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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又开一坑,龙乘风《白眉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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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7-8 08:41 编辑

今年开始,有如温巨侠附体,看到好书,就想开坑校对
这个月给大家带来龙乘风后期未结集作品《白眉太监》
不过放心,我不会学温巨侠那么坑,争取连载的几部两个月内全部搞完。


(Q群7649715 中华武侠小说群,锋惊形大侠OCR 并一校,轩辕二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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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宦官逛青楼 尼姑制太监

  扬州城自隋唐以后,由于地处运河之中,为商旅船运、陆路必经之地,自古迄今一直繁闹殷富,非比寻常。
  明朝末年,朝政苛暴,广设矿监及各种税监,诸如东海岸的盐税,浙、闽、粤的海外贸易税,成都的茶税、盐税,木税,长江的船税,荆州的店税等等。
  最可怖的,还是“矿监与矿税”。倘若某地发现矿苗,朝廷很快就会派遣宦官前往主持,官职是“某地某矿提督太监”,通常,一个矿地的提督太监,少说也有逾百随从,但在若干随从之下,又各有逾百随从,正是“奴才还有奴才”,如此推算,一个矿监至少有数千人相随,真是阵容庞大,开销惊人。
  如此惊人的开销,又有什么矿场可以负担?但这并不要紧,开矿云云,通常只是借题发挥,总不成神州处处都是金矿银矿。
  应付的办法,简单之至。只要提督太监随手一指,指定某某富家家中地下藏有矿苗,那便是“开了金矿银矿”。理由是一旦被认定地下有矿苗,所有房舍必须拆除,以便开矿。
  要是户主力图避免拆掉房子,唯一方法是贿赂。要是未能令提督太监满意,房舍被毁固然不在话下,倘若矿藏不多或者是挖掘不到,这富户以及附近百姓,都会被诬告为“盗矿”,勒令缴出“盗矿”的赔偿,否则统通投入寃狱,严刑拷打,赶尽杀绝而后快!
  这一天,扬州玉堂坊外,忽然来了十几个衣饰华丽,看似气派不凡的汉子,但瞧清楚他们的模样,似乎全都阴阳怪气,并非一般前往玉堂坊嫖赌吃喝的客人。
  玉堂坊乃青楼名妓荟聚之地,也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赌场,如今正是华灯初上,最是热闹的时候。
  这十几个汉子,摇摇摆摆地来到了翠香院,鸨母尤婆子早已接到了风声,急急在门前恭候。
  尤婆子在这玉堂坊少说也混了三四十年,由雏妓混到变成老妓女,总算有点手段,如今一变再变,变成了这家大妓院的老板娘。
  这时候,尤婆子原本正在后院烧放溪钱超渡亡魂,事缘前几天有两批嫖客为了争夺一名妓女大打出手,结果弄出一死数伤惨剧,虽然此事官府查明系嫖客咎由自取,与妓院中人无关,但尤婆子心中不安,却又不便公然打斋大开法事影响生意,唯有暗自烧化冥镪溪钱,希望寃魂得以安息,切不可鬼如其人,生前搅扰,死后也搅得翠红院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岂料忽听小厮阿吉匆匆赶报:“严知府那边派人密告,说是冷公公亲自来了。”尤婆子一听见“冷公公”这三个字,登时脸色苍白,道:“来到了没有?”阿吉道:“冷公公尚在城外,但十三飞鹰已到了玉堂坊。”尤婆子听得阵阵心寒,连忙嘱咐阿吉:“快去请米二公子,就说尤老婆子今番快要死也,尚祈看在怡梦姑娘面上,救我一救!”阿吉兀自一呆,尤婆子已瞪目喝骂:“老娘入你祖宗个鸟,还不快去!”阿吉始如梦初醒,急急去找那米二公子。
  且说翠红院外,十几个阴阳怪气的汉子鱼贯而至,正是“十三飞鹰”。
  所谓“十三飞鹰”,其实是十三名太监,都是远自京师南下扬州,为首一人,姓刘名半岳,系冷公公手下大红人,擅使酷刑超逾八百三十种,手底下亲自屠杀之罪犯不可计数。
  刘半岳虽然是宦官,却暗地拥有妻妾多人,更常自命风流,绝不以阉人自居。
  冷公公手下之“十三飞鹰”名震京师,但十三人一起南下扬州,还是第一次,倒是这刘半岳,原本就是扬州人氏,更早在十几年前,便与尤婆子互相认识。
  刘半岳凶残歹毒,尤婆子是比谁都更清楚的,当年此人被调往官中,扬州城百姓无不大大松一口气,想不到今天又再崔护重来,而且还联群结队,左右合称“十三飞鹰”,上头更有冷公公指挥撑腰,一到扬州,便矛头直指玉堂坊翠红院,究竟来意怎样,殊难逆料此际,“十三飞鹰”虽然全是太监,但却并没穿着太监服饰,刘半岳更是锦袍高冠,穿戴整齐仿如达官贵人。
  尤婆子虽知他是太监身份,但也不敢在此际以“刘公公”相称,忙乱中只得陪笑:“嗳哟!怎么刘大爷回来了,也不早些通传一声,幸好西厢雅座还没客人,就请刘大爷曁列位贵宾……”还没说完,刘半岳已板着脸挥手截道:“少跟我噜苏,凭你这块老皮老脸,多看片刻也嫌倒胃,快叫怡梦出来!”
  尤婆子“啊!”一声:“刘爷要见怡梦,自当速速传召,来人哪,快叫怡梦姑娘,半分也躭搁不得!”嘴里这样大呼小喊,心中却在盘算:“这两三个月以来,除了米二公子,怡梦谁也不肯见,这阉人偏要找这蹄子,真是要命!”原来怡梦艳名传遍扬州城内城外,刘半岳虽远在京师,也知道她是扬州第一名妓,这次重返故里,挟着“十三飞鹰”之首的威名,作威作福固然不在话下,因利乘便会一会怡梦姑娘,更是心中久已有之的欲望。
  但再三通传之下,怡梦仍是芳踪杳然,尤婆子只好亲自上楼催请,但还没到门口,已给一人拦住去路。
  拦路之人,才十四、五岁左右年纪,并非别人,却是尤婆子的干儿子方宝玉。
  方宝玉本是扬州城昌顺布店少东主,娘亲早殁,其父方监豪嫖、赌、饮、吹件件皆精,不到三年已把产业败尽,最后更与另一帮嫖客在翠红院中口角,继而动武,方监豪曾习武功,手底下颇有两下子,但对方人多势众,结果方监豪被活活打死,但对方也有三人被杀、五人重伤!
  方监豪死后,身无长物,只剩下一子方宝玉,尤婆子不但收留他,还认他做干儿子,个中原因,殊非一般局外人所能想像。
  此际,尤婆子给方宝玉阻拦去路,不禁勃然大怒,喝骂起来:“小杂种,干娘要找怡梦,谁敢阻老娘?”
  方宝玉干笑两声,道:“你要找她,我本是管不着,也管不了的,但今天却是大大不同。”
    尤婆子怒道:“少胡说八道,外面天下大乱,怡梦再不出去招呼招呼,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宝玉却摇头不迭,道:“就算外面正在打仗,也不能打扰怡梦姑娘……”
  尤婆子心中一动,忽然把方宝玉扯开一旁,细声问:“怡梦房子里,有什么人?”
  方宝玉眉头一皱,道:“干娘,你一定要知道?”
    尤婆子道:“这翠红院上上下下都是老娘的地方,她在房子里收藏着的无论是人是鬼,都绝对不能瞒我。”
    方宝玉又再皱一皱眉,半晌才道:“这话倒有道理,但米二公子的吩咐,我也不敢不依……”
  尤婆子吃了一惊:“怎么了?原来米二公子就在怡梦房里?”
  方宝玉摇头不迭:“非也!非也!在怡梦姑娘房子里的,并非米二公子。”
    尤婆子怒道:“别再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滚开!”用力一推,把方宝玉推开一旁,随即急步扑向怡梦房子那边。
  但她才走出两步,右腿已给人在后面倒抽起来,登时仰面仆倒。
  尤婆子重重摔了一跤,疼得连泪水也淌了出来,回头一望,只见方宝玉脸露无可奈何之色,耸肩苦笑道:“干娘,情非得已,尚祈原谅原谅!”
  尤婆子大怒:“臭小子作死了?你再敢对老娘动手动脚,且看老娘把你剁为肉酱送去喂狗!”
    方宝玉道:“就算是喂狗喂猫喂鸭子,你还是万万不可进去!”
  语气居然斩钉截铁,毫无转寰余地。
    尤婆子爬起了身,怒道:“老娘偏要看个究竟!”正待冲前,忽听一人冷笑着道:“你是闯不进去的了,让我来吧!”语声未落,一条快捷无伦的身影已在尤婆子身边急掠出去,尤婆子听那声音,正是十三飞鹰之首的刘半岳。
  刘半岳擅使鹰爪功,身影一弹出,右爪五指直插房门,那房门本来上了锁,但刘半岳爪劲一吐,房门立时应声撞开。
  方宝玉急叫:“你是什么鸟物?未经本少爷许可,岂敢擅闯妓院禁地?”
    尤婆子则叫苦连天,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是急得团团乱转。
    且说刘半岳见怡梦房中似乎大有古怪,借势直闯查探究竟,他久经江湖风险,虽然一闯便闯入房中,但却随即侧身靠在墙角,双目环扫四周境况,以免房中暗伏高手,遭受了暗算。
  他靠在墙角,凝神看了片刻,只见房中一片黝黑,中间一张八仙桌,放着一大堆男子的衣服,看来甚为凌乱。刘半岳心中冷笑:“原来这婊子房中乌烟瘴气,准是在偷汉子,而且偸得连鸨母也不知道。”
    烟花之地,姑娘房中藏有男子,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但要是连鸨母也不知情,说是“偷汉子”也不过份。
  便在此时,刘半岳听见了一个人粗浊急速的呼吸声,一听便知决不是发自女子,既非怡梦,自然是那汉子了,刘半岳哼声冷笑,再不等待,闪身抢前,直向床那边扑去。
  他未到床边,已见床上人影晃动,而且分明是一男一女。
  刘半岳喝道:“都给我滚出来!”鹰爪一插,电光石火间已插入帐中。
  他这一插,目标在男并不在女,要是此人不谙武功,或者是武艺低微,这一插就算不要了他的性命,只怕也得重伤残废,刘半岳仗势横行,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尚且无法无天,如今来到扬州城的妓院中,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照他猜想,这一击十拿九稳,就算没能把那人当场击杀,最少也可以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
  岂料他一爪插出,还未击中敌人,右腕已给一只冰冷如雪的手捏住。
    此际,房中一片黝暗,床中人又在纱帐之中,但由于距离近了,刘半岳依稀看见床中一人,顶上牛山濯濯,如非秃子,便是个大和尚。
  此人身形高大,出手却是灵巧疾迅,快如电闪,刘半岳一上来便吃了大亏,正欲抽身急退,但听喀一声,右手疼彻心脾,竟给对方折断了腕骨。
  刘半岳自出道以来,除了宫中的“冷公公”武艺超群,能令他心悦诚服之外,不论在皇宫内或是在京师内外,一直都横行无忌,一则仗势欺人,二则他手底下的武功极其不弱,十余年来,只有别人在他淫威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料这一次还没看清楚敌人的真面貌,竟已腕骨被折断,纵然打下去能反败为胜,也只能算是惨胜,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然而,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纱帐中人影能一出手便折断刘半岳腕骨,显然是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刘半岳要在这等劣势下反败为胜,却又谈何容易?
  刘半岳非但一击不中,而且立遭重创,又惊又怒之余,再也不敢拚死上前,急急向后倒退,幸而纱帐中人并未紧缠追击,倘若他再施展大擒拿小擒拿之类的武功一味缠斗,刘半岳的境况势必大大不妙。饶是如此,这位十三飞鹰之首的刘太监,已汗流浃背,脸如死灰,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是进还是退。
  只听见纱帐内那人虽然一招击退刘半岳,但气喘之声更是急速,而且还咳嗽得相当厉害。刘半岳惊魂未定之余,却还是不免在想:“这秃颅也许真的有两下子,但却又似是带病在身,而且还病得不轻……”
  转念又不禁暗自懊悔,忖道:“这秃颅只剩下半条贱命,我若不是轻率行事,谋定而后动,决不会在一招之间便吃了大亏。”刘半岳心念电转,纱帐中人咳嗽得更是厉害,甚至好像连气也透不过来。
  刘半岳越看越是恼恨,又忖道我若连这痨病秃颅也摆不平,也不必在江湖中混了!思前想后,一则报仇心切,二则若就此败退出去,这张脸也实在很难挂得住,当下不再迟疑,左手抽刀,刀锋飒声直向纱帐内急削!
  他这一刀,刀势沉浑狠辣,别看他右腕折断,他这一手刀法,本来就是左手单刀的刀法,只见刀光一闪,纱帐最少有一半给削开坠下,刀尖更直刺向一个人的脸庞上。
  刘半岳这一刀含恨而发,刀势严密毫不容情,再无半点轻敌之心。
  眼看纱帐中人立刻就要捱上这一刀,蓦地一团黑影冲天而起,刘半岳这一刀竟似牛泥入海,无影无踪刘半岳刀招虽然霸道,但纱帐中人竟在这霸气十足的刀影上一跃而过,其势道之怪异疾迅,实为罕见。
  刘半岳一刀削空,心知不妙,情急之下,身子硬生生倒转,刀锋向后霍霍急劈,这一刀大有名堂,乃是沧州叶家六斜刀法中的第五式——“斜阳照海”。
    刘半岳的师伯,正是沧州武林大豪“不倒斜翁”叶天铎,叶家六斜刀法名满天下,但刘半岳只是练了两式,其中一式就是斜阳照海。
  “斜阳照海”刀招严谨,但却守多于攻,多半用作临急救命之用。
  原来叶天铎当年已看出刘半岳心术不正,因此只肯传授两式刀法给他,分别是“六斜刀法”中的第二式及第五式,而这两式刀法,都是性质相近,纯属守势此际,刘半岳情急发刀,一刀洒出,刀锋立时护住全身,果然是第一流的刀法。
  也就在这霎眼间,刘半岳已看见床上还有一个女子。
    只见这女子头发湿濡,脸色如雪,额上却冒出阵阵白烟,看来怪异之极。
  饶是如此,这女子仍是美艳不可方物,不愧是万中无一的美人胚子。
    她正是怡梦。
  怡梦艳名远播,刘半岳早已知晓,但对这风尘奇女子真正的底细,却绝不了解。
  刘半岳见多识广,虽在乍然间目睹怡梦这等情况,已明白其中原因。
  “不妙!这蹄子额上冒烟,显是曾经催运内功——她竟是个会家子!”
  刘半岳的推算,绝对真确,若是换上了一般嫖客目睹此情此景,多半还会以为这位扬州名妓,在床上与相好翻云覆雨之余,连额上也搞得冒出白烟!
  仓猝间,刘半岳虽已看出怡梦大不寻常,但适才纱帐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无法明了过来。
  就在刘半岳一怔之际,斜阳照海刀势已老,他也心知不妙,正欲变招自保,但脖子已给一只粗大的手从后而至紧紧叉住!
  刘半岳身为“十三飞鹰”之首,平时目空一切,谁也不放在眼内,岂料回到扬州城还不够半个时辰,便在翠香院内栽了一个大大的筋斗!
  只听见他背后那人又重重的不断咳嗽,若单听这咳声,那人就算不是病得快死,也最多只剩下半条人命。但刘半岳接二连三遇挫,知道对方武功远胜自己,就算自己要和他拚命,只怕还沾不上人家半点衣角。
  刘半岳明知打不过对方,唯有强忍,动也不动,甚至连佩刀也松跌落地。
  背后那人又咳嗽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道:“瞧你不像个太监,原来偏偏是个太监……咳咳……今天你碰在贫尼手裹,算你倒楣……”
  刘半岳听见贫尼这两个字,不禁大为诧异,原来昔才在纱帐中的秃颅,并非和尚,而是一个尼姑!
  但不管是和尚也好,是尼姑也好,刘半岳迟不来,早不来,偏偏今天撞了进来,栽筋斗、腕骨折断已成定局,只怕连这条性命也难自保。
    形势危急,刘半岳反抗固然是反抗不来,就算他想大叫饶命,也是在所不能。
    那尼姑手劲奇大,随随便便伸手一叉,已把刘半岳大半边脖子紧紧叉住,别说是大叫饶命,便是呼吸也极为困难。
    岂料刘半岳无法出声,却有一人在后面大叫:“师太饶命!”正是那顽童方宝玉的声音。
  刘半岳心中大奇:“这小鬼怎么会为我求饶起来?”
    心念未已,方宝玉已走近他身边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子早就说过,你不该擅闯靑楼禁地,可惜阁下的耳朶不够长,未会听见我说的话。”
    刘半岳大是恼怒,但他受制于人,全身无法动弹,若是换作平时,只怕早已五六记耳光重重轰在方宝玉的脸上。
  只听见那尼姑又咳嗽了几下,才道:“你为什么要为他讨饶?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方宝玉道:“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不三不四,不五不六的坏蛋,我叫他别闯进来,他偏偏不听,单是这一条罪,便该把这厮……阉掉!”
  那尼姑闻言,立刻忍不住捧腹大笑,但笑声方起,又再不住咳嗽:“他本来就是个太监,还有什么东西可阉!”
