴大连。又此递信专人,应格外优礼。此人实系松涛的内弟,名钱平欧,可留在内客厅与三太爷同住。这封信字迹潦草,下不具名,只着“仲翔”二字的阳文图章。函尾并注有“阅后付内室,详询平欧兄”字样。
三太爷看完信,忙交给侄少爷,低声嘱咐几句,教他拿着原信,进内宅去说一声。这里赶紧将来人让到内客厅,净面逊坐,献茶叙谈。看来人约二十六七,身体魁梧,双眉浓重,面皮微黑,穿戴粗敝,气概豪爽洒落,是像个改装下人的模样。问起来,原是吴松涛的妾弟。吴氏本人现在已被通缉出走,家产也被查封。所幸内眷承蒙于善人预先送信救出,现在前站,下晚可以到县。钱平欧说着,很是道歉称谢:“正赶上新年,府上添麻烦,还求千万对外守秘。”说时流下惭惶之泪来。三太爷再三劝慰,说是:“仲翔与涛公至交,应该分忧,借住不妨,勿嫌简慢。至于对外,尽请放心。因为仲翔早有急电预嘱,就连仆役也都不知真相,今早也已格外吩饬他们了。”平欧又道:“来时仓促,也没带一点人事。”从身上掏出四十块钱,送给小世兄们买花炮。寒暄一会儿,侄少爷出来,叫厨役预备便饭。又叫从内宅拿几件长衣服,给钱老爷换上。
饭后叙谈,遂又说起此次政变的缘由经过。平欧说要人殒命的有两个,被通缉的有十几个。在座数人听了,共叹政海风涛险恶。约到晚八点左右,才听街门外轿车,在辘辘声中停下,吴太太已到。
于宅家人照料着。卸下几件箱笼,慌忙报进内宅。于太太率领内眷,在二门迎接。只见进来一个苗条婀娜的少妇,手提一只皮包,后面随着一个粗眉大脚的青年老妈,捧着许多礼物,都是进了密云县城现买的。端详这位吴太太的装束:穿着灰色短袄,青布长裙,头挽盘髻,鬓压绒女帽,项围紫毛线长巾,下面敞腿深碧色缎裤,露出尖尖的两只小足,盈盈瘦小,走起路来,娉娉婷婷,越显得细腰纤影,如春柳迎风。只是身材稍高一点,脸上粉香脂腻,眉鸾微蹙,双眸下垂,似于悲惶中略露羞惭。说起话来,却很透亮,一口清脆的北京话,与乃弟钱平欧不同。一面走着,一面问讯,相让至内堂东套间,叙礼攀谈。
只见这钱蕙如羞怯怯地说:“我们次长遭这腻事,他自己跑到东交民巷去了,家里一点信也不知道。多亏了于叔叔,冒险透信,救了我们一家性命,又设法替我们保全财产。姐姐,我们可是来的冒昧,有什么法子呢?您要多多担待吧。”叫那大脚老妈,拿出各种礼物;又从小皮箧中,取出一包,说这是我孝敬姐姐的。茶话一时,请于太太领到各屋,拜见各房内眷,随后开筵接风,于太太和姨太太相陪。问起出逃的详情,女客一一说了;又道:“那天军警杜门搜查,没把人吓杀。直到如今,我还心跳呢。”饭后,由姨太太陪送到西套间,里面早已布置好;女客带来的箱笼等件,也都放置妥当。当晚叙谈到夜十二时。吴太太行路辛苦便道了安置,携女仆李妈回房,扣门就寝。外面钱平欧,不住声打呵欠,也早于十一时,拉开他的褥套,在内客厅睡了。唯有于宅上下,因为明天过年,上下还都没睡。
三太爷在内书房,吸着水烟;心想正值年关,偏来避难借寓之客,真是忙上加忙。忽听门外一声咳嗽,那位家庭教师梁苏庵,掀帘进来,悄声说:“有几句话,要对太东翁讲。”一使眼色,小童退去,梁苏庵道:“翔翁有信来么?”笑道:“昨晚来了一封电报,今早又来一封专信,他年前不能回来。”苏庵道:“晚生要多嘴,听说由京来了男女三位客,要在府上借居。依晚生看,这事有些尴尬,不可不小心。现在骗局盗案很多!”三太爷道:“哦!”苏庵道:“晚生此疑,并非无因。那位男客,我刚才会过,神色太不对。我叫学生问内宅,也说旧日并不熟识,不知翔翁电信怎么说的?”三太爷哈哈的笑道:“仲翔电信切嘱款留来客。他们是至交,还能假冒不成,再说咱家还有人敢来捣鬼么?”苏庵把脸一沉道:“那就是晚生多虑了,太东翁留神后看吧。”站起来告辞,径回花园家塾。把护院张二叫来,暗嘱几句。遂将自己小箱打开,拿出一只铁弩,一包铅丸,哼哼冷笑一阵,熄灯上床闭目而坐。
宅里面内堂上房西套间,新来女客睡下不久,带来的大脚青年李妈,复又开门出来,见到椅子上,坐着两个值夜的丫鬟,便过来悄问:“你们太太睡了没有?”丫鬟答道:“没有。您一路辛苦,怎么还没睡?”李妈道:“不怎么,我们太太要大解,劳您驾,给开开屋门。”丫鬟道:“外头怪冷的,这里有便桶。”这青年李妈笑道:“不成,我们太太用不惯马桶。”丫鬟忙到东外间取钥匙,开了屋门,又点上灯笼,李妈扶着吴太太去了。半小时后,钱蕙如净手回来,自进西套间,和衣睡下。那个李妈打着呵欠,和值夜的使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问起五间上房共有几人住,回答说平时就只主人妻妾三位,分住东西套间。每间有值夜的两个使女,一个女仆。小姐和舅太太、乳母,住东厢。西厢本是女客厅,今天才腾出来,归姨太太暂住。这都有值夜的女佣,男仆不准进内院。夜晚护院的,也只在东西夹道巡逻;但如有动静,还可以由四隅角门进来。李妈又问:“老姐们都住在哪里?”回答说:“不值宿的统归后罩房休歇。”又问:“于太太这早晚还不睡么?”两个使女笑了,低声说:“她老人家是吸鸦片烟的,现时还在东套间吸烟呢;就是那个值夜的妈妈伺候着。”说了一会子,李妈回到套间睡觉,先将屋门闩好,又将油灯捻得小小的,在地铺上躺下。
约到四点以后,便跳起来,轻轻叫了一声。那位吴太太一跃而起,坐在床头,揉一揉眼,解下长裙,将敞腿裤卷起,翘起尖尖的四寸莲足,却用手解开双行缠。把鞋脚一齐褪下,露出两只天足,原来纤纤双钩,只是踩得一对木屣。急换上软底鞋,扎束利落,一跃站起。将纸窗戳破一小孔,往外窥看。这窗外迎面堵着画廊花墙,再前便是西厢房山墙,阻成死夹道;虽有假圆门,虚设不开。这女客点一点头,又验看窗缝。跳下来,和李妈商量,悄说:“上面纸窗划开难免有缝,起玻璃如何呢?”女仆点头,手里正拿着几条钢丝,比着蜡模子,用来剪赶做钥匙。不一刻做成,忙轻轻将屋内箱笼铜锁,挨个打开,又轻轻搬下掀起,轻轻翻动。
那女客钱蕙如,也将窗上玻璃,轻轻起下一扇;站在床头,比量一下,嗖的一声,窜出窗外,侧耳听一听,别无动静,即在窗前墙下,转了一圈,靠墙角插了几只长钉,登上去四面眺望。取出手巾,将雪迹掩平;跳下来,复将脚印擦去。一按窗台,又嗖的窜进屋来。忙将玻璃慢慢安上,从包中取出鳔胶,抹上稳住,洒上灰尘,看没有什么形迹,才住了手。李妈此时,已将各箱各柜,翻了一过,做了暗记,却仍旧锁住,安放原处,轻吁一口气说:“这也有限。”钱蕙如说:“本来是姨太太的屋么。”遂将妆台抽屉、床头小箧,逐个弄开。又将信札文件,几上书册,检查一遍,也照样放好。
主奴忙了一阵,觉得天已不早。钱蕙如又将脚缠裹上,穿好弓样小鞋,系起长裙,扯被上床,垂帐就寝。那个大脚李妈,呵欠一声,也倒在地铺上,不一刻睡着。
一夜无话,次日已到除夕。于宅上下照往年一样,忙个不住。送礼收礼,人往人来,街门大敞,凡出入门口,都悬灯结彩,天井更高悬着红灯,气象煊赫。只那位家庭教师梁苏庵,年假无事,在馆中坐不住,默默寻想一回,抄着手,由书房花园,到马号、门房、后院、跨院、夹院、后门各处,往来散步。只是内宅不便去,也到角门屏门边,站了一会儿。忽然失声说:“对了。”急忙叫书童要钥匙,将藏书楼门开开。也不嫌风劲天寒,独在楼头,盘旋半晌才下去,到了下晚,辞岁迎神,满院灯火辉煌,爆竹乱响。阖宅内外,更形热闹。前院酒阑筵罢,先生们打麻雀,推牌九。有的就掷骰子,押宝;两位公子拿出锣鼓敲打,叫李三唱戏,李三满面烧红,酒气喷人,直着嗓子唱:“呼啦啦打罢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奇腔怪调,引得少爷们哄笑。于是外院两处大厅,喧成一片。
到夜十二点左右,内客厅借寓的钱平欧,说:“喝醉了,要吐。”推帘出去见风。站在廊下,看望屏门。一霎时那个李妈从内宅走来,说道:“舅爷你过来,太太教我告诉你。”平欧忙迎上去,找了个僻静所在。李妈悄声问:“空屋囚着的那人,到底叫什么?”平欧道:“亲口问他确叫陈老么。”李妈诧异道:“他不叫秦壁东么。你怎么问的?”答道:“说是巴沟人。带着胞表妹妹,进京送亲,被于宅因债务扣留了。我已暗和他约好,听动静放他逃走。”李妈忙道:“使不得,刚才探问两个女子,答话满不接对。我先问年长的女子,愿欲离开此地么?她竟瞠目不答。再问你愿和你哥哥见面不?她掉泪说:‘哥哥秦璧东失陷窟窘,要见怎能够呢?’提到陈老么,她说不知是谁。问她何以至此,她说与不相识的兄妹二人,搭伴逃难被截。再问那幼些的女子,竟说没有哥哥。有一个人拐骗了她,可不是姓陈。到底陈老么是个什么人,又因何被囚此处呢?”
平欧摸不清头脑,沉吟不语,半晌道:“唔,这样看对这两女一男,是不可冒昧举动的了。”李妈道:“我找你就是为此,刚才已和六姐商量了。她的意思专办正事,这附带问题,不妨访实再计。你预备着吧,哥们都来了,准三点一刻见。”说完进了内宅。
这时候于府内宅女眷,也都齐聚在堂屋,乐度新年。姨太太和小姐,邀着舅太太们,和新来女客,猜枚抢红、掷升官图、玩牙牌叶子戏,种种玩具,那钱蕙如,也煞有兴趣,忘了遇难做客,腕镯抡得叮当,直玩到两点以后。于太太由东间出来,要催小姐歇歇,好起五更吃饺子。一见女客,又不好意思开口,便笑道:“玩得好热闹啊。”钱蕙如忽放下手中玩具,眉峰一皱,双手按着小肚子。于太太忙问:“您怎么了?”钱蕙如摇头,李妈在旁边便笑道:“于太太您不知道,我们太太有三个月的孕了。许是惊吓劳累,动了胎气,昨晚上疼了一夜呢。要有鸦片,吸口才好呢。”钱蕙如红着脸啐了一口,道:“多嘴。”于太太笑道:“您有喜了?这怕什么,妹妹跟我来。”把钱蕙如让至东套间去,摆上烟具。
外面小姐姨太太们,还是玩着。那个李妈和本宅女仆相伴,只在圆桌左右伺候,这时候,听壁钟已打三钟。李三在外院,早唱哑嗓子了,大呼小叫地说:“打牌吧,打牌吧。马七爷,我替你打两把。”刚刚就座,把牌推得哗哗的响。忽然哎哟一声,直跳起来,仰面往后,连椅子一齐摔倒,众人一怔。只听窗外一人叫道:“有鬼!”厅中十几个人一齐惊寻,咦,门口挂的棉帘忽支起一角来,探进一颗人头,白磷磷毫无血色,两眼眶漆黑,鼻头如墨,嘴大张着,也是黑乎乎的豁开;伸出一只枯瘠惨白的手腕,在这里摇晃。
众人大惊,忽然嗤嗤几声响,满屋灯盏蜡烛全灭。又吱的一声惨号,满屋鬼声啾啾;吓得屋中人,黑影里乱扑乱叫,纸窗外面,也黑暗不见院中天灯壁灯的光影,只听得狂风翻积雪,沙沙打窗。远近爆竹还是乒乓乱响,厅中两位小少爷吓得哭喊,不住声叫妈。一个听差胆大,摸着一匣洋火,刚划得亮,突一股冷气打来,他哎呀一声怪叫,撞倒在地,将桌椅撞翻,把别人也碰倒。
侄少爷于继武,胆气本豪,素又多智,虽也碰倒,惊魄乍定,心里猛想:“唔?”急从黑影中向外爬摸,约莫到屋门,提椅子猛碰数下。却不料门虽碰着,只是拉不开,仗胆摸去,有一条铁链将门锁住。
于继武正在惊慌,乱叫:“值夜的护院的快来。”却又听西跨院靠后边,砰砰啪啪一阵发响,似爆竹又似枪火。跟着轰隆一声,好似晴天霹雳,又宛如地雷爆炸。听一个山东口音的人,在高处大喊:“护院的快上来,快敲锣,快开枪,有贼有贼。”赶着乒乓乱响,似已开火,夹杂着嚷骂:“好贼,好大胆,你不打听打听!”这一来,竟吓得大厅内的人,全躲倒在地下,没一人敢出来。正在害怕,隐约又听见后面内宅,有一个女子声音惨叫,又当啷一声,啪喳一声,似摔出一样响器,一件瓷器,又似玻璃窗碰碎。
于宅护院的六人从夹道扑出来。男仆十几人,也有几个提着火枪、刀矛之类,抢出来乱喊,向天空连放几响,各处连叫有贼,马号车门哗啦一响,窜出两条黑影,沿小巷躲躲闪闪跑去。侄少爷到底能事,情知屋门难开,定一定神,就大厅黑影里,摸到玻璃窗前。却喜百叶窗没上,登上窗畔桌子,使劲猛踢一脚,玻璃粉碎。大叫:“你们快奔内宅!”一面窜出来,奔更楼拿枪。那些护院颇有懂武术的,就分两路抢到第二层屏门,打算入护内宅。哪想刚贴着游廊柱,一步步往前进,却从黑影里唰的射出一物,为首一人应声倒地,一伙人吓得往回跑。
忽见跨院门开处,护院张二吆喝着跑来。他预受塾里教师梁苏庵密嘱,如今赶到,连喊:“别退呀,别退呀,贼在后罩房夹道,梁师爷开弓打他们哩。快跟我来,由这边抄过去。”便从西夹道,绕至内堂角门,其时角门早已紧闭。张二抢上前,当的就是一脚,竟踢不开,原来里面倒锁上了。正设法要攻,后面侄少爷于继武率男仆持枪赶到,更楼上锣声也隆隆的敲起。一见角门不开,忙喝众掀起一块石阶,扯上门楣结的彩绸,四人掀起石阶,晃两晃对准门扇,尽力一送,砰的一声,哗啦啦将扇角门砸下来,众人一拥而进,早听见上房里面,女人叫,孩子哭,已经不成人声⋯⋯这时候,按寄寓客钱平欧的手表,时计正指三点十分。
在两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于宅内眷在内堂乐度新年,女客钱蕙如忽然肚疼,于太太素有烟癖,便笑说:“这个我能治。”将蕙如让至东套间,对面躺在床头。钱蕙如微呻着,重坐起来道:“姐姐您先用,我这就来。”走出东套间,到东外间门帘前,将隔扇门轻轻掩上,扣紧门闩。原来这内堂五间,东西套间而外,正房是两明一暗;西外间和堂屋打通,只这东外间也有屋门的,钱蕙如再进东套间,一面关门,一面回头对于太太说:“大姐姐,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单跟您商量商量,我先关上门。”回转身来,眼望于太太,正在烧烟,便轻轻走到近前,从衣底取出一方湿巾,上面黄浓浓饱渍着不知什么水,举着说:“大姐姐,您看这个。”
于太太抬起头来,刚要问:“什么?”猛觉得口鼻上,湿漉漉堵上极强烈的恶臭东西。钱蕙如早电光石火般一跃上身,两裆跨项,只膝压腕,一手扣咽喉,一手持湿巾下死劲蒙脸。于太太虚弱身躯,仓促挣扎不得,气堵眼翻,双足渐挺,不一分钟,懵然丧失知觉。那女客缓一缓手,嗤的一声,袖中射出一物,透窗穿过。刹那间,纸窗悠悠掀起,嗖的窜进一人,黑衣蒙面,电炬短刀,一把手枪斜插在腰。蹲在床头,将于太太捆上,口里勒上嚼带。急急地撤下床头的被罩棉褥,把于太太作一卷捆牢。悄叫一声:“接着!”窗外早又伸进两只手,把人轻托出窗外,也一跃进来。那女客急忙扯解长裙,掀去假发,解下双行缠,把弓样的纤履剥落,连木屣作一堆,投入火炉,蹬上天足软鞋,将全身男用短装结束利落,一跃至妆台,翻出一串钥匙,递给先来那人,暗嘱:“东西在铁柜里,别无毛病,须小心铡手。皮箱也有些,我都画暗记了,临走千万抹去。我可先走了。”后来那人忙道:“快去快去。西北角扎手,请财神的钉着哩。六姐姐快帮一把,我们势孤,耽误不得。”女客依言,一跃出屋。
于太太已遭暗算,堂屋十来位女眷,还是热闹闹玩着,不知祸之已临;鬓影脂香,笑语喧腾,不曾辜负了除夕良宵。忽一个老妈跑到东外间,这手提一把水壶,那手便捧棉帘。却见门扇双掩,试推一把不开,猛撼一下不动。这是从不会有的事,不禁自说道:“怎么关上门啦!”在座女眷齐回头看,姨太太楚婉华便放下手中牌。当此时,不知是屋里屋外,哎呀一声:“吓死我了。有鬼!”阖屋妇女惊忙四顾。却听嗤嗤嗤,连响数声,满屋灯烛全灭。一时屋中桌椅乱砸,人声鼎沸。
姨太太楚婉华,是个聪明女子,忙闭闭眼,按方向探身舒腕,将绚武小姐搂住,才对耳说道“不怕”二字,觉喉头有一只手来扼,怀中有一人来撕夺。心中大骇,狂喊一声,趁势向前一扑。刚刚两手捞着一把,裙下一只脚,却被人猛踩了一下,痛入骨髓,不禁蹲倒。恰又头碰在木器角上,眼冒金星,几失知觉;纤弱的身子早禁不住躺下了。黑暗中,听得小姐乱叫:“妈呀!”随即哭声闷哑,进了西套间。楚婉华情知不好,便不顾一切,急急暗认方向,爬滚到窗前,扶摇立起,顺桌面乱摸一把,恰抄起一把茶壶,一只铜盘,拼死力对玻璃猛掷去。大叫:“救人呀,上房!”铜盘破窗落地,庭前大响一声。忽然,腰际着人环住,一扯而倒;跟着耳门轰的一声,目中金花飞迸,楚婉华不声不动了。
上房昏暗无光,正门早闩。黑影中猛扑过来一人,将那绚武小姐,扣喉夹起,认准地步,嗖的窜入西套间。西套间窗扇大开,屋门骤塞。电炬一闪,一个黑衣人也将一块蘸黄湿巾,裹住绚武小姐口鼻。取一条长巾,把她驮起,一跃登床,穿窗落地。那大脚李妈褪发解衫,投入火炉,急急地开箱倒柜,收拾现成打好的四个包,肩背腕挎,也一跨出窗。将窗倒扣,攀上花墙。猛听啪一声响,忙往墙外看。见前行的黑衣人,在平地应声一跃,立刻回头。接着啪啪啪连响几声,立时辨出声从西南角房上发来。前行那人左闪右窜,恍惚失足,一倒复起,背后获得之物已经脱下。情势紧急,响声不断。前行人就地一滚,这才够着隐身墙后,也把手连扬几扬,对来响处,突突的还响数下。
那壁厢,大脚李妈站在墙头,早已看明白,急急将腕提黑包,遥抛出墙外。登时跳在西厢山墙后,将全身隐住,身带手枪,握在掌中,保险机扳开待放。却又一寻思,只将右手一扬,也突突的连发数响。北风怒吼中,音声不大。一霎时房上墙上地上,做成三角形的攻斗,一来一往。只听得突突啪啪,在雪光中响个不住。地上两包物件,一个肉票,竟取携不得。
内宅绑票,外厅闹鬼,于府内外乱作一团,但是外厅诸人已知是盗警了。于善人的族叔于晓汀三太爷吓得抖抖擞擞的嘶声叫人:“快快快报官。”侄少爷于继武率个有胆男仆,攻进内院,要救上房。若干人漫散着破门冲进三层内院。其时壁灯天灯齐灭,天井上积雪虽除,雪痕犹在。借映余光,见有一只铜盘,几片碎瓷,撒落廊前。看上房正室三幢,黑成一片,门掩窗碎,冲出妇女惊唤声音。顾盼四面,黑影沉沉。才待登阶,内中一个男仆眼尖,嚷道:“贼在房上呢。”大众回头上看,内院四合房,果然南面房脊上,一片雪光中,黑乎乎伏着一人,五六只大枪立刻瞄线扳机,轰然乱射;那黑影昂然不动,护院的大诧,疾将标枪遥掷,一声恰中,黑影随枪滚坠,扑噔一声,落在中层阶前,齐嚷:“打着一个贼,打着一个贼!”
几个人跑过去,拔开穿堂门闩,跑到中院,果然阶前一人。一个大胆男仆,挺花枪戳去,竟挑起来。继武喊道:“快进上房吧,这是假幌子!”照样硬开堂屋门,挑灯笼扑进去,借光照看着,先点上屋中灯盏。四顾周围,才见桌翻椅倒,舅太太抱着一个丫鬟,作一堆发抖,其余内眷、使女、老妈,都吓得藏在屋角。又看西明间,姨太太楚婉华,死人般横躺在地板上,额角汩汩出血。窗前玻璃已碎,东西暗间,门都紧闭,继武催女仆快扶救婉华,叠声问:“太太,小姐呢?”急奔到东间要紧所在,硬开格扇,继武连叫:“婶娘,三妹妹!”寂无人声。继武心中狂跳,挑灯照看东套间,满屋箱笼全都打开,掀得衣饰东一堆,西一叠,于太太、于小姐影也不见。一行人急急抢到西套间,也将门敲开看,满屋凌乱不堪,那位避难寄寓的女客钱蕙如,和她那大脚李妈,踪迹渺然。
继武大愕,心中有几分明白。几个人满屋乱嚷,折回堂屋,叫女仆快把姨太太楚婉华搭上床,极力灌救,并盘问女眷,验看贼踪。东西套间,早有人登床寻见窗缝折裂,知是贼人出路,侄少爷忙叫大胆地掀开东窗,跳进夹墙看。这人一到夹墙,即叫道:“这夹壁地上有个被卷,好像是人。”招呼几人跳入,卷起来,仍穿窗抱到屋内,打开看,果包的是于太太,面色惨黄,瞑目亡魂。侄少爷惨然叫人灌救,又留人保护上房,加派人再去报官缉贼。心想婶娘既已寻着,三妹妹也许在西套间窗外,便照样率仆扑到床前,刚叫人登床推窗,却是窗缝虽裂,关得很紧,一时推不动,正要用铁器硬打,却听窗外不远处,砰砰的继续发响,贼人原来还没走!
窗前站立的,惊叫一声,失足倒地。人人大骇,急急后退,端枪当窗,连放数下。于继武悄叫:“你们几个人在这里把着,我带人绕出去。”急急招呼几个护院,退回堂屋,要大转弯绕出西角门,截堵后门断贼出路。正忙乱处,只听一个人吆喝着,跑进内院,连叫:“侄少爷,我是王三,我是王三!”于继武忙止住众人,幸未开枪。王三喘息道:“贼没走净,还在后跨院后罩房哪,是内客勾进来的。梁师爷教我来报信,我好容易才溜过来。”众护院一听齐嚷:“贼在哪里,快开枪追。”虚张声势,要扑奔西角门;王三忙道:“那里过不去,贼卡着呢。”对继武说:“侄少爷,您快分派。梁师爷说:要分拨护院缉贼。缉贼的一路从东面绕过去,一路抄花园开枪,还要有人堵前面。再叫一两人瞭高,千万留出后门,好把贼吓走了。”继武闻言,立刻分派,家中男丁上下将近三十名,能事的也有一二十个,查点家中枪火,共步枪匣枪八九支,手枪六把,刀矛充备,却喜未落贼手。便悉数找齐,分给众人。继武急问王三:“贼有多少,怎么进来的,你怎么知道的,看见小姐没有,可是叫贼架去了?”王三摇头,只连声催促道:“快点快点,我怎么知道的,人家梁师爷昨天就看透,避难的客来得尴尬,三太爷只不信,当真出了事啦。……小姐么,没看见。贼都得手啦,抢走好些包裹,多亏梁师爷截下些个,如今还盯着呢。露面的贼就有六七个,快上啊。”
继武听罢,始明真相,男女三客果是卧底之贼。便叫管事亲友,分护内堂外厅各处,要紧是保护两位少爷和三太爷。教他们爷三个全躺在地下,千万别站起来,又命护院众仆,有动静尽管开枪,自家人要先打招呼,自己报名,更楼上仍饬人继续鸣锣惊贼。又叫大众抄贼的,分地上房上两路。平地上的不可一直跑,要贴墙攀廊,逐步自障,蛇行雀跃,忽慢忽快,遇敌更要小心自相践踏。上房的要登梯扶脊,眺高击贼,切不可露全身。如见有短衣人在房上,或单人在院,形迹可疑,尽管开枪打。嘱咐已毕,便叫王三领两个护院,五六个男仆,抄花园,奔西路搜贼。那东西一路,须穿东夹道,这些下人个个持重,不敢猛进。气得于继武嚷骂一阵,许下重赏,这才亲自督率着三个护院,七八个男仆,持械穿过夹道,到上房东套间的后墙外。见花墙根,对面邻墙下,都掉落着一片一片的雪,分明这是贼路。继武便叫众人分散寻查形迹,又叫一人搬梯瞭看,早已不见贼影。
这时枪声已绝,外面爆竹声却东一处、西一处乱响。众人往宅后一步一步地搜。忽然又听“吧、吧”的连响两声,其声清脆,又似枪声。登房瞭贼的一个仆,猛然狂喊一声,吓得掉下梯来,叫道:“贼还在后面呢。”继武急命冲破后罩房东角门,进入后院,先四面查看,并无可疑。才待穿西面角门,又听见一声破空疾响,后厢房后檐簌簌掉雪,跟着一团黑从上面滚落下来,大众连嚷:“贼。贼!”一个护院胆大手快,挺手中枪刺,跳过去猛扎一下。那人遍体黑衣,刚要翻身跃起;这一枪恰戳住下腿,血流溅地。只见那人一退身,腾的一脚,将枪踢飞。如电光石火般,又一个箭步,窜近东角门。回身一枪,啪的打倒瞄枪待放的另一个护院。
这时节,仓促遇贼,于宅在场八九人,少数乱喊,多半乱窜。于继武惊叫:“快放枪!”刚错落响得三五声,角门扇上穿透两孔,那黑衣人又扑倒在地。家人乱叫:“打倒一个贼!”却不意刹那间,后房起脊楼上,火光四射,枪声陡作,本宅又有两人倒地。在场的空有三支快枪,一支手枪,五六把刀矛,早吓得散退西隅墙后。那黑衣人就势一滚,逃出角门,借现成梯子,越墙跳入邻院。继武大愤,手枪连举,喝命开枪。对邻院连发十数响,再窥探上面,不见人影,也不闻还击,后院只剩受伤的二人,吓倒的一人,挣扎爬起。继武气极,立逼余众拾械追出角门,四探早不见贼踪。却听西面枪声又起,夹杂着呼喊声,便催着冲开西角门,驰往击贼,坠房中弹的贼趁此逃脱性命。这贼便是青衫盗群的新人物,第十一豪祁季良,乔装年轻女仆李妈,混进于宅的。那吴次长的如夫人钱蕙如,和妾弟钱平欧,便是青衫六豪卢正英,七豪孔亚平分扮的,他们按预定之计,打劫于善人,看着得手,却偏遇上一个西席梁苏庵,便给扰了局!正是:“除夕突来不速客,深宵倏见粉骷髅。”

第五章 捉弩弹铅挺身急主难 游刃穿窗到手失掌珍
那梁苏庵,从除夕前晚看出破绽,情知这男女三寓客,突如其来,其中挟诈,料定宅内要出事故,却不知贼用何法,何时发动。到大年夜,他托病不赴席,独饮酒数杯,换上小皮袄,全身青色短装,铁弩铅丸短刀,都拿在手头,把护院张二找来,细细告诉他一番,张二半信半疑,自去预备,实抱着有备无患的心。又借词教王三,从管事那里,借取一柄短枪,以备必需,却只给得两排子弹,管事说:“师爷,这不是闹玩儿的。”苏庵一笑接过,装上一排子弹。到十二点后,只身出去,踏看一回,料想过两点出动不妨。只是贼人既伏有内线,须多防一手,便提早预备。出塾仰看,天色如墨,雪光平铺,心中微动。便回身取白布小褂裤,勉强套上,外面更加罩一件青长衫,低嘱塾役数语,穿过花园,上了藏书楼。这楼高峙西北,与东南更楼遥遥斜对。当初建造,不为无意,若登临俯视,便可将全院一览无余。
苏庵隐身四眺,院内灯火辉煌,院外雪路漫漫,只当不得寒风砭骨。两小时后,竟见后罩房东,邻院墙头背阴处,有两条黑影摇曳,梁苏庵心想:“来了,这是探路。”忙一摸铁弩,暗道:“可惜距离远点。”遂端出手枪,想这一下打中,可以将他惊走;只是宅内卧着祸水,怕别出花样,还是容他动手,再截击他,也给于老头看看。谅这贼必是设局暗窃,当不致伤动人命,便又耐住,只睁眼看他动作。那墙头黑影连晃数次,只是不去;后门起脊门楼上,忽见火光一闪,心想:这是手灯,巡风的。看前院廊下,也闪出一线白光,东墙头黑影一长,似两个人鹤行鹭伏,爬奔上房,倏忽不见。又从后罩房后面,露了一条黑影,爬下夹道。少时后门楼,上房两侧,电光交射,一连数次。
苏庵道:“不好,快动手了。”急急下楼,奔赴花园,到假山腰洞窟,暗打招呼。护院张二持械钻出,问:“师爷,怎么样了?可是真的么?”苏庵冷笑道:“怎么会假,都快下手了。”张二吃了一惊,忙问:“有几个?”答道:“看见进来四个,怕还有。”张二扭头就走,苏庵急忙叫住,切嘱须按预计。分两路截断贼人出入线,逼他必走后门。再跟踪暗缉不舍,擒贼劫赃,此为上着,以速为妙,别乱开枪。嘱罢,张二驰去。
苏庵脱掉长衫,至跨院中层,攀墙四窥无碍,便爬上西平台。这台位置恰好,北靠高轩,南接院门,东面长墙,夹道即在脚下,宅内上房,后院街门,也都一一在望,是日间寻妥的所在。只有内宅东面,被墙遮蔽不见。苏庵从平台爬上高轩,伏脊伺察,一连见前厅和内院,倏上倏下白光迭闪,有三四条黑影,公然分踞前后房脊。苏庵大惊道:“这是多少贼呀,看这来派,又不止是偷盗。”暗恨于晓汀老头子太仗势疏虞,急急探身挺弩,极目下窥内院。
廊柱后人影憧憧,出没隐现,空际嗤然一响,院中灯倏然多灭,堂屋外厅也顿时黑昏,虽远隔不闻声息,情知贼已发动,方搓手自虑势孤,瞥见上房西耳室花墙上,窜出一人,背负一物。苏庵略一游移,先不开枪,铁弩腾地打出一粒铅丸。只见那人应声扭头一闪,苏庵“吧、吧”又是两弹,好像打中要害,那人一跌复起,正是青衫二豪王彭。如电驰般弃物在地,跃奔十数步,到达夹道墙角,探头扬腕,找寻对手还击。苏庵三弹发出,一伏身,从高轩溜回平台垛后,花墙上早又窜出一人,正是假李妈十一豪祁季良,也便送上两弹。却被十一豪瞥见,弃手中包,跃藏墙头西厢房山墙后,张袖发箭,直击平台,下面王彭勃然大怒,喝问:“对方是本宅,还是外路同道?”
梁苏庵并不答话,更不还击,他藏之处甚妙,单等地上的贼要回身拾赃,墙上的贼要探头下墙,便开弓放弩,一心牵制取胜。却不道青林二豪王彭支持不住,岂可恋战,将怀中电炬取出,冲北连照,后罩房顶,后门楼上巡风同伙立即回应,一霎时,白光频闪,有三个黑衫客,是五哥、七弟,从东西分道抄来。五豪吴朗急助二豪裹伤退走,七豪孔亚平绕跨院,企图转移战线,轰然一声,放出一颗炸弹,跨院外墙凭空添多一条出路。十一豪截留在西套间花墙上,远听炸弹已发,近听屋内人声嘈杂,敲窗欲出。事机已迫,劲敌当前,竟进退不得,急当窗虚发手枪镇慑。砰然连响,果阻住窗口敌人。趁空向夹道墙角,暗递口号,七豪才赶来,据守墙角出入线,知十一豪身陷重地,不能脱走,便还报暗号,冒险径去花墙下面抢赃。那墙下两包财物,一包肉票,就是被麻醉失知晓的于绚武小姐,童躯蜷伏不及三尺。梁苏庵在平台分明看见,只料是赃,并没想到是人,七豪孔亚平右手开手枪拒战,左手抡飞抓,倏窜倏跳,试离墙角,如此几次,苏庵两眼直注,早借雪光看见,大喝一声:“好大胆的贼,还敢恋赃不退!”忙开弩连发十数弹,七豪公然不惧,竟发枪仰击,一面探抓,要揪地下包裹。苏庵大怒,掣手枪砰砰两下,平台上周围火花迸射。七豪早一溜烟贴墙逃回,刹那间,十一豪乘隙扑到花墙北头,刚刚爬到上房顶,苏庵偏一眼瞥见,叫道:“中了贼人声东击西之计。”竟不是抢赃,是解围。苏庵道:“好贼!”急转身,对上房扳机开枪,说时迟,那时快,墙角七豪早左手虚放一枪,右手张袖发箭,借苏庵枪口火光,认准立身地位,腾然一箭,如电驰般射出,劈风嗤嗤有声,已到苏庵身畔。
这一箭来得极骤。苏庵只顾转身瞄击房顶奔逃之贼,听枪轰箭啸,交攻之下,急避不迭,箭穿左肋皮袄,贴肉刮过去,就在此时,他那右手的枪,不觉砰然自发,枪瞄得极准,经此一闪,结果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十一豪在上房顶大吃一惊,他才听七豪孔亚平开枪,误认是敌人所发,蓦地一跃,回头惊顾,便身失重心力,紧跟苏庵枪声继作,急向后檐窜避。偏房檐太坡斜,竟踏滑瓦屋上雪,站立不牢,直溜下来,坠落后院;幸身手便捷,一跃而起,又被护院兜上来,腿部受了一枪刺,仰伏巡风的同伴,开枪相救,忙逃奔东邻院墙,扶梯而过,只因伤痛,脚步稍嫌笨重,被东邻住户听出。这家已知于宅有警,吓得闩门熄灯,伏地不动。忽听院中有人去开街门,仗胆问声:“谁呀!”十一豪祁季良应声叱道:“借路的,不干你事。”竟得逃出巷外。
当其时,其余同党,多半退出于宅,只留四个人,散伏要路,接应落后之人,于宅院内暴客,还剩下五哥、七弟,绊住梁苏庵,估摸负伤同伙已得脱身,便各隐有去志。一时枪声继续,尚在互击。双方瞭高的人,齐见西南屋顶墙隅人影憧憧,火光隐隐,护院张二一行人,步步逼来。于继武等东西一伙,截击十一豪未获,追寻枪声,才从西角门抄过来。却顿违苏庵给贼留后门的切嘱,相距不过十数丈,把个青衫第七豪截在中间。他又贴在房后墙隅,还不知后路已断,危险万分。巡风的虽然看明,不住地闪晃电炬,警告风紧,偏七豪一心援救十一豪出笼,只顾和苏庵拒战,背后电光射来,迄未措意。
这一来,倒把五豪秦铮急煞。他救走同伴后,又放炸弹,攻倒一堵墙,预留出路之后,疾奔到跨院后层,登高极望,一见西路全局,败在梁苏庵一人之手,便勃然大怒。蛇行近前,咬一咬牙,扑到平台下,抡左手飞抓,对苏庵打去,打个正着。那梁苏庵棋胜不顾家,眼见宅内援手已到,贼人陷入围中,就故意紧一枪,慢一枪,和对方作耗。出其不意,被人抓着一只腿,只往下揪,才知背后有敌人拼命。叫声不好,肘扳台垛,翻手打出一枪,又不曾打着。当下砰然一响,身体已被人凭空拖下。
五豪口打呼哨,一个饿虎扑食,抢上去,先夺住苏庵拿枪之右手腕,腾出一手,便挺短刀,对右肩头急刺。苏庵更不弱,身虽倒眼不乱,争撒手拧腰,飞起一腿,正踹着五豪的膝盖,抢左手铁弩,打飞短刀。五豪急退不迭,也闪倒在一边,那只手枪却抢夺到己手,苏庵早一跃而起,也张两只手,扑过去抢枪。两个人,四只手,扭住一把手枪,下面各用腿脚,对踢对绊。五豪乘机早将敌人相貌看清,心中暗暗诧异,此人似曾相识。
倏然间,又有一条黑影,翻过夹道墙头,口打呼哨,如箭驰来,五豪忙叫:“粉骷髅,快来拔刺!”
梁苏庵也大喊:“贼在这里,快来救人!”当这刻不容缓、间不容发的时机,护院张二一伙人,恰有半数在房上,一眼瞥见,大喊:“平台这里有贼,快来人呀!”啪啪几枪,直往下打来,立刻将奔来驰救的青衫七豪截回,不能前进。张二连叫:“往这边打,别伤着梁师爷。”跳下房来,飞奔平台援救。七豪早退到墙隅,探头一看,忙抽枪截击,逼得张二赶紧退回。一霎时,群豪巡风人,也见情势紧急,越房攀垣,赶来拔救自己的人。偏有侄少爷于继武一伙扑来,从中截断,这两面开火对打起来。在跨院后院一带,一上一下,各据住藏身地点,枪弹往来砰砰飞啸,那平台下,五豪和苏庵,一个胆大力猛,一个武技超越,互扭夺枪两不相下,拆离不开。那平台后,七豪一人隐身墙角。和藏在那边亭阶旁的护院张二,错落互击。只是两相牵住,不准对方上前。
东路抄来的于宅打手,分从西南面高处放枪,弹如雨下,声声乱喊,都不肯舍命近前。又是投鼠忌器,不敢往平台那边打。这一来爱屋及乌,五豪倒得保全性命。这其间于宅不知贼有多少,未免惊惶。到底主客异势,最危急的还是青衫群盗。五豪和苏庵一面拼肉搏,一面心中焦灼,恐持久落网,连吹呼哨求救。七豪旁观更着急不能相救,又恐怕子弹将尽。一面断续开枪挡着,一面再将飞抓取出,冷不防,跃身转出墙角,抡抓打去,抓着苏庵的腿,急撤身退回,用力猛揪。五豪乘势将苏庵按倒,抢得手枪到手。就借苏庵为障身物,就地一滚,够着墙角,急跃起会着七豪,贴墙根且战且走。
那梁苏庵生平未曾如此狼狈,奋不顾身,摘抓拾刀,随后追去。护院张二也挺匣枪,大呼追出。西南房上打手见了,又不敢开枪,只一片声乱喊追贼。那五豪、七豪两人,便乘隙贴墙急退。因五豪披着钢叶护甲,便教七豪前行,自己断后。抄到跨院后层,翻上一堵长墙,停身四顾。早瞥见巡风副手,射来红光灯号,忙取电炬,也连连摇闪,却将蓝光回射过去,这才跳下墙头,眼望前面炸开的墙洞,如鱼得水,一直奔过去。不意猛回头看,梁苏庵已经跟踪赶上,正攀墙探身,似乎也要跳下去。护院张二领三个人,也从墙西面盘绕过来。两路夹进,枪声已作,铁弩也发,五豪大恐,四顾急切无处退藏,便急奔到附近花房里。这里面漆黑无光,只有几颗寒花。五豪秦铮忙将身上一个布囊摘下,递给七豪,却要过七豪掌中的手枪,急急装弹,左右手双枪并举,伏身地窖扳机拒战。
苏庵一见大笑,高叫:“快来人,贼党钻入花房了,快来堵住花房后窗。”张二也大喜,喊嚷:“看你哪里跑!”只听劈劈啪啪一阵乱响,花房玻璃窗碎了好几扇。那里面青衫七豪,早从皮囊中,取出一对铜盅,将螺旋扣紧,合成一只铜球,等对面整排的枪声响过去,便也喊一声,当门抛出去,轰然落地爆炸,浓烟弥漫,将整个院落笼罩在黑雾之中,对面不能见人。
就在这时候,后罩房西跨间夹道前后,于继武一伙伏身墙隅截击房上巡风贼人。忽见上面电光连闪,枪声顿住,正不解其意。瞭高的仆人大喊:“贼溜下去了。”继武催众寻缉,赶到花墙下,立刻发现贼踪,忙叫人打开,竟是绚武小姐,试一试,还有鼻息。于继武大喜道:“好了,三妹妹救出来了!”就分人护送到内院灌救,自己仍带人追贼,照样一步步试探前进。只听西面轰隆一声大震,如地雷从天而降,方在张惶,却又听北面枪声连绵不断。半晌,又听正院偏东面,砰然一声巨响,似炸弹爆炸,北面远处更闻得一片呐喊声音。正是:“剧贼脱身飞烟幕,壮士惊心平地雷。”

第六章 张虚势队官诬良拼盗去 辨伪书宅主勘贼邀探来
除夕夜里,密云县东街富户于宅,通宵闹贼。到上午四点半,天色未明,鸡声已唱。青衫暴客五豪、七豪两人断后被围,退据花房。见本宅锣声响动,深怕警捕掩至,脱身不得,先后掷出两颗烟弹,乘着浓雾迷蒙,闯出地窖,拔枪越墙,向后街退走。房上巡风副手接到号灯,故意连吹呼哨,在北面乱开空枪。临走埋下两颗炸筒,拨好机针,一颗过五分钟响,一颗过一刻钟轰炸。于继武正要追贼,忽听后面震响,果然害怕贼人再袭内宅,急率打手还救。扑到内院,不见贼踪。忙叫人登梯瞭望,并往各处各屋搜查,自己先进堂屋,慰问女宅。内宅已有十多人,各均持械伏地,看守门户,西套间是贼人出入线,也有人把住。继武稍稍放心,便告诉他们,贼已赶跑,不致再来。说着走进内室,见女眷十数人,俱都铺褥卧地,惊慌满面,不敢言动。衣饰什物散落得不堪,桌椅木器也多翻倒。这时于太太和姨太太楚婉华,都已救苏,只绚武小姐,被蒙药迷得工夫过久,还是昏迷不醒。教仆女撕开衣领验看,后脖颈上肿起一个紫泡,都血洇了。家人看了,俱都不解。再想不到这是被架时,教梁苏庵弩弓打伤的。姨太太头上缠着一条丝巾,一根腿带,连药也没顾得找,正挣扎着要起来查点失物。舅太太忙摇手将她止住。于太太面色青黄,呻吟不已;她惊悸过度,几乎张口说不出话来。
继武见此情形,又惭又愤。觉得对不住出门的叔父;自己看家,竟出了偌大的岔错。刚对着于太太,叫了一声婶娘,忽听南面轰然一声,宛然又似地雷爆炸,吓得众内眷失声惊叫。继武顾不得说话,连忙拿了手枪,又奔出去,招呼护院打手,各处查勘;就在中层院墙后东角落,发现平地炸起两座深坑,把东厢房后墙,也掀起一个窟窿。料是贼人埋放地雷,却又炸力很小。继武不解,便叫众人快快查找,又不见有贼。大众正在房后,来回盘查,忽听瞭高的仆人大喊:“有一个贼钻进马号去。”
继武又惊又怒,这贼竟如此胆大,直闹了半夜,劫了赃,交了手,还敢逗留。恨得跺一跺脚,催众持械,扑奔跨院,到夹道角门,贴墙窥看,果见一人正在偷开车门,已经拔闩扳闸,推开门缝。继武一声断喝,两支快枪,一支手枪,砰然齐响,直奔那人下部射去,只听哎呀一声,那人窜出车门。众人急忙赶出,眼见那人在街头踏雪贴墙,奔跑十数步,扑地栽倒。大众齐喝:“站住。”那人挣扎起来,扭头一看,抬腿又抢行几步,一声惨叫,重复跌倒。几个打手挺枪哄然跑过去,继武连叫:“留活口!”便掉枪狠捣数下,解带捆上,捉进院内,关好车门,交给留守的家丁看住,暂不盘问。
继武遂遣护院到跨院花园,细细寻查。自己先到书房,见三太爷和两位少爷,有人保护着,俱都无恙。便慰问了几句话,才知派往报官的,先后遣去两拨,业已多时,只是还不见官人到场。李三此时,已有人将他救起,左眼左肩涔涔出血,躺在地板上呻吟。继武遂问这是怎的,仆役拿着两支短箭,说:“李三爷是受这暗器伤的。”继武恍然,忙把箭接过收起,叫家丁快到内客厅,将那个男客钱平欧遗留的物件,一齐拿来,以备搜验。又查问受伤的人数,答说共有护院两个挂彩,现在下房,幸喜都不是致命伤。
继武略定心神,刚要站起,只见另有两个护院,慌慌张张闯进来,说道:“侄少爷,梁师爷他不知哪里去了。”继武愕然,急领众扑到跨院,在花园、平台、凉亭、花房、家塾、书楼各处,细细巡绕了一转。但见平台下一把短刀,花墙根一个包袱,雪地上足迹纵横,隐有血痕;花房前淡烟未退,轻雾朦胧。只是前前后后,不见半个人影。遍寻梁苏庵和护院张二,俱各不见。继武心中惊疑不定,便叫着护院男仆,再到后面寻找,只见后院门扇大开,那炸倒的院墙洞口内外,有许多残砖碎瓦。一直出院到后街,小心察看,但见这雪色漫漫,寒风嗖嗖,街东街西渺然不见人影。只见街门、街心和破墙洞,印着散乱的行人足迹。可是这雪昨日白昼已晴,早教人往来踏乱,如何能看出形迹?继武至此,顾不得照苏庵预嘱,再分途跟缉贼踪了,且查找自己的人要紧。这时候已快到五点,心上茫然无措,只得叫着众护院家丁闩门堵墙,折回花园家塾。挑灯进屋,查看一遍出来。且在这平台、花房一带,苏庵拒贼的所在,前后来回,喊叫了半晌。听得假山上,似有动静,又凑近叫了一遍,才见山腰洞中,钻出一个人来。忙抡枪逼住,喝问是谁。那人两手高举道:“别打,是我。”继武喊问:“你是谁?”那人答道:“我是小五。”
继武才知是家塾书童,急问:“梁师爷哪里去了?”小五战战兢兢说道:“吓死我了。”气得继武顿足催骂,小五吃吃地说:“我不知道,师爷叫我藏在这里瞭贼。我、我害怕。师爷他和贼打起来了,贼会妖法,下了一阵雾。回头看见两条黑影,冒出来,一闪上了房,不见了。回头师爷喊叫张二,要手枪;枪响啦,又打起来啦;回头雾散了,师爷不见了,张二也不见了。”继武听了,越加纳闷。心想梁师爷万一叫贼绑了票去,怎好。况又是大年下,我怎么对得起仲翔叔父?正自着急,一个家丁近前摇手说道:“侄少爷你听。”继武侧耳听时,东北面枪声又作,顿吃一惊。急登假山亭遥望,隐隐望见远处火光散漫,忽高忽低,从东面迤而行,辨方向,似正渐往东街这边推进。跟着枪声哩啦,恍惚夹杂着冲锋喊杀声,声声不绝,越逼越近。
继武心中疑惧,无奈天色尚黑,看不分明。为防备万一计,就招集阖宅男丁,催他们各自补充枪弹,持械严守前后大门。唯有后院炸破的墙洞最不好守,想起宅内原有许多盖房的木料,便催人搬来,将洞口好歹塞上。刚刚布置粗定,渐听人声嘈杂,枪声噼啪,已迫临切近。却又豁地分成两路,将于宅前后包围,于是呐喊声四起,铜笛乱鸣,枪弹砰砰直攻进来,高墙屋顶,已有多处打坏。惊得于宅全眷不知所为,都道是刚才强贼把大批土匪勾来了。
于继武只得退据后罩房,对后门摆好排枪,严防贼众攻进,那前院街门,跨院车门,也叫男丁退藏要路,装弹备御贼人冲入。只听得东街后街,人声沸腾,笛吹枪鸣,往来脚步奔驰践踏之声不绝。直乱了好久工夫,渐渐听见枪声止住。又过了好久工夫,才听见有人砸门。登高一望,门前乃是一队黑衣人,像是地方队警,接着隔门缝探问:“贼跑净了没有?”继武至此心知无碍,刚要上前开门,一个持重的家丁,连忙拦住道:“侄少爷使不得,万一要是为使诈语呢。”说着躲躲闪闪,凑到街门侧首,站好了避弹退身步。然后冒险问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门外哄然答道:“我们是队警,来你们这里拿贼。”继武不禁失声冷笑,刚要答话,门外迫不及待,迭声追问道:“你们宅里到底还有贼没有,快说呀!”那个持重的家丁,还要盘诘,继武忍不住一肚皮气,抢过来,哗啦啦将门拨开。刚一抬头外看,不觉惊得向后倒退,原来当街不远,正冲院门,早支着一架机关枪,若干武装队,严阵以待,如临大敌,门两旁挑出八九支快枪,枪口支支交指,直对继武心窝,举枪的便是队警。这十几个队警,是悬赏选出的冲锋敢死队,个个英雄,才听门扇响动,个个瞄枪扳机预备放,那情势好不紧张。
继武抬头望时,对宅邻房上,还藏伏着兵,暗影中不见人面只见枪,枪刺映闪白光。再望两旁,一条街由东直到西,每逢路角墙隅,影壁土堆,凡形势之地,都埋伏着人,黑压压看不清,估计至少也有四五十名,街口小巷内,更隐隐有炬光人影,影中露出一匹马头,骑马的是个队长,只见相隔太远瞧不分明。这是后街警察队剿贼的布置情形,全以于宅后门为中心,还有东街前门。是由保卫团担任剿贼,那情形更为严重。队兵往来梭巡,远远喊叫拿贼;东西街口,有两架机关枪卡住。若还有贼,插翅也难逃,只是出其不意,倒吓得继武倒吸一口凉气,还未等说话,八九个敢死队,一拥上前,将继武围住,七嘴八舌,乱问:“你是干吗的,怎么携带枪火?可是这里闹贼,有多少个?都打跑了么?”
继武怒气满胸,旁边一个家丁忙说:“这是我们少爷。你们先别问,请你们长官来吧,贼早抢完跑了。”这才有一个警兵跑回去,到小巷口内,面禀队长王荣升,说:“失主宅门已经攻开,贼都打跑了。”王老爷听了,立即催马出巷,举着指挥刀,一声吹笛,将部下集合在一处。便忙传令,派十个人架机关枪,严守后门;二十人随官进宅,查勘贼踪;其余队警,立命排散开,沿街尽力搜查。左右邻舍为注意,要严密翻搜一遍,恐防窝藏余贼,隐匿遗贼。然后顺着这条街,挨门挨户,排搜出去。直过了街口半里多地,可惜不见一个贼。只在西口,抓获两个嫌疑犯。本想带来见官邀赏,不意内中一个敢死队,不肯答应。他说:那个嫌疑犯,实在是他舅舅,就是天天在县衙街前,卖老豆腐的沈老椿。沈老椿却又说:另外那个嫌疑犯,是他的表侄女女婿的叔伯哥哥。因为今天大年初一,两人要出城门下乡,给亲戚拜年去,走猛了些,路过此处,听见人喊枪响,吓得急藏急躲,竟被老总抓来。这位敢死队怒气冲冲说:“小舅子谁没亲戚,诬良邀赏,我老子不恼,我老子也干过。怎么他娘的诬到俺家亲戚头上!”比手画脚,骂不绝声。同队弟兄哄然一笑,只得释放了,空手进于宅。见官交差道:“贼都打跑了。”
这时候,东街剿贼的队兵,也由一位施连奎施排长牵领着,做完了四邻搜缉的工作,便分兵设伏守宅。自己带着部下,偕同王老爷,进了于宅。由事主陪伴,到前后院,跨院花园,各处细细查勘一回。查到东西夹道,上房花墙根一带,上下雪印依然。王老爷哦的一声,便对施老爷点点头;施排长微微一笑,又到内堂。此时女眷早已回避,就在堂屋盘旋一回。直过了一点多钟,才折回外客厅坐下。三太爷于晓汀、侄少爷于继武、书记赵师爷、管事马七爷,都陪着谈话,细诉失盗情由。一位队长、一位排长,教一名识字警目,拿着手册,在旁听一句,录一句,警兵都在院里院外,探头探脑,登梯上高,大呼小叫。却是跟随王老爷的警卒,都噘着嘴;跟随着施老爷的队兵,个个都很得意。
原来施老爷率部进攻东街于宅前门,在半路上,居然和打劫的贼党交了仗。据报有几十个贼,都有飞檐走壁之能,多亏施队长临敌无惧,指挥若定,将机关枪架上,掩护匣子炮快枪,一阵苦战,士卒用命,便将贼击溃。当场枪毙的,已经被活贼运尸逃走,不知实数多少,活捉的可真有五个贼首。施老爷指手画脚、兴高采烈的,正对事主和同事王老爷,夸说作战经过。那五个遭擒的贼首,五花大绑,捆牢双手,两个脸上蒙着白巾,三个暂由队兵脱下单衫,将头蒙住。这是施排长出的高招,生怕被人识出贼人的面貌,传说出去,发生劫牢的变故。同时也怕贼眼看人,诬攀泄愤。常言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更不可不防。还有贼人明知是死,必定恶声骂人,狡诈的又要极口呼冤,所以将五个贼头脸包住,个个口中又塞上一个麻核桃,省得他乱叫唤。就教二十多个队兵押解着,暂推到于宅,在下房拘留,等回队再加讯问。
官绅在客厅说了一回话,天早大亮,壁上时钟已过七点一刻。所有开失单、勘贼踪,也都办完。施排长兴冲冲首先站起告辞,于三太爷冷笑说道:“我们报官很早,贵队何故派来很迟呢?”那神情很不客气。施老爷一团高兴顿打回去,便与王队长说明耽误的缘故。无非是因过年,各处弹压的公事太忙,兵队临时集合,又费时间等话。报案的人没有说明,误是东街别家出了大窃,最后便说:“好在当场捉住了这几个贼首,回去严加审讯,必能究个水落石出。只要得着余党窝藏地点,那时破案追赃,手到擒来。”
继武听了,便插话道:“我打算看看被捉的贼。”王队长道:“可以。”施排长道:“这个⋯⋯”似乎面有难色,又想一想,才教队兵押上来。继武过去,要扯贼人蒙的手巾,施队长急忙拦住道:“使不得,阁下别忘了贼咬一口,他要趁势给你手指头来一口呢。”说着便叫:“孙得胜,你给解开。”队兵孙得胜忙道:“着!”上前替贼解开幕面白巾,继武等一看贼人面目,不禁失声惊叫。你道这贼是谁?原来正是于宅一个护院打手,名叫牛二愣,牛二愣倒绑二臂,张嘴瞪眼,只是摇头,继武见了,如坠五里雾中。忙要求队兵,将贼人蒙头巾,逐个解下,全露出庐山真面目。继武一看,更吃惊不小,这贼里面,就有一个是百觅不得、仗义拯难的教师梁苏庵,第三个是护院张二,第四、第五,也是于宅家人。他们五个就是除夕闻警,东路拒贼的那一伙人。不知怎的,被队警当贼拿住。
继武骇得半晌莫知所措,便叫道:“这是怎的?”苏庵怒目不语,他嘴中也塞着一枚麻核桃,自然有苦难诉。要问这是什么缘故,说出来好像不近人情。昨夜两点以后,苏庵看情形不妥,私遣塾役,去警局驰报盗警。那时节正是大除夕,队长早回公馆过年,警队值班查夜的未回,不值班的呼么喝六,饮酒耍钱,凭空来这大煞年景的事,都很不悦。一位胡子警目,出来诘问几句,对这盗警二字先挑了眼。他说:“本城治安甚好,盗风久戢,何来这种谣言?要是年根闹个把小窃盗,还许有的,贼又没动手,你怎么知道是明火绑票。”瞎吵一顿,塾役急得搓手,那警目便支使塾役去找就近的岗警。不意三太爷第二批派来报官的也赶到,满头热汗,劈面就说:“十几个强盗动了手啦!”
胡子无法,暗叫一个勤务警,悄往队长公馆送信,这里且办报案的手续。胡子拿着笔,诘问出案的地点,事主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等等。又对于宅家丁说:“你应该递呈文。填报单。报单两角钱,呈文纸也是两角,另有一元钱的代书费。”从两点直磨缠快到四点,好容易才把队长请到。队长进署,骂骂咧咧问道:“谁家闹贼呀?黑更半夜,大年底下,真他妈的不拣好日子!”于宅家丁从旁插言道:“老爷,是我们东街于将军府上闹贼,你瞧着办吧,贼可开了火啦。”队长一听是于将军,失声道:“吓,我的姥姥!”慌忙传令整队出发。一面知会保卫团派队会剿,一面骂值夜警太浑蛋了:“他老人家宅里出事,怎么还这样不紧不慢的,送信也不提明!”勤务警忙说:“回老爷,他们头一拨报案的,只说是东街出了窃案,本来就没提官衔么!”
当下兵警双方乱抓一阵,急凑足五六十人,由施排长、王队长率领,打着火把。匣子炮,快枪刺刀,长枪大砍刀,乱哄哄出发。一路上鸣笛呐喊,只欠没有吹洋号,打洋鼓。总算军警会同亮出队伍,上街剿贼。二位老爷先商量方略,决定大周转。绕道前进,好截断贼人去路。这时候,青衫暴客一放烟弹,早逃出于宅,往后街西面退走,梁苏庵定计缀贼,暗领护院张二一行人,追出后门,到后街街心一望,眼见两条黑影,往街东奔去,已出了东口。他不知这是青衫盗群打接应的人,故意诱敌,便紧紧跟追下去。连转了几个弯,遥见远处黑影憧憧,忙相率扑过去。这一来竟被引入歧路,和保卫团走个碰头。忽然一片喊声如雷,苏庵刚惊慌四顾,只听得喝道:“站住!”语未了,枪声砰然已作。
苏庵一伙急退不迭,声辩无从,立被十数支快枪包围,喝命:“举起手来!”张二还要支拒,苏庵却懂得,连忙弃枪在地,将双手高高举起,悄叫张二等,快快照样办,否则对方人多,自家势孤,一个便宜不了,走不脱。这五人刚刚将手举起,那十几杆快枪便紧凑过来,直对着胸口。从后转出几个拿匣子炮的,上前将苏庵五人,先解除武装,次搜检身体;便掏出法绳,挨个捆上。张二忙说:“我们是好人,我们本是⋯⋯”一个兵谩骂一句,抡手掌劈面一掌道:“好人挟带枪火,半夜满街跑!”苏庵这时一语不发,只细察对方的神色。见得不是贼党,料无大碍;又明知此时多言取辱,便默不声辩,任他摆布。张二还要说话,又一个骑马的,过来喝道:“堵上他的嘴。”五个人一伙儿,便这样生生当贼遭擒,押到于宅。即撤去蒙面巾一看,真是出人意外,于宅上下哗然,无不惊诧。经一番严词交涉,先给苏庵五人解了缚,掏出口中塞的麻团,呕吐一阵。这一出活剧,当场闹得不好下台;倒把个王队长笑得两嘴角,差些豁到耳根。像这捉贼误绑失主,原是太嫌冒失一点;施排长当不得前后左右被王老爷冷讥热嘲,早窘得面红过耳。他起初不肯认错,还要抱怨苏庵等,应该早些说明。张二是一肚皮气苦,便瞪着眼喊道:“你们让人说话么?你们张嘴就骂,抬手就捆,这可真是拿人当臭贼。施老爷,你瞧我这半边脸,教你们打的。诬良为盗,好么,贼就是教你们耽误跑的。等我们将军回来反正有地方说理。”说着气哼哼,竟当着主人,一屁股坐在小凳上,闭目摇头,那神气好像欠债的抓住了债主的把柄。倒是梁苏庵,经学东恳切慰谢,献上药物酒食,他都屏去不用,略喘息一回,先告退回塾。自取药敷治浮伤,倒在睡椅上,懊悔自己失策。遭这挫辱倒是小节,由此露出真面目来,预料于善人等,必要探询自己的身世,和谙习武术的缘由,那时如何回答?况且只截回肉票,贼人逃走,还怕有后患。想到这里,心上忐忑不安,也是不住地闭目摇头。
那边客厅中,于三太爷自以城中巨绅,年关失盗,对于有司这样的玩忽纵贼,早含不快。偏又出这岔错,更是愤不可遏。竟不留余地,抵面痛加诘责,直逼得施排长恼羞成怒,双方言辞冲突起来。他道:“肇事地方,遇见形迹可疑的人,当然要抓,这是我们的公事。请问一伙人拿着枪乱跑,是不是有嫌疑?老实说吧,这错过是府上。若在别处我还不能当场就放哩,嫌疑犯也得过堂讯供。”
王队长一见情形要僵,忙站起来劝解道:“倒是绑得冒失一点,不过贼一遇官面,往往使诈语,冒充事主,不留神就上当受害。总之事是过去了,我们回去,务必严限缉拿,务必人赃俱获就是了。”施排长也趁风转舵,再三道歉。两人又道:“将来将军回府时,还请三太爷美言。我们绝不敢不尽心,我们一定赶快办贼。”侄少爷也说:“咱们办正事要紧。”
三太爷点头不语。继武便将三个不速客遗下的物件,和从房顶打下来的那个皮假人,交警官检查。从中找出贼人的标记,每块包袱上,都绣着粉白色一颗死人骷髅,下面插一把短刀。那个皮人脑部,也绘着同样的图案。另有一卷白绢,藏在那个假吴太太的皮包里面,绢上题着“惩治伪善”四个字,继武立刻藏起来,没教官人看见。王队长道:“既有这贼人的标记,就好踩缉了。”便和施排长告辞,将全部军警整队撤退,单留二十人,临时驻守于宅,防范贼人再来。
这一场风波,发生在大除夕,贼去官来,是在元旦。越是噩耗,越会不胫而走。什么青衫贼夜劫德人,留下粉骷髅标记,什么梁苏庵以一个文弱书生,单身支弩拒贼,什么官面上误拿事主,放走了贼等等话头,当午已经传遍全城,听见的人个个骇异。唯有祥顺店过客任和甫,和北关贫民周老茂,他两人都亲眼看见过粉骷髅标记,不觉地格外惊心。和甫忙起身,离开密云县。老茂悄和妻子商量,那晚凭空来的财物,定是贼赃无疑,现在既无抛去之理,只可不动声色,秘藏缓用。就中最苦了于宅上下,通宵失眠,个个面无人色。想不到留下三个不速客,过了这样一个热闹年。
于继武和三太爷强打精神,先拍一封急电,报告京城。随后亲友邻舍纷来道惊,县长也差人拿名片来慰问,只得应酬一阵。提起贼人明留标记,都道,这贼忒也胆大妄为,只怕是成帮的巨盗,倒要严缉务获,免留后患才好。入夜于宅自不免提心吊胆,多加防范。却喜连夜没事。于太太和绚武小姐,却吓病了,自请医诊治着。继武又去县署,面见县长,详说盗情,拜托催案。整乱了好几天,连发去四封快信,只不见于善人从北平赶回,更不见只电寸札寄回。到了破五,本地缉贼的事渺无头绪,于宅上下焦灼起来。
忽于正月初六日,下午四点半钟,接到一封信,满盼是于善人的家报。看下款,却写着“涛自津寄”。继武忙拆封皮,从封套中又掣出一个复封来,用桑皮纸紧裹,分量很重,上题“于仲翔兄密启,内详,外人不得私拆”等语。继武忙持函请三太爷商量,恐怕有别的事泄露了,受家主抱怨,那梁苏庵在旁,眉头一皱道:“不然,依我看,还是拆阅。翔翁至今不归,不是学生又多虑,这还怕有别情。”原来自经事变,梁苏庵在于宅地位陡增,事事都要请教他。三太爷想一想道:“就拆开看看吧。”
继武用剖纸刀轻轻启封,抽出五页长笺,另外附着一封短函,内写“转交梁苏庵先生亲拆”。苏庵心中一动,忙将短函要来,察看笔迹,也是没有下款,只题“内详”二字。苏庵道:“继武兄先看看下款,是谁来的信。”继武抽看底页,叫道:“没有下款,只盖着一个图章。吆,这也是那个粉骷髅,下面还横着短刀!”三太爷大惊,苏庵微吁一口气道:“继武兄可否念念?”继武眼望三太爷,三太爷皱眉略略点头。继武道:“这个开头也没有称谓⋯⋯”遂念道:“此函警告伪善隐匿之于鸿⋯⋯”才念到这里,立刻咽回。原来函里面罗列罪状,直讦于善人假名善举,贼民营私。最重一款说他私拘平民,侮辱良女,凡是腊月二十七日,青衫盗群夜探于宅所见闻的事,都条条列入,责令回复。并说:“如此恶行,似此败类,吾党誓予纠正。兹依党规,先予以事实的警告,次予以文字的警告,限于一星期内明白答辩,若有理由,另法对待,倘犹漠忽视,若掩恶饰词,决杀无恕。”这分明是粉骷髅青衫盗群一封恫信。继武吞吞吐吐念完,在座的人相顾失色。暗想二十七夜间,贼已潜入本宅。还有李三索义债殴贫叟的话,也不知真假,可是怎么又教贼知道了呢?这封信的来意又在哪里?梁苏庵听完信词,只是沉吟不语,暗自斟酌话头,要试探三太爷,因何调戏良女,私拘平民。这里三太爷等,眼望苏庵,将贼人附寄给他的短函揣起,意思也要苏庵当场拆阅,大家好明白,却一时都不好措辞互诘,只泛泛地讨论应付办法,打算次日派人,上京找宅主。到晚间议还未定,忽听庭前有许多脚步践踏。继武才要探问,院外有人回道:“好了,将军回来了。”
于仲翔赤面矮身,唇有短髯,相貌颇形厚重,两眼却有精神,此时满脸尘汗,伴着一位男客。下了汽车,走进大厅。一见继武,忙问:“家中有什么岔错没有?”继武暗吃一惊,忙道:“二十七,有男女三客,拿叔父的电信来借寓,除夕三点,勾引外贼,入宅打抢,留下粉骷髅标记⋯⋯”仲翔顿足道:“果然。”一阵懈劲,扑到睡椅坐下。又问:“伤人没有?丢了多少东西,报了官,捉住贼没有?”三太爷等据情详说一遍,仲翔一听女儿被绑抢回,便上下眼瞟着苏庵,深深道谢。三太爷问:“家中连给你去了两封电报、四封快信,你怎么今天才回来,也没发回信?”
仲翔摇头道:“休提!我在北京,上了贼的圈套,前晚好容易才出来。”家人一齐吃惊要问,仲翔忙止住,眼望家人,介绍这位来客道:“此位是北京密探长,邵剑平先生,特为来此,踩缉青衫粉骷髅党的。你们只道咱家出事,还不知道这伙贼声势浩大,在京城连连作案哩。”又咳道:“想不到他们竟光顾了我,到底为什么呢?”说着,叫家人竭诚招待来客,敬烟献茶。自己忙忙地进内宅,询慰妻女。那梁苏庵一见于善人陪着探长来到,说几句客气话,乘隙回塾,贼人给他的短函,到底没当众拆阅。
继武看邵剑平探长,年约四旬,果然精神满面,两只眼很凶,闪动如球,一面吃茶,一面跟三太爷、侄少爷谈话。但是他极少问贼情,只绕着弯子,探询家庭教师梁苏庵的年贯身世,就馆多年。何人荐介,素日如何,此次与贼拒战又是如何。问得侄少爷继武也纳罕起来。
到晚饭以后,仲翔问明家中被盗情由,又看了贼人来信,不禁恍然大悟,勃然大怒,晓得这贼必非寻常。究竟他们这伙青衫党,是为侠为盗,姑且不论。自己二十年经营,负此善人空名,想不到家人不谅,做出那类事情。就算居心为好,可是形迹上太有嫌疑,无怪惹毛贼打眼,招盗侠嫉视,以致妻女险些被绑。想到此愤火中烧,按捺不住,便叫家丁,请李三爷来,李三左眼已瞎,肩伤未愈,忍痛过来。仲翔便将贼人警告函,掷给他看,痛骂了一阵,力逼李三,明日到周老茂家赔罪。还有三太爷于晓汀办的事,前在庄下抓住拐犯陈老么,既是人赃俱获,就该送官讯办。无端把他扣在家中,岂不违法?又自恃年老,不避疑嫌,无端要试验那两个被拐女子的贞操,故意做出逼奸的把戏,也嫌过火了。但三太爷是于善人的堂叔,又是年老的人,怎好深深责怨他,于仲翔想了想,也命人把三太爷请来,商量补救方法。那两女子一时无家可归,只得暂且留下,慢慢替她们查询亲属,陈老么除夕乘乱逃出车门,脚中弹伤,也只好从权调治,容后送官。
仲翔草草定好了,便眼望三太爷道:“叔父,您可是做错了。”三太爷默然良久,才说道:“我原意是想你一二天就回家,所以没将陈老么即时送官,好等你回来,再定规办法。谁知第二天夜间,就被贼看到眼里,列为罪状,如今倒无私有弊了。想什么办法辩解呢?这伙青衫盗到底是哪一路盗贼?若真是任侠一流,我想终好办吧。”仲翔摇头不语,寻思一回,便将匿未交官的贼人遗物,冒做留客的急电专函,连同失单,和刚接来的警告信,都取来细细推敲。他手指粉骷髅图案,说道:“我在京也见到此物。”继武忙问:“叔父在京,究竟遇见什么了?家中去的函电,一封也未接着么?同来的这位探长,可是特邀来的?”仲翔叹一声,说出误中青衫党的调虎离山的诡计,竟被盗群由北京诱到天津,由天津押到济南,囚禁了多时!好容易挣脱出来,唯恐家中出错,才连夜返回密云。不意贼早得手,事已无及了。于将军为人机警,是不容易上套的。青衫七侠预定三着,同时并举,值到第二着,才得成功。他们开始活动那一天,正是腊月二十八。
那于仲翔将军系从腊月中旬,离家进京,一来提款,二来办事,同时参加政治上某种活动。到腊月二十六,诸事完结,就要回程。二十八傍午,忽接上海急电,内称:“北京打磨厂于仲翔兄鉴:菊冲因事在沪被扣,刻正设法营救,火请年前来沪,共商保释。华峰叩。”拍电人袁华峰,乃是上海富绅,与仲翔相识。这被扣的菊冲姓沈,乃是仲翔最莫逆的朋友,五六年前脱离政界,在沪经营实业;近来与于仲翔,久未通音讯。他此次在沪,到底为了什么被押,自然揣摸不出。仲翔自己虽与上海军政当局,有相当联络,若不明案情真相,贸然赴沪,当这年底,似无益于人,有碍于己。
仲翔沉思一回,先发一封快电,给一个接近上海当局的至友,探询菊冲究因何事被拘,及可否保释等语。又拍一电,答复华峰,内说:“要务羁身,年前难远出,菊冲何事被押,请详示,再定行计。”两电立刻拍发出去。仲翔自己在寓所,默想应付办法。又通了两次电话,请托北京要人,去电给沪方,查询案情,商酌保释。忽一位公府武官来访。便提到此事。那位武官诧异道:“我听说袁华峰已赴南洋,怎么还在上海?”仲翔听了,越费猜想。
正在谈议,司阍仆从忽投进一张名片。仲翔接来一看,上写:“大律师霍云轩,江办吴县。”还题着一行铅笔字,说是:“有机密事奉商,务请一面。”仲翔不认得这人,便向仆役盘问来人形容服饰。仆役回答:“来客年约二三十岁,像位绅士,是坐汽车来的。”仲翔叫请进来,那位武官见有生客,起身告辞去了。于仲翔接见生客,一看此人身长貌美,衣服华丽,手擎呢帽说:“阁下就是仲翔将军?久仰久仰!”逊坐献茶,一番寒暄后,主客开谈。
来人霍云轩低声说道:“小弟此来,非为别事,乃是受人重托,和阁下商量一笔百万巨产,捐作善款的问题。这里面曲折很多,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请您斟酌,可行则行。原因天津某租界,有一位寓公,久在北京政界活动。后来罢官改途,投入实业界,又在一家银行入股,生平积蓄资产,不下数百万金。可惜他发妻早卒,虽有姬妾,却是膝下无儿无女。近年才过继了一个侄儿,在他膝下承欢,日后便承受这份遗产。哪知道这里面忽出了岔子!他这侄儿年甫弱冠,素好文学,向日品行也还不错,父子感情倒也看得过。……翔翁,咱们是照直地说。……这位寓公有四位如夫人,他那第三位如夫人,本是个时髦女学生,知书识字,又会跳舞,据闻也是极嗜好新文学的。这位如夫人和他那继公子两人,在名义下,有母子之分;在艺术上,却是一对年貌相当,趣味相投的同志。因此两人感情既然接近,形迹便稍微地亲密一点。翔翁当知道,大凡富贵人家,人口繁多,人心不齐,上上下下,免不了七嘴八舌。思想再旧一点,众人之间,有时就泛出些闲话。种种猜度之词,其实都是望风扑影,毫不足信。偏值这位寓公,事务繁忙,不断进京办事,在家纳福的时候,反倒较少。金屋既贮多娇,任蓝田坐荒,根本原是失计。那位继公子和如夫人,有时在内书房,聚谈新旧文学,言笑甚欢。有时偕往电影院走走,本算不了什么,这位寓公不是不知道,他自己也碰见过。却由不得下人嚼舌,晓得不大好听。偏这时那位四姨太太,对这位继公子,潜存不利孺子之心。据继公子说,她很有几次,露出不大好的态度,继公子只有退避。结果是用情见拒,变爱成仇,从中多加了几句妒言妒语,两路夹攻,竟然弄得他们父子不和。寓公新近严申家法,禁止男进内室,女会男亲。继公子和如夫人为避嫌疑,欣然照办。谁知上星期,寓公带着上海新到的艳月楼校书,去三和饭店开房间的时候,忽瞥见电梯上,有一男一女,这寓公手指目注,低哼了一声,顿时气壅色变,几乎晕绝。”
那律师说到这里,啜了一口茶,接道:“次日寓公卧在病榻上,预写遗嘱。要将全部家产,重新分酬。还要提出一百万元,捐作善款;一者忏悔自己浮沉宦海的政绩,二者报复继公子的特别孝心。这自然是他一时的感情激变。然而当地许多专门营业的善绅,都闻风兴起,要包揽善事。不过在寓公心里,似对他们,未必信得过,听他打算要将这一百万金,一次捐给某某某善会。这事却被继公子探得,恐慌万状,极力设法挽回。因为若照新遗嘱这样分法,摊到继公子名下的,还不到十五万元,岂不白辜负他一番继承的孝心?如今经他定计辗转恳求,应继承的遗产,已由十五万增改至三十五万。还有那一百万善捐,也得想法子保留。因悉翔翁是我们北方唯一信誉素孚的大善绅,人人都钦仰,继公子便想出一着。他的意思,是要委婉设法,介绍翔翁去见他继父,下一番布置,费一番说辞,必能得到信任;将这一百万指作善捐的遗产,一手弄过去。继公子情愿从中只承七十万,其余三十万,仍充善款,交由阁下任意支配用途。三七分账,公私两得,想阁下必然赞同。他的继公子特托我来致意,只要阁下认可,请即刻赴津,与继公子商订条件。料想阁下在慈善界的高名盛德,敢断这三十万金手到拿来。至于寓公那方面,已是快死的人了,无妻无儿,也无近亲,并且他对于阁下的仁风义举,久已信仰。日来继公子暗暗托人向他继父探试,他继父果然也说,如果于善人在津,我全数捐给他也愿意。总之这是恤嗣保产,分金助善的好事。只仲翔翁首肯,便坐得三十万金。用来发慈善,推广事业,同时也助了继公子,使他得享遗产,竭尽继子之情,真是一举两得。”
律师霍云轩滔滔讲说,于仲翔听了,低头沉吟,这笔款是有些蹊跷的,但若得三十万金,贫民造纸厂的计划,是可以实施了。便问律师道:“寓公是谁?继公子叫什么?与执事有何关系?”那人拿右手中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就是他,想必您也知道。他的继公子是⋯⋯”说着又在桌上写了三个字道:“他和我从前是同学,现在我是他的法律顾问。”言罢目注仲翔。仲翔道:“让我考虑考虑。”律师道:“这时间很紧,决不能迟疑,可否就请一言。翔翁觉着不便办,他还好再找别人。”说着拿出几封信件文书,交阅看。
仲翔沉思至再,仍然舍不得这三十万造纸厂的计划,便说:“就是这样,我先去津与那继公子当面接洽一下,可行则行,免留笑柄。”律师道:“很好,很好,就请阁下下午动身。”仲翔道:“这怕不行,我还要等一封电报,明天早车上津好不好?”霍律师道:“就是这样,我告辞了,明天一早再来拜访。就在您这里,咱们一同起程。”仲翔点头,霍律师上了汽车。仲翔忙问:“阁下现寓何处?”律师道:“六国饭店六十七号。”说着汽车突突的开去。
到晚六点,仲翔接到上海回电,袁华峰电报先一步来到,内说:“菊冲系因某西人百六十万元军火骗案,涉嫌被逮。指探主谋,生命危殆。刻多方筹金营救,疏通某方,非兄不可。务请拨冗速来,迟恐无及。”后到的电报是接近沪当局的友人电报,也说:“委查菊冲案情,传因串通西商,为某方购械,故唆别派截留。有通敌骗款重嫌,当道震怒,决严究,须备款赔偿,乞某某说项,或得缓图保释。”仲翔看了,暗道:“这可是难题,菊冲以制军装起家,素日为人诡秘,怎么这么胆大呢?”再想思索办法。
到晚十一点,才接到公署秘书长亲信人打来的电话。忙接机侧耳听道:“于将军么,喂,仲翔托代查的事件,这边当时拍出急电。九点半得着上海回电,秘书长刚才派人给您送去了。还没收到么?”仲翔应道:“是,谢谢,还没收到。电文怎么说的?”那边说道:“电文说遍询军警各方,并无沈某一案,谅系讹传等语。”仲翔诧异道:“什么?”那边又重述一遍道:“秘书长还说,西商购械骗财案内,合谋华人,只有姓黄、姓雷几个买办,的确没闻有姓沈的,更没有叫沈菊冲的。怕是您听错了吧?”
仲翔听了,顿时迷惑起来。过了半点钟,公府专差将电报送来。又过了半点多钟,交通部杨次长代询的复电也转到,内只说:“遍询沈菊冲未在押,静叩。”十个字。仲翔越发糊涂了,眼看这两封代查的沪电,心中暗想:“我直接收到的和托友代查的,三起五封电报,怎么有两样情形呢?我直接收到的沪电三封,初次闻耗请救,二次详复催程,公私两面,都证实了菊冲被捕,案情重大,而间接代查的两电,同由沪发,却根本都否认菊冲有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又是谁的消息算对呢?”
仲翔寻思一回,便取出直接收到的三封沪电,将原封原纸,就电灯细细察看,见得封皮电纸确是真的,也有戳记,发电日期和到京时刻,推算来却也相符。发电处署着上海电报局,收电人写着北京打磨厂于仲翔,这也毫无可疑。仲翔反复看来,猜不透内中情弊,便将五封电报排在一处,再细细地比较。忽然掉头道:“哦,是了。这直接给我的三电,一定是谁冒名拍出的假电稿。”想自己家居密云,虽然时常来京,却无一定寓所。与袁华峰又久未通讯,他怎么知道,我正当年关,恰巧在京,又怎么知道我恰巧住在打磨厂?由此看来,这电必非华峰拍发的,并且必有阴谋诡计在内。
仲翔口衔烟管,冥目深思。觉得这猜想很有道理,只是左思右想,想不出冒名拍电的人,究竟是谁?骗他赴沪,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因把仆从叫来,严加询问。又给电报局,打了一个电话,却也没有究问明白。那仆从发誓说:“老爷拍往上海的两封电报确已遵命送到电局,中途并没偷懒,也没叫别人看见。”电报局方面,经查问收电处,确曾接到上海来“寄交北京于仲翔”的先后三封电报,已经专差照送,收据亦经盖章。仲翔到此也就无法,因道:“好在他骗不动我,我更无心赴沪,去他的吧。”打算着随后再留心调查。倒是明天上天津的事,若无干碍,不妨去看看。和寓公的嗣子面计一下,那百万遗产提三成的善捐,果能合法取到,用来完成我心中的计划,倒算是适应之财。仲翔盘算一回,熄灯就寝。
次日早晨,律师霍云轩坐汽车到来。这时距特别快车开行的时刻已近,主客两人略谈几句话,仲翔预备完毕,便坐着霍律师的汽车,一同赴站。律师伴行的仆人,早在那里候买车票。两人便一直登车,占据头等车一个房间。脚夫将律师的四五件行囊,搬来放好,讨赏自去。霍律师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匣云茄烟,三两包糖果;又买了三四份报,一壶茶,请仲翔享用。少时钟鸣车开,律师吩咐从仆,掩门出来,不叫不必来。两人才谈起事情来。仲翔又细细叩问寓公父子间的情形,斟酌进行三十万善捐的办法。
约过了三点多钟,车快到天津新站,霍律师另取出两支云茄,自吸一支,递给仲翔一支道:“翔翁尝尝,这是十七元五角一匣的埃及烟。”划着自来火,让仲翔吸着。自己仰靠车座,徐徐喷吐着,眼望仲翔道:“味道怎么样?”仲翔点头说好,连吸数口,觉到另有一种风味。约莫过了两三分钟,仲翔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迷糊,斜倚车座,昏昏地瞌睡起来。对面霍律师叫道:“翔翁困了么?”
仲翔闭目摇头,鼻发微鼾,恍惚做了一梦。见那寓公昏在床上,手里拿着十几封电报。那继公子面对自己微笑,递过几张支票。他照样伴同律师出来,要上汽车。猛然大雨倾盆,把自己浑身淋湿,脸上只滴水点。于仲翔心中着急,忙要躲避。忽觉扑的一声,那汽车直闯过来,将雨水溅起,直溅了自己一脸。仲翔大怒,却兀地眼涩难睁,要举手揉眼,手腕偏抬不起来。
正自惶惑,耳畔忽听吵嚷,似有人喝道:“别装死,快给我滚起来吧!”跟着肩头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痛不可禁。仲翔哎哟一声,努力睁两眼。只见前面站着一人,手托水盅,正口含凉水,要劈面喷来。仲翔使劲挣出一句说道:“别喷!”耳后又听人叱骂道:“这家伙还装死哩。”仲翔心里迷迷糊糊。侧身肘地,好容易坐起来。才觉左右两臂,已被人用白绳扎上,自己正在砖地上坐着,身上只觉寒噤。愣愣地环顾四面,早景物皆非,全不像头等车室。这是阴暗暗的一间空房,只有几条长凳,小门小户,挡着百叶窗。空气阴沉,仿佛像个拘犯所,又似架财神的票房。四周还围着十几个人。只三两个穿便衣的,其余全穿着灰色和黑色短装,手里都携着武器,正像军警。在里边凳上,还放着四五只行囊皮包,全已打开。三四个短装人,一个便衣人,正在那里逐件翻检。
仲翔醒来多时,心中有些明白,竟不知此刻自己置身何地。忙寻那位同行的霍云轩律师,却早不见影了。仲翔心头跳动,暗道:“糟了。”站起身来,要想门外探看。那身旁一人像个军官,见状断喝一声,一张手抓住,就势用力一推,把仲翔直推到长凳上,喝骂道:“奶奶的,你哪里跑,枪毙了你舅子的就是了!你们检出什么来了?”围着行囊搜检的三四个人,忙直腰来回道:“给副官回,这不错,大概就是他。”仲翔这才知道不是绑票,竟像是办案,又像是检查。

第七章 穷林失路孤雁触机关 探阱救人联骑试身手
于仲翔方待申诉,忽听门外哗啦啦地响,走进一个灰色短装人,对那领袖说:“屈副官,警厅王长胜王老爷来拜。”那领袖立刻脖颈涨得粗红,拍着长凳高声说:“去他奶奶的吧。你告诉他,我们老爷挡驾,这差使立刻要赶津浦特别快。解到济南去,忙得很。督办有话,不许耽搁!……怎么他要公事,要他娘的什么公事?你告诉他没有。他一定要交代,叫他们头儿打电报上督办公署去,咱们管不着。咱们就知道奉令办案,办了案,就解走。”
仲翔至此,又听出原是缉犯。不知自己以何等罪名,远隔千里,得罪了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常督办,要解到济南去。偷眼看着,容他们把当地官厅拒绝出去,便对那位领袖屈副官婉言道:“你们诸位多辛苦了,我有几句话请教。刚才检查的那些行李,不是我的,是一位同车赴津的律师的。这怕有别情。我和常督办素无来往,我是密云县人,我叫于仲翔,原任镇守使,现充将军府将军,诸位想必也有个耳闻。”
那屈副官一脸不耐烦,听到于仲翔三字,面色忽然松缓下来,笑嘻嘻地说:“你是于善人于仲翔?”仲翔暗地惊喜,稍觉放心,忙答道:“正是,我正是于仲翔。”屈副官含笑问道:“哦,哦,你可是跟一位霍云轩霍律师,搭伴上天津去么?”仲翔道:“不错不错,是霍云轩律师。”说着却有些惊异,他怎会知道呢?便接道:“可是半路上,他给我一支烟吸,我就昏迷过去了。因此我猜疑……”
那位屈副官越发高兴,笑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来呀,赵谍报员。”只听门外应了一声,进来一个黄瘦的灰色短装人,站在面前,行了个军礼。屈副官开言笑道:“果然一点也不差。”手指仲翔笑道:“他果然说他是于将军。”又掏出手表,看了看道:“是时候了,走吧。”赵谍报员喊了一声,门外走进八九个人,七手八脚,将行李皮包搭出去,次后张过手来给仲翔上绑,并且要罩面塞嘴,仲翔慌忙站起来,叫道:“慢来,我还有话。屈副官,我们都是军界人,请你稍留体面。我实是于仲翔。这里军政界要人,多有我的朋友。请你准许我通个电话,他们准能作保。”屈副官笑道:“善人老爷包涵一点吧。”
仲翔焦急万分,忙又说道:“到底我为什么案情,劳动诸位?”屈副官鞠躬道:“将军大人为什么案情,就为你是将军大人。咱们有话到济南说去,你多屈尊吧。”扭头发令,手下几个兵,立刻将仲翔头脸蒙上。只听说一声走,推推搡搡,恍惚出了屋门。到外面,人声嘈杂,一阵皮靴刀练声,旋被推上车,轮动身颠,走了不远,又被推下来,又被架上去。仲翔隐约觉出身已在火车上,少时汽笛放响,车轮晃动,渐渐离站。一个人走到面前道:“伙计,我给你摘下来吧。”蒙头布应手撤下来,仲翔吐一口气,张目四顾,果然是在铁棚车中。不用问,这定是津浦车了⋯⋯于仲翔便是这样误中圈套,被解到济南去的。这时节,直鲁正有联结,互派着代表,分驻在天津、济南。这山东督办第二十七房姨太太,恰于半月前囊括金珠,与她姘识的男伶何芸先,席卷金珠,携手不翼而飞。那督办装在鼓里,不知被何人诱拐,只猜疑她必逃回天津娘家。便拍一封密报,拍到驻津办事处,严令牛处长,代缉逃妾,以凭归案团圆。但大海捞鱼,无非是拖泥带水,未得迹萍。谁知两日前,忽接到一封告密函,指称著名拆白党首领倪四铁头,窝藏逃妾男伶,现在他们要来津销赃,倪四冒充善绅于仲翔将军,男伶冒充霍云轩律师,定明后日偕乘特别快车来津,函中附着两人照片,详注年贯口音。告密人自称是同党,因分赃不匀,愤而告密,说来好像近情近理。当天晚上,赵谍报员又从一家旅馆里,踩探着一些消息,正与上事有关;两面印证起来,越觉八九不离十。牛处长便认作奇功一件,立刻打电报到济南,派遣兵弁出发。果在今午火车进站时,从头等车上,搜得于仲翔,斜坐在车厢昏睡。看相貌与照片正相符合,以为这人一定是冒牌的善绅,拆白党倪四了。结果弄真成假。再急找那何芸先,却已不见,只丢下四五件行囊皮包。由屈副官督众动手,连人带物,一齐搭到督察处。
经加讯问,于仲翔已中雪茄烟的麻药,只是错沉不语。屈副官疑心他是装着玩,用冷水喷脸,连踢带打,才将仲翔惊醒。等到讯问起来,仲翔越自认是于仲翔,他们越猜是冒充。又搜行李,虽不曾寻着金珠财物,却发现一把手枪,许多文件,件件坐实了冒充善绅、诱拐督办逃妾的案情,这一来更以为是真赃实犯。结果就由屈副官,搭顺路车,一径解往济南。又偏赶上过旧历年,在鲁垣押了好几天。还亏仲翔素日交游广,情面宽,等到开讯,头一堂便摘弄明白。公事上批了“事出误会”四字;私谈上说了“很对不住”四字,也没交保,将他释放出来。于仲翔一肚皮闷气,发泄不出,去到督署,看见那告密函件抄本,才晓得是受了暗算。与骗他赴沪的电报,联想起来,恍然大悟。暗幕中有人一意要诳他离京;但诳自己离京,有何取处呢?由此推想下去,恐必有人要利用机会,假借名义。想到这里,不胜焦急,连夜搭车赶回北京。他再想不到粉骷髅此番设计,不为诳他离京,乃是阻他迟归密云。
于仲翔到京后,急赴打磨厂寓所。家中拍发的函电,一封也没接着,却有一封异样的函札,放在案头。仲翔拆开来看,劈头见到粉骷髅的标记,仲翔大惊,忽又听仆从传报,侦缉队邵剑平探长来拜,仲翔慌忙延入。正要将自身连日遭遇的事说出来,请教应付趋避之策,邵探长却先说道:“仲翔兄,这两日没遇见什么特别事故么?”仲翔睁眼反诘道:“你怎么晓得?”邵探长不语,两目炯炯注视桌上,伸手将那粉骷髅标记的信笺取过来,自语道:“又是粉骷髅帮闹事!”
邵探长对于粉骷髅盗群的阴谋活动,早有所闻,公府三小姐的十二颗葵形钻纽,被人用十二颗死人骷髅形的赝品,在宴会席上,抵换了去,二十多天没有破案。目下邵探长正从事侦查,他手下检查密码商电,蛛丝马迹略得端倪。此次来访仲翔,乃是要证明密电,是不是粉骷髅盗群拍发的。仲翔便将过去情形,连骗他赴沪的假电,诬他为匪的告密书,都和盘托出。邵探长两下参详,料定贼谋,多半要有事于密云于仲翔家,便报告长官。要和于仲翔同乘汽车,驰赴密云县城。
启程前,于仲翔以熟朋友的资格,向邵探长打听这粉骷髅贼党的潜力与内情。据说:这伙贼党究竟人数有多少,老巢在何处迄难探悉;粉骷髅首领的姓名却已访出,是胡鲁二字,却又疑心那是葫芦二字的谐音。他们作案的地点,京津沪杭武汉,以至山东晋陕等处,都不时发现粉骷髅标记。作案的方法,明劫暗窃,巧骗强讹,很不一定,只是每一作案,便在万元以上。被害的都是势利之家,轻易不伤人,却敢拒捕。近据密报,说他们大批北上,好像往古北口承德朝阳一带去。究竟他们是泛常作案,还是别有诡谋,这一点很难捉摸。
于仲翔听了,不禁咋舌。两人同车来到密云。果然于宅被抢,邵探长益为先见。当夜仲翔将贼人遗物和投书,都交给邵探长侦查。休息一会儿,次日踏勘各处。到第三日,邵探长部下的副手搭骡车赶到。邵探长揣度情形,认定贼人护赃未走,便协同当地官厅,在城内外施行搜缉的工作。凡是旅舍娼寮,娱乐场所,杂乱地方,都派人密加盘查。又购眼线,四出踩访。一座密云县城,顿时无形戒严,风声骤紧。
粉骷髅领袖胡鲁,年才四旬,人极机警。事发后他在热河,忽接飞报,据说作案的弟兄,虽已得手,却有两个负伤,因当场遇着梁苏庵一个劲敌。又接续报,利物数万仍在城中,风紧暂难运出。负伤的三哥堡和十一弟祁季良,已送至古北口养伤。胡鲁遥加测度,发信指示,切嘱留下专人,查探梁苏庵的底细和于善人遭抢后的态度。并说自己事结,还想过路来密,倒要会会梁苏庵这个人。
那一边,祥顺店旅客任和甫,自两次目睹粉骷髅标记,心中早已怙慑。到元旦闻变,阖店哄传粉骷髅贼抢了于善人,他更暗自吃惊。急于初三日,出了加三倍的车价,弄妥一辆破骡车,离开密云,自庆出了是非地,却不道反蹈入险途!但凡骡车行,搭上乘客,例由车行或店家,代开保票,担保一个人财安全,准送到地头,不误程期,并且也断不会遗失财物,讹害雇主的。任和甫在密云阻雪落店,误雇了捎脚短盘的车,一到年关,车行歇业过年,非过初六不能上路,任和甫心焦要走,竟又急抓了一辆短盘车。既不在车行,又未开保票,那车夫高二,直眉瞪眼,相貌伧野,他自承赶车外行,这只是趁年下抓把外找。也是和甫没出过远门,孤身携带着千把块钱,竟敢放心大胆,搭上他这样一辆没来由的车。
从密云出发的那天,按车行向例,都是搭伙儿在半夜四更动身,傍午进栈打尖,到晚四五点落店投宿,正所谓结伴登程,早行早住。这车夫高二,却劈头来了个生面别开。照寻常走近道的时刻,约莫七点半钟,他才套车,并还说天才刚亮,早着哩。一路上孤零零,再会不着同行车伴;直走了两点多,才到站头。打尖以后,已快三点半。栈房劝和甫:“还有四五十里路。”高二冷笑一声道:“那还赶不到!”鞭子一摇,踏雪登程。
山风甚大,残雪翻飞,四望白漫漫无垠,天地一色相接。当真走不上十几里路,便走岔了道,因为是新正初四,又错过行旅时间,半路上几乎遇不见行人。并且那些惯家,每赶车爬岭,车后必支一根木棍,下坡时再横栓在轮前,为的是轮行阻难,不致溜翻滑倒。高二偏就不懂,上山难免倒退,下山一直奔驰,险些摔断了牲口腿。多亏他力大,把缰拢住,一步步蹲下山来,骡子腿肿了。直弄到夜十点以后,才算爬上古北口那座山镇。半夜三更打店,惊动了店中早到的客人。
任和甫非常懊丧,高二又找上来,要借那一半的车价,给骡治腿,给自己打酒。和甫不依,高二更不依,两人吵嚷起来。店中的堂倌灯倌,先后进来劝解:“天晚了,别搅了别位睡觉。”又悄道:“隔壁住着两个病人,人家刚才就问下来了。”正说着就听隔壁叫道:“茶房过来。”声音洪亮,似南方口音,堂倌应声出去。任和甫无法,只得打开皮包,拿出两块钱,掷给高二才罢。和甫越想越气,高二的神气,实在凶横。因想起车船店脚衙,果然难对付。旧小说上常描写行旅中图财害命的故事,自己现在独行旷野,未免担心,夜宿贼店,尤其可怕。和甫闭着眼乱想一阵,隐约听见隔壁有三五个人,继续谈话,声音乍低乍高。忽然啪的一声,一人提高喉咙说:“告诉你行路最难,自小没出过里门,竟敢孤身远行,携带巨款,又不搭伴,要多危险有多危险,你要想想。”一人笑接道:“取瑟而歌之,书痴未必懂得,五哥还是你辛苦一趟吧。”又一人道:“同去也好,反正是顺路。只是二哥你怎么样呢?”听另一人答道:“我们俩也能吃也能动,怕什么?就是老邵亲来,又算怎么。你看一扎绷带,不跟好人一样么?”先说话的那人笑说:“看舌头吧。”跟着一阵嬉笑,不再谈了。任和甫耳根清净,倚枕睡熟。
到次早整装上路,连过了两道摆渡,两道山岭,才得到站打尖。过午复又登程。和甫旅途颠顿,疲闷上来,天气又寒冷,就用一床棉被盖着下身,在车中半躺半靠,昏昏睡去。猛然嘭的一声,车轮震撼。和甫头触在车棚,好生疼痛。茫然睁开眼看,天色渐晚,这辆骡车正走上三道梁子,这条山岭,栈道盘曲崎岖异常。车夫高二手拉扯手,紧拢车辕,往上赶车,却是很觉阻难。和甫害怕车翻,忙下来步行。登上岭巅,只觉山风砭骨,雪气逼人。远望暮烟苍茫,天似穹庐,东一堆白,西一堆黑,不是山峦积雪,就是林落人家。车夫高二费了很大力,把车盘上山。歇了歇,又极力往回扯着缰,往山下盘。高二出了一身大汗,方才把车押下平地,任和甫却被山风吹得发抖。
车走上平阳大道,和甫上了车。旋又走上一个险阻地段,高二一面摇鞭,一面四顾旷野,涩声发话道:“老客,你害怕不?”和甫道:“怕什么?”高二道:“你老不知道,就是这里,上半月出了一回路劫。抢了五辆车,还打死两个客人。因为这客人身上有手枪,大概他要开枪打贼,反倒教贼打死了。”和甫听了,毛发耸然,一桩心事又兜上心来。自己孤身一人,新春出来,万一真遇上抢匪,又假如这车夫竟是匪人眼线,这便如何了得!看那高二,东张西望,把车扯得忽东忽西,任和甫越发害怕,潜存戒心。正走着,前面愈加荒凉,前面有一道土坡,坡上有几间破庙。坡下分出三岔,一道投西北,一道投正北,一道投东,蹄痕辙迹纵横。高二忽然跳下车来,细寻车辙,口中骂道:“这该怎么走才对呢?”原来他迷路了。选了一条道,往前紧赶。任和甫看手表,已近七点半,越走越不见人家了。高二骂骂咧咧,一定是迷了路,他还不认账。和甫道:“车把式,你别瞎闯了,快找个人问问路吧。”高二气哼哼道:“这哪里有人?”乱赶一阵,天色愈黑,忽见东北丛林中,火光明灭。高二道:“好了,前边许是镇甸。”和甫道:“可以投过去么?”高二道:“只要有人家,总可以问道。”狠狠一鞭,骡车巡奔东北,渐到林间。这是几座坟园,与荒林衔接,中间数条狭路,曲折回旋;偏东有一座很大的坟园,好似建着家祠和看坟人住房,火光便由此透漏,此外仿佛别无人家。高二将骡子挥鞭数下,直投过去。才走数十步,旁边一道土岗,火光连闪,黑乎乎走出几个人。突然间厉声喝道:“站住。”数盏孔明灯,直射过来。高二扑噔一声,从车辕栽下去,爬起身抹头往回跑,不顾一切,钻入丛林。
任和甫目瞪口呆,也要从车中爬出来,却已无及。土岗上的人连喝站住,一伙急跑下来,直到骡车前,揽住牲口,提灯照着车箱,一迭声叱令任和甫:“你是干什么的?上哪里去?同行的还有几个人?”和甫战战兢兢回答:“上热河投人谋事,只我一人,没有伙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和甫如实说了。偷眼看对方这六个人,个个是彪形壮汉。四个人穿蓝色军装,类似民团,手中拿着木棒花枪短刀,也有一把手枪。
为首那人像是个小头目,手拿马棒,厉声又问:“车里头带的什么?”和甫道:“没带什么,只有铺盖行李。”另一人道:“带着枪火私货没有?”答道:“没有。”头目道:“这得细搜搜。”便叫一人,提着孔明灯,爬进车箱,将行李翻检了一遍。和甫惴惴,正担心那九百多块钱,只听那人说:“头,这里有好几百块钱,还有几封信。”那头目接信一看,又打开钱包,忽勃然斥道:“你说上热河找事,带这些钱干什么?”又一人说道:“头,还有一个赶车的哩。”和甫道:“他不知是什么事,想是害怕跑了。诸位老爷,我实是过路行人,放了我吧。”几个人哄然发话道:“好俏皮话。”那头目便一吹口笛,林那边、土岗后、狭路中,陆续钻出十来个人,坟园棚门开处也走出两个人。头儿和这两人商量几句话,便大声传令道:“喂,伙计们,你们快赶车。”众人哄然答应。头目便叫两个人挟着任和甫,一个人持鞭赶车,一齐躲进坟园。那一来,任和甫误走歧路,险些送掉性命!
那车夫高二,倒运是由于他,侥幸却是他。初听黑影中有人阻喝,他就心想了不得,准是那话儿来了。抛下车骡,更不管乘客死活,自己奔走狂逃。周围荒林丛莽,他一头钻进去,不顾荆棘刺人,匍匐到深邃处躲藏。一时膺裂心摇,两只手堵着嘴喷气。从林隙窥见火光人声,分向各处搜寻。幸亏都奔大道小路走去,没瞧见自己反在近处,喘息着稍觉安心。明知此处不是善地,该赶紧脱离。挨过一会儿,却喜天过二更,月暗星黑,草木丛杂,便侧耳听动静,仗着胆慢慢蹭出去。离开树林,蹲身四顾,昏黑无人。急急站起来,弯着腰往南投荒跑去。一口气来到高坡附近,惊悸过度,疲乏不堪,喘息不住,便伏在路旁破庙内,睁眼四望。这地方正是三岔道口,回望东北面险地,已不见火光。
高二长叹一声,心说:“这可倾家败产了,我那车我那骡子全完了!”得命思财,正自捣鬼,却听正北面马蹄奔驰过来。高二心胆已落,待要再跑,只觉两腿僵直,急爬出破庙,伏在路旁土坑内,不敢响动。转瞬间,那边奔马扑到坡前,是两匹黑马,骑着的是两人。身临切近,白光一闪,起镫离鞍,一高一矮才下马,便捻着手电灯,在路口来回寻觅。身高的那人说:“唔,岔到哪里去了?”身矮的说:“你来看。”两个人凑在一处,就电光低头细细照看地面,忽同声说道:“毫无可疑,唯投东北去了。”齐将手电灯,向四周探照了一转,才待扳鞍上马,身高的那人忽一眼瞥见,忙道:“这里面有人。”一语未了,两道白光不期扫射到坑边。
高二哼了一声,爬起来扑噔又复坐下。电光笼罩里,分明看见两支手枪,直指胸膛,高二半晌只叫出“饶命”二字。那两个骑士,置若罔闻;将高二捉小鸡似的,拖出土坑。喝命高举双手,抬起头来,将电灯照着面目。高二道:“老爷饶命,那套车骡送给老爷们使,我不要了。家里有老娘,全指着我。”骑士嗤然失笑,拍高二肩头道:“我们不是路劫,别害怕,你不是载那姓任客人的车夫么?你那车呢?客人呢?”遂即善言盘问高二,何以致此。
高二惊魂乍定,身子摇摇地只想坐倒,哭声道:“任客人这光景早教他们绑去了,就在那边,我的骡子车子都完了。”二骑士相顾变色道:“这人不能不救。”两人耳对耳商量着,便叫高二:“我告诉你,我们正是办案的,你愿意将车骡找回么?”高二两眼放光,忙说:“敢情那么好。”趴在地下便磕头道:“老爷行好吧。”两骑士齐动手,身高的手捻电灯,身矮的抽出纸本,用铅笔忽忽写了一些话。撕下这一页,用丝巾包好,即嘱高二道:“我们是办案的侦探,前站有我们的人⋯⋯你认字么?”高二道:“不认得字。”骑士道:“这好极了,我告诉你,你给我送一趟信,管保给你把车骡弄回来。”
高二又磕了几个头,喃喃拜谢。骑士斥道:“别打岔,你拿我这个手巾包,立刻回前站,到德发店十二号,找姓温的客人,要亲手交给他本人,他自能照信行事,派兵捉贼。”又道:“你走不快,就骑我的马去,你会骑马么?你明白么?你办得了么?”高二想一想道:“我行。老爷说的什么话?好找么?”骑士道:“就是你们前站住的那座店,十二号温老爷,就住在你们隔壁。”身高的骑士,随将所穿的黑大氅脱下,手中马鞭也给高二,立刻催他披上大氅,将信包好揣好。临行又嘱道:“现在九点二十七分,限你十点半以前赶到德发店,可别误了。误了贼要跑掉,不但你那车骡完了,我还要重办你。”高二欢喜答应。二骑士催高二扳鞍上马,向北驰去,又追着喊道:“还要快,你只管打马,越快越好。”目送高二去远,二骑士合跨一马,猛鞭数下,直奔东北驰去。
这两人便是粉骷髅青衫党的二健将。矮身量的是五豪秦铮,他始终暗跟任和甫的。高身量的那一个,是十豪金岱。他们劫了于善人家,先来到古北口。要从古北口,转赴热河,半路中才又跟上任和甫,和甫却不知道。当时下,两个粉骷髅侠盗一马双跨,不一刻来到林边。将马拴在林中,脱去大氅扎束停当。未入虎穴,先探虎迹,两个人爬上一棵大树,拢一拢眼光,四面张望,丛林全景一览无余。那成行的树木,忽高忽低,时疏时密,由此看来当有几条截林的小道,纵横于行列间。林中还有几座大坟园,圈着长墙,里面时透火光,隐有人声。两人侧耳倾听,但闻树摇风啸,半晌听不出动静,却只在相距不远的路口上,见有几条黑影出没,那光景不似林村的住户。
两人下来,悄悄商量。因虚实难料,便不走正路,只穿林拂莽,向各处探进。夜影中,忽见白茫茫一条大道,向东西展开,切断数条小路。当前摆着一座绝大坟园,把口处恍惚有几个短衣持械,黑影中看不仔细,推测似是哨兵一类的人。五豪秦铮揣不透这是匪窟,是盗阱,还是防营,遂隐身树后,窥看这灯光闪烁的坟园形势。一带长墙,松林古坟,另建起一座两进四合的院舍,像是茔地附建祠堂;也有左右廊庑,也有上坟人住所和看坟人住房,想必是贵族的祖茔,年久失修了。
五豪秦铮,十豪金岱,觉得自己势孤,又不知任和甫准落在何处,便不现身直闯,绕林径奔坟园院内。火光照耀,空院中残雪无踪,早已扫净。当地上停放着几辆大车,两辆轿车,另外一堆铁锹木棍绳索,却不见有牲口,也不见车夫。也不知正祠中有多少人,更不知他们夜近三更,在这荒郊古墓,明灯辉煌地照着,将要干什么事。
五豪秦铮悄对十豪金岱说:“老弟你是夜眼,那两辆轿车,可有一辆是任和甫的车么?”金岱摇头,不敢断定,却只说:“这情形很尴尬,非盗即匪,决不像驻防军,也不似民团乡勇,哥哥你不见这里,还有七八个穿便衣的人,拿着武器把门哩。”五豪忙投目下望,坟园栅门当真交掩着,门后有八九条黑影,逡巡往来,只是距火光较远,看不清手中拿的是什么兵器。随问十豪道:“老弟,他们手中拿的可是枪火么?”十豪金岱仔细端详道:“好像不是,看枪头支支长过头顶,必是花枪棍棒。”五豪道:“那一定是盗匪一流了。”金岱点头。
却不料他这一点头,却猜错了。祠堂中差不多有三十人,虽然个个武装,却不是劫盗,也不是胡匪,当然更不是正规军队,乃是潜伏在北口数百里,占绝大势力的一支帮会。说起来,不禁令人叹息军阀的毒害。这一支帮会,实是应运而兴的,由联庄会和各大地主护院武师合组而成,专为对付那骚乱地方的马贼、绑匪、溃兵、游军才办的。那时节,有许多没来由的军队,打着各色旗号,不时来烦恼街坊,商会地主不得安生。到后来当地数度公议,不惜重资,扩大组织,编成这么一支黑枪会。他们会中最重要的一条规则,专来保卫乡里,维持治安。在平时也剿捕小股匪盗;遇见内战发生,他们便替当局和乡民做中间人,酌量筹粮秣派夫役,免得恣意地抓夫抓军。等到战后,有时替他们收拾残局。
会首是著名的大地主,为人热心公益。副会长却是当地有名的“要人物”。姓唐名贯之,叫俗了,又称他为糖罐子。他本是清季不第秀才,虽不甚精武术,却身高力猛,能平地一跃上房,曾一拳打倒加闩的一扇门,抬脚踢死过一条大黑驴。虽不名闻全境,却也威镇村坊。那黑枪会扩大组织后,倒也替地方造福不浅,做到“守望相助”四字。许多零碎军阀,竟不敢任意横征暴敛,过刮地皮,官民相安多时。那大地主,当了几年会首,赔了若干家私,后来得病身死。那会首一缺,应另行推举,竟成了各方争竞的目标。嗣后乡间一派得胜,城里一派失势,糖罐子一心要扶正,未得如愿。地方公议,另聘一位极工拳术的武师,名叫邓剑秋的做正会首。糖罐子一怒决裂,自率党羽,另立蓝枪会。将会中出钱的人,带走小半。
那黑蓝两会,便不时冲突,发生械斗,有许多公正士绅,为地方公益着想,出来疏通和解。说是像这样闹法,将来两败俱伤,必为地方害;甚至我们地方上的败类,将乘隙而入。无奈地方上人皆不善团体生活,皆不顾公益,两方依然相持,并且暗幕中还有人挑拨。皆不计牺牲一切,以求战胜对方,便这方勾结军权,那方联络政界。全忘了立会的本意,自相残杀起来。
当其时,早有人侧目以伺其隙,乘这机会,报告了大军阀,大军阀一纸令下,缴械查禁。通缉祸首,黑枪蓝枪果然同归于尽。表面总算是解散了,在暗中他们都有眼,先期避匿,械藏人躲,留作后图。等到那一位大军阀,呼然一声,寿终正寝。别一位大军阀,拍出就职通电,蓝枪黑枪一齐运动恢复。按理说,双雄不并立,当局如果照准,便当责令合并,以杜纠纷,再不然干脆批驳。谁知当局,仿佛要坐观虎斗,以收渔人之利,而获牵制之功。在公文上,批的是组织不尽合法。在未改善前,应饬暂缓恢复。却又暗地授意双方,不妨自行试办,等有了成绩,再颁明文。换句话说,谁有神通办得圆,便准谁明干。黑枪蓝枪果然各显神通,争求独占。唐邓二人记念前仇,更明中暗中,剑拔弩张,钩心斗角地乱起来。两年间,就发生好几次小械斗,幸未出人命。
这一年合当有事,热河附近,乱石寨和北梁庄,发生两大姓间的斗殴。富绅诸石夷,与大地主孙家立,为争一个民女,结下海样深仇,打群架已经两次。诸石夷正充当该处区长,不免借官势欺压孙姓。孙家立一怒,拼出数万家资,将诸石夷的区长生生买掉;虽没办到撤职,却调往别处。这还不算,所遗区长一职,孙家立竟然设法转弄到自己手内,可说是钱能通神。但是那一面上,诸石夷又惊又愤,如何甘心!经过半年的谋划,诸石夷忽率党羽八十余人,下乡剿匪,将孙家立全家四十余口,乘夜悉数枪杀。事涉暧昧,断不定他是诬仇为盗,还是扮盗歼仇,但中间确是由蓝枪会的打手,帮了一个大忙。这一夜的屠杀,孙家鸡犬不留,连佣工借寓的,也都在劫难逃。只有孙家一个儿妇,先期在娘家,算保得残生。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在塾读书,头一天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整日没有回家。诸石夷带数十个党羽分头搜杀,多亏学生的教师,预知孙、诸结怨甚深,闻风将学生隐藏塾中,诈称学生请假,往姥姥家祝寿去了,说你们找他,等过一两天再来。这样的设词搭救了他一条小命,保全了孙氏一块肉,多亏塾师出此一策。
那诸石夷将孙姓一百多万家私,一把没收,拿出几分之几分给同党走狗,其余公然统归自家享受。山洼中消息壅塞。有的说孙家遭了劫,有的说抄了家,除了受害遗族,事后访明实情,其他一般民人多不知真相,也不敢打听真相。可怜孙姓那一寡妇,一弱子,匿迹避祸且不暇,一想到“灭口”二字,哪有胆诉冤。而且物证销毁,人证没人敢出头,亲戚袖手,资力皆空。谁不晓得诸石夷赫赫炙手,连大地主尚惨遭灭门,谁敢再捋虎须!
但这中间,突出来一个仗义汉子,这便是那位塾师,五十多岁老头儿,姓李名静轩。这李静轩贪杯嗜饮,为人却有胆量。将学生送到学生丈人家,代出主意,缮状控告。诸石夷狂妄大胆,公然不逃避,一面捐产行贿,一面遣人恫吓原告。钱能通神,这样血案,事隔两年,诸石夷竟未到案。这消息又被黑枪会探得,便暗中帮助孙氏遗族,孙家的寡妇弱子和那塾师才得在承德安居,投诉催案。但涉讼累年,诸石夷依然逍遥法外。粉骷髅党首领胡鲁,此次北上赴热,也就是附带要调查这件不平事。
当时黑枪会,声言援助衔冤孱弱后,相隔不多日,热河当局接到天津一封电报。内有天理人情国法,名利兼收之语。到次日,当局便不避干涉司法之嫌,下令严拿诸石夷,归案法办。不到十几日,诸石夷押在热河城里了。这个消息,又为蓝枪会所注意,当然认为于己不利。糖罐子疑心这是黑枪会从中作祟。偏赶上诸石夷被捕前后,黑枪会首邓剑秋恰当其时,由热河至北京,来去匆匆,走了一转。外间不晓得他干什么去的,不免有所传说,蛛丝马迹,越疑心事出有因。
糖罐子一口闷气不出,只想与邓剑秋拼个你死我活,自此接连出事。第一次隙端,有黑枪会私购驳壳枪八十杆,由京运热,糖罐子急率党羽,乔装马贼,半途给邀劫了去。老邓吃一个哑巴亏,是不能报官追贼的。第二次事故,糖罐子家下,和蓝枪会后台财东的柴厂,忽然同日失火,纵火的明知有人,却访无实据。第三次事故,双方挑开帘明干起来。在山沟里,又找岔械斗。这一场武剧,完结得出人意外,黑蓝两会没分胜负,两家所有的新旧快枪七百多支,全被官家收去了。彼此互猜,总疑是对方弄的狡猾,却不知暗幕中,另有人向官方告密。
这仇恨越积越深,紧跟着第四次决斗,花枪大刀,混战一夜,死伤相当。老邓腰膝受伤,糖罐子却中了邓剑秋敷毒的标枪,调治月余才好。自以为失败不轻,于是又有第五次争斗。蓝枪会邀黑枪会定期较射,规定是在百十步短距离内,手枪决斗,他们事先耗费了数干粒子弹,将枪法熟习得百发百中。到这天,在公正人监视下,喊一声一二三,砰然两响,糖罐子打一个冷战,救护人便一齐过来。糖罐子务求命中,他暗想头部地位较小难取,胸宽易击,便认准目标,一扳机,火光四射,果然正打中对方心窝。但见老邓晃一晃,安然无恙,自己却左臂痛入骨髓,气得他昏厥于地。这分明上了当,敌人身上,不晓得暗带什么避弹的东西了,可惜当时竟没想到这一着。棋走一步错,他当然更不甘心,最后才设了个变形的擂台,暗邀黑枪会前来比武。“来者是君子,不来是小人。”君子小人能值几文钱?只是一口气难输。邓剑秋也不是那懦弱的人,他又有一身的功夫,正想露一手,压倒敌人,便正中下怀,慨然践诺。择在这旷郊坟园内,比较拳术,各请能人帮擂。一场肉搏苦斗,不幸蓝枪会在初几场又告失败。糖罐子急挽救,说是:“咱们过过家伙吧。”一抄起兵器,由一拳一脚,一变而为一刀一枪。本是泄愤,双方抱定出了气,死也甘心的主见,打得血肉横飞,一连又是几天。他们为防官人干涉,自然比赛都在夜间,兵器既打出手,自然要伤人命。比较争斗剧烈的那两天,伤了八九条人命,他们私下掩埋。次日夜间,还是照样比武。
忽然有过路军人一小队,约有三四十人,巡查过来。因不知内情,没尝过乡帮械斗的厉害,便贸然干涉,他想图点什么。哪晓得糖罐子摆下密计,要等杀不过时,对黑枪会施展出来。目下这小小军官,要禁止他们,还要逮捕他们。莫说糖罐子怫然不乐,认为破坏了他的大局,就是那黑枪会首,自恃暗中有所准备,正要等着将敌人斗得穷迫时,看他还使什么花招,现在眼看这个下级军官,叱叱咤咤的神气,也引起反感。
这三方面因态度误会,而言语冲突。始而官兵瞄枪镇吓,继而枪走火,终则为走火而激怒。只听得一阵喝骂声,从坟园中拉出枪火来,噼啪乱响一阵。可怜这小队兵,才四十人;黑枪蓝枪两会徒众,在场的和埋伏的,合起来不下二百数十人。这一场血战,队兵虽然械利弹猛,吃亏众寡太悬殊,况又在黑夜深林中,会众被枪火轰击,当场伤亡二十余名,却只是包围恋战不退。直耗到队兵子弹打尽,会众便一拥上前,刀砍枪挑,手枪瞄射,一下子将队兵打死九个,打伤十七个,其余俱已缴械遭擒。一群粗壮汉,气焰方张,拿绳子杠子抬起来,打算将这捉住的二十多个队兵,不管有伤没伤,扫数活埋,免得放回去,引起后患。打着火把,火光炽亮,由祠堂照出来,到了土岗后,黄土坑中,七手八脚,刨坑抬人。
就在这时,任和甫迷路扑灯光,驱车赶到,假使车夫不吓跑,和甫答对得好,或能保住活命。偏又被会党搜出那几百元钱,和投托热河军政界的几封信,引起会党的猜疑。大凡强梁的人,只要聚众伤过人命,心便残忍暴烈,并且群众集在一处,感情更容易兴奋。内中有一个人说:“也把他活埋了吧。哪有闲工夫安置他,放又放不得!”
这时候,任和甫倒剪双臂,站在黑枪会首邓剑秋,蓝枪会首糖罐子面前,哀哀求免。糖罐子想了想,这事情闹大了,便含笑对和甫说:“为大局起见,你就牺牲一点吧,我也没法。”扭头招呼,过来八九个,伸手要将和甫架起来,和甫惊悸亡魂,失声狂叫救命。黑枪会首邓剑秋低头无语,暗想这一番聚殴械斗,杀官拒捕,发觉出来,大大有点担受不了。这一个屈死鬼,偏偏地赶上,就算他并非官面,既闯入重地,已势成骑虎;就这样轻轻放了他,怎能保住不泄露。现在眼看糖罐子,要杀他灭口,有心拦阻,却又想不出什么妥当办法,使得事出两全,一方可救一命,一方可保大局。就在这一沉吟的时光,任和甫扑噔倒在地上叫喊,声音已然岔变。糖罐子大恼,喝命:“快搭出去。”
忽一阵冷风卷进来,从祠堂后窗,黑影一掠。燕子抄水,跳进一个人。又一个虎跳,跃至门口,用手虚一拦道:“且慢。”遂双手叉腰,当门一站,声若洪钟,朗朗说道:“我听够多时了。这两位想必是首领,在场众位想必都是草野间的豪杰,没有看不开事理的。你们捉住的这人,不过是一口孤雁迷羊,闭眼都可以猜出的,何苦杀害他?看在我面上,饶了他吧。”说罢,一侧身扭头,脸对众人一转,目光炯炯,英气逼人。正是:“巧设连环计请君入瓮,阴相慷慨士与子同行。”来的人恰是粉骷髅一侠。

