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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章君榖《五大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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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10 21: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挖坑,不定时填
此书不分章节


    《五大名剑》
     章君榖/著
  皇冠丛书第一二二三种
  初版:中华民国七十五年三月

    封底简介:  
  两千五百年前的铸剑日,雷神击鼓,雨师洒扫,腾蛟捧炉,天帝燃薪,怒动的风云、激狂的烈焰,欧冶子以身投炉,火焚祭神,于是五口天下神器在众神的惊视中缓缓降世。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从此将引发出多少英雄死生、国家兴亡的玄异传奇……
  

  上册   

  前言

  距今两千五百年前,东海之滨的越国国王允常,不辞千里跋涉,远赴闽中(今之福建省林森县)欧冶池。尊程拜会当时天下第一铸剑师欧冶子,请他铸造宝剑,作为国家神器,世代镇守越国。
  神器,这一个古老而神圣的名词,在东方中国,一向系指帝位与宝剑。前者如老子曾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指的是帝位。后者如张衡七命一文中所谓的:“神器化成,阳文阴缦”。指的是宝剑。剑在中国,自古以降,不仅是最基本、最常用的一种兵器。而且它早在两千五百多年以前,就已经被人格化,乃至于被神格化了。从“得剑者昌,失剑者亡”,到“用剑得法者昌,用剑失法者亡”。由小而大,剑能主宰一名武士的生死,更能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因此,一口名剑可以成为举国爱戴的庙堂神器,镇国之宝。而剑也就很荣幸的,被历代之人加上美谥而号之曰“宝剑”了。
  欧冶子接受越王允常所赋予的重责大任,由他美丽而勇敢的妻子杏姬陪同,历经千山万水,寻觅五金菁英。费时多年,终于在越国全体军民的全力支援之下,戽干了砦耶溪的河水,铲平了赤堇大山,方始采集到天下无双的精铜与美锡。再加上越王宫中早已贮备的金、银与粹铁。于是欧冶子便在被夷为平地的赤堇山麓,开炉铸剑。据“越绝外传记宝剑第十三”一卷中的形容:当欧冶子开炉铸剑之日,雨师为他洒扫,雷公为他击鼓,蛟龙为他捧炉,天帝为他装炭,神仙罗列参观。可是,鼓铸多日,五金居然不熔,剑汁久久不下。这使欧冶子顿然悟及,他虽已获得天地之菁英,叵耐神物之化,必须益以人气而后成。于是他在他妻子的充分同意之下,夫妇二人双双携手投身于炉。当两夫妻活生生的被满炉烈焰化为一阵灰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炉中五金霍然熔化成汁,汩汩流出。从而铸成了五口名剑,那便是举世闻名,乃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湛卢、纯钧、膝邪、鱼肠和巨阙。
  五口名剑问世,使春秋时代的历史发出了燦烂异彩。就从这五口名剑的际遇,引起了一连串征战杀伐,兴衰隆替。以至霸主、奸臣、良相、名将、英雄、美人间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越国,有越王勾践、越夫人、范蠡、文种、西施、郑旦……,在吴国,有吴王阖卢、夫差、伍子胥、伯嚭、孙武、专诸……,在楚国,有楚平王、费无极……,这许许多多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他们一生的悲欢离合,成败关键交织成无数波涛壮澜,曲折离奇的情节。俱将藉由这一部“五大名剑”长篇小说,展现在您的眼前,请您欣赏,请您批评指教。





 楼主| 发表于 2025-7-11 12:54: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千五百年前,越国闽中(也就是现在的福建省林森县,古老的榕城福州)。
  一座杂生草树,满目青葱的小山西麓,衔接一眼看不完的蛮荒草原尽头。空山寂寂,鸟语啾啾。有一口方圆十丈,清澈见底的欧冶池。那正是古往今来,中国第一铸剑师欧冶子的铸剑之地。
  三间草房,一座硕大无比的熔炉。欧冶子,和他美丽端庄的妻子杏姬,还有两名少年徒弟,男的叫干将,女的叫莫邪,正在炉火的灼烤之下挥汗工作。
  杏姬和莫邪并肩蹲在地上,合力推拉风箱把手。使一股股的劲风,直往炉子里灌。
  ——炉火越来越旺,堆积如山的煤炭,像一轮火辣辣的夕阳,把它四周的云霞,映射出夺目欲眩的火焰。生铁熔化,汩汩流出。欧冶子先把它在模子里浇成剑的雏形。用水一淬,红焰陡退。剑的铸型由软渐硬。欧冶子把握住了最佳时机,一次又一次挥动他手中的巨锤,使劲敲打,铁砧上的剑身火星四溅,不时溅及欧冶子黝黑健壮的胸肌。他却咬紧牙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却使两眼紧摄着看他的杏姬,觉得好不心疼。十六歳的女徒莫邪,明白师父的心事,她向伸钳子定剑身的师兄干将,偷偷的扮了个鬼脸。干将会意的笑了。
  又一柄铁剑宣告完成。欧冶子随手把它掷入欧冶池中冷却。抛下铁锤,筋疲力竭,他脚步踉跄的走了几步,颓然的往草地上一坐。仰脸凝望晴空,自言自语,冷冷的说了句:
  “又是一柄火剑!”
  只有杏姬懂得这句话的含意,他是在起感叹:——要等到那年那月,才能完成他的毕生大愿,铸造一口举世无双的宝剑来呢?
  “宝剑,是天地人的精粹,代表国家社稷的神器。”欧冶子不止一次正告他的妻子:“它由无形化为有形,必须采集五金的菁英,合冶而成。我这一生只要能够铸造一把宝剑,不负我的生平所学,那我才能死而无憾!”
  每逢他说到那个“死”字,杏姬总是赶忙伸出手去捂住他的嘴。
  现在,工作告一段落。杏姬、干将、莫邪都尽快的离开熔炉,闲散的坐在草地上揩汗、喘气。蓦地,从远处传来车轮辘辘,马蹄杂沓之声。欧冶子首先听见,他侧过脸去探望。但见一撮黑影,由远而近,人、马与车都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渐次放大。俄而,先有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卷到,一员戎服辉煌的武将,霍地跳下马来,面容肃穆的说:
  “大王驾到!”
  大队车马,转眼就到跟前。
  至少有一百名卫士,手执刀箭矛戟,忽的下马,人与马排成了整齐的行列。一时间山麓草原,刀枪如林,旌旗飞舞。如一片苍茫青绿,添上了五色缤纷,燦然炫目。两名侍臣,从镶金嵌玉的华丽御辇上,扶下来白发苍苍、鼻直口方的越王允常。
  地面上,欧冶子、杏姬、干将、莫邪,师徒四人早已俯伏在地,磕头如仪,在恭迎这位开疆拓土,富国强兵,允为中兴之主的越国国王了。
  “寡人不远千里而来,”越王允常和悦的笑着,双手扶起了欧冶子夫妇:“带了元冠、锦衣、黄金、美玉四色礼物,敬谨送给欧冶子先生!”
  欧冶子不敢抬头去看,他必恭必敬的拱手答道:
  “草民愧不敢当!”
  “草民?”越王允常扬起一阵哈哈大笑:“欧冶子先生!寡人称你先生,又送你元冠、锦衣。这也就是说,先生不再是平民百姓,而是我越国的大夫了!”
  “真的呀?郎君!”是杏姬在一旁惊喜交集,突如其来的冒出一声惊呼。
  欧冶子亦嗔亦笑的瞟了杏姬一眼,忙向越王允常致歉:
  “臣妻杏姬无礼,还请大王恕罪!”
  “妻以夫为贵,”越王允常笑笑说:“令正如今已经是贵夫人了。”
  福至心灵,杏姬马上就再跪下磕头:
  “臣妾叩谢大王封赏。”
  “寡人专程拜访,”越王允常单刀直入,表明来意:“是想礼聘先生,为越国铸造一口宝剑。”
  恰中欧冶子的心事,说得他猛可一喜。欧冶子不假思索的紧跟着问道:
  “请问大王,铸造宝剑材料是否已经采集齐了?”
  “寡人多年来到处搜集经营,”越王允常手捋白须蔼然答道:“已经预备好了大批的纯金、白银和精铁。”
  “那还得去找天生的精铜和美锡。”
  “寡人可以下诏,让全越国的军民一致出动。务必要把先生铸剑所需要的精铜与美锡找到。”
  欧冶子唇间泛起一抹苦笑,缓稷的摇着头道:
  “精铜美锡,千古难求。当今之世,能够越千山、涉万水,找到这种天地间至宝的,恐怕只有微臣欧冶子了。”
  “那——寡人只有将这重责大任,付托先生了。”
  欧冶子躬身下拜,在越王跟前,立了庄严的誓言:
  “微臣自当全力以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年迈苍苍,贵为一国之君的越王允常,居然会一掀袍襟,面向欧冶子、杏姬夫妇,屈膝拜了下去。这一异乎寻常之举,使得在场的人,全都相顾错愕,不知如何是好。欧冶子夫妇连连磕着响头,一面忙不迭的扶起越王,一面一叠连声的说道:
  “大王这真是要折煞微臣夫妇了……”
  “寡人拜的不是贤伉俪二位。”越王允常站起身来,满面诚敬的说:“寡人拜的是——将来必定可以由先生铸成的宝剑。越国的庙堂神器,镇国之宝,寡人已经责成在先生身上了!”
  欧冶子立刻蹲下身去,从欧冶池中捞出一把将完成的铁剑。他使劲的在自己膝腿之间将铁剑折成两段,仰脸望着蓝天白云说:
  “倘若欧冶子不能完成大王赋与的神圣使命,愿苍天叫欧冶子有如此剑!”
  因此,当欧冶子夫妇收下越王颁赠聘礼,带着干将、莫邪两名徒弟跪送越王一行远去以后,他立刻就收拾行装,准备开始他那跋涉千山万水,寻觅精铜美锡铸造宝剑的迢遥行程。他告诉正在帮他收拾东西的杏姬说: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我又受过大王的大礼重聘。我这一去,也许十年八载,也许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总之,剑成我归,剑败我死!”
  欧冶子和杏姬夫妻间一向十分恩爱。可是这一回的生离死别,杏姬的表现却是异乎寻常的镇定自如,甚至有些无动于衷的意味。当时颇使满怀离情别绪的欧冶子觉得大惑不解,他猜测不出杏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又主动的延缓了出发的时间,尽在喋喋不休的跟杏姬叮咛这、嘱咐那。他把所有的事全部交代一过,杏姬的反应依旧是嗯嗯啊啊,连声漫应。这使欧冶子更起疑惑了,于是他就把心一横,毅然决然的对杏姬说:
  “杏姬,妳年轻色美,又有我教给妳的一手铸剑术和我留下的两名徒弟,一座铸剑炉。我此去归期不定,生死难测,我实在不忍心让妳徒耗青春,天长日久的苦等下去。如果——将来遇见一位妳能中意的男人,我认为妳不妨改嫁!”
