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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又开一坑,龙乘风《白眉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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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8 08:35: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7-8 08:41 编辑

今年开始,有如温巨侠附体,看到好书,就想开坑校对
这个月给大家带来龙乘风后期未结集作品《白眉太监》
不过放心,我不会学温巨侠那么坑,争取连载的几部两个月内全部搞完。


(Q群7649715 中华武侠小说群,锋惊形大侠OCR 并一校,轩辕二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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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8 09: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宦官逛青楼 尼姑制太监

  扬州城自隋唐以后,由于地处运河之中,为商旅船运、陆路必经之地,自古迄今一直繁闹殷富,非比寻常。
  明朝末年,朝政苛暴,广设矿监及各种税监,诸如东海岸的盐税,浙、闽、粤的海外贸易税,成都的茶税、盐税,木税,长江的船税,荆州的店税等等。
  最可怖的,还是“矿监与矿税”。倘若某地发现矿苗,朝廷很快就会派遣宦官前往主持,官职是“某地某矿提督太监”,通常,一个矿地的提督太监,少说也有逾百随从,但在若干随从之下,又各有逾百随从,正是“奴才还有奴才”,如此推算,一个矿监至少有数千人相随,真是阵容庞大,开销惊人。
  如此惊人的开销,又有什么矿场可以负担?但这并不要紧,开矿云云,通常只是借题发挥,总不成神州处处都是金矿银矿。
  应付的办法,简单之至。只要提督太监随手一指,指定某某富家家中地下藏有矿苗,那便是“开了金矿银矿”。理由是一旦被认定地下有矿苗,所有房舍必须拆除,以便开矿。
  要是户主力图避免拆掉房子,唯一方法是贿赂。要是未能令提督太监满意,房舍被毁固然不在话下,倘若矿藏不多或者是挖掘不到,这富户以及附近百姓,都会被诬告为“盗矿”,勒令缴出“盗矿”的赔偿,否则统通投入寃狱,严刑拷打,赶尽杀绝而后快!
  这一天,扬州玉堂坊外,忽然来了十几个衣饰华丽,看似气派不凡的汉子,但瞧清楚他们的模样,似乎全都阴阳怪气,并非一般前往玉堂坊嫖赌吃喝的客人。
  玉堂坊乃青楼名妓荟聚之地,也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赌场,如今正是华灯初上,最是热闹的时候。
  这十几个汉子,摇摇摆摆地来到了翠香院,鸨母尤婆子早已接到了风声,急急在门前恭候。
  尤婆子在这玉堂坊少说也混了三四十年,由雏妓混到变成老妓女,总算有点手段,如今一变再变,变成了这家大妓院的老板娘。
  这时候,尤婆子原本正在后院烧放溪钱超渡亡魂,事缘前几天有两批嫖客为了争夺一名妓女大打出手,结果弄出一死数伤惨剧,虽然此事官府查明系嫖客咎由自取,与妓院中人无关,但尤婆子心中不安,却又不便公然打斋大开法事影响生意,唯有暗自烧化冥镪溪钱,希望寃魂得以安息,切不可鬼如其人,生前搅扰,死后也搅得翠红院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岂料忽听小厮阿吉匆匆赶报:“严知府那边派人密告,说是冷公公亲自来了。”尤婆子一听见“冷公公”这三个字,登时脸色苍白,道:“来到了没有?”阿吉道:“冷公公尚在城外,但十三飞鹰已到了玉堂坊。”尤婆子听得阵阵心寒,连忙嘱咐阿吉:“快去请米二公子,就说尤老婆子今番快要死也,尚祈看在怡梦姑娘面上,救我一救!”阿吉兀自一呆,尤婆子已瞪目喝骂:“老娘入你祖宗个鸟,还不快去!”阿吉始如梦初醒,急急去找那米二公子。
  且说翠红院外,十几个阴阳怪气的汉子鱼贯而至,正是“十三飞鹰”。
  所谓“十三飞鹰”,其实是十三名太监,都是远自京师南下扬州,为首一人,姓刘名半岳,系冷公公手下大红人,擅使酷刑超逾八百三十种,手底下亲自屠杀之罪犯不可计数。
  刘半岳虽然是宦官,却暗地拥有妻妾多人,更常自命风流,绝不以阉人自居。
  冷公公手下之“十三飞鹰”名震京师,但十三人一起南下扬州,还是第一次,倒是这刘半岳,原本就是扬州人氏,更早在十几年前,便与尤婆子互相认识。
  刘半岳凶残歹毒,尤婆子是比谁都更清楚的,当年此人被调往官中,扬州城百姓无不大大松一口气,想不到今天又再崔护重来,而且还联群结队,左右合称“十三飞鹰”,上头更有冷公公指挥撑腰,一到扬州,便矛头直指玉堂坊翠红院,究竟来意怎样,殊难逆料此际,“十三飞鹰”虽然全是太监,但却并没穿着太监服饰,刘半岳更是锦袍高冠,穿戴整齐仿如达官贵人。
  尤婆子虽知他是太监身份,但也不敢在此际以“刘公公”相称,忙乱中只得陪笑:“嗳哟!怎么刘大爷回来了,也不早些通传一声,幸好西厢雅座还没客人,就请刘大爷曁列位贵宾……”还没说完,刘半岳已板着脸挥手截道:“少跟我噜苏,凭你这块老皮老脸,多看片刻也嫌倒胃,快叫怡梦出来!”
  尤婆子“啊!”一声:“刘爷要见怡梦,自当速速传召,来人哪,快叫怡梦姑娘,半分也躭搁不得!”嘴里这样大呼小喊,心中却在盘算:“这两三个月以来,除了米二公子,怡梦谁也不肯见,这阉人偏要找这蹄子,真是要命!”原来怡梦艳名传遍扬州城内城外,刘半岳虽远在京师,也知道她是扬州第一名妓,这次重返故里,挟着“十三飞鹰”之首的威名,作威作福固然不在话下,因利乘便会一会怡梦姑娘,更是心中久已有之的欲望。
  但再三通传之下,怡梦仍是芳踪杳然,尤婆子只好亲自上楼催请,但还没到门口,已给一人拦住去路。
  拦路之人,才十四、五岁左右年纪,并非别人,却是尤婆子的干儿子方宝玉。
  方宝玉本是扬州城昌顺布店少东主,娘亲早殁,其父方监豪嫖、赌、饮、吹件件皆精,不到三年已把产业败尽,最后更与另一帮嫖客在翠红院中口角,继而动武,方监豪曾习武功,手底下颇有两下子,但对方人多势众,结果方监豪被活活打死,但对方也有三人被杀、五人重伤!
  方监豪死后,身无长物,只剩下一子方宝玉,尤婆子不但收留他,还认他做干儿子,个中原因,殊非一般局外人所能想像。
  此际,尤婆子给方宝玉阻拦去路,不禁勃然大怒,喝骂起来:“小杂种,干娘要找怡梦,谁敢阻老娘?”
  方宝玉干笑两声,道:“你要找她,我本是管不着,也管不了的,但今天却是大大不同。”
    尤婆子怒道:“少胡说八道,外面天下大乱,怡梦再不出去招呼招呼,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宝玉却摇头不迭,道:“就算外面正在打仗,也不能打扰怡梦姑娘……”
  尤婆子心中一动,忽然把方宝玉扯开一旁,细声问:“怡梦房子里,有什么人?”
  方宝玉眉头一皱,道:“干娘,你一定要知道?”
    尤婆子道:“这翠红院上上下下都是老娘的地方,她在房子里收藏着的无论是人是鬼,都绝对不能瞒我。”
    方宝玉又再皱一皱眉,半晌才道:“这话倒有道理,但米二公子的吩咐,我也不敢不依……”
  尤婆子吃了一惊:“怎么了?原来米二公子就在怡梦房里?”
  方宝玉摇头不迭:“非也!非也!在怡梦姑娘房子里的,并非米二公子。”
    尤婆子怒道:“别再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滚开!”用力一推,把方宝玉推开一旁,随即急步扑向怡梦房子那边。
  但她才走出两步,右腿已给人在后面倒抽起来,登时仰面仆倒。
  尤婆子重重摔了一跤,疼得连泪水也淌了出来,回头一望,只见方宝玉脸露无可奈何之色,耸肩苦笑道:“干娘,情非得已,尚祈原谅原谅!”
  尤婆子大怒:“臭小子作死了?你再敢对老娘动手动脚,且看老娘把你剁为肉酱送去喂狗!”
    方宝玉道:“就算是喂狗喂猫喂鸭子,你还是万万不可进去!”
  语气居然斩钉截铁,毫无转寰余地。
    尤婆子爬起了身,怒道:“老娘偏要看个究竟!”正待冲前,忽听一人冷笑着道:“你是闯不进去的了,让我来吧!”语声未落,一条快捷无伦的身影已在尤婆子身边急掠出去,尤婆子听那声音,正是十三飞鹰之首的刘半岳。
  刘半岳擅使鹰爪功,身影一弹出,右爪五指直插房门,那房门本来上了锁,但刘半岳爪劲一吐,房门立时应声撞开。
  方宝玉急叫:“你是什么鸟物?未经本少爷许可,岂敢擅闯妓院禁地?”
    尤婆子则叫苦连天,一时间慌了手脚,只是急得团团乱转。
    且说刘半岳见怡梦房中似乎大有古怪,借势直闯查探究竟,他久经江湖风险,虽然一闯便闯入房中,但却随即侧身靠在墙角,双目环扫四周境况,以免房中暗伏高手,遭受了暗算。
  他靠在墙角,凝神看了片刻,只见房中一片黝黑,中间一张八仙桌,放着一大堆男子的衣服,看来甚为凌乱。刘半岳心中冷笑:“原来这婊子房中乌烟瘴气,准是在偷汉子,而且偸得连鸨母也不知道。”
    烟花之地,姑娘房中藏有男子,那是天经地义之事,但要是连鸨母也不知情,说是“偷汉子”也不过份。
  便在此时,刘半岳听见了一个人粗浊急速的呼吸声,一听便知决不是发自女子,既非怡梦,自然是那汉子了,刘半岳哼声冷笑,再不等待,闪身抢前,直向床那边扑去。
  他未到床边,已见床上人影晃动,而且分明是一男一女。
  刘半岳喝道:“都给我滚出来!”鹰爪一插,电光石火间已插入帐中。
  他这一插,目标在男并不在女,要是此人不谙武功,或者是武艺低微,这一插就算不要了他的性命,只怕也得重伤残废,刘半岳仗势横行,在京师之地,天子脚下尚且无法无天,如今来到扬州城的妓院中,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照他猜想,这一击十拿九稳,就算没能把那人当场击杀,最少也可以把对方吓得屁滚尿流!
  岂料他一爪插出,还未击中敌人,右腕已给一只冰冷如雪的手捏住。
    此际,房中一片黝暗,床中人又在纱帐之中,但由于距离近了,刘半岳依稀看见床中一人,顶上牛山濯濯,如非秃子,便是个大和尚。
  此人身形高大,出手却是灵巧疾迅,快如电闪,刘半岳一上来便吃了大亏,正欲抽身急退,但听喀一声,右手疼彻心脾,竟给对方折断了腕骨。
  刘半岳自出道以来,除了宫中的“冷公公”武艺超群,能令他心悦诚服之外,不论在皇宫内或是在京师内外,一直都横行无忌,一则仗势欺人,二则他手底下的武功极其不弱,十余年来,只有别人在他淫威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料这一次还没看清楚敌人的真面貌,竟已腕骨被折断,纵然打下去能反败为胜,也只能算是惨胜,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然而,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纱帐中人影能一出手便折断刘半岳腕骨,显然是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刘半岳要在这等劣势下反败为胜,却又谈何容易?
  刘半岳非但一击不中,而且立遭重创,又惊又怒之余,再也不敢拚死上前,急急向后倒退,幸而纱帐中人并未紧缠追击,倘若他再施展大擒拿小擒拿之类的武功一味缠斗,刘半岳的境况势必大大不妙。饶是如此,这位十三飞鹰之首的刘太监,已汗流浃背,脸如死灰,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是进还是退。
  只听见纱帐内那人虽然一招击退刘半岳,但气喘之声更是急速,而且还咳嗽得相当厉害。刘半岳惊魂未定之余,却还是不免在想:“这秃颅也许真的有两下子,但却又似是带病在身,而且还病得不轻……”
  转念又不禁暗自懊悔,忖道:“这秃颅只剩下半条贱命,我若不是轻率行事,谋定而后动,决不会在一招之间便吃了大亏。”刘半岳心念电转,纱帐中人咳嗽得更是厉害,甚至好像连气也透不过来。
  刘半岳越看越是恼恨,又忖道我若连这痨病秃颅也摆不平,也不必在江湖中混了!思前想后,一则报仇心切,二则若就此败退出去,这张脸也实在很难挂得住,当下不再迟疑,左手抽刀,刀锋飒声直向纱帐内急削!
  他这一刀,刀势沉浑狠辣,别看他右腕折断,他这一手刀法,本来就是左手单刀的刀法,只见刀光一闪,纱帐最少有一半给削开坠下,刀尖更直刺向一个人的脸庞上。
  刘半岳这一刀含恨而发,刀势严密毫不容情,再无半点轻敌之心。
  眼看纱帐中人立刻就要捱上这一刀,蓦地一团黑影冲天而起,刘半岳这一刀竟似牛泥入海,无影无踪刘半岳刀招虽然霸道,但纱帐中人竟在这霸气十足的刀影上一跃而过,其势道之怪异疾迅,实为罕见。
  刘半岳一刀削空,心知不妙,情急之下,身子硬生生倒转,刀锋向后霍霍急劈,这一刀大有名堂,乃是沧州叶家六斜刀法中的第五式——“斜阳照海”。
    刘半岳的师伯,正是沧州武林大豪“不倒斜翁”叶天铎,叶家六斜刀法名满天下,但刘半岳只是练了两式,其中一式就是斜阳照海。
  “斜阳照海”刀招严谨,但却守多于攻,多半用作临急救命之用。
  原来叶天铎当年已看出刘半岳心术不正,因此只肯传授两式刀法给他,分别是“六斜刀法”中的第二式及第五式,而这两式刀法,都是性质相近,纯属守势此际,刘半岳情急发刀,一刀洒出,刀锋立时护住全身,果然是第一流的刀法。
  也就在这霎眼间,刘半岳已看见床上还有一个女子。
    只见这女子头发湿濡,脸色如雪,额上却冒出阵阵白烟,看来怪异之极。
  饶是如此,这女子仍是美艳不可方物,不愧是万中无一的美人胚子。
    她正是怡梦。
  怡梦艳名远播,刘半岳早已知晓,但对这风尘奇女子真正的底细,却绝不了解。
  刘半岳见多识广,虽在乍然间目睹怡梦这等情况,已明白其中原因。
  “不妙!这蹄子额上冒烟,显是曾经催运内功——她竟是个会家子!”
  刘半岳的推算,绝对真确,若是换上了一般嫖客目睹此情此景,多半还会以为这位扬州名妓,在床上与相好翻云覆雨之余,连额上也搞得冒出白烟!
  仓猝间,刘半岳虽已看出怡梦大不寻常,但适才纱帐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无法明了过来。
  就在刘半岳一怔之际,斜阳照海刀势已老,他也心知不妙,正欲变招自保,但脖子已给一只粗大的手从后而至紧紧叉住!
  刘半岳身为“十三飞鹰”之首,平时目空一切,谁也不放在眼内,岂料回到扬州城还不够半个时辰,便在翠香院内栽了一个大大的筋斗!
  只听见他背后那人又重重的不断咳嗽,若单听这咳声,那人就算不是病得快死,也最多只剩下半条人命。但刘半岳接二连三遇挫,知道对方武功远胜自己,就算自己要和他拚命,只怕还沾不上人家半点衣角。
  刘半岳明知打不过对方,唯有强忍,动也不动,甚至连佩刀也松跌落地。
  背后那人又咳嗽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道:“瞧你不像个太监,原来偏偏是个太监……咳咳……今天你碰在贫尼手裹,算你倒楣……”
  刘半岳听见贫尼这两个字,不禁大为诧异,原来昔才在纱帐中的秃颅,并非和尚,而是一个尼姑!
  但不管是和尚也好,是尼姑也好,刘半岳迟不来,早不来,偏偏今天撞了进来,栽筋斗、腕骨折断已成定局,只怕连这条性命也难自保。
    形势危急,刘半岳反抗固然是反抗不来,就算他想大叫饶命,也是在所不能。
    那尼姑手劲奇大,随随便便伸手一叉,已把刘半岳大半边脖子紧紧叉住,别说是大叫饶命,便是呼吸也极为困难。
    岂料刘半岳无法出声,却有一人在后面大叫:“师太饶命!”正是那顽童方宝玉的声音。
  刘半岳心中大奇:“这小鬼怎么会为我求饶起来?”
    心念未已,方宝玉已走近他身边长长的叹了口气:“老子早就说过,你不该擅闯靑楼禁地,可惜阁下的耳朶不够长,未会听见我说的话。”
    刘半岳大是恼怒,但他受制于人,全身无法动弹,若是换作平时,只怕早已五六记耳光重重轰在方宝玉的脸上。
  只听见那尼姑又咳嗽了几下,才道:“你为什么要为他讨饶?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方宝玉道:“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不三不四,不五不六的坏蛋,我叫他别闯进来,他偏偏不听,单是这一条罪,便该把这厮……阉掉!”
  那尼姑闻言,立刻忍不住捧腹大笑,但笑声方起,又再不住咳嗽:“他本来就是个太监,还有什么东西可阉!”
  刘半岳心中更怒,忖道:“只要老子日后能够翻身,定必要你们二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听见方宝玉道:“这厮好事多为,本该先斩而后快,但他的老子刘铁口,却是我的老朋友!看在本少爷和他老子的交情上,这一趟便饶了他罢!
  尼姑哼一声,道:“姑息养奸,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算什么智者所为,英雄好汉?
  忽听门外一人冷笑不迭,一个手执五尺熟铜棍,身高八尺的瘦汉已直闯而至。
  尼姑大喝:“什么人?
  高瘦汉子冷冷一笑:“老师姑,你一味抓住我的拜把子兄弟不放,莫不是动了凡心,想和他成亲拜堂吗?”
  方宝玉心中暗自失笑:“一个是老尼姑,一个是净了身的太监,倘若两人居然能够成亲拜堂,倒是千古奇闻!”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在靑楼中长大,再加上混迹市井之间,对男女之事,纵非了如指掌亲历其境,但也可算是见识广博,非等闲一辈小孩少年可比。
  高瘦汉子言语无礼,显然是要存心激怒尼姑,甚至是存心靠害,因为尼姑若是给这些话激得老羞成怒,很可能立刻便把刘半岳的脖子揑断!
  事实上,以这尼姑平素的性情,有人如此相激,她定必先杀了刘半岳这个太监,才出手对付高瘦汉子,反正刘半岳此人,早就该杀!
  但方宝玉曾为刘半岳讨饶,尼姑这才暂时强忍,并没骤施杀手。
  尼姑双眼直盯着高瘦汉子,半晌才冷笑道:“又是一个阉人!”
  这高瘦汉子,正是“十三飞鹰”中排行第二的孟中魂,自幼入宫净身做了太监,但在皇宫中却跟随另一名老太监练就一身武功,其后蒙“白眉太监”冷森严赏识,罗致麾下,成为十三飞鹰之一,地位仅次于刘半岳之下!
  刘、孟二人相处时日越久,彼此间的隙嫌也就越大,虽未至于势成水火,但貌合神离,时有冲突,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此际刘半岳身陷险境,孟中魂是否诚意前来营救,刘半岳自是心中有数。
  孟中魂会否出手对付尼姑,暂且不论,但刘半岳目下这副狼狈相,已给孟中魂看得清清楚楚,此事势必传扬开去,将来十三飞鹰之首这个位置,刘半岳自是再也无法保得住。
  尼姑武功厉害,孟中魂是很清楚的,否则,以刘半岳的本领,又怎会轻易折服在她的手裹?
  这尼姑大概五旬左右,脸如河马,身粗脚长,双手更粗。有如蒲扇,但最令人怵目惊心的,还是她左颊上的一条血红疤痕,竟自眉心开始,一直斜斜伸向左边脸颊,再由左边脸颊伸至颈际以下……
    孟中魂虽然从未见过这尼姑,但一看她这条血红疤痕,已知道这出家人的来历。
  这尼姑,正是峨嵋派三大神尼之一的半绝师太!
  峨嵋派三大神尼,分别是半绝、半悔及半禅,半禅年纪最幼小,但悟性最高,武功虽不见得比两位师姊更强,却已成为峨嵋派的掌门。
  半绝、半悔对于这师妹能够成为峨嵋掌门,非但没有异议,反而庆幸不已。原来半绝粗豪不羁,虽是出家人,但却从不愿遵守清规,倘若由她来当掌门,凡事必须以身作则做个榜样,倒不如一刀砍掉她的脑袋更为痛快。
  至于半悔,虽则生性淡泊,但却喜欢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今天在中原,说不定明天便骑着快马奔向西北大漠,找那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谈天说地,浑然忘我。
  倘若要她执掌峨嵋一派命脉,整日在峨嵋山住持大局,也同样是千难万难之事。
  峨嵋三大神尼,究竟谁的本领最强,江湖中是一直没有定论的,但若论杀敌伤人,则毫无疑问首推半绝师太最多。
  半绝师太脸颊上这道可怖的疤痕,是在十年前忽然出现的,其时三大神尼之师父水月师太尚在,但谁也不知道个中原委,水月师太亦是不闻不问,外界虽然诸多揣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却是无人能够证实。
  即使在十年前,江湖中人都知道有两句关于峨嵋的歌谣,前后总共四句:“宁惹水月,莫惹半绝,血痕追命,魂离魄夺。”    孟中魂旣已知道半绝师太来历,本该退避三舍才是,但此人极工心计,目睹刘半岳这颗眼中钉正栽了个大大的筋斗,心想:此时不显手段,更待何时?只要今天大大压倒刘半岳,将来“十三飞鹰”之首的位置,当然非他莫属。
  而最令孟中魂怦然心动的,是他看出半绝师太虽然功力深厚,但却伤病缠身,只要小心应付,凭自己的本领,再加上其余太监之力,要杀掉这个老尼姑,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孟中魂一上来便言出无状,正是存心激怒半绝师太,只要这尼姑大动肝火,乱了阵脚,再来对付他自当事半功倍。
  但半绝师太虽然平素脾气火爆,但在重大关节上却毫不含糊,她不但毫不动怒,反而冷言冷语回敬过去,双方虽未展开唇枪舌剑大战,却也颇具瞄头,彼此半斤八両。
  方宝玉却在这时对半绝师太道:“刘铁口就只剩下刘公子这个儿子,光棍之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必赶尽杀绝。”
    半绝师太哼一声,骂道:“你是小光棍,贫尼可不是!”
    方宝玉也哼一声,但却是对着刘半岳而发:“没你娘鸟兴,老子早就叫你别闯进来,偏不听我老人家的话,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山高水低甚至腐烂掉半橛,将来叫老子怎有面目去见生你下来的老子!”他老子前老子后的似乎说得相当复杂,但人人一听便明明白白。
  半绝师太沉吟半晌,道:“这阉宦好事多为,照理是非杀不可的,但看在你和刘铁口的面上,死罪可饶,但却得……咳咳……咳……咳咳……”
  这一次,半绝师太咳嗽得倍加厉害,咳得连站也站不稳,似是摇摇欲坠的样子。
  有此良机,孟中魂自是不肯放过,熟铜棍倏地直刺出去,但却并不攻向半绝师太要害,只是疾刺她左右双足!
  孟中魂并非棍下留情,而是谨慎行事,唯恐半绝师太佯装咳嗽引诱自己出手,是以与其一出招就欺身直上硬撼硬拚,倒不如投石问路,先攻半绝师太下盘,要是一击得手,再行使出杀手招数把这老尼姑解决,也是一样。
  按照常理,孟中魂这一着实在无可厚非,江湖上人心险诈,半绝师太虽是出家人,但这种天天行走江湖,杀人伤敌不计其数的空门高手,更是不可轻视。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孟中魂为求稳当,先来一招投石问路,殊不知半绝师太这一阵剧烈咳嗽,绝非做作,倘若孟中魂不顾一切,把握良机骤施杀手招数,半绝师太势必措手不及,多半立刻就会惨败倒下!
  但孟中魂先攻半绝师太双足,连环两棍直刺之下,第一棍落空,第二棍半绝师太再也闪避不了,棍尖“喀”声重重击中了脚背!
  那“喀”的一声,是熟铜棍击碎了脚背的声音,虽然并不响亮,但却令人听得为之心寒。
  孟中魂虽然一击得手,但却反而得不偿失。
  原来半绝师太原本咳嗽得全身颤抖,连站也站立不稳,岂料脚背上给人重重刺了一棍,反而立刻止住了咳,连头脑也在霎眼间清醒过来!
  半绝师太虽有伤病在身,但毕竟是峨嵋派中顶尖高手,功力非同小可,只听她怒喝一声,随即一掌疾拍孟中魂左胸!
  在此同时,刘半岳趁机逃开去,但房子并不十分宽阔,门口又给半绝师太和孟中魂封住,唯有破窗而出,须知他已成为惊弓之鸟,再也没有半分斗心与孟中魂联手对付半绝师太。
  岂料他甫冲破窗子,忽觉右腿给一道大力扯住,竟然有人在这要命关头,一手抽住他的后腿。
  刘半岳只顾逃命,冷不防除了半绝师太之外,还有人能把自己拑制。
  那一抽后腿之力,好不厉害,刘半岳的身子本已有一大半冲出窗外,但结果还是整个人硬生生给拉了回来,而且还仰面向后仆跌,脑袋直撞向床角!
  这一撞之力,倒也非同小可,刘半岳登时晕倒过去,至于究竟是谁抽他的后腿,自是懵然不知。
  孟中魂却瞧得清清楚楚,把刘半岳硬生生拉回来的人,正是一直在床上,脸色苍白看来弱不禁风的怡梦姑娘。
  怡梦竟然也是个身怀武艺的会家子!
  刘半岳接二连三大碰钉子,孟中魂虽觉痛快无比,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但半绝师太已紧缠上来,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半绝师太一掌疾拍孟中魂左胸,掌势凶悍疾迅异常,孟中魂虽急急闪避,仍然不免给这老尼姑一掌击中左肩,只听见“格勒”一声,孟中魂左肩骨立时被沉重掌力震碎!
  孟中魂肩骨折裂之声方起,房中又响起了阵阵急剧咳嗽之声,但这次咳嗽的人并非半绝师太,而是怡梦。
  原来刘半岳虽然给她抽拉回来,但她显然也是大大不妥,真气一动之下,脸色变得更是难看。
  孟中魂虽然肩骨给半绝师太一掌击碎,痛彻心脾血气翻涌,但心底却是一片雪亮:“他奶奶的,老尼姑伤病甚重,竟躲在靑楼治理伤势,床上那婊子也是武林中人,昔才准是为老尼姑以内力疗伤,眼下老尼姑和臭婊子都只剩下半条贱命,却还是把‘十三飞鹰’之首的刘老兄杀得片甲不留……”
    刘半岳固然是败局已定,十三飞鹰中排名第二的孟中魂也不见得好到什么地方去,只要半绝师太的攻势还能持续十招八招,“十三飞鹰”的老大老二,恐怕都是同一命运。
  但在方宝玉看来,孟中魂的处境比刘半岳还要差得多,因为刘半岳虽败,还有人代为求情,孟中魂若败在半绝师太掌下,就算给砍开十七八段,也是没有人理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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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8 11: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赴约未如愿 阉官下毒手
  只见半绝师太掌影翻飞,不到五招孟中魂又再胸口中掌。
  半绝师太正要再下杀手,忽见无数寒芒、刀影、暗器自门外直涌过来,正是“十三飞鹰”其余同党!
  半绝师太怒哼一声:“尔等阉宦,搜刮民脂民膏好事多为,贫尼正好替天行道!”
  方宝玉心中大叫:“这番天下大乱也!正在思量应变之策,怡梦突然拉着他的手,悄声说道:“快跟我来……”她内息散乱,声音微弱,方宝玉虽然年纪幼小,心中也不免有着“我见犹怜”之感。
  方宝玉心中大奇,忖道:“门外杀得天翻地覆,怡梦姐姐要我跟她走,又可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蓦然瞧见已给刘半岳撞烂了的窗子,这才明白,原来怡梦是要带着他破窗而出,逃脱险境。
  谁知这一次方宝玉完全猜错了,怡梦拉着他的手,却并非冲向窗子那边,反而把他轻轻一抛,抛上了大床!
  方宝玉大感诧异,忖道:“老子又不是嫖客,把老子抛上床干吗?”心念未已,突觉床板急速翻动,原来床底下竟然暗藏机关,怡梦把方宝玉抛上大床后,随即扭动床边一个铜瓶子,方宝玉整个人立刻便直滚下去。
  方宝玉虽然掉进机关,但却并不惊慌,心想:“怡梦姐姐决不会陷害自己。”
  陡然之间,方宝玉但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正急速向下直坠,在坠下之际,兀自听见上面兵刄交击之声大作,半绝师太和怡梦正在跟那些太监们展开激战。
  不到一瞬间,方宝玉已掉落在一团软绵绵的事物上,他伸手一摸,自己似乎正坐着一张厚厚的软垫,不由暗自庆幸:“这东西挺不错,否则从这么高处掉下来,势必屁股开花!”
  隐约间,他仍然听见上面不断传来阵阵兵刄交碰声响,不禁暗自担心:“老尼姑和怡梦姐姐也许武功十分高强,但好汉尚且怕人多,何况是女流之辈?”
  隔了片刻,又暗自埋怨:“怡梦姐姐也未免太瞧不起老子,一声不响便把我抛进机关,弃如敝屣……要是老子在她身边,好好歹歹也可以替她料理一两名太监!”
  原来方宝玉早已接获讯息,知道京师来了十三名太监,要在翠香院中闹事,而且为首一人,正是刘铁口的儿子刘半岳。
  刘铁口平时常与方宝玉赌钱喝酒,虽然两人年纪悬殊,但交情深厚倒是铁一般的事实。
  其实,方宝玉比尤婆子更早知道“十三飞鹰”的事,但到底他怎么知道的?
  原来,刘铁口乃是江南乌金帮铁石堂的香主,而乌金帮与东厂太监、各种税监一直是死对头,因此“白眉太监”冷森严率众自京师南下扬州,刘铁口早已接到消息。
  在此同时,峨嵋半绝师太负伤混入翠香院,与靑楼名妓怡梦会合,刘铁口也一清二楚。
  刘铁口虽然是个老瞎子,但头脑比谁都更清楚更灵活,知道十三飞鹰此行目标,是冲着翠香院而来,既然如此,刘半岳就极有可能遇上半绝师太!
  半绝师太乃峨嵋三大神尼之一,数年前会与乌金帮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在黄鹤楼上硬拚三掌,双方不分胜负,成为当时武林一段佳话。
  刘铁口既知金铜人尚且胜不了半绝师太,凭刘半岳的造诣,又怎能稍撄其锋?
  虽则半绝师太不知如何受了重创,但算来算去,刘半岳多半仍非其敌。
  刘铁口对儿子的所作所为,虽然痛心疾首,但仍深切盼望他能痛改前非。
  方宝玉和刘铁口,平时吃肉喝酒,知无不谈,言无不尽,刘铁口心中所担忧之事,方宝玉早已了然如胸,因此才在紧急关头,为刘半岳讨饶保存了他的性命。
  但翠香院形势大乱,刘半岳是否可以检回一条性命,实难估计,至于怡梦、半绝师太的处境如何,也令方宝玉担忧不已。
  正当方宝玉仰首向上,期待怡梦和半绝师太也会跟着掉下来之际,忽然嘎的一声,身边一道石门缓缓被推开。
  一个老者,手持火炬探头进来,一瞧见方宝玉便叫道:“方少爷,快跟我走!”
  方宝玉定睛一看,认得这老者,便是经常和刘铁口一起摆摊子卖水果的袁老头。
  “且慢!我还要等一两个人!方宝玉摇了摇头,依旧仰首向上直望。
  袁老头也和他一样不住地摇头:“不必等了,上面这一场架,最少会打上一两个时辰,而且谁胜谁负,难以逆料,一个弄不好,太监公公大获全胜,说不定会有十几个阉人从天而降,那时候你想脚底揩油溜之大吉,为时已晚,倒不如趁早逃命,留得靑山在,不怕没柴烧!”
  袁老头平时摆摊档卖水果,与顾客讨价还价,总是慢条斯理,每句话都是慢吞吞的,但他这一大堆话,却是说得奇快无比,简直有如急口令一般。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袁老头不但说得极快,也极清楚,和他平时说话又迟钝又含糊的作风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方宝玉很清楚袁老头的意思,而且还觉得很有道理,但他想了片刻,仍然又再大摇其头,道:“怡梦姐姐知老师太身陷险境,我若就此不顾而去,未免太不讲江湖义气,况且那些阉宦武功平庸,虽然人数众多,不见得便能大获全胜……”
  袁老头这一次点了点头,道:“不错,难怪刘老不死常对俺说,姓方的小鬼为人挺够义气,可惜……”
  方宝玉眨了眨眼,问:“可惜什么?”袁老头叹一口气,半晌才道:“可惜你练功不勤,好奇心太重,脑筋更是一塌糊涂,该走的时候不走,该留的时候却去如黄鹤,连屁也不留下来!”
  方宝玉听得咧嘴一笑,正要反驳,袁老头突然出手如电,疾点了他身上五个穴道。
  方宝玉穴道被制,登时动弹不得,忍不住骂道:“老疯子,快放了本少爷,否则……”骂到这裹,再也骂不下去,原来袁老头为求耳根清静,索性连他的哑穴也一并点了!
  袁老头挟着方宝玉,在一条又长又曲折又黑暗的甬道上行走如飞,方宝玉心中暗自惊讶:“老疯子平时说话做事,总是慢似蜗牛,想不到一身轻功,竟快逾奔马,宛似流星!”
  过了好一阵,袁老头终于挟着方宝玉离开甬道,出口处原来是扬州城外的一口枯井。
  这一口枯井,方宝玉以前也会经在附近玩耍过,但从来不知道,在枯井下居然暗藏洞口,一条甬道更是直通扬州城内的翠香院。
  枯井旁边,早有一辆马车在恭候,袁老头把方宝玉抛入车厢内,然后对马夫说道:“先送这小子去见帮主,随即赶快回来!”马夫应了一声,马鞭抖动,车子便向东北而去。
  方宝玉心中暗忖:“帮主?是什么帮主?”
  马车行驶甚急,但也奔驰了大半个时辰,才在一座丛林旁边停了下来。
  方宝玉本来穴道被制,但半个时辰过去之后,已渐渐自行解开,这自然是袁老头下手之际颇有分寸,不必他再解穴,方宝玉也可回复正常。
  马车停下之后,马佉便打开车厢木门,对方宝玉道:“方少爷,到啦!”
  方宝玉探头出外望了片刻,问:“这是什么地方?”
  马夫嘻嘻一笑,答:“奉帮主论,此处已被本帮列为禁地,既不准外人擅自闯入,也不准提及此地原来的名字。”
  方宝玉眨了眨眼,道:“你是乌金帮的?”
  马夫道:“正是。”
  方宝玉道:“久仰乌金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武功盖世,罕逢敌手,正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阁下的武功,定必不弱。”
  马夫哈哈一笑:“比起蝼蚁蚱蜢之类的小东西,自然还是我的武功最高。”
  方宝玉下了马车,本来还想再问两句,但马夫在转眼间已把马车驶开。
  只见这座森林虽然不算很大,但却林木茂盛,一片苍郁,究竟树林中有什么阵势,倒也难以揣测。
  忽听背后有人阴恻恻地在冷笑:“小鬼,你是乌金帮的弟子吗?”
  方宝玉见对方言语无礼,心中恼怒,既不理睬,也不回头,理若无事地继续向丛林内走去。
  但他走不出两步,已给一件冰冷东西鈎住了背项的衣衫,那人又再嘿嘿冷笑,道:“老子好言好语问话,你竟敢不理不睬,莫不是个聋子吗?”
  方宝玉见形势不妙,只得说:“我不是乌金帮的人,你快放了我!
  那人哼一声:“少在老子面前耍花样!你若不是乌金帮的小狗腿子,又怎会坐着贾老九的马车来到这里?”
  方宝玉道:“他是老九老八,你比我还清楚,关我什么事?”
  那人沉吟半晌,道:“你若真的不是乌金帮的人,老子便放你一条生路,但前面大有危险,你快回头逃命去吧!”语毕,轻轻放开了方宝玉。
  方宝玉随即回头,但却不是回头逃命,而是直盯着那人的脸孔。
  秃子见方宝玉并未立刻逃跑,不禁有点诧异:“喂,你怎么还呆在这里?”
  方宝玉道:“我要找人,而那一个人,多半就在丛林之内。”
  秃子眉头一皱,道:“丛林内恶人、恶鬼遍布,你若闯了过去,多半不能活着出来!”
  方宝玉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不怕!”
  秃子怔呆半晌,忽然呵呵一笑,道:“好!有种!老子陪你一起进去便是!但你要找的又是什么人?”
  方宝玉到此,本非自愿,更没想过要找什么人。但秃子突然出现,他不甘示弱,偏偏不肯回头逃命,因此才信口开河,说要找人,但那人究竟是谁,却是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秃子一问之下,方宝玉只好继续信口开河,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乌金帮的金铜人。”他见这秃子对乌金帮似乎颇有敌意,因此把帮主、无敌铁帅这些字眼全都删除,以免再吃眼前亏。
  岂料秃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你找那厮有什么事?”
  方宝玉道:“乌金帮有一位香主,借了我十两银子,过了期分文不还,而这香主也的确穷得连屁也给穷根堵住,连屁也放不出来,所以只好找他的上司讨回债项。”临急之下,只好胡说八道,暂且应付着这麻烦透顶的秃子。
  但他在胡说八道之中,也有点真实根据,那便是乌金帮铁石堂香主刘铁口,的确曾经向他借了十两银子,后来输了,一直未会归还。
  这件事,方宝玉早已忘掉,把十两八两银子借给别人,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就算朋友一定要还给他,他也多半会用这些银子呼朋引友,大吃大喝一顿散个清光方始安安乐乐。
  别以为方宝玉年纪幼小便财力有限,须知妓院是天下间品流最复杂之地,甘愿拿着白花花、黄澄澄金子来花天酒地的浪子登徒、富豪巨贾多得不可胜数,那些鸨母、妓女固然生财有道,即使是杂役小厮,往往也会藉着豪客兴高采烈之余,捞得一点油水。
  至于方宝玉,他在妓院中的身份最是特别,既不是杂役小厮,也不是扯皮条的淫媒,但他的干娘是鸨母,翠香院中最红、最当时得令的几位名妓,都对他十分疼爱,这多半都是因为他嘴甜舌滑,往往能哄得姐姐们开怀欢笑,姐姐们高兴,嫖客们也自是笑逐颜开,打赏给方宝玉的银子,数目往往足以令人咋舌。
  此外,方宝玉又是个经常赢钱的赌徒,打从八九岁开始,几乎无赌不精,而且越赌越精,到了十二三岁,赌术更加精通,总是输少赢多,这全然是因为在赌术之中,再加上骗术之故。
  十两八两银子,别说是他和刘铁口有深厚交情,便是萍水相逢,急人之难把这些银子借出去,他也是决不会向别人追讨回来的。
  至于他说要向乌金帮帮主金铜人追讨刘铁口的欠债,当然只是借题发挥,绝非真确。
  但秃子一听见此事,居然立刻点头不迭,态度异常认真地说道”“十两银子,数目可不小,那个什么香主臭主既不认帐,你转向金铜人那厮追讨,自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之举!”