  刘半岳心中更怒,忖道:“只要老子日后能够翻身,定必要你们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听见方宝玉道:“这厮好事多为,本该先斩而后快,但他的老子刘铁口,却是我的老朋友!看在本少爷和他老子的交情上,这一趟便饶了他罢!
  尼姑哼一声,道:“姑息养奸,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算什么智者所为,英雄好汉?
  忽听门外一人冷笑不迭,一个手执五尺熟铜棍,身高八尺的瘦汉已直闯而至。
  尼姑大喝:“什么人?
  高瘦汉子冷冷一笑:“老师姑,你一味抓住我的拜把子兄弟不放,莫不是动了凡心,想和他成亲拜堂吗?”
  方宝玉心中暗自失笑:“一个是老尼姑,一个是净了身的太监,倘若两人居然能够成亲拜堂,倒是千古奇闻!”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在靑楼中长大,再加上混迹市井之间,对男女之事,纵非了如指掌亲历其境,但也可算是见识广博,非等闲一辈小孩少年可比。
  高瘦汉子言语无礼,显然是要存心激怒尼姑,甚至是存心靠害,因为尼姑若是给这些话激得老羞成怒,很可能立刻便把刘半岳的脖子揑断!
  事实上,以这尼姑平素的性情,有人如此相激,她定必先杀了刘半岳这个太监,才出手对付高瘦汉子,反正刘半岳此人,早就该杀!
  但方宝玉曾为刘半岳讨饶,尼姑这才暂时强忍,并没骤施杀手。
  尼姑双眼直盯着高瘦汉子,半晌才冷笑道:“又是一个阉人!”
  这高瘦汉子,正是“十三飞鹰”中排行第二的孟中魂,自幼入宫净身做了太监,但在皇宫中却跟随另一名老太监练就一身武功,其后蒙“白眉太监”冷森严赏识,罗致麾下,成为十三飞鹰之一,地位仅次于刘半岳之下!
  刘、孟二人相处时日越久,彼此间的隙嫌也就越大,虽未至于势成水火,但貌合神离,时有冲突,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此际刘半岳身陷险境,孟中魂是否诚意前来营救,刘半岳自是心中有数。
  孟中魂会否出手对付尼姑,暂且不论,但刘半岳目下这副狼狈相,已给孟中魂看得清清楚楚,此事势必传扬开去,将来十三飞鹰之首这个位置,刘半岳自是再也无法保得住。
  尼姑武功厉害,孟中魂是很清楚的,否则,以刘半岳的本领,又怎会轻易折服在她的手裹?
  这尼姑大概五旬左右,脸如河马,身粗脚长,双手更粗。有如蒲扇,但最令人怵目惊心的,还是她左颊上的一条血红疤痕,竟自眉心开始,一直斜斜伸向左边脸颊,再由左边脸颊伸至颈际以下……
    孟中魂虽然从未见过这尼姑,但一看她这条血红疤痕,已知道这出家人的来历。
  这尼姑,正是峨嵋派三大神尼之一的半绝师太!
  峨嵋派三大神尼,分别是半绝、半悔及半禅,半禅年纪最幼小,但悟性最高,武功虽不见得比两位师姊更强,却已成为峨嵋派的掌门。
  半绝、半悔对于这师妹能够成为峨嵋掌门,非但没有异议,反而庆幸不已。原来半绝粗豪不羁,虽是出家人,但却从不愿遵守清规,倘若由她来当掌门,凡事必须以身作则做个榜样,倒不如一刀砍掉她的脑袋更为痛快。
  至于半悔,虽则生性淡泊,但却喜欢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今天在中原,说不定明天便骑着快马奔向西北大漠,找那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谈天说地,浑然忘我。
  倘若要她执掌峨嵋一派命脉,整日在峨嵋山住持大局,也同样是千难万难之事。
  峨嵋三大神尼,究竟谁的本领最强,江湖中是一直没有定论的,但若论杀敌伤人,则毫无疑问首推半绝师太最多。
  半绝师太脸颊上这道可怖的疤痕,是在十年前忽然出现的,其时三大神尼之师父水月师太尚在,但谁也不知道个中原委,水月师太亦是不闻不问,外界虽然诸多揣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却是无人能够证实。
  即使在十年前,江湖中人都知道有两句关于峨嵋的歌谣,前后总共四句:“宁惹水月,莫惹半绝,血痕追命,魂离魄夺。”    孟中魂旣已知道半绝师太来历,本该退避三舍才是,但此人极工心计,目睹刘半岳这颗眼中钉正栽了个大大的筋斗,心想:此时不显手段,更待何时?只要今天大大压倒刘半岳,将来“十三飞鹰”之首的位置,当然非他莫属。
  而最令孟中魂怦然心动的,是他看出半绝师太虽然功力深厚,但却伤病缠身,只要小心应付,凭自己的本领,再加上其余太监之力,要杀掉这个老尼姑,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孟中魂一上来便言出无状,正是存心激怒半绝师太,只要这尼姑大动肝火,乱了阵脚,再来对付他自当事半功倍。
  但半绝师太虽然平素脾气火爆,但在重大关节上却毫不含糊,她不但毫不动怒,反而冷言冷语回敬过去,双方虽未展开唇枪舌剑大战,却也颇具瞄头,彼此半斤八両。
  方宝玉却在这时对半绝师太道:“刘铁口就只剩下刘公子这个儿子,光棍之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必赶尽杀绝。”
    半绝师太哼一声,骂道:“你是小光棍,贫尼可不是!”
    方宝玉也哼一声,但却是对着刘半岳而发:“没你娘鸟兴,老子早就叫你别闯进来,偏不听我老人家的话,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山高水低甚至腐烂掉半橛,将来叫老子怎有面目去见生你下来的老子!”他老子前老子后的似乎说得相当复杂,但人人一听便明明白白。
  半绝师太沉吟半晌,道:“这阉宦好事多为,照理是非杀不可的,但看在你和刘铁口的面上,死罪可饶,但却得……咳咳……咳……咳咳……”
  这一次,半绝师太咳嗽得倍加厉害,咳得连站也站不稳,似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有此良机,孟中魂自是不肯放过,熟铜棍倏地直刺出去,但却并不攻向半绝师太要害,只是疾刺她左右双足!
  孟中魂并非棍下留情,而是谨慎行事,唯恐半绝师太佯装咳嗽引诱自己出手,是以与其一出招就欺身直上硬撼硬拚,倒不如投石问路,先攻半绝师太下盘,要是一击得手,再行使出杀手招数把这老尼姑解决,也是一样。
  按照常理,孟中魂这一着实在无可厚非,江湖上人心险诈,半绝师太虽是出家人,但这种天天行走江湖,杀人伤敌不计其数的空门高手,更是不可轻视。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孟中魂为求稳当,先来一招投石问路,殊不知半绝师太这一阵剧烈咳嗽,绝非做作,倘若孟中魂不顾一切,把握良机骤施杀手招数,半绝师太势必措手不及,多半立刻就会惨败倒下!
  但孟中魂先攻半绝师太双足,连环两棍直刺之下,第一棍落空,第二棍半绝师太再也闪避不了,棍尖“喀”声重重击中了脚背!
  那“喀”的一声,是熟铜棍击碎了脚背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但却令人听得为之心寒。
  孟中魂虽然一击得手,但却反而得不偿失。
  原来半绝师太原本咳嗽得全身颤抖,连站也站立不稳,岂料脚背上给人重重刺了一棍,反而立刻止住了咳,连头脑也在霎眼间清醒过来!
  半绝师太虽有伤病在身,但毕竟是峨嵋派中顶尖高手,功力非同小可,只听她怒喝一声,随即一掌疾拍孟中魂左胸!
  在此同时,刘半岳趁机逃开去,但房子并不十分宽阔,门口又给半绝师太和孟中魂封住,唯有破窗而出,须知他已成为惊弓之鸟,再也没有半分斗心与孟中魂联手对付半绝师太。
  岂料他甫冲破窗子,忽觉右腿给一道大力扯住,竟然有人在这要命关头,一手抽住他的后腿。
  刘半岳只顾逃命,冷不防除了半绝师太之外,还有人能把自己拑制。
  那一抽后腿之力,好不厉害,刘半岳的身子本已有一大半冲出窗外,但结果还是整个人硬生生给拉了回来,而且还仰面向后仆跌,脑袋直撞向床角!
  这一撞之力,倒也非同小可,刘半岳登时晕倒过去,至于究竟是谁抽他的后腿,自是懵然不知。
  孟中魂却瞧得清清楚楚,把刘半岳硬生生拉回来的人,正是一直在床上,脸色苍白看来弱不禁风的怡梦姑娘。
  怡梦竟然也是个身怀武艺的会家子!
  刘半岳接二连三大碰钉子,孟中魂虽觉痛快无比,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但半绝师太已紧缠上来,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半绝师太一掌疾拍孟中魂左胸,掌势凶悍疾迅异常,孟中魂虽急急闪避,仍然不免给这老尼姑一掌击中左肩,只听见“格勒”一声,孟中魂左肩骨立时被沉重掌力震碎!
  孟中魂肩骨折裂之声方起,房中又响起了阵阵急剧咳嗽之声,但这次咳嗽的人并非半绝师太,而是怡梦。
  原来刘半岳虽然给她抽拉回来,但她显然也是大大不妥,真气一动之下,脸色变得更是难看。
  孟中魂虽然肩骨给半绝师太一掌击碎,痛彻心脾血气翻涌,但心底却是一片雪亮:“他奶奶的,老尼姑伤病甚重,竟躲在靑楼治理伤势,床上那婊子也是武林中人,昔才准是为老尼姑以内力疗伤,眼下老尼姑和臭婊子都只剩下半条贱命,却还是把‘十三飞鹰’之首的刘老兄杀得片甲不留……”
    刘半岳固然是败局已定,十三飞鹰中排名第二的孟中魂也不见得好到什么地方去,只要半绝师太的攻势还能持续十招八招,“十三飞鹰”的老大老二,恐怕都是同一命运。
  但在方宝玉看来,孟中魂的处境比刘半岳还要差得多,因为刘半岳虽败,还有人代为求情,孟中魂若败在半绝师太掌下,就算给砍开十七八段,也是没有人理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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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赴约未如愿 阉官下毒手
  只见半绝师太掌影翻飞,不到五招孟中魂又再胸口中掌。
  半绝师太正要再下杀手,忽见无数寒芒、刀影、暗器自门外直涌过来,正是“十三飞鹰”其余同党!
  半绝师太怒哼一声:“尔等阉宦,搜刮民脂民膏好事多为,贫尼正好替天行道!”
  方宝玉心中大叫:“这番天下大乱也!正在思量应变之策,怡梦突然拉着他的手,悄声说道:“快跟我来……”她内息散乱,声音微弱,方宝玉虽然年纪幼小,心中也不免有着“我见犹怜”之感。
  方宝玉心中大奇,忖道:“门外杀得天翻地覆,怡梦姐姐要我跟她走,又可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蓦然瞧见已给刘半岳撞烂了的窗子,这才明白,原来怡梦是要带着他破窗而出,逃脱险境。
  谁知这一次方宝玉完全猜错了,怡梦拉着他的手,却并非冲向窗子那边,反而把他轻轻一抛,抛上了大床!
  方宝玉大感诧异,忖道:“老子又不是嫖客,把老子抛上床干吗?”心念未已,突觉床板急速翻动,原来床底下竟然暗藏机关,怡梦把方宝玉抛上大床后,随即扭动床边一个铜瓶子,方宝玉整个人立刻便直滚下去。
  方宝玉虽然掉进机关,但却并不惊慌,心想:“怡梦姐姐决不会陷害自己。”
  陡然之间,方宝玉但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正急速向下直坠,在坠下之际,兀自听见上面兵刄交击之声大作,半绝师太和怡梦正在跟那些太监们展开激战。
  不到一瞬间,方宝玉已掉落在一团软绵绵的事物上,他伸手一摸,自己似乎正坐着一张厚厚的软垫,不由暗自庆幸:“这东西挺不错,否则从这么高处掉下来,势必屁股开花!”
  隐约间,他仍然听见上面不断传来阵阵兵刄交碰声响,不禁暗自担心:“老尼姑和怡梦姐姐也许武功十分高强,但好汉尚且怕人多,何况是女流之辈?”
  隔了片刻,又暗自埋怨:“怡梦姐姐也未免太瞧不起老子,一声不响便把我抛进机关,弃如敝屣……要是老子在她身边,好好歹歹也可以替她料理一两名太监!”
  原来方宝玉早已接获讯息,知道京师来了十三名太监,要在翠香院中闹事,而且为首一人,正是刘铁口的儿子刘半岳。
  刘铁口平时常与方宝玉赌钱喝酒,虽然两人年纪悬殊,但交情深厚倒是铁一般的事实。
  其实,方宝玉比尤婆子更早知道“十三飞鹰”的事,但到底他怎么知道的?
  原来,刘铁口乃是江南乌金帮铁石堂的香主,而乌金帮与东厂太监、各种税监一直是死对头,因此“白眉太监”冷森严率众自京师南下扬州,刘铁口早已接到消息。
  在此同时,峨嵋半绝师太负伤混入翠香院,与靑楼名妓怡梦会合,刘铁口也一清二楚。
  刘铁口虽然是个老瞎子,但头脑比谁都更清楚更灵活,知道十三飞鹰此行目标,是冲着翠香院而来,既然如此,刘半岳就极有可能遇上半绝师太!
  半绝师太乃峨嵋三大神尼之一,数年前会与乌金帮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在黄鹤楼上硬拚三掌,双方不分胜负,成为当时武林一段佳话。
  刘铁口既知金铜人尚且胜不了半绝师太,凭刘半岳的造诣,又怎能稍撄其锋?
  虽则半绝师太不知如何受了重创,但算来算去,刘半岳多半仍非其敌。
  刘铁口对儿子的所作所为,虽然痛心疾首,但仍深切盼望他能痛改前非。
  方宝玉和刘铁口,平时吃肉喝酒,知无不谈,言无不尽,刘铁口心中所担忧之事,方宝玉早已了然如胸,因此才在紧急关头,为刘半岳讨饶保存了他的性命。
  但翠香院形势大乱,刘半岳是否可以检回一条性命,实难估计,至于怡梦、半绝师太的处境如何,也令方宝玉担忧不已。
  正当方宝玉仰首向上,期待怡梦和半绝师太也会跟着掉下来之际,忽然嘎的一声,身边一道石门缓缓被推开。
  一个老者,手持火炬探头进来,一瞧见方宝玉便叫道:“方少爷,快跟我走!”
  方宝玉定睛一看,认得这老者,便是经常和刘铁口一起摆摊子卖水果的袁老头。
  “且慢!我还要等一两个人!方宝玉摇了摇头,依旧仰首向上直望。
  袁老头也和他一样不住地摇头:“不必等了,上面这一场架,最少会打上一两个时辰,而且谁胜谁负,难以逆料,一个弄不好,太监公公大获全胜,说不定会有十几个阉人从天而降,那时候你想脚底揩油溜之大吉,为时已晚,倒不如趁早逃命,留得靑山在,不怕没柴烧!”
  袁老头平时摆摊档卖水果,与顾客讨价还价,总是慢条斯理,每句话都是慢吞吞的,但他这一大堆话,却是说得奇快无比,简直有如急口令一般。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袁老头不但说得极快,也极清楚,和他平时说话又迟钝又含糊的作风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方宝玉很清楚袁老头的意思,而且还觉得很有道理,但他想了片刻,仍然又再大摇其头,道:“怡梦姐姐知老师太身陷险境,我若就此不顾而去,未免太不讲江湖义气,况且那些阉宦武功平庸,虽然人数众多,不见得便能大获全胜……”
  袁老头这一次点了点头,道:“不错,难怪刘老不死常对俺说,姓方的小鬼为人挺够义气,可惜……”
  方宝玉眨了眨眼,问:“可惜什么?”袁老头叹一口气,半晌才道:“可惜你练功不勤,好奇心太重,脑筋更是一塌糊涂,该走的时候不走,该留的时候却去如黄鹤,连屁也不留下来!”
  方宝玉听得咧嘴一笑,正要反驳,袁老头突然出手如电,疾点了他身上五个穴道。
  方宝玉穴道被制,登时动弹不得,忍不住骂道:“老疯子,快放了本少爷,否则……”骂到这裹,再也骂不下去,原来袁老头为求耳根清静,索性连他的哑穴也一并点了!
  袁老头挟着方宝玉,在一条又长又曲折又黑暗的甬道上行走如飞,方宝玉心中暗自惊讶:“老疯子平时说话做事,总是慢似蜗牛,想不到一身轻功,竟快逾奔马,宛似流星!”
  过了好一阵,袁老头终于挟着方宝玉离开甬道,出口处原来是扬州城外的一口枯井。
  这一口枯井,方宝玉以前也会经在附近玩耍过,但从来不知道,在枯井下居然暗藏洞口,一条甬道更是直通扬州城内的翠香院。
  枯井旁边,早有一辆马车在恭候,袁老头把方宝玉抛入车厢内,然后对马夫说道:“先送这小子去见帮主,随即赶快回来!”马夫应了一声,马鞭抖动,车子便向东北而去。
  方宝玉心中暗忖:“帮主?是什么帮主?”