  他所获得的回答,竟然又是一个漫不心的——
  “嗯。”
  再叮咛干将、莫邪几句,为时已近黄昏,欧冶子不得不硬起心肠走了。他背负一个小小的行囊,大步离开了他的家,踯躅于洪荒草莽中的羊肠小径,走几步,又回头望一望。欧冶子万里求宝,心情却是异常的复杂,才被越王允常激起的壮志雄心,万丈豪情,此刻又掩上一层薄薄的轻雾,那是被爱妻杏姬引发的惆怅与悽楚。他想,今生今世,只怕再也见不到他的爱妻杏姬了!

  ×                ×               ×

  行行重行行。家,和杏姬,早已远远的被他抛在身后。夕阳西坠,晚风拂面清凉,暮霭在层层叠叠的坠沉。经过了极度的兴奋与悲伤,二、三十里路走下来,已使欧冶子有了身心交疲的感觉。紧跟着疲倦而来的是——饥肠辘辘,肚子越来越饿了。
  抬头一望就是一座座峰峰相连的大山,高可百十丈。脚底下的羊肠小径,笔直通向半山腰的一道树林。欧冶子正在盘算,他该趁着天黑以前,到树林里找些野果子吃。然后鼓勇直登山巅,就在山顶上席地而眠。明天,再继续由闽中直奔浙中的迢遥旅程。
  快要走到树林边上了。蓦地,欧冶子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荒山僻谷,自万古洪荒以来便罕见人迹,怎么会有人在这儿烤肉进餐呢?欧冶子满腹疑惑,但他仍然朝向肉香所来自的地方走去。参天古木,高耸入云。浓密的枝叶把树林子里遮成一团黝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双手伸前摸索前进。——首先,他看见地面上有人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火上正在烧烤着一只兔子。然后,藉由火光射映,他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一株古柏树下,蹲坐着一个苗条的身影,那正是他的爱妻杏姬。
  一阵欢激,迅速传遍全身。欧冶子高兴得就地蹦了起来,他飞快的奔向杏姬,一面拉开喉咙拼命的喊。直喊得山应谷鸣,震天价响——
  “杏姬!杏姬!我的爱妻!”
  杏姬轻盈的从地上站直起来,恰好和伸张双臂、狂奔而来的欧冶子紧紧相拥。
  一对恩爱夫妇坐定下来,分享由杏姬亲手捕捉、亲手烧烤、香喷喷、甜津津的兔肉。欧冶子口中享受他生平仅有的无上美味,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两眼紧紧的盯望着杏姬,他深感此刻的杏姬真是出奇的美丽,有着他从所未见的温柔、娇媚与美丽。
  口嚼兔肉,眼望杏姬。欧冶子突然的喊了一声——
  “哎哟!”
  “怎么了!怎么了?”杏姬连忙抛下手中的一只兔腿,奔过来看——原来是欧冶子只顾贪馋的在看杏姬,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咬着了自己的大拇指。这一口咬得很深,鲜血在汩汩的涌出。杏姬一边在柔声埋怨他不该粗心大意伤了自己,一边扯下了自己罗衫的下摆,为他小心翼翼的包扎。耳朵里听见欧冶子直在喃声的说:
  “杏姬,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妳。这一顿兔肉,真是人世间最别致、最深情、最最令我终身难忘的饯别宴了!”
  杏姬包扎好了欧冶子的伤处,仰起脸来凝望着欧冶子,正色的告诉他说:
  “郎君,这不是饯别宴!”
  深心起一阵震撼,欧冶子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吻在问杏姬——
  “难道妳想——?”
  杏姬没有回答,她仅只深深的点了点头。
  “那是万万辨不到的!”欧冶子斩钉截铁的立下断语:“妳明知道我为了答应替大王铸造宝剑,早已经以身许国。我这一去,也许永远没有归期!”
  杏姬却在顾左右而言他的尽在打岔:
  “结婚三年,我们还没孩子……”
  欧冶子急切的双手握住她的藕臂:
  “杏姬,妳该不会是想:——伴我寻觅异宾,走遍天涯。然后再在漫长旅途之中成孕得子吧?”
  格格格一串轻盈的笑,杏姬都笑弯了腰。她伸手一戳欧冶子的额头说:
  “瞧你,都想到哪儿去了?郎君,我的意思是说,你我膝下并无子女,那么天地之间,就你只有我,我只有你。你我相偎相依,永不分离。哪怕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杏姬!”欧冶子紧紧握着她的葱葱十指,无限恳挚的说:“这次行程,至少需要十年八年。我绝不能让妳过那种餐风露宿,席天幕地的长期流浪生活。妳还是回去看好我们那个家吧!”
  杏姬偏在静声的低吟浅唱——
  “君之往兮,杏姬依依。杏姬思君,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戴。难耐伤悲,不如相随。”
  唱得欧冶子心中怦怦直动,他把杏姬的纤纤小手引向自己的胸口,杏姬却用自己白皙的前额,抵住了欧冶子的双唇,这是天地间最温柔的心声。她是在告诉欧冶子:我不许你再多说,任凭你再四劝阻,我也要矢志相从。
  那一夜,饱餐了一顿兔肉,欧冶子以着极端兴奋的心情,牵起杏姬暖馥馥的小手,一对恩爱夫妻直到午夜时分,方始攀登上那座峰巅。——举首明月在天,远方的层层白云,正在徐徐的拥卷过来。山巅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偏偏有一方巨石,石面光滑如镜,离地仅只二尺,裸露在山巅月下,仿佛是一座玉床。欧冶子和杏姬并蒂莲般躺在玉床之上,喁喁的说了上半夜情话。到了下半夜,刺激动情,不能自已。他俩浑然忘却了“行房百里者病,百里行房者死”的古训。果然就在那夜,杏姬有了身孕。
  第二天早上,欧冶子和杏姬便开始了前途无从测知的艰辛旅程。从闽中山地,穿过越国的都城会稽(今之浙江绍兴)。然后北上吴国的都城吴地(今之江苏无锡梅里),进入长江。买了一条小船,夫妻二人合力划浆,逆流而上。途中但见穷山僻壤,荒草蔓蔓,他们便舍舟登岸,遍地寻觅珍贵的精铜美锡矿苗。以无比的毅力与耐心,怀着无限虔诚的心情,寻求他们理想中铸造宝剑的材料。一月月,一年年,他们穿越过疆域辽阔的楚国,远至边陲地带的巴国,异族盘踞之地的西羌和北狄。再从燕国折回中原,历经齐、鲁、卫、晋、秦,乃至周朝天子所在之地的雒邑(今之洛阳)。风霜雨雪,长途跋涉,吃过不知多少苦头,经过不计其数的危难,一弹指间就是整整十年。这整整十年里,最令这一对夫妇伤心欲绝的,便是他们唯一的子嗣,不幸在中途夭折。
  是在夫妇二人溯长江西上,通过舒国(今之安徽南部)的水域时。一心追求精铜美锡的欧冶子,在无意之间发现了他妻子隆起的肚皮。当杏姬羞人答答的告诉他确已怀孕,欧冶子的狂喜和感激,不是任何语言文字所可以形容的。他顿时就面容肃穆的跪地叩拜上苍,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方始用兴奋得近乎颤抖的声音,祝告上苍说:
  “上苍啊!祢的恩德无所不至。这一定是祢念在我欧冶子夫妇多年渴盼一子。而我欧冶子又曾立下誓言,不惜一死,只求能够铸成一柄作为越国神器的宝剑。我欧冶子既已以身许国,上苍祢就赐给了我们传宗接代的胎儿!”
  杏姬被他的由衷虔诚感动得嘤嘤哭了起来。可是,当欧冶子坚决要求先送她回到闽中待产,再由欧冶子独自一人继续长途跋涉的时候,两夫妻又起了生平仅有的严重争执,杏姬坚持的说,他们新婚伊始,她就发过誓愿,一辈子跟欧冶子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何况这一次她又说过,她将伴他远赴天涯海角。她一再重申,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她绝不离开他一步。她决定在旅途之中生下他们的子嗣,她强调到时候她可以料理一切,绝对不会让欧冶子担半点忧,操一点心……
  面对大自然的挑战,古代女子是刚健坚强,具有充分的求生能力的。欧冶子和杏姬一连几天,反覆激辩,把所有的困难与危险全都讨论过了。其结果,仍还是欧冶子拗不过杏姬的坚强意志。夫妻二人依旧相依为命,相偕同行。然而,他们偏偏在杏姬大腹便便,临盆在即的当儿,到了水天一色,波涛汹涌的云梦大泽。就在百里千里罕见人迹烟波缥缈中,终于还是产生了悲剧。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天昏地暗的恐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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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梦大泽,原本是两座大湖。分跨如今湖北省境的长江南北两岸。烟波千里,一望无际。在江北的称为“云”,在江南的称为“梦”。由云、梦这两个字,就可以想像到它们都辽阔宽广到了什么程度。因此,当欧冶子和杏姬驾着他们从吴国买的那艘小船,辗转抵达云梦大泽的时候,两夫妇全都为那浩瀚无涯的水势震慑住了。欧冶子心知他们的那艘小船断然经不起云梦大泽的风浪。他决定舍弃小船,和他的爱妻杏姬在岸边林中砍下了几十株巨大的竹木,再采集一大堆粗藤,花了十几天工夫,编造了一只十丈见方的巨筏,还在巨筏上盖起一间聊蔽风雨的小竹屋。他让杏姬躺在小竹屋里,他自己撑起长篙,一篙篙的使巨筏没入云梦大泽的水天一色之中。
  当天下午,大泽畔的地平线早已混沌莫辨。欧冶子仍在奋力的一篙一篙撑动巨筏。唯一的愿望是及早渡过云梦大泽,能够顺利的赶到楚国的都城郢都(今湖北江陵县南的纪南城)。那儿将是杏姬最理想的分娩之地。可是,云梦大泽实在太大了。他和杏姬编造的巨筏浮游其上,简直有如沧海一粟。欧冶子越撑竹篙越觉得心怯,他不能想像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巨筏撑到彼岸。
  偏巧,就在这头一天的傍晚,撑篙的欧冶子眼见阴霾四合,耳听雷声隆隆。刹那间天空就被层层叆叇和茫茫水气堆砌成一片黝黑。大雨倾盆而下,劲疾的雨柱从天外射来,射得欧冶子赤裸的肩背如像鞭笞般的疼痛。狂风过处,巨浪排山倒海,直把一座巨筏卷得忽上忽下,仿佛汹涌海洋上的一片落叶。欧冶子在巨筏上一连滑了几跤,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他在狂风、骤雨和巨浪的冲击之下已经无法站直身子了。他只有抓紧巨筏的缝隙,一步步的爬向小竹屋,在那里面有他临盆在即的妻子杏姬。
  几经努力挣扎,欧冶子已经爬进小竹屋了。他伸出手去摸索到了杏姬的胳臂,发现她的身体正在起一阵阵的痉挛。心里一急,欧冶子忙爬过去紧紧的拥住了杏姬,在风声、雷声、雨声、巨浪声中拼命的喊叫:
  “杏姬!杏姬!妳怎么了?”