  方宝玉心中愕然,忖道:“这贼秃竟然把老子胡说八道的谎话当作皇上的圣旨……什么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真是他妈的狗屁不通!
  要是鸟金帮帮众人人都欠帐不还,而所有债主都找金铜人还银子,这金铜人岂不是要变成破铜废铁了?”心中虽然大骂秃子狗屁不通,猫屁猪屁也不通,但难得这厮居然相信了自己的话,自是阿弥陀佛,上上大吉之至。
  那秃子又对方宝玉说道:“你放心好了,这十两银子的欠债,尽管包在老子身上,要是姓金的斗胆短少你一文钱,老子就用这金鈎把他的舌头拔了出来!”说着,把左手的金鈎虚晃几下,神态一片认真。
  方宝玉陪笑两声,道:“尊驾仗义相助,小弟感激不浅,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秃子桀桀一笑,道:“老子姓洪名小刀,但如今年岁大了,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做洪老刀。”
  方宝玉心中暗道:“什么小刀老刀,照老子看,该叫做洪老刀才对!”
  洪老刀又瞧了方宝玉一眼,道:“老子纵横江湖数十载,阅人久矣,瞧你的骨格,倒是一块上乘的练武材料……唔……这样吧,待一会老子打败了金铜人,便在这林子里收你为徒,把老子最得意的武功倾囊传授给你,哈哈,就算你一场造化吧!”
  方宝玉恍然大悟,原来这秃子是要来对付金铜人的,说不定两人早已定下了决战之约,恰好给自己适逢其会碰上。
  方宝玉跟随着怡梦两三年,也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但总是有着花拳绣腿的感觉,因此练了又停,停了又练,甚至越练越不像话。
  此际,洪老刀说要收他为徒,他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中所想的却是:“你要收本少爷为徒,不是不可以,但阁下真正功夫怎样,还须见识方可定论。要是嗓门粗大手下软弱,三招两式便给金帮主杀得片甲不留,屎滚尿流,老子又怎能拜你为师,说不定只能在你老人家坟前拜几拜罢了!”
  洪老刀只见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乱转,却不晓得他的心意,便说道:“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金铜人决不能损你一根汗毛。”一面说,一面带着方宝玉继续向林子内走去。
  两人走了百余丈,但觉林木渐渐稀疏,再走片刻,前面更有一块相当宽阔的草地。
  草地上,扎着几座帐篷,帐篷外又竖起了几十面旗帜,旗帜上有些绣着一个斗大的乌字,有些绣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方宝玉本来目不识丁,但这两三年以来,怡梦经常敎他念书识字,日积月累之下,总算认识了几百个粗浅的文字。
  这个乌字,方宝玉倒是认得的,一看之下,又禁心中大骂:“乌者,是乌合之众吗?怎么只绣着一个乌字,既是乌金帮,最少也该加上一个金字才较像样。”
  忽听洪老刀发出一声巨喝:“金铜人,老子来了!”
  他这一声巨喝,虽不致风云色变,山摇地动,但却也震得方宝玉双耳嗡嗡乱响,方宝玉心中恼怒:“他妈的秃头老甲鱼,来了便来了,把嗓子拉得像老猫叫春般又有个屁用?”
  洪老刀大声喝叫,威势看来极是不弱,但这一声喝叫,除了吓得林内鸟儿乱飞之外,却没有其他什么反应。
  洪老刀“哼!”一声,又大声叫道:“姓金的,三年前你我定下今天这一场生死决战,是讲好不见不散的,老子如今已单刀赴会,你怎么不敢出来,莫非想临阵退缩,做个缩头乌龟吗?”
  他的话,已很不客气,料想金铜人势必忍无可忍,立刻就会现身,和自己决一死战。
  岂料四周静寂,竟似空无一人。
  洪老刀大怒,冲向其中一座帐篷,左手金鈎狠狠一扯一划,无匹劲力恍似山洪暴发,偌大一座帐篷登时被金鈎撕裂,继而倒塌帐篷一倒塌,只见里面最少有十几个黑衣汉子,但却并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而是一个叠一个,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
  洪老刀“噫”一声,嘟噜着说道:“他妈个巴子,搞什么王八把戏?”再瞧一眼,脸上神情已变。
  只见这十几个黑衣汉子,竟然全都呼吸中绝,虽然看不出受了什么样的创伤,但肯定全都惨遭毒手,再也活不了。
  忽听方宝玉“啊!”一声大叫:“洪前辈好武功,你老人家只是金鈎轻轻一划,这些乌合之众全都要遭殃!”
  洪老刀怒道:“少胡说八道,这些人不是老子杀的!”
  方宝玉似是一呆,半晌接道。“想来也不像是你杀的……”
  其实他早知洪老刀并未杀人,但仍然随口乱叫,正是唯恐天下不乱。
  莫非方宝玉半点也不害怕吗?当然不是,但他这数年以来一直在妓院、赌场市井等混杂之地打滚,脸色早已磨练得大大异乎寻常孩童,纵使心中害怕,往往仍能脸上不动声色,浑若无事,除非牙关打颤面如土色,那自然是无计可施,再也难以掩饰过来。
  实则洪老刀心中惊讶的程度,绝不下于方宝玉,虽在霎时间未能查悉这些乌金帮帮众究竟如何惨遭毒手,但此事绝不简单,殆无疑问。
  洪老刀再向其余帐篷查看,只见所有帐篷内,都是尸骸枕藉,惨不忍睹。
  到最后,洪老刀来到了最大的一座帐篷。
  洪老刀知道,这座帐篷,当是乌金帮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驻脚之所,但照目下情况看来,乌金帮显然遇上了一场极恐怖的杀戮,而且敌人出手之凶残厉害,实属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究竟金铜人是否也已死在帐篷之中,颇难逆料。
  洪老刀在帐篷前伫立半晌,又望了方宝玉两眼。
  方宝玉心想:“这个什么洪老刀洪锈刀是金铜人的死对头,自然盼望乌金帮全军尽墨,金铜人整个身子给熔为浆汁!”
  又过了半晌,洪老刀忽然喉咙发出咯咯之声,接着问方宝玉:“照你看,金帮主是否也和其他帮众一般,惨遭毒手?”
  方宝玉一怔,怎么这秃子忽然又好像对金铜人客气起来,称呼他做“金帮主”?
  见风驶舵,监貌辨色处事,此乃妓院中人应对嫖客之不二法门,既然洪老刀言语上对金铜人有所改变,方宝玉也就顺着他的口气,皱眉眨眼道:“金帮主武功不弱,敌人虽然恶毒厉害,但不一定也能把他杀掉……”
  这回答模棱两可,答了等于不答,但洪老刀却不迭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错!”
  方宝玉盯着洪老刀的脸,见他站在帐篷外一直迟疑不决,彷佛没有胆量掀开这座帐篷,又似是谋定而后动,看清楚四周的境况才再作打算。
  又过了片刻,忽听帐篷之内,有一阵低沉呻吟声传了出来,洪老刀一听之下,立时脸色骤变,随即扑前,左手金鈎一撇,帐篷打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只见帐篷内只有一张豹皮大椅,椅子上斜斜地躺卧着一条大汉,年纪大概四十五左右,颚下有一颗靑痣,胸膛毛茸茸地敞开了衣衫。
  方宝玉虽然从未见过这大汉,但以前会听刘铁口多番描述,知道眼前此人,正是乌金帮帮主无敌铁帅金铜人,但瞧眼前光景,这位金帮主脸如纸白,双手不住剧烈颤抖,显然是身受重创,虽还有一口气吊着半条命,但无敌这两个字,无论如何再也和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洪老刀掀开帐篷,乍然间瞧见金铜人竟陷入如斯田地,不禁脸如土色,彷佛自己也和他一般受了重伤。
  金铜人是乌金帮创基立业的大枭雄,帮中子弟少说也有八九百之多,二十年来一直睥睨江南武林,“无敌铁帅”这四个字,倒不是他自吹自擂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而是江湖中人对他推崇备至而相赠的外号。
  只见金铜人虽然脸色极差,但一瞧见洪老刀走入帐篷,却哈哈大笑:“咱们早就说好,这场决战不见不散……很好,真的很好!你终于来了……”说到这里,巍巓巅地站了起来,又从豹皮大椅右侧取出一把五环紫金刀,刀锋直指着洪老刀的胸。
  金铜人“嘿嘿”一笑,接着说道:“来吧!三年不见,且看你的武功是否大有进境……”
  洪老刀却只是呆楞楞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倏地,一条细小身影越过洪老刀,直挡在金铜人跟前,正是方宝玉。
  金铜人浓眉一蹙,喝道:“小鬼头,快给俺滚开……”喝叫虽然响亮,但尾声却已力不从心,又是沙哑又是颤抖。
  方宝玉虽然面对五环紫金刀刀锋,但却丝毫不惧,连嗓子也彷佛比金铜人更粗更大:“我知道,你就是金帮主,是一条英雄好汉,但你可也别把洪老前辈当作一条狗熊!
  洪老刀闻言,不禁奇怪地望住方宝玉,不晓得他何出此言。
  金铜人也是大为诧异,深深吸了口气,道:“小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宝玉哼一声,道:“你要跟洪前辈决一死战,本来是谁也干预不了的,但你此刻已身受重伤,若还坚持要在此时此地与洪前辈比武,那么简直是瞧不起洪前辈,因为如此一战,纵使把你杀败,又有什么光彩可言!”
  方宝玉这番话,倒是振振有词,金铜人听了,虽则脸露不以为然之色,但却也无可反驳,只好闷哼一声,双目圆睁直瞪着洪老刀的脸。
  洪老刀默然半晌,突然振臂厉声大叫:“是谁干的?”这一声厉叫突如其来,方宝玉猝然不防,给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
  金铜人却异常镇静,叹道:“你要是早来一刻,说不定也会和我一般遭遇……哦……”还没说完,人已“咕咚”一声栽倒下去。
  洪老刀立刻抢前,伸手搭住金铜人右腕脉门,半晌才喃喃自语。好厉害的内家阴劲。”再探金铜人鼻息,只觉呼吸竟然极是微弱。
  方宝玉忍不住问:“金帮主有救吗?”
  洪老刀眉毛倒竖:“老子为什么要救他?”
  方宝玉道:“前辈若不救回金帮主性命,将来又怎能与他决一死战?”这番道理,就连他也没想到,遂表赞成。
  当下立即掏出几瓶药粉,又涂又喂服,接着更运劲为金铜人疗伤。方宝玉在旁注视,心想:“这洪锈刀倒也古怪,他此行本是要对付金帮主,岂料决战不成,反而要大费周章挽救敌人的性命。”
  只见金铜人在洪老刀全力抢救之下,伤势似乎渐有起色,但一张脸却渐呈紫蓝,一时间也不晓得是否真正有效。
  便在此际,林中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响,接着人声嘈杂,有一大群汉子涌了进来。
  其中数人,竟先抢入金铜人的帐篷内,一见洪老刀便怒声疾喝:“洪秃子,你好凶狠的手段!”
  不由分说,三件寒芒四射的兵刄已破空劈至。
  这三件兵刄,是判官笔、流星锤及铁鹤爪,几乎完全不分先后一起袭向洪老刀背门。
  洪老刀正全神贯注,为金铜人输送内力疗伤,岂料尚未大功告成,却遭遇敌人在背后无情地击杀,此情此景,实在凶险之极。
  但就在这个千钧一发间,帐篷顶上突然裂开一个大洞,一条快绝无伦的身影直罩下来,而且身影未至,一条逾丈长鞭已把三件兵器齐齐卷起!
  击杀洪老刀的三人,立时仓皇后退,方宝玉定睛一看,只见这三人全是枣红衣衫,腰系玉牌,正是乌金帮中的三大护法。
  乌金帮三大护法,分别是“九天判官”聂秦、“天星居士”柯亮秋及“天涯鹤叟”苏云晴。
  聂秦,人称“九天判官”,九九八十一路“锁命追魂笔”招式纵横,柯亮秋的“流星千变谱”神出鬼没,而苏云晴的“鹤爪无定杀”更是防不胜防,往往能在一招半式间杀敌制胜。岂料这三人的成名兵刄,竟在一刹那间同时给人卷走,那简直是匪夷所思,无法想像之事。
  聂秦、柯亮秋、苏云晴三人又惊又怒,只见在洪老刀身边,已站着一个面如白玉,神采俊朗的青袍人。
  这靑袍人约二十四五岁,模样看来极是斯文,若不是手中有一条逾丈长鞭,昔才更是电光石火之间把三大护法兵刃同时卷走,实在难以猜想,如此人物竟能具有如此武功!
  聂秦等并不认识这俊美的靑袍人,但方宝玉却立刻欢笑起来,大声叫道:“米二公子!”
  聂秦等又是一愕,什么“米二公子”,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那米二公子淡淡一笑,对方宝玉说:“你今天真是大大的走了运,若是早到此地片刻,恐怕已给老妖怪震碎了下半截!”
  方宝玉一呆:“什么叫震碎了下半……”突然住口,显见心中已恍然大悟。
  帐篷外,早已人声鼎沸,惊呼声、怒喊声以至哭叫声此起彼落,未几,两条精壮汉子抢入帐内,神色仓皇,似有极重要事情向聂秦等禀告,但一进入帐篷内,瞧见这般情况,却不免怔呆住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聂秦定力最强,喝问:“什么事?快说!”
  其中一条汉子惊魂稍定,才道:“金石堂、靑石堂、还有木石堂的数十兄弟,都已惨遭杀害,而且死状都是一样的……他们……他……他们……”
  聂秦脸色一沉:“亏你是练武之人,究竟事情怎样,何以吞吐慌张,莫非给吓得连祖宗姓什么都忘掉了?“
  那汉子脸上一红,半晌才接着说道:“这数十兄弟,全都给内家重手震碎下阴,内劲更直透小腹,肠穿肚烂而死……”说到这里,竟再也无法自控,转过脸弯低腰呕吐不止。
  聂秦脸色倏变,失声道:“莫非是震宫断魂手……”此言一出,柯亮秋、苏云晴无不相顾骇然。
  那米二公子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正是震宫断魂手。环顾当今武林,这一手功夫能够使得如此精湛凶厉的,恐怕就只有一人而已!这人必然就是白眉太监冷森严!”
  “冷森严!好一个阉贼!”
  聂秦恨得咬牙切齿,但随即怒目瞪视着米二公子,喝道:“你又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本帮禁地?”
  米二公子尚未答话,方宝玉已大声说道:“老爷子怎么不问问我又是何方神圣?若说今天擅闯禁地之人,恐怕真是多如牛毛,但最要命的,却还是那个什么白眉阉贼,一出手就把你们众多伙伴变成断气太监!”
  聂秦听得脸上阵红阵靑,正待要发作,但眼下形势乱七八糟,那米二公子又似是与这小孩同一路数,若再起冲突,己方纵然人多势众,但未必便能占上便宜,何况敌暗我明,这林子内外是否尚有敌人埋伏,实难逆料,唯有暂且强忍怒气,不与方宝玉计较。
  米二公子忽然叹了口气,对聂秦说道:“尔等行事鲁莽,一冲入帐,便险些对洪老前辈突施杀手,难道竟没看出,他正在为贵帮帮主运功疗伤吗?”
  聂秦、柯亮秋、苏云晴初时的确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其后形势稍定,自然瞧得一清二楚,但聂秦在帮中地位颇高,向来老大自居,视旁人如无物,如今竟在一个照面间给米二公子以长鞭卷走兵,自是怒气难平,故此在言语之间,绝不客气。
  不料方宝玉更不客气,若非形势不利,聂秦早已出手对他重重惩治。
  倒是柯亮秋比较明白事理,而且对这年轻俊美的米二公子的武功心悦诚服,当下说道:“柯某等甫入帐中,不问情由立刻便动手,这一点确是错了,只是阁下来历不明,是敌是友难以逆料,敢请米兄把话说清楚些,以免彼此有所误会。”
  米二公子双眉一轩,但他尚未开口,突听帐中一人狂呼大吼,声如巨雷:“都是酒囊饭袋!自己错了便是错了,不向人家郑重道歉,还要人家把话说清楚些,这算是他妈的什么屁话!这大声吼叫之人,赫然正是金铜人!
  聂秦、柯亮秋、苏云晴无不脸红耳赤,羞愧难当。只见金铜人已站立起来,双目仿似铜铃般转来转去,隔了半晌又再骂道:“平时你们都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但今天,阉宦一到,立刻就把咱们杀个狗血淋头。什么乌金帮,自帮主以下,全都是他妈的第九流垃圾!
  你们快滚!统通滚!一个也别剩下来丢人现眼!这个乌金帮,就此散了也罢!他越说越是气愤,一双眼睛血丝暴现,有如一头受了重创的狮子。”
  方宝玉冷眼旁观,只见金铜人在重创之后,竟能在片刻间声威大振,反而洪老刀本来精神奕奕,如今却面如纸白,冷汗如雨,有如死狗般身子斜斜挨在大椅旁边。
  金铜人大发脾气,聂秦等三大护法立刻诚惶诚恐,齐齐跪下,恭声说道:“属下等愚昧无能,请帮主降罪!”
  金铜人“呸!”的一声:“尔等固然愚昧无能,我这个帮主更是屁也不如,今天乌金帮栽了一个大大的筋斗,近百兄弟变成了断气太监,这等奇耻大辱,连想一想也得呕吐三昼三夜,这个乌金帮,还能不散,还能继续下去吗?”说到后面,声音并不凶厉,竟变得无限悲怆,到最后更呜咽流泪,身子软软瘫痪,直躺在大椅之上。
  聂秦等三大护法睹状,也同样呜咽悲叫,如丧考妣。
  方宝玉越看越不是味道,突然掏出一撮骰子,撒在地上。
  当时用骰子赌博,每每用六颗骰子,一掷之下,必须要有四颗凑成相同点子,然后再看其余两颗所凑成的点数比斗大小,比方有四颗是一点,其余两颗是五点和六点,那么这两颗点子便形成了一张虎头,若是三点及一点,那便是鹅牌,以牌例计算,自是鹅牌赢了虎头。
  方宝玉连掷几下,点子都凑不成对,于是再掷,最后终于掷出了一个人牌。
  金铜人起初全没理会这小孩在干什么,到后来见他越掷越是起劲,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方宝玉伸手一指,道:“嘿嘿,居然还是个人!”
  金铜人霍声站起,双目凝注着地上的六颗骰子:“是人又怎样?”
  方宝玉道:“贵帮有一位香主叫刘铁口,他会敎我用骰子算命卜卦。”
  金铜人“哼!”一声,又坐了下来,不再理会方宝玉。
  金铜人不理会方宝玉,方宝玉也不理睬他,却用手指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洞,小心翼翼把两颗四点朝天,合共凑成一个人牌的骰子埋在洞内,然后再把泥土盖上,不但口中念念有辞,最后更手舞足蹈,仿似和尚道士在打斋做法事一般。
  金铜人脸露狐疑之色,但仍不理睬,米二公子却莞尔一笑,道:“方少爷,敢问此举有何深意?”
  方宝玉又念了一阵符咒,才道:“此举只有浅意,并无深意,只要不是个白痴,定必明白。”
  米二公子又是一笑:“你就把我当作是个白痴好了。”
  方宝玉哈哈一笑:“米二哥心中早已雪亮,何痴之有,你只不过是故作谦词,代替其他痴呆之人,要我剖说得明明白白罢了。”
  米二公子眨眨眼睛,不再说话。
  金铜人再也按捺不住,倏地喝道:“少在本帮主面前装神弄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方宝玉悠然一笑,道:“乌金帮不是已经散了伙吗?怎么你还自称本帮主?他年纪幼小,但却胆敢公然嘲讽“无敌铁帅”金铜人,聂秦等无不勃然变色。
  金铜人也是脸色一寒,但随即却又长长地叹一口气:“你说得是,我再也不是个什么帮主,只是一个白痴!”
    方宝玉道:“痴与不痴,在乎一心。”忽然又跪了下来,向埋在地上的两颗骰子拜了又拜。
  米二公子道:“方少爷,你在拜什么?”
  方宝玉道:“难道你没瞧见,我埋在地上的是人吗?”
  米二公子道:“那又如何?”
    方宝玉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道:“没有了人,办什么事都不成啦!这个什么乌金帮的禁地,如今只有死人,没有活人,无人怎办事?无人又怎能为死了的人,断气太监报仇雪恨?”他越说越是激愤,突然双拳乱打,打向埋葬人牌的泥土上,同时疾声呼叫:“你们这些死人,想必是早早就该死了,如今一死,正合天意,此谓之顺天应人,又关其他人屁事!”
  金铜人听得双目暴睁,屡次欲言又止。方宝玉连眼角也不瞧他一眼,又快续说道:“有人好办事,无人办个屁事!死人也好,死太监也好,你死你的,此后天打雷劈,只劈孤坟野塚,其余之人,不管是铁人也好,铜人也好,统统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此谓之明哲保身,免除后患,万事如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也!”
    方宝玉越往下面说,金铜人的脸色就变得越是难看,到了最后,简直变成了紫酱一般颜色,两条胳臂上上下下骨骼更是不断啪啪作响!
  聂秦首先按捺不住,抢前便要伸手打方宝玉脸颊,但他的手还未伸出,已给金铜人毛茸茸的巨手拍开!
  聂秦急道:“帮主,这小子言出无状……”
    金铜人却挥了挥手,眼神一片空洞:“不!他说得好!骂得更好!我若不是怕了那些阉宦,要明哲保身,又何必退避三舍,做得缩头乌龟?”
  方宝玉瞧着他,忽然说道:“倘若真有如此魁伟壮大的乌龟,倒也罕见。”
    金铜人没有答腔,却突然屈身跪下,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隔了好一会,伸出双手,把方宝玉埋在泥土下的两颗骰子挖出。
  他捧着这两颗骰子呆呆地瞧了大半天,突然仰天狂笑,道:“谁说咱们乌金帮没有活人?”语声未落,反手一拍,竟把两颗骰子嵌入眉心穴上的前额!
  这两颗骰子,在金铜人额上挂列得十分整齐,上面一颗是四点,下面一颗也是四点,合起来正是一张人牌!
  聂秦等三大护法无不骇然失色,只见这张人牌,全部点数都是红色,但和金铜人额上进射出来的鲜血相比,却几乎等于没有了颜色!
  金铜人把两颗骰子嵌入前额,虽然弄得满脸血淋淋十分可怖,但他双目却立时寒芒暴射,一帮之主的威严尽显无遗。
  聂秦一见之下,已明了金铜人的心意,连忙又叩又拜,恭声说道:“帮主英明,此后帮主弟子,定必誓死效忠,跟随帮主联手对付朝廷贪官汚吏、阉宦狗党、土豪劣绅……”
  聂秦表明心迹,帐内帐外所有乌金帮护法、帮众无不随声附和,士气大振!
  金铜人呵呵大笑,忽然一手抓起方宝玉,把他放在自己肩膊上,笑道:“小兄弟!承蒙您来一记当头棒喝,把我这个白痴从梦中惊醒,乌金帮副帮主一职,就由你来担当吧!”
    方宝玉连忙摇头不迭:“这个可不敢当!我人小武功低浅,要是做了贵帮的副帮主,只怕人人不服!”
  金铜人道:“是我要你做这副帮主的,谁不服你,也就等如不服本帮主。”
    方宝玉仍是坚决推辞:“人贵自知,明白做不来的事,又岂可硬充好汉?”
    金铜人无奈,只得作罢。
  金铜人放下了方宝玉,随即俯身去看洪老刀:“老洪,你怎么啦?”
  洪老刀此时已脸色稍为好转,但他内力损耗颇大,说话仍然上气不接下气,他一开口便骂:“老子操你奶奶的……这……算是一场什么样的决斗了?”
  金铜人叹了口气,道:“当年咱们为了一点意气之争,订下今天这场决战,岂料白眉阉宦比你来早一步,若不是米二公子及时赶到,恐怕连我也得变成‘断气太监’啦!”
    洪老刀缓缓站起,目注着米二公子,道:“阁下可是扬州人氏?”
  米二公子摇摇头,道:“晚辈来自京师,是开杂货店的。”
    洪老刀心中大感诧异,心想:“这小子气度不凡,看来无论如何跟杂货店这等行业扯不上关系。”但米二公子既不愿多说下去,一时间也不便勉强追问。
  金铜人忽然又叹息一声,对洪老刀说道:“咱们本来有一场决斗,结果打不成,还要劳烦您老人家损耗内力为俺疗伤,经过这一番折腾,这场决战取消了吧!要是阁下坚持要战,俺只好束手待毙,算是还给你这番救命之恩!”
  洪老刀“哼!”一声:“堂堂一帮之主,原来如此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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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0 13: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蛇咬洪老刀 渔猎方宝玉

  方宝玉悄悄把米二公子拉开一旁,把翠香院所发生之事一一相吿。
  米二公子沉吟半晌,道:“半绝师太虽受重创,但凭‘十三飞鹰’的本领,要杀她还不容易……再说,扬州城内最近高手云集,正是藏龙卧虎,隐异匿奇,当中更不独正气凛然侠义之仕,翠香院事情一旦弄大,未必便对那些太监们有利!”
  方宝玉听得不住点头,心中却道:“你老兄果然有点门道儿!明知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此刻心里焦急万分又有个屁用?不如索性一切大事尽皆轻描淡写处置,此谓之举重若轻,镇定得令方少爷五体投地。”宝玉心中又自忖道:“半绝师太身陷险境,是死是活你老兄是不会怎样关心的,但怡梦姐姐可不是尼姑,而且靑春貌美,她若给太监们弄破了脸蛋儿,就算你老兄不心肝疼,老子也有八九分舍不得……”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洪老刀对金铜人说道:“贵帮有一位香主,欠下这小鬼十两银子,至今尚未清还,这笔帐,该当如何处置?”
  金铜人道:“香主欠债,那是香主之事,跟我这个做帮主的又有什么相干?”
  洪老刀倏地脸色一沉:“这岂不是存心赖帐吗?”
  金铜人浓眉一扬,冷笑道:“要是本帮所有不肖弟子债台高筑,所有债主都向本帮主讨债,俺岂非变成一身是债吗?真是岂有此理!
  常言有道:寃有头,债有主!哪一位香主欠他银两,就叫他自己清还,可别扯到我头上来!”
  洪老刀哇的一声:“区区十两银子,算得上什么!”
  金铜人道:“银子多少,另当别论,你若要俺做个东道,大吃大喝再找二三十个娘儿们花天酒地,便是花上一千几百两,都可算在俺头上,但代替香主还债,一文钱也休想!”
  洪老刀登时呆住,方宝玉不禁哈哈大笑,道:“金帮主说得好!此事合当就此了断,今天晚上,就由帮主做个大大的东道,咱们这里所有人一起大吃大喝,最好花上他老人家一二千两银子,那便本利统通归还,毋须争抝!”
  方宝玉料想此言一出,势必有无数人热烈鼓掌附和,岂料恰恰相反,全场竟是鸦雀无声。隔了片刻,聂秦首先道:“今天嘛……咳咳……敝帮不少兄弟惨遭毒手,纵使帮主大破悭囊,恐怕谁也没心情大吃大喝,但来日方长,将来只要能够手刄冷森严这可恶可杀的阉贼,聂秦第一个不醉无归!”此言一出,反倒惹来一阵喝采声。
  方宝玉碰了个大大的钉子,只得讪讪一笑,再也不敢妄出风头,胡言乱语。
  金铜人却抱起了他,大声道:“不管怎样,你毕竟还是对本帮有着极大功劳,你不做副帮主,我不勉强,但有一点小小见面礼,你却是非收下来不可的。”说着,把腰间一直悬挂着的匕首重重塞在方宝玉怀里。
  这匕首看来甚是轻巧,岂料却是沉甸甸得异乎寻常,方宝玉再不识货,也决不会把它当作一般兵刄,当下连忙称谢。
  洪老刀却嘿嘿一笑,道:“这东西,十两八两银子倒还值得,既有此物,总算没有做了赔本生意。”其实,这匕首是千年海底寒铁再加十七种精钢,花了八九年时光始能铸成,绝对千金不易,洪老刀并不是不识货,只是故意出言相激气一气金铜人。
  但金铜人毫不动怒,反而桀桀一笑,道:“十两八两,那是一定值得的,再多可不敢说了!”
  米二公子突然双手一拱,道:“冷森严这一次到扬州,必有重大图谋,昔才晚辈与他过了三招,全仗金帮主以‘金狮大开劲’把他牵制住,晚辈始侥幸未受伤,其后冷森严听闻一阵急速竹哨声,即匆匆往北逸去,显有要事发生……晚辈不自量力,追出三里,终于还是赶不上……唉,真是说来惭愧……”
  洪老刀摇摇头,道:“何愧之有?冷森严有三个师父,其中一人乃是陇中流星门的席二先生,席二轻功冠绝中土,冷森严既师承于他,脚下轻功自是非同小可……只可惜……唉……席二先生毕生侠名远播,想不到晚年收了冷森严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子,最后更酿成了灭门之祸!”
  金铜人矍然动容,额上两颗骰子彷佛随着他脸上肌肉抽搐而不住转动,但转来转去,合凑起来还是一张人牌。
  米二公子道:“冷森严作恶多端,必遭天谴,但目下阉党势力如日方中,他本身武功又极厉害,要对付此人,必须谨慎从事。”
  方宝玉望着他,心想:“你老兄天天在翠香院出出入入,但来来去去都只是泡着怡梦姐姐,这算不算是谨慎从事?”
  经此一役,洪老刀与金铜人化敌为友,两人对米二公子也极是尊敬,但米二公子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师门武功路数,总是含糊其词,令人听来有着似是而非之感。
  米二公子挂念着怡梦的安危,其后即匆匆赶回扬州城内,方宝玉本欲紧随其后,却给洪老刀一手抓住。方宝玉道:“洪前辈有何指敎?”
  洪老刀用金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这里干涸得很。”
  方宝玉道:“前辈要喝水,我去找便是。”
  洪老刀摇摇头,道:“不,老子要喝酒。”
  方宝玉:“那么,到扬州去,最少有七八家酒铺的老板和我相熟,再不然,到翠香院喝酒更妙,有几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前辈看了一定钟意。”
  洪老刀脸色一沉:“红颜祸水,以后休得再提!”
  方宝玉舌头一伸,急急点头不迭,心中却道:“酒是穿肠毒药,色乃削肉钢刀,你老爷子的头脑倒有一半相当清醒。”
  其时,米二公子早已远扬而去,洪老刀拉住方宝玉,又道:“金铜人给白眉阉贼杀得天翻地覆,大槪没心情陪咱们喝酒了,你随我来,让老子一面喝酒,一面传授你几招绝技。”也不理会方宝玉是否愿意,拉着他迈开大步离去。
  金铜人并没有赶上来,一张血淋淋的脸显得异常沉重可怖。
  天有不测风云,半空突然乌云密布,不久更下起倾盆大雨,金铜人木然地站在帐篷外,聂秦悄悄在他身边撑起一把黄油纸伞,他也彷佛浑然不觉……
  这场雨说来便来,而且越下越大,聂秦虽然撑着雨伞,但根本挡不住汹涌的雨势,不到片刻,两人已是全身湿透。
  但金铜人仍然屹立不动,聂秦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帮主……”金铜人却不等他说下去,突然抢过雨伞,迅速把伞子摺起,随即狂舞起来。
  金铜人虽然败在冷森严手下,但一身武学决非等闲之辈可比,这纸伞在他手中,舞动得如刀似剑,其势道之猛烈,似千军万马在大雨中放蹄奔驰。
  金铜人雨中演武,虽是藉此宣泄心中闷气,但一招一式毫不含糊,聂秦等在旁目睹,不禁叹为观止,自愧不如,但在钦服之余,又不禁联想起冷森严的武功犹胜眼前的金帮主,将来遇上此阉贼,恐怕大大不妙。
  金铜人把雨伞越舞越急,但到最后,却又缓慢得出奇,竟似是舞招过急,气力不继一般,但聂秦等三大护法深知并非如此,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禁大为诧异。
  金铜人最后三招,极为奇特,聂秦虽然见多识广,而且对这位金帮主的武功路数也是相当了解,但对这最后三招却讳莫如深,不明不白。聂秦不明白,柯亮秋更不明白,倒是苏云晴看得不住点头,但随即却又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气。
  聂秦知道这“天涯鹤叟”必已看出端倪,忍不住悄悄的问:“这三招是什么武功?”
  苏云晴又长长叹一口气,道:“这不是武功,而是金帮主在凌空写字。”
  柯亮秋的瞳孔倏地大亮,失声叫道:“是了!那是三个字!是……是……是金——剑——人!”
  苏云晴儍儍地点了点头,脸上却露出了一阵无奈的苦笑。
  金铜人以黄油纸伞凌空写字,所写的三个字,确然是金剑人!
  金剑人是谁?他和金剑人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  ※  ※
  大雨中,洪老刀挟着方宝玉在崎岖泥泞的山道上飞驰,两人早已浑身湿透。
  方宝玉肚子里早已大骂:“操你祖宗十八代大大小小的灰孙子,你这个跛手老鸟龟要喝猫尿,尽管自己喝个饱,何必偏要拉着老子来奉陪?他奶奶的……如今猫尿还未尝一滴半滴,倒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落汤鸡!”他肚子里不断大骂,但嘴里一言不发,大有要剐要杀,任随尊便之槪。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洪老刀带着方宝玉来到一间颇为残破的酒铺,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脸圆鼻大,眼睛细小的大胖子洪老刀甫进铺内,便放下方宝玉扯直嗓子大叫:“小二,拿酒来!”
  胖掌柜摇摇头,没好气地说道:“小二跑掉了,你要喝酒,得自己想想办法。”他一开口,说话便甚为奇特,方宝玉不禁大为诧异。
  洪老刀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嗯的一声:“又一个给揍得不似人形,终于跑掉啦?”
  胖掌柜叹一口气,道:“真没办法,这一个新来的,看似一条黄牛,但还是禁不起小的循循善诱。”
  洪老刀道:“这一次,你打断了他多少肋骨?”
  胖掌柜道:“一根都没有打断,只是他留下这小半碗东西。”
  说着,把一个粗糙的瓷碗在枱上重重一搁,洪老刀瞧了一眼,道:“就只是这些东西?嘿嘿,倒算是手下留情。”
  方宝玉比洪老刀矮小,未能瞧见枱上粗瓷碗裹放着的是什么东西,不禁好奇心大起,连忙找了一张木櫈,跳到櫈上瞧瞧。
  一看之下,陡地呆住,原来在碗里放着的,竟然是十几颗血淋淋的牙齿。
  方宝玉看得发楞,胖掌柜却眯着眼桀桀一笑,道:“小家伙,你是不是要在这里当小二?”
  方宝玉吃了一惊,连忙耍手摇头:“我不干什么小二,小三小四也不干。”
  胖掌柜又是咯咯一笑,道:“小二不干,小三小四也不干,真是干你娘的!”
  洪老刀立时伸手一拍柜枱,喝道:“他是老子带来的,你别嘴里不干不净!”
  胖掌柜叹了口气,道:“怎么不带个漂亮的小姑娘,也好解解我的闷气。”
  这一次,不等洪老刀说,方宝玉已抢着说道:“红颜祸水,以后休得再提!”
  洪老刀倏地大笑,道:“说得好,孺子可敎也。”
  方宝玉得意地笑了笑,心中却道:“要是没有红颜祸水长驻候敎,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妓院统统都要关门大吉,说不定老子更早已饿死街头,又怎能在此时此地跟你这个老乌龟胖甲鱼磨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红颜未必是祸水,就算是祸水,这种水也是又香又甜,难怪翠香院夜夜笙歌,嫖客多如过江之鲫。
  雨势停了片刻,但随即又再汹涌而至,这残破酒铺最少有十几处地方不断漏水,但胖掌柜似是浑然不觉,脸上神情一直都是似睡非睡。
  洪老刀不再理睬他,只是到处东翻西找,想弄一两坛好酒喝个痛快,但他找来找去,所有酒坛、酒樽、酒缸全都空空如也,连一滴酒也没有。
  洪老刀眉头大皱,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他妈的,老子分明嗅到阵阵酒香,偏偏找不出来……他妈的邪门!邪门!”
  忽见方宝玉贼头贼脑偸偷地笑,不禁勃然大怒喝骂:“又不是捡到三百锭金元宝,笑什么鸟?”
  方宝玉兀然在笑,却不再去看洪老刀,只是两眼直瞧着那个似睡非睡的胖掌柜。
  洪老刀酒瘾发作,怒火更盛,陡地疾标过来,一手抓住方宝玉衣襟:“你是不是知道酒藏在什么地方?”
  方宝玉啧啧连声,慢条斯理说道:“就算我告诉你酒藏在什么地方,只怕你也喝不下去。”
  洪老刀怒道:“胡说!”
  方宝玉道:“这酒也许本来很不错,但倘若有人天天坐在酒坛上面又放屁又拉屎,这就难保不会变成臭气熏天,中人欲呕了!”
  洪老刀“呸!”一声:“什么人斗胆在美酒之上天天放屁拉屎?”
  方宝玉嘻嘻一笑,伸手向那胖掌柜一指,洪老刀登时呆住。
  原来胖掌柜一直都坐在一个极大的酒坛上,但由于柜枱遮挡住,如不留心察看,是很难发觉的。
  洪老刀立刻一拍柜枱:“喂!快给老子站起来!”
  胖掌柜却似是聋了,不但没有站起,看样子似乎正在呼呼大睡,刚才洪老刀不理睬他,他此刻也不理睬洪老刀。
  洪老刀眉头一皱,又道:“算了,算是姓洪的无礼,老板兄台大人不记小人过,劳烦尊驾稍移玉步则个!”
  胖掌柜又似是睡了片刻,才突然打了一个呵欠,咕哝着说道:“每天到了这个时辰,总得去撒他妈的一大泡尿……”说着,摇摇晃晃地离开柜枱。
  洪老刀见他远远走了,不禁精神大振,连忙伸手便去抱起酒坛,岂料一抱之下,右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瞧见一条色彩斑烂、长仅半尺的小蛇紧紧咬住他的右腕不放。
  洪老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忙乱中急以左臂上的金鈎插向小蛇,但这小蛇又滑又溜,金鈎如何能一插便中?正在不知如何处理之际,蓦地寒芒一闪,那条色彩斑烂的小蛇自蛇首以下被削掉,但蛇口兀自紧紧咬住洪老刀右腕不放!
  原来方宝玉见洪老刀给小蛇咬住,也不禁大吃一惊,虽则对洪老刀此人并无什么好感,但事出仓猝,还是救人要紧,于是随手抄起金铜人相赠的匕首,向那小蛇直削过去,果然得心应手,小蛇就此身首异处!