  马车行驶甚急,但也奔驰了大半个时辰,才在一座丛林旁边停了下来。
  方宝玉本来穴道被制,但半个时辰过去之后,已渐渐自行解开,这自然是袁老头下手之际颇有分寸,不必他再解穴,方宝玉也可回复正常。
  马车停下之后,马佉便打开车厢木门,对方宝玉道:“方少爷,到啦!”
  方宝玉探头出外望了片刻,问:“这是什么地方?”
  马夫嘻嘻一笑,答:“奉帮主论,此处已被本帮列为禁地,既不准外人擅自闯入,也不准提及此地原来的名字。”
  方宝玉眨了眨眼,道:“你是乌金帮的?”
  马夫道:“正是。”
  方宝玉道:“久仰乌金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武功盖世,罕逢敌手,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阁下的武功,定必不弱。”
  马夫哈哈一笑:“比起蝼蚁蚱蜢之类的小东西,自然还是我的武功最高。”
  方宝玉下了马车,本来还想再问两句,但马夫在转眼间已把马车驶开。
  只见这座森林虽然不算很大,但却林木茂盛,一片苍郁,究竟树林中有什么阵势,倒也难以揣测。
  忽听背后有人阴恻恻地在冷笑:“小鬼,你是乌金帮的弟子吗?”
  方宝玉见对方言语无礼,心中恼怒,既不理睬,也不回头,理若无事地继续向丛林内走去。
  但他走不出两步,已给一件冰冷东西鈎住了背项的衣衫,那人又再嘿嘿冷笑,道:“老子好言好语问话,你竟敢不理不睬,莫不是个聋子吗?”
  方宝玉见形势不妙,只得说:“我不是乌金帮的人,你快放了我!
  那人哼一声:“少在老子面前耍花样!你若不是乌金帮的小狗腿子,又怎会坐着贾老九的马车来到这里?”
  方宝玉道:“他是老九老八,你比我还清楚,关我什么事?”
  那人沉吟半晌,道:“你若真的不是乌金帮的人,老子便放你一条生路,但前面大有危险,你快回头逃命去吧!”语毕,轻轻放开了方宝玉。
  方宝玉随即回头,但却不是回头逃命,而是直盯着那人的脸孔。
  秃子见方宝玉并未立刻逃跑,不禁有点诧异:“喂,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方宝玉道:“我要找人,而那一个人,多半就在丛林之内。”
  秃子眉头一皱,道:“丛林内恶人、恶鬼遍布,你若闯了过去,多半不能活着出来!”
  方宝玉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不怕!”
  秃子怔呆半晌,忽然呵呵一笑,道:“好!有种!老子陪你一起进去便是!但你要找的又是什么人?”
  方宝玉到此,本非自愿,更没想过要找什么人。但秃子突然出现,他不甘示弱,偏偏不肯回头逃命,因此才信口开河,说要找人,但那人究竟是谁,却是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秃子一问之下,方宝玉只好继续信口开河,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乌金帮的金铜人。”他见这秃子对乌金帮似乎颇有敌意,因此把帮主、无敌铁帅这些字眼全都删除,以免再吃眼前亏。
  岂料秃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找那厮有什么事?”
  方宝玉道:“乌金帮有一位香主,借了我十两银子,过了期分文不还,而这香主也的确穷得连屁也给穷根堵住,连屁也放不出来,所以只好找他的上司讨回债项。”临急之下,只好胡说八道,暂且应付着这麻烦透顶的秃子。
  但他在胡说八道之中,也有点真实根据,那便是乌金帮铁石堂香主刘铁口,的确曾经向他借了十两银子,后来输了,一直未会归还。
  这件事,方宝玉早已忘掉,把十两八两银子借给别人,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就算朋友一定要还给他,他也多半会用这些银子呼朋引友,大吃大喝一顿散个清光方始安安乐乐。
  别以为方宝玉年纪幼小便财力有限,须知妓院是天下间品流最复杂之地,甘愿拿着白花花、黄澄澄金子来花天酒地的浪子登徒、富豪巨贾多得不可胜数,那些鸨母、妓女固然生财有道,即使是杂役小厮,往往也会藉着豪客兴高采烈之余,捞得一点油水。
  至于方宝玉,他在妓院中的身份最是特别,既不是杂役小厮,也不是扯皮条的淫媒,但他的干娘是鸨母,翠香院中最红、最当时得令的几位名妓,都对他十分疼爱,这多半都是因为他嘴甜舌滑,往往能哄得姐姐们开怀欢笑,姐姐们高兴,嫖客们也自是笑逐颜开,打赏给方宝玉的银子,数目往往足以令人咋舌。
  此外,方宝玉又是个经常赢钱的赌徒,打从八九岁开始,几乎无赌不精,而且越赌越精,到了十二三岁,赌术更加精通,总是输少赢多,这全然是因为在赌术之中,再加上骗术之故。
  十两八两银子,别说是他和刘铁口有深厚交情,便是萍水相逢,急人之难把这些银子借出去,他也是决不会向别人追讨回来的。
  至于他说要向乌金帮帮主金铜人追讨刘铁口的欠债,当然只是借题发挥,绝非真确。
  但秃子一听见此事,居然立刻点头不迭,态度异常认真地说道”“十两银子,数目可不小,那个什么香主臭主既不认帐,你转向金铜人那厮追讨,自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之举!”
  方宝玉心中愕然,忖道:“这贼秃竟然把老子胡说八道的谎话当作皇上的圣旨……什么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真是他妈的狗屁不通!
  要是鸟金帮帮众人人都欠帐不还,而所有债主都找金铜人还银子,这金铜人岂不是要变成破铜废铁了?”心中虽然大骂秃子狗屁不通,猫屁猪屁也不通,但难得这厮居然相信了自己的话,自是阿弥陀佛,上上大吉之至。
  那秃子又对方宝玉说道:“你放心好了,这十两银子的欠债,尽管包在老子身上,要是姓金的斗胆短少你一文钱,老子就用这金鈎把他的舌头拔了出来!”说着,把左手的金鈎虚晃几下,神态一片认真。
  方宝玉陪笑两声,道:“尊驾仗义相助,小弟感激不浅,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秃子桀桀一笑,道:“老子姓洪名小刀,但如今年岁大了,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做洪老刀。”
  方宝玉心中暗道:“什么小刀老刀,照老子看,该叫做洪老刀才对!”
  洪老刀又瞧了方宝玉一眼,道:“老子纵横江湖数十载,阅人久矣,瞧你的骨格,倒是一块上乘的练武材料……唔……这样吧,待一会老子打败了金铜人,便在这林子里收你为徒,把老子最得意的武功倾囊传授给你,哈哈,就算你一场造化吧!”
  方宝玉恍然大悟,原来这秃子是要来对付金铜人的,说不定两人早已定下了决战之约,恰好给自己适逢其会碰上。
  方宝玉跟随着怡梦两三年,也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但总是有着花拳绣腿的感觉,因此练了又停,停了又练,甚至越练越不像话。
  此际,洪老刀说要收他为徒,他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中所想的却是:“你要收本少爷为徒,不是不可以,但阁下真正功夫怎样,还须见识方可定论。要是嗓门粗大手下软弱,三招两式便给金帮主杀得片甲不留,屎滚尿流,老子又怎能拜你为师,说不定只能在你老人家坟前拜几拜罢了!”
  洪老刀只见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乱转,却不晓得他的心意,便说道:“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金铜人决不能损你一根汗毛。”一面说,一面带着方宝玉继续向林子内走去。
  两人走了百余丈,但觉林木渐渐稀疏,再走片刻,前面更有一块相当宽阔的草地。
  草地上,扎着几座帐篷,帐篷外又竖起了几十面旗帜,旗帜上有些绣着一个斗大的乌字,有些绣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方宝玉本来目不识丁,但这两三年以来,怡梦经常敎他念书识字,日积月累之下,总算认识了几百个粗浅的文字。
  这个乌字,方宝玉倒是认得的,一看之下,又禁心中大骂:“乌者,是乌合之众吗?怎么只绣着一个乌字,既是乌金帮,最少也该加上一个金字才较像样。”
  忽听洪老刀发出一声巨喝:“金铜人,老子来了!”
  他这一声巨喝,虽不致风云色变,山摇地动,但却也震得方宝玉双耳嗡嗡乱响,方宝玉心中恼怒:“他妈的秃头老甲鱼,来了便来了,把嗓子拉得像老猫叫春般又有个屁用?”
  洪老刀大声喝叫,威势看来极是不弱,但这一声喝叫,除了吓得林内鸟儿乱飞之外,却没有其他什么反应。
  洪老刀“哼!”一声,又大声叫道:“姓金的,三年前你我定下今天这一场生死决战,是讲好不见不散的,老子如今已单刀赴会,你怎么不敢出来,莫非想临阵退缩,做个缩头乌龟吗?”
  他的话,已很不客气,料想金铜人势必忍无可忍,立刻就会现身,和自己决一死战。
  岂料四周静寂,竟似空无一人。
  洪老刀大怒,冲向其中一座帐篷,左手金鈎狠狠一扯一划,无匹劲力恍似山洪暴发,偌大一座帐篷登时被金鈎撕裂,继而倒塌帐篷一倒塌,只见里面最少有十几个黑衣汉子,但却并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而是一个叠一个,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
  洪老刀“噫”一声,嘟噜着说道:“他妈个巴子,搞什么王八把戏?”再瞧一眼,脸上神情已变。
  只见这十几个黑衣汉子,竟然全都呼吸中绝,虽然看不出受了什么样的创伤,但肯定全都惨遭毒手,再也活不了。
  忽听方宝玉“啊!”一声大叫:“洪前辈好武功,你老人家只是金鈎轻轻一划,这些乌合之众全都要遭殃!”
  洪老刀怒道:“少胡说八道,这些人不是老子杀的!”
  方宝玉似是一呆,半晌接道。“想来也不像是你杀的……”
  其实他早知洪老刀并未杀人,但仍然随口乱叫,正是唯恐天下不乱。
  莫非方宝玉半点也不害怕吗?当然不是,但他这数年以来一直在妓院、赌场市井等混杂之地打滚,脸色早已磨练得大大异乎寻常孩童,纵使心中害怕,往往仍能脸上不动声色,浑若无事,除非牙关打颤面如土色,那自然是无计可施,再也难以掩饰过来。
  实则洪老刀心中惊讶的程度,绝不下于方宝玉,虽在霎时间未能查悉这些乌金帮帮众究竟如何惨遭毒手,但此事绝不简单,殆无疑问。
  洪老刀再向其余帐篷查看,只见所有帐篷内,都是尸骸枕藉,惨不忍睹。
  到最后,洪老刀来到了最大的一座帐篷。
  洪老刀知道,这座帐篷,当是乌金帮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驻脚之所,但照目下情况看来,乌金帮显然遇上了一场极恐怖的杀戮,而且敌人出手之凶残厉害,实属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究竟金铜人是否也已死在帐篷之中,颇难逆料。
  洪老刀在帐篷前伫立半晌,又望了方宝玉两眼。
  方宝玉心想:“这个什么洪老刀洪锈刀是金铜人的死对头,自然盼望乌金帮全军尽墨,金铜人整个身子给熔为浆汁!”
  又过了半晌,洪老刀忽然喉咙发出咯咯之声,接着问方宝玉:“照你看,金帮主是否也和其他帮众一般,惨遭毒手?”
  方宝玉一怔,怎么这秃子忽然又好像对金铜人客气起来,称呼他做“金帮主”?
  见风驶舵,监貌辨色处事,此乃妓院中人应对嫖客之不二法门,既然洪老刀言语上对金铜人有所改变,方宝玉也就顺着他的口气,皱眉眨眼道:“金帮主武功不弱,敌人虽然恶毒厉害,但不一定也能把他杀掉……”
  这回答模棱两可,答了等于不答,但洪老刀却不迭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错!”
  方宝玉盯着洪老刀的脸,见他站在帐篷外一直迟疑不决,彷佛没有胆量掀开这座帐篷,又似是谋定而后动,看清楚四周的境况才再作打算。
  又过了片刻,忽听帐篷之内,有一阵低沉呻吟声传了出来,洪老刀一听之下,立时脸色骤变,随即扑前,左手金鈎一撇,帐篷打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只见帐篷内只有一张豹皮大椅,椅子上斜斜地躺卧着一条大汉,年纪大概四十五左右,颚下有一颗靑痣,胸膛毛茸茸地敞开了衣衫。
  方宝玉虽然从未见过这大汉,但以前会听刘铁口多番描述,知道眼前此人,正是乌金帮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但瞧眼前光景,这位金帮主脸如纸白,双手不住剧烈颤抖,显然是身受重创,虽还有一口气吊着半条命,但无敌这两个字,无论如何再也和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洪老刀掀开帐篷,乍然间瞧见金铜人竟陷入如斯田地,不禁脸如土色,彷佛自己也和他一般受了重伤。
  金铜人是乌金帮创基立业的大枭雄,帮中子弟少说也有八九百之多,二十年来一直睥睨江南武林,“无敌铁帅”这四个字,倒不是他自吹自擂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而是江湖中人对他推崇备至而相赠的外号。
  只见金铜人虽然脸色极差,但一瞧见洪老刀走入帐篷,却哈哈大笑:“咱们早就说好,这场决战不见不散……很好,真的很好!你终于来了……”说到这里,巍巓巅地站了起来,又从豹皮大椅右侧取出一把五环紫金刀,刀锋直指着洪老刀的胸。
  金铜人“嘿嘿”一笑,接着说道:“来吧!三年不见,且看你的武功是否大有进境……”
  洪老刀却只是呆楞楞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倏地,一条细小身影越过洪老刀,直挡在金铜人跟前,正是方宝玉。
  金铜人浓眉一蹙,喝道:“小鬼头,快给俺滚开……”喝叫虽然响亮,但尾声却已力不从心,又是沙哑又是颤抖。
  方宝玉虽然面对五环紫金刀刀锋,但却丝毫不惧,连嗓子也彷佛比金铜人更粗更大:“我知道,你就是金帮主,是一条英雄好汉,但你可也别把洪老前辈当作一条狗熊!
  洪老刀闻言,不禁奇怪地望住方宝玉,不晓得他何出此言。
  金铜人也是大为诧异,深深吸了口气,道:“小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宝玉哼一声,道:“你要跟洪前辈决一死战,本来是谁也干预不了的,但你此刻已身受重伤,若还坚持要在此时此地与洪前辈比武,那么简直是瞧不起洪前辈,因为如此一战,纵使把你杀败,又有什么光彩可言!”
  方宝玉这番话,倒是振振有词,金铜人听了,虽则脸露不以为然之色,但却也无可反驳,只好闷哼一声,双目圆睁直瞪着洪老刀的脸。
  洪老刀默然半晌,突然振臂厉声大叫:“是谁干的?”这一声厉叫突如其来,方宝玉猝然不防,给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
  金铜人却异常镇静,叹道:“你要是早来一刻,说不定也会和我一般遭遇……哦……”还没说完,人已“咕咚”一声栽倒下去。
  洪老刀立刻抢前,伸手搭住金铜人右腕脉门,半晌才喃喃自语。好厉害的内家阴劲。”再探金铜人鼻息,只觉呼吸竟然极是微弱。
  方宝玉忍不住问:“金帮主有救吗?”
  洪老刀眉毛倒竖:“老子为什么要救他?”
  方宝玉道:“前辈若不救回金帮主性命,将来又怎能与他决一死战?”这番道理,就连他也没想到,遂表赞成。
  当下立即掏出几瓶药粉,又涂又喂服,接着更运劲为金铜人疗伤。方宝玉在旁注视,心想:“这洪锈刀倒也古怪,他此行本是要对付金帮主,岂料决战不成,反而要大费周章挽救敌人的性命。”
  只见金铜人在洪老刀全力抢救之下,伤势似乎渐有起色,但一张脸却渐呈紫蓝,一时间也不晓得是否真正有效。
  便在此际,林中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响,接着人声嘈杂,有一大群汉子涌了进来。
  其中数人,竟先抢入金铜人的帐篷内,一见洪老刀便怒声疾喝:“洪秃子,你好凶狠的手段!”
  不由分说,三件寒芒四射的兵刄已破空劈至。
  这三件兵刄,是判官笔、流星锤及铁鹤爪,几乎完全不分先后一起袭向洪老刀背门。
  洪老刀正全神贯注,为金铜人输送内力疗伤,岂料尚未大功告成,却遭遇敌人在背后无情地击杀,此情此景,实在凶险之极。
  但就在这个千钧一发间,帐篷顶上突然裂开一个大洞,一条快绝无伦的身影直罩下来,而且身影未至,一条逾丈长鞭已把三件兵器齐齐卷起!
  击杀洪老刀的三人,立时仓皇后退,方宝玉定睛一看,只见这三人全是枣红衣衫,腰系玉牌,正是乌金帮中的三大护法。
  乌金帮三大护法,分别是“九天判官”聂秦、“天星居士”柯亮秋及“天涯鹤叟”苏云晴。
  聂秦,人称“九天判官”,九九八十一路“锁命追魂笔”招式纵横,柯亮秋的“流星千变谱”神出鬼没,而苏云晴的“鹤爪无定杀”更是防不胜防,往往能在一招半式间杀敌制胜。岂料这三人的成名兵刄,竟在一刹那间同时给人卷走,那简直是匪夷所思,无法想像之事。
  聂秦、柯亮秋、苏云晴三人又惊又怒,只见在洪老刀身边,已站着一个面如白玉,神采俊朗的青袍人。
  这靑袍人约二十四五岁,模样看来极是斯文,若不是手中有一条逾丈长鞭,昔才更是电光石火之间把三大护法兵刃同时卷走,实在难以猜想,如此人物竟能具有如此武功!