第八章 突围比武一士战车轮 破窗增援双豪捉糖罐
祠堂中东面坐着的,共十七个人,全是黑枪会有头脸的武师会友,以邓剑秋为首。西面坐着的,糖罐子居中,共二十一个人,多是蓝枪会有才能、会武术的打手,和特邀来的四位证见人,也都是会家,背后还侍立着一些人。他们是正聚在一处,商量善后办法。忽见这不速之客穿窗而入,疾如飞鸟,挺身当前,要做说客,不觉地俱都一怔。有多半人,哄然站起来,眼光不邀而同,齐往窗格门口看。邓剑秋手按铁鞭,糖罐子左手按刀把,右手探衣襟,摸住手枪,目注来客,上下端详一遍。但见来人细高挑,蜂腰猿臂,面色黧黑,高颧隆准,眉浓睛圆。口角下垂,眼光四射。如利剑,如火炬,顾盼惊人。看年龄,约二十六七,不到三十岁,却已额横皱纹,满脸风尘。穿一身黑粗布短袄紧裤,脚蹬软鞋,头罩一条毛巾,遮住紫貂帽,打扮不伦不类。
打手数中一人,抢过来,一抓来客的肩头,斥道:“你是干什么的?”那样子要拿人。只见这不速之客,往边撤身,扬手一挥,就趁势将打手的手腕擒住。只一带,抢过来,又一送,那打手踉跄倒退,险些栽倒,直闪出三四步去。众人哄然喝问:“你是什么人,敢来逞强?”来客含笑道:“对不住,请你们先别动手,我还有话。”转面对邓、唐二人说:“在下的来路,不值一问,但有一句话,请诸位推心相信,我绝不是官面的眼线。我也是个过路人。”糖罐子又复坐下道:“那么,你的来意如何呢?”说着与众人和邓剑秋等,目中打个照会。邓剑秋道:“朋友请坐,有话好讲。”
来客一看这些人,有的坐着长凳上,有的坐在供桌,有的坐砖堆,又有的坐在石器上面。来客瞧到左首,有四面石鼓,坏了一面,倒了一面,来客眼珠一转,遂过去对众人说:“劳驾,借我坐这个。”用两手一撮,把石鼓撮将起来,托在掌心上。对祠堂后窗瞥了一眼,含笑举步,走到右边下首,颠一颠,倏然向空中一掷,脱手数尺,悠地落下来。来客双手捧住,这才轻轻放下,眼望侍立的打手,含笑道一声:“有僭。”昂然坐下。朗然说道:“这位首领,承问我的来意,这是很简单,实不相瞒。”手指靠墙根坐倒地下的任和甫说道:“我与这位任先生,同行一路。他是个好人,家中老母弱妻,景况可怜。他实想赴热河,谋求生路,可怜他没出过门,又是书呆子,以致误雇劣把车,冒犯诸位的范围地。这是他无心之过,诸位稍抬手,留他一命,谅他一个书生,绝不敢多嘴多舌,泄露机密。我敢担保,他与热河官府,并无干系。再者目今官府颙预,老百姓谁也不愿意无故告密,自找佳呈误官司打。诸位,蝼蚁尚贪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就放了他吧。我说的句句是实情,诸位看我的薄面,留他一命交给我,我自能送走他,并且教他远走高飞,永不登进热河地界。”
糖罐子哑然失笑道:“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么你尊姓高名呢?”来客不悦道:“首领,我的来路不好明说,但不说诸位又不信我。我可以这样告诉诸位,我不是官面,也不是民人。我是道上同源,是一路暗缀这位任先生的。因半途看到他行事慈,良心好,这才改暗地踩盘,而为潜行护送。这也是咱们江湖上的常情,诸位揣度一下,还教我全说出么?我决不能当着光棍说肉头话,放了他吧。”糖罐子笑道:“你说的话不见得太实吧。他姓任这许是真,他要上热河投官亲去,他自己都认了,你还费心替他瞒着?”
来客道:“首领别误会,我说的是他姓任,叫任和甫,决不能假了。他对诸位自然说是投亲,然而我却晓得,他本是大家中落,变产求活,他是要上巴沟贩私货。他的行李,诸位想已检过,他带着九百块钱,那就是货本。你想他但得逃出活命,焉肯经官告密,和诸位作对么?”邓剑秋道:“朋友,你是黑道上的,这位也是黑道上的,你们二位可黑得不一样。”来客笑道:“阁下明鉴,我也不必隐瞒,这位任先生可不是黑道,他只是贩黑货罢了。”
糖罐子道:“你猜我们呢?”来客道:“我是刚赶到,专为搭救这位任和甫先生的,我无意踩访诸位的事。首领既那么说,让我乱猜几句。我看诸位不是官军,也不是民团,当然更不是那条路上的,因此咱们不能论彼此,或者诸位是在什么帮吧?”言至此,注目东西列坐的人,又道:“大概诸位还不是一起的人,必是各在一帮。但既隔着帮,却又聚在一起,想必是有什么争执的事,要在这里当场解决。可是千般话不如一出手,诸位便免不了要考较考较,借此判定上下。又因为考较,这才伤动了朋友,或者来了打扰的,于是出了人命,这才不愿人碰见,所以才想灭口,倒霉任和甫先生偏赶上了。我说的可对么?但是这灭口要看是对谁。”说着手指任和甫道:“请看这位,可像有胆量、敢多事的人么?他分明是个书呆子,我料他一逃出活命,便跑回家了。就请他做见证,他也怕有沾惹哩。”糖罐子摇头笑道:“饶有苏张之口,难治耳聋。朋友,你倒也猜得不离,譬如你作了案,当场教人撞见,你能松手么?”
蓝枪会一个打手,外号叫大牛的,从旁插话道:“朋友,你既然出头说情,请留下姓名来历。”来客道:“这个倒不必说,你只拿我当外路朋友看,我就感激不尽了。”大牛道:“就算你是外路朋友,你们一共几位?”来客指鼻道:“独一个,另有一个小小的同伙。此外倒还有一帮朋友,都不在近处。”大家听了相顾不信。又一个蓝枪会的打手,名叫驴皮球的接道:“就算独一个,朋友,你讲情凭着什么?”来客道:“凭着江湖上的义气,凭着众不暴寡,强不凌弱。”说话声音不觉提高,糖罐子嘻嘻笑道:“朋友肚里还有两点墨水哩。”来客道:“见笑!”驴皮球勃然跳起来叫道:“哪里给他说那些废话,他这不是来讲情,他是踩盘打猎来了。简直和那只孤雁一锅煮了吧。”大牛张着两只手接腔道:“他居然匹马单枪地闯帐,想必有点拿手。咱们还不抄家伙,瞧瞧他有多大的尿?”又一个打手道:“这个也没地方放,把他俩一块埋了吧。”
蓝枪会在场的这些打手,将花枪砍刀手枪火枪,纷纷抄起。来客眼望后窗,微微冷笑。糖罐子抄手瞪目,不语也不拦。只听哧的一声,邓剑秋仰面哈哈大笑道:“咱们人多势众么。朋友,你单人匹马,来得不光棍了,这里讲究打群架,不懂什么单打独斗。”一句话把糖罐子臊得满面通红,急站起来,大喝道:“休要倚众动粗,还不与我拦下!”说着眼角一抹,手指黑枪会要动手的人,向着邓剑秋一笑。邓剑秋对自己的人发话道:“你们还有我么?好不要脸,居然玩出群殴单行客的调调来了。”黑枪会打手,诺诺连声,也放下武器。
糖罐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遂问道:“剑秋兄,这该怎么办?”邓剑秋拱手道:“您是台主,小弟是客,静听你的吩咐。”糖罐子咬牙暗骂:“好个琉璃蛋,有我也脱不了你。”转过脸,对来客说:“朋友真有你的,不管放不放,得交交。你请过来,我跟你咬咬耳朵。”来客抿嘴一笑,心想:“套儿上来了。”他这可误会了。糖罐子的意思,要搜罗帮手,要将来客引入己党。来客不明其意,朗然答道:“首领有话尽请明白赐教,在下无不恭听。”糖罐子无计可施,想了想又说:“朋友,咱们光棍做事,休要含糊,你总得留下姓名。”来客还是那句话:“首领拿我当黑道看待也使得,姓名是随便可以捏造。”糖罐子怫然不悦道:“朋友你太小看人了,我们不敢放这只孤雁,为的是自有苦衷;阁下一死儿拿面子要,叫我们露脚步,您自己可不肯露面目,这说得过去么?”来客笑道:“这话有理,这么说吧,目今江湖上,有个粉骷髅党,诸位也许有个耳闻,在下便是内中的一个,名姓还是不必说,我早忘了。”
邓剑秋、糖罐子等,俱是一怔。怪不得单人匹马,旁若无人,原来是他。糖罐子遂开言道:“原来是粉骷髅群豪,久仰久仰。足下因何临贱地,可否略说一说。我们的事不妨先告诉阁下,我们是一个地方两个帮。因瞒着官面,在这里办点自己内部的事,就像您猜的,要彼此考较考较。”手指邓剑秋说:“两帮的会首,就是这位和在下。咱我们哥俩在这里聚会,也说不到比赛,无非是以武会友吧。争个上风又待如何,练着玩玩,逗大伙一笑罢了,但官面上竟找晦气,来压迫我们,不许我们交手。我们彼此立有甘结,伤亡无论,他管得着么?然而他们倚仗势力,开火打了我们,我们伤了好几十人。没法子,只得跟他们挡挡架架,他们也就伤了几个。我们打算掩埋了就是了,不期这小子闯进来。”手指和甫说:“我们都问清楚了,他说他和热河官面有交情。朋友,人有放虎心,虎有伤人意。就搁着您,请问怎么个放法?”
粉骷髅十豪金岱听罢,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事,但是首领若单为防患,可以把他交给我。我敢担保他即刻闭口回家,决不逗留。”又道:“您问我因何贱临贵处,即承开诚见告前情,我也不必秘着。实不相瞒,我此来完全是为的这位任和甫先生。我们是从年前在天津,就将他缀下来,已路经过北京、密云、古北口,一步未放,并且在前站已下了他的手。但随后看他倾家变产,来贩私货,陌路上还肯一掷三十余元,去救助一个被债逼的穷老头,这才知他是好人。然后还赃暗护,跟踪到此。如此行动,我党所为何来?无非念他家贫亲老,不忍灭绝了善人。愿诸位不必疑虑,把他放过吧。”
糖罐子听了,眼望邓剑秋,剑秋无语,又转望在座打手,打手大牛忙说:“善人,善人!相好的,他是善人,你担保他,谁担保你呢?”粉骷髅金岱大声道:“粉骷髅三字可以担保我。”驴皮球道:“你倒放心?”糖罐子摆手止住,即与邓剑秋及几个打手,挨个耳语。随有两个打手,出离祠堂屋,到外边去了。
糖罐子乃道:“我们二百多条性命哩,不是闹着玩的,万不能因一个人,害了大家。就算我区区信得过,还有他们几位呢。朋友,咱们不必废话了。我刚才问过大家,他们的意思,闯进来的羊,一个也不能轻放。”金岱道:“这话连我也在数了。”糖罐子默然不答,再佯问道:“那么诸位的意思可说说呀!”大牛和驴皮球等哄然说:“我们的意思,要请阁下露两手,再商量放行。”金岱厉声冷笑道:“好!”立刻站起来,双掌一拍,似做了一个暗号。
蓝枪会黑枪会在座打手,个个擦拳摩掌,跃跃欲动。唐邓二人闪在一边笑,心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倒看看大名鼎鼎的粉骷髅党,武术如何。只见粉骷髅客金岱,将腰带紧一紧,脚上软底鞋蹬一蹬,回手按一按背后的青布缠包,便双手拳一抱,站在祠堂中间,忽然发话:“诸位会友,我们过拳脚,还是过兵刃?”一言未了,驴皮球跳上去,黑虎摘心一拳,道:“先领教一手。”金岱微微闪身,道一句:“慢来。”抬左手架一架,右手金龙探爪式,直对面门发去,驴皮球急回双手分隔,却被一把擒住右手脉门,金岱疾撒步一转,驴皮球还要挣扎,却身不由己倒拧过来,将后背奉献给敌人。金岱握住对手右臂,却往上一端,驴皮球哎哟一声。金岱右手轻轻一拍驴背,就势往外一推。驴皮球一头直冲出去,算是有一个打手手快,就近将他扶住,金岱笑道:“就是打拳,这里也怕施展不开,二位首领腾腾地方如何?”
驴皮球站在那里发怔,觉得金岱的招数倒也寻常,就是太快,有点照顾不来。他心中不很服气,红着脸对糖罐子说:“头,咱们上前院去。”糖罐子不答,邓剑秋却吩咐众人,将供桌长凳石鼓等物,俱都挪开,顺在墙根。这祠堂五间大殿通开,够三丈的进身,足够做比武场。即将刀矛之类,也立在墙根脚下。在场的人一律徒手,靠墙站着,让出当中三五丈地盘。并在四隅挑起所有的灯笼,又点着十几个火把,照得祠堂如白昼一样。
一切布置就绪,金岱笑道:“地方不坏,又遮风,又避雪,哪位上来?”邓剑秋忽说:“且慢动手,这还得先推定一位见证。怎么算输,怎么算赢,我们静听公证人一句话评断,不得恋战不服。”金岱道:“此话真是。”糠罐子道:“还是奉烦刘五爷吧,五爷是惯家。”大家道好,所谓刘五爷闪出来,即在北面一站,脸对祠堂门。
黑枪会选出十数人,站在东边,蓝枪会也选出十人,站在西面。任和甫此时已松绑,即由四个人看守着,站在东南隅。他心惊肉跳,虽没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已猜出这不速之客是救他来的,只盼这陌路的粉骷髅侠客胜了,好救自己性命。粉骷髅第十豪金岱,站在西南隅,祠堂门口廊下,围着一群人,俱是蓝枪会的打手,黑枪会的打手只占少数。大部都在另一座坟园中。金岱收拾利落,走到当心,拱手道:“哪位先来赐教?”
驴皮球气呼呼奔进来道:“咱们还得滚滚,刚才冷不防,是我没留神。”金岱心中暗笑,站好脚步,叫道:“请。”容敌人探入,突然一拳,驴皮球急闪不迭,哧的一声,胸口早挨了一下,倒退了两步。翻眼看金岱,还是那么样斜身站着,两拳当胸提起,好像没动。驴皮球改换架势,这回多加小心,捻拳叫道:“来来来,倒了才算⋯⋯”输字刚到唇边,腾的一声,眼前见拳影一晃,一拿没捞着,软肋上火刺刺着了一脚。急侧身敛避,大腿又挨了一下,身往后斜倾,赶紧收步拿稳。站还未稳,后腰又整个被踢上一脚,扑噔卧倒。驴皮球一滚爬起来,张手抓去。刘五爷叫道:“卢爷退下来吧,再换别位。”说时迟,那时快,驴皮球一只手刚捣出去,又被擒住。金岱一转身,抬腿一跺腿弯,驴皮球哎哟一声,不由跪地。金岱一个箭步躲开,笑道:“卢爷承让了。”驴皮球爬起来,瞪眼道:“你小子缺德,胜败这是常事,已分了胜负,你怎么还踢我?”邓剑秋哈哈大笑,糖罐子恶狠狠瞪了一眼,叫道:“卢爷你是怎么的,还不下去。”驴皮球讪讪离开金岱,溜出祠堂门。
一旁怒恼的大牛,从供桌上飞身一跃而下。到得场心,侧身站定,中护其裆,双拳交掩,上护其胸,涩声叫道:“小子,爷们干干,我看你有多大尿?”金岱心中大怒,面上却笑吟吟说:“不到四两尿,正要请教大量。”两人抵面支好架子,只听齐声叫一句:“请!”噼噼啪啪,打在一起。也只七八个来回,大牛自恃勇力,攻多退少,将左手虚比,右手掌平伸砍去。金岱一闪,伸指去点敌肋。大牛顺腕下剁,飞起一腿,向对手面踢去。金岱不躲,一斜腰,趁大牛腿落未收,也飞起一腿,噔的一下,踢着对方脚腕子,就势往上一兜。大牛忍痛借力,一个倒斤斗翻过去。双脚刚刚落地,金岱一跟步,唰的一个扫堂腿,照下三路扣过来。大牛旱地拔葱,才拔起三四尺,金岱忽地一扭身,叫:“倒。”连环腿又一扫,大牛手忙脚乱,早露破绽。金岱凭空跃四五尺,双腿齐踢,正跺大牛上身,咕咚一声,仰面朝天,如倒了半堵墙。金岱从身上窜过去,心说:“看你口出不逊。”大牛半晌挣扎不起,热血沸腾,羞愧难当。
众打手哗然,纷纷议论,这不速客有点不好斗。见证刘五爷叫道:“好俊本领,还有哪位?”东面闪出黑枪会一位会友。此人功夫甚熟,气力稍弱,年约三十余岁,身高四尺七八寸,名叫程铁桢,绰号生铁锤。缓缓走来,双拳一抱叫道:“朋友,我来领教。”相见以礼,金岱也改容抱拳道:“就请指教。”一言未了,斜刺里跳过一人,照金岱一拳道:“铁锤靠后,我来揍他。”此人叫于大来,外号叫大刺刺,是黑枪会的会友。金岱急侧身,单臂一磕大剌剌的手腕,大剌剌连声叫道:“哎哟,好小子,拿着铁器哪。”
左手拳一捣,喝道:“看窝心炮。”金岱伸单手一找,将敌腕叼住,猛向怀里一带。大剌剌赶紧往回夺,却夺不动,嚷道:“我踹你。”金岱借力一送,又一抬,腾地一腿,横跺了脚斩踢着大刺剌膝盖。哎呀一声,晃了两晃,金岱又顺水推舟一掌,嘭噔一声,大刺刺手掩着膝盖跑开,憨着脸说道:“倒下就算输,你踢不倒我,真有你的。”东西壁哄然大笑。
程铁桢用手一指,说道:“还是我来,奉陪您两趟。”金岱道:“好。”两人抵面而站,绕场走了半圈,留出行门过步,齐道一声:“请!”两下一凑,踢腿挥拳,打将起来。只听得吧吧吧一片声响着,两人各献身手,窜进跳跃,闪展腾挪,忽高忽矮,倏上倏下。但见灯火下两条黑影,团团乱转,空场中双双拳脚,嗖嗖挥动。蓝枪黑枪两会会友,在旁作壁上观,无不注目喝彩。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战够二十来回,大众忍不住大声叫好。内中却有邓剑秋,回顾手下会友,暗道:“不好,铁锤要输。”又抵过一刻,铁锤喘吁吁,只觉对方招数太快,渐渐有点顾揽不过来。
忽然间,金岱手法一变,放开门户,嗖嗖一连七八拳,倏守倏攻,忽左忽右打来。左插花,右插花,击顶贯耳,捶胸捣肋,如急旋风般,将铁锤裹在垓心。铁锤竭力支撑,目眩头晕,猛听啪的一声,左肩头中了一拳。铁锤急撒身,手腕一揽。张手去拿敌人,一把刚刚叼住,却嘭的一下,右肩挨了金岱一拳。铁锤就势下死力一带,金岱使个解法,拧单臂,反腕咬住敌手。铁锤夺手抽身,嗖的一个箭步,纵出七八尺。金岱一跃起来,铁锤大喜。扭身抡拳,虚空一击,霍地飞起一腿,喝声:“着。”金岱横闪身让过,铁锤急施出玉环步鸳鸯脚,只见一转身,嗖的又飞起左腿,恶狠狠直奔对方面门。金岱急避不迭,大众暴雷一声呐喊,好个粉骷髅这回可完了。说时迟那时快,黑影一晃,铁锤左腿刚刚飞起,金岱一伏身,双手据地,唰的一个扫堂腿,直奔铁锤独立的右脚荡去。邓剑秋、糖罐子一齐失色。铁锤十拿九稳,不料踢空,暗说不好赶紧收招,将右腿尽力一蹬,身子往前扑去。金岱却一转身,跳起来挺拳打去,黑虎掏心,直奔后背。铁锤抢出好几步,才得站住,喘吁吁刚说得:“连输三着,甘拜下风。”金岱认定“倒下算输”的约言,又唰的一声,如风卷浓烟,一抹地赶来。邓剑秋勃然大叫:“朋友手下留情。”急甩长衫,横身上场。猛听霹雳一声吆喝,燕子凌空,跃下一人,蜻蜓点水,斜插入战团,双臂斜分,把金岱邀住。
东西壁登高观战各会友,不约而同,齐睁眼注看。这一人名唤雷天纵,乃北方有名拳师雷天笑的族弟,年甫四旬,力健技精,他的功夫,向以强劲刚猛擅长,却与金岱的那种利落迅疾的手法,仿佛旗鼓相当。一下场,挽袖踢腿,摆好架势,相好对手,道一声请,突如电光闪野火发,唰唰唰连打十数拳,各无破绽。两个人都将门户封闭得严紧,一来一往,走了五十多个回合,谁也递不进招去。大众齐声喝彩,金岱暗暗盘算,一个跟一个,迟早总要累乏,便卖个破绽,豁的窜出圈外,高叫:“诸位会友,诸位公证,在下连斗四五位,究竟该有个限制没有?”糖罐子抢着说:“好汉子,能连战十二个人凑一打么?要不行,十个定输赢。”金岱道:“就是一打,有数就好。”说完了一拱手,又与雷天纵斗在一处。
战够多时,不分胜败。雷天纵一招一招,将对手路数探清。忽然一跺脚,将生平艺业施展开,只听得噼噼啪啪,骨节乱响,拳打脚踢,到处生风。金岱一见敌人改招,不觉精神一振,一个怪蟒翻身,闪开了敌手的擒拿。又一进步,双臂穿梭也似舞动,嗖嗖嗖。飞身如飘叶,挥拳似流星,骤如雨,疾如风。两个人直打得如火如荼,难分难解。忽然间,雷天纵大吼一声,将金岱手腕擒住,转眼间,金岱一扣寸关尺,将招破开。忽然间,金岱两指直取敌人双睛;转眼间,天纵横掌隔住。两条黑影,忽上忽下,一招一架,如旋风转磨,如飞轮走环。忽听嘭的一声,天纵奋拳直插对手。蓝枪会、黑枪会数十名打手,哄然欢叫。却在一刹那间,见天纵一个飞脚踢出去,被金岱探爪插住足胫,只一抖,天纵翻身看看扑倒。好一个拳师,倏然来一个鲤鱼打挺,双足如立锥般站定。那金岱嗖的窜过来,两腿这么一转,紧跟着左一扫,右一绊,上面双拳如雨点般,直奔上三路,中三路,好不迅捷。灯光里众目睽睽,作壁上观,几乎应接不暇。只看见影绰绰一对棉团,穿梭往来。
雷天纵勃然奋起,拳一挥风鸣雷动,腿一踢排山倒海,又交手打在一处。只听拳影里,喝一声:“着。”天纵一进身,双风贯耳,狠命拍出两掌。粉骷髅客金岱挺立不退,双掌一合,往上翻,唰的分开,使出“白鹤展翅”的招数,将敌招破开。天纵收掌不迭,腾身一窜,急握拳弯臂,对敌人劈面打来。第一着“饿虎掏心”直攻中路。第二着“黄莺托嗦”径取咽喉。却不道金岱招数变得又更快,刚拨开对方双手,立即一伏身滚进后路,两掌往下一抄,将敌人扣腰提肋只一撮。天纵失色,忙拧身一挣。刚挣开,唰的收招回手,用一个“关公大脱袍”,扣住敌腕猛一夺。金岱抬膝顶腰眼,双手一提,尽力死推。天纵说声不好,一回手要扳颈托腮,却一捞没捋着,只觉下面一晃,上面一掷,抢出去两三步倒了,满面羞惭,飞身站起,说一句:“承教承教。”默默披衣出去。
金岱轩眉一笑,笑容未敛,只听破锣也似一声喊叫:“小子别狂,我来也。”蓝枪会队中,跳出黑凛凛一条大汉,是早年北京出名攒跤的劲手。见大汉奔过来,跺脚擦掌,弯着腰,蹈圈数趟。猛然张手如箕,上扣敌眉,中揪敌人腰带,摆出那相扑的架势,两腿翻蹬,忽然一腿起来,用劲猛踢、蹬、扫、绊。金岱不容他进身,抬左腕一磕,抡右掌一叼,未容敌人进招,先托住大汉一只手,紧扣脉门,向怀里一拧,说道:“过来。”猛闪身抬腿,施一个火腿绊鸡爪,将大汉挑出多远,赶过去又一脚,说道:“倒下。”那大汉一招没展便落败,连呼窝心,铩羽而去。
跟着黑枪会又下来一人,只走得三五趟,被金岱扣后颈揪倒。对手一翻身,仰面飞起一腿,要踢膝盖。金岱急错身,腾的一脚。坐坐实实跺下去。对手哼哧一声,几乎失声叫出我的妈,惹得哄堂大笑。
邓剑秋很挂不住,抖衣襟自要上场;蓝枪会却下来两个人,俱都是把势匠,踢了一脚,被金岱托住下马,猛一端,就躺下。
然后黑枪会友又来了一位,这一位年少貌秀,貂帽羊裘,打得好一手少林拳。邓剑秋特邀来助擂的,名字叫作塞外玉如意王良。说到功力,身架非常轻巧,身手极其灵活,只吃亏腿脚欠稳。练武家最讲得两条腿立如扣钟,跃如弯弓,坚挺不摇,撼之不动。金岱与他交手,一路滑战油斗,将门户严严护住。连走十个来回,玉如意雀跃鼠窜,兔滚鹰翻,打将起来。拳出去握如水平,伸如笔直,踢腿折腰,如风摆柳,那姿态很是可看。会众指画旁观,个个赞扬,只有邓剑秋扪胸不语。金岱留神引逗,将王良拳脚的路数摸清,暗说好一套花拳。如扮戏一般,又奉陪了十来趟,金岱猛撤身,后退丈余远,喊一声:“朋友接招。”两臂一挥,双足一顿,将生平绝艺施展出来,如惊涛骇浪,滚滚翻翻。顷刻间,直斗得美少年热汗点滴,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那金岱生龙活虎一般,竟将敌人裹住。
又酣战十来个照面,金岱叫道:“朋友面子,承让了吧。”王良面红气喘,置若罔闻,将拳头握得紧紧的,依然狠命地决赛。金岱看破他已成强弩之末,暗叫:“好一个不识趣的俏娃娃,可要当场出丑。”拳花一翻,如雨打残荷,对王良左肩井,右肩井,左腰肋,右腰肋,历落凿去。喝一声着,上面一拳是虚招,下面一脚是猛劲。玉如意急挡骤闪,步位错乱,一只脚险被扫着。金岱更不容情,右腿嗖的踢起;玉如意一退身,刚刚避开。不防金岱跳起来,又当的一拳,正着左乳肋。玉如意哎哟一声,脱口骂道:“该死的,打我这儿。”双眉紧皱,两只手捧胸蹲下。
黑枪会六七位会友,忍耐不住,哧哧笑出声来。玉如意红云泛起双腮,羞惭惭退到东面,取一条丝巾,落帽拭汗。金岱一眼瞥见,不由诧异。练武的人眼光犀利,灯火下,早看出玉如意长发盘龙,双辫绞凤,一朵绿云压发堆鸦,衬着那俊秀的姿容,柔曼的腰肢,原来她是个女子。无意中一脱帽,有心人看出马脚。金岱眼球一转,心下明白,很是抱歉。这一拳未免打得不是地方,也嫌太狠了,又觉得会帮中出这等人物,有这等本领,可是怪事。心想神驰,不由得眼角一抹,连看了两眼。
金岱在这一疏神之间,背后唰一阵风吹来,听得喊道:“相好的接招。”仓促间急闪不迭,忙翻身迎拳。见一个红脸剑眉大汉急袭来到,左一掌,右一掌,觑得真切,直走中三路打将过来。金岱双拳抵住,伏身横荡一腿。那大汉力大身高,招急势猛,将金岱反逼退两三步。金岱不悦,连叫:“朋友,休施暗算,请教字号。”那大汉闭口挥拳。见证刘五爷也相帮催问,邓剑秋高声代白:“这位是塞外玉如意的师兄,火链金刚马骏材。”金岱大骇。他连战六七人,未逢对手,红脸大汉实是劲敌。火链金刚这一回骤然下场,怒目映映,深恼金岱骄狂;至于重殴玉如意,更惹大汉不忿。竟不惮暗袭下场,怒焰飞腾三千丈,舞动双拳,横冲直扫,恨不得捉住敌人,大大捶他一顿。
金岱也不怯,撤身让出行门过步,稳健应敌。灯火下,人群中,这个一拳,那个一脚,此往彼来,旋进旋退,如摇风车,如转水磨,直走了三几十个回合,未分胜败。金岱是有名的手法快,脚步活;连使数招,火链金刚沉着应付,毫无破绽。金岱嗖的窜出圈外,燕子抄水三点头,两次叠步,跃出三丈开外,双手一抱拳:“在下气力不敌,方家承让了吧。”火链金刚振开霹雳般的喉咙,振声而言:“身未倒地,拳未失着,来来来,再战三百合。”嗖嗖嗖,耸身窜过来,张开架势,劈头就是一拳,下面唰的一脚。金岱使一个旱地拔葱,腰干一挺,双足一并,嗖的直耸起来六七尺高,将敌招让过去。飘身下地,封拳护胸,交腿护裆。刚要说话,这大汉却又滚到,展拳脚再斗。
金岱冷笑,晓得此公一力降十会,法门又精,再如法搏斗,各掩护门路,谁也得不着破绽。因想不冒险,怎能成功,便决计卖招诱敌。左手虚晃一拳,饿虎掏心;右手仙人摘桃,向敌人反挝出去。火链金刚叫一声:“来得好。”两臂此屈彼伸,将敌腕捋住,只一带,喝道:“滚。”恶狠狠抡起来,转身向外只一抛,身手如风车翻转,斜掉角偏西北落下去。全场哄然叫道:“好大膂力,粉骷髅也倒了。”只见金岱眼睁睁曲腰抢地,却不知怎的悬空一扭,左脚曲,右脚伸,脚尖找地,两脚岔开,只一点又跃起来。腰干前仰后合,忽一绷,四平八稳站住。火链金刚力虽大,没把他抡倒,双手搭肩叫道:“相好的,可摔着我了,咱们就算完了吧。”火链金刚怒不可遏道:“非摔倒你不可。”赶过去三拳两脚,又斗在一处。
金岱绕圈,且战且说:“朋友留面子。”火链金刚愤然张开双臂,两膀攒力,咬咬牙,拼命只一抖,道声:“去!”把金岱又抛出去,不想金岱照样又轻飘飘不翼而飞,挺然着地。黑枪会蓝枪会各会友,这一番早睁眼留神,但见金岱一提气,双臂平张弓,两腿倒插剪,轻轻落下,似一团棉絮着地,矗立无声。火链金刚早张目跷腿以待,急一伏腰,嗖的窜过去,趁敌人刚刚据地,虚晃一掌,腾地一脚踢去。哪知金岱嗖的一声,耸起六七尺高,鹞子翻身,落在一边。双手一搭,又道:“摔着我了。”这简直是露一手。
火链金刚满腔火起,赶过去,叭的一个扫堂腿,金岱又一跃。火链金刚一探力,叭,又一个扫堂腿,金岱一跃又一跃,火链金刚竟连连扑空漏着,糖罐子等相顾不禁吐舌。却听暴雷一声喊。火链金刚又一把将金岱擒住,双手捋腕,霍地只一抡,暗道:“这回看你的。”右腿就势一踢,将金岱摔出去两丈多。金岱身手一扭搭,两脚不客气,又复点地站牢,连个衣襟也没扫着他。火链金刚暴躁如雷,追过去,绕场连走三五个照面。攻取多,遮拦少。金岱暗叫:“若不趁此下手,还恋战做什么?”旋转拳脚,容火链金刚急翻腕隔开,趁势来找金岱的手腕,金岱双手一分,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一飞腿踢中敌人腋下。好个大汉,哼哧一声,咬牙吞住;唰的抬掌,照金岱脚面砍去。金岱旋风一转,绕到后路,右腿收回,左腿飞起。对方便一抄身,抡右臂待抄金岱胫踝,却见黑影一晃,又抄到后路。火链金刚“怪蟒翻身”收回招数,“白鹤展翅”,亮开两腕,交搭手唰的往外一搅,右腿跟着踢出去。金岱“毒蛇吐信”虚点一招,却滑步闪身,绕陀螺般一转,又奔敌背。嗖的一脚,唰的一拳,盘前旋后,将火链金刚拳影裹在中,左扑一空,右打一闪,不觉地眼光缭乱。
忙乱里,金岱嗖的跳起来,一个靠山背,正砸着金刚左半身,往前抢出两步。急仰身拿桩,脚一蹬劲站稳,右臂急防追袭,唰的往后一扫。恰好金岱人未到,拳头先来,火链金刚怒气塞满胸,声如沉雷喝道:“再跑!”回身一把擒个正着,插腿一剪,运动浑身力气,左扣敌腕,右掣敌领,一力降十会,举手下绝情,只听猛喝道:“倒!”哎呀一声,金岱直抢出去,扑噔,两人中果然倒下一个。大众急忙定睛看,火光中,金岱右脚弯弓,左脚撑篙,在圈外昂然地挺腰站着。这一边,火链金刚扑地栽倒,霍地跃起来,鼻已血流,金岱用一个急招,败中取胜,抡左掌刮地一挝,挣脱右手,冷不防将火链金刚扣颈掀翻。但对手一抛,余势犹猛,金岱自身如翻车般,踉踉跄跄,直栽出好几步,才能站牢。这法门叫作单贯耳,紧随小勾手。
火链金刚分明占上风,棋胜不顾家,竟失此一着。跳起来愧怒难堪,扑到东壁,将两把钢刀取在手里。就在这一刹那,少年美貌的玉如意王良,也哗啦啦,解开缠腰的铁莲子串珠鞭,提喉咙骂道:“好一个野鹰,敢如此歹毒,伤人家体面!”一霎时东壁观众暴喊如雷,一片声喊扑死此獠。
好一个金岱,还身侧立,将右手扪扪背后长包,仰面冷笑,如没事人似的说道:“要动兵刃,区区也奉陪。”火杂杂声里,黑枪会首邓剑秋,将皮大氅丢给侧首一个帮手,对东壁观战的部下,低喝噤声。火链金刚拭去鼻孔鲜血,将胸头火勉强按捺下去,倒提双刀,重复入场,举手说:“朋友你将我放倒,我领情谢教,在下的意思,还要请你指点几趟刀、几路枪。”嗖的将双刀拿起,这一刀右手横按,这一刀左手倒提着,向金岱这边递过,就说道:“这两把单刀,尺寸钢口都一样,随你选一把。”
金岱将两手一背,直向后退。火链金刚怒极,赶过去左腕一扬,钢刀出手道:“接着,总得请教。”刀尖刀柄当空一闪,金岱伸三个指头捏住,顺手遥掷,插在明柱上,反臂将长包掣下。当此时,哗啷啷一响,玉如意王良摆莲子串珠鞭,迎头一甩,叫道:“粉骷髅帮接招!”金岱急将长包顺手一揽。火链金刚叫道:“老四不得如此,容朋友亮出兵器来。”金岱早一抽,收回那长包,闪身跃出圈外。只一抖,长包打开,亮出青莹莹一支纯钢兵器,长四尺一寸,二刃出锋,形似钩枪,尖吐小支,柄带护手,名为吴钩剑,又名月牙戟。左手提住,一弯腰,又从腿上,抽出白晃晃一把尺八匕首,仰天吐气,便待交手。那西边墙,蓝枪会首唐贯之,眼角瞟对面,嘻嘻哈哈,冷笑道:“不得了,手不够使唤,怎么动起家伙来,我可怕。”那神情是讥诮上了。
黑枪会首邓剑秋,怎能不懂得,只做没听见,嗖的从东面窜到场中,对玉如意、火链金刚笑说:“徒手操还没完哩,等一会儿练器械操吧。”双拳一抱叫道:“粉骷髅朋友,招数实在高明,待小弟奉陪两趟。”眼瞅糖罐子,口中说:“等在下领教过了,还有这位唐爷,要同足下过招哩!”扎抹停当,道一声:“请上招。”刚往一起凑,忽听后窗有人喝道:“朋友,车轮战不是事呀!”立刻窜进来一个人,短衣包头,满面英气,正是粉骷髅五豪秦铮。
黑枪会、蓝枪会一齐惊动,外面本有卡子,不知人家怎生进来的。邓剑秋退了一步,眼盯来人道:“阁下何人?”来人道:“粉骷髅帮过路献丑。领教过了,请诸位赏面子,把姓任的放了。”邓剑秋向手下人施一眼色,手下人急向外面搜去。当下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登时过步递招,一来一往交手。唐贯之也立遣同党,往外搜查。五豪秦铮,和邓剑秋各献身手,早走了十几个照面。这邓剑秋一拳一脚,稳练异常,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五豪秦铮一面应敌,一面向金岱通暗号,意思之间,再耗一会儿,援兵即到,此刻总不以翻脸为好。两个人斗半晌,不分胜负,黑枪会各会友,提心吊胆,在旁观战,唯恐会首落败,名誉扫地。那邓剑秋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先把敌人的招数看透,如法应付,当不致蹉跎。哪晓得这秦铮比金岱武功更精。连走数十个照面,只觉敌人气度从容,手脚迅利无比,有点应接不暇。邓剑秋急将架势一变,恶狠狠厮拼起来。
黑枪会众打手,指手画脚,纷纷议论,少年貌美的玉如意王良,与火链金刚马骏材,悄声私语,看这情形,敌人健勇,武技精纯,很难将他打败。万一邓会首一招走错,半生英名将付流水。商量一回,打算设计解围,推派一个好手,上场去替换下来。正在耳语嘱堣,忽听西墙根一阵喧嚷声,急回头定睛看时,那粉骷髅五豪秦铮与邓剑秋逼紧了搏斗,情势险恶,已危急到极处。灯光里,但见两条黑影,扭作一团,直打得难分难解,噼噼啪啪,看不见拳脚动,只听得踢打声。倏然间,邓剑秋一把扣住对手。倏然间,秦铮一腿,扫着敌人。腾的一响,料到是有一人中拳;啪的一下,猜想是有一人被殴。一招紧一招,一路快一路,只绕得在场众人眼花缭乱。玉如意王良急叫马骏材:“快快解围,快快解围。”说时迟,那时却快,骤然间邓剑秋一爪捋住敌人的腰带,这一掌便扑上去扣喉拿腮;骤然间,秦铮只一挣,刮的一声响亮,腰带绷断。紧跟着邓剑秋嗖的向场外一窜,紧跟着秦铮嗖的也往外边一窜,两人都跳出圈外。两个人不约而同,齐说道:“承让,承让!”
秦铮笑说:“首领拳术精熟,佩服之至,小弟甘拜下风。”遂俯腰拾起断带。这一边邓剑秋,却低头寻觅,口中说道:“朋友招数灵活之极,在下不及多矣。”又一拱手道:“彼此心照。”秦铮一笑,将左手一扬,黑乎乎一物飞出。邓剑秋伸手接过,不由脸上一红,两个人心里明白。剑秋对自己这帮说:“这位朋友功夫很好,我想咱们这边,别再跟人家较量了,时候不早,咱们照料行事,把人放了吧。”玉如意、火链金刚等,怫然不悦。邓剑秋也不再说,回头来眼望糖罐子说道:“唐爷打算怎么样?依我看粉骷髅这个朋友交得过,人家很懂情面。”糖罐子眼珠一转,冷笑说:“邓爷,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弟不客气,还是说得出,就做得出。”即大声说:“咱们这边,有愿下场的没有?人家东边可和啦!”蓝枪会众打手,窃窃私议,暴雷一声喊道:“不成,我们还得请教两招。”立刻走下三个,预先定规好,要采车轮战法,不等见输赢,但看形势一见不利,即速换人接招。
粉骷髅客早又识破,一见这三个雁行上场,心知是一个交手,两个接应。粉骷髅秦铮和金岱比狐狸还狡,对中证刘五爷,拱手叫道:“诸位见证,请见,这不是打了半晌么?已经下场的,到底有几位了?”刘五爷看了看说道:“西边五位,东边五位,又首领一位。”金岱一躬到地说道:“诸位好汉,区区绝不是好勇斗狠,无非奉陪诸位走两趟,借此拜恳释放那位和甫先生。诸位言而有信,不是约定打十二场算完结么?区区并未含糊;这可已经十一场了。如今还剩最末一场,不拘哪位下场,我弟兄都奉陪,可就是到此为止。”言罢叉腰而立。
邓剑秋正恼糖罐子吃得苦中苦那句冷讽,趁此插话:“不错,这是末场,我们是甘拜下风,就瞧唐爷的了。喂,您还叫别位朋友下场么?压轴子戏,唐爷赏脸露两手吧。”黑枪会齐声和哄道:“我们这边连首领可当真是走过了,净瞧你们那边呢!”糖罐子憨着脸说:“别忙,我还没急呢。”
蓝枪会下场的三位,却大声解嘲:“头何必下场,杀鸡焉用牛刀,瞧我们哥三个的吧。请,相好的,咱们来来。”秦铮挺身上前,金岱却闪身退后道:“刚才可是有言在先,十二场打完,就得如约放人,你们三位还要添饶头么?一打为止,我们只能奉陪你们一位。”蓝枪会三打手大叫:“没那些废话,你们半腰换人了,那不算。还告诉你们,打在你,挨打可不在你。”三个人不由分说,当头一个秃老鹰,晃光头抢到金岱对面,拉好架势,挥拳便打。
金岱侧身让过,秦铮抢先截住,闪眼端详来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秃头谢顶,两条淡眉有如无,姓名唤作萧进升,是承德街上有名的皮子;素喜惯跤,什么叫拳术,他却不懂得。两只手上一把,下一把,两条腿踢蹬绊扫,摆出这摔跤的身段,恨不得一下捋住对手。双拳一紧,单腿一揽,喝一声倒下吧,便可以摔倒敌人,落得全场叫好,这是秃老鹰的绝招。秦铮早已看透,他岂能容敌人沾着身。连走数个照面,秃老鹰侧着肩膀,晃着秃头,只往前凑。秦铮肚子里暗笑,一眼相中了那个光头,不慌不忙,闪身腾挪,紧紧对门户,忽地叫一声:“得。”容老萧扑进怀来。双臂一晃,磕开敌手,秃老鹰一捞又没捞着,右腿伸出来,要下绊。好秦铮,身躯一拧,如陀螺也似,倒抹到老萧背后。急抬手掌,叭的一声,秃头上红肿起五个指印。老萧秃头一晃,回转身两手再抓。秦铮双臂一抖,嗖的绕敌人后路,右手捻拳头一凿,嘭的一声,如擂鼓也似,将老萧秃头,敲起一个栗块。秃老鹰大叫,两手虚点一招,窜身一头撞出去。秦铮急闪不迭,险被撞倒。倒退了两步,忙翻手掌,单臂用力,嗖的直劈下去。秃头鹰一头又撞过来,恰好狭路相逢,刀杓齐碰,刮的一声响,老萧哎呀大叫,后脑海端端正正,挨了一肉刀,又干又脆,往前栽出好几步。瞪直眼珠子嚷道:“有这么摔跤的么?”黑枪会友哄然大笑。
秦铮口吹左手嚷道:“好硬,这是打拳啊。”老萧大恼,扑落扑落头顶,叫道:“伙计,咱俩死干了。”双拳一比,将秃头一摇,伏身再撞过去。秦铮避开,提左掌又劈去。秃老鹰摇头一晃,两只手两把抓,竟将粉骷髅五豪秦铮左手抓住,秃老鹰大喜。却见倏然扑来一条黑影,手起拳落,喝叫:“你来接招。”
这人正是蓝枪会下场三打手的第二个,出其不意,来打偏手,此人名字叫作海里进。从背后袭来,重复一句道:“我来接架,萧爷退后,你们没输没赢。”且说且上,且下毒手,一只拳直捶秦铮后脑。秦铮手疾眼快,一身照顾六面,刚听得背后脚步动,努力将身躯一挣,如风掷落叶,转到老萧那边。海里进这一拳,来得急猛,收招不及,整个照顾了秃老鹰萧进升。秃老鹰怪叫急闪,秦铮趁势摘开敌手,掣出己腕,嗖的一腿,兜腰踢出,将老鹰踹翻在地。海里进奔过来,抡拳便斗。秦铮使个指法,只一抖,将海里进右腕叼住。又一拧,海里进不由得单臂倒剪背后。急待夺脱,秦铮使劲一端,海里进吃不住劲,皱眉咧嘴,赶紧顺着力,将左手尽力往后反击。秦铮侧首闪过,伸一手又捋住敌腕。海里进力挣急夺,秦铮手劲很大,这边又是反臂倒掏,不得吃力。再一拧,海里进竟被倒剪二臂,摆脱不开,破解不得。
正在危急,秃老鹰一见大怒,鲤鱼打挺跳起来,一羊头直撞过来。秦铮忽地一转,双手力推,海里进踉跄出去。秃老鹰一羊头送到,恰好头碰头,海里进哼哧一声,就地打了一滚。秦铮笑道:“二位别碰头。”老海爬起来大怒,转身猛扑,秦铮右脚贴地一扫,老海跳开。却见秦铮推身收回右腿,叭的又扫出左腿,海里进仰面栽倒,秃老鹰双手一架,跳起来,恶狠狠连撞几头。秦铮暴怒,将右腿提起,仙鹤涉水式,容秃头撞到,一个旋风腿,直奔太阳穴。只听场中有人大叫:“腿下留情。”说时迟,踢时快,秃老鹰拼命撞来,拼命狂喊一声,扑噔栽倒。两手抱头,半晌起不来。
蓝枪会急下来三五位打手,将他搀起来。业已面目改色,不能言语。秦铮一个箭步,跳出圈外,举手大叫:“众位见证,二位首领。这可是已经够十三场,过一打了。我弟兄场场奉陪,都承见让,叶落归根,话到本题,请如约释放这位和甫先生。把他交给我。”
一言未了,蓝枪会第三位下场打手,一个虎跳扑来,飞腿一下。秦铮微微闪过,再叫道:“诸位都是外场朋友,言而有信,并不是在下逞能逞强。”海里进撸袖伸拳,大叫一声,又复扑到。秦铮又闪开,再叫道:“西边首领请看,我可连让数招了!”三打手又过来一脚,海里进也过来一拳。两个人攒击秦铮。秦铮左闪右避,如蝶穿花,一迭连声叫道:“诸位不要赶尽杀绝。我只请问这位首领,刚才说的话,到底还算不算?”两个人打圈动手,只作不闻。蓝枪会早又下来两位打手。四个人合伙群殴,将金岱也围在垓心。
秦铮、金岱两人大怒,事到如今,不能不算,便嗖的一个箭步,窜出圈外。两人整步亮拳,翻身扑入。嗖嗖嗖,将那狂风骤雨的拳术施展出来,六个人打在一处。只十来个照面,听得场中一声断喝。扑噔一声响,秦铮铁掌一挥,蓝枪会一个打手早已躺下,就地十八滚,翻出圈外。乒乒乓乓,搏击声连响,海里进急闪不迭,也被秦铮一掌击中要害,两手交掩蹲下来。金岱伏身一腿,另一个蓝枪会打手,立刻踉跄跌出去,反将海里进碰倒。第四个打手,被金岱下辣手,打得门牙脱落,鼻破血流,圈子里顿见松动。这一场群殴,转眼间,四个打手,八对拳脚,直打得东倒西歪,竟斗不过粉骷髅双豪,个个打手,招招落败。蓝枪会十七个会友一见大哗,纷纷亮出兵器,秃老鹰额缠白布,抄起一杆花枪,咬牙切齿,越众当先。黑枪会十名打手,也跃跃欲试,但都气势汹汹,眼看就要动手械斗。正是:“恃武力不如仗义,倚大众未及技强。”

第九章 战群雄图穷匕首见 援困兽纸包烟弹来
秦铮、金岱看这情形,势成骑虎,只可力争。两人唰的双拳一分,第三番耸出圈外,燕子抄水,脚尖点地,如流星闪电,扑奔西壁供桌。飞身上去,将糖罐子一把捋住,跟着都亮出兵刃来,圆睁二目大叫:“这位首领请看,此事该当怎么办?江湖上信义为重?还是武力欺人?”糖罐子脸色陡变,掉臂一挥,金岱铁爪如利钩,一掣没夺开。糖罐子急探手摸衣襟,秦铮伸手举兵刃。糖罐子忙收怒气,换出笑吟吟面目,哼哼说道:“朋友别慌,有话好讲。”粉骷髅双侠双眼一转,嘻嘻狂笑,手指后窗道:“我们慌什么,来者不慌,慌者不来,屋里有人,窗外还有天。”
糖罐子急顺手一瞥祠堂后窗,后窗黑影沉沉。秦、金二人又同声叫道:“我们只请如约放走和甫先生。好汉誓约,说了可好不算么?屋里有人,窗外有天。”又重复了这一句,糖罐子举手说:“朋友,你的艺业高明之至,兄弟刻骨佩服。要放过孤雁,却也不难,我们说的话,也不能不算。但是⋯⋯”秦铮扪剑四顾道:“但是什么,有话尽管说,大丈夫何必吞吞吐吐?”糖罐子无言,眼望邓剑秋道:“喂,怎么样?”剑秋默然,扭头看后窗,态度顿形模棱。糖罐子不由嗔怒,眼角扫着双侠手中的吴钩剑,欲言却又恐投鼠忌器。粉骷髅二豪连连催问:“首领有话尽管说在当面,在下无不遵办。”糖罐子双瞳乱转,暗使眼色,赧赧然说:“他们这几位,还想请教你们两趟兵器,不知可以不可以?”
金岱大笑道:“不过是这个么,何须作难?”刚说到这,海里进一声怪叫,唰的一鞭,抢过来,搂头便打。秦铮、金岱不慌不忙。一拍糖罐子,嗖的往后一退,把糖罐子一推。这一鞭猛击,急收不住,险些误扫糖罐子,海里进抡鞭又打,金岱坚立不动,秦铮觑得真切,腾地飞起一脚,直踢手腕;将一支虎尾钢鞭踢飞,掠空一转,扑的掉下来。幸不伤人。全场大噪。
这边秃老鹰便怒气塞胸,出其不意也跳过来,唰的一枪,照金岱分心直刺。金岱急闪,顺手夺住;只一带,秃老鹰登时身躯打晃,竟夺不回来。金岱右手吴钩剑贴枪杆一扫,秃老鹰力夺不及,赶忙松手,手指险被削断。金岱已将花枪夺取在手,蓝枪会十六七名打手,暴躁如雷,都拥上来。刀矛齐举,喝叫:“粉骷髅好汉子,下来斗斗,要不下来,可就戳你了!”
供桌上,金岱右手提剑,左手横花枪,与糖罐子并肩而立,双瞳凝注,昂然不惧。秦铮把糖罐子看住,做了肉质。蓝枪会果然不敢鲁莽,怕伤了自己人。糖罐子饶有急智,情知自己落在人家手心,只可用计,不能斗力。登时横身障住金岱,口中大叫:“众位消停点,消停点,不要群殴。咱们还是把比武的办法说好了,再动手不迟。”暗暗对蓝枪会友打手势,使眼色,蓝枪会众打手有的不解其意,只是要斗。中证刘五爷等,慌忙拦住,再三排解,只叫:“各归原位。”好容易才压住。
秦铮朗然发语:“就是群殴,诸位只觉下得去,区区决不含糊,何必这样着急?来来来,我这弟兄先歇歇,姑且由我奉陪。”把金岱扯了一把,自己提剑,扑地跳下场道:“诸位见证,有劳再请观战。”又东西环顾道:“诸位,还是那句话,我奉陪以后,又待如何?不要比起没完,胜败到底也有个限度吧?”糖罐子刚张嘴,邓剑秋陡然接声:“粉骷髅朋友,不要小觑我等。在场这几位,也都学过几招劣笨拳,怎肯群殴你两人?自然还是单打独斗,十二场定局。你若赢过半数,准把孤雁交给你带走,这可是我们这边的意思,决无异议。唐爷,喂,你们那边呢?”糖罐子很不痛快,大庭广众,不好输口,只得点点头,冷然说:“就是这样,我听您的,唔,听您的。”剑秋暗笑,大声道:“好极了,我们这边推六位上场,唐爷那边也是六位上场,中证帮场在外,五爷你看如何?”
中证刘五爷道:“好好,就请众位腾让腾让吧。”黑枪会蓝枪会各打手,哄然退到东西两堂,各个理好自己的兵器。五爷又说:“咱们可是一个下去,再一个上,不要乱来,教人耻笑。”剑秋道:“这个自然。”秦金双豪环顾四周,蓝枪黑枪各打手怒目挺腰,面含杀气。这一场械斗,明知凶险,只好拼命一斗。看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秦铮先向金岱打一招呼,立刻腾身一跃,窜到场心,对东西十二人,插剑抱拳说道:“一言为定,就请诸位赐教。但兵器非比拳脚,咱们彼此又无怨无仇,在下扪心自问,岂敢在方家面前,弄斧逞能,我不过求释这位和甫先生而已。既然命在下献艺角技,以为交换条件,那么为救人起见,区区不能不竭力奉教,也就是点到为止,彼此会意罢了。若有个脚轻手重,无心之过,失招之咎,还请诸位原谅。不过我一定要加小心的,我绝不敢逞凶。”这话说得就有点狂傲,将吴钩剑掣在右手,双眉一挑,两眼一瞪,涩然喝道:“哪位先上?”登时将架势站好。蓝枪会友中,秃老鹰抱切肤之痛,急选出一杆五指开锋朱缨长枪,甩腿摩掌,将枪一顿,抖起三五尺枪花,便要上场。只听东壁一声呐喊:“待我来也。”火链金刚马骏材,早已越众抢过来,将双刀一错,窜到秦铮面前,说道:“来来来,我先打头阵。粉骷髅朋友,请你切实指教,休要小看人。”秦铮往后一退,一看又是火链金刚;此乃劲敌,应该露头一手。急将吴钩一横,说声:“请教。”火链金刚双刀砍人,右一刀斜扫眉头,左一刀直刺心窝。秦铮扯身闪过,吴钩剑反臂一挥,剑头倒须险些咬住刀背。火链金刚马骏材急抽回刀,前进一步,两刀并举,双龙剪水式,对准敌项交错斩去。秦铮喝道:“来得好。”嗖的一个箭步,窜出丈余远;刚刚转回身躯,双刀唰的又扑到。秦铮挥吴钩剑一挑,直取马骏材左臂。马骏材交刀急架,霍地又一剑。玉带缠腰式横砍来。火链金刚左手刀横推,右手刀秋风扫叶,斩取敌人要害。秦铮退步伏腰闪过,嗖的反扑上来,人到剑到,“横云断山”只一砍,骏材急闪。唰的又一剑,“毒蛇出洞”式,剑尖直戳过来。骏材快刀格开,就势还招,一帆风送渔舟,两个人一剑一双刀,往来穿梭,斗在一处。
火链金刚杀得性起,刀花一变,化作两条白蛇,缀前,绕后,施展出八卦对花刀,左攻右守,右攻左守,虚一招,实一招,不见人影,但见刀光霍霍。秦铮定睛一认,长嘘一声,倒窜数步,将四尺二寸的夹钩利剑一甩,改变急招,翻身又杀入。横劈直刺,倒握斜钩,施展出七星剑法,外夹钩镰枪式。须臾间,剑光电闪,分开那两道刀光,也化作一条青虹,夭矫拿空,进退攻守,迅疾如风,直与双刀抵住。火光下,不见人影,但听得嗖嗖之声,对刃时,便叮当啸响,火星乱迸。两旁观者,无不瞠目咋舌。一来一往,约到三四十个回合,猛听哧啦一声,青光一闪直奔南面,白光一闪直奔北面。粉骷髅秦铮侧立看剑,气不涌,色不变,态度安闲。那边厢火链金刚两眼怒睁,愧愤交并,赤红脸逼得发紫。原来他倒捧着双刀,用一只手掩胯,左胯腿扯破了一尺六七寸长一些破洞,还是人家手下留情。金刚将双刀当的掷于地下,叹道:“艺到用时方恨短。朋友手下留情,在下⋯⋯甘拜下风。”
这几句话说出,早把个塞外玉如意气得粉面通红,一抖铁莲子串珠鞭,大叫:“师哥休长他人威风,待我来找回场面。”嗖的一个箭步,窜将过来,抡鞭便打。就在这时分,忽有一条黑影,从西面扑到。半声不哼,一杆五指开锋枪,唰的照秦铮分心便刺。金岱忙喊了一声:“留神!”秦铮已经一顿足,跳出七八尺。凝神一打量,来者是那秃老鹰萧进升,衔那金岱一脚之恨,恶狠狠从背后袭来,要从秦铮身上,找回体面。急三枪头一枪刚到,秦铮腾身闪开,玉如意王良恰巧抡鞭冲到,措手不及,枪锋反点到王良胸口。好王良退转不开,招架不迭,急一伏身,反迎过去。却将串珠鞭逼近一抖,毕毕一声响;秃老鹰收招不遑,翻身栽倒。王良挡开急三枪头一招,连忙挺身站稳,上前搀扶秃老鹰,再三道歉:“若不挡一下,您准失手戳着我。”
秃老鹰鲤鱼打挺,自己跳起来,一语不发,怒气冲天。眼光一找,见秦铮闪在一旁微笑。秃老鹰咬牙切齿,将长枪一端,扑地抢到面前。秦铮一摆吴钩剑,斜插架过。秃老鹰收枪,唰的一声,第二枪又到,直取咽喉,来势甚猛。秦铮脚尖滑地,让过枪锋;宝剑一挥,贴枪棍平削出去。玉如意王良急忙说道:“萧爷稍歇,待我来斗斗这位。”一进步,够上招,串珠鞭卷地横扫。秦铮急挑开这鞭;秃老鹰萧进升不肯让场,唰唰几枪,两个打一个,直扎秦铮。金岱喝道:“见证请看看,这是怎么讲?”但是刘五爷还未说话,玉如意二鞭刚下,连忙停手旁观。金岱笑道:“这还罢了!”
当此之时,粉骷髅五豪秦铮已经抽身,往南边一跳,将吴钩剑一领,施展开,如怪蟒毒龙,一片青光绕住秃老鹰。秃老鹰左右,前后,上中下,连发二十四枪,未能取胜。对手浑似旋风一般,在场上往来游走,只是捉摸不着。秃老鹰心中一慌,气焰顿挫。又战十数合,秃老鹰较足气力,将手中枪尽力一挑,挑开剑影青光,对准敌手心窝刺去。秦铮故意稍缓一招,容敌枪戳到,却侧身略避,让过枪尖,龙探爪,一把夺住枪柄,老萧大吃一惊,双手急夺。秦铮右手剑迎面一晃,下面一腿,秃老鹰不撒手,向场外一窜。秦铮顺手将枪夺下道:“承让!”缓缓单手拖枪,跟踪窜出圈外。口中说:“朋友,这杆枪……”
一言未了,秃老鹰忽翻身将右手一扬,一道流星直奔秦铮面门。秦铮本待跟踪还枪,冷不防这一镖,急止步低头敛避,镖缨拂耳打过去,险些误伤东壁观众。秦铮投枪在地,怒道:“岂有此理!”见证刘五爷忙喊:“别使暗器,萧爷下场吧,地方太窄,打不开呀。”秃老鹰面当大众,羞恼成怒,见证的话满不听见,直瞪眼扑向西壁,从架上又抄起一杆花枪,大叫:“小子,我跟你拼上啦。”他竟要乱来了。
此时玉如意甩铁莲子串珠鞭早已下场,与秦铮战在一处。连走三五个照面,秃老鹰暴躁如雷道:“闪开闪开,咱非跟这小子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话出口,枪出手,只一拧枪缨乱颤,唰的戳到。玉如意王良怫然不悦,窜出圈外,这粉骷髅五豪挺剑转身拒住。秃老鹰左一枪,右一枪,乱戳乱划,秦铮面浮愠色,暗想:这个太不懂情理,看来不使一手,总不得下台,于是一招一招应付着,留心寻敌人破绽。
战十数合,秃老鹰觉枪杆长大,施展不圆;便双手提枪,拼死力划开剑云,往外一戳。秦铮倏然一闪,用右臂夹住枪,吴钩剑举起来。全场失色道:“秃性命完了。”急注目看,秃老鹰两眼紧闭等死,大叫:“小子砍罢。”呼呼哧哧,气喘不止。十豪金岱在桌上喊了一声,五豪秦铮将剑横顶一劈,忽双眉舒展,一笑收招道:“唉,承让了吧。”将枪松手交出。秃老鹰一把夺回来,怪喊:“小子我的命卖给你了。”掉转枪头,唰的又戳过去。秦铮急避不及,用生平力量,挥剑猛剁,只听咔嚓一声,枪杆中断,秃老鹰哑声嘶喊,将半截枪杆劈面打来:“小子,爷爷跟你拼定了。”金岱实忍不住,飞身而下,伸手一抱,把秃老鹰从后擒住,夺枪杆于地下。那一边秦铮呼的一声窜上前,青光一闪,直砍下去。秃老鹰扑噔坐倒,手拍脖颈道:“你砍,你砍!”秦铮将吴钩一落,金岱急将吴钩一横,叫道:“算了吧,何苦⋯⋯”不想秃老鹰忽又一扬手,秦铮斜闪;腾的一脚飞起,秃老鹰如败叶迎风,直跌出去三四步,仰面昏绝,耳轮滴滴冒血,被吴钩剑倒枪捞了一下。
蓝枪会友一见这情形,登时骚动。西壁供桌嗖嗖跳下五个打手,玉如意急忙拦住道:“众位稍缓,容我来终场。”抖铁莲子串珠鞭,从斜刺里抄到,一举手道:“还是我来领教。”卷地一鞭,往金岱下三路蹦绕。金岱腾身闪过,道声:“咱们再交交!”扑过来抡剑还击。秦铮见十弟下场,忙想窜上供桌,监视唐贯之;唐贯之早乘隙避去。肉质没有了,只可力战待援。登时间,奔来打手,把秦铮盯上;秦铮运吴钩剑,沉着对敌。金岱和玉如意打得更热闹。玉如意毕毕一鞭,玉带缠腰;金岱退步反手一剑,倒须钩横咬铁链。玉如意掣回鞭,泰山压顶,搂头又打。金岱又一闪,剑举横搪,转身推剑,秋风扫落叶砍去。玉如意托地跳开,金岱跟进去,嗖嗖嗖,三花盖顶,剑当敌头。玉如意舞动链串珠鞭,崩砸缠抽,鞭环夭矫如神龙。金岱挥月牙吴钩剑,推刺勾抹,钩嵌双锋如伏犀。两个人回旋刺击,辗转招架,约走过四十个照面。王良这边,忽然举链鞭虚空一击,掣回来径取手腕。金岱偏不支拒,也不躲闪,忽地青光一晃,剑锋横截敌臂。玉如意连忙收招还架,全场都替她捏一把汗。
金岱乘机反腕,擎剑只一搅,剑钩挂住串珠鞭。全场一声喊,双方急收兵器。金岱急掣,玉如意急夺,双方牵住。忽然玉如意佯作力不敌,顺势扑入来,右腿进扫,左臂陡举,亮拳劈面就打。金岱两目凝神,喝道:“好!”也一亮左臂,明灼灼尺八匕首,已暗取在左手,贴肘倒提着,说声:“戳。”玉如意抽身急避。这边粉骷髅金岱一攒力猛划,只听嗤的一声,玉如意撒手翻身,窜出圈外,含愧顿足,认败服输。金岱含笑收刀道:“多承相让。”
只听西壁一声喊,蓝枪会五打手第一位刘黑头刘锦波,提朴刀跳过来,抵面叫道:“朋友,咱们来么?”金岱看来人,黑凛凛一颗大好头颅,如烟熏过一样。身躯胖大,青筋蟠体,料是个大莽汉,却说的一口天津话。此人游勇出身,是著名女匪首烂鼻子刘四姑的养子,善用朴刀。当时下场,两人交手,这口刀嘎嘎劈风,那口剑闪闪掣电,刀来剑往,剑去刀还,连走二三十个照面,金岱忽一剑砍去,刘黑头横刀招架,剑锋砸刀口,当啷一声响亮,如虎啸龙吟,火星乱迸。金岱晓得此人力大,即将剑式一换,闪展腾挪,避实捣虚,连战十数合,都不曾切动劲。刘黑头不耐游斗,不由性起,恶狠狠抡刀,挥霍缭乱地劈来。粉骷髅金岱耸跳窜蹦,只在敌人身旁背后,绕来绕去,刘黑头左一刀,右一刀,刀刀扑空,连对手的剑也碰不着,影也捞不见。心中焦躁,猛一刀卷地扫荡去。金岱翻空一跃,剑尖下指。刘黑头回力撩开,金岱掣剑一圈,吴钩剑上的倒钩扣住敌刀。刘黑头急摘不得,挺刀直扑。金岱就势一送,刘黑头啊呀呀失声喊叫,剑刃顺抹过来。黑头慌忙收朴刀,已被剑尖倒钩反挂,搭着左肩。刘黑头只一挣,嗤的一声,小皮袄扯破,鲜血流出,黑头拖刀败走。
金岱仗剑四顾:“哪位再来赐教。”蓝枪会第五位打手,麦老台挥刃上前,金岱挺剑邀住。当此时,粉骷髅五豪秦铮和蓝枪会有名的大好人孙金棠,战在一处。大好人孙金棠使烈焰钢叉,钢叉与钩剑相对,烈焰叉上下飞翻,月牙枪往来吞吐。十余个照面。大好人失招落败,幸不负伤。枪会第一打手,亮兵器抢上,刚待过招,早有黑枪会打手郎二柱,摆双钩越众当先,与秦铮斗在一处。这双钩咬住单钩剑,那单钩咬往双钩刀,一来一往,团团打转,直走了好多趟。忽然腾的一声响,郎二柱双钩好容易捋住敌剑,冷不防下面扫堂腿连环步只一扫,郎二柱翻身栽倒。紧跟着黑枪会第三第四两打手,连续上场,先后塌台。来得匆忙下得快,也就是三五个照面,便被秦铮打倒。直气得糖罐子两眼发红,觉到丢人已丢到家。只听粉骷髅十豪金岱打赢了敌人,高声喊叫道:“八位承让了,还有哪位。”其实是粉骷髅弟兄各自为战,早够了十二个凑一打的数目了。
金岱叫罢,秦铮也说:“两位首领,我们幸得承教,就请首领践约放人吧。久过兵刃,伤了谁也不好。”两个且叫且往圈外退身,不防人丛中霹雳一声喊叫:“我来也。”铁台子陶志廉,挥双链,鹞子翻身,扑到垓心。粉骷髅双豪急看此人,身材胖矮力大气雄,使铮亮一对铁锤,柄长四尺半,锤头足有碗口大小,使动来呼呼生风,硬打处地裂石崩。好一个勇汉,只知力战,不工拳脚,乃是黑枪会四台柱的第二人。两人交手便斗,金岱使动吴钩,进退刺击,操纵自如,绕身浮起一片青光,只不叫人兵器触着一点。常言道,锤棍之将不可力敌,对付此人只可滑斗。金岱施展手眼身法,如虎插翅,如蛇生足,往来游走,捉摸不定。铁台子东砸一空,西擂一空,手握双锤,直气得怪眼圆睁,咆哮如雷。猛然间分开剑光,双锤并举,跳起来劈空一击。眼睁睁敌手仓皇跑不掉,急切躲不开,全场一阵骚动。却不料金岱怎么一转闪,如流星赶月,抹身扑到锤将背后,腾起双脚,嗖的一靠山背,把铁台子推冰山倒铁柱,失空砸倒。金岱一叠步窜开,到那边一站道:“到此为止吧。”左手提剑,右手拭额,觉得津津汗出,有点战乏了。
蓝枪会第六打手胡钧,是有名的叫作野狐精,狡黠难缠的。他场场观战,招招揣摩,自觉摸着十成底。这一场刚分胜负,他陡然上手,提钢刀单拐叫道:“我来请教。”左手拐一点,右手钢刀斜切藕,猛砍金岱肋。粉骷髅金岱急待发招,五豪秦铮竟一步抢先,横剑架拐,甩剑搪刀,就势一送,推剑还招,直奔敌腕。胡钧急抡拐招架,秦铮不待他架,早一翻剑,倒须钩向下扣,径找敌人下三路。野狐精展刀磕开,抡拐又打。秦铮滑步窜开,吴钩一指,翻身杀入。只听刮的一声响,单拐被一剑劈断。野狐精翻身败走西壁。秦铮停剑不追道:“朋友怎样?”
野狐精胡钧弃钢刀,急从兵器堆中,选取一根三节棍,单手提着,顿足一跃,抵面叫道:“朋友好俊本事,在下倒要彻底请教。这不算比武,陪方家过招,胜拜明师学艺。来来来,十八般兵器,在下样样学习过,样样都糟糕。容我一样样试演。请你一样样破解,千万不吝赐教。”
这几句话说出,邓剑秋、唐贯之都暗笑,他无形中掩败取巧,话却说得堂皇。说完了,一抖三节棍,长呼:“请上招指教。”哗啦啦棍打三路,蹦抽砸扫,拐弯抹角,直攻过来。秦铮一声冷笑,蟒翻身平剑劈风,冲入三节棍阵云中。闪闪转转,钩钩拒拒,连走十数个照面。忽卖一个破绽,虚摆吴钩,翻身急走,胡钧大叫:“朋友别吝教。”恶狠狠扑进一步,将棍一抡,两节横空,唰的拍下来,直奔敌人头顶。秦铮不待棍到,猛翻身停步,横剑一格。胡钧大喜,这三节棍是格架不得的,只一架,必然折击后背,便就势一送。却见秦铮一弯腰,呼的反窜进敌怀。野狐精一棍落空,急忙击回。秦铮早身临切近,手起剑落,迎面一晃,野狐精棍被带住,大吃一惊。秦铮趁势左手劈胸将狐精擒住,右手剑一进,野狐精两眼已不由一闭。全场蓝枪会失声道:“糟!”秦铮横剑一拍道:“算了吧,还剩两场。”
话刚出口,野狐精一跃退出,却又掣出一支画戟,现出笑脸道:“还得请教,您的剑上带钩,真是罕见的兵刃,这种兵器怎么破法?”秦铮大怒。野狐精心中想:拿这带钩的长兵,破敌人的带钩的短刃。口说客气话,身手已经往前蹭。即将戟一拧,左插花,右插花,钩,砸,挑,戳,嗖嗖生风,直攻进来。秦铮候援不至,心中焦灼,敌人无赖,更引人起火;一咬牙,挺剑让开了戟阵,一招一招地冲击上去。胡钧务求胜敌,忽窜进一步,将戟一挑,将尖乱颠;唰的又一推,如蛟龙出洞,直奔敌人心窝。秦铮头上见汗,忙一闪身窜开,回手一剑,月牙钩钩住画戟小枝。胡钧双手较力,往外一豁拢,却没豁动。急又撒手翻身,往后猛跳出去;到兵器堆中,抄起一条杆捧。按泼风棍法,扯转身一抹打来。口中说:“又一套,您真高,再看这个怎么破。”
秦铮暗骂:“好个不要脸的东西!”那个见证刘五爷至此还不发话,显见心偏了。粉骷髅双豪也知今夜难得公道,偷眼看任和甫,一动也不动,想是吓晕了。秦铮夺戟在手,掂一掂暗道:“还使得。”忙收刀剑,将戟施展圆,拒住棍棒,冷笑道:“阁下倒真有耐性,一定会气功,善作持久战。”野狐精胡钧明明听出是挖苦话,仍然装不懂;倏将棒势一转,改为行者棍,嗖嗖打来。秦铮一怒变招,容敌人杆棒泰山压顶砸到,双手掣戟一攒动,向外横推,当啷一声,险将棒磕飞。胡钧前把松手,已将虎口震开。秦铮一拧,这画戟小枝嗤的一声,刺着敌人肩头。胡钧急闪不迭,弃掉棍,双手抱住戟,叫道:“朋友好⋯⋯”粉骷髅秦铮不由分说,掣回戟,掉转戟柄,唰的只一敲,手下留情。野狐精哎哟一声,退到西壁。全场登时又哄哄骚动。
秦铮插戟一笑,拱手高叫:“这可完了吧?”哼,背后猛听哗啷一声响动;粉骷髅秦铮抽戟不及,急扭身一窜七八尺,回顾四面。那野狐精胡钧又拿着一对链子锤,飞身上场,拦腰又扫过来,口中说:“还得请教这个哩。”说话声音已然岔变。怒目映映,似要拼命。在他背后,劈利扑落,又跳下三四位蓝枪会打手,各执兵器,凑过来像要对敌。秦铮变色嚷道:“二位首领,诸位见证,过招有完没完呢,说话算数不算呢?”看那蓝枪会首糖罐子,不知何时,已出了场。蓝枪会打手一齐亮兵器,要恃众行凶,将秦铮、金岱乱刀分尸。那黑枪会首邓剑秋一话不发,坐山看虎斗,只压住自己这边的人,不教他们乱动。
这时候正是危急存亡,生死呼吸之际。秦铮金岱急忙忙亮刀剑,看时刻,此刻已过五更三点。冬日夜长,天色尚黑,荒村坟园中狂风摇枯树,沙沙作响。野狐精双手一抡练子锤当先砸到。金岱抢先出战,一剑挑开。蓝枪会一个打手,举长矛唰的又刺来,金岱举剑猛剁,闪身昂首,放开霹雳般喉咙大叫:“呔,你们可要群殴,你们说了话不算!来来来,我就卖一招,双拳难敌众手,失招误伤免不了,多多原谅。”与秦铮一跃上前,两人如流星游空,嗖嗖动手。蓝枪会的众打手,长枪大刀纷纷上前,汹汹进前。粉骷髅秦、金二豪满面杀气,浑身是胆,右持吴钩剑,左提尺八匕首,抖擞精神,背对背闯入群围中,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绝技,如鸡群鹤舞,奔腾飞跃,指东打西,指西打东,全仗着一鼓作气;怒目圆睁,灼灼放光。又有这双剑双短刀,仿佛是猛虎添翼。剑劈去青光莹莹,直奔敌人要害;刀戳去白虹闪闪,单寻致命处。群殴死斗,两双拳敌众打手,施绝招,举手下绝情。
在祠堂中,众打手团团打转,刀矛如林。秦铮金岱东窜西进,来回飞绕,不像蝴蝶穿花,定似双龙戏水。单单绕贴在敌人的背后,借这个挡那个,借那个挡这个,正是依敌作盾,用敌制敌。蓝枪会同生愤怒,同起斗心,刀枪并举,这么一挑,那么一剁,呼喊声不断,陡听嗤的一声,野狐精的右臂,被一剑砍伤。众打手一齐噪怒,将刀矛狠狠没头没脸砍戳去。秦铮金岱情知敌众我寡,只得卖余勇力战,摆出拼命的架势。忽然听哎哟的一声,另一个打手,一个箭步窜出圈外,一只手血流不住,也被粉骷髅双侠砍伤。杀气中,火光下,人影憧憧,往来跳动,粉骷髅双侠抵敌蓝枪会中数十人,占了地窄人多的便宜,只在人丛中乱窜,但是情形已很危急。
黑枪会各打手,遵会首邓剑秋切嘱,各操兵刃作壁上观。蓝枪会未下场的打手十来位,各亮兵器,提防坟园外面。粉骷髅双侠使出全身本领,伺隙下手,不一刻,下场打手又伤了一名。蓝枪会驴皮球、刘黑头、大好人等,连忙下场助战。这边站在供桌上的,正惊心骇目观战。内中有两个,名叫梁老五朱四愣的,靠近了悄悄耳语。耳语片时,又暗扯侧首一人,忽然这三人潜从衣底,取出两支手枪,一筒袖箭,便要扳机瞄射,粉骷髅双侠与众打手,旋风打转,逼近厮拼,难解难分,往来不定,三打手比了比,却又停手,怕有误伤,为害不小。
就在这一思量间,秦铮金岱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一交手早就提防着,料有这一招。金岱刀剑一挥,托地一跃丈余,大吼一声,扑到见证面前。蓝枪会下场的打手,一抹地跟追过去。秦铮也从斜刺里窜过去,与金岱二人忽将刀剑投地大呼:“见证先生请看,有人暗算我。哒,我说的是你!”急掏身畔兜囊,取出一物,双手高举着:“在场诸位,休要怪我。”一言未了,全场愕然。猛听北面,嗤嗤嗤,三道白光破窗直入,凌空点点到西墙边。供桌上三打手,扑噔噔应声掉下两个,正是梁老五朱四愣,大众哗然惊顾。却见后窗棂悠悠自起,砰然一声响,数条黑影嗖嗖扑进。原来粉骷髅双侠的援兵到了。
这一次,蓝枪会打手,黑枪会打手,是异党寻仇,躲着官府的干涉,在此地秘密械斗。粉骷髅双侠忽来闯入,大招他们的疑忌,一心要将这闯来的孤雁秦、金二人和迷羊任和甫,一齐下手杀死。群中一二明眼人,识得粉骷髅双豪,满面英气逼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以此再三劝阻,提出较技解难的计策,好叫他们亮拳脚,动兵刃,车轮战法,活累杀敌人,死而无怨,免除了后患。谁想一交手,秦铮、金岱手疾眼快,招招占上风,场场皆赢。黑枪会首邓剑秋是个行家,暗劝会友,这两只孤雁得罪不得,一来他武艺高强,二来怕他背后潜藏的势力,不知有多大。奈他的同帮,不能尽理会剑秋的深意,那蓝枪会首糖罐子,另看一步棋,他只觉得闯来的人窥见机密,轻放不得,是想灭口的,却又游移。等到较拳已罢,又提到械斗,满望好歹砍杀他二人。蓝枪会友竟然下手,糖罐子悄然避出祠堂,将祠堂门倒挂。蓝枪会打手出死力,伙拼秦金二人;另有三打手,却潜取手枪袖箭,要乘乱暗算。粉骷髅双豪耳目聪明,大吼一声,跳到见证面前。那两只手枪,左瞻右顾不敢聚放。就在稍一俄延的分际,双侠陡将刀剑投地,各探囊取出一物。蓝枪会打手愕然相顾,忽然祠堂后窗,射透来三道白光。西壁供桌上,暗算秦、金的二打手,哎哟一声,倒撞下来,各人肩头冒血。又砰然一声声响,后窗启处,飞进数条黑影,立刻坠地有声。满堂中浓烟蓬腾,对面不见人,全场各打手,情知有变,各奔前程。也不遑开枪、觅敌,只顾急忙逃窜,仓促中并忘了祠堂门扉已闭,各自夺门不得出,拥挤成一团,互相践踏起来,全场登时大乱。
有少数行家,懂得这把戏的,急忙窜避到角落,蹲伏在地,拢着眼光,查看吉凶。黑雾中人影杂乱,辨认不明。却听高处一个嘹如钟的喉咙,大声喝道:“全场休得乱跑妄动,各处原位,决无妨害,且听我一言。”半晌烟幕慢慢消散,轻雾朦胧,嘈杂稍定,他们还是逼在门口。那声音又喊道:“一齐蹲下,一齐蹲下。呔,我说决无妨害,只要你们听话,不许开枪,不许乱动,刀枪全给我放在地下,谁要一动劲,我就一炸弹,连祠堂带你们人,全数受炸杀。”又道:“喂,西北角上那朋友,我看见了,你手里拿着什么,快放下。我可有八颗炸弹,一松手你们满完。两帮首领呢,是朋友出来讲话。”
此时轻烟淡淡,当堂浮绕,灯火下略能辨出形影。角落里避伏着的几个行家,贴地平看仰看,隐约看出全场已乱,早改了原状,秦铮、金岱,已不在场,弃置地下的刀剑,也都不见。那窗扇开处,却露三颗人头,当中一人,高声说话,词锋犀利。在场的人,慑于逼人的气焰,不测的声威,果然不自觉将兵器放下;几十只眼睛,穿梭似的齐注观到后窗。但见来人,面团团须眉如戟,双瞳子开阖灼灼吐光芒,眼角似有紫棱,紫貂帽,黑紧身,手中累累拿着几枚铜球,上半身昂然当窗,似浑身蕴藏了无上的威棱,气概很昂藏,在他两旁的人,却都戴着面幕,像死人骷髅形。全场打手俱都惊讶,莫敢先发;各人心中都乱猜想,这是谁?他是要干吗?官面吧,不像呀⋯⋯到底此人是谁,其来也并非偶然。他便是夜赶古北口的粉骷髅第三豪马桐。在他身旁的是两个助手。
粉骷髅三豪马桐大声叫道:“在场的朋友,若是江湖上的重信义,懂交情,明白斤两的,我劝你们休想武力解决,武力解决只能惹麻烦,不能了事情。请看,像这坟园,再有五个大,也格不住这累累一枚小球。有话还是拣好听的说,场中的事故,我们在此潜听已经多时,前后过节,也都知道。我们既然碰见,就想给你们了结。现在天也不早,转眼大亮,我长话短说,你们的机密,我做确保,决不泄露,这只迷羊,交给我们领走。”
说到此戛然而止,圆睁二目,立等着放人,那只迷羊任和甫,手缚着靠南墙坐地,早吓得半死。全场纷纷议论,马桐故作未闻。黑枪会首邓剑秋,抢先到窗前,双手高举,以示不疑,以明无诈,一拱到地说:“朋友哪里来,有话请进里讲。”马桐道:“大丈夫做事,一言而决,不必攀闲话,炸弹一松手,全完。”剑秋对蓝枪会友说:“快去请唐爷来。”一面对窗户点头道“就是这样,咱们商量着办。”蓝枪会两个打手,站起身便去开门。祠堂门仍然倒扣不得开。二打手伸手连推,隔门缝叫喊:“是谁把门锁上了,快开。”
哗啦一声响,门扇应声大开,蓝枪会首糖罐子,不待人叫,慌慌张张走进来,紧跟着一个黑色短衣装的陌生客人,相伴一同来,全场大为疑讶。留神细看时,糖罐子双手掩胸,面红耳赤,不住地东张西望。邓剑秋忙道:“唐爷来到,好极了,正要请你。”连忙告诉一遍,征询他的意见,又问同来的陌生客是谁。糖罐子不等说完,开言叫道:“邓爷,说哪里话;十二场定输赢,咱们有言在先。人家粉骷髅弟兄,不吝赐教,可真是场场占胜,足见高明。没什么说的,这可该把那只迷羊,交给粉骷髅朋友带走吧。江湖上信义为重,人家又是纯为救人。”说完了,怯怯望了一眼。那陌生客默默无言,紧紧当门立着。
糖罐子茫茫地回转身,眼望窗前。对马桐点头举手道:“这位必也是粉骷髅弟兄,久仰盛名,不胜钦佩。刚才献技的那两位呢,请他回来,好把这迷羊带走,就完了。粉骷髅帮弟兄,仗义游侠,急难救危。这样好汉,区区虽是个粗汉,也愿倾心交结,刚才比较拳脚兵刃,实在是要领教。”马桐不答,仰天长啸。糖罐子侧面对着邓剑秋,开口欲言,眼珠乱转,半晌说:“粉骷髅帮真是江湖上好汉,他们⋯⋯同党很多,可以说是,到处都有,真是足迹遍天下。”说到这里嘴咽住,换过话头道:“我说,咱们赶紧把姓任的放了吧,总得放了啊。不放⋯⋯可不行,不够交情,对不对?粉骷髅弟兄很多,到处都有,全来了,难得难得。”陌生客哼了一声,糖罐子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叫蓝枪会打手,快快去,快快把迷羊任和甫原乘驴车套好了,赶到坟园门外,又亲自过去给任和甫解绑。
黑枪会朋友马骏材、王良数人,见唐贯之如此张罗,心中不平,便要说话,邓剑秋忙拦住,低低说了几句话。众人看见糖罐子神色有异,一齐点头无语,闪立一旁观望。蓝枪会也有几个打手看明白了,也有几个不明白。那不明白的人,上前说道:“头⋯⋯”糖罐子变色喝道:“别不睁眼,听我的话,快去套车。”手指黑枪会道:“你瞧人家,你们不知道粉骷髅弟兄,是江湖上好朋友。咱们应给面子,你们要知道轻重。”蓝枪会打手说:“什么好朋友,头你看看,咱们伤了多少人,这就完了不成?”糖罐子瞪眼喝道:“好浑虫,怎么你还嫌伤的少么?你们休要倚人众欺人,粉骷髅弟兄让着你们呢,要不然,人家比咱们人还多,一跺脚天下乱颤,别傻了。”说着眼望门外窗外,回头来又说:“你们睁开眼睛看看。”
粉骷髅马桐闻言冷笑一声,口打呼哨,叫道:“喂,出来吧。”唰的一声,从祠堂屋顶大梁上,如飞鸟也似,闪下两条黑影,全场惊顾。二人左手匕首,右手吴钩剑,昂然站在堂上,正是秦铮、金岱。糖罐子吃了一惊,暗捏一把汗。金岱过去搀起任和甫,当场环揖,一拱到地,便叫:“诸位行家,诸位会友,刚才两场比武,在下单打独斗,精神还照顾得来。末场诸位轮战,在下双拳敌对众手,虽有我们哥们赶来帮忙,究竟以两人敌二十多人,未免招数不及,误伤诸位。小弟非常抱歉,医药之费,容小弟奉上,他日还要登门谢罪。总之,请多多原谅吧。”又回顾黑枪会蓝枪会两位会友,和见证道:“二位首领和见证先生,适才大家负气动手时,多承关照,小弟心领盛情,现在我且告别。青山不改,绿水常存,他日相逢,再图欢会。”道一声请,手搀任和甫,昂然出离祠堂。到了坟园栅门前,任和甫的车,已经停在那里,有几个蓝枪会打手,拿着火把和快枪大刀,在一旁伺候。金岱瞥了一眼,心中冷笑。便让任和甫登车,秦铮也坐上去,然后金岱自己跨辕执鞭为御,鞭摇马蹄移,轮动车开行。
几个打手紧紧跟在后面,快枪的保险机,已经悄悄扳开。金岱暗道:“必须如此。”托辕一跃,跳下车来,转身迎住说:“众位多辛苦了,又劳远送;我这里有个玩意儿,还得发放了好走,就借火把一用。”探囊取出几个纸包,就手打开,包中各有一物,用棉絮层层裹着,众打手不觉一怔,金岱一弯腰,在地上放上三颗,单留一颗,托在掌心,方待摆弄。忽然坟园中,飞出三条黑影,且吆喝且跑,急急忙忙扑到面前。蓝枪会送行打手,应声停枪止步,齐问:“叫我们什么事?”三个人口传糖罐子之命,叫道几位赶紧回园,千万不要送行。几位打手张目诘问,三个人附耳密告:“别冒失,咱们头说,他们来了不少人,决惹不得。咱们头另有打算,回去为妙。”大声对金岱说:“朋友请上车吧,恕不远送。”随又叫各路口巡守的,也一齐撤回;却在暗中另遣数人,穿林跟缀。
金岱一笑,才要发话;忽然听林那边,风吼树摇声中,呼哨迭吹,红光连闪,蓝枪会一行人不明虚实,惊忙四顾。粉骷髅不禁大喜,就在林中那一线红光闪处,倏跳出一条黑影,忽高忽低,往林间夹道这边游走。金岱一见,忙将手一扬,袖口内也射出一道红光,直照到林里,口中也连打呼哨。旋见双方答话,林中人高叫:“喂,粉骷髅第十的到了么?喂,怎么样?”金岱大声说:“咱们第十和第五全出来了,平安托福,头上到了几号?”林中大叫:“该来的人全来到了,头上五个,叫一声吧。”林中车旁,一齐吹动呼哨,红光连摇五下,一霎时,林际里外,四面八方,随声响应,瑟瑟地呼哨连吹,红光不住手遥遥回照。正不知暗中埋伏下几多人。正南东南西南三面,又有一片声喊叫:“粉骷髅第五和十,出来了么?潦倒公子如何”?十弟金岱高声回答。那边林中先出现的人影,窜身上前接住驴车,口说:“我来赶。”一径驱车出林,绕奔北面。
蓝枪会打手,方要跟缀下去,金岱放的那三个铜球,这时轰的一声爆炸,浓烟卷地,黑雾迷空。雾气中,又突突突连发三响,浓烟益重,对面不见人。众打手大吃一惊,倏然卧地扳枪,便要开火。却听背后坟园一带,也发大响,如沉雷炸裂。三个传话人连忙叫住:“切勿妄动。”却是枪机扳动,早发出数弹。再倾耳细听,半晌不闻别的动静。远远听见,像是金岱的口音,大声叫道:“后会有期。”又过了一刻,周围烟散雾消,这几个打手爬起来,夜影荒原,红光连闪,未敢穷追而返,集伙儿垂头丧气,举步回园。
才走了不多远,偏南面忽闻殷殷隆隆,似枪炮轰动,这几人急忙四顾。陡听坟园中,巨雷又复震动,烟腾雾起,一霎时人声嘈杂,坟园门大开。蓝枪会黑枪会各会友,乱乱哄哄,从祠堂一拥出来;跟着乒乓乒乓的响个不住。邓剑秋领黑枪会友,疾驰入东边另一座坟园内。这几人惶恐不解,又连忙登高四望,黑影中仍旧看不分明。只见远隔五七里地,似有火光闪烁,忽明忽灭,蜿蜒游走,如一条火线。内中有懂得的叫道:“这不像是大批行旅,恐怕竟是军队。”此时蓝枪会首糖罐子,由三四个人护架着,也从祠堂奔出来,口中不住说:“厉害厉害。”原来是粉骷髅弟兄,临行时候,对他们下一毒手,锁住他不敢穷追暗算。
自十豪金岱,领迷羊出离祠堂之后,蓝枪会黑枪会,觉得局面不大妥当,表面上便与粉骷髅释兵言和。忙将供桌长凳,搭放在堂中央,再三请粉骷髅弟兄入座一谈。粉骷髅三豪马桐提着许多铜球,当窗而立,只说不消。那陌生客,便是粉骷髅副手。手袖短枪,监视糖罐子,并坐在供桌旁,寸步不离。双方各怀鬼胎,不知怎样收场。糖罐子暗递眼色,教会友解救自己。蓝枪会打手多是粗汉,在场十七人,只有六个明白;会首是被敌人握在掌心,失去自由,也要想法子去破解,又怕投鼠忌器。他们只管眉来眼去,暗打照会偷商量;却不料祠堂外面,另有人冷眼盯着。在座的人,刚说到几句江湖上场面话,就听祠堂墙内,砰然震响,东南角猛有人惨叫:“救人呀,救命呀!”堂中人不由一愣。
忽然祠堂门扇一响,听得脚步奔腾,慌慌张张过来一人。对门缝大叫:“不好了,官兵大队来了,快。”跟着咕噔咕噔一阵脚步声,人已跑开。大众闻声惊惶,齐站起来,各摸着兵器。就在这当儿,粉骷髅马桐当窗一挥手,自然大震一声,窗摇户动,满祠堂浮起浓烟;祠堂前后,也乒乓乒乓接连数声。蓝枪会黑枪会各打手,把颗心进到嗓子眼,哪个不怕地雷轰炸,慌忙夺门奔出。粉骷髅副手贴糖罐子坐着;蓝枪会两个打手,眉梢一挑,估摸着坐处,亮鞭唰的一声,横刀又一抹。雾影里,一把护住糖罐子,急往门口搀架。那粉骷髅的副手,早预先认定退步,药炸烟发,一跃脱座,乘乱窜出后窗;与马桐越过坟园,一齐驰往北路去了。
那糖罐子,烟露迷离中,刚伸手要扣对座的咽喉;忽匍然一下,不知被什么人打了两拳,末后才被同党拖救出来。一大群人磕头碰脑,向外挣命,逃出了祠堂,一个个连叫:“粉骷髅好厉害,一准是他玩的把戏。”都愤然要寻敌报仇。两会会首,急劝众人勿要自乱,便凑集会众,扑到东边坟园内,整顿兵器,登高瞭望,派人侦察。只见荒林外,这边红光一闪,噼啪响几枪;那边红光一闪,也噼啪响几枪,不知有多少埋伏。远在数里外,又望见黑影中火光起伏。料有一伙行人要经过此间;却不能断定是粉骷髅余党,还是巡缉游匪的官军。两会会众为械斗,与缉捕官兵小队,对面开火,击伤不少,活擒的又要掘抗生埋,以除后患。明知万一走漏消息,为祸不堪设想。但此刻横被粉骷髅扰了局,刀把算教人握住;若是官军到来,说不定就是他们使的坏,这便如何对付方妥?蓝枪会首糖罐子,找到黑枪会首邓剑秋,两人释嫌,共议善后之计。
却见火线越走越近,越看越像武装军队。两会的打手乱叫:“打打,准是来拿我们的。”心中不由发慌。二会首摇头,忙命大众,将活擒的官兵,快抬出来,到土岗后扫数活埋。相率潜伏在荒林中,熄止火光,各持兵器,暗窥动静。但能躲得开,最为上策;若不然事到临头,怎肯俯首就缚,大家胡弄一场,也说不得。患难危急中,积怨深仇的两会众,竟同心一意,谋抗官兵。并且仓促间,又定了退一步的出路办法,到不得已时,一齐持械入山,与当地著名伙匪勾结勾结,以便暂时栖身。
粉骷髅帮,三豪马桐,五豪秦铮,十豪金岱,和副手会在一处,搭救了穷途末路的任和甫,奔到林中,拉出良骥。马桐另有去处,率助手搭伴去了,秦铮骑马,副手赶车,金岱跨辕,护持着任和甫,沿西北路驰去。不到天亮,投到一座山村。那其他同党,设计解转拒敌,事毕也从后面陆续赶到。愿来五哥十弟下阱救人时,曾遣任和甫赶车的车夫高二,去给古北口德发店十一号送信。到一点半,店中养伤的粉骷髅二哥王彭,三哥马桐和六妹卢正英,七弟孔亚平,十一弟祁季良等人,才见高二骑金岱的马,拿金岱的信寻来;晓得金岱、秦铮,半途又遇见事故,催请于两点前派五六人来援。王彭、马桐一想,即将店中暂寓的全部同党,由马桐率领,一齐遣出,三点半才赶到;四点一刻布置停当。四点四十分一齐发动,秦铮、金岱险些战累失手。
这一伙人救出任和甫后,就冒充官家密探,敲开一家民宅投宿。当夜商量办法,救护并安插任和甫,仍归五哥秦铮料理。二哥王彭折回北京养伤,其余三哥、六妹、七弟、十弟、十一弟,和五个副手,奉首领胡鲁的密令,火速赴热河,有要事派遣。至对付密云于善人抢案,起赃避侦等事,另从北方分窟,调回生人来主持。在村中拟议好,五哥秦铮便打起精神和任和甫深谈,和甫到此始信秦铮不是歹人。但他幸脱虎口,决意还要上热河一趟。五哥秦铮便潜让任和甫,与六哥等成一路,到次日一齐登程。
一路无阻,两天一夜到了承德,与六豪诸人等候首领发令。那秦铮却写了两封信,交给和甫。一封是写给当道,为和甫差事。一封是交当地顺和成杂货店,告诉和甫,如有缓急,可投此信交铺主麻六爷,危难之中可以相助。秦铮之意,也要利用和甫,与官府走动,好探听消息。那封荐信,是根据访得的密讯,套写某名流的笔迹,算是一封伪书。任和甫不知就里,拿着去投,居然生效。
正是:“剧贼也能作曹邱,书生从此脱窘乡。”

第十章 留别书西宾试为贼 卖金丹边城阻盗宝
那粉骷髅帮一行党人,到热河的第六天,密云县于善人和密探长邵剑平,乘汽车踩访赶到密云县,一到场,便与当地官府商议,派能员干探协助缉贼。邵剑平等副手赶来,自己也就开始侦察工作,却最注意听的,是于宅有功的家塾塾师梁苏庵的身世来历。于宅听见,都很不悦。哪料竟发生奇怪的事故,梁苏庵忽告失踪。这一来倒无私有弊,非贼即盗了。
于仲翔与邵剑平,齐到书塾检查,发现桌上抽屉内,留有两封长信,一封信是粉骷髅帮的口气,内说:“梁苏庵为吾党深仇劲敌,竟敢干预吾事,现特派人将伊架走,尔勿得过问,尔之幸也。”就是这几句话,下款划画骷髅和一把短刀。又一封信,是梁苏庵的留别书,上说:“伴谈经年,备受礼遇。一昨犯险护宅,救得令爱,敢云报德,聊以分忧。不幸竟以此贾怨于剧盗,此去存亡莫卜,望勿为念。窃有请者,粉骷髅是著名剧盗,不大易与。我公举宅无恙,稍失锱铢,如延探穷究,恐且别生枝节,危及身家,则失计矣,愚意宜将盗党指目种种,诬为罪状者,逐点明白辩复,揭之通衢,或于后来有利,未可知也。今当永别,临牍泫然。”
于善人反复详看这信,大为疑讶,又很替梁苏庵担心,当向探长问计求救。探长邵剑平,暂不回答,反问于仲翔:“这一封信可是府上梁教师的亲笔么?”于善人点头。邵剑平沉思一回,细细盘问梁教师平日在馆的性行,有无异常之处?可曾宵夜独出?于仲翔叫过馆童,逐一细问,逐一答了。邵探长便要求搜检家塾和塾师的卧室,对仲翔表示,梁某究竟有通贼的嫌疑与否,现在证据不足,不能断定。但看他的面貌和他的举止,以及于宅护院所说的抗匪如何勇敢,武功如何精熟,这种种情形,决不像个平常老夫子。邵剑平说:“冷眼看他的容貌,确与三年前喧腾都市,三年前匿迹人间的南方剧盗唐四举,有点相像。”
于仲翔一听,不觉大惊,连声打听。邵剑平说道:“唐四举的身世不详,但在近十年来,忽然出现南北都市,而且活跃非常。他这人有独特的才能,既识书字,又富科学知识;且擅长技术,又工化装,常往来于北京天津上海汉口各处。造伪纸币,卖假古玩,制赝鼎的珠宝,巧骗富商贵官和西洋人;几年来积案叠叠,颇为警界所注意,亦为报界所常道。他又利用女子,取巨室大姓的藏金,盗军阀财阀的重金,大小作案何止数百件。却是他有一短处,生平贪恋女色,千金买笑,爱河流连,未免有点儿女情长。听说他有好几个情人,一个是交际明星,一个是某戏院女戏子。另外在上海还有一个著名舞女,在北平有一个某巨头的下堂妾,与他也常有来往。官探曾利用他这弱点,摆下网罗,出其不意,将他擒获。上绑时,唐四举昂然冷笑,满不在意,毫无惧色。在警所把他细搜一过,经过了法律手续,审讯一过,下在狱中,方要追赃严惩。不料七日后,竟以越狱。闻在他身上,竟还带着数千元钞票,也不知他藏匿在什么地方,他居然拿这钱贿买了狱卒。也不过将他看管得稍为放松一点,他便赤手空拳,穿窗越狱而逃。第二次派干练密探,延有名私家侦探,从事追缉。上海某富户因唐四举与他爱妾私奸,认为奇耻大辱,特别悬赏三万元拿他。又在北京东方饭店,将他包围,押解往警厅,准备送沪归案。半路上,他又跳火车跑掉,手脚上的刑具,不知怎样被他切断。第三日又在济南,好容易暗缉着他;谁知一掩捕,竟捕错了,被捕的是一个别人,与他化装的相貌相类。末后延请旅沪外国名侦探,用了七个月工夫,偕同华警华探,将他捉将官里去。他又不到半年,愚弄了监守人,乘隙逃走,还拐带跑了一个同牢的青年重犯人,一个牢卒。”
于仲翔听得呆了,忙问后来如何。邵剑平道:“您听我细说,这唐四举既有如许奇才异能,诈骗窃取,得来的赃物,谅不在少数。但他还是一连气往下干,并不洗手。好像他背后有销金窟,财宝入囊,立刻随手花掉。假若不然,便是他生有贼癖,不偷不骗,寝饮不安。四年前,他异想天开,化装为大学教授,连用手腕,诱惑某遗老,某学者,以考古为名,将博物院保藏的十六套宋版的乙部秘笈,用伪版掉换;又窃取清宫秘宝唐画多帧。这唐四举不合将这些国粹国宝,贩卖给外国人,被海关查获,急电追究。那遗老和那学者,也因分赃不均,吐露出内情。唐四举担了重大嫌疑,遂为警探所注目。不久他冒充大学教授的底细,便被官人查明;结果旧罪新犯齐发,各处严拿。到他第末次被捕下狱,已是在三年前。把他的罪案详加讯问,他居然敢做敢当,犯人如实画供,法官从严定罪,把他判了八年。岂料不数月,他又悄然越狱。狱中守卫,开枪追缉,眼见他负伤倒在一家民宅内,及至从民房上跳下去捉,却转眼不见,遍搜不得。从此他销声匿迹,罪迹久不彰闻,多有人相信唐四举已死。不道这次竟在这北边僻邑的密云城内,为根究粉骷髅帮,连带发觉这个梁苏庵。这梁苏庵实在很有几点像是唐四举的变相化身;而且推测去,觉得粉骷髅青衫党,忽在密云活跃,必有卧底内线,这怕不与梁苏庵有关联!”
邵探长一面说,一面猜度,于仲翔不胜骇异。但其实邵探长也没全猜着,梁苏庵与粉骷髅帮,正是风马牛不相及,道路做法全不相同,说起来他们还算是对头冤家。邵探长起初对于梁苏庵还有点猜疑,等到检查学塾和梁苏庵的卧室之后,发现几处漏窦破绽,断定果然与唐四举是同党或同谋,决定“并案办理”,这一下可就走入歧途。
于仲翔将梁师爷如何替自己护院,如何搭救自己女儿,如何与贼拒战的事实,都根据家人报告,一一告诉邵探长。邵剑平只一笑置之,以为这与案情没有多大关系。便吩咐助手,在城内开始工作。一连七天,不但不得贼,也不得犯,而且于宅还在这七天内,接着粉骷髅帮的两封信。这一来,真教邵探长下意不去。又继续侦察几次,竟从旅舍得到一些消息,于是第二天起程赴热河。
邵探长与于善人同乘汽车,到了承德,会同当地官府,踩访粉骷髅的踪迹。邵探长所带副手也化装开始工作,先从承德全埠搜查起,将全埠划为八区,每区细搜若干次,竟没有找出一点头绪,便又往城外搜查,倒缉着几个情形可疑的人,只都与粉骷髅帮无关。探长邵剑平心中不由十分焦灼。认定梁苏庵必是跟粉骷髅帮合了伙,于宅盗案,简直是梁苏庵卧底。他就拿这一点为根据,苦心搜索起来。
这时候,粉骷髅帮首领胡鲁,从南方兼程北上,在北京召集同党密议一次,到密云又召集同党密议一次,旋于新正到达承德。当日寻找当地著名长途汽车行,探访了一些实底,又往上海、青岛各处,拍出几封密电。一个人便在暗中活动,一面等候消息,一面传播消息。不数日忽接关内急走送来一卷密报,首领胡鲁拆阅细看,喜形于色道:“这就快了。”这一卷文件中有几份北京报,报上载着一条新闻,说中西合组的东蒙探险队,已领到护照,不日起程出口,沿内外蒙考察古迹来了。胡鲁将报剪取下来,拍出密电,命北方分窟派人扫听真相,自己在热河仍然不断布置。等到略有眉目,觉得这里势力单薄,施展不开,急电召密云城羁留的同党,催他们赶紧前来,好协图大事。
果然三豪马桐,六豪卢正英,七豪孔亚平,和十弟金岱,十一豪祁季良等不两日赶到。第一日寻觅潜聚地点,暗通消息。第二日夜深,在一家出倒的绸布庄空楼上集齐。六哥十一弟一行,各携盘报刊物,和酒食电炬,掩上临街纸窗,在黑影里密谈等候。约到三更,屋顶啪嗒一响,首领胡鲁和十弟金岱相偕到场,从楼窗直窜进内。袖拢电光,四周一照,首领胡鲁胡声伯说:“三哥,六妹,七弟,十弟,十一弟全都在此,还有几位副手同来呢?”六妹答道:“调到五人。”首领问:“各人经历的事如何?”六妹等各交出盘报,并口头报告一切。首领逐一问过,默想了一回,说:“到底于善人是个善人么?”六哥代答道:“各方观察,他是个不清不浊,兼办善举的政客,人品还不见甚坏。”遂另取一束文件说:“这里是他的辩解,前五天揭在密云县城的,请首领过目,内中所说还没有虚饰。”
首领问罢点头,又道:“梁苏庵的相貌,果像那人么?他果然也上热河来了么?”七哥代答:“密云留后护利的副手,访查是这样的。”首领道:“他来做什么?”几个人作答道:“好像躲避邵剑平,又好像他潜伏密云,本有作用;新近因我们闹出事来,侦探四集,他吃不住劲,怕被置误,先期闪开了。”首领道:“哦。”十一弟道:“但不知梁苏庵现在匿藏何处?他心目中是不是也有朝阳寺那档事!”
首领胡鲁回顾金岱道:“也许是的。”遂将手一挥,发言道:“现在且听我说,我原意到热河先查找清宫黑珠,次办诸石夷惨杀孙姓四十余口那一案,给他设法弄破了,教那杀人的偿命,已死者雪冤。一待事了,便遄返上海,好干那批私运军火的事。不期在此查找黑珠,方得头绪,却又从中另寻得一条线索,顺这线索走,大是有利可图。不过办起来很费手脚,又费时间,而且人少了还办不及,胆子小了还办不成。我左思右想,这才电请兄弟前来,集议一下,以定取舍,可行则行,不行趁早断念。倘集议之后,众议不同,我可要毅然改计了。”
粉骷髅伙一齐询问,首领胡鲁先将事体原委从头叙说一遍;随后商量着手办法。几个人详细考虑后,都认为有利可图,值得冒险求功。即分派大计,各人分头准备动手。首领胡鲁又委派副手,在暗中伺探邵探长的举动,如有风吹草动,好赶去对付他,免得他从中打扰,又派人知会密云留守的同党,教他密访于善人的为人,如果真是好人,前番打抢未免有误,不妨事后还赃,共释怨嫌。查找梁苏庵的工作,也由首领分派好专人负责。于是分派完毕,分批走了。
粉骷髅帮此番到热河,大有作为。他们所算计的那一方面,是报纸上所载的“东蒙探险队”,又称为远东科学文化考古团。这团体表面上说,是欧洲几个地质学家,东方学专家,考古学者,旅行家,退职军人,测绘学者,摄影师等,奉了王家博物院和世界学术协会的委托,来到中国,考察乌桓故墟古迹的。内有十二个团员,一个团长,两个秘书和技师等。那团长精通华语,久侨澳门,据报纸上记,他叫什么田音司古物学博士。却又有北欧某驻华访员,指称他是西国的军事密探。一月领二万五千元的交际费哩。某高等华人说:他实是没有国籍的浪人,他姆妈是广东咸水妹,他阿爷是颠岛水手。究竟是也不是,没人捞着他的底细,总之,现在称他为田音司博士也罢。
田音司博士,在文字上说,是深通古物学,若讲俗话就是懂得古玩。但他不一定就是古董商,也不过常常经营古玩业务,作过一部专书,叫作“支那之古瓷及其研究与赏鉴”,中国地大物博,不止出古瓷,也出国粹,和卖国粹专家。听说鼎革之后那王公贵族,爵位刷掉了,钱粮取消了;君子固穷,日用排场太难搏节,没有法子对付,也就像败家子一般,锯卖祖茔树,拆售世袭宅。将府上保存多年的貂毛,人参,钟鼎,古物,书画,珍玩,拿出来胡乱当卖;一文不值半文,卖得好生惨淡。这中间多便宜了管家经手拉牵的人,东交民巷碧眼古董商人颇有的借此发了财。清朝没落的子孙,卖无可卖时,就串通某某官儿和某某洋人,昏夜间大刨祖坟,将他好几代爷爷奶奶的棺材刨倒弄出来。殉葬的古玩出了土,格外值钱,碧眼西商和体面康白渡,也四出采买,出重金,饵物主。物主何乐不为,所谓喝豆汁要紧,这样穷搜之下,差不多室无遗宝,地无弃利,国粹国糟的中国古物,出土出国的,可就多了,这正是二十年前的事。
探险队团长田音司博士,第二次来华,就旅居上海,曾一度给上海野鸡大学当过英文学系教授。野鸡大学校长,便是有名的生物学博士,著名的高等华人鲁明夷博士。鲁明夷先生虽是学者,却天生多能,又兼当政客。他又兼当过实业家,与著名华侨,提倡国货,颇博世界好评。十年前有个环球徒步旅行团,从印度漫游远东,到过满蒙,按旅程该伙游西北利亚。这旅行团却在东蒙逗留两年,随后匆匆离华,说是漫游考古,“饱载而归”。这一件消息,歆动了田音司博士。有一天,田博士拿着一本伦敦新出版的“现世杂志”,和鲁博士研究。现世杂志满是英文,里面却刊载一段论文,上有蒙古人照片,还有几幅摄影,附题着中国字,特别是有“古乌桓国之故都”,“古乌桓国王冕”,“支那最大金矿鸟瞰”,“金沙寨”,“漠北异宝三十一斤重之狗头金”等题词。鲁博士将论文熟读一过,与田音司计议,计议多日,野鸡大学遂择吉出倒。
田音司起程回欧。鲁博士北上进京。不久这远东科学考古团,纠集了中外团员十二名,和摄影师、测量师等专家数人,定期出发,赴北边实地考察。考察对象很广,又不限于古物,特别是各团员带着应用器物之外,选用八辆爬虎摩托车,可以横穿朔漠,履险如夷,在乱山积石中,自由通行毫无阻碍。
上海闻人,和精通洋话的高等华人,开会欢迎。这团体十二名团员,内有五个华人,是在上海凑的。另外七个基本团员,全是泰西专门学者。田音司拿出学者的身份,演说考古学专门知识,用他那一字一顿的中国话说道:“我们此行的使命,要把远东极北边的秘密宝库,探明公布于世,以供人的研究;想来是你们中国愿意的,而且需要的。”一个基本团员接着演说:“乌桓国的故墟声迹,也当调查。我们欧洲人称为黄祸的,就是这个地方,就是中国的光荣。”又一个基本团员说:“我们还要沟通东西文明,你们的国粹是好的,孔夫子是中国的圣人,他是个善良的绅士,我们来拜访他的故乡。”欢迎人一阵鼓掌,田音司等鞠躬散会。鲁博士拍来电报,已在北京替他办妥护照,鼓吹停当。于是田音司博士,领团员,坐爬虎摩托车。从上海取道,径行北上。启程那天,许多高等华人和一般好奇者,来看热闹,眼见这八辆怪物,突突突突地开走,不胜羡艳。但又想这到底是物质文明,孔夫子的精神文明是高的,连西洋人都佩服,都来苦心调查探问,所以还是中国精神胜利。
不过北京有几家报纸,不了解这样的考古,对于爬虎车,无端猜疑讥评。后来更对于考古护照,发出评价的论调,说内幕值若干万元。鲁博士早防到这一点,一面疏通官府,一面与报界打笔仗。最后打开窗子说亮话,这是华洋合组的考古团,实际只是欧洲汽车公司的活动广告,爬虎车可以称为宣传列车,含着创牌子,揽主顾的作用;他们坐着周游各处,无非推销新发明的专利货品罢了。记者先生不知实情,休要看高了他。鲁博士说得如此扯淡,显与田音司的话不符;好在护照领取到手,博士置之不顾,只忙着预备出发,当经华籍团员,和田音司博士,推举鲁博士为副长。开了一次会议,划定考古路线,以北京朝阳门为起点,以热河朝阳寺为终点。历经热河各郡县各盟旗,尤其出产鸦片的巴沟,出产金矿的金沙寨,和古乌桓国故都遗墟,议定为必到之地。
当此时忽然该团内部出了枝节问题,七个外国团员,内有两个性情暴烈骄蹇,不像大邦学者,好似西洋丘八。五个华籍团员,除了两个是鲁博士的伙友外,其余三个,本是借光坐爬虎车,来出口开眼的。他怎肯为考古二字受这等洋气,自然浅尝即止,托词退出该团,还要在报上发表宣言,后经鲁明夷极力疏解,又赔送了回沪的路费,并由田音司博士握手道歉,这三个高等华人才一言不发,愤愤回南。当时局外人倒也莫名其妙,这是一件。还有一件打岔的事,八辆爬虎车,必须专家司机。基本团员中,只有两个会自行开驶。另有一名司机,是从欧洲雇来的,其余还短五个司机。原打算在沪招募,哪知仓促之间,竟无应者。应募人虽是卖命求财,可是最怕做外丧鬼,像汽车司机这种职业,总算吃洋饭,工钱素优。人们一听说出口,冰天雪地好几千里,道上免不了胡匪出没,谁也不肯干。结果只募了一个白毛子,其余雇的是短工,只运到北京为止。
北京是穷都死域,没饭的闲人最多。鲁博士悬重薪招募,耽误了四天工夫,才算募齐。这四个司机,人都很精神,不带洋奴气象。内中一个司机,名叫马二,年约四旬,说话粗声粗气,两只眼光非常锐利。另外一个年纪最轻的,面白唇红,满脸英气,更不像汽车行出身的机匠,鲁博士看不透这两人的来历,再四盘诘一回,各索取三家铺保,才将四人留下。言明走到哪里,跟到哪里,须事毕回京,不得半途解约;司机马二等也都答应了。考古团将一切旅途用具和防身枪火,都准备齐全,遂于阳历二月,自北京起程。
考古团十三个团员,此时只剩九个;连三名技师,六名司机,共是十八人。这一行十八人,共怀着四条心,表面的幌子自然是考古,一路上也须游览风景,采取动植物标本和化石矿石。这事归一个洋人、两个中国人办,也只是敷衍。这伙团员是存心发财,去到塞北,掘古藏古物。西籍团员却另有附带的企图,没对外发表。内有几个人心想开矿取金,为欧西企业家办点调查工作。田音司和那个退职军官,却以游览为辞,要测量地图,考查地质,拍摄影片。这种举动,好像连鲁博士也不晓得,这只是团员个人的举动。
那团丁们也各怀主见,老实说北京招考来的司机,中有两个人,要趁火打狼,乘隙捣鬼;外面恭顺,骨子里时刻窥伺中西团员的举动,窃听他们的谈话。这两个司机是谁,果然非是寻常人,那四十来岁的,便是粉骷髅四豪吴朗,那年轻的是谁,便是粉骷髅九豪,名唤黎吟风的。两人在北方分窟设计,费了很大的周折,才得乔装改扮,假造证书,取得了爬虎摩托车司机的地位。
在前些日子,四豪吴朗,在密云县城,奉首领命回京走盘。忽接上海南方分窟急电,报告考古团北上,团员不伦不类,请加注意。等田音司一行到京,住在六国饭店,四豪吴朗拿一张驻津沪报记者马凝的名片,去访问田音司,见得考古团员情形诡异,料有机谋。四豪一面通告首领,一面会合同党,费了很大的努力,探清该团内部组织,和鲁明夷、田音司正副中西二团长的来历,必然狼狈为奸。又因北京有几家专给西商介绍古玩买卖的经手,不时来找该团;又因该团所住室桌上,有一本详载蒙边地图,又因他们尽打听东陵,避暑山庄,喇嘛寺等地方;并且某遗老向以盗卖古物出口闻名,他却与田音司走动得很勤。四豪吴朗越加犯疑,忙将实底报告了首领和南北方分窟。同时南方分窟也摸到一些底细,两相参详,虽不知他们私测边地,却已晓得他们绝不是学者考古。
跟着粉骷髅首领胡鲁在热河发来电报,内说此辈既要上金沙寨,恐与乌桓国故墟古物有关,务必派人跟上他们。北方分窟推举吴朗、黎吟风二人,因他两人会开汽车。但该团招募司机,颇有资格限制,他两人却没有司机生的证明文件。两个人挖空心思,花一百五十元大洋,买了两张证书,又找了铺保,居然录取合格。
摩托车行程最快,全团上下十八人,一早首途,次午便到热河。官府派人招待,替考古团备下寓所。但这避暑山庄,只出大烟客,不出教育家,只有一个师范学校,几个教师,私塾倒不少,却不肯给西洋人打交道。所以考古团入境,也没有知识阶级开会欢迎。又幸热河全区连一家报纸都没有,自然更不致招出讥评,鲁明夷和田音司都很欢喜。田音司摆出骄蹇的态度,向官府表示,我们另择住处,不要劳动官面,也不劳保护。率领团员出租价,住在青云旅馆,这旅馆也就是京津的小栈房那样大小,全是旧式房舍。这些中西学者包了后院一座四合房,两团长和秘书技师占住上房,六司机合住下房,其余团员分住两厢。到吃饭时候,各洋人各动刀叉,自备饮馔,饱餐了一顿;便询问栈房主人,这里有外国侨民团体没有。打听了路途,田音司教鲁明夷在店内等着,他自和那个退职军官,去拜访侨民团体。
回来之后,便叫进栈房主人,密询了许多话,并且要找一个通事,一个响导。如果响导能说英语,或通事能熟地理和蒙文,就雇一个人也好,薪水情愿加倍。不过热河是荒僻之区,会洋话兼悉地理的实在不多,耽误了两天工夫,没有找着合适的响导,田音司很着急。
栈房前院住着几个客人,有一个西装华人,是新近来投宿的。到晚上,这西装客忽然唱起英文赞美诗来。他唱的声音很大,并且是接连着唱。栈房主人忙说,这里住着洋人哩,再三拦劝,只是不听。外国团员听了,果然发怒。田音司跳起来,拿着手杖找过来,吓得栈房主人,捏了三把汗。内地人最怕和洋人打交道,只站在风门外听气。前院住的旅客,走出来好几位,没有一个敢进去劝架。
田音司进了那间店房,与那西装华人,叽里呱啦,大一阵小一阵翻了半晌,渐渐声调缓和下来。那动静好像释愤投机,坐谈起来。中国人的本色,最好袖手旁观,闲看热闹;院中看热闹的倒比前更多,一个个伸头探脑,偷听鬼话。忽然豁啦一响,田音司瞪着一对牛眼,从风门钻出头来,抡手杖用官话嚷道:“你们做什么,给我走出去!”院中看热闹的,应声走出去一半;下剩一半是旅客,也赶紧走进自己号舍里去喘气。
田音司回身进房,重和那西装客人,低声叽里呱啦。过了一刻,田音司兴抖抖出来,回到自己房内,召集七个基本洋团员,翻了一阵洋话,然后请副团长高等华人鲁博士说话,鲁明夷便叫茶房;茶房忙请来店主人,盘询良久。店主人出去,领那个西装客进了后院上房,于是面议一回,远东考古团决计聘请西装客赵子玖,为该团通事兼响导员。照例打铺保,订契约,一切手续完毕,就此从承德出发,径奔目的地。
却又出了想不到的麻烦。爬虎摩托车的六个司机,倒有一半,得了急症,症状相类,怕是急性的传染病。患病的就是那个上海招的白毛,和由欧洲带来的一个,由北京招取的一个。司机病倒车不能开,人不能走,急忙延医调治。热河只有一座洋药房,并无医院,更无高明西医。考古团只得请洋药房的老板诊视,上午服药,下午又病倒一个。眼睁睁不能出发,全团焦急起来。田音司气得说:“你们中国真是东亚病夫国。”
那药房老板,管下药不保治病,他误诊断为急性传染病。患病的四个司机,吃下他的药不见好,那个白毛人倒病重死了。他们不料到这病得来得如此奇突,乃是由于中毒。病人怎能不进饮食?越进饮食越坏。饭中粥中,都孱着别的物质。同屋居住由北京考来的两个司机,马二和年轻的司机李玉升,也口中哼哼,说是不舒服,也染上病了。这几个人却七嘴八舌,引头要求请中医诊治。鲁明夷着急,向店伙打听本地名医,又想打电报上京延医。司机马二,一步一哼,去见那新找的通事,两人咕哝一回,遂请来一位热河著名中医,夸得和华陀扁鹊一样。马二抢着请他诊病,抢着先服他的药;刚服下去,便连嚷神效。年轻的司机李玉升,经那中医治疗,也立刻霍然。通事和他两人,不住口赞扬中医妙手神丹。这一来别的病人不由不信,便都试诊试服。
这中医诊病而不开方,只从一只药葫芦里倾出数粒金皮丸药,用无根水送下,给病人一吃,病人立刻就不发昏;却又变成缓症,动弹不得。考古团没奈何,决计送病人回京,就便再招司机。这一来,那个通事大得其手,急忙面见团长,他说:“往北京招募人,往返费时。本地明星长途汽车行,新近因营业不振,裁了五六个司机,正打算资遣回籍。如果愿意招用他们,我可以去说,工资还格外贱;并且他们常走北路,地理也熟。”田音司听了,连说:“工钱贱?好的。”鲁明夷是中国人,心中犯了猜疑,但也无法。通事不管那些,立刻将四个司机找来。他们的名字,无非是张三李四之类,讲起开汽车,却很在行,说起北路地理,果然很熟。并且内中有一个,还会修理机件,当下选用三个订约交保,即日起程。
那几个外国人只是摇头,说你们中国真是麻烦,想不到的会发生意外问题。考古团八辆摩托车六个司机,只剩下欧洲带来的一个司机,是无所谓的,其余京、热招募的五个,竟变成清一色,都换上粉骷髅党的人了。连鲁博士也没看出形迹来,只觉司机病得太怪罢了。原来那个通事,就是粉骷髅二豪王彭改扮的。五个司机,便是四豪吴朗,九弟黎吟风和七弟孔亚平,十一弟祁季良及一个副手。他们只用了少许的药,便将外路司机剔出去了;只可惜那个白毛人中毒过深,废了性命,粉骷髅不无替他抱屈。那个挂葫芦、卖金丹的医生,正是首领胡鲁。容考古团出发之后,他赶紧率领几个副手,和十弟金岱,火速追下去,以便在外面策应。留下五豪秦铮,六豪卢正英女侠,暂驻热河,传通消息。
考古团十八人,坐着爬虎车,登山越岭,从热河往北,计程探险。果然是新发明的交通利器,除了密林大河难以通行,任它地势高低崎岖,全能爬得过去。不过车身奇重,比寻常摩托车慢些。一路上各团员,倒也饥餐渴饮,昼游夜宿,到处采风问俗,访古寻胜。或摄取地方照片,或猎取奇异动物,探集罕见矿植;奉访当地王公官员。随意流连,不拘五七十里一站,百十里一程,都要细细调查完一处,再转别处。转眼之间,在路上消磨了两个多月。
时当春末夏初,北方天气虽寒,也早已春冰解冻,春水四流。考古团有时行到无人之迹,便支帐幕歇宿,大家轮班荷枪,防卫盗贼野兽。有时行到山村市镇,便由通事、司机,去打店寻宿,或借住古庙寺院。有的知会地方官,有的就不搭理,因为是洋人,地方官也无法,只验看护照罢了。那内蒙牧民,和整荒的佃农,多没见过这样的代步;听摩托车突突的响叫,不用马力,自然驰行,无不称奇道怪。大人小孩在背后追着叫,看洋鬼子,看那个不用马拉的车。
这一日,八辆不用马拉的怪车,行到一个所在,距离热河,按直行路程,斜趋东北约有四百余里。一带乱山,层层环抱;只有一条凿开的山道。山前一带平原,是沙碛之地,不生寸草。因天暖水溢,山洪流布,沙碛添平下一道浅塘,两道沙河。水却不深,河面甚广。爬虎摩托车若一径开去,怕到河心淤住。考古团停车计议,鲁博士问通事向导:“这是什么地方?”通事鲁然说:“这是内蒙盟旗地。”但鲁明夷问的是地名,通事眼皮一撩,想了想方说:“这是平台子,白沙河。”田音司又叫那热悉内蒙路程的汽车司机张大、王二,问这里的地名。张大眼望着王二,说:“这地方没有地名,记得好像叫作二道梁子。”鲁博士不悦。怎么两人自称熟悉地理,会将这同一地方,说出两样地名来,到底是谁信口造谣?那通事忙带笑辩解:“这沙碛叫平台子,那山岭叫二道梁子,是不错的。”司机王二也相视笑说:“正是正是。我去年秋天,还到过这地方。”鲁博士道:“那么这里距离金沙寨,还有多么远?”王二道:“这个,还有二百多里。”
田音司大声说:“哈罗,这时过不去,怎么办?”鲁明夷道:“附近地方可有村镇人家没有?把车开到那里,问明白了再走。”张大、王二道:“一定有,我记得有蒙古包。”当即上车,开足马力,折回车寻找人家,却越找越找不着。山峦起伏,滩流纵横,四望不见人烟。爬虎车偶一不慎,陷在泥塘,便走不动。团员团役十八个人,费尽气力,好容易才把车拉上来,却累得各人满头是汗,并且燥热口渴。大家着急,择路急走。乱山中忽见偏西南面,黑乎乎一片,好像丛林,又像村落。田音司发话:“那里有火光,许有人家,我们可以过去问路。”考古团驱车奔过去。
走了三五里路,中间又隔着一道高岗和汪水。八辆爬虎车,靠岗停住。推派西籍团员二名,带领那个通事,和司机王二,携武器,徒步前往探路。四个人涉水滩过去,到那边一看,原来是一带长林,后面藏着一块绿草平原,筑着两座蒙古帐篷,是男女二十几口内蒙人,在那里牧牛放马;共有六七十匹马,二十几头牛。西籍团员拿手杖,一直钻入蒙古包,用半通不通的官话,询问路途地名。四十多岁一个蒙古妇人,三十多岁一个蒙古壮男,站起来怒目发话,那意思是挥手教他们出去。两个西籍团员不懂,那通事略懂蒙文,苦不甚高,再三询问,蒙古壮男用手向东一指道:“人,那里有人,很多的。”别的话都问不明白。四个探路的只好折奔东面。那边考古团余众下了车,忙着汲水进食。田音司博士,叫那外国退职武官亨利·森德,与他一同散步。森德用一种诧异的口吻问道:“中国参谋部测绘的军用地图,怎么还有错误的地方?”田音司笑道:“你不了解他们的官样文章。外国人出版的满蒙大地图,有时比中国自己的秘图,还要准确。我的行李里面,有这样一本。假如你愿意,你可以借去看看。”
两人登上土冈,面对前边山野,各用望远镜,眺望四面远景,南西北三面看过,转看东面。田音司叫道:“哈,上帝,他们跑什么?”猛听得东面砰然数响,有几条人影,如飞奔向这边来。森德也看见了:“这是什么?”那边鲁博士也戴上千里眼,望着叫道:“你看!对面是什么事情?”直对田音司招手。田音司与退职武官,慌忙走下土冈,且行且说:“有枪声,不知什么事情?你看看,那是什么人?哦,是我们探路的人。”话未说完,骤听咣咣咣,一片锣声大作,震得四面空山,回响不绝,顺风吹来,声音很大,中间夹杂着呼喊声和枪火声。果见探路的两个团员,和一通事一司机,气急败坏,从水滩跑过来。后面锣声不断,高高低低,射出火光;火光移动,似紧紧追赶过来。
考古团一行,大吃一惊。什么什么,问个不住。有几个人奔上车,有几个人将手枪扳开。原来是问路人惹了祸,犯起众怒了!
那两个西籍团员,偕通事、司机,到蒙古包问路。语言隔膜,蒙人遥指东面,似说东面有人家,西籍团员便大步奔去。不料竟与联庄会冲突起来。那东边的村落,有二三百口,乃是数十年前,由山东逃难,出口垦荒的流民。初来三五家,男女十数口,经他们辛苦经营,垦出几顷田地,盖了数十间车房。随后同乡不断有人寻踪来投奔,垦田地越广,筑庄院也越多,不几年成了村落。又不几年村庄扩增,有了新庄、旧庄、和东庄三处。此时杂货铺也开了几家,菜园子也有了几处,越发人烟兴旺。等到烟禁松弛,此间农民改种鸦片,比粮食又得利,此村越发富庶。因为此地僻在乱山中,又夹在内蒙盟旗之间,外界罕到,倒成了世外桃源。只有时汉蒙两族发生冲突,闹些纠葛;没有军队滋扰,也没有过什么灾难,安安稳稳度日。人民饱享太平福,如此多年。
不想时势变迁,影响到山村。近几年土匪跳梁,马鞑子闹得也很厉害,旧庄上曾吃过一回大亏。这三庄觉得守望相助,实有团练乡勇的必要。遂由九家富户出头,与山后三四农村计议,通力合作,设立联庄会,摊款出丁,极力筹划。有钱的量力出钱,有人的按户出丁,购买大枪、火药、刀矛、斧棍。凡属在会。都发给大小铜锣一面,以便闻惊鸣锣,聚众保村。每到青纱帐起,联庄会格外戒备,增派团丁,荷刀枪昼夜梭巡。恐不时有马贼打粮,匪徒纵火,更防外人偷窃菜园瓜畦,或潜上高粱地牧马。这山前后五六庄落,会在一起,计有团丁八十名,并有旧式枪火,常备守望。一旦有变,铜锣一响。还可以出庄丁一百六七十名,各有随身刀矛,可算是联庄会倾国之兵了。他们的实力就是这样,所幸小伙贼匪,畏惮乡团,不敢滋扰;大伙又嫌油水少,道路险,懒于光顾。结会数年,倒也相安无事。
忽于八年前,也不知从哪里来到一伙马贼,前数日曾派人前来蹑盘,竟于月尽时,乘夜来袭劫新庄。新庄富户七八家,多在庄内设置碉楼。这一夕月暗星昏,大风怒吼,恰有本村一个无赖汉,偷了一袋子米粮,去到村里王寡妇家幽会。临翻墙出来时,被团丁捉住;正在相闹,无赖汉大叫,哥们先别打我,你们听听动静。果然闻得近处似有马蹄声。团丁匆忙上了碉楼,用孔明灯探照,白光一晃,可巧照着两个马贼。这马贼三不知,啪的照灯放了一枪,吓得团丁掩灯鸣锣,开枪还击,噼噼啪啪乱响一阵。少时各村各家,齐将大小铜锣鼓动,咣咣当当,响动天地,鸟枪,火枪,大抬杆,手枪,快枪,各自拿着乱哄哄往村外黑暗处,打了一回。马贼已有几个爬进土围,见流弹横飞,知偷袭无望,便相率退回。
这一夜全村只受虚惊,算计起来,损失二百多元的火药费,一个人也没伤,总算侥幸,事后出村查勘,只见马蹄纵横,到底也不知来的贼实额有多少。寻来寻去,在村口搜见一匹受了重伤的死马,瞎打一阵,居然有功,团结合作的好处果然很大。原来他们这联庄会,凡属在会的人家,都发小铜锣一面,摊购火器一件。又以像团长队长什长之类,各给大锣一面,并备新式枪一支以上。每村至少还要有瞭望台一座,都是借用本庄富户家的门楼更楼佛楼,如有遇变,用以鸟瞰。又规定东庄有事如何报声,新旧庄有事如何鸣锣,都有一定的敲法。除此外还有号灯和信炮,倒也组织得很得法。设备得很完全。但有一件,群众心理每流于嚣张,易于激动;自有联庄会,便不免发生殴辱行旅和寻仇械斗的事故。前数年,曾与内蒙牧民,斗殴两次。起因只为一筐子野菜和一条扁担。两年前夏天,有过客折取他们些许苞谷瓜果,与看守人相骂以至相打,结果发生惨剧,竟把过客活埋。
他们这联庄会,每到夏秋时节,禾蔬茂长的分际,就多派团丁,看守垄畦,总为保护农产而已,这就叫青苗会。内地青苗会,常因护庄稼通水道,吵嘴打架,他地亦然。但他们青苗会也有一定的规则,行旅过客,若行近田畦,一时口渴,随便摘取瓜果梨枣吃,看守人瞧见,也不说。就使你能吃,吞他一颗大西瓜,或七八枚香瓜,他们也担待得。但如瓜果未成熟,你生生乱摘下来,或将禾苗乱践乱踏,或将梨枣饱吃一肚子,还要摘下许多拿走,这便犯禁。或你的牲口惊了,践入瓜田禾地,这更不可,他们必不依,轻则骂,重则打。去夏有五个过客,驱着车骡,自仗人多,从车上走下两个人,沿途各将苞谷折取一衣襟,又刨起红薯,又到瓜园摘瓜,连掀几蔓,咬一口生的,便抛在田边又摘。看守的人早睁着八只眼看哩,二十多岁一个小伙子,大喝站住,上前拦阻。那两人不合抡马鞭,做出打人的架势,结果锣声一响,将五个客人捉住。除车夫外把那四个客人,结结实实痛打一顿,刨个坑活埋了。那缘故,就因这西瓜客人乃是有来历的,自以从军当官,通常把乡民呼来叱去,“老百姓”三字叫得山响。争执时,他反驱马闯入瓜地蹂躏,被捉时又大骂不休,这才生生激出事来。从那以后,乡民气焰越涨,这是三年前的话了。
考古团派那两个西籍团员,约翰和恺斯,寻路到东庄。东庄外正有菜园瓜畦禾场,四个人好生口渴,一见瓜田,说道:“这里有瓜园,我们就去问路么?”西籍团员约翰早大岔步进了瓜田,便去摘瓜,连摘二三十枚。又望见果树,便去摘果,七手八脚弄了好些。司机王二咬了一口,说道:“呀,太生!”西籍团员耸肩道:“洗洗吃,不干净。”四个人便寻井。探头探脑,一阵乱寻,西籍团员恺斯大叫:“哈罗,这里是一口井,这里是一口井。”其余三个一齐奔过去,先往井底下一望,便下手汲水。那架辘轳甚重,井口甚大,井面尽是泥水。约翰·恺斯又是穿着皮鞋,把辘轳绞上来,脚下一滑,赶紧松手后退,刚辘轳一阵响,将桶绳打落井中。四人大笑,又上去绞,桶刚上来,才伸手提取,一不小心,照样翻下去。只听咕噔一声,绳落桶砸。四个人围着井探头。那边早有三五个小孩子跑来,远远地站着,咬手指头呆看。约翰猛回头看见,大叫:“喂,小孩子。”连连点手:“过来,过来。”他还打算问路捞桶呢。小孩子一见两个洋鬼子,两个假洋鬼子,直冲自己摆手,叫了一声,哄然跑回,往村内狂喊乱叫,约翰大笑:“不要走,不要跑。”从后跟去。恺斯和通事、司机,还围着井口探望,想着捞桶。此时瓜田中的看守人,也远远绕来,瞥了一眼,回头便走。通事和司机觉到神色不对,便叫两位团员:“咱们回去吧。”约翰道:“我们还要问路。”司机王二道:“问不得了。”恺斯扯头看,村口出来六七个男子,也有二三个小孩子,七手八脚,往这边指画谈论。恺斯不理会,紧跟约翰,一同前行。
只听村口喊了一声,忽有三五块碎砖抛来。小孩子吵道:“就是这洋鬼子,还没跑呢!”恺斯、约翰往旁一闪,碎砖贴身飞过去,落在井边。两个西籍团员暴怒,这些低级民族竟敢侮辱白种,还了得!各把瓜果抛弃,咕噜噜的滚下满地全是,也不洗,也不吃了,便一径向村口跑,挥着手杖要打人。六七个男子和小孩子,哄了一声,扭头钻入村中。村中铜锣立刻敲动;联庄会会首听见警报,急忙放了一声号炮,砰然一下,响入半空,家家户户的壮丁,赶紧丢下手头工作,各抄起杆棒刀矛。又听嘭嘭嘭,接连三响,便知是在东庄;一齐奔过去,在瞭望台前集齐。
东庄副团长,早叫过看守人,和那伙顽童,询问他们报警的缘由。看守人说:“眼见有两个西洋鬼子、两个假洋鬼子,抢到咱瓜地里,鬼祟半天,作践好些瓜果。刚才又跑到村井边,只往井里探身撒手,不知撒了些什么。”又一人道:“一定是撒迷魂药的。”小孩子也说:“可不是,可不是,撒了好几包,我们都看见啦。”话还未问完,早听:“打王八捣的,宰王八捣的!”许多人乱喊起来。东庄团练先行出动,二十多个庄汉,拿着刀矛杆棒,八个人拿着两架大抬杆,四只旧式火枪,随锣声当先抢出。余众随后发动,个个血脉沸张,有噬人的气势。
考古团西籍团员约翰和恺斯,由于官面笑嘻嘻的脸,相信远东民族惯吃手杖,不必客气。今见情势凶恶,他们心中虽然忐忑,表面还倔强,做出昂然不惧的样子,挥着匣刀手杖,瞠目直视村前,想着威吓乡下佬。村人吵吵闹闹,一时莫敢先发。通事赵子玖久走江湖,心知不妥,而且有口也难辩。司机王二更晓得联庄会的厉害,急急叫团员,快快回走。约翰耸肩,眼望恺斯,迟疑未退。
青苗会铜锣乱敲,三十多人已呼啸一声,打圈逼来。几个拿杆棒的大叫“站住!”背后多人齐喊:“捉住他,吊起来问他,活埋了他!问他撒了多少药!别放了他!送官不送官,打杀吧。”乱嚷一阵,双方眼看凑近,两个壮汉扬着刀矛,喝问:“呔,你们是干什么的?”恺斯急急抽出手枪,喝令对方止步。赵通事急急拦阻,抢行一步挡住,对来众叫道:“诸位乡亲,我们是走路的,迷了道,渴了……”一语未了,只听对方哗然大噪:“小子拿着枪啦。”紧跟着猝然一响,发出一流弹。就在这白烟浮起的一刹那,八个联庄会抡起木棒长矛,如恶虎般扑来,大叫:“捉奸细!”恺斯的手枪突被五个人夺住,赵子玖一见事急,忙显身手,略一腾挪,夺出恺斯,大叫快走,如飞奔回旧路,恺斯紧紧跟随,约翰头上挨了一矛柄。司机王二拖着他手中的枪,也急急奔回。四个联庄会吆喝一声,便将“大抬杆”架好。四个拿火枪的,二十多个拿刀矛杆棒的,一涌追去。
考古团四团员狠命狂奔,恺斯负伤落后。早有几个快腿联庄会赶到近前,都夺住恺斯的手,大嚷:“捉住一个撒药的鬼子!”恺斯大嚷:“救我!”约翰回头一看,砰然放了一枪。冲锋的联庄会,只有一个有火枪,吆喝一声,砰然还击。一阵白烟散处,通事、司机翻身回跑,施展武术,先夺过火枪,次再夺救凯斯。各乡团已散复聚,大声催援,各将手中刀矛乱砍乱戳。通事赵子玖舞杆棒且斗且走,司机扶起恺斯又跑。赵子玖得个破绽,随后追来;几个箭步窜出五七丈,摸出手枪,向空鸣了几响。后到的二十余乡团,喊了一声口号,急急伏身在土坡后,各架大枪杆,直打过来。连响六下,弹落烟散,乡团站起来又追。跟着乒乒乓乓,又发了几枪。
考古团四众,没命地逃过乱林。联庄会最恼行人伤稼,尤恨村井投污,况又是洋鬼子,还敢开枪拒敌;大众前呼后噪,一抹地穷追过来。抢到乱林,联庄会头遣人鼓勇四出窥探,随后后队也到,共聚了五六十人。正副会头先登高眺望,立刻商通,率众径从偏南面,绕浅滩掩来。同时第二团壮丁也出村口,共到五十余人,远远地从土冈背后,一步一步兜来。