  洪老刀又气又急,好不容易才把细小的蛇头弄脱开去,便在此际,忽听一人狂嚎大叫,哭声竟是震天盖地!
  这大声嚎哭、如丧考妣之人正是那个胖掌柜!
  方宝玉心想:“这胖鬼也不算太没人性,洪老甲鱼给小蛇咬了一口,他居然伤心至这般田地。”再看看洪老刀的右手,只在须臾之间,竟已一片紫黑,一直伸延至肩胛上方。
  方宝玉心中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条小小的蛇儿,竟具如此剧毒,如不及时抢救,恐怕洪老刀会有性命之虞。
  忽听胖掌柜在声泪俱下之余,突然破口大骂:“你这个老不死老贼秃,竟害死了我这条天山五彩灵蛇,快赔命来!”
  方宝玉陡地呆住,原来这胖鬼大声嚎哭,竟是为了那条小蛇之死!
  洪老刀虽然性命危在旦夕,但却绝不低声下气,反而挺胸昂首叫道:“老子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你这条蛇虽给劈开两段,老子也中了蛇毒,只要大家都不理会,老子最多挨上三两个时辰,便会一命呜呼,用不着你这个吝啬胖鬼在这裹大呼小叫!”
  说完,竟不顾右腕上的蛇毒,又再走近那一大坛酒面前,一手揭开酒封,抱起酒坛仰首便喝!
  喝了十几口酒,洪老刀才把酒坛轻轻放下,脸上不但毫无垂死之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反而兴奋地咧嘴大笑,向方宝玉拇指一竖,赞道:“好酒!真是千载难逢的琼浆玉液,既没有屁,也没有屎!哈哈……”
  方宝玉不禁暗自佩服:“天下间醉鬼多如牛毛,但能够如此视死如归,豪气十足的酒客,只怕并不多见……”
  胖掌柜却在气得团团乱转,又再破口大骂:“你这姓洪的老王八,卑鄙无耻胆大妄为,既杀我的小蛇,又喝了这一坛又有屁又有屎的酒,俺……俺操你十八代祖宗……”
  方宝玉越听越不是味道,忍不住大喝一声:“一条小小的蛇儿算是什么东西?这一种酒,一百坛一千坛酒,也抵不上人命那么珍贵!”他心中隐隐知道,这胖掌柜并不是个好惹的像伙,但见洪老刀性命危在旦夕,这胖鬼还在破口大骂,不禁义愤填膺,出言加以顶撞。
  胖掌柜不作声了,但方宝玉却还嫌不够,又再骂道:“你这一对眼珠子,整天到晚都一塌糊涂,没精打采,连什么人把你的臭蛇病蛇砍开两截都看不清楚!老子告诉你,是老子用家伙把这东西干掉的,你要算账,尽管找本少爷便是,我若怕了你这个胖瘟神倒路尸,就不算是英雄好汉!”
  方宝玉骂得痛快淋漓,顿感心胸舒畅,但在舒畅万分之余,却瞥见胖掌柜的眼珠子正在冷森森地瞧着自己,不禁又是一阵心中发毛。
  方宝玉本来还想再骂几句,但该骂的已骂个够本,若要在胖掌柜头上再添增一些罪名,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加上给胖掌柜可怖的目光不断地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寒气早已盖过火气,就算这胖鬼还有可骂之道,也是不敢再骂下去了。
  洪老刀不管方宝玉在搞什么,反正一条老命十成中已走了八九成,眼前既有琼浆玉液般的美酒,不喝白不喝,与其吊着酒瘾上黄泉路,还不如喝个痛痛快快,做个醉鬼过瘾得多。
  偌大一坛美酒,少说也有八九十斤,竟在顷俄之间,给洪老刀喝掉了一大半!忽听胖掌柜疾喝如雷,道:“够了,够了!别再浪费这一坛九转回魂花露酒!”
  洪老刀“呸!”一声:“你的蛇儿咬掉了我这条老命,再喝他妈的二三百坛也嫌不够!”
  胖掌柜怒道:“这坛酒是我家主人费了十二年心血才酿制而成的,别说是给天山小蛇儿咬了一口,便算是给一千条一万条毒蛇同时咬中,喝了这酒也可化险为夷,更大有补血气、强筋骨的功效!”
  洪老刀听得双目圆睁,立刻把大酒坛放下,怪声叫道:“死胖鬼,你这话是不是在放屁?”
  胖掌柜怒道:“俺放你妈的大头春梦,你瞧瞧自己的右腕,便晓得到底是谁在放屁!”
  洪老刀立刻抬起右手,一看之下,只见腕上紫黑之气竟已消褪得干干净净,继而暗运内劲,但觉气息畅顺绝无阻滞,甚至更胜从前。
  胖掌柜“哼!”一声,道:“老贼秃,这一坛酒,远比你这条贱命珍贵千倍万倍,这一宗买卖,你是大大赚回来了,但俺怎样向我家主人交代?”
  洪老刀喝了大半坛什么九转回魂花露酒,既过足酒瘾又解了蛇毒更可大补血气强筋骨,胖掌柜就算立刻把他痛殴一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当下唯有耸肩陪笑,道:“贵上谅必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此事个中关节,有劳兄台向老板稍费唇舌解释一二,若有什么要老……老汉效劳的,尽请吩咐下来便是!”
  方宝玉听了,心中赞道:“这坛猫尿果然是他妈的上等货色,老甲鱼喝了好几十斤,头脑居然越喝越清醒。”
  洪老刀不断陪笑,胖掌柜却是板着脸孔,但此人脸圆如球,就算想把脸孔拉长,也是只有越拉越圆。
  只见胖掌柜的细小眼珠骨碌骨碌地乱转,最后却又盯着方宝玉的脸。
  方宝玉肚子里暗骂:死胖鬼,我又不是十六七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有什么好看!肚子里虽在大骂,心中却是阵阵发毛,暗想自己臭骂了他一顿,不晓得此人将会怎样整治老子!
  胖掌柜一直盯着方宝玉,但却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才又盯了洪老刀一眼。
  洪老刀皱了皱眉,又轻咳两声,才道:“这位少爷姓方,叫方宝玉,是……是洪某新结识的朋友……”
  胖掌柜用左手尾指挖挖鼻孔,道:“朋友妻,不可戏……但你这个朋友,大概还没有成亲罢?”
  洪老刀连连点头不迭:“这个当然,当然!”
  胖掌柜唔一声,道:“就算已经成亲,也不妨事,只要派喽罗把他老婆一刀砍翻了,就不算触犯门规!”
  方宝玉怒气陡生,也不管胖掌柜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立刻大声道:“他妈的,谁说老子没有老婆! 多不敢说,打从两年前起,每个月讨他三两个大大小小老婆总是有的!”这当然是胡说八道的假话。
  但胖掌柜却好像真的大吃一惊,整个人直跳了起来,怪声叫道:“如此屈指一算,你岂不是最少有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老婆吗?”
  方宝玉疯言疯语,本来并不以为胖掌柜会信以为真,但见胖掌柜神情突变,也不晓得此人是否故意装模作样。
  方宝玉别的本领也许平庸无奇,但要他信口开河,吹天下之大牛,却是易如反掌之事,反正既已说开了头,管这死胖鬼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又何妨继续吹嘘下去:“总数大概三十八九个,有些是大家闺秀,有些是将门之女,也有出自江湖名门大派,当然也有一两个家世清贫,还有一个老婆的老子是丐帮的什么七代八代长老……”
  胖掌柜一听见方宝玉这几十个老婆之中,竟然有一个是丐帮长老的女儿,不禁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又跺足又搥胸,神情怪异莫洪老刀瞧得呆住了,忍不住问:“兄台老板,你怎么啦?”
  胖掌柜气呼呼的颤声道:“这小子的几十个老婆,什么将门之女,什么名门大派之后,也还罢了,大不了多派几个兵兵卒卒,一刀一个统统砍翻了,那么这小子就变成了小鳏夫,什么事情都好办偏偏他有一个老婆的老子,是丐帮七代八代满身都是袋的叫化长老,这一刀,又有谁能砍得下去?纵使真的六亲不认,八亲九亲统统不认先砍后奏……一旦我家主人查悉此事,嘿嘿……呵呵……真是不得了也。”他言词激动真挚,决不像是在装模作样。
  瞧这光景,胖掌柜竟把方宝玉的连篇鬼话信以为真,但洪老刀却是老江湖,方宝玉这番话,他连一个字都不相信,只是方宝玉适才还用匕首削断那条小毒蛇,总算是救命之恩,要是当场便戳破他的西洋镜,实在有点不够义气。
  只见胖掌柜在酒铺中团团乱转,有如一个面对千万家财,只欠一条钥匙便可把金银攫取到手的富家子弟,究竟要想个什么样的方法,才能把这些金子银子抱入怀中。方宝玉越看越是稀奇,心想:“这死胖鬼想打老子的主意,但老子又不是个香饽饽,更不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他要老子有何用处?他妈的……莫非这是一间黑店,所卖的是人肉包子,他老人家看上老子本少爷皮肉细嫩。。打算宰了用来做肉馅吗?”想到这里,不禁全身寒毛直竖,暗呼不妙者也但再细心一想,却又觉得事情并非如此:“这死胖鬼若要老子来做人肉包子,又何必管老子是否有老婆?总不成有老婆的人便皮粗肉韧,一旦把老婆宰掉,又会立刻变得皮细肉滑,芳香可口?既非用来做人肉包子,又有何用?”
  方宝玉再想片刻,猛然省悟:“老子明白了!这胖猪猡并不是要找人做肉馅子,而是要找一个小二。……呜呼,这番老子死也,这胖鬼心狠手辣,以前的小二小三小四小五,不是给他打断筋骨,便是打碎满嘴牙齿,要是老子沦落在此变成小六小七,迟早给这胖乌龟干掉这条小命……”想到这里,不禁暗暗叫苦。
  暗暗叫苦之余,又自忖道:“洪老甲鱼喝了死胖鬼的猫尿,这笔帐却要算在老子头上,如此朋友,实在他妈的太不讲义气。”却又听得洪老刀在胖掌柜耳边悄悄说道:“这小子资质不错,就只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咳咳……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话想说了,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有期。”拱拱手,竟已吿辞而去。
  方宝玉急急大叫:“对!咱们靑山绿水,后会无期!”心想:你这死胖鬼可恶可憎,以后决不再会面!”拔脚急急直追洪老刀。
  但洪老刀轻功远比方宝玉高明,眨眼间已消失了踪影,方宝玉忖道:“追不追得上老甲鱼并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要摆脱死胖鬼……”慌不择路,竟沿着一条崎岖山路,扑向一条水流滔滔的大河边!
  方宝玉不懂水性,遇上大河流,是决不会继续勇往直前的,只好沿着河边,由北朝南直走下去。
  走不了多远,前面有个老渔夫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持竿垂钓,方宝玉心中大奇,忖道:“这里河水急湍,就算有鱼儿也给水流冲走,这老东西莫非是姜太公再世,叫河里的鱼儿愿者上钓吗?”
  看了两眼,但觉这老渔夫面如槁木,并不有趣,正欲不顾而去,却忽见老渔夫霍声自大石上跳起,尖叫道:“上钓啦!他妈的终于上钓啦!”
  只见他双手用力揪着鱼竿,竿梢急速弯成弧状,神态甚是紧张。
  方宝玉一怔,心想:“真乃奇哉怪也,是什么死鱼甲鱼老鸟龟大水怪给他钓着了?”
  老渔夫突然瞪视着方宝玉,怒声叫道:“你作死吗?明知我不够力气把这条大鱼揪上来,怎么还不帮手?”
  方宝玉一怔,想不到这老渔夫如此横蛮无理,忍不住冷笑道:“你钓鱼不够力气,干我老人家什么事?”
  老渔夫道:“我钓的这条鱼,是天下第一奇珍紫鳞双头大鲤,吃他一口肉,可以增进六十年功力!”
  方宝玉一呆,半晌才道:“双头大鲤?有两个鱼头?天底下岂有这种怪鱼?”嘴里说不相信,脚底下却禁不住走了过去。
  只见老渔夫双手靑筋暴现,两眼发光,显见上钓的鱼儿,着实非同小可,方宝玉暗想:“什么双头大鲤,老子倒是闻所未闻,权且做次好人,帮这老家伙把鱼儿扯上岸再说。”于是,一老一少,携手合力,跟河中被钓着的大鱼奋力搏斗。
  方宝玉以前也曾在河边、鱼塘钓过鱼,但上鈎的鱼儿最大还不超过一斤,自是轻松写意,毫不费力,此刻老渔夫钓获的大鱼,是否真有两个头暂且不得而知,但这鱼儿斤两惊人,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重,却是一望而知。
  方宝玉一面拽着钓竿,一面又自忖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子给那死胖鬼逼得走投无路,此刻尚且未脱险境,却又在这里多管他妈的闲事,万一耽误了时候,给那杀千刀的死胖鬼追了上来,那可万劫不复,屎滚尿流了。”心中确有此顾忌,但还是抵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怎么说也要把这条大鱼弄上来看个究竟,至于老渔夫所说的什么吃他一口肉可以增进六十年功力……他反而毫不在意。
  方宝玉虽与老渔夫联手协力,但所钓获的大鱼实在蛮力惊人,折腾了大半天,这条什么“紫鳞双头大鲤”还是未能扯上水面。
  方宝玉初时还能一鼓作气把鱼竿拽动,但过了片刻,竟然疲累得面靑唇白,浑身虚软乏力。
  倒是那个瘦骨嶙峋,看似羸弱不堪的老渔夫,越来越是神态从容,到了后来,居然瞧着方宝玉笑吟吟,全然并不关心什么紫鳞双头大鲤是否可以上钓。
  方宝玉蓦然看见老渔夫这副怪异神情,不禁暗叫不妙,但到底不妙之处何在,却一时间想不出来,就在此际,突觉钓竿拉力消失,似乎是钓鱼丝已被河中大鱼硬生生的拉断。
  方宝玉陡地一呆间,忽见河水翻腾,一条巨大黑影自河中直标而上,竟然是那条大鱼迎面扑向方宝玉!
  方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鲤鱼他吃过不少,但什么“紫鳞双头大鲤”,他却是闻所未闻,是否有机缘可以吃这双头大鲤的鱼肉,尚在其次,要是给这怪鲤鱼扑上来噬掉鼻子,那可笑话之极。
  方宝玉急急闪避,但那条大鱼竟似看准他而来,他闪向左,“大鱼”也扑向左方,而且以闪电般的手法重重括了他两记耳光。
  方宝玉倏地挨了两记火辣辣的耳光,自是又惊又怒,至此,他已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下间是否真的有紫鳞双头大鲤尚待稽考,但纵使真有此鲤,也决不会自河中飞扑上岸,再重重括打方宝玉两记耳光。
  倘若真有此鲤,那么此鲤定必是“神鱼”无疑。
  但方宝玉再机灵聪敏,只怕事前也决想不到,老渔夫用钓竿所扯动的“大鲤”,原来根本不是鱼,而是一个肥胖之极的大胖子!
  自河中扑至的,赫然正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胖掌柜!
  胖掌柜当然不是一条鱼,既不是鱼,又怎会河中吞吃鱼饵,给老渔夫用鱼竿钓上?这道理,看似深奥莫测,但只要明白,这老渔夫根本不是渔夫,钓丝上根本没有系上鱼鈎和鱼饵,再加上骗局二字,一切怪异莫名之事,自可轻易了解。
  胖掌柜虽然浑身湿透,但脸上却露出了很愉快的笑容,方宝玉却气得咬牙切齿,再想起了这死胖鬼以前对付那些小二的手段,却又不禁有点害怕,要是给他打断十根八根肋骨,或者是打碎满嘴牙齿,那可并不好玩。
  胖掌柜打了方宝玉两记耳光后,随即对那老渔夫笑道:“师兄,你钓鱼的本领,越来越是到家啦!”
  老渔夫“哼!”一声:“这条小鳝,也不见得如何了不起!”一面说一面冷冷的瞧着方宝玉的脸。
  方宝玉连声暗:“蠢材!死老乌龟!”前面一句是在驾自己,后面一句自然是在痛那个诱驱自己上了大当的老渔夫。
  只听得胖掌柜叹了口气,对老渔夫道:“是小鳝也好,是泥鳅也好,总得抓住一条放在左右,免得主人怪罪,说我老是自己顾着自己,一味躱懒。”但这番话,方宝玉有点明白,也有点不明不白,本想问个清楚,但一瞧见胖掌柜的嘴脸便心中有气,心想:就算问了出口,这死胖鬼也不会老实回答。
  老渔夫又“哼!”一声,道:“我要走啦,这小子是你找回来的,你要怎样栽培他,那是阁下的事,以后千万不要再麻烦我老人家!”
  胖掌柜道:“这个自然,你是个大忙人,单是游山玩水采药钓鱼放屁打瞌睡已花了大半生岁月,栽培下一代笨蛋这种功夫,统统由我包办下来便是!”
  老渔夫捋须微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语毕,提着钓竿远扬而去。
  方宝玉心中有气,忍不住骂了一句:“死老乌龟!”
  胖掌柜摇摇头,道:“他不是死老乌龟,是活老乌龟,要是这老乌龟死了,他就不能让你上当了!”
  方宝玉翻一翻眼:“你师兄是活老乌龟,你又是什么东西?”
  胖掌柜听了,却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师兄姓徐,江湖中人称天河钓叟的徐太公便是他老人家,说到我嘛,嘿嘿,你以后叫我胖太岁便是。”
  方宝玉眼珠一转,道:“你我昔日无怨,近日无雠,何必伤了和气?你要找小二,我老人家拍拍胸口保证,一定可以给你找一个做事勤快,又老实又靠得住的,要是他妈的货不对办……”还未说完,胖太岁已摇头不迭,截口说道:“你就已经很对办,既有现成的,又何必再费周章?时候也不早了,你老人家最好少讲废话,乖乖跟我回去,切莫惹得我气恼,否则……”
  说到这里,突然一拳轰向身边一块大石!
  这块大石,少说也有二三千斤重,而且坚实异常,岂料胖太岁一拳轰了出去,竟把这大石震得片片碎裂!方宝玉不禁为之咋舌不已,心想:“要是这一拳轰在自己的胸膛上,便算方宝玉有三百条小命,恐怕也得一古脑儿报销得干干净净!”
  胖太岁露了这一手功夫,方宝玉再也不敢胡来,只好乖乖地跟着胖太岁回去。
  回到那酒铺,胖太岁问方宝玉:“你饿不饿?”
  方宝玉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但胖太岁这样问,他居然摇了摇头,道:“不饿。”
  胖太岁“唔"一声,道:“既然不饿,睡觉吧!”
  方宝玉又摇了摇头,道:“不睡觉!”
  胖太岁又唔一声,道:“你想要脱掉几颗牙齿?”
  方宝玉吃了一惊,忙道:“我老人家忙了大半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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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0 15:25: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倒吊可练功 美女来相伴

  胖太岁“嘿嘿”一声:“你若真的不想睡觉,千万别勉强自己。”
  方宝玉心中大骂胖太岁,但嘴里只得投降认输:“不勉强,半点也不勉强……”
  胖太岁又再唔一声,道:“既不勉强,睡着了做的梦也会香甜些,你随我来吧。”方宝玉只得跟着他走。
  胖太岁带着方宝玉来到酒铺后的一间大屋,那酒铺又残又破,但酒铺后的这间大屋却宽敞整齐,建造材料也颇为上乘。
  胖太岁把方宝玉一直带领到大屋内的一所房间,只见屋内空空如也,既无床铺被席,也无一椅一桌,若说房中还有什么事物,恐怕就只有屋顶垂下来的一根绳索。
  胖太岁向那根绳索一指,道。“这就是你的床!”
  方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死胖鬼是个疯子,他要用这绳索吊老子的颈!天大地大,不及自己的性命大,如今小命有危,岂能束手待毙?这胖太岁武功不赖,方少爷是万万打不过他的,唯一之策,只有走为上计。”
  当下连忙大叫:“我要去小便。”也不管胖太岁是否准许,急急掉头便跑。
  这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当然也是绝不中用的,但除此之外,方宝玉已再无任何法宝可施。
  他走不了三步,已给胖掌柜一手抓了回来,方宝玉又惊又怒,心想:“反正再也活不了,这死胖鬼如此可恶,纵使临死也要把他骂个够本。
  岂料他连一个字也未会骂出,胖太岁已先发制口把他的哑穴点住,方宝玉心中叫苦连天,除了手脚拚命挣扎乱动之外,唯一可以反击胖太岁的方法,就只有放屁可也!
  但屁之为物,并非等如奴才,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屁若来时,纵要强忍,往往亦破关而出,反之屁如无意外泄,也同样是欲放而放不出的。
  此刻方宝玉连放屁也放不出来,倒是两行眼泪直淌而下,但这等泪水,对胖太岁自是毫无半点功用。
  胖太岁一手抓住方宝玉,另一只手抓向绳索,方宝玉暗叹:“想不到,老子一世英雄,今天竟然毕命于此!”至于他“老人家”算是什么英雄,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以胖太岁这等身手,要把方宝玉处以绞刑,自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方宝玉突觉乾坤逆倒,上下扭转,原来整个人竟给胖太岁倒提起来,变成了脚在上头在下!
  方宝玉惊恐之余,又感诧异,心想:“死胖鬼在搞什么花样?莫非要倒吊老子,让老子连吊颈也得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但吊颈如何能够吊得倒转过来,这窍门可不易明白。”
  再过片刻,方宝玉已成为一个倒吊之人,但所吊者,并不是吊着他的脖子,而是吊着一双脚给人倒吊着双脚,滋味当然很不好受,但和吊颈相比,却又大有天渊之别,生死之分。
  方宝玉暗松一口气,庆幸性命暂可保住,但胖太岁如此对付自己,分明是存心把自己狠狠折磨,忍不住破口大骂:“死胖鬼倒路尸,明人不做暗事,你有什么阴谋阳谋,快快从实招来,老子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将来还可留你一条全尸……”骂了一会儿,猛然记起自己的哑穴已给封闭,何以忽然又可照骂如常?
  胖太岁却不住地点头,喃喃道:“倒吊神功,血气逆转,奇效无穷,但却还是未会料到,甫经倒吊,竟能藉此逆转血气之力,把被封闭的穴道立即解开……唔……真是神妙!神妙!”
  方宝玉越听越是冒火,但平时冒火,总是由胸腹间引发怒火向上冲往脑门,但此刻他头在下脚在上,这股怒气却不是向上冲,而是直往下涌,如此“怒火下涌”之下,登时头昏脑胀,难熬之极。
  胖太岁干笑两声,说道:“时候不早,你要早早睡觉啦,这张绳索大床,天下无双,你千万不要辜负我家主人的一番美意!”
  方宝玉怒道:“快放老子下来!”
  胖太岁道:“要是片刻之间便放你下来,那又何必多费功夫把你缚上去?嘿嘿……真是狗屁不通!猫屁猪屁也不通!”一面摇头,一面掉头关上大门,任由方宝玉大叫大骂,一概置之不理。
  方宝玉双脚被倒绑,要是一般武林人物,只须略懂三四流武功,来一记弯腰抓腿之类的功夫,要解开绳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要是武功一流之辈,腿上稍一运劲,那条绳索更会给震成粉碎,但方宝玉虽曾练过武功,但恐怕连第八流的境界也赶不上,如此给人绑住,立刻无计可施,和一只羊羔毫无分别。
  常人给这样倒吊着,不但滋味绝不好受,而且颇有性命之虞,只要时候拖得长久,血气不断涌向脑门,就此一命呜呼,绝不为奇。
  方宝玉给倒吊着,叫天不应,叫地不闻,陡然白白浪费力气。过了一会,也就不再叫喊,还是让头脑保持冷静要紧,怎么说也非要想个办法脱离险境不可。
  但此情此景,除非有神仙搭救,否则就算想破了脑袋,只怕也是一样无法可想,无计可施的,他如此这般抵受着倒吊的煎熬,不但想不出什么妙计,而且越来越是头昏脑胀,但觉天地万物,齐齐天旋地转,胸口翳闷欲吐,但却又什么也呕吐不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方宝玉的脑袋彷佛随时都会爆裂,神智更是迷糊不清,就在此际,忽然有人在他脸上轻轻吹一口气。
  方宝玉虽在晕迷边缘,却也感到这一口气又温暖又芳香,所谓呵气如兰,大概也是这般无异。
  方宝玉陡地精神一振,用力睁开眼睛,总算瞧见一条翠缘的裙子,但在他脸上吹一口气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却是无法可睹。
  方宝玉乍然看见有人进入屋中,恍如在极度黑暗之中看见一点光明,而且来者穿着翠绿裙子,不管是老是嫩,也决不会是那个胖太岁,今番能否化险为夷,只怕全在此人身上。
  方宝玉本欲开口求助,岂料全身血气涌向脑袋,一张脸早已变成紫酱之色,纵然还能活着,一张嘴巴已无法说话,那倒不是因为胖太岁会经点了他哑穴之故。
  就在此刻,方宝玉听见那人娇柔的声音说道:“真的很对不住,我知道你很难受,但这也是为了你好,师兄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熬其筋骨……可是……你若真的熬不过去,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方宝玉心中大怒:“小娘皮啰嗦不休,说来说去,还是不理老子死活,他妈的袖手旁观。”他听这声音,断定来者是个年轻少女,但这少女是美是丑,模样如何,却是无法可以瞧得清楚。
  过了片刻,又听见那少女自顾自地说道:“师兄固然是个大大的好人,但老师兄上次敎我钓鱼的时候,却说师兄处事,往往拘泥不化,欲速则不达,陡然浪费力气和人命……”
  “力气浪费掉,也还罢了,但人命关天,一旦浪费掉,就再也救不回来……这个……这个就真的很可怕么了……”少女越往下说,语气越是显得颇为担心。
  方宝玉却是越听越是焦急,心中大叫小姑奶奶快快救命,要是她真的不顾而去,自己能否活到明天,实在难以逆料,再说,纵使真的可以熬到天亮,但一直如此倒吊下去,始终还是死路一条!
  但他连话也说不出口,想到,救命也是有心无力,唯有咿咿唔唔,呻吟不已。那少女叹息一声,又道:“我是很想把你放下来的,但师兄若知道了,一定会大大不高兴……”说到这里,竟然转身离去。
  方宝玉虽在迷糊之中,仍可瞧见她的脚步正在远离自己,显然是不会把自己放下来了,他心中急得要命,但却是完全无可奈何,又急又气之下,顿觉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宝玉才悠悠转醒,他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一张又甜又美的脸孔,只见她穿着一袭淡绿衣衫,正是那个胖太岁的师妹。
  方宝玉吁一口气,突然眨眨眼说道:“怎么你也死掉了?是不是你的那个胖师兄杀性大起,连你也一并干掉?”绿衫少女先是一怔,继而叹嗤笑了起来,说道:“你以为这里是阴曹地府吗?”
  方宝玉又眨眨眼:“难道不是?
  绿衫少女笑了一笑,笑容甜美得难以形容:当然不是,我活得很好,你也活得很好,你瞧外面的阳光多么灿烂?说着,伸手向右边窗户一指。
  直至此际,方宝玉才环顾四周环境,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十分舒适的大床上,在右边有一列雕花窗子,窗外阳光明媚,绿草如茵,景色十分雅丽。
  方宝玉吁一口气,道:“我这条老命,总算是给你救回来了。”
  绿衫少女却不住的在摇头:“你这两句话,全都错了,第一:你比我大概还要年轻一点点,只能算是小命,决不能算是什么老命。第二:昨天晚上,我只是瞧着你说了几句废话,自始至终,并没有把你从绳索上解脱下来。”
  方宝玉一呆:“是真的?”
  绿衫少女道:“当然都是真的。”
  方宝玉道:“既不是你,又会是谁把我救出险境?”
  绿衫少女道:“解绳还须系绳人,是谁把你倒吊上去,也就是谁把你放了下来!”
  方宝玉一愕,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但随即听见一个人冰冷的笑声在屋中响起,不就是那个把他倒吊得死去活来的胖太岁。
  胖太岁走到大床边,伸手便把绿衫少女推开,一双细小的眼睛直盯着方宝玉的脸,冷冷说道:“你要做一个活的店小二,还是要做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倒路尸?”
  方宝玉瞧见他这副恶狠狠的模样,不禁为之胆怯,但那缘衫少女就在旁边,却也不甘示弱,立时冷哼一声,说道:“老子今天龙游浅水,落在你的手里,要剐要杀,悉随尊便,若是稍一皱眉,便不算是英雄好汉!”
  小美人在旁,方宝玉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声,颇有骨气,但胖太岁的模样实在令他不寒而栗,说话虽然十分响亮,但眉头早已皱得不能再皱,什么稍一皱眉,便不算是英雄好汉!云云,这两句话未免显得大不相衬。
  但那绿衫少女似是浑然不觉,见他勇气十足,对胖太岁这个师兄也敢出言顶撞,不禁目露赞许之色,但在赞许之时,却也暗暗为他担心。
  方宝玉一鼓作气把话抖出来之后,胖太岁只是一味干笑着。绿衫少女正想说话,却给胖太岁挥手阻止,截口说道:“小嫣,这里没有你的事,出去吧!”方宝玉听了,立刻把“小嫣”这个名字牢牢记住,但他只知道那个小字的模样,至于那个“嫣”字,他识字有限,自是不知其字究竟如何写法。
  胖太岁喝令小嫣离去,可说是威严十足,方宝玉料想这小姑娘非要乖乖听命不可。岂料小嫣拚命摇头,说道:“我不走!”
  胖太岁一愕,脸上怒意陡生,厉声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小嫣道:“你若不胡作非为,我一定听你的话,但这一次,你差点害死了这……这个小兄弟,我非要好好……监视你不可!”
  胖太岁听了,脸上惊愕的神色更甚,突然举起又胖又大的手掌,似是要向小嫣迎头击下。
  方宝玉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掌下留人!”
  话犹未了,胖太岁已一掌重重击落,但却不是击向小嫣的头顶,而是拍在一张紫檀茶几上。
  那紫檀茶几的木质极其坚实,但胖太岁掌力雄浑,连河边那块二三千斤的大石尚且给他一拳轰碎,他这一掌拍落,这茶几又岂还有完整之理?
  但天下间事,往往无法逆料,胖太岁这一掌固然是威势惊人,但那茶几居然纹风不动,虽被重重掌击,但却连半点崩裂也没有胖太岁陡地一呆,但随即明白其中原委。
  原来在这屋子之中,不知何时已溜进了一个人,而这一个人的手掌,竟比胖太岁的手掌还要肥大一些!
  一般而言,人若肥大,手掌也自当比常人肥大一些,胖太岁人肥手大,但眼前溜进房中之人,一双手掌居然比胖太岁肥大一些,即以整个人的身子计算,也是比胖太岁“犹胖一筹”。
  这房子本来相当宽敞,但前后来了两个如此肥胖的人,登时令人有地方挤逼之感,方宝玉一见之下,不禁暗叹“蔚为奇观”!
  原来这个比胖太岁还要肥胖之人,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但凡肥胖女人,倘若皮肤粗黑,多半不美,但有些肥胖女人,却是皮细肉滑,相貌甜美动人,而眼前这个胖女人,正是属于后者之一类。
  胖太岁那一掌,原本结结实实拍在那张紫檀茶几上,但胖女人却及时以反掌之势,一掌在紫檀茶几之下托住,立刻把胖太岁的掌力完全化解。
  胖太岁蓦然看见这个胖女人,不禁惊呆住了,一张嘴正张得比饭碗还要大,过了好一会才舌头一伸,叫出了两个字。“春花……”
  胖女人倏地喝道:“别胡乱叫我的名字,我姓冷,你只许叫我冷大小姐!
  方宝玉心中暗暗失笑:“这个冷春花,好不威风!暗暗失笑之余,忽然又想起白眉太监冷森严,这两人都姓冷,但一个是荼毒天下苍生的阉宦,一个是肥肥白白的胖女人,除了都是姓冷之外,似乎怎么说也拉不上什么关系。”
  胖太岁一遇上冷春花,立刻好比老鼠遇上大猫,连忙点头打躬作揖,叠声说道:“冷大小姐说得是!冷大小姐说得是!”
  冷春花瞪了他一眼,又喝道:“你是不是发了大财?因此视钱财如他奶奶的粪土?你姑奶奶个熊,可知道这张茶几值多少钱?”
  胖太岁给她喝问得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呐呐道:“好像……值得……五六两银子吧?”
  冷春花大吼一声:“什么?五六两银子?五六两银子可以买这一张紫檀木茶几?你是不是吃错了老鼠药?这张茶几,少说也值三千两银子,要不是你姑奶奶眼明手快内力精湛,这三千两银子早已他妈的化为乌有!”
  胖太岁给她臭驾得满头是汗,却再也不敢出言反驳。
  冷春花一开口就把胖太岁痛骂得狗血淋头,方宝玉心中大感痛快,但最妙不过的,是这个肥胖不堪的女人,居然跟自己志同道合,是个专门讲粗话的大行家,骇然一听之下,实在是说不出的亲切、过瘾!
  要不是方宝玉身边有一个小嫣姑娘,他早已大声喝采,甚至加添三五七句粗话助兴!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是不可不提:那张紫檀茶几,价值决不止五六两银子,那是半点不假,但却也万万值不上三千两,但冷春花厉言疾色,硬说它值三千两银子,分明是要把胖太岁压得抬不起头来!
  果然,胖太岁给她这么一说,真的垂下了头,大半天也抬不起来,方宝玉目睹此情此景,不禁在痛快之余,又是感到说不出的惊诧。
  胖太岁噤若寒蝉,方宝玉一时间还是摸不清这胖女人的底细,只有小嫣姑娘,终于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只见冷春花颤抖着一身肥肉,一步一步走向大床边,目注着方宝玉,看了大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小二看来还算不错。”
  方宝玉忙道:冷大小姐明鉴:“我叫方宝玉,可不是什么小二小三!”
  冷春花啧啧连声:“小胖子要怎样整治你,跟我是没有半点相干的,虽则小胖子性子急,人又糊涂兼且他妈的十分蠢钝,每年都害死了好几个什么小二小三,但那也天意,实在怪不了谁!”
  胖太岁立刻忍不住大叫“寃枉”,叫道:“今年我只打死了一个,其余的只是断了七八根肋骨……或者只是打掉了二三十枚牙齿……”
  冷春花嘿嘿一笑:“你祖奶奶个熊,说够了没有?”
  胖太岁立时又再噤若寒蝉,模样怪怪地站在墙角动也不动,方宝玉看了,忍不住脸露得意微笑。
  冷春花却又瞪着他,冷冷道:“小混蛋,有什么鸟值得这样好笑?我是他的心上人,他是我的贱奴才,贱奴才和他的心上人耍花枪卿卿我我,几时轮得着你来多管闲事?再不正正经经,看你姑奶奶敢不敢一刀把你阉掉,然后送你进宫去做个小太监!”
  方宝玉还没说话,小嫣已惊叫起来:“春花姐姐,你千万不要把他变成……小太监……”
  冷春花阴恻恻一笑,把整张肥头大耳的脸庞凑到小嫣的鼻尖,笑道:“他又不是你的老公,他做不做太监,又关你什么事?”
  小嫣登时满脸通红,急得连眼泪也掉了下来。
  小美人居然为自己流泪,此事当真非同小可,方宝玉胆气陡增,喝道:“死肥婆,别恃着拥有一身肥肉,便可以欺负弱小,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对老子怎样,尽管摆明车马,老子怕你的就不是他妈的一条好汉!”他一面说,小嫣一面在旁跺脚摇头摆手,示意他不可再说下去。
  但说话犹如泼水,既已泼出去,又岂能再收回来?
  冷春花立刻寒着脸,冷冷道:“你算是什么英雄好汉?就算是狗熊,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狗熊!”
  小嫣又忍不住叫了起来:“士可杀不可辱,这位小兄弟只是年纪轻,武功不济事,纵使不是英雄好汉,也不能骂他是个小狗熊!”
  冷春花立时鼓起了腮,却也并未对小嫣再说什么。
  小嫣连番在语言上为方宝玉支撑助阵,方宝玉既是感激,又是高兴,心想:“这小娘皮对老子居然情深义重,颇有资格做老子的第一个老婆。”他年纪虽小,但素有大志,正是男儿当自强,创基立业在江湖中大大露脸,固然是头等大事,但拥有三妻四妾随仆如云,更是今生必须达成的愿望。
  冷春花默然片刻,忽然向胖太岁招招手,胖太岁立刻急急迎上前,恭声道:“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冷春花道:“玉不琢,固然是难成大器,但若乱琢他奶奶的二十四,只会琢得玉碎珠沉,徒然暴殄天物,这个道理,你老兄明白不明白?”
  胖太岁忙道:“以前不明白,如今茅塞顿开,一切都已明明白白!”
  冷春花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既然明乎此理,这小子能否成为大器,就全靠你这个寃大头了!”
  胖太岁道:“大小姐敬请一千个一万个放心,老实说,鄙人三番四次失败,主人家早已大不耐烦,要是再失败下去,说不定这小子还没变成太监,鄙人已给主人一刀阉掉!”
  冷春花陡地怒容满脸,怒道;“你是本大小姐的男人,谁敢把你阉了?你少在姑奶奶面前放狗屁!”
  胖太岁给她狠狠一骂,立刻又再紧紧闭上嘴巴,但脸上却浮现出甜腻兴奋的笑意。
  方宝玉心中暗骂:“没出息,昂藏七尺男子汉,竟给一个胖婆娘弄得连骨头都又酥又贱”,心中虽在痛骂胖太岁,但回眸眼角一瞧小嫣姑娘,却是连自己的骨头也酥了大半,但到底是否又酥又贱,只怕很难获得证实。
  忽听冷春花在他耳边大喝一声,直似焦雷平地响起,把方宝玉整个人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冷春花一手抓住方宝玉的下颚,冷冷笑道:“瞧你贼头贼脑的,心中打什么坏主意?”
  方宝玉给她这么一抓,痛得连泪水也直标出来:“我……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又还能打什么坏主意?”
  冷春花啐了一口,怒声道:“放屁!什么叫砧板上的一块肉?你若只是一块他妈的什么臭肉,胖太岁何必费尽心血敎你练功?”
  方宝玉干咳两声,道:“他……他只是把我倒吊起来,又几时教过我一招半式武功来着?”
  冷春花“呸!”一声,突然正正反反在他脸上连续打了几下耳光:你连半点内功也没有,别说是教你一招半式武功,便算是把三万六千招天下间最神妙最厉害的武功都传授给你,又有个屁用?要是只练一些花拳绣腿,练成了恐怕连一只三脚猫也打不过,倒不如干脆此刻便把你剁为肉酱,用来做肉包的饺子!”
  方宝玉听得连耳朶也直竖起来,过了半晌才道:“胖太岁又不是我的师父,他为什么要敎我武功?再说,他倒吊着我老……老人家,便算是敎我武功吗?”
  冷春花“哼!”的一声,冷冷笑道:“天河倒泻,逆转乾坤,把你倒吊起来,乃是练就逆转大移挪神功的基本法门,如此倒吊,只是神功初阶段,再练下去,还有九蒸九晒、火凤凰生死变等等境界,如此神功,天下间无数人梦寐以求欲练而不得,唯独胖太岁的店小二们有此机缘,正是造化不浅,你这小混蛋如今适逢良机,又夫复何求?”