  聂秦等并不认识这俊美的靑袍人,但方宝玉却立刻欢笑起来,大声叫道:“米二公子!”
  聂秦等又是一愕,什么“米二公子”,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那米二公子淡淡一笑,对方宝玉说:“你今天真是大大的走了运,若是早到此地片刻,恐怕已给老妖怪震碎了下半截!”
  方宝玉一呆:“什么叫震碎了下半……”突然住口,显见心中已恍然大悟。
  帐篷外,早已人声鼎沸,惊呼声、怒喊声以至哭叫声此起彼落,未几,两条精壮汉子抢入帐内,神色仓皇,似有极重要事情向聂秦等禀告,但一进入帐篷内,瞧见这般情况,却不免怔呆住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聂秦定力最强,喝问:“什么事?快说!”
  其中一条汉子惊魂稍定,才道:“金石堂、靑石堂、还有木石堂的数十兄弟,都已惨遭杀害,而且死状都是一样的……他们……他……他们……”
  聂秦脸色一沉:“亏你是练武之人,究竟事情怎样,何以吞吐慌张,莫非给吓得连祖宗姓什么都忘掉了?“
  那汉子脸上一红,半晌才接着说道:“这数十兄弟,全都给内家重手震碎下阴,内劲更直透小腹,肠穿肚烂而死……”说到这里,竟再也无法自控,转过脸弯低腰呕吐不止。
  聂秦脸色倏变,失声道:“莫非是震宫断魂手……”此言一出,柯亮秋、苏云晴无不相顾骇然。
  那米二公子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正是震宫断魂手。环顾当今武林,这一手功夫能够使得如此精湛凶厉的,恐怕就只有一人而已!这人必然就是白眉太监冷森严!”
  “冷森严!好一个阉贼!”
  聂秦恨得咬牙切齿,但随即怒目瞪视着米二公子,喝道:“你又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本帮禁地?”
  米二公子尚未答话,方宝玉已大声说道:“老爷子怎么不问问我又是何方神圣?若说今天擅闯禁地之人,恐怕真是多如牛毛,但最要命的,却还是那个什么白眉阉贼,一出手就把你们众多伙伴变成断气太监!”
  聂秦听得脸上阵红阵靑,正待要发作,但眼下形势乱七八糟,那米二公子又似是与这小孩同一路数,若再起冲突,己方纵然人多势众,但未必便能占上便宜,何况敌暗我明,这林子内外是否尚有敌人埋伏,实难逆料,唯有暂且强忍怒气,不与方宝玉计较。
  米二公子忽然叹了口气,对聂秦说道:“尔等行事鲁莽,一冲入帐,便险些对洪老前辈突施杀手,难道竟没看出,他正在为贵帮帮主运功疗伤吗?”
  聂秦、柯亮秋、苏云晴初时的确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其后形势稍定,自然瞧得一清二楚,但聂秦在帮中地位颇高,向来老大自居,视旁人如无物,如今竟在一个照面间给米二公子以长鞭卷走兵,自是怒气难平,故此在言语之间,绝不客气。
  不料方宝玉更不客气,若非形势不利,聂秦早已出手对他重重惩治。
  倒是柯亮秋比较明白事理,而且对这年轻俊美的米二公子的武功心悦诚服,当下说道:“柯某等甫入帐中,不问情由立刻便动手,这一点确是错了,只是阁下来历不明,是敌是友难以逆料,敢请米兄把话说清楚些,以免彼此有所误会。”
  米二公子双眉一轩,但他尚未开口,突听帐中一人狂呼大吼,声如巨雷:“都是酒囊饭袋!自己错了便是错了,不向人家郑重道歉,还要人家把话说清楚些,这算是他妈的什么屁话!这大声吼叫之人,赫然正是金铜人!
  聂秦、柯亮秋、苏云晴无不脸红耳赤,羞愧难当。只见金铜人已站立起来,双目仿似铜铃般转来转去,隔了半晌又再骂道:“平时你们都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但今天,阉宦一到,立刻就把咱们杀个狗血淋头。什么乌金帮,自帮主以下,全都是他妈的第九流垃圾!
  你们快滚!统通滚!一个也别剩下来丢人现眼!这个乌金帮,就此散了也罢!他越说越是气愤,一双眼睛血丝暴现,有如一头受了重创的狮子。”
  方宝玉冷眼旁观,只见金铜人在重创之后,竟能在片刻间声威大振,反而洪老刀本来精神奕奕,如今却面如纸白,冷汗如雨,有如死狗般身子斜斜挨在大椅旁边。
  金铜人大发脾气,聂秦等三大护法立刻诚惶诚恐,齐齐跪下,恭声说道:“属下等愚昧无能,请帮主降罪!”
  金铜人“呸!”的一声:“尔等固然愚昧无能,我这个帮主更是屁也不如,今天乌金帮栽了一个大大的筋斗,近百兄弟变成了断气太监,这等奇耻大辱,连想一想也得呕吐三昼三夜,这个乌金帮,还能不散,还能继续下去吗?”说到后面,声音并不凶厉,竟变得无限悲怆,到最后更呜咽流泪,身子软软瘫痪,直躺在大椅之上。
  聂秦等三大护法睹状,也同样呜咽悲叫,如丧考妣。
  方宝玉越看越不是味道,突然掏出一撮骰子,撒在地上。
  当时用骰子赌博,每每用六颗骰子,一掷之下,必须要有四颗凑成相同点子,然后再看其余两颗所凑成的点数比斗大小,比方有四颗是一点,其余两颗是五点和六点,那么这两颗点子便形成了一张虎头,若是三点及一点,那便是鹅牌,以牌例计算,自是鹅牌赢了虎头。
  方宝玉连掷几下,点子都凑不成对,于是再掷,最后终于掷出了一个人牌。
  金铜人起初全没理会这小孩在干什么,到后来见他越掷越是起劲,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方宝玉伸手一指,道:“嘿嘿,居然还是个人!”
  金铜人霍声站起,双目凝注着地上的六颗骰子:“是人又怎样?”
  方宝玉道:“贵帮有一位香主叫刘铁口,他会敎我用骰子算命卜卦。”
  金铜人“哼!”一声,又坐了下来,不再理会方宝玉。
  金铜人不理会方宝玉,方宝玉也不理睬他,却用手指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小心翼翼把两颗四点朝天,合共凑成一个人牌的骰子埋在洞内,然后再把泥土盖上,不但口中念念有辞,最后更手舞足蹈,仿似和尚道士在打斋做法事一般。
  金铜人脸露狐疑之色,但仍不理睬,米二公子却莞尔一笑,道:“方少爷,敢问此举有何深意?”
  方宝玉又念了一阵符咒,才道:“此举只有浅意,并无深意,只要不是个白痴,定必明白。”
  米二公子又是一笑:“你就把我当作是个白痴好了。”
  方宝玉哈哈一笑:“米二哥心中早已雪亮,何痴之有,你只不过是故作谦词,代替其他痴呆之人,要我剖说得明明白白罢了。”
  米二公子眨眨眼睛,不再说话。
  金铜人再也按捺不住,倏地喝道:“少在本帮主面前装神弄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方宝玉悠然一笑,道:“乌金帮不是已经散了伙吗?怎么你还自称本帮主?他年纪幼小,但却胆敢公然嘲讽“无敌铁帅”金铜人,聂秦等无不勃然变色。
  金铜人也是脸色一寒,但随即却又长长地叹一口气:“你说得是,我再也不是个什么帮主,只是一个白痴!”
    方宝玉道:“痴与不痴,在乎一心。”忽然又跪了下来,向埋在地上的两颗骰子拜了又拜。
  米二公子道:“方少爷,你在拜什么?”
  方宝玉道:“难道你没瞧见,我埋在地上的是人吗?”
  米二公子道:“那又如何?”
    方宝玉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道:“没有了人,办什么事都不成啦!这个什么乌金帮的禁地,如今只有死人,没有活人,无人怎办事?无人又怎能为死了的人,断气太监报仇雪恨?”他越说越是激愤,突然双拳乱打,打向埋葬人牌的泥土上,同时疾声呼叫:“你们这些死人,想必是早早就该死了,如今一死,正合天意,此谓之顺天应人,又关其他人屁事!”
  金铜人听得双目暴睁,屡次欲言又止。方宝玉连眼角也不瞧他一眼,又快续说道:“有人好办事,无人办个屁事!死人也好,死太监也好,你死你的,此后天打雷劈,只劈孤坟野塚,其余之人,不管是铁人也好,铜人也好,统统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此谓之明哲保身,免除后患,万事如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也!”
    方宝玉越往下面说,金铜人的脸色就变得越是难看,到了最后,简直变成了紫酱一般颜色,两条胳臂上上下下骨骼更是不断啪啪作响!
  聂秦首先按捺不住,抢前便要伸手打方宝玉脸颊,但他的手还未伸出,已给金铜人毛茸茸的巨手拍开!
  聂秦急道:“帮主,这小子言出无状……”
    金铜人却挥了挥手,眼神一片空洞:“不!他说得好!骂得更好!我若不是怕了那些阉宦,要明哲保身,又何必退避三舍,做得缩头乌龟?”
  方宝玉瞧着他,忽然说道:“倘若真有如此魁伟壮大的乌龟,倒也罕见。”
    金铜人没有答腔,却突然屈身跪下,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隔了好一会,伸出双手,把方宝玉埋在泥土下的两颗骰子挖出。
  他捧着这两颗骰子呆呆地瞧了大半天,突然仰天狂笑,道:“谁说咱们乌金帮没有活人?”语声未落,反手一拍,竟把两颗骰子嵌入眉心穴上的前额!
  这两颗骰子,在金铜人额上挂列得十分整齐,上面一颗是四点,下面一颗也是四点,合起来正是一张人牌!
  聂秦等三大护法无不骇然失色,只见这张人牌,全部点数都是红色,但和金铜人额上进射出来的鲜血相比,却几乎等于没有了颜色!
  金铜人把两颗骰子嵌入前额,虽然弄得满脸血淋淋十分可怖,但他双目却立时寒芒暴射,一帮之主的威严尽显无遗。
  聂秦一见之下,已明了金铜人的心意,连忙又叩又拜,恭声说道:“帮主英明,此后帮主弟子,定必誓死效忠,跟随帮主联手对付朝廷贪官汚吏、阉宦狗党、土豪劣绅……”
  聂秦表明心迹,帐内帐外所有乌金帮护法、帮众无不随声附和,士气大振!
  金铜人呵呵大笑,忽然一手抓起方宝玉,把他放在自己肩膊上,笑道:“小兄弟!承蒙您来一记当头棒喝,把我这个白痴从梦中惊醒,乌金帮副帮主一职,就由你来担当吧!”
    方宝玉连忙摇头不迭:“这个可不敢当!我人小武功低浅,要是做了贵帮的副帮主,只怕人人不服!”
  金铜人道:“是我要你做这副帮主的,谁不服你,也就等如不服本帮主。”
    方宝玉仍是坚决推辞:“人贵自知,明白做不来的事,又岂可硬充好汉?”
    金铜人无奈,只得作罢。
  金铜人放下了方宝玉,随即俯身去看洪老刀:“老洪,你怎么啦?”
  洪老刀此时已脸色稍为好转,但他内力损耗颇大,说话仍然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开口便骂:“老子操你奶奶的……这……算是一场什么样的决斗了?”
  金铜人叹了口气,道:“当年咱们为了一点意气之争,订下今天这场决战,岂料白眉阉宦比你来早一步,若不是米二公子及时赶到,恐怕连我也得变成‘断气太监’啦!”
    洪老刀缓缓站起,目注着米二公子,道:“阁下可是扬州人氏?”
  米二公子摇摇头,道:“晚辈来自京师,是开杂货店的。”
    洪老刀心中大感诧异,心想:“这小子气度不凡,看来无论如何跟杂货店这等行业扯不上关系。”但米二公子既不愿多说下去,一时间也不便勉强追问。
  金铜人忽然又叹息一声,对洪老刀说道:“咱们本来有一场决斗,结果打不成,还要劳烦您老人家损耗内力为俺疗伤,经过这一番折腾,这场决战取消了吧!要是阁下坚持要战,俺只好束手待毙,算是还给你这番救命之恩!”
  洪老刀“哼!”一声:“堂堂一帮之主,原来如此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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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蛇咬洪老刀 渔猎方宝玉

  方宝玉悄悄把米二公子拉开一旁,把翠香院所发生之事一一相吿。
  米二公子沉吟半晌,道:“半绝师太虽受重创,但凭‘十三飞鹰’的本领,要杀她还不容易……再说,扬州城内最近高手云集,正是藏龙卧虎,隐异匿奇,当中更不独正气凛然侠义之仕,翠香院事情一旦弄大,未必便对那些太监们有利!”
  方宝玉听得不住点头,心中却道:“你老兄果然有点门道儿!明知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此刻心里焦急万分又有个屁用?不如索性一切大事尽皆轻描淡写处置,此谓之举重若轻,镇定得令方少爷五体投地。”宝玉心中又自忖道:“半绝师太身陷险境,是死是活你老兄是不会怎样关心的,但怡梦姐姐可不是尼姑,而且靑春貌美,她若给太监们弄破了脸蛋儿,就算你老兄不心肝疼,老子也有八九分舍不得……”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洪老刀对金铜人说道:“贵帮有一位香主,欠下这小鬼十两银子,至今尚未清还,这笔帐,该当如何处置?”
  金铜人道:“香主欠债,那是香主之事,跟我这个做帮主的又有什么相干?”
  洪老刀倏地脸色一沉:“这岂不是存心赖帐吗?”
  金铜人浓眉一扬,冷笑道:“要是本帮所有不肖弟子债台高筑,所有债主都向本帮主讨债,俺岂非变成一身是债吗?真是岂有此理!
  常言有道:寃有头,债有主!哪一位香主欠他银两,就叫他自己清还,可别扯到我头上来!”
  洪老刀哇的一声:“区区十两银子,算得上什么!”
  金铜人道:“银子多少,另当别论,你若要俺做个东道,大吃大喝再找二三十个娘儿们花天酒地,便是花上一千几百两,都可算在俺头上,但代替香主还债,一文钱也休想!”
  洪老刀登时呆住,方宝玉不禁哈哈大笑,道:“金帮主说得好!此事合当就此了断,今天晚上,就由帮主做个大大的东道,咱们这里所有人一起大吃大喝,最好花上他老人家一二千两银子,那便本利统通归还,毋须争抝!”
  方宝玉料想此言一出,势必有无数人热烈鼓掌附和,岂料恰恰相反,全场竟是鸦雀无声。隔了片刻,聂秦首先道:“今天嘛……咳咳……敝帮不少兄弟惨遭毒手,纵使帮主大破悭囊,恐怕谁也没心情大吃大喝,但来日方长,将来只要能够手刄冷森严这可恶可杀的阉贼,聂秦第一个不醉无归!”此言一出,反倒惹来一阵喝采声。
  方宝玉碰了个大大的钉子,只得讪讪一笑,再也不敢妄出风头,胡言乱语。
  金铜人却抱起了他,大声道:“不管怎样,你毕竟还是对本帮有着极大功劳,你不做副帮主,我不勉强,但有一点小小见面礼,你却是非收下来不可的。”说着,把腰间一直悬挂着的匕首重重塞在方宝玉怀里。
  这匕首看来甚是轻巧,岂料却是沉甸甸得异乎寻常,方宝玉再不识货,也决不会把它当作一般兵刄,当下连忙称谢。
  洪老刀却嘿嘿一笑,道:“这东西,十两八两银子倒还值得,既有此物,总算没有做了赔本生意。”其实,这匕首是千年海底寒铁再加十七种精钢,花了八九年时光始能铸成,绝对千金不易,洪老刀并不是不识货,只是故意出言相激气一气金铜人。
  但金铜人毫不动怒,反而桀桀一笑,道:“十两八两,那是一定值得的,再多可不敢说了!”
  米二公子突然双手一拱,道:“冷森严这一次到扬州,必有重大图谋,昔才晚辈与他过了三招,全仗金帮主以‘金狮大开劲’把他牵制住,晚辈始侥幸未受伤,其后冷森严听闻一阵急速竹哨声,即匆匆往北逸去,显有要事发生……晚辈不自量力,追出三里,终于还是赶不上……唉,真是说来惭愧……”
  洪老刀摇摇头,道:“何愧之有?冷森严有三个师父,其中一人乃是陇中流星门的席二先生,席二轻功冠绝中土,冷森严既师承于他,脚下轻功自是非同小可……只可惜……唉……席二先生毕生侠名远播,想不到晚年收了冷森严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最后更酿成了灭门之祸!”
  金铜人矍然动容,额上两颗骰子彷佛随着他脸上肌肉抽搐而不住转动,但转来转去,合凑起来还是一张人牌。
  米二公子道:“冷森严作恶多端,必遭天谴,但目下阉党势力如日方中,他本身武功又极厉害,要对付此人,必须谨慎从事。”
  方宝玉望着他,心想:“你老兄天天在翠香院出出入入,但来来去去都只是泡着怡梦姐姐,这算不算是谨慎从事?”