第十一章 众怒难干联庄会打鬼 长途遇阻考古团闯山
此时考古团余众,已然看出情形,几个司机,早将汽缸拉燃。田音司、鲁明夷和那外国退职武官,用望远镜看了一回,急急将武器取出。司机马二眼望东面,忽然用英语大叫:“快跑,不要还枪。”马二自应征以来,始终没说过洋话的,此刻忽然急出洋话来,各西籍团员,急忙问他,马二说:“了不得,山野农民最有团体,最不好惹,咱们大家应该赶紧走避。”田音司忙问:“为什么?”马二解说了几句。探路的四个人,中有负伤的跑不快,看看被乡团追着,田音司大为焦灼,便要领团员驰救,退职武官森德慌忙说:“我们应该推举临时司令,分担工作,这必须武力解决。”
匆忙里,即举田音司为护路司令,退职武官为前锋总指挥,分派团员司机,预备夺路救人。几个华人也心慌意乱,不能拦阻。于是六辆爬虎摩托车,突突突的响起来,各人俱都上车;就要一半拒敌,一半觅路退走。田音司忽一眼瞥见,那个在北京招考的青年司机,跳下车来,反倒跑上土冈,巍然站住不动。考古团大众不由惊叫。那青年司机忽然探出头来,向对面一望,旋举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又一扬又一响,一连举手五次,对面便有三个人倒地。当此时探路的四个人,相扶挽着,涉水奔回,背后许多团丁绕旱路如潮赶来。
村林那边的乡团,已然放大抬杆,冲水滩连发数弹,要斜阻他们退路。四个人正在偕逃,约翰落后,赵通事王司机挽架恺斯,奋力跋涉水滩。一弹打来,危急万状,好容易爬到陆地,十来个快腿壮勇的团丁,已横赶来截住他们。赵通事王司机,只得丢下恺斯,要往前闯。忽然哟一声,最前行的一个团丁,一晃两晃歪身倒地,旁边三五个团丁,愕然止步,一个跑来相搀,忽然也叫了一声倒地,紧跟又扑倒一个,余众一齐止步。急忙四寻,赵通事一行趁这机会,奔过土冈,脚下齐一软,眼晕气喘,司机王二顺土冈滚下去,约翰已走不动,头部滴血。恺斯伤重坐地,赵通事大呼:“快来人。”考古团慌忙下来八九人,将众人搀上车。
赵通事匆匆将摘瓜汲井肇祸的缘由说了几句,田音司最有胆,他亦是欧西浪人出身,他说:“不要慌。”退职武官道:“开枪。”鲁明夷口中乱嘈,还想交涉。林子后已然嘭的飞起两声号炮,几架大抬杆,掠空连发上数筒火药,有两发碎弹直落到土冈前。考古团大众惊顾。林子里外,一色绿丛中,远远有许多的蓝点白点,影影绰绰移动。少时火光一闪,碎碎地大响一阵,山峦回抱,四面响应。林间人声沸腾,子弹破空而来,直打得头顶上空气,碎碎地响。退职武官忽领四个团员两个司机,将两辆摩托车开到土冈后,留一个司机看守,余众一齐爬上土冈,卧在坡后,各持枪扳机,露出头来看时,早见乡团多人,扯开散兵线,依石障坡慢慢绕过来。那青年司机点头暗道:“这里面也有懂局的人。”乡团里面两个教头,都是洗手不干的积年马贼,由联庄会优礼重币聘请来,担任教练。所以这乡团人数尽不多,却不玩练操的花样,专学会队战的战法。只因爱惜子弹,练习太少,枪火打得不准,是个缺点,不然倒真是劲敌哩!不一时,乡团前后队,从腹背西面掩来,约够着火线,砰然一声炮号,各团丁立刻爬起来。各抢得障身地点,顺枪扳机,对土冈月牙样包围住。那持刀矛的团丁,藏在有枪械的团丁队中,预备乘机冲锋。又过了一刻,数架大抬杠移出林外,斜对土冈架好。忽然火光一闪,遥对爬虎摩托车,乒乒乓乓轰射来,有几阵越过土冈,竟落在车旁,联庄会等已料知土冈上有人埋伏,大抬杆在平地架敌不住,急急撤到几座土堆后面,重新燃放,炸药铁砂子掠空扫射,直打土冈。退职武官六人,抵拒不住,一齐奔下土冈,抢上摩托车。那边众团丁,有人持望远镜瞭望,便也呐喊一声,前后队一齐追出,两辆车风驾电赶般奔回原路。
联庄会前后队如双龙出水般,苦追不舍,大叫撒迷药的坏东西,胆敢开枪伤人,捉住了活埋。此时田音司一行十六人,分成四辆摩托车,担任前路,急将马力开足,驰寻旧道。司机面前各装钢板,乘客手中齐握武器,如飞地向南走。越过草原,前面便是矮岭,遥望不见人影,大放宽心,匆忙催车向上,田音司先拿望远镜一照,随取出探照灯,回向土冈连摇。这是通知留守断后的七个人,出路无碍,赶快跟车,便要爬岭。通事赵子玖坐的是第二辆车,第一辆车是田音司博士和一个西籍团员,名叫雷利逊的,一同乘坐着,连司机共是三人,雷利逊善打手枪,百发百中,田音司自负勇敢,所以他两人驰车当先,司机也是一个西籍团员,他们是不信中国人有胆敢冒险的。于是扭动车机,首闯岭道,后面赵子玖一手握枪,一手拿望远镜。忽瞥见矮岭乱石掩映处,有三五黑点,一闪不见,忙大呼停车。车突突地乱响,如一溜烟也似飞驶,如何听得出来,田音司三人早将车开上栈道。赵子玖焦灼,先将自己所坐的车停住,后面两辆车自然跟着不走,还以为第一辆车,急急的当儿出了毛病哩。却不料矮岭上早发一阵枪声,出路已先被乡团拒住。这是山后的三庄民团,闻声特来助战。他们本乡本土,地理最熟,所以抢先扼此咽喉要道。
考古团后退无路,一齐惊慌。开路车田音司三人,刚走进矮岭栈道,迎面连中十数枪。却喜乡团无炮,又幸爬虎车与装甲构造也差不多,三个人全没受伤。急忙拨转机头,要往回跑,后面枪声断续,已跑出二十多个壮汉来。狭路相逢,山道崎岖,庞大的爬虎车运转不灵,眼看敌众我寡,要连人带车被俘。雷利逊、田音司和司机的西籍团员,急急开枪拒战,连连打倒对方三数人。对方大怒,齐开枪往车攻来,枪打中车,车身迎面装有钢板,车中西籍团员想出枪还击,只听岭巅,砰然大震了一声,响入云霄,四面应声,顿于栈道上层,两旁道中现出几架大抬杆。大抬杆乒乒乓乓打来,车身为之摇撼。又听砰然大震了一声,大石块,小石块,直从两旁投下,顺栈道滚下来。那个西籍团员,还想扳机将车开回,不意斜刺里探出七八支枪口来,逼近了,砰然数弹打来,立刻死在车座中。田音司一见不好,叫一声:“不好。”慌忙开车门,连滚带跳直奔下去。雷利逊也想逃走,斜刺里一阵枪,将他打死在车下,道旁一声欢呼,跑出二十多人,将爬虎车夺过。田音司乘机逃出性命,如飞奔回草原,通事赵子玖等,将他拉上第二辆车,已然面无人色,大腿上中了一弹。喘息未定,栈道上枪声断续,从后追击过来。
当此时,退职武官等,守不住土冈,两辆车正向这栈道逃走,后面枪声也是七零八落的追击,于是前后夹攻,将考古团六辆车十六人远远包围在土冈矮峰中间,此地恰在草原,四望平坦,毫无屏障。前后山六个联庄会壮丁,除留守者外,都鸣锣追出来。流弹像砂豆子般,抽冷子打来,全团人依车护身,不能下来聚议。通事赵子玖,别有怀抱,不愿与西籍团员同生死,他推开车门,冒险大叫:“可往西面岔道,夺路逃出重围,再计将来。”自己径打碎玻璃窗,跳进司机车座内,把住车盘,当先往西放枪。一面叫同车人持枪扳机,预备且战且走,一面却将铜喇叭不断吹响。田音司、恺斯身已负伤,鲁明夷张皇失措,其余团员猜测赵子玖开车西驶的意思,也想跟踪同跑。方在大声商量,司机马二王二张大等,早将车拨转,风驶电闪地跟了下去。各团员却喜都紧握火器,从两旁向外窥视。
矮峰土冈丛林中的新庄联庄会,也好像看出考古团的动作,意在夺路逃走。以为势成骑虎,万不能轻轻纵放他们逃走,放了必有后患。只听砰然大响了四声,这四队民团,一齐出动。论地理他们熟,论人数他们多。一见敌人西行,急先遣一队,从小路捷径,火速堵截。余众分左右中三路,从后追赶。当中一路,涉浅滩取直径追赶,一行五十余人,有十二匹马,一抹地赶到。先遣的别动队,已然布置好。
考古团那边慌不择路:远看西面无阻,几条白线,无数青峰,便一直奔过去。路上冈坡起伏,溪塘极多。山洪流布后,草深泥泞,奋力驶行数里。不见追兵,略闻枪声。只见前边乱山环绕三面,峦峰纵横,却有一条不甚宽展的长道,曲折盘近对面山上去,好像这山是两面凿通栈道的过岭。五辆车不暇看探,突突地径顺长道登上去。此时去敌也远,渐不闻枪声,十数人正庆脱险,不觉绕到山岭上面,向去路一望时,这划平的山道,由东面平地,迤西来,只通到山顶三官庙为止,只有前进的路,没有穿通后面的去路。西面和南北两面,怪石嵯峨,长林丰草,山风怒吼,气象凄厉得紧,各处都是跬步难行。只除向来路返回外,再无别法。
十几个人跳下车来,商量着赶紧转车退回,设法去找当地政府交涉,要索回被扣的那一辆摩托车,还要救回中弹被掳的两个人(他们还不知这两人已死呢),并且还要惩凶赔偿损失。西籍团员有那负伤的,经这一路颠簸,又见天将昏黑,意思想在这庙休息一夜。正自计议,通事赵子玖,和司机马二王二,嘱嘱耳语;另一个司机,手拿望远镜,四面照看,忽然叫道:“此地不可久存,还是快下山寻路,远远离开为妙。”用手向偏北一指,只见北面黑乎乎一片乱林,似闪出火光。狂风吹来,似夹杂着一种惊人的响声。考古团一行只剩十六人,如惊弓之鸟,急急地吃了些饼干腊肉火腿酒浆等物,一齐上车,照旧路开回。转瞬下得山来,打算往北绕着觅路。才出山口不到半里路,只听砰然响了一大声,登时看见山路两旁,钻出几个人来,一转眼人又不见。头辆车的司机和坐客,一齐大惊。暗叫道不好,急要驾车横逃,其余四辆车继进。还不等全将车拨转,早由斜对面密林中,射出数道黄光,一闪一闪地乱照(乃是民团那边的几盏孔明灯)。黄光过处,爬虎摩托车全形毕露。况又有行车突突的声音,和车后喷出来的烟尘,越发地成了众矢之的了。密林中立刻一阵鼓噪,密林对面一面土山后,忽探出许多人头,双方一关照,火枪快枪大抬杆,如雨般贴近山口打来,将登山原路阻住。
考古团十六人,急急地将前面钢板再装置好。一面准备受弹,一面准备夺路闯出,无奈此时日色已昏,大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黑幕,车不点灯看不清高低路,点上灯正好成了联庄会射弹的目标。赵通事一看又陷围,便叫自己坐的那辆摩托车,不点灯光,只由自己不时按亮手电灯,冒险往西北角奔驶。其余各车,自然跟随,于是一条线似的车车相衔,转往前冲,恰巧对面枪声响过一阵,此刻忽止,便一鼓气开出半里多地;后面斜刺里开枪追击,只响六七响便住,迎面却砰然大响了数声,立刻黄光扫射,跟着乒乒乓乓乱响,空中流弹往来嗤嗤飞啸,一阵紧一阵。中间夹杂着轰然爆炸声,声音很大。黄昏时候也不知是什么火器,只看见正面左面,右面东一片火花,西一片火花,竟将头一辆车打得一歪两歪,几乎翻倒。司机乘客不由惊叫,慌忙往横面逃,这五辆车如去了头的牛虻一样,在乱山中乱撞。
虽然爬虎车可以登高涉险,却是到了山路狭窄处,也不会插翅飞过,只得倒退去,另奔宽展地方。这么一耽误,民团越打越多,越逼越近。考古团十六人,又困入重围中,几个胆小的团员,已面无人色,手足失措,胆大的却稳定心神,将手枪对敌开放,枪声大作,联庄会一面据坡冈开枪,一面闪出,两伙壮丁,挺刀矛冲锋,从两面抢上前,来肉搏夺车。
赵通事的车最当前,呼啸一声,被二三十个壮汉远远围住,各举挠钩乱搭乱叫。赵通事急一扬手,砰然大震一声,飞起偌大一片烟幕,又乒乓放了几枪,团丁稍退。考古团趁此机会,拨车飞逃,慌不择路,瞥见前面宽展的路,敌人稍少,便舍死忘生,催车前闯。黑影中,枪声不断,民团提灯连闪,考古团手电灯也连闪。闯来闯去,五辆爬虎车,不能溃围,仍拨转车机,退入那边岭上。
联庄会策众阻住山口,支大抬架杆,往上仰攻。考古团沿栈道爬上山头,明知后无退路,便将车分开,留一辆车四个人横停在山腰,不时望下打两枪,拿镜照一照,防备敌人乘夜偷袭。其余四辆车,开到山顶三官庙门前,留两人值夜看车。余众进了庙,苏息一回,这一夜枪声错落不断,考古团人众,心惊胆战,哪里睡得着。
挨到天明,却喜联庄会不曾抢山,大家胡乱拿出干粮,吃了一些,便走到山崖上,往下眺望,这一望不由目瞪口呆。联庄会大众虽然看不见,却正当下山道口,掘起一道长沟,就用掘起的土冈,冈后设置十数名哨兵。支架着六架大抬杆。那意思明明要围困他们,活活将他们饿杀。大家探着头,隐着身子往下看,相顾悄然,无计可施。鲁明夷抱怨恺斯、约翰,不该摘瓜肇事。三个人几乎吵起来,赵通事顿足道:“不要吵了。”催着先将防御工作分派好,用手一指道:“你看,他们这是吃饭去了,少时必回来攻山。”当下即由田音司、赵子玖和那个退职武官森德分派一过,用四个人把守山道,两个人巡逻,两个人绕山顶寻找下山出路,并采办食水,余众替班休息。分派已罢,由各人分头做事。
那个西籍团员,担任采办食水的,皱眉来找赵通事:“没有水怎好?”原来这山形崎岖,虽不高却险,山顶并没汲道。大家一听越发心慌,没有水岂不渴死,赵通事想了想道:“待我来找。”寻了半晌,在山坎寻着一汪残存的山洪,很不洁净,大家稍觉放心。
挨到阳光高照时,只听山脚砰然大响四声,山头被困的大众,只见偏东面山麓下有一条黑线徐徐移动,蜿蜒如蛇。少时临近,四散摆开。考古团众急用望远镜一望,足有一百多人,跟着林那边也出来一伙人来。考古团大众,吆喝一声,戒备起来,分藏在山顶盘道两侧,只露出一对眼睛,一支枪口,不时用望远镜窥动静。只听砰然大响一声,山脚下土冈后面树林前,各路民团一齐发动,分作数十小队,绕山乱跑。不一刻山口正迎面,土冈之后,忽架出数架大抬杆,喊杀一阵,当先开火。几架大抬杆,轮流对盘道三官庙打来,铁砂一阵阵散落如雨。
那两辆摩托车,恰停在庙前,司机大惊,连忙移车到山顶后洼。林前的联庄会散兵线,急分三小队,绕到山口侧面一座长岭半腰上。就在岭腰,斜对盘道,拉开散队,枪口支支外指,扳机待发。一个为首的藏在丈余高一块大石后,用望远镜往这边端详半晌不见动作。只正面土冈乒的一枪,乓的一枪,七零八落地打。
考古团大众,怕敌人抢山,也开枪拒战,紧紧地照顾着正面,不意孤峰右侧偏后面,忽抄过一伙持刀矛挠钩的壮丁,悄悄绕到孤峰背后,攀藤附葛,往山上爬;已爬上五分之一的路程,山顶巡逻的考古团员,忽一眼瞥见,大叫快防后路。一言未了,砰然数枪,巡逻团员,惨叫跌倒,钩矛壮丁如蝎虎也似,急急地往上抢爬。看守车的两个司机,闻声驰来搭救团员。钩矛壮丁六支手枪,又响了一排。两个司机急忙匍匐而行,顾不得救人,大叫后路有人抢山,便扳开手枪,往下乱打。前面的团员,跑过四个人来帮助。一排枪打去。半山十数壮丁,匿身树石后,不进也不退。山脚下却忽亮出三十多个壮丁来,遥对后山开枪,乒乒乓兵的一阵响,双方立刻拒住。忽然东面山根下,又有人偷爬上来,赵通事急领两个人驰往堵御,响了几枪,壮丁立刻停止进袭,俱藏在山坎遮碍物之后,抽空儿对这边放两枪。于是联庄会围绕这三官庙弓形孤峰,一步一步往上仰攻,考古团在山顶苦苦支拒,又对付了一天,到夜间联庄会壮丁,一番五次偷袭,幸亏考古团不时用电炬下照,开枪镇吓,没被抢上来。
候到次日傍午,窥见山下,人数较少,想是换班回去吃饭。田音司、鲁明夷、赵通事等,凑在一处,商量溃围的办法,计议良久,决定趁黑夜派人偷爬下山,找地方官交涉,派队惩办民团。当派那个退职武官和别一个西籍团员,带同赵通事,就在当天夜间爬后山出围,以速为妙,若太迟了,饮食一断,必被活活饿死。商酌已定,退职武官等三人,齐到三官庙内休息,其余各人,仍分班守盘道,巡山顶。
转瞬入夜,只见山下民团,东一片火光,西一片火光,在山下不时巡逻。忽然响一声号炮,四面攻击起来,约攻过半小时,便即停止,却星星零零,仍不断枪声。到十二点以后,退职武官等装束起来,各带手枪电炬食水洋毯绳索等物,在后山择好地盘,各用一根长绳,系在树上,各人好扯着绳往下爬。打点好了立刻关照考古团余众,余众立刻从盘道往山口下偷行数箭地,各觅好藏路退步地位。田音司在山顶放了一枪,司机故意将车开响,余众立刻鼓噪一声,往山下开枪。山下民团哨兵,急急还枪,一面分派人到会首那里送信,说今夜晚留神敌人抢下山。会首立刻知会各方准备迎击,双方在山口上下,数番开枪,在黑影中直闹了两个更次。考古团见时候已差不多,便将车假意开动,突突地乱响一阵,随即停止;枪声也跟着由紧而慢,渐渐停机不发,做出冲锋不得,撤众回山的样子。下面联庄会众,按兵守住山口,不稍放松,山后一面果然不甚防备。
挨到两点三十五分钟,夜已正浓,退职武官、赵通事等三人,另外两个送行的团员,悄悄溜到山后,按照白日觅定的线道,赵通事等四周望了望,便缒绳爬下去。这后山乱石杂树极多,寸步难行,五个人将绳扣在腰带上,外裹毛毯,双手揪绳,半滚半爬,往下坠溜。每逢树阴峰影,必潜伏不动,细听动静,觉得无碍,再一步一步挪动。天气方热,个个浑身出汗,滴落如雨,约走了十数分钟,将快到山腰,忽吹来一阵狂风,风过处,闻得山脚下有种声音,不甚妥当,好像下面有人。五个人互相知会了一下,立刻狙伏,半晌不见动静。赵通事忍不住掀起一块小石,顺山坡往下一丢,听得一声响,旋即听不见动静,似没有滚下去,想是山石草木阻住了。又听了听,便腾出手来,搬起巴斗大一块石轻轻往下一推,听得咕噜噜的一响,又咕咚一声,似已落地,又细听不闻人声,五个人略略放心,即改道往下又爬,荆棘刺人,碎石磕绊,苦苦地溜下去已离山脚不远。
赵通事等停身石后草际,喘息一回,取巾拭汗,往下窥看谛听,觉得没有什么,便又掀石投下去,连落数块,不闻人声,于是又往下爬,转眼又走了三四丈,去山脚半地不到六七丈,五个人再止步,不敢捻手电灯,也不能用望远镜,各竭目力,往下注视。遥见对面昏黑,不见人影,偏东半里地以外,却似有一线火光,偏西二三箭地远,似有一星星火亮。三个探路人寻思了一回,只得冒险了,将系身的绳索解下来,捆在一处。又将毛毯也系在绳上,一齐交给送行的两个团员,送行的立刻扯住绳,往上爬了三四步,伏在一棵灌木后,不言不动。却在树根上,另系一根绳,垂下来交给溃围的三个人。赵通事、退职武官等三人,一齐扯住,轻轻抖一抖,算是递个暗号。三人便鱼贯也似合揪着一条绳,慢慢地往下横爬。
其时忽起狂风,风过处稍觉清凉,却于风吼中,听见远远有马吼之声。退职武官三人,又不敢动弹,倾耳细听一回,爬到离山脚还有三四丈的地方,下面是一条断崖横路,紧贴山根,凿石开道,有二丈余高,峭立如壁,如要下去,非跳不可。但既跳下去,再要上来却难。往斜刺里绕走一回,也都是断崖。三个人相顾迟疑,事已至此,不能不下。赵通事当先溜到断崖之上,拢住目光,往四外一看,似乎下面无人,暗将绳一抖,退职武官和那个团员,慢慢跟过来。赵通事顺手抓起一块山石,往下一投,叭的一响,没有动静。三个人连忙合手,掠起一块大石,往下一推,骨碌碌扑通一声响,大石已然坠崖,紧跟着簌簌地响了一声,黑乎乎一物,从崖脚窜出,跑到北边去了。
三个人心头一跳,亟耳侧听,四面呼呼地乱响,是风吹草木之声。三个人看了又看,听了又听,依然是夜影沉沉,伴着风声朔朔,附近好像没有人。遂暗打知会,三个人急急打点。赵通事当先扶着那根绳,两个西籍团员往后,左手引绳,右手一齐端出手枪,扳机待发,以防不测。赵通事却将手枪插在腰间,然后轻轻缒绳而下,慢慢地从断崖到山脚地面。人过处当不得仍有披草掉泥擦石的声音,赵通事两脚落地,一手引绳,一手忙拢枪,四面一看,赶紧爬倒贴地皮又一瞥,环后山东南西三面,黑影起伏,如冈坡如墓林。相隔半里地,隐约见火光,近处好似无有民团的哨卡。便慢慢再爬起,一抖手中绳,做个照会,断崖上退职武官和那个西籍团员,急急插枪,慢慢引绳,退职武官一腾挪下来,幸无闪失,只随身掉下一堆碎石。那个西籍团员随着下跳,双手揪绳一挪动,蹬下一块大石头来,咕咚一声响,滚落山脚,险碰着刚下来的那个武官。退职武官叫了一声:“当心些。”
赵通事失色,急急地一窜近前,又急急一扯武官,贴山脚奔出十数步。恰有一坑,忙伏在里面。这个团员,停留二丈余断崖上,吓得不敢动。这一响之后,端瞥见东西面火光一闪,同时响了一声,光一转,直照到断崖左近。刹那间,东面人影绰绰,从一道高坡后出现,闪着没下去,却从坡后绕出,直寻过来。其时风吹正急,山环回响。响声从这面发出,却听着像在那面。因此土坡那边的人,错寻到断崖西面去了。好半晌,西边火光渐渐消失。黑影中还听民团不住吆喝拿人,料是他们巡哨的人,故使诈语,实无所见。又潜伏一会儿,人声越听越远。风吼声中,渐听不见。退职武官等得心焦,悄悄问赵通事。赵通事一握他的手,两人慢慢爬起来,出离土塘。向四外一望,急跑到断崖根,紧贴着一步一挪,挪至跳崖原处。在崖上面,那个西籍团员,早倒爬上去三四丈。潜伏不敢动弹,绳也扯上去了。赵通事心中暗嗤,悄悄向上打一知会。又半晌,从上面滚落下一些碎土小石来。又一会儿,那个西籍团员,重复溜到断崖之上。退职武官悄声催迫。他往下望了望,将绳系在腰间,双手扯住,打千斤坠式,一把一把倒下来,双脚点地,仰首拭汗长吁。赵通事等也吐一口气,心说:“可算下来了。”
山半还有两个接应送行的。潜伏树后,早等得心急。赵通事催一团员快快解下腰中绳。忽见东边火光打一闪,喊道:“那边有人,拿住他。”便听见脚步践踏声音,三人大惊。赵通事忽抽刀要割团员腰中绳,不意那团员猛吃那一惊,折回头来要上断崖,却上不去。又回头来拖绳便跑,跑出三两步,绳子把他绊住。咕咚摔倒,不禁喊道:“高得上天。”挣扎不起。那退职武官,手脚灵便,一窜急跳回土坑,口衔手巾发喘。黑影中,赵通事急急抽刀,寻绳一割,拿住断绳上半段。用力一抖,又往断崖一抛,抢过来搀起团员,半拖半抱,拉入土坑,三个人喘作一团,却一动也不敢动;手枪都端起来,直对东面。
不一时火光直照过来,对断崖下山道打了一转,火光后似有七八条黑影姗姗移动,乱喊这边有奸细。赵通事三人悄打一照会,一齐手扳机,腿半跪,屏息以待。只见那团黑影越走越近,两三盏孔明灯左一闪右一闪照过来;渐移到断崖近处,火光中为首一人,拿一条花枪,一支手枪。第二人第三人各拿孔明灯乱晃,俱都带着枪火。后面还有数人,也有拿枪火的,也有拿刀矛的,仔细看一共倒有十一个人,四盏孔明灯。乃是联庄会后山脚放哨和巡逻的,闻声会合来查看的。只见他们一面使诈语乱喊,一面寻找,一直寻到三团员跳崖处,拿灯上下左右照看一回,为首那人说:“这边没有什么。”又一人道:“许是狐狸子。”一言甫罢,忽一人拿灯一照地面,相距数步,有一物对灯灼灼闪亮。这一人慌忙叫道:“你们看。”四灯齐照。一人过去拾起叫道:“喝喝,这是把手枪,还饱着子弹哩。”坑中赵通事三人大惊,心知露出马脚。接着听联庄会六七壮汉齐说:“哪里来的?哪里来的?一定有枪就有人,快找找,呔,在这里呢。”向四面虚指一指,各各端起军器。
当此时,赵通事一按退职武官的手,不防那一个团员,把手指一屈。只听叭的一声响,土冈边连飞火花,两颗子弹飞入联庄会巡逻壮丁群中。十一壮丁喊一声“卧倒”,中弹的未中弹的一齐卧地。早见那边土冈中,窜出三条黑影,如一条箭也似,飞奔出来。壮丁大喊一声:“放。”乒乒乓乓,火发弹出。如电闪,如雷鸣,直打过去。前面一条影一声怪叫,晃了晃依然舍命狂奔。联庄会壮丁,喊一声跳起来,开枪如飞追赶,不料断崖之上,噼啪一声响,从他们背后头顶上,凭高发弹俯击下来,这便是考古团接应送行的那两个团员已闻警将绳扯下去,特此开枪牵制救应,果然数弹发出去,联庄会巡哨壮丁,不明虚实,深恐腹背受敌,急急择地障身,却不往回走,反贴山坡往前追奔。到一山崖横障处,料可蔽护身躯,打伙抢过去,藏在后面,分四个人仍然蹑追逃走送信的敌人,余众却派遣一个脚程快的,绕道回去报信,说已有敌人,缒山溃围搬兵去了。
联庄会接得报告,便一面鸣锣,一面对山腰发弹追击。锣声响了一阵,散在各处放哨的联庄会人众,立刻鸣锣响应,四面锣声大作。只数分钟,孤峰三面,都已听见。林园那边,嘭的一声,飞起号炮,一队民团,整顿枪支,往山口仰射上去。另有一小队,约三十余人,从黑影中如飞奔赴后山驰援。
忙乱里,山头上考古团留守人众,忽闻山下锣声枪声,立刻心血沸腾,情知是溃围事件发动。也辨不出吉凶,慌忙拒住山口,另着数人到后山顶张望。但见山脚下火光散漫漫,炸声如碎雷进逗;那山腰送行的人,也还不见上来,只听见枪声。张望一回,天色依然朦胧,再也看不清,便对山下火光,连开了数枪。当此时,那山腰里的两个送行团员,隐身树后,隐约见数条黑影,沿山脚直奔到南面去,猜想必是溃围的人,已然冒险下去。又见有十数条黑影掌灯光呼喝而来,知是追兵,急急地开枪激战,两边对打起来。在团员心想寡不敌众,在会众心想实不敌虚。各怀猜疑,手中枪火,不断地发放。
那边厢缒崖溃围的三个人,落后的西籍团员,大腿上中了一弹,负痛狂奔,手中枪已然失落。赵通事和那退职武官,却未损分毫,一面跑一面回身张望开枪。忽听砰然一下,背后那个西籍团员又身中一枪,立刻倒地。退职武官一俄延,心想要还救,却又听叭的一声响,头顶上嗤然一弹破空飞来,紧跟着乒乓地响了一阵,流弹纷飞,吓得他回身急跑。赵通事叫一声,飞奔上高坡,到一大树林内。退职武官也跑进去,藏在大树后面,闪眼偷看。几个壮丁挺矛持枪跑来,内中拿花枪的一人,非常胆大,抢过来一枪,将西籍团员,刚爬起又一下戳倒。退职武官心胆俱裂,扯赵通事穿林又跑。背后枪声仍然炒豆一般东响一阵,西响一阵,两人都不敢直腰,半俯半爬将走到林边,又不敢出去。听了又听,看了又看,趁黑影两人兽伏蛇行,爬出林外,又是一条大路,一片深草原。赵通事略辨方向,不走大路,入深草中,走了一程,枪声断续,相距渐远。两人在深草内喘息一阵,取水壶喝了几口,觉得头面手腕被蚊咬草戳,伤了不少处,衣履也全毁坏。歇了半晌,方待要走,忽听草边路旁,有火亮一闪,两人急急伏身。似有人在路上行走,急急瞧看,是两个人骑着马跑过来。为首那人,口边衔着烟卷,背后各有一物,俱像是枪械。赵通事和武官惊顾不动。只听那两人说:“我瞧他们准是往这边来了。”少时那马沿路往南奔过去,却又来了十几个步行人。赵通事二人越发不敢,直等这伙人全走过去,这才爬起来,不走正南,往西南面走着。约走了二三里地,却见前面乱山横亘,又是一带长林丰草,一望不着边际。两人绕来绕去,寻不着出路。四顾荒野,不闻人声,但听见风吹树摇,朔朔作响。两人踌躇一回,料想附近无人,已经脱险。一夜之间奔得筋疲力尽,打算找个隐蔽地方歇息,便挣扎着寻到一道高冈,努力拔脚爬上去。往南眺望,黑影中遥见西南角十数里外,有纵横数条白线,画在黑堆旁,料想白线必是大道,黑堆当是蒙古牧民的帐篷。两人下了土冈,穿过乱林,又到草原,地势洼下,又看不见那白线了。
退职武官道:“密司特赵,我实在走不动,你看看……”抬起脚来,软底鞋已然磨破露出脚趾头来。赵通事道:“但是我们一路逃险,乱绕了半夜,算计直线路程,恐怕距离那山,还不到十里地,万一被联庄会的人遇见怎么好,还是再往前走。你看,那不是黑堆,那个一定是蒙古包。”两人一面商量,一面寻路前行,好半天来到大道旁。
此时将近四更,已能辨清近处的景物。细一看才知那黑堆是座荒废了的庄院和一座破庙,却也有三五座蒙古包,夹杂在土坡丛木中间。正因有一道小溪,所以才集有人烟。退职武官大喜叫道:“好好⋯⋯”赵通事心想自己也不懂蒙古语,便与武官奔那座破庙去。到庙门前一看,门扇虚掩,阶前有一堆马粪和马尿。那个退职武官疲劳已极,挣扎力气,便去推门。两人进得庙门,才待寻找庙中人,猛听暴雷一声喊:“在这里了。”立刻见有数盏孔明灯从门两旁照过来,六七支枪直指胸口,大声喝命举手,站住。退职武官骤吃一惊,扭身要跑,早从庙内两庑抢出三个人,将山门截住,枪口指着他的头。背后那几人赶过一个来,举起枪托照后腿一下,武官栽倒,立刻被三个人拿住。赵通事眼快,早知不敌,忙将双手高举。过来数人,也将他倒绑上。中西两个考古团员,相顾瞋目无语。
细看来人,一共十二个,七支枪,五副刀矛,四匹马,窝藏在庙内庙外,也是刚赶到的,不想他俩竟自投罗网。看为首那人,浓眉大眼,年约三十来岁,穿一身深蓝色短装,回顾同伴道:“老曹真有两下子,他真就一猜一个着。我只不信,这条道又不是正路,怎么准知道他们必是这里呢,我算栽给他啦!”说着眉开眼笑,教几个人,把赵通事、退职武官,浑身都搜了。推入庙内大殿上,七言八语的审讯二人的来历。究问考古团共有几人?溃围的又是一共逃出来几个?赵通事只得如实答复,却诳说全国共有三队,这是第一队。又问你们是干吗来的?往井中撒的是什么毒药?
赵通事为难多时,不知怎么答好。不承认他们必不信,定被拷打。承认了怕被他们凶殴,那几个联庄会壮丁,果然掉转枪柄,将二人痛打一阵。赵通事没法,只得先诉实情,次说误会。旁边一个十八九岁青年汉子,叫道:“听他胡说,这小子不是东西,好人谁肯做这事,不用刑决不肯说实话。”说着与一个中年男子,举起刀背,没头没脸毒打起来,只打得退职武官怪叫不住,赵通事运动气功,咬牙无语。那为首人说道:“你们留神,别打头脸。”几个壮丁不听,各举枪托刀背杆棒,向两人乱打。猛一下打重,赵通事血流满面,口中嘶的一声,吐出白沫鲜血来,身子乱抖一阵,忽一挺昏死过去。
那人一跺脚道:“如何,不教你们乱打,你们偏打他,你瞧死了,我们得留活口,好见头儿去,还要审问详情哩,这可怎么好。”少年道:“那还有个大毛子,这等奸细,打死还嫌不解恨哩。”首领道:“啐,别胡闹了,你听得懂洋话么?”少年道:“哎,可不是,忘了这手了。”首领道:“教你哎哟,这毛子狄利多落,我看你怎么问法?”一中年团丁道:“看看还许有救。”过去一按赵通事的鼻息。面皮尚热,口鼻却已不出气。又弯他手脚,四肢挺直,连腰板也都僵了,真死得好快。几个人忙将退职武官缚在殿柱上,七手八脚想要治救赵通事。一人先替他解了绑,一人找上几块粗纸,点着了灭火取灰,替赵通事敷在头面伤口上,止住了血。再用布勒上,一人找了个家具,汲取一下子冷水,照赵通事面门上喷下,仍不见苏醒。一个四十多岁的团丁,分开众人说:“别慌,我有法子,你们再找点乱纸来。”连草带纸作成一把,对众人说:“一熏就活,心口还热哩。”那少年道:“可是手脚腰板脖颈都挺了呢。”首领道:“去你的吧。”自取出旱烟叶来,塞在纸把内,用火点着,把赵通事搬起来,将鼻孔熏。约过二三分钟,只见赵通事嗷的一声猛叫,腰一挺,扑噔躺倒,把周围几个人吓了一大跳。

第十二章 朔漠救同俦青衫一现 荒山思纵虎和议三章
众人忙围上前低头看时,见他直挺挺躺着,面目嘴唇,鼻头都被火熏得紫肿了。一人道:“这是怎的,别是装死吧?”首领道:“你懂什么,这就活啦,不活再熏。”说着话便要动手,只见赵通事鼻息扇动,口中喷出白沫来。联庄会众人齐说:“活了活了。”少时见赵通事手脚动弹,依着几个壮汉,便要立刻把他缚在马上,押回会里去。首领道:“别闹着玩了,留个活口吧,你们要知道鬼子不好惹,审明白,好打算后来的办法。”
于是候到天明,约在上午九点钟,见赵通事虽还不能动转,好像不致再昏厥了。大家一齐预备动身,将两个俘虏缓缓绑在马上,慢慢地押出庙外。约走了十六七里,便到东新庄。退职武官垂头丧气,心想昨夜奔命通宵,不意才走出十二三里地,真是晦气。不知到村中,受何等凌辱呢。到正午十二点左右,联庄会的会首齐集在村中一座关帝庙内。这庙适在菜园之后,是全村公议的地点。两个俘虏就押在庙内东庑中。由联庄会另拨十二人守着。
少时从大殿出来一人,喊道:“把那个东西带上去。”十二人立刻推推搡搡,把退职武官押出来,只有赵通事,还是昏昏沉沉,受伤过重,人事不省,便用门板抬着过来,联庄会首领也有六七位,连同四个教练,和菜园中看青人等,齐聚在大殿上,七言八语审问被俘的退职武官,他怎懂得官话,这北壤荒村,也不会有懂西文的。瞎乱了一阵,问不出道理来。待审问赵通事,只见他两目灰黄,呼吸微弱,大有一触便要断气的样子,竟百问不得一答,不住口哼哼罢了。东新庄会首大恼,就要依会例将二俘虏活埋。旧庄会首、后山会首,连说使不得,总要想法子,问出真情来,不然怕有后患。有一句旧话,是民怕官,官怕洋人,万一这一伙洋鬼子,真是一共有三队,只捉住他头队,第二三队势必要报官动交涉,在这年头儿,一沾洋务,总是老百姓吃亏。依我想务必留一个活口,问明底细再处置。再不然把他们都捉住了,一会儿总斩草除根。东新庄会首听了很有理由,商量一回,将俘虏押在关帝庙里。一面仍包围孤峰上的鬼子,一面还须撒人在大路放哨,防阻他们溃围求救。更要派精细人,到城中打听动静,当下就分头办事去了。
赵通事和退职武官,照旧押在东庑,派十三个人,分日夜三班看守他们。至于饮食,每日送一壶凉水,几个荞麦饼。直押到第二天,夜间听得外面枪声又作。四个值夜监犯的团丁,早已瞌睡不堪,一闻枪声,都站起来道:“鬼子又要跑,这必是闯山啦。”
耗了一夜,到四更时分,赵通事扎着双手,躺在土坑上,正盘算逃走的道路。却是身旁武器全被搜去,在四个人八只眼监视下,觉得弄诡很难。忽然打了一个嚏喷,鼻孔中钻入一种异味,不觉大喜。忙挣扎着大声叹了一口气,说道:“粉骷髅入笼,咱是第二。”只说得这一句,便猛一翻身,将身子爬伏在土坑上面,藏住头脸。值夜的四团丁,闻声惊道:“这小子缓过来了,他嚷什么?”说着走过来,忽一人说道:“这是什么味?”四个人一齐转身,伸着鼻子往四下抽嗅,一种香烟气钻入鼻孔,四个人只说得不好,早前仰后合一齐跌倒。那个退职武官,也打了一个喷嚏失去了知觉。
又半晌,东庑中烟气迷蒙,后窗忽然掀起,进来一人。这人瘦小身材,一身青衣衫,持白刃握手枪,进得窗来,闪眼一看,一个箭步窜到门前,将门扇轻轻加上闩,又扑到灯前,一眼瞥到前窗,暗暗点头。停手不再熄灯,急急地抽白刃到土坑上,一推赵通事,呻吟一声,那人道:“粉骷髅弟兄如何?”赵通事挣扎说道:“四肢无力,已稍微中了毒,下面有冷水。”那人用刀挑断赵通事手腕上脚颈上的绳。急急跳到屋心,见桌旁果有一把洋铁壶,提过来,用冷水一激赵通事面门,然后用绳把四团丁一一缚上手脚。缚绳的手法很快,转眼捆罢,便上前搀扶起赵通事,说出一个字道:“走。”赵通事用手一指退职武官说:“还有这个人,我们此时用得着他。”那人道:“唉,我真不愿意。”赵通事道:“不行,请援解围,全须借用此人与政府打交涉。”那人道:“也罢。”急急用刀割断绑绳,用冷水一喷,退职武官受毒已深,一时不能苏醒。赵通事与青衫客,前扯后推,把他搡出窗外。窗外早候着两个人,专司巡风,急忙接下来,三人一齐出来。
青衫客当先翻上墙头,赵通事继上,巡风急急用绳捆上武官的腰,然后也翻身上墙,两人一扯,把退职武官吊桶也似的扯下去。往下一放,齐落平地。左搀右架,五人贴墙舍命飞跑,早被庙前巡逻团丁瞥见,喝道:“口令。”青衫客道:“芒。”却推赵通事一把,与二巡风的,贴墙径走。庙前巡丁一听口令,有点不解。急急用灯一照。大声喊道:“站住。”青衫客不慌不忙说道:“是我,你们闹什么?哎哟,你们快看,东面跑的是什么?”黑影中东面果有脚步飞跑声,夹杂着“有贼有贼”乱喊之声,八个巡丁大诧,只在这一犹疑间再看对面青衫客,竟已失行踪。巡丁叫道:“哟,这小子是奸细。”数盏孔明灯乱照。赵通事、二巡风、退职武官四人前奔,青衫客后跑,再后面便是巡丁。孔明灯左一道白光,右一道白光,闪闪烁烁上下乱照中,已然砰砰连发数枪。赵通事上气不接下气,一抹地绕菜园。
前面高墙拐角,忽现数条黑影,赵通事大惊。对面人喝道:“粉骷髅。”青衫客抢先低叫:“得手了,快快挡一阵,后面有追者。”这对面的人便是预先布置了,打接应的,一共六人,全穿着青衫,拿着白刃,左右还佩两支手枪。为首那人急问:他们几个?青衫客道:“十数个,全废物,你们略阻一下快退。”说着早引赵通事等人,如飞跑过去。六个人接应,急急埋伏长墙转角,刚刚扳开手枪保险机,联庄会巡丁已散漫追赶来,人未到,枪声先响,灯光也照来,如数条银蛇,在沉沉夜幕中乱窜,直照到长墙,接应人认定闪光灯头,啪的一排枪。联庄会巡丁,立刻人声呼喊,灯光全熄,枪弹却噼噼啪啪,越发加紧打来,六接应人只是顽抗不退。忽然锣声大震,东新庄已然开警整兵,号灯也点起来,号炮跟着放响。
青衫客领赵通事,两巡风架退职武官,如飞奔过巷角,有两人牵着四匹马等候。青衫客眉峰一皱道:“马不够老二快上,我且步行。”赵通事也不推让,飞身上马,豁剌剌跑出村外。青衫客又催余众上马,看马的副手道:“不用,我哥哥可与死鬼合骑一马。”即催两巡风各骑一马,却将退职武官架在另一匹马上,请青衫客跨上去,用绳勒着武官。看马人从后代打一鞭,这马如飞奔去。看马人然后取叫子,连吹数声,后面接应人闻听忙打呼啸回应,八个人凑到一处,向空连放数枪,悄悄地退出去,一抹地奔到一座树林里。
林里青衫客领袖,赵通事,退职武官,和几个副手,都严阵以待。一见全部一数到齐,不暇问讯,急急出动,七匹马两辆车乘黑夜里,直往西南跑去。后面枪声如骤雨惊雷,打个不住。联庄会只信是考古团溃围袭村,却误认方向,弹弹都打到孤峰山脚山腰。孤峰上考古团,陡闻枪响,唯恐民团偷袭,也不能顾惜子弹,开枪俯击,无意间倒收牵制之效。青衫客一行,驶车驱马,绝尘而逃,早出离危险地带。联庄会通宵扰闹,一个奸细也没捉着。事情紧急时只顾鸣锣纠众,开枪拒敌,直到天将破晓,才发觉关帝庙东庑内俘虏已然脱逃。屋内余烟犹浓,气息刺鼻,那四个看守,都躺倒地上,人事不省。会首和几个壮丁,站在屋中犹自觉头晕,连忙开窗放入空气,用冷水灌救四人,究问俘虏逃走的情形,四个人全说不出。后来察看后窗的情形,虽已料到必有外人偷进,至此却也没法。只得再遣派精明强干的到省城踩探动静,再筹善后办法,这里仍派人围住孤峰。
会首的意思,想这两个俘虏,即已逃出,一定遄赴省城,找官府动交涉。事关洋务,对于民团必有不利,因此非常焦灼。连夜召集各村庄会首,计议妥善方法,大家想着,这事情已经扩大,迟了不如早了,延缓不如速快,当议定派能言之士,上山与考古团议和。各会首推定本村一位门馆先生,姓沙名叫奉先的作为联庄会代表,将议和方法和议和条件,先计议好了。会首说出一个诀窍,大凡与洋人交涉。最先一着须将通译洋奴对付好,省得他调唆破坏,于中捣乱。对付此等人,这可动之以利,悄悄地许下他几个钱。沙奉先点头道:“这个知道,我们不懂洋话,总得先找洋奴,当然要买通他。至于议和条件,议定的我们联庄会即日解围,解围之当日,考古团立即出境,不得在附近逗留。至于双方死伤人数,各不给付恤金。联庄会愿意将俘获的爬虎车,还给考古团,考古团却不许再动交涉。最后让步,即以此为限。”东新庄会首又道:“倘考古团不肯私休,便可告诉他们,联庄会有二百余众,人人动愤,决将克日大举攻山,勿贻后悔,预料他们弹药不足,粮食将尽,水道又不方便,自然亟欲逃出死地。所怕他们借端要挟赔偿惩凶等事,那时便可恫吓他们,这里也伤了许多人,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趁官面没出头,我们人多势众,一旦破山,必个个活埋灭口,趁早别妄想搬兵动交涉,妄想官府来压制我们,要知我们多方布置,四面包围,你们暗遣人溃围送信,自谓解围有日,报复不晚。老实告诉你,一个也没跑,都让我们捉住打死了。就算跑出此村,都会于郊外,我们还有埋伏,城里也有人卧底,好歹会刺杀你们的,决不让你全身出离中华土。用这等话,点破他们的盘算计划,他知绝望,必然应允。”西庄会首道:“还有,须防他们在围中百说百依,出笼后反噬一口,却是不好,必教他们在议和书上,自认招错,自承在井中撒毒,情愿立即出境。”旧东庄首领道:“还有一节。怕他们疑畏我们,不信议和的话,或不敢出围,或竟乱开枪,不容沙先生上山怎好?”沙奉先笑道:“这倒不妨,我自有办法释其疑虑。”
于是议和之计已定,即日执行,沙奉先打点一切,手执白旗,空身到山口,费了多半天工夫,才由考古团持械守山的团员,叫来司机王二,下山腰与沙奉先答话,将来意说明,王二心中暗暗怙慑,立允转达。回到山头,与田音司、鲁明夷一说,果然两人大动猜疑,都害怕上当。若果解除武装下去,正如猛虎离山,岂不受害,这一犹疑,显出王二才能来了,自赵通事三人走后,考古团并不晓得一个已死,两个一度被擒,心想着虽然凶多吉少,可是沙奉先所说三个溃围的人全被擒杀的话,出自敌口,他们自然不敢深信的。十几个人心中着急,恨不得立刻出围,却又真真地不敢冒险。正自互相商量,犹豫难决,现在和使已在山前,还是拿不定主意,司机王二在旁冷笑道:“何必如此,先把和使让上山,听听条件,如果有保证,准我们武装成群下山,再有他们的人质徒手伴送,自然上不了当。”
原来王二初进考古团当司机,本自承不会说洋话,为的是好偷听他们的密谋,不致惹西人防备。自那天遇变,一着急走了嘴,便再隐瞒不住,只好承认懂洋文。赵通事走后,无形中他代替了通译的职位,成了全才的识途马。当下王二说出主见,田音司首先赞成,便派两个团员、两个司机,携带手枪,下到山口,把联庄会议和代表沙奉先,扎上黑巾,引上山头。在三官庙内,开起谈判。司机王二和鲁明夷担任正副译员。田音司与一个西籍团员,做了考古团议和代表,其余团员,仍分守前后山,以防联庄会挟诈攻山,从当日下午,直议到次日晌午,双方意见大致接近。考古团已将全体人员的意见征询过了,只剩起草条件和签字。于是沙奉先告辞下山,回去报告。
这边山上,仍由四个团员送回山口,联庄会二三十武装团丁早在山脚那边等候,急忙迎接过来,同到关帝庙。见了三庄会首,细问情由,沙奉先将经过情形,仔细报告一遍。考古团那方面,情愿不索赔偿,只求三个条件:(一)届期解围,须十五里以内没有武装团丁。(二)准许他们乘爬虎车一齐下山,并携武器自卫。(三)由联庄会派代表五位,徒手护送出境,决不逗留。东新庄的会首以及代表拍案道:“好狡猾的东西,哪里是要人护送,他这是要五个押当,不成不成,你们谁愿意做当头?”沙奉先变色不语。西庄会首忙说:“第二条倒没什么,第一条教我们十五里以内解除武装,这也是使不得。”东新庄会首道:“这倒不要紧,他们的意思是怕被袭击,我们可以将沿途的哨卡暂时撤开,只要路头看不见拿枪械的人就行,反正他们不会分赴各处调查的。”东庄会首道:“这本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的事情,无怪他们疑虑防范,依我说,只要沙先生真看出他们是亟欲出围,诚意谋和,退十五里就退十五里,护送就护送。”西庄代表道:“哪一位肯徒手护送洋人出境?”全场齐说:“我可不干。他们十几支好枪哩。”说到此地僵起来。各会首相顾再商,半晌不定。
还是东新庄代表说道:“沙先生辛苦一趟,就说第二条我们全应了,第一条沿路哨卡全撤,保证通行无阻。第三条只能由议和人从山顶伴送到山脚⋯⋯沙先生以为如何?”沙奉先默想一过,这个行得。即问大家,大家同意。沙奉先歇息半日,次日持白旗上山,直至下午方回来,报告大家,说一二两条全解决,第三条考古团很不放心,务必要求派人同乘汽车送出境外。联庄会各代表先询团丁,许下重赏,仍是没人愿去。东新庄会首勃然大怒:“管他呢,咱们攻山吧。”西庄代表也说:“烦沙先生再去这一趟,我们这边,决计不护送,倘他不肯我们这就攻山。”
联庄会在座各代表相继发言,决定考古团可以武装下山,联庄会可以沿路撤防,但决不派人护送。根据这个意思,将议和条件写定草案,前者叙起衅缘由,虽出误会,却归考古团负责,末后便是那三个条件,沙奉先宣读一过,大家同意,连忙又赴孤峰,与考古团磋商,他们那边也草出西文议和书,还是坚持护送。双方交涉眼看破裂,忽然间,东新庄来到一青衫面生人,拿着一封信,要面见联庄会首,各会首其时正齐聚在关帝庙,立刻将送信人叫进来,大家不认识此人。细细盘问,此人说是从城里来,奉联庄会派往省城探听消息的代表何子良所差,有极机密的信息报告,各会首急拆信一看,不觉大惊。信中说省署收发处秘讯有外国旅行团通译,和一西籍团员,由驻省外国领事,领来拜访省当局和交涉署,具说该团与地方民团发生纠纷,以绑架围困的罪名相诬。当局一听是得罪洋人,非常焦灼,立遣省署参议督署副官长,交涉署秘书,起程北来查办,随行有省防军一队,骑兵一百,步兵一连,机关枪两架,现已动身,不日到村来。看那举动,怕要闹大,得讯后望速速打点,最后消灭证据,将围困山中之西人,先期释出才好。西庄会首将手一拍道:“如何,老百姓一定要吃亏。”那送信人插言道:“临来时,何子良先生告诉我,教我务必先期赶到。省防军以剿匪为名,不日即来,请诸位快快想法子将考古团放了,最好把他们诳出境外。还叫我赶紧回去,要将咱们的办法结果,写复信捎回去。他一则好放心,一则打算得用力处用力,托人设法转圜。信中还附着一笔,要请各位筹一点款交我给他带回。”
众会首闻言再看信,果然末一页提到用款,至少先送五百元来。联庄会急忙写回信,提现款,打发送信人回省。这边立刻收回倔强态度,请沙奉先再赴孤峰议和,不管对方条件如何,总要他们立刻下山出境就好,但须不动声色,已交涉定的有利条件,也不可再放松。怕他们得寸进尺,翻脸刁难。沙奉先长叹一声,立即带着议和草案上山。谈吐之间,力持镇静。却不道司机王二,早窥破对方情虚,虽为国家观念不肯点破,却对全团极力保证,下山决无危险。这样交涉,只二三小时,便已双方意见通疏,立刻签字盖章,中西文共缮两本,各持一份。定第二日正午,履行条件。
到这天一清早,沙奉先带着两个联庄会护送代表,持旗下山,所有前次俘虏的爬虎摩托车也开上山去。双方在三官庙坐谈一刻,听山下嘭的响了一声号炮,各哨卡完全撤退,两代表留在山上做质子。沙奉先陪着田音司博士,由司机王二,开驶一辆摩托车,先行下山巡着,果然山脚下,空荡荡四顾无人,只山口有十数个徒手团丁站着。巡视一周,开车回山。其时考古团,已将车辆行装预备好,又出二十元代价,向联庄会借了些粮食饮料。天到正午,砰然又一响,六辆摩托车,十四个考古团员,和三个联庄会护送代表,从山上缓缓开下来。摩托车鱼贯而行,每两辆为一拨。每拨相隔十数丈,竟平安到达山脚平原。各团员尚忐忑不安,个个东张西望,却喜无事,便一直地开向西北去了,出境五十里,到预定地点,遂将护送代表释放下车,自有联庄会派来的人接待回村。
联庄会护送代表回村之后,不亚如从虎口逃出一般。大家提心吊胆,等候官军。一转眼几天,却毫无动静,不由疑虑起来。忽然接到省城探信代表何子良一封长信,也是派专差送来的。内说联庄会围困在三官庙孤峰的洋人,已然脱出一名,来省城动起交涉。闻官厅不大信,打算派专员先来调查,再设法排解。经代表在省先期下手,将底细预透给官厅,辗转托人。已烦好部署秘书长的人情,他已禀告长官,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约我们不会过于吃亏的。预料最后教我们解围,再拿几个钱就算完。又说内中情节,颇有曲折,请询专差便知,又道代表各人在省,系借住在至友家中,日用化银很省。前带来五百数十元,共用了八九十元,拟以余款提四百元办礼物,酬谢秘书长云云,联庄会各会首,一看大诧,这封信与前函,竟前言不对后语,到底官府动兵武力压迫,还是派员来和平调解,语出两歧,大是可怪。东新庄会首拍案道:“我们受骗了。”大家还不很相信。
不料又过了两三天,省城代表何子良,竟陪同交涉署科长,省署秘书,带着五十多护送官兵,一路前来。双方一问,果然动兵之议,只有人这么拟议过。当局怕激变民心,不取照办。考古团倒确是在省很捣麻烦,提出种种要求,官府因该团既已出围,一切诬蔑之词可不辩自白,联庄会这才确信当真受骗了。却是竟由此放走团员,倒于交涉前途有利;故此损失数百元,也就算值得。官府人员在村中住了几天,由会公宴数次,便将议和书找了几份副本,交涉员们又写了报告书的底稿,连同前本,一齐拿回省去销差,一场纠纷暂算了结。
考古团虽已出险,却死了两个团员,受伤的也有三四个,西籍团员很不甘心。多亏赵通事再三开导,说一办交涉,便误了正事。况民团也伤了不少人,又立下条件,就交涉未必便胜利。田音司这才在领署先备下案,以为将来动交涉的根据。然后会齐全体人员,起程径赴金沙寨。一路却喜无阻。不数日到达金沙寨十数里的一座小市镇。考古团做了许多好像考古团的工作,直经过两三个星期,才全体开车到金沙寨。到寨觅寓之后,旋即背着赵通事、司机王二等人,开始秘密活动。
原来这金沙寨是有名出金矿之区,一带荒凉,累年开拓,渐渐人烟稠密,比起避暑山庄也差不多,却是地点偏僻,外国人很少见。田音司等每次出外,屁股后必跟着一伙小孩子大人吵着叫毛子,叫洋鬼子。田音司几个西籍团员,便以此为理由,化装穿起中国人衣服。那鲁明夷此行也想合谋发大财,不料田音司用种种方法,逼得他只在寓内看行李。那边赵通事,看见西籍团员带着军火粮食、铁锹军火种种用具,各人又背着一大背包,里面还装着别的东西,乘着两辆汽车,自行开驶出去,又在黄昏以后,不带一个华人。赵通事便早已料透情弊,却也故作不理会,乘夜会着司机王二等四人,找到僻地密议良久。约挨到三更后,倏有一条黑影赶来,相距不远,击掌悄然道:“粉骷髅。”赵通事忙道:“都。”那人便一直过来。此人正是粉骷髅青衫党首领胡鲁,所有报假信送出众团员,骗取联庄会五百元,全是他一人的策划,他不顾考古团半途破坏,还想借洋人成就自己的事哩。当下归座,细问赵通事五人所得的消息(这五人不消说,全是他的部下化装来的)。赵通事慌忙取出一小册,遂念诵道:“私测金两处,一在某地某处,约计经纬度若干度若干分秒,估计产量若干。一在某地,某处约计经纬度若干度,估计产量若干。私测煤矿五处。地在某处,产量若干,和测绘地图草本,计一百四十七幅。又关津险要地带形势,摄影共一千八十六幅。最大目的,为七只手的宝窟,已被此辈访得古乌桓国王冠重器,已出土者也得有下落。”草草念罢,交给首领胡鲁。
胡鲁将副本留下,对五人说:“七只手的身世,和他的遗产估计,我也探出来了。狗头金的下落,也打听着一点底细。只是七只手窖藏赃物,早预绘有一幅秘密地图,这图乍看决不会明白,必须拿他同时写出的那一页说明,两直对照,才能明白,我们如要开窖得宝,必预将这说明书也弄到手,然后才能按图索骥,手到擒来。如今我们既然探明这原图尚未出现,这原图的副本已被考古团田音司计出重价买得到手,只是他并没有得着说明书,若一味看图觅地,在那地方瞎掘,我料他这辈子也掘不着。但是此图的说明书,除原本一册截至现时,尚未闻发现。此外,听说尚有三个副本,内中两个正确,另外一个中有讹错。这最正确的第一本,是七只手生前自制以防正本万一遗失的。第二本却是七只手的副手偷誊下来的。如今这两本副本,据北方分窟走盘的同线人报告,说是前者已经流落到蒙古王公手内,曾秘密出卖,后来不知结果何了。后者听说已经流落上海,被某西商骗去,也恐一时没法查找。唯一的办法,只有找那第三本副本,闻这副本,是七只手的情人所摹,现在他的情妇,已经被刺身死,据官方发表侦查报告,看那举动,也像是七只手生前的同党所为。却是七只手的情妇,虽以身殉,这说明书的副本,到底还未被同党抢去。怎么见得呢,原来这情妇身中四刀和两枪弹裂脑洞腹死后,她的住房便闲下来了,没人敢住。后来经房东大加修饰,又闲了半年,才有人租赁,但已改为货栈了。这家货栈是西商经营的,当然不深知前情,于是几个月中一连有五次在夜间闹贼,贼的手法非常超脱,曾将货栈翻江倒海搜检了四遍,末了还出了一条人命。难为货栈埋伏下兵警,一个贼也没拿着。最后想是没有搜出什么来,所以七只手的同党,心还不死,又到情妇的墓地上捣乱。她的尸身早已入棺埋葬,这伙贼也不知有几个,不久以前,又偷掘坟墓,开棺剖尸,大翻两过。直过了好几天,才有人看见,坟裂棺开,棺旁还有一具无名男尸,背后有深深的一道刀伤,颈下还有小刀勒伤,喉管已断。据检察官验得是中伤立毙,不像械斗,却很像是被暗中袭击的。”
首领说至此,赵通事插言说:“那么这说明书第三副本,现在何处?”首领道:“这就是我们所当努力的地方了。我已经多方设计,大概不出一星期,便得回音。现在我要交代你们五人的,就是这一件事。你们必须明里暗里,留神调查田音司数人的举动,万一他们居然得图又得书,并且毫无阻碍,到达七只手窟赃之处,当那时,我们便无须另起炉灶,只趁火打劫,给他来一下,岂不省些气力。”首领吩咐已罢,又问了些事情,看时候过四更,天将破晓。众人打一照会,纷纷散去,各自分头做事。
考古团田音司等,已探明北边大盗七只手埋赃的地点,是在金沙寨乱山中,虽得到秘密地图,却没有副本暗码的说明。经极力搜寻,知道努梁巴鲁台盟,东四旗蒙古王公索勒古中确有一本,设法出重价明买暗窃,迄未到手。最近才贿买王公近侍,偷描了一本,又费了日夜之力,译对出来。这才偕同退职武官森德,西籍团员恺斯、约翰、马考司数人,乘夜开驶两辆汽车,前往寻掘。