  直到他把耳朵凑近到杏姬冷湿的唇畔,方始听见她在有气无力的回答:
  “我——我没什么,就……就怕孩子……”
  孩子?!欧冶子猛可又是一惊,忙去抚摸杏姬高高隆起的肚皮。然而就在这时,杏姬用尽全身之力,蓦地发出一声令他血液凝结的悲呼:“啊——!”
  鲜血从杏姬的胯间一涌而出,鲜血浴满了一具死婴的全身。欧冶子记得他曾伸手去探摸过的,那是一个男孩。
  这是欧冶子和杏姬夫妇,为越国神器——宝剑,第一次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
  往后十年,纵然他们日夜奔波,形影不离,足迹行遍春秋列国,乃至于羌、狄、山戎蛮貊之邦各地,可是杏姬终不曾再生育。更不幸的是,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天地菁英,铸造宝剑的材料——精铜与美锡。
  越王允常末年,欧冶子、杏姬夫妇遍历天下,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的废然回国。十年跋涉,筋疲力竭。欧冶子由于内心和身体的双重煎熬,早已显得神情落寞,容貌枯槁,无复当年的健壮爽朗,壮志凌霄了。他带着爱妻杏姬回到越国都城会稽,把越王允常颁赐给他的元冠和锦衣捧在手里,一步一跪的到越王宫去向老王允常请罪。精铜、美锡不曾找到,反而绝了子嗣;铸造一柄天下第一名剑的愿望将会永远无法达成,在在使他觉得了无生趣,今生毫无指望,甚至有点生不如死的感觉。
  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在越王宫宫门之前,宽阔高耸的白石台阶上,欧冶子夫妇竟然会遇见高冠峨服,神采飞扬的干将,和一身锦绣、雍容华贵的莫邪。
  十年离别,师徒间的神情和外貌全都有着很大的改变。疑惑不定加上惊喜交集,师徒四人呆呆的楞在石台阶上了。
  “师父!师父!”
  是莫邪首先在惊喜中醒觉过来,她拉住干将的手,从台阶上端直奔到欧冶子夫妇跟前,而且就在石台阶上跪下行起大礼来。欧冶子和杏姬双双扶起两名爱徒,欧冶子百感交集,不胜唏嘘,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倒是杏姬勉强压抑下自自内心的欢激,察言观色,她和悦的笑了笑问:
  “干将,莫邪,你们成亲了?”
  “是的,师母。都成亲五年了。”莫邪犹然羞涩的低下了头。
  直到这时候,心情复杂的欧冶子方才吐出一句话:
  “恭喜你们!”
  “谢谢师父、师母当年的成全。”已经二十七岁的干将,显然比以前成熟太多了,他牵着莫邪的手,沾沾自喜的说:“自从五年前赤堇山掘出了美锡,蒙大王拜我为冶官,我就和莫邪成了亲,搬到会稽来监督采锡……”
  “你说什么?”欧冶子激动的抓住了爱徒干将的手:“赤堇山掘出了美锡……?”
  望着欧冶子夫妇直在高兴的笑,干将深深的点了点头。
  欧冶子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挽着他的爱妻杏姬,在干将、莫邪的引领之下,谒见越王允常。登上石阶,迈入宫门,雨旁有无数威武雄壮、甲胄鲜明的卫士,手执长枪大矛,刀斧剑戟,一双双、一对对的夹道峙立,拱卫宫廷。欧冶子当了十年的越国大夫,可是他只在闽中欧冶池见过一次越王允常,几曾得见这般庙堂殿宇的森严气象。心中难免略现紧张,他把杏姬的那只小手,握得越来越紧了。
  临到大殿,干将快步上前,低声的向一名侍卫说了几句话,欧冶子站在远处,仍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侍卫听说,脸色便是一喜,然后就匆匆的进入大殿。正当干将走下陛阶,回到欧冶子夫妇的跟前,蓦的,大殿左右有人撞钟击鼓,钟鼓齐鸣。欧冶子夫妇还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注视殿门,但见须发全白,年迈苍苍的越王允常,有两队文臣武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正在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朝自己走过来。
  是越王允常亲率满朝文武,步出大殿来迎接欧冶子夫妇了。欧冶子夫妇口中连称惶恐,双双屈膝跪倒在地,向越王允常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越王允常却笑呵呵的把他们夫妻俩搀起,一叠连声的说:
  “两位十年奔波,委实是太辛苦太难得了!”
  欧冶子却是满腔愧疚的说:
  “微臣奉大王之命搜求精铜美锡。前后十年,一无所获,有辱大王所命,微臣夫妇今天是特地来向大王请罪求死的!”
  越王允常亲暱的拍拍欧冶子的肩头,高声的说:
  “美锡已获,精铜不难搜求,这便是天佑我越国。来日五金菁英毕集,开炉铸剑,还要仰仗先生的大力。先生不辞劳瘁,功在社稷,怎么反而在说请罪求死的话呢?”
  说完,不等欧冶子答话,便转脸去吩咐一位长身玉立,颈细嘴尖,雨眼英气逼人的贵介公子——
  “勾践,你来见见这位天下第一名铸剑师欧冶子先生。”
  勾践闻声上前施了一礼,欧冶子却一拉他妻子杏姬,又一次跪地磕头,行礼如仪。
  因为他早已听说,这位越国世子勾践,他正是越国王位的唯一继承人。
  当晚越王允常在偏殿设宴,正式给欧冶子夫妇接风,使得欧冶子既惭且愧,汗颜无地。可是越王允常却始终满面春风,笑口常开,殷殷的在劝欧冶子夫妇开怀畅饮。世子勾践对他们夫妇尤其由衷爱敬,执礼甚恭。于是,越王父子的礼贤下士,格外钦重,使得欧冶子直在心中告诫自己:“大王但有所命,我一定要肝脑涂地,死而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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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国世子勾践,奉了他父王允常之命,在会稽城西厢布置了一所富丽堂皇、高大宽敞的宅第,要欧冶子夫妇住进去休息一、两个月,以恢复十年风霜、长程跋涉的辛劳。但是欧冶子夫妇坚持不肯,他们在抵达会稽的第二天,就由世子勾践陪同,两名爱徒干将、莫邪侍奉,到赤堇山锡矿工地去实地勘察。
  早在越王允常晚宴席上,欧冶子已经看过了赤堇山美锡的样品。他一看之下顿时就血脉贲张,欣喜若狂。那正是他一生以来梦寐以求,十载以还日夜搜求的美锡菁英,也正是他铸造宝剑绝不可少的原料之一。费了十年光阴,走遍天下而未能一见的奇珍异宝,居然会在自己祖国的都城郊外出现。欧冶子夫妇浪掷十年光阴,舍近而求远,这是天意使然,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施予他俩一大讽刺?——欧冶子出了会稽南门,一路上着实是感慨万千。
  赤堇山又名铜姑渍,长度二百五十步。山下有一口大池,池水清澈见底。山水间草木青翠,隐隐中似乎有一股灵秀之气。出会稽城南门到赤堇山要走五十八里路。可是欧冶子一出会稽南门,便被他亲眼目睹的景象震慑住了。而且,在弄明白了究竟以后,他居然会被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成千上万的少男少女,手执锄头肩荷着铁镐、扁担、萝筐。甚至还有米菜肉类,锅炉碗筷。从会稽南门口,排成一直伸展到天边的队伍——正在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走向赤堇山去。他们有人杭育杭育的喊着,令人兴奋的在唱歌。当他们一眼看见世子勾践,立刻热烈的跟他行礼打招呼,勾践和蔼可亲的一一和他们相互道好,气氛融洽得宛如家人父子。莫邪看出欧冶子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她立刻附在他的耳边说道:
  “师父,这些百姓都是自发自动,自备粮食,到赤堇山去开矿采锡,为越国铸造镇国之宝的!”
  欧冶子一声讶异的“啊!”字还没出口,巨龙般蜿蜒行进的队伍里又一次有人在引吭高歌。其他的人立刻就随声附和——
  “天佑越国兮赤堇产锡,美锡灼灼兮闪耀长空;铸就宝剑兮号称神器,威震寰宇兮吾越昌隆!”
  歌声方歇,欧冶子遥见世子勾践站上了路畔一方巨石。他双手一挥,所有的声音全都静止了下来。勾践在用极其兴奋的口吻,正告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家请看,天下第一铸剑名师,欧冶子先生已经回来了!”
  勾践伸手向欧冶子一指,成千上万双眼睛全都转过来朝向欧冶子望。与此同时,爆出了一阵阵山摇地动的震耳欢呼!
  “欧冶子先生回来,我们的镇国之宝铸得成了!”