  经此一役,洪老刀与金铜人化敌为友,两人对米二公子也极是尊敬,但米二公子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师门武功路数,总是含糊其词,令人听来有着似是而非之感。
  米二公子挂念着怡梦的安危,其后即匆匆赶回扬州城内,方宝玉本欲紧随其后,却给洪老刀一手抓住。方宝玉道:“洪前辈有何指敎?”
  洪老刀用金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里干涸得很。”
  方宝玉道:“前辈要喝水,我去找便是。”
  洪老刀摇摇头,道:“不,老子要喝酒。”
  方宝玉:“那么,到扬州去,最少有七八家酒铺的老板和我相熟,再不然,到翠香院喝酒更妙,有几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前辈看了一定钟意。”
  洪老刀脸色一沉:“红颜祸水,以后休得再提!”
  方宝玉舌头一伸,急急点头不迭,心中却道:“酒是穿肠毒药,色乃削肉钢刀,你老爷子的头脑倒有一半相当清醒。”
  其时,米二公子早已远扬而去,洪老刀拉住方宝玉,又道:“金铜人给白眉阉贼杀得天翻地覆,大槪没心情陪咱们喝酒了,你随我来,让老子一面喝酒,一面传授你几招绝技。”也不理会方宝玉是否愿意,拉着他迈开大步离去。
  金铜人并没有赶上来,一张血淋淋的脸显得异常沉重可怖。
  天有不测风云,半空突然乌云密布,不久更下起倾盆大雨,金铜人木然地站在帐篷外,聂秦悄悄在他身边撑起一把黄油纸伞,他也彷佛浑然不觉……
  这场雨说来便来,而且越下越大,聂秦虽然撑着雨伞,但根本挡不住汹涌的雨势,不到片刻,两人已是全身湿透。
  但金铜人仍然屹立不动,聂秦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帮主……”金铜人却不等他说下去,突然抢过雨伞,迅速把伞子摺起,随即狂舞起来。
  金铜人虽然败在冷森严手下,但一身武学决非等闲之辈可比,这纸伞在他手中,舞动得如刀似剑,其势道之猛烈,似千军万马在大雨中放蹄奔驰。
  金铜人雨中演武,虽是藉此宣泄心中闷气,但一招一式毫不含糊,聂秦等在旁目睹,不禁叹为观止,自愧不如,但在钦服之余,又不禁联想起冷森严的武功犹胜眼前的金帮主,将来遇上此阉贼,恐怕大大不妙。
  金铜人把雨伞越舞越急,但到最后,却又缓慢得出奇,竟似是舞招过急,气力不继一般,但聂秦等三大护法深知并非如此,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禁大为诧异。
  金铜人最后三招,极为奇特,聂秦虽然见多识广,而且对这位金帮主的武功路数也是相当了解,但对这最后三招却讳莫如深,不明不白。聂秦不明白,柯亮秋更不明白,倒是苏云晴看得不住点头,但随即却又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气。
  聂秦知道这“天涯鹤叟”必已看出端倪,忍不住悄悄的问:“这三招是什么武功?”
  苏云晴又长长叹一口气,道:“这不是武功,而是金帮主在凌空写字。”
  柯亮秋的瞳孔倏地大亮,失声叫道:“是了!那是三个字!是……是……是金——剑——人!”
  苏云晴儍儍地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了一阵无奈的苦笑。
  金铜人以黄油纸伞凌空写字,所写的三个字,确然是金剑人!
  金剑人是谁?他和金剑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  ※  ※
  大雨中,洪老刀挟着方宝玉在崎岖泥泞的山道上飞驰,两人早已浑身湿透。
  方宝玉肚子里早已大骂:“操你祖宗十八代大大小小的灰孙子,你这个跛手老鸟龟要喝猫尿,尽管自己喝个饱,何必偏要拉着老子来奉陪?他奶奶的……如今猫尿还未尝一滴半滴,倒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落汤鸡!”他肚子里不断大骂,但嘴里一言不发,大有要剐要杀,任随尊便之槪。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洪老刀带着方宝玉来到一间颇为残破的酒铺,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脸圆鼻大,眼睛细小的大胖子洪老刀甫进铺内,便放下方宝玉扯直嗓子大叫:“小二,拿酒来!”
  胖掌柜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小二跑掉了,你要喝酒,得自己想想办法。”他一开口,说话便甚为奇特,方宝玉不禁大为诧异。
  洪老刀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嗯的一声:“又一个给揍得不似人形,终于跑掉啦?”
  胖掌柜叹一口气,道:“真没办法,这一个新来的,看似一条黄牛,但还是禁不起小的循循善诱。”
  洪老刀道:“这一次,你打断了他多少肋骨?”
  胖掌柜道:“一根都没有打断,只是他留下这小半碗东西。”
  说着,把一个粗糙的瓷碗在枱上重重一搁,洪老刀瞧了一眼,道:“就只是这些东西?嘿嘿,倒算是手下留情。”
  方宝玉比洪老刀矮小,未能瞧见枱上粗瓷碗裹放着的是什么东西,不禁好奇心大起,连忙找了一张木櫈,跳到櫈上瞧瞧。
  一看之下,陡地呆住,原来在碗里放着的,竟然是十几颗血淋淋的牙齿。
  方宝玉看得发楞,胖掌柜却眯着眼桀桀一笑,道:“小家伙,你是不是要在这里当小二?”
  方宝玉吃了一惊,连忙耍手摇头:“我不干什么小二,小三小四也不干。”
  胖掌柜又是咯咯一笑,道:“小二不干,小三小四也不干,真是干你娘的!”
  洪老刀立时伸手一拍柜枱,喝道:“他是老子带来的,你别嘴里不干不净!”
  胖掌柜叹了口气,道:“怎么不带个漂亮的小姑娘,也好解解我的闷气。”
  这一次,不等洪老刀说,方宝玉已抢着说道:“红颜祸水,以后休得再提!”
  洪老刀倏地大笑,道:“说得好,孺子可敎也。”
  方宝玉得意地笑了笑,心中却道:“要是没有红颜祸水长驻候敎,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妓院统统都要关门大吉,说不定老子更早已饿死街头,又怎能在此时此地跟你这个老乌龟胖甲鱼磨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红颜未必是祸水,就算是祸水,这种水也是又香又甜,难怪翠香院夜夜笙歌,嫖客多如过江之鲫。
  雨势停了片刻,但随即又再汹涌而至,这残破酒铺最少有十几处地方不断漏水,但胖掌柜似是浑然不觉,脸上神情一直都是似睡非睡。
  洪老刀不再理睬他,只是到处东翻西找,想弄一两坛好酒喝个痛快,但他找来找去,所有酒坛、酒樽、酒缸全都空空如也,连一滴酒也没有。
  洪老刀眉头大皱,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他妈的,老子分明嗅到阵阵酒香,偏偏找不出来……他妈的邪门!邪门!”
  忽见方宝玉贼头贼脑偸偷地笑,不禁勃然大怒喝骂:“又不是捡到三百锭金元宝,笑什么鸟?”
  方宝玉兀然在笑,却不再去看洪老刀,只是两眼直瞧着那个似睡非睡的胖掌柜。
  洪老刀酒瘾发作,怒火更盛,陡地疾标过来,一手抓住方宝玉衣襟:“你是不是知道酒藏在什么地方?”
  方宝玉啧啧连声,慢条斯理说道:“就算我告诉你酒藏在什么地方,只怕你也喝不下去。”
  洪老刀怒道:“胡说!”
  方宝玉道:“这酒也许本来很不错,但倘若有人天天坐在酒坛上面又放屁又拉屎,这就难保不会变成臭气熏天,中人欲呕了!”
  洪老刀“呸!”一声:“什么人斗胆在美酒之上天天放屁拉屎?”
  方宝玉嘻嘻一笑,伸手向那胖掌柜一指,洪老刀登时呆住。
  原来胖掌柜一直都坐在一个极大的酒坛上,但由于柜枱遮挡住,如不留心察看,是很难发觉的。
  洪老刀立刻一拍柜枱:“喂!快给老子站起来!”
  胖掌柜却似是聋了,不但没有站起,看样子似乎正在呼呼大睡,刚才洪老刀不理睬他,他此刻也不理睬洪老刀。
  洪老刀眉头一皱,又道:“算了,算是姓洪的无礼,老板兄台大人不记小人过,劳烦尊驾稍移玉步则个!”
  胖掌柜又似是睡了片刻,才突然打了一个呵欠,咕哝着说道:“每天到了这个时辰,总得去撒他妈的一大泡尿……”说着,摇摇晃晃地离开柜枱。
  洪老刀见他远远走了,不禁精神大振,连忙伸手便去抱起酒坛,岂料一抱之下,右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瞧见一条色彩斑烂、长仅半尺的小蛇紧紧咬住他的右腕不放。
  洪老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忙乱中急以左臂上的金鈎插向小蛇,但这小蛇又滑又溜,金鈎如何能一插便中?正在不知如何处理之际,蓦地寒芒一闪,那条色彩斑烂的小蛇自蛇首以下被削掉,但蛇口兀自紧紧咬住洪老刀右腕不放!
  原来方宝玉见洪老刀给小蛇咬住,也不禁大吃一惊,虽则对洪老刀此人并无什么好感,但事出仓猝,还是救人要紧,于是随手抄起金铜人相赠的匕首,向那小蛇直削过去,果然得心应手,小蛇就此身首异处!
  洪老刀又气又急,好不容易才把细小的蛇头弄脱开去,便在此际,忽听一人狂嚎大叫,哭声竟是震天盖地!
  这大声嚎哭、如丧考妣之人正是那个胖掌柜!
  方宝玉心想:“这胖鬼也不算太没人性,洪老甲鱼给小蛇咬了一口,他居然伤心至这般田地。”再看看洪老刀的右手,只在须臾之间,竟已一片紫黑,一直伸延至肩胛上方。
  方宝玉心中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条小小的蛇儿,竟具如此剧毒,如不及时抢救,恐怕洪老刀会有性命之虞。
  忽听胖掌柜在声泪俱下之余,突然破口大骂:“你这个老不死老贼秃,竟害死了我这条天山五彩灵蛇,快赔命来!”
  方宝玉陡地呆住,原来这胖鬼大声嚎哭,竟是为了那条小蛇之死!
  洪老刀虽然性命危在旦夕,但却绝不低声下气,反而挺胸昂首叫道:“老子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你这条蛇虽给劈开两段,老子也中了蛇毒,只要大家都不理会,老子最多挨上三两个时辰,便会一命呜呼,用不着你这个吝啬胖鬼在这裹大呼小叫!”
  说完,竟不顾右腕上的蛇毒,又再走近那一大坛酒面前,一手揭开酒封,抱起酒坛仰首便喝!
  喝了十几口酒,洪老刀才把酒坛轻轻放下,脸上不但毫无垂死之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反而兴奋地咧嘴大笑,向方宝玉拇指一竖,赞道:“好酒!真是千载难逢的琼浆玉液,既没有屁,也没有屎!哈哈……”
  方宝玉不禁暗自佩服:“天下间醉鬼多如牛毛,但能够如此视死如归,豪气十足的酒客,只怕并不多见……”
  胖掌柜却在气得团团乱转,又再破口大骂:“你这姓洪的老王八,卑鄙无耻胆大妄为,既杀我的小蛇,又喝了这一坛又有屁又有屎的酒,俺……俺操你十八代祖宗……”
  方宝玉越听越不是味道,忍不住大喝一声:“一条小小的蛇儿算是什么东西?这一种酒,一百坛一千坛酒,也抵不上人命那么珍贵!”他心中隐隐知道,这胖掌柜并不是个好惹的像伙,但见洪老刀性命危在旦夕,这胖鬼还在破口大骂,不禁义愤填膺,出言加以顶撞。
  胖掌柜不作声了,但方宝玉却还嫌不够,又再骂道:“你这一对眼珠子,整天到晚都一塌糊涂,没精打采,连什么人把你的臭蛇病蛇砍开两截都看不清楚!老子告诉你,是老子用家伙把这东西干掉的,你要算账,尽管找本少爷便是,我若怕了你这个胖瘟神倒路尸,就不算是英雄好汉!”
  方宝玉骂得痛快淋漓,顿感心胸舒畅,但在舒畅万分之余,却瞥见胖掌柜的眼珠子正在冷森森地瞧着自己,不禁又是一阵心中发毛。
  方宝玉本来还想再骂几句,但该骂的已骂个够本,若要在胖掌柜头上再添增一些罪名,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加上给胖掌柜可怖的目光不断地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寒气早已盖过火气,就算这胖鬼还有可骂之道,也是不敢再骂下去了。
  洪老刀不管方宝玉在搞什么,反正一条老命十成中已走了八九成,眼前既有琼浆玉液般的美酒,不喝白不喝,与其吊着酒瘾上黄泉路,还不如喝个痛痛快快,做个醉鬼过瘾得多。
  偌大一坛美酒,少说也有八九十斤,竟在顷俄之间,给洪老刀喝掉了一大半!忽听胖掌柜疾喝如雷,道:“够了,够了!别再浪费这一坛九转回魂花露酒!”
  洪老刀“呸!”一声:“你的蛇儿咬掉了我这条老命,再喝他妈的二三百坛也嫌不够!”
  胖掌柜怒道:“这坛酒是我家主人费了十二年心血才酿制而成的,别说是给天山小蛇儿咬了一口,便算是给一千条一万条毒蛇同时咬中,喝了这酒也可化险为夷,更大有补血气、强筋骨的功效!”
  洪老刀听得双目圆睁,立刻把大酒坛放下,怪声叫道:“死胖鬼,你这话是不是在放屁?”
  胖掌柜怒道:“俺放你妈的大头春梦,你瞧瞧自己的右腕,便晓得到底是谁在放屁!”
  洪老刀立刻抬起右手,一看之下,只见腕上紫黑之气竟已消褪得干干净净,继而暗运内劲,但觉气息畅顺绝无阻滞,甚至更胜从前。
  胖掌柜“哼!”一声,道:“老贼秃,这一坛酒,远比你这条贱命珍贵千倍万倍,这一宗买卖,你是大大赚回来了,但俺怎样向我家主人交代?”
  洪老刀喝了大半坛什么九转回魂花露酒,既过足酒瘾又解了蛇毒更可大补血气强筋骨,胖掌柜就算立刻把他痛殴一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当下唯有耸肩陪笑,道:“贵上谅必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此事个中关节,有劳兄台向老板稍费唇舌解释一二,若有什么要老……老汉效劳的,尽请吩咐下来便是!”
  方宝玉听了,心中赞道:“这坛猫尿果然是他妈的上等货色,老甲鱼喝了好几十斤,头脑居然越喝越清醒。”
  洪老刀不断陪笑,胖掌柜却是板着脸孔,但此人脸圆如球,就算想把脸孔拉长,也是只有越拉越圆。
  只见胖掌柜的细小眼珠骨碌骨碌地乱转,最后却又盯着方宝玉的脸。
  方宝玉肚子里暗骂:死胖鬼,我又不是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有什么好看!肚子里虽在大骂,心中却是阵阵发毛,暗想自己臭骂了他一顿,不晓得此人将会怎样整治老子!
  胖掌柜一直盯着方宝玉,但却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才又盯了洪老刀一眼。
  洪老刀皱了皱眉,又轻咳两声,才道:“这位少爷姓方,叫方宝玉,是……是洪某新结识的朋友……”
  胖掌柜用左手尾指挖挖鼻孔,道:“朋友妻,不可戏……但你这个朋友,大概还没有成亲罢?”
  洪老刀连连点头不迭:“这个当然,当然!”
  胖掌柜唔一声,道:“就算已经成亲,也不妨事,只要派喽罗把他老婆一刀砍翻了,就不算触犯门规!”
  方宝玉怒气陡生,也不管胖掌柜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立刻大声道:“他妈的,谁说老子没有老婆! 多不敢说,打从两年前起,每个月讨他三两个大大小小老婆总是有的!”这当然是胡说八道的假话。
  但胖掌柜却好像真的大吃一惊,整个人直跳了起来,怪声叫道:“如此屈指一算,你岂不是最少有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老婆吗?”
  方宝玉疯言疯语,本来并不以为胖掌柜会信以为真,但见胖掌柜神情突变,也不晓得此人是否故意装模作样。
  方宝玉别的本领也许平庸无奇,但要他信口开河,吹天下之大牛,却是易如反掌之事,反正既已说开了头,管这死胖鬼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又何妨继续吹嘘下去:“总数大概三十八九个,有些是大家闺秀,有些是将门之女,也有出自江湖名门大派,当然也有一两个家世清贫,还有一个老婆的老子是丐帮的什么七代八代长老……”
  胖掌柜一听见方宝玉这几十个老婆之中,竟然有一个是丐帮长老的女儿,不禁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又跺足又搥胸,神情怪异莫洪老刀瞧得呆住了,忍不住问:“兄台老板,你怎么啦?”