第十三章 妙手劫行车恃才殒命 金坟埋奇宝贻祸贪人
距今二十年前,峰北忽发生劫车事件。此贼单人匹马,来去莫测。或明抢,或暗盗,或巧骗智取,不一而足。作案累累,玩弄警探小儿;百计缉捕,未能落网。后经步军统领衙门,会同警厅,秘派著名捕快侦探,发给海捕文书,不限归案日期,命他们尽力暗踩。直费了两个年头的工夫,才探出此人外号叫七只手,本姓关单名杨,他的落脚处,却没有捞着。原因他手下只有三个副贼,和几个小贼。这副贼都是多年同犯,才能和他会面。像小跑专管采探油水的,只能和副贼接洽,连七只手的姓名模样都不晓得。并且就是与副贼聚会,也是单个儿先期预定地点,从来没有准地方;他又不常作案,一作就是过万,直到事情冷下来他再作。他又不与各埠地头蛇交往,所以很不容易捉他。
直到五年前,七只手又出来作案,不幸在交际明星梅四姑娘家,露出点马脚。当时包围他卒被免脱。他若稍稍敛迹,也不致陷于死地。不想他过于胆大,太蔑视官人了。七只手三绕两绕,将官警抛开之后。竟上了津浦车,中途又去抢劫银行。赃虽到手,他的面貌,已被官警识得,直追到济南,将他包围。军警围满火车站,喝命举好手。好个七只手,他果然双手会开枪,连珠弹一般,将军警打退。他一跃下车,夺路待逃;因一时恋赃,致被一个二十多岁的侦缉兵舍命抱住,喊一声:“快快捉住了!”军警一拥上,七只手左手一枪,打中抱他的侦缉兵,右手一枪打中开先上前的警兵,已经挣脱身子来。军警大惊,喊一声。噼噼啪啪,快枪手将盒子炮一阵乱打,把七只手和那抱他的侦缉兵,一齐打死。七只手既死,他的遗赃,遂埋没在尘寰,大为野心人所注意。在其间居心掘藏盗宝的人,不知有多少牺牲了生命,仍是一无所得。
大盗七只手关杨,恋赃戕生,他的旧存遗赃究有多少?现在何处?转落谁手?一时都没人晓得。官方曾从七只手尸身上,搜出一张皮纸,夹在一本小册中,已被枪弹打穿一洞,弹击焦痕颇大。小册上颇有些记载,富户豪家的姓名住址和住屋建筑形式。多有记录;并有一些日期地点,下列着密码暗号。那张羊皮纸,上面画着浅蓝色圆形,三个箭尖直指三处黑点,可已烧焦了一大块,却又透出紫色。经官方交给专家鉴参寻考。猜想日期地点必然指的是作案得赃的时地,赃名数全是隐号。于是又经熟悉盗案的人,两相参究。验明上海富商著名大流氓的二小姐,曾于其地跳舞会中,失去珠项圈一个;而这地点日期恰和七只手小册中所记的一条相合。从此推测,珠项圈一物,乃是用川柳二字代表,正是不解他的用意。下面还有几个暗语,据专家说,大概是记载赃物如何销放的。计有私存己手,摊给副贼,价卖,赠送几项。头一项暗号最多,却画着箭尖和口字品字暗号。官方难寻究,总弄不清,也就无形搁置了。
不想此册没入官之后,忽然赃库失火被盗,别的没丢,单单此册失落。经严缉纵火凶手,才知库吏受了一个时髦的男子贿买,犯了监守自盗的罪名,那七只手的小册和羊皮纸,已经交给那时髦男子。那时髦男子却又石沉大海,没处捞摸,这才觉得小册皮纸必然记载着重大秘密。不然贼人决不肯出二千四百元代价,买动库吏。侦缉队为此事提起兴趣悬赏采访,忙了些时,一点头绪也没有。只得又无形搁上。
不想时隔不久,北京城里。忽发现一件凶杀案。在打磨厂一家旅馆内,有一姓吕的旅客,逐日昼出夜入,锁着房门;忽一日房门逾时未开,经人拨开门户看时,这旅客已不知被谁刺死了,横尸地上,肋中一刀,却夜间谁也没听见惊吵呼救声;再看屋中物行囊,搜得天翻地覆也不知丢了什么,现钱却有三百数十元,好像分文未动。经警厅法院,将尸体拍摄出照片来招认尸主,刚刚分布了两三天。便有几个不尴不尬的客人,到这肇事的旅馆投宿,都转着弯子探听凶杀情形,那侦缉长忽然灵机一动,密遣警探掩捕,结果,一扑一个空。那侦缉长忽然灵机又一动,拿这死人照片,去到监狱质证,那个监守盗册,受贿被押的库吏,果认出此人,就是与贿买他的那个时髦男子同来的一个长衫朋友。却不是姓吕,那时候也说他姓杨。
侦缉长忙又从这条线索悉心稽究,正在茫然无从入手的时候,上海方面,有一家西文报纸登载一长篇记载:标着《北方大盗七只手的遗赃》的题目;还有几方照片,内中就有狗头金、乌桓国王冠等摄影。这文字忽然登报。官方测不出作者是谁,也不知他的用意?哪晓得此稿是七只手生前同党副手所投,他颇知七只手埋赃的秘密,就是不晓得准确地点。他已经得到秘图,却没有说明书,为此登出论文来,要掀动散往各处的余党,好设法将书弄到手,便去掘发秘藏。
起初他这个同党也还不知秘图的下落,自从七只手的情妇被刺,跟着七只手的小册羊皮纸出现,跟着打磨厂旅客遭暗杀,这些消息传播后,局外人自不理会,七只手散在南方的同党,却个个红了眼,无不苦心焦思,设法根寻,却不料秘图副本和一份说明书的抄本,已被田音司等,辗转出重价购得到手。
这边田音司以考古团名义,赴北口访掘,那边七只手余党,也你倾我陷,此争彼夺,为了那图本,死了好几条人命,结果才有一全份秘图和说明书,落到南方贼党手里。另有一份真图,落到北方七只手余党手里,却没有说明书,七只手的情妇,却另有一全份。七只手死后这女人和她的本夫,同他的内弟,曾经设法寻掘,临动身那天,在家中被刺死,进来暴客五人,大搜之下,竟没将秘图寻着。五贼还不死心,才又盗棺发掘,到底也没寻着,此全份图本,从此没有下落。
等到田音司集团自沪出发北上,南方盗党四人,秘携全份图本,也乔装北上,出口盗掘,北方七只手余党两人,拿着一本真图,一面计寻说明书,一面潜赴金沙寨,前往试掘,同时粉骷髅青衫党,也一齐动员,派出七八名能干手,化装做汽车司机和通事,随考古团出发;另由首领胡鲁带六名副手,从旁暗助。并且北方分窟又协派十余人,在暗中监视七只手同党和南方盗党。预备他们三方面,只要有一方先行得手,青衫党便乘机转盗,觉得如此办,最为省力。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北京探长邵剑平,为了种种大案,也带着二十多干探,由北京密云跟踪下来。这一番明争暗斗,势不可免。
七只手的所积遗赃,究有多少。这连七只手的情妇和他的余党,也都不知道详细。就是七只手生前,也只估计着约值二百万至三百七十万罢了,确数没有人能断定。原因他所盗窃的现钞和有价的金饰,多随手化用了。唯珍玩古器美术品,最出名的像那狗头金,古乌桓国王玉玺和冠带等物,还有唐人书画古鼎唐美瓷,都是他二十年来陆续偷骗来的;一者等候善价,舍不得轻易出手;二者怕重宝出售在国内,容易透露风声;三者他也很有古董癖,便都埋藏在两个地方,自己常去把玩,碰巧了才卖给西商。他又为防止转掘,择地甚僻,窟藏甚秘,并特绘两图以备遗忘。当日哄传流落在外的秘图,只是藏宝最多的一个秘窟,那一个秘窟的地图,只有青衫党知其下落,却还不能想算到手。
有人疑问,七只手是怎样一个飞贼?他如何专偷这些东西,难道一个走黑道的人,竟会天生高眼,能赏识古董不成?却不知七只手的出身,正是个古董行家,古瓷铜旧书画,都能鉴别。原来七只手姓关名杨,乃是热河承德人;他自幼孤零,父亲早故,随娘改嫁,流落到北京这个古董商人家。这古董商,姓杨名四杞,并不是有大资本的行商,他不是大掌柜,杨四杞只是个专跑古董合的腿子。他眼光是高的,手头却窘。所以在一家著名古董店博古斋内,当一个跑外的伙计;人既能干,所得劳金很丰。就替博古斋看货估价,也有西商和北京旗籍旧阀,委托他收购和出卖的事务;又颇懂几句洋话,在北京古董商这一行业里,杨四杞颇负着善拉洋客的名头。后来杨四杞病殁,以一个古董铺伙遗下资产,竟达四万余金,可见他是个能手,但杨四杞的长子,为人更能干,当他爹盖棺下葬之后,使个方法,便将继母关氏母子赶逐出来。关杨年甫十六,却有志气,就奉母搬出杨家,自立门户,遂复关字本姓。却单名一个杨字,无非纪念后父杨四杞十年养育之恩。
关杨奉事老母,自求生路,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古董肆学习生意。因为他家贫,又不是正当学徒出身,在肆中地位很坏,同伙都另眼看待他,如此四年。他为人利口善辩,虽已出师,却得罪不少人。忽一日铺中失盗,疑来疑去,疑到他身上,接连又失窃两次,所失有限。铺中却七嘴八舌务要根究。过了半个月,掌柜竟托词将关杨和另外一个伙计,一齐辞退。理由虽是说:“生意清淡,用不开这些人。”却是那个伙计手不稳脚不稳的话,已经传播开;关杨既与他同退,也洗不干净。索性北京别家古董肆,没有一家敢用他俩的了。
关杨失业落魄。逼得他别无生路,只得自摆古董摊,胡乱糊口,经过一年有余,因他性情豪纵,颇能识货,敢冒险出重价,其间也不免上当,却月月结算起来,颇能赚几个钱,用来养活他寡母和他自身。当此时他已染上嫖赌嗜好,为人越觉狂放,但是用钱待人上,是很慷慨的,也交结几个朋友。不想他老娘转年患病谢世,医药丧葬,耗费甚多。死者入土之后。生者已四壁如洗。关杨年已二十二岁,不得已折变家具,凑合少许资本,改摆了一座小小破烂摊;也不时担筐出外,收买破铜烂铁。他性好花钱,手头太窘,一来二去,觉得这正经营业,赚到的钱抵不过借来的印子钱。
那时京城尚属繁华。街面上小窃扒手很多。偷来赃物,不敢径市上,自然只找熟识的小古董摊,一文不值半文,就变卖了,关杨起初循规知法,不敢收买贼赃;乃因一时失眼,误买了豪家奴仆偷卖的一件古玩,不幸抓到官厅,追余赃交原犯,颇受牵连。关杨少年气盛,这一懊恼大病多日,生活越发支持不得;便一发恨想道:“真没有好人过的日子。”至此立反常态,有那小绺扒手偷来的东西,他公然出廉价收买,有的修饰一下,立刻卖出。有的存在家中,过些日子,再变方法卖给外国人。这一来安然很赚钱,那小偷见操业虽卑劣,内中也有性情慷慨的,彼此时常交易买卖,便与关杨有了朋友交情,耳濡目染,偷窃的诀窍,也渐渐瞒不了关杨。
有一个小窃笑劝关杨改业,并说这年头儿,明抢暗夺,都是偷饭的人,谁也别笑谁。老弟眼神手法都很灵活,若果出马,胜似老将。关杨听了,含笑不答,照常收买贼赃,赚钱不少,如此多时,难免出岔。
有一次关杨险些打了窝主官司,经倾家败产打点,才得脱出罪名,却已为官人所注目,几个缉探人员,不时找他要花销,逼得关杨不发邪财简直不行了,关杨一怒,当真他吃了这碗饭。那时他才二十四岁,起初由一个惯窃领他走了几趟,随后便是自己动手,做了几套华丽的衣服,化装改扮,掩去本来面目,不时出没于商场庙会中。他为人灵活,手法颇高,并将寓所搬到东城,单人独马,大做绺窃诳骗的营生。
如此多时,有一次犯了案,官人早就知道他,这回将他私刑拷打,榨取他的油水。他越发怨恨,在狱中与一伙徒刑罪犯,习艺做工,有时与难友互诉冤苦。彼此各叙犯罪缘由,内中有的因贫赖债,有的穷极诈财,有的偷窃夺骗,大抵是生活压迫或被势家所摧。内有两个犯人发着牢骚,将社会上黑幕,和那种的组织不良,和那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滋泥的说法,滔滔不绝向年青难友讲说,这两个人惯用冷峭的口吻,单择那上下层不堪形容的事,拿来比拟着说,说得少年人愤愤不平才罢。关杨性本激越,饱受这等感化教育,又有事实摆在那里,因此更激成一种怜贫妒富蔑法抗官的态度。出狱后在北京不能立足一气跑到天津。
那时天津已有电车,电车和百货商场游艺场,是小绺活动的最好地方。关杨在隐僻之区租间小房寓居,昼伏夜出,大肆活动。但是绺窃偷行路人,所得也就有限。大阔人是捞不上的,他花销又很大。并且遇见穷邻居有难事,他不惜倾囊施助,因此必须天天出手,并没有许多存项。这一日当秋末,关杨穿马褂长袍,带手杖,手提皮包,到一家影院观影片。临散施展出手法,饱樱而出,跃上电车,又在车上绺窃了一只皮夹和一只银表,方欣欣然到站下车,打算回家,猛回头后面有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绅士,亦步亦趋,缀下他来。也是关杨一时大意,只当作偶然同行,置之不问,他自己还是行所无事往前行走。
转过电车站,到一路隅,恰是一家医院正门,围着许多的人,不知为了何事。关杨心想,人群中更好行事,便挨上来。假作看热闹,暗揣肥客,要乘机探囊,却见垓心一个四十多岁短衣男子,由一个中年妇人搀扶,在医院门口打腻。原来这男子是个穷汉,拉车为生。不幸撞了汽车,碰坏左眼,因失于调治,创口溃烂,毒菌蔓延到内部,以致左眼失明。右眼也昏花不能见物,头脑也痛烈如劈,直到病象险恶万分,实在忍受不得,才打听医院诊治。医院中人验视说:毒侵入脑,非施手段割治不可,否则不但伤明,而且伤命。但割瞳孔必须住院一星期以上,将患者的头搁在硬枕上,仰卧不动,饮食便溺事事需人,若是病人一动弹。瞳孔内水晶液体必然流走,结果是变成盲人。那车夫听了一愣,便问不割治只上药行不行?次问割后不住院,或住院一两天,就能好不?又说,我没有钱。医院见他可悯,便答应减收半价,麻药不收费,眼药手术费减半,后又答应住院膳费减半,这车夫依然迟疑,说担负不起,暗地疑心医生是吓吓他,他又愁着自己住院,一家五口怎么过。医生劝说再三,后来就摇头不语,只说随你便。车夫想了半晌又问道:“先生,不割生命有危害么?”接着又问道:割治后能保双目复明么?您想,我老婆孩子五口,全指着我一个人,惹得医生不耐烦起来,因贫免收药费是可以的,乃至减收膳费也可以的,任何公家医院,绝没有代养病人家眷的。医生对车夫说,快打主意,治就是割,不治出去。车夫道:“先生,割了以后,不至于更瞎了吧?”医生一拍桌子发怒道:“没告诉你说么,割了眼,只保性命,不保重明;也有割好了的,也有割坏倒瞎了的,不治就出去。”
原来医院本来担保他割后左眼通光,右眼如旧。他越问越麻烦。越左瞻右顾,又要治病救命,又要养家吃饭,惹得医院看护,将他扶出来。他一看这样,又想着还是治好,站在医院门前不走。一群病人一群行人围着他,相劝他责备他,说比如你毒入脑部,一口气死了,你还顾得了家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穷人没法子,只好狠一狠心。只当你死了。又一人说:“现在你是治病保命要紧,老婆孩子暂且丢开不管吧。”车夫却又哭着说:“小的才十个月,还有四岁的,七岁的两口,最大的才十一岁,拖累得他妈也出不去门,全指我一人,我养得起病么?一住七天准得全饿死。”说着掉泪。他那妇人挽着他,低着头也不代丈夫设主意,只悄然说:“你治吧,我们饿不死。”说定话只是发愣,原来她已经四五顿没吃饭了。那围观的一伙人,七言八语,有的劝车夫忍痛暂抛妻子,有的自述割眼的仰卧七天困难的经验,车夫夫妇依然犹豫不决,医院夫役又出来发话,不教挡着道。
关杨在人群中。只顾揣摸客人肥瘦,初不理会。后听闲人们嘲笑车夫没主意,眼看要死,他还恋着妻子。关杨这才注意,心想这小子必是个恋家鬼。便分开众人,挨到车夫身旁,一看他那左眼,全部眼脸溃烂,眼球外翻,赤红如血,从里淌出脓血来,大半边脸都肿了,右眼皮已裂开,脓水凝住睁不开眼,面目黑瘦已无人形。又看其妻,也面貌枯黄,问起来才知左眼碰坏二十多天了,若是早治,这样硬伤,眼珠没流,也不过连日敷药两次,六七天便可痊愈。挨到这时,非割开不可;并且再不能耽误,否则必然丧明废命,真是伤心惨目之至。
关杨不忍,略一寻思,便掏出皮夹,将车夫领到医院,与医师客气了一阵,所有医药费全免收,膳费减半,由关杨捐助,先付五元,不足之数,明天补送。关杨又拿出六元钞票,九张角票,交给车夫之妻,说你们五口。节省着过,大约也够一星期用度吧。车夫夫妻喜出望外,连忙叩谢。并说:“这有七块多钱,足够半月嚼谷哩。”高高兴兴到眼科手术室割治去了。
关杨做了这件事,心中痛快,出离医院,又到别处热闹场行窃,连做了几手,这才罢手,走进一家酒楼,吃了晚饭,雇车回目的地。原来他平日雇车,从不直抵家门,约距里门老远,他就下来,再步行踱进去。这次也照例下车,缓缓绕着小胡同,走了一圈,然后前后四顾,见无可异;正要举步进寓,就在这一回顾时间,忽见那中年绅士驱车赶到里门,向这边一望,也一跃下来。关杨心中有病,不觉怦然一动,忙震慑心神,慢慢走着,那中年绅士也慢慢走着来。关杨不敢进寓所;顺步走到前边胡同里去。那个绅士居然缓缓走过来,到一民宅前,忽然驻足观望。关杨偷眼看时,整整是他自己寓所。只见绅士端详一回,也走到这边胡同来,和关杨不即不离,紧紧缀着。关杨大惊,急急踱步出巷,东钻西绕,一阵乱窜,满想将绅士抛开,哪知猛回头正在身后,竟抛不掉。并且直冲着关杨这边笑,关杨越心慌,便打算抛赃往租界跑,逐步走几步,到一僻静胡同,刚刚探手衣底,不想那绅士赶过来,已经开口,先笑了笑说:“朋友留步。”关杨顺着他眼光一看,四处无人,当然是对自己说话了。扭头装不懂就要走开,那绅士抢行数步,大声说:“前面走的朋友,别忙,我有话。”关杨急将胆气一壮,沉着回答:“做什么”?绅士一笑:“朋友不要诧异,我有话说,刚才看你救那车夫,很佩服,就是阁下在热闹场施展的手法,我也很佩服,我有几句话对你说,您别多疑,最好拿我当自己人,保没岔错。”说罢一握关杨的手道:“来,咱们到这里谈谈。”关杨不由己地跟了过去。
三转两绕,到一门前止步。关杨抬头看,正是自己的寓所。不晓得那个绅士怎么就能知道,心想一定要遭事。只见那绅士,一举手让关杨前行叩门,一直到关杨寓所落座。
关杨惶惑,幸他胆气素豪,便问:“先生你我并不相识,你找我有什么话说?”那绅士看了看屋中铺陈,含笑不答,却劈头问道:“你做这生意几年了?”关杨故作不懂道:“我从十几岁就学上古董行⋯⋯”绅士失笑道:“我不是问那个,我问这个。”说着将自己的马褂夹袍一撩,关杨注目一看,恍然大悟,这才放心。却又纳闷道:“原来是老前辈,因何识得在下?”绅士道:“且听我说,我适才见你的手法倒也利落,就只差一点火候,还不能暗中揣摸肥瘦。老实说,这种白日鼠行业也太没意思。刚才我见你做事很慷慨,必是个血性人,迫不得已操这行业,我打算传你一点别的艺业。不过,我不能白传给你,你艺成之后,必须帮助我做一件事。”关杨至此,大放怀抱,便请教绅士的姓名年贯操业,绅士都略略说了。
关杨这才晓得,这个绅士,乃是关东大盗。也是小窃出身,却善使火器,在关外做了许多年无本生涯,后因同党火拼,被官兵剿办,有人猜疑是他告密卖友,余党大怒,便要一搜二审三公决。他负气不理,上了吉林。同党便宣告他该处死刑,暗遣刺客,要杀他灭口。这老人生性强梁,欲辩无从。他焉肯束手待戮,竟将刺客弄杀一个,这才化装逃难。初到沈阳,险些被捕。又逃到秦皇岛,渡海过山东,总有人跟缀。他这才到天津,改作偷骗营生,聊以糊口,不想他的仇人又要陷害他。他的继室之妻,潜藏乡间竟被仇人击死,还留下恫吓书。老人痛恨已极,竟欲邀助,雪此前仇。费了许多工夫,物色绝人,数月来他潜缀关杨多次,认为关杨手法敏捷。人性慷慨,是后起之秀,可造之材。这才登门相访,吐露真情。关杨惊喜过望,便拜老人为师,从此两人日夕盘桓。关杨学会了使火器,双手能开枪。又学会了做造文契,及模仿各地方言,又学会夜行术。但他年已二十多岁,只能学到轻矫功夫,蹿房越脊之能,非童工不可。所以关杨对于这手艺业,觉得差池些。
关杨本会假造古董,自与老人盘桓六年,胆气越大,手法越高,六年后竟不再做市窃,乃改作穿窗穴壁。又渐渐由暗窃,改作单人双枪,劫夺行人,专在火车上做买卖。那时他早已帮助老人,报了旧仇,他成了老人最得意弟子,这是以前的话了。那关杨有如此身世,有如此遇合,既练成识货的眼,又学会盗货之能,所以后来作案,都是盈千累万。到他四十七岁上,既广积盗赃,依理应该洗手;他却仿佛有贼癖似的。偶遇到过路财神,不禁跃跃欲试。这次仍贪不知正,竟在济南车站戬生。可怜他数百万遗赃,埋没荒山,没人享受。这才引起中外野心的人,纷纷觅图探险;各聚徒党,设计盗掘。
两人所组考古团,那一日在上海寻得秘图,纠合人众,以考查为名,北上赴热河。一来查勘埋赃之所,二来访求秘图说明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内蒙盟旗王公手中,弄得一份说明副本。然后由田音司率四个洋员,乘两辆汽车,前往盗掘。华籍团员,自鲁明夷以下都被抛在金沙寨客舍里。这日正是夏末秋初,天气凉爽,田音司四人,自开汽车,径赴金沙寨北境。一座荒山里。此处四顾荒凉,渺无人迹。长林丰草。秋风刮得簌簌惊人。田音司将爬虎车停在林中,取出带来的食物,饱餐一顿;然后打开秘图和说明,细细勘对。
原来这金沙寨本是古乌桓国的最古时候的国都南郊;到了汉末三分时代,乌桓国势力膨胀才迁都到避暑山庄。魏武帝北征乌桓,就是出古北口,打到承德附近而止,并没到过金沙寨。金沙寨既在近年,发现金矿,便有人投资发掘矿产,计打了两座矿穴。却不料这一发掘恰好正发掘着乌桓国故都废墟。起出重二十五斤的一块赤金,情形如狗头,就叫作狗头金,乃是难得之宝。当时矿夫隐匿不交,费尽心思,将此金埋于沙底,乘隙盗出,藏在一棵大树桠杈上;桠杈中心有一孔洞,他把狗头金安放在内。几年工夫,此金嵌在树枝上,矿夫伐树做成大头手杖一条,正想盗走,不知怎么被人查出。矿夫因此废命,教厂主给活埋了,手杖落在厂主之手。旋又掘出乌桓国王冕国玺等古器,事为关杨探悉,他便施展手法,一股脑儿盗来。藏在金沙寨北境荒山中。这座荒山山麓,其实就是古乌桓国的夏宫;虽被风沙湮没,乱草覆盖,却遗墟尚在。
那乌桓国虽是游牧民族,但一个国王的夏宫,自然也仿汉族建造大厦,由荒山山麓,上达山顶,全是乌桓王避暑之地。在当初都是用大石巨木,建筑了许多不伦不类的房舍堡砦,又借自然之势在山半加建石堂隧道。后来乌桓国势伸张,趁中原多故,举兵南侵,汉族向来不注重边防,便被他得寸进尺,得步进步直侵占到古北口密云县境,就在承德,另建国都。金沙寨荒山,日久渐废。后来魏武帝北征,才将乌桓国威焰挫下去,却是热河承德,从前成为华夷瓯脱地。那时便被乌桓占有了。沧海桑田,年深代远,承德繁华起来。金沙寨就荒废起来。直经过一二千年,清人在承德建造了避暑山庄,明为避暑,暗则震慑边区,承德更成为要区,金沙寨越没人提起,索性连地名也被人遗忘。至于乌桓国故国的夏宫,一二千年来早坍塌得没影儿了,乱草丛生,人烟绝迹,狐兔为巢,樵夫不到,如此多年。忽然发现金矿这才又有人居,地名便改为金沙寨了。
却不知怎的,被关杨寻幽探胜,找到那座荒山的石洞隧道,沙积尘满,依稀可辨。关杨大喜,自费了将四个月的工夫。细细搜寻,竟于山半找着绝大一座石室,这石室有两条暗隧,一条后道,隧道绕山半中,下通山根,后道于断崖峭壁中间,迤车上,直达山顶,山顶另有眺望高台。却已坍坏。关杨苦心焦思。用方法购运大批石木工料,卸在金沙寨北境,另雇车马转运到山后二十里外。隔了半年,另诳来山东工匠农民多人,许以重金,责以守秘,将工料运到山前,遂把石室地道重加改建。改建已毕,将工匠农民,运送回籍,连地名方向,都没教他们知道。又隔了数年,关杨便将私储财货悄悄运来,保藏在地室内。只是他并不懂得装置机关的制作方法,也无非寻个僻秘地点,严密窖藏起来了。又过了几年,他的盗贼渐富,遂出重金新修造了,加安铁闸铁门,另有机关枪一架,以备不测。凡此布置都是关杨和他老师那个关东大盗,和两个同门,七只手自行布置的。就是埋赃的计划也是他老师出的主意。最初动机,原为避仇,随后将仇人剪除,便用为藏强和避官人耳目之所。那里面收贮的财物珍玩,还有一半是他老师平生掳掠所得的东西呢。他们师徒四人复仇之后,原说在此隐居,后因采办食粮不便,每年只在夏季,到此避暑。
后来临到关杨三十九岁的时候,他那老师的仇人,有个侄子,已然长大,奉他伯母临殁的遗嘱,对灵牌起誓复仇,冤冤相报。费了六七年的工夫,潜寻他那老师关东大盗的下落,一日恰巧遇见一个盲目的老头儿,正是旧日同伙响马;又恰与关东大盗。为分赃不匀结下私仇,便一五一十将实底告诉了那个侄儿,又把关东大盗数人同摄的照片寻出。这小伙子得到冤家的照片,便苦心思虑,设计寻索,于是关东大盗,有一日策马闲游郊外,两人狭路相逢,出其不意,被一枪打落马来。关东大盗年已老大,痛不可支,但还能暗暗掏出手枪,这时那人又放了一枪,打中下部,那人断定仇家必死,便从林后跑来,打算对脑海再打几枪,以解心头之恨。不防正一俯身,老头儿在血泊中,抬起腕砰然一枪,火光四射,那侄儿狂吼一声,扑地栽倒,整整斜十字躺在关东大盗胸肚上。两人热血迸溅,也分不出哪是仇人血,哪是自己血,关东大盗伤在背部和腿根共两处,这复仇少年伤在面部,由面颊斜贯口腔,直穿后颈而过,全是致命伤。那少年昏惘中伸手去抓仇人,关东大盗何等勇健,无奈年高气衰,又流血过多。两只眼险被抠出眼珠来。他狂喊一声,努力一挣,两手反挝仇人。恰巧捉住敌喉,两人在血泊中,打击,肉搏,流血,嘶气,对抓,对咬,那个侄儿狂张着嘴,满腔热血,满腹的话语,想要倾吐出来,却只有口难言。他很想大喊一声喝道“哒,仇人,你还记得十年前在关外,被你手刃的那个同伙么?我是他侄儿,我是他嫡亲侄儿,他的侄儿已经长大成人,要报仇雪恨,我我我现在,拼给你了,你要明白,你死在谁手里?”这么些话在他心中打转,努力想表白出来;无奈弹伤颈部。一张嘴血喷出来,只赚得长嘶怒喘,半晌说出:“报仇”两个字。只见他抖了抖,血溢不止,瞪目绝气而死,满脸恨怒不释,两只手还紧抠着敌人手。这当儿,压在他尸身下的关杨恩师,那个关东大盗,早已伤重晕厥;两只手可还抓住仇人,这两个死对头,竟如此压持着同时毕命在郊野。
关杨的恩师既被仇人所杀,他的遗赃,落后承袭在关杨和两个同门手里。他三人秉承亡师垂训,虽然分道扬镳,各干各人的营生,每次劫盗所得的货财,除现金之外,凡有稀世古物和不容易销售的,不若立时出手以防败露的,皆聚拢来,存贮在荒山地室。又过数年,关杨的两个同门,先后遭事殒命,大师哥是在长江轮船上,遇见仇敌,开枪威吓双方交战,失足落水淹死大江以内。二师哥在奉天富豪家,潜偷金票,却不晓得人家那只保险箱,有特别机关,被他弄坏暗锁,撬开箱盖,方低头探手去取箱中之物,不防触动暗簧砰然大响,七粒子弹从箱中打出,他头盖碎了,胸头也穿了,登时殒命,死在保险箱之前。
二同门既死,只剩关杨一人,单人匹马,游荡江湖,作那无本生涯。他为人机警不过,不专做穿甯盗箧的买卖,也设局巧骗。也改制假古董,也收买古器,于看样时,巧为仿造,用托梁换柱法,骗取真物,门径很多。做法不限一端。以此所得赃物。倍胜于人。他手下不结同伴,却物色三个副手,专备行骗时“点验”;又用几个小跑,只管传通消息,踉访财神。临到设计动手,必定单人出马,再不结伙,以此保得住秘密。十年来创出个七只手的绰号,形容其比八臂哪吒,只少一手,可见他声名远震,不愧为北方大盗。
这七只手积赃万千,一一埋藏在金沙寨北荒地室内。直等金矿发现,才有人另起新名,因此山恰在金沙寨北,便称为北高山。关杨掘窖藏宝,绘图备忘,叫作聚米峰,地道叫作套龙穴,石室叫作鬼子窝,瞭望台叫作珍珠顶。乃至山中一峰一崖,山脚一冈一坡,他都私造下名称,测量了道里方向,然后绘成秘图,他自己一目了然,别人看了,就莫知所谓。这是他一番深计。预防他人勘破秘窖按图盗掘。关杨并在山野对面乱林中,觅得一棵古杨树。在树前埋一大青石,大青石上镌着双十字,算为秘图定方的标准。图中所写南北四至,全不是正南正北。乃是当年正午的时候,站在古杨树下,大青石山,双十字上半边脸对着太阳,眼光所望之处。算是正南方,脊背所向处,算正北方,左右手分东西,四面八方都是这样推算。至于道里尺寸,秘图上也是用的暗码,内中所记丈数,其实又一步五尺为单位,所记里数,其实是半里为起码。并且数目字,末尾若是单数,必多补一个零号,若是双数,必须补一个五字。所以那秘图虽明明记载着埋藏财货的方向和许多数字,却是照样发掘,必然一无所得,而且越出好几里地去,这都是关杨师徒二人想的方法。但是大青石所定方位,只指出地室暗户的所在,到了暗户之前,另有一块火石,上面也图着双十字,人再站在十字上,面对着瞭望台,画一直线。限要四丈九尺长,再在尽头处,画一纵横五尺的正方形,拿这方形四角,定了东西南北,然而按图索骥便可寻着一只铁箱,到地室中见铁箱中另有一图,这图才画着藏宝之所。凡此曲折,无非关杨师徒在世时,预备彼此互用以免遗忘。到后来七只手也被缉废命,秘图说明有一两份流落人间,引起各方觊觎。
考古团众按照着秘图,寻到金沙寨北高山的时候,七只手的余党早已先期赶到。原因考古团被民团围住的时候,余党已昼夜攒行赶到此间。他们一共凑合了四个人,乔装逃荒难民。围绕北高山搜寻,因没有得着正确的秘图本,果然错寻出五六里之外,乱掘起来,一无所得。那考古团田音司数人。将华籍团员丢在金沙寨店中,忙着先将秘图渗透明白,这才会集西籍团员共五个人,分乘两辆车直赴北高山。沿途村民,不曾见过洋人汽车,哗喧围观,直走出金沙寨矿区,到北高山附近。但见落叶黄沙,风景萧索,左近并无居民,更无蒙古游牧帐篷。田音司择一遮眼避风地点,将汽车停下,五个人先进饮食,次查勘地势。遂细按秘关,先寻大林,费了一整天的工夫,竟寻到大林侧面古杨树和大青石。五人大喜,如获异宝,共看图中说明,是:“足蹬双十字,在晌午,日正高,半面照,望前峰,爬山直量三七二五四零丈。”这数字的零便是多加的,真正读法,是顺山坡直量出三七二五四步,便到距地道门不远的山腰中。五人立刻分配工作,田音司专司测量,两个团员分司眺望发掘,两个团员留守汽车。五个人乘夜出大林。到山间择一妥当地点,又避风,又可眺望四面的所在,将汽车停放,支起帐篷,大家轮流值夜。睡了一宵,夜半听见风吼叶摇之声,夹杂着野兽叫,大家提心吊胆,值夜持枪守望。忽见对山西面,忽有一团火光,好像有人放野火。却半晌不见火势旺大,大家提心吊胆,值夜团员纳闷良久,少时火灭,也就不理会了。
次晨齐起,先寻汲道,次进饮食。最后才收拾利落,外面做出测量矿产的模样,暗地就是按图索骥盗掘秘藏。当下田音司等休息一夜,到了次日,先用望远镜向山下四面照看,远远看见荒草乱寨,一色碧黄,直望出方圆数十里外恍惚不见人烟。田音司大放怀抱,遂按秘图寻找地道门,不想竟为秘图说明所误。图中符号道里,竟以步为丈,又单多加一零。田音司遂误将三万七千余步的距离,误认为三十七丈。一直岔出去,寻过山顶。来到后山半腰,看见一片荒草,不着人迹,一点也不像密藏财货之处。只得披蓁拂莽,一路乱寻,想觅着地道门就好办了。同时山脚下七只手的余党副贼,也在平地找搜寻索,错寻到平地一段土冈左近,用铁锹乱掘起来,也是毫无所得。
如此过了差不多一星期,双方两不无头绪各自焦灼起来。对于藏宝的事情和地点,不由都起了疑心;有些信不及了。田音司率团员退回古杨青石处,打算重新测量。将秘图再三展看,忽然于无意中,弄湿了一块,这是羊皮纸,虽坚实,着水受潮处,隐隐泛起紫色。退职武官灵机一动,急急取水,将羊皮纸潮湿,这才看见图旁有两行小字,却是华文。武官急交给田音司悉心译读,这个行字有残落字句,只见写着丈应折半,双尾无零。单尾去五,还有开门见山,回身扣环等语,田音司都不解所谓。原来田音司所得之图,确是真本,说明书却不是原件,乃是摹抄之件,中有脱误所以不能寻得。至于七只手余党,只得着一本说明,并无秘图,只猜度着试掘,所以错得更厉害。
这日过午时分,田音司五人,在林中密议。五个人铺着洋毡,席地而坐,拿着秘图,细细研究,参详半晌,才将这丈应折半的语话悟会过来,只是零去五的话还不甚懂。末后还是田音司将图中数字全抄下来,逐一比较,见各数末尾一字不是零就是五,零前的数字必是二四六八;五前的数字必是一三五七九。这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双尾无零,就是说,偶数末尾必加一零,这应该不算,奇数末尾必加一五,这也应该不算。”退职武官不了解中文歌诀省略语句的方法。还是不懂。田音司道:“现在天气尚不甚晚,我们就照这样试寻一下。”
说罢掏出时表一看,正指三点十七分。就教两个团员看守汽车,田音司三人连忙拿测量器和铁锤水瓶等物,从新量起,即由田音司站立青石双十字上,直量出三千七百余步,已到山坎。跟因正午与未时日光相差,方向便有些不对,约错出地室秘门室七八丈远。田音司往来察看试掘,只因七只手,戕生已久,地室多时没有开闭,在表面竟看不出一点形迹来。考古团五人轮流忙了四天,只寻着石壁石洞,仍不能发现秘密隧道。只得看着山形,对着图样,一路乱寻上去。
西籍团员内有一工程师,爬到山巅四望,忽出顶偏南,于自然平坦山的面上,突起一矮峰。忙用望远镜照看,类似人工所造,即招呼大家,直寻过去。见乱石堆高数丈,已生乱草,四面并无小道。三个人设法爬上去一看,才知道乱石围筑如墙,一座高台,似已颓坏。台为方形,台下面有一石阶直达台上,石阶高大,侧面用粗石砌成,石板尚新。那个工程师用建筑学的眼光观察,猜断这石台内部是空的,台阶侧面的整石,好像是由内外推的秘门,三个人因秘图中曾提到此台,便个个心头狂跃。一齐动手,想将此石弄下来,看看石台是不是中空,却是百般开挖,只弄不动。最后取铁锤拼命敲砸,唔的一声,石板破裂,立刻发现黑洞,忽忽地钻风。田音司往内探看,只觉阴湿之气扑鼻,忙用电棒照看,果见石台内部,俨然是一大石室,下有石道,曲折穿过这座小山峰。
团众大喜,即招呼留守汽车的人,只留一个小心看护车辆,那一个叫来把守石台门。三个人各拿着电棒,鼓勇从石台地道下去。原来这石台是瞭望台,他们没寻着山坎地室,却寻着山顶隧道。不想下去才走了数步,觉得里面阴湿气太大,并且隧道上下两壁,多有坍坏部分,看着岌岌可危,脚下浮尘尤多,差不多有数寸厚,里面呼呼隆隆响个不住。田音司等三人,在里面一步一步探着走,只恐顶上石落,并觉得空气沉闷,喘不出气来。约走入三四丈,便觉隧道盘曲斜下,仿佛绕山下行。到百丈以外,陡觉足下践踏的不是石阶,却是泥土,内部空气越发窒闷。两团员燃着四只电棒,背着铁锹等件;田音司握一只长手杖,一步一探,摸索道路。转了数道弯。脚下一软,践着很厚的烂泥,深没踝骨。三人匆匆并肩用电棒细照,前面黑乎乎好像已到尽头。田音司没法,取毡布等物包脚,直践泥地过去。原来迎面黑暗处,是从隧道顶坍下来的一堆岩石和泥土。想是上有空陷,所以淋下来,这一堆岩石土块,将隧道阻塞住了。三个人细看地道,别无出路,只得用力开道。
但地道难穿。仅仅能三个并肩而行,若挖土动身,甚是不便。只好两人动手。一个捻着电灯打亮。工作了半日,居然掘通一穴。三个人都憋得头晕,爬出来休息良久,重复动手。直掘了两三天夜,才刨出一深洞。三人爬过去,又走了数十丈。地道陡形宽敞。却又纵横穿着两条地道。三道交点,俨然是大地室,三人在地室休息,觉得空气较好些。只是耳畔尽轰轰地发响。未免心中害怕,恐怕闷死在里面,又端详这几条地道,暗的黑洞洞一望无边,眼看好像可爬上山去。察看良久。觉得横道风声较响,似乎必有出口,可见天日。三人便取秘图重加寻绎,决定一路搜寻过去。竟走了数百丈远,到了尽头处,乃是石殿石室数十间。工程师依建筑家的眼光,看出一大殿正门,看一层层台阶。台阶尽处,铁门紧闭,看形式应该通达外面。但此门倒关着,机关生锈,必然是久无人动。
三人商量着,费尽气力。将门打开。果然外面豁然通敞,日光照射,强烈之极。三人久闭地室。都睁不开眼。那秋天空气,也觉清砭爽骨。三个人出得地道。察看外面山形,原来此地正在山坎。他们从山脚古杨青石上,测量秘窖时,实实曾从此经过。只因隐藏在乱石之后一片丛草中,看看只是一座土堆,再想不到这是浮土微撮着,内部搭着木枝架子。将土木抱开,便露出铁门。如今算被田音司等一路误寻,由上至下倒掘出来。
三人大喜,又看着秘图,对铁门直走下去,穿地道,至交叉点,立在殿前石阶上,单箭所指,横行一百二十七步,便到秘窖,田音司八人歇息一回,重翻入地道,在宽窄不同,纵横排列三条地道的中心,果有大地室,却非三人适才走过的那一处。这一处石室更大,建筑广阔而高大,地面尘土也少,好像几年前打扫过。石室中心,有方丈一块大石案。石案一角,镌着双十字和一个小箭头。按秘图顶横行出去,田音司拿手杖,二团员且行且量。按电棒,依图寻探。计走出一百二十七步,刚刚到了,脚还未站稳,扑噔一声,尘土飞扬,田音司叫道危险,直坠落下去。一百二十七步地点,竟是一大翻板,一大陷坑,人坠板阖,坑中满是石灰粉。却因年久,受了潮湿,结成软膏也似,沾身陷脚,弄得浑身都是白浆。翻板又已扣上,田音司在内大叫:两团员赶紧拧电棒照着。田音司在坑中,却喜也携有电棒,便往板顶照亮,从板隙透出一缕光线。两团员也大叫:“不要害怕,我们设法。”先用大石将板顶起一缝,再用树枝支起,然后用绳索将田音司提上来。
三人商量,此处该是埋赃之所,如何只见翻板?计议一回,用树枝搭在板上,三人踱过去。不想地道很长,盘绕一回,却又折到地室前。考古团三人正自无计可施。忽然那建筑师灵机一动,问田音司:“陷坑形式如何?”田音司道:“我倒没看清,大概坑面也很大,长有两丈。横有一丈五,着地坑底约大一二倍,内中不尽是石灰。只对坑口处。有一口石灰池。别处也是铺着碎石子的平地。靠东面恍惚似有一穹门,白磷磷的,大概是石头造的。”建筑师听了大喜,对两人道:“我看这地道之上,必然还有地道。陷坑中的石门,必然是第二层地道的入口,埋赃之所,料想许在那边。你们看看秘图,不是说:‘地通断崖,箭指石门’么?断崖必是陷坑代替名词。”
田音司听了,首先鼓掌,说此话颇近情理。立刻取树枝将翻板撑起,拔许多乱草,铺上石灰堆,以便往来践踏。三人一齐投下陷坑,首叩石门,尽力推行,却是只弄不开。三人取铁器乱砸,只落下许多石屑来,石门纹缝仍未动。那个退职武官烦躁道:“又不知赃物果在里边没有,费这大气力,恐怕徒劳。”说着,用手中斧乱劈,一斧捶在石门暗纽上,只听一声响,一扇石门倏然直落下去。石开阶限竟有一深槽,恰好将门嵌住。内部露出来,黑洞洞也很潮。三人惊喜,急急闯进去。用电棒四照。这才看见里面是一大圆室,直径不下五丈,高倒有三丈七八,用石板隔成与字形短垣。就在字中心,建有方丈小石台,高有一丈六七,却没有阶级。田音司等围着石台。建造得古怪,急取秘图勘对。石台的一面,镌着箭头,斜指旁边一面石壁。三人端详半晌,不解其故。那建筑师沉吟不语,不住拧电棒四看。田音司早等不得,与那退职武官商议,脱去鞋,足蹬着步官肩头,爬上石台。见石台上铺着细石,当中建着小小一石亭。周围有石栏,中心有石案。田音司纳闷,便走入石来,积着一层浮土,用铁器敲一敲,觉得石案中空。田音司用力一掀,竟将石案面掀起一缝。田音司忙叫两个团员:“这石台内都是空的,这里似有洞洞。”正说着,那建筑师站在石台下,面对一面石壁连忙摇手,大声说:“门在这里呢。”
原来石室的一角,嵌着一块铁板,上敷白漆,做出石纹,黑影中乍看好像一块石头,砌作石墙。其实就是石门。机关做在石台周围石阶的一级上,懂得的用脚一踩,石门便可豁然洞开。只是局外人不晓得内中机关,便断断寻不着。因为这机括恰设在人不到的石阶边棱上,不想竟被建筑师误走误践,一脚登着。只听唰的一声,石门扑倒下来,直在石台内部空洞处,成了进口的铺石甬路。建筑师大喜欲狂。不想此时田音司在台顶,也将亭中石案用力掀动,推开一大裂缝。才知石台实是暗室,台上之亭,乃是天窗。三人慌忙拧亮电棒,直入石室暗室。细看内部,有一大石床,一大石寨和两座石凳,都是千年前旧物,已有些破裂了。上面杂陈着许多小木匣。和铁柜皮箱,都严密封锁着,各处浮满一层轻尘。看样子久没人动。三人狂喜欢呼,以为不白费许久工夫,已将秘藏觅着。忙四面寻找,见石案上放着四盏古铜灯,上覆玻璃罩,中贮清油。田音司取出拂拭一回,看了看,还可以燃着。便划火柴将灯点亮,摆在石台中。
三人先不翻找珍物。且细细查看石床石凳,也像是空的。急掀开床面,往里照看,却又是一条极窄的地道,十数层石阶直通下去。内底又有一地窖,高两丈,一丈四五见方,地是土地,并未墁砖石;当中埋起一座坟,坟前立着石碑,还有石供案。田音司掌着电棒,照看碑文,却镌得好像是隶篆,他一字也认不出。三人周巡一转,重复出来,一齐动手翻箱开柜。石案上放着的硬木匣,全都打开,里面果装贮许多珍玩古器。田音司估了估,似乎不甚值钱。退职武官身畔皮包内,原带着各式钥匙,和火漆黄蜡铁条铁钳等物,急急对着铁柜镇孔,试出模型,将带来钥匙改造,配好了即将锁打开。
这田音司将铁柜的门启开,见里面有十数件黄绫包袱,都卷成长卷形。扯开一卷看时,原来是一幅古书画。田音司连连拆视,这一铁箱全是唐宋人墨迹画宝卷轴,并没有金珠重宝。于是四只铁柜,全都打开,也有一箱银钱,也有一箱贵重古董,只不见那乌桓王冠和狗头金,也没寻着那颗有名的墨珠。
田音司坐在石案上喘息,心中盘算运输方法,还想再寻找一下。那个建筑师拧着电棒,尽向四面照着。三人计议一回。全以为七只手盗赃必不止此。建筑师说:“那座坟墓,也许是假的,我们不妨拭掘一下?”田音司一想有理,三人急急移灯,齐下后地道,来到坟前。将灯放在石供桌上,用两把铁锹,一把铁铲,一齐动手。直刨得三人全都出了汗,黄土去了一大堆,猛然唔的一声响,似乎触着石块或棺木。三人尽力掘挖。少时露出棺木的一角来。三人至此,又惊又喜,又似乎失望。一阵不住手的挖掘。黄土全掘开,棺木顶完全露出来,见是一具黄松材。拭去黄土,打开棺盖,心想必是财物。哪知还有一层覆板。等到掀开覆板一看,竟真是一具死尸,成殓在棺内,骨肉已枯,肢体未散,殓衣犹未朽坏,看样子绝不是百年以前的陈死人。
田音司三人将棺材起出平地,把那棺材中死尸。整个抬出来,放在棺盖下。料想尸骨底下或有财货,却只寻出寥寥几件殉葬物。退职武官很失望,建筑师眼望坟穴,忽然说:“我们再往下刨刨看。我想贵重赃物。也许埋在棺底。”三人遂重复动手,再往下掘。果然当的一声,触在石板上。急急掀起石板,发现一大石槽,有两只敷漆铁柜埋着,在石槽内,三人试搬一下,却很沉重。退职武官忙寻锁门,却是明锁三把,还制着暗锁两门。三人用尽方法,探锁门,试锁簧,拧铁条,捏假钥匙。费了好久工夫,只弄开三把明锁,暗锁只是启不开。三人想将铁柜整个抬回去,却又大又重,计议一回,终无办法,只得暂置一旁。再动铁锹,往坟头周围开掘,差不多将小小地窖。全刨翻过来,费了一日夜之力,竟前后寻出铁箱五只。
田音司乘黑夜将留守伙伴叫来,点上十数支蜡,六七盏灯,先把铁柜铁箱从地窖抬出。直抬到石台内部,暂放在石案石凳上。五人重入地窖,细加搜寻,并用铁棒下探土壤,果然别无窖藏。这才将那具死尸,装入棺材也不掩埋,顺手丢在一边。五人一齐出来,放在石台内部,商量开柜取宝之计。依田音司的意见,想把五只铁柜整个搬出去,到旅舍再设法购器具或用力砸开,或配钥匙启开。但那建筑师以为不妥,他说:“必须当场开视,当场验明柜中之物。如果是珍宝,方值得搬运。若是不甚贵重之物,我们还得重寻。并且我们注意在狗头金,和乌桓国王冠玺等件,究竟藏在铁柜中没有,总须先看明了,才能放心。”说至此大家点头,都以为然。只是这些铁柜。既全弄不开锁,齐丢在这里,另去配钥匙,固觉不稳;就将整个铁柜抬走,并不验明内贮何物,也觉此等办法,不甚妥当。
田音司皱眉苦思一回,说道:“我想此地是僻区,决不会有人踵寻至此。我们尽可乘夜,将这两只难开的铁柜。先行潜运回店,再设法启开验看。至于这三只铁箱,既然过重,我看锁门还可用火漆印出,照配钥匙。还有这几只木箱,我们就砸开它吧。”
说着就要动手。建筑师忙道:“还有一个问题,这些东西,两次必运不完,况我们只带来两辆车,至少须运三四次才能完毕。我们全数押运回去呢,还是留数人看守地窖呢?”田音司道:“地窖门户,我们可以封闭起来,只留两人看守地道外部入口。这石台深在内部,我以为不必看守。”退职武官说:“只好这样。”五个人一齐站起。又取时表看了一看,正指十一点四十五分,恰当半夜。
此时已是十月中旬,北边酷寒,早有冬意。五个人乍获窖藏,惊喜过望,血脉沸张,倒不觉得身上冷,只手脚有些凉。趁着夜半,月照荒山,五人在石台内部,赶忙开箱,斧杖齐响。凡要抬上车的柜,都弄到隧道中,零星珍物和书画等件,全装在带来的帆布包中。装了六七包,还有少半没有装齐。于是分数次潜运回店之计已决,所有预备应运的已装物件,都弄到隧道上。然后五人重入石阶地窖,前后细细寻找,觉得别无埋藏之处,料重宝必在柜中。五人大放怀抱,将坟前石供桌上的灯吹灭,又用电棒往棺材照了照,转身要走。忽然电光过处,棺内尸骨,于黑暗影中,闪射出一线黄光来。
退职武官大诧,疑心是磷火。忙用电棒一照,黄光顿隐。只看见直僵僵一具死尸身穿着殓衣,下身蒙着陀罗绸被,已经扯掉。退职武官叫住田音司,两人将电火全熄灭,立在暗影中仔细看那棺中尸骨。果然从殓衣隙,射透淡淡黄色光线。两人大为惊异。急将死尸拖出,开亮电棒,剥殓尸的衣饰。照看那尸体胸背骨骼尚全,用钢丝穿扎着,一点骨骼也不零落。却是肚腹皮肉早去。内脏也都摘除,用衣饰垫起,其实是空空一具死人腹子。田音司将死人腹子上铜丝剪断,将腹子打开,一阵樟脑楠麝药香料,气息喷鼻。田音司将尸中贮藏之物。逐件拣出,竟有两颗明珠,嵌在死人骷上,骷髅是一具狗头金,重二十斤。又有一方古铁,乃是乌桓王的符印。那有名的乌桓王冠,却不在尸内。死人头上固然也戴上帽子,但是很寻常的清人顶戴。
两人于无意中发现狗头金和乌桓王玺,大喜过望。慌忙呼喊同伴,一一传看,即装在帆布包中。又寻看一过。那王冠还是未见,打算着随后再说。大家一齐出离地窖石台,灯火全部熄灭。然后由建筑师手按机关,想把石台暗户那扇石板,重新推起来,好掩住内部门户。却是无论怎么弄,那石板卧在石底,纹风不动。建筑师细细察看机关,只觉得可怪。忽在听字石壁一隅,又瞥见一铜钉机关。试用手一触。只听轰然一声大震,在地道尽头处,忽从顶巅倒下一块大石板,震得尘土飞扬。
五人大惊失色,急用电棒探照,石板倒处,上面黑乎乎,似另有一地道,凿通在上边,五人要过去察看,却见高约一丈余,无法上攀,又怕再有石板落下,将自己砸死,五个人只好暂置不顾。留两人守住地道石门,其余三人乘夜搬铁箱,要想上汽车,开回金沙寨。谁想刚运走第一批,人去车开,还未回来,那留守石门的田音司和建筑师,忽听得地道内,有铁器凿打之声。
两人这一惊,比石板落地道露洞还甚,急忙藏在僻处,侧耳倾听,半晌听见在这地道上,似还有一条地道,那上边的地道,似有人正在开掘。田音司急一握建筑师的手,悄悄从石门溜入内部,一路潜寻窃听;入隧道不远,在一岔路上,听见头顶一丈以上,咕咚咕咚不时发响,似在这地道顶上,还有一层地道;并且正有人在发掘。田音司和建筑师两人屏息细听,上面忽然咕咚咕咚连响一阵,忽然又声息不闻,良久良久,猛听叮当一声大震,有一道火光,从石道顶上,照过这边来。
田音司和建筑师两人大骇,急急躲避暗隅,偷看究竟。忽听上边有人声叫道:“这下面还有地窖。”火光连转。田音司忽看顶上,有六七尺一大洞穴,开在上面,旋见上面垂下一盏灯笼来。田音司、建筑师慌忙后退数步,隐在石壁后,探头再看动静,倏见一人缒绳而下,手握短枪电棒,刚刚纵下一半,猛然叫了一声,急急地教上面再把他系回去;田音司、建筑师两人相顾惊愕,旋见数道火光从穴口往下照探,少时砰然一响,直打过来。田音司大惊,一扯建筑师,便要扳枪袭击,建筑师赶忙拦住,悄道:“上面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并且他们放枪,这许是在地穴中,心中害怕,故意开枪镇吓,究竟未必看见我们。”因此悄悄一领田音司,两人退出复道,紧守穹门,等候回店同伴到来,再定计较。
不防地道内,忽然从那空穴,一连下来四个人,顺着地道两端,放了七八枪,登时地道中尽是火药气息。田音司紧守穹门,从门缝往内看,心想这一伙人必也是掘宝的;再不然便是塞外马达子,来此藏匿。正在惴惴怕他们寻见,下想这一伙人倒有五个,全是壮健大汉,手中也拿着快枪电棒等物,也备有铁锹斧等件,鱼贯而行,五个人一直寻到翻板那里,为高一人一失足也照样跌落下去。田音司和建筑师鼓勇潜行,重溜到隧道三岔口中段,偷看他们的举动。忽听五人中的一个说道:“你们看这里还有撑翻板的树枝呢。难道七只手生前干的么?”田音司心中一跳。就见那几人也用树枝将翻板撑开,也用绳将坠下去的人系上来。五人计议一回,却着一人把守翻板,四个人一齐下翻板,走入第三层地道里面去了。
田音司与建筑师正不得主意,忽听身后似有声息,两人慌忙回头察看,黑影中见三岔口地道交叉处,靠东一条地道,有一线火光,闪闪烁烁,似照着往这边走。两人不知虚实,急欲藏躲,已来不及。那边一道电光射到这边,立刻听见对面喊一声:“有人。”电光立止,跟着一阵奔驰声,在地道长筒里,微微震得轰隆发响,少时不见踪影。田音司和建筑师,心中惴惴又不知这一起和那一起,是否同伙,怕受他们掩袭,两人急退出地道,将穹门关上,身藏隧外石洞中,听着隧道中动静。约过了半天,田音司不见考古团同伴来。
两人正在焦急,猛听地道中砰然大震,如地裂山崩,紧接着乒乓,乒乓,在地道内,如沉雷一般,闷闷沉沉地响了一大阵。两人听得声势不妙,越不敢窥探。正在此时忽闻一阵脚步声,从里面跑到穹门,似要推门出来。田音司、建筑师大惊失色,慌忙拒住,又搬大石顶上门缝,里面顿听见呼呼喘气声音,同时石门乱响起来,似乎里面正拿铁器乱砸。田音司和建筑师,各把手枪拿出来,扳机对门以防不测。忽然听里面又一阵脚步声,跟着砰然响了两三枪;跟着哎哟一声,似有一人失声狂喊救命,又跟着一阵脚步声,似有一人大叫。旋听见又有铁器敲门,敲了一回,仿佛敲不开,又走回去了。田音司变色持枪把门,好半晌听里面人声已静,这才稍为放心。
两人坐在石块上,也不许开门进去察看;都取出水壶干肉面包等物,大嚼一顿,等候同伴回来。直候到过了两天一夜,才见退职武官等四个西籍团员,押带三辆汽车,和食物铁器等件来到山麓。共同到此掘藏的团员,已有六个,留守金沙寨,看守已得铁箱的,只剩下一个,因为他们一听见寻着秘窟,个个都踊跃想来看看。所以再三计议,只能留下一个,这一个还是前次来过的。于是四人将车径开到山坎僻秘处,会合田音司、建筑师两人,先登山四眺,似别无人影;遂聚到石门前,商量冒险再进探隧道,搜掘余宝。
田音司忙手指穹门。将地道的呼救声,和枪响骚乱情形,告诉四人小心着。大家一怔,到穹门缝子细细倾听一回,里面已无动静,六人决计入探,将穹门打开,仍留两人看守进出门路,余众四人,一同进入穹门。践石阶下去。却喜里面一望无人影,迤通行来,直到地道底层。四个人袖藏电棒敛光一照,由洞口至隧底,二十几层石阶,中段六七级石阶,都留着血迹,滴滴点点,自上而下。另有一大滩鲜血,在上段石阶靠穹门处,湿漉漉血液犹新;却遍寻尸体不见。隧道中轻烟笼罩,确有一阵阵火药硫黄气息,弥漫在阴沉空气中,四人惊怔不止。用一线电光,俯照地道,曲折往前进,并未听见任何动静。
转瞬间扑到三岔口。四人驻足倾听。三条隧道从交叉口分歧,绕行三面;偏南支道,另有一条暗隧,最为狭窄,是由山坎往山顶挖通的。四人往各处查探,似无人声,独这两分支的暗隧,隐隐听得轰轰隆隆。便是四人通行的地道顶上,也似有一种声音,不时震动。四人听良久,各拿出手枪来,慢慢往前行。半晌已到翻板之前转角处,翻板已被人用树枝撑起,四人这一惊非小。忙向四面瞻顾,没见有狙伏之人,急冒险来到翻板前,仍用旧法,从翻板口陆续下去,先用电棒向地道上下前后照了又照,果无可异。这才全数进探翻板内复道,只见翻板中心铺过草枝还在,对面石门门扇已开。
四人到此,也只得闯进去,一直探到五字石壁附近窥查良久,仍不见有人,也不闻动静。四人瞻前顾后,心中纳闷,想这里面既无人踪,石阶何来血迹呢?四人拐角绕弯,缓缓扑到中央石台前,用电棒遍加照耀,石阶上丢着一只铁箱,箱盖已然打开,照到正面看,只见石壁中暗嵌的石户,已然仆倒,石台内外洞开,忙奔入石台内部。细加查看,箱开柜裂,什物凌乱,考古团留待第二批、第三批运送的一些珍物,都已失踪不见。
四人相顾惊骇色变,并不知隧道内暗陬中,埋伏着多少人,也都是想掘藏盗宝的,自然见利必争;况他们又是外国人,越觉岌岌不自保,便有心退出来。但又转想,费了半年多工夫,耗却如许精神财力,既入宝山,焉能空回;且算计起,只得着乌桓古玺一方,狗头金一具,明珠二粒,和些晋书唐画,精巧珍玩,那乌桓王冠既未发现,那几只弄不开打不破的铁柜除首批运回旅舍之外,可惜如今被人弄开。里面空空如也一件也落不着,也看不见是什么物什,有无王冠。考古团大众越想越愤,因又揣测这种来转盗的人,竟不知是何等人物。想自己第一批运宝,往返只费了七十几点钟,且派两人驻守,不知怎么,就会被人寻踪前来,乘虚掩入。又据田音司说,闻乃发枪之声,似听来者必不止一伙。一伙必不止二三人。四人懊恼异常,心怀疑惧,只不肯甘心吐出重宝。忙各取手枪,奋勇投入地窖暗隧。历阶而下,直到那座假坟前用电棒一照。四个人不由齐声惊叫起来。
原来那坟头又被刨开,顿改旧样,那具棺材已打开盖,拖出坟坑外,尸体也拖出来了。这已很惊人,但还不招人悔恨,却在地窖中坟碑左边,一面大石壁下,发现一大石洞,石移地刨,黑洞洞现出一大土坑。四人忙用电棒照看,坑中上有一具棺材,尸体也拖出来了,棺盖却虚掩着。考古团四人失声惊叫一声,跑过去看,这具陈尸殓衣都剥掉,露出白骨,也用铜丝缠紧着,分明也是割复藏宝的“木乃伊”,退职武官急急将尸腔掀开,里面空空洞洞,宝器早被人拿走了。四人大为后悔,忙到坟坑中,两人拧亮电棒,两人掀开棺盖,不想棺中空虚,竟还有一具死尸,面朝下背朝上僵卧在内。四人动手,将死尸拖开来,肋下汩汩出血,人体还软活微温,气是绝了。四人越发骇异,不想这一具死尸拖开,棺材中还有一具死尸,仰面躺在里面。头盖已炸碎,血肉模糊,不辨面目,也是血浆直流,都是刚才被狙击惨死的。
四人细看先头那具死尸,面目尚可辨认,披着裘带皮帽,脸色黄瘦而狞恶,双眼炯炯瞠视似犹痛不可忍。他那襟怀的衣纽,却被扯露,右手心也有一道刀勒伤,身上带着一把匕首刀一把小手枪、子弹、小壶、干粮,还有一百数十元现钞。考古团四人搜看一回,心中想不出这人的由来,遂又翻检那个脑盖被击的尸体,这人服饰更为阔绰,头剖已然击碎,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手枪,左手是一只电棒。考古团众人四处搜寻,渺无一物,明知盗赃必被他人掘去,心中不胜悔恨。顿又想起暗算来,觉得地隧中暗影里,说不定还伏着许多暴汉,四人仗胆在地窖照看一下,又发现一杆手枪、一只利斧,是初来时所没有的。拾起来看了看,子弹已发出两粒,依退职武官的意思,续寻遗赃的事,现在已经绝望,停留无谓且恐有害,只有赶紧回店为是。那三人却也自觉危险,只是恋恋不舍,便循原路,离假坟坟出石洞。到地窖搜寻一过,拣那破箱敞柜残余的珍物收拾一些,悄悄地折回石台内部,四下里照看剔寻。
俄延良久,贪心未死。忽听地道上面噔噔的响起来,四个人吃了一惊,全部站起来。听那响音,似又是脚步奔驰声,四人怕被袭击,慌忙弃下残珍,各取手枪,熄灭电棒,悄悄伫听,似翻板那边正在打闹,旋又听砰然一声,好像手枪开火,其声隔离甚远,四个人惊惶失色。唯恐被歹人幽闭在隧中,便舍弃遗珍,从石台马字壁钻出来,沿地道奔赴翻板处。只见地道顶上那块翻板,依然用树枝撑着,那留守出路的两个人,却千呼万唤不知何往。四人在翻板下复道中,不由焦急起来。仰望那翻板,有两丈以上高,这上边没有人用绳索系,再不易爬出去。四人在下面大声吆喝,上面并无人答应。四人又懊悔又怨恨,急得退职武官,将手枪扳放。砰乒乓放了三枪,上面依然没动静,如热锅蚂蚁一般,四人在复地道内打转。
最后想,设计将铁钉取出,把铁钉钉在石缝中,约钉了数根,想登上去,却是不行。又用绳索抛上去,挂在翻板横梁上,试了试还可以行得。内中有一团员,尚会爬绳之技,居然费很大力气,爬上翻板。却喜板上并无歹人,也不见留守的两个同伴。歇气良久,这才投下绳,把退职武官系上来,如此轮流,四人全上,却是残珍遗器,都抛在复道中了。
四个人稍为喘息,急急沿地道往外走,拐角绕弯,走得数十步,贴壁往外一窥,前边地道隅角,黑乎乎一团影。四人不敢径出,将电棒拧亮一照,赶忙撤身藏在洞角。只见那黑影,被电光一闪,霍地站起来,喊一声什么人,砰的就是一枪,朝空上打,击中石壁头。退职武官已听出声音来,却是田音司,赶紧大叫,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双方电光对照,凑到一处。退职武官细看时,地上仰卧一人,腿部受伤,已经晕厥;身旁坐一人,正吁吁发喘。这两人正是在穹门外,看守汽车和地道入口的考古团同伴,田音司和那个团员正忙着用白兰地灌救。
退职武官四人不禁诧骇,急问缘故。据田音司说,才晓得刚才田音司两人,在地道内把守翻板出入口,忽听外面有枪声和人奔跑声。田音司两人恐遭外人袭击,都握住手枪,隐身伏伺扳机待发。竟见黑影中跑来两人,喘息得不堪。田音司想到先下手为强后,往下打了一枪,不防对面两人,应声倒下一个,那一个惊喊一声,才听出也是外国人。田音司过来,捻电棒照看,果然打错了,伤得是自己人。急急问讯灌救,那一个没受伤的团员,喘气坐倒地上,抱着头也不能立时言语。田音司方寸大乱,忽又闻外面枪声,乒乓乒乓乱响,田音司两人吓得将受伤同伴,搀架到地道拐角,自提枪以防不测,就在这时,退职武官已从石台内部闻警出来。
六人围着,受伤的和喘息的两个同伴,争问缘故。那个团员连喝几口酒,心神稍定,半晌挣出话来。原来他两人在地道口把守穹门,兼护汽车,值夜间昏黑,忽闻背后山坎丛莽中,簌簌作响。两人忽用电棒一照,不见人影,陡又听山上边唰唰的响动起来,立刻滚落下许多块石子,大小都有。两个团员恐怕坠石砸着,慌忙闪开。不想这停放汽车处,原在山坎一块平地上,上面石块乱滚,两人立脚不住,明知有人暗算,两人急急藏好身躯,开枪威吓。不想两人刚刚挪动,对面丛莽中,火光一闪,枪声暴发,一连六七枪,都打到两人藏身大石前面。两团员大惊,却恋着这两辆摩托车,不敢退避,急急开枪还击。这一还击,弹发火射,早被对面和顶上的人,认定方向,那枪更密集过来。一个团员,陡觉腿部火辣辣一下,情知负伤,半分钟后,血流创痛不觉倒地。那个团员大惊,急急停枪将同伴抱起来,退到地道穹门旁,赖有穹门土坡俺护。团员且还击,且拖同伴逃入穹门。对面枪声愈急,少时丛莽中窜出披青衫人物,一个、两个、三个,一共来了五个,毫不客气抢过来,将穹门机关一拨,款当一声,石门顿合,口打呼哨,抢上摩托车,突突地开驶下山去了,隧道中的考古团,乍闻惊耗,反拿逃进来的两个同伴做强人,若不是喊得快,险些打杀。
这地道里面六个团员,将身带的酒浆,灌救两同伴,问明缘由,一齐惊慌便沿隧道奔出,却又出不去。那石门已紧紧封闭,大众又不敢硬行破门而出,恐怕门外强人袭击。直耗到次日晚间,忽听石门外敲箍,田音司张勇大呼问讯,听出也是洋人洋话,大众这才齐凑到石门内,里外用力,将门打开,外面这个人,正是金沙寨留在旅舍中看守铁箱和狗头金、乌桓古印、明珠等物的西籍团员,和华籍团员鲁明夷等数人,全都惊慌失色,站在石门外。问讯起来,才知昨夜三更以后,在店中失盗,所有从地窖中掘获的盗赃,全部遗失。可怜田音司倾家借款苦心经营,本想一举发大财。又做圈套,愚弄了华籍团员,哪知背后另有高手,安心转盗他们。
当时田音司骤闻此耗。痛悔已极,便是六个同伴也都失色。寻思着重宝已失,所剩者偷测的秘图还在,便打听留守店中的团员,据说只失去从地窖起出弄不开的那几只铁箱铁柜,别一物无所失,现在店中仍留赵通事和华籍司机。看守行李和余物。田音司一听,又是一惊,慌忙上了摩托车。这是两辆。是刚由店中开来的。也不得在地道流连,一伙儿挨挨挤挤上了车,径回金沙寨去了,只半日工夫已到旅舍。
其时天色微明,店中人已有起来。田音司一行下了汽车,那店中伙友已闻声开门,另一伙友拿着一封信迎上来,惊惊惶惶说了许多话。田音司竟不暇理会。急急走到房内一看,里面静悄悄空荡荡,也无一物,也无一人。田音司、退职武官两人心中有事。立刻觉得头脑轰的一声,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其余西籍团员,只知失去重宝,华籍团员只道失去行李,还不甚惊悔。忙往各处搜寻,赵通事和那几个华籍司机。竟已不见,而且扑到后边看去。那几辆摩托车,也都不见了。
考古团大众这才慌乱起来,恶狠狠地叫店东。那店东和店伙友,早陪着地方官面,手拿那封信跟进来,不等询问,就先报告。说是客人你们那一伙同伴,自从失盗后,便算清账目,要进省诉追。我们店家倒防备来着。无奈我们只知道你们是一伙,而且住店时都是那位姓赵的客人,和我们说话。我们实在不能强留客人,这是他们留下的一封信,那个地方官人也帮着说话。田音司定省良久。各处搜查,暗暗叫苦。原来他和退职武官、测量师,辛辛苦苦,沿途旅行,在东蒙、外蒙、内蒙等处,所偷绘的要寨矿区秘图,以及在沪重价购买的军事秘图,一包总也被赵通事数人偷盗而去,并且最精的是那九辆爬虎摩托车,现在只剩两辆,其余全被赵通事等乘走了。固然有这特制车,还容易采缉拐犯,但是现在他们一伙人,行李全失,代步不足。千里迢迢,怎么弄回北京、上海,当下西籍团员,和华籍团员阴差阳差的,互相抱怨,只得依法报官,并请领事备案。
单说考古团半途应聘的赵通事,他何尝是什么通事,他实是粉骷髅盗党五豪秦铮。那几个华籍汽车司机,就是那四哥吴朗,七弟孔亚平,九弟黎吟风,十弟金岱,和十一弟祁季良。他们六人,一路化装暗随着考古团。那粉骷髅首领胡鲁和二哥王彭,率副手十余人,在外筹应。等到田音司一行,隐瞒着华籍团员,私赴北高山掘发七只手遗赃,这边胡鲁也率副手赶了去,在暗中活动起来,这七只手余党,已在北高山山麓多时。这伙余党因没有秘图,寻不见地道门户,正在盲中摸索。后来望见山上火光,竟逶迤跟来。田音司在地道中听见枪声人声。就是粉骷髅党和七只手党,各争奇宝,交起手来。粉骷髅伤了一个人,卒将七只手贼党打跑,便在地窖假坟内,寻见另一棺材,从棺中起出乌桓王冠,乃是珍珠穿制的铜盔,奇宝辉辉有光。胡鲁大喜,又将余珍择好的搜括无遗,便乘夜夺车而去。那边假通事也率假司机将铁箱铁柜和秘密地图,一起装,连汽车全部拐逃。
不一日双方到了热河避暑山庄,既在隐僻地方,将铁箱铁柜打开统计古玩珍器和金币等等,约值百十万元;随后便计划往北京偷运。不想北京侦探长邵剑平,率领干探,北上缉贼,已非一日。当田音司一行赴金沙塞时,邵剑平已在热河承德、直隶密云,和北京、天津各处,探得一些踪迹。粉骷髅盗党,艺高胆大,由胡鲁等将考古团汽车,弃在热河郊外林间。暗用驼轿偷运。却由二哥王彭,把空铁箱等件,另装驼轿,先行出发。分两路明暗偷渡关卡,竟被平安运到北京。
邵剑平大怒,急忙从金沙寨赶回来,到京第四天,接得秘报,粉骷髅青衫党大众,现在连人带赃窝留在京城以内,大约要候事情稍冷,便将潜运赃物,直赴河南老巢。邵剑平料想这伙青衫人物,未必直搭京汉车南下,恐怕也不经通州,绕道出发,便分派部属,在天津车站下了一道卡子,北京九门内外城,和东西车站,也秘派干探,化装巡缉,然后暗暗分区分队开始按户排搜。南城各旅舍游艺场,公共所在,和东西城公寓,属杂乱地方,闲人客户易于潜踪寄居之处,均有人访查。但为防打草惊蛇起见,所派暗探和所购眼线,全是改扮出动。如此整忙了一星期零两天,东西城和前门一带,均未得丝毫线索。邵剑平自带助手,亲赴朝阳门查探,费了许久工夫,在骡马行探出,在半月前有大批驼轿,从北口进京,气派威风。说是王府亲眷来京省观。邵剑平一再根寻,查遍京师,竟不知这一批驼轿,进城之后,落到哪里去了,越搜摸不着,剑平越发猜疑。
忽一日接到干探续报,驼轿的踪迹和下落,虽未摸着,却在地安门外采缉得形踪可疑之人,不时在皇城根某大空宅昼夜出入。剑平急往亲查,藉故扑入空宅,又与原房主接洽,这空房墙上,果然发现许多粉笔画的死人骷髅,还有一面粉墙,上画一人,乔扮老奴,挎着竹篮,背后有一男子拿手枪比画着,做出执行枪决的姿势。细端详这老奴模样,竟是邵探长数日前的改装。剑平又羞又怒,料贼人或在附近,遂将分派到外城和东西城的干探,调来五分之三,加派在北城,命他们昼夜悉心巡缉。当地警察,也都关照了。
如此隔过两天,邵剑平改装亲缉。忽在北京城西北角著名穷三套地方,看见了两个怪人。其时天近黄昏,马路上电灯已然放亮,从南北大街路东,一条小巷内,闪出一个小穷孩子,提着盛煤核的一只旧篮,喊着跳出小巷,却避立墙角,东张西望一回,贴马路便道直往南走到一根电线杆子跟前,止步回头,望了又望,从篮中取出一物,右手捏着,往电杆上涂画。画完了往南又走,走到电杆前,必止步寻看。寻看以后,有的电杆,就用手中物涂画,有的就不画。都从篮中另取一块布,擦抹电杆,看他顺路南行,忽画忽擦,忽到路东,忽到路西,都是单寻电杆。越过到小巷口直立着的电杆,越加注意似的,那举动好像不是儿戏。邵剑平不禁心中一动,暗暗跟在后面,按步踵行到电杆前面。一看那涂画的物像,正是粉笔画的人头,虽然画的不像样,却有鼻有眼。剑平跟寻过去,才知每隔两根电杆,必画一个人头,这人头有的两眼俱全,有的一只眼。有的三只眼,又有的,有鼻子却有嘴,没有嘴却有鼻子,脖颈下边标着数目字,画着箭头;至于擦掉的形迹,可是辨认不出来了。邵剑平大为诧怪,一直踝寻下去,只见小穷孩子寻寻画画,忽从南北大街折入路东一条胡同,刚进胡同入口,猛听狂喊,喊的是:“好大葫芦啊!十一大枚。”同时便听见一个男子腔口叫道:“准十一点呀!”
剑平匆匆抢入胡同,见有一个中年男子,披青衫,肩背黑布小包袱,站在胡同中间一条小巷口上,正对黑墙涂画什么。剑平藏身暗隅,留神察看,那个男子,听见小穷孩一跑来,只回头瞥了一眼,各不通话,两不关照,好像谁也不认识谁,却是男子兀自站立不动。直等小孩子跑过去,才转身拔步,两人顺着胡同,一左一右紧贴两边墙根同往东走。那小孩每逢电杆,仍然必寻必画必擦;那男子呢,每逢街巷交叉口十字街心,也必止步,拿粉笔在地名牌下,画一个十字叉,叉下注着数目字,还写着“下午十一点钟”英文简号。剑平急取出怀中时表看,时针恰指八点二十五分。去十一点还有两点三十五分钟的时间。
那男子和小孩,越行越紧,已出胡同,曲折绕走,来到什刹海附近地方。两人叫了一声,把粉笔抛在墙角。忽见迎面巷中,赶来三人,急急前行,好像做向导,到一座大宅前,溜入后门。男子和小孩回头四顾,也陆续走进去了,款当一声,门扇骤合,宅中静悄悄无人声。
邵剑平候那男子和小孩走进去后,急四顾前后,并无可疑,这才赶过来,到前后门端详良久,后门是在这条小巷内,正门却在隔巷。料此宅院落必深,房间必多,悄用手电灯一照,在门画着乱七八糟许多粉笔字画,好像玩童游戏所涂,却于书画中也发现两颗人头,一颗是双眼,一颗是三只眼,却都打着十字叉,还有止止止三字。又照着后门,果然也画着一颗死人骷髅,却栩栩如真,下标着双十字,还有入入入三个字。另一面黑墙上,写着“下午十一点钟”。
剑平寻思一回,即到附近警所,打听此宅主人是谁,寓户是谁。那警所闻言一愕,忙即报告此宅乃是一百多间的大空房,内中还有楼厦亭池。据说是前清某汉军大臣的第宅。后来大臣有罪赐死,此宅空废下来。十余年前,曾有人租此宅,开办学校,这学校原是私立的,等到分得庚款,便即停办。因宅子太大,房间过多,地点又稍僻一点,所以绅富,都不肯置买,空闲已久,总没人住。几年前,曾有人出贱价买过此宅,修葺一回。打算开学府公寓。做这种投机营业。不知怎么的,忽有人传说,宅中不大安静。时常闹鬼,大学生寄居的很少,公寓堪堪不支。忽然又传说那房屋主人,因买罗布破产,匆匆南归了。此宅只交给同乡暂为照管,却是谁也不敢寄居在内。现在只有后院小巷院,有几个闲人住着,代业主看房,都是光棍汉没有家眷。
剑平一一听了,心中打定主意,遂告诉警所,这里面情形可疑,你们先派几位监视出入口。自借电话,通知秘探部属,限四十分钟内,赶到此间。邵剑平先命助手一人,借人力车一辆,假装车夫停车巷内,紧紧守住宅门,剑平围宅再绕察一周。少时干探陆续到来,密集在附近酒肆各商铺内,剑平悄悄传告了一遍,候到十点五分,警探六十余人,已经分派停当,疏疏落落,将空房前后合围,仍让出道来,任人出入,入的记数,出的派人随跟,十点半已过,邵探长佩匕首手枪,督率干练助手五十余人,分四批掩入,左邻右邻前门后门,越墙的暗袭,敲门的明攻,一声口号,同时发动。
单说邵剑平一队,领众较多,计二十人,齐集后门,上前叩门,剥剥喙喙良久,竟没人开门也没人答对,侧耳潜听,也无动静。邵剑平刚要下令破门而入,那从左邻准备袭入的一队,派一个人火速跑来,报告窥探情形,内中有大叵测。邵剑平必委副手,候令出攻,径驰入左邻墙头立着一梯,各警探悄立在墙根,隐伏在屋顶,好像是偷听什么,剑平问讯几句话,即扶梯而上,露半而内窥。此处是空宅右跨院邻墙,果然内部房厦甚多,黑乎乎看不清,却见对面屋角,远远露一道黄光,有光处只听得咕噔咕噔发响,其声忽低忽高,忽停忽续,夹杂噼啪之声,又隐隐闻得有人哭泣叫骂,半晌,猛听尖声大叫道:“哎哟可了不得了,救人哪!”接着是一阵噼啪乱响,咕噔咕噔不住声,在东边忽又现一道白光,连连闪烁,邵剑平忽看时表,正指十一点,喊救之声愈急。便喝令抢进去,众人翻墙越房,从四面攻入,一路势如破竹。径到有灯光的院落。那噼啪的声音,就从这里边发出,而且这时响声急急越大。
邵平剑焦待了一会儿,悬赏二十元,着两个大胆侦探,握枪扳机,拼命冲入。暴喊一声,随众继进,那噼啪之声,立刻停止。灯影里警探扳机跃欲试,睁眼往满屋一寻,只见屋中,便是那个男子,那个小穷孩。那男子手中抱着一条粗木长板凳,地上放着一具破木床,拿着长凳的腿,去砸那木床的面,咕噔咕噔响,这便是由来。那个小穷孩,却用皮鞭抽打悬着的席,猛一听噼噼啪啪。在警探监视上包围,两人都愕然地回过头来,皮鞭长凳自然暂不砸打,四只眼且灼灼地看了一周,竟无怯惧之色。
那男子并且一俯腰说道:“您来啦。”说的是很流利的京腔。警探喝令举手,虎一般扑过去。十几只手抓一个,把男子、小孩擒住。大搜一阵,各人身上一无所有,只各有两块现大洋各有一张字纸。警探一把拿住纸和钱,一把掀着两人的臂膀,喝问:“你们是做什么的?砸床打席,有什么用意?”那男子用嘴一努道:“你瞧,你瞧,这里头有臭虫,穷人黑夜拿臭虫。不许么?”邵剑平道:“刚才你挎着的那个包袱呢?”男子道:“那不是。”却在门房后铁吊上挂着,掩在门后,竟未查见。邵剑平过去看了看,却不敢动,喝问里面是什么?男子道:“您瞧吧。”剑平发怒,喝令警探押着男子,教他自己解开。剑平闪在一边,远远地看,那警探叫道:“是一双破鞋,哦,一件破衫子,这还有三只袜子。”剑平把大侦探的脑筋一转道:“一人都是两只脚,他怎么有三只袜子,拿来待我检查检查。”警探拿过来,这三只还是三样,一是布袜,一是黑洋袜,一是蓝洋袜。剑平翻来倒去看了又看,闻了又闻,这里面好像并没有贼味。遂又看那洋钱,白花花的。上镌袁世凯脑袋,又看那两张纸,剑平不禁大悦。原来线索在这里呢!那两张纸上所绘写的文句图样,竟与剑平在街上,亲见男子、穷孩用粉笔在电杆墙头所绘写的东西,完全一样。
剑平至此已不暇研问口供,急急发令,着八个警兵,先押住这两个重大嫌疑犯,自己亲率大众,分四路大搜空宅,各拧电棒,扳手枪勃朗宁,提大砍刀。如蜂拥如兔跑,在各空院各空房,乱窜乱找。邵剑平先扑到后门旁另一小宅院内,见那边灯光透露,那几个看守闲房的闲汉,好像听将里面动静不妥,有两个披衣挑灯起来,却不敢出屋,只紧闭房门,听外面皮鞋底洋刀链,囤囤哗哗的响,内中一人仗胆问道:“谁?”众侦探一声不答,破门而入。屋中睡汉已起的两个,未起的一个,却被众人按住,不令动弹,大搜之下,也没有手枪炸弹,也没有可疑的物。邵剑平讯问情由,睡汉战抖抖地说:“那边那个男子和小孩,乃是拾煤核的穷人。缘因半个月前,本宅业主派一个管家,陪伴两个阔客来此看房,打算租住,据说已讲得有八成妥当了。那阔客便雇了一大一小有两个穷人,说是叫他们在这里照料,却可不知照料什么;又听说阔客上月底才搬来,这几天就要招工修葺,本宅管家通知我们,到下月底再搬,现在还教我们三人看门,那两个穷人出来进去,什么也不管。”剑平听了越加诧异,因又追问,今晚九点后,有三个男子进院,可曾看见。答道:“也是赁主那边派来的人,现在尚在里面。”邵剑平道:“怎么我们就没有搜见。”
正讯问时,忽然第三队警探,从前院绕来报告,一路搜勘,别无人迹;唯在西花园内破花室中,查见粉墙上写着一些字迹,请探长快去看看。剑平吩咐所部,将看房人先行管押,等候解讯,遂驰赴花园,但见夜色沉沉,衰草杂树舞风弄影,阴森怕人,拧着电棒,扑入花室,果见墙上公然写着“警告呆鸟邵老疙疸废物虫”一行大字。下面的话,便是说粉骷髅老爷们,把你这蠢物,诓到空宅内,难为你如此听话,老爷们早将赃物运走了,你信么,你不信我再告诉你,老爷们早将那乌桓王冠国玺,和狗头金等重宝,早已带往上海,笨重的唐人书画古玩珍物,也已装驼轿载到京城里了,但是我们并没有怕你搜缉。现在明白告诉你,这些东西,还有些别的共估价值二百七十一万,一总埋藏在这北京城以内,谅这巴掌大的北京城,也不算难找。你尽可会同你们部下那些笨货,划量分区,挨户排搜,搜着时老爷们自出来投案,你有能耐只管使去。这个披青衫的穷汉,和这个捡煤核的穷孩,是我花大洋四元雇的,骗你到此,一来教训你,二来还有别的用意,只怕你呆鸟猜不到。再有这所空房,是我老爷一月前,略施手腕,假托赁户,托业主,愚弄了原业主的同乡和看房,此事与看房主人毫无干系,你小子不可拖累好人。说给你爱信不信,你可以细想,我特地费如许心思,诓你到此,所为何来?这粉墙上用红粉笔写了一大片字,下面照例绘着粉骷髅图来。
探长邵剑平看了,目瞪口呆,气恼塞胸。他仍不死心,率众满院搜寻,搜到一座大厅,一伙人进去寻看,却在厅中一角,发现暗户,户上画着死人头。剑平率干探破门而入,不意此处竟是地道,一阵乱践乱踏,踩着机关,砰然一响,闸板下合,把邵剑平三十余人,全都陷在里面,欲出无路,只得冒险进探,曲折盘转,约爬走四五百步,忽逢绝路,却有砖阶,迎面阻着一小铁门,幸亏人多,拼命打破钻出来一看,竟在人家卧室内。床上睡着夫妻俩,还有一个小孩子,忽听堂屋地板乱响,早吓得乱喊,跑出去叫来巡警,巡警还以为是青衫贼,各将火器对着地穴,不想钻出来土头土脸的人,竟是自己一路人。邵剑平定省一回,细辨此处,原来与同宅那空屋,想是那个汉军大臣的原产业,特设秘隧,以防不测的。
此时天已大亮,惊动附近居民,纷纷围观,邵剑平气恨异常,率众押解看房人和穷汉、穷孩回去交官审讯,一面仍加紧搜缉。就在第四天,剑平早晨看报,忽发现一段新闻,是上海拍来的电讯,言说内蒙发现大批古物,为西人盗买运沪,事为考古团所知,据谓系彼等所发掘不幸中途被盗,刻已提起交涉,要求交回,并追究转盗人犯,唯同时学界中人,以保存古物要求截留,颇掀起重大纠纷,最后称此项古玩,皆珍贵之品,内中尤以乌桓王冠及狗头金,为最难得之奇宝云云。
邵剑平读罢,越发猜疑恚怒,左思右想,竟测不透粉骷髅的举动和这古物的内幕,遂即打电报到上海探询。次日接到回电,据称果有此事。剑平忙即登程赴沪,不想刚刚到了上海便已得到秘报,上海宣传一时的乌桓王冠和狗头金,原来是假的。剑平一听,不由拍案道:“又上了当了!”还未及细访内幕,当日竟接到一封短信,拆开一看,信笺上画着粉骷髅,文中说:“呆鸟你要走了,你前脚往上海走,我们后脚运货出京。呆鸟,你知道么?”下面署款是粉骷髅领袖胡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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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9 10:48:17 | 显示全部楼层
宫白羽10摩云手

——最早刊于伪满《麒麟》杂志,连载24章。1942年北京文兴书局分三卷出版,共42章;1948年上海励力出版社分三集再版。

第一章 结伴寻亲
赣南道上,群山夹峙,浩水西流,展开一片秋野。有三个少年负囊曳杖,结伴而行。这三人便是田春禾和他的表兄叶春林、师兄谢春雨。
田春禾是清俊人物,额开目朗,圆脸通鼻,身量稍矮些,看外表倒象北方念书人。叶春林是细高挑,黄白净子,说话声音略低。谢春雨身胖而短,黑脸厚唇,说话象吵架。三个少年每人带着一个小行囊,一根木挺,囊内藏着护身的兵刃和暗器。
三个人中的田春禾是专意出门寻亲的,谢春雨是顺便回家省亲的。顶数叶春林年长,可是顶数他没事,他是三个人中伴行的,或者说引路的。由浙江动身,先访八闽,越过大杉岭、九安山,又奔上江西大路。现在他们已入赣南。
三个少年且说话,且行路,每到一个地方,照例要打听当地的武林宗派,并访问古寺禅林。他们偶尔也坐船,但总嫌迟缓不便。他们在江口码头住了一夜,打算到赣州西南,拜访一位拳师,打听一点事情,故此他们易舟为步,一径从码头出来了。
他们三个人竟不进赣州府城,从东关外绕过去,直投西南。一口气走出数十里,错过站头,在荒村野店打过午尖,又往前走。到申牌以后,忽然阴云四合,天际大有雨意。叶春林道:“不好,咱们快走吧!”
北风转急,木叶乱飞,霎时下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三个少年浑身淋湿,冒雨急驰,遥望前边又有一座小村镇。田春禾道:“就宿在这里吧!”联翩飞跑,往东镇口奔投过去。
雨浓天昏,将进镇口,已近黄昏时候,忽闻得一声:“窝和威!”从镇南大路上,赶过来四辆镖车,前面有两个趟子手,打雨伞,挑灯笼,匆匆急走,也来入镇打店;和三个少年碰了对头。
这四辆镖车,属于湖广省长胜镖店。由镖头侯金朋,率领三位镖客、两个趟子手、八个伙计,押着这四辆镖车,从广东梅岭北上,往赣州赶来。不想半路遇雨,镖车上多有雨具,无奈路太泥泞,车便走得迟慢。又走了一程,镖车上的油布,人身上的雨衣,多已淋透。趟子手于骏忙请问镖头:“天色已晚,恐怕赶不到赣州;偏东北有一座小镇甸,倒可以投宿。我们是再赶一站呢,还是就近投宿呢?”
镖头侯金朋皱眉道:“雨这样大,只可就近投宿。”趟子手立刻打着雨伞,抢行进街找店。
这镇甸名叫桃山埠,是东西的大街;有一座大店和两家小客栈。大店字号是“三元栈”,大车门坐北朝南,院中也有二、三十间客房,三进院子。趟子手于骏径投三元栈,店伙上前兜揽生意。这地方,于骏不曾住过,仗着他久走江湖,眼珠明亮,看了看很稳当,便定下五间正房;车夫另住厢房。趟子手于骏教店伙赶紧去迎镖车。
这时天色已昏黑,屋里全掌起灯火。店伙们掌着灯笼,把四辆镖车迎进店院,安置在后院马棚里。镖客张彭年招呼着趟子手、伙计们,把镖货起下来,搭入正房暗间。镖头侯金朋等净过面,自己先不脱衣换鞋,打着伞,到店里店外巡看一周。回到屋内,将张彭年、何光裕、梁恩禄三镖客叫到暗间,低声嘱道:“这店倒是干净店,只是后墙空旷,东邻是座柴场,夜间须警醒一点。”
镖客何光裕矍然说:“二哥可曾留神,刚进街时,黑影中我看见一人,冒雨站在横巷内,一个劲儿的端详我们的镖车。”
张彭年笑道:“也许是个空子,没见过镖车。”
何光裕道:“不,他眼光很锐利,神情也不大对劲,车赶过去,他还跟出巷外。”
梁恩禄正在剔鞋,走过来道:“不但这个,方才镖车刚进大街,我还看见三个少年壮士,浑身湿淋淋的,从咱们镖车旁边飞奔过去。这三个少年也很可疑,你们没见他们行囊里头,暗合着青子么?”
侯金朋道:“我也看见了,他们带着刀哩,晚上多加小心就是。我们先吃饭吧。”
镖客梁恩禄便招呼堂倌,要酒点菜。饱餐一顿,时已定更,堂倌又泡上茶来。忽然间,店前一阵喧哗,似有人大吵起来。一个镖客道:“这是什么事?我们出去看一看。”
镖头侯金朋道:“且慢,梁大哥你一个人出去看看,我们留守。”
店门过道中,越吵越凶,似乎打起架来。侯金朋忍不住站起身,对同伴说:“你们看好了,我去把合把合。”冒雨来到店门过道一看,正是那三个少年壮士。他们三个人强要住店,把店伙打倒了。
三个少年正是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当镖车进镇投店时,他们三个人冒雨飞跑,直奔到一家饭馆。吃了饭,方才寻店;无奈三元栈房间已满,住不下了。店伙请他三人到别家去投宿,叶春林说:“这大的雨,就在你们这里将就将就吧。随便有一、两间房子就行,你们就给拆兑拆兑。”
店伙摇手道:“没有地方了。”说了一句话,回头就走,把三人甩在门道,不答理了。
谢春雨心中着急,赶上前把店伙一扯,手劲稍大,地上泥滑,店伙仰面倒地。店伙爬起来大叫,和谢春雨对骂起来。别个伙计走出来,要往外驱逐三人。三人一齐动怒,田春禾伸手要打店伙,被叶春林拦住。但是这一吵,把店东吵出来了,把镖客也吵出来了。
镖客梁恩禄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心中很是不平。这三个少年形迹可疑,又如此无理,他就要横身上前诘斥。镖头侯金朋恰好赶到,暗将梁恩禄扯了一把,且观究竟,不要出头。
田、谢二少年齐向店东哓哓抗辩,叶春林拦住二人,对店东好言说道:“对不住,你是店东,我们只要一间房,你无论如何也请费心。”掏出一锭银子来,道:“我这两个兄弟太粗鲁,这银子请你们两位伙计喝酒吧。”
店伙见了银子,登时消了气。叶春林情愿出加倍的店钱,店伙反倒对店东说:“把跨院南小间借给这三位吧。”转向三少年说:“倒有一间存货的空房,只是太潮湿,久没人住的。你三位要不嫌屈尊,就往里请。”三个人大喜,跟着店伙往后院去了。
侯金朋镖头和梁恩禄镖师互相示意,退回正房。把这避雨投店的三少年可疑情形,告诉了大家,说是他们也落在这店里了。众人诧异道:“哦,他们一定是缀砣的!”
镖头侯金朋道:“不管是不是,我们应该先暗看住了他们。”
何光裕道:“暗看住他们好,还是明点一下好?”
侯金朋道:“明点也可以。”说罢,先分派值夜的人;就把全数镖行同人,分为上下夜两班,轮流操刀值更。
侯镖头自己结束整齐,对镖师何光裕、张彭年、梁恩禄道:“我先去点点他三人。”
张彭年站起来道:“何必二哥亲自去,待小弟我去一趟。”
侯金朋笑道:“要动唇舌,还是何贤弟。”何光裕道:“我就去。”梁恩禄道:“我陪着你。”
何、梁二人站起来,直入跨院,到三少年宿处,先贴窗侧耳一听,又就窗隙一窥。雨打残窗,破洞甚多,竟可一目了然。小屋内孤灯一盏,闪闪摇光;三个少年已全上了床,脱去湿衣,打开行囊,正在更换干衣服。细长的行囊打开来,除了更换的衣服,果然还有兵刃,两把刀,一条鞭,还有七节鞭、飞抓、暗器等物。何光裕暗暗点头,教梁恩禄站在外面,自己转到门口,举手叩门。
三个少年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在南小间屋中,一面更衣,一面讲究:“今天碰见镖车了。”
叶春林问道:“你们可晓得是哪路镖?”谢春雨道:“我如何知道?他又没告诉我,我也没问。”
田春禾笑道:“镖行字号,灯笼上写得明白,是湖广长胜镖店。”叶春林道:“春雨,你有眼不会用。”
谢春雨把身子一仰道:“管他呢,我只觉淋得难受。”忽然外面敲起门来,谢春雨一骨碌坐起,隔着窗问道:“谁?”田春禾道:“是伙计送水吧。”叶春林道:“不对。”
田春禾抢着下地开门,镖客何光裕迈步走进屋来,向三人抱拳施礼,自报姓名、字号,转过来又问三人的姓名、来历。

第二章 宿店闹贼
镖客何光裕在三少年房间,谈了好半晌,疑疑惑惑走了出来。叶春林直送出门口,回屋关门。
何光裕咳了一声,梁恩禄从黑影里钻出来,两人相会,返回正房。侯镖头迎着问:“刺探的结果如何?”
何、梁二人一齐摇头道:“这三个人非常奇怪,看言谈举动,定是武林中人。是不是梅岭刘七缀下来的人,却难断定。”
何光裕道:“我用话点他们,他们似乎不很懂。最离奇的是,他们中间那个黑矮子姓谢的,竟自承认是过路绿林。那个细高挑姓叶的,却力说他们是访艺的武林后辈。到底他们是做什么的,却猜不透。”
梁恩禄道:“不过我看他们果然全带着兵刃哩。那个姓田的后生不时咳声叹气,好象心里有事。”
何光裕道:“就是这一点,才教人猜不透哩。他们公然在店中,把兵刃明亮出来,当着我还擦刀。”
镖头侯金朋听了,低头寻思,半晌道:“休管他,我们只派人盯住他们就是了;该着怎样,照旧怎样。”这时夜雨转急,风吹箫箫,倍增凄切。侯镖头出去巡看一回,又将屋内细看过了,然后掩门加闩,众镖师睡的睡,守的守。五间房内的灯光全都吹熄,两个值夜的镖客和三个伙计,都全身结束好,手握兵刃,身带镖弩,坐守着十数板箱的镖货。另派趟子手于骏、马亮二人,带两个伙计,分上下班,专盯同寓的三个少年,以防变生肘腋。
坐守一宵,雨声渐小,竟一夜无事,同寓三少年睡得鼾声如雷,也毫无异动。过了一会儿,后院已有人声,众镖客全坐起来。梁恩禄睡得最晚,揉眼道:“且喜一夜无事。”说着将刀收起,挺身下床,坐在迎面桌旁,打哈欠,等候洗脸吃茶。忽一眼瞥到对面纸窗上边有两个月牙小孔。梁恩禄大诧,急急站起,到暗处一看,也有一小孔。记得昨夜看守时,窗户虽有二、三处破洞,均已糊上,这分明是昨夜间新添的,忙向同伴喊了一声。
侯金朋正在洗脸,闻声将手巾丢下,过来细细察看窗孔。有的是指甲挖的,有的是舌尖舐的,确乎是夜行人所为。四个镖师相顾诧异,一齐回想昨夜值班的情景,都说委实不曾合眼,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两班人相互抱怨起来。这个说:必是你们疏忽失察,那个说:大概你们打盹了。
侯金朋急忙摇手道:“你们不要乱叫。”连忙去到暗间,查看所有的镖货;两个伙计还躺在货箱上面打鼾哩。侯金朋把二人叫醒来,细细验看货箱;见外面包封、套锁、戳记,一切如故,搁放位置也如昨日。何光裕提起一只板箱来,掂一掂分两,也象没有差错;点一点件数,也照数无讹。四个镖师方才放心,重将各捆各箱,一一仔细验过,皆无破绽。又到屋外院内,门户檐阶,都仔细详看一回,都不见可疑的形踪。四人回店房坐下,七言八语,悄声谈起来。
侯金朋想了想,亲自去到跨院,围着那三个少年的宿处,暗暗窥看一遍。三个少年一夜劳顿,尚未起床。侯金朋转身回来,何、梁、张三镖客尚在议论,见侯金朋进来,一齐动问。
侯金朋道:“不必胡猜了,我们收拾收拾吧!”目视梁恩禄道:“这三个少年委实古怪,我们必须防着点,我猜想在这里不致出事,只恐前途上,定有高手绿林等候,他三人定是追上来踩访油水的。”说完,便将何、梁、张三人,再叫入暗间,如此如彼说了一遍,梁恩禄也将自己的意见说出,四人商酌一回,遂定下审慎的办法。侯、何、梁三人重复出来,到堂屋坐下,张彭年换上长衣,拿着雨伞,独自出店邀人。
此时秋雨乍停,阴云犹密,路上十分泥泞,何、梁二人仰面看了看天,挨个对镖行伙计嘱咐一遍。侯金朋独在堂屋吃茶,将店伙计叫来,打听许多闲话。天到晌午,忽又下起大雨来。直到黄昏时候,张彭年踏了满脚稀泥回来。侯金朋忙问:“结果如何?”
张彭年满面笑容道:“阎六爷答得很好,说为了江湖上的义气,如有危急,定当拔刀相助。”
侯金朋道:“拨人的话呢?”
张彭年道:“他说两天以后,准有六、七个人在前头暗护。”
侯金朋听罢,低头沉吟起来。复又问道:“今天拨人不行么?”
张彭年道:“不行,他们的人全派出去了,今夜二更以前,只有冯天来一人可到。”
晚饭后,众镖师俱都熄灯睡下,照例留几个人守夜。到二更将半,那张彭年邀请的助手冯天来方才赶到。侯金朋大喜,寒暄数语,忙招呼手下人,一齐起来,武装戒备。命趟子手打点货箱,悄悄套了镖车,这便要赶三更,冒雨上路。
梁恩禄到帐房里算帐,何光裕在院中看车,侯金朋、张彭年等在堂屋,正指点镖行伙计,搬箱装车。忽听堂屋后窗外,“格噔”一声微响,声音似出在房檐上。侯金朋一抖手将灯扑灭,叫道:“哎哟,这是什么虫子!”这是一句暗号,暗间内的趟子手一闻此语,也立刻吹灭灯光,紧紧守住镖箱。侯金朋暗拉张彭年一把,张彭年会意,急驰入货箱旁,握刀守住门户。侯金朋也溜到门后,一拢眼光,刚要动作,便听见院后何光裕大喊一声,立刻“哗啦”一声响,似飞镖出手。随有一人应声狂笑,“唰”的一声,好象窜上了房。屋里众人各持兵刃,隐藏在黑影中,新邀来的助手冯天来手持双刀,奋勇穿窗扑出。
那侯金朋定好眼神,一扭身,走至堂屋门前,将屋门猛一开,忽一阖,然后轻轻一拉,如燕子掠空,窜出庭前;双脚一垫步,跃登短墙,又一窜,直上正房。立身高处,往四面一望,瞥见正房后面,有两条黑影,如飞的跃过后墙头去了。
冯天来持双刀追去,何光裕适从后院出来,急忙挺刀,跟踪追赶。梁恩禄从柜房出来,闻警也要跟追,被镖头侯金朋一叠声唤住,命他作速到后跨院,看一看那三个少年。梁恩禄猛然省悟,立即前往。已有四只货箱,搭上镖车,忙又抢着搭回屋中。众镖行一齐持械护镖,或紧守门窗,或出院索贼,有的要分途往店外窜。
侯金朋站在房头不动,对众人喊道:“守镖要紧,追贼是小事。”在正房屋脊上,东瞥西望,旋即下来,先到屋内一看,复命手下人,把店院内外排搜一遍。
此时全店闻警,多有人起来惊问。梁恩禄伏在跨院暗处,监视着三个少年。田春禾、谢春雨蓦地惊醒,听了听,说道:“不好,店里闹贼了!叶大哥,快起来!”两个人抄兵刃,要跳出去。
叶春林翻身坐起,急叫道:“使不得!咱们冒然出去,人家还许把咱们当贼呢!”拍着床,催二人躺下。二人忍不住,定要出去看看。叶春林道:“你们一定看,快放下兵刃,把灯笼点着了。”田、谢依言,披好长衫,提了纸灯,与叶春林一同开门出来。
灯光一闪,梁恩禄蹲在窗根,突然长身道:“三位干什么?”
田春禾把梁恩禄一看道:“店里是闹贼了么?”
梁恩禄手中正握着兵刃,竟横身拦阻道:“对不起三位,前院闹贼,是冲我们镖行来的。三位请进屋吧,动起手来,与你们多有不便。”
谢春雨笑道:“真有小贼,相好的,我们也是武林朋友,我们给你帮帮忙吧。”回身就要重取兵刃。
叶春林提起灯笼一照,已看出梁恩禄有猜疑的神气,忙道:“春雨弟,你不要乱动,教人家误会你,你要少管闲事。”
谢春雨道:“谁误会我?凭什么误会我?春禾弟,咱们到前院看看去。”
叶春雨拦不住田、谢二人,为免除误会,只得跟随二人,一同出了跨院。
梁恩禄持兵刃紧紧傍着,一面走,一面向叶春林搭讪道:“我们镖行的人跟贼动上手了,你们三人要看热闹,可躲远点。”叶春林又看了梁恩禄一眼道:“我们懂得。”
店院中乱过一阵,不见追贼的人回来,镖头侯金朋忿忿说道:“把镖车货卸下来,今天不走了。”转身进入堂屋,堂屋内灯光已灭复明,侯金朋把手下人聚在一处,眼望张彭年道:“我只恐冯、何二人上了贼人的当。”遂命趟子手于骏,带两个伙计,追寻出去。侯金朋自己按刀往椅子上一坐,含嗔不语。秋雨仍在嘀嘀答答的下,店东惊惊惶惶的过来询问情由,同店客人也冒雨出来,伸头探脑看热闹,打听:“什么事?什么事?”张彭年发话道:“众位请回吧,这不过是闹小偷,没什么看头。和贼人打起来,万一受了误伤,太不值得。”客人们见镖客瞪眼说话,都不探头看了。谢春雨和田春禾竟答了腔,道:“哪位是镖头?我们可以给你帮个小忙么?”

第三章 法坛捉妖
冯天来、何光裕二人,分两路追出店外,遥见这两条黑影,在雨路上如箭奔驰。冯、何践泥水紧追,忽闻一声呼哨,两贼凑合一处;一高一矮,一左一右,出离桃山埠市镇,绕奔正南逃去。前逃后追,一霎时跑了二、三里路。前面有一密林当道,冯、何二人暗道:“完了。”
不想二贼脚程忽然放慢,竟不穿林,反顺着大道,并肩缓跑,且跑且回头看。冯、何二人大怒,各将暗器取出,方要撒放,对面“唰”的一声,早见两贼齐将手一扬,`两道白光扑奔二镖客上三路打来。冯天来往左一闪,何光裕往右一闪,“啪达”一声,暗器落地。“唰”的又连响,冯天来打出一镖,何光裕打出两飞蝗石。对面两贼一伏身,反扑过来,飞镖、石子直从贼人头顶上打落在南边道上。黑影中明晃晃刀光一闪,两把短刀直砍过来。冯天来大叫:“好贼!”与何光裕刀鞭齐举,急架还招。大路边,密林旁,四人捉对儿杀在一处。
秋雨忽晴,月影穿云,地上足有半尺深烂泥。四个人进退攻守、来回奔跳,“扑察!扑察!”践得泥水乱响。何光裕看那矮贼,矮短身材,黑色面皮,穿一身青衣裤,一声不响,挥刀对战,手脚很灵便,武功却不见得强。那边冯天来也细看对手,身高五尺六开外,蜂腰猿臂,白面微髯,也是一身青衣裤;手持短剑,稳健上招,忽前忽后,手重身轻,堪称是个劲敌。
两贼一面斗;也一面细看冯、何两人的面目,喝问:“吠!朋友通个名来。”
何光裕方要报字号,冯天来抢先大喝:“捉住你,自然教你知道!”且说,且将手中兵刃,没头没脸劈去。二贼转怒,也将刀剑一紧,尽力施展出来。
四人约斗二、三十回合,那矮贼渐渐敌不住何光裕,那边冯天来却和高身量的贼打个棋逢对手。两对敌手喊一声,调换过来,刀剑双鞭逼紧来又斗。约再搏斗三十余个照面,手到处刀迸火星,脚落处泥水飞溅,虽然秋凉,俱都热上来。只见矮贼一个跳踵,脚下发滑,身失重心。冯天来大喜,赶上前一刀砍去,刀将落下;猛听那边高身量贼大喊:“着镖!”“唰”的一声,冯天来往北一窜,何光裕往西一窜,矮贼刀尖点地,托空跃起来,喊一声:“风紧。”趁这机会,与高贼一前一后,复往南跑去。
冯天来大怒,何光裕大叫:“好奸贼,滑到哪里去!”招呼一声,两镖客顿忘穷寇勿追之戒,一左一右,沿大道拚命的往南追赶下去。两贼脚程快、路径熟,一眨眼跑出三里多地,已将冯、何二人甩开。依冯天来的意思,便要丢下二贼,不再追赶。何光裕却想镖虽未失,这两人必是踩盘子的小贼,放走他,不亚如纵虎归山,这二贼势必回老巢送信,因此一心要捉住他,好明白真相,前时走着敬心,两人惊量看,握步奔追。此时贼人早跑出三里已然不见踪影。冯天来提防暗骂道:“臭贼往哪里去了?”
忽然村口偏东面墙根下,墨影“唰”的一扬手,暗器劈面打来前;两贼公然不动,直追到相隔高三丈,城冷笼一声,雨才回身奔入村中,紧追紧跑,不即不离,前后只保住五、六丈的间隔。冯、何两人愈追愈怒,这贼太藐视人了,二镖师暗打照会,各取镖箭,猛窜上数步,对得准准的打出去。
好两贼竟不回头,“嗖”的一响,斜刺里飞身跳上临街民房,冯、来二人也忙飞身上房。两贼一看,忽地窜到街上,两镖客也跟踪一跃,跃到街心,两贼飞奔,两镖客从后急追;街前街后,村里村外,跳上跳下,如猫鼠相逐,赶了好几圈。两贼忽然又跳到一家民房,从墙上一溜下去,穿檐走壁,鹿伏鹤行,转眼间又一齐失踪。
冯、何两镖客,一在房顶,一在街头,东张西望,搜寻提防,只不见贼人形影。两人击掌凑在一处,方要说话,忽听背后高处,“唰”的一阵响,如风舞飞沙。两人急急回头,猛见邻街白雾迷蒙,两道火星破空而起。两人吃了一惊,急寻过去,纵目一看,隔街一所宽大民宅内,涌起一座高楼,楼顶起脊后,似伏着一条黑影,却不知是否逃去的二贼。冯、何二人急急施展飞腾术,窜上就近平房顶上。先向四面一望,然后登脊走垣,跳到街心,蹑足走过去,复又飞身跃上高墙,攀上高楼,人影忽已不见。却见楼下好宽展的一所庭院,是三进的大宅,左有跨院,后有场院,四周围墙,象是大地主乡绅的住宅,格局非常阔绰。这座楼就筑在跨院,不是书斋,定是佛楼。
这时天将四更,雨止风停。这庭院除后院、跨院二处外,由前门直至中院,明灯辉煌,照如白昼,大厦回廊,人出人进,好象正有所为。冯、何二人悄悄绕到楼西边,接近内院处,俯头往下窥探。中庭大过厅前,髙筑法坛,上齐房顶,有十几个异样僧人,正在那里做法。击鼓撞钟,笙箫嘈哑,坛上坛下,插着些七星旗、八卦旗,供桌上杂陈里香烛、古镜、宝剑、丹砂、银汞、五谷,各样法物。在烟雾迷漫、灯光闪烁里,隐闻法坛上群僧呢喃诵咒讽经之声。坛下男女都有,想是本家宅眷。
何光裕扯了冯天来一把,悄悄地说:“奇怪,这是做什么的?这不象做佛事。可是的,贼人逃到哪里去了?”
二人正看着,法坛上四对僧人各举古瓶一只,宝剑一把,向四面八方一划。法坛首座,端坐着一个紫袍僧,身形高大,面目严肃,手持蝇拂子,口中念念有词。旋放下拂子,提起硃笔,手挥口诵,做作一回,即一只手捧起黄表,低头垂目,厉声诵念,其声沉闷,愈诵愈急,却呢呢喃喃,一字也辨不清。
冯天来、何光裕不觉大愕,伏在楼头窥望,正要窥其究竟。忽听法坛上“啪”的一声响,上座僧人大喝一声,“急急如律令!”其声惨厉,如午夜枭鸣,冯、何二人吓了一跳,只见那紫袍僧人将黄表往香烛上一送,登时点着,立从香炉中,浮起一道白烟,上冲霄汉。冯、何不禁抬头仰望去,法坛对面大厅房脊后,隐约现露一团黑影,啾啾有声。冯天来森然毛戴,握住何光裕的手道:“这许是捉妖吧?”
何光裕只将冯天来的手一捏,急急的再往房脊上张望,那团黑影已然消失。就在这一仰望间,冷不防听法坛上群僧一阵暴喊:“好孽畜,还不下来,尚待何时?”
那首座僧拿起拂子,往对面虚空一指,大厅房顶后,匐然大震了一声,如晴天霹雳,坛下本宅男女吓得掩耳不迭,紧跟着又訇然响了一个霹雳,半空中“吱”的一声惨叫,从房顶滚落一物,“啪达”一声,摔在庭中,坛下男女早吓得纷纷钻入庭中。
首座僧轩眉叫道:“阿弥陀佛,本宅施主请看,妖物已落网矣!”
四对僧人,十二个法官,连忙仗剑持瓶,抢下法坛,用剑镇住妖物。为首一僧将古瓶口倒持向下,对准妖物的头顶心,口中念念有词,喊一声:“勒令!”急急用硃符黄绫,封扎了瓶口。
本宅男仆过来几个,远远围着探看,原来是一只狗样的野畜,卧在血泊中,浑身黑紫色,长尾,利喙,头顶已被劈裂,脑浆横糊,鲜血滴溅了一大片砖地。形状并无可异,仅两只后脚、绑扎着一双女子绣花弓鞋,不盈三寸。男仆们相顾私语道:“这别是母狐狸吧?怎么迷咱们小姐的,倒是个女妖呢?”
一个黑面长躯法官,故作未闻,用剑指着野畜说:“此乃一千六百年,颇具神通之一雌狐也。今蒙神师慈悲,招来神兵雷将三十六员,上布天罗,下张地网,将此妖擒获。诸位用肉眼看,此畜似已脑裂而死,实则她犹未绝命。她的三魂七魄,已经神师法力收摄在瓶中者有二魂六魄。”
本宅男女个个目瞪口呆,惊诘异常,法官又说:“妖物虽除,妖气未净,神师还要持咒语,退神将,散神水,涤妖气。”言罢,众僧一齐登坛。那只死狐直放在庭心,好象是示众。本宅男女七言八语的骇论,没一个敢过去触一触。他们相信,妖精体内还有一魂一魄,足可害人。
楼顶上冯、何二人,伏在暗处,早看得分明。情知这黑影一闪,立刻雷鸣妖坠,内中必有蹊跷。……

第四章 壮士落网
这时候法坛上钹铙齐鸣,梵音呢喃,群僧仍在持法诵咒。镖师何光裕伏在楼头,忍不住挪进数尺,半蹲着身子,仔细往下端详。不想大庭房顶,惊雷坠妖处,倏又出现一团黑影,直直地站立起来,仿佛也具人形。冯、何二人拢目光,极力审视,夜影沉沉,约略辨得出,这人形头大如斗,身躯臃肿,半身露在房脊后,探头探脑,面对这楼顶,恰似观望冯、何二镖客的藏身处。
何光裕十分惊异,悄说:“这是什么东西?待我过去看看。”便将身一伏,抽刀掏镖,“嗖”地窜过去。
冯天来急抓一把道:“等一等!”已经来不及,何光裕掠空三跃,早跃近过厅后坡,再张望时,那古怪的人形倏已不见。
何光裕胆大气粗,慢慢往前挪动,直爬到过厅前坡。忽听法坛上那紫袍僧人厉声大喝:“胆大妖魔还敢猖獗!”用手中绳拂子,往这边一指。
何光裕吃了一惊,急回头寻找。果然有一条黑影,从后檐底倒翻上房顶,头大如牛,张手如箕,冲着自己,正要扑过来;这分明是刚才那个怪物。何光裕大骇,急急换手握刀,扬镖打去。“唰”的一声,镖刚出手,不防那紫袍僧在法坛上,用那拂子一指时,早飞出一道白线,直扑上房顶。何光裕只顾檐头这个怪物,这个怪物利爪一扬,又缩回去,钢镖“当”的一声打空。一刹那顷,背后那条白线已如飞打来。
何光裕打了一个寒噤,腰背一转,陡觉奇痛,唰地又一道白光扑来,登时站立不牢,骨碌碌顺坡坠落到中庭,庭中男女大惊乱喊。何光裕毕竟有勇,“鲤鱼打挺”,奋然站起身来。
法坛上那个黑脸面长躯干的法官瞪眼大喝道:“孽畜还不受缚!”用手掐诀一指,“嗤”的一声响,那个紫袍僧一挥蝇拂,何光裕刚刚窜起来,又突然跌倒。
冯天来伏在楼头,火光之下,虽觑不清,却已猜得着。他勃然大怒,将刀一按,嗖地窜下房来,三起三落,如蜻蜓点水,直跃到庭心,大喝道:“好恶僧,使这障眼法害人!”如飞的扑向法坛。
本宅一齐惊叫:“妖精又来了一个!”
冯天来人未到,暗器先发,陡打出两支镖,直攻首座僧和黑面法官。不管打中打不中,忙跳过来,一伏身,抓住何光裕的紧身绦;急急往肋下一挟,双足用力,眼望东墙,就这么掠空一窜。
当此时,法坛上那个紫袍首座僧和黑面法官,各各一闪身。紫袍僧用手中拂子又一指,喝道:“吹,孽畜,敢走!”
黑面法官也将降魔杵一扬,道:“好妖狐!”。
冯天来一个龙踵,肩头上热剌剌的着了一下,登时栽倒;他把何光裕也丢在地上。法坛上八个僧人,十二个法官,多一半如飞地奔下坛来捉妖。各挥降魔杵、斩妖剑、缚鬼索、打仙鞭,将冯、何二人围住,便要加缚。冯天来、何光裕负痛骤跌,还想支拒,猛然跳过来,挥兵刃拚力狠斗。但是人单势孤,这些法官、僧众个个道术精强,武功矫健,亮缚足索,把冯、何二人先后套住,一拖而倒,打落兵刃,就要缚腕上绑。冯、何用身法挣扎,这些法官们捉住妖精,拴绳子的手法十分在行,点腰眼,拧胳臂,拿大腿,寒鸭浮水式,很快地把二人捆上,二人竟动转不得。
冯、何二人惊怒大骂,抗声哗辩:“我们不是妖精,我们是人!”
群僧又拿来狗血、蒜汁、经水、便溺等许多秽物劈头盖脸,把冯、何二人浇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
两人憋着气连叫:“我是人,不是妖怪,使不得!”
哪里有人听他的话,宅中人只有害怕,躲得远远的,这些僧人手举木杆,照二人头顶猛挝三下,又忙拿出两物,俯身一托冯、何二人的下颏。冯、何二人被打得半昏,迷茫中瞪眼一瞥,却是一对对薜核桃。两人心说:“罢了。”不等扣喉,忙自己张开嘴,含上蕨核桃。
那首座紫袍僧稳坐法坛,纵声大笑道:“好孽畜,在我面前,还想弄诡?可知道贫僧法宝的厉害么!”立即提硃笔,写神符两道,冲僧众一摆手,四个法官连忙登坛,立在两旁。紫袍僧低低说了两句话,四个法官接过符来,从硃盒里,另取出肉红色软皮囊两个,其大如斗,上绘眉眼,略形人的面形。四法官急急下坛,将符塞在冯、何二镖师的发际,随后对众宣言道:“这两个妖精神通广大,须防他化形遁走。现在用神师的灵符,镇住他们泥丸宫,他就逃不去了。”遂将肉色皮囊,往冯、何头上一套,包头没颈,装得很严。在颈口上一系绳,冯、何二人头入囊中,如带面具,立刻口不能言,目不能见,耳轮嗡嗡,听也听不清,只能任人摆布了。
本宅男女惊魂略定,有的慢慢溜了过来看,秽水满身的两个妖人,已然用绳子捆在地上。年老的厨司点头悄语道:“我这一辈子没白活,真开眼了。你瞧,这两个妖精比刚才那狐狸精还厉害,这些法物收拾他,它还没有现原形哩。”
三、两个男仆一齐点头。忽见冯、何二镖客一动,又哼的一声,立刻把仆人们吓得倒退不迭。
黑面法官眼看冯、何二人的肩头和腰部,对一个胖僧人微微努嘴。胖僧又暗暗点头,忙取来几块黄绫,上绘硃符,与黑面法官两人齐动手,把黄绫缚在冯、何二人的腰间、肩头。二人的肩头,仍从黄绫往外涔涔出血,有三只钢针般的暗器,插入冯、何的肩膀,入肉三分。两个僧人使个手法,将黄绫重新一缠,趁势拔下针来,藏在袖底。另取两块大幅的黄绫,把冯、何二镖师的全身形,都给包上。
那紫袍首座僧端坐在法坛上,对众人宣扬道:“我佛善哉!此两怪乃狐狸之师侣,所谓天魔是也,今又被老僧行法擒得。但此二怪又与妖狐不同,他颇识人性,变化不测,更有邪宝加害于人,须防他身虽被擒,内丹尚在腹内,还可以呼风作怪,呵雾迷魂。我们不教他潜运神通,变形逃走才好。”便叫八个僧人、十二个法官,抽出半数来,吩咐道:“这二妖有七十二变的神通,不可不加小心。你们速持我的法牒,将此二妖押回寺院。待我回庙,发动三昧真火,烧起丹炉,用六六三十六小周天,炼出二妖的内丹,它便无能为力了。然后我再飞剑斩去它的元神,方可为本宅施主府上永除妖气。”
首座僧说罢,又在法坛上作起法来,高声诵咒,念诵良久,写好法牒一纸,付给门人,又将法水一瓶,颁赐宅眷,令每人饮三滴,可以祛狐毒,补元精,更生再造。合宅上下男女,见这样筑坛拘妖,活捉活拿,活眼活现,无不钦畏入骨。
不等天明,黑面法官率一半僧众,亲持法牒押送两个妖精先走。本宅主人出来,拜谢紫袍僧首座,做下精洁斋饭,款待群僧。
紫袍僧一物不食,微笑说道:“贫僧不食人间烟火食,已经五十七年了,不过我的门人们倒可用些。”
宅主越发虔信,再三劝用。紫袍僧皱着眉,吃了三片雪藕,一杯松酿酒方罢。……
缘行持法一夜,诵经邀天福,持咒堵妖氛,由职事僧收了布施谢礼,首座僧这才率领门人,辞别上轿而去。
冯天来、何光裕二位镖师,就从这天失了踪。

第五章 客边邀助
镖头侯金朋在三元栈,派兵点将,一面追贼护镖,一面提神应付同店的那三个少年。这三个少年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的举动实在可疑;入店投宿,既在前后脚;夜半闹贼,他们又伸头探脑,自然惹得镖师们多加了一层防备。
候到四鼓将近,镖客、趟子手等先后回来,报说:“分两路追寻出镇甸以外,并未发现贼踪,也没追上冯、何二人。”
又候了一会儿,冯、何二人仍未回转,梁恩禄道:“这可怪了,他二人跑到哪里去了?追不上贼,也该回来呀。”
张彭年道:“最奇怪的是冯天来冯师傅远来是客,怎么也一去不回头了?”
却幸查点镖货,没有失落,但镖师追贼未回,仍不能登程。直候到近午,冯、何二人依然不返,总镖头侯金朋不由心焦,怙啜。
侯金朋偷察田春禾三个少年的举动,这三个少年竟也留在店中不走,并且自告奋勇,又要来帮忙,护镖缉盗。侯金朋对梁恩禄说:“这三个少年好教人疑猜,我们索性再探究他们一下。”穿上长衫,亲到三少年的房间,扣门求见。
谢春雨听叶春林说,镖客疑心他们了;他就要恶作剧,自承为绿林。但被侯金朋登门求见,一味的巽辞攀谈,巧言套问,再再的向他盘诘桃山埠绿林道的动静,他竟张口结舌,一无所知,连江湖上很寻常的切语也说不出来。侯金朋还在客客气气,绕着弯子访他,他越说越露马脚,越讲越显着外行。叶春林忍不住笑道:“侯镖头,光棍眼赛夹剪,你也看看我们哥们是干什么的,你不要听他胡说了。我弟兄不是线上的朋友,我们倒是武林后进。但我们此行乃是过路访友,偶经此地。这桃山埠的绿林,我们三人谁也不熟悉。你不必自耗工夫了,不怕你们笑话,我们三个人是刚出师的小孩子,任什么不懂,我们乃是奉师命,出来访友访艺的。”
侯金朋听了,把三人的面孔又细端详了一回,道:“这是叶兄多心。在下也是武林中人,凑巧住在一个店里,彼此气味相同,我这才过来拜望拜望三位,顺便问问此地的武林先进。三位既然不晓得,也没要紧,可是的,三位出来访友,不知要访哪位?贵老师是谁?”
叶春林不肯退让,信口道:“这是我们的私事,恕难奉告。刚才是我们谢兄弟一时喜事,听说店里住下镖客,半夜闹贼,他学了一点笨拳,忍不住要出头帮帮同道。这是他太不知自量。侯镖头乃是前辈英雄,哪能用我们小孩子帮忙呢?”
又说了些闲话,侯金朋坚坐不走,反到纵谈起武功来,又讲起镖行生涯。虽是自叙行藏,口气上倒是有点试探的意味。谢春雨信口胡抛天话,叶春林乘机反诘来人。田春禾少年沉勇,缄默半晌不言,到此忍不住发话道:“侯镖头,我们实说了吧。我们乃是武当派叶金洪老师的门下弟子。这一位就是我们老师的令郎,是我师兄。这一位是谢师兄,他这是回家,我们一面送他,一面就是奉师命出来历练历练。我们不配是挟技访艺,尤其不是奉官私访,更不是绿林道踩盘子的。侯镖头不要错疑了我们。我们这位谢师兄听见闹贼,有点技痒,我们可以说是年轻多事。侯镖头极力探问此地绿林巢穴,莫非昨夜晚一闹,真被劫走镖货不成?”
侯金朋笑了笑道:“没有,我们几个活人守着,还不致于失事。只是……”说到这里咽住,不好意思说自己镖没丢,却丢了人。并且冯、何二人也许追着贼踪,此刻正在搜索贼巢,故此隔夜未归,不见得一准遇险。遂将话锋一转道:“原来三位是武当派叶老师的高足,失敬失敬!”对叶春林道:“叶仁兄果然是叶老师的贤郎,这更是幸会了。我们的同事张彭年,就是武当派北支的门徒,我把他邀来,和三位谈谈。这真是‘人生到处逢知己’,哈哈哈哈!”立刻出来,把张彭年找到,暗嘱张彭年,设法盘诘这三个少年,到底真是叶金洪的子弟不是。
张彭年满面笑容,以同门之雅,跟踪过来,求见叶春林;只叙了几句话,竟将三人邀到镖客自己住的房间内,与侯金朋、梁恩禄共谈。时已晌午,叫了一桌酒席,请田春禾三人吃酒。三少年推辞不开,只得入座。
三个少年究竟年轻,张彭年是四十多岁的人,拿出自来熟的面孔,极力和三人叙门户,透亲热,侯金朋和梁恩禄,就一杯一杯的敬酒帮腔。酒入欢肠,谈锋大启,三少年不觉开怀纵谈。三镖客依旧潜存机心,试着诱探三人的出处、去向。叶春林还能藏话,谢春雨可就不打自招,说出自己回家完婚,又说出田春禾此次同行,乃是远道寻亲。
一讲到田春禾远道寻亲的话,三镖客全都注意。侯金朋首先问道:“原来田仁兄是出门寻亲的,但不知令尊老大人台甫是哪两个字?我们镖行走南闯北,认识的人最多,我们可以替田仁兄帮帮忙,……”张彭年也说道:“田老伯莫非是线上的么?田大哥可知道他老人家现在哪里么?”
田春禾未答,谢春雨率然说道:“你们别作践人家田老伯,人家田老伯是好人,不是绿林。我们田二哥本不知田老伯的下落,要是知道,还不叫做千里寻亲呢。”
侯金朋诧异道:“哦,田仁兄原来是千里寻亲的孝子。”钉住这句话,一味询问田春禾父亲的名字和行业。
叶春林面色一变,道:“众位前辈,这是田贤弟的私事,我们不能随便乱说。”暗示着他们不该乱问。
田春禾喝得酒很多,双颊通红,忍不住将眼一瞪道:“三位镖头乃是前辈长者,就说出来,料也无妨。我在下实不知家父的下落,我家父上一字是‘伯’字,下一字是‘年’字,他老人家如今是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了。我从小不知这些事。最近才听人说,我,我一定要把他老人家找着,……”说到此,把话锋停住,下面的话不肯说了。
侯金朋看了张彭年一眼,都不晓得田伯年是怎样人物。但既是僧人,却有这样的俗名,必定是半路出家。便问道:“伯年二字大概是田老前辈的号吧,不知他老人家的法名是哪两个字?在哪个庙出家?三位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的地名么?”
谢春雨道:“要知道地名,就用不着寻了。我们田二哥自幼孤怙,亲母殉难,生父失踪,遭这样的人伦惨变,只听说老人家兵败之后,削发为僧,详细地址实在不晓得。”
梁恩禄忙问道:“什么兵败之后,削发为僧?老人家从前莫非是位兵官么?”
谢春雨还要说,叶春林忙拦住道:“谢贤弟,你又要不知道乱说一阵。”谢春雨不言语了。
田春禾触起心中的酸痛,把酒连饮数大杯,长叹一声,向三镖客望了一眼,将腰一挺,说道:“其实说说也不要紧,我知道三位镖头是长者。实不相瞒,我父亲真是兵官,十数年前在台湾兵败弃职,削发遁迹。我那时还小,多承叶姑父抚养,才得苟活。我起初只知自己父母双亡,近来方知家父尚在人间,只是不知他老人家住憩何处?三位镖头乃是前辈英雄,还请守秘代访。如果得知家父的下落,请费心成全我,我这里叩头拜托了!”满面通红,连眼睛也红了。说着,立刻离席,便要下拜。
梁恩禄赶忙拦住称赞道:“田兄真是大孝子,忠臣孝子人人钦敬,我弟兄久闯江湖,只要得知田老英雄的落脚处,我们一定要效劳代访。”
侯金朋、张彭年、梁恩禄互相顾盼,已猜知田春禾的父亲必是个逃罪的兵官,所以才削发为僧。但是三镖客并没有猜对。田伯年并非逃罪的兵官,乃是胜朝的亡国败将!三镖客刚才还不放心三个少年,现在既知他三人的来历,又问出三人的武林宗派,便一齐恍然,疑心尽消了。
残肴未尽,六个人还在共饮闲谈,那趟子手于骏从外面进来,把侯金朋请到内间,悄悄报说:“遍问此地,附近并没有绿林,也没有访出冯、何二人的下落。”
侯金朋听罢,皱眉良久,低告数语,起身就席落座。谢春雨看见了,忍不住就问:“侯镖头,你们叽咕什么?”
叶春林也觉诧异,眼望三镖客,用反击的口吻问道:“三位有什么事,也可以说说,教我们听听么?”
侯金朋口说没什么,面带迟疑。叶春林冷笑了一声,对田春禾道:“人家可以问我们,我们不能随便问人家,我们全是年轻人,太没有眼色。”
侯金朋忙道:“二位不要多心,我正要告诉三位,我在这里想,我们还要托三位帮忙呢。”
三镖客终于开诚布公地说道:“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事,昨夜闹贼,我们追出两个人去。不知何故,直到现在,两人全没有回来。我们本要今天动身,现在不能走了。这事有点蹊跷,我们要出去访一访这两人的下落,探探此地有无绿林,无奈我们人少,分配不过来,我们还要留守店房。三位如念在武林同道上,肯帮一回忙,我们真是求之不得。”
田春禾、叶春林相顾着,道:“原来昨夜真出了岔!”谢春雨道:“得!侯镖头你放心,这点小事,我们弟兄三人可以给你效劳。”田春禾对叶春林道:“表兄,怎么样,我们可以帮侯镖头访一访么?”叶春林道:“可以。”
三个少年慨允帮忙。于是,镖师张彭年、梁恩禄和趟子手于骏,白天留店护镖,三少年由谢春雨留在店房,帮着护镖,由田春禾、叶春林,随同镖头侯金朋,出访桃山埠。
总镖头侯金朋更换衣衫,暗带匕首一把、十三节鞭一条、金镖一囊,叫来店伙,先将桃山埠附近的村庄、道路、强族、豪家、寺院、赌坊,一一问明。然后率趟子手马亮,陪同少年田春禾、叶春林出离店房。因何、冯二人昨夜是追奔南方去的,便对田、叶二人说明,四个人分成两路。总镖头和田春禾做一路,趟子手马亮和叶春林做一路,一直往南访去。四人访到天黑,一无所得;回到店中,仍无消息。侯金朋对梁、张二镖师道:“不好,他两人一定出错了!”叶、田、谢三个少年很是热心,特为留下不走,要帮镖客再访一天。

第六章 酒店得耗
次日一早,总镖头侯金朋改与叶春林结伴,镖师梁恩禄与谢春雨结伴,重出踏访。侯金朋和叶春林一口气走出三十多里,天已近午,两人到一小市镇,寻一小酒馆,买些饮食。叫过堂倌来问:“此地是什么地方?”堂倌答说:“此地叫枣林坡。”
侯金朋问:“这地方近来安静不?”堂倌道:“安静。”
叶春林插言道:“你们这里出过盗案没有?附近可有土匪出没么?”堂倌诧异道:“这附近一带全是安善良民啊。”两人虽然委婉盘问,这堂倌却多了心,把二人当做私访的官人了,毕恭毕敬的答对着,却是问什么,什么都说不知道。
忽然从酒馆外进来一人,手中拿着几本书,一进门便叫:“刘掌柜的呢?”柜台上站起一个痨病鬼,拿着一根旱烟袋,说道:“伍二爷从哪里来?”来人道:“从城里来。”说着取出一本书递给刘掌柜,道:“给你一本。”堂倌凑过来说道:“什么呀,二爷?”伍二道:“善书,也给你一本吧。你要不看,可想着转送别人。”刘掌柜道:“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本书?可是庙里送给的么?”伍二摇头道:“不是,这是我自己出资印的,昨天刚从城里文升斋刻成五百本。”顺手递过一本来。
刘掌柜双手接过,恭恭敬敬捧着一看道:“哦,原来是‘莲花宝’,你老这心愿可不小,五百本的工料估摹着得十八、九两银子哩。”
伍二道:“才九两银子,你说贱不贱?对你说吧,文升斋的主人是我相好的朋友,他们那里有底板,一翻就得。他说这是善举,咱们两个人做了吧,减半价,整合九两。错非是我,别人真不行。我还得分送呢,回头见吧。”
伍二在饭馆分散了几本,匆匆走了。刘掌柜亲自送到饭馆门口,回转来,对跑堂一撇嘴道:“他还行善哩,这吝啬鬼居然一刻五百本,真是少有的事!”堂倌笑道:“铁公鸡也会拔下毛来,真是佛法无边。”
侯金朋在饭座上倾听良久,口中作念道:“什么‘莲花宝’?堂倌,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堂倌将那本书递过来道:“一本善书,你老看吧,这里头的符咒灵验极了。”
侯金朋接过来看时,哪是什么“莲花宝”?书眉上题的是“妙法莲华救世荡魔灵宝禅经”。展卷一览,厚厚一本,共分三卷,首卷叫“佛祖降凡渡人宝经”,七字一句,似歌似谣,语句十分粗俗。说得是世人罪孽深重,白洋浩劫将临,人死过半,村落为墟。我佛祖恻然发大慈悲心,降临凡间,渡脱有缘之人;信者免难,不信遭殃。中卷谓之“信士福”、“救世航”,内分“入道之门”、“劝善有福”、“嗥经消灾”、“饭拂挽劫”等章,说来说去,无非劝人信奉佛法,皈依什么三点白莲会。有眷属的俗家,不能舍身入会,也可以在家修持,讽诵此经,多布施即可以邀福,多劝善即可以延寿。下卷叫做“荡魔咒”、“避邪篇”,内分“伏魔三乘法”、“密宗通”、“降妖诀”等十数章;载着许多符录咒诀,词旨幻渺,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末尾还附着一卷题为“灵征记”,却又文辞通畅,明白可懂。
侯金朋和叶春林草草看了一遍,不甚了解,眼望堂倌,询问情由:“这本书到底是谁编的?刚才那位拿这书的人,可是还愿么?”
堂倌笑嘻嘻地说道:“你老猜着了,刚才那人真是印善书还愿的。”顿了一顿说道:“提起这事太神了!这本书乃是现世活佛编的。刚才那位姓伍的,别看那样,他家中很有钱,就是啬刻得要命。偏生他家出了横事,好象老天爷要惩治他一样。他只有一个儿子,三个多月前,正办喜事,娶媳妇入洞房,也不知来了个什么妖精,一溜火光,门窗大开,把新郎给摄走了,新娘子吓昏过去。伍老二花了好些钱,贴寻人单,雇闲汉查找,求签问卜,焚香许愿,一晃两个半月,总没有寻着儿子,女家借词将姑娘接回去,闹着要退婚帖。”
堂倌接着说:“伍老二他夫妻,哭得双眼要瞎,眼看要家破人亡。多亏弥勒寺院方丈因谛上人,请下佛祖,降坛示兆,说是他儿子乃是被女妖精摄走了。教伍老二某日某夜某时,出城南行三十五里,在一小树林内一块大青石上,脸冲南坐定,闭上眼,念‘救世避邪咒’三百六十遍,准可寻着失去的儿子,“但是不许同旁人去。佛祖又说,父子团聚之后,须大做功德,忏悔宿孽。伍老二又害怕,又疼钱,又惦记儿子,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教他老婆催逼着,如期而往。照样坐好念咒,才念到一百多遍,就听见树林里‘咔察’一声,响了一个焦雷,吓得伍老二撒腿便跑。却是只有一条狭路在前面,伍老二跑出十几步,当道上黑忽忽一堆,只乱动弹,也不晓得是人是兽,是妖是鬼。伍老二进退无路,正在害怕叫唤,只听那黑堆忽然出了声,叫道:“救命!”
侯金朋突然插言道:“这可是他的儿子?”
堂倌将手一拍道:“嚇,你真圣明极了,可不是他的儿子,还有哪个!可是的,你老怎么猜着的?”
侯金朋目视叶春林一笑,并不答话,反催堂倌快说下情。
堂倌接着说道:“伍老二乍着胆子,叫了一声。他儿子只应声,不能动,原来和粽子一般,捆在那里呢。”
这堂倌唾味飞溅,滔滔地夸说因谛上人的佛法灵验,说到归结,是伍老二大破悭囊,出了三百六十两银子的香资。又许印莲花宝五百本分送各信士,还得给弥勒院挂一块匾,须是鼓吹送去。现在这块匾还没舍得做呢。
堂倌又道:“你瞧这小子多么啬刻,这些本善书,连雇个人代送,都舍不得,他竟亲自分送,他家至于这么样么,越有钱,越手紧。”
侯金朋冷笑一声,打断跑堂的唠叨,站起身来,将手倒背,做个姿式,问道:“那个姓伍的儿子,可是这样捆绑的么?”堂倌道:“这倒没问过。”
侯金朋向叶春林施一眼色,叶春林起来坐下,有点沉不住气,从旁一叠声问道:“这伍二爷的家住何处?伍二的儿子脱出魔手之后,可曾述说过前情么?那座弥勒院在什么地方?庙中有多少和尚?那个方丈素日为人如何?所说的活佛降坛,是怎么个降坛?可是扶乩么?这弥勒院还有别的灵验事迹没有?”
叶春林这样一口气问下去,在座饭客都相顾注视他,跑堂心想:“这人一定是私访的了。”便咽了一口唾沫,手扶着桌角说道:“提起弥勒院,嚇,那里灵验的事情可多哩。”说到这里,眼向外瞥了一眼,忽放低声音,探身说道:“你老打听这个做什么?你老可是访查?……”
叶春林还没有说话,侯金朋忙笑道:“笑话,笑话!我们不过没事,闲打听罢了,这事听着太稀奇,自然想问问,这个庙当真灵验,我们也想随喜随喜。我们胸中也有疑难事,打算虔求佛法,指示一条明路哩。”
跑堂的吐了一口气道:“那就是了。”遂将伍二家和弥勒院的所在,明白说出道:“那伍二爷的家离这里不远,就在正东小巷,朝南大门,门前有一棵大槐树。弥勒院不在这市镇里,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地,地名叫折柳屯。弥勒院就在折柳屯偏西,地方很僻静,原来是一座古刹,荒废多年。由打八年前,才有这位因谛方丈,带领几位门徒,来庙修持。不久便把庙宇修茸一新,重塑佛像,另悬金匾,据说是他化缘化来的。不过谁也没有听说他们在哪里募化来的。也没有理会他怎么动工,庙就这么悄悄的翻盖好了,所以多有人说他是邀请神工神匠盖造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位因谛老方丈年高德劭,深通神术,听说他筑一座神坛,参望拜斗一百零八天;也不知是持什么法,好象叫做什么五十三参,竟参拜仙佛显圣弥勒降坛,颁赐老方丈斩天妖剑一口、降魔金钵一具,还有仙丹一壶、照妖镜一柄,还有什么什么,教老方丈拿这个救世渡人,斩妖除怪。这一来,老方丈越发神通广大。人家却是一心拜佛,戒律精严,只修阴功,藏招不肯轻露。”堂倌接着说:“不想小徒弟们藏不住事,饶舌多话,竟传得邻村皆知,村民男女纷纷前往焚香礼拜,有的许愿邀福,有的讨符治病,有的求乩决疑,更有许下重大心愿,请老方丈捉妖净宅的,看风水,找坟地的。一来二去,倒把一座清修的古刹变成香火庙一样。老当家本是修道的人,最好清静,哪里受得了?无奈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世为本,人家斋戒而来,怎好闭门不见。老和尚虽不能有求必应,也只好随缘救世,从此灵迹大著,信徒日增,现在庙中大小共有二百多僧人。老方丈为劝善起见,又命大弟子将‘硃字真经莲花宝’謄录出来;如有还愿的,便教他们出资刊印这本善书,广结善缘。直到现在,莫看才七、八年光景,早已闹得乡邑远近皆知,称他为现世活佛了。”
堂倌说到这里,在座饭客各有停箸倾听的;也有近村人知道的,便从旁夹七夹八,帮着夸说弥勒院的灵迹。在侯金朋身后,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中年人,共桌吃酒,老头儿一面吃酒,一面点头咂嘴道:“真有活佛,不可不信。四勇,咱家大宝的病够多重,若不是因谛上人早就死了!”
跑堂一面照应饭座,一面又说:“谁还不信,连县里太爷都给挂匾,老当家已是半仙之体的人了,听说早晚就要飞升,肉体成圣,和二郎爷、八臂哪叱一样。”
饭座一侧秀才打扮的中年饭客嗤的笑了,将一口菜喷出来,酸溜溜地说道:“和尚也会飞升,老道该圆寂了,怪力乱神,攻乎弄鸡,非吾夫之徒也。”这一句掉文,各饭座哄堂大笑起来,把个秀才笑得满脸通红,口中喃喃的说了几句有声无调的话。
侯金朋和叶春林听了半晌,居然得着两个地名,但是,切要的话还是不得要领,忙盯住堂倌,问道:“我只问你,到底这姓伍的儿子是教什么怪物,用什么方法摄走的?妖怪摄他去做什么?这些日子将他搁在何处了?刚才你说一个霹雳,他就捆在树林外,这又是什么法力?他既然身被妖迷,必然详知妖怪的真相,难道他逃出之后,他就不曾将被摄的前后情形,对人述说过么?”
堂倌恰到别的饭座上去了,还没容他遥答,在侯、叶二人背后的老头子痰嗽一声,抢先答道:“他倒想说,他也得说得出来呀!”
另一饭座问道:“怎么的呢?”老头子一撅胡子嘴,说道:“吓病啦!你想一个凡人,教妖怪摄走,教神仙夺回,妖呀神的,你想想,他搁的住么?哼,吓不死,就算便宜,他还说话哩!”
各饭座俱都哗然。老头子接着说:“听说因谛老方丈给了一道符,服下去了,还没见松爽。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况且这又是什么病?慢慢的你瞧吧,总会治得好,太灵验啦。”
另外一个少年隔着桌子问道:“原来伍大少遇着魔票了,我想瞧他去,我们还是口盟弟兄哩。……”
老头子摇头道:“趁早别去,这是多么稀罕的事,谁不想打听打听?东邻西舍,借着探问病人,去的多着呢,当天一早,就有三十多个。伍老二的娘们翻脸啦,她叫喊:‘人家谁没有腻事,那当儿烦你们找找,这个躲了,那个溜了,饶给钱,谁也不肯真心实意的帮忙,这工夫我们的人平安无事的回来啦,又他娘的探病啦,趁什么热闹!’这娘们说得出,做得出,把客人全给骂出来啦。”老头子说着,嘻嘻哈哈大笑道:“倒是我老头子,她还不好意思,留着我喝了一杯茶。”
中年男子忍俊不禁的笑道:“所以你就下饭馆吃饭来啦!”说得大家又是哄然大笑。
侯、叶二人听罢,也跟着一笑,叶春林忙转脸问道:“这位老爷子,您可听姓伍的讲过被妖魅摄走的前后情形么?”
老头子道:“吓病,吓病了呢,你教他说什么?人家都半死啦,他老子娘都说还没顾上问呢?”
叶春林爽然大失所望,侯金朋更不多问,吃了几杯酒,叫了饭来草草吃饱,待算完饭钱,两位壮士便要出去,顺路探访。

第七章 青衫客话
二人刚漱完口,那边饭座上,又走进来两个饭客,一个是乡农模样,一个穿着青长衫,象个闲汉。两人入座点菜,随口叙谈,听见饭桌上七言八语,纷纷讲究弥勒院的异迹,两人都侧耳静听。那乡农忽向青衣人道:“你听听,他们也是讲究这桩事呢。”青衣人笑道:“这算什么?我们表哥村里,筑坛捉妖,比这个还灵验。一个狐狸精,晴天霹雳一声,活活给击死了,那才是活捉活拿呢。因谛老方丈真有高深的法术!”
那老头子隔桌听见,忙插言问道:“借光二哥,你这是说的哪里,可是谢家庄谢财主家么?”青衣人回答道:“怎么不是!我们表哥就在他家做长工,亲眼看见的,就是筑法坛搬家俱,还有我呢。”老头子道:“谢家小姐教妖精给迷住,要请老方丈诵经除妖,我倒早听说过,就是不晓得哪天施法捉妖。”青衣人道:“你老自然不知道,这是昨天夜间的事,前昨两天整忙了两天两夜。直到今早,法坛还没拆呢。”
全饭座听见这段新闻,又复耸然,都转脸来,停箸张嘴,要打听详情。那个中年男子就问道:“真捉妖了么?”乡农道:“怎么不真?”一指青衣人道:“是他们表兄弟亲自眼见的事。”中年男子道:“一共捉住几个妖精?”乡农答道:“三个。一个狐狸精给霹死了,还有两个是什么魔。”青衣人道:“是天魔。”那个儒生诧异道:“岂有此理,断无此事,请问天魔是什么样?”青衣人笑道:“人样,就跟阁下脱了蓝衫一样,只是头大些,红骨碌的活象个大红瓢,那大小就有这么大。”说着用手一比。
饭座客人听了,全不很相信。乡农忙道:“别打趣,到底什么模样?身量有多大?头上可有犄角么?”青衣人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怎么不信。那妖精的模样非常怕人,看身量倒不高,也就是五尺来的。一身短打扮,紧裤紧衫,脚下穿着薄底燕云快靴。……”儒生道:“这不跟寻常人一样么?有什么可怕的。”青衣人拿眼扫了一下,面露鄙夷之态道:“看妖精的下身,本来和常人一样,我也这样说。可是再看他的上身,可就吓杀活人,腔子上长着一颗斗大的肉头,红红的,圆圆的,连一点头发都没有,也没生着眉眼口鼻。你们想想吧,好难看哩!”
许多人问:“连五官都没有么?”青衣人道:“没有。”儒生越发不信道:“哪里来的谎话?就是妖精,也应该有五官。”
青衣人哼了一声,提高嗓子道:“你们知道,我是说谎么?你们不用不信,这还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敢起誓,妖精腔子上只长着一个大肉球,就是没有五官。”儒生道:“五官全没有?”青衣人道:“嘿嘿,真就全没有!”儒生冷笑道:“没有口鼻,可怎么吃饭喘气?”那老头子插言道:“妖精吸人精血,跟咱们人是不同的。”青衣人立刻得意高声道:“着哇,到底老年人经的多,见的广。那妖精身子跟人一样,就是头长的跟人不同,腔子上顶着这么大的肉球,一定是刚把四肢变成人形,头眼还没变化好了呢。”
侯金朋在旁听了,不觉一震,暗推了叶春林一把,教他别走;忙站起来,向青衣人问道:“老兄,你说的这捉妖精的事,你老兄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青衣人向侯金朋瞥了一眼,如获识主一样,面对众人道:“就在谢宅前院看见的。一个妖精现了原形,教雷霹死了,两个妖精没现原形,两只手和脚都用法绳捆着;我还看见他直动弹呢?还听他嗓子呕呕叫,那样子真吓人。”许多人忙问:“那现原形的妖精是什么样?”青衣人答道:“跟狐狸一样,就是裹着两只小脚,穿着小红鞋,才三寸来长。”
侯、叶二人同声问道:“这两个人……这两个被捉的妖魔没有死吧?”青衣人答道:“那还活的了!”
侯金朋双手紧握,站起来,又复坐下去,道:“妖精的尸体现在何处了?”青衣人道:“押到庙里去了。”侯金朋道:“你不是说他还喘气么,又怎么说活不了呢?”青衣人道:“妖精一到老方丈手里,那还活得了?人家说啦,押回庙去,拿丹炉烧炼他,练出天魔的内丹来,才能斩决他的神魂。不然他会变化,一道火光,就借遁光跑了。”
侯金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哦,两个妖精现时还在庙中么?”青衣人道:“自然了,那还跑得了他,我眼看一大帮僧家和法官,押着这两个妖精上了轿。”侯金朋道:“是用轿抬走了?”青衣人道:“不错。”叶春林重问道:“这两个妖精究竟穿着什么衣裳?”青衣人答道:“那可看不清楚,教狗血矢溺浇得湿淋淋的,红一块,黑一块,就只看出是短打扮。”侯金朋又问道:“那天魔可是一肥一高,和我们人身子一样么?”青衣人答道:“许是吧,捆着呢,捆得象一个蛋儿似的,我当时没看出他们的高矮来,就只看见他头太大,通红通红的。”
说来说去,还是刚才那几句话。侯金明料知此人未必目睹,多半还是听到别人转述的罢了。把谢家庄和折柳屯弥勒院的详址问明,便不再问,向叶春林关照了一声,叫来堂倌,付了一块银子,匆匆出离饭馆。
饭馆人还在纷纷议论捉妖的事,也有猜疑侯金朋举动不测的。雅座内另有两个饭客,在里面悄进饮食,低声谈话。见侯金朋、叶春林相偕走去,这两人也慌慌张张,丢下一块银子,算还饭帐,一齐出离饭馆去了,举止也显得很匆忙。
镖头侯金朋在前,少年壮士叶春林在后,大步攒行,径奔谢庄,一口气跑出十余里地。来到庄前,止步抬头,向村口略打一望。这是个大村庄,人户很多,也看不出异样来。二人商量了几句话,将长衫掩上,整齐冠履,两人分两面,缓缓进了前后村口。
寻寻走走,侯金朋到得谢财主门前,看见宅门洞开,门榜贴着黄纸,上有硃墨写的文字,正从宅内抬出些竹篙、芦席、桌灯等物,料是正在拆卸法台。门前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孩子、成人、男的、女的,伸脖探头的张望。
侯金朋绕着谢宅踱了一圈,找到一个爱唠叨的村老,装做无心闲谈,缓缓上前,施礼探问。由拆法台问到捉妖,由雷霹狐精问到两个被擒的天魔;然后抛去枝节,尽力追问两个妖魔的形色、服饰和使的什么武器。这个村老年高昏庸,说话夹缠不清,再三打听,方才明白。说:这两个妖精赤面红发,手使钢叉。
侯金朋料知他是信口胡言,无枝添叶,只得转问谢家的僮仆。不想众人见侯金朋突如其来,眼生得很,饶你绕着圈子探问,没有一个肯说实话的,比在饭馆时大不相同。
跟着叶春林也从庄后绕来,假做闲汉,在旁插口闲问。但谢家庸仆那一种豪奴气象,几乎人人都把眼睛生在额角上,全不肯答理这两个生疏的过客。侯金朋心想,谢宅在乡间必定很有势力,很有地位,多问恐惹麻烦,只得停止直叩,留意旁观。
巷口有一个挑夫模样的人,蹲在那里嘟哝。侯金朋心生一计,拿出二、三钱一块银子来,将挑夫调到村外,以利买动他吐露真话。这挑夫本是邻村闲汉,因轮不着拆台的庸活,正在生气,忽于无意中得到这意外之财,不觉大喜过望。站起来,满面转笑问道:“客爷,你老打听什么事?你老尽管问,只要是这村里的事,什么也瞒不住我。哪家有钱,哪家没钱,哪家有狗,哪家没有狗,我都知道。”
侯金朋暗笑:“这家伙拿我当贼了,恐怕他也不是好货。”佯做不懂,说道:“你别错会了意,我只打听谢家捉妖的事。……”
“捉妖”二字还没出口,挑夫早抢着道:“谢家的事更瞒不住我,连他家大小姐偷汉子,我也知道。”侯金朋道:“唔,谁偷汉子?”挑夫道:“他家十九岁的大小姐。”侯金朋道:“哦,这又是一桩新闻!……老兄,我不问这个,我只打听捉妖的事。”
挑夫道:“捉妖,我更知道了。”遂将谢家如何有钱,如何妖精迷住大小姐,如何屡请法师,捉妖净宅,百试无效,如何请因谛老方丈筑坛捉妖,因谛老方丈未来,只遣大弟子慧师傅前来施法;有头有尾,细说了一遍。末后才道:“慧师傅的神通也很不小,当场捉住一个九尾狐仙,两个大头葫芦精,如今都收到弥勒院练丹炉里,烧炼去了。”
那挑夫好象有憾于谢宅似的,终于又说到谢小姐身上,他说:“客人您看,越是阔家,门里头越丑越脏。凭谢小姐那样人材,头是头,脚是脚,玉美人似的,大门也不出,二门也不迈,丫头、老妈一大群,谁想她会不正经?哪知道啊,‘满街走的风流女,不出门的暗娼家’,饶那么规矩,到底做出丑事来,所以才招来邪魔外道,腾云驾雾地来奸污她。这都是报应,活现世!谢财主霸占人家的十五岁大闺女,老天爷偏教他女儿招妖精!……”用手一指上天道:“老天爷有眼睛啊!”
侯金朋顺口问道:“你说谢家小姐不正经,她是怎样不正经?”挑夫道:“这错过是我,别人再不晓得。谢小姐和她宅上的裁缝有奸情啦!”如此如彼,夜间偷会,买通健妇使女,瞒上哄下,把个裁缝藏在绣楼暗间碧纱橱后头,倒也做得严密。听说都有了私孩子啦!裁缝那小子偷买打胎药,差点没把谢小姐给打死。大概教她父母发觉了,头午才把裁缝散了,哪知裁缝情人不来了,妖精奸夫又来了。听说裁缝这小子还舍不得走,现在还在邻镇开成衣铺哩。”
侯金朋不由诧异道:“这些事情,你又怎样知道的呢?”挑夫扬扬得意道:“我怎么不知道?那天夜里,我亲眼看见的么。裁缝那小子攀墙头,跳花园,哼,别人看不见,我可大睁眼,全看见了。”侯金朋道:“你怎么会看见得这么清楚?”挑夫忽觉失言,忙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是听人说的。”说到这里,面现忸怩,上眼下眼地端详侯金朋,好象心中有点惶恐。侯金朋不住口地问,他迟疑半晌,方才说道:“客人,谢家的事我都说了,您还打听什么?我可要……上工去了。”
侯金朋不由好笑,暗想:“这小子半夜会看见裁缝跳墙,恐怕这小子十有八、九是个小偷儿。不管他,我且办要紧的。”遂再三钉问被活捉的两个妖精的服饰、兵刃。不料这挑夫说谢小姐偷情,如亲眼活见,一说到捉妖,可就很悬虚,很离奇了,只是信口胡讲。侯金朋又恼又笑,索性不再问了,把银子给了挑夫,重到巷前,那叶春林正和一个老太婆说得高兴。两人打了招呼,见天气不早,一径出离谢家庄,回到桃山埠店房,已是万家灯光齐照。
那梁恩禄和帮忙的谢春雨已先回来,空访了一天,只听说弥勒院是座古刹,因谛是个高僧,门徒很多,戒律很严,冯、何的踪迹一无所得。那留守的张彭年在店房早已等得焦急,出来进去好几次。侯金朋、叶春林进得店房,张彭年忙迎着问采访的结果。侯金朋把枣林坡探听得的情形,细细地说了一遍。梁恩禄也说到谢家捉妖的事,曾闻附近村民哄传,都夸因谛方丈法术精深。
张彭年大为诧异,说道:“这便如何是好,饶没有访出贼踪,反倒丢了自己的人。这里面必有蹊跷。依我看,在谢宅被擒的两个天魔,有多半是咱们那两个倒霉鬼。弥勒院必是妖言惑众的秘密会帮,赶巧了,拿咱们的人当妖精填了馅;这工夫还怕冯、何二人性命不保哩!”
侯金朋皱眉道:“正是如此,江湖上装神弄鬼的把戏很多。且让我们先吃饭,不管冯、何二人失踪何处,我们今晚必须先把谢家庄、弥勒院踩探一下。”言罢目视众人。叶春林、田春禾、谢春雨三个少年很踊跃地说:“去探探很好!”张彭年道:“谢家庄去不去,倒没什么,弥勒院恐有会家,也许真会有邪法。探道听风,我们的人去少了,必然棘手,我们全去了,这镖车又无人看守,万一中了他们调虎离山计,这跟头更吃不起。”梁恩禄矍然道:“这不可不虑!”侯金朋瞠目不语。
少年壮士田春禾为人最机警,闻言微微一笑,答道:“这有什么难办?众位镖头可以留两位守店,我们弟兄三人专管探贼,就由侯镖头引领我们去。这样办,双方兼顾,很可以放心了。”梁恩禄忙道:“田仁兄太客气了,我们决不是不放心,实在是我们人太少了,分不过来。”
侯金朋慨然道:“我看田、叶、谢三位壮士,少年热肠,足可依靠。你二位不必解说了。”转顾田春禾道:“他二位也只是就事论事,我们的人实在太少。田仁兄刚才打算很对,如蒙相伴探庙,我真是感谢不尽。我想这弥勒院必是妖人潜藏之所,前晚窥店的那两个贼,如果是妖人派来的,那么此时他们庙中必有防备。我自己去访,固嫌势孤,但邀着三位同去,未免又教三位跟着涉险。无奈冯、何二人乃是我们的患难朋友,我们怎能丢下不管?”说着站起来,连说:“人太少,怎么办?”
梁、张二镖客齐道:“人少也得探一下!”叶春林道:“我弟兄情愿帮忙,我们也借这机会,闯练冯练。”田春禾道:“况且也不见得准有险,我们可以看事做事,先探谢家庄,后探弥勒院。”谢春雨尤其踊跃,道:“我们一言为定,我们什么时候去呢?是今晚,还是明晚?”
侯金朋依然沉吟道:“自然早去好,晚一天,何、冯二人便危险一分。只有一节,我们的人有守店的,就没有探庙的,我们的镖车放在店内,也嫌不稳。”
三人镖客为难多时,三少年到此也不好越俎代谋了。半晌,梁恩禄道:“我们莫如尽今晚一通夜之力,先将镖车送到双斧阎六那里。”
侯金朋道:“着!我们还可以催他来帮忙。并且冯天来失踪,也该给他送个信。”张彭年道:“我已经派人送信去了。”
当下就这么商定,侯镖头把手下镖行伙计、趟子手、车夫人等传齐,一一关照了,连夜亮出镖车,并遣三少年相帮护送,直投赣城阎六那里去。