  “镇国之宝铸得成了!镇国之宝铸得成了……”
  万众欢呼,山应谷鸣,使欧冶子再度为之十二万分感动。他从这些热烈欢呼之中有所憬悟,宝剑神器的铸造,不仅是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两父子的殷切期望,而且还是全越国百姓一致的要求。周朝因幽王失政被杀,诸侯拥戴平王迁都雒邑(今之洛阳城西)。王畿土地削减大半,天子地位一落千丈,浸假而成有名无实的共主。政治重心,由王室落到诸侯之手。列国又在相互攻打兼并,争霸争盟,征伐连年,民不聊生。越国立国不久,僻处东海之滨。北有吴国,西有强楚,都在对越国虎视眈眈。越国想要在春秋诸霸之中屹立不摇,进而长治久安,就必须具有一种振奋民心,奠立基础的精神鼓励力量。因此,越国上下,才有一个共同的热烈期望,铸造一柄天下无双的宝剑,作为庙堂神器的镇国之宝,也就是全体越人誓死效忠的一种具体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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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4 19:2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欧冶子在万众欢呼声中,越来越感到自己肩头责任之重大了。
  世子勾践挽起欧冶子的左臂,和他并肩继续前进。他低声的叮咛欧冶子,要他学自己的样,频频的挥手向欢呼的百姓示意。
  为了表示和会稽城中的百姓同甘共苦,一致为铸造神器而任劳任怨,流血流汗,世子勾践不带随从,不乘车马,他和欧冶子、杏姬、干将、莫邪两对夫妇,杂在会稽百姓宛若长龙的队伍里,徒步走了五十八里,挥汗如雨的走到赤堇山下。
  赤足涉过山下巨池的水浅处,欧冶子抬头往山上一看,不由惊得呆了。
  赤堇山上,早有会稽周围四乡八镇的百姓,在天方破晓时分,就已经赶到这儿来辛勤工作。由山下朝山上仰望,麕集的人群如蚁附山,密密麻麻的聚成一串串,一片片,一团团,一簇簇。他们在用愚公移山的坚毅精神,要按照干将、莫邪的预定计划,凿开一条两丈宽、一丈高,深可三十余丈的锡穴。赤堇山的巨石坚硬如铁,百姓们只有无限的人力,和有限的工具。他们只能挥舞沉重的铁鎚,将八、九寸长的铁凿,一次次搥进坚岩的缝隙。一连串锲入几十上百根铁凿,好不容易使一块块的巨石松动,掘出。然后再杭育杭育的由好几个人搬下山去。
  世子勾践、欧冶子夫妇一行走到锡穴穴口,欧冶子极其审慎而小心的测度了锡穴的位置,惟恐缺乏采矿经验的干将、莫邪所定的开采计划有所偏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稍微有点偏差都会浪费大量的人力。因此,干将、莫邪几乎屏止了呼吸,万分紧张的在等待欧冶子的勘查结果。
  “大致不差。”
  欧冶子终于作了结论。这四个字使得干将、莫邪如释重负,连世子勾践也觉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高高的举起双手,兴奋的向大家宣布——
  “欧冶子先生实地勘察过了,锡穴位置完全正确。只要我们继续努力挖掘下去,我们很快就能获得铸造宝剑所需要的美锡!”
  又是一阵漫山遍野齐声呐喊,喊声响彻云霄的欢呼。人们工作得更起劲了。
  欧冶子的信心重被鼓舞,他觉得精神极其振奋。他把世子勾践请到一个稍微僻静一点的角落,简略的说明了他的铸剑步骤。金银锡铁四宝俱备,如今独缺精铜。他想把杏姬留在赤堇山,指挥众人采锡,由他独自一人前去找铜。
  ——世子勾践欣然同意,因为唯有他深知父王允常年老体弱,有如风中残烛,可能来日无多。而越王允常毕生唯一的愿望,就只在于神器宝剑的铸成。
  欧冶子席不暇暖,又开始了他寻觅精铜的行程。不过这一次他走得并不算远。就在离开赤堇山不及十里之远,由赤堇池所流注的一条若耶溪畔,一株大椰树下,他遇见了一位仙风道骨,谈吐不俗的垂钓渔翁。
  也许是天意使然,也许是机缘巧合。欧冶子走得累了,他沉沉的坐在渔翁身旁休息。两个人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搭起讪来,是老渔翁先望着他深沉的一笑:
  “先生行色匆匆,到哪里去?”
  “寻宝。”
  老渔翁打个哈哈,一针见血说道:
  “当今天下之宝,莫过于天地菁英的精铜了。”
  听得欧冶子瞿然一惊,他忙不迭的问道:
  “请问老丈,何以见得?”
  “金银锡铁,独缺精铜。”老渔翁一字一顿的答道:“精铜可得,神器乃成。宝剑一出,越国必兴。老弟,这普天之下,当今之世,哪还会有比精铜更珍贵的宝物呢?”
  一语中的,说破了欧冶子的心事。欧冶子慌忙的站起身来,整整衣冠,诚心正意,他向老渔翁躬身一拜,必恭必敬的问:
  “老丈,你莫非是神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渔翁扬起声来大笑,笑罢方始反问:“老弟,你几曾听说过有钓鱼杀生的神仙?”
  欧冶子急于求教,他适时的提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问题:
  “老丈见多识广,语语都有玄机,弟子愚昧,敢请明教。果然如同老丈所说的,天下之宝,莫过于精铜,这精铜又该上哪儿去找呢?”
  老渔翁转过脸来,从上到下打量了欧冶子一眼,开口便说:
  “看你求铜如此心切,你一定就是铸剑名师欧冶子了?”
  欧冶子必恭必敬的回答了一声是。
  “既然是铸剑名师,又曾经周游天下,访求精铜美锡,”老渔翁手捋长须,微微而笑的说道:
  “那就应该懂得,天下菁英,相辅相成,但凡出产美锡的地方,多半能够找得到精铜!”
  欧冶子一听,大喜过望。他急切的去拉住老渔翁的袍袖,生怕他就此突然消失,然后他连珠砲般的问:
  “听老丈的口气,是否就在这赤堇山的附近就有精铜?老丈!老丈!倘若这赤堇山周围果真产铜的话,那么精铜是会在山中,还是在水里?”
  老渔翁偏不回答,他右手一抖,甩开了欧冶子的拉扯。
  在欧冶子的错愕怔视之下,他缓缓的站起身来,收回钓竿钓线,让欧冶子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钓竿之上只系长线,既无钓钩,也没鱼饵。欧冶子忍不住的脱口便问:
  “老丈,你不用钓钩鱼饵,怎么钓鱼?”
  老渔翁一个转身,跟欧冶子面面相对。他凝视了欧冶子好一阵子,忽然一声长叹,意味深长说了句:
  “我这是无中生有!”
  话才说完,老渔翁便越过欧冶子身边,施施然的往前走了。
  留下欧冶子,木立若耶溪畔。
  把老渔翁的言行举止,反覆玩味,细细思考,他问老渔翁精铜是在山中,还是在水里,老渔翁却用空钓竿暗示他说:当从无中生有。山是具体存在,水则若有若无。这么说精铜一定就在这附近的水底!福至心灵,融会贯通,欧冶子认定他已经获得了答案,高兴得双手猛然一拍,大叫一声:“有了!”
  说也奇怪,方才分明已经离去的老渔翁,这会儿竟然又面容肃穆的站在他跟前了。
  欧冶子心生感激,连忙躬身下拜。由衷的说:
  “欧冶子多蒙老丈指点,终身感戴不尽。”
  “五金齐全,神器即将问世。“老渔翁用悲天悯人的口吻,叮咛欧冶子道:“只是神器一成,人神共嫉。吴越楚齐四国之间,从此必将多事。还请先生上告越王,切记两句至理明言:‘用剑得法者昌,用剑失法者亡!’”
  欧冶子拱手敬谨作答:
  “老丈教诲,欧冶子必定一一转奏大王!”
  微微的点了点头,又是一声轻喟,老渔翁这才飘然而去。
  欧冶子解衣入水,潜入水底到处寻觅。终于在第七天上,在若耶溪底,找到了精铜矿苗。
  赤堇出锡,若耶产铜。春秋史上列国之间最浩大的工程,自此全面展开。越国老王允常亲自下令,命世子勾践为督造,大夫欧冶子为铸官,全国军民无分男女老幼,一致奋然出动。一面加紧挖掘赤堇山的锡穴,一面在赤堇池水注入若耶溪的出水口,建筑一道石坝,将若耶溪的源头,整个截断。然后,再在若耶溪的两岸,就低洼处掘开无数水道。因为欧冶子要尽快的使若耶溪水全部干涸,露出河床,他才能在若耶溪底开矿掘铜。
  若耶溪就在赤堇山麓。只是锡穴入口和欧冶子预定的铜穴入口,两地之间相距三十三里。就在这三十三里长,将近十里宽的工地上,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至少有十万以上的越国军民,满怀希望,无限振奋的在这儿开山、筑坝、挖土、开渠。更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欧冶子指定的赤堇山麓,若耶溪畔一大片平整好了的新辟土地上,建造一座高与山齐的铸剑炉,这一座铸剑炉往后便成为了东南越国胜迹,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铸浦山——欧冶子铸剑处。
  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藉由全越军民一致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努力,史无前例的浩大工程,终于宣告顺利完成。从赤堇山锡穴开采出大批燦白的美锡,自若耶溪底河床下的铜矿挖掘出无数金光闪闪的精铜。巍立如山,硕大无朋的欧冶子铸剑炉,恰好和赤堇山巅遥遥相对。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沐浴斋戒,择定了黄道吉日。欧冶子铸剑开炉之日即将来临,越国军民欣喜若狂,会稽城里锣鼓喧天,火树银花,城开不夜。全城军民倾城而出,会同城郊各地的居民,从午夜时分起便如波涛汹涌般奔向铸浦山,只为了参观越王允常在欧冶子开炉之前,所举行的燔柴祭天大典。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请出了宫中贮存已久的黄金、白银和精铁。连同由赤堇山运去的美锡,若耶溪底输往的精铜。举世无双的铸浦山欧冶子铸剑炉附近,天下奇珍异宝般的铸剑材料燦然具备。为了铸炉需要大量的燃料,越国军民自动奉献出他们所有的煤炭。煤炭堆积如山,形成春秋史上著名的炭聚。
  开炉前夕,越王允常兴奋得彻夜未眠,他一直睁大眼睛坐候天明。好不容易等到破晓时分,吉时一到,他立刻下令起驾,乘坐御辇直驶铸浦山。由世子勾践亲自为他驾车,从会稽越王宫直到铸浦山下,大路两旁万众夹道欢呼,百姓的爱戴使越王允常感动得热泪纵横。
  欧冶子头戴元冠,身穿锦衣,宽袍大袖,威仪十足。由他的妻子杏姬伴同,率领两名徒弟冶官干将和莫邪,躬亲迎接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的车驾。远远围绕着铸剑炉列队的越国军民至少在十万人以上。当允常、勾践的车驾一到,军民欢呼之声立刻响彻云霄。
  越王允常在御辇上望见欧冶子师徒四人,都跪在地上接驾。他连忙吩咐停车,亲自下车来扶起欧冶子,神情恳挚的告诉他说:
  “越国能否中兴,能否长治久安,国富民强,就看先生铸不铸得成这一柄天下第一的神器了!”
  “大王付讬之重,越国军民寄望之殷。”欧冶子神采飞扬,用很肯定的语气说:“微臣、内子和两名小徒,敢不全力以赴,生死以之!”