  胖掌柜气呼呼的颤声道:“这小子的几十个老婆,什么将门之女,什么名门大派之后,也还罢了,大不了多派几个兵兵卒卒,一刀一个统统砍翻了,那么这小子就变成了小鳏夫,什么事情都好办偏偏他有一个老婆的老子,是丐帮七代八代满身都是袋的叫化长老,这一刀,又有谁能砍得下去?纵使真的六亲不认,八亲九亲统统不认先砍后奏……一旦我家主人查悉此事,嘿嘿……呵呵……真是不得了也。”他言词激动真挚,决不像是在装模作样。
  瞧这光景,胖掌柜竟把方宝玉的连篇鬼话信以为真,但洪老刀却是老江湖,方宝玉这番话,他连一个字都不相信,只是方宝玉适才还用匕首削断那条小毒蛇,总算是救命之恩,要是当场便戳破他的西洋镜,实在有点不够义气。
  只见胖掌柜在酒铺中团团乱转,有如一个面对千万家财,只欠一条钥匙便可把金银攫取到手的富家子弟,究竟要想个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把这些金子银子抱入怀中。方宝玉越看越是稀奇,心想:“这死胖鬼想打老子的主意,但老子又不是个香饽饽,更不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他要老子有何用处?他妈的……莫非这是一间黑店,所卖的是人肉包子,他老人家看上老子本少爷皮肉细嫩。。打算宰了用来做肉馅吗?”想到这里,不禁全身寒毛直竖,暗呼不妙者也但再细心一想,却又觉得事情并非如此:“这死胖鬼若要老子来做人肉包子,又何必管老子是否有老婆?总不成有老婆的人便皮粗肉韧,一旦把老婆宰掉,又会立刻变得皮细肉滑,芳香可口?既非用来做人肉包子,又有何用?”
  方宝玉再想片刻,猛然省悟:“老子明白了!这胖猪猡并不是要找人做肉馅子,而是要找一个小二。……呜呼,这番老子死也,这胖鬼心狠手辣,以前的小二小三小四小五,不是给他打断筋骨,便是打碎满嘴牙齿,要是老子沦落在此变成小六小七,迟早给这胖乌龟干掉这条小命……”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叫苦。
  暗暗叫苦之余,又自忖道:“洪老甲鱼喝了死胖鬼的猫尿,这笔帐却要算在老子头上,如此朋友,实在他妈的太不讲义气。”却又听得洪老刀在胖掌柜耳边悄悄说道:“这小子资质不错,就只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咳咳……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话想说了,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有期。”拱拱手,竟已吿辞而去。
  方宝玉急急大叫:“对!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无期!”心想:你这死胖鬼可恶可憎,以后决不再会面!”拔脚急急直追洪老刀。
  但洪老刀轻功远比方宝玉高明,眨眼间已消失了踪影,方宝玉忖道:“追不追得上老甲鱼并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要摆脱死胖鬼……”慌不择路,竟沿着一条崎岖山路,扑向一条水流滔滔的大河边!
  方宝玉不懂水性,遇上大河流,是决不会继续勇往直前的,只好沿着河边,由北朝南直走下去。
  走不了多远,前面有个老渔夫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持竿垂钓,方宝玉心中大奇,忖道:“这里河水急湍,就算有鱼儿也给水流冲走,这老东西莫非是姜太公再世,叫河里的鱼儿愿者上钓吗?”
  看了两眼,但觉这老渔夫面如槁木,并不有趣,正欲不顾而去,却忽见老渔夫霍声自大石上跳起,尖叫道:“上钓啦!他妈的终于上钓啦!”
  只见他双手用力揪着鱼竿,竿梢急速弯成弧状,神态甚是紧张。
  方宝玉一怔,心想:“真乃奇哉怪也,是什么死鱼甲鱼老鸟龟大水怪给他钓着了?”
  老渔夫突然瞪视着方宝玉,怒声叫道:“你作死吗?明知我不够力气把这条大鱼揪上来,怎么还不帮手?”
  方宝玉一怔,想不到这老渔夫如此横蛮无理,忍不住冷笑道:“你钓鱼不够力气,干我老人家什么事?”
  老渔夫道:“我钓的这条鱼,是天下第一奇珍紫鳞双头大鲤,吃他一口肉,可以增进六十年功力!”
  方宝玉一呆,半晌才道:“双头大鲤?有两个鱼头?天底下岂有这种怪鱼?”嘴里说不相信,脚底下却禁不住走了过去。
  只见老渔夫双手靑筋暴现,两眼发光,显见上钓的鱼儿,着实非同小可,方宝玉暗想:“什么双头大鲤,老子倒是闻所未闻,权且做次好人,帮这老家伙把鱼儿扯上岸再说。”于是,一老一少,携手合力,跟河中被钓着的大鱼奋力搏斗。
  方宝玉以前也曾在河边、鱼塘钓过鱼,但上鈎的鱼儿最大还不超过一斤,自是轻松写意,毫不费力,此刻老渔夫钓获的大鱼,是否真有两个头暂且不得而知,但这鱼儿斤两惊人,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重,却是一望而知。
  方宝玉一面拽着钓竿,一面又自忖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子给那死胖鬼逼得走投无路,此刻尚且未脱险境,却又在这里多管他妈的闲事,万一耽误了时候,给那杀千刀的死胖鬼追了上来,那可万劫不复,屎滚尿流了。”心中确有此顾忌,但还是抵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怎么说也要把这条大鱼弄上来看个究竟,至于老渔夫所说的什么吃他一口肉可以增进六十年功力……他反而毫不在意。
  方宝玉虽与老渔夫联手协力,但所钓获的大鱼实在蛮力惊人,折腾了大半天,这条什么“紫鳞双头大鲤”还是未能扯上水面。
  方宝玉初时还能一鼓作气把鱼竿拽动,但过了片刻,竟然疲累得面靑唇白,浑身虚软乏力。
  倒是那个瘦骨嶙峋,看似羸弱不堪的老渔夫,越来越是神态从容,到了后来,居然瞧着方宝玉笑吟吟,全然并不关心什么紫鳞双头大鲤是否可以上钓。
  方宝玉蓦然看见老渔夫这副怪异神情,不禁暗叫不妙,但到底不妙之处何在,却一时间想不出来,就在此际,突觉钓竿拉力消失,似乎是钓鱼丝已被河中大鱼硬生生的拉断。
  方宝玉陡地一呆间,忽见河水翻腾,一条巨大黑影自河中直标而上,竟然是那条大鱼迎面扑向方宝玉!
  方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鲤鱼他吃过不少,但什么“紫鳞双头大鲤”,他却是闻所未闻,是否有机缘可以吃这双头大鲤的鱼肉,尚在其次,要是给这怪鲤鱼扑上来噬掉鼻子,那可笑话之极。
  方宝玉急急闪避,但那条大鱼竟似看准他而来,他闪向左,“大鱼”也扑向左方,而且以闪电般的手法重重括了他两记耳光。
  方宝玉倏地挨了两记火辣辣的耳光,自是又惊又怒,至此,他已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下间是否真的有紫鳞双头大鲤尚待稽考,但纵使真有此鲤,也决不会自河中飞扑上岸,再重重括打方宝玉两记耳光。
  倘若真有此鲤,那么此鲤定必是“神鱼”无疑。
  但方宝玉再机灵聪敏,只怕事前也决想不到,老渔夫用钓竿所扯动的“大鲤”,原来根本不是鱼,而是一个肥胖之极的大胖子!
  自河中扑至的,赫然正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胖掌柜!
  胖掌柜当然不是一条鱼,既不是鱼,又怎会河中吞吃鱼饵,给老渔夫用鱼竿钓上?这道理,看似深奥莫测,但只要明白,这老渔夫根本不是渔夫,钓丝上根本没有系上鱼鈎和鱼饵,再加上骗局二字,一切怪异莫名之事,自可轻易了解。
  胖掌柜虽然浑身湿透,但脸上却露出了很愉快的笑容,方宝玉却气得咬牙切齿,再想起了这死胖鬼以前对付那些小二的手段,却又不禁有点害怕,要是给他打断十根八根肋骨,或者是打碎满嘴牙齿,那可并不好玩。
  胖掌柜打了方宝玉两记耳光后,随即对那老渔夫笑道:“师兄,你钓鱼的本领,越来越是到家啦!”
  老渔夫“哼!”一声:“这条小鳝,也不见得如何了不起!”一面说一面冷冷的瞧着方宝玉的脸。
  方宝玉连声暗:“蠢材!死老乌龟!”前面一句是在驾自己,后面一句自然是在痛那个诱驱自己上了大当的老渔夫。
  只听得胖掌柜叹了口气,对老渔夫道:“是小鳝也好,是泥鳅也好,总得抓住一条放在左右,免得主人怪罪,说我老是自己顾着自己,一味躱懒。”但这番话,方宝玉有点明白,也有点不明不白,本想问个清楚,但一瞧见胖掌柜的嘴脸便心中有气,心想:就算问了出口,这死胖鬼也不会老实回答。
  老渔夫又“哼!”一声,道:“我要走啦,这小子是你找回来的,你要怎样栽培他,那是阁下的事,以后千万不要再麻烦我老人家!”
  胖掌柜道:“这个自然,你是个大忙人,单是游山玩水采药钓鱼放屁打瞌睡已花了大半生岁月,栽培下一代笨蛋这种功夫,统统由我包办下来便是!”
  老渔夫捋须微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语毕,提着钓竿远扬而去。
  方宝玉心中有气,忍不住骂了一句:“死老乌龟!”
  胖掌柜摇摇头,道:“他不是死老乌龟,是活老乌龟,要是这老乌龟死了,他就不能让你上当了!”
  方宝玉翻一翻眼:“你师兄是活老乌龟,你又是什么东西?”
  胖掌柜听了,却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师兄姓徐,江湖中人称天河钓叟的徐太公便是他老人家,说到我嘛,嘿嘿,你以后叫我胖太岁便是。”
  方宝玉眼珠一转,道:“你我昔日无怨,近日无雠,何必伤了和气?你要找小二,我老人家拍拍胸口保证,一定可以给你找一个做事勤快,又老实又靠得住的,要是他妈的货不对办……”还未说完,胖太岁已摇头不迭,截口说道:“你就已经很对办,既有现成的,又何必再费周章?时候也不早了,你老人家最好少讲废话,乖乖跟我回去,切莫惹得我气恼,否则……”
  说到这里,突然一拳轰向身边一块大石!
  这块大石,少说也有二三千斤重,而且坚实异常,岂料胖太岁一拳轰了出去,竟把这大石震得片片碎裂!方宝玉不禁为之咋舌不已,心想:“要是这一拳轰在自己的胸膛上,便算方宝玉有三百条小命,恐怕也得一古脑儿报销得干干净净!”
  胖太岁露了这一手功夫,方宝玉再也不敢胡来,只好乖乖地跟着胖太岁回去。
  回到那酒铺,胖太岁问方宝玉:“你饿不饿?”
  方宝玉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但胖太岁这样问,他居然摇了摇头,道:“不饿。”
  胖太岁“唔"一声,道:“既然不饿,睡觉吧!”
  方宝玉又摇了摇头,道:“不睡觉!”
  胖太岁又唔一声,道:“你想要脱掉几颗牙齿?”
  方宝玉吃了一惊,忙道:“我老人家忙了大半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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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倒吊可练功 美女来相伴

  胖太岁“嘿嘿”一声:“你若真的不想睡觉,千万别勉强自己。”
  方宝玉心中大骂胖太岁,但嘴里只得投降认输:“不勉强,半点也不勉强……”
  胖太岁又再唔一声,道:“既不勉强,睡着了做的梦也会香甜些,你随我来吧。”方宝玉只得跟着他走。
  胖太岁带着方宝玉来到酒铺后的一间大屋,那酒铺又残又破,但酒铺后的这间大屋却宽敞整齐,建造材料也颇为上乘。
  胖太岁把方宝玉一直带领到大屋内的一所房间,只见屋内空空如也,既无床铺被席,也无一椅一桌,若说房中还有什么事物,恐怕就只有屋顶垂下来的一根绳索。
  胖太岁向那根绳索一指,道。“这就是你的床!”
  方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死胖鬼是个疯子,他要用这绳索吊老子的颈!天大地大,不及自己的性命大,如今小命有危,岂能束手待毙?这胖太岁武功不赖,方少爷是万万打不过他的,唯一之策,只有走为上计。”
  当下连忙大叫:“我要去小便。”也不管胖太岁是否准许,急急掉头便跑。
  这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当然也是绝不中用的,但除此之外,方宝玉已再无任何法宝可施。
  他走不了三步,已给胖掌柜一手抓了回来,方宝玉又惊又怒,心想:“反正再也活不了,这死胖鬼如此可恶,纵使临死也要把他骂个够本。
  岂料他连一个字也未会骂出,胖太岁已先发制口把他的哑穴点住,方宝玉心中叫苦连天,除了手脚拚命挣扎乱动之外,唯一可以反击胖太岁的方法,就只有放屁可也!
  但屁之为物,并非等如奴才,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屁若来时,纵要强忍,往往亦破关而出,反之屁如无意外泄,也同样是欲放而放不出的。
  此刻方宝玉连放屁也放不出来,倒是两行眼泪直淌而下,但这等泪水,对胖太岁自是毫无半点功用。
  胖太岁一手抓住方宝玉,另一只手抓向绳索,方宝玉暗叹:“想不到,老子一世英雄,今天竟然毕命于此!”至于他“老人家”算是什么英雄,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以胖太岁这等身手,要把方宝玉处以绞刑,自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方宝玉突觉乾坤逆倒,上下扭转,原来整个人竟给胖太岁倒提起来,变成了脚在上头在下!
  方宝玉惊恐之余,又感诧异,心想:“死胖鬼在搞什么花样?莫非要倒吊老子,让老子连吊颈也得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但吊颈如何能够吊得倒转过来,这窍门可不易明白。”
  再过片刻,方宝玉已成为一个倒吊之人,但所吊者,并不是吊着他的脖子,而是吊着一双脚给人倒吊着双脚,滋味当然很不好受,但和吊颈相比,却又大有天渊之别,生死之分。
  方宝玉暗松一口气,庆幸性命暂可保住,但胖太岁如此对付自己,分明是存心把自己狠狠折磨,忍不住破口大骂:“死胖鬼倒路尸,明人不做暗事,你有什么阴谋阳谋,快快从实招来,老子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将来还可留你一条全尸……”骂了一会儿,猛然记起自己的哑穴已给封闭,何以忽然又可照骂如常?
  胖太岁却不住地点头,喃喃道:“倒吊神功,血气逆转,奇效无穷,但却还是未会料到,甫经倒吊,竟能藉此逆转血气之力,把被封闭的穴道立即解开……唔……真是神妙!神妙!”
  方宝玉越听越是冒火,但平时冒火,总是由胸腹间引发怒火向上冲往脑门,但此刻他头在下脚在上,这股怒气却不是向上冲,而是直往下涌,如此“怒火下涌”之下,登时头昏脑胀,难熬之极。
  胖太岁干笑两声,说道:“时候不早,你要早早睡觉啦,这张绳索大床,天下无双,你千万不要辜负我家主人的一番美意!”
  方宝玉怒道:“快放老子下来!”
  胖太岁道:“要是片刻之间便放你下来,那又何必多费功夫把你缚上去?嘿嘿……真是狗屁不通!猫屁猪屁也不通!”一面摇头,一面掉头关上大门,任由方宝玉大叫大骂,一概置之不理。
  方宝玉双脚被倒绑,要是一般武林人物,只须略懂三四流武功,来一记弯腰抓腿之类的功夫,要解开绳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要是武功一流之辈,腿上稍一运劲,那条绳索更会给震成粉碎,但方宝玉虽曾练过武功,但恐怕连第八流的境界也赶不上,如此给人绑住,立刻无计可施,和一只羊羔毫无分别。
  常人给这样倒吊着,不但滋味绝不好受,而且颇有性命之虞,只要时候拖得长久,血气不断涌向脑门,就此一命呜呼,绝不为奇。
  方宝玉给倒吊着,叫天不应,叫地不闻,陡然白白浪费力气。过了一会,也就不再叫喊,还是让头脑保持冷静要紧,怎么说也非要想个办法脱离险境不可。
  但此情此景,除非有神仙搭救,否则就算想破了脑袋,只怕也是一样无法可想,无计可施的,他如此这般抵受着倒吊的煎熬,不但想不出什么妙计,而且越来越是头昏脑胀,但觉天地万物,齐齐天旋地转,胸口翳闷欲吐,但却又什么也呕吐不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方宝玉的脑袋彷佛随时都会爆裂,神智更是迷糊不清,就在此际,忽然有人在他脸上轻轻吹一口气。
  方宝玉虽在晕迷边缘,却也感到这一口气又温暖又芳香,所谓呵气如兰,大概也是这般无异。
  方宝玉陡地精神一振,用力睁开眼睛,总算瞧见一条翠缘的裙子,但在他脸上吹一口气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却是无法可睹。
  方宝玉乍然看见有人进入屋中,恍如在极度黑暗之中看见一点光明,而且来者穿着翠绿裙子,不管是老是嫩,也决不会是那个胖太岁,今番能否化险为夷,只怕全在此人身上。
  方宝玉本欲开口求助,岂料全身血气涌向脑袋,一张脸早已变成紫酱之色,纵然还能活着,一张嘴巴已无法说话,那倒不是因为胖太岁会经点了他哑穴之故。
  就在此刻,方宝玉听见那人娇柔的声音说道:“真的很对不住,我知道你很难受,但这也是为了你好,师兄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熬其筋骨……可是……你若真的熬不过去,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方宝玉心中大怒:“小娘皮啰嗦不休,说来说去,还是不理老子死活,他妈的袖手旁观。”他听这声音,断定来者是个年轻少女,但这少女是美是丑,模样如何,却是无法可以瞧得清楚。
  过了片刻,又听见那少女自顾自地说道:“师兄固然是个大大的好人,但老师兄上次敎我钓鱼的时候,却说师兄处事,往往拘泥不化,欲速则不达,陡然浪费力气和人命……”
  “力气浪费掉,也还罢了,但人命关天,一旦浪费掉,就再也救不回来……这个……这个就真的很可怕么了……”少女越往下说,语气越是显得颇为担心。
  方宝玉却是越听越是焦急,心中大叫小姑奶奶快快救命,要是她真的不顾而去,自己能否活到明天,实在难以逆料,再说,纵使真的可以熬到天亮,但一直如此倒吊下去,始终还是死路一条!