  方宝玉听得瞠目结舌,疑幻疑真。胖太岁倏地长叹一声,道:“主人对我恩重如山,要是我能够把主人的神功流传于后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计的。”
  方宝玉道:“你主人是谁?”
  胖太岁道:“我家主人的名号,岂是可以随便对外人说的?你若要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号,那也不难,只要你练成了他老人家流传下来的绝顶神功,届时自然会让你知晓。”
  方宝玉道:既是你主人的绝顶神功,何以不叫你主人亲自来传授?”
  胖太岁道:“其中原委,此刻还是不能对你这个黄口小儿直说,除非……”
  方宝玉冷冷一笑,道:“除非老子练成了你主人的绝顶神功,对不?”
  胖太岁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方宝玉哼!一声,暗骂了一句:“还不是一句屁话!”
  冷春花一直目不转晴地盯着方宝玉的脸,突然也叹了一声,道要是小胖子能够练成主人的绝顶神功,也用不着如此费功夫,可惜要练成这一门神功,极不容易,十万人中,也不见得会有一人可以练到第九重境界!
  方宝玉吸一口气,道:“练到第九重境界,是不是要经过‘九蒸九晒’?说到这里,心中暗自惊惶‘九晒’倒也还罢了,但‘九蒸’却又是怎样的情形?蒸肉蒸鱼听说得多也吃得多矣,但练功之人,又该当如何蒸法?”此事当真是匪夷所思,难以理解之极!
  只听见冷春花嘿嘿冷笑:“练成九蒸九晒,只是第五层境界,跟第九层境界相比,差之远矣……但只要练到这等地步,江湖上已罕逢敌手。”
  方宝玉心中冷笑,忖道:“既然练到第五层境界,已是罕逢敌手,那又何必再练到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层境界?这胖婆娘的话,只怕是他奶奶的不大可靠。”就在此际,忽听门外有人敲门。
  这人只是敲了三下,坚实的桃木大门竟给他敲穿了三个大洞!
  冷春花眉头一皱,对胖太岁说道:“我师父来了!他老人家对你瞧得并不顺眼,我若不乖乖跟他回去,说不定今晚会用你的屁股肉来煮菜!”
  胖太岁登时脸无人色:“多谢大小姐关顾,请回!请回!”
  冷春花又是一声叹息,忽尔在胖太岁的脸颊上亲了亲嘴,随即飞奔出门而去。
  方宝玉但见两大肥男肥女的肥脸孔忽然靠在一块,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倒也蔚为奇观,堪称此家独有,别家所无!
  胖太岁给冷春花突如其来地亲了一下,自是受宠若惊,少说也怔呆了一顿饭时光,脸上表情比一只八百斤重的大呆鹅还要呆上八百八十倍。
  方宝玉可没兴趣瞧着,其呆无比的胖太岁,一双眼睛不住骨碌骨碌地在小嫣脸上扫来扫去,小嫣给他瞧得连耳根都红透,本想夺门而出,但胖太岁一直呆呆地拦住了大门,恐怕就算是三十头黄牛也没法子把他撞开半尺。
  方宝玉简直不把胖太岁当作是人,就算是人,也只是个木头人,甚至是个死人。
  在他眼中,小嫣姑娘委实是可观之极,他会听人说过一句什么秀色可餐的成语,但直至如今,才能深切领略这句话的真正滋味小嫣姑娘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但她的两个师兄,一老一胖,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这个死胖鬼,专门折磨店小二,就算他本来用心良苦,但店小二们个个都给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甚至有些真的弄掉了小命,由是观之,这死胖鬼实在是他妈的一无是处,纵然用心良苦,到头来还是店小二统统哑子吃黄莲,有苦自己知。
  方宝玉瞧着小嫣,本也是瞧得又痴又呆,胖太岁是大呆鹅,他是小呆鹅,一间房子里大呆对小呆,中间还夹着一个俏俊的小姑娘。
  但方宝玉只是呆了一会,又再省悟到此地不可久留,大门虽给胖太岁阻拦着,仍可自窗户逃窜出去,当下连连向小嫣姑娘以眼色示小嫣尚未拿定主意,方宝玉已拉着她的手,要和她一起逃离此地说来倒也难以置信,这对少年男女,竟然真的就此逃离房子,那胖太岁兀自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大槪灵魂出窍远矣,尚未归来兮……
  方宝玉拉着小嫣的手越走越远,这一次,方宝玉不再走向河边,反而一味向山上直跑。两人翻过了一座小山,又再越过幽谷,小嫣忽然问:咱们走往哪里?”
  她这一问,方宝玉陡地愕住。
  小嫣幽幽的叹了口气,坐在一根枯木上,眼神一片茫然,彷佛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方宝玉也跟着她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胖师兄,平时对你怎样?”
  小嫣眼睛眨动,说道:“他脾气虽然古怪,但从来没有对我这个小师妹怎样……”
  方宝玉“哼!”一声,冷冷道:“但那些店小二,全都给他折磨得不似人形!”
  小嫣点了点头,但立刻又再不住的摇头:“那并不是折磨,只是……当头棒喝,用意原本是很好的……”
  方宝玉立刻截口道:“好一个当头棒喝,要是一棒迎头便打得肝脑涂地,你说这该算是什么用意?”
  小嫣怔了半晌,不再说什么,方宝玉揑了揑她的鼻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小嫣却真的点点头:“不错,我的确是在生气,但却不是生你的气。”
  方宝玉大奇,道:“这里只有咱们俩,你不生我的气,难道自己生自己的气吗?”
  小嫣又再点点头:“你又说对了,我是在自己生自己的气。”
  方宝玉越听越奇,小美人心情不愉快,他自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小嫣却不等他追问,便自説道:“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儿家。”
  方宝玉一怔,随即哈哈一笑,道:“是女儿家又有什么不好?自古以来巾帼不让须眉,想当年穆桂英、梁红玉、花木兰、大脚珍,又有那一个比男子汉大丈夫输亏了?”穆桂英、梁红玉、花木兰这三位女将的英勇事迹,一直家喩户晓,小嫣自然不会对这些名字感到陌生,但大脚珍究竟是何方神圣,小嫣却是闻所未闻。
  只听得方宝玉接着又说道:“穆桂英屡破金兵,梁红玉击鼓打胜仗,花木兰更是高明,竟可代父从军,宁愿打仗也不再烧饭洗衣服,真不愧是一代奇女子。”
  小嫣连连点头:“这三位女中豪杰,都是令人钦佩万分的,但那个……大脚珍又是什么来历?”
  方宝玉干咳两声,清理清理喉咙才煞有介事地说:“大脚珍者,扬州人氏也,年十六,嫁入豪门……门下一位将军为妻……”
  小嫣大奇:“豪门富户门下,怎会有位将军?他是大财主的兄弟子侄吗?”
  方宝玉不住的摇头:“非也非也!这位将军,跟员外主人非亲非故,此人来自广东,因嗜赌成性欠债累累,避债避到扬州,再投靠在彭员外门下谋生,他本姓梁,他自称是伙头大将军据说那是广东人对厨子的称呼,和真真正正在沙场上杀敌的大将军、小将军以至不大不小的将军,大人有分别!”小嫣总算明白过来。
  方宝玉又干咳两声,才缓缓地接道:“大脚珍嫁给这伙头将军,不到两年,便已身怀十二甲。”
  小嫣听得一呆,忙道:“是身怀六甲。”
  方宝玉“嗤”的一声怪笑:“这个嘛,你小姑娘可有所不知了,寻常人一胎一婴,自当说是怀六甲,但大脚珍不但脚大,肚子更大,原来她姑奶奶的,虽则初为人母,但却功力十足,居然不生则已,一生便是双胎,正是有数可计,二六一十二,那不是身怀十二甲吗?”
  小嫣不禁为之哑然失笑,明知道他这样说是不对的,但一时间却也难以和他争辩明白,唯有一笑置之。
  方宝玉脸露得意之色,接道:“大脚珍在柴房产子,首先生下一个男婴,姓梁的伙头大将军在门外闻讯,大声叫好,其时他老人家正在吃炒粉,便把这个儿子取名为炒粉。”大脚珍大怒,立刻把丈夫骂个狗血淋头!
  小嫣早已笑得弯腰流泪,过了好一会才强忍住笑,说道:“天下间岂有父亲为儿女取名为粉粉面面的,这位大将军该当捱骂。”
  方宝玉立刻脸露不以为然之色,道:“扬州最有名的戏子上官粉红,不也是以粉字为名吗?”
  小嫣道:“粉红这两个字大有意思,炒粉二字的意境,和前者最少相差十万八千里。”
  方宝玉道:“炒粉这个名字,的确不雅,因此咱们的大脚珍姐姐,严令老公把个炒字改掉!”
  小嫣听了,不禁黛眉一皱:“来来去去,还是用上那个粉字? 但叫做梁粉,总比叫梁炒粉好多了。”
  方宝玉摇摇头道:“非也!我是说,她改掉了那个炒字,并不是把中间的一个字完全删除。”
  小嫣又是一愕:“她改了一个什么字?”
  方宝玉道:“大脚珍把梁炒粉这个名字,改为梁鸡粉!”
  小嫣又呆住了:“那是什么意思?”
  方宝玉道:“大脚珍说:用肥鸡来炒粉,自当比干炒粉丰富得多,那是因为她最喜欢吃鸡肉鸭肉之故。”
  小嫣听得不住摇头:“这真是十分岂有此理……”
  方宝玉道:“你又不是梁鸡粉的娘亲,此事无权置评。”小嫣只好又再一笑置之。
  方宝玉接着又说道:“过了大半个时辰,大脚珍又再产下一个女婴,这一次,做母亲的抢着要为女儿起个名字,就叫梁有鼓!”
  小嫣一怔:“这又是什么意思?”
  方宝玉哈哈一笑,道:“别看大脚珍平时粗鲁,在这等关节上却是毫不含糊,当年梁红玉击鼓退金兵,博得千古传诵,名垂青史,所靠者乃是一个大战鼓,两条打鼓棍。要是当时无棍无鼓,梁红玉这三字恐怕已没有什么人还会牢牢记住。因此,大脚珍不假思索,立刻把女儿命名为‘有鼓’,可见她实在独具慧眼,目光远大,早早已为女儿的未来作出打算!”
  小嫣听得半信半疑,心想:“世上岂有如此怪诞的父母”,但瞧见方宝玉说得活灵活现,额上靑筋凸起,倒也不敢就此肯定他正在胡说八道,揑造事实。
  方宝玉说到这里,用手势比划了一下,接道:“大脚珍又高又大,所产下的一双男女也是不比寻常,不到三年,梁鸡粉、梁有鼓两兄妹已威震扬州,声名大噪!
  小嫣大大不相信,道:“这对孪生兄妹就算再神通广大,又怎能在三岁不到的年纪威震扬州,声名大噪?”
  方宝玉哈哈一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有人大器晚成,也有人少年得志。既有人少年得志,也就不难有一对学生兄妹在三岁之前扬名立万,威震神州!”
  他越说越是神奇,初时还只说这对孪生兄妹威震扬州,说到后来,扬州变成神州,若以地方大小来计算,恐怕最少相差超过几千倍。
  小嫣也没有再加挑剔,与其问长问短,不如洗耳恭听,反正此事和自己无关痛痒。
  只听方宝玉接着说道:“且说有一天,彭员外正在演武厅上练棍。彭员外年逾五旬,四十岁前手无缚鸡之力,不知如何,在四十岁生辰之后,拜师在扬州狮王秦真师傅门下,继而天天舞刀弄棒,据説只要有一天不曾练武,就连饭也咽不下。”
  小嫣眉心一紧,道:“这彭员外练武,又跟梁氏兄妹有什么相干?”
  方宝玉道:“本来是没有相干的,但正当彭员外把棍法舞得泼水不入之际,忽然来了一个老太监。”
  小嫣越听越奇,怎么这故事左兜右搭,到后来居然和朝廷的一个老太监扯上了关系?
  方宝玉嘿嘿一笑,道:“彭员外练棍十年,自以为一手天衣无缝五行棍法真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了。正当他把棍法舞得出神入化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冷冰冰,神态极是不屑的老王八脸孔,不禁怒气陡生,喝问那人:‘你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老太监冷冷一笑,只说出了两个字,立刻就把彭员外吓得屁滚尿流,冷汗如雨!”
  小嫣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立时便追问:“老太监说出了怎样的两个字?”
  方宝玉道:“东厂。”
  小嫣一听,也不禁当场呆住。
  明太祖朱元璋一统江山,为驾驭群僚而躬治天下。他为求巩固帝位,不惜绞尽脑汁,费尽心血,专设都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监察百官,探取以小官驭大官的手段。
  而东厂之设,则始终成祖。因成祖能得帝位,全凭朝中宦官为其耳目,于是即位后,即设东厂于东安门北,重用宦官以作酬答。
  乃至武宗,太监刘谨专权,入掌司礼监。明朝宦官衙门,共分十二监、四局、八司,而司礼监乃宦官之首。
  刘谨执掌大权,以邱聚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淫威之盛,一时无两。
  刘谨最后的收场,是被判决以谋反大逆之罪,于狱中凌迟处死。
  但这个满手血腥的阉宦,已杀害无数官员百姓,其中极多寃狱,都是由东厂、西厂一手炮制。
  刘谨虽已伏诛,但东厂仍存,这二十年来,提督东厂之督主,正是威名赫赫,人称“白眉太监”的冷森严!
  其时,在东厂督主之下,设千户掌刑,百户理刑,役隶则取于锦衣衞,役长称为大档头,以下再分二档头、三档头等。
  方宝玉叙述梁鸡粉、梁有鼓孪生兄妹之事,小嫣一直当作是笑话来听,及后说至彭员外舞刀弄棒,也不觉得怎样,但东厂老太监一出场,小嫣立刻为之不寒而栗,娇俏的蛋脸上再无半分笑意。
  方宝玉又接续说下去:“东厂来了一个老太监,此事当真非同小可,彭员外立刻换上了另一副脸孔,恭恭敬敬地要好好款待,但老太监不吃这一套,说道:‘我是奉了上头之命来抓人的。’彭员外更是吃惊,连忙追问要抓什么人?老太监道:‘我是老太监,要抓的人是一个三十岁的壮年太监。’彭员外六神无主,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太监。’老太监道:‘彭老爷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当然不是太监……但这一次要是不能把那个自京城逃离到此的太监抓回去,说不定只好要彭老爷改行了。’彭员外一呆:‘改行干什么生意?’老太监道:‘跟我这个年老命苦的人一样,做个裤裆内空空如也的太监!’彭员外不禁魂飞天外,大叫饶命……”
  小嫣早已听得满脸火红,方宝玉却说得口沫横飞,毫不在意。
  略顿片刻,方宝玉接着说:“彭老爷忙道:‘寒舍之中,只有家人及奴仆,何来太监?公公可查清楚了吗?’老太监冷冷地道:‘东厂查案办事,向来清清楚楚,彭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一句太监官腔打将下来,彭老爷为之心胆俱裂。
  “老太监干笑连声,接着说:‘府上有个姓梁的厨子,他颈际右侧有一条疤痕,是也不是?’彭员外忙道:‘不错,确有其人,他叫梁文武。’“老太监摇摇头:‘你错了,他并不姓梁,而是姓武,名中梁,他説自己是广东人,其实是河南人,但却在广东住过几年,所以懂得煮广东菜、说广东话!彭员外在东厂的老太监面前,本已不欲再加辩词,以免惹祸上身,但那梁文武就算真的改名换姓,也决不能是个太监,当下便把此人已为人父之事向老太监详细禀吿。
  “彭员外说道:‘这厨子若是太监,又怎会娶妻?娶妻也还罢了,又怎能令老婆怀孕,产下孪生儿女?’照彭员外看来,还是认定东厂的老太监弄错了。”
  小嫣年纪尚轻,对男女之事只是似懂非懂,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她是听人说过的,但太监为什么不能娶妻生子,其中关窍她可不怎么明白。
  虽然不明白,却也不敢向别人问个清清楚楚。
  这种事,就让它一辈子不明不白算了。
  只听见方宝玉继续说道:彭员外自以为自己的看法决不会错,岂料老太监冷冷一笑,问彭员外:你脱过他的裤子瞧过吗?彭员外陡地呆住。
  “老太监寒着脸,继又说道:‘武中梁在府上一直装儍,其实是极厉害的脚色,可惜此人胆大妄为,竟与朝廷钦犯勾结,我奉了督主之命,要缉拿此人归案,你若不想被牵连,最好便跟咱们合作合作!’
  “老太监言词之间软硬兼施,彭员外早已魂不附体,况且那厨子跟他非亲非故,当然犯不着包庇他而惹祸上身,于是乎一条毒计,就此谋定下来……
  翌日,彭员外命令厨子大排筵席,宴请扬州城内二十几户商家。梁厨子自是立刻忙得不可开交,但就在他忙碌得要命之际,侍婢艳云气急败坏地回来报吿:‘大脚珍在赌场输了二百两银子,把鸡粉、有鼓兄妹俩抵押给金眼兽,再借三百两银子,岂料又输个清光……金眼兽说……银子不用还了,就把这兄妹俩卖掉抵数吧……’
  “那姓梁的厨子听了,又惊又怒,不由分说,提起砧板上的菜刀,便扑向赌场找那金面兽算帐。
  “金面兽的赌场,在一条狭长胡同后面,姓梁的厨子提着菜刀直扑而至,但只是疾奔到胡同中间,已给数十人前后重重围困。
  “这数十人,有些是东厂太监,有些是锦衣卫,也有十几个是见钱眼开,六亲不认的江湖大盗,姓梁的厨子一见这等阵仗,便晓得自己中了毒计,这决非金面兽所能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几十个太监、锦衣衞、江湖大盗,人数虽然众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半点声音,彷佛全都是哑巴。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战有多惨烈,只知道这姓梁的厨子,凭着手里一柄生锈菜刀,独力激战五六十人。
  “这是沉默的一战,姓梁的厨子接战之后,很快便挂了彩,他左肩上插了一柄小斧头,右臂中了毒弩,小腹中刀,双脚给地堂刀法划破了三四道长长的口子,其中有一两道口子深可见骨。……
  “在如此狭窄的胡同里,居然有人能施展十分精妙的地堂刀法,后来终于真相大白,这人竟是兰州刀中君子连胜侯!
  “连胜侯侠名早着,为人颇有君子之风,岂料竟然在这一战甘心为朝廷阉党卖命,实在大大出人意表……
  “姓梁的厨子虽然身受多处重创,但却有打不死精神,敌人个个一声不响,他也一言不发,屡屡中招剧痛攻心,但仍然咬紧牙关,连一声闷响也没发出来。
  “连胜侯刀法泼辣凶悍,刀中君子简直变成了刀中疯子,似乎与这姓梁的厨子有着深仇大恨。
  “按照常情,一个人以寡敌众,兼且甫接战不久便已身上伤痕累累,此人势必很快便完蛋大吉,但这姓梁的厨子,竟然越战越勇,他一面与敌人拚命,一面以极快速手法,自腰间一个布囊中取出金创药,这里敷一把,那里又再敷上一把,而且竟可在激战中迅速止血,真正匪夷所思,神奇之极。
  “如是者双方激战超逾一顿饭时光,胡同之内,死伤枕藉,虽未致血流成河,却也血渍斑斑,十分可怖。
  “姓梁的厨子虽然不断杀伤强敌,连那个刀中君子连胜侯也给他一刀劈掉了半边脑袋,当场毙命,但姓梁的厨子终究力气不继,招式越来越缓慢下来。
  “再战下去,他必败死无疑,但也就在这危急万分之际,一人仿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一出手便用尖刀刺死两名武功相当不俗的锦衣卫,正是大脚珍掩杀而至!
  “大脚珍乍闻姓梁的厨子在胡同中遇袭,匆匆提刀便来抢救,她绝不是去了赌坊,更没有把梁鸡粉、梁有鼓兄妹抵押给什么金面兽,这都是东厂宦官布下的毒计。
  “姓梁的厨子见大脚珍赶到,脸上的神情不喜反怒,他独力苦战群奸,虽连番受创而闷声不响,但大脚珍一出现,他就咆哮如雷,怒声大骂起来!”方宝玉说到这里,双眉倒竖,涨红了脸,似乎连他自己也在恼怒不已。
  小嫣听到这裹,一张俏脸一阵青一阵白,到这时候忍不住问:“大脚珍姐姐好意相救,他怎么还要大发脾气?”
  方宝玉嘿嘿一笑,道:“江湖中事,世情险恶,个人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上什么!”
  “当时姓梁的厨子破口大骂:烂婊子,这是白眉阉贼的奸计,你要救的不是我这个寺人,而是大公子和二公子!”
  小嫣一怔,忍不住又再问:“寺人是什么人?是不是寺院里的人,也即是和尚?嗯,不对,他是大脚珍的丈夫……也不对,因为又有人说他是个……太监……啊!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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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4 16: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深山渡良宵 伊人被倒吊

  小嫣说完之后,原本一阵靑一阵白的俏脸,变成一片通红。
  方宝玉盯着小嫣的脸庞,不禁瞧得有点痴了。
  他吞了一口口水,突然再也按捺不住,扑前便要亲吻小嫣的脸。
  小嫣给他吓了一跳,急急侧身闪避,方宝玉扑了一个空,但鼻子轻轻擦过她雪白的粉颈,但觉一阵少女体香直沁入心脾,真是舒畅无比,连骨头也酥软下来。
  小嫣退开两步,原来已一片通红的俏脸,更是有如火烫一般。
  “你……你这个人好坏!”小嫣跺了跺脚,看似生气,但却又似有一点点暗暗高兴。
  方宝玉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说道:“这是‘君子好逑’,又叫做情不自禁……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番解释,有点不伦不类,但他并非情场老手,能够如此这般自圆其说,手段已算不俗小嫣初遇这种小滑头,一颗芳心早已方寸大乱,要是两人比拼拳脚功夫,她大可以在十招八招之间,把方宝玉揍得叫爹喊娘,但若要在言谈之间互耍手段,她可万万不是方宝玉的敌手。
  方宝玉一击不中,倒也算颇有风度,并未继续死缠烂打,他淡然一笑之后,又说道:“你很聪明,太监就是寺人,寺人就是太监……这姓梁的厨子,果然并非大脚珍真正的丈夫,而是一个忠义太监!”
  “忠义太监?”小嫣不禁又是一楞,这名词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自是感到十分新鲜。
  方宝玉点了点头,接道:“不错,他真的是个太监,而且并不姓梁,而是姓武,名中梁!
  “世间任何人都有好有坏,比方说:一些得道高僧慈悲为怀,以普渡众生为己任,这些和尚,自然都是好和尚,但却也有不少酒肉和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到处拉屎放屁无恶不作,这些秃驴,便是坏和尚!
  “和尚有好有坏,太监也是一样,尽管有些太监狗屁也不如,但在千千万万太监之中,总会有些正义之士,虽然身上少了一样东西,未必便连忠肝义胆也一倂统统割掉,只要有忠有义,自然可以称为忠义太监……于此类推,世上当然还有不少忠义大臣、忠义老板、忠义老板娘、忠义尼姑、忠义三姑六婆等等……倘若你也有忠有义,便是……”说到这里,故意住口不说下去。
  小嫣好奇心大起,忍不住问:“便是什么东西?”
  方宝玉嘻嘻一笑:“你若有忠有义,只能算是个忠义小笨蛋,除非……”
  小嫣本已抡起粉拳要揍他,到最后却不禁再问:“除非怎样?”
  方宝玉道:“除非你对天下人有忠有义之外,对我还有情有义,那就不再是小笨蛋,而是忠心耿耿有情有义小仙女!”
  小嫣鼓起香腮,又啐了一口:“你再疯言疯语,我不睬你啦!”
  说着,拧身转身便走。
  方宝玉连忙一把将她拉住,陪笑道:“别生气,小人一时忘形冒犯,你是大人,决不会记小人的过失,总而言之,我以后对你定必一本正经,有如老僧入定,又似木头罗汉,正经得不能再正经,如有食言,甘愿给小嫣姐姐拳打脚踢,绝不还手!”
  小嫣噗嗤一笑,眨眨眼说道:“你若真的变成木头罗汉、老僧入定的模样,又有什么好玩了?”
  方宝玉“啊!”的一声,怪笑道:“原来小嫣姐姐也很好玩,对于味同嚼蜡之人,大大的讨厌……这也容易,此后我会小心谨慎,咱们玩笑照开,但却不惹你生气讨厌便是。未知小姐意下如何?”
  小嫣“哼!”一声:“别再越扯越远,你说的那个故事,后来到底怎样啦?”
  方宝玉故意咳嗽两下,清理清理喉咙,然后才说道:“大脚珍拚死抢救武中梁,她手提一把尖刀,见人便劈,劈倒了五六个人之后,刀锋早已卷曲崩缺,简直不成刀形。
  “武中梁又在大骂:‘你拿这把霉刀来送死吗?天下间蠢人千千万万,只怕还没有一个比你更蠢半分!’大脚珍叫道:‘我若不蠢,也不会嫁给一个太监!’
  “两人吵吵骂骂,却一直并肩携手共抗强敌,包围着他们的敌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去,早已身受重伤的武中梁,竟然又再越战越勇,此人战斗意志之强,实在不可思议。
  “但到了后来,他们终于发觉,无论两人如何齐心协力,苦战到底,到底是劫数难逃的。
  “因为在这些敌人之中,其中一人,始终并未出手,一直站在远处冷眼旁观。
  小嫣听得心头悴怦乱跳,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才问:“武中梁……和大脚珍姐姐遇上冷森严……结果怎样?”
  方宝玉苦笑一下:“武中梁虽然勇武不凡,大脚珍也是女中豪杰,但冷森严既已亲自驾临,这一对苦命假鸳鸯又焉有幸免之理!”
  小嫣“啊!”的一声:“他……他俩都已惨遭毒手?”
  方宝玉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到最后,冷森严亲自出手对付武中梁和大脚珍,不到三招,武中梁的脑袋化为肉酱,大脚珍死得更惨,白眉阉贼用一条三尺长的铁钉,自她下颚直穿上天灵而死!”
  小嫣脸色苍白,全身虚软乏力,彷佛正亲眼目睹这一幕惨剧。
  方宝玉长长叹一口气,接道:“武中梁本是白眉阉贼的手下,但冷森严奉了魏忠贤之命,迫害左副都御史杨涟,结果杨涟被投入寃狱,二十六天后,惨被拷打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  ※  ※
  且说案发其时,乃明朝天启五年,朝中权势,几乎尽倾于司礼秉笔太监魏忠贤之手。
  明朝权宦,绝非始于明太祖朱元璋。
  洪武十九年,朱元璋颁布著名的“御制大诰续编”,其中有云:“吾见史傅所书,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未尝不为之惋叹……”由此可见,这位明朝开国皇帝,一早已对“宦官乱政”之事大起警惕之心。
  是以朱元璋登基未几,即明令严禁宦官预政典兵,并铸铁牌刻书规定:“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此铁牌立于宫门之中,人人皆可仰视目睹。
  朱元璋在位之年,宫中大大小小太监,统统都是皇帝的跑腿仆役,谁也不能过问朝政。
  但朱元璋死后,形势急剧改变。
  乃至永乐十八年,明成祖朱棣在北京东安门北设立东厂,以权宦操纵刑狱,自此,东厂有权有势的太监,往往只手遮天,大兴寃狱,残害忠良。
  朱元璋曾明令内监不得识字,但到了宣宗,志大才疏,自以为圣明果断,竟把上项禁令一手捣破,在宫内设立内书堂,不但准许太监读书识字,更郑重其事地特派内阁重臣谨身殷大学士陈山亲自敎学。
  此事看似无关大局,实则种下无穷祸根。
  由于宦官从此能通文墨,以致日后导致权宦代替天子批朱、拟旨,做皇帝的越做越懒,既有宦官代劳,也就乐得偸懒、贪欢、疏政,真是说不出的过瘾。
  但皇帝过瘾,天下百姓以至文武百官,可不过瘾宦官当权,为祸越来越烈,先有王振,不但恃宠专横,目无法纪,更公然直接指挥朝政,力排众议,要皇帝朱祁镇亲征瓦拉。
  也许王振在宫中住得太沉闷了,竟把战争视作儿戏,在毫无准备下仓促行军,半途上已有兵将饿死最后,英宗朱祁镇给这个自视过高的司礼监王振害得鸡毛鸭血,在土木之变一役中,成为胡人的俘虏王振力排众议,挟帝出京,开始的时候真是不可一世,岂料眼高手低,出师不利,竟使五十万大军糊里糊涂地陷入敌人的重围,连皇帝也给胡人掳走。
  王振自取灭亡,当英宗被俘之际,这个混帐加八级的阉宦,亦为乱军所杀,(另有一说,谓英宗的护衞将军樊忠,以大锤轰毙王振,同时大喊:“吾为天下诛此贼!”其后,樊忠亦在苦战中殉国)。
  王振死后,不久又出现了另一个原籍大藤峡瑶族的权宦——汪成化十三年正月,宪宗朱见深下令成立“西厂”!
  在此五十多年以前,明成祖朱棣已设立东厂,以宦官为提督,大兴寃狱,对异己份子严加镇压。
  但宪宗尚嫌不足,竟于西城灵济宫前,再设西厂以刺探朝内朝外军民大臣等任何微言片语,只要稍有把柄在手,甚至毫无任何把柄,总之兴之所至,均可迭兴大狱,仗势欺人。
  汪直便是西厂的提督。
  汪直擅于看风驶舵,权势与日俱增。但其后却猖獗如狂,肆虐朝野,终于惹来满朝上下无数强烈非议最后,汪直失势,一落千丈,但其为祸之深,已无可补救。
  汪直之后,再出现另一个更可怕的宦官——刘谨!
  刘谨,原姓谈,陕西西安府兴平人,因自幼被宫,被一个姓刘的太监带引入紫禁城,而改为姓刘。
  刘谨入宫不久,即成为八虎之首,他被称为“大珰”,擅弄权术而且心狠手辣。
  刘谨很快就把皇帝玩弄于股掌间,为了令武宗恣情淫乐,疏于朝政,他为皇帝建造离宫,广收天下美女,专供武宗沉溺于美色之间,这就是艳名昭着的豹房!
  一天,在早朝时,殷阶上忽然有一封信,原来是匿名控诉状,内容力数刘谨的种种罪行。
  皇帝朱厚照看了之后,在控诉状上批示,意思大概是说:“你所说的贤能之士,朕偏不用。你所说不能用的人,朕偏要用。”这个荒淫的皇帝,显然在全力偏袒刘谨。
  但此事并未了结。
  刘谨为了这一件无头公案,大动肝火。誓言无头公案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于是,他悍然命令满朝文武官员数百人,在紫禁城奉先门外跪下,追究事主。
  当天,烈日高悬,几百个大官由早晨跪到晚上,顺天府推官周臣、兵部主事柯釴,竟被活活晒死但到最后,事情真相大白,写下这封匿名状的,并非朝廷大臣,而是刘谨身边的一个太监。
  由此可见,刘谨权势之大,气焰之盛,简直已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刘谨荼毒苍生,杀人如麻,但最后却被武宗查出他图谋不轨。结果,刘谨被抄家,所抄得之物如:伪玺、衮衣、玉带等诸违禁物,证据确凿,造反图谋无可置疑,遂被投入诏狱,严刑拷问十天后,刘谨被诏磔于市,分三天凌迟处死。
  又过了三天,刘谨已是死无存尸,但仍有下文。
  刘谨的头颅,在他死后再被砍下来示众,刑部更以行刑图及狱词榜示天下。
  曾经给刘谨所陷害的人,争购其肉而食,顷刻间遗体被愤怒的群众瓜食而尽。
  刘谨虽然伏诛,但武宗荒淫如旧,仍居豹房之中,仍有无数阉宦继续弄权……
  其后,帝位辗转传至熹宗。
  熹宗,是个少年登基的小皇帝,生性懦弱,爱好引绳削墨,描图漆刷,弹墨画线,所做出的工艺品、小玩意儿,无不玲珑精巧,别具一格。
  这个小皇帝,并不淫暴,但却因这种特殊癖好而荒废朝政即使他没有这种特殊癖好,也根本不懂政事)。
  其时魏忠贤为皇上近侍,司礼秉笔太监。
  魏忠贤,河间府肃宁人,据明史纪事本末中记载,此人“目不识丁,然亦有胆力,能决断……喜事尚谀……”
  魏忠贤,出身市井间,是个无赖中的无赖。据说,他赌博败北,欠债累累,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一气之下,竟然挥刀自宫,混入紫禁城当了太监!
  魏忠贤虽无才学,却非无能之坊间有个传说,描述他在出生之际,颇为不同凡响:“天上忽然乌云密布,狂飙疾起,稳婆来时,更听得屋脊上有一只九头巨鸟,大叫数声向南飞去,随后房中一声呱叫,生下了一个孩子。
  一般人都深信,此绝非吉兆。
  明朝至天启年间,朝政极其腐败,社会危机重重,党争大为激烈,魏忠贤结党营私,瞒上蔽下,不断屠戮臣民,其作恶之深,危害之广,远非正德年间的刘谨可以比拟。
  魏忠贤于明神宗万历十七年入宫,旋即不断巴结上司,趋炎附势,不久即与司礼监王安属下的魏朝称兄道弟。
  经过魏朝竭力推荐,王安渐渐对魏忠贤另眼相看,未几,魏忠贤被选入熹宗生母王选侍的宫中经管膳食,每当熹宗看望生母,经常见到魏忠贤,而魏忠贤更殷懃侍候,博取好感。
  魏忠贤此人,颇具才干,可惜却是祸国殃民的歪才。他以大拍马屁崛起禁宫之中,又与主持一宫事的太监王安拉上关系,其后更与熹宗的乳母客氏搭上一手!
  魏忠贤既是个太监,又如何能搭得上熹宗的乳母客氏?
  原来太监也有真假之分。一般的太监,多半都是自幼净身入宫,但假如阉割的不彻底,这样的太监仍然会有一些男人的雄风,这就是“假太监”的由来。
  那个皇帝的乳母客氏,原本是魏朝的“对食者”,所谓对食,系自汉朝以来,一些得宠的太监,虽已被阉割净身,但仍喜女色,便由皇上特赐一个宫女与他同居,在名义上,也可以算是夫妻,但当然无法生儿育女,这就叫“对食”。魏忠贤能够在宫中迅速冒升,魏朝给他的帮助极大,但魏忠贤天生反骨,为人绝对不讲义气,魏朝这一次不啻是引狼入室,自招灭亡。
  魏忠贤明知魏朝和客氏的关系,但朋友妻,照样戏。往往趁着魏朝外出值班之际,施展浑身法宝向客氏不断挑逗。
  那客氏本是水性杨花的妇人,见魏忠贤年轻英伟,远胜年纪渐老的魏朝,再加上魏忠贤挑逗手段功力十足,两人自是一拍即合。
  魏忠贤横刀夺爱,很快便东窗事发,原来魏朝和魏忠贤都是半真半假的太监,两人先后周旋于客氏之间,终于为了此事而翻脸,三个人大吵大闹,最后更惊动了少年皇帝熹宗。
  结果,熹宗存心偏袒魏忠贤,下令魏朝“割爱”,把客氏让给魏忠贤!
  魏朝心中虽然大不服气,但君令如山,既然连皇上的金口也在袒护着魏忠贤,他又能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事情并非就此了结。
  魏忠贤果然心狠手辣,什么道义、恩情全都不顾,为了斩草除根,竟与客氏合谋假传圣旨,把魏朝发配到凤阳皇陵作杂役。
  魏朝才到皇陵,不到三天,凤阳主管又再宣读伪圣旨:“魏朝罪孽深重,勒令自缢而死!”魏朝引狼入室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的性命寃枉地一手断送。
  魏朝死后,魏忠贤与客氏名正言顺地“对食”,这个心狠手辣不讲义气的半真半假太监,也悄悄地在腐败的朝政中插上一手!
  天启五年以魏忠贤为首的阉党,与东林党一羣朝廷重臣展开激烈的党争!
  东林党,以左副都御史杨涟为首,向皇帝上书参奏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罪名包括:私行拟旨擅权传令、斥逐直臣、胡滥用刑、利用厂卫、陷害忠良;毁人房屋、起建牌坊、违反祖制、居心叵测;又谋害后妃、瞒骗圣聪、目中无主……等等。
  杨涟大胆直斥魏忠贤种种罪行,但熹宗根本不愿理睬,这位庸君,又再度在极关键的时刻偏袒魏忠贤。
  数天后,熹宗始再行上朝,当天晨曦,大殿之上阉党守卫森严,数百刀斧手两旁林立。皇帝的屁股才坐上龙椅,便勒令左班朝官不准出班奏事,显然是要封住杨的嘴巴,不准许他讲半句话。
  下朝之后,满朝大臣大为震怒,纷纷上疏参奏揭举魏忠贤的罪状。但魏忠贤早已把熹宗玩弄于股掌中,羣臣声势再大,喊呐之声再汹涌,熹宗也是充耳不闻,只顾在庭院内建造模仿的干清宫(这模仿的干清宫,高约三、四尺,处处雕龙刻凤,相当精细)。
  激烈党争已起,魏忠贤也摸清楚了皇帝的脾气,深知自己手上拥有的权势,绝对不必害怕满朝文武百官的挑衅。
  不久,魏忠贤便放胆地在朝中对大臣们施行廷杖!
  廷杖,始创于明太祖朱元璋,并无任何法制规定怎样才能施刑,只要有朝臣违背了皇帝的旨意,或者是令到皇帝不高兴,那么一声令下,这些大臣就会立刻被拖下去惨遭刑杖毒打。
  行刑地点,是在午门前的御道东侧。行刑时,左边是一排太监,右边是锦衣卫,下列旗校数十人,俱手执木棍,杀气腾腾。
  当监刑的司礼太监宣读圣旨完毕,立刻就开始用刑。每打五棍,换上另一人接着去打,往往不少大官,就此惨被活活打死。
  魏忠贤的权势已足可只手遮天,不但代替皇帝拟旨,也代替皇帝施行廷杖,不少东林党大官员,都给无情木棍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其中若干官员,还未正式挨廷杖,已给魏忠贤麾下的小内监扯发撕面、拳打脚踢,甚至还未拖到午门,已用膝撞、爪功、撩阴腿等等歹毒的招数,把受害者的阴囊捣爆,其后再经刑杖毒打,十居其九再无生还希望阉党得势,杨涟惨死狱中,罪名是贪贜,这当然又是寃狱。

  方宝玉对朝中大事,所知绝少,但杨涟一案,他却也略知一二。
  他对小嫣说道:“杨涟遇害,死得极惨,据说,当他被拖出诏狱之际,全身已经溃烂,耳朶还有一根巨大铁钉直穿脑门……”
  小嫣听得咬牙切齿,神情又是害怕,又是说不出的愤怒。
  方宝玉又道:“杨涟为了参奏魏忠贤而惨遭毒手,此事虽引起朝廷文武百官公愤,但阉党气焰正盛,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是,杨涟还有两个侄子,虽非杨涟所生,亦算是忠良之后……魏忠贤为了斩草除根,下令冷森严把这两个稚子除掉!”