  于是越王允常由衷欣慰的说道:
  “听先生这么一说,寡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礼官司仪,燔柴祭天大典伊始。铸浦山下,铸剑炉前,架起了十多丈高的木柴,宛如一座木造高阁。越王允常还备下了香花醴酒、三牲祭品,致祭于天地、日月、星辰、山川、林泽之神灵,祝祷他们庇佑欧冶子铸造宝剑早日告成。当木柴熊熊燃起,越王允常、世子勾践亲率文武百官跪倒在地,默默祷告。铸浦山前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庄严肃穆的场面,十万以上的越国军民鸦雀无声,一致跪下,惟愿他们的心声能够上达天听。
  转眼间,骇人的景象出现——
  原本是艳阳在天,晴空一碧如洗,正是阳春三月的大好晴朗天气。但当越国君臣军民一致俯伏在地,默祷上苍,欧冶子开炉铸剑即将揭幕,万里晴空的四周围,突如其来的涌到了层层叆叇。云色由浅而深,由白转黑,渐次的向铸浦山的铸剑炉上空集中。十万以上跪祷的人群,惊异的抬起头去探看,一致发现自四面涌来的乌云忽然卷成了两股,迅即盘旋下降。两股云霭活像倒挂下来的蛟龙,一左一右,分别的把欧冶子铸剑炉护定。与此同时,天际响起了雷声,自远而近,自徐转疾。刹那间震耳的雷霆霹雳有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于是大雨倾盆而下,把所有在场的人淋得透湿,还在地面溅起一簇簇的水花。大地尘埃一扫而空,广袤原野光洁如镜。最奇怪的是十多丈熊熊燃烧的燔柴在大雷雨中忽然倒塌,其巧无比的恰好倒向装满煤炭的铸剑炉门。火焰引燃了煤炭,把一座铸剑炉转眼间烧成通红。紧接着人们又看见阴霾四合的顶空,蓦的透出一道天光,成圆锥形的直射到铸剑炉上。人人都为这风雨雷电的巨变惊得目瞪口呆,只有站在最高处的礼官在高声大喊:
  “欧冶子先生铸剑,大王精诚感动上苍,于是引来雨师洒扫,雷公击鼓,蛟龙捧炉,天帝烧炭,太乙真神驾临护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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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冶子废寝忘食,日夜不休。督饬杏姬、干将与莫邪,轮班工作,用精巧的坩锅熔炼金银。一有闲空,他就到硕大无比的铸剑炉畔,指挥由越国各地重金礼聘而来的铜匠、锡匠和铁匠,看他们在铸剑炉中熔炼铜、铁与锡。那一座巨大的铸剑炉,由三百名壮年男子拉动风箱。由于人多、力猛,风箱又是出奇的大,每一次抽送鼓风,风势强劲得就像狂飙,总要把火焰冲起一丈来高。依欧欧子的盘算,像这样的分头熔炼,大概不出十天,金、银、铜、铁、锡全部都可以熔化成汁。然而好事多磨,人算不如天算。坩锅和铸剑炉夜以继日的火势熊熊有增无减,可是十天、半个月、一月、两月、三个月都过去了,五金始终都没有熔解的迹象。欧冶子越来越心急,越来越焦躁。焦思苦虑,无计可施。他早已两眼深陷,双颊瘦削,心力交瘁,几几乎就撑持不下去了。
  一个月白风清之夜,欧冶子屏息等待杏姬入睡。他悄悄起身,走到干将、莫邪所住的那一座帐篷,喊醒了他的两名爱徒,就在干涸的若耶溪畔一棵大椰树下,师徒三人席地而坐开始密谈。
  “干将,莫邪,”欧冶子沙哑的声音,幽幽的从夜空中响起:“我这一生,只懂铸剑。今晚我仔细想过,我确实已把我生平所学,全都传授给你们了。”
  听得干将和莫邪莫名其妙,两夫妻互望一眼,方才同声答道:
  “是。”
  “那么,莫邪,为师的想考一考妳,”欧冶子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其实非常深奥的问题:“什么叫做宝剑?”
  莫邪小心翼翼,遵照她师父平时所教的回答:
  “宝剑不同于凡剑。因为它是由金银铜铁锡五金合铸而成。所谓集天地之菁英,采五山之铁精。是以宝剑铸成以后,剑上必有五色并现。”
  欧冶子进一步再问:
  “妳再说,为什么大王要我们铸造的宝剑,直到今天都还没有铸成?”
  莫邪偏头想了一想,同答他说:
  “依徒儿看来,多半是因为火力不济,五金不能熔化调和的关系!”
  欧冶子咄咄逼人的又问:
  “为什么会火力不济,五金不合?”
  “这——这——”莫邪嗫嚅半晌,方始审慎的答道:“事关天机,这就不是徒儿所可以解答的了。”
  “妳不能解答,我能!”
  三个人齐齐一惊。转眼看时,一身素服的杏姬,不知何时,早已站立在他们的身后了。
  “杏姬!”欧冶子大吃一惊的问:“妳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杏姬蔼然一笑,也往地上一坐笑道:
  “刚好赶到这儿,听你跟干将、莫邪说第一句话。”
  欧冶子只好哑然无语,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反倒是杏姬,坐在那儿娓娓谈起铸造宝剑的秘密来——
  “这次我们奉大王之命,铸造越国神器。偏偏火力不济,五金不合。莫邪,师母可以告诉妳,这并非事关天机,而是我们在获得天地的菁英以后,唯独缺少一股人气。”
  莫邪和干将,不约而同的失口惊呼——
  “人气?”
  “你们师父从前一再说过,”杏姬仍在平静自然的继续往下说道:“神器之化,必须人气而后成!”
  干将懂得他师父和师母的意思了。一阵冲动,振衣而起,他向欧冶子和杏姬磕了个头,慷慨激昂的说:
  “回想二十年前,干将、莫邪都是父母双亡的一对孤儿,承蒙师父师母收养,才能够有今天,师父师母对我夫妻恩同再造。如今师父铸剑独乏人气,徒儿愿意明天投身于炉,致祭炉神,完成师父的毕生大愿!”
  “哈哈哈哈!”欧冶子突然爆出一阵凄厉的笑:“干将啊干将,你完完全全错会为师的心意了!”
  偏偏又有莫邪插嘴进来,十分诚挚地在请命道:
  “干将是个男子,莫邪不过一介女流,我绝不能让干将绝后。师父、师母,倘若一定要有人投身铸炉,火焚祭神,那就该让莫邪去死!”
  杏姬顿时就提醒她说:
  “莫邪,妳没听你师父说干将会错了意?”然后,她又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欧冶子道:“郎君,你可以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欧冶子徐徐的站起身来,步出柳荫,让全身浴在朦胧的月色之中,他在闪避爱妻杏姬紧紧逼视的眼神。千思百想,无可奈何。他唯有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他对干将、莫邪的嘱咐:
  “干将、莫邪,我今天要你们到这儿来,正是有一件大事,想要讬付你们夫妻二人!”
  干将和莫邪赶紧齐声回答:
  “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不论师父有什么嘱咐,徒儿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欧冶子仰脸望天,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再问:
  “那么,干将,你是已经答应为师的了?”
  干将眼望着欧冶子点了点头。
  于是,一代铸剑师欧冶子便字字着力,石破天惊般说了——
  “明天我死,你们要好好的照顾师母!”
  不顾干将说破嘴皮,不管莫邪如何声泪俱下,连磕响头,苦苦哀求让她代替师父一死。欧冶子说什么也不肯改变他的主意,“以身投炉,火焚祭神”。只求人气一到,五金立刻熔化,宝剑早日告成。他的说法是义正词严,振振有词,任谁也驳不倒他的——
  “我爱两徒如子如媳,倘若让子媳代我而死,是为不仁。越人望我铸剑,视我如神如圣,我若苟免一死,是为不义。上苍佑我助我,我反而怕死贪生,是为不礼。明知人气在我,偏使爱徒身代,是为不智。三次在大王驾前誓言只求剑成,生死以之,结果却不能慨然投炉,是为不信。仁义礼智信,五德全失,我欧冶子又将如何在世为人?!”
  干将、莫邪心知师父欧冶子死志已决,无可挽回。同想师父多年的关爱呵护,无微不至,如今生离死别,迫在眉睫,不由得万箭钻心,心如刀割。两夫妻一致的从嘤嘤啜泣直到哭成一团。反倒是伉俪情深,和欧冶子结发二十五年,相偎相依,从未分离的杏姬夫人,当她听完了欧冶子的慷慨陈词,非但不哭、不劝,不加拦阻,不予辩驳,反而深以为然的连连鼓起掌来。
  杏姬夫人一鼓掌,使得干将和莫邪益发莫测高深,不明所以了。只有欧冶子懂得她的心事,他双眉紧皱,慌忙的告诫杏姬说:
  “夫人,我已经把你讬付给干将、莫邪了!”
  “这就是郎君瞒着我,把干将、莫邪叫出来密谈的缘故?”
  “不错!”
  杏姬从容自在,嫣然一笑的再说:
  “郎君,只可惜你多此一举了!”
  欧冶子立刻表明他坚决的心意:
  “夫人,这一次我绝不能让你……”
  杏姬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接下来,她也说出了她的一篇大道理:“就先别说君死我生,叫我情何以堪!如何度过未来漫长岁月。郎君惟恐有失于仁义礼智信,无颜苟活于人世。难道郎君就没有顾念到我偷生不仁,独生不义,不殉不礼,丧偶孤苦不智,自食其言,未能同死不信!也是同样的在这人世间活不下去了吗?”
  听到这儿,干将、莫邪方才憬悟。师母杏姬也是下定了决心,要跟师父一道投炉,自焚祭神了。悲上加悲,恸上加恸,难怪这一对青年夫妻,眼看着欧冶子惨然一笑,无可奈何的把杏姬拥在怀里,无异答应了和她同求一死,他们要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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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子吉日,天清气朗。欧冶子派一名使者,飞骑奔入越都会稽,奏告越王允常、世子勾践。他说他将于当日午时祭炉。而且预测的说,祭炉以后,五金立将熔化,宝剑可告铸成。允常、勾践获报,大喜过望。顿时就下令速备车驾,父子二人乘辇骑马,快马加鞭的赶到铸浦山去。宝剑将成的消息迅即传出,越国军民欣喜若狂,呼爷喊娘,扶老携幼,一座会稽城里,几于万人空巷,倾城而出,全都跑到了铸浦山去看欧冶子师徒祭炉铸剑了。
  那是越国空前未有的大日子。从会稽城到铸浦山新修筑的官塘大道上人潮汹涌,万头攒动。自越王允常、世子勾践以次,足有十万以上的越国臣民争先恐后的奔向铸浦山。越王允常、世子勾践的车驾驾临到筹浦山前,欧冶子夫妇早已闻讯,带着两名徒弟干将、莫邪,赶到官塘大道上来亲自迎接。越王允常远远的看到欧冶子一行急急前来,马上就叫御者停辇,他和世子勾践分别下车下马,就在官塘大道迎上了欧冶子一行四人。他不许欧冶子等下拜,执起了欧冶子的手说:
  “寡人听说先生为了铸造越国神器,一连三月眠食俱废。寡人和世子实在是感激之至!”
  “大王言重。”欧冶子神色惨淡,一声苦笑,躬身下拜的说:“微臣铸剑,三月不成,拖延时日,莫此为甚。大王宽大为怀,不曾问罪,微臣已是侥倖万分了!”