  但他连话也说不出口,想到,救命也是有心无力,唯有咿咿唔唔,呻吟不已。那少女叹息一声,又道:“我是很想把你放下来的,但师兄若知道了,一定会大大不高兴……”说到这里,竟然转身离去。
  方宝玉虽在迷糊之中,仍可瞧见她的脚步正在远离自己,显然是不会把自己放下来了,他心中急得要命,但却是完全无可奈何,又急又气之下,顿觉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宝玉才悠悠转醒,他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一张又甜又美的脸孔,只见她穿着一袭淡绿衣衫,正是那个胖太岁的师妹。
  方宝玉吁一口气,突然眨眨眼说道:“怎么你也死掉了?是不是你的那个胖师兄杀性大起,连你也一并干掉?”绿衫少女先是一怔,继而叹嗤笑了起来,说道:“你以为这里是阴曹地府吗?”
  方宝玉又眨眨眼:“难道不是?
  绿衫少女笑了一笑,笑容甜美得难以形容:当然不是,我活得很好,你也活得很好,你瞧外面的阳光多么灿烂?说着,伸手向右边窗户一指。
  直至此际,方宝玉才环顾四周环境,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十分舒适的大床上,在右边有一列雕花窗子,窗外阳光明媚,绿草如茵,景色十分雅丽。
  方宝玉吁一口气,道:“我这条老命,总算是给你救回来了。”
  绿衫少女却不住的在摇头:“你这两句话,全都错了,第一:你比我大概还要年轻一点点,只能算是小命,决不能算是什么老命。第二:昨天晚上,我只是瞧着你说了几句废话,自始至终,并没有把你从绳索上解脱下来。”
  方宝玉一呆:“是真的?”
  绿衫少女道:“当然都是真的。”
  方宝玉道:“既不是你,又会是谁把我救出险境?”
  绿衫少女道:“解绳还须系绳人,是谁把你倒吊上去,也就是谁把你放了下来!”
  方宝玉一愕,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但随即听见一个人冰冷的笑声在屋中响起,不就是那个把他倒吊得死去活来的胖太岁。
  胖太岁走到大床边,伸手便把绿衫少女推开,一双细小的眼睛直盯着方宝玉的脸,冷冷说道:“你要做一个活的店小二,还是要做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倒路尸?”
  方宝玉瞧见他这副恶狠狠的模样,不禁为之胆怯,但那缘衫少女就在旁边,却也不甘示弱,立时冷哼一声,说道:“老子今天龙游浅水,落在你的手里,要剐要杀,悉随尊便,若是稍一皱眉,便不算是英雄好汉!”
  小美人在旁,方宝玉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声,颇有骨气,但胖太岁的模样实在令他不寒而栗,说话虽然十分响亮,但眉头早已皱得不能再皱,什么稍一皱眉,便不算是英雄好汉!云云,这两句话未免显得大不相衬。
  但那绿衫少女似是浑然不觉,见他勇气十足,对胖太岁这个师兄也敢出言顶撞,不禁目露赞许之色,但在赞许之时,却也暗暗为他担心。
  方宝玉一鼓作气把话抖出来之后,胖太岁只是一味干笑着。绿衫少女正想说话,却给胖太岁挥手阻止,截口说道:“小嫣,这里没有你的事,出去吧!”方宝玉听了,立刻把“小嫣”这个名字牢牢记住,但他只知道那个小字的模样,至于那个“嫣”字,他识字有限,自是不知其字究竟如何写法。
  胖太岁喝令小嫣离去,可说是威严十足,方宝玉料想这小姑娘非要乖乖听命不可。岂料小嫣拚命摇头,说道:“我不走!”
  胖太岁一愕,脸上怒意陡生,厉声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小嫣道:“你若不胡作非为,我一定听你的话,但这一次,你差点害死了这……这个小兄弟,我非要好好……监视你不可!”
  胖太岁听了,脸上惊愕的神色更甚,突然举起又胖又大的手掌,似是要向小嫣迎头击下。
  方宝玉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掌下留人!”
  话犹未了,胖太岁已一掌重重击落,但却不是击向小嫣的头顶,而是拍在一张紫檀茶几上。
  那紫檀茶几的木质极其坚实,但胖太岁掌力雄浑,连河边那块二三千斤的大石尚且给他一拳轰碎,他这一掌拍落,这茶几又岂还有完整之理?
  但天下间事,往往无法逆料,胖太岁这一掌固然是威势惊人,但那茶几居然纹风不动,虽被重重掌击,但却连半点崩裂也没有胖太岁陡地一呆,但随即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在这屋子之中,不知何时已溜进了一个人,而这一个人的手掌,竟比胖太岁的手掌还要肥大一些!
  一般而言,人若肥大,手掌也自当比常人肥大一些,胖太岁人肥手大,但眼前溜进房中之人,一双手掌居然比胖太岁肥大一些,即以整个人的身子计算,也是比胖太岁“犹胖一筹”。
  这房子本来相当宽敞,但前后来了两个如此肥胖的人,登时令人有地方挤逼之感,方宝玉一见之下,不禁暗叹“蔚为奇观”!
  原来这个比胖太岁还要肥胖之人,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但凡肥胖女人,倘若皮肤粗黑,多半不美,但有些肥胖女人,却是皮细肉滑,相貌甜美动人,而眼前这个胖女人,正是属于后者之一类。
  胖太岁那一掌,原本结结实实拍在那张紫檀茶几上,但胖女人却及时以反掌之势,一掌在紫檀茶几之下托住,立刻把胖太岁的掌力完全化解。
  胖太岁蓦然看见这个胖女人,不禁惊呆住了,一张嘴正张得比饭碗还要大,过了好一会才舌头一伸,叫出了两个字。“春花……”
  胖女人倏地喝道:“别胡乱叫我的名字,我姓冷,你只许叫我冷大小姐!
  方宝玉心中暗暗失笑:“这个冷春花,好不威风!暗暗失笑之余,忽然又想起白眉太监冷森严,这两人都姓冷,但一个是荼毒天下苍生的阉宦,一个是肥肥白白的胖女人,除了都是姓冷之外,似乎怎么说也拉不上什么关系。”
  胖太岁一遇上冷春花,立刻好比老鼠遇上大猫,连忙点头打躬作揖,叠声说道:“冷大小姐说得是!冷大小姐说得是!”
  冷春花瞪了他一眼,又喝道:“你是不是发了大财?因此视钱财如他奶奶的粪土?你姑奶奶个熊,可知道这张茶几值多少钱?”
  胖太岁给她喝问得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呐呐道:“好像……值得……五六两银子吧?”
  冷春花大吼一声:“什么?五六两银子?五六两银子可以买这一张紫檀木茶几?你是不是吃错了老鼠药?这张茶几,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要不是你姑奶奶眼明手快内力精湛,这三千两银子早已他妈的化为乌有!”
  胖太岁给她臭驾得满头是汗,却再也不敢出言反驳。
  冷春花一开口就把胖太岁痛骂得狗血淋头,方宝玉心中大感痛快,但最妙不过的,是这个肥胖不堪的女人,居然跟自己志同道合,是个专门讲粗话的大行家,骇然一听之下,实在是说不出的亲切、过瘾!
  要不是方宝玉身边有一个小嫣姑娘,他早已大声喝采,甚至加添三五七句粗话助兴!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是不可不提:那张紫檀茶几,价值决不止五六两银子,那是半点不假,但却也万万值不上三千两,但冷春花厉言疾色,硬说它值三千两银子,分明是要把胖太岁压得抬不起头来!
  果然,胖太岁给她这么一说,真的垂下了头,大半天也抬不起来,方宝玉目睹此情此景,不禁在痛快之余,又是感到说不出的惊诧。
  胖太岁噤若寒蝉,方宝玉一时间还是摸不清这胖女人的底细,只有小嫣姑娘,终于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只见冷春花颤抖着一身肥肉,一步一步走向大床边,目注着方宝玉,看了大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小二看来还算不错。”
  方宝玉忙道:冷大小姐明鉴:“我叫方宝玉,可不是什么小二小三!”
  冷春花啧啧连声:“小胖子要怎样整治你,跟我是没有半点相干的,虽则小胖子性子急,人又糊涂兼且他妈的十分蠢钝,每年都害死了好几个什么小二小三,但那也天意,实在怪不了谁!”
  胖太岁立刻忍不住大叫“寃枉”,叫道:“今年我只打死了一个,其余的只是断了七八根肋骨……或者只是打掉了二三十枚牙齿……”
  冷春花嘿嘿一笑:“你祖奶奶个熊,说够了没有?”
  胖太岁立时又再噤若寒蝉,模样怪怪地站在墙角动也不动,方宝玉看了,忍不住脸露得意微笑。
  冷春花却又瞪着他,冷冷道:“小混蛋,有什么鸟值得这样好笑?我是他的心上人,他是我的贱奴才,贱奴才和他的心上人耍花枪卿卿我我,几时轮得着你来多管闲事?再不正正经经,看你姑奶奶敢不敢一刀把你阉掉,然后送你进宫去做个小太监!”
  方宝玉还没说话,小嫣已惊叫起来:“春花姐姐,你千万不要把他变成……小太监……”
  冷春花阴恻恻一笑,把整张肥头大耳的脸庞凑到小嫣的鼻尖,笑道:“他又不是你的老公,他做不做太监,又关你什么事?”
  小嫣登时满脸通红,急得连眼泪也掉了下来。
  小美人居然为自己流泪,此事当真非同小可,方宝玉胆气陡增,喝道:“死肥婆,别恃着拥有一身肥肉,便可以欺负弱小,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对老子怎样,尽管摆明车马,老子怕你的就不是他妈的一条好汉!”他一面说,小嫣一面在旁跺脚摇头摆手,示意他不可再说下去。
  但说话犹如泼水,既已泼出去,又岂能再收回来?
  冷春花立刻寒着脸,冷冷道:“你算是什么英雄好汉?就算是狗熊,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狗熊!”
  小嫣又忍不住叫了起来:“士可杀不可辱,这位小兄弟只是年纪轻,武功不济事,纵使不是英雄好汉,也不能骂他是个小狗熊!”
  冷春花立时鼓起了腮,却也并未对小嫣再说什么。
  小嫣连番在语言上为方宝玉支撑助阵,方宝玉既是感激,又是高兴,心想:“这小娘皮对老子居然情深义重,颇有资格做老子的第一个老婆。”他年纪虽小,但素有大志,正是男儿当自强,创基立业在江湖中大大露脸,固然是头等大事,但拥有三妻四妾随仆如云,更是今生必须达成的愿望。
  冷春花默然片刻,忽然向胖太岁招招手,胖太岁立刻急急迎上前,恭声道:“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冷春花道:“玉不琢,固然是难成大器,但若乱琢他奶奶的二十四,只会琢得玉碎珠沉,徒然暴殄天物,这个道理,你老兄明白不明白?”
  胖太岁忙道:“以前不明白,如今茅塞顿开,一切都已明明白白!”
  冷春花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既然明乎此理,这小子能否成为大器,就全靠你这个寃大头了!”
  胖太岁道:“大小姐敬请一千个一万个放心,老实说,鄙人三番四次失败,主人家早已大不耐烦,要是再失败下去,说不定这小子还没变成太监,鄙人已给主人一刀阉掉!”
  冷春花陡地怒容满脸,怒道;“你是本大小姐的男人,谁敢把你阉了?你少在姑奶奶面前放狗屁!”
  胖太岁给她狠狠一骂,立刻又再紧紧闭上嘴巴,但脸上却浮现出甜腻兴奋的笑意。
  方宝玉心中暗骂:“没出息,昂藏七尺男子汉,竟给一个胖婆娘弄得连骨头都又酥又贱”,心中虽在痛骂胖太岁,但回眸眼角一瞧小嫣姑娘,却是连自己的骨头也酥了大半,但到底是否又酥又贱,只怕很难获得证实。
  忽听冷春花在他耳边大喝一声,直似焦雷平地响起,把方宝玉整个人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冷春花一手抓住方宝玉的下颚,冷冷笑道:“瞧你贼头贼脑的,心中打什么坏主意?”
  方宝玉给她这么一抓,痛得连泪水也直标出来:“我……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又还能打什么坏主意?”
  冷春花啐了一口,怒声道:“放屁!什么叫砧板上的一块肉?你若只是一块他妈的什么臭肉,胖太岁何必费尽心血敎你练功?”
  方宝玉干咳两声,道:“他……他只是把我倒吊起来,又几时教过我一招半式武功来着?”
  冷春花“呸!”一声,突然正正反反在他脸上连续打了几下耳光:你连半点内功也没有,别说是教你一招半式武功,便算是把三万六千招天下间最神妙最厉害的武功都传授给你,又有个屁用?要是只练一些花拳绣腿,练成了恐怕连一只三脚猫也打不过,倒不如干脆此刻便把你剁为肉酱,用来做肉包的饺子!”
  方宝玉听得连耳朶也直竖起来,过了半晌才道:“胖太岁又不是我的师父,他为什么要敎我武功?再说,他倒吊着我老……老人家,便算是敎我武功吗?”
  冷春花“哼!”的一声,冷冷笑道:“天河倒泻,逆转乾坤,把你倒吊起来,乃是练就逆转大移挪神功的基本法门,如此倒吊,只是神功初阶段,再练下去,还有九蒸九晒、火凤凰生死变等等境界,如此神功,天下间无数人梦寐以求欲练而不得,唯独胖太岁的店小二们有此机缘,正是造化不浅,你这小混蛋如今适逢良机,又夫复何求?”
  方宝玉听得瞠目结舌,疑幻疑真。胖太岁倏地长叹一声,道:“主人对我恩重如山,要是我能够把主人的神功流传于后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计的。”
  方宝玉道:“你主人是谁?”
  胖太岁道:“我家主人的名号,岂是可以随便对外人说的?你若要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号,那也不难,只要你练成了他老人家流传下来的绝顶神功,届时自然会让你知晓。”
  方宝玉道:既是你主人的绝顶神功,何以不叫你主人亲自来传授?”
  胖太岁道:“其中原委,此刻还是不能对你这个黄口小儿直说,除非……”
  方宝玉冷冷一笑,道:“除非老子练成了你主人的绝顶神功,对不?”
  胖太岁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方宝玉哼!一声,暗骂了一句:“还不是一句屁话!”
  冷春花一直目不转晴地盯着方宝玉的脸,突然也叹了一声,道要是小胖子能够练成主人的绝顶神功,也用不着如此费功夫,可惜要练成这一门神功,极不容易,十万人中,也不见得会有一人可以练到第九重境界!
  方宝玉吸一口气,道:“练到第九重境界,是不是要经过‘九蒸九晒’?说到这里,心中暗自惊惶‘九晒’倒也还罢了,但‘九蒸’却又是怎样的情形?蒸肉蒸鱼听说得多也吃得多矣,但练功之人,又该当如何蒸法?”此事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以理解之极!
  只听见冷春花嘿嘿冷笑:“练成九蒸九晒,只是第五层境界,跟第九层境界相比,差之远矣……但只要练到这等地步,江湖上已罕逢敌手。”
  方宝玉心中冷笑,忖道:“既然练到第五层境界,已是罕逢敌手,那又何必再练到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层境界?这胖婆娘的话,只怕是他奶奶的不大可靠。”就在此际,忽听门外有人敲门。
  这人只是敲了三下,坚实的桃木大门竟给他敲穿了三个大洞!
  冷春花眉头一皱,对胖太岁说道:“我师父来了!他老人家对你瞧得并不顺眼,我若不乖乖跟他回去,说不定今晚会用你的屁股肉来煮菜!”
  胖太岁登时脸无人色:“多谢大小姐关顾,请回!请回!”
  冷春花又是一声叹息,忽尔在胖太岁的脸颊上亲了亲嘴,随即飞奔出门而去。
  方宝玉但见两大肥男肥女的肥脸孔忽然靠在一块,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倒也蔚为奇观,堪称此家独有,别家所无!