  小嫣:“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他们……是不是一男一女?”
  方宝玉点了点头。小嫣目光不断闪动,再问:“他俩是双生胎的?”
  方宝玉又再点点头。
  小嫣楞住了,她呆呆地望住方宝玉的脸,神情又是震惊又有着几分兴奋:“他俩就是梁鸡粉、梁有鼓兄妹?”
  方宝玉叹了口气,说道:“你说得半点也不错!”
  小嫣本来就很聪明,到这时候,她已渐渐把方宝玉所说的故事在心中整理起来。
  她说道:“大脚珍姐姐,根本没有怀孕,她从来也没有‘身怀十二甲’……说到这里,忍不住掩嘴失笑。
  方宝玉道:“她并非身怀十二甲,而是身怀二十甲。”
  小嫣陡地听得儍住了,心想怎么越弄越多了?
  方宝玉接着又道:“她身怀二十甲,你也同样身怀二十甲,那是手指甲和脚趾甲!”
  小嫣“呸!”一声:“又不正经了。”
  方宝玉道:“奸邪当道,越是正经的人,越是给害得鸡犬不宁,就以你的胖师兄来说,他这个人就不正经得很!”
  小嫣蹙了蹙眉,道:“胖师兄的心肠,其实是很好的,但只要是为了主人的事情,他做事往往会有点儿过份……”
  方宝玉“呸!”一声:“什么有点儿过份,简直就是不通人性,离谱万分!”
  小嫣忽然沉着脸,道:“我不许你再说胖师兄的坏话,若再不改善,以后咱们一刀两断好了!”
  方宝玉忙道:“不说就不说!”
  肚子里却在大骂:“王八羔子死胖鬼,老子操你奶奶!”
  小嫣瞪着他的脸,又道:“你不但嘴里不能骂胖师兄,心里也不能骂他!”
  方宝玉嘻嘻一笑:“你一千一万个放心,我嘴里不骂胖师兄,心里也不骂胖师兄,如有食言,便是四条腿一条尾巴的小乌龟!”但却暗自在想:我嘴里不骂,心里也不骂,但在肚子里大骂臭鬼,就不能把我当作甫自龟蛋壳爬出来的硬背畜生!”
  小嫣望住方宝玉,虽见他一双眼珠不断骨碌骨碌乱转,却也不晓得这个小滑头心里想着的到底是什么鬼主意。
  方宝玉忽然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搅了大半天,困倦得很,不若在此地休息一会,然后老子带你到扬州城内见识见识!”
  小嫣“喔!”一声,叫道:“且慢,你那个故事还没有说完呀!”
  方宝玉摇摇头:“世间上很多故事都是完不了的,正是没完没了,你也不要再问了!”说完,竟仰面躺卧在一块大石上,佯作呼呼大睡。
  就算是再渴睡之人,也决不可能在霎眼间便酣睡至此,小嫣明知道他装模作样,整蛊作怪,但他叫自己不要再问,总不成厚着脸皮和这小滑头扯缠下去。
  两人在幽静的深山大谷中渡过一宵,直至黎明方起,方宝玉才开眼,就已看见了小嫣在自己的头顶上!
  小嫣怎会在他头顶上的?
  原来她已给人倒吊起来,脚在上头在下,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脸庞对准了方宝玉的脸!
  一看见这等阵势,方宝玉已蓦然警觉,这不问而知,定必是胖太岁的拿手好戏果然,他很快就听见了胖太岁慢条斯理的声音:“天亮啦,快快起来,别躭搁了练功的时间。”
  方宝玉又惊又怒,霍地自大石上跳起,随即怒吼道:“快把她放下来!”
  胖太岁眨了眨眼:“她在大树下吊得挺舒服的,为什么要把她放下来,莫不是树上有毒蛇吧?”说着,仰起了又圆又胖大的脸,向大树的桠枝望去。
  望了一会,又自摇头不迭,喃喃道:“这棵大树上面,只有八只蟾蜍、十五六只蝗虫、两条蜈蚣和一个貂珰,至于毒蛇,看来半条也没有。”
  方宝玉心中大骂:“死胖鬼肥王八,最好上面有三万条蜈蚣一起掉了下来,条条蜈蚣都认准了你这个胖瘟神,把你咬得浑身又肿又烂!但要是真有三万条蜈蚣从树而降,是否所有蜈蚣都能独具慧眼,只拣胖太岁才噬下去,倒也极难想像。”
  方宝玉心中乱骂三十六,嘴里却随口而问:“貂珰又是甚么东西?”
  胖太岁嘿嘿一笑:“貂珰者也,又名巷伯。”
  方宝玉还是不懂,再问:“巷伯又是什么东西?”
  胖太岁道:“巷伯又名黄门。”
  貂珰就是巷伯,巷伯又名黄门,但这三种名字究竟是什么东西?
  方宝玉听来听去,依然莫名其妙,但却隐隐感觉得到,胖太岁的声音,越来越是阴森可怖,甚至有点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正在咆哮。
  方宝玉虽然对貂珰、巷伯、黄门这三个名字莫名其妙,但绝对不认为胖太岁是在故弄玄虚,作弄自己,因为他感觉得到,在胖太岁的眼中,大树上真的有貂珰,而且这个叫什么貂珰的东西,似乎比世间最恶毒的毒蛇还更可怖!
  这棵大树,枝叶浓密,上面究竟隐藏着些什么可怖的东西?

  ※  ※  ※
  大树上隐藏的,除了蟾蜍、蝗虫、蜈蚣等虫蚁之外,还有人!一个服饰夺目,双眉雪白,但却脸皮光滑,连一根胡子也没有的中年人!
  这是太监的服饰!他是个绝不寻常的太监!
  貂珰、巷伯、黄门,都是宦官的一种!
  而这一个太监,其地位绝对不是一般宦官所能望其项背,因为他就是名震天下,人称白眉太监的冷森严!

  ※  ※  ※
  冷森严,是司礼秉笔太监魏忠贤麾下最可怖的一员悍将!
  在扬州城外,冷森严轻而易举便重创了乌金帮,如非米二公子及时牵制,恐怕帮主金铜人已变成了断气太监!
  方宝玉再聪明,也万万料不到胖太岁此刻所说的貂珰、巷伯和黄门,赫然竟是白眉太监冷公公!
  方宝玉和小嫣是乱窜乱逃,才来到这个地方的,而胖太岁一直追寻,也费了好几个时辰,才能把这两口子找着。
  胖太岁恼恨自己的小师妹带走方宝玉,就把她倒吊在大树下施以惩罚,这可跟练什么倒吊神功全然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在他倒吊起小嫣的时候,他察觉到大树上有异动,那不是蛇虫鸟兽,而是一个轻功出神入化的武学高手。
  那人轻功虽高,却并未刻意匿藏,因此,胖太岁很快便看见了他的服饰,甚至是他的容貌。
  “白眉太监”冷森严竟然跟着胖太岁,如影随形,一直跟到了这胖太岁连续说出了貂珰、巷伯和黄门这三个名称,意思都是等如宦官、太监。但如此数说,显然是充满着鄙夷与不敬!
  冷森严终于开腔了,他的声音相当尖锐刺耳,一如泼辣的女子:“谷瘦影,久违了。”短短六个字,已说明了两件事。第一:胖太岁原来姓谷,名字却和他的身材完全相反,唤作瘦影,第二:这两人,以前会经相识!
  只听见胖太岁冷冷一笑:“好得很啊!原来你仍然记得我的名字。”
  大树上的冷森严道:“怎会不记得,咱们以前是好兄弟、好朋友,别说是今天,便是到了明天,当你尸体开始腐化,到了明年,只剩下三几根枯骨的时候,小冷还是会记得谷瘦影这三个字的!”
  方宝玉听见树上那人自称小冷,心想:这个什么貂珰原来姓冷,但他还是未能想到,这个小冷赫然便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白眉太监”冷森严!
  冷森严的话,已充满着可怖可恶的敌意,但胖太岁不怒反笑,笑声响彻云霄,良久才道:“这十几年以来,我不断改名换姓,有时姓赵,有时姓霍,有时候连姓什么自己都説不上来,今天有幸给你提醒,俺原来叫谷瘦影,是个原来瘦小得可怜的小人物!”
  冷森严在树上阴恻恻一笑,道:“短短十几年光景,你能够胖成这个样子,也算你有点本事,只可惜大肉神霸斩并非绝顶上乘武功,纵使练到第八九层境界,也决难打遍天下所有英雄豪杰!”
  胖太岁呵呵一笑,道:“打遍天下英雄豪杰,固然是难乎其难,但用来斩杀阉狗,却也容易。”
  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底下,彼此针锋相对,语气越来越是充满敌意,甚至是尖酸刻薄。
  方宝玉心中暗道:“胖瘟神虽然可恶,但树上之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最好这两大瘟神大打出手,两败俱伤焦头烂额,那便阿弥陀佛大吉大利之至。”
  心念未已,突觉身子陡然向上飞跃,原来竟给胖太岁挟在胁下,两人双双直向树顶疾冲上去。
  方宝玉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叫:“快放老子下去!”但说完这句话之后,已给胖太岁挟着疾冲向树梢,离地八九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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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7 16:03: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兄妹势不两立 为郎手足拼命

  胖太岁冷冷一笑:“你若真要下去,俺便立刻放手!”
  方宝玉急急投降,说道:“如今不必了。”惊魂未定,只见在高高的树梢上,居然半躺半卧着一名太监,此人双眉雪白,神色阴冷、笑意残酷,不禁如梦初醒,心中大叫“辣块妈妈”,暗道:“这番死也!这太监白眉白脸,而且姓冷,不是白眉太监冷森严又会是谁!”
  再想起乌金帮惨遭重创一役的情景,不禁寒毛直竖,差点便要撒出尿来!
  只见冷森严半躺半卧在树梢上,看来四平八稳十分惬意,但那树顶上的桠枝只有手指般粗细,而且软软的甚难着力,大概只有小的雀鸟方可栖身其间,然而,冷森严竟能随随便便躺卧在这细小的桠枝上,这份本领,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胖太岁挟着方宝玉,虽然也直飞上树顶附近,但胖太岁立足之处,乃是一根粗大了数倍的横枝,若单以此事而论,冷森严似乎显得高明了一大截。
  但方宝玉心中却想:“白眉老阉狗弱不禁风,身材宛如女子一般,自是他妈的身轻似燕;但胖瘟神身如泰山,又抱着我这个老人家,真是百上加斤,能够在这高高的大树上站得牢牢固固,又岂是脓包饭桶之辈。”
  要是胖太岁独自登上树梢,方宝玉可不理会这大胖子是胜是败,或生或死。但如今连自己也成为“树顶主人”,正是唇亡齿寒,胖太岁是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吃败仗的。
  胖太岁既不能打败仗,那便唯有渴望他一出手便把冷森严干掉,方可平安大吉。
  方宝玉对胖太岁虽然十分憎厌,但也知道这大胖子并无杀害自己之意,否则,纵使他“老人家”有十八颗脑袋,也早已给胖太岁一一劈掉!
  大树之上,忽吹狂风,树梢间三人,随即摇晃不定。
  方宝玉忖道:“常言道:树大招风,直至今天,始能领略个中滋味。”
  这阵狂风一吹起,胖太岁的身形立时摇摆不定,但冷森严躺卧在细小桠枝上,反而四平八稳,神情更是惬意之极。
  方宝玉暗呼不妙:“他妈的武林高手有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如今两大混蛋高手虽未伸手,但各自伸脚站在树顶上,一比之下,显见是没卵蛋的阉贼占了上风,要是动手比划,只怕十成中有九成九是裤裆内少了几两东西的阉贼优胜!”越想越是不妙,只好硬着头皮对胖太岁说道:“高手比拚,生死存亡只系一线间,你带着我在树上对敌,恐怕会大大吃亏……”
  “你懂个屁!”胖太岁哼了一声,道:“你要练成绝顶武功,临阵对敌经验十分重要,须知江湖争杀,未必便是武功高强者胜,往往一些功力较差之人,能够出其不意把强敌击败,关键正在于临阵对敌经验比对方优胜,故此能够以弱胜强,以寡敌众!”
  方宝玉听得不住点头,但心里却暗暗叫苦:“辣块妈妈吃西瓜,吃大肚皮生娃娃!这死胖鬼一味自以为是,竟把方少爷的姓命当作儿戏,真是天亡我也!”明知再说也是无用,说不定还会给这胖瘟神连穴道也封掉,只好暂时闭上嘴巴。
  忽听冷森严阴恻恻地说道:“谷瘦影,你挟着的小娃娃,看来相当不错,骨格上乘,相格亦佳,大槪是金老儿要你找这样的人才吧?”
  胖太岁沉声道:“我家主人的事,你管不着!”
  冷森严一阵干笑,道:“金老儿的事,我原是管不着的,但照本督主看,这小娃娃若能在皇上左右侍候,也是挺不错的,嘿嘿……嘿嘿……”
  方宝玉一怔,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要自己侍候皇上?要是真的在皇上左右侍候,那么自己又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是将军?是朝廷大臣? 还是……
  想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不禁大吃一惊,暗道:“糟了!在皇上左右侍候的人,若不是皇后妃嫔,便是那些裤裆内空空如也的太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但总算他定力不弱,并未当场便昏倒过去,只是手心又湿又冷,牙关不住地在打颤。
  在这凶险关头,唯一可以保住自己的,就只有胖太岁,但胖太岁不自量力,偏要挟着自己冲上树顶对抗冷森严,如此一战,多半大大不利。
  只听见胖太岁干笑连声,又用手轻轻一指方宝玉的脑袋,说道:“只要你打败了我,别说是要他侍候皇上,就算割下他的脑袋瓜子来煮汤,也是悉随尊便。”
  方宝玉心中大怒:“割你妈的卵蛋煮尿喂狗才是真的!”
  冷森严冷冷一笑,道:“姓谷的,念在咱们当年还算是一场朋友,这小子既是金老儿要你栽培的下一代人物,本督主也不来故意跟你为难,但杨氏遗孤一男一女,你必须交了出来,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一听见杨氏遗孤,方宝玉不禁大为惊讶!
  所谓“杨氏遗孤一男一女”,显然是指杨涟家族之后,也正是昨晚他对小嫣所说的梁鸡粉、梁有鼓兄妹。
  方宝玉知道这一桩事,全然是由刘铁口那边听回来的。
  刘铁口在乌金帮中,职位虽然不算太高,但他掌管的是“金鸽小队”,别说是扬州城的事,便是远及其余州县,只要事情和乌金帮有关,他也往往了如指掌大脚珍、厨子太监武中梁在彭府中偷天换日,暗自大做手脚把杨氏遗孤,变成了大脚珍的儿女,但最后还是事机不密,给“白眉太监”冷森严查出了真相此事发生在扬州,刘铁口又岂有不知之理。
  只是,这桩大事,东厂的鹰犬固然严守秘密,不会随便外泄。而彭府中人,也不敢多说半句,以免惹祸上身,只有乌金帮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才对此事的来龙去脉,略知梗概,但此事关系重大,乌金帮也不敢把内情四处宣扬,更不敢加油添醋,唯恐天下不乱。
  刘铁口为了这件事,一直愤怒不己,但却又不能随便对人宣泄。
  直至有一晚,方宝玉从妓院里偷了两坛绝顶佳酿,一老一少抓着狗腿子,又酒又肉疯疯癫癫闹到天亮,真是说不出的过瘾!
  在酒酣耳热,过瘾得乱七八糟的时候,刘铁口再也忍耐不住,把“梁鸡粉、梁有鼓”孪生兄妹之事一一说出,并嘱咐方宝玉切莫泄漏出去,以免坏了大事。
  方宝玉立刻指天立誓,但只是说了一句。皇天在上……下面的誓词还未说出,刘铁口已酒力不胜,咕咚一声栽倒在桌底之下。
  且说在树顶之上,狂风骤吹骤停,方宝玉给胖太岁挟在肥胁之下,早已他妈的浑身不自在,再加上冷森严冷森可怖的目光不断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真是此情此景,好不凄苦者也!
  还有,此刻方宝玉在树顶之上,固然不妙,大树之下,小美人小嫣姑娘也是不妙得很,她为了自己而给胖师兄吊起来,那种滋味如何,方宝玉是经过此苦的,要是再倒吊下去,小美人势必脑袋肿胀,甚至秋波变作凸眼金鱼,更说不定连樱桃小嘴也会给倒吊得变成猪八戒一般,那时候可大煞风景之至!
  方宝玉对风景之物,向来并不怎么懂得欣赏,大煞风景尚事属等闲,最怕大煞美人,那才真的是大吉利市,阿弥陀佛之至!
  再说:“解绳还须系绳人”,上一次方宝玉给胖太岁倒吊起来,最后还是给胖太岁亲手解将下来。可是,眼前形势,系绳人依然是那个杀千刀臭瘟神的胖太岁,但此人目前面对着冷森严这个要命的太监,“系绳人”说不定在转眼间便变作如假包换的死人,那时候,胖太岁固然死得不能再死,方少爷只怕有机会入宫在皇上身边好好侍候诸如皇帝夜半尿急小便,小太监奉命提着黄金壶在旁侍候等等,至于小美人儿,这下子乖乖不得了,今次有系绳人却无解绳人,倒吊之绳既不可解,自当一直再吊下去,有如秋风起吊腊肠一般,白天也吊,半夜深更也吊,越吊越干,越吊越轻,也越吊越是他妈的肉香四射!
  但小美人儿可不是他妈的北风腊肠,别说是吊至肉香四射,便是吊轻了三几斤,也是天大的造孽,此事万万不可发生,万万不可!千千万万个不可不可!
  可是,纵使方宝玉充满着,悲天悯美人之心,但他自己也是泥菩萨渡江,自身难保,又能有什么法子可想了?
  不但他自己自身难保,胖太岁也是一样,看来,这一仗又是东厂太监大获全胜,老天爷仍然未曾张开眼睛,关顾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死死活活!
  方宝玉越想越是悲苦,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心想:“当年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功力之深厚千古传诵,今天方少爷只要能够哭倒这一棵大树,说不定便可扭转乾坤逃出险境……”
  但他功力极其有限,能否哭倒这棵大树,实在毫无把握之至。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强行忍住,并未大哭起来。
  因为他又想到:“小美人在大树下,小英雄在大树上,一上一下,正是他妈的咸鸭蛋各有千秋,要是老子居然大哭于此,将来又焉还有面目会见小美人儿?”是以即时强忍不哭!
  在如此危急关头,他居然可以这样地顾虑周详,倒算难能可贵!
  只听见冷森严不断冷笑,又不断说话威逼利诱胖太岁,要他把那对学生兄妹下落说出,但胖太岁充耳不闻,丝毫不为所动。
  冷森严无奈,最后叹一口气,说道:“金老儿别的本领也许稀松平常,但收归门下的奴才,却真还不赖!”说到这里,自腰间慢慢的抽出了一把不长不短,连柄带锋刄两尺左右的竹剑。
  这一把剑,看来平平无奇,甚至似乎是小孩削竹而成的玩意,但胖太岁一望之下,便知此剑乃是采用湘北听涛谷内最珍贵的寒霜七节竹削制而成,剑身柔韧,弹力十足,剑刄锋利,与剑尖俱可杀人于电光石火间,绝非寻常之物。
  这把竹剑,若在不懂剑道之人手里,自当连一柄废铁亦有所不如,但冷森严年少出道,即以“九九八十一式君莫愁剑诀”震慑黑白群雄,虽则近年甚少出剑对敌,但此人剑法之精奇厉害,自不待言。
  胖太岁嘿嘿一笑,道:“你这把剑珍罕之极,据说在最近十年来从不示人,如今竟用来对付谷某,可算十分赏脸!”
  冷森严干笑着:“好好歹歹,咱们以前总算是一场兄弟,总不成也像对付乌金帮那些兔崽子一般,用上‘震宫断魂手’罢!”
  胖太岁冷笑连声:“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剑刺穿咽喉是杀杀杀!一爪抓断是非根,内力自阴囊部位直捣胸腹,震得肠穿肚烂也是杀杀杀!照俺看来,反正都是杀杀杀,又有什么分别!”说到这里,也慢慢地抽出了一件兵器。
  胖太岁的兵器,相当奇特,居然是一条大腿骨!
  方宝玉给他挟在胁下,虽然看见胖太岁自衣衫之内抽出一条两尺长的骨头,但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根骨头,却没法瞧得清楚。
  但即使他瞧得清清楚楚,然后再让他想三年五载,恐怕也难以猜想得到,这根大腿骨的真正来历!
  他猜想不到,万万猜想不到,但冷森严却毋须猜想,已经知道胖太岁这根大腿骨的故事。
  冷森严凝视着胖太岁手里的那根骨头,忽然脸露敬佩之色。
  树顶间忽然变得死域般沉寂。
  胖太岁手里的一根骨头,原本早已枯白,但忽然间,竟又再沁出了令人怵目惊心的鲜血!
  鲜血慢慢地沁了出来,而且一沁出来就已很鲜红、很凄厉、很夺目。
  胖太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但这种变化,并不表示他心里害怕,反而显得杀气腾腾,战意高昂之极方宝玉初时也不晓得,这根干枯的骨头,何以突然会淌出鲜血,但过了片刻,他终于明白了,原来鲜血是从胖太岁又肥又厚肉的指掌间进流出来的。
  但他还是未会看到,胖太岁不但指掌间在淌血,连嘴角也渗出了两行鲜血。若有人看见他这副样子,恐怕多半都会以为他中了剧毒。
  但胖太岁并没有中毒。
  他指掌间鲜血迸流,嘴角也在滴血,既非中毒,也并未有人出手对付他,而是他自己暗运内劲,逼爆肌肤的结果。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若照方宝玉心中所想,这死胖鬼准是疯了!
  但冷森严却很清楚:胖太岁谷瘦影这一个人,可以忽肥忽瘦,可以喜怒无常,可以三年不洗澡一次,也可以每天泡在浴盆里浸得全身发白,连耳朵鼻子也给滚烫的水浸得快要脱掉下来……
  但这个人绝不会疯!绝对绝对不会!
  大腿骨在鲜血的浸染下,渐渐变得有了“生气”!原本早已死翘翘的东西,竟彷佛又再有了新的生命!
  但这种生气、生命,却充满着怪异、肃杀、恐怖的味道,令人感到阴森可怕,毛骨悚然。
  胖太岁忽然在一片死寂中厉声大喝:“冷森严,俺和这根骨头,已等候了你整整十八年!”喝声甫起,大腿骨已向冷森严咽喉直刺出去,话未说完,竟在树顶桠枝间连攻了一十三招。
  只见胖太岁右臂挟着方宝玉,左手握住大腿骨作为兵器,庞大如山的身影竟似蝴蝶般穿梭飞舞,真是蔚为奇观,不可思议之极。
  冷森严并未招架,只是闪避,胖太岁挺骨怒劈,势道极劲,忽听得嗤一声轻响,倒不是有人中招受伤,而是方宝玉的衣衫给树枝划破了一大片。
  胖太岁虽在树梢之间,但步法凝稳疾迅兼而有之,更忽尔长啸忽尔狂吼,配合着凌厉多变的招数,处处紧逼冷森严,声势越来越是猛烈。
  胖太岁以一根大腿骨为兵为,所使用的招数多半与判官笔、单枪、或者是短棍之类的武功类似,但倏地,他以大腿骨横砸冷森严左腰,这一下却是将骨头当作铁锏,名堂是“横栏栈渡”,系江西武林大豪“锏霸”汤杰舜的成名绝枝。
  冷森严阴恻恻一笑,斜身闪开,随即发招,两尺长的竹剑一虚一实,反击胖太岁。
  胖太岁喝道:“阉贼,你终于出招了!”身子向后急仰,连避对方八剑。
  冷森严“霍霍霍”再刺三剑,分别疾刺胖太岁曲池,云门、天宗三大要穴,他出手奇快,方宝玉瞧得眼都花了,心想:这死太监越刺越快,千万别误中副车,一剑刺在老子的屁股上。
  胖太岁丝毫不敢怠慢,全力凝神接战,一条大腿骨见招拆招,总算堪堪把冷森严这三记竹剑狠辣的招数截了下来。
  但冷森严竹剑再度翻飞疾刺,招招不离胖太岁的要害。胖太岁身形庞大,右胁下又挟着方宝玉,更兼且在大树顶作战,情况越来越是不利。终于,又是“嗤”一声响,这次不再是方宝玉的衣衫给树枝划破,而是胖太岁的左肩给竹剑划破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高手比拚,生死决于俄顷之间。胖太岁中了一剑,虽然伤势甚轻,但身形已为之一窒,连带气势也虚弱下来,冷森严桀桀怪笑,竹剑招式更是狠毒。
  方宝玉越看越不对劲,心中早已大骂:“死胖鬼不自量力,老阉贼在树顶做他的春秋大梦,又与你何干?偏偏还要挟着老子陪你一块儿送死,真是倒足三辈子的霉气!”越想越不妙,终于忍不住出言相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来日方长,还是不如……”
  “不如你娘的鸟兴!”胖太岁大怒:“俺并不是立在危墙下,这里是树顶!俺更不是什么君子,俺是个奴才!是个小人!”身处劣势之下,仍然厉言疾色怒骂方宝玉,全然罔顾冷森严凌厉无匹的夺命剑招。
  冷森严剑招忽变,使的不再是“君莫愁剑诀”,竟然是武当派的“冲霄剑法”!
  武当派素与少林寺齐名,若以剑法而论,武当高手更是特别专长,尤其是这一套“冲霄剑法”,更是武当六大绝艺之一,威力无俦,堪称世间罕见,足以独步武林。
  冷森严绝非武当弟子,与武当派也没有任何渊源,但这“冲霄剑法”施展开来,却是气象万千,锋芒毕露。
  胖太岁陡地怒喝:“无耻阉贼,竟盗取武当派武功,好不要脸!”
  冷森严干笑道:“天下万物,尽皆皇上所有,冷某承蒙圣眷,赐我练这剑法,那是名正言顺,光宗耀祖之事,岂能算是厚颜无耻!”
  胖太岁“呸!”一声:“东西二厂,每每借题发挥,假传圣旨,尔等无良阉宦,岂仅厚颜无耻,简直就是灭绝人性,比畜生还更远远不如!”他把冷森严驾得狗血淋头,但冷森严却在他肥肥白白的脸上刺了一剑!
  胖太岁给竹剑刺得满脸鲜血,但战意仍然激昂,一味奋力支撑,居然在二十招内,凭着严谨的守势,把冷森严的“冲霄剑法”一一瓦解但冷森严已大占上风,一直压住胖太岁狂攻猛打,再打下去,胖太岁这一战注定有败无胜。
  方宝玉越看越是心惊肉跳,忍不住又再开口:“死胖鬼,你输定了,只可惜方少爷一世英雄,也落得和你一般惨淡收场!”    胖太岁又再大怒,陡地吼叫:“你再噜噜苏苏,俺震断你的脖子!”
  方宝玉这一次不甘示弱,也吼叫起来:“有种的便快震断我的脖子,反正历来跟着你的小二小三,个个都是死得不明不白,一塌糊涂的!”
  胖太岁“哼!”一声,却并未骤施毒手,只是咕哝着说道:“这两年来跟着我的店小二,只是一时错手,死了一个!”
  冷森严连续发招紧逼胖太岁,眼看不出五招之内,便可一剑把他刺死,岂料怪事倏生,这棵大树突然斜斜倾侧,倾向北方直倒下去。
  这棵大树,枝叶繁茂,生气勃勃,绝无半点枯萎之象,如非有人蓄意捣毁,决不会突然倾倒下来,但方宝玉心神正乱,不明其理,心中所想的却是:“奇哉怪也,莫非真个树大招风,以致风吹叶落,继而把这见鬼的大树连根拔起了吗?”
  大树倾斜,初时势道十分缓慢,但不久便倏然向北仆倒,三人迅速自树顶跌落到地上,方宝玉心想:“死胖鬼轻功远远不如白眉阉贼,若在地上打斗,未必一定会输!”心中盼望胖太岁能够扭转乾坤,把冷森严一阉再阉,为民除害,为方少爷吐一口鸟气。
  冷森严落到地上,却并不急于再战胖太岁。而胖太岁身中数剑,左颊上也中了一剑,虽然伤势不算严重,但锐气已泄,一时间也不能鼓气再上。
  大树倒下,方宝玉立刻目光横扫,到处搜索小嫣的踪影,可是,他瞧不见窈窕多姿,婀娜动人的小美人儿,却蓦然看见一个比胖太岁还更胖上三几十斤,当然正是胖太岁刻骨铭心,朝思暮想,为了她而神不守舍,废寝忘餐的冷春花!
  一看见这个“胖遍天下无敌手”的冷小姐,方宝玉不禁暗叫“我的妈唷!”心想:“今番胖太岁和胖小姐左右夹攻,也许可以把白眉阉贼再阉他妈的一次,但老子想要脱身,却也千难万难,休想休想。”
  暗自担忧自己之余,目光又再四处寻觅小嫣的芳踪,但找来找去,还是芳踪杳然,不禁暗呼不妙,忖道:“莫非这棵见鬼的大树倒下之际,不偏不倚,把倒吊在树枝下的小嫣姑娘压成了一团美人肉酱?”美人肉酱虽有“美人”二字,但若真的给大树压得一塌糊涂,连眼耳口鼻也分不清楚,如此“肉酱”却又何美之有?
  说得文雅一点,那便是:“其为肉酱则一”。
  只见冷春花正摆起桩步,双目圆睁直证着冷森严,似是极具敌意,但再看清楚一点,却又似乎不是这样,倒像是对冷森严这个太监有着说不出的畏惧。
  方宝玉暗叫糟糕,这位肥大的冷小姐,对胖太岁凶恶无比,但面对着威震黑白二道的白眉太监冷森严,却目露害怕之色,真是门口母狗,大大的不中用!
  正在此际,冷春花背后忽然走出了一个人,赫然就是小嫣。
  方宝玉看见小嫣安然无恙,不禁大为高兴,原来冷春花早已把小嫣自绳索上解了下来,但小嫣却一直伫立在冷春花背后。
  由于冷春花肥大之极,就算是雨三个小嫣站在她背后,只怕也不容易会被发现。
  小嫣安然无恙,方宝玉也是安然无恙,而且一个站在胖女人身边,另一个则被大胖子挟在胁下,两人都是各有一胖相陪。
  蓦地,方宝玉忽然想起,冷春花姓冷,冷森严也姓冷,莫非这两人有什么渊源不成?
  果然,冷森严一开腔,就对冷春花说道:“我的好妹子,你可知道,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直都很挂念你,害怕你会给奸险小人陷害。”
  方宝玉闻言立刻心中“啊”一声叫了起来。
  这两人,果然大有渊源,而且还是兄妹。
  冷春花胖胖白白的脸庞,似乎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小谷的腿早已给你打断,你……你何必还要咄咄逼人?”
  方宝玉不禁又是一愕,心想:“阉贼什么时候打断死胖鬼的腿了?”
  冷森严嘿嘿一笑:“这姓谷的算是什么货色,竟敢看上我的好妹子?当年我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决不会只是打断他一条左腿。”
  方宝玉忽然心中一动,目光注视向胖太岁手里握着的那根骨头。
  那条大腿骨,已给冷森严的竹剑砍出十几道缺口,但鲜血更多更浓,兼且有一端正放在方宝玉鼻孔前不足半尺,其气味之腥臭,令他为之大大的倒胃,差点没呕吐出来。
  方宝玉瞧着胖太岁手里的大腿骨,冷春花也瞧着胖太岁手里的大腿骨,但两人脸上的神情却是截然不同方宝玉脸上的神情是猜疑不定的,他实在很难判断这根大腿骨的来历,虽然心中模糊地有着某些概念,但却又连他自己都认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除非……
  除非胖太岁其中一条腿是假的!
  方宝玉心念电转,突然伸手抓向胖太岁的右腿。
  但他一抓之下,只觉得软绵绵的,触手处全是又肥又多肉的大腿。
  一条真正的肥粗大腿!
  这条大腿,肯定货真价实,绝对不会是“西贝货”。
  但胖太岁的左腿又怎样?
  方宝玉当然很想再抓一把,但他受制于胖太岁,能够抓了胖太岁的右腿一下,已算是“奇爪突出”,再想多抓一次,恐怕再难有此机会。
  岂料胖太岁突然长长叹一口气,对方宝玉说道:“你不必多此一举了,俺让你瞧个明白便是。”
  随即放下了方宝玉,更把左腿裤管高高掀起。
  方宝玉陡地呆住了。
  他终于看见了胖太岁的左腿。
  胖太岁的左腿,竟然是用精钢铸造的!
  也就在此际,冷春花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一哭,小嫣也哭了,只是哭声远远不如冷小姐,两者差距大有天渊之别。
  胖太岁陡地喝叫:“别哭!俺这条腿已断了十几年,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冷春花哭得更是凄厉,一边大哭一边大叫:“老娘怎会为你而伤心?我也不是……哭,只是笑出了眼泪!”
  如此强辞夺理,方宝玉不禁听得眉头大皱。
  只听见冷森严嘿嘿一笑,道:“金老儿擅制机关,更是近百年以来最出色的巧匠,单看他为你铸造的铁腿,便足证他老人家巧夺天工,举世无人能及。”
  方宝玉心想:“金老儿到底是何方神圣?”
  冷森严一面说,一面又向胖太岁逼近了两步。
  突听冷春花吔的一声,尖叫道:“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冷森严不理睬她,竹剑向上一挺,剑尖直指胖太岁咽喉。
  胖太岁沉着脸,对冷春花说道:“你这个兄长,只会放屁,决不会大发慈悲放人一条活路!但即使他肯放过俺,俺也不肯放过荼毒苍生的大阉贼!”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寰余地。
  冷春花又叫了起来:“你不是我哥哥的对手!
  胖太岁凛然道:“不是他的对手,更要打!总不成老是欺凌弱小。”说到这里,居然故意瞧了方宝玉一眼。
  方宝玉虽然一直恼恨胖太岁对自己诸多折磨,但相处时候越久,渐渐地越是对他恨意消减,到了后来,赫然发觉这大胖子的左腿,原来早已给冷森严折断,却把大腿骨一直保存至今,并且当作武器来对付冷森严,不禁在惊诧之余,又感到说不出的敬佩。
  冷森严是冷春花的兄长,此事也颇出方宝玉意料之外,一时之间,不禁给种种怪异离奇的事情弄得头昏脑胀,忠奸莫辨。
  忽听小嫣怒叱一声,突然手掣一把弯刀,便向冷森严当胸劈了过去。
  她这把弯刀,是胖太岁去年中秋节送给她的,当时,胖太岁对小嫣说道:“今晚用这把刀来切月饼,然后好好收藏,将来若是遇上了可切之人,就把他当作月饼一般,察察两刀分成四块!”
  当晚,小嫣用这弯刀切月饼,她只是随手一切,月饼固然立刻被切开,岂料连坚实的梨木桌也被切掉了一大截!
  自从那次切过月饼之后,小嫣再也没有使用这把弯刀切割任何物事,当然更不会用来切人,大槪是世间上“可切之人”虽多,未必在一年半载之内,就能“引刀切之”,察察两刀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分成四块。
  但今天,小嫣实在是忍无可忍,虽然她明知冷森严是冷春花的哥哥,但此宦官害人极多,又残害了胖师兄的一条左腿,如此恶贼,岂可不杀。
  小嫣并非蠢材,她也知道凭自己的武功,决不会是冷森严的敌手,但眼前还有胖太岁和冷春花,这两人虽然脾气古怪,对自己却是极好的,自己一旦出手,他俩绝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当然,她若不是激于义愤,也决不会冒险出手,这“白眉太监”冷森严,实在是极可怖的人物。
  但小嫣一出刀,刀锋还远远未及冷森严胸口,已给一只肥大之极的手抓住右腕。
  这是冷春花肥肥白白的手,但她这只手却是肥而不腻,动作之快,岂只干净俐落,简直有如雷行电闪,无影无迹可寻!
  小嫣给冷春花抓住右腕,登时动弹不得。胖太岁陡地喝道:“小师妹休得无礼。”
  方宝玉已恢复自由,立刻冲了过去,对冷春花说道:“快放了她!”
  冷春花虽然闪电般抓住小嫣,但脸上的神情却是六神无主一般,方宝玉叫她放手,她果然立刻便很听话,放开了手。
  胖太岁干咳两声,忽然说道:“你们都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冷春花倏地怒容满脸,道:“我不走!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向本小姐发号施令?”
  胖太岁一呆;半晌才道:“俺和你哥哥的过节,你又何苦插上一手?”
  冷春花摇摇头道:“正因为这件事关系及你和我哥哥,我更不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胖太岁道:“但你若插手,只会左右做人难。”
  冷春花两眼一瞪道:“做人难,做鬼却易!”
  胖太岁吃了一惊,道:“你别胡言乱语!”
  冷春花道:“今日你俩寃家路狭,但要是此事不能和平解决,我干脆死在你们二人跟前便是!”
  胖太岁叹道:“纵然如此,事情也是未能解决的……”
  冷森严冷冷一笑,道:“姓谷的,以你们之力,要和朝廷作对,无异是蜻蜓撼石柱,不自量力,照我看,与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落得悲惨收场,不如趁早弃暗投明,跟咱们好好合作,只要你把杨涟后人交出,我保证对你大有好处!”
  到底有什么好处,却是空泛其词,未肯确定。
  胖太岁沉着脸,一言不发。冷森严却把目光扫向冷春花的脸,然后又再望向胖太岁,如是者左瞧瞧,右望望,脸上的神情颇为瞹胖太岁初时还忍耐着,过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厉声问道:“你这样算是什么意思?”
  冷森严干笑数声,才缓缓地说道:“我的意思,其实你心里已很明白!”
  胖太岁道:“俺看人看事,从来都是不明不白。”
  冷森严桀桀怪笑,道:“好!就让我向你说个明明白白,我的意思很简单,只要你把杨涟余孽后人交出,我就把春花许配给你做老婆。”
  胖太岁听了这几句话,陡地脸色涨红,又迅速化红为紫,最后竟然把持不住,整个人“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方宝玉目睹此人此事此情此景,再想起不久前胖太岁给冷春花在脸上亲了一亲之后失魂落魄的神情,不禁对这位胖大得惊人的痴情巨汉大为叹服。
  方宝玉心想:“这胖鬼虽然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但却绝非他妈的蠢货。白眉阉贼刚才来一招眉目傅情,胖鬼早已心中有数,偏偏还要明知故问。果然一问之下,心中所想跟白眉阉贼所提出来的条件完全吻合,立时又再他妈的的三魂去二,七魄去五,高兴得连站都不稳!”