  就在这时候,目光锐利的世子勾践,一眼看到欧冶子和杏姬一色披麻戴孝,甚至还剪了头发,截断指甲,当时就诧异的问:
  “先生和夫人麻绖草衣,断发截爪。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欧冶子满心凄楚,唯有避重就轻的回答:
  “启奏世子,这是古礼。铸剑祭炉,就该作这种打扮。”
  越王允常老眼昏花,却也看得出来干将、莫邪两眼红肿如桃,兀自还在欧冶子夫妇的身后呜咽啜泣,哭得好不伤惨。他也忍不住的发了问:
  “干将大夫,今日欧冶子先生举行祭炉大典,贤伉俪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呢?”
  欧冶子惟恐干将哭得答不出话来,他连忙代他掩饰:
  “小徒干将、莫邪并非在哭,他们只不过是被炭烟熏着了眼睛而已。”
  丽日中天,吉时将到。欧冶子恭请越王、世子就位观礼。允常父子站立的地点,被安排在硕大的铸剑炉五丈开外。越王身后,是一排排甲胄鲜明的卫士,再往后便是当朝的文武百官。十余万众的越国百姓,在铸浦山下,大铸剑炉的前后左右,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巨大的铸剑炉就地矗起五丈多高,炉畔的风箱宛如一座房屋。三百名精壮的鼓风手列队待命,二十名装炭夫挑起了五百担煤炭。欧冶子、杏姬和干将、莫邪肃立铸剑炉前,不见烧柴,全无祭品。在场观礼的十几万越国军民,包括越王允常父子在内,都在感到纳闷,猜想不出欧冶子的祭炉大典将怎样进行。
  但见欧冶子双手一举,笔直的指向天空。在场的十余万人顿时肃然无哗,鸦雀无声,耳朵里只听到欧冶子在朗声的祷告……
  “诸天神灵在上,我大王永保越祚,铸造神器。采五金之菁英,集天下之精粹。候天伺地,慎选吉时。开炉之日,天地下降,百神临观。越民馨香祝祷,殷殷喁望。今者天地精英悉备,神器化成,独乏人气。欧冶子夫妇乃敢以身殉炉,敢请神器及早问世!”
  五丈开外的世子勾践,听得清楚,他很着急的上前一步问他的父亲允常:
  “父王可曾听见,欧冶子先生在说,他们夫妇俩要以身殉炉?”
  “殉炉?”越王允常听了便是一震,忙问:“这——这怎可以呢?”
  然而,即使越王父子有心阻止,时间也是来不及了。欧冶子的祷告方毕,右手一挥,干将、莫邪便噙着满眶热泪,走向打造宝剑的巨型铁坫,一左一右,分别肃立。与此同时,高及一丈的铸剑炉门,由两名力士使劲拉开。炉内红炭,正在熊熊燃烧,喷出一股灼人的热气。祭炉大典,早经欧冶子的悉心安排,炉门方开,装炭夫便一个个的将成筐的煤炭,倾入炉中。三百名风箱手,更在杭育杭育的使劲拉动风箱,狂飙灌入,立刻便窜起了一丈多高的火焰。烈焰灼逼得在场的人全都闭上了眼睛。等到他们再睁眼看时,十余万人,齐齐的发出一声骇然惊叫——
  “啊!——”
  麻绖草衣,断发截爪的欧冶子和杏姬,并肩携手,从容自在,步履安详的朝向火蛇四窜的炽热炉门走去。顷刻间,烈焰一卷,一道青光一现,天下第一铸剑名师欧冶子夫妇,已经化为一蓬灰烬,在熊熊烈火之中,消逝得无影无跳了。
  五丈开外,越王允常睁大眼睛,看得分明,胸襟闪过一阵椎心刺骨的剧痛。他身子一阵摇晃,气力不支,猝然倒地,临终的时候仅只发出一声悲呼——
  “欧冶子先生啊!……”
  越国全国,十万军民,正在悲欢交集,忧喜参半。
  剑师欧冶夫妇双双殉炉,越王允常心疾忽发驾崩。铸剑炉里,果然五金熔化,剑汁潺潺下降。允常原来只求欧冶子师徒给越国铸造一支宝剑。然而,剑汁之下,远比预期为多。干将、莫邪把握机会,尽力打造,居然会铸造出三支宝剑、两把匕首。世子勾践继位越王,亲自为三支宝剑、两把匕首命名,是为天下名扬,历千古而盛誉不衰的湛卢、纯钧、胜邪三剑,鱼肠、巨阙二匕首。
  勾践派遣二千八百名精肚军士,深入万古洪荒的参天树林,砍伐了四株千年以上的古松古柏,为他的父王允常,和欧冶子夫妇造了两副棺椁。他把老王允常葬在会稽城东十五里处的一座山上,名之为木客大塚。又把欧冶子夫妇附葬在他父王的大塚旁边。因为他深切知道,欧冶子夫妇是他父王允常生平最爱重的两个人。至于勾践自己,我们可以从他题颁给欧冶子夫妇的诔词中,瞭然他对这一对铸剑师夫妇的敬仰——
  “先生夫人甲世而生,天下未尝有。精神上通天,下则为烈士。”
  将老王允常和欧冶子夫妇殓葬已毕,越王勾践非常隆重的举行了一次试剑大典。大典在会稽王宫的大校场举行,全国的文武百官一概到齐。挤进校场躬与其盛的百姓不下三万人之多。大典伊始,越王勾践由大夫范蠡、文种,冶官干将、莫邪,以及一干文官武将陪伴。前呼后拥,盛大扈从,从后宫直到校场上临时搭盖的看台上坐定。校场四周,麕集着三、四万参与盛典的越国军民。校场中央,左边是一座特制的铁鼎,三尺高,五尺方圆,厚度在一尺以上,重达四百多斤。右边一座铜釜,规模和铁鼎约略仿佛。铁鼎与铜釜的正前方,是一道长案,并排安放着三支宝剑,两把匕首,在丽日映射之下燦燦然生辉,夺目欲眩。
  由于越王勾践方始登基,参观试剑的百姓既多且杂,难免有别国的间谍混迹其中。越王勾践的两名亲信大臣,大夫文种与范蠡心细如发,为防患于未然,他们在校场四周,观众之前,部署了一支车队。战车上的武士甲胄齐全,戒备森严。
  越王勾践把最高荣誉颁予欧冶子烈士的两名爱徒,他指派冶官干将和他的妻子莫邪为试剑官。试剑之初,越王勾践右手一举,十八面大鼓立刻咚咚咚的擂起。鼓声惊天动地,更激起了满场观众无比兴奋热烈的心情。于是越王勾践在鼓声雷鸣声中向干将、莫邪说了一句:“两位请!”干将、莫邪拱手为礼。两夫妻便在万众注视之下走向长案,先向五具神器虔诚跪拜祈祷。然后,干将捧起了湛卢,莫邪捧起了纯钧。
  干将、莫邪高高举起湛卢、纯钧二剑,两支宝剑五色并现,光芒四射,令人无法逼视。在场的三、四万众军民,全被名剑神威震慑得肃然无哗,全神贯注。但见越王勾践举起的右手往下一收,声如奔雷的鼓声立刻停歇。干将、莫邪齐齐的一声大喝:“呔!”手起剑落,各重四百余斤的铁鼎和铜釜,顿时就被一劈为二。——三、四万越国军民不约而同高声喝采。越王勾践惊喜交集,从座椅中站了起来。远远望着干将、莫邪夫妇细细验着宝剑,越国神器果然不同凡响,两剑斩铜断铁,剑刃居然完好如新,全无半点损伤。
  试过了湛卢、纯钧,干将和莫邪再试胜邪、鱼肠与巨阙。藉由欧冶子、杏姬生命与灵魂所铸成的三支宝剑与两把匕首,确能削铁如泥,吹毛立断。这是自古未有的剑中极品,镇国神器,越国军民高兴极了,他们相互拥抱,尖声喊叫,眼睛里噙着欢激的泪水。就在这万众欢腾踊跃声中,干将和莫邪面容庄穆的捧着三剑二匕首,送交越王勾践收执。越王勾践为了表示他对这三剑二匕首的尊重,亲率文武百官和扈从卫士,走下看台来亲手接剑。然而就在这神圣而庄严的一刻,一桩意外突如其来的发生了。排列在参观军民之前的那一队车队,其中有一辆战车的马匹突然受了惊吓。四匹骏马拔足奔腾,横冲直撞,直吓得在场军民东逃西窜,惊呼骇喊,校场上一片大乱。受惊的骏马冲刺愈疾,在偌大场地中央转了个弯,居然笔直的向越王勾践冲去。
  惊马曳车,直冲勾践,车上的两名武士吓得抛开缰绳跳下车去,跌得头破血流,顿时,气绝身亡。分站越王勾践左右的范蠡、文种眼看情势危殆,奋不顾身的冲上去想把马勒拉住,又被惊马撞得就地飞起五、七尺高,重重的摔在地上,急切间无法挣扎起立。惊马就要冲到越王勾践跟前了,慌乱的人们全都伸手捂住了眼睛,不忍去看勾践在马蹄之下被践踏成一堆肉泥。——这时候,越王勾践刚刚从莫邪手中接过来巨阙匕首,他情急智生,一把推开莫邪,扬起巨阙就往四匹惊马眼前一晃。日光映剑,炸开了巨阙匕首上的五彩辉芒。惊马又是一惊,立即厉声长嘶,踢起前蹄紧急人立,然后又打一转,朝向无人之处泼喇喇的逃得不知去向了。
  越王勾践一举巨阙吓退奔马,死里逃生,在塌军民惊魂甫定,旋即爆出了阵阵欢呼万岁之声。勾践手捧巨阙得意的笑着,神器告成,国运昌隆,宝剑的无上价值当众获得了肯定,怎不叫越国军民欣喜若狂,同声庆贺。然而,令越王勾践和越国无法预料的是——越国神器引起了邻国的觊觎,险些把越国卷进了战争的漩涡。
  越王勾践升任干将为典藏官,让他和莫邪共同守护越国的神器。他把湛卢、胜邪二剑及鱼肠匕首供奉在太庙,也就是越王的祖庙,由干将、莫邪负责保管。纯钧和巨阙一大一小两支宝剑则由他自己佩带,作为越国的王者之剑,每天从早到晚须臾不离。为了庆贺五剑告成,越王通令全越军民热烈庆祝,宰了无数牛羊,搬出无数美酒,君臣百姓同乐,大吃大喝,通宵达旦。会稽城里城外,足足热闹了十天。
  十天以后,居然会有越国西北方的邻邦舒国舒侯,正式到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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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5 19:54: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在越国军民看来,又是空前未有的一件大事。因为越国虽由夏朝天子少康所封,但是首任越王是少康的庶子,越国境内又是一片草莽,尚未开发的蛮荒之地。当时遗存有“纹身断发”的异俗,一向不为天下诸侯所重视,因此也就从来没有过贵宾到访的盛事。如今竟由于欧冶子铸造神器竟功,引来舒国舒侯命驾造访,而且预先派遣使臣,说明了舒侯是专程来越拜观越国神器的,怎不叫越王勾践踌躇满志,越国百姓得意洋洋?