第八章 锦衣活尸
阎六是南路有名镖客,他的镖局就开在赣州。侯金朋一行,初落店时,查见贼人窥窗,就知有高手在暗中缀着。当即持帖邀助,阎六立遣冯天来到场帮拳,并答应拨几个人,在前途伺候。不想未及登程,竟在店中出了差错,镖货未失,人倒先丢了。侯金朋只得押着镖车,踏着秋风雨路,径奔赣州。车行中途,忽有两个骑马的客人,从岔路跟过来,忽前忽后,与镖车同行。看举动似有意,又似无意。侯、张、梁等人大怒,各持兵械,镇住镖车。却喜骑马客人只是顺道走着,一路上没生事故。进得城来,距阎六镖局门前不远,那两个骑客自趋马走过去了。侯、张、梁三人相视无语,停住镖车,登门面见阎六。
阎六很以江湖义气为重,一面细问情由,一面代出主见;派几个镖客,帮助张彭年,把镖车送到地头。然后吩咐门徒道:“孩子们打点打点,我跟你侯、梁二位师叔走一趟。我那两把斧头,还有一袋镖、数十两散碎银子,都预备好了。请你七叔来,我交代他几句话。”说着站起来,黑面长髯,显得威风凛凛,气度豪爽。侯、梁看了,暗暗点头钦佩。
少时门帘一掀,进来一个白面大汉,正是阎六的七师弟韩长江。引见已罢,说明事由,韩长江略一寻思,开口拦阻道:“六哥且慢,我等久闻弥勒院九指上人,道法圆通,戒律精严,并不是寻常的出家人。如侯兄所说,恐怕内中还有别情,我们要慎重。教小弟看,我们且去登门请见,先看看风声怎样?”
侯金朋看了韩长江一眼,说道:“七哥你这法子很小心仔细,好是很好,我只恐时不我待。万一他们真是妖人,何、冯二位恐落他手,搭救迟了,只怕性命难保。”站起身来,双手抱拳道:“明着去,只怕他们不认帐,还是暗探的妙,况且救人如救火,实在刻不容缓,务恳两位仁兄拔刀相助吧!我只请老哥相帮悄往一探,先访准我们的人是否在庙,再定第二步办法,不一定见面就要动手。”
阎六回顾韩长江,道:“就是这样,我们先到谢家庄、弥勒院左近,探看探看。如果查明何、冯真在庙中,也用不着深夜往救,只烦你老弟带几个人,前往行香,面见因谛上人,指名要人。如果他是识相的,交出人便罢,否则我不管他会什么法术,我们只要查获实据,一径去到官府里,告发他妖言惑众,陷害良民。这样子做,侯兄你看好不好?”侯金朋大悦,拜谢,韩长江只得点头。
少时,闫弟子将阎六的点钢双斧、折铁短刀和一袋镖、一只行囊及一应夜行衣物取来。阎六更衣传命,带两个高足,一同改了装。连侯金朋、梁恩禄和少年壮士田春禾、谢春雨、叶春林,共是八人,分为两拨,立刻飞奔桃山埠。
韩长江摒挡一切,拨派镖师,协助张彭年打发镖车上路。将镖局交托了同事,照应铺面,自己备具香烛供品,套上一辆车、几匹马,打算次日起程,赴折柳屯弥勒院。
当夜三更时分,双斧阎六和镖头侯金朋,率一伙青年镖客,先到桃山埠、枣林坡。大家聚在深林中,商谈分拨路线。阎六的意思,是想教三个少年、两个弟子,前往谢乡绅的家中查探动静;阎六自己,和侯金朋、梁恩禄两人就前往弥勒院。侯金朋觉得不妥,要三个镖客先后同往两地,他们少年人,只管巡风的事。阎六笑道:“老弟太仔细了,我看我们还是分两拨,一拨探庙,一拨探谢宅,这么麻利些。”
田春禾志在寻亲,颇思探庙,就奋然说道:“侯镖头,我们弟兄情愿探庙。你要是看我们年轻不放心,就请你和梁镖头陪着我们。”
诸人又斟酌一回,遂由阎六、梁恩禄,带三个少年探庙。侯金朋引阎六两个弟子,寻探谢乡绅的家。虽似避重就轻,也只得如此;因为那地方,侯金朋已经探过一次,比较方便。
登时两拨人施展身法,出林飞驰。转眼间,侯金朋和阎门两弟子欧佐、欧佑,赶到谢家庄。先围着庄院,寻视一转,登高四面瞭望一番,便和欧氏弟兄,飞身跃上谢宅跨院的高楼。
此时夜阑人静,但闻秋风落叶,簌簌发声,村农早眠,多入睡乡。唯有谢宅是一村豪家,前后院还有数处灯火,半明半暗,在屋内窗前闪透微光。侯、欧三人拢住眼光,先将内外院落的格局,房舍的层次,路线的曲折,一一看明;又四顾各处,均无动静。三人打一照会,耸身利落下楼,分两路扑奔正院,施展穿檐走壁之能,鹤伏蛇行,各处游走;单寻后窗,探听屋中人的闲谈口风。却是内宅各室有火光处,大半残灯昏沉,门掩帐垂,屋中人已睡去,只有女仆坐夜打盹。
展转摸索,又到前院,侯、欧三人分途搜探,前院有一处灯光稍明,照透纸窗。欧佐舐窗内窥,果有三个人在屋中赌钱破睡,仿佛是坐更的男仆;床铺上还有和衣而卧的一个仆人。欧佐和弟弟欧佑便挨过来,侧耳听了听;聚赌的三个仆人絮叨的话,不外骂赌具,喝点子。偶尔话引话,扯到别处,也无非骂主人刻薄,骂内宅女仆可恶,大厨房老邓刁滑,不给弄好菜吃。欧氏兄弟皆是少年,又不同出身绿林道的人;白昼既没有探道,夤夜突入民宅,不免有点心慌。哥俩个一路乱搜乱撞,东听听,西窥窥,眼见前边只有坐更的仆人玩钱,后宅只有值夜的庸妇使女打盹。内外静悄悄,宅主全都入睡,没人谈起捉妖炼魔的话。
二欧心中焦灼,至此颇感无从下手,急寻侯金朋请教。但见侯金朋不慌,胸有成竹,夜闯民宅,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探来,忽见一屋灯光正明,他丢下不看,蓦地窜上房头,向四面打一照。跟着忽又飘身落在庭中,端详各屋门户,正不知他有何用意,欧佐、欧佑不得主意,方要轻吹口哨,向侯金朋打招呼。不想侯金朋一条线似地越过大厅,扑奔后面去了……良久良久,声息不闻。
欧氏弟兄惶惑不解,忙也顿足上房,跟了过去。却见侯金朋在一排排房舍间,跳来窥去,忽觅定一处,施展“珍珠倒卷帘”,往后窗偷窥下去,半晌不动一动。二欧心中忐忑,登时越房脊凑过来。侯金朋一侧身,早已顺着房顶,一溜滚似地落在平地,二欧急追过去。侯金朋对二人一挥手,做了手势,遂又翻身跃上另一座房顶,将身紧挂房帘,悬身下窥。那意思是催二欧绕过后窗,从后窗偷听窥看。二欧会意,忙忙窜过房脊,四顾无人,投奔窗前,破孔向内张望。原来此处正是谢小姐的闺房。
二欧端详这座闺房,坐东朝西,正室三幢,左右耳房两间,前后回廊出厦,非常款式。正室两明一暗,明间昏沉沉,没有点灯,暗间是谢小姐的卧房,此时锦帐低垂,闺门虚掩。妆台上一盏银灯,吐射黄光,里外寂然,没有人声。二欧不知怎么回事,窥看了一晌,悄无声息,就转身要走;忽听帐内喟然一叹,娇怯怯,正是女孩儿口腔。跟着便听帐内索索作响,好象床中人要穿衣裳。又过了一会儿,明间忽然也微微作响,倏然间通室明亮,自然是有人将灯点着了。随后木底鞋格登登的响,门帘一挑,从明间走进一个使女模样的少女,径到谢小姐卧室床前,手中好象拿着什么物件,撩起帐子缝儿,送到锦帐里面。
只听这使女轻声说道:“小姐醒了么?”帐人中似低低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使女答道:“是秋相公教拿来的。……您问这时候么?子正三刻了。”
帐中人又低低说了几句话,那使女回身将灯剔亮,走出明间。少时,门帘一挑,进来一个粗眉亮眼、大屁股小脚的女仆,口打呵欠,手里端着面盆。那使女拿着面巾、脂粉等物,与女仆一齐送上来,摆在卧室内。那使女放下东西,又凑近床前,与那小姐悄悄地说了几句话,遂顺手把锦帐挂起。这帐子一挂,险些没把个伏檐窥窗的侯金朋和二欧吓了一大跳。牙床锦帐内,红绫玉被边,坐着一个妙龄女子,穿紧身小袄,拥红绫夹被、身段儿苗条,腰肢儿纤细。不想她扭过脸儿来,向外一看时,两道秀眉,一点猩唇,却衬托着比蜡还黄的一张枯脸、一丝血色也没有,简直不象活人,似一具锦装的死尸!
侯金朋暗想:这个姑娘好生古怪,如此芳龄,如此眉眼,分明具着美人体态,却怎的有这一张枯黄的面孔?若说脸带病容,却又举止轻盈,莫非真被妖精给魅坏了?思索着,见那女子舒玉腕,打了一个呵欠,一扭身,将锦被撩开,登了弓鞋,轻轻走下床来。又懒洋洋地走到妆台前,坐下来,对镜自照。点点头,轻叹一口气,如风摆弱柳,重站起身来,走到妆台旁边。那庸妇说了一句话,一扭屁股出去了……登时听见明间的地板格颤微微响动。侯镖头和欧氏兄弟全看呆了。
这卧室内,小姐斜坐在凳子上,由使女服侍着洗了手脸、后到妆台,对镜整理环鬓。只草草地掠了掠秀发,便将妆台上一只小抽屉拉开,取出一不大的珠红漆盒儿,上加铜锁,仿佛很珍重。小姐亲自从衣底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一面将盒儿打开,一面命使女去帐子里枕头底下,取出一物。这小姐接物到手,款款踱到盆架那边。那使女一退身,“款当”的一声,碰着小凳,小姐焦黄的双靥一沉,满面含嗔低低斥责那使女。使女撅着嘴,扶起小凳,将面盆端出去;门扇一动,忽听“泼刺”一声响。小姐眉峰一皱,悄声儿骂道:“该死的,越不教你响动,打总的向当院里泼起脸水来了?”
旋见使女两手平端着热腾腾的一盆新脸水,从门帘缝钻进来。小姐很生气,不觉提高了语调,数说使女道:“你从哪里打来的脸水?”使女咕哝了一句,小姐唉了一声,不再言语。莲步微挪,便要弯腰洗脸,忽又叫道:“端灯来呀,你还没有睡醒么?”使女微笑着将灯端来,双手高擎,在旁照着,那小姐便借灯光细细洗脸,先蘸湿面巾,次将盆中之物,用二指拈出一些,搁在湿巾上,用力揉敷,然后双手捧巾蒙面,一来一回的用力擦拭。
侯金朋此时身在后面,看不见正面,隐隐约约,辩认出这小姐必是又用热水胰皂洗面罢了。二欧正当前窗,看得分明。
那小姐用盆中物蘸抹面巾,将手脸细细擦净,又换了一盆水,重洗一回,然后一直腰说:“得了。”便站起身来。使女忙将灯重放在妆台上,小姐款摆柳腰,轻移莲步,又到妆台窥镜,只在这一扭腰转脸之际,后窗外的侯金朋正看得发烦,待要调欧氏弟兄到别处去;不想小姐整个的脸庞对着后窗一亮,被侯金朋看个正着,不禁愕然一怔。原来小姐那枯黄面孔,经这一度擦洗,忽然改变,变成白素素一张清水脸了;不着脂粉,更显得皓然如银月。便是两弯秀眉,本嫌浓重一点,洗濯过了,也淡淡疏朗,如远山横黛,配着盈盈秋水双瞳,灯影下远望,活脱是个淡妆素抹的妙龄美女了。
侯金朋猛然大悟:“噢!那张枯黄脸原来是装点出来的,但是好生一个姑娘,涂黄花脸做什么?……”跟着小姐一转脸,欧佐那边也看清了,也诧异起来了。
侯金朋悟出此女必有把戏,说不定也许与冯、何失踪有关,便耐着性,在后窗下窥看究竟。只见那小姐对着灯光,就镜子重敷脂粉,涂唇红,掠绿鬓,浑不似方才那种懒散样儿。不一刻,新妆已竣,便去更衣。披鹅黄衫,系月白裙,打扮出来,越衬得粉靥樱唇,妖艳光洁,如芙蓉出水,把刚才病态一洗而光。当此之时,那个俗陋庸妇掀帘回到闺房来,面对小姐,似要密告什么话。只见小姐把头一低,双颊含春,轻轻说了几个字。那庸妇一扭屁股,侧脸旁睨,口角上稍露出笑谑的表情,恰好又被侯金朋看见,那庸妇扭扭地撩帘出去了。
侯金朋心中怙缀,暗想这娘们还要做什么怪,又听明间哗啦一阵响,小姐扭头对门帘一瞥,双眉登时紧皱。紧跟着屋顶“嗖”的一声,一道黑影飞驰过来。侯金朋急急一窜,离开后窗。展眼一望,却是欧佐,从前窗越房闪跃过来,手扪着嘴,教侯金朋禁声。
原来侯金朋扒后窗凝视之际,只有欧佑尚留在窗根下,欧佑渐渐离开原地,要到别处踩探。他走出一圈,绕回来时,见闺房门扇轻开,那个女仆扶墙贴身溜进夹道。欧佐、欧佑相顾不解,忙相伴窜房越脊,在暗中跟缀下去。这时候已到三更,全宅人静,这女仆闪闪绰绰,蹑足轻行,不知她要做什么。当时揣度这女仆或者偷开后门,哪知不是;这女仆穿过花园,忽折奔后跨院,走进一间漆黑小屋去。半晌重出,从屋中引出一个人影来。
欧氏兄弟慌忙绕奔前方等候,由欧佑守在夹道口房顶上瞭望,由欧佐返回来,向侯金朋打招呼。刹那间,俗陋女仆把这人影领进小姐院内。欧佑急急窜到后窗,告诉侯金朋;欧佑也从屋顶跟了过来。三个镖客相聚一处,彼此点手会意。
侯金朋揣出大概情形,忙伏房脊,定目辨视。只看出那个人影是男子,穿着短衣衫,跟着女仆,欲前不前,欲进不进,好象有点害怕的样子。女仆低声对他说了许多话,男子点头回望,一声不响,随在女仆身后,贴墙根,轻轻的走奔闺房。那女仆颠着屁股,走上台阶,蹭到小姐闺房门前,轻轻一推,门扇“吱溜”的一响,立刻开了一道门缝,从明间内透出灯光来。
侯金朋急借灯光,审视这人的形貌。此人中等身材,蜂腰猿背,身披青短衫,头顶遮青幅,浑身挂着些蛛丝灰尘,不知在哪里蹭来的。女仆往屋里一让,那人举步时一侧脸,灯光对照,显出面貌来:白面无髭,眉目清秀,年约二十几岁,可称得起隽美少年;但是满面露出惶惑神情。口咬着下唇,做出镇定的模样,手中还捏着一物。登上阶石,扭头问那女仆道:“姑娘呢?”
女仆对卧房一努嘴,过去轻弹卧房格扇,低声道:“小姐!……来了。”含笑把少年推推扯扯,让入外间,调转屁股,将门扇轻轻掩上,加了门闩,随即让男子坐下,送上一杯茶,她就抽身退到内间去了。
在这一弹指间,这边侯金朋跟踪潜上,直趋闺房后面,重到窗根,破窗内窥。登时看见卧室内,那个小姐握着使女的手,斜倚妆台站着,脸上带着焦盼畏怯的神色。忽听外间人到,这小姐神色陡变,满面红云,一只手举起来,扪在胸口上。听外面说道“来了”二字,她低呻一声,身往绣榻一栽,踉跄坐下喘息不定,满面惊慌,半晌,才命使女打帘子,道一声:“请。”
外间那少年精神一提,惶惑忽祛,摘下青幅来,把身上灰尘略拂了拂,一步来到暗间,手扶门框,隔门叫一声:“姐姐!”使女忙来掀帘,往屋里请。这男子低头进来,当屋一站,二目羞明,迟疑良久,又叫了声:“姐姐!”那小姐含羞低头,有声无词,答应了一声。少年逡巡回顾,似觅坐具。小姐往妆台畔椅子上指了指,这男子忙欠身坐下,随将手中物和头顶青幅,信手放在妆台上。侯金朋看了,青幅之外,似乎象一只白绫做的蒙面套儿,上面绣着鬼脸。

第九章 秋灯私会
男女相会,使女侧身退出,将门帘放下,搭扇也倒挂上,站在明间,冲女仆瞥了一眼。女仆本退到内间,此时又溜到外面偷听;女婢、庸妇相视一笑。庸妇忽然走过去,“噗”的一口,将外屋灯盏熄灭;一阵脚步声。两人进了小姐卧室的对面暗间去了。一明两暗的闺房,此时只有小姐的闺房点着灯。欧佐、欧佑已从房顶跃下平地,遂也挪到卧室后窗前,要与侯金朋一同窥看。侯金朋做事谨慎,虽知这是平常的富户,仍不敢大意,向二欧低语,先绕院巡了一周,分出欧佑一个人来,在房上瞭望,然后破窗重窥。
只见小姐已不在绣榻坐着了,此时与那少年并肩站在妆台前,含羞对视,半晌无语。他们忽然一抬头,四只眼直注视卧室寝门。小姐哦了一声,姗姗走过去,将寝门的闩扣上,回头来向少年愿颜一笑,又望了望前窗后窗。那少年忙把窗幔挡好,两个相偕来到床头,并肩相倚坐下来,低着头嘱唱私语,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忽然落下泪来;小姐向枕畔一摸,拿出一纸红笺,两人共看。旋又取钥匙,将卧房一只立柜的铜锁打开,从柜中搬出两只预先包好的小包袱,由小姐亲手捧给少年。少年面含愧色,摇头不受。小姐忽然粉面含嗔,将柳腰一扭,负气将包袱丢在一边,自坐在茶几旁凳儿上,低头垂泪。
少年搔头立起来,拉着小姐的手,叫了一句:“姐姐,别生气!”那小姐把手夺出来,挪坐不言。
少年连连作揖,陪笑央告道:“好姐姐,我走时,拿着就是了。”说着搬小凳,紧挨小姐坐下,手拉手低声说了好些话,小姐与他相视,忽然又破涕失笑了。
那窗外的欧佑本是铁血男儿,看不惯这男女调情的把戏,不由怒发上指,哼了一声。侯金朋连忙阻住。两人一招手,退下来,竟奔房顶,找到欧佑。欧佑低声道:“侯镖头,怎么样?此来一无所得,竟看见这一双无耻男女。”
侯金朋道:“老弟不要心焦,我看这两人且说且哭,内中恐怕还有别情,不一定就是奸夫淫女。”
欧佑想了想,对侯金朋道:“刚才那少年就许是白天窝藏在谢宅内的。看那打点包裹的神情,只恐他今日要乘夜溜出来。”
欧佐道:“不管怎样,这一男一女必是一对情侣,在这里幽会,私赠财物呢。”
侯金朋点头道:“我也这样想。”便嘱咐二欧:“现在我去搜宅,你二位要把着这个少年男子。他如果出来,就请二位试着缀下去。缀到僻处,持刀威吓,逼他吐实,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不可动武,不可误伤人命。”说时,拿出假面具来,自己戴上,俨然象个活鬼。二欧各用白绫巾一条,挖了三个洞,露出嘴眼,也往脸上一蒙,却先将一只小哨子含在口内,三人这才分两面,重趋谢宅跨院。侯金朋和欧佐是搜内宅的一拨,欧佑一个人是巡外的一拨。
侯金朋和欧佐各处搜巡,找到三间南房,从窗向内一望,屋里黑洞洞无光。侯金朋窥视良久,打定主意,急抽短刀,向欧佐暗示,烦欧佐在外巡风。自己便用短刀,轻轻启开一扇窗,听一听,停一停,便涌身一跳,直窜入屋内。欧佐正不解侯金朋将要怎么样,只得握刀伏窗以待。侯金朋悄然扑入里间,里间一床一帐。侯金朋顺手只一撩,将帐子掀开;左手捏火折只一幌,淡淡浮起一道火光。登时窥见屋中只睡着一个人,内外铺陈象是帐房,又象是书房。
侯金朋旋收火折,屋中立刻黑暗。口哨一吹,只听“吱”的一声惨叫,床头睡汉猛然一动。侯金朋又“吱”的一吹胡哨,那睡汉一睁眼,面前黑忽忽,耳畔听见吱吱连叫数声。床头睡汉毛骨悚然,扯被将头一蒙,呻吟了一声,不敢动弹。侯金朋轻轻过去,“啪”的劈面打了一掌,把被掀开,温声叫道:“起来,我叫你呢!”将火折一晃,睡汉惺忪两眼一看,面前黑忽忽站立一物,白惨惨一颗头,无须眉,红眼鼻,活是一小块粉墙,上面按着血红的孔洞,圆睁着大眼珠向自己示威。这睡汉立刻吓得大叫,身子往床里一缩。侯金朋探进一步,张两手拿住睡汉的双腕和头颅,膝盖扣胸,口对西门,低叫道:“噤声,不要害怕,冤有头,债有主,我只问你宅上捉妖,捉着怎样的两个妖精?是什么面目?穿戴的什么?你要实说,就饶你活命!”
睡汉战战抖抖,一语不发,他被吓傻了。侯金朋连连催问,这人半晌才说出:“上仙饶命,是和尚干的,是刘三请的,没有我的事!”侯金朋“啪”的又拍一掌,低斥道:“没问那个,只问你捉住的两个妖精,穿戴的模样?怎么被捉住的?现在何处?治死没死?”
睡汉挣着命,一个字,一个字,惊惊惶惶的说出来。果然二妖精年貌服饰,与冯、何二人相符,已被因谛上人拿到弥勒院处置去了。
侯金朋怒声警告睡汉:“吾神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今晚问你,明天不许你转告别人!”
侯金朋说罢,“啪”的照这人脑袋一掌,睡汉呻吟一声,登时昏厥过去。侯金朋早飞身跃出窗外,一拉欧佐,同登屋顶,重奔到小姐绣房院内。不想绣房之内,灯明人静,锦帐低垂,那少年已然不见了。两人急找巡风的欧佑,欧佑也已出离谢宅。两人大诧,忙忙向外面搜寻出去。
却不知欧佑独自一人,窥伺小姐闺房时,那青衫少年和谢小姐,说了又哭,哭了又说,经过好久,那小姐把两个包袱都给了少年。两人绻缱情深,依依难舍,最后只听外间丫环和女仆轻弹闺门,这一男一女方才憬然告别,由女仆陪少年出院,小姐扶着丫环在后泣送;直送到庭前,便掩面回房了。由那女仆引领少年绕墙角,转影壁,悄开角门,四外探望,一步一试,直走出后街。欧佑立刻悄跟到后街。
到了拐角地方,少年止步,东张西望,四顾无人,回身对女仆悄说了两句话。女仆这才转身回宅,关门上闩。那少年站在街隅,迟疑了一会,提两个小包袱,自往村外小路,低头急走过去。欧佑不肯放松,忙暗缀下来。刚追到村口,见少年已转到树林,迎面突现一条人影,把少年一拉,二人便急急往小径走去。
欧佑道:“唔?”双足一顿,“唰”的一声,跳到路角黑暗处,两只眼睛直注小路。陡见那青衫少年一边张惶四顾,一边和那黑影拼命狂奔,往这边逃来;那人影张慌回顾,也往这边跑来。少年只走得几步,忽从林中嗖嗖又窜出四条黑影,为首一人把手一扬,只听得一声惨叫,少年抢行几步,翻身跌倒在地,看不清是失足,还是受伤。登时见四条黑影如四缕黑烟,直滚过来。那少年刚刚爬起,喊了一声:“救命!”却又扑地栽倒。一前一后两条黑影已先赶到。但见人影一伏身,扑过来,前面那人好象伸臂挟住少年的上身,后面那人便捉住少年的双足,只一拖,微微听见少年哼了一声,便如电光石火般,教四条黑影扣喉擒肢,连那头一个人影,一同拖入林中去了。
欧佑大惊道:“这是怎回事?这必是贼!”正是初生犊儿不怕虎,欧佑亮兵刃,抖丹田,大声喝道:“呔,林中人是干什么的?深更半夜绑票么?”
说时迟,动时快,欧佑挺刀上前叱问,那侯金朋、欧佑也已跟踪赶到。三个镖客合在一起,足底用力,登登登,雁行斜列,连扑过去。百忙中侯金朋急问:“那少年呢?”欧佑摇头道:“教他们给绑去了。”
侯金朋问道:“谁绑去的?”答道:“林中窜出四、五个人,许是劫道的贼。”几人且说且跑,刚刚接近林边,听林深处…声狂笑,有人大喝:“少管闲事,滚回去!”话出口,暗器出手,七、八条白线掠空打出来。三镖客早已提防,不约而同,“嗖”的闪向左右。紧接着“啪啪啪”连响,直穿深林,迎面飞来一阵暗器,都落到小路荒草中了。欧佑料是蝗石,不禁大怒;喊一声,连发双镖还击过去。却是敌在暗处,已在明处,显见形势不利。三镖客欲观究竟,当林不退。欧佑且呼喝,且还击;侯金朋抢先一步,绕林斜退,竟欲和同伴诱敌出林。
忽然林中煌石停住,任凭三人对林叫骂,里面静悄悄,但闻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遥处有犬,紧一阵,慢一阵吠叫,潜藏之人似已溜走了。
三镖客暗打招呼,分抄到林后,前面荒地杂草丛生,高过人头,黑莽莽难测。那个青衫少年一声惨叫,被掳失踪。那发蝗石的几个人竟不知怎样脱走了。三镖客中以欧佑最为气盛,依侯金朋之意,要奔弥勒院,接应探庙的人去。欧氏弟兄不肯甘休,欧佑寻一棵大树,爬上去瞭望。遥见东边,影绰绰似有村落,白茫茫似是一条大道,两、三箭地外,居然还有两条黑影,昂然站立不动。欧佑跳下树来,急告侯镖头。三个人也不顾荆棘刺身,横穿荒野,直奔两黑影扑来。
前面两条黑影公然相候。直候到镖客进扑,相距不及一箭地,两影一分,把手一扬,又是几块蝗石连珠般打到。侯、欧三人略闪,提刀直奔。对面人影猛打一声胡哨,其声戛长,抡手中兵刃,急架相迎,双方打在一处。对手两个人影穿着奇特,浑身黑绿色短装,各用青绸蒙面,看不出本来面目。一个使雁翎刀,一个使双铁锏,将门户紧紧封住,一味封架格拦,并不出力拒战,口对深林连打招呼。

第十章 深闺赠金
长胜镖客侯金朋,率领欧氏弟兄,进探谢家庄,窥见谢小姐和一个青衫少年男子幽会,方才探得谢小姐满面枯黄,乃是伪装,被妖魔魅惑的话,也是假的。在镖客的心里,总想这谢小姐情性必然淫荡,所以装神弄鬼,勾引情人。哪里知道:她是一个饰貌全节的贞女,这里面实含血泪!
那个少年名叫许云孙,乃是谢小姐的未婚夫。她的未过门的翁公乃是一位翰林公,和谢家本是通家至好,不幸因为文字狱,受到意外牵连。家遭大祸,势等灭门。那少年许云孙是翰林的次子,他的兄长已经遇难,只逃出许云孙一个人。多承他的恩师胡癯叟先生慨然冒着大罪,将许云孙藏匿起来,始得脱祸。胡癯叟是个屡试不第的老举人,受得许翰林的器重,经许翰林的举荐,出山做了一任知县,彼此有患难的深交,所以才有此恤孤匿孤的义举。但只仗癯叟一人,也不成功;这里还有一个洗了手的侠盗施三保。从前胡癯叟做官时,施三保受过胡癯叟的厚恩。当年施三保做小偷时,不合偷到劣绅之家,被失主衔恨诬告;陷入劫财杀人的重罪。经癯叟审理出真案情,把施三保由死罪改为窃案小偷的轻罪。施三保由此感激。其后洗手,做了癯叟的馆童。贼有飞智,施三保又粗通武技,癯叟搭救故人之子(许云孙)时,施三保忙前奔后,出力不少。
过了若干年,案情渐冷,许云孙藏在恩师家,恍已十八岁了,遂改姓更名,由侠盗施三保做了侍仆,找他岳父谢乡绅来投亲。谢乡绅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恐惧祸及,拒不敢见。施三保想出法子来,到底谢乡绅推不开,才和女婿见了面。只想给许云孙一些钱财,不敢收留人,教他到别处逃性命去吧,这里可是留不得。云孙越说小村庄没有妨碍,谢乡绅越害怕推辞。退婚的话,他倒不便出口,可也露出“避之若泯”的神色来。话语之间,怨恨亲家翁不该这么不知检点,以文字贾祸。好象人家自己找死是应该的,连累亲戚担惊受怕,太不对了。“你父亲是老书呆子,你们年轻人更是不知轻重!”
许云孙痛念亡亲,本已衔悲,哪肯再听人家当面斥责了;少年负气,越听越不入耳,他就冷笑着,索性讲出威吓岳父的话来。他说:“小婿家破亲亡,一贫如洗,多承恩师保全,苟活至今,一死毫不足惜。正如岳父老大人所虑,我也怕形迹不检,犯了案,累及好人。我知道岳父拥财自娱,身家很重,打起官司来,最易受牵连。但是我并不打算在此久恋。如今人情纸薄,恤孤救孤的义士是没有了,却是象家师那样的人还有。小婿此来,只在求小姐下嫁,只等亲迎以后,便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了。我还是投奔家师去。”话风中带去:“你如悔婚,我便豁出去,拖人下水。”
翁婿闹起意见来。谢乡绅被姑爷顶撞了几句,深恨少年人胆大狂妄,“一个避祸的年轻人,反倒威吓我来了!这小浑蛋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的!”翁婿不欢而散,谢乡绅回到内舍,对妻子说了,要想法子把许云孙驱赶出去。不过他疑虑过多,又不敢下狠手,他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只是惧祸怕连累的心,胜过亲情罢了。
可是事情竟弄僵了,闹出笑话来。谢小姐和许云孙幼时见过面的,自牵红线,彼此早结同心,又守着女子三从四德的道理,矢不别嫁,要从一而终。结果,由翁婿的猜嫌,变成父女的失和了。谢小姐看熟了那些旧传奇小说,把什么公子落难、小姐赠金的故事,拿来当真事做。外面有义仆侠盗施三保帮忙,内部买通婢媪,装神弄鬼,和许云孙幽会,要帮他应试成名。自以为做得严密,不意纸团包不住火,到后来,反弄得飞短流长,人家把她看成淫妇了。
侯金朋和二欧偷窥的这一晚上,正是谢小姐约着未婚夫,做末次的幽会,劝他更名进省应试。侯金朋和欧佐、欧佑俱都把谢小姐看错。这件事本来和镖客们查找同伴无关,可是人性好奇,他们竟要根究一下。于是在昏夜荒郊突然遇上了暗算。
在镖客眼中,那个幽会的少年许云孙,从小姐绣房,提着包走出来,恍然见林边迎出一个人影,跟着又窜出三、四个人影。少年失声一呼,旋被那多的人影拖入林中。侯金朋和二欧攀树望见,心中暗笑:“这是偷情的遇上打杠子的路劫了。”为要看看真相,便赶过去。哪知道先迎出的那一条人影,正是此事的主谋人,那个义仆侠盗施三保,后出的结伙人影却是暗算他的人了。
施三保是个小偷,不是江湖大道,花拳绣腿会上一点,他最出色的本领乃是挖墙洞,开箱锁,然而他为人却热心,他装神弄鬼,把谢宅上下扰得六神不安,自谀妙计奇招。许云孙赴秘约、入谢宅,施三保便在外面等候。忽然间,他看见谢宅上有人影闪动。忙拢目光注视,料是他的同行梁上君子光顾谢宅来了。初想可笑,转念一想,陡然害怕,替小主人许云孙担起心来。倘若梁上君子不得手,被宅上人发觉,小主人便要连带倒霉。偷东西的贼跑了,偷情的人或者就许顶了缸,这是一虑;或者贼人是高手,也许梁上君子恶作剧,替本宅捉奸,这又是一虑。他藏在林中,替许云孙出汗,正要过去保护云孙,忽见许云孙出来,方放了宽心。便叫了一声,忙迎上去,向许云孙问道:“二少爷,见着谢小姐没有?没遇见贼什么的么?谢宅可是进去黑道朋友了,我去吓唬吓唬他们去!”两眼盯着前面,正要退去。
不防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在他二人前边,是三个镖客,在他二人背后,悄悄的蛇行而进。另来了几个怪人,这几个怪人正是弥勒院派出来的大批豪客。
这几位怪客浑身穿黑绿色短衣,持套索、钩枪、钩刀,脸蒙青纱,潜身穿林,绕到许云孙、施三保的背后,猛然扑出来。施三保到底惊觉,忙一回身,大惊道:“不好!”还想动手,没有得手兵刃,只一把匕首,便拔匕首刺去。来的人兵刃很怪,突然在面前起了一道白雾。施三保急闪不及,被黑忽忽的东西罩住头面,同时双臂如被箝住一般。许云孙更是很容易的教人擒住。两人的手臂,立刻被反剪过来。施三保大悔疏忽,脑中登时明白,被人家“套白狼”了。“性命不保!”

第十一章 镖客失手
怪客手法极快,立刻将许云孙、施三保手脚捆住,往肋下一挟;另一个人跟随,如飞的穿林走去。当此时,那边庄前“唰”的一声,二欧和侯金朋,一齐跳落平地,如箭地追来。
怪客们做法极有步骤,掳人者尽管走去,另有两人横刃前迎,把一侯、两欧挡住,口吹胡哨,通知党羽。一个抡雁翎刀,一个使双铁锏,拒住林径,和侯金朋、欧佐、欧佑打起来。侯、欧三人怒目窥看,两人穿黑绿衣裤,戴有纱面巾,不得窥见庐山真面,三镖客连声的喝问:“干什么的?”两怪客默不置答,也不出力打,一味向深林打招呼。这二怪客只是阻挡着三镖客,不让他们追入。
侯金朋等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只想这必是“偷情”遇上“路劫”。欧佑喝骂道:“快把万儿报出来!”侯金朋道:“把人给我交出来!”
怪客仍然不出声,只是展转油斗。二十余回合之后,使雁翎刀的怪客忽然哑着嗓子叫道:“喂,行了吧?”使锏的贼且斗且说:“还得拚一会儿!”
于是贼人双锏、单刀,改守为攻,又斗了十余合。突然那一个贼人将双锏一摆,回身一望,口中又吹起胡哨。那一个使刀的贼便喊一声:“扯活!”两贼虚幌一招,喝道:“着!”发出暗器来,趁镖客一闪,猛然跳出圈外,翻身便走。不奔村落,绕林而逃,奔出一段路,突然分开来,一东一西的跑了。
欧佑大叫:“好贼,弄什么诡?”镖客这边,也急分成两路,二欧追那使刀的,侯金朋追那使锏的。使锏贼人飞行术甚高,跑起来疾如箭驰。侯金朋大怒,施展身法,扶刀穷追下去。眨眼间,追出很远了。这一追,使刀的贼人似乎脚程慢,跑出一、二里,二欧眼看追及。
这贼回头瞥了一眼,奔一道荒岗逃窜,二欧就跟踪追上荒岗。岗后丛草中,忽暴雷一声断喝喊,钻出来高高矮矮三、四条大汉,呼的一声,各拔兵刃,将两镖客前后、左右围住。那使刀贼人也翻身抡刀,加入战团,连叫:“哥们,捉活的呀,他们有同伙。”这群夜行怪客一齐攒攻,身手矫捷,杀法迅猛,莫说欧佐、欧佑的武功还平常,就是本领再好,也吃了双拳难得四手的亏。只几招,欧佑立被人家打倒,忙大声喊,催他哥哥快走,回去好勾兵求救。欧佐红了眼,只是拚命苦战不退,工夫不大,立刻通身是汗。这伙夜行人喝道:“朋友,不要支持了,想逃出我们手去,可是不行‘”
欧佐实在力尽筋疲,又不忍舍弟而逃,看一看侯金朋,不知被使锏的贼引到哪里去了。外援既绝,身陷重围,咬牙怒喝道:“小子们,别费事了,二太爷认栽了!”把兵刃往地上一扔,两手往后一背,怒着血球似的双眼,叫道:“太爷浑身上下全是磨刀石,你们随便招呼,皱一皱眉头,便不是朋友!”
几个夜行人把大指一挑道:“这才叫汉子,没别的,朋友你先委屈一会儿。”掏出绳索来,把二欧手脚全绑上;用手巾把面目蒙住,嘴也堵上,身上也被蒙上什么东西。象棕子似的撂倒,扛起,什么话也不说,把二欧捉走。
侯金朋不知去向,探庙的人也不知吉凶,二欧身已被擒,尚不知这些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也不知他们这么摆布自己,到底何为。欧氏弟兄,被人扛着,两眼任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一路颠顿,敌人默默无言,疾行如飞。约过半个时辰,“噗登”一声,二欧腰背顿地,被丢在地上,好象到了地头。两人口鼻闷气,耳轮中轰轰作响。猛听得耳畔有人说:“快去开门。”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敲门,拔闩,推门,上闩,种种声音。跟着又被人扛起来,昏昏沉沉走了不多远,又听见一人问道:“几个?”答道:“只捉住两个。”
迎头那人道:“怎么这时才回来?可是扎手么?咱们的人没有伤损吧。”
答道:“不扎手,倒也平常,咱们的人全平安回来了。这两个就押上去么?”迎头那人道:“不行,头儿忙着呢,你看天都快亮了,等等再上去吧。”
夜行人说:“那么就抬到东阁子上,跟那边抓来的放在一处。”
那人答道:“不,上边留下话了,要分开押着,到后边去吧。”
二欧猛觉得身躯又被一掷,一滚一翻,头巾全下来,呼吸顿畅,腿脚上的绳索也已解开。睁眼看时,黑沉沉,一间小屋,有门无窗,潮气扑鼻,好象是地窖,自己正置身地上。立刻有两个幕面的人,拖自己,倒剪二臂,系在木柱上。二欧不禁喝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无故劫掳行人,你们可是线上的么?”
幕面人一拍二欧的肩头道:“朋友,暂且歇着吧,少打听,别乱动,少时有人审你,你再说话。到了吃饭的时候,给你送饭,不要害怕。”
欧佐、欧佑将眼一瞪道:“呸,老爷是不怕死的,老爷有命无钱,有刀只管给我一下,要痛快的。你们要施展慢招,零碎毁我,我作鬼也咒你。”
幕面人一笑道:“你当我们是绑票的么?”
欧氏兄弟冷笑道:“你们不是请财神的,一定是弥勒院线上的,不要装傻!”
那幕面人的手一动,出声一哼,仍不答话,回身出门,扣闩上锁,飘然走了。好半晌,不闻一些声息。
二欧定醒了一会儿,凝目细辨周围,•看这小屋不过方丈,高约一丈四、五,在屋心放着几口大皮缸,还有几具破椅子,归草荐、空罐子。那边墙上,还挂着几只葫芦,一把破伞,蛛丝灰尘很多,屋门倒锁,外面静悄悄,寂无人声;却不时听见“托托”的声音,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响。二欧容那幕面人走开,不觉流露出真情来,彼此相顾,十分的忧愁。欧佑更抱怨哥哥欧佐不该恋战,以致一同被擒,没法子送信求救了。两人心想:“此地必是匪窟,或者竟是弥勒院。侯金朋追那使锏的夜行人,但愿他没有遇险,才好回去报信。还有探庙的梁恩禄和自己师傅阎六,想或不致遇险,如未遇险,不知他们能否根寻到此处,设法搭救自己。”
二欧思潮涌起,心头麻乱,摇头长叹一声,将眼闭上。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猛听外面一阵骚乱,人声杂沓,忽近忽远,渐又沉寂下去。二镖客坐困待毙,度日如年,觉得周身疲冷,似已度过一整天的工夫。屋中昏黑如宵夜,又阴似雨天,却不道屋外骄阳高照,刚才晌午。
二欧垂头丧气,不觉说道:“算咱们弟兄倒霉,为了管同行的闲事,送了命,太冤枉了!”
二欧忽觉外面有脚步的声音、渐渐前进,到屋门口停住。二欧相顾示意,觉得来人正在偷窥门隙,向内张望自己,便故意咳了一声,外面开锁拔闩,果然门扇一闪,进来三个人。二人提刀,一人携食盒水瓶,乃是给囚徒送饭来的。二镖客负气不食。那个拿刀的笑道:“朋友死还不怕,还怕豆腐碱茶么?今天不吃,还有明天,明天不吃,还有后天。来吧,好汉子不要做老麻雀的傻事,生气不吃,饿死谁心疼?”
二镖客一想,也是,正色问道:“我们要打听打听,我们是落在仇人手里,还是落在道上同源手里。这顿饭不问明,不能叨扰。”持刀人笑道:“先吃吧,吃饭了,咱们仔仔细细的谈。”那提食盒的人便过来,将一卷饼夹着咸菜,送入二镖客口中,吃一口喂一口。一张饼下肚,二镖客摇头。那人又提过水瓶,口对口让二欧喝了一气。
镖客端详来人,发话道:“朋友,……”那人撤身摇头道:“咱们没有话。”二欧道:“我只问这是什么所在,我们落在什么人手里?教我们死也死得明白。”那人目视同伴笑道:“我们只管饿了喂你饼,渴了灌你水。再见,再见,你要打听别的话,另外有人告诉你,你不要忙。”三人一笑,关门出去。
欧佑恨恨的骂道:“可恶!捉着我们,瞒着我们,不死不活,什么意思?他们倒要把你我怎样呢?”两人胡思乱想,猜不透人家的用意,更不知自己吉凶祸福。
过了一会儿,门开处又进来两人,都是不露真面目,披长袍,带风帽,只留两眼,挨着镖客,分左右坐在草荐上,和镖客攀谈起来。开始套问二欧的姓名来路。二镖客起初抗不置答,后来也想乘机探听敌人的举动,和同伴的下落;便互示眼色,和敌人叙谈起来。来人问镖客的姓名,镖客坚不吐实,怕给他们镖局子丢脸,信口捏了个假姓名。来人又诘问他二人操业,二欧不肯自承是镖行中人,捏造身世,只说是过路客人,跟着又反诘来人:“你们黑夜伏林,架绑行人,你们准是线上的朋友吧?”
来人微哂,忽然说:“我们是乡团。”二欧道:“乡团还敢私设地牢?”来人又是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转过来盘问镖客,共有几人,和谢绅士是否认识,有无仇隙。二欧搪塞不答,直费了许多话,双方全无所得。来人含愠说道:“朋友,我们是公事,你说实话,我们好放你。你可不要自误,我们当然是乡团。”
欧氏弟兄冷笑道:“公事怎么不过堂?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俱是实言,信不信由你。我们实是过路行人,夜过荒郊,当然要结伙伴带武器防身。我们走到林边,遇见你们倚多欺少,跟我们动手,我们不能等着挨劫,我们当然要抵御。我们打不过你们,同伴拔刀相助,也是出门人的常事。现在我们不幸被捉,杀剐存留,任听你们。你们就算是官面,是乡团,我们也是这几句话。”
来人又一拍欧佑的肩头道:“朋友,真人面前休说谎话,过路人可有夜进民宅,在人家房顶乱窜的么?你们在谢家胡闹,我们都知道!”
欧佑不语,来人又道:“朋友,你另外那一个伙伴把实话都说了。”二欧不由一惊,却又淡漠下去,认为来人是使诈语。
那人又道:“你们一共两拨人,一拨窥探谢家庄,一拨窥探折柳屯,对不对?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是北路镖头胡继平手下的人么?”镖客只摇一摇头。又问:“再不然,是赣州阎六镖局的镖客?”二欧也不答。
来人技穷,负气开门出去。临出门,扭头说道:“别要后悔!”二镖客哼了一声,将眼睛合上,听那人已掩上门出去了。
昏昏暗暗,又挨过好久时候,忽然门扇洞开,火光射眼,五个壮汉,蒙面持刀,带着绳索,冷然直走进来,二镖客睁目看了一眼,心血立刻沸腾起来,料是生死关头已到,赶紧强自镇定下去。

第十二章 囚室奇逢
五个壮汉挺刀擬项,一语不发,解去木柱上的绳索,把镖客欧佐、欧佑架起来,仍然倒剪二臂,头脸拿布蒙上,脚胫拿绊套绷上;七手八脚,抬出黑屋,三走两绕,到一空厅放下,并撤去面罩、脚索。五个壮汉紧紧押定,把二欧立在厅堂上。二欧睁目四顾,见厅上迎面放着方桌,桌上只摆着一盏小灯,灯光晕黄,闪烁如豆,照得大厅四壁惨淡不明。桌旁安排着三张大椅子,列坐着三个人,都穿黑袍子,背灯斜坐,面目模糊不辨,只看出一瘦两胖。
下首坐着一个人,嗓音苍老,沉着发问道:“你们既到这里,最好说实话。看你们举止打扮,很象武林出身,你们可是受官府买嘱,前来打探的么?北路镖头胡继平,可是你们两人的师傅?你们夜入谢家庄,究竟何干?对我从实说来,我可以打点放你。江湖上的人么,应该知道面子,问一句,说一句,有一句,算一句,决不吃亏。”
二镖客昂然睨视,看这三人举止沉默,不带草莽豪气,竟猜不透这些人的来历;因此依然设词支吾,坚不吐实。座上的三个人发问,反复开导,直盘诘有一顿饭时,二欧咬紧牙,不肯自认身在镖行,更不说明自己的来意,反而叩问他们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拦路打劫行人,捉住自己,打算怎样?
上首坐着的那人是黑面长身大汉,怫然动怒,将手一拍桌子,喝道:“我这是审你,既不实说,拉出去砍了!”左右监押的壮汉登时暴雷一声喊,动手抓住镖客的臂膀,要往外拖。座上第三人又催问一句:“还不说么?”二镖客闭目箝舌,一言不发。
座上人喝命行刑,众壮汉把二镖客蒙头捆腿,押解出去。曲折行走,送到一间黑屋,改用铁链,把二人缚在粗柱上,撒去头罩腿绊。镖客知道要行刑,把眼睁开一看,旋又闭上。忽然肩头上被人猛击一下,二欧一睁眼,那几个押解来的壮汉说道:“你们俩倒是硬汉子,可惜没有眼色,回头行刑,不要懊悔呀!”二欧道:“任你花言巧语,我们只是一个死!”五个壮汉哈哈一笑,随即锁门退出。
此时屋中已无他人,二欧相顾无计,刚要说话。随听外面脚步移动,二欧立刻住口。半晌,随脚步声由近而远,似已继续离开这里。二欧暂不出声,先看周围的情形。凝眸良久,方看清此处是长甬形的窄屋,较旧押之所长着数倍,气味潮湿,似是地窖。黑影中,屋内只壁上高挂着一盏小油灯,火焰似有如无,淡淡发出一团黄光,屋中空荡,一无长物。四隅立着大小好几根木桩,上钉铁环,长有八尺,分明是专为缚绑人用的。二欧看了,不由耸然。二欧自己便被绑在两根木柱上,略靠门左。右首木桩上也拴着两个人,此时正闻声扭头,向自己这边张望。忽然有一个人叫道:“那边可是欧家哥们么?”二欧极目力,歪着头端详,黑影中略辨面目,似是镖客梁恩禄。二欧大惊,忙问:“是梁师傅么?你怎么了?我师傅呢?你们探庙也失脚了?”梁恩禄微喟道:“可不是,你师傅寡不敌众,已经退下去,我没见他被擒。有他这一走,或者我们还有救,只是你们哥俩,不是跟着我们侯镖头,探谢家庄去的么?怎么也落到庙中了?”
二欧大惊道:“怎么,这里就是弥勒院么?”梁恩禄诧异道:“你们失陷在庙里,怎么还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在哪里被捉的?我问你,你们那一路,还有别位被擒没有?”二欧愧然答道:“大概就属我们俩不济,我们是在谢家庄东面树林边上,被七、八个大汉包围失手的。侯镖头许是没事,别的人我们没看见,恐怕只有我们弟兄倒运,梁师叔你呢?”
梁恩禄叹道:“我们是误中圈套,在庙中吃了亏。有一位姓谢的少年,乃是新朋友,也陪着我们失陷了。还有一位姓田的,恐怕也没有逃出去。我们太对不住人家了!”
这话才出口,在二欧背后,立刻有人答腔道:“那算什么,贪上就得算着,是我们愿意自告奋勇啊。”二欧忙道:“这是谁?”梁恩禄道:“就是谢朋友。”梁恩禄竟在囚室中,替双方报了名,又客气了几句。然后接着说:“刚才他们单讯了我一次,硬说我是鹰爪孙,要窥探他们。我猜他们必是秘密会帮,不知你们哥俩也教他们审问了么?”
二欧道:“他们将我两人擒住以后,就用大块布蒙头盖眼,抬到一间黑屋子里。我们眼睛耳朵都教狗东西给堵塞上,任什么也看不出,听不见。若不是刚听师叔说话,我们还不知敌人是谁,也不知自己置身何地呢?刚才他们把我们讯了一回,因我们不肯吐实,拉出来说是要行刑,却把我们又弄到这里来了。这会子他们又出去了,以后还不知结果怎样。师叔你看怎样呢?这里既然真是弥勒院,这庙中人物到底怎样个路数?你可曾窥察出来么?他们真是贼庙么?昨晚你老人家和我师傅,搭帮探庙,究竟遇见了什么?怎样坠入他们的圈套?可是身入庙内,和他们交上手,势力不敌么?我师傅难道真丢开你走了么!”
四个人滔滔互问,竟没留神黑屋子那边两根大柱后,还另外缚着两个人。欧佐微微听见哼声,猛然憬悟过来,眼望梁恩禄道:“师叔你看那边,似乎还绑着两个人,可就是我们要找的冯、何两位师叔么?或者是别位遭擒的朋友么?”欧佑道:“呀!别是那个青衫少年吧?”
梁恩禄道:“哎呀,不是,不是,我们的话说多了。我问问吧。喂!我说这两位难友,你贵姓大名?因为什么,被这庙里的和尚,擅自拘禁在此?有多少日子了?”说着、挣链扭头,眼光一转,斜注视到柱后。
柱后被梆的果然是两个人,从这边看,仅见一肘,诘问声中,听见动了一下。右首那个人应声微微一挣,兀自迟疑不语;左首那人往外挣了又挣,露出半个头来,很吃力的扭颈往这边看。半晌,低低的哼了一声,眼打着翠翠禄,好久,好久,才又哼了一声,很颓雨的说道;“咳!我久……估摸绑在这里,有两天三夜了!”跟着跃环错响,那人似摇了摇头。
二欧和梁恩禄、谢春雨一齐骚然,这弥勒院竟是这么厉害,敢搜捕多人,私设地牢么:因而想到自身的安危,不禁越发忧惧。欧佑和谢春雨忍不住寻看柱后,谢春雨被拴的地方够不着。二欧的铁索较为松长,被他们挣着身子,极力的伸头探脑,瞥了一眼,欧佐就发问道:“你们二位到底为什么事,被拘在这里呢?跟庙里有仇么?”
被拴的两人,左首的那人向右首那人呶嘴切齿道:“你们瞧这个万恶该杀的奴才,我和这个奴才是仇人。你们问我为什么倒霉被捉么?我就是受了这小子的害了!”右首那人本来垂头丧气,一声不响,听见这话,陡然扬起头来,照左边那人呸的一声,啐了一口道:“该死的畜生,我和你死在一块,我痛快!到阴间一同做鬼,也值得过。你这混帐东西!”这两个难友反绑在屋隅桩后,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对骂起来。
这时灯昏影暗,屋中人面都辨不清楚。梁恩禄和欧佑、欧佐、谢春雨,越发的觉得诧异。四个人各自努力挣扎,探着身子,竭尽目力,寻视二人;方才由欧佑和梁恩禄隐约看出这两人的全个身材来;谢春雨到底没有看着。这两个人全都身材健实,短打扮,戴包巾,登快靴,好象全是武林中的汉子。左面那个身矮年长,右首那个身长肩阔。年岁稍小些。两人互相丑诋毒骂,唾津纷飞,恨不能挣开手脚上的铁链,跳过去咬仇人一口,才觉痛快,倒把擒他囚他的恶僧,丢在怀抱之外,把切身生死,也置之度外,这就怪道了!
梁恩禄、谢春雨和二欧,见这两人暴跳互骂,又纳闷,又觉惊奇可笑。事到如今,生死不保,就有何等怨仇,既已落到恶僧掌心,还有什么心情吵骂?这可是“但有三寸气,半点不饶人”了,这两个未免太已傻气,梁恩禄看他两人挺着身子,越叫骂越凶;。起初还知顾忌,语声很低,后来竟破口喊嚷起来。梁恩禄禁不住笑道:“两位难友算了说吧!我们是死在眼前的人了,还有什么事情,化解不开?我们几人前生有缘,今日同死,留一分气,不必乱骂吧。你二位何妨把落难的情形,说给我们听听,我们也许五行有救。”

第十三章 难友互诉
上回说到,弥勒寺院宣法捉妖,捕捉镖客,将几个镖客关入地牢,地牢中原来还捆绑着两个人。镖客不由惊诧,不由动问起来。那两个被捆的人便争着自述起来。
左面那年长身矮的人气忿忿说道:“说,我正要说说!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只是这奴才太狠,太不懂交情。朋友,你几位给我们评评理。当着朋友面,动刀行凶,硬劫人家师兄的镖,江湖上有这样人物么?这还不算,等到自己被擒,还教朋友受累,一个公道屁不肯放,恨不得把朋友也拖累到里头,一块儿挨刀才趁愿,这算人么?”
话犹未了,右首那个身高的,登时恶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娘个死皮!老子今天拼着和你同死,俺才算不冤!你受我的累!我受你的累!咱们拍良心想想,到底谁受谁的累?”
左首那人立刻扭脖项,遥对梁恩禄说道:“朋友,你听他放狐狸屁?不客气说,我是绿林道,我一点也不含糊。我有一个生死患难的弟兄,……喂!我说朋友,我看你们三位也象线上的老合,你可知道‘三点会盟’么?”梁恩禄道:“哦!”心头一转,暗道:“且慢,我得留神别漏言!”急忙说道:“啊,我怎么不懂?我们同行,有一个住闲的朋友,他的本家久在南边,也吃绿林饭,据说跟三点会盟有过来往。想必这一盟不是在帮里,就是在线上,我还摸不清,就知他们很兴出许多切语。”
谢春雨冒冒失失说道:“原来这里也有三点会呀?”
矮汉子两眼直勾勾注视谢春雨,骤然说:“你倒明白,你也在会么?”
梁恩禄忙咳了一声,谢春雨忽然也起了戒心,说道:“这里面可没有我,我也不在盟,我也不晓得三点会盟是做什么的。我只闲时,听他们说过几句三点会盟的黑话。”
矮汉子道:“听谁说过?”梁恩禄忙抢答道:“无非是江湖上好事之徒说的罢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朋友,你还说你的吧。你那位弟兄究竟与那三点会盟,有什么相干?这又与你被擒有什么牵连?”
矮汉子道:“唉!我们落在人家手里,死到临头,还顾忌什么?我那个生死弟兄,实对你说,他就是三点会盟里一个健将。这话可犯忌呀,好在咱都是道里人,说出来也不吃紧。他姓楚,叫楚庭坚,排行第七。我们这老七三年前,跟明月字号的伙计,说江南谋划着要成点事业,不幸谋泄,仓卒发难起来。会中首领明月道人在芒砀山被围。山中弟兄本来相助,临时受诱倒戈,明月道人竟被他们卖了。我这个弟兄就在山坡火起时,背负着明月道人,逃出重围,后来就不知下落。有的人说:明月道人失事后,已经被捕,就地正法了。有的人说:明月道人愤极自杀,殒命在江南荒村小庙内。传说纷歧。不知究竟。”
这矮汉接着说:“我这个弟兄本是由江东三点会盟推派去的,专为扶保明月道人。现在他二人一同失踪,我们又派出老幺仇元直,专去搜寻明月道人和楚庭坚的下落。哪知他这寻人的人也一去不归,到今半年,行踪不明。听江湖上传说,仇元直已遭意外,却还没死,只是当时身受重伤,左肢已残。旋又听一异说:他也未死,也未受伤,已经寻着活的明月道人,和死的楚庭坚了。现在仇老幺和明月道人,一道一俗流落在豫鄂交界,乞食度命。传说纷纭,未知虚实。我们这一伙生死弟兄总共十四个,仇元直是老兄弟,最精干不过。我是行二,我们大哥自从老幺走后,整日忧虑,时时落泪。后来听见这个风声就派我和老三,分途东行,寻找我们老七、老幺。等我到了江南,一路访问,果然听人说:‘鄂北地方有一跛丐,惯用手掌击碎石块,又善投石子打鸟,时常在庙市上卖艺挣钱。’我听了心中就一动,疑惑是我们苦命的幺弟,我连忙扑到那边去找。不想到了鄂北,再打听时,据说从前倒有这样一个丐者,他那条腿已然折断,伤口未合,流血流脓的。曾在鄂境流连,后来伤口渐愈,随即不见。我访不着他的下落,当时无法,只得浩路再访。”
这矮汉又道:“谁知访到江西,又得一信,乃是绿林道上的朋友传过来的。说是赣州地方,前两月果有这样一个奇丐,但并不准在一个地方,好象是过路游食的。我想这奇丐如果是仇元直老弟,他应该投托当地同道;自然会有人雇车送他回来,何必如此自己挣命呢?但又转想,他是初出师门的少年,或者小心过甚,不懂得江湖结纳的勾当,也未可知,我就在赣州附近,盘桓打听,我们老三也找来了。及至问他,他也说访得这一带,有一个击石弹鸟的游食跛丐,揣测着必是老幺。但我们老三却又另得一信,说这个跛丐已被官厅锁拿了。我听了,焉能不惊?正自没做理会处……”
说着,扭头一瞥那身长肩阔的汉子道:“偏偏我该死,遇着这个魔鬼!他和我是同乡。……”
长身汉子唾骂道:“你才是我的魔鬼呢!朋友,你们听听,我是保镖的,我念他是同乡,他找师弟,又是江湖上的义举,我便指给他一条明路。我说:仇元直没有被捕,那是谣言。要找他,我可以领你去,我是知道的。朋友你听,难道我这不是好意?偏他小子心眼多,不信我的话,好象我骗他似的;打发他们老三、另去官厅,搜寻底案,闹着什么杀官劫牢。他自己却又跟着我一处走。我送镖已毕,便单身带着他,绕道寻找那个跛丐,我的确见过跛丐这个人,这个人的确尚在人间,就离现在这个地方不远,约有七、八十里地,正害着病哩。”
长汉又道:“不意我领着这小子,走了两三天,就在前站、山根底下,忽然来了一拨黑镖。这小子贼根不改,说是断了盘川,要打劫人家的镖。我也说暗中试一试看,这趟镖来头古怪,镖客很年轻,保镖的趟子手也非常眼生。我躲在一旁,不去管他。哪知他们一交手,竟有一个骑马的少年镖客,从后面赶来答话。赶到这少年镖客一报万儿,偏偏是我的同门师侄,他叫小陈皓。既是同一宗派,我哪能坐视不管?我只得出头解劝,喊着:‘并肩子,同是道上,同源,动不得手啊!”
矮汉子扭头道:“呸!亏你还解劝哩,我饶住了手,你那师侄反倒暗发一镖,下毒手算计我。要不然,这伙子凶僧哪会捉得住我?那不是你害的?该死的奴才!”
梁恩禄劝道:“不要争吵了,且听这位讲完了。”
长汉子道:“本来我那师侄年纪轻,没经过大阵仗。不是有这么句话么:‘初出犊儿不怕虎’,年轻人总自觉了不得。你以为是让他,他还当你输了招,露了破绽呢。你看我的面子,就该多多包涵。”冲梁恩禄叫道:“朋友,你猜怎么样?他竟跟小孩儿们使绝招。我从林中紧喊紧跑,已经赶不及。可怜二十来岁的孩子,竟被这狠毒小子一刀刺死!料想人家还有父母、娇妻呢。你道这小子狠不狠、毒不毒?一点不给我留情面,我呢,可就急了。……哪知这当儿,走黑镖的几个伙计,一见交手,就弃镖顺山坡跑了。这小子赶尽杀绝,他还要追,还要杀人,可就追出岔错来了!……”
矮汉子忙插言道:“啧啧,我追就是要杀人么?我是叫他们回来,我有我的交代,我有我的办法。”
长汉子道:“你小子不用遮说,你杀了人,有什么鸟办法?”对梁恩禄道:“当时我就说:‘你小子别跑,我的师侄惨死在你手,就这样算完了么?’他小子站住了,我就亮出兵器,先窜过来,验看死的。一刀洞腹,肠破血流,是没救的了。我便说:‘杀人的偿命,咱们拼了吧。’我抡刀一跳,要跟他动手。正在这工夫,忽然山后,转出一伙子僧人,风驰电掣价赶过来。想必是听见镖行伙计喊叫救命,会武的自然要拔刀打抱不平。这伙僧人围过来,武艺好生了得,他们老远一望,望见我这师侄横死在林边,我和这小子都握着凶器。他这群和尚就不问皂白,喊一声:‘好贼,胆敢在我佛地行凶!’一直冲过来,乱发蝗石、飞箭,连我也打起来。”
那长身大汉接着恨恨地道:“这时候,这小子稍有人心,便该说明真相,替我分辩几句话,也算江湖上天理良心。哼哼,哪想这畜牲竟一言不发!群僧将我和他一锅煮,围攻起来,我连说:‘师傅们罢战,我不是强人。’这些僧人一味蛮斗,把这小子先擒住了,末后把我也饶在里头,这小子到底半句公道话也没说。朋友咱不是怕死。象这样赔在里头,我堂堂镖客,竞和他一个毛贼死在一伙,胡里胡涂,还落个贼伙伴的坏名,教我怎不恨煞?这小子简直是剥皮畜牲,没有人味!”
矮汉子把眼瞪得圆彪彪的叫道:“你们听听,他可说完了!他小子明着劝架,暗中助他的师侄,故意儿打搅我,咱也不恼,咱很够交情,立刻住手。谁想他师侄乘我跟他答话,竟施暗算,拿镖打我的要害,这小子假装看不见!”
长汉子抢着说道:“我没喊么?”矮汉子骂道:“那叫放狗屁!镖打出来,你才喊?’
那矮汉子似乎怒极,就挣着铁链,对镖客叫道:“朋友,你们瞧,他师侄那一镖直穿我的小腿肚,疼得我要命。他若公道,就该两拦着。谁知道这奴才虚张声势,冲我瞎唠叨,他那师侄可是赶尽杀绝,镖到刀也到,冷不防差点把我劈了。我已经受了他一镖,我能不自卫么?我一股子急劲,闪身推刀,将他师侄刺倒,也不算我亏理吧!他并不想,这件事若不是他拉偏手,我断不致于负伤;我不负伤,便不会败中取胜,骤刀杀人。这是一。我不负伤,便不肯使毒招,自然不会出人命。既没出人命,那伙和尚也必不致抱打不平,群来围攻。不围攻何致他和我双双被擒?这是二。再说咱的绰号叫‘火燎鸡毛’,别看没有本领,咱的手脚是快的,若不是脚中镖创,就被围攻,凭那伙笨和尚,我也不会活现眼,教他们擒住。你们想想,那不是这小子偏向师门,不顾友谊,拉偏手害的我?他还说我带累他,朋友评评理,这到底是谁连累谁?”
那长汉子依然不服,开口还骂:“我带你找你盟弟,你倒杀了我的师侄,你还有理?”
两人一还一句,反复辩论,各说各的理,喋喋不休。梁恩禄等已然听明,他们俩本是武林同道,只因中途遇见镖车,一个要劫夺盘川,一个护师侄拦阻,才弄得两败俱伤,被弥勒院众僧把二人全给捉住。既已问明情由,梁恩禄劝解一回。这两个渐渐息怒。这二人便换转话来,动问梁恩禄的姓名、职业,因何也陷在庙中?梁恩禄先问他两人的姓名。长汉、矮汉俱各说出:长身名叫秦通海,矮汉名叫火燎鸡毛谭昭。梁恩禄听罢,不觉的也把自己的事,从实吐露出来。

第十四章 猿獒争斗
那天晚上,梁恩禄引领赣州名镖师双斧阎六,和田春禾、谢春雨、叶春林三个少年,驰赴枣林坡。先访伍姓,次再踩探折柳屯弥勒院,查找冯、何二人的下落。时过三更,方从伍家出来,一无所得;等到转赴折柳屯外,已近四更天了。依着双斧阎六,因天色过晚,打算住手,且候明天。梁恩禄心焦意急,叶、田、谢三少年又年轻气盛,便说道:“既已来到,姑且先逛庙,认认道路门户也好。”阎六看看天上残星,勉强笑道:“也好!”
五人脚下用力,绕出折柳屯,东行数里,便近弥勒院。这弥勒院北靠一带丛林古墓,南对枣林坡,西对折柳屯;中间隔一条道,东边一望无垠,良田绿稻。遍是庙产葱田。这座庙宇好生巍峨,红砖黄瓦,殿庑层叠,望去不只一百多间。本是元人佞佛,有这等显宦,捐廉建此功德,规模原很阔大;曾经一度荒芜,现在才经因谛和尚整顿起来。两个镖头,三个壮士,身临庙外,借树隐身,望了一望,都无可疑。便分两路,绕庙墙巡视一周。山门坐北朝南,石狮旗杆列立两边;石阶高大,正门角门紧紧掩闭,黯然没有灯火,隐隐听见木鱼声音。梁恩禄和赣州镖头阎六,分偕叶春林、田春禾、谢春雨三少年,摸到庙西边,择一棵古杨树,爬上去向内窥望。这庙宇计有五层大殿,各正殿偏殿全无灯火,左右禅房多所,有几处窗透微光。钟楼不响,佛殿无声,唯听见夜风吹打,和路旁的长松古槐,瑟瑟作响。五个人把庙里形势探得大概,见东北角庙宇疏落,黑阁僻静,似较空虚;便溜下树来,径奔到东北角。择屋角掩错处,由阎六带田春禾、叶春林;由梁恩禄带谢春雨,分为两拨,各占一方,趋至庙墙根。撮出石子,轻轻向内一丢。侧耳一听,“巴达’一响,别无动静。阎六看了看墙头,高有一丈六七;便掏飞抓,一掣而上。越众当先,肘跨墙头,将脚一登,全身已到墙上。又探身向内一瞥,单臂攀垣,随将右手一扬。墙外梁恩禄四人登时见状,知道无妨,忙将飞抓一抖,也上了墙头。五个镖客分做两行,前瞻后顾,向内试探,这边似都无人。使纷纷伏身徐行,沿墙头南走十数步;阎六、叶、田登上西边房,梁谢登上东边房;蛇行鹿伏。往里边挪动。
转瞬间,五个人两路进探,已深入内庙禅院。便停住不动,再撮石子,轻投问路,院中还是寂无反响。看这庙内,竟没有巡更守夜之人。五人放了心,越过房脊,纵身跳下。疾走游廊,捷如飞鸟;登高滚尘,轻如落叶;不一时,连穿数道寺院,两拨人已进入重地。因见庙宇层层相卫,院落甚多,觉得探查不易;便抛开殿庙,略揣格局,互相呼应着。单找斋堂禅舍。一路寻觅,到一所在,好象职事僧人的斋舍;纸窗西向,微透灯光。阎六向梁恩禄打一手势,仍请梁、谢二人据高巡风;自率田叶二少年,攀檐下地,轻轻蹑足,斜越院庭,往东面凑了过去。梁恩禄暗暗关照谢春雨,握刀托镖,伏在对面房脊后巡风。
镖头阎六插双斧,提匕首,施展夜行术,引田春禾,叶春林,一步一试,绕奔东禅房后窗。才攀窗一望,这僧舍三间打通,另有两个暗间。禅房分两行高设,共有二十四副坐具;只有二十三个和尚闭目打坐,好象已入睡乡,那首座的座位恰恰空闲着。阎六心想:“这里探不出甚么来!”回身向田、叶点手,正要轻轻踱开。田春禾刚刚攀上窗,还想看一看究竟;被叶春林从后扯了一下,正要抽身转奔别处。阎六已攀后窗,忽一回顾见僧舍灯光顿熄,不觉心惊。急向田、叶示意,蹑足退步,藏身到暗处窥听;忽而稳稳听见一人咳嗽。三人竦候半晌,再听不见僧舍动静;这才从暗隅轻轻出来,轻轻退去。走角门,越过一座大殿,又有一道角门,通到另一所在。
这所在也似禅室,两面斋舍间大,灯光正明,照耀满窗。梁恩禄等从房顶溜过来,仍然伏脊巡风;阎六等身在平地,蛇行上前,急急的趋檐偷窥。只一望,不由十分诧异。这斋堂上放着大圆桌一张,围坐着几个僧人、几个俗装大汉。各人面前放着纸条,看情形不象唪经礼佛,直似有所密议,声音低微,外边一个字也听不出。列座诸人,中有一个黑面长身大汉,科头儒服,气象威猛;和一个白眉老僧,道貌俨然。这二人好象是主要人物,大家都面对着两人,目注口动,很敬重的讲话。双斧阎六侧耳良久,断定此庙殆非佛门善地。忽闻内禅舍浄然响了一声磬,在座僧俗不觉讶顾;那个白眉老僧轻轻说了句话,堂中僧俗蓦然转脸,齐向窗外望来。双斧阎六登时愕然,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游移思退,猛听身后房顶上一声怪叫,堂上僧俗突然起立,一霎时庙中灯光全灭。阎六大惊,田、叶也不觉张惶。三人急抽身回顾,见房脊上,梁恩禄握刀巡风、伏身探头,猛然翻身跃起,向下面摆手。阎六低叫一声:“有毛病,快走!”急一指房头地上,田、叶二少年急向四面看时,有两条黑影,从南边小院矮墙上,窜将过来;其疾如箭,一直的奔梁恩禄、谢春雨藏身之处。又有两条黑影,向梁恩禄退路截来。却是这大禅堂内中聚议的人,竟一个也没有出来。
双斧阎六见黑影扑近,亟思匿迹;那田春禾、叶春林两个少年竟回身拔刀,似欲迎敌。阎六暗道不妥,忙低打口哨,催二人速避,自己急急的抽身,窜奔东北原路。田、叶二人也已省悟,忙打举手回应,一抹身跟踪过来。三人从平地跃登屋顶,窜房越脊,伏身疾驰,要与梁、谢二人会在一处,…同撤退。在这昏昏夜幕里,居中大殿后脊,陡闻吱吱的连叫,随声涌现出两条庞大的黑影,白光连闪,似有暗器劈风打出。梁、谢二人似被暗器夹攻,左右闪躲,有手忙脚乱之势。到底梁恩禄有经验,低喝一声:“快下!”冒险翻身,落在平地上。谢春雨挥刀乱晃,也忙忙的跳下来。
两拨人眼看凑在一处,不想这一跳,反弄得梁、谢刚刚窜落地上,阎六、田、叶刚刚跃登房上,彼此又隔开了。当此时,后面追来的两条黑影,前面截堵的两条黑影,已如飞鹰也似赶扑过来。谢春雨从高处一头跳下来,刚刚挺身跃起,那后追的黑影为首一个狂叫一声,明晃晃利刃高举,一个虎跳,照谢春雨腰肘猛剁过来。谢春雨急顿足侧闪,那另一黑影就扑奔梁恩禄;梁恩禄不等敌人逼近。反抢上一步,挥刀急刺。敌刃刚到,叮当一声,刃锋相对。火星乱迸;黑影闪一闪,仍扑过来。梁恩禄觉出敌人力大,正要用刀斜击;忽听扑登一声,谢春雨突然跌倒。梁恩禄大惊,急急将右手一扬,一缕白光射去;双足一顿,抡刀抛敌,忙来抢救同伴。那谢春雨不知怎的,会猝然跌倒;两手据地,正要窜起来;可是追来的黑影已然挺刀下刺。梁恩禄失声一呼道:“啊!”忙把手一扬,但见谢春雨一滚,又一登,嗖的一声,卷地窜出一丈开外。那当前的黑影忽一侧身,收脚不住,一头冲过去,抛刀跌倒,背上中了梁恩禄一镖。
谢春雨回头抡刀,照那跌到的人影,恶狠狠一下。但那后追的另一黑影已到,将利刃贴地一挑;谢春雨急待收刀,竟来不及,又是当的一声;手中兵刃险被磕飞。庙中人的刀法竟这么快,手劲竟这么强。梁恩禄觉出不利,招呼谢春雨急退,喊声:“风紧,扯活!”眼望墙角,方要夺路。猛听隔院发出一种枯涩的唆唤,立刻犬吠声大作;同时从别院奔出数人,将梁恩禄、谢春雨围住在核心。那前边堵截来路的两条黑影也把双斧阎六和田春禾、叶春林挡住。庙里人竟将五镖客分截在两处,团团围攻,情势渐紧。
那一边双斧阎六不是泛泛的武功,提匕首,扣钢镖,护着田、叶二少年,忽高忽下,当先夺路。满盼着梁、谢二人能够跟上来,五人协力,可出虎口。哪知庙中人真不好惹,五镖客进探容易,退出却难;一声磬响,弥勒院张开了网罗。那抄截出路的人影,把兵刃一晃;阎六贴身猛攻,把匕首一递。敌刃一扫,铮的一声,虎口震开;阎六的匕首脱手而出,象箭似的激出两三丈高。双斧阎六毫不惊慌,兵刃虽失,抖手一镖;敌影便往左一窜,窜出一丈以外。阎六就势拔出双斧,握在掌心,立刻托地往右一窜,也窜出一丈以外。这便隔开两丈多远了。阎六蜻蜓三点水,提斧连窜,上了墙头。谁知一回头,那田、叶二少年被另外的敌影截住,未得跟出来。
田春禾、叶春林拼命抡动掌中刀剑,搏敌抢路。那敌影十分滑脱,左遮右拦,挡住了去路,丝毫不放松。阎六大忿,回身忙来接应。猛听东南隅钟楼上“当当”敲动,一连数下;倏时间,全庙各处灯火齐明,许多僧俗亮出兵刃,分数路,穿前殿后殿,搜寻过来。阎六情知要坏事,暗道:“这可怎么好?这得赶快!”挥动双斧,跳下来一阵乱劈;趁庙众还未曾抄聚过来,要把田、叶二人先救出庙外。同时他还想深进一步,抢救那失陷在核心的梁恩禄、谢春雨。但已时不可待!
钟声当当,敲打转急;蓦然间,从东角门透出一片信吠声;有两条巨大的黑影,督促着一群庞大的猛獒,窜前扑后的奔出来。獒眼如灯,爪牙似锯,一露头,便把阎六、田春禾、叶春林围上。那巨大的黑影也俯腰上前,挥刃索斗,口中发出怪叫。阎六一看大骇,急招呼田、叶二人,赶快上房。那群猛犬围着房顶狂叫,那对巨影竟也跟踪扑上房来。
百忙中,阎六等急凝神偷看这一对巨影,黑惊懔,毛森森,身材高大,腰背佝偻,面目怪怪,鼻掀齿露,巨眼炯炯,鼻息咻咻,不像生人,直似恶鬼。把田春禾、叶春林吓得惊怖失措,初疑巨影是幕面伪装,哪知此物真形便是如此凶恶。
阎六久闯江湖,猛然惊悟;久闻南方有一怪侠,外号镇山王罗欣,手下豢养着灵猿神獒,凶猛无匹,莫非这东西就是他手下会武术的猩猩?倘真是的,决不可与敌。心中涉想,双斧封闭门户,向敌喝问;这黑物果然不答,一味进扑。阎六急忙张斧虚拦,不跟他硬碰。这黑物各提厚背短刀,扭动起来,上下劈风,势不可挡,但只一件,这东西似乎知进不知退,知攻不知守;并是你不跑,他不追;硬是驯兽,不是怪物。阎六深知此物力大无穷,久战必致互伤,未免不值;急唤田、叶二少年,登房逃跑,自己挺身当敌,照黑物发出两个飞蝗石子。这两个黑物同挨了一下,倏然转身,向阎六这边一望,登时吼叫起来。阎六且战且走,忽往旁一退,黑物立刻追来。阎六稍一招架,卖个破绽,回身就跑;直跑到房檐边,脚登屋瓦,摇摇欲坠。黑物果然大喜,双双照阎六一人猛扑。阎六骤然一侧身,振吭暴喊如雷,顺手一斧削去。两个黑物急避不及,你碰我挤,失脚登空,“扑登”一声大响,摔下去一个,直摔得吱吱怪叫。
双斧阎六趁空断后,招呼田、叶二少年登房疾走。平地上群犬乱窜,三个镖客直走到屋顶尽头处,欲下无法;阎六忙收双斧,取出镖枪,大喊一声,对禅院群狗掷去“当啷!”一连三镖,只听“嗷!”的一声叫,一獒中伤,群犬呜呜的乱叫,向落地的镖枪扑咬过去。阎六急说:“快下!”又复两镖,先打落地的黑物,次打登房的黑物。地上的黑物摔了一滚,早已爬起来;镖锋已到,佝偻着腰,抡刀一格,当的一响,镖枪余势未衰,擦肩而过。黑物惊吼,提刀闪眼,寻找投镖的来路。那房上的黑物伸巨爪,来抓田、叶二少年。叶春林最机警,趁势抓出几个蝗石,满天星乱投出去;向田春禾打一招呼,随托地一跳,下了地,上了短墙,一溜烟窜出庙外。阎六大叫:“快快!”抹头当先,忽房上,忽地上,抢奔西北角。叶春林居然脱出庙墙以外,田春禾一步落后,才窜房下地,扑到西北,便被敌截住。阎六恨一声,复又抡斧还杀。
庙中早有人登高瞭望;钟楼窗两面洞开,挑出一盏红纸灯笼,一盏绿纸灯笼。镖客奔西北,红灯直指西北;镖客折向东面,红灯直指正东。各斋堂禅居的僧家,扎绑停当,约有二十余人,已持兵仗,随钟声灯影,两路分抄,截住了梁恩禄、谢春雨;又分人来堵阎六和田春禾。阎、田二人被堵在西北角,梁、谢二人被围在三层殿四层殿的当央空庭中。僧俗混战,忽听一僧叫道:“首领出来了!”灯光火把一闪,那白眉老僧和黑面长身大汉,领僧俗数人,登上一座月台,指点观战;但只望了望,旋又下去,竟不肯出战拿人。另有一个怪僧,提僧袍,握钢鞭,跨上东面房;望见阎六、田春禾飞奔西北,再越过跨院,便要逃出;这僧立即望天大叫数声,群獒一窝蜂跑过来。
怪僧连连用手指点,随一翻身,绕道窜房,往西北搜去。群獒眼望着僧人,在地面且嗅且跑,寻路跟随过来。忽然,那两只黑猩猩又凑到一处,紧紧追赶西北方逃人;路熟腿快,竟越过来,阻住前路。阎六咬牙翻身,改往东北角冲出;田春禾紧随在后。群狗赶到,不敢直走平地;两人伏着腰,登檐走壁,一路飞奔,折到东北面一个所在。院墙已尽,厦檐不连,当中露出昏黑开敞的一块空院;非跳下去,通过空院,走一段平地,不能逃出外面。阎六急急回头,向田春禾一点手,直循房脊,往斜刺里闪去。刚窜过两排房,随见两僧一俗,藏在房下墙隅;一见阎六同声大叫:“在这里呢!”抖手一暗器,阎六急闪。“吧吧吧吧!”一连四下,阎六都已躲过;不暇还招,扯一扯田春禾,急急窜逃过去。寻一屋角,檐牙交错,四顾暗处,似无伏兵;忙跳下墙,抹后墙根,认定东北,往前再闯。
阎、田一前一后,抄转小院,才探恳迈进,猛听嘻嘻一阵狂笑,那唆狗的僧人当庭而立。群獒呜呜的叫着,绕院乱窜,不晓得他们怎么先绕到这里。阎六略一迟疑,后面黑猩猩已在房上寻叫,张牙舞爪,似发狂怒。那僧人提鞭一挥,群獒唿噜噜的扑咬过来。阎六一看,又落到前后夹攻之势,料非闯阵不可。好在群獒不能跳墙,猩猩只知直取,阎六便咬牙握斧,向田春禾低叫一声,如一阵旋风,往斜刺里砍杀过去;斧光缭乱,猛如巨雷。竟凭这一股勇气,冲过小院,一顿足,攀上短墙。田春禾紧跟在后,顿足加肘,也往短墙上一窜。不防院后墙外,忽闪出一僧,手挺白蜡竿子,喝声:“下去!”只一拧,又一拍,对着阎六,竿如轮转,倏扫过来。双斧阎六武功了得,急打千金坠,缩蜷身手,从竿下翻出短墙外;一道狂烟,连闪连窜,夺路越过大墙,奔出庙外。
那庙中人收招翻身,将白蜡竿一抖,又奔田春禾。田春禾急避,不防迟了一步。小院短墙里边,两只庞大的猛獒刚刚赶扑过来,当墙一窜,前爪搭着田春禾下半身,张嘴便咬。田春禾急攀墙缩腿,往后一登,那狗溜下来;第二条狗早又扑到,扶墙人立,双爪一搭,抓着田春禾的左腿;田春禾肘跨墙头,竟翻不过去,忙就势抬腿猛踢,刚把第二只狗踢开,头一只狗也人立起来抓来。墙外持竿入趁势举竿连搠;田春禾招架不迭,头面肩臂挨了两下。墙外人大怒,收竿抡圆,喝一声:“打!”这一下较足了劲,劈风发响;田春禾挡不住,往下一松手,急挺膝盖较劲,翻落墙根。两只狗略一闪挪,呜的一叫,重扑上前。田春禾早就地一滚,挺刀站起来,照两狗猛砍。但群獒已陆续寻踪赶到,狺狺声众,前扑后窜,乱冲乱咬。田春禾一退两退,退到墙角;抡刀乱扫,护住身躯。
墙外持竿僧见逃人被击坠地,忙将白蜡竿一点,飞身站在墙头;从高向下,劈、碰、点、打,舞动长竿,不住手的俯攻。田春禾身落绝地,危险异常。

第十五章 渠魁劝降
这次探庙,只逃出双斧阎六一人。田春禾被围在弥勒院东北角;梁恩禄、谢春雨被困在庙内腹心之地,在三层殿、四层殿当中空庭内。田春禾被一只白蜡竿、数只猎狗,上下围攻,负隅而斗,本已不支。那唆獒的僧人又骑墙望见,急大叫一声,手捏嘴唇,发出怪啸声;其声哀厉,恍如猿啼。两只巨大的猩猩从房上伛偻而至,闻啸回头;僧人比手划脚,冲田春禾指点叫啸不已。两只猩猩瞠目一瞥,忽然露齿发威,发出低低的宿声。双爪一探,从房脊上直窜下来;只一扑,早到田春禾的跟前。田春禾慌忙退开,抡刀拒战。两只猩猩张牙舞爪,夹在猛犬队里,狠斗田春禾。
田春禾越发危急,百忙中,偷眼一望墙头,那耍蜡竿的大汉已经登高阻住长墙。田春禾待要斜趋下地,夺门而走,这两只猩猩和七、八只猛狗,又满院乱扑,竟离不开墙角。田春禾只剩拼命了,将刀抡圆,横突直前,一路刀光砍去。忽然,一只狗竟人立而起,抢奔腰肋。田春禾侧身急闪,嗤的一刀,将恶狗刺倒在一边;这狗惨号数声,鲜血四溅。惊动群獒,登时怪叫乱窜。那一对黑猩猩闻见血腥气,也忽然兽性发作,丢下田春禾,乱逐群獒。头一只猩猩俯身下去,抓住那只裂腹而死的狗,嗅了嗅,便爪撕口吮,喝起那死狗的血来。后一只猩猩,稍稍落后,便上来夺取。两只巨猿争食,将死狗劈裂两半。群獒越发狂吠,猩猩不住怒吼。田春禾目睹惨厉之状,当不得浑身毛戴,趁此机会,忙窜出圈外,觅路急逃。耍蜡竿的大汉,急急横竿拦住。
那唆獒僧人见状大忿,努嘴连唤,群狗重又合围上来。那黑猩猩抬抬头,只顾吞狗血,嚼骨撕肉,不肯挺身再战。僧人大怒,信手挥钢鞭,赶过去驱吓指使。黑猩猩一抖毛,狺露齿,竟要咬人。原来这野兽只怕皮鞭,不怕钢鞭。僧人忙奔回房,将皮鞭取出;“啪”的一甩,鞭梢震地,两只猩猩登时吓得弃狗站起来。僧人右手挥皮鞭,左手一指田春禾,发出唆使声来。田春禾且战且走,已挨近墙边。两只猩猩望望田春禾,又望死狗;样子有点恋恋不舍,只想吃狗,不愿拿人。怪僧人一个箭步窜过去,把死狗扯腿抛出墙外;然后抡皮鞭,连抽连叫。两猩猩这才一个张空爪,一个提单刀,跑过来追战田春禾。
田春禾已搪开白蜡竿子,跃上东面墙头;打算跳下去,逃出庙外。不想才一登高,隔院早有数人,手持激筒,伏在墙根等候,田春禾才说声不好,那数人把激筒集中一打,陡有数股白雾喷射出来。田春禾往旁窜闪,鼻观早闻得一股辛辣之气,噎人欲呛;登时眼花耳鸣,浑身酥软,扑冬地摔下来,被庙中人活擒住。
那一边,梁恩禄、谢春雨两个人,也不是一碰就倒的汉子。从后面且战且走,被两条黑人影前遮后绕裹住,不得脱出。好容易奋力夺路,冲过一道角门,前面有一道长墙挡住。梁恩禄低喝道:“上!”谢春雨满头是汗,双足一顿,应声跃上墙头;忽“哎呀”一声,顺墙头栽过那边去了。梁恩禄大吃一惊,急忙奔救,也要冒险登墙;那条黑人影恰已缀到,一声不响,抡刀便剁。梁恩禄急忙招架,力战不得脱身。竟这么胡里胡涂,听着谢春雨被擒,连怎么失脚都不晓得。两条黑人影刀法迅猛,且斗且唤援兵;梁恩禄不敢恋战,急思逃路。趁敌人未集,贾勇一冲,杀开一条路,狂奔过去,后面猛犬吠声已起。梁恩禄心知恶狗难以力敌,还是登高逃走为妙;遂不走平地,往斜刺里一窜,冲开一道角门,专奔黑影狂逃下去。
忽然迎面“嗖”的一声,发来一支暗器;紧跟着人声骤起,灯火倏明。梁恩禄知道从这里逃不出去,忙又另觅出路。旁有一道长墙,墙内昏暗无声,梁恩禄顿足跃上去。不意登墙只一望,这里更不好。这隔墙院内,短装的僧人已经云集;四面八方,屋顶墙头,门口院角,凡是房壁连接处,平地出入口都有庙中人,上上下下,三三两两,把守住了。在极东,距离自己这边,约有百十步,还有一伙人,持兵刃,于寺钟惶惶声里,跳下窜上,好似正围捉自己的同伴。梁恩禄眼光一绕,四面情形了然,不禁凉了半截;他自己早被包围,万难逃脱了。
在邻院内殿柱后还站着两人,墙南伏着两人,东面月亮门又伏着一人。僧俗皆有,个个手握兵刃,跃跃欲动;只等自己跳下来,便动手兜擒。梁恩禄既望见他们,同时他们也早已望见梁恩禄。他们这些短装僧俗,立刻互相照会,一齐动手;霎时间暗器先发,兵刃后到,分三路堵截过来。单留一面空路,似守着“围城必缺”之戒,故意教人闯,梁恩禄也只得挥刀下闯,闯出一段路,退到南面一空院内。那使唤猿獒的异僧,尚未露面;那两条黑人影却死钉着梁恩禄,一步不放松。其余人众已从房顶墙头,跟踪跃追上来,登时又将梁恩禄围在垓心,禅杖、短棍、刀、枪齐上,密如麻林。梁恩禄闪、转、腾、挪,情知不了,狂打乱窜,仍然死拚。不一刻,听一人嚷道:“天不早了,弟兄们拿镖镖他!”一人接声道:“你们留神,老师傅有话,务必捉活的。”当下战场略一松动,有三、四个人退出来,跃登高处,掏镖的掏镖,扣箭的扣箭,要照不致命处,打伤梁镖师。
镖师梁恩禄强打精神,左闪右窜,提防远近的袭击。忽一阵狺狺之声,那怪僧人又已率猩猩、猛犬寻来。梁恩禄长叹一声道:“完了!”
正当危急之机,迫于睫前的时候,忽又听人层后面,一个高大嗓音喊道:“怎么样了?老师傅陪着主领出来了。”众人接声道:“只剩下一个。”
人群又微微一闪动,从前边殿后,转出来两个短衣僧人。手提着纸灯,当前开路;后面一个白眉老僧,空着手,只拿一柄蝇拂子,缓缓踱来。在他身旁,还有一个黑面长身大汉,身着短装,腰佩长剑,缓步走来,后随七个壮士。一齐登上殿阶,借灯影指指点点,看了一回,讲了几句话。
此时梁恩禄正在拚命,只瞥见人来,没有听出话声。那白眉老僧忽向黑面大汉,侧身举手。黑面大汉点点头,即下阶大声传令。众人一叠声传唤,各处灯火都集聚过来。那个异僧率领黑猩猩和众獒首先撤退出围,把住院门、角门、殿门。其余托镖扣箭的僧俗人等,也陆续跳下墙,往后撤退,却仍围住梁恩禄,余众也如潮水般散开,让出一条道。单留那两条黑人影,握刀邀住梁恩禄,以防他窜远。
黑面大汉传令已罢,吩咐众人,挑灯前行,下了台阶,来到斗场,就灯火把梁恩禄细看。且看且皱眉,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半夜探庙,有什么用意?”
梁恩禄苦战力竭,汗下如雨,趁敌人骤退,略缓一口气,张眼急望。黑面大汉遥当面前,相隔四、五丈;长眉老僧稍稍在后。这黑面大汉正当壮年,长身巨颅,剑眉黑面,双眼顾盼如星,肩阔胸挺,不怒而威,流露出颐指气使的神色。又望长眉老僧,皓眉长目,气度穆然,却在沉穆中微挟傲冷。看这些僧俗,对黑面大汉,全都趋承唯谨,料想此人,必非寻常。或者是他们的贵客,否则,就是头儿。那长眉老僧一定是此庙住持,可是他站得稍远。灯光中,梁恩禄只一瞥看明。佯作不支,向黑面大汉好答道:“你问我么?朋友?我决不是绿林,也不是官面,我是……”趁众不防,潜存拚命心,他猝然一窜,“唰”的一刀砍下。僧俗大噪奔赴,黑面大汉轩眉一笑,往后一退身,唰地一声,伸手拔剑。梁恩禄早被身旁二敌影,展刀截住。
二敌影又与梁恩禄打起来,黑面大汉--提手中剑,似欲上前搏战,忽然长眉老僧叫道:“主领,且慢!”把黄僧袍一提,将蝇拂一甩,从殿阶上凌空一耸,身如飞絮一般飘起,三垫步,落在梁恩禄面前,相隔三两丈,用蝇拂一挥,两条黑人影往后一退;白眉老僧一笑上前,道:“喂!拚死争锋固是英雄,知敌识势也是好汉。我劝你就此住手,不必苦斗了吧!”言罢,两眼一张,炯炯如闪电。
梁恩禄握刀回看,周围刀矛如林,弓矢皆张,群獒尚在人背后乱窜。他长叹一声,顿足道:“我就认输受缚!”抛刀在地,将双手倒背过去,口中呼呼的气喘不止。老僧微笑点头,将蝇拂又一摆,三、五个短衣僧俗上前,将梁恩禄扣腕拿下。
白眉老僧便问:“那一个哩?”一个壮士回答道:“一个年轻人跑出去,又给截回来了。只有一个使双斧的夺路跑了。我们十数人在那边东北角,眼看将他堵住;不防他折回来,从东面绕道闯出去,身法非常的快。我们已经派八个人跟下去了;并且我们外面还有埋伏,也许把他邀得回来。”
老僧唔了一声,似含不悦,密嘱了几句,命将镖客梁恩禄、少年壮士谢春雨、叶春林,以及逃出庙外又被截回来的田春禾,统统分押在秘隧地室。
这一场战,当真只逃出双斧阎六。探庄的也只有总镖头侯金朋未遭暗算;欧氏弟兄欧佐与欧佑也这样失陷,被囚在庙中了,其时天已黎明。
长眉老僧邀着黑面大汉,回转秘室,低声计议。他们说:北方的确派人秘访来了,而且迭接秘报,这些人是装镖客,装游学的拳师,他们不能不小心,不能不警戒。

第十六章 与党诱供
梁恩禄被蒙头塞耳,推到一间小屋内,撤去蒙面巾,系在屋内;过来三个人,先给他水喝,容他歇过来,就反复盘诘他的姓名、来历、同伴是谁、因何探庙。更一再的问他的籍贯:“你是北方人,到南方做什么?”梁恩禄咬定牙关,抗不回答。庙中人又将少年壮士谢春雨押来对供,他依然不肯吐实。而且吐实也很难,说是保镖,说是访友,庙中人全不相信;一定追问他,还有别的阴谋没有。梁镖师勃然发怒,越发不答了。
庙中人互相低议,又将梁恩禄单独押在白眉老僧、黑面大汉的面前,换了面孔,好言盘诘。先诱说江湖上一番勾当,次套问他何时南来,用心何在。一连两次,梁恩禄只承认自己不是绿林道,探庙是为访友;并捏了个假名,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誓不肯承认自己是鹰爪,本来他就不是鹰爪。黑面大汉见套问不出,摇摇头道:“朋友,你不可自误,你说了实话,我们倒有一番安排。你总这样掩饰,我们也没法子了,只好对不住你们!”说时声色一厉道:“我们要灭口!”
梁恩禄摇头道:“我讲的本是实话,你们不信,我也不能捏造。”
黑面长身大汉和白眉老僧,又秘商一阵。因梁镖师说话是北方口音,所以全疑他必是官府的爪牙。再三盘讯,不得底细;白眉老僧眉峰一皱,面露诡秘之容,含嗔说道:“押下去,等到十五夜间,挖心上祭用吧。”
过来一伙人,把梁恩禄蒙面缚臂,押到别一个所在。梁恩禄低头等死,谁知撤去面幕一看,自己被捆在一间地窖黑屋中;欧氏弟兄和谢春雨都先后押来,各系在一根巨桩上。庙中人随即送饭,锁门而去。梁恩禄和少年镖客二欧、一谢在两处遭擒,不期在此相遇;彼此交谈起来,均猜不透庙中人是何路数。忽然听见暗隅发出响动,方知窖中还有两个难友。梁恩禄立刻收住话头,动问两个难友缘何被囚?谁想两个难友一开口,便互相抱怨,对骂不休。两个人争抢着将自己的身世,全盘对梁恩禄说出。这一个自称是绿林豪客,寻找盟弟;那一个自称是押镖归来的镖师。综合两人所说的话,是这镖师引领豪客寻找盟弟,中途贪财劫镖,偏遇着镖师的师侄。双方动手失着,师侄打伤豪客,豪客刺死师侄;以致双方误会,翻脸相拚,偏又赶上庙中僧人路见不平,将两人一同当贼擒住。镖客便抱怨受了豪客的罣误,豪客便埋怨镖客不该拉偏手。两人越说越忿,竟忘了身陷虎口,命在旦夕,恶狠狠的对骂起来。
梁恩禄初向二难友通话时,尚存戒心;及至听罢,觉得二人所说颇近情理。又见两人口音相同,正与两人本是同乡的话相合;因对二人深信不疑,顺口动问二人的姓名。二人起初迟疑不说,经再三的询问,那豪客才说,自己绰号火燎鸡毛,姓谭名昭。那镖客自称名叫秦通海,一向保南路镖。秦、谭二人说完己事,就打听梁恩禄等:因何也落在庙里,这庙到底是作什么的?
梁恩禄不觉吐露真情,先通姓名,次说也在镖局做事,和总镖头侯金朋,同伴四人押镖北上,半途打店,遇上贼人。因追贼失迷了冯天来、何光裕两个同伴。经赴赣州邀助,押镖先发,自己和总镖头侯金朋,邀得同业好友,在此秘寻失踪的同伴。事先探出这弥勒院形踪诡异,似是绿林人物寄迹于此。不幸探庙察情,被围失陷。把经过情形略说了一遍。
秦、谭两个难友且听且问,好象忘了身陷囚笼,竟指东说西,畅谈起江湖上的结纳,会帮中的秘密,末后又讲到三点会盟。那自称火燎鸡毛谭昭的,公然自承与这秘密会帮深有渊源;并且提出许多熟人,引了许多隐语。那自称为镖客秦通海的,也跟着帮说三点会盟的人物;并且说这弥勒院的方丈和门下弟子,也许是风尘中的人物,或者比少林寺还厉害,只可惜事先没有听人讲究。带口便问梁恩禄:“可知庙中虚实么?方丈是谁?僧众多少?”
梁恩禄等原本不知,方来窥探,自然不能强不知以为知。欧佐、欧佑弟兄说话也留分寸,多问少答,想从秦、谭二人口中,问出庙僧的来历。那少年谢春雨,就忍不住痛骂凶僧,必是作奸犯科的秘密盗帮,这庙必是他们的秘窟。不然的话,好僧人就算会武,焉敢擒拿过客?跟着把自己的姓名也说出来,把自己的师承也告诉了难友。说自己名谢春雨,师父叶金洪,自己并非镖客的同伙;和梁镖师乃是同行住店,邂逅相逢,闹贼时拔刀相助,此刻仍帮着寻人罢了。谁知也陷在庙里,做梦也没想到。他又说:“是奉师傅之命,和大师兄叶春林,帮着二师兄田春禾,千里寻父来的。”
两个难友听了,忙问:“这田春禾是什么人物?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谢春雨道:“田师兄的父亲名叫田兆丰,字伯年。”
二难友又问:“田伯年是做什么的?怎么失踪的?”
谢春雨因话触时忌,疑畏不说,只说是用伯年昔日宦游,在南方一去不返,十数年断绝家书;所以田春禾艺成出师,立即邀伴寻父。——这话分明有语病,如是寻常的断绝消息,何必搭伴寻找?谢春雨究竟年轻,只顾乱说,已经掩饰不住了。
并且,凡人在患难中,最易亲近,最易见交情。身命垂危,也必忘了顾忌。因舍中这几人,不但谢春雨自诉来历;就连梁恩禄和二欧,也被这两个难友因话引话,不觉剖心吐实,各诉出处,透出许多不该说的话来。两个难友又说:自己外面有人,但能缓死一二日,或者有救。
谢春雨不觉也脱口说道:“人家侯金朋和双斧阎六,两位总镖头武功精强,全都杀出重围,不久必然勾兵援救我们来。”梁恩禄再想拦他,业已无及了。他们这些难友都猜弥勒院必非善地;群僧架猿唆獒,装神弄鬼,也必非高僧。
经过半夜的工夫,黑屋中的六个囚徒,由梁恩禄起,欧佐、欧佑、谢春雨,和二难友谭昭、秦通海,都将实话互诉一阵。……忽听门扇哗啦一响,梁恩禄和三个少年都不由一震;挣着铁链,一齐扭头,往门口那边张望。只见门扇透破一洞,洞闪火星,跟着门扇一推。“噌”的一声响,似铁锁被利刃削落。在这一刹那间,囚屋中四个镖客、两个难友,精神上俱各耸动。
梁恩禄久涉江湖,料定这番举动,必不是庙中人,必然是救星;只不晓得来人是救自己,还是救那两个难友来的。便急急张大眼睛注视,低呼同伴,暂勿出声;又眼光一转,急急的再一看那两个难友。那两个难友神情陡变,张口凝眸,看看门,又看梁恩禄等,显露出乎意外的惊异模样。
秦、谭二难友身躯是拴在木桩上的,此时却将倒剪的二臂连连扭动。再看门口,门扇轻轻推开,又忽的一合,忽的一开;未见人影,先见明晃晃刀光一闪,刀光后面是一条黑人影。谢春雨哼了一声,二欧也延颈瞠目盯着。但是,这人影并不一直的进探囚舍;火折一闪,微露半面,在门扇外低低呼道:“喂,梁二哥,是你么?”
镖客梁恩禄、欧氏弟兄,和仗义相访的少年壮丁谢春雨,闻呼欢然大喜,齐叫:“是阎六爷么?”“是师傅么?”“是侯镖头么?”“是救我们来的么?”
门扇外不见答声,屋内猛听见“咦”一声。那个同舍被囚、自称为火燎鸡毛谭昭的难友,一见锁落门开,猛将身躯一挣,倒剪的两手,突然脱落桩环铁索。那拦腰络脚的长绳,已如蛇脱皮一般,很不费力的退落在地上。手脚既活脱,又一扭身,也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短刀来。
二欧、一谢全神都注意门口援兵,只有梁恩禄还能侧目旁睨,一见情形,不禁大骇。忙努力也一挣,只是不行,绳紧得很,丝毫也挣不动。万分紧急中,二欧、一谢注目门前,听察动静。外面忽然“啪”的一声,似暗器击中板墙。旋听外面远处高处,有人断喝道:“有贼!快快,进塔院去了,快拿!”
语声未住,囚舍门扇全开,一条黑影闯进。二欧、一谢大喜,慌忙自报其名。偶一回顾,不防那同囚的难友火燎鸡毛谭昭自己挣脱桩绳后,不但不图逃命,不救难友,反一声不响,横刀当门把闯来的援兵阻住,冷然斥喊道:“呔,往哪里闯?”来人被挡住,“叮当”的响了一阵,就在这一刹那,梁恩禄也失声喊道:“呀,小心!”
这真是万想不到的怪事,难友竟阻斗援兵!二欧、一谢到此才知上当,也不禁失声一呼。
再看另一个“难友”,那个自称为镖客秦通海的家伙,不知怎么一来,也早在黑影里,悄没声的挣脱绳链,贴木桩拔出一把短刀。又一跳,扑到墙隅,信手一掀,灯光大亮。墙角早有一桌,桌上一灯,灯上有一黑罩;把黑罩掀起,全舍颇明。又一声长笑,跳回来,横到梁恩禄四人前面,持刀监视,以防挣脱,兼阻外救。——这两个难友,原来不是难友,原来竟是庙中人的党羽,受命伪装被困,前来卧底诱供!二欧、一谢上当了,梁恩禄也上当了;恼得他怪吼,拚命一挣,铁链哗啦啦的乱响。
外边黑影刚冲进门内,假难友谭昭狂笑挥刀,唰地砍去。欧氏弟兄急看来援的黑影,背插双斧,手提短刀,身法迅疾无匹,分明是师傅双斧阎六阎总镖头。二欧忙叫:“师傅,我们在这里呢!”
那两个难友一前一后,拦住了阎六。阎六挥斧猛攻。梁恩禄伸着脖头,怒骂受骗。谢春雨还存着万一之想,也许这难友认错了敌友,一叠声叫道:“喂喂,两位难友,这是我们的朋友,救我们来的!”
两难友并不听,只嘻嘻冷笑,挥刃挡门,想把阎六逼退,谢春雨至此全悟,竟中了敌人“番火伏窝”之计,悔不该临难剖心,尽吐实情,把别人的事乱说,心中恼懊忿恨异常。无如身手全缚,干着急,挣扎不动。
梁、谢、二欧只能倒掉双臂,引颈暂作柱上观。再看双斧阎六,竟扑进门来;斧光连闪,与火燎鸡毛谭昭对刃苦战,把谭昭砍得直往后退。这时候,总镖头侯金朋也已来到,和庙中人打得正猛烈。

第十七章 夜袭无功
镖客梁恩禄、谢春雨和欧氏弟兄,在弥勒院地窟中,受了同囚难友谭昭、秦通海的诓骗。他们同被缚在地室木桩上,生死呼吸,同是落难人;不觉话引话,互述遭际,痛骂寺僧;哪知这两个假难友实是寺中人,寺中方丈支使出两人来改装诱供。
等他们各说了实话,镖客这边救星忽至。双斧阎六竟与侯金朋,两位名镖头挺身救友,潜入庙内;一路搜寻,已到囚室门口。到这时,木桩上被缚的两个假难友,突然露出真面目。缠的铁链巨绳一抖而落,一个抽刀挡门,一个人呼有奸细。梁恩禄和谢、欧等恍然大悟,深悔失言,业已无及。缚身的绳链十分坚牢,抖不开,挣不断。眼看着假难友火燎鸡毛谭昭,与双斧阎六,阻门大斗起来。
几个被擒的镖客又急又恨,只能切齿恨骂,延颈观望。外面人声杂踏,动静很大,又似援兵续至,又似敌人奔集。阎六与敌斗了数合,不能夺门入救。梁恩禄失声叹恨,已知出囚无望,忙叫道:“六哥看明白些,不要恋战呀!”双斧阎六也觉出风声不利,挥斧猛一冲,抽身外窜,往斜刺里退下去。容敌人一追,猛又扑上来,扼住囚室,眼神照顾内外,同时涩声叫道:“梁二哥,怎么样,好出来么?”
话未毕,那自称为火燎鸡毛谭昭的,早紧跟上前,“唰”的又一刀砍来。阎六挥斧急架,且战且叫:“梁二哥,梁二哥,自己挣扎得动么?小欧,你们哥俩怎么样?”
梁恩禄缚在桩绳上,一筹莫展,对门毅然叫道:“六哥快走,不要管我们了,事不成了,我们侯镖头来了没有?”
阎六答道:“来了,忙着别的呢。你努力试试看!”
梁恩禄果将两臂攒力,试着断链挣绳;铁链才挣得哗啦一响。
那个自称镖客秦通海的哈哈一笑,接声说道:“朋友少费力气吧,现放着大活人保着诸位,怎么会让你们挣断绳子走呢?你再动,对不住,我就是一刀。”“唰”的窜过来,挺刀逼住梁恩禄,眼睛望着少年镖客二欧、一谢道:“小朋友,你们也别动了。动不成,先吃一刀,岂不是不够本?”
二欧弟兄怒焰冲天,深恨受绐,挺身大叫:“师傅快走,不要两耽误了。我们身上是铁链,挣不开。这屋里有庙中两个走狗,明陪绑,暗作奸细哩。”扭头来,一张嘴,恶狠狠一口唾沫,照秦通海脸上吐去,大骂道:“秃奴才的奴才,你冤苦了我们了。你爽爽快快给老子一刀!”
秦通海侧脸抹一抹唾沫,道:“你不要忙,挨刀很现成。”顺手挥刀背,对二欧轻轻一撩道:“反正你走也走不了,活也活不成,你们的实话都装在咱们肚里了。你不打自招,谁教你浑蛋来!你们一定也是三点会盟,咱把你拿到官府,报功领赏。你放心,我们决不杀你,杀你的自然有人。”说着一拍肚皮,大笑道:“爷们使的这招,就叫诱供!难为你四位高贤,还是镖局大行家,简直是两对浑蛋!”哈哈哈哈笑个不住,把二欧、梁、谢,气得发昏。
此时窗外刀剑之声,愈战愈烈,双斧阎六运一双鹰嘴斧,狠斗火燎鸡毛谭昭。火燎鸡毛竟非敌手,堪堪支持不住。忽然东边房顶上,窜过来三、四个人,为首一人疾如风驰电掣,正是长胜镖店总镖头侯金朋。他且战且走,飞奔来问道:“怎么样?六哥,得手了没有?”
阎六一看,忙道:“还没有呢。”
侯金朋叫道:“庙中人全惊了。”
阎六急急的催问梁恩禄、谢春雨和二欧:“到底挣得出来不?”
梁恩禄不住声的道:“阎六哥,别顾虑我们了,还不快走?”
登时院中一阵大乱,庙中人已陆续奔过来,乱喊:“捉住他!捉住他!”
阎六情知大事不妥,徒劳无功,他厉声叫:“梁二哥,谢朋友保重,小欧放心,我们在外面不会闲着。喂,贼秃们,咱们回头见,老爷去了!”就在夜影喧声中,他一溜烟杀向庙外。
庙中人急起兜追。在前面发出一阵狺狺的犬吠声,那异僧又领着猩猩和群獒,在庙内出现;人手指点,兽鼻连嗅,从隔院一路搜寻过来。阎六脚程很快,趁这夹当,早翻过一道长墙,鼓勇犯险,在院中一打盘旋,口中连吹胡哨。那长胜镖店的总镖头侯金朋奋身苦战,拦住几个人,急急正从对面杀到这里,两个人登时会在一处。
侯金朋因自己是事主,念好友为他失陷,未肯退出,尚想与“妖僧”一拚,双斧阎六忙道:“侯仁兄,不可呕气!”既知敌人太硬,深入重地,本为救人;救人未成,形迹已露。人单势孤,本不该濡恋,急应速退,以待再举。侯金朋也不是不知,只是情理上,总不肯甩手一走。被阎六强催再三:“你若不走,我也不能走!一块落网,断了救援;不但自误,还误了朋友。”
侯金朋无奈,大声和梁恩禄递了几句话,这才与阎六协力冲到庙东北角,翻墙而出,快如闪电。两镖头脚力快,寺中人追不及,双双择路,闯入密林中。将挂在树枝上的小包袱摘下,抖出一、两件衣服,往枝叶扶疏的地方一挂,竟自悄悄抽身,躲开追兵。
两人展开夜行术,且奔且议进止;找到一家住宅,在一人家房顶上一躺,略略歇息一回。仰望天空,时正三更将半,回望弥勒院和东北丛林,黑呼呼一片,微闻人声,时见浮光。两位镖头默无一言,只取水瓶痛饮一顿。然后探房脊,隐身形,向四面偷看。片刻间,果有数条黑影,从弥勒院窜出来,漫散开追捕逃人。月光下瞥见两条人影,斜奔折柳营而来。
阎六握着侯金朋的手,遥指人影,冷笑一声。侯金朋微喟摇头,对阎六深致歉意。阎六低声道:“事情赶上了,我们协力应付,我们韩师弟就来。”两人忙将身躺倒,就在人家房上,打了一盹;歇到四更,天渐破晓。
侯、阎二人听雀声乱噪,立即揉眼坐起。俯望宅中,还没有人开门出来;外边却有两个村农,沿街踯躅。侯金朋、阎六忙换上长衫,将夜行衣靠和兵刃,一并包起来,藏在僻处。一溜下地,直奔后门,公然拔拴开门,一步一步踱出宅外。路上人只疑是宅中起早出门的人,再想不到是梁上君子一流。侯、阎二人缓缓走进屯中闹市密集处,饭铺还未开门,投店似嫌过早;听那澡塘一片叮叮当当打“点”声,侯金朋对阎六说:“我们进去洗澡吧。”
两人在澡堂泡了两个时辰,一面低声商计,直到傍午,方才出来。寻到一家饭馆,随便叫菜叫饭。饭罢,打听店房。据堂倌说,此地只有两座店,一是鸡毛小店,一是骡马行附开的安寓客栈,代存客货。侯、阎二人随后闲闲的重打听弥勒院在地方上的声气。这弥勒院方丈因谛上人,竟是气派很大,结交官府,联络士绅,人人都夸他是年高有道的高僧。
侯、阎二人听了,摇了摇头;情知这弥勒院妖言惑众,邀结人心,在地方上叫得很响,竟是不能轻惹。两人出离饭铺,绕着道,走向骡马行附设的店房。到店一打听,那阎门弟子第七人、第九人,已然由赣州动身,来到此间,恰也住在这个店内。双方相会,才知他们随着七师叔韩长江,今天刚到。阎六道:“你七师叔呢?”
两弟子先向侯镖头施礼,招呼了一声,转身面对师傅阎六道:“七师叔一到这里,就带着香供,偕同几位师哥,往弥勒院去了。”九弟子反问阎六道:“那位梁镖头和两位欧师哥,怎么不见?”
阎六摇头道:“他们几位不幸得很,都陷在笼儿里了。这点子根儿很硬,你师叔既已前去,还不知成败吉凶如何呢。”
侯金朋道:“二位老弟还不晓得这弥勒院的方丈,很不好对付哩,他既不是佛门正经僧人,也不是绿林道中人。他们的声势浩大,行止诡异,官绅都有联络,我们没有寻见何、冯二人,反倒多饶上四个了。”
两个弟子一听大惊,忙问:“侯镖头,师傅,我们怎么办呢?”另外一个镖行伙计道:“他们私捉镖客,索性到官衙控告他们去。”
阎六摇手道:“那如何使得?我们持刀夜入寺观,还许被他们反噬一口呢。况且我们又没抓着他们的把柄。”侯金朋道:“他们这样胆大妄为,真个递呈控告,还怕他们杀人灭口呢?”
阎六对二弟子道:“你们先别乱问,等我们歇一歇,想一想。”说罢,二人躺在床上,闭目歇息。
约过了两个时辰,两人精神恢复。阎六坐起来,和侯金朋斟酌办法。对两弟子发命道:“老九,你们早吃完饭了吧?你可去到弥勒院方圆左右探看,千万小心,莫露出形迹来。第一,要察看寺僧的形色动静。第二,要察看俗人进庙出庙的,都是些什么人物。第三,看有没有进庙烧香的仕女。第四,不管有没有烧香的,你可以在寺院附近处,候到日落时分。倘你师叔一行届时还不出来,你要立刻斟酌情形;能进庙一探的话,你可以假托香客,进去探看一下。但千万不可带兵刃暗器,只空身前往,更不可乱打听什么!只用眼神看,不可多问话。不管看出什么,看不出什么,立刻回来,给我报信,我这里静等你的回报。”
阎六嘱罢九弟子,又对七弟子道:“老七,你的脚程很好,我这就写几封信,你再找你二师伯、四师伯,和同门诸友,细述详情,向他们讨主意,打听弥勒院僧众的来历,并务必邀他们作速前来。”吩咐已罢,叹道:“这必须按江湖道对付,不能经官告状。我说对不对,侯仁兄?”
侯金朋皱眉道:“我也这么想,这太给阎六哥添烦了。”
两人吃完了几杯茶,遂将前两夜探庙的情形,细细的告诉门徒和助手。他们都觉此事蹊跷,前途棘手。七弟子、九弟子立刻装束出发,阎六自在店中思索候信,侯金朋另盘算侯金朋的办法。

第十八章 窥寺见逐
七弟子北上邀援送信,不是一、两天可以回来的。九弟子衔命白日探庙,却占了本地人、南方口音的便宜;几乎陷入虎口,居然被他滑脱出来。阎、侯在店中等候他,直到定更以后,慌慌张张地跑回来,道:“师傅,好险!弟子奉命到弥勒院,先在外面探看。进香还愿的,扶乩问病的,由晌午到酉牌,陆续不断。庙僧一出一入,人也很多,并不见可疑的形迹。弟子候至日落,不见师叔、师哥们出来。弟子便买一些香烛,进庙烧香问课。和职事僧闲谈几句,我说要到各处瞻礼佛像,游观殿塔。他们很容易的答应了我,由僧人陪伴,到处游看;弟子共逛了五层殿。有两个所在,弟子一看,认出一所禅舍,似有地窖、暗隧的设备;另一处又似有夹壁复室。弟子不合在那里流连稍久,那引路僧人在旁惹动猜疑,把弟子监视起来。弟子已经察觉,心中盘算,不好骤然告退;便故意溜达着,往前面绕。那僧人与另一僧人递眼色,随即发话,邀弟子到左边跨院,去看佛骨和弥勒铜像、观音玉像。弟子不敢稍动声色,听他这样说,做出高兴的样子,踊跃着要去看。……”
侯、阎注意的听,九弟子忙忙的喝了一杯茶,接着说:“刚转过两层殿,到一角门,迎面忽扑来一个大汉子,和弟子擦肩一碰;力大非常,那意思分明是较量我,并且他实是庙中人,却假装冒失鬼进香客,故意碰我一下。弟子心生一计,故意放松了膂力,被他一碰,仰面跌出三、四步,把一只胳臂也故意贴地抢破,爬起来喊骂。那僧人和大汉以目示意,一个劝架,一个道歉。弟子借此呻吟发怒,说是不看佛骨、铜像了。那僧人又劝弟子到僧房歇歇,他说有刀创药,要给我敷上。弟子明知急于抽身,空惹监防,立刻答应道:‘那好极了。’一步一哼跟了去。到那僧房中,弟子将外面长袍脱去,里衣也解开。这多亏了师傅的话,身上没带半件兵刃,也没有一点江湖衣装。那僧人表面给我上药,实是不动声色,把我浑身检查了一遍。弟子呢,装作平常百姓;他假装按抚,暗叩我的穴道脉络。我心中虽是捏着一把汗,却把身子豁出去,一点也不敢封闭躲闪;该痛时我便叫,该痒时我便笑。被他试验了一个够,当时在服装和身段上,居然将他蒙混过去。可是他们到底仍不放松我,一个和尚摆布我,另一个和尚忽出忽进,不知要把我怎么样。那个和尚就虚情假意,劝我多歇一会儿。说是:‘上了药,先别出去;等把药力行一行,再走就好得多了。’他拿我当外行,我就装傻子。耗了片刻,听见窗外有行人蹀来躞往,弟子便乘机捂着肚皮,说:‘哪里有茅房,我要方便方便。’那僧人满面春风的说:‘此时最好不要见风,我给施主拿便桶去。’那僧出去了。”
侯金朋皱眉道:“这太可恶了,可是你乘此机会,脱身了么?”九弟子道:“你老听啊。这僧人一走,屋中还剩一个僧人作陪,听外面脚步已经入院,弟子只得冒险了。我立刻哎呀一声道:‘不成,肚子痛,我得赶快出去大便。’不容僧人拦阻,我便捧着肚子,一溜烟跑出去。真是恰有天幸,这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伙人,是七、八个进庙随喜的绅士,还带着女眷。那监视我的僧人急急追出来,恶狠狠要把我抓回去。无奈劈头遇见随喜的善绅,当着许多人,他可就不好用强来扣留我了。我抢出院来,紧紧跟在这伙善男信女后面,我想借此牵制,似可从容出庙。不意庙中人手腕狠辣,突然从别院跑来四个俗装大汉,手拿铁尺锁链,大叫:‘好贼,藏在这里哪!’他们假装官人,要当贼拿我。为首一人并且警告进香的人:‘我们是办案的,闲人闪开。’弟子一见事态决裂危急,也就不用再装傻了,我将他们的黑幕,吆喊了几句,抹头便跑。幸亏庙中人见弟子单身入庙,又值那时天色未黑,所以防备得不严,当场只有四个假装的官人追逐。我便奋力跃出东墙,一路舍命逃出。不知什么缘故,追到深林以后,那四人竟折回去,不再追赶。弟子这才一直奔回店来。”
九弟子说罢,呼呼喘气,又把左腕举起来,阎六一看,果然抢破一大块皮。九弟子又道:“我空冒这一场险,师叔、师哥的面,到底也未看见。”
阎六听罢默然。侯金朋暗想:“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私捕香客。韩长江一行,至今不回,怕也被他们扣下了吧!”沉吟良久,再想不出一个计较;只有静候阎六所邀的援手到来,再议了。
当下忙给九弟子治伤。又候了一会儿,还不见韩长江回转。九弟子问:“师傅,我们今晚还出去么?”
阎六摇头不答。这时天色已黑,侯、阎等刚要熄灯养神,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少时来了一个店伙,近前敲门;身后随着两个官面打扮的人,说是查店的。侯金朋一翻身坐起来,心说:“这里不过是小村镇,怎会有官人查店?”与阎六爷一齐下地,开门让进来。这查店的拿着簿册,将侯、阎二人上眼下眼的看,看罢详细盘诘来路;问了好久,才和店伙出去了。
侯、阎把人送走,面面相觑,暗暗纳闷。两人重复躺下,翻来覆去,很觉情况不妙。打算今晚挨到三更,还得冒险探庙,查查韩长江的下落。闭目假寐,到二更向尽,猛听后窗有一种异样的声音,阎六急急跃起来,舐后窗往外窥看。恍惚见一条黑影,在平地一闪,越过了墙头。此时屋外月光正明,显得屋里漆黑。阎六又复躺下,侯金朋忍不住窜下平地,急急挨到前窗,再扶窗向外偷看。隐隐见对面墙角,蹲伏着一个人,匿身暗影中,似持着一把刀。这人影好象正往这边注视,身子一动也不动。侯金朋结计着探庙查店的事,见状大惊,一擢奔回床前,先摸着兵刃,又向阎六打一手势。阎六立刻结束,抄起兵刃,次将九弟子推醒,悄悄告诉他:“外面有人窥伺。”九弟子急奔到窗前偷瞧,墙影遮蔽,全都看不清这人的面目。侯金朋正持刀藏在门后,阎六便也到前窗一看,暗嘱九弟子在此钉住了;自己悄悄离开,重溜回后窗,验看窗缝窗纸。后窗纸缝并未破袭,窗纸也只有他自己弄破的一个月牙洞。后窗外墙根下寂无人迹,别无可疑。暗暗知会九弟子,把侯金朋替换过来;遂即轻轻弄开后窗,与侯金朋先后窜出窗口,跃出墙外。
墙外是一家酱房的后院,摆着许多酱缸,左近并没有一人。阎六溜上自己住的房顶,侯金朋跟踪继上。两人平卧在房脊上,藏好身形,探头展目,先往四外一寻,四外无人。又探身往店内院一看,墙根那人影还在蹲伏未动。两人又退回身来,往东北面凝视。约看了一杯茶时,忽然遥见折柳营外,由弥勒院前,深林之后,奔出数条黑影,如箭驰一般,投向这边来。看看将近镇口,忽从横处闪出三两黑影;黑影与黑影一对,立刻止步。在月影下,漫散开来,好象交了手,又象交了谈。只见横截的黑影刷地退回去,那飞奔的数行黑影,却又拔步前行,转瞬奔入镇内。人影渐清,约摸六、七个人,约摸穿得是短衣。看那走法,非常轻快,断非村农,必然是夜行人物。况且此时已到三更,村中人早已睡熟了。
侯、阎二人心中怙慑,两眼极力钉着看;见这六、七人贴墙飞走,三转两绕,隐在街垣闹市之后,看不见了。推测路线,正是往这边来的。侯金朋道:“不好。”阎六也道:“不对!”急急溜下房脊,招呼九弟子;不想九弟子已从店房跃出后窗,惊惊慌慌,来找阎六。