  叹服之余,又自寻思:“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但这胖鬼可不像个英雄,却也难过肥婆关。此谓之英雄美人,肥婆胖鬼,物以类聚,各有千秋。”他对胖太岁憎恶之情渐减,于是把“死胖鬼”的那个“死”字省掉,总算是对此人略表敬意之。
  只是胖太岁毫不知情,纵使知情,但此事和冷森严所提出的条件,不啻是芝蔴绿豆般的小事,远远不如冷森严的话震人心弦,惊心动魄。
  至于小嫣,她目睹胖太岁为了冷森严的几句话而失魂落魄,芳心之中也大有感触。
  小嫣心中所想的,却是大师兄今年春天,在河畔垂钓时对她讲过的一番话。
  大师兄年纪虽老,但却往往跟小嫣谈得十分投契。他道:“人们常常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鱼儿的水域,也是一样。人不一定为财,也会为名誉,为女人,为许多稀奇古怪的欲望而身涉险境,一个弄不好,往往身败名裂,甚至万劫不复。”
  “海底中,河流下,游鱼何止千万,但这些鱼各有不同之处,若要把鱼钓上来,就得放下鱼饵,要钓不同的鱼,所用的饵往往也大不相同,这正是投其所好,始能收事半功倍之效的道理。”
  当时,小嫣虽然听了,却只顾着欣赏河畔风光,并未仔细嚼研个中真谛,可是,到了如今,胖师兄、冷春花、方宝玉和自己一齐面对着冷森严这个可恶的太监,而冷森严对胖师兄提出这条件,正是投其所好,安排香饵钓金鳌!
  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饵!
  像冷春花那样的胖女人,一千个男人之中,恐怕最少会给她吓跑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但偏偏胖师兄对她情有独钟,倾心相爱至死不渝。
  只见胖太岁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之后,一张又胖又阔大的脸庞不但颜色复杂,忽红忽紫,过了片刻更是汗出如桨,如堕烘炉之内。
  忽听得冷春花暴喝如雷,真如一头巨大野猪般冲向胖太岁,更出其不意地一拳轰在他的脸上。
  胖太岁的脸会中了冷森严一剑,本已血流披脸,再给这又肥又大的意中人迎面轰了一拳,登时整张脸有如倒翻了五味架,一塌胡涂。
  冷春花轰了胖太岁一拳,意犹未足,又再一脚疾踢他的小腹,只是胖太岁腹大便便,比怀胎九个月大的孕妇还要胀大得多,因此这一脚应该是踢中了他的大腹才对。
  胖太岁虽然挨了一拳一脚,却连一下闷哼也没发出来,他脸上虽然被揍得又红又黑又肿又胀,但一双狭小的眼睛反而精光十成,彷佛给冷春花揍得连头脑也清醒过来。
  只见冷春花厉言疾色,对胖太岁恶狠狠地说道:“你吃了多少斤猪油,以致连心脾都给猪油蒙住了?我哥哥是什么人,难道你活到这把年纪,吃了这许多哑巴亏还没弄得清楚吗?”
  胖太岁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道:“清楚!很清楚!”
  冷春花板着脸:“你清楚就好了!还在等什么鸟?”
  胖太岁当下不再迟疑,抡起砵一般大小的拳头,便向“白眉太监”冷森严怒轰过去。
  冷森严收起竹剑,冷笑道:“你不用自己的大腿骨,我也不用兵刃,咱们就在拳脚功夫上比划比划,分个高低吧!”
  胖太岁却厉声道:“比划个屁!俺就算再练他妈的二三十年功夫,也不是你的敌手!”
  方宝玉心中大骂蠢材,暗道:“明知远远不是阉贼之敌,早就应该脚底揩油溜之大吉,还打个什么春秋屁?”
  忽然眼前一花,彷佛有一道阔大的门墙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原来是冷春花倏地发难,与胖太岁联手对付冷森严。
  冷森严白眉倒竖,叱道:“贱种,你终于还是帮着外人来对抗我啦!”
  冷春花沉声说道:“你欺人太甚,更殃民祸国荼毒苍生,我是给你逼得无可选择才跟你翻脸动手的!”
  冷森严冷冷道:“看来,你说不得只好大义灭亲,然后跟着这胖鬼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了!”
  冷春花道:“师父常对我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最好快回头,别再继续沉沦下去,为那个姓魏的大阉贼毒害万千黎民!”
  冷森严道:“魏公公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你哥哥恐怕至今还不如别人脚底下的烂泥!”
  冷春花道:“魏忠贤结党图谋不轨,你只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冷森严道:“你虽然越长越是肥胖,但一张嘴巴却也越来越刁了!”
  冷氏兄妹一面对话,一面互相拆招比斗,反而胖太岁给挤开在一旁,一时间插手也不是,袖手旁观也不是,并没能真真正正和冷春花联手对抗“白眉太监”冷森严。
  冷春花虽然比胖太岁还要肥胖,但出掌极快,一掌紧接一掌,掌掌直逼兄长冷森严。
  冷森严连声冷笑:“一别数载,你果然在老僵尸门下练就了一身武功,可惜有眼无珠,居然拣了一个窝囊废做未来的老公!”
  冷春花道:“我和瘦影行事光明正大,可不像东厂的狗腿子,一味陷害忠良,插賍嫁祸。”两兄妹你一言我一语,但两人四掌毫不松懈,啪啪”声互击硬拚,厮杀得激烈之极。
  蓦地,冷春花使出一套“梦里看花掌”,此乃峨嵋派三百年前俗家高手“情女”卓碧芳自创之独门武功,虽非峨嵋正统武学,但掌法轻柔巧妙,刁钻变幻无比,招式每每觑准敌人脆弱关节部位而击之,其厉害之处,比诸峨嵋派任何正统武学,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情女”卓碧芳去世后,这套掌法一度失传,但在三十年前,竟又再出现于云南一带,据说懂得使这套掌法之人,乃是一个苗疆女子,性情凶狠暴戾,往往杀人于顾盼之间,而且一出掌绝不留活口,因此被武林中人冠以天杀女之绰号。
  果然,冷春花一施展出这套“梦里看花掌”,立刻就把冷森严连续逼退七八步,她时而斜身扑击,旋即又四指拚拢,左推右插,招式变化层出不穷,竟把这套神妙无匹的掌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冷森严在这套掌法之下左闪右避,虽然未会中掌,却也给自己的亲妹子逼得险象环生。
  但冷春花使出这套掌法不出二三十招,已呈力气不继之象。冷森严叹了口气,道:“三百年前卓碧芳号称情女,不但淑女多情,人也窈窕。继后天杀女名震云贵二州,虽则凶悍暴戾,杀手无情,但据闻也是体态婀娜多姿之绝色美女……不意吾妹春花,美则美矣,无奈身如河马,步似大象,前辈中人梦里看花,意境何其潇洒脱俗,及至吾妹,纵然有梦,只怕所梦者并非花花草草,而是又肥又腻之肉,如此肥腻之梦,又焉能使出看花之掌,充其量只不过是看肉之掌罢了!仅此一字之差,所能发挥之威力,自当判若云泥!唉……峨嵋俗家第一绝学,只怕吾妹再聪颖再勤练,也难习个中皮毛,更遑论深得神髓啦!”语气似是一片悲天悯人,实则冷嘲热讽之意,极为明显!
  胖太岁越听越是愤怒,终于忍不住巨喝一声:“你太过份了!”再难袖手旁观,呼地一声,一掌怒轰冷森严。
  岂料冷森严狡猾异常,他早已料到胖太岁无法忍耐而出手,不等胖太岁掌力轰至,已左臂倏伸,以极怪异姿势把冷春花反手扣在左胁之下,随即借势一拖,身形胖大之极的冷春花,立时便向胖太岁猛烈的掌力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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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3 17:04: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三才阵对付大哥 祭天刀展开决战
  胖太岁万万料不到冷森严竟然会把自己的亲妹子当作挡箭牌,眼看这一掌就要轰在冷春花的脸上,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忙乱中唯有强收掌力,但仍难克制,只好再把掌力硬生生兜转,斜斜地击在一株大树上。
  这一掌威力无俦,大树立刻应声折倒,但胖太岁强忍内力,虽有一大半掌劲卸在树上,仍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掌劲反震了自己!
  “哇!”胖太岁狂叫一声,鲜血直喷,一张脸变得又灰又白,难看之极,冷森严“咦”的一声,干笑道:“姓谷的,你干什么啦?我早已说过会把妹子嫁给你,你可要保重!千万保重!”
  冷春花仗着“梦里看花掌”初时把冷森严步步逼退,以为可以扭转战局,岂料冷森严的武功实在高得不可思议,不到三十招,反而给他牵制得团团乱转,最后更利用自己,把胖太岁逼得当场吐血!
  冷春花只是给冷森严顺势推了一把,立刻便挣脱开去,但她已很清楚,凭自己的武功,要和这个心狠手辣的哥哥相比,实在还是相差太远,纵使再加上胖太岁,还是有败无胜之局。
  然而,事已至此,冷森严咄咄逼人,势难善罢,除非向他投降屈服,否则唯有死战到底,再无其他选择。
  一想至此,不禁咬紧牙关,喝叫着说道:“冷森严,由今天起,咱们一刀两断,再无兄妹之情,骨肉之义!”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留半点转圜余地。
  冷森严嘿嘿一笑:“说得好!常言有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想不到我的亲妹子,竟比婊子、戏子还更不如!”
  方宝玉听了,心中大不以为然,忍不住叫道:“错了!本少爷认识不少婊子、戏子,都是很讲义气,极重亲情的,你休要一派胡言!”
  冷森严干笑两声,说道:“你不必在我面前卖弄口才胆色,总之,我一定会把你送往宫中,好好在皇上左右殷勤侍候!”说来说去,还是要把方宝玉变成一个小太监。
  冷春花、胖太岁双双苦战冷森严,无奈冷森严武功远比两人为高,纵使再打下去,也只是有败无胜,非死即伤之局。
  就算想不战而逃,亦非能力所及。冷森严轻功厉害,凭冷春花、胖太岁的身手,决难在如此恶劣情况下逃脱出去。
  方宝玉心中暗暗叫苦,心想今番势必大伙儿一起倒楣。冷春花是冷森严的亲妹子,说不定还会给网开一面,大胖鬼却是冷森严的老寃家,又不肯卖朝廷的帐,这一战定必九死一生,甚至是十死无生,总之是死!死得不能再死!
  白眉阉贼好事多为,对方少爷另眼相看,有心大力提拔,所谓提拔,听来十分冠冕堂皇,只消随随便便一提一拔之下,就把自己提拔到当今天子,九五之尊的左右去当差,但所付出的代价,却是连子孙根、是非根、根中之根也一并拔掉,这可乖乖不得了!
  此外,小嫣姐姐的情况,恐怕也是大大不妙。一旦阉贼干得性起,把这小美人儿也抓进皇宫里去献给圣上,那时候,方少爷侍候皇帝,小美人儿也侍候皇帝,但皇帝对美女势必毛手毛脚,甚至把她大干一番,方少爷岂非有如眼乌龟一般,眼巴巴瞪着自己的意中人给皇帝老子操来操去?
  越想越是可怖,突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别再打了!我知道梁鸡粉、梁有鼓兄妹在什么地方!”
  此言一出,冷森严果然立刻停手,一双冷冰冰的目光不断在方宝玉身上扫视着,胖太岁和冷春花的目光也恶狠狠地怒视过来。
  冷森严干笑着,笑了又停,停了又笑,隔了好一会才道:“小娃儿,你说这些话,可不是消遣本座罢?”
  不待方宝玉开口,胖太岁又大声道:“这小子信口雌黄,他什么都不知道!”
  方宝玉道:“不!我若什么都不知道,也说不出梁氏兄妹的来历……”
  冷森严的脚步已悄悄逼近他,一面听一面不住的点头:“这俩兄妹的事,你知道的还有多少?”
  方宝玉道:“他俩兄妹,是给大脚珍,和一个姓武的太监秘密收养在扬州城彭府之内的……”
  冷森严听到这里,当下更无怀疑,怪声笑道:“好小子,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咱们这就走罢!”
  方宝玉一愕:“走往哪里……”才说出这四个字,胖太岁、冷春花和冷森严三人,已同时发难,齐齐向方宝玉直抢过去!
  胖太岁叫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冷春花却在厉吼:“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冷森严则一言不发,只顾出手抢人。
  只剩下小嫣,她只能眼睁睁的睢着这三大武学高手,同时扑向方宝玉。
  只听得冷春花怒叫着说道:“这小子投靠鹰犬,留不得!”
  胖太岁拚命摇头道:“凭他的斤两,根本不够资格投靠东厂!”
  冷春花道:“先制住他,别让他泄漏了杨氏遗孤的行踪!”
  冷森严突然狞笑:“此子命运,一切由我作主!”
  冷森严竹剑再度出手,剑招咄咄逼人,霎眼间,但见剑网漫天洒下,冷春花和胖太岁虽欲拚死抢前,都给竹剑沉猛无匹的剑势逼退开去。
  方宝玉尚未看清楚冷森严怎样逼退胖太岁与冷春花,已给冷森严背起,两人瞬即飞越过大片丛林,向北飞驰而去。
  方宝玉心中暗骂:“真是大大的窝囊,整天不是给胖鬼挟在胁下,便是给阉贼背着行走如飞!方宝玉啊方宝玉,要是能够逃过大难,以后非要痛改前非,好好勤练武功不可!”
  文人常说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实则武人类似的境况,比诸文人更加逼切。
  “书到用时方恨少”固然深切地把文人遇上难题时的窘境描写得淋漓尽至,但武人技逊一筹,缚手缚脚之险况,更是关系重大,须知拳脚无情,刀枪无眼,舐血刀头长街浴血,往往只输一招半式,便得当场判输赢甚至定生死!
  技逊一筹尚且如此,技逊八九筹之方宝玉,遇上了“白眉太监”冷森严那样的绝顶高手,其实又还有什么好说的?
  冷森严非但武功厉害,轻功也是独步天下,鲜有人能出其右,冷春花和胖太岁就算齐齐生出了翅膀,恐怕也难以追赶上来。
  方宝玉倒抽了一口凉气,心中又自忖道:“这下子好玩极了,老子一时嘴快,撒了一个天大的谎话,岂料白眉阉狗吃了猪油蒙了心,竟然他妈的信以为真……如今老子给他当作一包大米般背走,万一西洋镜拆穿,说不定真的会给阉狗当作大米般倒进沸锅里煮个一塌糊涂!”
  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唯有听天由命可也。
  冷森严轻功奇高,虽背着方宝玉,仍然远远抛离胖太岁和冷春花,不到一顿饭时光,已穿过深山大谷,来到了一条大河流旁边。
  忽听得冷森严嘿嘿一笑:“好轻功!”
  方宝玉心中冷笑:“好轻功又怎样?只顾在自己脸上贴金,品格却是屁也不如。”
  岂料冷森严这三个字,可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是对着另一个人说的。
  那是一个老头儿,他身裁瘦长,脸无四两肉,脸上又焦又黄,似是涂上一层厚厚的蜡油一样。原来冷森严背着方宝玉飞越深山大谷,胖太岁和冷春花早已追赶不上,但这瘦老人却如影随形,一直阴魂不散般在后面紧紧跟着。
  方宝玉落在冷森严手中,早已魂不附体,除了胡思乱想图谋脱身之外,对身外物事全不理会,但纵使他仔细留神观察,凭他的耳目,也绝对无法知道,后面居然另有高人直追上来。
  方宝玉不知道,但冷森严早已知道,而且一直和后面那人暗中较量直至飞奔到大河流畔,冷森严这才停下脚步,而背后之人,亦紧紧追随而至。
  瘦老人干笑着,目光却遥视着大河彼岸,似乎根本没看见冷森严和方宝玉。
  冷森严把方宝玉放下,阴冷冷地说道:“你可以溜,也可以干脆投河,把事情一了百了。”
  方宝玉这一次颇有自知之明,立时摇头说道:“我留在这里,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脚底揩油的就不算是英雄好汉。”
  冷森严冷冷一笑,道:“你算是什么英雄好汉了?杨氏遗孤的下落,你根本全不知情!”
  方宝玉心中吃了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哈哈一笑。至于有什么地方值得好笑,他自己也不明白。
  瘦老人拈着颚下花白的山羊胡子,忽然漫吟道: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鹘,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嘿嘿,子美先生,当年你从贼军手中逃脱,尚有机会向皇帝谏诤,但你可知在数百年后的皇帝,动辄数月不朝,全然不问政事,只有狐群狗党,阉宦奸贼遗祸苍生,莫非真是汉室江山,一代不如一代吗?”
  这瘦老人所漫吟的诗句,乃是唐代大诗人杜甫所作。
  冷森严不但武功高,文才亦不弱,一听那几句诗,已明白瘦老人之意。但方宝玉初时有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直至瘦老人漫吟几句之后再自言自语一番,才总算知道这老人正在痛骂太监把持朝政,好事多为。
  冷森严沉吟片刻,道:“唐门六绝,不及一唱。尊驾本是蜀中唐门声望最隆,武功亦最高的老大,何以竟然闷声不响,在三十年前突然销声匿迹?莫非江湖传言,你和苗疆天杀女有一段罕世奇缘,这件事果然是真的?”
  方宝玉一听见“唐门六绝,不及一唱”这八个字,不禁为之心头大震。
  他曾听刘铁口说过:蜀中唐门,高手辈出,势力绝不比武林八大门派逊色。三十年前,唐门之中有六绝高手,分别是唐天、唐地、唐人、唐左、唐右、唐中。
  这六大高手,武艺各擅胜场,无论掌功、指法、刀法、暗器、硬功、擒拿手等等绝学,都足以独步天下,罕逢敌手。
  然而,一山还有一山高,唐门六绝,固然都是了不起的杰出高手,但和他们的老大哥相比,却大有高低之别……
  据说,纵使六绝联手,一旦硬拚老大哥,恐怕难以走得上十二招!换而言之,合其六人之力,平均每人还是抵挡不了老大哥两招以上!
  他们的老大哥,就是唐唱!
  蜀中武林歌谣有道:“唐门六绝,不及一唱。”唱就是唐唱,蜀中唐门的老大!
  可是,在三十年前,正当唐唱继任唐门主人呼声最浓之际,他走了,他走的时候,不留片言只字,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其后,一个在云南做了大半辈子山贼的囚犯,在狱中行刑前对刽子手说:“你们这些草包,怎能动老子分毫,只怨老子运气太差,也是有眼无珠,竟然向唐唱的茅屋下手抢劫……他妈的王八,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这对招子就算留到阴间又有何用?”不等刽子手一刀斩下,竟运功震断枷锁,自挖双目然后才俯首受刑。
  方宝玉虽然武功连第八流也赶不上,但对于武艺高强的能人异士,向来十分向往(对冷森严之流自当别论),如今骤然听见眼前的瘦老人,赫然便是蜀中唐门的傅奇人物唐唱,不禁在心头大震之余,随即脸露兴奋之色,他心中在想:“这唐唱若真的如传闻中那么厉害,可有得瞧了!”
  唐唱对冷森严来意不善,那是显而易见的,一旦两人动手,冷森严未必能够占到什么便宜,说不定会给唐唱杀得片甲不留,来一个一阉再阉,那时候,万事迎刄而解,再也不必担惊受怕。
  岂料唐唱叹一口气,说道:“小冷,你这人虽然作恶多端,但毕竟是春花的兄长,我决不会跟你为难,只是这小娃娃,看来似是可造之材,最少也该用来九蒸九晒,你再不识相,也不能糟塌了这块材料。”
  方宝玉一听见“九蒸九晒”这四个字,心中早已大骂了一千句一万句“蒸你娘个鸟”,但这唐唱乃是目前自己唯一的救星,怎可出言顶撞他?
  冷森严唔一声,煞有介事地在河畔徘徊踱步,唐唱也不催促他,只是摇头晃脑,又再漫吟道:“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长年三老长歌里,白昼摊钱高浪中。”
  这一首诗,仍是杜甫之作。
  唐朝大历元年暮春,杜甫离开了居住了半年的云安,前往夔州。
  夔州,设有督府,州衙门在瞿塘峡附近,以后汉著名的白帝城相连,当日,杜甫乘坐商船,在浪花冲击中前往夔州。掌舵和撑竿者高唱船歌,而商人和旅客,纷纷聚在船中赌博,所谓“摊钱”,也就是后来的“番翻”。
  冷森严一听之下,立时会意,知道唐唱打算乘坐船只,带走方宝玉。当下哈哈狂笑,说道:“唐老大要的人,只怕天下间还没有什么人可以留得住。何况这小子根本一文不值,本座自是犯不着为了他而招惹烦恼……只不过……”
  唐唱淡淡道:“冷提督若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冷森严道:“在高人面前,岂敢说什么条件不条件,只是,本座明知这小子胡言乱语,仍然不惜大费手脚把他背到这个地方,你可知道内里原因吗?”
  唐唱仍是神态自若,道:“冷提督擅长装置陷阱,此地地势奇诡,你若预早在此布下天罗地网,也不失为一条妙策。”
  冷森严狂笑道:“果然是姜越老越辣,可惜你过份托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到这里,嘴里发出一声尖啸,突然山涧丛林里,两旁石林中,乃至河流水底同时射出无数条快疾异常的影子,不到眨眼间工夫,竟有二三百人团团围住了唐唱!
  既围住了唐唱,也同时围住了方宝玉!
  方宝玉心中大叫一声“啊呀”,暗道:“今番老子荣幸之至,竟能劳动二三百位武林高手在左右殷懃侍候,但老子不领这个情,这就告辞去也!”
  在众目睽睽之下,绝难悄悄溜走,既不能溜,索性大摇大摆,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山涧那边走去。
  但他很快就给一只毛茸茸的大拳头挡住去路。
  那是一个锦衣大汉,高八尺,豹头环眼,一望而知是个硬功高手。
  “没有督主之命,谁也不能擅离此地!”锦衣大汉声若母鸡,竟和他的外貌、气势全不相衬。
  方宝玉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本少爷明白了,难怪你连一根胡子也没有,原来是个太监!”
  锦衣大汉大怒:“放屁!谁说俺是个太监!”
  方宝玉咦的一声,道:“我说你是个太监,那是很看得起你啊!你怎么会不高兴啦?啊!我明白了,你的确并不是个太监!”
  锦衣大汉一呆,半晌才道:“俺当然不是太监!”
  方宝玉点头道:“你不但不是个太监,而且很瞧不起太监,认为太监是肮脏的东西,对不?”
  锦衣大汉又急又怒,一急之下,居然点了点头!
  但他点头之后,立刻又发觉自己做错了,于是又赶紧摇头。
  但方宝玉不等他摇头,已抢先说道:“你点头不迭,证明你心里一直都十分鄙视太监,你鄙视太监,是因为你不是太监,但一个不是太监的男人,偏偏要给太监们差遣,甚至要为太监们卖命,所以,你心里一直都是很不服气,对不?”
  方宝玉有如连珠炮发,那大汉还来不及分辩,已给他数说得大汗淋漓,气急败坏。
  方宝玉又叹一口气,道:“其实瞧你这副样子,这把嗓子,就算干干脆脆做了太监,也和此刻的尊驾没有什么两样,说不定还会因此而官运亨通,大大的发财哩……”
  “不,俺不要发财!俺不要做太监!”锦衣大汉再也忍耐不住,尖声大叫起来。
  原来这大汉虽然身高八尺,天赋异禀,但不知为何,自长大成人之后,脸上连一根胡子也长不出来,而且一副嗓子更是有如小母鸡一般,和他粗壮的身型毫不相衬。
  为了这些缺陷,这大汉一直耿耿于怀,但天生如此,却也无可奈何。
  这本是他毕生中最大的忌讳,岂料却在这时候给方宝玉一一抖了出来,还加酱加醋,在太监这两个字之上做文章,登时把这莽汉弄得手足无措,几乎每句话都在铸成大错。
  果然,冷森严恼怒了!
  他突然上前,对锦衣大汉说道:“做不做太监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为国家,为朝廷尽忠,你说对不?”
  锦衣大汉早已脸靑唇白,忙道:“公公之言,句句属实。”
  冷森严叹一口气,道:“韩老三,你在鸽队里,外貌最不像一只鸽,但偏偏比鸽子还更柔驯,更老实,这小滑头,只不过是个小猢狲,你竟给他三言两语弄得方寸大乱,唉……如此不济之人,就算再留你下来,又有什么用?”
  锦衣大汉更是脸如土色,连忙一挺胸膛,大声说道:“公公敎训的是……卑职知罪,以后必定会将功补过!”
  冷森严却摇摇头,道:“不必了,本座活到这把年纪,可没见过蛇会飞天。闪电般突然出手,左手直抓锦衣大汉小腹之下要害,使的赫然正是‘震宫断魂手!’”
  冷森严既已出手,锦衣大汉又怎能躲避开去?只听得一声惨嘷,冷森严已一手抓中锦衣大汉下阴要害,继而内力一吐,锦衣大汉当场给震得肠穿肚烂,死不瞑目!
  方宝玉会经见识过给这种武功杀害的死者,但这一次却是亲眼目睹冷森严如何出手,其残酷之处,自是倍感怵目惊心。
  锦衣大汉倒下,冷森严冷冰冰的眼光直瞧着方宝玉,方宝玉给他瞧得汗毛直竖,脚步不期然地步向了河边。
  但河边也有数十黑衣大汉,而且人人都手执武器,杀气腾腾。
  倏地,又是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伸了过来,搭在方宝玉的肩膊上。
  方宝玉吃了一惊,回头一望,这个搭着自己肩膊的人,却是唐唱!
  方宝玉一见唐唱,立时便叫道:“我不要九蒸九晒!”
  唐唱淡然一笑,道:“世上能有机缘进入九蒸九晒境界的人,数百年来却只是凤毛麟角,你这样说,便有如一贫如洗之人在大叫大嚷:我不要发财,我不要家财百万!这是否有点可笑?”
  方宝玉心中暗骂:“他妈的,想不到今番遇上了强辞夺理的大行家、老前辈。”
  便在此际,山涧之下,丛林旁边的杀手,已纷纷围拢上来,显然是要对唐唱展开围攻!
  唐唱叹息一声,道:“小冷,老夫以前还一直以为你最少还有点武人本色,如今看来,竟与魏忠贤之流一般无异!”
  方宝玉忖道:“冷阉贼是太监,魏忠贤也是个太监,两人都是阉得一干二净的什么貂珰、寺人,自是他奶奶的乌龟列队大检阅,只只都是一般无异。”但他却未会料到,冷森严是真阉,下面给阉得干干净净,而魏忠贤却是阉而未净,否则也不可能与熹宗的乳母客氏搭上一手!
  冷森严嘿嘿一笑,道:“本座忠心为皇上办事,谋大事者当以大局为重,要是讲究什么江湖规矩,那是本末倒置,绝对不足为法!”
  说话之间,包围着唐唱的圈子已越来越是缩窄。
  唐唱不再理会冷森严,却问方宝玉:“你害怕不害怕?”
  方宝玉心中早已发毛,但硬充好汉死不认输乃是方少爷本色,除非火烧眉毛水浸过鼻,不然的话,他决计不肯自坠威风,示人以弱。
  当下一挺胸膛,大声说道:“唐门六绝,不及一唱,有唐老大撑着,我又怎会害怕!”
  唐唱哈哈一笑,道:“很好!”
  “你又聪明又懂得大拍马屁,可惜并非身在官场,否则,定必飞黄腾达,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方宝玉见他大为高兴,不禁得意地一笑:“与其在官场勾心斗角,还不如在江湖中过着快意恩仇的日子,更为过瘾。”
  唐唱怪笑道:“说得好!咱们此刻就跟这羣鹰犬狗腿过过瘾吧!”说着,单拳打出,首先把一个锦衣衞震碎胸骨,惨呼倒飞开。
  方宝玉站在唐唱身边,只见无数锦衣卫、杀手、刀斧手,有如蝗虫般扑了过来。
  唐唱一声暴喝,自敌人手里夺过一把铁刀,左挑右劈,刀势有如滔天巨浪,竟在一瞬之间,连续劈杀二十余人。
  唐唱老大,功力果然不凡!
  但冷森严有备而战,不旋踵已布下了三座阵法,把唐唱重重围困。
  第一座阵法,布于河畔沙滩,动员三十六人,是为“天罡锁天阵”。
  第二座阵法,布于山涧下丛林旁,动员七十二人,是为“地煞封地阵。”
  第三座阵法,布于嶙峋怪石侧,动员一百单八人,是为“人皇杀人阵。”
  唐唱是武学宗师,更是布阵的大行家,眼前这三座阵法,他只须随便一瞧,便已清清楚楚,了然于胸!
  因为这三座阵法,根本就是蜀中唐门的阵法,合称为“天地人三才阵”。
  唐门暗器,天下无双。唐门用毒,独步中原。除此之外,唐门奇阵,在江湖中也是久享盛名。
  “天地人三才阵”,系一百三十年前唐门三雄所创,辗转流传至今,唯独唐天、唐地、唐人最擅此道。
  唐天,是“天罡锁天阵”之首。唐地,是“地煞封地阵”之首,而唐人,则擅于摆布“人皇杀人阵”。
  唐唱一见这三座阵法同时展开,不禁为之心头疾痛,因为除了唐天、唐地、唐人之外,世间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同时摆出这三座威力无俦的奇门大阵。
  即使在唐门屡次对敌之际,也从未会经三阵齐发,如今却破天荒出现了!
  但这三大奇阵,却并非用来对付外敌,而是同门相残,这又怎不敎唐唱为之痛心疾首?
  再放眼一看,只见三大阵法中,有不少年逾五旬的战士,容貌依稀还可辨认!
  唐唱长长吐一口气,伸手指指点,喃喃地说道:“你是唐黑狗……你是唐蠢……你是唐靑靑……你是唐八……你是唐癞子……你……唐天!”
  唐唱指指点点,忽然指住一,然后一切动作停了下来,呆他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暌别多年的唐天!
  唐天是他的堂弟,为人颇精明,三十年前在唐门,除了唐唱之人,年轻一辈最杰出的高手,首推此人。
  如今,唐天已年逾五旬,人老了,眼神更深沉了,但在唐唱眼唐天还是唐天,还是当年经常半夜深更跑到自己居处讨敎武功的堂弟。
  但当年向自己求敎武功的小堂弟,如今却联同东厂鹰犬,纠集唐门弟子组成“天罡天锁阵”来对付自己。
  而且,除了唐天之外,还有唐地、唐人!
  “天地人三才阵”齐齐摆开,这是蜀中唐门自创派以来,史无前例最庞大的阵式,而他们要诛杀的对象,却是会被誉为"唐门第一奇人”的唐老大唐唱。
  唐唱眯起了灰黯的眼睛,牢牢地凝视着唐天。
  唐天居然毫不示弱,也瞪视过来,大有我也非昔日唐天小弟之概!
  唐唱终于苦笑:“你果然长大,有志气!有种!”语声酸涩沙哑,甚至有些颤抖。
  唐天无言,只是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轻描淡写的手势甫起,唐天的手还未落下,三十六员杀手组成的“天罡锁天阵”已迅速运行,喊呐吆喝之声不绝于耳,刀山剑海同时涌向唐唱。
  唐唱却在这时对方宝玉说道:“你不害怕,但我却害怕了。”
  方宝玉不禁脸色骤变,心中大叫不妙:“老子今番全靠你老人家冲出险境,你若比老子还更害怕,岂非必死无疑吗?”
  但唐唱随即又接道:“我害怕的是武功太狠辣,而杀伤的又是唐门中人!”说到最后两句话,已挥舞着铁刀,连杀三名唐门弟子。
  唐唱挥刀的招式看来平平无奇,只是直上直下,直得彷佛全无弧度可言,但把刀法使得刀刀笔直,全无弧度,实际上乃是千难万难之事,何况唐唱刀快如电,如何能够把快刀使得刀刀笔直,这就更不简单了。
  方宝玉对刀法毫不了解,完全是个外行之人,只是觉得这老人的刀法古怪之极,但究竟有何精妙之处,却是半点也不明白。
  但唐天是“唐门六绝”之首,对于刀法之道极有研究,一望之下,已看出这绝非唐门刀法,而是传闻中苗疆一种极厉害的“祭天刀法”。
  三十年前,唐唱离奇失踪,其后江湖传闻,说他在云贵一带出没,更与“天杀女”有瞹昧关系,但究竟真相如何,却鲜有人能知晓。
  不意在三十年后,终于把唐唱这个人找了出来,在天“罡锁天阵”一逼之下,他一出手便使出了苗疆的“祭天刀法”,而且刀法精奇熟练,显然久习多时,其间内情,恐怕多半与“天杀女”有关。
  但唐天要杀唐唱之意十分坚决,何况到了此际,也成骑虎难下之局,唯有把心一横,下令全阵挥军,誓杀唐唱而后快。
  唐天为什么如此痛恨唐唱?是否唐唱有什么事情对他不住,以致种下不可化解的仇恨?
  不!唐唱从来没有得罪过唐天,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但常言说得好:“不招人妒是庸才”,唐唱唯一令唐天深切痛恨的地方,就是因为他太厉害,拥有唐门无人能及的本领!
  唐天平时是一个气量恢宏的人,甚至他的妻子和别人通奸,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既没有对付奸夫,甚至依旧和妻子恩恩爱爱,就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这件事,令人对他倍加敬重,大伙儿都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谦谦君子。
  可是,他可以对妻子通奸的罪行轻轻一笔抹过,但对唐唱这个唐门老大,却是截然不同。
  他要成为唐门第一人,而唐唱,就是唯一的障碍!
  为了要铲除唐唱,他不顾一切,暗中勾结东厂提督太监冷森严,更联同唐地、唐人,在这河畔布下“天地人三才阵”,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唐唱活过明天!
  唐唱有点明白唐天,也有点不明白,但他仍然想念着,在三十年前,唐天这个小堂弟如何在雪夜中捧着陈年老酒,来向自己讨敎武功。
  那时候,唐天看来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直正,就像是一张白纸。
  但三十年后,这个白纸般单纯的小堂弟,竟然处心积虑,在这陌生的地方,联同一群陌生的太监、锦衣卫来谋害自己。
  唐唱的眼神,立刻变得无精打他失望,失望得几乎不想再活下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为了这种伪君子、真小人而自毁一生!就算他不在乎自己还能再活多久,但为了“天杀女”,为了冷春花,还有眼前这个浮滑小子方宝玉,他绝对不可以把性命丢在“天地人三才阵”中!
  他和方宝玉非亲非故,何以要救护这浮滑顽童?
  原因说来也许很可笑,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一个老朋友,花了二十多年时光,要找寻一个可以承继本门武功的徒儿,但一直都失败,失败再失败……
  而眼前这个浮滑顽童,骨格奇特,说不定会有机会九蒸九晒,甚至再上一层楼、两层楼、三层楼……一直练到无可限量的境界……
  这也许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但有梦总比无梦好一点点。
  这个梦,就是希望,有一点希望,并不等于很有希望,距离大功告成的日子更是远于十万八千里,但若连这一点点希望也不抓住,“大功告成”的日子就永远永远不可能降临!
  唐唱的这个老朋友是谁?

    ※  ※  ※
  唐唱背水而战,冷森严虎视眈眈,这位唐门老大哥已再无退路。
  虽然,他的眼神一片灰黯,充满着极度失望之意,但他毕竟还是唐唱,在唐门叱咤风云,名震三山五岳的唐老大!
  “天罡锁天阵”已排山倒海般扑向唐唱,所有的刀剑利器,既砍杀他,也砍杀方宝玉。
  唐天并不在乎杀不杀方宝玉,但方宝玉既和唐唱在一起,也就成为了“天罡锁天阵”必杀的目标。
  “天罡锁天阵”严密无比,连天也可以锁住,又怎会锁不死方宝玉这个不学无术的黄毛小子?
  但唐唱就在他身边!
  要杀方宝玉,自是易如反掌之事,根本毋须动用什么阵法,只要阵中任何一人,随便三招两式,便可以把这浮滑小子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但对付方宝玉容易,要解决唐唱,却是难乎其难之事,否则,又何须劳师动众,在这穷山恶水之中施以伏击?
  这一战,若论双方人数,绝对众寡悬殊,但唐唱身怀绝世神功,而且连苗疆神秘莫测的“祭天刀法”也已练成,东厂、唐门联手之势虽然鼎盛之至,但要解决唐唱,也绝非擧手而可为之事。
  唐唱没精打采地挥舞着铁刀,但刀势仍然直上直下,威力无穷,转眼之间,又有六人倒下。
  这六个唐门子弟,其中倒有四个是觑准方宝玉要害猛劈下去的,这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杀老鬼不易,杀这小鬼,又有何难!”岂料这四人的兵刄尚未招呼在方宝玉身上,已给“祭天刀法”连斩四颗首级!
  “祭天刀法”斩首绝招,并不是把敌人的脑袋由颈际砍掉,而是一刀自天灵中央斩下,但却又突然刀锋横转,把半边脑袋砍掉出去,完全脱离了身子!
  换而言之,唐唱并没有把敌人整个脑袋斩了下来,只是斩了一半,仍然有半边脑袋和脖子相连着。
    但一个人给砍掉了半边脑袋,和给人砍掉了整个脑袋的结果,都是一模一样的,总不见得给砍掉半边脑袋的人,仍然能够留下半条残命。
  唐天是刀法上的大行家,对苗疆这套神秘莫测的“祭天刀法”也略有所闻,可是,如此这般的斩半边脑袋招数,他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在战场上,以至在刑场中,给敌人或者是刽子手砍掉脑袋的惨事,人人都是屡见不鲜,但好像唐唱这样的斩半边脑袋刀法,众人都是首次目睹,而且都深深感觉到,这种刀法倍更残酷、可怕。
  唐唱接二连三露出了极可怕的刀法,但唐门门规苛严,门徒既在唐天驾御之下,又有谁敢临阵退缩?
  于是,一场充满血腥,惨烈无比的决战继续展开,“天罡锁天阵”的唐门弟子前仆后继,一人倒下一人补上,十人倒下十人冲前,不到片刻,已有大半唐门弟子倒卧在血泊之中。
  唐天双目赤红,叫道:“枉你身为唐门中人,竟对同门子弟毫不留情,刀刀都是绝命杀着。”
    唐唱神情依旧黯然,刀势依旧直上直下又砍又劈,又有四五人应声倒下,只剩下了半边脑袋。
  方宝玉胆子再大,但无数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被砍掉半边脑袋,此情此景惨酷之处,不禁令他为之魂飞魄散,双足酸软危危欲倒。
    眼看“天罡锁天阵”即将全面溃败,但由唐地主持的“地煞封地阵”已悄悄掩杀而至。
  唐天相貌堂堂,但唐地却是个满脸麻子的丑汉。
  他也年逾五十,至今未婚,既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不嫖不赌,据说他唯一的嗜好,乃是杀人。
    唐地在唐门,掌管刑堂堂主之职,无论是谁,一旦落入刑堂交由他主理,定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半都是在饱尝酷刑之后,才慢慢地给折磨至死。
  三十年前,唐唱已不喜欢唐地的为人。
  唐唱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唐唱,在五年之内,两人虽同在唐门之中,但却彼此交谈不足十句话。
  唐唱依稀记得,他最后一次和唐地说话时的情形……
  当时,唐地打猎回来,他捕获一条狐狸。
  这条狐狸,给他带回唐门总坛之际,已全身上下没有一根狐狸毛,但却仍然未会死去。
  狐狸全身冒血,按照常理,早就应该归登极乐世界,变成“狐仙”了。
  但唐地不让他死掉。
  唐地一面拔掉狐狸身上所有的毛,一面用唐门最上等的灵丹妙药保住狐狸的性命。
  唐唱在唐门总坛,看见唐地和这条狐狸说话,他对狐狸说道:“你最少还可以活上十天。”这狐狸大概尚未成仙,不懂人语,只能呻吟哀鸣,双目直瞪着唐地。
  唐唱没有批评唐地,只是问了他一句说话:“下次狩猎,有何大计?”