  越王勾践为了礼敬国宾,郑重其事,特地指定由他的左右两臂,大夫文种和大夫范蠡,充任他的代表,迎迓舒侯,直到国境之外。文种本来是楚国邹邑人,当年二十七岁。少年时代侨居越国,勤读不辍,学富五车,很早就被越国老王允常延揽,出任越国大夫。范蠡也是楚国三户人,当年二十五岁,和文种同为青年才俊。勾践十九岁即位,在越国满朝文武中,跟文种、范蠡最谈得来,也最接近。不但言听计从,信任极专,而且颇有亦师亦友、相交莫逆之概。文种、范蠡善谋能断,目光远大,在春秋列国之中早有贤士之名。越王勾践派他们俩为迎宾特使,对舒侯来说也算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范蠡、文种迎迓舒侯抵达越国国都会稽,越王勾践亲出会稽北门相迎。只是勾践眼见舒侯盛大扈从,神情相当的倨傲,称呼自己不称大王,而称呼君侯,显然表示不承认越国自封为王,和周朝天子并驾齐驱,心中就难免有点儿不悦。觉得自己未免太重视舒侯这次的来访,反而显得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舒侯方面,他本就怀有目的而来,要不是为了得到欧冶子所铸的神器宝剑,他才不会长程跋涉,到这东海之滨的区区越国来走上一遭呢!越王、舒侯各怀心事,双方会晤在神情间就自然而然的话不投机,落落寡合。范蠡、文种是何等聪明的人,冷眼旁观越王和舒侯的神情表现,心知当晚必将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果不其然,晚间越王设宴款待舒侯,席间居然就起了争端。
  越王宫正殿张灯结彩,燃起无数儿臂般粗细的巨烛,将偌大殿宇照耀得如同白昼。舒国和越王的卫士,戎服辉煌,甲胄鲜明,分别肃立在左右两厢。把越国国宴的气氛衬托得格外的严肃紧张。越王、舒侯,坐席遥遥相对。范蠡、文种,趺坐在越王勾践后侧。他们俩一色的文官服饰,宽袍大袖,举止端庄,益发显得温文儒雅,神采飞扬。舒侯背后,则是两名虎背熊腰,鹰瞵虎视的将军按剑而立。舒侯脸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踌躇满志。反观之下,越王的神情,就很有点自悔孟浪,不该引狼入室的意味了。
  酒过三巡,宾主不欢。范蠡正要伸出手来三击掌,示意歌伎舞姬出来歌舞一番,越王勾践连忙跟他耳语:
  “大夫,歌舞可免则免。”
  “不然,”范蠡轻声的回答:“大王,这是国宴,礼不可废!”
  两队歌伎舞姬,都是越国十七、八岁的美女,分自屏风两侧列队而出。阶下的乐师灵巧的拨弄琴弦,歌伎舞姬正要载歌载舞,座上的舒侯居然会大杀风景,伸手一拦,高声的直呼其名说:
  “范蠡,孤还要和越侯谈论正事!”
  舒侯无礼,在场的人全楞住了。歌伎、舞姬和乐师,更是呆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唯有范蠡,他不慌不忙,不愠不恼的从容回答:
  “舒侯远道而来,我大王盛宴相待,献以女乐于礼,这才是正事!”
  范蠡的口气近乎教训,他敢当面顶撞舒侯,直把个倨傲无状、盛气凌人的舒侯,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纵起身来,两眼圆睁,虎虎然的瞪住范蠡。眼看舒侯就要发作,诸侯一怒,刀兵将起,殿上的人全吓慌了。偏偏范蠡装作视而不见,若无所知。他潇潇洒洒的跟乐师打了个手势,于是琴声响起,歌伎齐声欢唱,舞姬翩翩起舞。越王勾践和大夫文种互望一眼,作个会心的微笑。那舒侯纵有万丈气焰,一腔怒火,在轻歌曼舞声中,也只好暂且捺下满腹愤怒,哼了一声,坐回原处。
  舒侯好不容易耐住性子,等到一曲终了。歌伎、舞姬、乐师全部上前施礼,告退离去。他这才举起巨觞,喝了一满觞酒,开门见山的向越王勾践说道:
  “欧冶子铸就五口宝剑,孤要借来看看!”
  越王勾践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了,当下便针锋相对,抗声回答:
  “越国十万军民,早已把欧冶子先生所铸的宝剑,尊为越国神器,恕寡人不能把越国神器,借给君侯看看!”
  目中无人的舒侯脸色一沉,伸手直指越王勾践的腰间宝剑说:
  “君侯,你腰间悬的是什么?”
  越王勾践不愿回答,转脸望了范蠡一眼。君臣之间心领神会,于是由范蠡站起身来,代替越王勾践朗声答道:
  “我家大王腰间悬的是越国神器,王者之剑,正是天下无双的宝贝!”
  出人意料之外的,满面傲色的舒侯竟然大踏步的走向越王勾践。他一迈步,身后两名按剑而立的舒国将军,立刻亦步亦趋,紧紧相随,整座殿上的人,全都紧张的屏止了呼吸。因为,看那舒侯的架势,他很有可能不顾一切的上前夺剑。
  这一头,范蠡和文种不但十分机警,而且早有准备。不等舒侯走到勾践跟前,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座起立。一横身,就堵在舒侯的面前。范、文二人同为天下贤士,勾践自然晓得他们俩是上马杀敌,下马草檄的文武全才,连舒侯所带来的那两名将军,也未必能够占得了他们俩的便宜。因此之故舒侯见风收篷,及时止步。他脸上堆起了强笑,问道:
  “可否请问,越侯佩带的是哪一口宝剑?”
  范蠡应声作答,据实相告:
  “我家大王胸悬巨阙,腰挂纯钧。”
  “好剑!好剑!”舒侯绝口称赞,又问:“孤是否可以就借这两口宝剑,一开眼界?”
  于情于理,范蠡、文种不便再推托了。否则的话,会使远道而来的舒侯太下不了台,老羞会得成怒,情激尤将生变。于是范蠡就向文种使个眼色,两人略一侧身,让出一条缝隙。这个动作无疑也是示意越王勾践,就此让舒侯开开眼界也罢。勾践会意,只是他对不怀好意的舒侯,格外谨慎小心。他仅只把左胁所悬的巨阙略扬一扬,腰间所系的纯钧稍抬一抬,他算是只许舒侯望一眼剑柄剑鞘,不让他看到剑身剑锋。
  舒侯眉头一皱,老大不高兴的顿时便说:
  “可否烦请越侯拔剑出鞘?”
  舒侯强人所难,咄咄逼人。使得范蠡大为不满,当场变色。他提高声浪,义正词严的说:
  “兵者凶也,虽越国神器,王者之剑也不例外。纯钧、巨阙二剑,是我家大王随身佩带,杀敌致果的兵器。集天地之菁英,秉神灵之异赋。二剑一出,势将流血五步,有人伏尸在地。请问舒侯,你请我家大王拔剑出鞘,究竟是要谁来一试我家大王的剑锋?”
  一席话,说得音调铿锵,掷地有声。舒侯扫一眼越王勾践脸上坚毅不屈的神色,范蠡和文种屹然挺立,威风八面的气势,他心知情势已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自己再要作无理的要求,只怕就会双方翻脸,兵戎相见了。因此他见机而作,打个哈哈,折回自己的座位,重新落座,再用充满诱惑的口吻说道:
  “孤愿割让广有市集的两处乡镇,千户之邑两座,再添上骏马千匹,只求换取越国的一口宝剑。”
  有市之乡二,千户之邑又二,还饶上骏马千匹,舒侯只要换取越国的五口宝剑之一。一剑之微,价值连城,听得越王勾践有点怦然心动了,自然而然,从脸上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被范蠡一眼看见,十分着急,他连忙代替勾践,予以率直拒绝:
  “越国神器方经出世,尚未见其大用于天下。何况赤堇山锡穴已竭,若耶溪溪水又涨,欧冶子尤且殉炉而逝。君侯即使用倾城的黄金,满河的珠玉,也万万不能换取越国的一口宝剑。有市之乡,千户之邑,骏马千乘,区区微物,又何足道哉!”
  这一次,舒侯果然老羞成怒,勃然色变了。他抹下脸来,伸手直指范蠡,厉声叱喝:
  “范蠡,你难道不晓得孤有战车三百乘,精兵一十二万?只要孤一声令下,三军齐发,管教能把你们这小小的越国,踏为齑粉!”
  可是范蠡不怯不惊,仍旧在泰然自若的剖析利害:
  “君侯说得不错。只不过,舒国东有强吴,西有霸楚,北边还有远比舒国势大的蔡国在虎视眈眈。所谓强邻环伺,寝食难安,正是君侯臣民今日的写照。君侯不发兵攻打越国便罢,只怕大军一旦南下,吴、楚、蔡三国的兵马,就要在舒国的都城会师了!”
  范蠡说得舒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簌簌发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在他身边的两名大将,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横起心来只想把能言善道的范蠡一剑砍为两段。两人同时锵的拔剑,一个箭步直窜到范蠡的跟前,抡起手中利剑就往范蠡的头顶心砍。说时迟,那时快,范蠡冷不防有此一击,正待纵身而起,避过剑锋。在他身边的越王勾践一看情势危急,忙不迭的拔出胁间巨阙,使劲往上一格。两员舒将的两口利剑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满殿的人都在为范蠡捏一把冷汗。忽听得咔啷一声,越王勾践手中的巨阙宝剑锋利无比,居然将两员舒将手中两口利剑齐齐截为两段。
  两员舒将手中攥着两截断剑,正在心摧胆裂,呆若木鸡。舒侯也在为越王勾践巨阙宝剑的神威惊怔住了。杀机方过,满殿愕然。唯有范蠡从容镇定的在向勾践躬身下拜:
  “大王救了微臣一命,微臣不胜感激!”
  被激怒了的越王勾践,爱重范蠡心切,却在咬牙切齿,目光闪闪的紧盯住舒侯质问:
  “舒侯,你自家来访,寡人待你以上宾之礼。你为何纵容部属,暗箭伤人,险些杀害了我越国忠臣?!”