第十九章 出囚归店
双斧阎六与侯金朋,率镖客及群弟子,潜聚在店中,正要重往探庙,却已被对手寻踪过来窥伺。店内店外,均有人影。
侯金朋站在邻房上,阎六溜下平地,正要过去查看,忽见店房留守的九弟子,从后窗跳出,找师傅来。阎六大惊,慌忙凑近询问。九弟子道:“师傅,刚才西墙头,又跳进来一个人,找到那伏在墙根的人面前,两人唧唧咕咕,说了几句话,向我们这间店房张望一回,两人齐翻墙出去了。正不知是何缘故,弟子也没敢追。”
阎六不待听罢,把九弟子一领,附耳悄声道:“恐怕庙中人要进店掩击我们。刚才我和侯镖头望见六、七个人,已顺大道,往这边奔来。”
九弟子惊道:“他们可是要来行刺?”阎六道:“这也难保。”侯金朋道:“反正是要算计咱们来的。”
九弟子道:“我们怎么样?”侯、阎二镖头道:“我们先避一避,来。”口说躲避,心中没安好主意。两人离开窗根,领九弟子,越墙跳到酱房后院;在隅角寻着一只空缸,教他蹲在缸后。侯、阎二人飞身越墙,从后窗窜入店房,急急忙忙将银钱、要件、兵刃,拿起几样,捆做一包,又扑到房门,加上门锁。然后两人右持兵刃,左提包裹,窜出后窗,将窗扇轻轻合上,抹去尘印。“嗖”的一声,越过后墙,来到邻院酱房。阎六和侯金朋把包裹掷给九弟子,两人插斧收刀,按一按囊中暗器,也藏在一边,将耳朵贴墙,细听内外的动静。
云影掩映,店内倒没见动静,屯外人影已疾如箭驰,飞奔过来。侯、阎二人忙又跃上房顶,凝目远望。秋夜三更,月色凄清,那六、七个人施展夜行术,穿林越径,将近屯前;忽然从高岗丛莽里,钻出两个人,持刀拦截。六人中前行的五个唰地散开,将兵刃抽出来。后面那人急忙喊了一声,隐约似通暗号。两方面的人立刻住手,凑到一处,遥对屯前指指点点,听不清说的什么话。六个人中,前行的那五人复又拔步前行,末后那一人带领拦路的两人,折返原路而去。
五个人越走越近,已迫屯口,侯金朋、双斧阎六再也忍不住,都探出头来,眼神跟定五人。
这五个人进入屯中,略形踟踌。忽然前行的那人说道:“走!”一齐拔步,连转几条街巷,已到店门口。一人说道:“我们越墙而过么?”前行那人急说:“使不得,我们还是叩门。”
五个人退到暗影中,都披上长袍,藏起刀剑,为首的那人上前拍门。“啪啪”的只敲了三、四下,店院中藏伏的人影回头一看,突然站起来,一耸身跳上墙头,翻出院外。侯、阎二人一眼望见,抖手发出一暗器,相隔已远,没有打着。急急的分出一个人,由双斧阎六下房急赶,侯金朋仍留在房上,注视店院。
那叩门的五个人拍叫良久,惊动柜房伙友,披衣起来,当门盘问,挑起灯笼,取来钥匙,哗啦一声,将门拉开。五个人闯进店院,由店伙挑灯引路,直奔东院。为首的那人道:“有什么人来找没有?”店伙打着哈欠应道:“晌午时候,有位姓阎的客人来找。”
为首那人道:“哦,姓阎的来找,还有别人么?”说着不等回话,早扑到东院上房,用手推门,门已倒锁。店伙代为叩门道:“达官爷爷醒醒,客人回来了。”
里面只是不应,五个人相顾道:“唔?”为首的那人道:“拿灯照照吧!”便撕破窗纸,往屋里窥看。里面黑洞洞,床头有被高蒙,似有一个睡汉。五个人一齐大叫,床头人并不起来。
为首那人道:“只剩下一个人了么?这必然有蹊跷,待我破门。”店伙忙上前拦阻道:“这可使不得,黑更半夜,再叫叫吧。”
店伙高声大叫,惊动不少客人,有的就隔窗动问;店主也出来了,可是上房睡汉仍不起来。为首那人大为疑怒,喝叫店伙:“休得乱喊,我看屋中人必然不在!”将门一托,托到一边,五个人齐扑进去,探手一摸,床头软软的,又一掀,被底枕上放着一卷被褥,原来不是人。为首的那人怒冲冲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同伴忙索火点灯,满屋搜看,忽望见后窗,奔过去端灯细照。当下,连店主、店伙,都在院中屋中,出来进去,乱作一团,齐说:“奇怪,人上哪去了呢?”
侯金朋在隔院,已溜下房来,隔墙侧耳倾听,心中也很纳闷。这进店的五个人,分明从弥勒院奔来,可是看举动,很象自己人,但是自己又认不出是谁来。这也许是阎六邀来的人。阎六已追下敌人去了。侯金朋为慎重计,忙将九弟子招呼出来,低声告诉他道:“店中咱们住的屋子进去人了。老弟,你试听一听,是不是你师傅邀来的人,我怎么听不出来呢?”
九弟子道:“我来听听。”走近邻墙根,凝神细听;无奈当中隔着房,只隐隐约约听见店院有人吵,辨口音是一字也辨不出来。
两人隔墙根,正要攀垣偷窥;忽听南面墙头上,“唰”的一声。侯金朋急急的一闪身,对着南墙,低声拍掌道:“喂,来的是六爷么?”
一言未了,早有一支袖箭射来。侯金朋急忙躲开,不禁大怒;一探手,也把暗器掏出来。九弟子急忙喊道:“来的可是五师兄么?”
来人道:“九弟么?”飘身下来,竟真是自己人,侯金朋居然猜着了,可是差点挨上一箭。
侯金朋心中仍很诧异,凑近来,低声问道:“这位是五少镖头么?喂,刚才有五个人进店,是你们么?”阎门五弟子答道:“不错,是我们和韩师叔。侯镖头,我们师傅呢?”
侯金朋道:“阎六爷刚才追下一个敌人去了,韩七爷来到了么?刚才我明明看见五个人,从弥勒院出来,还同着一个伴,半道上还碰见两个人,莫非就是你们爷五个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你们是从弥勒院出来的么?”
五弟子支吾不答道:“这个,回头等我师傅来了,咱们再说,这里头很有细情。”
侯金朋越发惶惑,想了想道:“你们韩师叔不是打算明着登门,去见弥勒院的因谛方丈么?见过了没有?”
五弟子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老要问,索性进店来吧,由我们韩师叔告诉你。”
侯金朋料知事有蹊跷,复又问道:“店里都有谁?”
阎门五弟子道:“是韩师叔和欧氏弟兄,还有我们四师哥。”
侯金朋又是一惊,那二欧是在谢庄失陷的,现在他们弟兄倒全出来了,不用说,韩长江已与弥勒院讲好情面;同时遭擒的还有梁恩禄、谢春雨、叶春林,怎的没有一同出来?还有田春禾,当夜虽见他逃出庙外,却始终没有寻着下落;本料他在庙中遇伏被擒,现在既未同出,那么,他又往哪里去了呢?还有最早失踪的何光裕、冯天来二人,也不知是否陷在庙内。侯金朋十分纳闷,欲知究竟。
五弟子反而催道:“侯镖头不用琢磨了,这里一言难尽,很有曲折,咱们回店细谈吧。”
侯金朋道:“那么你二位先回去,我还得等一等你师傅呢。刚才他追赶一个人影,猜想必又是庙中人派来窥店的。我们必得找找令师,别受了人家的伏兵包围。”
五弟子道:“那不相干,我们和弥勒院的人已经讲和了。”
说话时,在墙头人影一冒,又现出两人。侯金朋正要叱问,来人已先出了声;正是双斧阎六和韩长江弟兄二人。阎六追逐人影,已经回来了,向侯金朋点手,低声叫道:“侯大哥,你过来。”
侯金朋怀着万分猜疑,登上南墙,和阎、韩二人会在一处,还想跳墙进店。阎六一指前街道:“这么走吧,店门开了。”
几个人先纵身跳到后街,绕过来,进了店门,推门进房,欧佐、欧佑,和阎门四弟子,都在屋内,二欧的脸色异常难看。
侯金朋先向二欧道惊:“你们二位多受险了,怎么出来的呢?见着我们梁恩禄梁镖头没有?还有冯、何二位,还有田、叶、谢三位少年朋友,都哪里去了,遇见他们没有?”二欧脱口答道:“他们全在庙里呢。”
侯金朋道:“唔,全在弥勒院里么?怎么不一同放出来?”双斧阎六也是满腹猜疑,着急要问。
韩长江忙拦阻道:“这真是一言难尽,他们几位不久也会出来的。简单一句话吧,这弥勒院实在是善地,那老方丈因谛上人本是好人。……”说时脸上神色显得古怪,跟着又说:“梁镖头大概明天准可以出来。冯、何二位说是现在有病,得在庙里多调养几天。至于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三位少年,侯镖头你大概不晓得,人家和这庙里的方丈,原来很有私交,现在还留在庙里叙旧呢。人家是自己人!……”
侯金朋一听这话,如坠五里雾中。双斧阎六也啧啧称异道:“这这这是怎么个交情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韩长江向窗外瞥了一眼,面现怒容,低声说道:“时候不早了,须防隔垣有耳。侯镖头、阎六哥,你过来,听我仔仔细细告诉你们二位。”

第二十章 进庙中毒
那天韩长江由赣州赶到折柳屯,落店以后,立派各弟子,分头寻找阎六、侯金朋,只是不见,心中便觉蹊跷。忙备香烛,自领两个机警的少年镖客,四弟子和五弟子,决定赴弥勒院一探。时当白昼,料到无妨,便披上长袍,假扮香客,急急出店,慢慢踱到庙前。潜留四弟子在外巡候,自同五弟子,走入庙内随喜,信步到各殿游览,眼底暗暗窥察。偶遇一僧,便顺口打听方丈。恰有知客僧,受长老密嘱,也正防察形迹可疑的人;一见韩长江身材雄伟,来意突兀,便凑上前搭话。韩长江素来能言善辩,与知客僧指东道西,立谈好久;知客僧遂邀韩长江入后层禅房饮茶。韩长江更不推辞,笑说:“我们正渴哩。”
进入禅房,落座献茶,韩长江察言观色,和知客僧委婉闲谈。从出家说到法术,从法术说到武技,又从练武说到保镖,渐渐说到访友寻人,便将眉头一皱,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久仰贵寺方丈佛法精严,最善扶乩,决疑难,辨吉凶,极有灵验。在下此来,倒不尽为进香,我目下还有一件为难的事。有个好友忽然失踪,要求老方丈大发慈悲,代为占算占算,指示一条明路。”说着坚请知客僧领他去见方丈。
知客道:“哦,施主是特为问卜寻人来的?”反复问了一遍,便请稍候道:“这时方丈正在诵经,待我去给施主问问去。他老人家倒是有求必应,来者不拒,不过须看有没有工夫。”说罢,亲自出去,约过了两杯茶时,含笑归来,向韩长江打一问讯道:“请到乩房。”
韩长江和五弟子跟随知客,曲折走进两层院落,到一处跨院禅堂,上悬“明心精舍”匾额。知客僧推门让到里面,只见舍中明窗净几,陈设清简,佛龛前摆着经卷、沙盘和长明灯,焚着一炉古香。东边禅床上,端坐着一个老僧,闭目禅定,悄然无声,有两个小弥沙侍立两旁。知客僧禀道:“老师傅,这位就是韩施主,来请乩决疑的。”回头对韩长江说:“这就是敝寺方丈。”
韩长江上前施礼,老方丈微微开眼道:“檀越请坐!檀越不在镖局贵干,远来荒庄野寺,意欲何求?”这口气有点未卜先知似的。
韩长江微微一惊,含笑拱手道:“久仰上人道行清高,戒律精严,善于扶乩决疑,弟子现为访友不遇,进退两难,特来叩请大发慈悲,指示迷津。”
韩长江说罢落座,细细打量方丈:年约六旬,白眉银髯,两眼开合有神,穿一件土布僧袍,手捻数珠,禅床挂一把剑,壁上挂着一支涂漆镔铁禅杖,一只红而亮的月牙葫芦,倒有二尺多大。
方丈笑道:“檀越,既要问卜决疑,请先宁神起敬,把疑难情由从头细说,我好拜表通诚。”说着立起身来,腰直身高,比韩长江还高过半头,手脚灵活,浑似少年。
韩长江暗暗点头,心中盘算,应当怎样措词,才好揭穿假面,率陈本意。腹中打稿,先笑了一笑,对佛龛施礼,说道:“神明在上,信士韩长江,向在赣州开设镖局为业,安分经商,不敢为非做歹,只因新近揽得一票镖,由几位同事押护,行至桃山埠谢庄附近,不幸客店闹贼,姓何的、姓冯的两位同事护镖追贼,当夜一去无踪。访闻二人似乎落在此地。被什么能人当做妖贼捉住。敝行最重义气,理应寻救,托出许多同行朋友四下查找。不想又有几位同行,没有找着人,反而先后失踪了。我们揣情度理,料想附近必有武林能手、江湖异人,把他们羁留下了。我这几位同行都是夜行打扮,又在黑夜寻人;也许被高门会武的士绅,或当地捕巡练勇们瞥见,误认为宵小,把他们押扣起来,也是情理可有的事。因此我们公议之后,打算后天一面报官备案,一面再行踩探。”
说着侧目偷看方丈,方丈因谛上人闭目合掌静听,不置一辞,好象不理会韩长江话里的机锋。
韩长江突然提高嗓音道:“老方丈明鉴,我们吃镖行这碗饭,少半靠武技,多半靠人缘,最要紧的是各地面都有结纳。江湖道固要开诚交结,官府一面更要广通声气。便是各处绅豪,风尘好汉,我们都有熟人。这次几个同行同事忽然失踪,我们很觉奇怪。缘因我们尽力打听,在这方圆百里以内,官私两面,都说这几天委实没有遇上这样几个人,并且力称,也没有听见谁家捉住夜行人物。可见这几位必然不是误陷到官人手内、也不是被困在盗帮之中。就是附近的绅宅乡团,我们也逐一探问了,也还是没有下落。活活几个人,竟这么无影无踪的便没有了,这岂不是太奇怪?”顿一顿又道:“这几天简直把谢家庄、折柳屯这几个地方踏遍,居然也教我们摸着一点踪迹了。有人告诉说……”
韩长江把话咽住,抬起头来,看那因谛方丈,还是神色坦然,不露形迹。韩长江心中怙慑,忙又接道:“有人告诉我说,荒村野寺最出能人,往往隐藏着风尘奇士。也许我们几位同事误走到哪庙里,被人邀住较量武艺。再不然,就是无心误撞,冒犯了江湖规戒,窥见别人的机密,教人家扣留住了。只是我们虽得到一些消息,一时还打听不确,不好冒昧设法。昨天我们有两位同业,要到县里报案,请派捕快协访。我却想这几位若非身遭不测,不久必能寻着下落。倘真被人杀害灭口,人命关天,倒非经官不可了;此刻生死不明,总以慎重为妙。我这次到贵寺,请见老方丈,一来是祈求乩仙,断断他数人的吉凶下落;二来还要在方丈面前,扫听附近寺观僧道,可有我辈技击名家,和隐名异人没有。倘若敝同行他们真被江湖同道羁留下了,依我愚见,不论僧俗,总是登门求告,讲私情了结为是。这样两下里都容易收场。真个要惊动官府,倒好象不重江湖义气了,也叫同道人耻笑。就算他们一时无心,撞破别人机密;我管保他们出来之后,决不胡言乱道;就叫他们发誓缄口也行。老方丈,这就是我的下情。老方丈道术高深,必能明辨祸福,你看我这打算,总不错吧?现时我们的下处,便有官府的捕快,时来刺探,我们现还在极力隐瞒着。但是这事很紧,日久就怕瞒不住;一经官府,更难收场了。老方丈就请你费神,看在佛祖面上,代为排难决疑吧。”
韩长江这一席话明说暗讽,分明是拿报官请捕快的话头,来挤兑庙中人,好借台阶把人交出。哪知因谛方丈静听至终,一点不动声色,淡淡的说道:“哦,原来如此。檀越的来意,是在问卜寻人?”
这时候天已过午,知客僧已经辞出,精舍外接连有香客随喜。庙主因谛方丈,和小沙弥,一共师徒三人;对坐的是香客韩长江和五弟子,是师徒二人。老方丈手扶沙盘,整理一会儿,便回顾韩长江道:“檀越,贫僧静修在此,久已不闻世事;承问附近僧俗有无会武的人,贫僧一无所知,恕难奉答。不过,难得施主远来就教,待我请乩看看。”缓缓的和韩长江问答了几句话,指着五弟子道:“这可是令高足么?”
韩长江道:“是的,是我带他们几人担当一路采访。”
老方丈便请五弟子上前,立在香案旁,代为击磬。又顺口说道:“哦,原来如此。檀越,请你焚香。”
老方丈将蝇拂一指,两个小沙弥过来帮忙。这一个双手扶着沙盘,那一个捻着一股香,把供桌上的长明灯点着了,递给韩长江。韩长江双手举香,深深一拜,插在炉中。小沙弥便催五弟子敲磬三声,方丈道:“檀越,还须请你叩首。”
韩长江只得跪倒,磕了几个头。磕罢站起,闪在一旁,看那老方丈,口中不住诵念,且念且到佛前叩拜。拜诵已毕,手握硃笔,在一张黄表纸上,画了一道符录。韩长江心上胡里胡涂,不知老僧捣什么鬼。跟着见他擎起黄表,在香火上焚化了,命沙弥扶起乩笔,回头说道:“施主,你问的是同伴失踪的去向么?”
韩长江道:“啊!正是。”少时,见乩笔飞舞,在沙上唰唰地画出许多笔画。长江偷偷一瞥,恍如龙蛇,一字也不认得,正要动问,听那老方丈口中不住的念念有词,越念声音越高,却不是咒,竟念得是数目:“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韩长江不觉愕然,忽仰面一嗅,陡闻异香扑鼻,登时耸然道:“唔?”身躯一歪,急又一挺,踉跄退向几旁,手扶椅背,顿觉神智迷惘。那五弟子持磬槌,屹立在香炉旁,也“咦”的一声,身形忽晃。
韩长江猛然憬悟,手按椅背,急抬腿,唰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舌绽惊雷,大喝道:“好贼僧!”手招五弟子道:“快走!”
那边因谛方丈将沙盘一推,一个箭步跃上禅床。就在这一刹那,那两个小沙弥紧立在香案旁,哎哟一声,翻身跌倒在地。那五弟子摇摇欲倒,往前一迈步,咕咚,栽倒。韩长江大嚷,回手过去搀扶,老方丈探手摘下禅床壁上悬挂的涂漆铁禅杖,嗖地一跳,落在禅堂门口,一声不语,把出路堵住。
韩长江扯起五弟子,忙挺身喝道:“快快,往外跑!”当先夺路,挺匕首照方丈就扎,不料时已过迟了,脑中作恶,顿觉屋顶如车轮般乱转,四壁摇摆,平地波动,耳畔轰轰作响,眼冒金星。五弟子爬起又坐倒,道:“师叔,快走,我不行了!”脸抢在躺下了。
韩长江惊怒异常,把匕首照方丈乱刺。老方丈大笑,挥动禅杖一格,匕首腾地飞起。韩长江双腿一软,伸掌抵地,却一顺手,又拔起右腿上那把匕首,咬牙切齿,腾身复起。人虽昏惘,武功精强;志在偕亡,下手毒辣。韩长江的武技,名震江南,实比师兄双斧阎六还英勇。饶这样摇摇欲倒,竟挺利刃,猛搠方丈;唰地一下,直取要害。老方丈把他看低,想他受了闷香,只用禅杖一挥便倒。哪知他猛虎拚命,直扑到怀中。老方丈禅杖施展不开,急抽身后退,刀尖竟将僧衣划破。匕首跟手又进迫。老方丈横禅杖一格,未肯下毒手,往旁急闪,突从复室奔出一个蒙面长身大汉,抡剑横截住镖客。
镖客韩长江中毒愈深,愈发不济,脚轻头重,如坠云雾中,两眼已看不见门口,敌来不及知,刀到不能躲。方丈忙阻道:“手下留情!”
剑势业已收不住,韩长江登时负伤,血溅不知疼,但觉心血沸腾,尚欲强支,把身躯竭力一转,竟力不从心,扑通,栽倒在地,耳畔鸣雷,眼冒金花,隐隐听见喝道:“不要伤他!”一阵天旋地转,人事不省了,匕首也丢在地上。

第二十一章 闷香一缕
韩长江和五弟子竟遭弥勒院的暗算。那蒙面的长身大汉回手插剑,摘去面幕,尚欲俯观镖客,凑过来说道:“这汉子身手倒很硬,老师傅没教他伤着么?”这人面目一露,正是那个黑面大汉摩云手。
因谛上人摇头一笑,催那黑面大汉道:“主领,快请出去,这屋里呆不得!”
说时,黑面大汉仰面一嗅道:“呀,原来有闷香!”急急戴上面幕,退身出去,到禅舍板壁一幅古画前,手摸一个铜纽一按,画卷门露,一闪身不见了。
方丈因谛上人这才来到韩长江跟前,低头一看,微微笑道:“朋友,你很有两手啊!”但这时韩长江已任什么也听不见了。
因谛上人急急抢到供桌旁,将香炉中烧到一半的香,一把拔下来,倒插在炉灰内,弄灭了它。回手把门窗打开,放入清风;纵步窜到院中,深深吸气,又翻身进来,把韩长江和五弟子,逐个仔细验看了,先给韩长江扎住伤口,次取出两条绳,把两人全给捆牢。走到两个小沙弥身旁,推转身子,教他脸朝上,随取来一杯茶,先将一种白色药球,塞在两个沙弥的鼻孔,再含一口冷茶,劈面喷去。
连喷数次,两个小沙弥伸腿舒腕,都爬起来,身体乱晃,揉着眼说:“怎的了,师傅?”方丈摇头道:“你们不要问,快去到前面歇歇去吧。”两个小和尚晃晃悠悠,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因谛方丈踱到禅床后,在墙角上,摸着一个铜纽,用手一转,微微作响,过了一会儿,门外走进四个僧人,内中一人便是知客僧。一见地上的两个镖客,忙问道:“这两人竟敢胡闹么?方丈传我们,可是处置这两个人么?”
方丈点头道:“这两个人教我没办法,只得扣下了再说。……县里去的人回来没有?”
知客僧道:“回来了。已经在主领面前禀报过了。”说时伸出三指道:“据说这几天,没有黑道案件,也没有镖行报劫。”
方丈道:“哦,他们原来真没有报案!可是,现在这事情越闹越岔,我们必须想法,把误会消释过去,我只怕枝节横生,不很容易了。”知客默然。
另外一僧道:“外面还有一个巡风的镖行呢。”
方丈道:“多大年岁?”知客道:“二十几岁,是年轻壮士,象个镖局徒弟。”
方丈皱眉道:“一不作,二不休,索性也把他诱进来。”四僧齐应了一声,立刻分出两人,扑奔前面。那韩长江携带的阎门四弟子,果然不大工夫,也被庙中人诓进来。
知客僧还同方丈秘议。方丈满面不乐,沉吟道:“这一回我们真是误打误撞。起初只疑他们是北来的鹰爪,窥探我们来的,哪知竟全不是。擒虎容易放虎难,这只看谭昭的诱供计策是否生效罢了。”知客道:“我想总可以。”
方丈叹道:“万一解释不开,结成怨恨,我真不知怎么善后了,但是我们决不能为他们迁场!到那时说不起,不能善罢,只可恶来!”说时面笼杀气,摇头不住叹息。
知客僧深知方丈为难,回答道:“是的,我们不能因小失大,若真揭不过去,只可那样办,……把几个人消灭了!”说时一看佛像,微微皱眉。方丈一指韩长江等道:“先把他搭下去,给他治伤,再试着劝诱劝诱看。先听听他们是怎么个意见,我们随后再想妥处的办法。”庙中人既不想杀人灭口,又想保守机密,寺中人全感棘手了。
当下,二僧领命,先叫进三个人来,把屋门关上。方丈从禅床下来,撤去坐毡,摸索着一个铜纽,只一按,格登一声,拉出闸来。将闸一拖,那禅床便悠悠的悬起来,下面几根铁柱直长上来;禅床又一侧,吱吱的响了一阵,竖到墙根,下面露出一个地穴。一个僧人点着灯,两个僧人搭着一个镖客,把韩长江和五弟子都用布兜,抬进地穴。
地穴里面很宽展,约如五间房大,有两间屋高,内设四股隧道,分通到四个地方。五个僧人由挑灯的引路,一直践阶而下,深入地室。脚踏实地之后,把地室一道走铃扯了一下,禅房上面登时听见。因谛方丈这才把铜纽又一按,禅床归还原地。知客僧帮着老方丈,把薰香收拾好,把铁禅杖挂好。俟屋里香气散尽,顺手闭了门窗,开了屋门,另点上一炉檀香。然后,老方丈从鼻孔中取出两粒白色药丸,知客僧在禅床上重铺了坐具,请因谛上人坐上禅床,重新闭目打坐。知客僧这才跟踪绕地下室。下面几个人在地下室迤走了数丈的地道,直通到另一处斋堂,屋心地板下面。知客僧提灯迎上来,在前面照着;寻着一个机关,用手抚弄一下,上面斋堂暗间,隐隐有铜磬当当敲了几声。
斋堂暗间禅榻上,正坐着两个僧人,闻声慌忙跳下来,先掩着门挡扇;也在墙角摸着一个铜纽,照样一扳,地道中的铜铃应手发出微响。知客僧听铃既响,对同伴道:“上面预备好了。”赶紧在下面扳闸,机关立动,上面禅床竖起,下面隧门敞开。五个僧人抬着两个俘虏,一齐走上斋堂。把韩长江和五弟子分别安放在两个地方。不多一时,在外面被诱遭擒的四弟子,也被押进屋来,和五弟子囚在一个地方。僧人们此出彼进,自有许多安排。三个镖客却是一个清醒,两个昏迷,分放在两间禅舍,三个禅榻上。韩长江一个人独监在一舍,寺中人预备向他讯供。
韩长江本是老江湖,决不会不懂薰香。只是青天白日,骤出不意。他自己又暗有防备,口鼻中含着解药,献茶时,细辨茶水的色香味,没有一点疑窦,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喝。等到拜佛问卜时,他凝神注视老方丈和二沙弥的举动,分明看出点的那股线香豪无可疑,并且燃用薰香,用主必先用解药;他眼睁睁看着方丈和小沙弥的手都没扪口鼻。哪知他竟上了当,老方丈连两个小沙弥也给薰过去了。老方丈鼻孔中的药丸,乃是早放进去的。那整股线香虽无可疑,殊不知因谛方丈在整股香中,暗插了三根薰香。等到烧那黄表,黄表中也有蒙药,烧着了全没有什么异味。等到觉出异味,人已受毒很深。
韩长江被搭到斋堂,心里半明半暗,浑身无力,跟着渐渐失去知觉。也不知过了多大时候,忽觉孤身游行荒郊,四面阴霾,突然天降大雨,浇得他倒抽一口凉气。满心要跑,只跑不动。急得他哼了一声,随努力一挣扎,竟睁开了眼,用手一摸,满脸滴水。把眼上水揉擦干了,勉强重睁开眼一看,自己正躺着床上,迎面地上站着一个人,正持碗含水喷自己。韩长江恍然大悟,把眼又闭上了,身上说不出的疲软;心上明知中计,陷在庙内,臂上伤处,已被敷药包好,毫不觉疼了。试抬了抬手脚,全没加缚。其实抬他时,曾经上绑,现在又全解开了。一个和尚在他耳边诱话,他闭目闭口不答。
又过了一会,耳边忽听叫道:“韩师傅,韩七哥。”韩长江听得耳熟,不觉应道:“哦,你是哪位?”一翻身坐了起来,这才看清,此刻身旁坐着一个俗人和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不足异,可怪的是这个有头发的俗人,不是别个,竟是失陷在庙里的梁恩禄镖师。

第二十二章 美酒三杯
韩长江大为惊诧,挣扎着还要站起来。梁恩禄叩肩把他按下,道:“七哥先缓醒缓醒,你躺着说话吧!”
韩长江闭眼道:“梁大哥,你从哪里来?我们现在哪里?”看到对面满面笑容的和尚,心中犯恶,低声对梁恩禄说:“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位是谁?可是邀来的朋友么?”
梁恩禄含糊道:“这个,这倒不是的,可也算是朋友。”
韩长江定睛细看周围的陈设,心中纳闷道:“哦!”急抬头看窗,外面天光已透夜色。
韩长江道:“梁大哥,我们现在还是在弥勒院吧?”
梁恩禄道:“这里是弥勒院的东禅舍。”
韩长江恍然大悟,现在完全明白了。起初还道是逃出虎口,原来正在虎口之中;目视梁恩禄,手拍禅床道:“我们全栽了,这哪里是禅舍,分明是囚牢!我明白了,梁大哥许是遇见熟人了吧?这一位一定是弥勒院的和尚,也就是囚牢的牢头吧?”梁恩禄刚要发话,韩长江回想前情,不禁动怒;自己半生英名,竟遭暗算,被人用薰香擒住。一阵难堪,脱口诘问道:“梁大哥定跟庙里和尚套上交情了!这位师傅,我问问你,你是出家人,我们上庙来行香问卜,怎么晴天白日,使用绿林薰香,这可是出家人的本色么?人家女眷们前来随喜,你们一定也这么办么?”说着便要跳起来。那和尚横身把门一挡,韩长江冷笑变色。
梁恩禄连忙劝住,对那和尚一努嘴;和尚摇摇头,陪笑走了出去,把门掩上。韩长江冷笑道:“关上门,怕我跑了么?我哪能跑呢?”
梁恩禄道:“七哥不要误会,这庙里和尚原来也是咱们武林朋友,七哥猜的不错,起初彼此误动猜疑,末后细谈起来,才知是一家人。”
韩长江道:“既然是合字,好了,我们现在告辞吧。我们带来的那几个小孩子呢?请你告诉他们,我们师徒这就告辞,我们六师兄还盼望我们哩。”
梁恩禄忙道:“七哥,且请歇歇。这里的方丈也自觉冒犯了七哥,他还要亲见七哥,当面赔罪哩。”
韩长江道:“什么赔罪,不让我走罢了。”
梁恩禄道:“倒不是那回事,这里面曲折很多。等我细告诉你,你就不怪罪他们了。”说到这里,低声道:“这里的因谛方丈,并不是庸俗和尚,只晓得念经混饭的。倒是他也很懂得一些法术,但是,他乃是挟这些法术,济世救人的,无非神道设教罢了。”
韩长江道:“他为什么要拿我们镖客?”
梁恩禄道:“他们手下人看错人了,把咱们当做北方来的鹰爪,故此才下毒手。但等到一问明白,彼此全是武林一脉,和六扇门毫不相干,他就一味赔情,把我们放了。”
韩长江道:“那么欧氏弟兄呢?可否引来见我?”梁恩禄道:“这个,回头就教他们来。”
韩长江想了一想,心上还是不悦,又问道:“就算他们起初看错了人,为什么我来了,也把我收拾一下呢?”
梁恩禄道:“这个……因为那时候,他和我还没有把话说明呢。”说着笑道:“我明白了,七哥你知道你被薰过去,有多久工夫么?”韩长江道:“大约两、三个时辰。”
梁恩禄道:“你在庙里,已经一天半了。”
梁恩禄又解释了许多话,其实都是因谛方丈预先编排好的,其中半真半假。韩长江听了,摇摇头道:“如此说来,这庙中全是行侠仗义的好人了。”
梁恩禄道:“是的,他们确是假神道设教,仗义救世的好人。”
韩长江道:“好人,怎么他们鬼鬼祟祟,竟怕人窥探?他们骨子里到底藏着什么把戏?”
梁恩禄不能切答,韩长江更含不悦。
最后,韩长江仰面想了想道:“梁大哥,索性请你给我引见这位江湖侠僧吧。”
梁恩禄答应了,告辞出去。
韩长江坐在屋中等侯,抚视伤痕,心中琢磨,总觉梁恩禄语有枝节,情有隐讳。直过了两个时辰,不见梁恩禄回来,把个韩长江急得抓耳挠腮,如槛中虎一般,忍不住站起身来,往屋外探头。早有两个僧人上前,用好话相拦,说道:“梁施主少时就来,你老请坐!”
韩长江见他们潜加监视,心中愈加蕴怒。两个僧人很客气,但是问他什么,总不肯回答。又耗过一刻,梁恩禄忽与知客僧一齐进来,还同着四弟子、五弟子,及先时被擒的欧氏弟兄欧佐、欧佑。二欧面目憔悴,略带囚相。韩长江正要诘问二欧,梁恩禄和知客僧已然说道:“韩七爷,这里的老方丈已在后面禅堂,设宴相待了,他很觉对不起,这是专诚摆酒,当筵赔罪。”
韩长江佯笑道:“唔?何必这样多礼?只放我们走,就很感激了。”
梁恩禄道:“七哥,你千万别这么说,你回头问问二位欧老弟。”说时面向二欧,二欧如蒙在鼓里,应声说道:“七师叔,咱们弄拧了,这里方丈实在很够外场。”
韩长江道:“哦,是的么?怎么很够外场呢?”
知客僧赔笑插言道:“韩镖头,现在宴早摆齐,静候你老入座。我们老方丈还要当面跟你老赔礼,表表下情呢,你就请吧。”催得很紧,不暇细问,韩长江只得率四个师侄,一同出来。知客僧在前引路,梁恩禄在旁相陪。
到一斋堂,果然酒已摆好,竟是很丰盛的荤席,一共三桌。韩长江道:“方丈呢?”梁恩禄道:“老方丈茹素,咱们先吃吧。”知客僧道:“家师这就来。”
正说处,听窗外道:“韩镖头请到了么?”同时走进来一僧二俗,共三个人。在左一个正是那长眉皓首老僧,因谛方丈;在右一个赤红脸中年男子,说是本地团练;居中一个俗家,是个黑面长身大汉,长眉入鬓,目如朗星,年富力强,长衫佩剑,气度威猛而严肃。这人正是摩云手,三点会盟的首领,此时以本庙护法施主自居,陪同方丈因谛,来见赣州名镖头韩长江。

第二十三章 宴前比技
长眉老僧一见面,向韩长江手打问讯,俯身行礼,十分虔敬,满脸带出歉容。那黑面大汉也高高拱手道:“韩镖头,我们久仰威名,今日幸会!只是,这太对不住韩镖头了。我们因谛方丈错疑刺客,冒犯台驾,他心上非常的懊悔。”
红脸男子也陪笑作揖道:“韩镖头,我们两个是陪着老方丈,在你面前认罪道歉来的。我们因谛方丈不是寻常僧人,也是武林名手。他曾因武术上,跟人结仇,随后看破红尘,削发皈佛。他的仇家仍不断来找寻,他不能不防备;为了这个缘故,一时不凑巧,冒犯了梁镖头诸位和足下。可是我们武林中人,不打不成相识,现在已承梁镖头诸位宽恕了,韩镖头也总得赏脸,把这事容让过去。”说罢哈哈大笑,就引杯斟酒,放在韩长江面前。
那黑面长身大汉就接声道:“老师傅,来吧。如今话已讲明,彼此气味相同,都是同道,我们就来一个杯酒言欢,即席解纷吧!”
因谛方丈应声闪过来,重新赔礼,梁恩禄在旁再三圆说。韩长江横眼把三人一看,微笑道:“老方丈太客气了!老方丈年高德劭,又是出家人,我一个俗人,怎敢当这大礼?刚才梁镖头已经说过了,彼此既在江湖,区区一刀,哪有揭不过去的梁子;何必劳动二位,倒小题大作了?”说罢纵声大笑。
勉强敷衍了一阵,主客归座,劝酒进食。韩长江绕着弯子,盘问他们何故拿人,仗恃着什么?老方丈慨叹一声,说起一桩武林斗争的故事,两个陪客也帮着说;因谛上人实是武林能手,并不会邪法。不过当年曾与一个北方豪客,比武结隙,误伤仇人一臂。仇人衔恨,用阴谋将因谛上人的妻、子杀害;彼此辗转寻仇,冤怨相报,卒招到倾家灭门的大祸。老方丈把仇人寻着杀死,遂看破红尘,削发受戒,遁入空门;自誓从此解怨释嫌,不再报复了。但仇人尚有一弟一子,结念父兄深仇,仍不断找寻。因谛上人皈依佛门,已立杀戒,迫不得已,由北方逃到南方,欲以逃遁之法,埋名避仇。无奈仇人跟踪不舍,一再追寻;近闻仇人结合北方绿林,前来大举寻仇,老方丈为此极力敛迹,潜存戒心。饶这样,近年来尚被他破获两起刺客,全是北方绿林。他把仇家遣来的刺客捉住之后,并不加害,无非告诫一番,随后释放,自己再搬一个地方躲避。他遁居折柳屯弥勒院已经数年,安然无事,自己也就安土重迁,不想移易他处了。偏偏在这时,又发现可疑情况,偏又有北方镖客路过,偏偏也来探庙,这才引得他动疑,弄出这场误会来。
这一番话不算尽真,也不尽假;只是韩长江听着,总不深信。梁恩禄在旁帮话,又处处偏向方丈,韩长江越增不快。方丈正用蔬食在下座奉陪;经众人相劝,韩长江连进数杯酒,把方丈看了一眼,心头一动一动的,只觉憋气。他在镖行素负盛名,一旦败于闷香,实不服气。又想乍受薰香,拔刀拚命,老方丈被自己逼得倒退,在屋中他就不该运用禅杖。众人话里话外把因谛上人夸成了不得的人物;若叫自己看,只恐他虚有其表,武术未必高,法术未必精,只是骗人愚众的伎俩许会不少。心中犯想,不觉又把因谛上人瞥了一眼,暗说:“且试试他,到底是会邪法,还是会武术?”斟满一杯酒道:“老方丈,待我来借花献佛,还敬你一杯。”
举座的人一齐眼盯着韩长江,梁恩禄已猜透用意,忙道:“七哥,快不要客气!”急看方丈。
方丈微微一笑,缓缓站起来道:“不敢当,怎么礼从外来?”双手接杯,一饮而尽,只这一举动,顿时亮出双肋。
韩长江往前一凑,道:“方丈再满一杯!我有一事不明,你是使什么法术,把我迷倒的?”做出敬酒的姿式,猛伸二指,照因谛上人左肋点去。
因谛上人不理会,反把左肘一抬。韩长江二指点下去,如触枯柴。这一手搁在常人身上,必致失声;哪知因谛上人暗将衷气一压,轻轻把胳臂夹住,笑道:“居士不要胳支人啊。”
韩长江急忙抽手,顿觉手被铁钳夹住一般;暗中一较劲,竟抽不出来。
梁恩禄和黑面大汉摩云手慌忙站起来,劝道:“这是怎的,请坐下吃酒,快不要这样。”
因谛上人干笑道:“韩居士大概想要考较我,……”
一言未了,韩长江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倏地飞起一掌,照方丈肩井劈去。“蓬”的一声,如打在气囊上,右手已趁势夺出。因谛上人失声叫道:“吓,老衲无能,韩居士何必作弄我?”韩长江看看右手,已经发红,右半身发麻,不觉心头火起,戟指微笑道:“老和尚,你不用做作!我韩某武功纵不如人,可是教我栽在薰香上,心实不甘。我一定要请教请教你的真的!”顺手急拔手叉子,腿上匕首早已不见。恚极忘患,大吼一声:“好么!”一挫身,“力劈华山”,单掌劈面打去。因谛上人慌忙侧身躲过。韩长江猛如怒狮,复又前冲,口中说请教,神情已勃然激动。
因谛上人也脸色一变,身子象轻絮飞尘,窜到斋堂空处,口中连喊:“韩居士恼了,诸位劝劝!”
这一举猝出意外,众多失色。黑面大汉和梁恩禄一齐上前相劝。自门四弟子见师叔宴前变脸,也不知所措,也只连声劝止。
韩长江抓不着方丈,眼中冒火,猛然纵声大笑道:“我一定要请教请教!诸位别见笑,我要看看老方丈的功夫,到底昨天怎么捉的我。”
韩长江傲气冲腾,有点按纳不住了。那红脸男子横身一挡,竟被韩长江振臂一挥,踉跄欲倒,黑面大汉急伸手扶住。众人七手八脚,拦劝韩长江。因谛方丈退居一边,恍似置身局外。韩长江臂力特强,伏身一挥,乘隙扑进。
黑面大汉勃然动怒道:“这是怎么讲,酒宴前动手,太不给面子了!”
梁恩禄忍受不住,见二欧和四弟子、五弟子也跃跃欲动,要与寺僧群殴,他就把手一背道:“呔,老方丈,请你们还把我拿下吧!我谁也劝不住,我谁也不能帮!”
方丈手打问讯道:“梁居士别介意,这是韩居士一时动火,你还是劝劝他吧,就是一定叫老衲献丑,也须改日再会,总不能在桌面上交手啊!”向僧俗施一眼色,禁止动武,让出空地来,自己对韩长江行礼道:“韩居士,这是赔罪宴,我万万不能动手!……”
韩长江道:“不用说了!诸位请恕我无礼,我韩某是求教的心盛,吃酒的心薄。已经这样了,我也不怕诸位见笑,老方丈不要客气,你就从实指教吧!”
韩长江向前一凑,两人遇在一处。韩长江泰山压顶,挥拳打来。因谛上人无可奈何一弯腰,用后背迎住;“蓬”的一声,打个正着。韩长江愕然失色,因谛上人竟有这么好的气功。韩长江疾如狂飓,连攻数招。因谛方丈只挨打,不还招,忽然说:“居士手下太不留情!”口中念念有词,又似诵咒。
韩长江不得下台,咬牙挫齿,猛攻上来;可是心中潜萌悔意,自己太鲁莽了。
韩长江和双斧阎六本是少林派教外双雄,久已驰名江湖,技击极精。今与因谛上人斗起来,因谛上人身披着肥大僧袍,脚下厚底僧鞋,好象小驴转磨一般,来回乱躲。韩长江两手箕张,一上一下,再想打人,竟打不着了。然而仍穷追不舍,赶尽杀绝。因谛上人被逼,连连窜越,叠逢险招。黑面大汉大怒,袖手而观,不再相劝,却对着从者暗打招呼,密传下号令。
宴前这一僧一俗,辗转扑斗,一个追击,一个躲闪,小小斋堂,韩长江那么快的身手,不用说捉人,就连肥大的僧袍也捉不着,心中恚忿交迸。因谛上人且抵御且道:“韩居士,请停一停,请消消气吧!”
韩长江道:“总得请你指教!”欲罢不能,连展绝招;忽一拳打去,因谛急闪,被韩长江变招一捋,捉住一只袖子。趁势一带,因谛踉跄栽过来。
长江大喜,两膀用力一捉,喝道:“去!”只一抛,把因谛抛在空中。因谛上人袍袖一拂,拂着韩长江脸,蹭着他的肩,猛听“嗤拉”一声,响如裂帛,因谛上人一件僧袍劈为两半。因谛本人如孤鹤掠空,从韩长江肩上,经众人头顶,飞越过去,轻飘飘一落,退避到一隅,喘息不休道:“不行了,老了!”只剩下一身短衣服,坐在西壁椅子上;那件长僧袍碎裂在屋心。韩长江愕然大惊,众人哗然大赞。
韩长江还想追过去,但觉右肩酸麻,无形中已经暗受一击了。梁恩禄和黑面大汉双双过来,长揖相劝:“本为观技,何必认真?”欧佐、欧佑也低声相劝:“僧袍已碎,借此收蓬,最好不过!师叔不要忘了,现时我们还在虎口中。”而且他们两人相斗,寺僧全都旁观不动,这就很留情面。
韩长江垂头丧气,强作笑容;自己想找场,反而又栽了跟头。右臂一阵阵酸痛,实在也不能再打了,向众人拱手道歉,又找补了一句道:“老方丈名不虚传!”就此扫兴作罢,因谛上人仍然很客气的赔话。

第二十四章 幕后真情
韩长江勉强终席,即欲告退。梁恩禄和寺中人再三款留,直到夜半,方得带着四弟子、五弟子和欧氏弟兄出庙回店。至于先前失踪的镖客冯天来的下落,韩长江也曾一再坚询,力求同归。梁恩禄和因谛方丈都说:冯天来与何光裕均患重病,此刻不在庙中;容过几天由梁恩禄相伴同归就是了。庙中人这样说,梁恩禄也这么帮腔,韩长江哼了一声,暂不再问;转过来,又邀梁恩禄同道回店。
梁恩禄竟打倒退,说:“七哥先请,我明天准回去,就请你费心,给我们总镖头侯爷带句话去,教他放心,我在这里平安无事。”说时面现忸怩,倒成了庙中一党,又象受了庙中人的挟制,处处都帮着庙中人说话。
韩长江更加不快,自己本是受他们邀请,帮他们忙来的;现在倒成了外人。韩长江心中冷笑,也不说破,只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一步了。”随与阎门四个弟子先辞离庙,当夜径赴折柳屯店房。庙僧仍遣人伴行,韩长江只好由他。
已入店房,见了侯金朋,侯金朋向他细问被拘详情,和庙中真相。韩长江含嗔抱愧,无颜吐实,只草草说了几句:“侯镖头请放心吧,梁师傅遇见熟人了,一切都揭过去了。……”直到没人时,方才秘密的告诉了师兄双斧阎六。
双斧阎六也很疑怪,道:“庙中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算有仇人,也不能随便擒拿过客呀。”
韩长江道:“咳,咱们先不用管庙中人怎么样,只说这位梁镖师吧,他也跟庙中人一鼻孔出气,鬼鬼祟祟的,不拿我们当朋友,一句真话也不说。”
欧氏弟兄道:“梁镖师的神气实在怪,起初跟我们一样,不住口的大骂。后来庙中人单把他调开了,也不知怎么一来,口气忽然改变。”
韩长江道:“这毫无可疑,他一定受了弥勒院的蛊惑了。我们本不愿多管闲事,师兄看在同行义气上,不忍袖手;现在人家把我们当成了外人,我们栽得真不值。依我看,师兄应该向侯金朋好好交涉一下,把我们冯天来师傅要出来,留下这个碴,以后再讲别的。”
韩长江既这样悻悻迁怒,双斧阎六当然也不悦。侯金朋见阎氏弟兄这样,心中十分不安。但既猜不透详情,只得含混说道:“我们梁师傅素来光明磊落,不会弄诡,这里面恐怕必有别情。也许他当着庙中人,说话不方便。这么办,我这就去找他。”
但到次日,未容去找,梁恩禄镖师便即悄悄回来了,只他一个人。何光裕、冯天来二镖客、田春禾、叶春林、谢春雨三少年,仍然未归。侯金朋很着急的盘问梁镖师,梁镖师迟疑不言,终将侯镖头调到一边,方才从头到尾,揭破了真情。
这弥勒院确有难言之隐。他们实是当时的秘密会帮“三点会帮”的江南西路秘窟。
三点会盟是黄叶山人创办的,拥戴着一个黑面少年壮士,称为“盟主”,又称为“主领”。这盟主就是摩云手朱璜,假名叫做王光照的。黄叶山人就称为“谋主”,和摩云手朱璜,实是这秘密会帮的两大支柱。
黄叶山人并非自幼出家的道士,实是晚明一位知府。兵殘后,流落江湖,想出神道设教的计策。在西南草野间,暗有鼓动。那摩云手朱璜,又是出身贵胄,自幼好驰马击剑,交结江湖人物。等到鼎革之后,他就亡命东南岛屿之间,由他的业师左右辅翼他,啸聚了不少奇材异能之士。旋被黄叶山人听见,由几个侠客居间,把他们两拨的人联合起来,称血会盟,重推盟主。又不久,才把因谛上人也招致过来,由他们三个人为主脑,三点会盟的名称从此定规下了,声势也扩大起来了。
这弥勒院的方丈因谛上人,左手缺一小指,外号叫做“九指山僧”。他的出身,也不是寻常僧人,旧在兰陵,为簪缨世族,年轻时颇负时名,材兼文武,实是晚明一位阔公子。梁恩禄对韩长江述说因谛上人的底细,并不全假。他当年确曾与邻村土豪,因故结怨,全家被屠,他才一怒复仇,勾结江湖上亡命之徒,一再找那土豪修怨。那土豪已经率部纳降,做了淮海主帅;因他姓王,性又嗜杀,一时有阎王之号。这阎王被九指山僧阴谋数年,最后猝出不意,与群盗一窝蜂合手,把阎王的头割去。一时惊动朝野,有司严加缉拿,把他逼得走投无路,逃藏无方,他遂忿欲自戕,又被一个女侠客把他救了,更遇上一个机会,终使他看破红尘,削发出家。这时候,摩云手朱璜和黄叶山人,两帮会合,在海滨一度失事,先后遁往西南。经数年营谋,又啸聚了不少人。忽从江湖人物口中,得知九指山僧的为人,又听他身虽皈佛,仍在精研武技,欲有所用。黄叶山人即商承摩云手,备下厚聘,遣能言之士,请九指山僧纠同侠盗一窝蜂群雄,加盟入帮,并推他为江南西路的领袖。他应聘之后,遂假弥勒院,为藏身聚众之所。
他们“三点会盟”经多年布置,散在各地的党羽渐多。他们组织机密,创出许多隐语,立出许多帮规。他们晓得欲图大举,先要蓄力,筹兵筹饷,他们就假神道设教,劝人加盟。入盟的念佛造福,在会的患难相扶;以此迎合人心,密纠大众。帮友既多,再从中精选人物,设机煽动,告知阴谋,再劝他由初盟加入正盟,以此他们获得不少死党。他们筹饷的方法更为诡妙,变出来的花样极多:有的经商牟利,有的卖卜卖药,更有的做骗子,做劫盗,有的开赌局,开黑店,想尽主意弄钱。
他们的盟主摩云手朱璜,本潜伏在云贵,一向不出头。近来风闻燕都有夺嫡争位之变,三点会盟认为有机可乘,他这才亲自出马,北上观变。偏巧他刚到折柳屯,正传铜符竹箭,召聚皖桂湘鄂各地盟帮,赴赣秘议;同时接到秘报,南方大吏正在查拿会帮,好象已经窥破他们的阴谋。跟着又得续报,本盟支帮业有两处败落。他们听此噩耗,不由惊疑;偏巧这时镖客们宿店闹贼,前来窥探他们的庙,这庙正是他们的秘窟,摩云手刚刚下榻在内。他们防患未然,便把镖客拿下了。但经设计诱供,方知全不相干。一着看错,横生出不少枝节。
他们无意中,审出田春禾三个少年千里寻亲的身世来,田春禾之父田伯年正是他们的盟友,现在湖南伏魔寺。
他们为了筹饷,曾算计谢庄的乡绅,无意中探知谢小姐和她的未婚夫许云孙,乃是一对难夫难妇,值得怜惜的。那个施三保,也是一个人物,或可收为一臂。
这两桩事办得不错,但还有别的两桩事全都办糟。其一,他们降坛捉妖,本为愚民筹饷,当时把冯天来、何光裕二镖客拿下,下手太狠,负伤太重了;现在急施救治,一时尚难保好。其二,他们把三点会盟的内幕,不惮告诉了梁恩禄,偏偏没有实告韩长江。他们访闻韩长江和双斧阎六,与北庭有关,心存顾虑,未肯开诚,因此大招韩长江不悦。而且因为这情形,使得镖头侯金朋、梁恩禄,也和阎六、韩长江闹出意见来。既已枝节横生,终于种下恶果。三点会盟的主脑人物是摩云手朱璜,是黄叶山人,是九指山僧因谛上人。这三人身世都不平凡,都有一桩惊心动魄的经历。现在,先由九指山僧因谛上人述起,且回溯三十余年前。

第二十五章 兰陵好客
晚明末起,国事日非,边关告警,地方各种武装势力遍生,已成土崩鱼烂之势。有一些伤心人,便佯狂纵洒,以声色自娱;又有一些有心人,无力回天,权思独善,便团练乡兵,守望相助,保全故园。兰陵公子卢鸿飞便是这样的一个伤心有志的人物。
卢公子系出名门,家财豪富;天生神力,少喜谈兵;工诗能饮,慷慨任侠,并且少年风流,最好寻花问柳,恣情游乐,倾财结客,交游遍于南北。在他家里,也是门庭如市,车水马龙。
到他二十二岁时,忽有一个门客,假冒他的名字,做出非理之事;被他查出来,立即善言遣退。跟着他又破财受累,因家奴殴伤人命,自己打起罣误官司。伤财惹气,不一而足。卢公子勃然动怒,又惭又愧,把这些门客、豪奴,一总遣散出去。自此闭门谢客,折节读书。
不数年,又有父执汲引,卢公子便做了京官。但其时阉寺擅权,大煽威福,清流挫辱,暮气日深。做官的未免趋于奔竞巧滑,以勤职为迂阔,以直谏为朋争。卢鸿飞是有血性的少年,看不惯颙预懈怠的风气,因此颇与同官龃,不久被排,失职还乡。
卢鸿飞经此一跌,又见朝局大坏,不觉狂佯故态复明,在故乡又纵情游乐起来;诗酒棋枰,狗马声色,闹了一个全。不过结交虽广,选友必端,已较从前卓有识鉴了;座上客大半都是有气节的人物,这时他已经二十六岁。
有一天,卢鸿飞正在酒楼,宴请一位新从苏州北来的浙右金石家谢青谷;另有一位围棋名家、一位秀才、一位诗人,和卢府一位门客作陪。座共六人,招妓侑酒,酒酣耳热,不由得狂歌高吟,旁若无人。等到酒阑,卢公子不吝缠头之费,一掷百金。
这工夫,酒楼一隅,坐着一个黄衫少年,把盏独酌,旁边侍立一个小童儿,彷彷意态闲雅,迥非俗物;并且双眼开合,灼灼似有威棱,眉峰微锁,面容略含沉郁之色,不时冷眼偷窥鸿飞,口角边微露卑夷之态。妓女正在弹唱,座客纵饮甚欢,鸿飞饮着酒,却不知怎的,总觉这少年有些古怪,忍不住看他数眼,那少年也回看鸿飞数眼。四目相对,鸿飞隔座举杯,笑让道:“老兄,何不过来同饮?”
黄衫少年微微一动,也举杯道:“请!不要客气,彼此两便吧。”又道:“足下可是北间大吉巷卢鸿飞卢公子么?”说时,少年站起来了。
隔座问答,这侑酒的四个美貌妓女,都停了歌喉檀板,回眸注视黄衫少年。卢公子扶着桌子,站起来道:“足下怎会知道贱名?”
少年笑道:“兰陵卢公子豪情侠气,名震中原,谁不晓得?这几位想是令友么?”
卢公子略为点头,径问少年道:“足下贵姓?可是从南边来,要进京的么?”
鸿飞已听出少年是江南口音。此时的文人游土,多自南而北,不是晋京赴试,便是入都谋官,再不然便是挟一技之长,怀卖赋之心,要争名利于市朝。即如今座上的高客,这位谢青谷谢山人,便是金石名手,又喜鉴别古物,刻出一部印谱,拿着南中士大夫的许多荐札,由打苏州北上,一路打秋风,绕路来到兰陵,向卢公子投剌,敬献名章两方,必求一见,正也抱着献芹之心。
卢公子当下觉得黄衫少年客很眼生,以为他是个游士,这却料错了。
黄衫少年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才乃是个不第秀才,在京经商,路过贵地,乃是回籍完婚;不是自南往北,倒是自北回南的。”他一指酒杯道:“请归座吧!卢公子征歌选色,清兴不浅;不才偶以过客,幸得窃听余音,略窥豪情,真是意外之缘。今朝有酒今朝醉,还请与令友共享吧。”他自己先坐下了,依然引杯独酌,始终没吐姓名,眼光移到酒楼窗外去了。
卢公子自从还乡,南北游士过客,纡道登门投谒的很多,满疑少年也是一个,哪知不然。诗人汪龙叟低声说道:“鸿飞社长兄,请坐下吧,这是不相干的人。”秀才马彦春道:“刚才燕柔姑娘的酬简,字正腔圆,可傲鞠部。来来,你再理前腔,锦春姑娘给他拍板,我来弄笛。”把笛讨过,又吹弹歌唱起来。
一席音樽,缠头不赞。不一时宴罢,轿子已到酒楼门前,主客纷纷下楼。卢鸿飞好象深被这黄衫少年的长眉瘦颊、英气愁容所动,临行时不觉又看了少年一眼,彼此相视,少年微笑。卢公子不觉拱手道:“再见!”少年也起身还了一揖。卢公子悄命家仆,把少年的酒饭费,写在自己帐上,然后登轿回宅。与这几位宾客,流连通夕,品茗论交;快谈风月,兼及时闻,当不得扼腕一叹。等到次日,便把酒楼的一遇忘怀了。
但临到酒楼后的第四天,卢公子宅内,忽然失盗。只丢失了白银五百两、黄金六锭,别的珍玩古器、值钱难得之物,分豪不短,可以说,失落的全是现金。藏钱之处本在内宅,但是门户、箱笼,一无破坏,连锁簧都完好如故。不知贼人怎么看准了箱中有钱,又不知怎么把箱子弄开了,把金银偷走了,又好好地用原锁给锁上。
查觉失盗的,还是卢公子自己。头一天夜里,宿在内书房;在卧榻枕畔,照例放着几册书,原是卢公子临睡时,用来催眠的。竟在那卷“稽古录”册页中,发见一纸红笺,上面写着一些话:
“风尘浪迹,久慕平原,酒楼一晤,益佩豪情。东山丝竹之娱,固是雅人深致;而萑苻遍野,肉臭朱门,恐非君子所堪独乐。或者伤心人别怀抱欤?进不得献可替否,犹恩退护乡帮;信陵君自有排遣之法,安用醇酒妇女为?人谓安石,能与人共乐,当能与人分忧,愿持此义,为公子进一解。顷以急需,暂假千金,他日有缘,还图好会。
宴前酒客黄衫人白。”
清晨时候,公子起床,侍女进来收拾卧榻,偶一拿书,便把这红笺抖落在地上。侍女急忙下床拾取,卢公子正在洗脸,回眸看见,便问道:“这是谁拿上来的请帖,怎么又一声不言语,夹在书本里了?上次穆定庵娶儿妇,就险些误了日期。……”
话没说完,笺已呈上来,卢公子拭手一看,吃了一惊,慌忙进内宅查询。此时夫人李氏才起来梳头,也吓了一跳。夫妻俩连忙逐室验看,翻箱倒柜,搜了好半天,方才查确被盗之物,想起来未免后怕。忙持红笺,踱到前边,秘密的告诉了亲信门客;都料到此举必是飞贼所为。笺上虽然自承是那黄衫少年,究竟是真是假,犹费猜量。但想到那黄衫少年双眸炯炯,英气逼人,恐怕什九是个独行盗侠;或者他初怀好意而来,临财忽起盗心,也许难免。门客们低声议论,有的就动劝东翁,不可不根究一下,有的又说声张不得;言外都怕有后患,一偷难保不来再偷,不过藏金之处甚秘,贼人伎俩纵高,何能探囊取物,一索即得?恐怕他有底吧?用了薰香吧?
卢公子听了,皱眉一笑。一个近视眼门客仔细验看红笺笔迹,好久才抬头说道:“文字清通,笔势秀挺不俗,措词尤妙。看他饶偷公子,还劝公子一套话,劝的话又隽而不腐,正针对时势;此贼学识兼优,必是个奇人,趣人。唯有公子,才能遇到这种奇人奇事;将来佳话流传,又与梁上君子不同了。”
另一中年客笑道:“过去有主人翁劝梁上君子,这却是梁上君子劝主人翁,传出去真是佳话!”
一个短髯西席忙做懍然之色道:“这可宣传不得!府上一失千金,声气太大。”
近视眼门客道:“劫物责善,从古未闻,此贼的举动诚然是恶作剧,但话外余音,到真是看得起公子。只是笺末两句:‘他日有缘,还图好会’,不晓得含着什么意思。难道他暗中偷取,再明着送还么?”一客跃然道:“这话可是有的!”
七言八语,终没有论出所以然来。卢公子自己也觉得此贼又有趣,又可虑。似这等来去自如,取携任意,自己这区区财产,岂不是保不住了?而且家中闹飞贼,决非佳事,这真不能随便传说出去,也不能报官缉拿,更不能搁置不究。……沉思良久,苦无妥策,终于勉强想了一法,自己亲笔作了一首诗,题为“千金赠与黄衫客”,先表明自己心迹,次说“谨遵明教”,末谓“愿与豪侠订交”。把这首诗写出十数份,遣人分贴在通街,算是一个答复。
不意到了次日,这些招帖全被人揭去,半张都没有剩。卢鸿飞公子谢绝宾客,自在家中督仆戒备,听候黄衫豪客的答复,提防他的再来,接连数日,家里一点风声草动也没有,竟似这么搁下去了。贼暗己明,防不胜防,卢公子认为此事未了,心头耿耿,好象系着一个结。总盼望夜深人静,有个人影,飞檐走壁,蓦地在本宅房顶出现。哪怕捉不住他,斗不过他,但能倚仗人多,把贼惊走,方算了结一桩心事。如今竟这么没头没尾,悄无反响,未免教人永远悬虑。
卢公子发狠,又打主意。自恃年轻,两臂孔武有力,平素又好骑射,便想从此发奋,学习技击。有钱好办事,立出重金,礼聘著名拳师黄金雄到舍;一来护院,二来教拳。卢公子于是天天在家,由黄金雄教自己打拳,打镖,和飞檐走壁的技能;又挑了几个少壮奴仆,陪着主子练。公子脾性,乍学很勤,但日久渐厌,舞枪弄棒,过了半年,黄衫少年一去无踪,卢公子便不好生学了。拳师照样聘用着,已变成护院的教师;有时公子出去游猎,黄金雄也陪着出去玩。卢公子是多才多艺的人。他的骑射很精,性好田猎。一年冬天,卢公子率领一伙奴客,跨马持弓,驾鹰唆狗,出去一百多里打猎。已出兰陵地界,纵马田野,踏近一座荒山,把狐兔山鸡足足打了一车。只可惜没有猎着猛兽,深入山坎,遍搜林谷,仅仅获到一只雌狼,两只獾狗罢了。原听人说,山中出现土豹,他才不远百里,携众大举而来,哪知扑了空。
卢公子又横搜出数十里。北风振振,草木萧萧,群行荒野间,极目四望,罕见人影,只有败叶随残雪,乘风起舞,伴着利落的马蹄声,倍觉天空地旷。纵马寻猎,转眼天黑;公子不嫌渎尊,引奴客到野店投宿。饱餐猎肉,畅饮热酒,讲起逐走射飞的话,人人兴致淋漓。饮罢歇宿,卧看冷月照窗,闲听野外狐兔悲鸣,公子不由慨然,陡生悲壮之感。
到次晨离店登程,绕道往回走。乱踏着荒原古道,天寒地冻,人踪越稀。行近午时,前途有一道荒岗,障住土路,岗上有座破庙。打猎人众正要绕踱土岗,忽见一道烟尘,从庙前奔去,顺岗坡驰过来。
卢鸿飞公子望见大诧,忙和拳师、门客策马奔上土岗查看。原来是一匹带鞍的黑马,从庙内断缰逃窜出来。仆从急忙上前,把马截住。卢鸿飞看这黑马,颇形神骏;看这庙孤立荒郊,红墙已经半圯。料想庙外有马,庙内或者有骑马的人。一时好奇,便和拳师黄金雄,提鞭带剑,扑进庙内。
庙门半开,庙内阒然,一无僧侣,神厨颓朽,神像早坏,野草生径,殿庙窗格东倒西歪。二人提剑拨草,直寻到后层殿阶,陡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斜倒在阶石上,身上渍着许多血迹。两人吃了一惊,急近前端详,这人身旁丢着一条青铜锏,右手紧紧握着一个小纸包,一帖朱色膏药。在他背后左肩胛上面,衣破血污,有着很深重的一块创伤,仍在涔涔的冒紫血。一只带血的短箭,已抽出来,丢在身边。那人伏在石阶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已经死了,还是昏厥过去。
卢鸿飞惊问拳师黄金雄:“这个人是怎的?莫非死了么?”他猜想这人必是独行遇盗,再不然,就是狭路逢仇,中箭逃命,奔到这里,支持不住了。
拳师黄金雄道:“我看这人没死,必定是中了毒……”

第二十六章 陌路救伤
两个人走过去,俯身一看,要试他的口鼻呼吸,果然这人并没有绝气。卢公子两人的话声足音一响,这人已然微微一动,把眼强睁开,又闭上了,嘴唇也颤颤的一动。恰巧二人身边带着酒瓶水囊,把这人扶起,灌救了一口酒。这壮士面色渐红,居然缓转过来,点了点头,说出有声无力的话,似乎是道谢。但一松手时,还是坐不住,摇摇欲倒。此时奴从已然寻来,卢公子便命一仆,把这壮士扶住,想问他话,黄金雄拾起那支短箭,验视一过道:“果然是中毒。”这是一支浸了毒的药箭。那么,这人倒毙于此的缘故,不问可知了。
卢公子道:“你这人怎么落到这样?可是遇上仇人了么?”
那人摇头不能答,伸着哆哆嗦嗦的手,指指纸包膏药。鸿飞方才明白,这人必是逃出寇仇之手,奔到庙内,想自己敷药治伤,却因箭射后背,自己够不着,才痛死过去了。卢公子慌忙问明治法,命仆从用小刀把壮士的衣服割开,找着伤口;拭血涤毒,先敷药粉,后贴膏药。受伤壮士呻吟道:“还得捆上点。”黄金雄亲自动手,替他解开腰带,撕块单衫,把伤口绑系牢固。
卢鸿飞看这壮士的精神,慢慢地恢复过来,这才诘问他的姓名、来历,因何在这无人的地方,受此重伤?壮士只是说:“以保镖为生,为仇家所害,中了毒箭,挣命逃到这里。”问他在哪里受的伤?他只拿手指了指西南。再问姓名,这壮士好象支持不住了,只哼哼的说道:“姓孙,叫六……六六。”
卢鸿飞还想细问,这人闭目不能言语;半晌,又强自挣扎着说:“我看台驾也是风尘豪侠,若肯相救,后必重报;倘若怕人命连累,请把我送到店房,也就感恩不尽了。”说罢双眼一睁一闭,又不住呻吟起来。
卢公子更不多问,叫从人摘下一扇庙门来,把这负伤壮士孙六,搭到附近市镇。打算找一小店,先把他安置下。谁知店主人一听说是病人,又是外来孤行客,并没有亲近人跟随,怕死在他的店里,弄脏了他的店,还得跟着打人命官司,竟再三推辞,不肯收留,仆从还在解说,不想已被孙六听见了,气得脸上倏变,坐了起来,旋又一倒,闭过气去,半晌方醒过来。
卢鸿飞连忙劝道:“不要紧,店家不收,还有我呢。”对仆人说:“把病人抬到咱们家吧。”当下暂借店房换药进食,趁天色尚早,一径抬着受伤壮士回家。
回到卢府,已是掌灯的时候了。负伤壮士一路颠顿,昏昏沉沉,把他搭在床上,忽然双目一睁,矍然说道:“这是哪里?”
卢鸿飞道:“就是舍下。”
壮士又把两眼一合,呻吟不语了。当时卢公子也未介意,只命仆从把孙六安置在外书房,拨人服侍,延医治疗。病人忙道:“不用延医,我那马鞍行囊中,尽有疗伤的妙药;只烦做些鲫鱼汤,提毒发汗,就很好了。”又道:“我那条铜锏,还有那匹乌骓马,是匹良驹,烦主人费心,叫贵价把他弄来。”
卢公子道:“客人放心,你的东西都给你带来了,马已经送到马棚,好生喂养着哩。你只安心养伤吧。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只管说话。”孙六躺在病榻上,点头道谢。
这陌路中伤的行客,自此在卢府疗伤养病。初遇救时,性命垂危,曾经作冷作烧,昏迷数次。到底由卢公子延来医生,妥予疗治,又拨小僮服侍。转眼二十几天,险期方过,创口渐合,人已能挣扎着起床。
卢鸿飞公子起初只是好奇恤难,陌路矜情;后来又跟店家呕一口气,才把一个三不知的病汉抬到自己家里,也无非把此人当做风尘中遇贼遭难的过客罢了。依他天性高亢,并没有把此人看成朋友。既已拨僮仆照护,他自己不过偶然想起来,才过去看看;或者慰问几句:“好些了吧,想吃什么?”随便搭讪几句话,并没有当做了不起的大事。倒是那位拳师黄金雄,久历江湖,眼光犀利,背地对卢公子说:“此人兵器不俗,来历不明,如今江湖上什么样人都有,东翁身份很重,似乎不必把他引进府上。”
卢鸿飞笑道:“不相干,就算他是个绿林汉子,料想当地官人也未必敢寻我来。”
黄金雄道:“那倒是的,不过这人是否值得亲近,东翁要揣摹揣摹。还有他受伤的缘由,他始终没有明白讲出来。你问他是遇盗么,他点点头;再问他是遇仇人,他又点点头。我看这人神情诡秘,恐怕不是好相识,东翁既然收留他,索性好好优礼他;第一言谈上不要带出德色来,还有府上的奴仆们,东翁也要好好嘱咐他们一番,对这病客,不要怠慢了。”
卢公子含笑点头道:“这话很对,做人情就该做到底,小弟一定遵照黄师傅的话办。至于陌路救人,本出于一时的意气,小弟虽然浅薄,不敢卖恩示惠。”说着笑了。又道:“回头我就诫饬仆役,叫他们耐心服侍病人,不许摆出豪奴的架子来。”
谈了一会,卢公子站起来,便邀黄金雄一同出去游猎。因新有一个朋友,新赠给一只训鹰,他要出去试试。这些日子常去郊外纵马盘游,到天晚方归。有时偶遇风雪,鸿飞他便在自家后园暖阁上设宴。
弦歌欢饮,狂态依然。等到夜阑人静,忽然伤心时事,便振吭长吟,或拔宝剑乱舞。黄金雄引杯看着,只笑居停主人书生呆相罢了。
这天清早,卢鸿飞游兴又发,邀伴束装,要联辔郊游。那外书房的小僮上前禀报:“前边那位养伤的客人,这两天很见好,想出去遛遛。教小的跟上边回,要找主人借几两银子。”
黄金雄微微一笑道:“哦,要借钱?”
鸿飞公子道:“他好利落了么?”
小僮道:“据小的看,他早好了,就是口馋。”
鸿飞想了想吩咐帐房,给孙六爷支几两银子。小僮问支多少?鸿飞道:“就支给他二十两吧。”
小僮又道:“孙六爷还请主人谈谈。”
鸿飞此时已更衣待发,顺口道:“你告诉他,我现时正忙,改日再谈。你问问他,二十两银子够用不?不够尽管说话。你要说客气点,听见了么?”说着,与几个猎友游侣,连同拳师黄金雄,率奴仆等,一行十余人,架鹰牵狗,携带酒果,一齐上马出门了。
刚刚走出七、八里地,忽听侧面一带疏林之后,鸾铃乱响,蹄声“得得”,突似一股黑烟从林后窜出,随着卷起的狂尘,往斜刺里奔去,卢鸿飞勒马回看,正是一骑士戴着大帽,披长袍,驱乌骓马,揽辔扬鞭,疾走如风,眨眼间折奔正南去了。匆遽间,只看见背影,未辨面貌,拳师黄金雄愕然道:“这不是那孙六么?”
卢鸿飞道:“好象是他。”问从人时,也说很象。
拳师黄金雄心中一动,便要回去看看,究竟此人走了没有,又要追上去瞧瞧,到底是他不是?
鸿飞大笑道:“我知老兄又动疑了。就算是他,人家伤愈出门走动走动,也是有的。走吧,还是打我们的猎去吧。”
黄金雄摇头道:“马走很疾,不似闲游,我只怕出错,恐怕他趁你离家,不辞而别了。”
鸿飞道:“不辞而别,又有什么错呢?光天化日,他又与我们无怨无仇,反正他不会遣祸于我的。此时正当雪后,禽鸟都出来打食,走吧,我们打几只肥兔下酒,好好乐一乐。”不等黄武师答话,把马鞭一挥,豁剌剌直跑出去,猎伴紧紧相随,不一时,已离家四、五十里了。上次东狩,此次是往北。
奔到北山根下,面前展开一带平原,树木掩映,野草乱生,正好是个猎场。众人纵马张弓,姿意游猎。内有熟练的猎师,自去搜寻狐兔的窟穴。卢公子亲自把那新得的猎鹰,放在天空,试一试攫拿之能,每见狐兔,便突然猛搏,果然很好。卢鸿飞大为欢欣,拥狐裘,带貂帽,未必志在得兽,无非是饱食寻乐。可是此行居然不虚,又猎得不少野味。到午饭时,觅一野刹,铺陈酒肴,各各饱餐。乘兴接续游猎,一连两天,没有回家,卢鸿飞逸兴勃勃,乐而忘返,还想再往远处行围。
黄金雄再也忍不住了,力劝大众回家看看:“东翁如未尽兴,我们明天再来,还不行么?”便将猎品猎具收拾了,从附近村民,雇了担夫挑了猎物,一齐转道回程。
打猎所经之路,本非阳关大路,逐走射飞,迤而行,此时已在兰陵东北。卢公子取路还家,仍不免随地盘桓。走了一程,天色已晚,月光上浮。众游伴有的疲劳了,想赶快投店;有的迎合着主人的游兴,还打算乘月色,策马郊行;反正来时两天,归时三天也不够。
拳师黄金雄仍只怂恿快往回走,卢公子点点头转问仆从:“近处哪里有店?”
仆从答道:“西边十几里处,许有镇甸。”这又是绕远了。西南有座小村,路不绕远,不过路程稍长,还得走出二十多里,才能到达。众人道:“我们到荒村寻宿吧。”
群乘月色,扬鞭续进。走从荒郊林路边,一阵风过去,猛听迎面林影后,约在一、二里以内,浮起一片喊声,乍起乍沉。大众诧然,一齐驻马倾听;相隔稍远,辨不清楚方向。大家不约而同,各凝神注目,试着往前寻看。丛林黑影正挡视线,看不见一点动静,而且林中也没有半点星火。大家都以为喊声奇怪,前途恐怕出了拦路贼。卢公子自持人多势众,一共十七个人,人人携带猎具兵刃,便招呼一声,大家分散开,拍马上前,搜探究竟。
往前寻出数箭地,骤闻草间嗖嗖一声,一枝响箭,劈面射来;一个猎师险被射落马下。十七个人骇然大怒,失声呼喝道:“不好,这里真有歹人。”各将刀矛亮出来,就要往前冲。
武师黄金雄急急拦住,连呼:“公子,公子!不要冒险,我们要先看看是怎么一回事。黑影中不能辨物,究竟是否强贼,究竟埋伏着多少人,这必须持重,不可鲁莽。”
十七个人由黄金雄指挥,悄悄绕林斜走,视察四面。黄金雄手持短矛,和两个壮仆,当先转过林边。只见岔道上,土岗斜横,黑影憧憧,似有两伙人正在械斗。那边一群人约有四、五十个,正占上风;这边一群只有二、三十人,显见不敌。人多的纠众进攻,欲夺土岗;人少的据住林岗,用矢石拒敌,且战且退,双方打得很猛,但似有所顾忌,全不敢声喊,只默默的攻守迎拒。人多的势强,转瞬间,已有冲锋之兵,抢上土岗了。
卢鸿飞一行从歧路上撞过来,借物蔽行,伸头探脑,欲窥真相;无如人可衔枚,蹄声难掩,械斗的人本有瞭敌之兵,登时被他们发见。他们竟把这猎队错认做敌手的伏兵。这二、三十人一见不好,有人喊叫一声,不遑苦斗,竟往斜刺里,逃窜下去。那边四十余众吹着哨子,一抹地追杀过来;忽瞥见猎队一步一探,悄悄迎来,也骤吃一惊,忙止步远远传呼,警告同伴。
猎队见踪迹已露,一拥上前,正要喝问,那械斗冲锋的追兵,追到林边,猛然勒马不前拢目光端详一下,初疑是敌,旋觉不似,忽然回马大叫道:“不好,打岔的来了!”跟着又上来一人,望了望,也叫道:“头儿留神,鹰爪又来了!”
后面的人众登时骚动,悠然的一散一聚,竟鼓噪一阵,下岗入林,似欲退逃。有一人驰马抢到林边,挥刃喝道:“什么人,快给我退回去!”不等回答,把弓箭如雨点一般射来。那举动似要拒捕,又似乎欲退先攻,要抽空一跑。
武师黄金雄到底是行家,临变饶有急智,忙把短矛一举,大呼:“住手,住手!我们是过路人,对面不要放箭,你们是干什么的?快说实话,你们为什么拦路放箭,不教人走?”
连叫数遍,对面这四、五十人,竟紧紧扼住这一带密林路口,丛林中东一支,西一下,放冷箭,抛石子。直等到猎队退马不前,齐声吆喝;对面始有一人,将铁笛连吹数下,登时蝗石箭雨停攻。月影里,有一人似是领袖,策马当林,厉声喝道:“这条道是太爷包下的,不许闲人乱闯。你问怎的?识相的,趁早给我回去。”
黄金雄道:“朋友,你不要逞蛮,我看你们不象剪径贼。我们跟你不相干,彼此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相好的,我们必得借道过去。”
那人怒吼道:“少说闲话吧,老实告诉你,太爷是和人在这里算帐。我们好容易狭路相逢,才把债户堵上,教你们凭空搅了。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官面也罢,助拳也罢,你打搅我,就不行。两个字,趁早给我‘回去’,别误了太爷的大事!”
公子卢鸿飞、武师黄金雄,并马一听,好蛮的家伙,到底是干什么呢?卢鸿飞提剑,黄金雄横矛,两人都用兵器护住上半身,前进数步,要辨辨面目,问问原委:“你们可是打群架,寻仇械斗的么?……”
不料路旁乱草中,有一个械斗负伤的人,同伙败逃,单单落下他一人,身受重伤,明知难活,手头还有三支弩箭,冷不防被他扳机放来。卢、黄二人侧身勒马,只顾对面,虽提防暗算,未曾十分留神背后,背后已有猎伴保卫着。哪知侧面忽出冷箭,听“格登”一声,黄金雄猛喊了一声:“呀,留神!”急闪不迭,卢公子坐马负伤,那马惊跳起来,竟狂奔向前面林口去了。猎伴一齐失惊,对面敌人也猛吃一惊。

第二十七章 误踏祸机
当此时,卢鸿飞公子叫道:“不好。”要想勒缰,竟来不及,急急地俯腰低头,把身子贴在鞍上。对面群徒只道是来人闯路,铁笛子急吹,登时投石飞箭,照来骑猛打。武师黄金雄骤逢意外,心头大骇,情知要坏事,急抡刀矛打马,奋不顾身,上前驰救。敌人那边果然围攻卢公子,卢公子挥剑相应。
黄金雄大骂:“好贼,怎么暗箭伤人?”说话时,卢公子早中了一石子,竟然负痛陷阵,探剑乱扫猛冲。这一行猎伴,见主人陷敌,喊一声,一齐跟踪往上抢。敌人那边喧成一片,骂不绝声,聚拢起来围攻猎骑。
双方都不知隙由于一箭,都恨对方豪横。猎伴十七人,多半会两手,情急拼命,越岗进扑,一霎时刀矛乱舞。双方竟因误会,激成混战。武师黄金雄护主猛搏,连伤数敌。这林中械斗之众,猝被猎伴跨骑硬闯,抵面肉搏,所有矢石远攻之器,已不能施展。铁笛子连吹,械斗为首的人恼怒已极,骑一匹红马,领十余人,半骑半步,忽地退下去,绕从侧面掩来,先把猎伴的退路剪断。他恼恨这无故打搅的人,更是怒骂不休,猛斗不甘示弱。
卢鸿飞公子首被敌人包围,一口长剑,到底敌不住人家三四支长枪。武师黄金雄跃马奔来相助;械斗领袖喝骂邀战,不令黄金雄上前。
忽然敌人那边,有人藏在树后,抬手比比画画,欲放不放,似有暗器待发。黄金雄从月影中一眼瞥见,看出隐有暗器,心说槽糕,急急左手用力,把马一勒,右手矛突然斜刺。那放暗器的人早将袖箭打出来,月光下,疾似流星射到。黄金雄用矛一扫,上护头面,“当”的一声,把袖箭打飞。可是第二支,第三支袖箭眨眼又到。黄金雄一扭身,急再带马,人躲过了,马竟做了挡箭牌,马头马颈斜中了两下。这马惨叫一声,蓦地往旁边一栽。就在这马将倒未倒之际,械斗首领挺大砍刀,斜切藕式,照黄金雄肩头砍下。黄金雄甩蹬一跳,躲避大砍刀;顺手一矛,还照放箭人猛扎,如电光石火般,敌人的刀骤落马背上,“克嚓”一声血溅,扑登一响,一匹良驹倒地打滚了;放箭的人也被短矛刺伤,退逃到林中。
那械斗首领是个赤面大汉,身高力猛,一刀取胜,急趁势抽刀横扫。武师黄金雄一个虎跳,早已离鞍落地,顺手把鞍上的腰刀拔在手中,双脚刚刚一点,骤闻金刀劈风之声,往旁一跳,忙腾空又一窜,单腕用力;“来而不往,非礼也!”照赤面大汉的坐马,挺矛就刺。赤面大汉怪叫如雷,展开大砍刀,往下三路一扫。黄金雄急收短矛。赤面大汉急转刀锋;叮当一响,火星乱迸,矛杆刀锋相碰。黄金雄吃了一惊,往旁急退;验看手中短矛,幸是通体铁杆,已被砍削了一个缺口。黄金雄一咬牙,又扑上去;矛交左手,刀归右掌,甩掉刀鞘,窜前窜后,和赤面大汉往来死战。为的是牵住劲敌,好救卢鸿飞。黄金雄且战且向卢公子喊叫,催他拍马抡剑,夺路速走。敌众我寡,来路不明,这决不可恋战。
但是卢公子学拳未精,天生膂力尚强,马上功夫也很不劣;居然运用一口长剑,与三个敌人相打;虽感压迫,尚未失手。马鞍边,本来顺着一支钩镰枪,百忙中抬腿摘下来;一手抡枪,一手挥剑,很勇敢和敌人搏斗。他并没想,这打的太无谓了。敌人究竟是盗帮,是寇仇,还是械斗的乡村豪族;他一点也猜不透,倒拿性命替那败走之众抵挡追兵。
那些猎伴,所有胆豪的门客,力壮的忠仆,和悍猛的猎师,都纷纷上来,或骑或步,帮卢公子索斗。内有一个猎师,名魏鼎臣,左手提虎叉,右手抡猎刀,扑到卢公子背后,大叫:“贼子休得张狂!”“唰”的又一叉,照一个骑兵的敌人叉去,敌人回刀一架,这猎师忽一矮身,钢叉照马肚戮来。骑马人慌忙招架未免吃力着慌。这时猎师大为得意,猎刀下扫,又照马腿砍来。马战竟不如步战灵便,一连数叉把个骑马的人叉了下来。猎师魏鼎臣高兴大笑,招呼同伴,跟着他学。
立刻有一个猎师,挺虎叉,溜到械斗首领赤面大汉的背后,唰地一叉。赤面大汉正斗黄金雄,听叉环“哗啷”一响,霍地一挫身,急急将大砍刀往后一抛。“当”的一震,把虎叉格开;扭头一瞥,刀锋一送,猎师往后闪过。武师黄金雄趁空抢上前,俯腰柔进,左手矛一晃,右手照马腿一刀。赤面大汉慌忙弯腰,推刀迎住。黄金雄不砍人,专砍马,一连气七、八刀。赤面大汉俯身护马,十分吃力,要下马步战,步下功夫又不好,不觉勃然动怒,骤将马一带,跳出圈外,大砍刀高举连晃,喝道:“弟兄们,洒星子!”失口叫出江湖黑话来。
猎伴人少,械斗的人本已四面合围,把猎队十七人阻林圈住。大汉一出令,党徒应声一散一聚,七、八枝箭又射出来。但已留出空隙,群敌撤围往后一退,猎伴登时松动。
武师黄金雄登时看出破绽;一个箭步,窜到卢鸿飞身畔,急叫道:“公子小心箭,我们快闯!”卢公子也识出利害,未肯先走,拍马呼众,一齐穿林夺路。
众猎伴忙往一处聚,敌人的箭立刻跟踪往一处攒射。但敌人的箭所剩无多,只有蝗石,也不能把对手打倒;丛林大木又处处可以障身避箭,猎伴同声呼道:“快闯呀!”
卢鸿飞、黄金鸿,一骑一步,抢先夺路,冲开矢口,寻奔林口。林中敌人有几个箭手,慌忙拦路开弓搭箭。卢鸿飞公子轩眉长笑,狠狠打马,跨下马一阵风似的冲上去。余骑跟踪而上,来势凶猛,拦路的箭手抵不住铁蹄蹂躏,个个倒退;箭不及上,忙将弓梢乱打。马骤势疾,远器不能近攻,箭手全被冲散,林中闪出道来。卢鸿飞、黄金雄、猎师魏鼎臣,趁势赶杀,后边猎伴一个个紧随上来。箭手们离近的就弃弓抽刀,慌忙拒战,隔远就觅树障身,引弓还想再射。偏偏此走彼追,敌已双方又已错落相杂;月色虽明,贸然放箭,怕误伤自家。
猎队眼看夺路成功,将出林外。械斗首领怒吼如雷,挥众急击。只觉得部下呼应不灵,怎么以多拒寡,还让他们逃出?竟忘了他的部下先经械斗,久战力乏;人家猎队仍是突围求生,夺路急走。
械斗群徒就在林内外,窜聚二十余人,把夺路十几个猎伴一再邀住,迤逦缠斗。武师黄金雄与公子卢鸿飞,就在林中路口,双战那械斗首领,一面邀同猎伴,拍马驱逐林中敌方的埋伏。那械斗首领挥动大砍刀,当路猛斗;人高马大,力猛刀沉,把卢、黄二人一时牵掣住,不能闯过林径。那埋伏在林内的械斗徒众,还有二十来人,个个背插钩刀,手握弓箭、石子、镖枪、由一个紫面大汉率领着赶到,抽空儿潜放冷箭,要暗算猎众。他们认定卢公子等是对方邀来助战的,殊不知械斗对方早已遁入黑影。他们就挑出灯火,对这一群猎人,恶狠狠的要下毒手。
但是,此际双方混战之局已成,敌己相对,如走马灯一般,展转攻守,倏进倏退,游走不定。而且他们利箭已经无多,黑影中,又恐误伤自己人。紫面大汉姓牛,乃是械斗的副首领;见敌己两面穿花也似的层层夹斗,不敢开弓乱射,便想变计,扑出来助战。紫面大汉先登高瞭望,看出自己这边人多势众了;虽然人人战乏,形势仍占着上风,此次与仇家邀战,本出急袭,乘人不备;若历时过久,尚恐敌人增援重来。这副手立刻调动余众,抽刀出战,只留下六个人,漫散开,隐藏在草间树上,注目观战;以防敌援掩至,兼备官人来剿。他自己将兵刀一举,从林径半腰闯出来,大呼进搏,把猎伴截在两处。
那卢鸿飞公子为穿林夺路,苦战械斗首领;一霎时,械斗的副首领率队驰到,武师黄金雄急回身阻住。月影下,卢鸿飞细辨敌人面目,那械斗首领身形魁梧,方脸短须,鼻高眼圆,眸子深陷,闪闪发光,可说是十分凶相;年约四十岁,穿短甲,骑红马,手中大砍刀,招数灵活,耍起来如一条怪蟒。卢鸿飞却是勇力有余,武功不熟,起初还不显,厮拼稍久,破绽迭出,被敌人这口刀逼得乱转。虽有猎师健仆,奔来相帮;但敌方人数更多,猎师才到,众敌跟踪追来,还须回身拒敌,不能协助卢公子。卢公子仍凭己力,苦斗劲敌;百忙中,喝问敌人姓名。这械斗首领怒叫道:“太爷阎王爷,要你的狗命!”卢公子只道是敌人的气话,那敌人果然姓王,活阎王正是他的外号。他的那个副手恰巧姓牛,名牛寿朋,人们就管他叫做牛首阿旁。
林间交战十数合,猛听活阎王大吼一声,大砍刀横劈过去。刀风一掠而过,卢公子猎帽竟被削落,头发披散,险遭枭首,大吃一惊,带马急闯。阎王轩眉大笑,振吭高叫:“哪里跑?”催马挺刀追上。
这边,武师黄金雄在步下,挥刀对战,早劈杀两个暴民,夺取一把钩枪。忽见宅主失利,急托地一窜,横刀抡枪,拦住阎王。副首领牛头忙黄金雄,猎师魏鼎臣忙摆虎叉,拼命拦住牛头。黄金雄趁此机会,跳到阎王马前,挥刀挺枪,下击马腿,阎王横刀一挡,一步一马,两刀一枪,此来彼往,大斗十合,不分胜负。黄金雄连作数次突击,均被阎王的大砍刀搪开,知遇劲敌,暗呼:“风紧!”催卢公子夺路速逃。
卢公子义不独却,拍马往外一窜,喘过一口气;忙挺长枪猛冲。早有骑马的两个暴徒斜抄过来,阻住卢公子的去路,六、七个步下的也援步飞窜,从背后急追,人未到,镖枪蝗石先劈面打出。卢鸿飞抡枪,格打出去,驱马回头再斗。林边火光闪烁,俱是敌人的伏兵;猎伴逃到哪里,火光照到哪里。卢公子凝神一看,猎伴连自己十七人,已被这械斗暴徒砍倒两三个,活捉四个。余众心怯,拍马狂呼,无心恋战,夺路乱逃。械斗群徒因自己人也有伤亡,不肯放松;七、八匹马豁刺刺赶过去,圈回来,又把去路剪断。
当此时,双方胜负已见,卢鸿飞公子眼看杀出林径,又被逼回。猎师魏鼎臣等已经负伤尚在挣命。门客、健仆个个被暴徒迫逐,杀得七零八落,散做数堆。只剩下武师黄金雄、口角喷沫,尚与阎王对刀拼死,但进路出路,全叫暴徒远远圈住。所有猎伴均陷重围,斗场立见松动。阎王大叫部下,将远攻之器重行拿出,镖枪、蝗石,只向武师黄金雄打来。
武师黄金雄确是武林老手,但防远斗近,双拳不敌众手,未免应付不暇。阎王的砍刀又很勇猛,自己的兵刃不敢和他的硬碰,因此越加吃亏。黄金雄奋力招架,急急偷空闪眼四望,四周情形险恶已极,再不见机,便要全数覆没。黄金雄腾身跃起来,照阎王胯下的马头,破死力的砍下去。阎王勒马侧闪,挥砍刀往外一扫。黄金雄不等还招,抽身而退,一抹地突出敌人背后,掏出暗器,且呼且打,夺路急奔。
黄金雄且斗且叫,招呼卢鸿飞,休得恋战,快快突围归家,复仇救人,总得先留一口活气在;若一味拼死,彼此有害。这话,卢鸿飞不是不明白,不过他总觉得抛众先逃,心下不忍。当不得黄金雄厉声连喊,卢公子实觉不支;虽当寒天旷野,已经浑身欲汗;这才喊一声,突骑再闯。与黄金雄一马一步,一枪一刀,穿林夺路,掩护着八、九个猎伴,拼命冲出去。其余猎伴有的竟被隔断,有的往来路挣命逃回去。
械斗首领活阎王策马大叫:“往前抄,不要放走了他!”与副首领挥刀牵掣住卢、黄二人;手下暴徒豁地分为两翼,包抄过去;挑灯持刃,紧紧缠斗,节节掩击。一霎时,众猎人且战且走,散做数股,各不能相顾。卢鸿飞这一拨,已迤冲出半里地,暴徒也就跟踪追出半里地。离开穿林小径,又赶至一道斜坡前。武师黄金雄怒极,回身叫道:“喂,朋友,你们已经占了上风,何苦这么究追?谁跟谁也没有杀父的冤仇,夺妻的耻恨,何必赶尽杀绝?”
活阎王怒吼道:“小子们,这话算你说对!我怀恨仇人,前后四年,好容易冤家路窄,把他们堵在这里。讲好了一刀一枪,凭本事,赌性命决斗;眼看我们胜了,无端被你们搅了局。叫你们躲开别管,你们偏来横插一杠子,误了我们的大事,小子,太爷就都杀了你们,还不嫌解恨,你还说爷们赶尽杀绝?看家伙吧!”叫罢,拍马进扑,那口大砍刀嗖嗖的劈来。
武师黄金雄一听大怒,提刀叫道:“好汉子,留下姓名来,敢容我们定期再会么?”活阎王大笑,用刀尖一指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你想知道我的底细么?告诉你,太爷就叫阎王爷。”
卢、黄听了,只疑他是夸口,哪知是实话。当下黄金雄情知停战无望,卢鸿飞暗悔出游找祸,两人各整兵刃,转身断后,催余众速逃。这群暴徒一部分骑着马的,跟着首领,豁剌剌放马跑上来,又将猎众困在土坡前。活阎王指挥马上党羽,有围攻,有拦劫;步行暴徒便分散开,搜捉溃逃各处的猎人。
猎众仍是伺隙且战且走,往前冲杀,前面又有人拦住。卢鸿飞蓦地奔到前方开路,黄金雄在后阻敌。会武功的两个猎师分帮着卢、黄,但猎众人数分散,势愈不支,所有猎具,猎品,早都抛弃不顾了。幸而猎人骑的是卢公子厩内的良驹,跑得很快,暴徒的牲口却劣,仗这一点,得以拼命溃围,抢上土坡。土坡正面,是平阳大道,容易跑,不容易躲藏;侧面坡东,断崖起伏,月影下,见有浓影正当前路,似是林村。若得抢先奔过去,便好隐身御敌。猎师魏鼎臣首先叫了一声,拍马扑过去,余众也跟踪越坡,趋奔坡浓影。
活阎王蹑敌应战,居然很在行;抢上土坡,只一望前途,便知猎众必然躲避正面大道,落荒趋奔黑影。立即催马当先,带部下党羽,分两翼往东赶去。此奔彼逐,又追出一段路,猎众恃有良驹,心想一入林村浓影,便可把敌人落后,遂努力加鞭,顺坡下驰。不意面前断崖阻路,高低不平;正在摸黑择路,突闻天空飕飕一声,一枝响箭冒高射出来。月影下,同时望见迎面烟尘大起,蹄声利落奔腾,骤如暴雨。众猎伴又不觉大惊,仓皇回顾道:“完了!这里过不去,前面又有敌人了!”
正是后有追兵,前有伏敌;断崖乱草,崎岖山路。卢鸿飞仓卒无策,急领众人,弃马提刃,爬上断崖。武师黄金雄也喘呼呼跑上来,正要拨草择径,潜踪遁走,忽又听嗖嗖两声响,一枝火箭,一枝响箭,连续破空射出来。卢鸿飞初疑响箭是从东面黑影中发出的;这时凝眸注视,方才窥明,这火箭响箭,与刚才那一枝响箭来路不同。这两枝竟是由断崖丛草乱岗上,冒高射出来的,又好象这两箭正是回答刚才那一箭的。断崖之上,分明有埋伏。
卢鸿飞等大恐,挣命狂奔,反倒跑到敌人圈内!叹一声:“不好,倒霉!”正要卒众退回。蓦听断崖树梢上,一个浊重的声音叫道:“来人不要惊慌,快快躲进来吧。”一言甫罢,后面穷追的暴徒,已然漫散搜寻过来,登时发现猎众所弃的良马,投荒乱窜,急忙派人圈住。然后举目四望,搜寻骑马之人,窥察来箭之处。但四面渺无人影,只有断崖乱草摆在旁边;活阎王立刻越众临崖,翻身下马,俯身挑灯,照看草间人迹,复又翘首望了望远处,等候手下党羽到齐,便喝命分兵四路,一齐抢崖。因逃人奔至此处,忽然不见;四野空旷,无处藏身,料定他们必在崖上。众暴徒纷纷搬鞍下马,各提兵刃,刚要往崖上窜。突然间,从崖上又射出一枝响箭,和四五枝弩箭,一下子把暴徒射伤两、三个人。

第二十八章 毒戕肉质
活阎王愕然后退,明知猎众矢尽弓抛,这时怎么会发出箭来。而且还有火箭、响箭,莫非他们在此处设有埋伏不成?势机紧急,不容细忖,正要吩咐拼命攻崖;登时听喊声大起,那远处浓影中,竟拥出一队人马。为首的已有两个骑客,随着箭声火光,如狂风一般,扑向断崖而来。为首偏左一个骑客,十分英勇,舞动一杆枪,远远高叫道:“对面可是王五爷?还认得我石建侯么?”偏右那一骑客,不是别人,正是阎王的死对头陶永春。刚才械斗落败逃走,不用说,此刻是勾出援兵,重来寻杀了。
来骑一报名,阎王只听这语音,便自一震,这偏左一骑,正是一个劲敌,出乎意外的到场助拳来了。他慌忙倒退,飞身上马,领党羽唰地退出半箭地以外,先闪开了头上的断崖,又率众往荒原空旷处移动。相度地形,退出两、三箭地,火速的择定退可守、进可攻的阵地;把手下党羽已赶到的三十余人,挑灯为号,聚在一处,排成雁字“人”形阵,等待敌至,立即交手。然后自己拍马抡刀,在前押阵。他那副首领霎时赶到,拍马朝前一望,连忙挺身退到阵后,代替活阎王指挥同党,整兵备敌;仍派两个壮汉,趁来敌尚未迫近,火速飞马回去勾兵。刚才围敌,乃是骤出不意;现在仇人既邀能手,二番寻殴,必然预有布置,未可轻敌;自己这边须要堂皇对战,慎重应付。
转眼间,来骑齐东大侠石建侯,由械斗的事主陶永春引导,率领五十多个壮士,从东村浓影中驰出,火光一明,亮出队伍,六成骑马,四成步行,刀矛如林、弓矢足备,用长枪挑出二十多盏气死风灯,似一条火龙般,抢奔荒原。相隔十数丈,一声铜笛,马步齐住,仇敌两方抵面,各列阵式。活阎王的人已排成“人”字形,石建侯、陶永春这边,立即排成半圆形。石建侯一马当先,抢到垓心。火光照耀下,只见他手提尖枪,腰悬利剑,气度昂然。一手揽辔而笑,说道:“王五哥请了,我们又有一年多没见。你上回的伤,想必痊愈了吧?”
首领活阎王气得双眸灼灼,一咬牙,也把马一拍,凑上前去。牛首阿旁押阵在后,活阎王横刀在马鞍上,双手一举道:“哦,是石二哥,石二哥久违了,不知寅夜来此,有何贵干?”
这骑土黄面金发,圆眼粗眉,上唇无须,颔下有一络羊髯,威风凛凛,十分怪相,年纪约四十一、二岁,乃是齐东大侠。他仗着本身的本领,和广阔的交游,江湖扬名,威镇一方;马上善使六合大枪,步下善使青萍剑;和活阎王王锦城,各据一地,外面对阎王表示客气,暗中实瞧不起,厌恶阎王的土豪劣迹,当时微微一笑,道:“王五爷,我无事不敢横插一腿,我这来是给你们二位了事来的。”回头摆手道:“陶三弟过来。”
骑队中,突然走出一马。马上英雄手抱双刀。年约三十七、八岁,生得长脸直鼻,眉清目秀,唇上微有胡须;穿一身蓝,满头大汗。这个名叫陶永春,刚才与活阎王王锦城,狭路相逢,械斗不敌,赖猎伴拦入,才得脱身求救。石建侯手指陶永春,面向活阎王道:“刚才陶三弟败到我那里了,言说他与王五爷仓卒械斗,人少不敌,他的侄儿被老兄倚众擒住。小弟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彼此都是乡邻,同是武林一脉,所争又只在一口闲气上,并非不共戴天之仇。现在陶三弟已经认输,我打算替他向老兄讨个情分。请看薄面,把那孩子放回,两家从此各罢干戈,陶三弟日后必有人心。就是小弟,知情感情,也不能凭白那个,日久天长,我也要有一番补报。王五爷,你看好么?”
阎王一听,怒从心起,道:“石二哥,你说的话太好了!可是有一样,石二哥既然出头了事,一碗水该往平处端。你可知道俺的徒弟是怎么死的。他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弱妻,年轻轻的叫陶爷的人给砍死了,莫不成就算白死?”又一指自己的脸道:“二哥,你再请看,我这眼下一道伤,调治了一个多月,才得平复;到底破了五官,落了残疾。人都有一张面皮,人都争一口气。想我王老五,含恨忍耻四年多,今天好容易才得与陶家叔侄相会,彼此公公道道,一刀一枪,有来有去;搁着你老兄,难道你凭朋友几句场面话,就得罢休不成么?依我看……”
石建侯登时把脸一沉,厉声道:“不罢休,想怎样?依着你看,就把姓石的噎回去,是不是?”
活阎王不觉低头,接不下话去;半晌抬头,张了张嘴,忽一切齿道:“老哥,你既然出场,我无论抱着多大冤屈,似乎总得给你闪过一面才好。……我的徒弟死了,怨他命短。……石二哥,你也总得让我过得去。现在长话短说,我们该怎么办?……”
石建侯道:“怎么办,你说吧。”
阎王又发狠道:“咱们这么办,你老哥既已到场,请闪在一边,给我们做个见证。我也不倚众为能,陶永春手里也有刀,来来来,咱二人就当着石二哥,来个单打独斗,你姓陶的果然胜得我这口砍刀,我就把你侄儿放回;并且我还要从此埋头洗手,不在齐东混了。若是你姓陶的不胜,石二哥,你做个保证,以下的事就可由我了。这不是我不懂交情,无奈这里头不止是争一口气,还欠着一条人命哩!”言罢,向石建侯施礼道:“石二哥,这样办,公公道道,人情面子,两全其美;可是我姓王的未免太栽跟头了。俺那徒弟挨砍时,就没有谁出面替我讲情,可惜了一条小命,硬叫陶爷给毁害了。”遂将手中大砍刀一摆,面色一整;手指陶永春,大声叫道:“姓陶的,我的话跟石二爷说开了,你也有耳朵,你别不哼气呀。你难道就凭人家局外人,给你仗腰子,讨人情,自己一点也不争气么?”
陶永春勃然大怒,傲然冷笑道:“单打独斗,我正求之不得。石二哥,请你费心做证。”拍马挥刃,就要上前。活阎王把大砍刀一举,立刻放马。
那石建侯一张黄脸,倏地泛起红云,舌缝春雷,猛喝一声:“且慢!”催马抬枪,横挡在垓心,高呼道:“陶三弟退后!王五爷,你要识趣!我既然到场,你总得叫我下台。我再说一句,你看我薄面,把他侄儿先放回。我叫他撤红柬,遍请山东武林同道,当众设宴,给你赔礼圆场。你要不赏面,王五爷,我姓石的在齐东,也还有点微名,我给人出头了事,也有多次,从来没叫人硬驳过。这一来,你来看,……”一指到场的五十余人,道:“你是叫我姓石的当着这些朋友,活活折在你手里,你简直的叫我回不去了,你可明白!”
石建侯横枪当前,跃跃欲动,分明要强来出头,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活阎王王锦城素知石建侯不好惹,看了看四面,人家带来的人又很多,不由低头沉吟。
阵上同党哗噪道:“五爷,休要听他一派胡言!您的徒弟废了命,咱们好朋友,好弟兄,又伤了好些个,如今百年不遇,抓住了把鼻,焉能随便再松手,放虎归山?”
一个尖噪子的人更对石建侯大嚷道:“石朋友,你给我们两家了事,我们很承情,无奈不是这么了法。姓陶的侄儿,我们把他促住,本要零碎给他罪受,末后再赏他一刀。现在冲着你的面子,我们决不给他苦吃,也不能放了他。我们只拿他当个活押当,你请放心,我们决不伤他半根毫毛。……”
石建侯大怒道:“唗,你们这些东西,给脸不要脸,大概你们也不认得我姓石的厉害,你们哪个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双方喧闹,阵角骚动,登时要交手。忽听阎王这边,阵后豁刺剌一马越众过来,乃是活阎王王锦城手下的副首领牛首阿旁牛寿明,外号叫做牛头大王的。他左手揽马缰,右手提大斧,领部下两个壮士,押着一个俘虏,如飞赶到。他在阵后,已听明来人不是泛泛之辈,乃是齐东大侠石建侯,受对头陶永春邀请,前来帮场。正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石建侯外号石敢当,威镇山东,最难惹不过。牛寿朋听见他们大动唇舌,争论着释放械斗被擒的陶永春的侄儿。这陶永春的侄儿,年轻有力,也是劲敌,如今好容易捉着,这么一个活肉质。现在有心不放,石敢当必然翻腔;若真当时放了,未免跟头栽得厉害,也失了寻仇的好把柄。这牛头大王诡计多端,立刻在阵后悄悄布置安排。传令手下人,把林中树干上捆着的陶永春的侄儿,解下绳缚,暗施手法,重缚在马上,驱到阵前。
牛头大王拍马上前叫道:“喂,朋友,你们是来给我们了事的么?我们先谢谢你这番盛情。你们不是替陶永春要人么?不错,我们的确捉住一个活当头,按理不能轻放。朋友,我们就冲着你的面子了。来吧,还你的人。”立命二壮士,把马缰一松,抡马鞭一打,这马驮着人,向阵前窜过来。
活阎王不悦,才要发话:“怎么不商量,硬给做主纵敌放仇?”刚喝了一声:“嘿!……”牛寿明背身摆手叫道:“石二爷,原人交还,我们后会有期,别的话以后再谈。”
石建侯勒缰横马,看一看马上驮来的人,已由陶永春等蜂拥迎住,遂向牛寿朋举手叫道:“朋友你贵姓?既承义释,足见交情,我先谢谢你们二位!喂,陶三弟,你快认认人,仔细看一看。”
牛头大王牛寿朋立刻喝令收队,催着活阎王,领众往后撤退;打马如飞,退向林径。
一行大众刚刚退到林口,这边陶永春突然发狂似的暴吼道:“好恶贼,你下这种毒手!我跟你们拼了!”别的打手也一齐高叫:“石二爷,别放走他!”
石建侯刚刚折马往前,送了几步,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眼望着活阎王,举手作别。忽闻背后发喊,急回头一看,只见陶永春手抱侄儿,扑地坐倒,又托地跳起来。旁边数人举灯笼照看,抚视这被释的俘虏,喧成一片。
石建侯登时有些瞧料,厉声叫道:“王老五别走!陶三弟怎的了?”忙回身验看。
原来陶永春把侄儿搀下马来,借灯火急忙验视周身,遍体并无伤痕,只右肩胛略受浮伤,但是面色惨淡。陶永春忙问侄儿,失手遇擒的情形,可曾受了伤?受了凌辱,他侄儿起初一字一顿,也还说出几句话,好象没受重伤,只叫敌人刺了一下,神色难看,好象是被掳含愧。陶永春刚刚放了心,忽见他侄儿打冷战,浑身肌肉颤抖,两眼上插,摇摇欲倒。陶永春急忙扶住他再问他怎的了,竟闭目不答,身子往下直溜,跟着嘘喘起来,陶永春慌忙抱住他,坐在地上。这少年人越喘越不象,面呈死色,人已昏惘。手下人提灯照看,乱糟糟喊叫:“不好,不好!侄少爷的情形可不对!”连声对耳呼唤,伤者眼不能睁,口不能答,全身随人手俯仰。事出仓卒,地在荒郊,既无救药,眼看着舌缩气微,越变越快越坏。
陶永春泪下如雨,怒气冲天。陡然把垂毙的侄儿放下,提刀瞪眼,奔来大叫,“石二哥,咱们中了贼子们的奸计了!”
石建侯只一看,又奔来一扪,怪叫一声,飞身上马,提枪豁剌剌急赶下去。这边,陶永春徒手奔出数步,抽身急回;又伸手扪一扪侄儿的口鼻,提灯照一照侄儿的面色,连连跺脚,命人把尸体背回去。自己慌忙抄兵刃上马,狠打一鞭,从后赶来。部下壮士紧紧跟随,一同追逐那施暗算、毒杀俘虏的仇人。
当这时,牛头大王牛寿明,弄这一招辣手,急急的催手下众人,火速奔入林径。活阎王追问他,是何缘故?他只催快走:“走迟了,怕仇人追上来。”
活阎王着急道:“你到底弄什么把戏了?你说出来,我也好应付。”
牛寿朋这才勒缰说出实话:“我给小子种上毒了,回去准死无疑。少时教他们发觉了,必要追来,我们还是赶紧走,在前途下埋伏。”一面说,回头望了望,见自己的人都已退到林中,忙下令两旁埋伏;又加命一人飞马奔回去,火速调人增援。
他这里加紧预备,却不道七步断魂针药力发作太速,还未容他布置停当,那边陶永春的侄儿已然毒发身死,眼开腰挺了。仇人大队猛扑过来,恶声痛骂,势欲拼命。牛寿朋悔之不迭,阎王也抱怨说:“老弟,你这一招弄巧成拙,大错特错了!”
但事已至此,只好迎敌。阎王把大砍刀挥动,调转马头,拒林而守,齐东大侠石建侯、陶永春,一个痛恨受愚,一个痛悼亡侄,一前一后,舍死忘生,追到林边,大叫:“王老五,牛老八,一对施暗算、没信义的奴才,快滚出来见我!”
牛寿朋不答,潜命放暗器。手下党羽,只投出十数个飞蝗石子,石建侯一马当先,金枪卷舞,如巨蛇吐信,来抢林口。陶永春双眸圆睁,凶若煞神,恶狠狠硬扑过来寻仇。械斗群徒攻战已久,余箭剩石无多,被石建侯、陶永春,单枪双刀,横砍直挑,把人冲得四散,林径要口眼看突入。
阎王一见仇人来势甚猛,忙拍马杀出来,阎王抡刀抵住石建侯,牛头大王抡斧抵住陶永春,陶永春邀来的众好汉如一窝蜂从两边掩上来,与阎王手下群徒,就在林边大战起来。

第二十九章 械斗结怨
活阎王一党久斗力疲,渐渐不支。石建侯舞动长枪,忽刺忽挑,招术既熟,臂力又猛;阎王王锦城本非对手,越战越往后退。陶永春虽也力尽,此番重来,乃是拼命,牛寿朋也抵拒不住了。双方部下的党羽也强弱不同,石建侯率来的这一帮都是精悍的武林壮士。阎王的党羽疲卒心怯,渐渐守不住林口;又强支数合,王锦城汗如雨下,两眼发慌。石建侯唰的左手一枪,镇住敌人的砍刀,右手抽剑往横处探身一刺,又倏然一刺。阎王骤然闪身,险些坠马,把砍刀一提,往外一荡,慌忙喊一声:“风紧!”拖刀勒缰,打马便走。牛头大王牛寿朋急将长柄鹰嘴斧,格开陶永春的刀,率领群徒,也一溜烟撤退下来,暗自懊悔失策。阎王心中更是难受,加鞭急走。石建侯不舍,马上加鞭,突林追入。林径夹杂,阎王将灯笼火把一齐抛灭,据暗敌明,且抵拒,且败走。石建侯、陶永春这边虽有灯火,也只得熄灭,免被敌人乘明袭击。双方就在林中,摸着黑打起来。
如此,阎王这边强力抗敌尽难,乘暗败退却易;一行人方自大喜,正要钻林。不料突然间,从林径斜道小径,飞冲出二十多个敌人,恰恰把阎王的逃路堵住,这一伙正是卢鸿飞和武师猎伴等人;还有两个大汉,便是藏在荒岩枯树上,放响箭的那拨探子。
陶永春当头次械斗败退时,便沿道放下几个伏路壮士;自己忽然奔退,邀出石建侯,集众重来寻仇夺侄。刚才响箭连发,便是陶永春先遣的冲锋,与伏探遇上了;借此发箭,通报敌情。那卢鸿飞一群猎伴,无心路遇,被阎王迁怒追杀,又远远看见陶永春迎头攻来,误认是阎王一党,觉得后有追兵,前阻强敌,无路可投,这才往斜刺里败走,弃马当攀崖而逃。
这一来,恰与陶永春的伏路壮士相遇。伏路壮士早已窥见卢公子与阎王苦斗,便跳下树来,说明缘由。卢鸿飞、黄金雄始知械斗原委。
原来这陶永春家道小康,祖传精擅长拳,在家中一面务农,一面设场子授徒。因有太平村巨富张某,误听阴阳先生的谎言,为保新坟风水,在本村盖了一座庙,遥对着邻村孟辛庄;又将两村交界的一道土岗,擅自挑断。孟辛庄居民以为张财主倚财欺人,破了本村的风水。偏巧在挑岗建庙之后,孟辛庄连有两家失火;他们也受了阴阳先生的滥言,托人要求张财主,拆庙筑岗。结果,双方弄僵,激起械斗,孟辛庄这边惨败。陶永春的至戚把两个儿子全送命在械斗上了,这便是陶永春的两个内弟。孟辛庄的首户李敦老便怂恿陶永春的岳翁,坚求陶永春出来助拳,便由首户许下重聘,要他兼给自家护宅,并充本村乡团武教练。陶永春情不可却,便答应了,帮忙修岗,于是双方械斗重起。太平村的巨富早已闻信,赶紧用重金礼骋,把个阎王王锦城和牛寿朋邀来。两人与陶永春角斗数次,阎王手下几个徒弟失手殒命,活阎王一怒改装,夜入孟辛庄,到首户家行刺、放火,他的大弟子跟随前往。谁知陶永春防备甚严,阎王的大徒弟脸上挨了一刀,当场被擒,送入官府,办了个强盗罪名,眼看着首级不保。牛寿朋多方设计,才把大弟子的罪名减轻,至今还在牢中。却是行贿赎罪,必须倾囊,张财主到这时后悔起来,倒怪阎王无能,虽然到底拿出钱来,可是颇有难色。王、牛二人为此一怒脱离张宅,勾结绿林,要自行报仇,百般的计算陶永春。不久,终用反间计,把陶永春的东家李敦老弄得动疑,便辞了陶永春,另延武师护宅,把本村乡团武教练的事情也给辞了。陶永春并不介意,仍回自家,务农教徒。
这活阎王仍不甘心,自料武艺不如,又访师学艺,数年后回来,与牛寿朋定计报仇。适值陶永春新丧爱子,精神颓丧,阎王王锦城派人假装吊纸,投下封信,邀他“以武会友”。陶永春只得答应下,与他定期决斗。不想竟上了一个大当,单人斗技之后,活阎王又夜袭群殴,这就是今天的事了。陶永春无可奈何,就在荒郊野外,与敌一拼。寡不敌众,弄得大败;门徒受伤,侄儿遭擒。等到陶永春把患难至友齐东大侠石建侯邀来,那牛寿朋明着讲和暗下毒手,害了人家的侄儿,从此两下里结仇更深。
那卢鸿飞公子,偶因游猎,陌路相逢,无意中竟碰上这场是非;却也落得本身受伤,又害了好几位猎伴,终于也跟阎王结下深仇。
当下卢鸿飞问明原委,因自己这次无端伤了好些人,心中很是气愤,便与武师黄金雄等商量,既然阎王的对头来到,便要率余众,下场助拳,拿住这个活阎王,送官治罪,一来泄忿,二来惩恶。即请这伏路壮士(也是陶永春的门徒)当先引路,从后岸溜下来,大宽转,绕到林边,衔枚拨草,火速地抄截阎王党羽的退路。
那伏路壮士喜出意外,这真是很好的一支夹击之兵从天而降,立刻欢跃带路,本着熟悉的路径,从半腰一抄;潜藏树后,一声不响。直等到活阎王和牛头大王害人扯谎,飞奔入林,石建侯、陶永春等在后面拍马急追,这伏路壮士才暗暗招呼卢公子跟黄武师道:“是时候了!前面跑的是仇人,后面追的是家师。”
卢公子这才对黄金雄道:“我们上吧,除暴就是安良!”坐马已失,急从步下,穿林当道,观得牛头、阎王眼看奔至,暴喊一声,迎面剪往。那伏路二壮士引吭高呼,催他师父陶永春快快夹攻。
阎王弄得马喷沫,人流汗,一马当先,好容易闯入林内,劈头被暗器打得倒退。后面敌人也霎时追到,阎王与同伴在林中乱转,人马拥塞,互相践踏,登时把林路堵住了。阎王急得大吼,卢鸿飞已换刀上前索战,黄金雄暗令缓上,以免穷寇拼命。
活阎王王锦城被困在垓心,左冲右突,不能逃走,和卢鸿飞刚才被困一样,果然要上前拼命。后面牛头大王领败众蜂拥而至,立刻互相传呼,合兵一处;急急将惊窜之众指挥好了,马在前,步在后,阎王大叫:“老牛快来,杀了这伙东西好走!”牛寿朋忙挥斧过来,两个人的眼都急红了,刀斧齐上,照卢鸿飞攻来。
卢鸿飞在步下横刀招架,阎王把腰一俯,把马一磕,手中刀倏地照下劈去。卢鸿飞急举刀一搪,却不甚得力,只听当的一声,刀口对刀口,迸出火花;左手刀竟被阎王这一刀几乎砍得松了把。阎王大喜,把马一磕,砍刀又起。不防武师黄金雄猛喊一声,刀光一闪,从左边砍过来。阎王急急扭身一架,牛寿朋已然抢一步,把黄金雄截住。卢鸿飞潜取暗器,将右手一扬,阎王“哎呀”一声。双方相离太近,急躲不及,这一支袖箭直奔咽喉;阎王一歪身,箭中肩头。阎王忍痛拔箭,把砍刀恶狠狠照卢鸿飞劈去。一连七、八刀,锐不可当。卢鸿飞抵敌不住。阎王乘这夹空,急调刀打马,直冲过去,如狂风一般,夺路逃走。
阎王的党羽也如飞逃去,黄金雄喝道:“哪里走!”抖手一暗器,把末后一人应声打落马上。黄金雄立刻夺得这一匹马,飞身上去,随后急追。
牛寿朋忙招呼同伴快走。自己策马一窜,照黄金雄背后,呼的一斧砍去。武师黄金雄闻金刀劈风之声,忙回马招架,卢鸿飞也赶来策应,牛寿朋却将缰绳一转,拍马斜窜出去,武师黄金雄回刀拦阻。牛寿朋把手一扬,厉声道:“着!看镖!”
武师黄金雄和卢公子,齐往旁退闪。一条黑影掠空坠地,乃是牛寿朋的短兵刃。借此一阻,牛寿朋慌忙打马飞奔,追上阎王,远远的败走了。只剩下手下的党羽,前阻伏兵,后有追骑,如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步下的人钻林逃窜了,马上的人见首领已逃,也都个个弃马投戈,钻入林丛黑影中。
陶永春和石建侯突林追到,阎王等已逃得没影。陶永春记恨杀侄之仇,切齿穷追。与石建侯登高一望,见曙色将透,前有浓影。追上去一看,只剩空骑,仇人弃马而遁,业已无踪。只好重返林径,在林内外细细的搜了一回,从中救出几个猎伴,都是刚才被擒,牛寿朋把他们绷在树上的。遍寻战场,把仇人的遗尸,掘了个大坑,埋了。受伤的就活捉了去,仍备将来换俘。自己这边伤亡的人,都一一异救,往回运走,又将猎伴所弃的马寻着了。一切收拾完毕,陶永春、石建侯都过来,向卢鸿飞、黄金雄一伙猎伴,长揖深谢,殷殷动问姓名。把猎众强邀至陶家,疗伤款宴,各陈械斗原委,当下定交告别。陶永春、石建侯搜寻仇踪,杀侄之恨誓死必报。
卢鸿飞回家之后,懊悔异常。这一回游猎,猝遇人家械斗,自己以一个局外人,竟有好几个猎伴受伤,还死了一个健仆,一个猎师。疗伤葬死,恤赠亡人的家族,很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事;却交了石、陶两个朋友,结下了牛、王两个仇人。卢公子的妻子,谢氏娘子,乘间委婉的劝他一回:“不要多招宾客了吧!”卢公子也自后悔,便闭门谢客,暂时不再远出,闲时只在家中看看书,与武师黄金雄练练拳。
至于在外书房养伤的那个壮士孙六,经问馆童,果然就在卢鸿飞出门野游的那一天,也自骑马出去了;因此武师黄金雄心中越发犯疑。
但到次日晚上,孙六便已回来。候到卢鸿飞一行回转,孙六便烦馆僮,进内宅回话,说自己伤势已好,要见公子当面叩谢,拜别还乡。卢鸿飞听了,也没介意。心中正在烦恼,只吩咐帐房,给孙客人支三十两银子做路费。
直过了两天,孙六又催请一遍,卢公子才抽空到书房,和孙六叙谈。孙六长揖拜谢,自说:“在下猝遇寇仇,身负重伤,幸承公子援手,才免一死。现在箭创早已痊愈了,打算即日还乡。因感救命大德,必须当面叩谢,所以请公子出来一见;路费我这里倒有。”那三十两银子,坚辞不受。
卢公子拱手道:“这是小事,不足挂齿!缓人所急时有,卢某还不是那见危袖手的人。孙兄打算这就回家么?”孙六道:“是的。”
公子道:“哪天动身?”孙六道:“见过公子,明天就走。”
公子道:“贵乡在哪里?”孙六一指正南说:“离这里不远。”竟没说出地名。
卢公子忽然想起黄金雄谆谆告诫的话,乘机略加盘询道:“孙兄一向贵干?听你口音,颇象江浙人,贵乡在哪一府?你遇上的歹人,究竟是强盗,还是仇家呢?”
孙六好象漫不经心似的,随问顺口随答道:“在下本是镖行,伤我的是劫道的强人,也算是仇家;镖客与贼本来势不并立。”这末句话就不大靠得住。
卢公子道:“孙兄原来是镖客,刀镖在身,御暴客,护行旅,久羡久羡!但是,孙兄府上究竟属哪一省?大名是那两个字?”
孙六道:“我么,原籍江苏,就在邻省。排行在六,草野无名,他们都管我叫做银镖孙六。在下是粗人,操业又俗,不过是给富商大贾做个护行看家的犬马罢了。”说罢大笑,又道:“公子是个商人,在下虽在邻省,也名慕盛名的。人人都夸兰陵卢公子是我们大明朝的孟尝君。”
卢公子脸上一红道:“谬赞,谬赞了:孙兄谈吐风雅,我看你文武全才,决不是寻常的镖师。”
孙六笑道:“不是寻常镖师,是遇贼便跑,一箭几乎送命的无能镖客。若不是公子冒着人命牵连,陌路施救,我区区蚁命,还不断送在荒村破庙里么?”
两人由此又谈到江湖生涯上;这孙六闻博广见,吐属洒脱,无怪黄金雄疑他不是泛泛之辈。卢公子觉得他实不带一带镖客俗气,因此两人倒很谈了一阵,卢公子说起江湖仇杀的事来,要借此探孙六的口气;话里引话,不知不觉,讲到自己此番游猎,误遇械斗的话来。夜月林边,忽闻响箭,把自己一行,搅在械斗场中,三出两入的打了一阵。
孙六听罢忙问械斗的两边是谁;卢公子不待细问,便说这一边是陶永春、石建侯;那一边是什么牛头、阎王。自己一行猎伴,和牛头、阎王交起手来,双方都有人受伤;如此这般,当闲话说了一遍。
孙六道:“哦!”脸上带出愕然之色,跟着说:“原来是他俩!公子大概不晓得,这牛首阿旁牛寿朋和活阎王王锦城,都不是什么安分人物;据说招娼窝赌,坐地分脏,和绿林很有来往的。……”
公子道:“那个石建侯也这么说过,劝我留神他。”
孙六道:“到底公子和他怎么误斗起来的?”
卢公子又把助斗的详情说出,连牛头大王下毒手,杀俘虏的话也说了。”现在陶永春和石建侯决意大举报仇,还要找寻阎王和牛头的巢穴。……”
孙六很留心地听,听完又很仔细的问。把一切经过问明,正色对卢鸿飞说道:“公子可留意,这阎王和牛头不是好惹的东西。在下久涉江湖,颇知道他们两人的鬼蜮行藏,总而言之,他们这种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一向是裂眦必报,恩怨分明的。依我看,还请府上多多留神。”
卢鸿飞道:“当真这样的么?”因想起黄金雄也这样说,王锦城乃是土豪,两边械斗最恨的是旁人出头打岔。现在阎王无端吃了大亏,恐怕不能甘休。
跟着孙六又说起江湖上仇杀的事件,买凶栽赃杀家灭门,什么歹毒做法都有;动不动索及数千百人,官府也没法子严究,只能敷衍了结,这等事不能不加提防。
卢公子听着津津有味,仍只当做奇闻轶事听,并未认真设想。此时虽当明末,流寇纵横,可是王纲未坠,齐鲁地面尚属安静。卢公子心想:“阎王就是土豪,还敢造反不成?”
谈了一阵,卢公子重问孙六,明天何时动身?预备设宴相送。孙六低头沉吟道:“在下原定明早上道,现在觉得伤口发痒,恐怕是前天骑了一趟马,又累着了。打算再多骚扰两天,不知行不行?”
卢鸿飞笑道:“这有什么不行?我看孙兄气慨桓桓,精神内敛,心然深精内家武技。等着得闲,我和我们黄武师,还想跟你考究考究呢。”孙六只微微含笑,敬谢不敏。
从这天起,卢公子仍然忙着抚伤丧死的事,把孙六的话,早忘在脑后,甚至也没对黄金雄说起。孙六竟留恋不走,一晃过去十来天。
哪料想到第十一天头上,鼓打三更后,卢府忽然有警。鸿飞夫妻已经归寝,卢宅内外都已熄灯,只有护院武师黄金雄,还倚刀假寝。他对这陌路客人孙六,心中总未释然;曾背着主人公,私到外书房,拿话试探人家;被孙六瞪着诧异的眼,反唇相稽。两人话顶话,闹得针锋相对,几乎吵起来。多亏馆僮从旁代说:“这是我们宅里的武教师黄师傅。”孙六方才转嗔为喜,改容敷衍了一回。黄金雄冷笑着出来,替主人暗加戒备。他断定这孙六来历不明,心怀叵测。卢公子坐拥钜产,素有富名;黄金雄是有名声的武师,既在卢宅假馆,万一出了窃案,他实引以为耻。况且卢宅以前又被飞贼借过千金,黄金雄多加小心,也是很自然的事。却不料提防孙六,孙六尚无异动;那话阎王王锦城真个的衔恨唆人,前来探路了。
阎王王锦城本不是安分的人,与陶永春一场械斗,在陶永春觉得惨败求援,侄儿殒命,实负着深仇大耻,切齿必报。在阎王那边,横逢猎伴,大败而逃,另外也吃了大亏。他的内弟在穿林夺路时,忽逢暗箭贯耳,被人负救后,拔箭立毙。卢公子这边自然不晓得,陶永春那边也是不晓得,阎王一党却已痛恨到极处。陶永春邀人踏访仇踪,要搜寻阎王的下落,阎王其实没走,潜率同党,伏住近处,连夜潜派能手,反来刺探陶永春的动静,和卢鸿飞的来头。只几天,已访明卢公子乃是兰陵大富之家,正可以打抢行刺,一来得财、二来报仇。于是阎王的死党夜眼胡林、歪毛祁二,悄悄的袭入卢宅来了。