    唐地叹一口气,慢吞吞的回答道:“到森林里找回这条狐狸的毛。”
  唐唱无言,就此别过唐地,然后,过了一天,唐唱就神秘地离开了蜀中唐门,直至三十年后的今天,才再在中原武林露面。
  三十年后的唐地,头发稀疏了,但脸上的麻子更浓更密。
  这三十年来,他在唐门的地位,比唐天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是唐地,是唐门刑堂堂主!
  有人敢得罪唐天,更有人敢把荷叶大帽子扣在唐天的头上!但谁也不敢在唐地面前讲错半句话。
  不但在他面前不敢,在他背后也不敢讲错半句话,甚至是一个错字!
  今天,唐唱又再与唐地重逢。
  唐唱不喜欢唐地,唐地也不喜欢唐唱,看来,今日之战,“地煞封地阵”比唐天“天罡锁天阵”更为重要。
    唐地又在发动攻势,七十二员地煞战士以钳形阵势围攻唐唱,无穷无尽的杀气封锁着河畔。方宝玉看得心惊肉跳,唐唱却在这时候对他说道:“九蒸九晒,先蒸皮毛,后晒筋骨,每一蒸每一晒过后,足以抵得上别人苦练五载之功。”
  方宝玉心中暗骂:“蒸你的老屁股!晒你娘的王八蛋!”
  这时候,唐唱手里的铁刀早已卷曲崩缺,不成刀形。
  唐天倏地向西北方大喝:“三弟,‘人皇杀人阵’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大喝声中,“地煞封地阵”已逼近唐唱,已接近短兵相接,血溅当场的极凶险境界。
  在西北方,唐人正在搓揑唐跟班的鼻子。
  唐人在唐门之中,被称为无情人,唐地固然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但若和他这位三弟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
  唐人杀人,往往毫无道理可言,只要是兴之所至,要杀便杀,杀了之后,若嫌还不够过瘾,往往一杀再杀,甚至是连续杀它三五七天,绝不手软!
  至于唐跟班,本来叫唐伟能,但他在三十岁那年,开始投靠在唐人左右,成为唐人的跟班,于是,索性连名字也不要,把“跟班”当作自己的名字。
  唐人有个习惯,当他要杀人之际,总是喜欢用力搓揑自己的鼻子,到了后来,唐跟班成为了他忠心不二的跟班,便对唐人献计:”三爹要揑鼻子,揑我的好了。”唐人大笑,以后果然接纳了唐跟班的建议,每逢他要杀人,就用力搓揑唐跟班的鼻子。
    唐跟班不但不引以为耻,还以此自豪,说自己的鼻运亨通,与别不同。
  他的鼻运的确与众不同,特别亨通,因为唐人常杀人,而且每次在杀人之前,都会用力搓揑他的鼻子。
    可是,有一件事,是唐跟班连在做梦时也梦想不到的。
  这一天,“天地人三才阵”全面出击,目标只在击杀一人——唐唱。
  唐天只有预谋,唐地一直不喜欢唐唱,而唐人,他生平只对一个人绝对忠心,那人便是唐天。因此,无论唐天要杀谁,唐人都会毫不保留地跟随到底!
  但要杀唐唱,实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这一战,绝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唐人杀人如麻,十五岁开始已视人命如草芥。但他比谁都更了解唐唱这位老大哥有多可怕,所以,今天河畔一战,竟然是他最迟不肯出手!
  但迟迟不出手,并非绝对不出手,唐天那一声大喝:“三弟,‘人皇杀人阵’,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对唐人来说,这不啻是一道如山铁令,形势至此,他决不可能还在山涧侧隔岸观火。
    唐人出阵了。
    他早已披上战袍,手执大刀,而就在他出阵指挥“人皇杀人阵”发动攻击之前,他一如往昔习惯,先去揑揑唐跟班的鼻子。
  只是,他这一次用力极猛,竟硬生生把唐跟班的鼻子扯脱下来。
  唐跟班立刻仰面倒下,掩脸惊呼!他没有因此而丢命,只是弄掉了鼻子,也丢掉了经常引以为荣的“鼻运”。
  这一场河畔大战,委实惊天动地,唐唱以一人之力,顽抗“天地人三才阵”合共二百余杀手,更要兼顾方宝玉安危,决非易事。
  果然,“地煞封地阵”与“人皇杀人阵”双双合围之下,形势对唐唱大大不利。
  尤其是“人皇杀人阵”,全阵共分十二组,每组九人,其中有三组杀手,均擅长施放暗器,更有六个机簧毒弩筒,杀伤力十分厉害,往往在整个阵法掩护之下,伺机射出毒弩暗算敌人,实在歹毒之极,令人防不胜防。
  唐唱激战之下,已连换三把铁刀,而刀法也已改变,不再使用“祭天刀法”。原来“祭天刀法”虽然厉害,但也极虚耗内力,在此敌众我寡情况下,决不宜一直使用下去。
    他刀法一变之下,变得和昔才的“祭天刀法”完全相反,使的乃是唐门正宗刀招,名曰:如意。
  中原武林,有不少武学,名称都是一样的,例如武当派的六合剑,就和江南万胜门的六合剑法同名,一般不明内情之士,定必以为先有武当六合剑法,其后万胜门才依样葫芦,取用同一名称。但实际上,万胜门剑派立业,比武当派还要早一百三十年,其时已有六合剑法,因此绝非万胜门仿效武当派,把本门剑法也称之为六合。
  此外,还有神通掌、一禅指、天鹰爪、旋风地堂腿、大力硬气功等等,都会名称重叠使用,如不阐明地域派别,往往易生误会。
    至于如意刀,更是重重叠叠,既有福建如意门的如意刀法,也有陕北武林大豪“铁肩天王”冯一秋的如意十三刀,甚至在关外,也有如意大侠,所使的刀法亦称:如意。
    而蜀中唐门也有七七四十九招如意刀法,讲究招圆意润,绝不墨守绳规,与苗疆的祭天刀法截然不同。
    唐天是唐门中绝顶高手,唐门如意刀法,他比谁都更了解,但此时一看唐唱出招,真是招招随心如意,宛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自己和他相比,少说也相差了老大一截。
  唐唱刀法越是精妙,唐天妒意也就更甚,心想:“今天若不能把此人消灭,以后焉还有立足之地!”心念电转,目中杀机更浓更烈!
  这时“天地人三才阵”已全面出击,虽则”天罡锁天阵“早已支离破碎,溃不成阵,但与“地煞封地阵”及“人皇杀人阵”联成一气之后,威力又再陡增数倍。
  以唐唱的武功,倘若单人匹马,要闯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他还要兼顾方宝玉安危,情况欲又大大不同。
    唐人杀性最重,既已出阵,就再也不会留手。
  他舞起大刀,身先士卒,直劈唐唱。
  唐唱身陷重围,虽然不断斩杀敌人,但也同时虚耗大量内力,难得唐人这位阵中主帅送上门来,简直是大好良机,只要把此人斩杀,“人皇杀人阵”势必迅速溃败四散。
    岂料唐天见机极快,一见唐人闯上去直挑唐唱,立时大喝:“老鬼迟早变成强弩之末,何必急在一时!”唐人虽然鲁莽,却也一听便已明白,急急向后撤退。
  但唐唱绝不放松,刀势急钻,有如拨草寻蛇般,直追唐人。
  唐人势危,唐天无法坐视,以一杆八尺金枪猛挑唐唱,掩护唐人全身而退。
  唐唱厉声大喝:“你来了,更好!”如意刀法左右旋转翻飞,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连唐天也一并缠住。
  唐门如意刀法共有八诀,而首先一诀正是“缠”!
  “缠”者,缠斗也。这是进攻刀招,擅使缠字诀的高手,当可对敌人一缠再缠,使其无法脱身,更可以一缠二、缠三甚至缠四缠五,刀势绵绵不绝,敌人纵使欲脱身而不得。
  唐天也熟悉如意刀法,对首诀之“缠”字也极清楚,但他还是没能料到,唐唱竟可以凭这个“缠”字诀同时缠住自己和唐人!
  形势逆转,“天地人三才阵”虽然以众欺寡,但两大主帅同时给唐唱缠住,要是不能迅速解脱窘境,后果实在堪虞之至。
  “唐地!”
  唐天嘶叫。
  唐唱能以一缠二,但能否以一缠三?连唐地也一并缠住不放?
  在唐唱缠住唐天、唐人之际,虽有无数唐门子弟扑前攻击唐唱,但功力悬殊,非但伤不了唐唱,伤不了方宝玉,还纷纷中刀倒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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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8 15: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眼见惩罚叛徒 又观船底弈棋
  唐唱武功之高,着实匪夷所思,难以想像。天地人三才阵”能否杀得了他,似乎关键正系于唐地采取什么战略。
  “白眉太监”冷森严冷眼旁观,他也想看看,唐地究竟会怎样对付唐唱。
  唐地终于出手了。
  他没有用兵刃,他的武器就是一双拳头。
  唐门武功,种类甚多,拳法亦是一绝,唐地喜习拳,也常用拳头来惩治叛逆及敌人,在唐门刑堂中,给唐地以重拳殴毙者,为数不少。
  唐地出拳并不快,但却凶狠毒辣,专打敌人要害,而且每喜使用“凤眼拳”,其杀伤力之可怕,唐门上下无不知晓。
  唐地出拳了,这一战,竟齐集了天、地、人三阵主帅联手出击,唐唱还能支撑得住吗?
  唐地一出拳,唐人大为振奋,他把大刀贯以雄浑无匹内力,与唐地的“凤眼拳”齐齐反击唐唱!
  唐人出刀之际,隐隐听到了唐地发出了低沉的咆哮声,他一听之下,便知道唐地这一拳已是全力施为,不留半点余地。
  在出拳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声,正显示出唐地心中既愤怒又决绝,这是他的习性,外人固然不知,但唐人却很清楚。
  但有一点却是唐人无法明了的。唐地为什么如此痛恨唐唱?
  正当唐人心中对此事充满疑惑之际,唐地的凤眼拳已重重凿在他的右颊上。
  唐人做梦也想不到,唐地这一记可怕的凤眼拳竟然是攻向他自己的。这一拳,好重好重,好厉害好厉害,强大无比的震荡力,竟立时便把唐人的右边眼睛震脱出眼眶之外。
  一颗血淋淋的眼球,软垂垂的在眼眶之下吊着,原本放着眼睛的地方,却只剩下了一个又红又深,恐怖之极的血洞!
  唐人嘶声惨叫,身子团团乱转,一面转一面惨叫道:“唐二……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唐地沉着脸,怒声道:“我在唐门,位居何职,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清楚吗?”
  唐人胡乱挥斩,嘶声道:“刑堂!刑堂!”唐地嘿嘿一笑,道:“本门刑法,向来条理森严,对付叛逆之徒,更可权宜行事,不受任何约束!你和唐天,图谋不轨,竟与朝廷阉贼暗中勾结,陷害本门长辈,唐二忝为刑堂执法长老,如不秉公办理肃清本门败类,又怎对得起唐门列祖列宗历代遗传下来的训谕?”他说得铿锵激昂,掷地有声,唐人竟无言以对,唐人哑口无言,唐天却勃然变色,喝道:“唐地,你到这时才想做个忠义之士,只怕已经太迟了!”倏地转换兵刃,在身旁弟子背上抽出一把软剑。
  这软剑长三尺六寸五分,剑锋似水无骨,飕飕飕几声,唐门小雪花剑法抖擞神威,招招直指唐地攻至。
  唐天游身直上,剑势初时由半空急速追刺唐地,但半途却左转七尺,一剑化作十二剑,自左方急点唐地上身十二大穴道。
  这一着变化,姿态之妙,难以形容,唐地赤手空拳,怎能化解?
  只见唐地已无路可退,因为他只要退后半尺,唐人势必以大刀直劈其背,如此腹背受敌,定必败得又快又惨。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叹息,宛若在他俩耳边响起。
  唐唱又来了。
  唐唱的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卷曲崩缺,刀不成刀的铁刀,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究竟自己从敌人手里换取了多少把刀,杀了多少个既凶悍又无辜的敌人。
  这些敌人,其实都是唐门中人,自己人!
  但在极少数人的阴谋下,他们都成为了唐门的叛逆,甚至是天下苍生的大罪人。
  再也没有人能令他们醒觉,除了流血!除了杀戮!
  但唐地却把大局扭转了,虽然,他突然发难倒戈相向,但能否把冷森严、唐天和唐人重重挫击,仍难逆料,但最少“天地人三才阵”合围之势,已被彻底瓦解。
  要是换上别人,可能会很感激唐地,但唐唱并不。他认为,唐地只是尽了刑堂堂主的职责,在最重要关头,向唐天、唐人和冷森严作出了沉重的反击!
  唐天虽有备而来,但唐地突然铁面无私,“地煞封地阵”不但没能配合“天罡锁天阵”及“人皇杀人阵”,反而把天、人二阵倒戈痛击,如此一来,以唐门之力,是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阵势可以拑制唐唱了。
  但在这条河畔,除了唐门子弟大动干戈、自相残杀之外,还有东厂太监,和一直冷眼旁观的锦衣卫,当然还有“白眉太监”冷森严!
  这一股可怖的力量,只是隔岸观火,人人纹风不动。
  “还有,在这条河的上游,隐若还有几艘帆船,正在顺流南下,船上旗帜,到底又代表着何方神圣?”
  冷森严一直神情阴森,按兵不动,谁也不晓得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方宝玉心想:“这阉狗贼眉贼眼,比起他的妹子冷大肥婆,还更可恶千百倍。”
  蜀中唐门大内战,唐人终于给唐地再击中一拳,就此气绝毙命,唐天见形势不利,冷森严竟无增援之意,不禁锐气大挫,匆匆带着“天罡锁天阵”残余子弟向北撤退,唐唱、唐地也并没穷追猛打,显然是因为冷森严在旁拑制之故。
  唐唱目注着唐地,忽然说道:“三十年前,你还是胸无城府之辈,一味残虐人畜,想不到今天竟把唐天、唐人两大叛逆玩弄于股掌间。”
  唐地冷冷地回答:“你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十分令人讨厌!”
  说完之后,也带着“地煞封地阵”的弟子走了。
  至于唐人的“人皇杀人阵”,早已溃不成军,四散逃窜不剩一人。
  冷森严忽然走了过来,对唐唱深长地一揖,道:“果然不愧是唐门,果然不愧是唐门中的老大。”
  唐唱道:“商船已到,老夫要走啦,你是不是还要跟我再拚一拚?”
  冷森严摇摇头,道:“不必了,今天本座是杀不了你的,但来日方长,凡是跟朝廷作对的叛逆份子,定必难逃法网。”
  唐唱冷笑道:“寃狱杀人,本来就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此时,八艘商船已顺流而下,只见船桅上旗帜飞扬,上面绣着的都是一个“海”字。
  冷森严双目眯成一线,冷冷道:“海世荣!三大盐商之首,好一个大财阀。”
  唐唱笑道:“能够公然不肯向东西二厂卖帐的生意人,当世已如凤毛麟角,但海世荣这个大老粗,偏偏在此时此地撞了上来!”他虽然脸带笑容,但这笑意却是悲感伤苦,殊不欢畅。
  唐门内战,更由他亲手格毙无数唐门子弟,其内心之沉重,自是不难想像。
  冷森严干笑着,不再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倒退开去。
  他这样面对着唐唱而倒退,是否过于小心谨慎?

  ※  ※  ※
  八艘巨帆缓缓地顺游南下,船上堆满了一箱箱、一包包的货物,甲板上、船桅下、船舱中,全是睁眉凸目,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偶然还可见到一些烟视媚行,妖异不堪的粉头,在船舱细小的房子里左穿右插。
  唐唱带着方宝玉,登上了其中一艘巨帆。
  经过连番腾折,方宝玉早已疲累不堪,在登船后不久,便靠在一堆货物间呼呼大睡。
  唐唱登船,似乎跟船上的大汉毫无渊源,但他身上有的是银票,随便送出一两张,已使巨帆上的盐枭为之刮目相看。
  盐枭可不等于海盗,这些在江湖上飘泊,在刀头下舐血讨生活的汉子,也有他们的一套法则。唐唱既付出了银子,盐枭头子也就任由这一老一少乘坐巨帆,继续顺游南下,也不理会他们要前往甚么地方。
  方宝玉在船桅下货物堆之间睡得极是香甜,还在梦中看见了两个大肥人,正是胖太岁和冷春花。
  在梦中,胖太岁对冷春花说道:“方宝玉这小鬼头颇具天资,如肯痛下苦功,定必能成大器。”
  冷春花道:你若肯痛下苦功,也定必能成大器。”
  胖太岁摇摇头,道:“不!我太胖,就算再下三十年苦功,也练不成上乘的武功。”
  冷春花突然大怒,拳如雨下把胖太岁揍得鼻肿脸靑,一边打一边骂道:“谁说人胖了就练不成上乘的武功?你这样说,分明是他妈的指桑骂槐,讥笑我也是个没有本事的废物!”
  在平时,冷春花痛殴胖太岁,胖太岁永远都只会逆来顺受,在方宝玉的这个梦里,情形也是一样。
  冷春花痛骂胖太岁后,又对方宝玉说道:“凡是跟着小谷的店小二,都必须苦练他妈的上乘武功,要是练得不伦不类,躱懒不勤,定必严刑惩罚,甚至把你阉掉,送进皇宫去做太监!”
  但他实在是太疲累了,只是身上辗转一翻,再翻,又把左右大腿向上飞踢几下,然后又再沉沉入睡。
  朦胧中,只见眼前有千刀万枪,明晃晃地在自己面前飞来飞去,奇怪的是:这些刀刀枪枪,并无任何人在使用、挥舞,但却能自行出招、拆招,铿锵有声地“较量”起来。
  忽听胖太岁和冷春花两大肥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说道:“刀枪无眼,江湖无情,你若不能练成绝顶武功,迟早也会死在这些刀枪阵下!”
  方宝玉忙道:“老子明白了。”
  突听冷春花厉喝一声,一拳迎面揍了过来,骂道:“你算是他妈的老几?竟敢在老娘面前自称老子!”
  方宝玉只得投降,大叫:“下次决计不敢了……”
  然后,在梦中方宝玉又看见了小嫣。
  小嫣的笑靥实在是他妈的十分可爱,方宝玉越看越是神不守舍,忍不住凑上前,要吻她的香腮……
  小嫣皮光肉滑,这一吻定必甜腻异常,岂料一吻之下,竟然脸颊生痛,登时惊醒!
  放眼一看,眼前何来小嫣的踪影?
  他吻上去的,赫然竟是巨帆上的一头小母猪!

  ※  ※  ※
  八艘巨帆,联结航行非止一日,这一天清晨来到了林家渡口。
  八艘巨帆,其中七艘早已靠岸停泊,唯独唐唱和方宝玉乘搭的那一艘巨帆,一直在江河中央徘徊着。
  方宝玉在这船上,早已闷得嘴里淡出鸟来,眼见其余巨帆已靠岸,就只有这一艘仍在河中,不禁大表不满,对唐唱道:“这些奸商莫非心中有鬼?”
  唐唱却在闭目养神,毫不理会过了大半个时辰,这艘巨帆仍无靠近林家渡口迹象,方宝玉忍不住又叫道:“唐老前辈,形势不妙。”
  唐唱这才勉强地睁开眼睛,问道:“有何不妙?”
  方宝玉道:“再不登岸,我可要投河啦。”
  唐唱皱了皱眉:“这条河,听说有不少鳄鱼,你若真的跳下去,只怕性命难保。”
  方宝玉道:“再在这条见鬼的船上闷下去,也会活活给闷死,反正左右都是死,不如跳下去凉快凉快!”
  唐唱唔一声,道:“言之有理,不瞒你说,就连我也闷得快要疯了。”
  方宝玉忙道:“既然如此,咱们快快登岸者去也!”
  但唐唱却又摇摇头,道:“不能。”
  方宝玉一怔:“何以不能?
  唐唱道:“盐商大头子海老爷就在这一条船上,他对咱们有点小小的意见。”
  方宝玉奇道:“他为什么也不登岸?老是呆在船上过瘾吗?”
  唐唱没有回答,只是拈须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方宝玉背后响起了一个人混浊的咳嗽声,然后,那人说道:“海某呆在这条船已十二年,从没有一天脚踏实地。”
  方宝玉回头一望,只见背后那人,皮粗肉厚,上颚两根尖牙向外突出,模样凶猛之极。
  这人正是海世荣,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盐王海老九!
  海世荣十二年来从没踏足陆地,这是真话。但个中原委,就算方宝玉想破了十八颗脑袋,也是万万始料不及的。
  唐唱遥遥地望着岸上的远山,淡淡地说道:“海老爷,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脾气顽固,做事作风一成不变。”
  海世荣揉了揉鼻子,道:“这是我的船!
  唐唱道:“幸亏不是贼船。”
  海世荣道:“你怎会跳上这艘船的?”
  唐唱缓缓地转过脸,凝视着海世荣,半晌才道:“这十二年以来,你是否还是想着当年在苗天洞内的一局?”
  海世荣苦笑着,干咳了两声才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但以我看,世事再新再奇,还是远远不及棋局。”
  唐唱沉默了很久,叹道:“人在局中不知局,棋局与世事,只堪借作譬喩,决不能真的混为一谈。”
  海世荣道:“盐商多以陆路运输,唯独海某,另辟水域大开水道之门,唐兄又怎么瞧了?”
  唐唱道:“水道本无门,只为方便他人而作方便之事,海总瓢把子此举,实在毋庸争议,没有什么值得好说的。”
  海世荣道:“唐兄事事推卸得一干二净,可不像当年豪迈作风。”
  唐唱道:“做人豪迈,既不可当作黄金万两使用,更不可赖此而创基立业,名垂于世,那又何必打肿脸颊充胖子!”
  海世荣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故意挑这一艘船呆在这里,原来是要海某听听你的敎训!”
  唐唱淡淡道:“你若认为如此,事情就是如此。”
  方宝玉听了,不禁啧啧称奇,暗忖道:“原来这唐老大也是一个‘老油条’,赖皮功夫到家之至。”
  只听得海世荣又道:“这十二年来,海某常在船中钻研棋道,总觉得唐兄棋艺虽然高明,不见得便是全无破绽,只要找到你的破绽,要取胜也不是什么难事。”
  唐唱点头道:“言之成理,唐某对黑白子之道,本来就谈不上是个高手。”
  方宝玉心想:“连你自己都不是高手,那么这海大爷只能算是个略懂下棋之道的脓包。”
  岂料海世荣沉吟片刻,却道:“十八年前,嵩山黑白盟主大会战,海某虽没能荣膺盟主,登上棋王宝座,却也先后挫败二十七位名家,最后一战,如非吾妻病重,影响所及,只怕未必便会败在崆峒山‘九指棋痴’白也黑的手下……岂料六载之后,苗天洞一战,海某三战三败,竟给唐兄杀得片甲不留,要是连唐兄这等造谐也不算是高手,天下间尚有谁擅此道?”
  唐唱听了,只是干笑,不置可否。
  海世荣又道:“棋艺有如武功,每有相生相尅之格局,当年唐兄大败于我,所下每一着子,事后详细研究,果然是海某之莫大尅星!”
  唐唱道:“当年如此,今天却又如何?”
  海世荣道:“自当有请唐兄指点。”
  唐唱道:“指点是不敢的,海总瓢把子既有此雅兴,咱们再来切磋切磋,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只不过……”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方宝玉心想:“这位唐老前辈,不但赖皮功夫到家,闷葫芦卖关子吊胃口的手段,也很厉害。”
  海世荣干咳一声,道:“唐兄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你今次要赌些什么彩头,不妨直说。”
  方宝玉心中恍然:“果然是老姜、老江湖、老谋深算、老奸巨猾,兜来转去,原来是要狠狠敲老海一记!”
  照海、唐二人所说,唐唱棋艺肯定远胜海世荣,虽则这十二年来,海世荣朝夕在船中钻研棋艺,甚至为了此道而十二年足不登岸,但是否真的棋艺突飞猛进,却也殊难逆料。
  但唐唱棋艺,说不定还是海世荣的尅星,十二年前是大大的尅星,十二年后也多半照尅可也,要是相生相尅格局早已命中注定,那么纵使海世荣能够在船舱中钻研二三百年,到头来还是不免在唐唱手底下一败涂地!
  既然这一场棋局赢面高于一切,要是纯粹“切磋切磋”,赢也两袖清风输亦无伤大雅,那又有什么好玩?好比赌场之内,假若押骰子,赌摊钱、推牌九都只是“切磋切磋”、“考考眼力”而不赌真金白银,恐怕天下间所有大小赌局都要关门大吉,又有谁愿意浪费时间真的跑进赌场内玩玩而已?
  方宝玉赌性极重,初时听见唐、海二人要下棋,不禁兴致索然。这固然是他对棋艺之道一窍不通,再加上一般人下棋,多半都只是玩耍消遣,要是这两人呆头呆脑下棋下他妈的一天半日,不闷死方少爷才怪。
  但如今海世荣提出要赌些彩头,那便颇有不同,最少赢赢输输,也会有些赌注上落,要是赌注极大,这局棋便更具瞄头,说不定还会弄得十分刺激,是所愿也!
  只见唐唱眉头忽然大皱,对于“赌些彩头”的提议,既不赞同,也没反对,似是正在寻思考虑之中过了很久,方宝玉早已大不耐烦地打了兰四个呵欠,唐唱才慢吞吞地说道:“十二年前,我赢了你三颗,今天,你想赌多少颗?”
  方宝玉听得大为奇怪,忖道什么三颗四颗了?是三颗瓜子?还是三颗拳头般大小的宝石?至于世间上是否有拳头那么大小的宝石,他可也不大清楚。
  海世荣沉吟良久,似乎也在认真地考虑着。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地道:“照我看,不在乎多少颗,而是在乎要砍的是什么人的脑袋!”
  方宝玉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不禁心中大叫一声“妈啊!”原来两人在十二年前,唐唱赢的“三颗东西”,既不是瓜子,也不是宝石,而是三颗人头!
  唐唱听见海世荣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每个人的颈子上,都有一颗脑袋,有些脑袋取之易如探囊取物,有些脑袋身边少说也有千军万马保护着,其易难之差,何只十万八千里。”
  方宝玉心中大有同感,忖道:“老江湖不愧是他妈的老江湖,要取方少爷的脑袋,自是易如探囊取物,但要割掉唐老大的头,却是他妈的辣葱咸蒜难乎其难!”
  海世荣又道:“唐兄,不如这样,咱们各在掌心写上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互相瞧瞧,要是彼此同意了,咱们才开始对弈,未知尊驾意下如何?”
  方宝玉暗道:“这是东施效颦,三国时代,周瑜和诸葛亮也彼此在掌心写字,其后互相一瞧,两人都是写着一个火字!”
  唐唱一笑,立刻在怀中取出墨砚、毛笔、竟先在左掌写了几个方宝玉心中大奇:“此人居然随身带备墨砚、毛笔,莫非是一位书法家?”却不知道唐唱身怀之砚、笔,其实大有来历,请看下文自有分解。
  唐唱在掌心写上几个字之后,海世荣也依样葫芦照写可也。
  两人的掌心,都写上了一个人的名字,根据赌约,谁若下棋输了,就得把对方掌心所写的名字,把那人的一颗脑袋割了下来。
  方宝玉忽然心中一凛:“在这两个名字之中,可不会有一个是老子的大宝号吧?心念方起,随即又觉得决无此理,这两人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一旦下棋获胜,必然会指令对方去杀一些极难干掉的其他大人物,又岂会浪费良机,无缘无故去砍掉一个无名小卒的脑袋。”
  在这等形势下,方宝玉宁愿做其无名小卒,也不想做什么大英雄、大人物,以免成为唐唱和海世荣赌注下的猎物。
  唐唱、海世荣已各自把某某人物的名字写在掌心,两人相视一笑,随即把掌心翻开。
  方宝玉识字有限,但却也看出,两人掌心所写的名字,竟然都是一模一样的,幸而总算都不是方宝玉少爷的大宝号,否则他就算插上一对翅膀,恐怕也难以在这两大高手的掌心下飞得出去!
  只见两人掌心所写的名字,连名带姓共有三个字。
  这三个字,第一个自然是姓只见这个“某某人物”的姓氏。
  只是这个“某某人物”的姓氏,笔划颇为复杂,方宝玉横看竖看,都看不出半点头绪,因此,大可撒开不理。(根本理无可理。
  第二个字,大槪是由两个字组成,上一截是个中字,下一截是个心字,上中下心,加起来便是个忠字。但方宝玉只能肯定中字及心字,至于这个忠字究竟如何读音,一时间也不敢十分确定。)
  而第三个字,不算极端复杂,却也不怎么简单,但总而言之,也是个陌生之极的字,方宝玉就算站在这里瞧上十天八天,仍然不会猜想得到,这个字应该如何读音,涵义又是怎样的!
  但唐唱和海世荣互望对方掌心之后,却是禁不住齐齐纵声大笑!
  方宝玉眉头大皱,心道:“这个乌龟名字又有什么好笑了?岂不是个举世知名的小丑?”
  只听得海世荣一声怪吼,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此人不杀,天理何在!”
  唐唱道:“天理早已不在人间,当今世上,只有公说公理,婆说婆理。”
  海世荣轰声大笑:“唐兄言之成理,来来来!废话休提,咱们在棋盘上拚个高低!”随手在船桅上抓掉一只大布袋,把布袋打开,只见袋中有袋,一黑一白,海世荣拿了黑色的布袋,又把白色布袋抛给了唐唱。
  唐唱接过布袋,打开一瞧,只见布袋之内,全是白色的大棋子。(照此推算,海世荣拿着的布袋,内里载着的自是黑色大棋子。)
  唐唱把白色大棋子拈了一拈,微笑道:“这是份量沉重的铅棋子,有意思!有意思!”
  海世荣道:“多谢唐兄夸奖。”
  唐唱道:“既有此大铅棋,棋盘也自当别出心裁罢?”
  海世荣得意地一笑:“唐兄才智高绝当世,未知是否早已心中有数?”
  唐唱哈哈一笑,道:“好一个海总瓢把子,居然给唐某猜起哑谜来了。”
  海世荣道:“岂敢!岂敢!”言词之间,对唐唱越来越是恭顺客气。
  方宝玉向来自问“老子精明”,但这一次,就算他怎样猜想,也决猜不出棋盘到底在什么地方。
  但唐唱却毫不迟疑,说道:“海总瓢把子十二年来足不登岸,其实却是天天都在大棋盘上练功、钻研棋艺。”语毕,身形鹊起,飞出巨帆右舷之外。
  只听见“噗通”一声,唐唱已跳入河水之中,方宝玉陡地一呆,但他毕竟还算相当聪明,立刻便恍然大悟,失声叫道:“船底之下,就是棋盘!”
  海世荣不禁大为佩服,叹道:“唐门老大,果然是人中龙凤,与别不同。接着也手执黑布棋袋,跳入河水之中。
  方宝玉水性功夫差之极矣,自然不敢跟着跳河。心中却道:“什么九指棋痴白也罢,恐怕此人对棋艺再痴再疯,也及不上这位海大爷!”
  但这只是方宝玉“想当然”的想法,甚至他连“九指棋痴”有多少根手指,也全然不清不楚。
  若照方宝玉猜想,这位什么白也黑先生,既然外号人称“九指棋痴”,那么左右双手合拢起来一算,自当仅有九根手指无疑。
  但事实大谬不然。
  “九指棋痴”白也黑,并非有九根手指,而是只有一根——那是他双手合算,仅余其一的右手食指。
  其余九根手指,他早已在年轻之际,跟其他棋艺不凡之辈打赌,一一输掉。
  每输一局棋,便割下一根手指!
  在十二年之内,白也黑总共输了九局棋!
  当年,他自我订下赌约,任何人与他对弈,只要是他输了任何一局棋,都立誓自断一指。
  直至他在十五年内,先后输九局棋,自断九根手指之后,他就重新再立誓约,要是再输一局棋,那就不再自断仅余下来的右手食指,而是先挖一目,再撕左耳、右耳,倘若再输,剜鼻割舌,最后再不济事,干脆一刀抹了颈子就此了帐,省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
  自此之后,据闻这位九指棋痴,再也未曾吃过一场败仗。
  至于他被人称为“九指棋痴”,原来在他腰间,一直系着一个水晶瓶子,他每次自断一指,都把断指放入水晶瓶中,因此,目前要是他还未再输一局棋,那么在水晶瓶中,仍然会放着那九根手指,这就是白也黑九指棋痴这个外号的来由。
  方宝玉既不认识白也黑其人,更不曾知道“九指棋痴”对弈棋之道何等痴法,自然无法将之与唐唱、海世荣二人作出比较。
  唐唱、海世荣先后投河,但却并非自寻他妈的短见,而是潜入河中,在船底之下对弈,此事虽也可勉强想像一番,但真实境况如何,却是站在甲板上的方宝玉完全无法明了的。
  不久,只听见巨帆船底之下,不时传来沉实异常“笃、笃!”响声,料想必是唐唱、海世荣二人的杰作,但到底他俩对弈情形如何,却也殊难就此凭空想像。
  方宝玉叹了口气,忍不住喃喃道:“可惜老子并不是一条鱼儿,否则潜入河中瞧个究竟,也可过一过棋瘾!”但他根本不懂弈棋,纵使真的化为游鱼,也只能瞧着别人对弈,如何能过一过棋瘾,实在耐人寻味之至。
  就在这时候,方宝玉忽然看见一个很奇特的女人。
  这女人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只见她孤伶伶地站在船桅下,似是正在侧耳倾听着些什么,又似是心中若有所思,怀念着过去一些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情。
  她看来大概四十多岁年纪,一张脸孔靑惨惨的,虽然看来未至于一脸病容,但看上去总是郁郁结结的,殊不开朗。
  方宝玉最讨厌这种人,她既不年轻,亦非貌美,再加上愁眉苦脸,实在是大大倒胃的劣等货色。
  如斯人也,理宜避之则吉。
  岂料方宝玉尚未及躱避,这女人突然已像是鬼魅般站在他的面前。
  这女人固然是脸貌可憎,她一开口,更是酒气、臭蒜头气味齐齐涌了出来,方宝玉心中大叫“老母救命”,但脚步未移,又已给这可恶的女人一手扣住左腕,登时动弹不得。
  只听见这女人说道:“你懂不懂?”她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方宝玉自是完全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方宝玉却只是愕然地望着这女人的手。
  这女人是用右手扣住自己左腕的,方宝玉武功在武林中最多排列第八九流,任何稍有武功造诣之辈,都可以轻而易举一手把他扣住,这等小事自是不足为怪。
  可是,这女人的右手却只剩下一根食指,其余的四根手指早已不见了。
  但这一根手指居然力量奇大,只是随随便便伸指一扣,方少爷便半边身子软麻下来,别说是拔足逃跑,便是想站稳在船上,也颇费劲方宝玉心中惊疑不定,这女人又再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懂吗?”
  方宝玉心中有气,便道:“谁说老子不懂!”究竟懂什么不懂什么,他连自己也不明白。
  这女人似是吁了一口气,道:“你能够跟当世两大棋怪混在一起,又怎会不懂此道了?唉!我真是越来越糊涂,简直是糊涂透顶!”说着,用左手大力敲了自己的额角几下。
  她这几下敲得好重,居然把自己的额角敲得又靑又肿,但她却全不当作一回事,彷佛给敲肿额角的是别人,和她自己毫无关系。
  方宝玉瞧得呆住了。
  他呆住,倒并不是因为她把自己的额角敲得又靑又肿,而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左手,竟然连一根手指也没有!
  换而言之,她双手合倂计算,赫然只有右手的一根食指!
  方宝玉心头震骇,忍不住问:“你是什么人?”
  这女子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答道:“我姓白,贱名也黑,有人叫我做九指棋痴。”直至此际,方宝玉才又蓦然省觉,在她腰间,正系着一个水晶瓶子,瓶内竟载着九根干枯了的手指!
  “白也黑……九指棋痴?”方宝玉大为惊诧道:“原来是个女……女人!”
  白也黑嘿嘿一笑:“怎么了?”
  莫非江湖中有人说过,白也黑是个男人吗?
  方宝玉连忙摇头道:“不!不!这可从没听人说过……”
  白也黑眨了眨眼,说道:“当世四大棋手,今天竟有三人在这条河上,也可算是异数。”
  方宝玉道:“除了你们三人之外,还有第四位大棋手,又是何许人也?”
  白也黑道:“他姓金,有人叫他金老儿,有人叫他金大天王,也有人叫他做金老怪……他就是胖太岁谷瘦影的主子——金剑人!”
  金剑人!
  江湖上一大奇人!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方宝玉一听见那个什么金剑人,原来就是胖太岁的主子,不禁为之魂飞魄散,脸靑唇白。
  白也黑却浑然不觉,只是念念不忘巨帆船底下的一场旷世棋战。
  她忽然对方宝玉道:“既然你也懂得弈棋之道,唐唱和海总瓢把子这一局,那是万万不能错过的,可惜男女授受不亲,若要我搂抱着你跳入河底观战,那可不大方便……”
  方宝玉忙道:“确是诸多不便……你若要看这一局棋,你赶快跳河好了。”
  白也黑点了点头,道:“这一局棋,我是非看不可的,但我不懂水性,要是就此跳下河中,实在冒险得很。”
  方宝玉道:“但常言有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前辈若不入河中,又焉得目睹这场精采万分的棋王大战?”
  白也黑摇头不迭,道:“金剑人并未在此,又有谁能把这一战定名为棋王大战?”
  她寻思片刻,忽然以右手仅余的食指疾点方宝玉身上二十八处穴道!
  但白也黑并未连他的哑穴也一倂闭住。方宝玉忙叫道:“姑奶奶,你干什么?”
  白也黑道:“要是我不封住你这些穴道,又怎能带着你投河观战?”
  方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道:“你不懂水性,已是自身难保,如何还能带着我跳河观战?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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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30 14: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沉迷棋道受惩罚  被困水洞身中刀

  白也黑道:“我虽不懂水性,但自信闭气功夫还可支撑一时三刻,只要能够在船底之下稳住身形,未必便会被淹死!”
  方宝玉道:“我又如何?”
  白也黑道:“你身上所有通向耳、鼻、口腔的重要穴道,已给封住,虽在水中,未必便会被淹死,只要我不断往你嘴里吹气,也许可以和我一般,在河水底下支撑一时三刻。”
  方宝玉大吃一惊,忙道:“此事万万不可,子曰:‘他妈的男女授受不亲’……”
  白也黑笑了笑,道:“子曰千般礼、万般义,岂会听闻子曰‘他妈的?’还是不如把你的哑穴也点住了,以免吓坏了河神爷爷!”
  方宝玉还想大叫,但他连一个字都未会叫出,哑穴已给白也黑封住!
  白也黑哈哈一笑,随即抱起了方宝玉,说道:“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如此精采的大战,错过了着实可惜,就且让我带你下河,大开眼界可也!”