  胖太岁给冷春花突如其来地亲了一下,自是受宠若惊,少说也怔呆了一顿饭时光,脸上表情比一只八百斤重的大呆鹅还要呆上八百八十倍。
  方宝玉可没兴趣瞧着,其呆无比的胖太岁,一双眼睛不住骨碌骨碌地在小嫣脸上扫来扫去,小嫣给他瞧得连耳根都红透,本想夺门而出,但胖太岁一直呆呆地拦住了大门,恐怕就算是三十头黄牛也没法子把他撞开半尺。
  方宝玉简直不把胖太岁当作是人,就算是人,也只是个木头人,甚至是个死人。
  在他眼中,小嫣姑娘委实是可观之极,他会听人说过一句什么秀色可餐的成语,但直至如今,才能深切领略这句话的真正滋味小嫣姑娘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但她的两个师兄,一老一胖,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这个死胖鬼,专门折磨店小二,就算他本来用心良苦,但店小二们个个都给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甚至有些真的弄掉了小命,由是观之,这死胖鬼实在是他妈的一无是处,纵然用心良苦,到头来还是店小二统统哑子吃黄莲,有苦自己知。
  方宝玉瞧着小嫣,本也是瞧得又痴又呆,胖太岁是大呆鹅,他是小呆鹅,一间房子里大呆对小呆,中间还夹着一个俏俊的小姑娘。
  但方宝玉只是呆了一会,又再省悟到此地不可久留,大门虽给胖太岁阻拦着,仍可自窗户逃窜出去,当下连连向小嫣姑娘以眼色示小嫣尚未拿定主意,方宝玉已拉着她的手,要和她一起逃离此地说来倒也难以置信,这对少年男女,竟然真的就此逃离房子,那胖太岁兀自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大槪灵魂出窍远矣,尚未归来兮……
  方宝玉拉着小嫣的手越走越远,这一次,方宝玉不再走向河边,反而一味向山上直跑。两人翻过了一座小山,又再越过幽谷,小嫣忽然问:咱们走往哪里?”
  她这一问,方宝玉陡地愕住。
  小嫣幽幽的叹了口气,坐在一根枯木上,眼神一片茫然,彷佛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方宝玉也跟着她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胖师兄,平时对你怎样?”
  小嫣眼睛眨动,说道:“他脾气虽然古怪,但从来没有对我这个小师妹怎样……”
  方宝玉“哼!”一声,冷冷道:“但那些店小二,全都给他折磨得不似人形!”
  小嫣点了点头,但立刻又再不住的摇头:“那并不是折磨,只是……当头棒喝,用意原本是很好的……”
  方宝玉立刻截口道:“好一个当头棒喝,要是一棒迎头便打得肝脑涂地,你说这该算是什么用意?”
  小嫣怔了半晌,不再说什么,方宝玉揑了揑她的鼻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小嫣却真的点点头:“不错,我的确是在生气,但却不是生你的气。”
  方宝玉大奇,道:“这里只有咱们俩,你不生我的气,难道自己生自己的气吗?”
  小嫣又再点点头:“你又说对了,我是在自己生自己的气。”
  方宝玉越听越奇,小美人心情不愉快,他自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小嫣却不等他追问,便自説道:“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儿家。”
  方宝玉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是女儿家又有什么不好?自古以来巾帼不让须眉,想当年穆桂英、梁红玉、花木兰、大脚珍,又有那一个比男子汉大丈夫输亏了?”穆桂英、梁红玉、花木兰这三位女将的英勇事迹,一直家喩户晓,小嫣自然不会对这些名字感到陌生,但大脚珍究竟是何方神圣,小嫣却是闻所未闻。
  只听得方宝玉接着又说道:“穆桂英屡破金兵,梁红玉击鼓打胜仗,花木兰更是高明,竟可代父从军,宁愿打仗也不再烧饭洗衣服,真不愧是一代奇女子。”
  小嫣连连点头:“这三位女中豪杰,都是令人钦佩万分的,但那个……大脚珍又是什么来历?”
  方宝玉干咳两声,清理清理喉咙才煞有介事地说:“大脚珍者,扬州人氏也,年十六,嫁入豪门……门下一位将军为妻……”
  小嫣大奇:“豪门富户门下,怎会有位将军?他是大财主的兄弟子侄吗?”
  方宝玉不住的摇头:“非也非也!这位将军,跟员外主人非亲非故,此人来自广东,因嗜赌成性欠债累累,避债避到扬州,再投靠在彭员外门下谋生,他本姓梁,他自称是伙头大将军据说那是广东人对厨子的称呼,和真真正正在沙场上杀敌的大将军、小将军以至不大不小的将军,大人有分别!”小嫣总算明白过来。
  方宝玉又干咳两声,才缓缓地接道:“大脚珍嫁给这伙头将军,不到两年,便已身怀十二甲。”
  小嫣听得一呆,忙道:“是身怀六甲。”
  方宝玉“嗤”的一声怪笑:“这个嘛,你小姑娘可有所不知了,寻常人一胎一婴,自当说是怀六甲,但大脚珍不但脚大,肚子更大,原来她姑奶奶的,虽则初为人母,但却功力十足,居然不生则已,一生便是双胎,正是有数可计,二六一十二,那不是身怀十二甲吗?”
  小嫣不禁为之哑然失笑,明知道他这样说是不对的,但一时间却也难以和他争辩明白,唯有一笑置之。
  方宝玉脸露得意之色,接道:“大脚珍在柴房产子,首先生下一个男婴,姓梁的伙头大将军在门外闻讯,大声叫好,其时他老人家正在吃炒粉,便把这个儿子取名为炒粉。”大脚珍大怒,立刻把丈夫骂个狗血淋头!
  小嫣早已笑得弯腰流泪,过了好一会才强忍住笑,说道:“天下间岂有父亲为儿女取名为粉粉面面的,这位大将军该当捱骂。”
  方宝玉立刻脸露不以为然之色,道:“扬州最有名的戏子上官粉红,不也是以粉字为名吗?”
  小嫣道:“粉红这两个字大有意思,炒粉二字的意境,和前者最少相差十万八千里。”
  方宝玉道:“炒粉这个名字,的确不雅,因此咱们的大脚珍姐姐,严令老公把个炒字改掉!”
  小嫣听了,不禁黛眉一皱:“来来去去,还是用上那个粉字? 但叫做梁粉,总比叫梁炒粉好多了。”
  方宝玉摇摇头道:“非也!我是说,她改掉了那个炒字,并不是把中间的一个字完全删除。”
  小嫣又是一愕:“她改了一个什么字?”
  方宝玉道:“大脚珍把梁炒粉这个名字,改为梁鸡粉!”
  小嫣又呆住了:“那是什么意思?”
  方宝玉道:“大脚珍说:用肥鸡来炒粉,自当比干炒粉丰富得多,那是因为她最喜欢吃鸡肉鸭肉之故。”
  小嫣听得不住摇头:“这真是十分岂有此理……”
  方宝玉道:“你又不是梁鸡粉的娘亲,此事无权置评。”小嫣只好又再一笑置之。
  方宝玉接着又说道:“过了大半个时辰,大脚珍又再产下一个女婴,这一次,做母亲的抢着要为女儿起个名字,就叫梁有鼓!”
  小嫣一怔:“这又是什么意思?”
  方宝玉哈哈一笑,道:“别看大脚珍平时粗鲁,在这等关节上却是毫不含糊,当年梁红玉击鼓退金兵,博得千古传诵,名垂青史,所靠者乃是一个大战鼓,两条打鼓棍。要是当时无棍无鼓,梁红玉这三字恐怕已没有什么人还会牢牢记住。因此,大脚珍不假思索,立刻把女儿命名为‘有鼓’,可见她实在独具慧眼,目光远大,早早已为女儿的未来作出打算!”
  小嫣听得半信半疑,心想:“世上岂有如此怪诞的父母”,但瞧见方宝玉说得活灵活现,额上靑筋凸起,倒也不敢就此肯定他正在胡说八道,揑造事实。
  方宝玉说到这里,用手势比划了一下,接道:“大脚珍又高又大,所产下的一双男女也是不比寻常,不到三年,梁鸡粉、梁有鼓两兄妹已威震扬州,声名大噪!
  小嫣大大不相信,道:“这对孪生兄妹就算再神通广大,又怎能在三岁不到的年纪威震扬州,声名大噪?”
  方宝玉哈哈一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有人大器晚成,也有人少年得志。既有人少年得志,也就不难有一对学生兄妹在三岁之前扬名立万,威震神州!”
  他越说越是神奇,初时还只说这对孪生兄妹威震扬州,说到后来,扬州变成神州,若以地方大小来计算,恐怕最少相差超过几千倍。
  小嫣也没有再加挑剔,与其问长问短,不如洗耳恭听,反正此事和自己无关痛痒。
  只听方宝玉接着说道:“且说有一天,彭员外正在演武厅上练棍。彭员外年逾五旬,四十岁前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如何,在四十岁生辰之后,拜师在扬州狮王秦真师傅门下,继而天天舞刀弄棒,据説只要有一天不曾练武,就连饭也咽不下。”
  小嫣眉心一紧,道:“这彭员外练武,又跟梁氏兄妹有什么相干?”
  方宝玉道:“本来是没有相干的,但正当彭员外把棍法舞得泼水不入之际,忽然来了一个老太监。”
  小嫣越听越奇,怎么这故事左兜右搭,到后来居然和朝廷的一个老太监扯上了关系?
  方宝玉嘿嘿一笑,道:“彭员外练棍十年,自以为一手天衣无缝五行棍法真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了。正当他把棍法舞得出神入化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冷冰冰,神态极是不屑的老王八脸孔,不禁怒气陡生,喝问那人:‘你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老太监冷冷一笑,只说出了两个字,立刻就把彭员外吓得屁滚尿流,冷汗如雨!”
  小嫣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立时便追问:“老太监说出了怎样的两个字?”
  方宝玉道:“东厂。”
  小嫣一听,也不禁当场呆住。
  明太祖朱元璋一统江山,为驾驭群僚而躬治天下。他为求巩固帝位,不惜绞尽脑汁,费尽心血,专设都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监察百官,探取以小官驭大官的手段。
  而东厂之设,则始终成祖。因成祖能得帝位,全凭朝中宦官为其耳目,于是即位后,即设东厂于东安门北,重用宦官以作酬答。
  乃至武宗,太监刘谨专权,入掌司礼监。明朝宦官衙门,共分十二监、四局、八司,而司礼监乃宦官之首。
  刘谨执掌大权,以邱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淫威之盛,一时无两。
  刘谨最后的收场,是被判决以谋反大逆之罪,于狱中凌迟处死。
  但这个满手血腥的阉宦,已杀害无数官员百姓,其中极多寃狱,都是由东厂、西厂一手炮制。
  刘谨虽已伏诛,但东厂仍存,这二十年来,提督东厂之督主,正是威名赫赫,人称“白眉太监”的冷森严!
  其时,在东厂督主之下,设千户掌刑,百户理刑,役隶则取于锦衣衞,役长称为大档头,以下再分二档头、三档头等。
  方宝玉叙述梁鸡粉、梁有鼓孪生兄妹之事,小嫣一直当作是笑话来听,及后说至彭员外舞刀弄棒,也不觉得怎样,但东厂老太监一出场,小嫣立刻为之不寒而栗,娇俏的蛋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方宝玉又接续说下去:“东厂来了一个老太监,此事当真非同小可,彭员外立刻换上了另一副脸孔,恭恭敬敬地要好好款待,但老太监不吃这一套,说道:‘我是奉了上头之命来抓人的。’彭员外更是吃惊,连忙追问要抓什么人?老太监道:‘我是老太监,要抓的人是一个三十岁的壮年太监。’彭员外六神无主,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太监。’老太监道:‘彭老爷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当然不是太监……但这一次要是不能把那个自京城逃离到此的太监抓回去,说不定只好要彭老爷改行了。’彭员外一呆:‘改行干什么生意?’老太监道:‘跟我这个年老命苦的人一样,做个裤裆内空空如也的太监!’彭员外不禁魂飞天外,大叫饶命……”
  小嫣早已听得满脸火红,方宝玉却说得口沫横飞,毫不在意。
  略顿片刻,方宝玉接着说:“彭老爷忙道:‘寒舍之中,只有家人及奴仆,何来太监?公公可查清楚了吗?’老太监冷冷地道:‘东厂查案办事,向来清清楚楚,彭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一句太监官腔打将下来,彭老爷为之心胆俱裂。
  “老太监干笑连声,接着说:‘府上有个姓梁的厨子,他颈际右侧有一条疤痕,是也不是?’彭员外忙道:‘不错,确有其人,他叫梁文武。’“老太监摇摇头:‘你错了,他并不姓梁,而是姓武,名中梁,他説自己是广东人,其实是河南人,但却在广东住过几年,所以懂得煮广东菜、说广东话!彭员外在东厂的老太监面前,本已不欲再加辩词,以免惹祸上身,但那梁文武就算真的改名换姓,也决不能是个太监,当下便把此人已为人父之事向老太监详细禀吿。
  “彭员外说道:‘这厨子若是太监,又怎会娶妻?娶妻也还罢了,又怎能令老婆怀孕,产下孪生儿女?’照彭员外看来,还是认定东厂的老太监弄错了。”
  小嫣年纪尚轻,对男女之事只是似懂非懂,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她是听人说过的,但太监为什么不能娶妻生子,其中关窍她可不怎么明白。
  虽然不明白,却也不敢向别人问个清清楚楚。
  这种事,就让它一辈子不明不白算了。
  只听见方宝玉继续说道:彭员外自以为自己的看法决不会错,岂料老太监冷冷一笑,问彭员外:你脱过他的裤子瞧过吗?彭员外陡地呆住。
  “老太监寒着脸,继又说道:‘武中梁在府上一直装儍,其实是极厉害的脚色,可惜此人胆大妄为,竟与朝廷钦犯勾结,我奉了督主之命,要缉拿此人归案,你若不想被牵连,最好便跟咱们合作合作!’
  “老太监言词之间软硬兼施,彭员外早已魂不附体,况且那厨子跟他非亲非故,当然犯不着包庇他而惹祸上身,于是乎一条毒计,就此谋定下来……
  翌日,彭员外命令厨子大排筵席,宴请扬州城内二十几户商家。梁厨子自是立刻忙得不可开交,但就在他忙碌得要命之际,侍婢艳云气急败坏地回来报吿:‘大脚珍在赌场输了二百两银子,把鸡粉、有鼓兄妹俩抵押给金眼兽,再借三百两银子,岂料又输个清光……金眼兽说……银子不用还了,就把这兄妹俩卖掉抵数吧……’
  “那姓梁的厨子听了,又惊又怒,不由分说,提起砧板上的菜刀,便扑向赌场找那金面兽算帐。
  “金面兽的赌场,在一条狭长胡同后面,姓梁的厨子提着菜刀直扑而至,但只是疾奔到胡同中间,已给数十人前后重重围困。
  “这数十人,有些是东厂太监,有些是锦衣卫,也有十几个是见钱眼开,六亲不认的江湖大盗,姓梁的厨子一见这等阵仗,便晓得自己中了毒计,这决非金面兽所能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几十个太监、锦衣衞、江湖大盗,人数虽然众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半点声音,彷佛全都是哑巴。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战有多惨烈,只知道这姓梁的厨子,凭着手里一柄生锈菜刀,独力激战五六十人。
  “这是沉默的一战,姓梁的厨子接战之后,很快便挂了彩,他左肩上插了一柄小斧头,右臂中了毒弩,小腹中刀,双脚给地堂刀法划破了三四道长长的口子,其中有一两道口子深可见骨。……
  “在如此狭窄的胡同里,居然有人能施展十分精妙的地堂刀法,后来终于真相大白,这人竟是兰州刀中君子连胜侯!
  “连胜侯侠名早着,为人颇有君子之风,岂料竟然在这一战甘心为朝廷阉党卖命,实在大大出人意表……
  “姓梁的厨子虽然身受多处重创,但却有打不死精神,敌人个个一声不响,他也一言不发,屡屡中招剧痛攻心,但仍然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响也没发出来。
  “连胜侯刀法泼辣凶悍,刀中君子简直变成了刀中疯子,似乎与这姓梁的厨子有着深仇大恨。
  “按照常情,一个人以寡敌众,兼且甫接战不久便已身上伤痕累累,此人势必很快便完蛋大吉,但这姓梁的厨子,竟然越战越勇,他一面与敌人拚命,一面以极快速手法,自腰间一个布囊中取出金创药,这里敷一把,那里又再敷上一把,而且竟可在激战中迅速止血,真正匪夷所思,神奇之极。
  “如是者双方激战超逾一顿饭时光,胡同之内,死伤枕藉,虽未致血流成河,却也血渍斑斑,十分可怖。
  “姓梁的厨子虽然不断杀伤强敌,连那个刀中君子连胜侯也给他一刀劈掉了半边脑袋,当场毙命,但姓梁的厨子终究力气不继,招式越来越缓慢下来。
  “再战下去,他必败死无疑,但也就在这危急万分之际,一人仿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一出手便用尖刀刺死两名武功相当不俗的锦衣卫,正是大脚珍掩杀而至!
  “大脚珍乍闻姓梁的厨子在胡同中遇袭,匆匆提刀便来抢救,她绝不是去了赌坊,更没有把梁鸡粉、梁有鼓兄妹抵押给什么金面兽,这都是东厂宦官布下的毒计。
  “姓梁的厨子见大脚珍赶到,脸上的神情不喜反怒,他独力苦战群奸,虽连番受创而闷声不响,但大脚珍一出现,他就咆哮如雷,怒声大骂起来!”方宝玉说到这里,双眉倒竖,涨红了脸,似乎连他自己也在恼怒不已。
  小嫣听到这裹,一张俏脸一阵青一阵白,到这时候忍不住问:“大脚珍姐姐好意相救,他怎么还要大发脾气?”
  方宝玉嘿嘿一笑,道:“江湖中事,世情险恶,个人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上什么!”
  “当时姓梁的厨子破口大骂:烂婊子,这是白眉阉贼的奸计,你要救的不是我这个寺人,而是大公子和二公子!”
  小嫣一怔,忍不住又再问:“寺人是什么人?是不是寺院里的人,也即是和尚?嗯,不对,他是大脚珍的丈夫……也不对,因为又有人说他是个……太监……啊!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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