第三十章 行刺遭擒
此时夜暗星黑,微风瑟瑟,卢宅前后院门扉闯全掩。忽从西边邻院房顶,露出半个人头,往下窥视。身穿黑色夜行衣,背插短刀,腿绷匕首,正是夜眼胡林。他悄悄的爬墙登房,蹭到高处,张目里外一望。见卢宅正院漆黑,窗板已上,前院只三间东房有一间隔纸窗透出灯亮;东斋和西园寂然无声,暗然无光,更房不知在何处,也不知是有是无。胡林相了相,就轻轻鼓掌,向北面招手。北面罩房后,应声又闪出一个人影来,穿夜行衣,背单刀,插匕首,与胡林一样的结束,只身量稍矮,此人便是歪毛祁二。
两人把身一长,挪步凝眸,各处窥探一回,把全院形势认清,进退之路勘定。祁二随手揭起一片瓦,试丢在院隅。“啪哒”一声,屋瓦摔碎了,两人急缩身倾听了听,并无别的反应。两人放心露头,掩在房脊后,鹤行鹿伏,从高处凑到一起。指指点点,耳语片刻,履着屋瓦墙砖,分两面先绕奔前院,要先查看这间东屋有灯亮处的虚实。
胡林和祁二慢慢往前移动。足登软底鞋,残瓦无声;掩身黑影内,外形不露,慢慢的,轻轻的蹭过来,将要到了,稍稍一顿,探身出来,闪眼再看;便要招呼着,分一个人下来,破窗窥灯。忽然那盏灯灭了!两人慌忙停身缩头,半晌无声;歪毛祁二便要溜下去一看,胡林连连摇手,暗示着:“慢来!”另从身上取出一小石子,嗖地轻投下去,落地“吧哒”!屋中悄然依旧沉寂,外面也无异响。
过了一会儿,胡林伸手作势;歪毛祁二点头会意,把袖箭上好,刀也备在掌中,伏身房脊后,提神代伙伴巡风。夜眼胡林便将背后刀抽出来,身形一缩,刚要溜下房顶,往平地跳落,忽听祁二“嘶”地叫了一声,连连对他摆手。胡林退还原地,四面张望,原来东屋那盛灯已灭又亮了。
胡、祁二人相顾愕然,按情形,此时应该持重罢手,并且阎王、牛头派他二人来,纯为勘道:“把卢宅全院房舍的形势勘明,便可回去交差。这两人在卢宅盘桓了半个更次,探道摸底十分清楚了,谁想他们忽然贪功,心想:“这不过只一盏灯罢了。”全宅空虚,久探无人发觉,如入无人之境,祁二歪毛道:“喂,咱们顺手把姓卢的首级捎回去,不就完了么?”
草莽人物胆气粗豪,四只眼望着这一盏灯,搔首寻思。自觉虚劳此行,心实不甘,到底要找个小下场才罢。便“嗖”的一声,夜眼胡林先窜下来。轻身提气,蹑地无声,挨到外院东房后面不远,重跃上墙。越脊登房,到得屋顶,蛇行至前,用倒卷帘式,挂身往下窥窗。躲开前庭,不履平地,这便是多加小心。头上脚下,足钩房檐,手攀窗格,破窗纸往里一张,不料这一窥,倍觉诧然。这三间屋一明两暗,只左首暗间桌上点着灯,灯旁并无人坐,对面横陈一榻,床帐高悬,床头也无人卧。屋内空空,有灯光无人影,正不知何故。
胡林心想不安,他们定有防备。刚要抽身,耳畔忽闻扑登一声,急翻身上房,张皇寻看。恍惚看见歪毛祁二仰面拉叉,摔在当院。胡林忙打了一声胡哨,祁二挣扎起来,也口打唿哨,一拧身,似要上房。不知怎的,祁二又咕咚的栽倒。连滚带爬,直奔短墙。胡林大惊,忙回身旁窜,欲探究竟。突见跨院一条黑影,如箭奔出,大喝:“有贼!”说着把一件铜器抛在石阶上,当啷一声,这人立时一窜,赶上来,照祁二刷地一刀,口中连喊:“快来人,有贼了。”
这个人正是武师黄金雄。祁二顾不得窜墙逃走,急忙回身招架,口中连吹胡哨,低呼:“风紧!”胡林忙探囊取镖,托在掌心,比了比,刚一扬腕,镖还未出手,蓦地听见侧面房顶,刷地一声,一缕寒光扑来。胡林急闪,臂上早着了一下,其痛彻骨,却不知何人发的。急顺来路寻去,就在西边房上,祁二刚才巡风藏身之处,又冒出一条人影。
胡林大怒,不但不走,唰的一镖打去。只见那人影一晃,倏有黑忽忽的一物,直奔自己面门打来。胡林一伏身,窜开数步,脚刚站稳,耳畔听刷地一声,暗器又来,连珠弹似的一连四下,其疾如电。胡林左闪右躲,肩膀上又着了一下,仿佛是铁弹子、飞蝗石一类。再看西房上的人影,已然伏下去不见了。卢宅上下,已闻盗警,吓得壮夫、更夫、门丁,拿了花枪木棒,提着灯笼,钻到院中乱喊,卢鸿飞公子已经惊醒,披衣急出,喝令拿了箭来。祁二已逃上邻房,揭瓦片往下乱打。胡林连连吹哨,催祁二快快过来,一同逃走。揭房上瓦,往下急打,不叫卢宅护院上房。转瞬间,很伤几个仆役,吓得这些家人乱跑乱叫。卢鸿飞不会上房,黄金雄不敢上房,怕中了敌人调虎离山计。卢公子恨众仆乱窜,忿欲上前;黄金雄忙唤住卢公子、催他速回上房护宅。这一来,倒放松了刺客。
祁二已逃上房,大叫:“姓卢的,老爷们走了,改日取你的首级!”
一言甫了,高处忽听有人狂笑道:“毛贼休要张狂,你们一个也走不了,公子不要慌,这来的就只两个贼。”
众人急抬头看,只见贼已然凑到一处,觅路欲出,突从房上闪出一条人影,如一只飞鸟,登房越脊,截住了二贼逃路。
胡林、祁二方要往跨院跳,一见迎头来了宅中人,齐将手一扬,发出暗器。那人影略略一闪,仍扑上来。两贼拨转头,要往旁处退。那人影在后急追,且追且呼:“卢公子快回内宅,黄师傅快上这边堵截。”
卢公子大声叫道:“朋友,你是哪位?可是孙兄么?”
那人道:“是熟人。”掠空飞窜,如鹯逐雀,一步也不放松,追赶过去。
二贼横逃,眼看夺路逃走。黄金雄急持刀上房,迎头阻拦,二贼突然又改奔前路。护院人放了一排箭,没有挡住;二贼腾身飞跃,双双翻墙逃走。众人大喊,那人影喝一声:“哪里走?”一飘身,也翻墙追出去了。
卢公子道:“刚才这人可是姓孙的客人么?”黄金雄道:“自然是他。”
卢公子道:“想不到今天又闹贼,想不到孙君帮忙拿贼。一共就只两个贼么?”便要吩咐人,开门追踪,黄金雄忙道:“公子别叫他们追,也许不只两个,快往院里搜搜看。”
黄金雄仍然有戒心,即嘱仆人,把宅中灯笼全数点着,与卢公子到内宅各处加意查看。折到前院外书房,果然外书房孙六宿处,双扉虚掩,孤灯荧荧,床帐空悬,卧客已渺。卢公子重回内宅,安慰妻室;然后出来,与黄金雄猜论贼人的来历,并揣测孙六的为人。黄金雄劝卢公子,对孙六仍要多加小心,不要因他追贼,便失了戒心。卢公子只含笑点头。
约过一顿饭的工夫,大门外有人砸门。门丁都不敢擅开,进来禀告公子。武师黄金雄站起来道:“我去。”挑灯提刀,领众人绕从马号开门,转到正门一看,果然是孙六回来了,当门而站,左肋夹着一个人,已放在石阶上,正是歪毛祁二被捆得粽子似的。
卢公子也随后出来,抱拳谢道:“孙兄,就是这一个贼么?我真得谢谢你。”
孙六道:“还有一个贼,被我打了一镖,现时捆在路旁树上呢?谁费心把他扛来?”护院的人忙去了五个人,找到路边,把那个夜眼胡林解下树来,杀猪似的扛回卢宅。
卢公子道:“这两个东西又是飞贼么?”
黄金雄笑道:“未必是贼人吧?”
孙六看了黄金雄一眼,哈哈一笑道:“也许是仇人。”
当下,押定二贼,一齐走进外客厅,明灯高悬,内外通明。卢公子让孙六和黄金雄坐下,亲自审问二贼:“你叫什么名字?可是阎王的同党么?你们的伙伴共有几人?为什么找寻我来?”
胡林、祁二两个贼被壮仆押着,毫无惧色,瞪着眼,只是恶狠狠端详孙六和卢鸿飞公子。任凭卢公子喝问良久,二贼抗不置答,一味谩骂:“老子的来意,就是想到你家找点油水,老子一时不小心,被你们拿住了,没什么说头,只求一死。你问我们的伙伴么,不多,只有几千,明天晚上准来。小子你提防着吧,反正叫你们舒服不了。”
卢公子很生气,喝道:“我好好问你们,你竟敢秽言乱语!”喝令仆人,拿皮鞭来。
武师黄金雄忙拦阻道:“公子不必这样,等明天把他们送官好了,犯不上跟混人致气。……朋友,这里的宅主好生问问你们,为的是可怜你们,要把你们放了,你倒骂起人来,你们不光棍了。”
孙六也悄悄对卢鸿飞说:“先把他们押下去,有话回头说。”
卢公子依言,命那几个壮汉,把二贼推到下房,拨人看守。孙六这才对卢公子、黄金雄说道:“公子,你是当地的绅士,身家很重,不值跟他们结怨。他们这些人明是土豪,实在就是强盗,逼急了,他们什么把戏都会使的。”
卢鸿飞道:“但是这王锦城竟遣刺客来算计我,我不把他们送官,难道就这么容容易易释放了不成?那岂不是纵虎归山,反贴后患,弄不好反疑心我怕他哩。”
武师黄金雄道:“送官不妥,放是不该轻放的。我想我们该想个善遣之法,依孙兄之见,该怎么办呢?”
孙六欠身道:“这件事情交给我吧。对付他们,威逼和善遣,双方都照顾到,总以给他们稍留江湖上的体面为要。能把怨仇化解开,岂不是更好?”
黄金雄道:“那好极了,只怕不易。”
孙六道:“那么……”
卢公子忙道:“且请孙兄试一试。”
孙六看了黄金雄一眼,遂退下来。自己回到外书房,掩上房门,拿过笔墨来,写了短短的一张字柬,严密封固,揣在自己怀内。转身来到拘押二贼之处,屏人说了许多话,亲替胡林、祁二松了绑,把兵刃交还二人;候到黎明,悄开旁门,把二人送出卢府,把那封写好的信交给了二人。胡林、祁二没可奈何,只得含愧拿了那封信,垂头丧气,趁天色微明走了。
那活阎王王锦城、牛头大王牛寿朋,潜藏在秘密巢穴,天天盼望消息。直过四天,才见胡林、祁二回来。听二人一报,才知两个人行藏已露,行刺遭擒。活阎王不觉大怒,把胡林、祁二狠狠抱怨一顿:“只教你们哥俩前去刺探,谁教你们动手行刺来。这教人一捉一放,太丢脸了。”
牛寿朋道:“而且也显得打草惊蛇。”
胡林沮丧不语,祁二忙说:“师父在上,我敢起誓,别看他们刑吓软诱,我们俩任什么也没说。”
牛寿朋道:“何用你说,人家还猜不出么?”
活阎王的本意,是一面遣人刺探陶永春、石建侯,一面遣人刺探卢鸿飞;可是报仇的着重处,还是陶、石二人。要等自己把伤养好,便孤注一掷,大撒绿林箭,勾结大盗,大举复仇。他已不惜投身盗帮,以湔深恨。陶、石两人势大技强,又是死对头,阎王派往刺探的乃是同党劲手,此刻已经访实回转。偏偏卢宅打探的胡林、祁二两人把事弄坏,不但塌台,甚至泄底了。阎王和牛头拍案顿足的叫骂,把一腔怨恨都倾注在卢鸿飞身上了。
闹了一阵,胡林方才将孙六那封信拿出来,说是卢宅朋友写的。活阎王气忿忿拆开一看,失声发恨道:“怎么姓卢的还有这种朋友,这不是横江一窝蜂么?”原来在这封信上,孙六把他的真姓名、真身分,揭示出来,信上的话无非是排难解纷,劝双方释嫌归好。后边却有:“仆与居停主人乃患难至交,不容坐视”的话,含意似乎有些力量。但是惹人注目的还是署名,信末落款写的是:“一窝灵蜂孙六符”。灵蜂孙六符这个人本身武艺倒也不甚超群,但是“横江一窝蜂”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秘密会帮,在江南江北,潜伏爪牙很多,声势很大,阎王和牛头久有耳闻的。他们猜想这卢鸿飞本是兰陵大姓,代出簪缨,怎么会跟“一窝蜂”秘有联络?或者姓卢的得罪了自己,一定觉得兆头不好,才邀请孙六符横来出头,也未可知。
活阎王王锦城默想移刻,与牛寿朋商应付办法,又把胡林盘问了好半晌。结果商定,是暂时罢手,后会有期。反正孙六符不会久在卢家作客的,迟早必有一走,等他走后,再设法算计卢府。遂把邀来的人暂且谢遣,仍秘令手下亲信党羽,随时在卢府左右窥伺,贿买卢家家丁,刺探宅内的动静。并且散布谣言,离间孙六,说他是江南大盗。只可惜这番苦心并无大用,卢公子并不听奴仆的话,奴仆也不敢私议主人的朋友。
那边孙六却心知此事不能算了结,早替卢公子出了主意。经多方劝说,半月以后,卢宅全眷移居县城,不再卜居乡间了。鸿飞深感孙六护宅之德,孙六深感鸿飞救伤之恩,两人由此订了口盟,成为至交,孙六留在卢宅不走,竟多耽搁了两个多月。日子已久,交情既深,卢公子渐渐晓得孙六的真姓名,渐渐地知道了孙六的真身世。
他的真名字叫做孙继武,六符是他的号。当年曾被盗案攀诬,一怒戕官越狱,竟当真做了江淮一带的水寇,不久啸聚了一百四、五十人。横江一窝蜂首领是金蜂李,远慕孙六的威名,派人邀他入伙。孙六谢绝不去,存着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心。哪知金蜂李正要开通江淮一路,坚欲借重孙六已成势力。这日金蜂李居然亲自出马,亲来劝驾。会见之下,金蜂李语言昂藏,胸有大志,孙六符一见心折,甘为辅佐,两帮终于并成一帮。
一窝蜂做的事,介在盗与侠之间,人数越聚越伙,势力越铺张越大。邻近的盗帮、会帮,有不受他们拢络的,便实行火并,或者订期决斗。为了争码头,很和江南草野豪杰冲突过;因此结聚的同党,固然日渐增多,可是暗结下的仇家也很不少。孙六符防人暗算,他自己的家小潜藏在僻乡,每隔一年半载,便回乡探看亲眷,悄送养廉。不幸他这一次,匹马独出,孤行落单,猝然遇上了仇家,受了人家的暗算;以致于夺路苦斗,后背中了毒箭。自己抡铜鞭,打死了一个仇人,策马狂逃出险;箭镞深入肉里,毒力发作,虽然倒拔出来,却是自己没等敷上药,就痛昏过去,倒在荒郊破庙中。幸蒙卢鸿飞公子陌路相救,才免横尸野外。因此以德报德,替卢公子吓住活阎王,两人终于订交。
那武师黄金雄事后对卢公子讲:“我说怎样?这位孙爷果然是草莽人物,我没有猜错。”
卢公子笑道:“黄师傅的眼力很靠得住的,不过我没有受他的累,反倒获益不小,这又是竟想不到的事了。我卢某一介文人,居然结识了这样一个风尘侠士,也算是生平快事,足以自豪。但不知上次盗借千金的那个黄衫少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卢公子有一次顺便向孙六符说了,问他可晓得江湖上有这人物没有?
孙六低头想了一会,又把黄衫少年的年貌口音细问一遍,抬头对卢公子说:“一时还猜测不出来,但是此人既然插刀寄柬,留下笔迹,这便是很好的一条线索。我想我们总可以辗转托人,把他根究出来。公子有闲时,请把他那柬帖寻出来给我。就是丢的那一千两银子,公子给我半年限,或者不难设法追它回来。”
卢公子笑道:“那很不必。我只是偶尔想到,要打听打听这黄衫少年的来历罢了。事早过去,无须重究。这个人举动很风雅,我还想和他结识结识哩。不过我不希望他再来偷我,就是偷,少偷还可,一千两似乎太多。”
孙六符呵呵的笑起来了,说道:“足见雅量,公子真不愧是当代的平原君,一个梁上君子,也劳垂爱么?”
孙六符劝卢公子移眷城居之后,时常独自出门,不告而行,似有所为。卢公子有时见他回来,有时就问:“孙兄哪里去了?”
孙六符信口答道:“活动活动腿脚罢了。”
武师黄金雄已看透孙六的来头,对公子说:“这孙爷既是在帮的人物,自然潜势很大,爪牙必多。会帮朋友和我们拳师不同,有许多事不愿告诉人的。按现在来说,公子跟他已经算是朋友了,究竟还是跟他小心客气一些好。他的形迹我们不知道,他不说,公子无须打听。敬而远之,最妥当。”末后又加上一句道:“还是让他早早离开的好,公子只可虚留一留,用不着叫他御仇备盗。”
卢公子微笑道:“黄师傅说的是,他不久就要走了,就留他,他也不会久住的。”
卢公子此时对待孙六符,俨然脱略形迹,以心腹至交相看了。黄金雄始终不以为然,近见孙六符行止飘忽,正不晓得他捣鼓什么事情。而且箭伤久痊,在卢府流连不去,也着实奇怪。在卢公子心里,总觉黄武师疑所不当疑,未免小心过甚。说句不好听的话,黄武师也许潜存猜妒哩。殊不知孙六伤痊不走,来去飘忽,并非他自己存什么隐谋,实在是替居停主人卢鸿飞防患未然,连日正在嘱托同帮,刺探仇家。
一晃过了些天,孙六符把一切安排停当,便告辞要走。卢公子要盛设酒宴,招朋欢饯。孙六符坚辞推谢,末后只在书房备个小酌,畅叙了一日。到临行头一晚上,卢公子厚赠行仪、新衣服、银两,应有尽有。
孙六符只收下银钱,余物一概不要。他握手谆嘱卢公子,小心戒备仇家,“如今朝政紊乱,宦官擅权,流寇日炽,公子总以少交游,敛形迹为要。”又道:“来日如有什么为难的事,须要朋友帮忙的时候,务必赐给我一个信,我必定星夜赶来,与公子分忧。就是我赶不来,近处我还有几个帮友。”把一个秘密通信地方,给卢公子留下,又写了几个人姓名,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锦囊,递给卢公子道:“这里面是小弟的信物。将来公子要找我的帮友,可持此物为凭。”卢公子看他说得郑重,接过来便要拆看。
孙六符忙道:“公子,你只交给嫂夫人收藏好便了,现在无须乎拆看。”
说罢,转向黄金雄握手叙别,道:“黄师傅,小弟这就走了,卢公子乃是本地绅士,身家很重,我孙六符不过是个江湖俗物,承居停主人这样看重,尘海茫茫,知心有几?我孙六符至死也不能忘记今日。现在我就要离开,我还是放心不下。黄师傅,我要同你说几句私话。”遂屏人秘语多时,然后告别,上马而去。
卢公子送客归来,就问黄金雄:“刚才孙君对你讲什么了?”黄金雄笑道:“他还是不放心那阎王王锦城、牛寿朋两人,好象他深知阎王一伙的诡谋秘迹似的。他说:现在流寇横行,天下骚乱,最不能得罪人的,公子既然跟他们结怨,须时时小心,随时察访他们的动静。孙君还说,过些日子,要来看望公子。”
卢公子听了,自此深居简出,多雇护院壮士,处处多加谨慎。

第三十一章 攻城歼仇
一晃数年,幸无事故;谣传阎王余党已入匪帮,窜往江北,竟未再来此间生事。但此时朝局日非,边疆警报吃紧,流寇的气焰忽然大涨,各地土匪也蠢蠢欲动。卢鸿飞公子关怀桑梓,有心团练乡兵,保卫闾里。兰陵县令原是个干吏,见邻封告紧,立刻召集邑绅、征调壮丁,就势推举卢公子为团练之长。又过了些日子,恶耗传来,思宗殉国,李闯进据北京,又被清兵赶跑;登时影响到各县地方的治安,山左江北全都骚然。溃兵和游勇、土匪勾结,到处攻城焚掠。又逢荒年,饥民也乘机鼓噪,兰陵弹丸小城,弄得一日数惊。
卢公子到这时奋发为雄,和县令同心一意,守城御暴,接连有大股的土匪越境攻城,全都守住了。又有一股土匪侵入南庄,横肆掳掠,把乡团采办的五十匹官马抢去。卢公子勃然发怒,禀明县令,督队往剿。一场血战,赖乡民暗报匪情,夜袭收功,居然截斩贼兵十余名,生擒贼目一名,把贼人的辎重,和抢来的妇女财帛,打落许多。那五十匹战马,也都夺回来了。余贼溃逃。大获全胜而归,兰陵乡团威名大震,县令盛设庆功酒宴,厚赏乡兵,又把战功申报大府请奖,仍条陈安民备盗的长策,恳请上峰,酌发兵器,准将乡兵名额酌增,并请颁给火炮两尊,以捍巨盗。
捷报才发出去,溃败的匪队突然又勾来另一股流寇。这一伙流寇人数很多,不下两、三千人,竟把全城四面包围起来,昼夜攻击,一连二、三十天,到底没有把城攻落。可是久围不解,卢公子和县令昼夜轮流督兵乘城坚守,身不解甲,目,不交睫,渐渐觉得支持不住。城中又闹起瘟疫,估计粮秣,也恐见持久,手下乡兵又忽有不稳的风说。县令闻报大惊,急与卢公子秘议,急忙犒师陈辞,安抚兵心,痛述破城之害。又缮写告急文书,派人越城潜出,向大府求调援兵;一面加强督巡之兵,严防逃亡。
经此一来,兵变的谣言镇下去了。可是越城求救的密使刚出城,却被贼兵发觉。贼人把密使擒住,把密书搜出,经讯问之后,把密使捆到城边,拷打着,叫他同县中人威吓劝降,限三天开城归顺,如若不然,攻破之后,男女少壮一律屠杀,把城中人吓得不了。
卢公子忙从城堞探身,取弓拈箭,照那劝降人,猝发一箭,登时倒地,不再出声了。又顺手一箭,把旁边的贼兵,也射杀一个。贼兵大哗,又聚众抢攻起来。西北城角较不坚固,城兵就垫土塞壕,认准这个地方,死攻不休。又扬言大炮即日调到,届时发炮攻城;每逢夜暗星黑,贼兵就架云梯,硬来抢城。
城中人心又渐渐惊乱,县令和公子商计,预备整兵夜袭,求一胜仗,好固住军心民心。选勇士三百人,由武师黄金雄率领一百五十人,到夜间四更以后,突然缒城杀出去。另由卢公子亲率一百五十人,开城门杀出去。拼命一冲,把贼营冲动,直败出十五、六里。
但贼人也很有布置,前队既破,后队不救,悄悄的引兵,反绕道来到城下,要断城卒的退路。城上由县令巡守,急忙鸣锣收兵。黄金雄与卢鸿飞立即合兵在一处,知道敌众我寡,不敢恋战贪功,一闻金声,倏地把兵收回来。贼人恰恰从斜刺里冲到,卢、黄二人且战且走,退过护城河,贼人鼓噪的,还想紧追;护城河边早有埋伏,唰地一排箭,把贼人射退。卢、黄二人率领己兵,缓缓退入城内。查点伤亡,这一场劫营夜袭,蹈破贼营两座,杀伤贼兵一百数十人,自己这边,才阵亡七个人,伤了二十余人,又是一场大捷。
但是登城一望,贼兵依然不退,而且贼兵越来越多;也不知是一股全来了,还是又加入别股土匪。县兵这边却是杀一阵,便伤些兵,有减无添;全城壮士越征集,越见减少了。兵数和粮数成了一样的情形;若被围过久,不但粮断,还愁兵尽矢绝。城中居民或者不能详知这些情形,当事人卢公子和县令却深知中情,心中说不出暗暗惶急。于是他们重做打算,还是得求外援,给大府去的告急文书,初报二报,在城初被围时,早已发出,至今救兵一个不到,三报告急的驿卒,又被贼人拿住,如今还得再发四报。
同时又想到向邻封借兵之举。县令对卢公子说:“近处有刘参将一支兵,马游击一支兵,可以请调。但闻马游击兵强将悍,骁勇健斗,无如纪律不好。刘参将的兵人数较多,驻地稍远,无奈士气稍差。这没有旁的办法,只可仍募死士,越围分往求援。
武师黄金雄奋然而起,自行选拔了几个人,带好乞救文书,乘夜缒城出去。半途上遇见贼营的伏路兵,被黄金雄射死几个,夺路逃出,回顾同伴,已折了两个,本打算闯出重围,立刻分三路求援,现在只可并为一路先到马游击防营,递文请兵;后到刘参将处,最后才遣一个同伴,向大府投文求救。
黄金雄面见刘参将和马游击,兵荒马乱之际,武官手握兵权,气焰很高,全不把这小县分的团练看在眼内。黄金雄怒极,初见马游击,便险些闹起来。
次到刘参将营门,投文之后,欲求禀见,候了两天,竟未见着主将。幸而兰陵县令是员干吏,早想到这一节,给黄金雄私备下贿赂,拿来买嘱营门把总;又候过三、四天,才得转见。这时大府已接告急前报,恰好也发下羽檄,调请刘参将,拨兵驰救。刘参将以防地吃紧为辞,只派了一员守备,带二百名兵,开到兰陵县境,便疑畏不肯前进。由守备就地拘调民壮,征发粮秣,小鸡猪肉,修葺营房,一面发细作,刺探贼情。黄金雄面见守备,催问进攻日期,预备自己回城禀报,好里应外合,夹击围攻的贼兵。这守备摇头说:“敌情还未探明,焉能冒险轻进,致陷辱师之罪?”
两日后探兵回转,盛说贼势浩大,数逾两千,吓得守备敛兵守险,越发不敢追击。一面逐日勤发探报,一面发禀续请增兵。恼得黄金雄再三说:“贼人也是乌合之众,确数只有一千多人,又是分四面围城,整日向四乡打枪。我们只攻他一面;一面败溃,余贼自然逃散了,现在城中粮米还能敷衍,鲜菜柴禾渐告缺乏,只求守备老爷择一路进攻,解开围城一角,使小贩可以输货入城,城中民心就可大定了。”
守备勃然变色道:“这是军机,你是什么人?敢信口胡出主见!”
黄金雄忍住怒气道:“既然守备老爷小心持重,现在城中望救情急,请赏给一角回文,我先爬城进去,也可以稍安人情。”
守备霁颜道:“这倒可以。……你不必着急,到了进攻的时机,我自然进攻的。”一面缮好公文,交给黄金雄。
黄金雄到了夜间,潜踪独进。幸亏敌人的探子已知救兵开到,早将围城之兵撤剩两面,厚集兵力,提防夹击。黄金雄乘这机会,绕了半边城,竟得挨到北面城壕,发出火亮和城上逻卒通了暗号,系下绳筐,把黄金雄接引上去。卢鸿飞公子恰在东城头上,得信驰来。乍闻救兵已到,方开颜一笑,转听按兵边境,不肯进攻,登时顿足失望,与黄金雄候到天明,齐见县令。
县令大惊大怒,忙将援兵太少,重围不解的话,缮成公文,打算趁围城半解,连夜再派驿卒发递出去,吁请大府,严催防兵,速发大队,前来驰援,文中把刘参将和他部下玩忽观望的情形,全说出来;又说城中被困日久,诚恐不支。不意这公文刚刚缮就,贼兵突然又把城包围起来。县令无奈,重烦黄金雄亲往一行。大府处有县令的同寅至好,另备私函,重托他从中帮忙。黄金雄这才又缒城出去,再次求救,哪知时机上已不能待了。
黄金雄走后不几天,在一日夜间,天昏黑暗之际,城外喊声大震,火光起伏。县令和卢公子一齐登城,督兵把守,西南角杀声不绝。突见一条火龙似的灯光,乍高乍低,冲近城边。县令喊令放箭,灰瓶石子、滚木蝗石,一齐往下打去。火光骤减,人声大喧,忽闻得城下连喊道:“快开门,救兵来了。”
同时守南门的关卒,也听见外面叫城的声音。城卒把喧声止住,大声盘诘,城外答道:“确是援兵到了,是马游击部下。”
久围之后,群卒欢然;这时守东门的也听见叫城的声音。这一边,县令和卢公子伏城头,也定睛细看。黑影里,瞥见城下列着一队兵,打着官衔灯,虽看不清灯上的字,却已望见灯光交照下,有一武官模样的人,骑着马在队后押阵。队前有七、八个骑马的战士。仰面对城,大声报名,也说是马游击的部下,夜袭贼营,攻围得胜,叫城上作速开门。
卢公子和县令因事先未接到谍报,一时疑畏,未敢开城,命部下向城边大声盘诘。城边来兵答得十分当符。说是已将贼兵围阵,冲开一角,望城内作速开门,迟恐贼兵勾援掩至。
县令听了,对卢公子说:“夜色甚深,辨认不清,我们应该持重。”
卢公子也说:“就是援兵真到,也是明天开城的好。”遂大声向城外答话:“既然是将军带兵亲到,暂请在城外委屈一夜,明早容我们禀报县太爷,开门亲自接迎。”
城外的人大怒,叫骂道:“老爷们劳师动众,远来救应你们,你们胆敢不开城么?快把你们县官叫来,由我们马将军亲自问他。”又叫道:“你们还不快开,你们看,贼兵又要杀来了。我们进去,也好替你们守城御敌。”
果然背后黑影中,遥闻喊杀之声,似乎越逼越近。城上的人盼救情急,都恨不得开城把援兵引入。忙乱中,南门东门的守卒,也派人奔上城来,说:“外面叩城紧急,请示县令和都团练,是否立即开城,外面的救兵可是急了。”
各方面催促,县令心慌,眼望卢公子道:“怎么样,城门开得么?”
卢公子道:“开不得。”又道:“我们可以派队出去,城门要防备贼人乘机夜袭。”
县令寻思一回,遂吩咐从人,转向城下,高声说道:“我们老爷请马将军对面答话。”
黑影中,那个督队官拍马近前,厉声斥道:“你们县官在城上么?怎的这么无礼!我是王守备,打先锋的。我们马将军就在后面,正在追杀贼人哩,派我来叫城,好里外合兵,夹击贼人。你们总这么挨磨,误了军机,该当何罪?”
县令在城上偷眼下望,又和卢鸿飞商量,要暂时先缒人下去。卢鸿飞打定主意,要挨一刻,是一刻,好歹挨到天亮,便可免除意外之变。哪想到他们城头上,还在支吾对付;那守东门关厢的县尉,不知怎的,竟把城门开了,外面叩城的人一哄而入,把住出入口,举刀先将县尉杀了,把守城卒一个不留,全都杀死。
同时外面黑影中,呼哨连响,各处叩城的人暗传呼,说是:“东门已经砸开了。”一齐奔东门驰去。这边那个王守备也不再跟县令对答,忽一弯腰,摘弓搭箭,照城上射来。县令和卢鸿飞正扶城垛下望,箭破空射到,幸未被射中。卢公子立刻惊觉,连叫道:“不好,下面不是救兵,是贼人乍城!”登时城头大乱,把灰瓶石子一切远攻之器,尽力往下打去。那个王守备早长笑一声,大骂一通,拨转马头,抢奔东门去了。
县令和卢鸿飞大骇道:“果然是贼人诈城,幸亏没有上当!”哪知他们没有上当,东门可是上当不小。县令吩咐手下人,快快传谕四门,谨守城门钥匙,勿得擅开。但已经迟了一步,贼兵如潮涌,如蜂集,从东门,一直杀进瓮城。却不先攻县衙,也不抢攻城上;只把住了城门,将城外群贼一一接引,拥进城中,为首贼人立刻分兵两队,把官兵搜杀起来。
城下哗成一片,哭号震地。县令登时面目改色道:“下面怎么样了!”卢鸿飞道:“不好!”急忙持刀带人,要下城查看。
忽奔来两个亲信乡兵大叫道:“不好了,城陷了!”
遥望城内东面,火把如赤龙,刀矛如林,往这边冲来,卢鸿飞忙问:“可是东门失守?”
已无人答应。城上守兵登时大乱,打头碰脸,不知往哪里逃好。
县令长叹道:“大事去矣!”急夺从人的刀,往项下一勒,被从人破死命夺下,把县令背起来,顺道奔下去。但是,贼兵正在抢攻瞪道,四、五个从人保着县令,又往回跑。
卢鸿飞情知无救,双手抖起来,急切齿顿足,把心一横,插刀取弓,喝令身旁乡兵,出力死战,先把城墙蹬道栅门严关加锁,大声向众人道:“贼兵已经杀入,你们逃生无路,还不跟我来拼命?杀一个,赚得一个!”
但是这督战之声,竟已无效。贼人顺着瞪道,自下往上,乱放利箭。卢公子尚在支持,这身边十几个乡兵,见县役背负县官,重逃上城头,他们也跟着乱挤,往城上逃来。卢公子连发数箭,射倒二贼;转眼一看,自己身畔没有人了,便要抽刀自尽。
忽听黑影中,有人叫道:“卢团练,还不快保着太爷。退守县衙?全城没有都失守!”
卢鸿飞听了,也不知是谁吆喝,慌忙中,不遑思忖,立刻退回来,寻找县令。
城道上原有马匹,卢公子扯断缰绳,飞身上马,顺城道往北奔去。只奔出十数丈,便遇见七、八个乡兵,也正搭伴往北逃跑。卢鸿飞急问他们,可看见太爷,乡兵答道:“没看见,卢团练,咱们往哪里退呀?就这么爬下城逃走吧!”
卢公子望了望城下,想想家中人,不由掉泪;也顾不上说话,急策马往前寻,催乡兵随他走。走出不远,居然寻着县令,被从人背负,到此已然力尽。从人把他放下来,要搀着他走。县令不肯,对从人说:“县城失守,我是地方官,我怎能弃城逃走?失城是死罪。你是我的世仆,你赶快把我杀了,你自己逃活命去吧!你不要管我!”
主仆正在争执,卢公子奔来听见,急忙下马,匆遽说道:“父台,暂且不必殉职。我听说全城未尽失守,我们赶紧下城,督兵巷战,也许救得回来。”
县令哭道:“那谈何容易?”
卢公子道:“试一试看。”把自己的马让出来,强扶县令骑上,又命乡兵,招呼余众,一齐往城北撤退。
城北果然贼兵还未杀到,可是守城门的兵全溃散了,只有城上的乡兵,因无路可逃,全都跟着逃来。查点人数,只剩二十几名,其余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县令仰天叹道:“微臣今天只有殉城了!”仍要索刀自杀。
卢公子叫道:“父台何必徒死,我们莫如还保县衙,收集残兵,和贼人死拼一下。”
县令点头,遂率领这二十多人,悄走小巷,往县衙后门扑去。哪知才走出不远,突遇搜伏攻衙的贼兵,从黑影中冲上来,乡兵失城,心气早馁;刚才在城头,欲逃无路,故未离队。现在已到平地,前锋尚在应战,前队登时投戈四散溃逃。只剩下几个亲信壮士,尚在拥着卢鸿飞,负隅巷战。
县令见机甚快,知无可为,忙抢了一把短刀,狠狠在项上一勒,立刻血溢扑地。一个仆从惊号了一声,伏身扯救。卢鸿飞连杀数敌,血汗交下。贼人呼噪,越聚越多,把卢鸿飞等,逼得且战且退。卢鸿飞只想拼命,倒忘了自裁。忽闻县令自杀,恍然大悟,闪目四望,也想横剑自尽,又觉不甘心。略一游移,突然飞来一枝流矢,恰中左臂。贼人一拥而至,竟被生擒。部下壮士死走逃亡,登时俱尽。
兰陵县竟这样全城失陷了。贼人领袖搜敌已罢,立刻占据了县衙。吩咐手下群贼,率眼目底线,连夜绑架邑绅,苦刑殴打,刮取财物;一面布告安民,自称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但其部下散贼却不受约束,就在城中,肆行焚掠起来,洗劫三天,到第四天,城中忽然起了火,全城男女良民死了不少,少妇少女更多遭污辱。刘参将、马游击的救兵,到底也没有开来。
这为首的贼人,名叫蔡疯子,是个贯匪,要尝尝官府升堂问案的滋味。入城的次日,便命部下献俘讯供,还要搜拿前时抵拒的官绅。在官衙大堂设了三张公案,三个贼首高坐上面。于是卢鸿飞公子被押解上来;那自杀的县令,当时竟自戕未死,此刻奄奄一息,也被先一步押解上来。为首的贼人拍案喝问:“贪官无道,你竟敢抵御义兵数月之久,你知道该当何罪么?”
县令此时只有一口余息,那里说得出话来。贼人愈怒,喝令行刑。县令突然嗔目骂道:“害民贼,你们本是一群流寇,……”喉音嘶哑,怒气上冲,突出口中溢出许多血,双眸上插,登时死了。
那贼首疯子很觉扫兴,便命拉下去,枭首未众。把县令的家眷也都押来处斩;但是县令只有一妻一子,其妻已于城破投井殉节,其子乘乱失踪,搜寻不得,被一名义仆救走了。
那贼首复命从贼:“把那个团乡和那些标兵邻兵,都给我押上来。”
从贼哗诺,各队把各队的俘虏献上来;竟有二百四十多人,县役也有,营卒也有,乡兵也有,还有好些壮年商民、当铺财东、秀才文童,也都被群贼认为敌兵,一齐绑上来。
贼首按名审讯,提声说:“协从不问,只诛首犯。”大抵有钱的罪大,穷人罪小,把县衙板子夹棍都罗列在堂上,把掌刑的县役也拘了来,叫他一照往常行事。
问了一个,又复一个,答对得投心思,立刻说:“交保释放。”不对心思,便“立毙杖下。”再不然,“推出去正法。”忽问到一个人,贼首中的一人纵声狂笑道:“姓卢的,我也有遇着你的日子,哈哈!”
卢鸿飞自从被擒,便箝口不语;此时被讯,禁不得抬头往堂上一望,“哦!那个高坐堂皇的三个贼首,正中正座上的贼首,虬髯黄面,并不认识。在左首坐着的,原来正是活阎王王锦城。

第三十二章 越狱救友
卢鸿飞和活阎王相斗,本在黑夜,又隔数年,其实他已不认得了。但是一答话,立刻忆起前情。想不到数年不闻声息,这活阎王公然流为盗贼,勾结大小股匪,攻城肆掠,做了蔡疯子的助手。王锦城费了很大心机,才把蔡疯子说动,调动群贼,前来攻城,他的私心,就为复仇。
当下,仇人见面,王锦城非常高兴;卢鸿飞竟十分倔强,大骂不休。王锦城忙同蔡疯子低声说:“这个人就是兰陵县的都团练,从前和小弟有着深仇,不知大帅可否赏脸,把他赐给小弟?”
蔡疯子问了半天案,早已腻烦,就站起来道:“这也是叛逆,押下去,随你处置吧!”
活阎王王锦城大喜称谢,蔡疯子随即吩咐退堂。
王锦城命手下人,把卢鸿飞的全家绑来。当着卢鸿飞的面,将他的妻、子,一个个斩首。卢鸿飞面色铁青,大骂道:“降奴叛贼,怎不来杀我?”
阎王笑道:“你想死个痛快么?”他的意思还不想把卢鸿飞立即处死,想用刻毒的刑具,慢慢的把仇人治杀。
忽然从贼首那边传过令来,据探报马游击的兵正大批征调车辆马匹粮秣,恐怕是受了大府的檄调,要来夺救兰陵。蔡疯子请王锦城即刻到县衙,共议战守。王锦城听了,就命部下,把卢鸿飞送到县狱,监押起来。县狱中的罪人已空,被贼人全放出来,收为部下,却将城中原有的兵役乡兵,都一个个钉镣下狱。
贼人在城中胡作非为,满街上打头碰脸,全是贼兵。所有的商铺民宅,起初吓的关门闭户,不敢出来。转眼间,贼首发出布告,限令“城中商民人等一切安绪,照常生理,勿得疑畏,致干未便。”凡是关门的,全被贼人打开,街市商店也被迫开张。一连七、八日,到真个成了“夜不闭户”的景象。只是贼兵三五成群,随便往人家钻,见了财物,随便就拿。城中男妇只这几天,竟陆续死了数百,有的被杀,有的是自尽。全城鼎沸,法纪荡然,群贼欢闹,也忘了戒备。就在这骚乱期间,忽传清兵南下,闯王遁往西北;跟着又听济坦失守,属县多降。紧跟着又传说闯王已死于乡民之手,余众溃散。可是南部遗臣,又已拥戴新君。中原逐鹿,龙蛇竞起。正当非常之时,蔡疯子急召集同党王锦城之流,协议今后的归趋。
在县衙大堂,设座十余位,大小贼将俱都列坐,蔡疯子本是川陕人,现在中原,知入客地;对闯王李自成、牛金星,仍誓忠诚,要带队回陕。至不济,从此取消王号,仍归山林,作他的强盗去。这是他的打算。那活阎王王锦城却另有深心。暗想做土匪不足以成大事。当下他不敢说出别的,议罢各归本队,就秘密和牛寿朋商议。两个人直议了一通夜;到次日密遣亲信,改装潜行,私往济坦去了。这济垣恰在清兵之手。又十数日后,忽据牒报,那个刘参将、马游击,已经合兵,杀到兰陵。可是马探又据道路传言,刘参将、马游击此次前来收复兰陵,已不是遵奉明朝大府的羽檄,乃是受着清兵大将的严令。说是刘、马二将也已降清,清兵王将就叫他攻兰陵,以为矢忠之券。刘、马二将眼下就要杀到了,这一回恐怕要真杀真砍,与从前的玩寇渎功,大不相同了。
那蔡疯子议定奔逃,至今尚在恋恋未行,一者道路梗阻,二者贪着此地的女子玉帛,妄想全运走。连日征调车辆,尚未足数,以此犹豫不决。而且部下贼将也议论纷纷,举棋不定。就在这时候,忽又传来警报,刘参将、马游击兵行神速,已杀入县界,屯兵西北境了。
蔡疯子不大骇而大笑,对部下说道:“这马矮子倒听说能打仗,那刘黑子只知克扣兵饷,他居然也敢来生事么?”对部将说:“你们谁去挡他一阵,把他俩赶走了就完了,不必穷追,我们还是办正事要紧。”又转问部下督办营务的从贼道:“你们征调的车马怎样了?真个的偌大兰陵县,连一千百二辆大车都凑不足么?我如今决定初八日拔队,可是刘黑子、马矮子既来捣蛋,我们只好先打退他,随后再开拔,省得他们在半路上滋事。”
说完,又扭头来,冲着在座贼将道:“你们谁去见头阵?”
一群贼尚未接令,活阎王王锦城首先站起来道:“锦城不才,愿领本队人马,前往迎战。不过刘、马二将虽不足畏,他二人带来的兵却不少,据报足够四、五千人。锦城部下不过一千几百人,恐怕众寡不敌,请大帅再拨一两千人助战才好。”
蔡疯子大笑,说道:“去年我带着五百人,把官兵三千人打得望影而逃。王先锋既有一千多人,还怕他们不成?”殊不知王锦城真正的部下,连四百人还不够,现在名额上固有一千二百,其中有二成是收编的散匪溃卒,其余多是胁从的良民了。蔡疯子却也晓得,遂想了想,要调别队助战。
王锦城忙道:“禀大师,若是大帅肯把亲兵拨给锦城五百名,这五百名足抵两千,锦城管保马到成功。不出三日,准将刘、马二将的首级,献于辕门。”又凑前一步,低声说道:“若是大帅调别队助战,那就至少也得两千人。”
蔡疯子哈哈大笑,环顾部下,十分自得,拍着膝盖道:“我的亲兵,你们人人都想算着。”
群贼哗赞道:“本来大帅的亲兵乃是家乡子弟兵,打起仗来,人自为战,有进无退,勇敢无比。”
蔡疯子伸出三只手指头道:“我只能借给你三百人,多了不成;我还要留下几百人,在我身边护卫哩。”
原来蔡疯子自川陕转战,带有一千多名精兵,全是多年积贼,枭勇凶残,十分了得。等到蔡疯子做了贼队的一方开帅,功高位尊,渐贪酒色;他的这一千名精兵也就拔为亲兵。也跟着头领,把地位提高,纵掠恣淫,早把当年锐气消磨渐尽。又加时有死亡,随灭随补;这一千名精兵,内中自川陕的积匪也不过还剩五、六百名。王锦城一阵高拍,竟诓来了三百名,非为助战,另有深心。
次日阎王督队前往,只不见他的谋士牛寿朋。那蔡疯子已遣部将迎敌官军,仍在忙着征调车辆,预备回陕。这一来,反弄得军心惶惑。又隔了几天,忽闻捷报,阎王王锦城竟将刘、马二将打败,逐出城郊六十里。蔡疯子大悦,开宴庆功,又不想回陕,要割据齐鲁自立了。不想就在庆功宴后的当夜四更,南门突有兵贼叫城。说是送第二次捷报,王将军已将刘参将生擒了,现在特派副将,连夜来献俘。
城贼大喜,下望城壕,寥寥二、三十人,果有囚车一辆。经守城头目讯问口令暗号,城外答对得一一相符,竟也模模糊糊的开城了。城门一开,城外的兵突然抽刀,把守城贼乱砍。黑影中一声炮响,突从两边杀出大队人马。一拥进城,数逾两千,如电光石火般,攻破城关,立刻飞袭县衙。蔡疯子剧贼出身,本无韬略,警备不严,在后衙正与虏来的美妇共眠,当下诈城的外兵一涌杀入,蔡疯子方才惊起,赤身提剑,喝问何事?外兵骤攻,乱刀猬集,把蔡疯子的首级砍下。这袭城之兵,竟是贼人的内叛。王锦城阴蓄异谋,和降清的刘、马联了手,这弹丸的兰陵,竟以诈计而得,复以诈计而失。
王锦城把刘参将、马游击的兵全数引入,搜杀贼兵,大掠数日,跟着又是一番出榜安民,不过出榜的却是清将的衔名了。两番大劫,生民涂炭,自不必说。闹过数日,刘、马二将奉檄回防,清多尔官仍命王锦城暂留县城,办理善后,并将旗营劲卒留下一小队,作为驻防兵,归王调遣。这兰陵全城只有活阎王唯我独尊了。等到安抚略定,方想起仇人来,要用酷刑收拾尽性,再腰斩了,以解积恨。谁知他打算得过于酷毒,结果大出意外。等到派人到监提囚,那卢鸿飞公子已然越狱逃走了。兵荒马乱,搜查不得;活阎王大怒,把看守人砍了,立即下令严缉逸犯!
那卢鸿飞公子目赌爱妻、娇儿被寇仇杀害,急痛椎心,暴恨切齿,人已经气得半死了。昏昏沉沉,被缚在囚舍,自知己无生望,但求速死;不但绝食,连勺水也不放口。监狱有十几个贼兵持械守监;到活阎王倒戈叛变,勾引外兵入城时,贼兵有的就登城逃散。阎王虽已选拔部卒,代守监牢,他们也都乘变发财去了。到第二天夜间,卢鸿飞矢志绝食自尽,偏偏急切饿不死。忽然,翻狱墙进来了几个夜行人,用薰香,将狱囚狱卒全数薰倒。一个幕面的人把卢鸿飞背出去,放在一家旷宅平房顶上,喷水施救,把卢公子救活。
卢鸿飞定醒良久,只觉周身痛楚,回想前情,恍如恶梦。看对面坐着的人,正是那个孙六符,别来数载,音容如旧,只是境遇易地而处了。从前卢公子曾救孙六,现在孙六还救卢公子;只是卢公子已弄得倾家灭门了。不由灰心气索,抚膺长痛,孙六连忙阻拦,手指房下,低告道:“我们还没出虎口哩!”
这地方还在兰陵城内,不过地方较为隐蔽罢了;有古槐高植,掩蔽住房顶,卢鸿飞勉吞悲声,摇着头称谢。看对面之人,还有一个少年,坐在孙六旁边,青衣短装,眉目端秀,身形瘦小,穿着一双大靴,看来好象女子改扮。旁边乱放着儒衫、女衣、小包、短剑、水壶、干粮,还有被褥,为越狱用的。卢鸿飞就坐在被上,张眼四顾,喟叹一声,拭泪问道:“孙兄,是你救了我,你们来了几位?这位恩公贵姓?”孙六道:“我们来了四个人,公子多受苦了。这一位不是恩公,是位英雄。……”那少年叱道:“多嘴!卢公子已然苏醒,用不着你给引见了,还不办正事去?”孙六诺诺,忙笑着打开包袱,取出一套青衣服,是一套异样的军服,卢鸿飞还没见过,指问道:“这是什么?”卢公子还以为此城仍陷在土匪手内,哪知旬日之间,旗帜三易了;这套衣服便是满族旗营的军装。
孙六符改装旗营兵,悄悄溜下房顶。临行坚嘱卢鸿飞,尽管躺下,千万别动;将水壶、干粮取过,劝他随便饮用。嘱罢走了,这里只剩卢公子和那改装的女子。男女之别,自昔很严,卢公子局促不宁起来;又加浑身酸痛,强忍呻吟,感伤身世,泪落潜然。那女子一声不响,也不劝解,只抱膝一坐,瞑目静息。好半晌,卢鸿飞仰望天空,从心坎深处发出悲叹道:“天道无亲,国破家亡,……孙兄纵然救了我这一壳残躯,无如我生趣都尽,不能苟活了。”
那女子把眼睁开,向卢公子脸上一望,卢公子俺面低头,胸坎不住起伏;想见他悼妻痛子,万刀刺心。旁边原放着一把剑,已经取在手内,还未出鞘。那女子忽然发出银铃般的声音道:“公子,你没有活趣了,诚然诚然。但是,你不想贪生,你还不想报仇么?”将那剑一把抢过来,压在自己身下。
卢鸿飞忽然抬起头来,双眸灼灼如火,如梦初觉。是的,如今虽只剩孑然一身,但还有三寸气在,在这世上,就不该教仇人也活着。
这女子一句话,给卢鸿飞增加了一些火力。但在现时,仍没有逃出仇人手心,可怎么出城呢?女子又安慰他道:“你不用管,你现在只好好歇着。患难之中,无须拘束,你就躺倒吧。把精力养足,不出明天,我们保管护送你出城。”
卢公子仍不肯睡倒,对这女子潜起了钦异之心,因又敬问姓名。
那女子笑道:“我没有名。”
卢鸿飞道:“施者固然不望报,受者总该明白。……”
女子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怕你瞧不起我。……”
公子道:“哪怎能够,你是我的恩人。……”
女子道:“你原是世代簪缨,兰陵绅士;我们乃是一伙子贼,我们的伙伴孙六恐怕总没有对你实说吧。”
卢公子道:“什么?这个……”
女子笑道:“怎么样,孙六就晓得你是绅士,做官为宦的人,最讲究尊卑贵贱,所以他瞒着你。你要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个女贼,你一定嫌辱没身份了;何况……”
卢公子忸怩起来。的确,他不脱绅士派头,素日以好客著称,对草野异人,心虽倾慕,对优娼匪类,究竟卑不齿数。那女子说到“何况”二字看出卢公子脸上变色,就不再说了。
卢公子忙掩饰道:“恩人太小看卢某了,我还不是那以门弟自高的人,况且今日何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当初我和孙兄结识,就没有存着阶级之见的。”
女子嗤道:“可是,你们做绅士的总觉得自己太邱道广,下交屠狗,多少含着谦以为傲的意思吧。”
公子道:“不不!”
女子道:“怎么会不?即如你刚才念道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岂不是把我们走江湖的人看为下流,已经很觉纡尊了?”说着,扑嗤一笑道:“算了吧,你趁早歇歇,今明晚上,我们还得预备奔波逃亡哩,躺下,躺下!”
女子竟过来要按卢公子卧倒,卢公子连忙倒身睡在被上。心觉这改装的女子言语犀利,又尖酸,又痛快,比起孙六,另具风格。而且行止毫不拘谨,吐属又很风雅;还懂得白香山的诗词,不但是奇女子,更是一个奇人了。遂又坐起来道:“恩人口快心直,自是巾帼豪杰;若不嫌卢某是俗物,可否把真姓名见示?卢某倘得脱险,也当毕生顶礼。”
女子笑道:“你还是要问我的名儿。告诉你,也没相干,他们都管我叫青蜂女侠,你可晓得横江一窝蜂么?我们的头儿,叫金蜂李,你的朋友孙六,他就叫灵蜂孙。我们这一窝蜂全都是贼,没有半个好人;我不信孙六在事先一点也没有对你透露么?”
其实孙六符当年曾经隐约暗示过,卢公子漫不措意罢了。孙六还给他留下一只铜箭、两个人名,嘱他遇险需援时,可持铜箭为凭,就近向那两人送信。并曾屏人密语,把话告诉黄金雄。事隔数年,卢、黄二人都把孙六忘下了。黄金雄单身求援,一去未归;卢公子身遭大难,孙六从别处闻耗,特邀同党,赶来急难。
当下,耗到次日夜间,灵蜂孙六符才偕两个同伴,悄攀旷宅后墙,登上屋顶。与卢公子、青蜂见面。孙六拿出两套旗营军服;这是孙六费了半夜精神,才从清兵身上,盗剥到手的。先把两个同伴引见了,跟着问卢公子,此时精神体力如何?若可支持,即时就走;若不能奔波十里,就展到明晚。卢鸿飞苦战被困,绝食悼亡,出死入生,实在支持不住,孙六皱眉道:“那么,索性明晚走吧!”
青蜂女侠道:“六兄,你要小心了!还是早出虎口为妙。”卢鸿飞崛然坐起道:“走吧,我还可以走得动。”
孙六仍在迟疑,青蜂女侠道:“你无非怕卢公子路上支持不住,但是这很不要紧。我们不会背他走么?我告诉你们,从这里纵城出去,只要卢公子能对付几里地,我们可以落荒南下。”把逃亡的路线,仔细说了,何处可停,何人可投;虽当兵荒马乱,只躲着行军战地,沿路倒可免去关津盘查,很可以冒险一试了。现在潜藏在人家屋顶,下面街道每闻兵队过往,挨门挨户又不断有散兵闯入求财;一旦破露被人瞥见了,岂非徒劳?
这样商定了,孙六把卢鸿飞扶起,忙将军服给他穿上;青蜂女侠也忙更衣。计共四蜂一鸿,全都改好装衣悄悄溜下屋顶,走出巷外。照预拟路线,装做私自离营出来打抢的散兵,持兵械,提小包,奔往大街,折向城边。那小包全是越城之具,却当作打劫来的赃物,乘人不见,五个人缒城逃去。
青蜂女侠和伙伴,先展“壁虎游墙功”,翻上城墙,抛下粗绳来,灵蜂孙六在下面持刀帮护。没有绳筐,把那棉被做了兜包,系在绳套上面,绳这头拴在城垛一棵小树上,以免失手。卢鸿飞在绳兜中坐好了,手挽住巨绳。上面青蜂女侠和同伴用尽气力,低喝一声:“拔!”把人往上慢慢提引。三把五把,平安拔到城墙边头;青蜂女侠累得满头大汗。把卢鸿飞拉到城上边来,然后孙六也跟踪爬上城。仍由孙六先一步背朝里,面向外,攀砖缝下城。青蜂女侠与两个伙伴,将卢公子重往下系。转眼间,绳兜及地,孙六把卢鸿飞扶住。
上面低声呼道:“等一等,青蜂没劲下城了,也要坐绳兜。”孙六低应了一声,持刀旁候;绳套重扯上去,不一刻,青蜂女侠悠悠坠下来。绳兜及地,一跃而起,不由失笑道:“卢公子,这绳套兜得难受,有点害怕吧?倒不如爬下来呢。”上面两个,并肩下城,脚登砖棱,手叩砖缝,转瞬先后及地。四蜂一鸿五上五下,并没被人发觉,孙六长吁一口气道:“走!”四蜂一鸿一溜烟逃向郊野去了。

第三十三章 炊烟引敌
青蜂女侠、灵蜂孙六符,偕带两个伙伴,把卢鸿飞公子,救出了虎口,越城而过,缒绳下地,四蜂一鸿禁不住长吁一口气;那些越城之具全丢在城根,依着伙伴,便要弃置不顾。青蜂女侠和灵蜂孙六忙用刀把绳索等物砍碎,投入井中,被褥、衣物丢在入家房顶;对卢公子说:“也教他们测不透我们怎么越狱越城走的,藏起来实有阻误追兵的用处。”
孙六扶着卢鸿飞,专找僻径小路,乘夜急走,一口气向南,只奔出二十多里地,卢鸿飞便寸步难移了。
这时候旗兵已经南下,鲁南淮北地方混乱异常,胜朝的散卒、北兵的游骑,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出现,各处寇盗乘机窃发,人民死的死,逃的逃,沿路已是十室九空。
卢鸿飞惨遭灭门之祸,身幸走出,人已半死;幸有群蜂替换着扶架他,他双脚已经起泡,血水流离了,强支着又走出十数里。昏夜走急路,忽地一绊,他倒地不能起来。孙六忙拖起他来,急寻人家救治,教鸿飞躺在人家房里面歇息,留青蜂女侠伺候,孙六率领两个伙伴,出去觅食探道。
这时天色已经渐明,灵蜂孙六踏过邻村,只寻得一头失母垂毙的小牛,米却一点没有,将牛杀死,弄回村来,看卢公子时,垂头而卧,面无人色,浑身似冷得打战;忙向青蜂女侠:“他怎么了?”
青蜂答道:“你来了正好,你快劝劝你这朋友吧。他嫌自己跑不动,又想自杀,刚才说自己留在这里,教咱们不用管他了。”孙六道:“这是什么话,走不动,不是腿脚有伤么!”
孙六原带有调治刑伤的药,只是仓卒未及使用。这时忙寻来井水,先把定痛药,给卢公子灌下去;又调药粉,给他敷在脚上。
半晌,卢公子苏醒过来,只觉肢体痛不可忍,生平并未尝过此苦;面向孙六,灰心丧气说道:“孙兄,诸君,我看我到此,已算幸免了,我已逃出仇人之手,再不教仇人趁愿;只此诸君相救之恩已经很大。纵诸位不嫌累赘,我却是国破家灭,举目无亲,再往前逃,也很觉无味。孙兄,你们还是随我去吧。”
灵蜂孙六意很不悦,想不到纨绔子弟如此脆弱,因道:“公子,你太不英雄气了,我们千辛万苦,舍死忘生,不是把你从狱中搬到外面来寻死,就算完事。我们是救人要救到底为止;喂,打起精神来,男儿汉就死,也要死个值得,端不可学那负屈受害的女人。”
青蜂道:“女人怎么了,我们女人活得更有劲,我看卢公子不是想寻死,是心疼他的太太、少爷。可是的,太太死了,你不会再娶;儿子死了,你得报仇啊。”
卢公子仍嫌自己身不能动,又觉前途无望;俯仰叹恨,嘘唏泪下道:“但是,我只剩下一条孤影了,我投向哪里去?”孙六道:“公子,我们既然搭救你,早把你的去处预备好了。你听我的劝,好好养息着;老实说,你跟着我走就完了,我保管给你找个藏身之处,再设法给你报仇。你若自杀,你的仇人倒放心趁愿了,你试想想,这工夫活阎王王锦城忽然发现你已逃走,一定大吃一惊;他从此必定提心吊胆,提防你报复,你冲着他,你也该活着啊!……”
孙六还在絮絮劝说,青蜂女侠看了看卢公子的神色,低声道:“教他歇歇吧,我瞧他是少爷脾气,受不了苦,回头缓过来,有了精神,一想起灭家之仇,就许活得更带劲了。”说着笑了。
孙六便与两个伙伴,忙着剥小牛做饭;把屋中的木器、门外的竹篱,劈做柴烧,无物可食,只有牛肉,把那小牛切做大块,放在锅里一煮;牛肉无盐,真难下咽。卢公子就在平时,也一口吃不下去,况且今日盛火上浮,又怕发物,简直一口咽不下去。青蜂女侠等候肉熟,盛上一碗,笑劝道:“这不比平常时候,你总该将就吃些,好恢复气力,我们再往前奔哪。”
卢公子强吃一口,摇头道:“不行,太腻,我喝一口热水吧。”
孙六咳了一声道:“公子生平哪受过这个,索性在这里多歇一夜,我再出去寻食。”遂与青蜂女侠和几个伙伴,手抓牛肉,大吃了一顿。青蜂笑道:“没有盐,真不好吃。”
孙六对同伴道:“咱们走。”三个人抹抹嘴,结伴又找寻去了。青蜂女侠陪着卢鸿飞,有一搭、没一搭劝解,替他盘算亡命之策,和报仇之法,说道:“我们孙六哥都有好打算,你放心吧。”
直隔过三个时辰,孙六等三人方才回来,居然采来许多生果鲜蔬,和些陈米,最难得的是找到一包盐。
青蜂大悦,躬亲执炊,把米饭做熟,蔬菜也做好。卢鸿飞勉强吃了一些米饭,只觉心中作烧,把鲜果生菜吃了不少。且天已不能前进,就在空舍胡乱住下;卢公子夜间大冷大热,呓语间作,双颧都烧红了。孙六心中为难,嘱青蜂好生守护。到次晨,孙六仍与两个同伴出去探路,并寻找代步。
他们在这荒村空舍,逗留了两夜,卢鸿飞的病方才缓转过来。他们每日两餐,颇费经营,每日只举一次火;就这一次火,那一缕炊烟飘扬晴空,远远望见,竟勾来五骑游兵。
这五个骑卒本奉将令,南下谋探军情,巡察道路。他们一离军门,顿萌私意,一面探路,一面还要打游食,掠财物,寻找花姑娘;在沿路村庄乱串起来,各提兵刃,满处搜寻。大队在后,居民多逃,他们也不怕遇伏。一路上只偶然看见劫余难民,墟里无烟,五个游骑连打食都没了法,正在饥渴谩骂;忽见这地方远远浮起一道炊烟,乃是青蜂女侠久候孙六未归,自己做起饭来。
五个游骑望见人烟,各各大喜,互相顾盼道:“这村里一定有人。”把刀抽出来,弓箭也装好,策马前行,一步一探,奔荒村寻来。
当此之时,灵蜂孙六和两个伙伴,一早出去,仍未回归,空舍中只剩下青蜂女侠和一个病倒的人。青蜂在灶上添柴;卢鸿飞在草榻上病减成睡,不时仍发呻吟。忽一阵犯风,青蜂迷了眼,忙躲开灶堂,取手巾试眼。
风过处,骤然听见蹄声利乱,心中微微一动,还道是孙六寻好代步,开门向外一探头,眼见那五个骑卒扑向门前,双方抵面,青蜂敛迹不及。为首骑士大叫道:“好运道,这里有花姑娘,”放心大胆,拍马过来。
青蜂女侠还在诧异道:“他们怎么寻来的呢?”急抽身回来,信手闩门,扑到屋内。
卢公子迷迷忽忽,双眸微睁;青蜂把他双肩一拍,急口低叫道:“公子,公子,不好,有人寻来了,五个骑马的兵。”
卢鸿飞瞿然坐起,忙问道:“是追我的么?”
青蜂女侠道:“这可难说,看打扮很象,快快,你起来,下地藏起来。”可是遍寻屋内,四壁悬罄,哪有藏匿之处,就是院中也没隐僻地方。
青蜂女侠秀眉一皱,把一口剑塞在卢鸿飞手内,道:“你先藏在门后,听动静,我去答对,若看着不好,把他诱进来,教你砍,你就砍,咱们两个人毁他五个。”口中这样说,心上着急;五个游骑兵好办,只怕后有大队;暗暗发恨道:“孙六这家伙三个人全走了,还不回来,只剩我一个人,逃又逃不得,门又闩不得。”
她想着急急抄兵刃,扑到院中,街门已经蓬蓬的大砸起来,是北兵口音在外大叫:“快开门!”
青蜂甚急,卢鸿飞更急,惊出一身冷汗来,竟忘了病痛,一跃下地,举剑掩在门后。
青蜂女侠在院中一旋,忽然得计,任街门砸得山响,默不置答,目光一转,急抽身回屋,把暗器装好,三支袖箭、六枝甩手箭,足可对付这五个游骑。
听门外大骂起来,蹄声脚步声响成一片,女侠就飞身一跃,上了厢房,往外面一瞥,五个骑士似已将邻舍草草搜过,此刻全都下马,拥在门前,为首一个与一个伴挺腰刀,分两旁砸门踢门;其余三人,一个装弓箭,对着门比划,两个一蹲一站,要踏房攀墙,往里面窥看虚实。
青蜂一咬牙,就要对准登垣的人发放冷箭,旋又迟疑,那厢房距大门太远,怕一下子射不死,杀不尽,逃走了一个,便是麻烦。就这一踌躇,攀墙的人望见她了,叫道:“喂,房顶上有个小娘们,快下来,给老爷开门……呀,她手里拿着刀哩。”
那持弓的人往后一退,也望见了,喝道:“快下来!”飕的虚射出一箭;同时,哗啦一声大响,骑士把门板踢碎,三个骑士闯进来了。
青蜂女侠缩身闪箭,把兵刃往背后一藏,不由慌张起来。她应该把五个骑士全诱入院内,再堵门动手就好了;她已经沉不住气,涌身往房下一跳。为首骑士就喊:“吓,这小娘们不怕摔死,……哎呀,不好!”
青蜂女侠脚才及地,手腕一抬,嗤地射出一支袖箭,直对骑士咽喉。为首骑士贪色涎脸,猝不及备;急忙一侧脸,大喊一声,跌倒在地,肩头中了一袖箭。
其余二个骑士哗然大吼,女侠又飕地两箭,分射二骑士的要害;骑士已有了防备,全都闪开。那个持弓的旗卒也急急引满,倏照女侠还射过来;女侠的用手箭,也同时发出;双箭齐到,霍地各旁一跳。女侠躲开,骑士也躲开了。
一个骑士挥刀上前,一个骑士退后数步,把弓箭重复引满,一个远攻,一个近取。女侠不容骑士开弓,往前一扑,丢下持刀之敌,刀奔持弓的敌人砍来;相迫已迫,刀锋直取脖项。那骑士来不及放箭,忙用弓背一架,刮地一声响,弓折弦断。青蜂女侠又复一刀搠来,骑士急退,弃弓抽刀。青蜂女侠迅如狂飚,一连数刀;骑士手忙脚乱,空有腰刀,拔不出来。幸而同伴从后掩到,大骂:“好娘们!”赶一步,把腰刀照女侠削去,女侠还刀招架。那个骑士才得逃开,弃弓拔出刀来,可是手臂上已经鲜血淋漓,已被女侠削了一刀,急忙回头大呼道:“你们快进来,这里有土匪,女匪,女匪!”
那两个攀墙的骑士已经望见了,扑登,先跳进一个,那一个绕道从街门进来。女侠大怒,展开迅疾的手法,嗤地一刀,连肩带臂,把一个骑士砍倒,一只左臂骨骼已断,卧在血渍中,不能动转。那为首骑士却已窜起来,拔去肩头的袖箭,抡起手中鞭,猛扑过来,力大招熟,居然是个硬手;大骂着,与同伴把女侠围住。可是别的骑士全是有力气、无技巧的北兵,眨眼间,被女侠又砍伤一个。五个骑士只胜三个没伤了。
为首骑士奋身过来迎敌,向同伴大呼:“你们快放箭,拿箭射倒这个小娘们,好个臭娘们,你是干什么的,胆敢拒断大军!”把缰舞得呼呼风声,窜前跳后,锐不可挡。
那其余骑士,两个未伤,一个有伤不重;立刻退出两个,从马上摘弓,要攒射女侠;两个抡刀鞭攻击,两个趁隙放箭。仍把女侠包围,女侠个矮身轻,和这四个大汉一比,恍如四只肥狗扑小鸡,只在垓心乱转。
卢鸿飞在屋中,左手扶门,右手持剑,凝眸偷看,止不住吁吁气喘,心跳不住,两腿直发软,眼见青蜂女侠势迫危急;可是自己负伤未愈,不能出救,颇觉难堪。闪目一寻,灵蜂孙六留下的小包,丢在榻边,忙挨过去搜检;果然中有一把甩手箭,忙抓了数枝,重溜到堂屋,藏在门边往外窥看。
青蜂女侠以一口刀,力战四骑士,并不觉得怎样危殆,不过敌人忽然分开,两个围攻,两个奔出去取箭,这可是太觉吃亏,急得她大喊道:“伙伴快出来,你们全出来,把这几个达子全宰了。”她是使诈话,要诓敌人分神四顾,她好使暗算。但是,屋中的卢鸿飞听不下去了,认为再难坐视,大吼一声,往门外一跳,几乎跌倒;忙挺身站牢,退倚门框,把甩手箭照骑士连打出去数枝。
骑士惊顾,不知屋中埋伏着多少人,急往圈外一散。把头回顾,看见屋中,只出来一个面黄气喘的男子,穿一身旗营军服,还疑是同伴哩;忙叫道:“喂,你是……”鸿飞的箭已经发出手,直奔骑士,骑士急闪,弄得错愕不解。青蜂女侠趁势一刀,把骑士刺中咽喉,又倒了一个。
奔出门外的二骑士,早取弓开箭,攒射女侠。两张弓放出三支箭,女侠娇叱一声,猛如雌虎追扑过去,手疾刀快;骑士力不能敌,箭又不能发,只拿弓且招架,且倒退。女侠纵步急追,二骑士逃出街门,就赶紧追出街门外。
忽听背后惊喊,那个为首骑士扑奔卢鸿飞,卢鸿飞抵挡不住,竟退回屋门内;骑士也追到屋门边。女侠大惊,抽身还救,把囊中箭,刷地甩打两枝。为首骑士迫近屋门,不敢贸然追入,恐遭暗算,一犹豫,甩手箭打到身后,急翻身挥刀,把一枝挑飞出两、三丈了;那一枝贴耳门过去,射中窗扇。骑士吓了一跳,张眼四顾;青蜂女侠已挥刀扑过来。
五个骑士倒了两个,跑了两个,只胜为首一人,为首骑士不惊而怒,大骂道:“你们滚哪里去了。”
一个女人、一个黄病鬼,倒砍倒他们两个人,他心中不服气,欲走不甘,欲斗又怕吃亏,正在持刀彷徨。青蜂女侠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看你不跑,你还想凑伴?”奋勇挡住街门,一缕刀光,照这残留的骑士砍来。
这骑士眼光一扫血泊中的同伴,方知一个创深已死,一个口气未绝,尚在地上辗转呻吟。更一瞟女侠,这两天暂停荒村,忘了戴帽穿靴,头露绿髻盘云,脚见弓弯月样,伪装半呈,别具媚态。这骑士不禁狂醉,恨不得活擒住她;自恃武功高妙,出力猛搏,分明欺负女子。忘了身在险地,也不知村中还有埋伏没有,口吐猥语,手中鞭专打女侠的兵刃,要把敌刀磕飞,量一女子,还不是为所欲为。他这样打法,自然见慢。
青蜂女侠却是狠极,刀刀直攻要害,一对一,打过十几个照面,骑士渐觉此女不大好斗,还是回去勾兵为妙,且打,身子且往门边转。
青蜂女侠起初志在歼敌,心存忽视,被这为首骑士苦苦缠战了十几合,料那逃走的一个敌人必奔回求救,她就陡生疑虑,振吭又喊道:“伙伴,快出来,就剩一个了,帮我一把啊!”
卢鸿飞在屋中应了一声。骑士忙偏脸一瞥屋门,女侠急将甩手箭打出去,骑士顿足一跳,女侠顺手又发一箭。骑士大吼,奋力扬鞭,硬冲着女侠扑来,眼看撞个满怀。女侠披刀斜阻,竟没阻住,倒被一路鞭风冲得倒退。
骑士轩眉大喜,道:“小娘们,你还想拦我?”喊时,女侠往旁一跳,早又一领刀,咬牙切齿,二次冲上来,街门依然阻住。卢鸿飞喘过气来,惊急拼命,也持剑二番出头。女侠叫道:“别过来,拿箭攒他!”
公子依言侧身,掩剑扬矢,气虚手颤,虽不能取准,但连发甩手箭,颇足以扰敌助友。骑士大恚,顾前还得顾后。见女侠横刀当门,他便一翻身,怪吼抡鞭,刷地跳过来,照卢鸿飞猛打。卢鸿飞急斜剑招架;骑士拿鞭一转,扬鞭又下,叮当一声响;卢鸿飞连忙闪身。手中剑突被磕飞,往旁一退步,腿一软,扑地跪倒,单手据地。骑士大喜,这也可给伙伴报报仇,追过去,第三鞭狠狠拍下去。
卢鸿飞突出死力,往外猛拔,箭似的窜出一丈多,惊出一身冷汗。骑士一阵风又赶打一鞭,……突然,“哎呀”一声怪号,青蜂女侠一枝箭,一口刀,合身齐掩上来,骑士贪敌负伤,背插一矢,踉跄栽过去,头脸朝地,“咕登!”摔在卢鸿飞的身旁;钢鞭也脱手掷出来。
卢鸿飞吃了一惊,百忙中一回头,忙滚身过去抢鞭,骑士也一滚窜起,探身抢鞭。两人同时窜起,同时扑去,猛撞在一处。骑士急一侧肩,一横肘,力强者不吃亏,卢鸿飞被他仰面撞翻,摔出多远。骑士也一个踉跄,就势弯腰探爪,急急的俯拾坠鞭,……
这只在一眨眼之间,青蜂女侠突一个箭步,也赶了过来,却不肯弯腰,陡飞起一腿,当地一下,跺子脚横踹金梁,骑士“哼嗤”一声,鞭已到手,脚已及背;颓然如倒半堵墙,人又被踹倒在地,嘴啃土,鼻脸出血。他就地一滚;女侠秀眉一舒,双眸一瞪,手中刀倏往下扎,嗤地一下;把最后这一个敌人钉在地上,全刃深入,透背穿胸,为首骑士登时殒命。

第三十四章 海滨访蝶
女侠抽刀验敌,摇了摇头道:“好险!”且不顾卢公子,拭刀喘息,拄刀不动。
卢鸿飞仰跌在地,挣命爬起来,又颓然坐倒;大敌已除,一手据地,一手扪后脑前胸,喘做一团。目睹这惊心骇目的血斗,犹觉一阵阵发晕,三尸横地,血满半庭,眼望女侠,不胜惭服,半晌道:“小姐,你又救我一回,那两个东西呢?”
女侠微睨他一眼,摇头道:“全跑了,我这阵也酥了。”猛又一皱眉道:“咳,不行!”一提神,忙抄刀奔出去,门外五匹马,系在小树上;如今果还有三匹,忙扯缰解下一匹,跨上去。
卢鸿飞踉跄追出道:“小姐,上哪里去?”
女侠暗笑,这个寻死的人还是怕自己丢下他,回顾道:“我只到村口望望,公子,你若挣扎得动,快把这两匹马牵到院里去。”不等回话,放马绕奔到村边,据鞍踏镫,纵目远望。那两个骑士,那两匹马早跑得没影了,只远远望见大道北尽头处,泛起滚滚黄尘,随风斜卷,灰黄色犹浓。不用说,那二骑士策马狂逃,已奔向北边去了;西北正是他们的来路。
女侠有心要追,相距已远。院内横陈三死尸,余留一病汉,偏偏灵蜂孙六符三人全没回来。女侠摆布不开,沉吟片时;见卢鸿飞尤在那里倚门而望,心中暗笑;把马缰一勒,往回走来,下了马,对卢公子道:“你难道怕我走了么,这两匹马,你怎么不牵回院里去。”
卢鸿飞面微发红道:“小姐也不会走的,这马,我这就牵,我是发愁这三具尸,还有一个带活气的,怎么安置他们?我想孙兄正为没有代步,才出去寻找。现在承小姐一番苦斗,力诛三敌,我们得了三匹代步,太好了。只可惜逃走了两匹,若不然,我们五个人,恰好整够。”
青蜂女侠笑了起来,道:“公子的心路也很够快的,我一乍见这五个北兵,我就心上一喜,暗说,他们给我们送马来了。哪知我一个人,单掌遮不过天来,生生教他们逃走了两匹。两匹马还是小事,我只担心逃回去的那两个活人啊。看他们的来派,分明是北兵的侦骑,侦骑一出,后面必有大队;我们真得赶紧走,教他们追来,可是麻烦,我们人单势孤啊!”
卢鸿飞道:“我也是为这个发愁,得到三匹代步,固然可喜,放走两个敌人,未免可忧。”往四面一看道:“孙兄还不见回来,我们仍不能就走,这个地方实在不能久留了。”
女侠道:“你别管他,我先问问你,此刻要走,你走得动么,……不,不,你此刻能骑马走么?”
卢鸿飞道:“这个,骑马总比步行夜奔好些,我想我可以骑马上路的。”说时自顾腿脚。
青蜂女侠道:“你真会骑马呀?”卢公子强笑道:“小姐总以为我是阔公子,连马也不会骑,你要知道我和孙兄结识,就是骑马游猎,才遇合着的。”青蜂一笑道:“我糊涂了。”
两人上前,解开马缰,把三匹马都牵入院内。验看三具尸体,死的都拖到空舍,用草盖藏起来,那口有活气的,也拖入空房;女侠蹴他一脚道:“别装死,滚起来!”
这负伤的骑士面现怖色,低声央告道:“饶命。”
女侠道:“我们本不想杀你,我们还要问问你哩。”青蜂女侠把应问的话,一一问出来,首先问他们五骑奉命何往,再问他们的大队在何处,欲攻何邑,从何处来,共多少人,主将是谁?
这骑士求活情切,一一实供,说完,仍求饶命,女侠许以不死,他又哀求把他立刻放了,女侠笑道:“我倒想放你,你自己能爬,你就爬回去吧,你的马可对不住,我们要借着骑骑,你不要太聪明了,你要教我放虎归山。”格格的笑了起来。
这个骑士满脸失望,又转而央告卢公子,给他一口水喝。卢公子负恨本深,目睹不忍,叹了一口气,道:“你我本是仇敌,是你们害得我这样,我本不该救你,我也不能做主,不是我擒的你,小姐,怎么样,给他水喝么?”
女侠道:“一个伤兵罢了,杀降戮伤,也是战士所忌,给他一口水,又算什么,我可不耐烦,还有事哩。公子你若挣扎得来,你就给他点水,别教他活受罪,你再仔细问问他,还有你的仇人,你也跟他打听打听,看他晓得不,我还得做饭去哩。”出了空舍,又到灶下去了。但是灶火已灭,锅饭半生,气得青蜂女侠嚷骂起来,一劲的说:“饿了,饿了,教混帐东西搅了。”
卢鸿飞就取了一瓢水,给伤卒喝,果然向他打听活阎王王锦城的动静,谁知这伤卒乃是别一路的旗营,连降将王锦城的名字都没听说;但也没白问,已知北兵大队现在八十里外,即日南下,分兵三路,要攻夺某邑某城;又问明沿路各县,何地已经失守,何地已经投降,既知如此,继续南奔,便可择路而行,知所趋避了。见伤兵创口不时溢血,面目失色,舌僵气弱,怕他要死,他又苦求,遂取刀创药,给这伤兵敷药裹伤。
伤兵感激哭道:“我的命怕到底活不成了,你们一走,我动弹不了,早晚也是饿死、渴死。”卢鸿飞听不下去,竟把这伤兵扶上草荐,并说道:“你先将养着,那位小姐既许你不死,我们临走,自然想法子……”说到这里,他也不晓得想什么法子了。
过了一会,灵蜂孙六和两个伙伴回来叫门,两手空空,仍无所得。青蜂女侠一见面就嚷道:“你们早不回来,你看,把事情耽误了,若不然,五匹马全捉住,一人一匹正好。”孙六道:“什么马!”青蜂很得意的说:“刚才来了五个骑马的,教我砍倒了三个,走了两个。”把刚才之事,一一告诉孙六。
孙六乍惊还喜,道:“有三匹不就很好了,马在哪里?”他们三人出去这一整天,沿路上也总碰见游骑散勇,所以雇不着牲口,今既有送上门的三匹马,便可连夜逃亡了。但既然逃走二骑,必然勾了兵来。孙六道:“我们快吃饭,赶快离开这里吧。”一齐动手,把饭做熟。
吃完饭,先问卢鸿飞:“此时怎样了,骑着马上路,可以支持了吧?”青蜂女侠道:“行,刚才他还帮着打哩。”卢鸿飞一阵着急,把精神振起来,此时又觉得发软了。
孙六掐指估计逃骑往来之路,道:“他们大队距这里八十里,来回一百六十里,此时起初更,我们还可以有一百六十里地的工夫歇息。公子,你快躺下歇歇罢,这一百六十里,怎么快煞,他们也得在三更以后,才能追来。”女侠道:“况且他们也不会立刻拔队就来,我看就到明天晌午,他们也未必赶到;我们天亮走,也可以的。”孙六道:“还是小心一点好。”催卢鸿飞躺倒,快睡一觉。卢鸿飞哪里睡得着,说道:“若不然,我们先走吧,还是先挪开这里,稳当些。”孙六道:“也好。”
大家赶紧收拾,这时空舍中那个伤兵,忽发出呻吟声来,孙六道:“哦,还有他。”命伙伴挑灯,走进空舍,凑到伤兵面前问话。那伤兵哀声求救。孙六道:“我先打发你回去吧。”猛然一拔刀,疾如电掣,当心一刺,伤兵连哼都没哼,立毙刀下。灵蜂孙六轩眉道:“除了一个祸害,反正他也活不成,倒免得他活受罪。”青蜂女侠摇头道:“你太狠了!”孙六道:“不得不然。”忙着把三具死尸都埋了,说是不要遗祸给屋主,收拾完毕,说道:“我们上马吧,还是早走一步好。”
四蜂一鸿跨着三匹马,乘夜逃走,人多马少,孙六和两个伙伴,倒替着步行执缰,落荒奔出数十里。天色渐明,仍投僻径荒村稍歇,遣伙伴往前探道。探出不多远,迎头遇见大群逃难的男妇,哄传北兵不知何处攻到淮北,正和降将攻略淮北一带的城邑,并四出抓夫、抓船,似欲渡淮海南攻。江北的守土文武已经据水守御。南下的水路已阻,只能往西横逃,或者展转北上;难民一味乱窜,殊不知淮北更乱。灵蜂孙六听了这情形,双目微皱,本意要引卢鸿飞公子,南奔铜山,面见一窝蜂的领袖金蜂李,如今过不去了,这只能西奔河南,或者东投海州。卢鸿飞道:“遍地烽烟,何处可避,红花埠有我的一家至戚,不知绕得过去不?”那两个伙伴道:“风闻鲁南正在打仗,海州也失守了。”
孙六摇头道:“那恐怕是谣传,北兵是从旱路过来的,我们分两路南下,一扑淮海,剪苏杭;一扑郑洛,抄江宁。海州不是要地,他们至多是一略而过。我说公子,我们不如逃奔海滨,暂避一时吧。”又低头细想了一遍,竟不南奔,折向海东逃去,一路上绕道斜行,昼伏夜窜;幸而又觅得两匹代步,是两头健骡,五人立即加鞭急驱。
这一夜,投到一处渔庄,灵蜂孙六上前叩门。他那两个伙伴问道,“这是生人,是熟人?”孙六道,“熟人。”青蜂女侠却已想起来了,这地方也是灵蜂孙六门下的一个同党,问孙六道:“这别是张蝶儿的丈人家吧。”孙六道:“正是,若投生人,过路可以了,决不能久住。”敲了半晌,柴扉门内木底响,出来一个少妇,很惶惑的隔着栅门盘问,是谁叫门,五匹牲口的蹄声,已经惊动了夜月渔村。
青蜂女侠忙把手中灯笼高高一举,照着孙六的脸,孙六取出一支铜杆袖箭,冲门隙一晃道:“大嫂,我们寻一点蜜!”少妇仍不肯开门,隔着门栅觑了又觑,抽身回去。过了一会,重走出一个大汉,赤足掩襟,左臂胳着木板布套,拖着鞋,一晃一晃出来;灯影里,见这大汉红眼黑脸,青须碴,模样粗丑,当门说道:“你们是找张蝶吗,他不在家。”灵蜂孙六忙道:“这位大哥快开门吧,我是灵蜂孙六。”忙把铜袖箭从门缝递过去。大汉看了又看,这才开门,将五个客人、五匹牲口,全引入院内,立刻由那少妇上闩加锁。
这是渔村的一家小户,只有六间草舍,那大汉是张蝶儿的妻兄,名叫朱全印;少妇正是张蝶新娶的媳妇,小名朱三秀。他们朱氏兄妹在海边,说是打鱼为活,和一窝蜂隔着行,也不认识孙六,但是,这兄妹二人曾听张蝶说过,他和孙六的渊源。偏偏张蝶不在这里,这兄妹忙把客人齐让到上房,叩姓名,问来意,烹菜,做饭,孙六道:“大嫂,你先不要忙。”一指卢公子,面对朱全印道:“朱大哥,这是我们的一位朋友,他现在有病,你费心,先给安排一个歇息的地方。”
朱三秀忙进内间,点灯扫榻,把一个年轻姑娘叫出来,让卢鸿飞到内间躺下,卢鸿飞委顿不堪,只得倚枕半卧,略为歇息,打量这三间草舍,四壁空空,似无隔宿之粮,墙上张着鱼糊,柱上挂着刀叉,似鱼家又似猎户,显见是贫家。可是朱三秀和那年轻姑娘,都打扮的花枝招展,衣履富丽,艳抹浓妆,就是屋中陈设简陋,但内间的茵褥卧具竟很讲究,与外舍不称,看着很有些扎眼。朱全印兄妹谈吐之间,馀带着豪气,这个年轻姑娘竟默坐屋隅,一句话也不说,两只大眼不住打量来客。据朱三秀说,这姑娘是她的小姑子,是张蝶的族妹,听称呼叫做五姑,草舍中就只他们两女一男。烹好了茶,先给卢鸿飞斟上一杯,那朱三秀就叫着五姑,一同烧火做饭。青蜂女侠不做客,赶过去帮忙,朱全印给四蜂逐个献茶,陪着说话。
此时夜色昏暗,海风怒吼;正值中原鼎沸,兵匪横行,居民奔亡流离。独这滨海之区,反显得安谧,除了夜风阵阵,外面不闻人话,不闻更锣,连犬吠声也罕听见,倒觉旷寂得怕人。朱全印把卢鸿飞看了几眼,面向群蜂问道:“诸位当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搭伴夜行,来到我们这僻角落,莫非又要邀张蝶儿,出去作什么生意么?”又一指外间的板床道:“六爷要是累,你也躺躺歇歇,你别道外,我们张蝶兄弟常念叨你的,……”遂又笑道,“头十几天,他和刘溜蛋合伙做了一水买卖,也是他们贪心过重,险些惹出麻烦来,现在他们很饱了,都忙着藏赃埋踪,一时全不敢出头了。听说失主根子很硬,不肯甘休,这几天外面风声很紧,盘查的严,我有好几天没进城了。我只怕他们食嗓小,饽饽大,咽着容易,还得吐出来,临了落个白忙。”
朱三秀和五姑正在做饭,听三秀轻笑道:“你听,五姑她又是这一套!二哥惯说泄气话,也不知哪马对哪马?”那五姑就很冷涩的答声道:“外头风声紧,准是为这个么?现在是什么时候,小小贼情盗案,还当从前哪,没人问了。这些天查的严,是查北兵,不是为线上的事。这些六扇门个个魂不附体,说不定哪天弃城一走,怍不起刺来了!”
朱全印把眼一瞪,脸冲外说道:“你们姑嫂尽念喜歌吧,你说不碍事;怎么蝶兄弟,和五姑爷两天没回家,你就一个劲催我去看看,不是不要紧么?”朱三秀道:“二哥又揭根子,回头五姑又急了。五姑,你给他两句!当着生客,你看他信口乱道!”五姑冷笑道:“你们亲手足,我是干什么的呀?”青蜂女侠听着笑起来了。
灵蜂孙六和他的两个伙伴都随便听着,不做理会。卢鸿飞却留了神,知道自己被一窝蜂引到海滨盗窟了,一声不哼,侧耳听着。
孙六便问:“蝶兄弟到底又做什么生意了,他现在哪里?”朱全印笑道:“他们劫了一只海船,闹的风声太大了,他们都藏起来了。现在忙着销赃掩迹。”
孙六道:“现事可是真的,若有好油水,仅管拾落着,六扇门顾不得这些事了,我们此刻正有一点事,才老远的投奔他来,朱二哥,你能费心把他找出来么?”朱全印浓眉一舒,满脸笑容道:“六爷若是有买卖的话,你老尽管对我说,他吃饱了,不想动弹。我这些日子,可是熬渴的够受,很想找点油水吃吃哩!”
五姑和朱三秀同声嗤笑:“外面风声可紧哪。”朱全印大笑道:“六爷你听,我们姑娘给我端回来了。女心外向,我说是不是。别看五姑娘这工夫帮着她哥嫂。转天一出阁,你又该向着五姑爷了。得了吧,二位姑奶奶,我只是这么说,我天胆也不敢抢我们蝶兄弟的买卖呀。六爷,你说吧,找他什么事,要吃紧呢,现在我就找去,若是不忙,咱们就明天找他。他现在落脚地点,离这里有八十多里地哩,我现在又受着伤,有点懒怠动。”
灵蜂孙六道:“不忙,不忙!”想了想道:“不知蝶兄弟现在什么地方,请你把详细地名告诉我,莫如我骑着马找他去,倒也省事。”朱全印微一皱眉道:“我陪你去吧。”向外一探头,吸了一口冷气道:“外面漆黑,真够走的。”青蜂女侠听出朱全印仍有难意,便说:“六兄,你忙什么,吃完饭,什么时候了,莫如明早去吧。”
那个五姑娘忽然说:“你这位大姐,若不然,明早我同着你去,我可得借着你们的马。”又笑了一声道:“你们谁要指使得动朱二哥,可是神人了,别说他现在有伤,就没有伤,喝上两杯酒,连天塌了,他也不管。”朱全印哈哈大笑道:“五姑娘把我改透了,你瞧,明早我一准去。”五姑道:“还是明早啊,今天不成吧。”都笑起来了。
朱全印转向孙六道:“六爷找他找的这么急,就是为我们这位朋友?”说着,往内间卢公子那边一指道:“我们这一位遭了一点事,身上有点伤,又害起病来,一时没有栖身之处;打算找蝶兄弟,给安排一个养伤的地方,不过地方得严密一些。”
朱全印往内间瞥了一眼道:“就是这个事呀,干什么非他不可。”孙六微叹道:“我们这位朋友是世家出身,又有仇人,这得找一个严密地方,并且还得有人服侍才好。”朱全印道:“你这位朋友打算住多少天?”孙六略加盘算道:“恐怕得两个月,我们还有些别的事,暂把敝友安排好了,我们还得走;两个月后,我再来接他。”朱全印站起来凑到孙六身边,一指卢鸿飞道:“不就是这一位么,我瞧他不象咱们这里人,我起初还当是六爷请来的财神哩,他是个做什么的?”
孙六不再隐瞒,如实说了,朱全印兄妹和那个五姑全都听明,便道:“这太没什么了,原来是卢公子,我们久仰兰陵公子的大名,这倒失敬了,卢公子如果不嫌恶,住在我们这里就行。”孙六道:“那一来,可给贤姑嫂添了不少麻烦。”朱三秀笑道:“吓,你看你老说的话,一个受伤的病人罢了,我会伺候。”说时,把饭也做好了,摆在外面,孙六请卢公子出来用饭。
卢鸿飞本不觉饿,打算和居停主人谈谈,勉强起来入座,朱家兄妹把一鸿四蜂让到上首,教朱全印陪着喝酒,这姑嫂二人随便坐在饭桌旁,搭讪着谈话,不时打量卢鸿飞,卢鸿飞年逾三旬,出于膏梁之家,不带风尘之色,虽在难中,乍看面白无须,似是二十四五少年,两个女人看着卢公子食不下咽的样子,同时致歉道:“海边的地方,没有可吃的,我们都不会做,公子多少吃点。”卢公子谢道:“我是有病,不能多吃。”朱三秀道:“这里有粥,我给你热点。”五姑道:“我来吧。”奔到外间去了。姑嫂二人都很敞亮,把才见面时的矜持都没有了,青蜂女侠和灵蜂孙六都很饥饿,把这肥鱼大肉,饱餐一顿,酒也喝了不少,且吃且谈,毫不做客,那朱全印更引杯不止,喝得大醉,饭罢收拾杯盘,又给四蜂预备宿处,朱全印和三蜂同睡长榻,卢公子独据内舍,青蜂和姑嫂二人到厢房去睡,卢鸿飞展转半夜,方才成寝。

第三十五章 陌路留情
次早,朱全印要找寻张蝶,但又说吃了饭再去,耗到晌午,他们还没去。张蝶忽从别入口中得了信,听说他家夜间来了五匹马,不知干什么的,他就吃了一惊,急急赶回,和灵蜂孙六见了面,才知是故人到了,主客俱各欢然。
孙六忙引卢公子看这张蝶,竟是个漂亮少年,长眉白面,真不愧名叫张蝶。赶着孙六慨陈来意,求张蝶帮忙,张蝶一口答应。
又问张蝶,到底此间稳当不,若有风险,请只管明说。把卢公子的身份,和自己的交情都告诉张蝶。张蝶道:“六爷只管放心,这里安静极了,六扇门准不会找上门来。”
孙六道:“可是你们乱打食,不会引来剿捕你们的官军么?”
张蝶摇摇头道:“我们不能不加小心,其实官军只一动,没等他出城,咱们这里就得到信了,”说时又笑道:“想是六爷听说我得了大油水,躲出去了,觉着我们这里不稳当。六爷要知道,躲总得躲,我们还有好些伙伴哩,凡事小心没错。”说时又跟青蜂女侠寒暄,称她为九姑。
灵蜂孙六就和同伴商量,青蜂道:“不碍事,这里很可以住,卢公子也得需人服侍,若投不带家眷的同党,公子更不方便了。”
灵蜂孙六默想了一回,又问了问卢公子,然后对张蝶夫妻,和朱全印等说道:“蝶兄弟,这位卢公子乃是我孙六的救命恩人,患难兄弟,我把他救出来,原打算渡淮往南,我给他预备好了避难地方了。无如临时遇阻,前有大兵,不能偷渡,只可往斜刺里逃,逃到蝶兄弟这里来了,我现在把公子交给你,两个月后,我再来接他,你至少得替我保护他六十天,六十天内万一出错,就算你对不起我了。”
张蝶还未回答,那朱三秀他的妻早撇嘴一笑,把五姑一拉道:“六爷怎么这样蝎蝎螫螫的,您别问他,”一指自己的鼻头道:“我可是个不中用的女人,您把您这位朋友交给我们姑嫂就结了。您单冲着我,六十天后,我把您的朋友好好奉还,养得舒舒泰泰的。”回头向卢公子道:“公子,我们可是粗人,你别见笑,这里粗茶淡饭将就着吃,不过有一样,……可是的,六爷,您说令友有病,到底什么病,我们这里没有好大夫,可怎么好呢?”
孙六连声道谢道:“好极了,我谢谢蝶嫂子,敝友倒没有别的病,只是忧劳过度,身上有刑伤,没有缓过来。你只每日饮食上,多多留意,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朱三秀和张五姑一齐答到:“六爷,你放心吧,这不过是养伤,不是治病,我们只要好好照护着,不就行了吗?”孙六道:“正是。”
青蜂女侠含笑道:“蝶嫂子原来是个敞亮人,乍见面,我看你像小胆似的,原来你倒很有决断。”
朱三秀面皮一红,客气答道:“我是粗人,不会说话。”
那卢公子在旁听着,却也十分含愧,自己一个男子,被女人照护,未免太那个了。忙向孙六道:“六兄,你不必惦记我,我只是一时没有缓过来,过几天就好了,你有公干,只管去办,我在这里很好。”
当下主客商定,留卢公子寄居两个月,灵蜂孙六、青蜂女侠千托万嘱,又给卢公子放下银两,留下地名,谆谆叮嘱保重,方才和两个伙伴匆匆走了。
卢鸿飞自此见故在张蝶家,避难养病,他本是缙绅之家,现在受这两个草莽女子服侍,男居停主人张蝶、朱全印又不常在家,他心上说不出来的感觉不便。过了几天,他体力稍微缓过来,可以出门遛遛了,可是本为避祸隐居,他的气度又与渔村粗汉显然不同,人又眼生,一出门便有人看他,凑近和他说话,打听他。他时生戒心,只可困在屋里不出门,精神上十分苦恼,不但别扭,又觉活着无趣。幸而张蝶不时回家,给卢公子带些珍饵,有工夫就陪他闲谈。朱三秀和张五姑为人敞亮,起初还有点拘束,只三五天过去,便一点也不把卢鸿飞当客了,卢鸿飞至此稍安,也渐渐地过惯这乡村苦生活了。
灵蜂孙六邀定两个月,必来接他,并要助他报仇,还要设法送他南渡投效,却转眼过了两个多月,孙六一去渺无音耗。问朱全印、张蝶,也全说不上来。卢公子寄居苦闷,为了报仇,恨不得飞到闽浙,恨不得要想杖策独行,不等灵蜂孙六。但张蝶替他打听道路,刻下正在陈兵对峙,民人决计过不去的,且闻北客南归,动惹猜疑,若南中没有人,投了去,或反受苦。
张蝶夫妻说:“孙六爷临行千嘱万嘱,教我们好好款待公子,你如今自己要走,我们怎么对得起孙爷,如今兵荒马乱,不能计日赶路,说两月,哪能准两月。”
卢鸿飞听着,也觉有理,便只得暂留,于是展眼三个多月了,这其间忽然生了枝节。
那个张五姑娘,乃是张蝶的族妹,自然也是江湖中的人物,已与同道订婚待嫁,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闺名巧玲,生得比她嫂子稍矮,两眼很大,性情是忽然沉闷羞涩,忽然敞亮健谈,好象随境因人而变。
起初对这遇仇灭家的逃难公子,感觉眼生并且人家所说的公子必然十八、九岁,至多二十的,这一位卢公子自说三十多岁了;可是相貌又很少俊,既无海滨渔夫那么赤睛黄脸,也无绿林豪客那样粗暴之气,竟安安稳稳象个老先生,文文静静象个大姑娘。
五姑娘觉得这人有趣,既不断和嫂嫂过来服侍,日子久了,就常常对谈。可是这卢公子也很怪,记得她哥哥和她哥哥的朋友,每逢来到,必大说大叫,要吃要喝;这卢公子不然,谈忘了给他沏水,他就不喝,你吃饭喊迟了他,他就不来;三十岁的人,这么腼腆,倒得这姑嫂二人赶着照应他。若是服侍他,他又张惶失措,呵呵道谢,在人前模样很窘。等到白天他一个人独处时,他又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出似的;到晚上他又绕着屋地走,不时喃喃自语。
听嫂子和他谈谈家常,问问患难,他说是已经灭门,妻儿全被仇人杀了,如今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他外表既如此文弱,一提及仇人,双眸立刻灼灼吐火,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威棱一振,他毫不怕仇敌,却是十分的忿恨,仇人若在面前,有捉住生嚼的气概。并且一提到仇恨,语声顿变,斩钉截铁似的,立刻流下眼泪,他又以流泪为耻,当着人不好意思拿手巾拭,泪珠只在眼角滚,有时流到腮上,他才背转身,偷偷一抹。
他说的话有时很明白,有时也叫人难懂,他究意是文绉绉的一个人,说话不免掉文。听灵蜂孙六说,他这人还会武功呢,可是他在这里寄居多时,并未见他一露,大概他也是会而不精。
问他:“就是静等孙六爷么?”他说:“是的,”问他:“将来做何打算?”他说:“报仇,报仇!”怒气立刻重撞上来。
问他:“报完了仇之后呢?也总得再安家立业,再娶妻生子么?”他眼圈一红,头一低,说:“谈不到这个了,我现在是什么人,我还要安家做什么,我连我自己都嫌活得多余,只是身负重仇,不能就死罢了。有一天报完了仇,我便可含笑自戕,再不然出家。”说着他又哭起来了,她也不懂什么叫自枪(戕)。
这样,张五姑娘天天琢磨这卢公子,有时同着嫂嫂找到卢公子谈,有时自己找他去谈,卢公子知道许多的事情,五姑娘从来没听说过的,并且也是张蝶他们从来没说过的。她觉得卢鸿飞这人很有意思,尤其是见了女人,便慌张脸红。可是你只话引话,把他肚子里的话勾出来,他又滔滔说起来没完,也不脸红了,也不慌张了,正色直言,也忘了男女界限了。
卢鸿飞自经劫难,精神失常,好象换了一个人,满腹哀愁,一腔悲愤,恨不得逢人发泄,荒村无人知音,防患更难恣言。独对五姑姑嫂,可以毫不戒备,并且卢公子困守,坐食,无书可读;有仇在念,仿佛和人谈谈,便可稍减心中的烦闷。
这一来糟了,不知怎的,这五姑娘竟对这个被难的中年公子渐渐留情了,渐渐觉得若有一天,没和卢鸿飞见面,没和卢鸿飞闲谈,就好象有一件什么事没办,有点没抓没搔,闷闷不欢。但是这五姑娘却是订了婚的人,纵然婚期全未定,她可是年将花信,恰恰二十二岁了,和那未婚夫婿也门当户对。
有一夕,她和卢公子谈起来,没完没散,直到卢公子局促不安,她还是不理会,问这个,问那个。卢公子忍无可忍,就明白的开口催她归寝,她方才懒洋洋地站起来,临行,问卢鸿飞:“你还渴不,你还饿不?”
卢鸿飞懷然戒惧,翘盼灵蜂孙六,心情日切,但一天一天的过去,始终不见孙六回来。卢公子又要自己走;张蝶夫妻一齐拦阻,又很抱歉地说:“公子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请只管说话,千万别见外。”
卢鸿飞辞行三、四次,均被张蝶夫妻坚留,一晃快四个月了,一窝蜂的消息依然悠渺,朱全印忽然听见一桩谣言,说是一窝蜂曾经聚众起事,兵败全都逃散了。这一夜,朱全印悄悄告诉张蝶夫妻,问张蝶:“你们那帮里,听见这话没有?”
张蝶道:“没有听说,不过六爷的消息如今一点听不见了,我知道他们,要趁这乱世,大干一下,也许现在真闹起来。”
朱全印道:“可是他这位朋友怎么办呢?”张蝶悄指门窗,低声说:“噤声!”
他们惟恐卢公子听见,卢公子断不会偷听窗根的。不想,他们那位五姑娘,不知怎的一时口快,大概是打听卢公子今后作何打算了吧,竟无意中透露破绽来,好像说:“万一令友灵蜂孙六他们来不了,你想怎么样呢,可有地方投奔吗?”
卢鸿飞本是兰陵世家,今虽遇祸倾家,他们老一辈的门生故吏现在安然无恙的,出仕江南的,还有许多人。灵蜂孙六替他作一番打算,卢公子自己也有一番打算,只是道阻难行,不能南渡罢了。
张五姑好象很挂念卢公子今后的安身立命处,张蝶夫妻本嘱她瞒着,而现在卢公子听出缝隙来了。
并且,张五姑近来越发不拘形迹,似乎一片芳心隐有所系了。卢鸿飞公子在这海滨渔村盗薮,避仇隐居,原非本意,现在,立刻觉到凛乎不可久留。
张五姑娘还是那样,似怜惜似矜恤,不断找卢公子谈,尤是近日,每次夜话,她竟流连不欲归寝。卢鸿飞终于这一天突然出走,摆脱情网,别了这个渔村盗薮,只给居停主人留下两封信札。
张家突发现卢公子失踪,是在早晨,恰巧张蝶没在家。张蝶之妻朱三秀给卢公子烹好了茶,备了点心,端进去时,只剩了空榻,在桌上压着破纸写的两张字纸。朱三秀不认识字,但看屋内情形,已然觉察人是走了,不由她喊出诧异声来。张五姑娘听见了,走来问道:“嫂子,你喊什么?”朱三秀一指空榻道:“这位卢公子不见了?”张五姑娘道:“许是到村外闲溜去了吧。”朱三秀摇头道:“不象!”这最近几天,卢公子神不守舍的不安精神,姑嫂两人全看出来了,并且都劝过他。
张五姑娘呆呆的目视空榻,良久才说:“他怎么一声不言语,就走了,我去找找他。”急到前村寻了一遍,哪有影子?卢公子是昨天夜里走的,偏偏张蝶既没在家,朱全印连日赌钱,也没回来。姑嫂二人在近处找了一圈不在,朱三秀拿着那两张字纸,念叨道:“这准是他留下的话,回头孙六爷来了,咱们怎么答对人家?人家跟咱们有好处,信得及咱们,才把朋友寄藏在咱们家里,现在客人悄没声的走了,想必咱们做主人的待承不好。”
朱三秀是主妇,惟恐得罪了丈夫的朋友孙六爷,倒没理会客人走向何方。那五姑娘竟挂念这不辞而别的客人,到底为甚么缘故走了,走向哪里去了?忙忙的在村前村后找寻了一圈,每遇村童渔夫,就仔细打听,可惜一点影子也没问出来。朱三秀道:“这得赶快告诉他们哥俩。”
直到隔日,才将丈夫和内兄都找回,仔细告诉此事。张蝶和朱全印俱都诧怪;尤其担心卢公子,怕他误落仇人之手,将来孙六返转,拿什么话答对。郎舅两人急得不得了,要借骑追寻。
五姑娘愕愕怔怔,在旁听他们商量找寻办法,就忍不住插言道:“听嫂嫂说,这卢公子留下两张字纸儿,大概不会是被仇人诓走的,只怕他在咱们这里住不惯,自己暗下走了,他话里话外,惦记着回南。”朱三秀道:“咳,我倒忘了,可不是有字条。”忙将字条寻出来,张蝶、朱全印两人瞪大四只眼,看了半晌,破纸秃笔,好些草字,竟看不明白。朱全印要拿出去,找村塾先生念念;张蝶道:“使不得,我们费点劲猜吧。”
揣摩好久,这两张纸条是两封信。一张给张蝶,大意好像说:“叨扰日久,心甚不安,起居饮食,更为尊夫人及令妹添烦,尤觉抱歉,身负家仇深怨,不愿在此忍耻偷生,今决南赴闽浙;一者寻找安身立命之地,二者见机尚须报仇。府上高谊,永志不忘,他日有缘,再图后会,金钏玉簪两件,留赠尊夫人及令妹,六符兄如寻来,请代转达。”另一封信给灵蜂孙六符和青蜂女侠,措词也差不多,无非略述行踪,兼表谢意。那金钏、玉簪不知他放在何处,还是五姑娘眼尖,看见桌窗台上,有个小纸包,打开来看,果然是金玉环簪两件。
五姑睁着一对大眼,听完了信辞,又代找出钏簪来,呆呆地发怔。朱三秀道:“卢公子这个人太客气了。”手拿着金钏、玉簪道:“这是他给我们姑嫂俩的,他觉着天天给他洗衣做饭,过意不去了,可是的,这一金一玉,哪一件送我的,哪一件是送五妹的呢?信上写着没有?”张蝶道:“人家没给你写的那么清楚,这全给五姑留着,作添妆罢。”
五姑娘猛然抽身,道:“我不要。”只一扭,走回自己屋里去了。直到晚饭,没有出来,这顿晚饭只由朱三秀一个做的。五姑娘说,她有点儿头痛,风吹着了。卢鸿飞公子自此走了,永不再现于这个海滨;他无形中给五姑娘心上留下一层淡淡的凄凉。每到黄昏,晚饭以后,照例刷净了锅,给卢公子烹一壶村茶,现在没这个事了。五姑娘心上十分迷闷;但是人的缘法想不到会有如何的离合,卢公子虽不再来,九年之后,张巧玲姑娘却和他重相见了。