  直至此刻,方宝玉心中所想着的,居然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在想:“这艘王八帆船,平时人头涌涌,怎么忽然间连一个人也不见了?”
  方宝玉正想不出个中原因,却不知海世荣虽然下令此船不得泊岸,但早已命令船上所有人等,全部离开巨帆,以免阻碍他与唐唱的棋艺大战。
  此际,方宝玉又再次身不由己,给九指棋痴白也黑拖入河底,去瞧唐、海二人的棋战。
  方宝玉心中暗叫苦也:’以往屡次给武林高手挟制,都是在岸上,甚或是大树顶翻来翻去,但今次却给一个他奶奶的女流之辈拖下了水,最要命的就是这婆娘根本不懂他妈的水性,正是活脱脱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要连老子也给搂搂抱抱的混入江河之中,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这笑话的确很大,在方宝玉心中,简直比老天爷还大九十八万倍,但面对如此天大的笑话,他却是脸上连半点笑意也绽不开来。
  心念未已,白也黑已搂抱着他,噗通一声跳入河水之中。
  在船上,方宝玉并不觉得有什么凉寒之意,但一跳入河中,却有如坠入千年冰窖,瞬即牙关打战,但人在水中,是否全身都在颤抖,一时间却连自己也不清楚。
  白也黑搂抱着他,两人迅速潜入河底,来到了巨帆船底之下。
  方宝玉初时紧闭着眼睛,心想这一次非要给淹死不可,但说也奇怪,他虽然人在水底之中,眼耳口鼻都给河水淹没,但却感到体内有一股怪异的内息,在全身上下不断游走,虽在水中无法呼吸,但却并未有窒息的感觉。
  这种事,如非亲身经历,方宝玉是决不会相信的,但如今情况确是如此,不禁在惊讶万分之余,又是感到十分庆幸。
  看来,这个只剩下一根手指的棋痴婆娘,真的懂得一些妖法,若非如此,如今又焉还有命在?
  方宝玉性命既然暂时无碍,也就放胆睁开了眼睛,瞧瞧水底下的种种情况。
  只见在巨帆船底下,居然有一块极大的棋盘,似是用钢铁铸造,然后再髹上白色油漆,是以虽然在河水之中,仍然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棋盘上无数密麻麻的方格。
  这时候,在密麻麻的方格上,已铺上了几颗黑白棋子,由于棋盘是在巨帆船底之下,所以要看这一盘棋,就必须潜泳至船底之下,仰望而观之。
  但人在水里,和在岸上又自不同。
  白也黑一直搂抱着方宝玉,两人在水里根本毋须仰望,只消仰面浮沉在船底之下,便可清晰地瞧见巨帆船底下的棋局。
  方宝玉只见一颗一颗的棋子依附在船底的棋盘,却不会掉了下来,或者是给河水冲走,不禁心中啧啧称奇,为之大惑不解。
  但白也黑却一望而知其理。
  原来这巨帆船底之下,早已嵌上了一块用磁铁造成的巨大棋盘,而唐唱、海世荣所用的黑白棋子,则用铁器铸造,以是铁棋一放在磁铁棋盘之上,便会被牢牢吸住,不会掉落下来或者是给流水冲走。
  这种在水底之下弈棋的办法,固然是难乎其难,其构思更是稀奇古怪,世间罕有。
  若是一般棋士,纵使棋艺超凡入圣,但如无精湛内力在水底下支撑,根本连第一步棋也下不了,更遑论把整局棋下完,才能与对手分出胜负。
  只见在巨帆船底之下,唐唱与海世荣各执一袋棋子,你下一着,我下一着,竟然在水底棋盘之下比拚得棋鼓相当,难分难解。
  但方宝玉完全不懂棋艺,只觉得这二人都是天下间少有的笨蛋,世上好玩的玩意不知凡几,如此这般在水中对弈,根本就是自我作贱,有何乐趣可言?
  可是,白也黑却截然相反。
  她甫溜入船底,便目不转睛瞧着棋盘,唐、海二人每下一着,她便蹙眉苦思,或瞪眼、或吐气、或眉飞色舞,脸露赞叹之色,就算此刻河中突然有三百条巨鳄向她张牙舞爪,只怕她也绝不理会,仍然以这船底下的棋局最为重要。
  这一场水底棋战,既能比斗双方的棋艺,更能把彼此的内力修为一较高下,其艰巨之处,自是不难想见。
  可是,如此这般的棋局,何时方能了结?
  最关心这一点的,可不是唐唱、海世荣,也不是九指棋痴白也黑,而是既不谙水性,内力修为更是浅薄得十分可怜的方宝玉少爷。
  若说方宝玉完全未曾修练过内功,那也不怎么对。在大半年之前,他会经向米二公子求敎,米二公子指点他练习一些武功,以便在市井酒馆赌场等地,可以一显身手云云。
  米二公子并没有拒绝,立刻传授他练功心法,练的是内功入门口诀,但方宝玉只是练了三天,便大呼闷气,就此把内功口诀的修练耽搁下来。
  以方少爷这三天内功的修为,别说是潜入河中闭住气息静观棋战,便是用来潜入浴盆,也挨不了多久。
  眼前形势,唐唱、海世荣二人显然是不分胜负决不干休,而那个姓白名也黑的棋痴婆娘,也定必观战到底,至于方少爷,逃也不能,叫也叫不出声,再拖延下去,性命忧矣。
  别的不说,单是浸在水里的寒气,便已冻彻入骨,若再浸下去,大有可能全身僵硬,连指头也弯曲不了!
  方宝玉无缘无故身陷河底险境,都是拜托这九指棋痴白婆娘所赐,不禁心中大骂:“瘟神倒路尸臭婆娘,老子准是前生欠下你八十万两银子!”
  但心中骂得再凶又有何用,但觉河水越来越是冰凉,眼前景物越来越是朦胧,初时还仗着白也黑的妖法闭住呼吸仍能活命,但久而久之,渐觉胸口翳闷难当,一颗脑袋更是沉甸甸地,为之天旋地转!
  方宝玉心中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妖婆娘当道,老子命犯魔星,看来今天便得归位……”突然眼前一黑,更觉大量河水自口鼻间涌入,一惊之下,就此不省人事,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宝玉才听见阵阵雀鸟啁啾之声。
  他揉了揉眼睛,心中冒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奇哉怪也,在河底之下,怎会有雀鸟吵得老子耳根大不清静?但他一睡开眼,就知道自己弄错了。他并没有听错,耳畔的确有不少雀鸟在啁啁啾啾,甚至还有一只雀鸟在胡说八道。
  那是一只色彩缤纷,神气十足的鹦鹉,他在方宝玉身边呱呱乱叫:“闲杂人等,未经许可,不得在此放屁!”
  隔了片刻,这鹦鹉又道:“九蒸九晒,神功练得快!”一听见九蒸九晒这四个字,方宝玉登时整个人为之直跳起来。
  但他才跳起,头顶便已撞向一件极坚硬的物事,这一撞之力真还不轻,以致他甫自昏迷境界中转醒,险些立刻又撞得再度昏迷过去。
  方宝玉叫了一声:“妈啊!”急急以双手掩住额角,过了片刻,头上的疼痛渐渐消减,他才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他已不在水底中,第二,白也黑婆娘会封了他的哑穴,但如今哑穴已解开,所以他才能叫出那一声:“妈啊!”
  又过了好一会,他又弄清楚了第三件事,适才他惊闻“九蒸九晒”这四个字一跳而起,脑袋所撞的物事,乃是一柄大铜锤。
  这大铜锤就在他头顶上摆放着,却也不是什么机关,而是事有凑巧,方宝玉忽然霍的一声自床上弹跳而起,却不偏不倚,恰好撞在这大铜锤之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方宝玉再次起床,这一次当然不再重蹈覆辙,而是小心翼翼地自床上爬了起来。
  只见这一张床甚是粗糙,乃是用残木搭造而成,虽然颇为阔大,亦颇牢固结实,但却散发出阵阵霉臭气味,令人颇不舒畅。
  但最奇特的,就是这一张床并非摆放在一间房子里,而是摆放在树枝之间!
  方宝玉大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再定睛一看,不禁魂飞天外,脸靑唇白,吓得连“妈啊”这两个字也不敢大叫出来!
  原来这一张床,竟然放在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旁边,倘若方宝玉不看清楚一点便由床上直跳下去,势必一落千丈,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这悬崖形势险要,而这木制大床,则放在悬崖旁边的两株大树中间,只见木床外面,白云飘荡,大大小小的雀鸟飞来飞去,景色堪称一绝!
  但最不相衬的,却有四件事。
  第一:这张不伦不类的大床。
  第二:大床上树枝间摆放着的一柄大铜锤。
  第三:床尾部位,蹲着一只扁毛畜生,能懂人话,更能叫出“九蒸九晒”这种可怕之极的字句。
  至于第四件事最不相衬者,莫过于扬州方宝玉少爷不知如何,竟然会自河底来到了这悬崖上的大床,此事真个曲折离奇,奇哉怪也!
  方宝玉坐在大床上,一颗心有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落,忖道:“这番死也!老子怎会在这见鬼的悬崖上?这鹦鹉又是他奶奶的何方畜生?何以会叫出‘九蒸九晒’这四个活见鬼的字?”
  他一面寻思,一面盯着那只鹦鹉。
  那鹦鹉居然毫不示弱,方宝玉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他也呆楞楞地望着方宝玉。
  方宝玉哼一声,对这鹦鹉说道:你再聪明百倍千倍,也只能跟着主人说的话照讲也,什么“九蒸九晒”,你只会照念如仪,却不知道什么叫做“蒸”,什么叫做“晒!”
  鹦鹉拍了拍翅膀,却道:“未经许可,不得在此放屁。”
  方宝玉大怒,扑前伸手抓向鹦鹉。
  鹦鹉遇袭,大吃一惊,急急飞走。
  鹦鹉一飞冲天,瞬即消失了影踪,只留下方宝玉一个人独自躺在大床上。
  方宝玉在大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渐渐感到饥肠辘辘,但他身处绝险之境,向上攀也不是,向下逃更不能,居然陷入了“半天吊”的危局。
  方宝玉不禁大为懊恼,心想:“早知如此,老子实在不该把那只扁毛畜生吓走,应该对他和颜悦色,谈天说地,甚至是推心置腹,好让他知道,老子是个大大的好人,让他放胆跟老子多多亲近……”
  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方宝玉反正闲着无事,便继续寻思下去,忖道:“曾听人说:‘鸟语花香,不及狗肉香’。狗肉固然是绝妙佳品,但此处别说是狗皮狗肉,恐怕连狗虱也揑不着一只,既无狗肉大快朶颐,退而求其次,唯有求诸‘花香鸟语”,那只混帐加八级的鹦鹉,能懂人言,正是鸟语中之极品也,倘若此鸟仍在,最少也可以跟老子胡说八道一番,要是谈得投契,彼此结拜为兄弟却又何妨……”
  想到这里,忽然又大摇其头,忖道:“谈得投契,多谈他妈的一二百句废话,那是不妨的,这结拜为兄弟,却是姑奶奶的灰王八,大大不妥……一来,方少爷是人,甚至说不定是他妈的人中龙凤,这龟头龟脑般的畜生怎可高攀?二则:老子若跟他结拜成为兄弟,便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是将来老子飞黄腾达,贵为朝廷一品大员,难道这扁毛畜生也能跟着老子充任一官半职吗?”
  但这两点,还不是真正的理由。
  最大的理由却是:“老子身陷绝境,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再拖延下去,说不定会给活活饿死!要是那扁毛畜生跟自己结为知己,甚至是称兄道弟,自然大可以多多亲近……要是真的老子饿得狠了,最少还可以把这扁毛知己、畜生兄弟连毛带血啖而嚼之……”
  但转念再想,却又感到大大不妥:“知己难求,能够成为兄弟更是莫大的缘份,就算他奶奶的饿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做人也决不能太不讲义气,连知己、兄弟也一口一口的吞噬入肚子里!”
  方宝玉被困险地,脑海中不断在胡思乱想,但对于如何能够脱离险境,却是毫无半点帮助。
  如是者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宝玉呆坐在破烂木床上,遥望远方景色瞧得为之出神,冷不防一条乌黑大蛇自背后悄悄缠向了他的脖子。
  这条乌黑大蛇初时蠕动得极是缓慢,但等到他一开始缠着方宝玉脖子肌肉之际,原本懒洋洋的蛇身突然迅速转动,竟在一眨眼间工夫,便把方宝玉的脖子紧紧缠住。
  方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切间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变,但他受惊之下,身子向左滚动,登时有大半边身躯悬空,险状百出。
  方宝玉情急之下,伸手便往脖子抓那乌黑大蛇,虽然他一抓便已抓个正着,但乌黑大蛇皮粗肉勒,全不把方宝玉的指力当作一回事,箍缠在他脖子间的力度更是厉害!
  方宝玉暗叫不妙:“这番呜呼哀哉者也!”
  突听一人喝道:“放手!”
  喝声甚是怪异,方宝玉一看,居然是那只扁毛畜生,而并非什么样的一个人。
  方宝玉心中大骂:“蠢畜生!竟然叫一条蛇放手,蛇本无手,却又从何放起?”心中骂到这里,已给乌黑大蛇缠得天旋地转,突觉眼前一黑,人已昏倒过去!
  又过了一段时候,方宝玉听见了一阵怪异的笑声。
  这怪异的声音,方宝玉已越来越是熟悉,心想:“又是那只该杀的鹦鹉!”陡地睁开两眼,果然看见那鹦鹉正神气十足地直望着自己!
  鹦鹉的笑声,究竟是否真的在笑,实在难以分辨,但方宝玉却可分辨出,这里已不再是悬崖险地,而是置身在一间很舒服的屋子中。
  这屋子很宽敞,虽然并不如何华丽,但却窗明几净,环境甚是优雅。
  但再优雅的地方,只要再加上一柄大铜锤,立刻就会变得不伦不类。
  方宝玉一看见这大铜锤,便心中有气,心想:“此地主人,定必与悬崖上那见鬼的大床甚有渊源,说不定那大床的主人和这里的主人,都是他奶奶的同一个人!”
  这大铜锤是放在一张木桌上的,跟这屋子的其他摆设相比,显得格格不相入。
  方宝玉忍不住走了过去,要提起那一柄大铜锤,仔细的瞧个究竟。岂料这大铜锤真的份量十足,方宝玉费尽力气,竟然提不起来。
  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未经许可,不得在此放屁!”叫声十分怪异,也十分难听。方宝玉心想:“他妈的臭鹦鹉,且看老子如何把你撕成碎片!”回头一望,却是不禁为之一呆。
  只见在他背后,并没有什么鹦鹉的踪影,却站着了一个头发松蓬,鼻大嘴阔的蓝袍大汉。
  方宝玉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是谁?”
  蓝袍大汉咧嘴一笑:“好大的胆子,洒家还没好好盘问你这王八蛋,你竟敢对洒家呼呼喝喝!”
  方宝玉一呆,道:“我几时对你呼呼喝喝了?”
  蓝袍大汉道:“你嘴里没有,心里却早已破口大骂,别以为洒家不晓得罗!”
  方宝玉吸一口气,道:“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蓝袍大汉摇摇头,道:“这里的主人,昨天给洒家一锤打爆了脑袋瓜子,接着两眼一翻,归登极乐世界去了!”
  方宝玉心中恍然:“原来这厮是个绿林大盗!”
  蓝袍大汉把桌上的大铜锤轻轻提起,看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把大铜锤放在方宝玉的手里,笑道:“你若喜欢这东西,洒家便送给你了!”
  方宝玉吃了一惊,忙道:“无功不受禄,你别客气!”
  蓝袍大汉哈哈一笑,道:“臭小子,若不是瞧在金剑人金老儿的面上,洒家才懒得理会你的事!”
  说到这里,忽然拍了三下手掌。
  掌声甫落,随即有个老妈子捧着一个炖蛊,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蓝袍大汉伸手一指,道:“这炖蛊是唐明皇用过的,洒家一直舍不得把它当作尿壶,如今里面炖好的千年乌蟒,正是昨天在悬崖上把你缠得半死的畜生,要不是洒家及时赶到,用‘大钳神功’把他活活捏死,恐怕就算炖好这一蛇汤,你也没有机会品尝!”
  方宝玉心中有气,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道:“原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蓝袍大汉道:“你这样说,不无道理,洒家这十年以来,杀人无数,想不到昨天也会破戒,救了你这个臭小子一命。算来算去,这还是金老儿的面子够大,令洒家对你动了慈悲之心!”
  方宝玉哼一声,道:“你是不是也要把老子抓去‘九蒸九晒’?”
  蓝袍大汉摇摇头道:“什么九蒸九晒,大概只有金老儿的徒子徒孙,才会当作是天下无敌的神功,但照洒家着,如此这般练功,练到最后,只会练出三个字。”
  方宝玉问:“三个怎样的字?”
  蓝袍大汉道:“笨功夫!”
  方宝玉忍不住又再问:“你是谁?”
  蓝袍大汉道:“洒家也是个笨人。”
  方宝玉道:“你何笨之有?”
  蓝袍大汉道:“一个人若是聪明,娶的老婆一定不会太差劲!”
  方宝玉道:“这么说,你的老婆很差劲吗?”
  蓝袍大汉却摇摇头,道:“那倒不见得,这婆娘武功高强,弈棋本领更是他妈的罕逢敌手,只可惜还是输了九局棋,每局败仗自断一根手指,如今只剩下了一只食指而已!”
  方宝玉大为惊讶,蓝袍大汉又已紧接着说道:“她就是在河底里,把你搂搂抱抱的九指棋痴白也黑!”
  方宝玉听到这里,心中大叫不妙:“这番苦也!原来这厮竟然是那个疯婆娘的老公,而且还说本少爷跟他老婆搂搂抱抱,大喝酸醋,却不知他这个老婆容貌差劲之极,老子一遇见她,早已大大的倒胃!”
  可是,常言有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方少爷对白也黑毫无兴趣,并不等于这大汉也和自己一样,说不定在这大汉眼中,他的九指棋痴老婆简直就是仙女下凡,连别人瞧上两眼都会大大生气,如今方少爷跟她搂搂抱抱,在河水之中颇为亲热,这大汉若是一怒之下,一记铜锤直砸下来,那可不好玩之的。
  只听见蓝袍大汉又道:“河底棋战,唐唱没有赢,海世荣也没有输,只是洒家的婆娘,给洒家揍得遍体鳞伤,差点连仅余下来的手指也给洒家一掌震断!”
  方宝玉一怔,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蓝袍大汉道:“洒家要游山玩水,洒家要到皇宫大内御厨中吃喝个不亦乐乎,洒家要闯少林、闹武当、大战天下第一大帮的八大长老……但那婆娘为了黑白棋子,竟然他妈的废寝忘餐,茶饭不思,更搂抱着你这个臭小子到河底观什么鸟棋战,实在岂有此理!欺洒家太甚!”
  方宝玉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说道:“你是个英雄人物,见识自与一般人大不相同。”这两句话,前面一句是大拍对方马屁,后面一句却是废话,说了等如没有说。
  但常言有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宝玉这两句话,果然令蓝袍大汉听得大是高兴,道:“慧眼识英雄,你这对招子倒也不是狗眼,这一盅蛇汤,你快快喝掉,一来大补气血,二来可以报仇雪恨,这条千年乌蟒,终究还是斗不过你这臭小子!”
  方宝玉心中大骂:“你这个瘟神才是他妈的臭王八!”
  这一盅什么蛇汤,是否可以大补气血,方宝玉是不大关心的,但这条乌蟒险些把方少爷缠上西天极乐世界,这个仇却是非报不可,当下立即把整盅蛇汤,连汤带蛇肉一并灌入肚子里,但觉甜美异常,果然是第一流的补身妙品。
  喝完蛇汤,方宝玉忍不住又再问:“这位英雄,未知怎样称呼?”
  蓝袍大汉却叹一口气,道:“英雄莫问出处,但你既然再三追问,洒家也不好意思隐瞒,我姓张三,名李四!”
  方宝玉一愕,道:“什么张三李四?”脸上满是狐疑之色。
  蓝袍大汉陡地怒道:“你在瞧什么鸟?洒家一直不说,就是知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方宝玉忙道:“不!我相信!”
  蓝袍大汉道:“你为什么会相信?天下间人人都知道张三李四这些名字,都是当不得真的,但洒家偏偏复姓张三,名字就叫李四!”
  方宝玉喃喃道:“姓张三,名李四,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蓝袍大汉道:“当然没有什么不对!”
  宝玉学问有限,也不敢说世间上是否真有张三这个姓氏,只好唯唯喏喏,说道:“原来是张三壮士,失敬!失敬!”
  蓝袍大汉渐渐怒气稍平,半晌才缓缓道:“实不相瞒,洒家是个野生的小杂种,出生后给一个疯子养大,他是我师父,为人疯疯癫癫,谁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对洒家说道:就算是一只狗,也有名字……你这条贱命,虽然比狗还更不如,但好好歹歹,总要有名有姓才好,唔……这样吧,你复姓张三,名为李四,将来只要闯出了一番事业,天下间又有谁敢小觑你了?”于是,洒家便以张三为姓,李四为名!
  方宝玉听得不住点头,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你师父能够把事情说得如此有条有理,倒也不是个疯子。”
  张三李四叹一口气,道:“我师父之所以是个疯子,是因为他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在变化,有时候聪明精警,有时候却一场糊涂,乱七八糟,决不可以同日而语。”
  方宝玉道。“原来如此……”
  张三李四看了方宝玉大半天,才又再说道:“金老儿纵横武林数十载,他的奴仆胖太岁谷瘦影也不是泛泛之辈,这两大高手居然不约而同,都把你看作是个练武奇材,说不定你这个臭小子的资质,确有些过人之处,嘿嘿,嘿嘿……”
  他忽然“嘿嘿”地连声冷笑,方宝玉倒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宝玉不住问:“河底的那一局棋战,到底怎样了?”
  张三李四冷冷道:“唐唱是蜀中唐门的老大,海世荣是大盐枭,但洒家张三李四,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个棋王棋霸一较高下,那本是他俩的事,但偏偏引得洒家的老婆也潜入河底观战,这分明是陷害洒家的老婆,要是洒家这个疯婆娘因此而丧命于河底,洒家岂不是变成了什么劳什子鳏夫吗?他奶奶的熊!唐老大又怎样?海世荣又怎样?洒家一发起狠性,那是六亲不认的,当天,洒家怒火冲天,也不管唐唱跟海世荣这一局棋下到什么样的地步,便在船上狂挥大铜锤,前后不到十招八式,嘿嘿,洒家已把巨帆船底砸个四分五裂,八碎九烂不成船形,连那什么磁铁铸成的大棋盘也砸个他妈的稀巴烂,嘿嘿!真是痛快!他奶奶的十分痛快……”
  方宝玉道:“张三壮士此举,自然是十分痛快的,但天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阉宦当权,鹰犬肆虐,兄台并不谋取善法对付阉贼鹰犬,却对忠良之士,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大费工夫,岂非有本末倒置之嫌吗?”
  张三李四陡地呆住,他可万万料不到,眼前这个臭小子居然能够说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来!
  张三李四怔呆了很久,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小兄弟,你这些话,我早已在心中千百次反覆思量过,但偏偏未能认真地加以思索。如今给你一说,倒是他奶奶的搔着了痒处!”
  张三李四已说到了大义之道,岂料方宝玉却又把话题一转,说道:“你老婆虽然只剩下了一根手指,但她毕竟还是张三夫人,你究竟把她怎样了?”
  张三李四道:“这婆娘沉迷弈棋之道,弄得自己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本当一拳两脚便把她送上西天,免得丢人现眼,但姑念她姓白名也黑,这名字连带姓氏总算是他奶奶的世间罕有,宰了这婆娘未免有点可惜,是以张三某网开一面,只是把她囚禁在井底,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方宝玉道:“井底?是枯井还是水深逾丈的井底?”
  张三李四道:“既然是一口井,当然他奶奶的有不少井水,但这口井的井水有多深,洒家却不怎么清楚!”
  方宝玉忙道:“可否带我去瞧瞧?”
  张三李四道:“这疯婆娘又不是大美人,有什么好瞧!”
  方宝玉道:“她虽然沉迷弈棋之道,但为人还算是毫不错的,我想看看她此刻到底怎样了。”
  张三李四咕嘀着道:“偏偏有这么烦的臭小子!
  张三李四带着方宝玉,来到了一口四四方方的井旁边,只见井水涨满,只消俯首弯腰,伸手便可触及井水。
  方宝玉一呆,望了张三李四一眼,道:“你把老婆囚禁在什么地方?”
  张三李四伸手指向井水:“洒家早已说过,她被囚禁在井底。”
  方宝玉一怔,道:“她又不是一条鱼儿,你把她囚禁在井底,岂不是谋杀老婆吗?”
  张三李四冷冷一笑,道:“她在船底观战,也不见得会被河水活活淹死!”
  方宝玉道:“她在船底观战,时间并不太长久,但这井底囚牢,却似乎大大不同。”
  张三李四道:“自然是大有不同的,且待洒家带你入内瞧瞧!”
  张三李四也不理会方宝玉是否同意,已把他推入井中。
  方宝玉心中大叫不妙:“不好了!这王八蛋莫不是要落井下石?”随即又听见噗通一声,似乎真的有一块大石给抛入井中。
  但那并不是大石,而是张三李四。
  张三李四也跳入井中,他并没有挟着方宝玉,只是用奇特之极的掌力,不断把方宝玉推入井底深处!
  这一次,跟白也黑搂抱着他潜入河底观战的情况大不相同。
  白也黑搂抱着他溜入河底观战之前,曾把他身上若干穴道封闭,使呼吸虽然暂时中止,但内息却运行无阻,是以方宝玉始能在河水之中支撑了一段时间。
  但这一次,张三李四只是顺手一推,便把他推入井中,事前既没把他呼吸穴道封闭,更没在体内灌输任何内力,那便如一个全然不懂水性的人,一下子便给推入深不见底的井水中!
  方宝玉心中大为吃惊,但却全无反抗之力,张三李四把他推入井底深处,他也就只好像块大石般一直向下沉了下去!
  不到片刻,方宝玉已喝了不少井水。
  这口井的井水,其实也很清澈鲜甜,用来饮用实在不错,但方宝玉如此这般饮用井水,却是苦不堪言。
  又再过了片刻,方宝玉已头昏脑胀,神智不清,旋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但也就在此际,越来越是黑暗的井底,突然出现了一蓬火光。
  原来这一口井,井底深处另有暗道,张三李四潜入井底之后,自暗道钻了出去,他一探头张望,已来到了另一处水洞所在。
  这水洞与那一口井相连,但若不知道其中蹊跷,决难在井底钻身来到此地。只见水洞之内,有几根火炬,火光燃亮得正盛。
  一个人,给一根生锈的铁链紧紧箍着脖子,而这人的身上还插着十几把明晃晃的钢刀。
  这十几把刀,每一把刀都透体而过,有些自背后插入,自胸前透出刀尖,有些自小腹插入,刀尖竟在脖子后面才透凸出来!
  单是这两刀,已经足以致命,没有任何人能身中如此两刀,还能有机会活命下去。
  这一个人,是个女人,她只有一根手指。
  她就是九指棋痴白也黑!
  白也黑死了!像她这样死法的样子,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
  张三李四坐在水洞的一块大石上,呆呆地看着身上给插着十几把刀的妻子。
  方宝玉给张三李四推入井底,曾经给井水浸得头昏脑胀,但到了水洞之后,总算渐渐神智清醒过来。
  他也看见了白也黑被杀害的惨况。
  “张三壮士……你果然……果然他妈的有两下子,她以后再也不能下棋,也不能搂抱着别人潜入河底观战啦!”方宝玉说着这几句话的时候,身子又湿又冷,忍不住浑身颤抖,连说话的句子也断断续续。
  但这是否和他心里害怕有关系?
  那倒不是!在短短不到半个月间,方宝玉已见识过不少大仗大阵,甚至是轰烈惨烈之极的杀人场面,诸如乌金帮逾百帮众惨被白眉太监冷森严杀害,又诸如唐唱在河畔血战唐门叛逆一战,直杀得河水血红,尸横遍地,那情景比诸白也黑之死状,自当更令人怵目惊心百倍!
  白也黑遇害,固然也是一桩悲惨之极的血案,但方宝玉认识这妇人极其有限,纵使对她并无太大的憎恶,也决不会把她当作是亲爱的人,如此这般的一个婆娘是死是活,他可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张三李四却大大不然。
  他并没有听见方宝玉在说什么。
  方宝玉刚才说道:“你果然他妈的有两下子……”他显然以为,这十几把钢刀,都是张三李四插在白也黑身上的。
  但这却是天大的寃枉。
  白也黑虽然给张三李四一怒之下,囚禁在井底外的水洞中,但却绝不是他杀了白也黑。
  只有白也黑脖子上的铁链,确然是张三李四锁上去的。他这样做,绝不是要杀害妻子,只是恼怒她沉迷弈棋之道,一气之下便把妻子锁了起来,不让她到处乱跑乱走。
  其实,以九指棋痴白也黑的能耐,张三李四纵使功力稍胜于她,要把她生擒活捉,继而抓入井底水洞加以囚禁,根本就是难乎其难之事,但白也黑是他的妻子,老公要对付老婆,老婆大人只要不是狠性大发,多半会半推半就,任由丈夫大发雄威,这未尝不是夫妻间的一种情趣。
  张三李四囚禁白也黑,其实也只是一时之气,充其量过不了三两天,便会把老婆大人释放,总不成把妻子长期羁禁绑锁。
  岂料当他带着方宝玉进入井底水洞,却赫然发现白也黑身中十数刀惨死,这打击实在异常沉重,他差点便吐血昏迷过去!
  但方宝玉不明内情,却误以为张三李四心狠手辣,不但用铁链锁住老婆,更用十几把刀将她插死!
  张三李四也没有向方宝玉分辩,只是呆楞楞地在大石上坐了半个时辰,然后才上前,把插在白也黑身上的刀一一拔出来。
  方宝玉心想:“此人心狠手辣,说不定是个他妈的疯子,要是有机会,务须早早远离此人为妙。”
  张三李四把十几把钢刀拔了出来之后,脸上神情一片木然。
  他忽地长长吁出一口气,自怀中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
  他把木盒打开,只见盒内放着一枚棋子。
  这一枚棋子,甚为奇特,若论外貌,跟普通的黑白棋子一般无异,但它却并不是白棋子,也不是黑棋子,而是半黑半白!
  方宝玉并不愚蠢,一看之下,已知道这枚棋子必然和张三李四的老婆白也黑大有关系。果然,只见张三李四把棋子放入白也黑的口中,然后说道:“婆娘……你叫白也黑,这一枚棋子也是既白且黑,你死了,这一枚棋子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只好物归原主,送还给你好了!”
  说到这里,居然脸露笑容。
  方宝玉瞧在眼里,不禁心中冷笑不迭:“你杀了糟糠之妻,心里快活得很,自然难免他妈的笑口吟吟!”
  岂料心念未已,突见张三李四脸色大变,不但脸上的笑容在眨眼间化为鸟有,更放声号陶,如丧考妣!
  他这一哭,真个惊天动地,水洞中回声不绝,方宝玉给他哭得头昏脑胀,甚至比差点在井水里淹死之际还更难受。
  方宝玉起初大为诧异,心想:“你这混蛋杀了老婆,笑了又哭,究竟在妻子面前耍什么花样?”本以为张三李四随便哭一会便即停止,可是他实在是悲恸之极,心中郁苦一旦宣泄,便有如河水缺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这还罢了,张三李四功力深厚,不哭则已,一哭之下,居然越哭越有劲,不但全无停止迹象,最后更搥胸顿足,连水洞上的岩石也被震碎下来。
  方宝玉给几块碎石打在脸上,虽然并不怎么疼痛,但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再者,要是这位张三壮士再哭下去,是否可以哭声震天尚难逆料,但哭声震洞,却似是他妈的犹有余刄,一旦哭得整个山洞水洞崩塌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但张三李四陶哭之声越来越猛烈,想要劝阻他就此打住,只怕千难万难!
  正当方宝玉给他哭得心烦意乱之际,忽然有一只肥大无比的手,在他背后拍了两下。
  方宝玉回头一望,不禁为之呆住,只见在自己背后,赫然出现了两大肥人,分别是一男一女,男的正是胖太岁谷瘦影,女的自然就是他的心上人,也是白眉太监冷森严的亲妹子冷春花。
  只见这两大肥人,都和自己一样,全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显然也是由井口上面直跳下来,但这一口井的通道看来甚为隐蔽,这两大肥人如何得以知之?
  胖太岁和冷春花,曾在树林内双双大战冷森严,两人都受创不轻,尤其是胖太岁,他到此刻还能活着,未尝不能算是奇蹟。
  方宝玉乍然再遇这两大肥人,不禁又惊又喜,却又有几分害怕。
  他害怕的,是这两大肥人古古怪怪,虽对自己并无太大的恶意,但要是再落在他俩手里,就算不抓去九蒸九晒,也会给倒吊起来,去练什么劳什子的倒吊神功!
  “倒吊神功究竟有何神妙之处?”由于方宝玉只是练了一点点的皮毛,给胖太岁用绳索倒吊了半个晚上,他可不知道这种神功有何玄妙,但他却知道,一旦给倒吊起来,那种苦处实在是难以形容的。
  一个弄不好,随时会连性命也赔掉,如此神功,方少爷势必敬谢不敏,不学也罢。
  只见胖太岁看了方宝玉一眼,又看了张三李四一眼,再然后瞧着冷春花肥肥白白的大脸庞,然后就此动也不动,像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
  冷春花却叹了口气,道:“张三前辈的老婆死了,难怪他这样伤心。”
  胖太岁仍然痴痴地望住冷春花的胖脸,道:“要是你死了,我决不会伤心。”
  冷春花陡地一呆,两眼怒瞪着胖太岁。
  但在这一两句话上,她对胖太岁的看法,反而不及方宝玉那样深切。
  她在恼怒胖太岁不会为了自己的死而伤心,但方宝玉却大不以为然,忖道:“这胖鬼对这冷春花小姐痴情之极,他这样说,定必另有深意。”
  照方宝玉看,张三李四对白也黑之死如此大为伤心,显然是自己当初的推断大大的错了。
  白也黑虽然给张三李四囚禁在这井底水洞之中,但把刀插入白也黑体内的凶手,却是另有其人!
  只听见胖太岁用挚诚无比的声音对冷春花说道:“要是你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与其独自偷生尘世,下半辈子天天伤心欲绝地思念着你,倒不如立刻赶紧陪你共赴黄泉之路。一个人既已殉情而死,也就不会伤心啦。”
  冷春花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大大的错怪了小谷,不禁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在胖太岁的脸上吻了一下。
  “小谷,是我错怪了你,你心里不会生气吧?”冷春花幽幽地说道。
  胖太岁啊的叫了一声,连忙道:“在这世间上,除了主人之外,就只有你一个人对我是最好的,俺就算再愚钝再糊涂,也决不能生你的气。”
    冷春花听了,胖胖白白的脸庞展开了灿烂的笑容,居然笑得极是甜蜜。
  方宝玉呆呆地瞧着这两大肥人在水洞里卿卿我我,却并未有肉麻的感觉,反而在想:“要是小嫣也在这里,那便好了。”
    但小嫣并没跟着两大肥人而来,她究竟留在什么地方?
  渐渐地,张三李四哭声停了下来,冷春花缓步上前,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哀伤也没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如……”
  她尚未说完,张三李四已大力地点头,厉声道:“洒家晓得!正如你那个小白脸所言,这婆娘死了,洒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与其独自偷生尘世,下半辈子天天伤心欲绝地思念着她,何不立刻赶紧陪她共赴黄泉之路?”
    语毕,一掌便要拍向天灵自戕殉情,了结此生。
  但冷春花在他身边,如何能让他说死便死?
  她那肥大之极的手闪电般挡开张三李四的右掌,同时喝道:“白也黑姊姊尸骨未寒,血海深仇未报,你若就此一命呜呼,在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她?”
    张三李四陡地呆住,有如一大桶冰冷的水淋了下来,登时清醒了一大截。
  “不错!洒家太鲁莽,太糊涂,太混帐了!”张三李四铜钤般的巨目暴睁,咬牙厉声叫道:“婆娘,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把杀害你的凶手千刀万剐!”
  冷春花点头道:“这才像话!照你看,凶手会是什么人?”
  张三李四寻思片刻,头脑渐渐清醒,忽然问道:“你们怎知道潜入这井底水洞的秘道?”
  冷春花道:“这里本是贪賍枉法朝廷命官古伯同的巨宅,你虽然把古伯同宰了,又杀了他满门老幼,但仍有一些婢仆、花王、厨子活着。”
    张三李四一听之下,已明白冷春花、胖太岁如何能进入此井底水洞。
  冷春花把刺杀白也黑的钢刀一一检视,良久才道:“这些刀,都是古伯同护院武师所用的佩刀,但那些武师,武功草包之极,早已给你杀了一大半,逃掉了余下的一小半。”
    张三李四道:“莫非有人回来,暗中杀害洒家的婆娘?”
    冷春花摇摇头:“那余下的一小半武师,既成惊弓之鸟,武功也极其有限,决不敢回来此地甘冒奇险。”
    胖太岁微微点头道:“这话不错,再说,以尊夫人中刀的伤势看来,出手之人内力不差,更复刀招凶狠奇准,简直刀刀致命,绝非一般寻常武师能望其项背。”
  方宝玉心中大为赞叹,忖道:“这胖鬼面对着冷小姐,便如一个痴痴迷迷的情场大白痴,简直痴得连大王跟大便都分不清楚,但在别的人面前,别的事情上,却是精明机警,层次分明之极。”
  只听见冷春花嘿嘿一笑,道:“照小女子看,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张三老兄的宿敌。”
    方宝玉差点没妈啊一声叫了出来。
  他心中啼笑皆非,忖道:“这位冷小姐身粗如象,却自谦为小女子,方少爷佩服!不胜他妈的佩服佩服。”
    张三李四皱了皱浓眉,道:“张三某之宿敌,纵使不能说是多如牛毛,但少说也有一二百之多,未知冷小姐所指,究竟是何许人也?”
  冷春花又是嘿嘿一笑,道:“张三老兄,你的姓氏、名字固然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想不到连脑筋也是一样。”
    倘若换作平日,有人公然嘲笑他复姓张三,名为李四,他早已发作动手,甚至大开杀戒,但此际他却毫不动怒,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反而道:“你说得不错,张三李四,本来就是个糊涂的名字,糊涂的人。”
    胖太岁又痴痴地望住冷春花,忽然问:“你说的,是不是盐枭海老九海世荣?”
  冷春花并未开口回话,但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一点头,方宝玉心中就大不以为然。
  他对海世荣这位大盐枭认识不多,只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却绝不认为海世荣会潜入这井底水洞,鬼鬼祟祟地谋害“九指棋痴”白也黑。
  方宝玉心中这样想,但到底是何所见而云焉,他却说不上来。
  岂料张三李四的看法,也跟方宝玉心中所想完全吻合。只听得他啧啧连声,接着迭声说道:“不会是海老九!不会是海老九!”
  冷春花眉毛一扬,道:“为什么不会是海老九?”
  张三李四不答反问:“为什么会是海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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