第三十六章 大豪开府
两年零五个月后,海疆一隅尚有余氛;长江以北,黄河地带,渐渐地安宁;各地山林僻区,不时仍有桀盗跳梁,不过十九都是些散帮游贼。惟淮南一带,虽属南方,地在江北,民风强悍,素称多盗,枢廷特派下一位武职大员,在徐州开府坐镇;缉盗安民,此公姓王,名锦城,挂提督通省水陆兵马军门职衔;有权专撂上奏,封得自办粮台,府道并听节制,一时威福颇张。王军门治乱邦,用重兵,在徐州、淮海,督兵剿匪清乡,办得非常严峻。这一下,当地宵小果然敛迹,匪帮多逃邻村。经他坐镇不到一年,便流布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政声了,可是他诛戮的人也太多,办的案也太狠。
这王军门不是别人,就是卢公子的仇人,绰号活阎王的那个土豪。自从带部投降,颇立战功,现在他居然成了一方开帅了。但因他诛戮太多,便结仇很大;他的仇人居然不少;还有他的旧部,归降之后,不堪军法的束缚,也有的叛变,就被督剿。从前和王军门同梦的,现在做了阶下囚,被他毫不徇情的惩治,这样变友为仇,结怨更甚。
这时候的“横江一窝蜂”群盗,当鼎革征战时,也被旗兵严封海口,隔断水路,弄得无地存身。那首领金蜂李被阻在江南,想向南军投效,南军不信任他;想与旗兵为敌,旗兵兵力太厚。结果这一窝蜂弄得游动无归,不得已,仍做他的强盗生涯,不过水路既断,改做旱路了。
那灵蜂孙六符和青蜂女侠一行,被阻在江北,竟与附近群盗结合,专做游劫生意,有时抄掠过往大军辎重。因他飘忽不定,旗兵也奈何不得他。他们竟没有固定的巢穴,他们有百十多人;往来奔窜,想和金蜂李合并,可是双方悬隔,竟断了消息。
那卢鸿飞公子,孑然一身偷渡关津,南下投效,半路遇上险阻,过不去了。忽然间,事逢凑巧,灵蜂孙六的一个同伴相遇;因有铜符暗号,无意中被卢公子看见。二人就屏人秘语,说破真情;那同伴道:“原来你就是卢公子啊。我们孙头儿,苦心寻找你,找了这些年,只当你遇见不测了;哪知你一个人还在这里困居。”
当下这同伴引领卢公子,走出百十里,去见灵蜂孙六,挚友相见,握手流涕。卢鸿飞看灵蜂孙六雄姿犹昔,只皮肤更黑;孙六看卢公子,两年多不见面,面目黑瘦,气色黯然,当年的豪华气度渺然不存了,可是口角之间微露刚决之态。孙六叹道:“公子改了模样了,你怎么不在张蝶隐居了,他们说你忽然出走,找了许多天,找不着你的踪影。我当时因事羁身,过了六、七个月,才去接你。看见你留下的信才知你有意辞别,到底你为什么不在那里住了?我想你或已南下过江,怎么你还在江北盘桓呢?”
卢公子不能说张五姑娘眷恋自己的话,只吁了一口气,说道:“我负着深仇家恨,在一个不相识的朋友家中久住,未免玩日惱岁,心上很不宁帖。所以留书自己走了。哪知奔走两年多,饱受风霜,一事无成。”孙六听了,不胜歉息,细问他这两年多,都做了些什么。他答道:“曾经两次献书军门,仗策投效,怎奈武夫不信,所谋无成;又曾试着投奔亲友,亲友也已流离丧亡,因此在江湖上漫游起来,竟以卖卜卖字为名,随地流浪,苟延残喘。一方结纳风尘侠士,一方刺探仇家的动静,心中还是想着报仇。本来也打算寻找孙兄,今得相遇,患难中堪称一快。两个人互诉别情,虽当乱世,依然怀才不遇,全都一事无成。
随后卢鸿飞打听张蝶夫妻家的事,并谢居停之情。孙六道:“公子你是不晓得,你离开他们,正是你的洪福,你知道那个张五姑娘么?”卢公子正是要打听她,只不好意思出口,忙问道:“不是张蝶兄的令妹吗,我在张家寄寓,就多承她照应;她怎么样了?”孙六道:“她失踪了,多一半是遇见大敌,拒贼全贞,拔刀自杀了!”
卢公子骇然一惊,双睛直竖道:“丢了?死了?真的么?可惜一个多情女子,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失踪?遇上歹人?”孙六道:“什么多情?”卢鸿飞忙道:“这个姑娘很明白事体,不象村姑,想不到少年夭折,究竟什么缘故?”
孙六道:“听说她独自出门,劫得了满营辎重,被围遭擒死的。公子离开他们,想必早看出他们举动不稳吧?”卢公子道:“那个不是,我在那里的时候,他们看在你的情面上,处处很小心!从来没出去打劫,我是一来嫌住着不便,二来不甘困守,方才出来活动活动……可惜这位姑娘,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孙六道:“听说去年夏天。”卢公子道:“咳!”脸上不觉的流露出凄怆之色来了。
孙六道:“不过,听说她本来订了婚,该出嫁的了。男家催了多少次,她只是推延,她的哥嫂也催不动她。问她有了人家,可不愿出阁,到底怎么样?是不是心里嫌恶,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是一味往后推日子。哪知死催的她竟这么大胆,一个人硬斗一千多个劲卒,许是命里该当应以丫角终罢。她夏天劫营,一去未归,夫家秋天要娶,你说这事……”
卢公子把眼睛听直了,半晌做声不得,停了一停,孙六又道:“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提她了。你可知道我们那位女同伴青蜂女侠吗?”
卢公子又矍然一振道:“什么,她、她,她也死了吗?”孙六笑道:“她怎么会无故的死了,我告诉你,你这半天也没问问她,她可是很惦记你,现在她也在这里呢,你不见见她吗?”卢鸿飞又觉得说话太冒失了,忙说道:“青蜂女侠乃是我的恩人,我正想见她,她在哪里呢?”孙六道:“你跟我来,我领你去。”
于是灵蜂孙六把卢鸿飞领进一座深山,见了青蜂女侠。青蜂女侠正和同伴忙着什么事情,见了卢公子,很诧异道:“这不是卢公子吗?久违了!”回顾孙六道:“吓,孙六兄,你又寻见你的朋友了?”她还是那么豪爽,说了些寒暄话,又问卢公子:“你可知道你的仇人的动静吗?他现在阔了!”
卢公子登时目吐怒焰道:“我知道他,他不是做了淮海提镇了吗?”青蜂一笑道:“公子还没忘了他,有志气,那么,你打算怎么样呢?你的仇人现在十分得意,几乎称孤道寡,一出一入都净街。人们又给他新起了外号,不叫活阎王,又叫阎摩王了,他的名字也改了,叫做王锦城了。”
卢公子蹦躇着,目视孙六道:“我这些日子,也才刺探到他的实情。我也纠合了几个江湖人物,只是,阎摩王不比旧日,越发难近了,他一出一入,马步队前呼后拥,很难接近,我所以总在江北盘旋,也就是为了他,无奈,咳……”底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青蜂女侠就嘻嘻地一笑道:“卢公子还是这个脾气,有话不肯直说,干脆一句话吧,你想报仇不想,你打算约人帮忙不想?”
卢公子面色发赤道:“我久已存心报仇,只恐力量不够?”青蜂女侠道:“并且你又不好意思求人帮忙,是不是?你太不爽快了,看这样子,还得我和孙六兄赶着向你上告奋勇,对不对?那么我就说,卢公子,我们有心帮你报仇,你愿意么?”
卢鸿飞向孙六看了一眼,孙六正含笑意。卢鸿飞忙道:“报仇我正求之不得,不过今非昔比,这是以卵击石的险事……”青蜂女侠啐道:“我可不是鸡蛋,告诉你吧,我们这一阵子,倒很想把阎王送到阴间去。我们现在恰巧有一件事,本不与他相干,硬教他破坏了;我们的伙伴还教他毁坏了,我们大家正在这里算计他。公子你偏巧就来了,仿佛这也有点天意似的,你是他的旧仇人,你如今一到,他一定该绝了。我们很欢迎你,我们一块拆阎罗殿,毁掉这个假阎王!”回顾孙六道:“怎么孙六兄,你没告诉他么?”孙六道:“我们刚见面,就立刻引领他见你来,什么话都没有顾得说。”
灵蜂孙六对卢公子说道:“这个活阎王实在该杀,他本来也是江湖人物,现在他专与江湖为仇;我们本帮的弟兄新近有两个落在他手,我们发铜符警告他,不许他加害;他竟不顾一切,他的部下也只为斗功约赏,不但把我们的人杀害了,还要调兵清乡,剿办我们一窝蜂。他简直作死,我们正在这里会合朋友,打算设法一下子撂倒他,适逢凑巧,你我竟又遇合到一处,这正是我们青蜂女侠所说的话,你这一来,上天已给阎王带来死刑。公子,我们要邀请你加入。”
卢鸿飞听了孙六符和青蜂女侠的话,惊喜感激,喜出望外,忙向二人道谢,又请二人引领自己会见“一窝蜂”别位帮友。有一个黑短精悍的人,名叫黑蜂萧豪;一个白面俊俏人物,叫做银蜂贺保柱,做事狠毒,与外表不称;还有黄蜂黄君远,惊蜂马冀野,土蜂王元定等人,这些外号只为秘传暗号用的,名色太多,卢鸿飞一时也记不清。惟有青蜂女侠的真姓名,此时才得问明,她姓杜,名叫萍青,自称青蛤子,同伙就称她为青蜂女侠。她生得唇红齿白,体态轻捷;容色并不黑,也不青,可也并不很美,外表看着却很洒脱隽爽;有时还带点女儿憨态,她嘴是健谈的;她已经二十五、六岁,依然没有嫁人。她的身世似有难言之隐,一向不喜人问,也不对人说,只有灵蜂孙六略知一二,杜青蜂和孙六业已结为兄妹。
他们这一窝蜂,隔绝在江北,和江南金蜂李、游蜂赵那一窝蜂,现时由合而分,幸得打通线路,照样互通消息;江北一窝蜂仍有灵蜂孙六率领,青蜂女侠在帮中也很拿权。因为他们掩饰外人眼目,躲避官人缉察,才好假装良民,他们不是没有妻子,但不能参预这类险事;独有青蜂女侠,上马可以拦路邀截,下马可以拈针入厨,当窝主,做伏桩,窥探人家内宅,全倚靠着她一个人,她的主意也多,故此在江北一窝蜂中,青蜂女侠俨然是个谋主。他们被清乡兵收剿,在江北窜伏不定,近日灵蜂孙六预备架绑淮阴富户。富户之子出仕燕都,官居显要,封翁在故乡有势有财,未免多行不义,但封翁不过好买小老婆,还不算过分;他的族人和奴才在乡间难免借势胡为,比主人尤恶。
江北一窝蜂全伙人多,正苦绝粮,听见这富而不仁的豪家,遂派同伴,假装变戏法,前往采探,不意失脚。富户把两只蜂擒送官衙,搜出蜂子的符号;这件事遂做了火扇子,富户和地方官向阎摩王清兵剿匪,把一窝蜂又赶逐得存身不住;秘巢纵未被发现,但已不能不迁移了。一窝蜂为此曾发出恫吓信,劝阎王安富尊荣,少管闲事;阎王傲然置之不顾,反将捉的两蜂正法,从此结下仇恨。而且江南一窝蜂也传来秘讯,现在有绿林中人,要找寻阎王算帐,嘱咐同党,合伙一做,若能袭取徐、海,还想大干一下,两件事并成一举;卢鸿飞恰现此时碰到一处了。
一窝蜂先一步派人刺探阎摩王王军门的动静,阎摩王已经是武职大员,军权在握,拥雄城,率重兵,又是绿林土豪出身,全身防害之计,自然得法。平素他在衙署,深居简出,卫士很多,因公一出一入更戒备森严,必有马步卫卒前呼后拥,他方才出门。现在要想算计他,竟不容易;夜探帅府,固然太险,伏路行刺,更觉太难。一窝蜂几经窥视,颇觉不易下手。
不意在这时忽然出了一桩变故,那阎王王锦城,新近竟又得罪了一伙仇人,现在徐州关,闹得风声鹤唳;他正在查拿刺客。一窝蜂接得密报,一喜一愁。这样一来,报仇的事越难下手了;但是新仇旧雠正好结成一伙,一同找寻这活阎摩王,岂不是添了帮手,倒好孤注一掷了。于是,灵蜂孙六阴加布置,教卢鸿飞公子和青蜂女侠装作一家人,仿佛是夫妻俩,灵蜂孙六乔装亲戚,银蜂贺保柱、土蜂王元定,伪扮奴仆,黑蜂黄蜂假作车夫轿夫,立刻束装往徐州进发,女子少,男子多,其余群蜂分途另走,不一日来到淮海近郊。
阎摩王王锦成现在是富贵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渐渐狗马子女是好,把当年的豪气改掉。虽然威福日盛,究因他出身江湖,一旦发迹,同帮旧交,闻风前来投奔他的人,颇为不少;几乎一日三吐哺,应接不暇。那几个共过患难的兄弟,像牛首阿旁牛寿朋之流,都在他麾下;充当将校,最小“的官职也捞个千把外委做做。阎摩王这人固然豪暴,交友倒也热肠,他很愿提拔这些帮友。不过这些绿林出身的人物,形迹上似乎不大检点,有时脱略官体,忘了上下分;并且最难堪的,是这些野性朋友恃交怙权,贼腔未尽改,官态又不足。有的自恃是军门的盟弟,在衙署中,难免凌压同僚,高起兴来,大说大笑,声震大堂;也许翻旧帐,说起当年江湖上胡闹的把戏,还洋洋得意。阎摩王面子上太下不来,也就迫不得已,稍稍加以裁制。这一来得意忘旧的话,立刻喧腾出来,因此阎摩王为官数载,外面结怨绿林甚深,内部也招得旧属不快。
有一次,阎摩王麾下一员部将,寅夜进提督内堂,禀说地方官捕获一个强盗,乃是他的旧友;曾搭救过自己的,现在下狱,身受刑法,恳求阎摩王托情保释出来。阎摩王细问罪状,情节很重,想了想,皱眉拒绝,把文武官的权限告诉部将,说是:“我不能天天向州县要罪人。”部将很扫兴,变色退下来,私地说了许多忿话、怨言。
又有一次,牛头大王牛寿朋的表侄;忽以霸占富孀,殴伤老妇的罪名,被州捉进官,禀见提督,当面请示办法。阎摩王顾全官声,维持军纪,只得把这表侄逮案治罪。牛寿朋大恼,忙穿官服,面见阎摩王,力逼着把人要来。阎摩王无可奈何,顾及旧交,把罪犯又讨出来;可是他脸上很难看,忍不住把牛寿朋说了几句。牛寿朋立刻摘帽子,拿出标下见上司的面孔来,诺诺认错,但脸上很不是神气。
像这等事不断发生,把个阎摩王磨害急了,对待旧属,渐渐地将国法军纪加严,再不管他们说闲话了,而且把他们叫上来,讲了一回道:“从此你们要革面洗心,若再不悛,严惩不贷。”这话是对一个旧日帮友说的,独有牛寿朋,乃是阎摩王当年的军师谋主,两人呼兄唤弟,交情最亲;论现在的官职,他俩也只差三级,因此这些话只能对别人说,对牛寿朋就无效了。
忽然,有一日,牛寿朋奉军门之命,五更出城阅兵,竟在半路上遇刺,身受重伤;刺客没有捉着,而且也不能捉着。紧接着又有最嚣张、最跋扈的两个将校,身犯重刑,被阎摩王以军法逮捕,枭首示众。又有一个中军小校挨了八百军棍,革职逐出。
这一来,阎摩王的绿林旧友哄然见机,各打主意,各奔前程,有的就重干旧营生去了;但是走的人还不多,阎摩王还没留心。

第三十七章 旧侣成雠
那牛头大王牛寿朋遇刺之后,在私第养伤,因为刺客没有捉着,他心中竟尔胡猜乱想,阎摩王盛排仪仗,亲去慰问。不知怎的,两人屏人私语,突然争吵起来,拟护从人说,牛寿朋大恼大叫,从被底抽出一把匕首来,要跟大帅拼命;军门大师阎摩王也掣出宝剑,瞪眼大嚷。幸被阎摩王的从人跪阻、牛寿朋的姬妾哭求,才没闹出乱子。后来王军门投剑在地,忿忿出来,只隔过两天,牛参将竟不顾养伤,弃职携眷在逃;连那个不甚得宠的二姨太太都不要了。王军门闻报大惊,立刻骑上马率领护从将校,奔到牛参将公馆。来晚了一步,那姨太太也跑了,公馆乱做一团,只剩下奴仆,屋中细软也都空了。王军门顿足大骂,发出严厉的命令来,可是没有一点用。
而且,就在牛参将逃走的第六、七天,阎摩王麾下的绿林旧部,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拿着一封没头帖子,啧啧叹,窃窃私议。过了几天,这些人凡没有家累的,都逃伍而去;只剩下官位高的,年纪大的,家口重的,还犹豫没走;可也各有离志,都不打算好好混了。阎摩王率领旧部,来受招安的,也有六、七百人,此刻差不多走去一半。同时阎摩王也接着一封没头帖子,内中措词非常激烈,署名的就是他的当年患难至交、生死弟兄,那上面无非是说:“长颈啄鸟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不意鸟尽弓藏被见于今日;区区性命,几死于刺客之手。自今以后,沐恩有生之年,俱是报德之日,愿大帅今后睡安枕、食甘味。阎摩王看了勃然震怒,把门军小校传上来,铁青着面孔,严诘这帖子怎么投进来的?怎么就不盘查,门军小校吓得说不出话来。阎王越发恼怒,问不上几句话,竟将门军推出去砍了;立刻划签押房,把总文案请到,告知此事。
总文案耸然说道,“这还了得,晚生常说,大师持法虽严,待部下过厚子。常言说,法严然后知恩,军令如山,岂容讪上,太师总得严办一下才好。”阎王依计,传令各营将佐,到辕门听令;然后他穿上官服,排衙升座,把这些部下严厉中饬了一顿,嗣后再有讪上逃伍的情弊发生,惟该管参游都守是问。话风中,部下倘有私与叛将牛寿朋通气,查出必以叛逆治罪论;跟着又派中军亲兵,四出查缉逃叛,营规军纪,居然为之一肃。
只是这样雷厉风行的一闹,那几个留而未去的旧伙伴越发惴惴疑惧,人人自危。偏偏牛头大王牛寿朋想尽了阴损歹毒的法子,不时给阎王添烦恼,匿名帖子一件一件投来,极尽挑拨恐吓的能事。阎摩王越发对部下不放心了,部下也不放心自己的前程
阎摩王的部下确乎有跟牛寿朋通气的,阎王在徐州一举一动,牛寿朋隔不几天便晓得;既晓得,匿名帖子就给指摘出来。譬如他在后堂赵筑瞭望台,刚刚完工,匿名贴子就说:“那也不行,要行刺,先袭瞭望兵!”阎王派人查娼窑,匿帖就说:“江湖上的小人物才会在娼门露迹,共事十多年,你难道不知咱家的手段么?查娼窑,查客店,查古庙废宅,查酒楼茶寮,那没有一点用。”
阎王又好笑,又生气,中军小校误接匿名帖,被他治罪的,已有数人;但是匿名帖仍会在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曾有一时,颇见减少,细一察访,乃是手下人不敢呈给他看、都给烧了。他一想,这样办不对,这才放宽了司阍和承启吏。阎王本来胆大,偏生他手下那个总文案,是个很小胆的绍兴师爷,替他出主意,每以“防患未然”为言,有时倒闹成活见鬼,庸人自扰。不久突然闹起刺客来,总文案越发劝大师小心。
阎王和这师爷筹划了一回,便命最亲信的门弟子、干儿子,甄别亲兵,重加考校,挑选出一队健壮力强的汉子,责令各具妥保,厚给饷银,出重金聘请来若干拳师,和会夜行术的人物,先试探忠诚,再优加礼貌,教他们护衙护宅,教练亲兵;又雇来有名捕快,也编在亲兵营内。渐渐的旧人歼裁,全换上新人;出入戒备,值夜守岗,比前严上加严。一面派兵清乡,缉盗氛以清乱本。经过一番安排,牛寿朋似乎无计可施,匿名帖子不见了,阎摩王也放了心。总文案也说:“东翁,这计策奏效了。”
虽然如此,阎摩王王军门在本年之内,到底遭了两次的狙击,拿获了几个嫌疑人犯,内中第一次最险,乃是猝击不意,阎摩王差点被伏弩射杀。这支冷箭是在夜间,在官廨内,从签押房穿窗射入屋内的,直钉在公事桌旁边板壁上,震得板扇扎扎作响。阎王闻声扑灭灯火,探身拔剑,大喊一声,窜出户外。他的胆量是很可以的,立在檐下,凝眸寻找,瞥见对面房顶,黑影一晃。阎摩王大叫:“有贼,快拿住他。”值夜的卫士闻声奔来,大家只留神房上,不防侧面南门暗隅,还埋伏着一个刺客。登的发出一箭,阎摩王急急伏身,幸得脱过;一个卫士刚刚奔来,横身护主,竟被续发的箭射倒。噪噪声中,灯火大明,卫卒刀矛弓箭攒攻;那刺客竟会越房逃走,那原伏在对面房顶的刺客,站起来跑了,还有一个蜷伏不动,被拳师窜上去擒拿,才知不是真人,乃是个皮制的替身。真的刺客地上一个,房上两个,全没有捉住。
当下帅府大乱,卫士亲兵内外搜查,直闹了一通晓;到了白天,立命捕快能手,登房攀墙,踏勘盗迹,一直查到帅府外面,结果仍无头绪,阎摩王根究责任。把值夜的部属大,骂了一顿,又痛责了几个人,城里城外,严加搜缉,终归无济于事,没把刺客拿获。
半个月以后,阎摩王因公出城,到日暮回转帅府,仪仗行至帅府前街,忽见西小巷内,有两个人影贴墙一闪,缩了回去。被阎摩王一眼觑见,怦然动疑,急饬亲兵上前搜捕,把小巷两面一齐堵;二、三十个亲兵挨家搜查,当场捉住四个人,有三个是当地闲汉在巷内站着,像是看天帅出门的排场的;看来许是误撞误拿。那第四个人似很可疑,官兵追捕,眼见他逃奔一家民宅,正要推门进去;忽然门扇一闭,里面上了闩,把这个人关在门外。亲兵一拥上前,这人竟然抽刀拒捕,砍伤好几个兵,到底寡不敌众,被挠钩搭住;敲去凶器,将他擒获,押入帅府。
阎摩王命将附近民宅住户,挨门搜查一遍;各住户无分男女,也都拘来审讯。出于意外,然而也在意中,在一家空无人住的民宅内,竟搜出一些利刃、毒弩、飞爪和铁锹、抬筐、绳索等物,还有一筒火药。
又从屋内板床下,发现一个大地洞,直挖下去,深达两丈,又横掘下去,做成地道,迤逐穿行,通过了街心,足有六、七丈远,测那地道的线路,正直指着帅府内堂。不问可知,这又是一桩阴谋;更不问可知,这必是从前的死党,今日的仇人,牛头大王一流所干的毒计了。他们必是要挖到阎王的内宅寝舍,栽埋地雷火药,要把他轰炸了。
部下查出秘密,吓了一大跳,这所空宅只见地道,宅中人不知何时,已经逃走;一所三合房十多间屋,只有两份铺盖,明明灶中有热灰,缸中有清水,厨中也有食物,人却没有了。亲兵忙将宅子左右邻人,不问男妇,全数逮捕;又急急禀告阎王知道。阎摩王愕然大骇,忙亲去察勘,一看见这样深的隧道,这样厉害的地雷,不禁咋舌,吓得毛骨悚然,刺客若得手,岂但没有自己的命在,连帅府也震塌一半。
阎摩王凶狠已极,用酷刑讯供,被擒的刺客果然吐实,真是阎王的旧部干的。可是主谋是牛头大王,主动人还不是他,主动人乃是谢邦贤,当年他们同在江湖,开过赌局,做过绑票案;归诚后官居记名游击,实任左营管带官,谢邦贤的妻舅被阎王整饬军纪,打了几百军棍。这家伙气性很大,挨打没多天,就气死了;因此与阎王结仇很深,谢邦贤的叛变,比牛头大王还早了一步。如今他蛊惑旧伙伴,重干旧营生,潜伏在徐州做贼。牛头大王牛寿朋和阎王决裂,一怒携眷潜逃,就被谢邦贤勾引过去;两个人合伙,要算计阎王。
他们还有一个毒招,行刺之外,要打听朝中亲贵路过徐州,或者过往文武大员,来拜访阎王,他们要拦路劫杀,再嫁祸给阎王。这一招就是牛寿朋的主谋,他说行刺不易,因为阎王已经防备上了;可是刺杀住驿站的别的官,比较好下,手得多了。他们在地雷之计破露后,又忙着做这一手。
他们算计得厉害,阎王防备得也加严,惩治得更加狠辣,阎王不但把活擒的刺客处死,连那吃罣误官司的房主、四邻也杀的杀,打的打,因的囚。阎摩王又将扈从亲兵加募了二百人,内有铁甲营最为精悍,每逢出门,就有铁甲营骑马开道净街,路旁只有人窥望,立刻开铁弩,抡铁蒺藜,把伸头探头的人射死打死。内宅又加派了二十四个飞虎队,全是飞檐走壁的拳师,拿着很优厚的饷银,白天一点事也不做,夜里轮班守护邸宅。还不放心,更从外地招来许多工匠,把官邸内宅重新改建。旧瞭望台有同虚设;新瞭望台看外面,好像长墙高阁。天一黑,就有人上去,埋藏在暗处,四面八方的窥望,一旦有警,立刻擘钟曳铃;在王军门寝舍左右,安置下秘密机关,入夜开动枢纽,生人一走,误触消息,里外立刻晓得。王军门自己的寝舍更不止一处,一处更不止一种机关,在签押房挖下地道,在大堂、二堂、花厅,也有各种防备;把个提镇节堂,直造成阎罗宝殿一样。总而言之,这一次地雷阴谋发觉,阎王深知仇人必欲制他死命,饶他胆大,也未免害怕了。
三番五次布置以后,阎王稍稍放心,饶是这样,他那旧伙伴,新仇人,暂受挫折,仍不放松。这一天,阎王的如夫人生了孩子,部属同僚,纷送贺礼,中军官收到邻郡地方长吏专员送的一份厚礼,价逾千金,连礼单一同呈上去,不意打开锦匣一看,那金印长命锁已换伪物,那对玉人竟被砸去了头,锦匣中又发现投头帖子是:“地雷不劈你,天雷也必劈你,我三十六友定教你生时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死后也必教你断子绝孙,妻妾为娼。”
这三十六友又是牛头大王新起的名号,故意来威吓阎王的,收礼人因礼物皆已损坏,不敢隐瞒,阎王得知,赫然震怒,又要加责中军,中军哭诉:“送礼的人还在辕门,下属实不知情。”阎王暴跳如雷,就把送礼的人唤入,将这些残破的礼物给他看,喝问这是怎讲,那亲信人忽又想到,干礼如此,湿礼还不知如何?急将这邻郡礼单所列的名酒,喜饼、鲜桃、珍果,都细加验看,那酒开罐起沫,那喜饼果有裂痕,剖开试验,果然有毒。
阎王大骂起来,要打送礼的。亲信人再三劝阻,把吓呆了的来吏,过细盘诘,才知道这小吏同送礼的军健,果在半路上遇见夜行人,当时只防备偷盗,没想到会有抵盗的事;而且他们既装入恫吓书,便防碍了置毒酒的阴谋,他们这样双管齐下,自己破坏自己的计策。阎王竟一时想不出缘故来,亲信人适知仇人用意还是打扰,因为那毒酒泛起泡沫,决不会入口的。阎王冲着送礼人,瞪眼说道:“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我没有叫他毒死,这毒酒,毒点心我收下了,这没头的碎玉人和铜片子长命锁,你拿回去,给你们主人用吧。”到底大闹了一顿才罢,当天把汤饼会也搅了。
并且,从这么一来,阎王又生一重戒心,凡是新从外来的,不管什么人,什么物,必先盘诘搜检,外来的食物他决不入口。并又联想到邸中的厨役,也许受了仇人的买嘱,来害自己,他再不用前面节堂的饭了。在内本有厨房,他又另设小厨,命一个侍妾和两个婢女,做茶给他吃;而且也添了尝食的人,和验毒的人,不管多么贵重的山珍海味,他总尝第二口,头一口别人吃过,再整治给他尝新。
阎王连吃饭的方便也没了,他自然气得了不得。于是门岗和护夜的人又紧了一步,就在白天,也盘查很严,投递文书的人,禀见的,送礼的,院里文武大僚,稍比他官职小的生脸人,雇的门岗就要搜诘。帅府周围,可疑的住户,都予驱逐;当地妓馆、茶楼、客店、寺观,凡易藏污纳垢之处,日日有兵弁检查,无端被嫌,陷入纵绁的过客良民,几乎日日有人,外面人不晓得,都说王大帅严于缉盗,比刚到任更紧一步了。阎摩王出身江湖,什么鬼秘都很在行,把徐州全城,帅府内外,真个防备得风雨不透,刺客就想下手,几乎也苦于无处下脚了。
就在这夹当,卢鸿飞和一窝蜂等,已然潜踪攒程,赶到这龙潭虎穴的徐州城外。
灵蜂孙六符与青蜂女侠,卢鸿飞公子,还有银蜂、土蜂、黄蜂、黑蜂等人,假装绅眷,往徐州走来,距城尚远,便遇见卧底的同伴;俱说阎摩王王锦城气焰正炽,炙手可热,现在盘查外来的人正严,务须小心。孙六符一听,眉峰微蹙,他们这一行未到徐境,经沿路访问过客和店家,便已熟悉阎王的威势。人们都说,徐镇的王将军,兵权在握,兼管粮台,朝廷许他专摺上奏,苏北文武官都听他调动。他手下兵精将勇,海盗为之绝迹,地方慑其威福,真有徐淮活阎王之称。他不但善于用兵剿匪,尤善于辨案拿贼,部下颇招降许多绿林豪客,大盗小偷全有,因此查拿宵小,如同探囊取物,多么狡猾的盗贼,再逃不出他的手心,所以连破巨案,迭枭著匪,就连久据运河的水寇,也都被他剿辨,在水上立脚不住,成帮的逃到山东做旱盗去了。徐淮通境,目下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传说,固然过甚其辞,可是他惩治匪贼的刑法也太歹毒;贼人落到他手,受尽惨刑,真有求死不得之苦。
孙六符探明虚实,把群蜂看了一眼,只看外貌,青蜂女侠和卢公子都不要紧;却是土蜂王元定、黄蜂黄君远等江湖气太重,似应小心。遂不进城,在附近小镇落店,单携卧底的同伴和青蜂女侠,先一步进城试试。卢鸿飞也要跟去,青蜂女侠也主张他不妨同去,因为越狱之事已隔三年,卢公子面貌变得很厉害,仇人决看不出来。孙六符不愿叫他冒险,说:“明天我再接你。”青蜂女侠摇头道:“不好。”问卧底的同伴道,“你们给我们预备了住处没有?”回答说,早预备了,是一个小独院,就在城内僻巷。青蜂便道:“孙六兄,你装车夫,卢公子装主人,我装家眷,正好!”那先时在徐城卧底的同伴算是家仆,这样盘算,孙六又把卢公子上下全打量了一回,说道:“倒像是绅士。”但是装绅士,不如装买卖人,不过卢公子太不像。
商定,又嘱黄蜂等,老老实实在店中住,千万不要生事。到次晨,青蜂遂上了车,卢鸿飞在外跨辕,孙六装车夫,卧底同伴跟着车,车尾系着行囊,一直走到徐州西门。
四个人到了关厢,才进了瓮城,就见门边有一个带刀的军校,领十几个把城的军士,在那里盘查行人,辨得很蹊跷;出城的不查,进城的有的只问不搜,有的又搜又问,有时只看一眼,便挥手放过去了;有的刚走过去,忽然厉声喝命站住,从旁边转过几个穿便衣的人,把人捆住,重搜重问。那穿便衣的不时冲着军校军士递眼色,通暗号,举动似很认真。幸亏灵蜂孙六早防到这层,在临行前,已和卢鸿飞、青蜂女侠,都先把话商量好了,遂开车直往前走去。
车到城门口,守城军校命小卒将车拦住,把卢鸿飞和孙六都叫下来,仔细盘诘;又往车厢里,看了看青蜂女侠,女侠穿裙盘腿,坐在车中,假装怯生,把头低下。军卒们把卢、孙三人分开了问,来踪去向,都问得很仔细;那个军校单盯住卢鸿飞,亲自过来问:“你不是买卖人吧!你携带家眷,投靠亲戚,可是怎的就有这么一点行李?”那边两个军卒对孙六也说:“我看你不像车夫。”灵蜂孙六请安作揖的答对道:“老爷,我是新改行,我本来是木匠手艺。”又一军人打岔道:“你是木匠,这里有点零活,给收拾收拾。”灵蜂孙六本要独自对付城门守兵,现在军卒把他真当作车夫,倒不难为了。卢鸿飞是坐车的,反被盘诘得很严。孙六暗替他捏一把汗,在店中打算得很好,把答对的话都编出来,哪知拿来到场一用,到底不尽在预料之内,军卒们问出许多节外生枝的话,有时难于置答,并且单盯住了卢公子,翻来覆去的问,不住看脸上的神色。
孙六是晓得的,盘问只是一种手法,捕快缉讯宵小,要紧的还在察颜观色。孙六很担心卢公子的面色,卢公子镇定心神,安安静静的回答,他脸上似乎没有变色,答对的很妥当,只是话声微颤,想见心已发慌了。那几个军卒彻头彻尾,问到无可再问,过来又到车边验看,将车垫掀了掀,又将车后行李摸了一把,把青蜂女侠看了又看,由那军校发话道:“去吧。”
孙六牵着车扯手,在步下赶着车,和卢鸿飞从人丛中,徐徐走出数十步,不禁回头,只见那个军校和一个便衣人,眼光一闪,正望着卢鸿飞的后背。卢鸿飞心中怙懒,低头急走,走出人丛。灵蜂孙六故意把鞭坠在地上,假装拾鞭,偷眼回看,那个便衣人站在城门道边上,侧睨进城的行人,那个军校正拦诘十几个脚夫打扮的江北大汉,好像出了事。风过处,听得他喊骂了一声:“把他扣起来,带到衙门问问。”仿佛有两个汉子吓得跪下了。青蜂女侠在车中催道:“喂,你们还不上车!”孙六和卢鸿飞才一齐上了车。
灵蜂孙六对青蜂摇头道:“好险!”禁不住夸赞卢鸿飞道:“我们大哥真沉住气了,比三年前大方多了。”遂由那个装仆人的同伴,叫做胡蜂胡日礼的,将青蜂、孙、卢男女三人,引领到预觅妥的下处,人进了院,把车马也开了进去。
一窝蜂卧底的人已在徐城,备了大小两处住所,这一处是较大的长房,小小三合房,却有大车门,大院落,已有两个同伴在内住着。阎摩王严缉宵小之后,房主往外租房,都限定房客要带女眷,才肯赁给。卧底的人是四个光棍汉,先时只在寻常的客店,包下几个房间;地面吃紧,查店加严,店客常常睡得好好的,半夜闯进官人,按店薄指名唤起睡客,彻诘一顿。卧底的人无可奈何,憋出主意来,教一个年青的同伴,外号桃花蜂薛耀的,假扮女人,与同伴乔装夫妇,费了很大事,花钱买了铺保,这才将民宅租妥了一处。原先住着的店房,仍未退租,不过只包租一间,照样留一个同伴住着,现在这三合房,就是桃花蜂赁的,便做了青蜂女侠和卢、孙二人的落脚地点,但是房子很破旧,距帅府稍远。

第三十八章 群蜂卧底
当晚先歇了一夜,次日忙着先安排“安家”的家具、锅炉、盘碗、被褥等物,又由胡蜂出城,潜告土蜂、黄蜂、黑蜂一行,慢慢的将兵器、夜行衣物,设法偷运进城,又慢慢的将散在城外的同伴,和分途后到的群蜂,挨个儿引领进城。
这时候,该开始算计仇人阎摩王的性命了,但是,这三合房忽然聚居了这些异乡口音的生客,男子多,女人少,举止打扮形形色色,不伦不类,又是突如其来,未免引得四邻打眼。好事之徒纷加猜议,有的伸头探脑打听他们,灵蜂孙六道:“不好,我们还得想法子!”胡蜂胡日礼道:“是的,我们不能不小心。”阎王这家伙手法很毒,一家闹乱子,四邻坐。因此徐城告秘之风正炽。
一窝蜂提防秘谋败露,也没有旁的法子,只有找房子搬家,或者分居另住,把人散开,一出一入也当心些,总以不惹人注目为要。群蜂夜议良久,决计教那年纪轻的同伴桃花蜂薛耀,再乔装少妇,与夜蜂郭桐青,配成夫妇;再把别个同伴冒充舅爷、二爷和家丁,设法在帅府近处,多买一所民宅,添买了许多空箱、木器、被褥和女衣奁,好像城外富农进城来,聘女娶媳似的。费了一番周折,居然租妥了一所新居,比三合房还大,还严密,大家都很满意,这地方正是阎王出衙必经之路的一条邻巷。
新居和旧居就做为亲戚走动,可以彼此过访,通候,在这新居门口,挂了一方木牌,上写“四明周宅”。。桃花蜂薛耀擦胭抹粉,曳长裙,垂珠冠,莲步姗姗的登车进宅,仗他容色洁白,身材瘦小,例也混充得下去。甚至房主娘子前来温鼓贺喜,也没看破,当他一下车,进入内宅,他就要洗脸更衣,被他的假丈夫拦住,说是:“你稍为等一等,留神邻家来串门拜客。”正说着,女房主就来叩门了。
桃花蜂薛耀一连装了三天女人,群蜂都不敢取笑他,他仍然发怒,对灵蜂、胡蜂说,“这不行,还是把青蜂叫来吧,你们临时教我装一装还对付;如今一连三天,我不干了。”夜蜂郭桐青假装周秀才,说是略通医道,也给亲友诊病;家中有钱,并不以此为业,为人性情傲冷,不喜交游。搬家三天以后,便堵门隐居,谢绝交往,连近邻都不投拜,除了房东,别的街坊概不延见,闭上门度日,桃花蜂自然无妨易装。
胡蜂胡日礼就住在这假的“四明周宅”,其余群蜂也连夜溜进来,把大门一关,轻易不露面,以免扎眼。那三合房,只留卢鸿飞和青蜂女侠、灵蜂孙六三个人,人少,出入便疏,四邻也便不再多疑,以为他们定是新搬来,门友来往看望,显得热闹,住久了,也就不乱猜疑了。灵蜂孙六这才放心,对卢公子说:“这三合房距离帅府过远,倒比较安稳,你不用过去了。”
潜身之处既已安稳无患,群蜂一鸿立刻开始刺探阎摩王王锦城军门的动静,有的穿长袍马褂,假装斯文,到茶寮酒肆,采听舆论;有的穿短衣、挑扁担,乔装负贩,到大街小巷乱串;有的更采取夜行人的行径,昼伏夜出,暗中窥访。但是灵蜂孙六和胡蜂胡日礼曾加谆戒,千万不要迫进帅府,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因为在白天,他们假装行人,已在帅府前后走过,的确是戒备森严,高墙峻宇,巨厦崇楼,教外行看,只看出帅府高大罢了;一到行家眼内,便约略窥见墙内必有更道,楼顶隐有瞭望亭。胡蜂胡日礼和灵蜂孙六,警告“四明周宅”的同伴,“你们在院中,一举一动千万留神,帅府楼顶正可以望见我们院内的情形。”群蜂闻言耸然,站在院中,仰头一看,果然帅府一角楼厦在望,不过相隔太远,未必看得清楚。大家自此,在院内也加着一份小心。
群蜂下了苦心,日夜忙碌,力探阎王的消息,和帅府内的布置,真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居然把戒备森严的帅府内部格局,和卫士巡守的情形,大致都钩稽出来,这都是灵蜂孙六策划之功。灵蜂孙六访得本城一家木厂,曾在帅府,承办土木工程;孙六改装前去打听,假装有大工程,要搜罗庭园建筑图样,以便兴工、仿造,木厂主人贪揽生意。竟将旧图样寻出,孙六由此骗弄到手。不过这种房图只是建筑大面,听说阎王特从外郡秘雇巧匠,一亭一榭,加以改造,潜设地隧翻板,在木厂这房图上却是没有。那木厂主人还说,帅府有地道的话,乃是外面传言,实际是没有的。
孙六把这话对胡蜂说了,问他从前探的那话是否有据。胡蜂说:“确是有的,恐怕本厂主人不肯说,或者秘密建筑人没有画在图上罢了。但看这房图,总可以把帅府出入之路推断出来,此图仍然有用。群蜂仍然继续想法子,窥探内情;不久又买了帅府的一个挑水夫,另地贿买,按图寻问,把官衙前面道路,大致访确,只剩下后堂内部了。只是帅府有不少能人,到底武功如何?人数有多少?外间传说得稀奇古怪,究竟真情怎样,总须设法访确,才好下手。
灵蜂孙六听人说,帅府有一位杜师爷,以小杜后人自居,诗酒风流,问柳寻花,自以为很高雅。这人丝竹弹唱,样样都来得,据说文才倒是不错。近时常到娼寮,大吃花酒,和一个妓女名叫小梅云的,交情正热。孙六试去话探,不料小梅云架子大得很,冰桶凉得厉害,把孙六硬冰出来了。孙六虽然机警,到底湖海豪气重,儒雅缺欠,遂不为名妓青眼。孙六负气出来,对卢鸿飞说:“公子,这事还得用你,你拿出清门公子的派头来,好歹把小梅云巴结到手才好。卢鸿飞摇头不肯去,青蜂女侠笑说:“公子还要守节么?我们不访出阎王殿的细情,怎好算计阎王,目下有现成的判官情人,你怎么不去牢笼一下,这有许多好处哩,”一窝蜂都这样说,卢公子这才勉强答应,换了豪华的衣饰,带了很多的缠头费,由一只蜂假做干仆,算是慕名访妓。
小梅云是个气性最倔劣的妓女,不爱钞而爱俏,寻常看着不入眼的嫖客,多被她干骂出来,就是鸨儿爱钞,也奈不得她,就是帅府幕宾结识她,她也不是为财为才,实是惧势,心里早就厌烦上了,因为这小杜师爷纵然以小杜自居,他今年可惜已经五十一岁了。在二十年前,他当然风流,可惜无名,现在大有文名了,又只剩下一对风流眼,不时见风流泪。小杜很爱小梅,给亲笔写屏、画扇,而且不惜用工楷,自署杜陵小史,自以为用情很深,除了大帅寿升,曾用工楷,寻常应酬,只用行草罢了。小梅云看了,只觉恶心,像这泥金屏,还不如买件褥子,铺在床第之上,多得实用。
小杜起腻,小梅皱眉,一晃过了半年多。这恰当,卢鸿飞以翩翩世家公子,乘机前来,卢鸿飞人已届中年,又加忧患,自然形容憔悴,但到底掩不住他那潇洒的气度,典雅的谈吐,并且他又加意修饰,故示温柔,施出挥霍的手法来,衣履鲜明,挥金如土,对待小梅云,不即不离,似很爱慕,又不肯沉溺。只十几天工夫,竟把个小梅云牢笼住了,有一窝蜂暗助着费财,给小梅云打首饰,裁衣料,给娼奴鸨母开赏,千金立掷,毫不吝惜,并且小坐即走,向来不谈文章,不赠诗联。一个月过去,小梅云几乎昏了,好像罗公子(卢鸿飞的假姓)人越带着走马看花的神气,越不轻谈聘娶,越能打动这个名妓,以前许多嫖客都上赶着她,独这罗公子不然,这一来,小梅云反而倾倒心醉了。
数十天后,由这里展转套弄,再加上外面访得的消息,两相印证着,居然获得帅府不少的机密。
一天深夜,群蜂聚议,卢鸿飞对灵蜂孙六说:“里面的情形,我们已经探好,可以下手了;阎摩王恶贯满盈,今日众叛亲离,已不足畏。听小梅云说,阎王确是白天在签押房,入夜宿在花厅后边精袭行刺,手法要快,最好用分拨行事的办法,有的行刺,有的截阻卫卒。”
聚议处是在三合房的东房,桌上放着一盏灯、一壶茶、一张帅府草图,和笔砚等物。外面有人巡守、瞭望,里面低声悄议,惟恐走漏消息,青蜂女侠、灵蜂孙六、桃花蜂薛耀、胡蜂胡日礼、黑蜂肖豪、黄蜂黄君远、银蜂、土蜂,全都在座,卢鸿飞提笔将那草图,画了一条点线,这画正是帅府的房图,从木厂主人、帅府水夫和妓女小梅云,好几个人口中探听出来,去疑存真,加以推测,然后才画定的,卫卒驻所,巡瞭地点,连人数都注明白,一窝蜂以为此图不会错,哪知还有差失。
卢鸿飞画的这条线,是从帅府东边混进去,按线路曲折进袭,行刺之后,从北面翻墙逃走。依鸿飞的打算,要用声东击西之计,先在南面装鬼放火,佯做入袭内宅女眷,把帅府惊动一下,中间由巡风的人往来策应,专牵制帅府的卫卒;动手行刺的人不管别的事,只单刀直入,有进无退,直入签押房,用暗器把阎摩王打死,然后夺路逃走。这件事卢鸿飞要自己孤注一掷,拼命一干,但他的飞纵武功太差,没人相助,恐不能袭进帅府,又焉能行刺?但这件事论情论理,又必定该放在卢鸿飞身上,他是责无旁贷,不便烦人代庖的。众人商计之后,决定届时由灵蜂孙六和青蜂女侠,紧紧相伴,各带毒弩利刃、各种暗器,替卢鸿飞做助手、打接应,另派两只蜂,做为助手的助手,遇到狙击之事发动,帅府必然骚乱。卢鸿飞只顾寻仇行刺,帅府中人来抄袭他,擒拿他时,就靠孙六和青蜂女侠,做前锋,助卢行刺;靠两只蜂做后应,用暗器应敌阻众;好教卢鸿飞展开手脚,乘机取事,不受阻挠。还有别的伙伴,或乘乱放火,或堵截卫卒,也都草草安排下。跟着就规定行刺的日子。
灵蜂孙六对图沉思,良久方才说:“阎王到底在什么地方歇宿,我们必须刺探确实;若是扑错了,可为害不浅,满盘皆输了。我们访来的话,总有点道听途说,我想他也是个酒肉匹夫、财色汉子,怎能不入内宅,不近女色,整年的在签押房睡觉?况且他正妻已殁,现在有好几个宠妾伺候着,那么他天天宿在签押房的话,显见不可靠。签押房恐怕是空城计,内中保不定有甚么埋伏,据我看来,我们访的日子还浅,目下风声又很紧,不如再耽搁几天,访闻阎摩王就在九月初几,开筵做寿。……”
胡蜂胡日礼道:“这话你听谁说的?”青蜂也道:“是真的么?”孙六道:“一点不假,就是在一座茶馆,从一个旗牌口里无意中听来的,他说他们新升的参将正忙着派人,往苏杭置办寿礼,这趟外差是很有找项的;因为派了别的同伴,没有轮上他,所以他在茶馆,拍桌打凳,骂别人进谗了,顶了他的差事了。越是这种无心闲谈,越透露真情,我想此话不假。”众人齐道:“阎王如果做寿,倒是好机会,可晓得准在哪一天吗?”孙六道,“我怎能贸然动问,但是我们还是请卢公子再到妓馆,套问小梅云去罢,……其实到了做寿那天,帅府必然悬灯结彩,锣鼓喧天,我们那边寓所相隔又近,不必打听,就揣测出来了,这时候很不用忙。”
卢鸿飞道:“趁做寿行刺,恐怕不妥吧,帅府门岗必然加严。”青蜂女侠忽然说道:“无论多么严,到那天必然贺客盈门,人出人入,前后不断;我们不会假扮贺客,乘机取事。”孙六符笑道:“不好,我的打算是趁做寿完了之后,客散主疲之时,我们再猝然发动。”
此策一出,众人哗赞。桃花蜂道,“这就叫兵法乘劳。这么说来,我们莫如假装贺客,先混进去。”大家屈指计算日期,九月距今已近,次日仍由卢鸿飞去到妓馆,见了小梅云,把阎王做寿的正日子访出,是九月二十七日,回来告诉群蜂,群蜂立刻预备。
这一次一窝蜂潜赴徐城,沿江老巢还有些个同伴。灵蜂孙六在临行时,约略估定日期,觉得不出八月,准可成功回转。哪知到了徐城,一时不能下手,那留守的人久候不放心,在七月末,又派来八个同伴,前来打接应,就便打听情形。但因彼此潜伏,不能指名找访;直到八月初旬,方在街上,与先来的群蜂相遇。
这后到的八个人,俱各举止粗豪,有两个人假装负贩,有一个人假装游方和尚,其余五个人由野蜂纪振江装做扮戏卖艺的江湖汉子,来到徐城,就住在城厢小店。白天进城做艺,晚上出城,他们本来就是卖过艺的人,懂得江湖切语,因此扮起戏来,毫无破绽。这天,他们正在小巷做戏,灵蜂孙六提着酒瓶,从那所三合房出来;忽闻隔巷锣声震耳,细辨敲的锣鼓点,似与平常不同。孙六便听声找去,见这野蜂纪振江,正在敲着锣,用山东口音,侉声侉气,在那里弄生意口,空场子围着一群小孩和闲汉,两个人刚刚演完单刀破花枪,一个人拿小筐箩,向看热闹的人讨钱。
灵蜂孙六排众挤进去,拿出五十文大钱来,放在管箩内,那个艺人低头道谢,递过来许多眼色。孙六便说:“这位师傅,你们有几套玩艺,我们宅里正要约你们扮演。”那艺人忙说了一个价钱,辞谢观众,散了场子,收拾了卖艺的刀枪,要跟随孙六走。
一转身间,忽见人丛中,站着黑森森一个大汉,同一个文人打扮的少年,四只眼正灼灼的打量艺人和灵蜂孙六。孙六心中一动,外表不做理会,带着这一伙扮戏唱技的人,径往三合房寓所走,观众纷纷散去。
那个文人打扮的少年似对黑大汉说了几句话,转身往南走去。黑大汉举步紧跟过来,把为首的卖艺人野蜂纪振江叫住,说道:“喂,相好的,别走,我们大爷也要传你去做戏哩。”野蜂纪振江侧身一看道:“哦,二爷,我们这不是刚应了一桩生意,今天伺候不了你啦,明天再见吧!”
黑大汉眼往孙六身边一丢,说道:“我知道你们有生意,我告诉你,等人家演完,你就跟我来。”野蜂纪振江又向黑大汉脸上一看,又看孙六的神色;孙六符似身躯一震,到底没说什么。野蜂回过头来,对黑大汉说:“好吧你老,你们大爷贵姓,贵宅在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等我们侍候完了这家主顾,好按地名寻找贵宅去。”黑大汉摇头道,“不用,我只在这里等着你们好了。我们大爷是这么交派的,你只管先支应这号生意去,我在这小茶馆等着。”野蜂纪振江一听,暗忖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他是新来乍到,不晓得徐城的近情,脸上露出疑讶。
孙六忍不住插话道:“这位老哥,恐怕你等不得吧,我们宅里只要演起戏来,往往接连演好几天。”黑大汉笑而不答,只对艺人说:“反正我们是定下了,这当子把戏只要人家演完,就该轮着我们,我们大爷也是少爷脾气,玩闹起来,没完没散的!”
孙六哼了一声,对野蜂纪振江说,“先跟我们走吧!”带着五个假艺人,进了巷口。那黑大汉在巷口外一站,向孙六等瞥了一眼,跟着步入小茶馆,喝着茶,很耐烦的等候。过了片刻,三合房内锣鼓喧天,里面扮起戏来,街门却已紧闭。实则三合房内只有两个闲人,在那里耍弄锣鼓,那五个假艺人早由孙六邀入秘室,互诘近情,孙六把近日之计也告诉了他们。
青蜂女侠和灵蜂孙六符以及卢公子等,对这巷外的黑大汉,都放心不下,过了一刻,打发一个生脸的伙伴,装作厨役,开门提篮出来;孙六也隐在门后张望。那黑大汉倒没有缀过来,仍在巷外茶馆坐等,两只眸子不住向这边打量,孙六和群蜂一齐大惊。
支持到黄昏时候,黑大汉在茶馆买点心吃,仍在耐心等候。孙六和群蜂互相揣疑,胡蜂胡日礼恰从外面回来,也起了疑心道:“这不是阎王的走狗么?”孙六摇头道:“很难说!”立即密嘱五个假艺人,又约定暗号,教五个看事做事;如果情形不对,这黑大汉竟真是阎王部下的小鬼,那么,五个人赶快通一暗号,这里大家好做避地互救之策。商量已罢,把锣鼓停敲,又给五人做好饭吃了,这才开门放出;五个假艺人由野蜂纪振江率领,出了巷外。
那黑大汉欣然迎上来道:“完了吧,这工夫可不小,挣了多少钱?”说着,就催五人同他前去做戏。五个人说:“天色太晚了,怕出不去城。”又说,“我们还得回下处吃饭,索性赶明天,再伺候府上大爷吧。”黑大汉笑道:“不要紧,我们大爷传你们扮戏;难道会不管饭么;不要怕累,把财神爷往外推,快跟我走吧。去了,有你们的好处,”立逼着五人同行。五人再三以天晚城闭、难以回寓、没地存身为由,婉言辞绝。黑大汉更大笑道,“我们大爷还有叫城门的人情,城里有的是店,宅里也有的是睡觉的地方,你们要住皇宫,我们大爷就没法了。”
野蜂纪振江看了看四个同伴,手底又都有兵刃,心说:“你就是龙潭虎穴,我也闯闯看。”连说道:“好吧你老,您就引路吧,我们就伺候你一回。我们再说什么,真成了不识抬举了!”黑大汉竟将五个艺人引走。灵蜂孙六心中怙慨,深觉前途不测;忙嘱同伴,先去一只蜂,潜缀黑大汉的行踪;又按地名,另派一只蜂,把假装负贩游僧的三个同伴等着,教他们听信进城。又请卢鸿飞,避开这里,迁往新居。新居的群蜂既知此事,也都惊疑不安,深恐谋泄,灵蜂孙六本人匆匆安排就绪,暗带兵刃,换穿长衫,急急追过去。
时近黄昏,那黑大汉伴同五个艺人,直奔角城根,到一处大宅,轻轻敲门,独自走进去。少停片刻,又同一人出来,把野蜂纪振江一行五人,传唤入院。跟着“忽隆”一声,把大门闩上了,那另一只蜂恰从远处缀到。隔过一顿饭时,孙六也潜踪追来,两个人远远地观望;忽然间也听见大宅里面锣鼓齐鸣,仿佛也正在做戏。
灵蜂孙六远望那紧掩的朱红大门,揣测五个艺人的吉凶,锣鼓既响,料已无妨。但只过了一会,锣鼓顿住,里面声息不闻了;可也不见人出来,也不见人进去。孙六到此,又忐忑起来。转瞬日影西沉,天色昏黑,城中的更锣已起;朱门内扮戏的锣鼓寂然无声,五个艺人仍没有出来。那一只蜂问孙六道:“这是怎的,莫非他们五个人,在里面被人审讯了吧!”
孙六环顾大宅左右,从前门走来走去数次,朱门依然紧闭,门内悄然,又绕观后门也觉声不像。直耗到二更将近,孙六和同伴沉不住气,正要登房窥探;忽有两个不尴不尬的夜行人,从街上走进巷内。孙六忙与同伴退藏到暗处,两个夜行人提着一只纸灯笼,直奔朱门,从墙角拾起一块碎砖,投入墙内。转眼之间,朱门骤开,那两个夜行人走进去了,大门忽隆一声,又复掩上;更听“格登”一声,似上了大锁。
灵蜂孙六与同伴相顾骇异,看这来派,又不似官人,倒像道里人了。随后又从街上,悄没声的溜进两个夜行人;孙六和同伴急急藏避,险些露出形迹。这两个夜行人也是一声不响,直奔朱门,也俯身拾起砖块,投入墙内;朱门也照样骤然开锁拔闩,把这两个人放进去,随又关门上锁。鼓打二更二点,连进去两拨人,却没有出来的。五个艺人在朱门院内,正不知吉凶如何;只是锣鼓不响,显见没有扮演。
转瞬间,鼓打三更二点,朱门以内声息不闻,远闻邻巷有逻骑驰过,五个艺人仍不出来。孙六实在猜不透这朱门大宅是怎的一回事,遂抱定主意,招呼同伴,在巷口巡风;自己四望无人,徐徐溜了过来,挨到朱门门口,贴门缝往里偷看。里面黑洞洞,悄然无声,寂然无人,就连门房也无灯火;又往左右邻伴一看,家家关门闭户。孙六揣量一回,打算攀墙登高,往朱门内窥望一下;又恐怕宅内必是行家,露了破绽,反倒塌台。正在攀堵贴壁,要上未上的游移,巷口那个同伴忽然投过一块碎石来,孙六急一纵步,窜了过去。同伴在巷口墙根,向他点手,孙六忙即凑过,问是何事?同伴不语,俯下腰,把火折一晃;孙六急看地上,就在巷口隅角下,一堆垃圾上,插着长短十二根竹竿。孙六符伸手拔起竹竿一看,竿上画着黑红道,有作“出”字形,有作“井”字形;同伴手中也拔下一根,共计十三根。
同伴又将火折冲墙上一晃,就在垃圾堆旁边灰墙上,画着炭画,仔细辨认,有的画着龟形,有的画着兔形,有的画着“不准小便”,有的写着“小阿二是儿子”、“朱光大是大王八”等语,信笔涂鸭,显见是顽童手笔。就在这纵横笔画之间,另题着“佛光普照,紫气东来”八个字,“东来”的东字特别加大,还隐约刻着“九百二十七”三个苏州码,和一个“丑”字,一个“黑”字。灵蜂孙六看着这些“壁画”,和这十三根竹竿,心中越发纳闷,因问同伴:“你怎么看见的?”同伴说是:“刚才末一批来的那个人,从街上走进巷口,我见他在此逗留了一会,我想着许有事故。……”孙六且听且道:“咱们再看看对面墙上。”到对面墙隅,晃火折一照,居然也有许多壁画壁书,还有一张红纸条,写着“寻人”两个大字,文是:“告白四方仁人君子,今有本宅二表兄,素患羊角疯病症,突于本月初九子正三刻,离家出走,进城未归,至今五日,并无下落。四方仁人君子如有知其下落,将其送回本宅,或报信因而找获,本宅奉酬纹银三十两,决不食言。二表兄年四十五岁,面黑身中无须,身穿蓝布衣裤,白袜青鞋,本地口音,……”送信地址写的是本城东南乡马王庙,下面具名可是正赶在左下角,竟撕掉了。
孙六看罢,疑惑道:“唔,怎么是在城外,具名又怎么撕的这么巧,二表兄的称呼也很稀奇,莫非也是暗号么,莫非这附近有道里人潜藏么?”说着不禁回头,忽见那边街上足音又起,有一拨查夜的人,从邻街走过,两人急急退入巷内,跃上民房,爬伏在房脊后。

第三十九章 恩怨变幻
等了好半晌,查夜的人去远,孙六就与同伴直起身来;先往街上纵目一望,又回身往巷内一望。住户都已入睡;远望朱门以内,院中似有火亮,与邻户不同。灵蜂孙六与同伴溜下平地,重奔朱门房后,忽想出一策,竟纵声唱道:“南来的风,北来的风,一阵春风吹动了铁马丁东,斜月照帘拢,有一个二八俏佳人,想情郎叹五更,鼓打了二更,鼓打了三更,天上的织女,痴望着牛郎星,银河耿耿隔在西东,要相逢,在梦中,……”
孙六拿风字点逗六字,一遍没唱完,朱门陡听开锁拔闩之声,为了慎重,孙六一捅同伴,又跃登民宅,且俯首偷望,试观门中人的来意。
果然隔了不大工夫,朱门洞开。出来一条人影,往各处东张西望,口中胡哨。这人没有提灯,看不清面目,但决非一窝蜂的同党。乃是宅中人;孙六符一声不哼,一任此人来回乱找,找不着。这人就出了声,叫道:“喂,朋友,请出来见见。”孙六的同伴见这宅中人后背正对着自己,就要掏石子给他一下;孙六连忙拦住,不教他妄动。这宅中人连唤数遍,发出疑讶声音,抽身回去,孙六和同伴急探身瞟着他,只见这人进了宅门,转眼间,便引出一对红灯,和两个穿长衫的人,一个穿短衣衫的人,穿短衣的正是自己的同党,那五个艺人之一,野蜂纪振江。
红灯一出来,分找巷口两面,纪振江似已听出孙六的口音,找到后巷,仰天低声叫道:“六爷,出来吧。喂,这里不是外人,喂,也是道上同源;狭路相逢,长流水同归大海了!”
灵蜂孙六和同伴这才一块石落了地,低声“嘶”了一声,飞身跳下平地,野蜂纪振江道:“六兄,你们二位全来了,我猜你们不放心,你们真找来了。”
孙六抱怨道:“你们太岂有此理,就是遇着熟人,也该分出一个人,给我们送个信去;你们心上明白了,不管我们悬念。你要晓得点子也是行家,我们只担心你们入了圈套,再说又见你们从三合房出来的,弄不好,就露了底,你看,我们都把卢公子送到别处了,你们还许说我胆小过度吧。”
纪振江连连认错道:“倒真是我们大意。”一指朱门道:“情实是我们一进去,他们就套弄我们,我们就糊弄他们,很费了好些周折,才得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又不知你也跟缀过来,他们又忙着引见咱们的人会见他们的人,他们的人又是现往一处凑,所以耽误了。好在这事都过去了,六兄也进来吧。”
孙六道:“说了一会子,到底本宅宅主是谁呀,我也认识么?是跟你认识,还是跟他们四位认识?”纪振江笑道:“我也不认识,他们四位也不认识,这里头弯子很大、简直这么说,跟你那好朋友卢爷倒许有认识,走吧,进里面说去吧。”
孙六为人仔细,迈步要进前巷,却对纪振江说:“你们大意,我可不能大意,现在咱们两窖里的人,个个提心吊胆,等候动静,现在既然遇见朋友,没有危险了,咱们得分个人,回去给他们先送一个信。”野蜂纪振江道:“六爷进去,先向这里的头儿见了面,说停当了。再派人回去,详细一报,岂不更好?”
灵蜂孙六怫然道:“转眼就到五更,我们两拨人一去不归,他们岂不久候生疑,弄不好还许又挪地方哩,不行,别大大意意,弄出枝节来。”回顾同伴道:“你先走一步吧。”这同伴也极欲知道详情,恋恋不走。纪振江道:“得了,还是我们五个人先回走,六兄,你来,我领你进去,给你引见引见,我立刻就带他们四位回去,这不就完了么。”
野蜂纪振江和灵蜂孙六嘱嘱辩论,挑灯的两个黑衣人已。然凑过来,悄然听着,并不答腔,等到孙、纪二人商定,举步走向朱门,这两个人方才分开了,一个当先引路,走进朱门;一个落后,绕宅看视一遍,然后转身进宅,将朱门上闩加锁。
孙六道:“你老兄不要上锁,我们的人立刻要走的。”黑衣人点头微笑道:“回头再开,并不费事,朋友,我们应该处处小心,我们是在虎口边上探头哩!”野蜂暗地里把孙六的手握了一下道:“六兄,我先告诉你一句,你好放心;他们也是阎王的对头。”孙六道:“你不说是自己人么?”野蜂还未即回答,挑灯的人进了门,方才启齿道:“朋友,同仇就是同道,同道当然就是自己人了!”
孙六侧目向这人一看,道:“好一个同仇即是同道。”通过门道,走向前院,这宅子原来共有三进,中层庭院已迎出三个人,内中一个便是五艺人之一,也是一只蜂,名叫杨大川;杨大川身旁是两个雄壮的大汉,江湖气十足,高举着灯笼,叫道:“把外面的朋友接进来了么?哦,两位,就是您两位么?”
灵蜂孙六抱拳答声:“朋友请了。”杨大川借灯光看出是自己首领亲到,忙道:“六爷,你自己来了,你说多么巧,咱们碰见同心同道的好朋友了,你猜他们几位是谁?”
孙六道:“好么,既然碰见同道,也不分出一个人来,给我送个信,教我悬着心?”重向宅中人招呼道:“教诸位见笑,我们这几个男儿真够粗心,倒像我胆小似的。”
宅中出迎的两人道:“那倒莫怪令友,这里头曲折太多,五位令友个个都够江湖的,我们费了许多话,好容易才揭开·了假面。”杨大川说:“就是这话,若不是野猫刘拴,居中拉线,我们直到此刻,还怕谈不到一块呢。”说着话,大家迈上台阶,到了中层院旁的小跨院。
宅中人把灵蜂孙六引到二间秘室。室中明灯辉煌,两张桌对在一起,酒馔杂陈,杯盘错列,设着十几付座位,可是全部空着;只靠东壁有一长榻,散坐着三五个人。另有一个胖汉,臂缠白布,似负创伤,在榻上躺着。其余数人都站立肃迎,内中一人说是所谓野猫刘拴,乃是旱路大盗,和灵蜂孙六认识,和这宅中潜伏之客,也素有认识。
灵蜂孙六算这屋中人,共有十六、七位,假扮艺人的同伴俱都在此,其余自然是宅中人,高高矮矮,都向孙六举手施礼,那野猫刘拴更抢前一步,拉着孙六的手道:“六哥,咱们好久没见了,我真想不到你和阎王也有仇。阎王那小子倒行逆施,众叛亲离,他随便杀害老百姓,本就该剐;谁想他还胆敢招惹你们一窝蜂,这不是作死么?六哥,他们这些位也都是阎王爷的要命鬼,他们也正在这里,琢磨阎王爷的三魂七魄哩。六哥这一来,好极了,你们两家简直就合伙,干他一下,管保比分着来,各干各的强。”野猫刘拴嗓音很尖锐,他极力小声说,却越说越响。
宅中人忙警告他,他这才按低喉音道:“六哥,我给你引见引见吧。”一指众人,内有一个黄面瘦子,野猫道:“此君是有名的金判官房金熊。这位姓周名叫周端五,这位姓陆名叫陆鼎九。”又指着受伤的人道:“此君是谢邦贤,是阎王的死对头。”挨个引见了一回。那缠着手臂的谢邦贤又说了许多客气话,并引见朋友。灵蜂孙六听了,没有一个早先闻名的,看定刘拴,正要细问内情。那房金熊似是谋主,向孙六举手道:“灵蜂孙六爷的大名,我们久慕,现在我们不必绕弯,可以开门见山的讲一讲,我们这一伙朋友,跟阎摩王,从前有过很深的怨恨,只无奈人单势孤,屡次计算他,屡次失脚。近闻阎摩王得新忘旧,与当年的旧伙计也闹翻了脸,他们这伙老友也都离伍重入山林,也正在聚众订盟,立下盟单誓约,一定要把阎王弄死,才算甘心。他们大撒绿林箭,广邀绿林能手。绿林受他害的,不一而足,立刻都聚合起来,……”说着一指宅子道:“这所屋子也就是我们大家出钱赁的,我们两伙已经合在一起。阎王虽狠,到底无奈我何,我们可是一层一层布置,定准要趁阎王做寿的日子,大大地给他一下。”孙六听着,两只眼不住打量房金熊和他的同伴。野猫刘拴道:“你听,你们正是同仇敌忾,你们正好联手了。现在他们哥几位已经把小弟我手下这一竿子,约入盟内,人数已经很不少了。他们的意思,仍嫌人少势孤,打算跟你们一窝蜂套交情,连在一起,也省得动手时,互相牵制,互相妨碍。”
孙六备闻详情,又惊喜,又疑惑,向房金熊、谢邦贤、周端五、陆鼎九,说了几句客气话,却将一窝蜂杨大川,和那个给两面牵合的野猫刘拴,调到一边,秘问了几句,的确毫无可疑。又问此处宅主是谁?刘拴指着一个年轻人,好像花花公子似的人物,说就是这位,姓高名锦涛,原来就是那个呼唤艺人的公子。孙六又问他们一共多少人?都跟阎王有什么仇?现想怎样报法?
那房金熊方要实说,被一个绰号金钟罩的大汉拦住,此人名叫赵东明,就是巷口壁上所写“佛光普照,紫气东来”那个东字,这赵东明有一身很好的轻巧功夫,并不会铁布衫、金钟罩,不知何故,江湖上送了他这样一个外号;有人说,他身高面黄,所以才叫金钟罩。赵东明实是牛头大王约出来的硬帮手,不过他深知一窝蜂乃是帮卢公子来的,卢公子和牛头大王牛寿朋也有前仇,赵东明怕说破前情,因此引出疑念,故此瞒着孙六。当下只说在屋这些人都是绿林,凡是绿林,都受过阎王的害,阎王升官发财,就是卖同党赚来的。
牛头大王牛寿朋此刻实在还没进徐城,牛寿朋自从和阎王翻脸,弃职亡命,逃到鲁南,立刻和当地大盗勾结起来,又和旧同道谢邦贤合了伙。他为一心报仇,在历试狙击,均未得手之后;就到处联络匪盗,百计暗算阎王。不时施出一招来,把阎王恐吓一下。后来阎王戒备加严,牛头大王自己不敢出头,就约出一个后起少年豪客,暗作地主,潜入徐城,这人就是白花蛇高锦涛,旋又遇见了野猫刘拴,又结纳了金钟罩赵东明,辗转引见,又和金判官房金熊、周端五、陆鼎九合了帮;这些人都先后受过阎王的害。既合力报仇,也陆续混进徐城,到八月间,各方的人已约聚到四十多个了,他们也是要趁阎王做寿,给他一个毒手,至少打破他的高兴。
这一天,正是赵东明新从鲁南赶到,牛头大王牛寿朋潜藏在邻县,不敢露面;他的族弟禄朋,忙把赵东明引进徐城,先和高锦涛接头。高锦涛忙带一个伙计,衣冠楚楚,出离徐城,给潜伏在潼关的同党送信;临回城时,恰巧和一窝蜂杨大川一行五人相遇,看出这五只蜂不像卖艺的人,因此叫到院内,设法诱探。杨大川等都是老江湖,但凭口舌,实在诱不出半句真话。偏巧牛寿朋、高锦涛约的帮手,有野猫刘拴;而野猫刘拴和杨大川以前一在水路,一在旱路,曾经一度联手做过买卖,劫过游宦,平分过油水,以此渊源;两人抵面,一拍即合,各将本意说出。
赵东明和高锦涛心眼很快,既听说一窝蜂也跟阎王有仇,登时大喜;忙提出合力歼敌的打算;跟着又打听一窝蜂为何事,跟阎王结下怨仇。那杨大川慨然说:“本帮和阎王的私仇还小,不过本帮的领袖有一位义友,跟阎王结下灭门深仇,本帮义气为重,这才纠众离巢,大举而来,是替朋友拔刀。”牛禄朋一听,忙问:“贵舵主的朋友是哪一位?”杨大川率然说道:“我们头儿的好朋友,是兰陵世家,在江湖上也很有名气的……”说到这里,转对赵东明道:“提起来,赵仁兄想也知道,这位和老兄还是同乡,他名叫卢鸿飞,乃是鲁南的缙绅世家,听说为了械斗帮拳,和阎王结下大怨;后来阎王竟乘兵乱,把卢公子全家都害了,我们头儿和卢公子乃是患难生死弟兄;所以教我们大家齐上,替卢公子出这口怨气。”
赵东明不知内情,就很惊讶的说道:“卢鸿飞这个人,我很知道,我和他没见过面,可是久已慕名。此人别看是位阔公子,可是素有平原君之号的,原来他和贵舵主金蜂李有深交啊;怎么又会跟阎王这小子结下仇呢?”阎王和卢公子结怨时,牛头大王牛寿朋不但在场,而且是主谋。这事赵东明丝毫不知,并且他这回来参与行刺,也不是纯冲着牛寿朋来的,他实是为了江湖义气;但是牛寿朋的族弟牛禄朋却深知个中原委,高锦涛也听说过。牛、高二人忙设法将赵东明调出来,略述曲折,请他务必瞒着这一节,免得卢公子心存芥蒂。
赵东明是有名望的盗侠,闻言不悦道:“怎么,你们的意思,是不打算跟一窝蜂合伙么,那倒是不妨老老实实瞒起来。你们若还想跟人家合谋,那么匿怨结交,同床异梦,可不是我们武林汉子应该干的。若是背着人家,另外还藏着别的心眼;那我可对不住,我和卢公子是同乡,又是慕名的朋友,倘或存着以毒攻毒、借刀杀人的招,硬把人家卖了,我可受不了。咳,干脆,别合伙了,把人家打发走了吧,我看还是各干各的好;报仇行刺,本是卖命的事,互相关照着好好的干,还怕出错;事到临头,内中有谁心眼一歪,自己走好道,教别人填馅,那可就留下骂名,教江湖上的好汉耻笑了。”
说罢,赵东明就要走出去,把话点破,当面教杨大川离开。牛禄朋不敢拦阻,只说:“赵三哥,你且慎重着办;你老得反面想一想,咱们不害一窝蜂,难保卢公子不害咱们呀!万一他们倒存着以毒攻毒的心,反过来给咱告秘,岂不糟了。”高锦涛抓住赵东明的胳臂道:“三哥这番话光明磊落,当然是正理,牛家弟兄和我们本没有匿怨结交的心,三哥何必着急。”牛禄朋道:“是啊,我们不过是怕他们一听见报仇一事内有家兄,他们必然恼怒不肯合谋,甚或反噬我们。我们和三哥一个意思,借刀杀人之心不但没有;三哥若不说,我们连想也没有想到。我把三哥调出来,就是要把这番隐情由来,请你二位明白指教,到底是瞒着他们好,还是不瞒好?”
赵东明道:“这还罢了。我们江湖上杀人放火,斩头沥血,什么凶狠都做得出;就是不许卖友、卖底,哪怕冤家对头,一经结盟合伙,共上了事,就决计不许谁再陷害谁了。我看这事当然挑明了好,若不挑明,他干他的,咱干咱的,弄不对付,就要互相牵制妨害,互相牵制就够糟的了,更怕的是各不相谋,各自鼓捣各自的,一个不钉对,最容易泄底坏事。”高锦涛道:“既然各不相扰,怎会泄底?”赵东明笑道:“你连这点都不明白。打个比喻吧,他们打算放火,咱们打算行刺,谁也没跟谁商量,碰巧他们规定头天放火,已经泄露了;咱们可是一点不知道,第二天还想去行刺,你想这不成了白送命,自找倒霉么?又比方,我们把埋伏在半路楼上,打算放冷箭射杀对头,他们可是预备着假装喊冤,拦轿告状,他们一击不中,跑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还在路上放探子,下卡子;哪知仇人受惊,已经打道回衙,我们傻不啧啧的还在那里憋等着,仇人的卫队可是挨门挨户搜过来了;你想,这糟不糟,这岂不是你给我捅漏,我给你捅漏,互相泄底么?”
赵东明说到这里,高锦涛大赞道:“三哥真是老谋深算,既然如此,我们必须明白告诉他们了。可是听说当日杀害卢某的妻小,牛二哥正在阎王手下,卢某人倾心报仇,询闻必恨,他岂肯联络旁边的对头,专算计正对头呢。”牛禄朋道:“一点也不错,姓卢的恨家兄,也很深切。他那边的人总猜疑阎王是祸头,家兄是谋主;把出坏主意的帐,全算在家兄的头上了。我们当真把实话都说出,他们也许坐山看虎斗,或者把家兄卖了呢!”其实,当年阎王做恶多端,大半都是牛寿朋主谋。现在这么一说,措词得体,倒像无端代受恶名似的。赵东明只哼了一声,也未深想,沉吟一会说道:“这倒可虑,现在这么办,我们总得把实话告诉他,我们不妨反客为主,报仇之事本由牛二哥暗中出头;如今暂把牛二哥藏起来,就说是高仁兄主动,牛二哥算是约来帮忙的。”高锦涛道:“这不大好,我刚才口气冲,已经露出替人报仇了。”赵东明道:“那么索性就搁在周端五、陆鼎九两位身上,想来也没有什么不便。等到动手的时候,我们再酌量情形,把实底只告诉一窝蜂,也不算我们鬼祟了。牛、高齐道:“如此甚好。”忙又将野猫刘拴和房金熊、周端五、陆鼎九,先后调到别室,一一嘱咐了。既依成议,假定周、陆二人为复仇正主,可是一切设备、约人、纠党羽、联盟帮、都推赵东明做主谋之人。会见群蜂时,牛禄朋闪在一旁,只听话,不插话;那牛头大王牛寿朋,此时潜藏邻邑,本因面熟,不便入城,此际为求两帮合伙,更不用他露面了。
越东明和灵蜂孙六,就灯下开谈,孙六也不愿把好友卢鸿飞露出来。当天夜间,孙六符先遣杨大川回去,给同伴报信;他自己和一个同伴,留在朱门内,由野猫刘拴相伴,与赵东明、房金熊、周端五、陆鼎九、高锦涛等,叙江湖交道,叩姓名宗派,论武林技功,互致敬仰,各引党人,各套近乎。随后把联手复仇的初步办法,大略说定。两方都主张趁阎王做寿,贺客盈门,出入杂乱时,里应外合,猝然行刺,但须在他主客已疲乏之后。更挑出几个外表阔绰的人来,舍出性命,寸铁不带,盛饰官服,假充贺客,混入帅府,以便相机接应外面潜伏的人。
入手办法便是大致如此,旋又议到合谋联手的办法,这更要紧。两边的人都主张,应该召集双方全体的人物,择一个日期,定一个地点,彼此都见见面,认认人,将来动手,才好互共生死,互相救应;并且还要在事先,大家焚香暂天,歃血结盟,彼此同心协力,共戕大仇,谁也不准潜存私心,谁也不许退缩卸责,也不许临难嫁祸。当场由野猫刘拴做为居间人,约定了后天的日期,地点仍在此处,算是本宅做寿,一窝蜂是贺客,孙六不愿把外人引到卢公子潜藏之处,故此宁愿舍己从人,仍择此地。但说定一窝蜂前来赴会时,须要小心分批散到,不要教邻人看出可疑来。
商罢,天色渐明,灵蜂孙六吃了早点,候到街上已有行人,便辞别高锦涛、刘拴等人,回转三合房。卢鸿飞、青蜂女侠、胡蜂、桃蜂等,虽已得到纪振江、杨大川等人的归报,仍然不放心;一个个正等得心焦意急,也都彻夜未睡。一见孙六归来,都围上来打听,他们对方到底是何等人物,灵蜂孙六叙说详情。又道这一伙人多半是绿林人物,确与阎王有隙,确也久经潜伏在此,要行刺报仇。卢公子听了,这才放心,野蜂纪振江笑道:“我一回来,就告诉他们,我说一准没错;他们总是担心。我们青蜂女侠更疑得古怪,……喂,你听六爷说吧,我没有听错吧。你想阎王先为大盗,后为降将,现当大官,他的红顶子全是拿活人的血染出来的,他的仇人还会少得了么?”
青蜂女侠道:“纪四哥不必自夸高见了,我不是多疑,我是小心。这本是拼死舍命的事,压根儿就不该跟别人联手;就联手,也得知根知底,你当闹着玩么!倘或他们竟是阎王买出来卧底的呢?况且如今晚的事,人心隔肚皮;就算他真跟阎王是对头,事到临头,万一他们拿咱们瞠道,填馅呢?你要明白,这事情不许有一点含糊,只一上当,就算大伙送死。我请问你,他们的主动人到底是谁?你又说不上来。你还一味写包票,管保没错,你就冲着野猫刘拴一个人么;他们可是还有同党哩,还有别人哩;别人跟咱们没交情,就不许把咱们当秧子么?”一口气把野蜂纪振江顶得只翻眼珠,不敢答腔,半晌才说:“得得得,既然如此,怨我心实,见事不明,咱们就拉倒,不跟他们联手,还不行么?”青蜂女侠道:“拉倒,就行了么,你倒想拉倒,人家要是翻脸恼了呢?”转脸来,她又噗嗤一笑,对灵蜂孙六说:“纪四爷一向看事太易,我不拦你高兴,谁敢拦你,……我说六爷,咱们还是说真格的,到底他们的主脑人物是谁?为了什么事,跟阎王结下的仇?他们一共有多少党羽?都是干什么的,他们的头儿跟野猫刘拴交情怎样?他们打算怎么样报仇?这都该访透澈了,然后方能说到联手。还有,所有咱们这边的细情和打算,他们晓得不晓得,六爷对他们明说过没有?”
灵蜂孙六道:“你真仔细,一开初我倒没打算详细告诉他们,不过纪四哥已经对人实说了,说了一个底儿掉,我也就无须乎隐瞒了。”青蜂女侠斜睨了野蜂一眼,笑道:“我们纪四哥一向最诚实的。”灵蜂孙六忙笑道:“九姑别抱怨他了,他可要恼了。好在房、周、陆这鲁东三豪真是阎王的对头,有野猫刘拴保证,他们也是真愿跟咱们联手。莫说有关碍的话还没泄露,就算泄露,又有何妨?”野蜂纪振江道:“哼,这是怎么说的,我何曾泄露什么来,还是他们先承认跟阎王有仇,然后我才承认和他们一样;别的要紧话,我一点也没吐啊。”青蜂女侠道:“没吐太好了,我想就凭四爷,还会教人
家诱去实话不成。”
野蜂纪振江又咳了一声道:“我算倒运,我一直在青姑娘手底下跑腿,管保受烧。这回更好,我头一脚刚踏进徐城,立刻就落了包涵了!”青蜂女侠格格的笑起来了。其实野蜂纪振江为人也很机警,因他当场看准了对方的底细,这才毅然决然吐实攀交。但若没有野猫刘拴这个熟人当场居问,给双方引见,恐怕任凭他们如何软诱、威吓,也骗不出野蜂的半句实话来。

第四十章 大举会盟
灵蜂孙六把自己跟高锦涛、刘拴、鲁东三豪,商定的联手办法一一详告众人,先将联手的利弊两端,细细向大众研讨了一遍。若讲到害处,双方如能谨守盟誓,不存诿责嫁祸的私心,那就一点害处也没有,至于益处,却是不少。一来可免各不相谋,彼此牵害。二来,我们一窝蜂临来时,没想到刺探机密,会用钱很多,此刻贿通帅府下役水夫,打点妓女宠奴,颇感财力不能凑手,我们又不敢在此地作案盗财,恐因缉贼犯案,牵动大局。灵蜂孙六已经急遣一只蜂,回去筹款,尚不知能否如期赶回。现在鲁东三豪自告奋勇,大夸财力,所有贿买仇家奴仆,购办贺客礼物,已由高锦涛当场一力担承过去;如此,财力一项颇可借重他们。而且更有一桩最当借助的事,是鲁东三豪自说于复仇一举,秘密布置已历多时,所有帅府内部戒备的形势,和阎王帅府内宅建造的格局,他们想已访得很清楚,比一窝蜂展转刺探来的情报,是既详细,又确实,他们有一张详细的房图,最为珍贵。灵蜂孙六初听鲁东三豪提及时,心头一动,颇觉可怪,怎么他们会探得这么准呢?自然实际情形,乃是牛头大王牛寿朋本身曾在帅府作事数年,瞭台地板,秘密隧道,初建造时,他还出过主意,不过此时不便据实相告,只说巧得到一张房图罢了。
高锦涛、牛禄朋皱着眉对孙六说:“这些事情全是一位死友的胞侄告诉我的。不瞒孙兄,敝友就是被阎王残害的,敝友临死之前,好像已虑及祸临,曾将帅府细情,一点不漏,告诉他的令侄,跟着又骂阎王,富贵忘交,对友太薄,他只要对不起我,我若无故暴毙,那就是受了他的毒害。你们那时千万给我报仇,给他泄底。说了这话不久,敝友便忽然惨死,所以我们得的消息,乃是从里面来的,当然比诸位从外面访的可靠了。”这话说得很近情理,孙六信以为真。
高锦涛又说:“另有数张帅府房图,也是敝友亲绘,将来订盟联手,一同举事,自当重画副本,双方分用,那么阎王宝殿虽然森严,已在我们指掌间。”孙六听得有图,更是欢喜,现在把这三项综合起来看,第一联手可免两误,第二更可借助财力,第三又可借用情报、借用房图;再加上合谋之后,人力倍增,群策群力,自可一击必中,结果一窝蜂跟鲁东三豪联手合盟之举,遂一定而不可移。
当夜商量着,青蜂女侠头一个喝采首肯,刚才她不过故意怄纪振江罢了。,跟着定规后天莅盟的人数,谁该去,谁不该去?若依原议,双方的人应该全数到齐,彼此都见见面,同饮血酒,誓共生死。不过,一窝蜂主张此次是初会,应该持重,别人还罢了,惟有卢鸿飞公子,总是暂不出头为妙。但若去得人太少,又恐遭人耻笑胆小,遂选择了十一个人,随同灵蜂孙六,野蜂纪振江,前往莅盟。青蜂女侠定要改扮男装,随众赴约,孙六只得答应她,这一凑,恰为十四个人,孙六又把桃蜂、胡蜂约上,共凑足四四一十六之数,十六个人赴会,别的人在外巡逻防变,卢鸿飞公子退守三合房,作为后镇。
赴会的十六个人,又把届时应答的话,预先商好,以免彼此参差。见面之后,不妨正告鲁东三豪:“此次向阎摩王大举寻仇,纯为江湖义气,因我一窝蜂群中,不幸有两只蜂误落在阎王之手,被他诛死。绿林和鹰爪本是对头,谁杀谁也是寻常事;最说不过去的是,阎王本来也是江湖出身,他竟任意胡为,太不守江湖规矩。他擒住两蜂,若一刀两断,也还教人心平气和些,可恨他不该用酷刑横施残虐,更不该灌尿挖舌,为此奇辱,才大动公愤。所以我们一窝蜂大举找他来算帐。”即由灵蜂孙六自承为寻仇的主脑人物,把帮助卢鸿飞报仇的真情,瞒过不提。
一窝蜂潜伏徐城的人数,也略加隐饰,至于一窝蜂潜伏的地点,一共三处。青蜂女侠说:“咱们一窝蜂一向不告诉人的,但能不对他们说,更妙。”孙六以为不对,人家把潜身之处告诉我们,我们若瞒着人家,似乎情理上说不下去,况且既经联手,遇事接头,彼此也应互留一个收信地址,才觉方便。结果,只将三合房的所在宣布了,别处依然守秘。
他们这样准备,到底不脱尔诈我虞的意思,牛氏弟兄那边,也把话编排好了,也要把真情瞒过。只是内中有野猫刘拴和金钟罩赵东明两人,在旁力主开诚公布。因为一窝蜂在江湖上素有名声,既要彼此联手,必要暗察我们的底细,我们藏头露尾,一个掩饰不密,若教人家访出,必遭不齿,甚或引起误会。争辩了一阵,还是折衷办理,暂时仍由鲁东三豪主盟,订盟之后,再看情形,试着把牛家弟兄也在数内的话,告诉群蜂。
到了会面结盟的这一天,鲁东三豪假装做寿,盛备酒筵,同伙都长袍短褂的打扮好了,在街头巷尾,也暗暗安放下人。这边灵蜂孙六把自己的十六人分成数拨,陆续前往赴约。有的就假装贺客,有的装送礼的夫役。青蜂女侠也坐着轿,稍后一步来到。野猫刘拴,金钟罩赵东明,谒诚招待。鲁东三豪拿出做主人的模样,把群蜂让到中院正房里面,落坐叙茶,且泛泛的谈些江湖闲话。
牛头大王牛寿朋伏在城外,心中惦念着此事的成败利害,到底忍不住冒险改装,偷偷溜进城来;起初要藏在别屋偷听,刘栓劝他莅盟,他自取铜镜一照,须眉已改,脸色也变,也许人们认不出来。他遂公然陪居末座,只听着,不说话,这也是他自己嘀咕,到场的一窝蜂没有认得他的,卢公子又没来,他过了一会,这才放心。
到午时,人全来齐,灵蜂孙六和青蜂女侠,打量对方的人物,高高低低,此来彼往,不过十来个人,全不认识。高锦涛向鲁东三豪说:“酒已摆好,是时候了。”鲁东三豪含笑站起来,向孙六举手道:“请到里边坐吧。”孙六也不客气,引领十五个同党,起身外走,房金熊在旁相陪,周端五、陆鼎九抢先一步,在前引路,直到后院,有一座敞厅,已摆好八桌酒席,有一排长凳。原来在此处,已先有二十多人,长穿坐在那里等候。这二十多个人神情粗豪,体格壮健,江湖气非常浓重,一见客到,哄然起立相迎。青蜂女侠向纪振江看了一眼:“人家的人数很不少啊。”鲁东三豪请一窝蜂入座,灵蜂孙六笑道:“我们兄弟承鲁东三位豪杰不弃,邀来共事,我们总是办正事要紧,诸位何必备这盛馔,倒不像武林道直爽派头了,再说,谁也无好饮食,我看还是免了这一节吧,我们应该先行焚香订盟才是。”野猫刘栓道:“六爷说的自然很是,不过我们许多人都是初会,也应该借一杯水酒,彼此亲近亲近,认识认识。至于盟誓,他们哥们也早预备好了,你瞧,在那边屋里呢。我们都坐下吧,我们是且喝且吃且谈。”野蜂纪振江道:“诸位太费心了,倒是这些位朋友,我们兄弟眼拙得很,请鲁东三豪给我们引见引见。”牛氏一党也道:“我们久仰横江一窝蜂的威名,今日幸会,请房大哥给我们引见引见吧。”
房金熊就要逐个报名引见,野猫刘栓道:“我看这么办,人太多,莫如咱们自己引见自己。”高锦涛道:“自己可怎么引见呢?”赵东明在那边早就出了声道:“自己引见,就是自己报名,喂,一窝蜂诸位方家,我小弟名叫赵东明,外号金钟罩,我跟点子……咳,何必管他叫点子,他不是叫阎王么,他也配,我们简直管他叫小鬼就完了;我跟小鬼倒是没冤没仇,只是他伤了我好些朋友,现在他们哥几个要找小鬼算帐,把我邀来,我也算一份。”又重复一句道:“小弟就叫金钟罩赵东明。”
二牛同党七言八语,跟声报名,报到牛氏弟兄,含糊述名没带姓,一窝蜂一点没理会。青蜂女侠微皱双蛾,觉得可笑,暗推灵蜂孙六一把,教他替群蜂报名,不要学他们自报字号。孙六容对方报完了名,便拱手说:“久仰诸位英名了,小弟是灵蜂孙六符,这一位是我们伙计桃花蜂薛耀,这一位是夜蜂郭桐青,这几位是胡蜂胡日礼,土蜂王元定,惊蜂马冀野,银蜂贺保柱,黑蜂萧豪,黄蜂黄君远,野蜂纪振江,流蜂杨大川,……”依次提名引见,到青蜂女侠,只得含糊其辞。这番聚会,抵面报名,双方帮友自然有先认识的,土蜂王元定、木蜂杜青林,和鲁东霍梦周早先联过手,此刻两人不觉凑近了,握手叙旧。
然后,宾主归坐,传杯酬酢酒过三巡,灵蜂孙六符道:“诸位高朋,我们现在置身虎口要剥虎皮,我看无须乎多讲虚礼,贵帮的朋友不是都在这里了,我们的人能来的也全来齐了,赐酒已经拜领,我们赶紧办正经事为要。”
金钟罩赵东明道:“对,本来无须乎摆筵,只是人家哥俩客气,……”野猫刘栓急瞪他一眼,他一笑改口道:“现在,小鬼的生日眼看就到,我们打算趁他生日,宣布他的死期,实在日限没多远了。孙六爷,我们听听你的高见!”
一窝蜂中站起一人,是桃蜂薛耀,此人美如女子,和青蜂女侠对坐,如玉树双辉,难辨雌雄,可是他说话的嗓音很高朗,当下道:“我听我的头儿说,这一回我们两帮联手报仇,誓共生死,不但这么约定,还要歃血立盟,共饮血酒,这一手不能算多余。我们应该这样办一下,我们不要喝这淡而无味的面子酒了吧,我们喝一杯热热火火的血酒,也提提神。”说时,眼视着灵蜂孙六,暗催他向对方,要求快办这一节。鲁东三豪忙道:“我们早预备好了,老兄的话最直爽,既然订盟比喝酒要紧,请到这边。”立刻全站起来,移到对面厢房,对面厢房门窗全掩,早摆好香案;备妥盟单、硃笔、黄表,从人还缚着活的白鸡、青羊。
群蜂群雄来到香案前,分立在两边;鲁东三豪为表示客气,就请一窝蜂燃香。灵蜂孙六符略一寻思,口头微让,便慨然上前,把一股香点着,上前插香叩头,只插了三柱香,余香递给了鲁东三豪。鲁东三豪到了这时,不好再做主人,把香举了举,转递给牛氏弟兄。众人眼光齐看二牛,牛寿朋毫不推拒,立刻接香行礼,把香插在香炉中,叩下头去;以下便是双方到场的人,逐个叩头起誓:“我弟子某某,祷告神明,与群蜂结盟共患,誓无二心。”
口誓已罢,更读盟词,牛寿朋将黄纸写好的盟词举起,大声朗诵,大意说:“在盟之人,同心合意,立誓报仇,自同盟之后,决其生死,矢同祸福,报仇杀敌,奋勇当先,义不返顾,有险当先,有难不避,纵遇挫折,不渝此志,万一事败,在盟诸人必当藉舌受死,决不扳供,决不攀举同党,有违此盟,神明殛之。”
盟词读罢,又写盟单,把各人的名字,一个不落地全部写上,连同盟词,立刻焚化了。然后杀鸡宰羊,就用鲜血滴血,先祭天地,次祭鬼神,然后由双方首领,引头各饮血滴。更由赵东明当前致词激励大众,再由灵蜂孙六和牛寿朋,分别陈辞激众,把阎王的罪状宣布了一回。双方又互相推诚述志,互致谢意,于是盟誓礼成,大家退出来,重归筵席,欢饮共谈,无非是激励之词,再不然,就骂阎王。
灵蜂孙六见时已不早,遣众分批回去,只留下几个人,和自己在此,跟二牛之党,细商动手的层次,定规下分头办事,每隔两三日,要互派下手,同换情报。于是应办的事,孰先孰后,谁办着相宜,都已议妥。两边的人或刺探帅府,或收买内役,或预备乔装祝寿的衣物,立刻忙起来。各项花销,初议分摊,因一窝蜂这边钱财不足,二牛慨然担当过来,居然很有义气。起初彼此偶存戒虞之心,等到联手办了几天事,居然很好,大家一齐放心,就是当天没有见过面的人,在加盟之后,也零星引见,都已接过头。只有卢鸿飞公子,始终没有出面,没和二牛相见,别的人都算推诚相见了。于是群蜂和二牛居然打成一片,事情也办得一步比一步紧,日期也一天比一天近。

第四十一章 帅府祝寿
到了九月初,两边散在城外和远处的帮手,都催促赶到;横江一窝蜂留守的人,也送来一大批现银。到了九月十五,距阎摩王王锦城的生日只有十二天了,群蜂和二牛把一切人聚齐,一切事备好,静等着下手。当此时,徐淮一带的文武官吏。送礼的、祝寿的、照料效劳的,也就沓至纷来。祝寿的官员,有的是本人亲到,有的是派官差,押健卒,担盒送礼,礼先到,人后到。徐城地方骤形热闹,内外店房也骤多寓客,也有送礼的人,也有奉贺的人。有的是扮演杂剧的艺人,被阎王部下的文吏、将官传唤来,预备届时奏技祝嘏;变戏法的、唱昆腔的、跑马卖解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帅府门前已然悬灯结彩,府内花厅大堂,内室中庭,通通高搭芦棚,宴客的酒席,也设在芦棚内。又搭了四座戏台,以娱文武贺客,据说是阎王的五十整寿,故此大大举办。而内外戒备也格外森严,因阎摩王近来屡次破获刺客,故此警备加紧。部下的劲兵健卒,早由新升任的中军官,和前后左右四营统带,督饬着昼夜分班站岗查街、下夜。亲卫队的正队长虎头罗蕴石、副队长鸡抓顾昊,更从护卫的武士拳师中,精选出武矫健者七十六名,预备到正生日那三天,专管保护帅座本身;至于大帅的宝眷,也另有护卫力士。总而言之,阎摩王为了装点荣华,收受贺礼,是一定要做寿;为了提防宵小,是祝寿纵然尽欢,仍不忘戒严,兵权在握,有恃无恐。况他在徐城,已非一年,既将地面治理得夜不拾遗,他也就放心大胆了。
阎王做寿一天比一天期近,群蜂和二牛潜施阴谋,也一时比一时紧。
横江一窝蜂这一方面,由灵蜂孙六、卢鸿飞公子等,多方规画,居等弄到一个好机会。卢鸿飞公子潜伏不出,灵蜂孙六等昼夜间出,竟与一个棚铺工匠头,套弄同乡,摸到一条捷径。本帅府寿棚十数座,由一家棘厂承包下来;由九月初八早晨,开手搭起。棚厂伙计将应用的崭新芦席、沙蒿、竹竿、绳索等物,用大车装来,派几个手艺人,在辕门领到腰牌,陆续运往帅府,头趟车刚到,过来几个军健,将棚厂跑街、工匠,一齐拦住,动手搜检。府中干办人员忙上前搭话,证明无讹,仍将腰牌、门证验看过了,又把车上东西检毕,才准放行。运卸了数车,运来了数趟,把筑棚物件运齐,棚厂跑街领着数名工头,数名工头领着数十名手艺工匠和笨力小工,卸下席卷、棚竿,跟着就一齐动手。十数座席棚同时动工,连勘工,带卸料,要第二日报竣,所以人多工忙。
这数十名熟练工匠,及笨力小工,里面就有两个生色人物,一个是灵蜂孙六,一个是夜蜂郭桐青。孙六是小工,不会筑棚;夜蜂不知从哪里学会这桩手艺,居然大显身手。棚厂揽得这桩好买卖,大招工匠,先找工头,由工头再找帮手和小工。其中一个工头,和郭桐青叙乡谊,又是同行,亲热起来。
殊不知江湖人物多会几种方言,说他是江北人,就说江北话,说他是山东人,就说邹鲁方言。这个工头不知内中阴谋,只因他应下这手活,忽然手底下的棚匠有两名临期失踪,灵蜂孙六和夜蜂郭桐青乘虚而入,情愿把工钱提出四成给工头,来接干这份事。人财两得,工头何乐不为;况且又是失业的同乡,理应照应,遂慨然雇佣,把夜蜂招为大工,把孙六招为小工。棚厂主人看孙六、郭桐青,土头土脑,只疑是乡下来的难民,没有饭吃,强来应募,再想不到他二人已经化妆,故意装傻;那工头一来为贪利,二来为同乡义气,极力帮腔,终把二人留用。横江两只蜂乘这巧机会,混入了阎王殿、元帅府。
那工头还怕灵蜂孙六不会爬竿上高,灵蜂他们俩怎能不会爬高?两个人很不费事,深入帅府重地,搭了一天棚,把帅府路线,都暗暗记下;得与先画的地图印证,不啻得了指南针。事竣回去,遍告群蜂,又关照了二牛之党。
那一边二牛之党,金钟罩赵东明,却又由牛禄朋暗中设法,买通了帅府厨房茶役,经众公推金钟罩赵东明、金判官房金熊二人,乔扮水夫,混进帅府,探了一回道。那桃花蜂薛耀,与粉蜂钱晌文,因生得容貌秀美,由卢鸿飞公子,引他二人到娼窑,挑识帅府师爷所宠爱的那个妓女小梅云;居然买得小梅云的欢心,由小梅云帮忙,把帅府内宅的建造格局,也重新调查了一下,拿来和先窃的房图对证,大致无甚出入。
群蜂和二牛汇集各方所得的消息,把路线勘确,以为帅府的秘密,已查得纤悉无遗,如在指掌之上了。只可惜他们疏忽了一点,他们所勘得的地形,只是帅府里面的外表;帅府西部隧道的秘情,就是帅府中的亲信,也尚不能详悉。他们到底小看了阎王,阎王纵粗鲁,为宦多年,识见日广,手下谋士又多,防患之心又深,在二牛叛逃之后,他早把整个帅府重加建造了。
群蜂和二牛自以为十分有把握,到底是冒险求功、报仇之心太切。
转眼间,到了做寿的日子,寿筵连开三天。第一天自然是先宴外官同僚,第二天宴部下文武,第三天是家宴。这天帅府悬灯结彩,卫卒森列,全换崭新的制服,持着崭新的亮银般的刀矛;远望帅府,一片红光,锣鼓喧天,弦管齐奏,有名的昆曲戏班,在花厅前彩台上唱。同僚大官祝嘏之后,由寿翁身穿官服,花翎红顶,亲出来道谢,陪宾客到厅前看戏。戏台上登时停演,重跳加官,重行开锣。
同僚大官赴筵赏音,宴后小坐,点了一出戏文,看完了放赏,便坐轿走了;阎王亲送到辕门,眼看上了轿,方才回去。寿堂上,帅府处,都有荷矛卫卒戒备,阎王一出一入,更有死士扈从。当下,帅府热闹异常,歌乐齐奏,鼓吹喧天。
一连两日,灵蜂孙六、夜蜂郭桐青、金钟罩赵东明等,早已冒险混入帅府,青蜂女侠、桃花蜂薛耀、卢鸿飞、野猫刘拴、房金熊、周端五、陆鼎九,以及群蜂、二牛,二牛的阴党等,八十余人也分布在各处,静等信号,立刻动手。
掌信号的一共四人,一窝蜂这边是粉蜂钱昭文和一个帮手,二牛那边是高锦涛和一帮手;只等灵蜂孙六符和金钟罩赵东明,看准下手机会,一放火箭,钱、高四人立刻就各把两个草垛点着,再把一处柴棚点着。他们料定三天寿筵,末一日穷欢极乐,乐极生疲,疲极动手,正是机会;好歹给他一个乐极生悲,把阎王送至死地,一消积恨。
粉蜂钱昭文候到二更时分,换上一身夜行衣裳,暗带兵刃,拿了火种,叫着同伴助手,悄悄溜到帅府马号隔壁的墙外。果不出群蜂、二牛所料,三天欢筵已到末天,只有乐事,没有一点噩耗;作主帅的或者还有防患之心,做小卒从官的可就放心大胆,一心一意要到治筵处,窃尝余味,偷喝剩酒,再抓个空隙,溜到回廊角门边,戏台角落里,能够偷看一两出热闹戏文;总算伺候阔官,没有白受累。固然长官也有匀分劳逸的安排,也曾颁给酒肉;但是好戏摸不着看,未免冤枉。他们站岗本分上下班,他们每一个岗位必有四人,要紧地段八人。这些帅府亲军卫士,便除了公事上的歇班之外,又私自向同伴告假,彼此轮班,抽换着看蹭戏、上厨房打零食;于是该四人一班的,觑人不见,变成两人了;该八人一班的,变成三人了;越到夜静该戒备的时候,他们弄鬼越甚。全靠长官查得严,他们才加紧;但到后来,那些小武官也要看戏,也要侧居末席;小武官一松懈,卫卒全松懈起来了。他们忘了这是大帅作寿,只当是寻常过年;而且他们已经忙了七、八天,也该着舒服一会了。一窝蜂与二牛死党乘此机会,一步步迫近了帅府。
群蜂藏在马号隔巷,这里本有岗,每一隅角,必有四人,此刻只剩下一两人。粉蜂钱昭文潜报同伙,把身子一蹲,往墙上一贴,一个卫卒荷矛过来,两目望空,似看星光,他的两只耳朵早伸得很长,已经扯到帅府内,戏台上了。府内锣鼓声不断,正唱好戏,卫卒不觉随着调子,也唱了起来。粉蜂一身黑衣,这卫兵一点没觉察,一步一哼,走了过去。
粉蜂就嗖地一声,窜过去,又一跃,上了房;那同伴也跟踪而上。两人俯腰爬房脊,越到帅府邻垣,邻垣下也有岗;候到这岗上的卫兵挪了地方,二人就又嗖地一跃,上了马号的墙,一溜而下,贴马号墙根,蹲下身来,一动不动;微微侧首,往里面窥看。偷渡之功已成,他们现已进了马号。
马号内静悄悄,比外面还松,马夫们都没事了,上过了马料,卧倒睡觉,不睡觉,就赌钱。他们比卫兵还低贱,虽然戏台前挨不进去,大帅做寿,赏了他们许多酒肉,他们喝醉了。粉蜂与同伴见马号冷清,放心大胆,一步一探,往里面试行搜找,片刻之间,找到了草垛。两人大喜,匐匍蛇行,挨到草垛,觅寻潜身,静候信号,立即纵火。
那一边,二牛死党由高锦涛执掌信号,竟没有袭入帅府;在帅府邻近,找到一所民房。这民房也有草垛,也有柴棚,两人便选定此处为放火集众之处。两人悄悄的爬上房,执火种,听候动静;倒霉的自然是这所民宅了,命里该当遭受火劫。偏偏这民房的住户恰是阎摩王部下一员小校住家,小校偷空溜回家来,把筵上的蜜柑,弄来不少,给他的儿子、娘子吃,跟着讲起帅府的豪情乐事。高锦涛听得真真切切,心中一动,恨不得下去,把小校拿住,问他底细。
转瞬二更,灵蜂孙六、夜蜂郭桐青,从帅府暗隅混入里面,从花厅爬上芦棚,从席缝往下偷看。此时花厅听戏的人更多,可是要人渐少,全是帅府本署的幕宾侍从,内宅又全是大小部属的家眷,但是寿堂上的戏又演得正热闹,夜筵已在别院陆续开罢,堂中只设茶果。棚底下前排摆列大帅椅座,是备显宦贵人看戏的;此刻已多半空闲,正面三排简直没人坐。后面方桌长凳,聚坐着许多小官和师爷,人头攒动,痴痴的看戏台上的通天犀;后排又是数行长凳,两廊旁道还站着许多武弁吏员。
中军小校之类,一个个比赛着伸长脖颈,大瞪眼的看戏。那一班亲卫拳师看着贺客已稀,大帅又已脱去官服,和姬妾欣开家筵,用不着扈卫了;就由执事人把他们邀去吃酒,只留下十二个人,分布在花厅前后。
阎摩王在家筵后,和宠妾坐在内堂,看了一出戏,因在座的颇多部属的妻、子、女、太太们,他觉得不便;就又转到花厅,手绰虬髯,站在花厅厦下,望着这些帅府属吏,虽觉稍倦,心中是得意的。站了一会,那身边的侍仆忙给搬过交椅,又一小童便捧过茶来;阎摩王看了看,随即在厦下台阶上坐下,忽想起一事,叫一声:“来人呀,把马中军唤来。”
马中军从前边跑来,将到花厅,放缓脚步,到帅座前行礼一站。阎摩王问了几句话,又吩咐了几句话,旋又想起什么事来,咳嗽了一声,命众人请孟师爷。侍从人一叠声传唉,孟师爷忽从戏台的后台内钻出来,他正与一个唱小旦的伶人捣乱,闻呼连忙肃容止声,整衣冠,迈四方步,走了过来。说道:“帅座是叫晚生么,帅座真是龙马的精神,一连应酬了三天,丝毫不带倦容,真是福星福将。”
阎王不甚通文理,乍听龙马二字,眉峰一皱,意似不恰;但听到福将二字,他是久以此自许的,不由掀须笑了,又将面色一板道:“铺张太大了,都是蔡知府的主意,我哪有心情闹这些麻烦,……那件严断海禁、以消匪氛的奏折,上奏出去了没有?”说话时,孟师爷尚在侍立,从人已给搬来一把小椅子,塞在他的屁股后面;阎王就请他坐下。孟师爷连忙撮屁股尖,侧身坐在椅子边上,回禀道:“清查海防的奏疏是韩逸翁拟稿的,逸翁的文笔是很好的,只是稍微慢些,听说还没有交缮哩。”阎王道:“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发出去。”说着回头看中军,中军忙代禀道:“昨天辕门放炮,听说那奏折已经转发了,是三百里加急塘报。”
孟师爷脸一红,“我倒不知道,原来已经发过了,大帅没有看稿么。”
阎摩王王锦城道:“这两天这个官儿来,那个宫儿来,腿不歇,嘴不歇,心不歇,我哪有工夫看稿,想必是韩逸生起完了稿,随手缮发出去了。马中军,请韩师爷。”韩师爷是个胡子,浙江绍兴人,乙卯举人,专管奏疏,和孟师爷素来面和心竞的,正在外厅前座看戏。他被中军请来,仆人立刻看座,于是宾主之间,说起奏折的事;谈完了,又评论戏台上的戏子。二幕宾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阎王捧腹大笑起来,传中军到后台,把一个十八、九岁唱旦角的,一个十七、八岁唱小生的叫来,叫来问长问短,旋即摆酒果小肴,命二伶侑酒。
灵蜂孙六在棚顶上窥望良久,他并不认识阎王,但揣测举动,察看相貌,已料到此人紫面虬髯,形容威猛;这些中军都围着他趋前承后,他又做出谦恭下士的面孔,送迎来宾,当然是寿堂主人无疑了。
过了一会,阎王饮了几杯酒,蹙眉捶腰,起身回内。恰巧金钟罩赵东明也已凑过来,孙六偷偷问他:“这个家伙大概是阎王罢。”赵东明道:“一准是他。”只可惜认识他的人,都没有混进来,但是这一定不会错的。
两人在棚上慢慢移动,赵东明又四面望了望,觉得帅府中人连日欢筵,人人疲懈,现在正是动手的时候了。遂与灵蜂孙六一打手势,他自己退下芦棚,绕到后厅,将三只弩箭,对准帅府东面墙,大树上,用力射去,嗖嗖嗖,三声微响,三溜火光,直钉在树上。那潜藏在高棚的粉蜂钱昭文,和潜入邻巷小校之家的高锦涛,以及其他群蜂、牛党,正在等得心焦;钱、高二人,一见箭到急急纵火,钱昭文把马号的草料垛,用火烜、油纸,一烘点着。马号恰有马夫在外面,见状大惊欲呼;钱昭文的助手早将一支暗箭,藏在手底,对准了惊呼的马夫心坎,唰的一下;这马夫带箭狂号,往屋内跑,钱昭文赶上去一刀,把马夫劈死。别的马夫乱窜狂奔,把东厩的人全惊动起来;可是火势已起,熊熊猛烈。两道浓烟,夹着火苗火蛇,往天空卷去,直冲夜幕,给同伴做了暗号;散在帅府近处的一窝蜂和二牛之党,登时一传两、两传三,互相关照,互相策动,各按预定的路线,往帅府急急偷袭过来。
那一边,高锦涛率一助手,伏在那个帅府小校家内,小校从帅府偷来果点酒肉,分饷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已入睡乡,被他敲门叫醒,很得意的把蜜柑、鹿肉等等珍食,摆弄给儿子、老婆看,教老婆给他热酒,是偷来的好酒,不可不尝;他的妻子睡眼惺松,来到柴棚取柴生火。柴棚中就伏着一个刺客,房顶上还有一个刺客,小校的女人取柴时,险些死在刺客的匕首之下;幸而这女人迷迷忽忽,直走到刺客身边,也没有看出来,也就暂免一死。
房上的刺客就是高锦涛,正延颈贮望帅府;忽见火箭射出来,就手捏口唇,吱的一声怪啸。屋中小校掉杯问道:“这是什么声音。”小校的女人在外屋骤闻怪响,又见人影扑出,吓得往屋内跑,说:“柴棚里黑忽忽,有个大白脑袋。”一言未毕,“毕毕暴暴”一阵响,满院忽发焦烈气味;又呼的一声,火光照窗。
那放火纠众的两路刺客均已得手,高锦涛从房上窜过来,向助手点手,助手从柴棚钻出来,要往房上跳,可是飞纵的功夫又不好,正在游移,意欲夺门。忽然小校大呼火警,连叫走水,一手拖儿子,一手抱妻子,从屋门跑出来,也夺门往街上走。两方碰见了,这小校又吃一惊,骇叫:“有贼。”牛党助手持刀喝令禁声,小校后逼火警,前逼夜行人,窘极越喊,女人小孩也叫唤不休。高锦涛咬牙,一抬手,飕的一声,小校狂号倒地打滚,中了一箭,他的孩子女人都吓得匍匐哀叫。高锦涛飞身跳下地,引同伴破门而出,小校与妻子也爬出火坑。
这放火的高锦涛与钱昭文纵火既已得手,便按原计接应同伴,往帅府里面闯,不走正辕门,从两侧斜袭入,仍要乘乱放火,火烧帅府。但元帅府既已闻耗,卫兵武士已仗利刃出来勘变、找贼、护帅府、卫主帅了。刺客方面同时下手,同时发动,正在仗利刃,攻帅府,找仇人,誓报旧怨深雠。
灵蜂孙六与金钟罩赵东明,在帅府内登高飞窜,在帅府外,有二十多个同党,突然从一家民宅出来。这二十多人都是官弁卫兵打扮,与阎摩王帅府内的亲卫,穿着打扮,丝毫无别,这是一窝蜂最利害的计划,鱼目真可混珠,要离刺庆忌,献身可以行刺。于是二十多人在僻巷列好队伍,打起官衙灯,人虽然少,有官有弁有兵,为首武官模样的人骑着马,列队火速前行,一阵风似的赶到帅府黑影中,还有步行的短衣人一帮,跟随在后。武官到辕门下马,口称有紧急军报,面禀副将,辕门小校不辨真伪,慌忙进内传达。片刻中军出来,在辕门与差官相见,假差官低声说:“奉苏抚密札,有机密文书,面呈交王军门亲拆,并且要立候回批。”说罢,拿出假文书,中军接过看了,心中迷惑,只得签发了回据,捧了文书,进了内署。
阎摩王已入内宅,脱去官服,闻请,从后堂转出,把文书拆开,文中字句非常古怪,有些看不懂,便命从人,把师爷请来。那个孟师爷忙进内庭,请问大帅,有何吩咐。阎王王锦城道:“你看,这是抚台来的公事,这到底讲的是什么事,怎么我看不明白。”孟师爷忙双手捧接过来,只看了一眼道:“唔,怎么用札论,抚台和大帅乃是文武同僚,他怎么不用檄文,反倒用起札子来了。”阎摩王道:“我也觉得称呼不对,你看末尾居然用札饬字样,抚台和我是换贴弟兄,他就是狂放,也不会无端跟我端架子呀,我们品职一样啊。”
宾王正议论来文,在这夹当,芦棚上的灵蜂孙六和金钟罩赵东明已经发出信号火箭,重又爬到这边来,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并已远远认准这紫面虬髯大汉必是对头阎王。二人便略相关照一下,回身复抽火箭,忽地又掠起一溜火光,同时,马棚火警已然报到,一个马夫气急败坏,奔到花厅,才叫得一声:“不好了。”被亲卫将弁一棍打去,逋声喝止。阎摩王忙道:“什么事。”一言出口,亲卫壮士已瞥见后棚火起,忙叫道:“后面走水了。”奔到前边,把谢队长唤出来,谢队长忙叫道:“这火不对,快快禀知大帅。”谢队长立刻拨众扑向马号。
马号大火已起,帅府上下全已惊动,阎王站在内厅阶上,怒问道:“是怎么失的火,亲兵营的统带哪里去了。”亲兵营徐统带从前边出来,不待吩咐,急急的招呼部属,扑火诘情,又传水夫备水,命武士护宅,但亲兵营的众武士,有的还在芦棚听戏,有的已入宿处歇息;统带出来进去,唤了半晌,只聚了二、三十人。统带急得乱叫,喝命部属,把下班的人都找来,一面率领现有之人,驰赴火场。
那亲卫队四十八名力士分为两拨两班,此刻也只聚了二十一、二个人,亲卫队力士长官虎头罗蕴石,恰在中军回事处,与一班同僚闲谈;忽闻火警,立刻惊动,急忙拿起兵刃,跑到外面,吹哨子集队,先拨人把住要路口,次率队奔寻大帅,来尽护卫之责。一般男女贺客也都惊扰,内处乱钻乱问,一霎时,帅府骚然。

第四十二章 群蜂刺虎
阎王到底是硬汉,是行家,一见火警甚冲,便觉得可异,见部下乱窜,勃然大怒,喝命亲卫队长不要救水,命令身畔力士全数人卫内宅,看守印信。力士长罗蕴石应命奔入内宅,阎王又大叫:“中军何在,快把统带请来,教他督兵救火查贼。”又道:“无故起火,必有奸细,你们把大门上了,不许人出入,你们要细加搜查。”正在下令,突然前边奔进人来,大叫:“不好,前边有奸细,把中军砍伤闯进来了。”阎魔王叫道:“今夜谁的班。”一言未了,前面早有卫兵,退守二门,把那假差官阻在外面,用箭抵挡。假差官混进回事处,漏了破绽,忙横刀觅路前闯,自有同伴认得路线,立刻往房边角门冲去。正是后边失火,前边闹奸细,阎摩王越加暴怒,正要追究责任。哪料到就在他头顶上,还有二个刺客,便是赵东明和灵蜂孙六。
灵蜂孙六和赵东明认准了阎王,又见卫士已奔往内宅,此处空虚,正该下手,便抽白刃,突然挑破庐棚,凭空面下,如箭驰一般,双双奔到内厅寿堂前。刀未下,暗器先发,两枝箭直奔阎摩王的面前和胸口,箭如流星驰驰发响。放箭人登时被阎摩王看见,阎王忙问:“什么人。”喊嚷时暗器已到,阎摩王急一闪身,大叫:“有刺客,快拿。”孙六早已随暗器抡刀砍来,众人大哗。众武士措手不及,推倒闲人,奔来舍命拦挡。阎摩王回头便跑,直奔后厅,寿堂大乱,座客东倒西歪;突然从角门又扑来两个刺客,正是鲁东三豪。武士忙把两个刺客截住,举刀对砍,两刺客刺倒两、三个人,满庭全是桌子、凳子,和绊倒的人,不能前进。
孙六和赵东明却很得手,超越而进,竟到阎摩王背后,双刀齐下,恶狠狠砍去。阎摩王一个箭步,窜开躲远。孙六、赵东明越众急追,忽然那亲卫队长罗蕴石赶到,大叫:“大帅快往这边来。”挺双矛过来救驾;可是一窝蜂也突闯来三个,是胡蜂、黑蜂、和野猫刘拴,把罗蕴石牵住。但已缓了一步,阎摩王急急抢奔花厅,穿堂而过。
灵蜂孙六与赵东明,咬牙切齿,紧紧追赶。阎摩王跑到花厅屏门后,遇见两个武士,阎摩王挥手急叫:“有刺客。”两武士本奉命入护内宅,见大帅奔来,骤然大惊,将手中兵刃一挥,忙迎上来道:“刺客在哪里?”阎摩王又用手一指,却又突然上前,把武士的短矛夺取在手,这才大放宽心,急一顿足,跳出花厅。
那两个武士忙将腰刀抽出,把住屏门,越东明已如电激风驰般,当先赶到,那二武士挥刀挡门。赵东明大喝道:“呔。”一刀猛削下去,刀刀相格,火星乱迸,二武士大惊,倒退。赵东明一拔身,斜从二武士头顶窜过去,二武士大呼,倒追过去。不妨黑影中还有灵蜂孙六,从侧面一镖,刷地打去,直掠武士,侧取阎王。当此时赵东明的刀已向阎王刺去,这一镖险些伤了赵东明,赵东明略微一闪,伏身又追,又钉。
阎摩王此刻身穿便服,但仍是长袍,脚下穿的是官靴,底厚衣长,奔走不利,他且跑且回头望。若仅区区两个刺客追赶,他并不怕,只是寿诞末日,火灾忽发,刺客忽至,料必来者不善、数必非一,更不知黑影中还有几个刺客,也不知有无内奸,他不敢在花厅迎斗,忙又抢奔后堂。
此时全帅府都闻警变,知有刺客混入,士兵立刻绰刀搜查,却因刺客在前面聚集多人,假充差官,袭入辕门,挥兵刀大闹,帅府亲兵都不知真情,被骗到前面,只顾捉拿假差官,反把后面放松。又有一部分亲兵,听说后廊失火,又一同奔往后面,查究放火的奸细的前牵后掣,前后乱跑,在刺客猝发的当时一刹那,花厅内宅竟空了。府中人竟不知刺客在何处?共有几批?只有罗蕴石所率的亲卫武士,全是一些拳技之士,乍闻变故,急顾枢要,分出一拨来护印信,护内宅,又分出一拨来卫护大帅。大帅已奔到里面,他们持刀找到里面,但是席棚已经烧着,戏台下的宾客乱叫乱跑,戏台上的伶人穿着戏衣,也乱叫乱跑。众武士分开逃窜的贺客和伶人,往里急搜去,竟有六个刺客,守住花厅进口,挥刀乱砍,禁人出入,众武士忙抢上去,围攻刺客。
那亲卫队队长鸡爪顾英,本已歇班,也已闻耗奔来,一看火势,料到前门后厅,必是扰乱之贼,真正刺客一定混入里面。便统集十来个人,绕过走廊,离开席棚火场,一直驰救内宅。内宅大乱,所有一窝蜂和二牛死党,已分别先一步袭进来,那卢公子和青蜂女侠,从东街越墙跳入帅府,内宅瞭望楼上的护宅壮士,不幸扑奔内厅救火,只余下几个人,一见贼来,慌忙敲动警钟,把硬弩利箭扯满,开了窗口,照那驰奔内宅的人影乱射。但此刻青蜂女侠已陪同复仇主人卢鸿飞公子,仗利剑,握暗箭,率四只蜂,急袭入内宅之外,便来攻打后宅门,把发火之物放在恰当处,预备放火烧宅。
宅内原有十二个值夜的力士,此刻只有八个还在,见帅府两、三处熊熊火起,人声沸腾,刺客在暗处,己在明处,还不知攻进来多少人;遂不敢应敌,依照遇警救急的办法,急将内宅正门上锁。又飞奔入上房告警,保护夫人、如夫人、小姐、公子,开地道,下地室,避贼避乱;其余力士就把守上房。上房关门熄灯,力士在内伏地下动,只伺隙往外放箭,仍匀出两人,扯动活线警铃,催前边散值的力士,从地道通过花厅,入援内宅。
青蜂女侠、卢鸿飞公子,率四只蜂,攻打后宅,“轰隆”一声大响,把后门攻倒,却不从门洞入内,反在门口放起火来。青蜂女侠一身急装短服,抄宝剑,招呼卢公子:“跟我来。”嗖的腾身上房,卢公子往上一窜,墙高没有上去;青蜂系下飞抓来,卢公子急借力一扯,也由墙头跃到房上;四只蜂也个个跳上去,然后六个人衔枚急走,一同跳到墙里,呼噪一声,进扑内宅。内宅的女眷全被护宅力士救入地室,拜寿的女客有的跟进地室,有的没有,全听得鬼哭神嚎,钻在各房内;内宅也有芦棚,群蜂乘势也放了一把火。但是青蜂一伙与孙六一伙,牛党一伙与假差官一伙,竟分组成四堆三截,内外不能相通。
帅府初闻警大乱,稍后便施展出防卫的秘计,开动机关,把要紧路口的铁门放下来。这一来固然阻住了刺客,可是阎王也被阻在内厅,不能闯进内宅,而且急切间又不能钻进地道。内厅地道的入口,正在芦棚下,而芦棚上已然发火,灵蜂孙六和赵东明正在紧追。阎摩王像猛虎似的,穿着肥大长袖的便衣长袍,提短矛跳出内厅,心想奔入内宅,内宅铁门已关。又要退入内厅后方穿堂,穿堂也有地道入口,也有翻板机关;只要容出空来,拨动机关,便可拒住刺客,岂但拒住,更可以一开枢纽,四面铁网斗然而下,可把刺客一网打尽。想得固好,哪料灵蜂孙六和金钟罩赵东明,穷追不舍,半步不容,在他身边护卫的力士,又被他遣去护印,孙、赵双雄带夜蜂郭桐青,疾如流星赶月,紧紧追赶阎摩王。
阎摩王不愿以千金之躯,与刺客拼命。他如飞的奔到一道穿堂门,不料门已内扣,急忙退出来;改走别路,忽见房上人影憧憧,是卫士往下放箭。阎摩王大惊,恐受误伤,急又退回去;绕走另一道门,另一道门也已门扇紧掩。阎摩王暗叫不好,回顾身边护卫,一个也不见了,正是前进无门,后退无路。他就怒吼一声,大张武威,纵步直抢到这东角门,横臂一推,用力一拉,咔嚓一声,角门门扇立刻拉倒,他就侧身而入。
就在这一俄延间,刺客灵蜂孙六符、金钟罩赵东明、夜蜂郭桐青,两人前突,一人断后,已如飞鸟掠空,赶到近前,利刃一挺,又一扬,搂头盖顶,直劈下去。阎摩王王锦城觉得背后金刃破空之声,急急半转身,挺短矛招架。赵东明正要他如此,便一侧身,刷地一窜,超越到阎摩王的前边,阻住出路。灵蜂孙六这才从斜刺里,抡钢刀,一赶步,披胸刺来;夜蜂郭桐青趁机一抬手,寒光一缕,直奔阎摩王的面门,相隔数丈,竟比刀先到。
阎摩王急急低头,往旁跨步,所幸内堂到处全有灯光,比较好躲,但也就不好逃。夜蜂的飞镖当的一声,钉到对面柱上;孙六的刀跟踪又一劈。阎摩王转手横矛挡住,嗤啦一声,顺手把袍襟扯去,且战且退,要改道重逃,并振吭大呼:“你们快来,好大胆,刺客在这里了。”
孙六、赵东明大怒,叫道:“万恶的恶奴,你的死期已到,你还鬼叫什么!”赵东明利刃翻飞;孙六一手使刀,另一手把钢鞭也抽出,围着阎王猛攻,一招紧一招,竟走过六、七回合,未能把仇人刺倒。孙、赵大恨,刀鞭攻得越紧,两人都诧异,阎摩王这东西拥节钺,居高官,安富尊荣,怎么武功会没有忘?哪知阎王只躲不攻,他此刻惊慌实甚,拼命似的支持,心中只盼力士来救;力士都被刺客“极肄多方”之计所误,东挡一头,西堵一头,正不知刺客进来几拨,有点乱了阵,更被惊窜的贺客和文吏所搅,有招也展不开手脚。阎摩王苦苦支持了一阵,穿着这样的袍服,很是吃亏,百忙中将脚一踢,把厚底靴子甩掉,光着袜底,东闪西窜;好容易对付了几招,才见穿堂门开,奔出来五个力士。阎摩王大喜,忙叫:“这就是刺客,我在这里呢。”不想力士刚来,门开处,又跟踪追来刺客同党,从房上跳下两人,从平地跟来两人,这两伙人竟在这别院一门前,乱打起来。
赵东明和灵蜂孙六觉着情势不好,恐怕再一迟延,卫士群集,自己必受包围,不能成功。两人大喝一声,向续来的同伴招呼:“这紫大汉就是阎摩王,休管别的,掏暗青子上。”
续到的刺客,有两只蜂,是胡蜂胡日礼、木蜂杜青林,还有二牛死党,是周端五和陆鼎九,见孙、赵喊出一声,往旁一退,分明留出发暗器的空,群蜂和周、陆抛开力士,立刻各取暗器,转奔阎王这里。那闻呼赶来救主的五名力士,一见这局势,不暇追砍刺客,慌忙飞奔过来,横身保驾,护住了阎摩王,同时叫道:“大帅快走。”(未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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