  舒侯自知理屈,无话可说。他悻悻然的伸手一挥,叫他那两名将军和他的卫士转身便走,连告辞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场盛宴,络于不欢而散。舒侯一行一走,越王勾践便赶忙去慰问范蠡:
  “范大夫,你受惊了。”
  范蠡露齿一笑,答道:
  “微臣自小胆大,确实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越王勾践亲暱的一拍范蠡肩背,和范蠡同时扬起一阵大笑。越舒之会,唇枪舌剑,几于双方兵戎相见。庆幸的是终告有惊无险,五口宝剑全部保全,舒侯自取其辱而去,在在都使越王勾践兴高采烈,直在说个不停。连范蠡也在陪着他细说从头,谈笑风生。唯独大夫文种,紧皱眉头,木立一旁。
  越王勾践一眼看见了,诧异的问:
  “文大夫,你为何忧形于色?”
  讵料文种的回答竟会是——
  “微臣是在为大王担忧,也为越国担忧!”
  越王勾践正在兴头上,他不以为然的说:
  “越国神器灵异已现,五口宝剑幸获保全,范蠡大夫安然无恙,邻国舒侯铩羽而归。文大夫,此时此刻,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文种却在语惊四座的说:
  “如果大王要让微臣免除心中忧虑,最好是派一名上将,带一支人马,赶上奔往吴国的舒侯,把他们君臣一行,全部杀掉。”
  勾践不胜讶异,文种怎会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范蠡先已正色的在问文种了:
  “文大夫,你怎么知道此刻舒侯是在奔赴吴国的途中?”
  “范大夫,”文种十分恳挚的说:“方才你徒知一逞口舌之快,大王又大发神威一剑格去,使得舒侯饱受屈辱。这辱人之君,祸事必临。文种敢于断言,此刻的舒侯一定是在快马加鞭,赶赴吴国。然后竭力挑拨离间,挑起越吴之间的连绵战祸!”
  吴国,在越国正北。吴国的开国之主吴太伯,是周太王的长子,“天生圣人”周文王姬昌的伯父。周太王共生三男,长男吴太伯,次男仲雍,幼男季历。太王认为季历贤能有为,又有个圣明之子姬昌,很想把王位传给季历,再由季历父子二人奠立王室的基础。吴太伯和仲雍明白太王的心意,兄弟二人相偕逃到我国东南,当时所谓的荆蛮之地。他们在荆蛮之地剃掉头发,刺上纹身,因为按照当时的礼法,一个人在剃发纹身以后,就不能再在宗庙主持祭礼了。吴太伯和仲雍诚心谦让,果然使周太王传位季历,季历再传位姬昌,建立了西周、东周,前后八百四十七年的江山。
  吴太伯逃到荆蛮之地,自号勾吴。当地有一千多户百姓,由于崇敬吴太伯和仲雍兄弟的谦让义行,一致拥立吴太伯为主。东南滨海的吴国,便由此而建立。从吴太伯起传了十九代,传到吴王寿梦。寿梦的四个儿子之中,又出了一个贤良出众的幼子季札,寿梦一心想传位给他,季札再三谦辞,不肯接受。寿梦临死的时候,就只好命他的长子诸樊,暂摄国政。诸樊和他另两个弟弟余祭、余昧,于是就定好了一个“兄终弟及”的法子,一致议决由诸樊传位余祭,余祭传位余昧,传到最后,仍还是要使季札继位吴王。
  吴越两国,一北一南,并存于现在我国的江浙一带。只是吴国的领土远比越国为大,人口远比越国为多,开发远比越国为早,物产远比越国为丰。所以多年以来,一向是吴强越弱,即使要说越国处处都在仰吴国的鼻息,似乎也不为过。
  因此,当越国炼铸五剑告成,舒侯往求其一而被拒,满怀愤恨。果然正如越国大夫文种之所料,一离开会稽,便率领盛大扈从,快马加鞭,直奔吴国,要去找吴王诸樊替他出这一口胸中闷气了。
  当时的会稽城里,越王勾践考虑再三,他惟恐多生事端,惹上麻烦,没有接受大夫文种的建议,派人追上舒侯,把他杀了。——急急然如脱笼之鸟,漏网之鱼的舒侯一行,这才一路无阻,顺利到达了吴国都城。他当天就见到了吴王诸樊。
  吴国王宫,远比越王宫崇闳华丽,巍峨壮观。那座大殿,也足足大过越王殿两倍有余。吴王诸樊颇出意外的在大殿接见舒侯,和他同时在殿上议事的,还有他的二弟余祭、三弟余昧、长子公子光,还有一位在往后吴越两国历史上占据极重要地位的一个侄儿,名公子僚,他是余昧的儿子。
  吴国王宫警卫森严,自宫门到大殿甲胄之士林立。当承宣官声声高喊:“舒侯见驾!”舒侯按照吴王宫的规矩,把他的随从和卫队,留在宫门外空地上等候。独自一人,昂然直入。
  快要踏上吴王宫大殿前那三层玉石陛阶了,舒侯这才看见,大殿里走出两个人来迎接。走在前面的一个,他认识是吴王诸樊的三弟余昧。在余昧身后亦步亦趋的那一位伟丈夫,骤看之下,舒侯顿时便是懔然一惊。
  那伟丈夫身高九尺开外(按:周尺就是医家所谓的月身尺,一尺等于今尺六寸四分),圆头大耳,鼻直口方,身胚尤其威武雄壮。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闪闪生光的紧盯在舒侯的脸上,仿佛存心要把舒侯一眼看穿的模样,使舒侯不由自主的避开了他的视线,忙堆笑脸,去跟余昧打个招呼。双方就在陛阶的半中腰相互施礼,耳朵里只听见余昧他在吩咐:
  “僚儿,你也来参见舒侯!”
  舒侯方始明白,这就是吴国鼎鼎大名的豪强之士公子僚了。
  吴王诸樊,和越王勾践虽说同样的自封为王,可是吴国一向以泱泱大国自居,吴王诸樊的气派,显然要比越王勾践大得多了。余昧、公子僚父子二人引领舒侯上殿,笔直走到吴王诸樊的跟前。诸樊也只略略欠身,就算行过迎宾之礼。然后,由两名内侍拿来一方锦垫,让舒侯坐在吴王诸樊的左边。
  诸樊劈头就问:
  “君侯是从越国来?”
  “孤去越国,”舒侯的说词,早已在路上设想好了:“是替大王看宝去的!”
  果然诸樊就不胜讶异的问了:
  “看宝,看什么宝?”
  于是,舒侯便加油加酱,添枝作叶,将越国如何铸成五口天下无双的宝剑,当作了越国的神器,以及这五口宝剑的神奇灵异之处,细细的说了一遍。末后他再加重语气的说:
  “自古以降,越弱吴强。所以吴为宗主,越为属邦。如今越国一连得了五件神器,越国就该全部献给大王。否则的话,不但有损于大王的威信,而且,越国从此妄自尊大,形势转移,一定会对大王大大的不利!”
  舒侯再也没有想到,吴王诸樊竟会反问他一句:
  “越国有宝,君侯为什么不自己去讨,反倒替寡人借箸代筹呢?”
  吴王诸樊的一句反问,恰好道破了舒侯的心事。使他面红耳热,张口结舌的答不上话来。反倒是见猎心喜的公子僚,急切贪功,顺便的帮他解了围。公子僚说:
  “舒侯方才说过,吴是宗主,越是属邦!”
  “对对对对,”舒侯连忙胁肩谄笑,连声附和:“属邦有宝,理该献诸宗主之国。”
  诸樊马上就正色的道:
  “吴越两国,同在东海之滨,唇齿相依,并肩称王。寡人可从来没有说过宗主、属邦之类的话!”
  殿上诸人,只有公子僚不服。他抗声回答他伯父——
  “然而越国一向臣服我吴,事实俱在!”
  机不可失,舒侯连忙乘风搧火:
  “何况此刻全越国的人都在说:神器问世以后,势将得剑者昌,失剑者亡!”
  是这八个字让吴王诸樊动了心了。他由公子僚和公子光双双扶起,在大殿上往返踱步,嘴里直在喃喃叨念:“得剑者昌,失剑者亡。”余昧在一旁密切注视,冷眼旁观,他料准了诸樊的心事,方始上前一步双手一拱的道:
  “王兄,得剑失剑,事关国家兴亡存废。敢请王兄这就派僚儿到会稽去,把越国的那五口宝剑统统要过来!”
  诸樊先不回答,他转过脸去问公子光:
  “光儿,你看如何?”
  “启禀父王,”公子光躬身回答:“既然越国的人在说,得剑者昌,失剑者亡。儿臣惟恐僚兄前去索剑,宝剑难以到手之外,还会引起吴越两国之间的一场大战!”
  公子僚顿时就嚷嚷着说:
  “光弟,难道你怕跟越国一战?”
  “我不是怕与越人一战。”公子光微微笑着直摇头道:“我担心的是,困兽犹斗,而且,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光儿,”吴王诸樊接口便问:“你以为万一吴越两国付诸一战,越国会战至最后一人为止?”
  “父王,”公子光再一次提醒吴王诸樊:“越国人不是已经说了‘得剑者昌,失剑者亡’这两句誓言了吗?”
  “唔,光儿说得不错。”吴王诸樊连连的在点着头说:“这两句话是越国人的誓言,不是什么谶语。”
  就怕立功受阻,公子僚不惜当殿攘臂高呼——
  “我公子僚只要一名随从,一百甲士,上会稽去走一趟,管保能把越国的五口宝剑全部夺来!”
  吴王诸樊又动心了,他再问公子僚:
  “你先说说看,你想怎样去夺越国的神器?”
  公子僚的回答,是简短有力的——
  “动之以说词,示之以勇力!”
  吴王诸樊不顾爱子公子光的劝阻,竟然一口答应了公子僚的越国夺剑之行。
  对于通风报信的舒侯,吴王诸樊也改颜相向,礼如上宾。当晚,在便殿设宴,给舒侯饯行,席上还送了他不少珍贵的礼物。次日,由余昧代表吴王诸樊把他送出吴都西门十里开外。舒侯自以为他在越国受了屈辱,这会儿他如愿以偿挑起了吴越两国的争端,认定他能利用强吴,替他报那一箭之仇。因而他也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回舒城去了。
  诸樊一心想得越国的镇国神器,派一名专使南下会稽,知会越王勾践。就说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不日将率领卫士百名,直赴会稽城南二十九里处的白鹿山,邀同越王勾践会猎。狩猎的目标,是白鹿山里天下闻名的东海之滨白鹿。
  越王勾践接见过吴国专使以后,立刻召集满朝文武,紧急会商。当群臣毕集,勾践首先向文种谢过道:
  “寡人有过。寡人当日不听大夫忠谏,派人追杀舒侯。如今舒侯果然说动了吴王诸樊,派公子僚、公孙庆忌,带一百名甲士来和寡人会猎。这明明是要当众折服寡人,胁迫寡人献出越国神器了!”
  灵姑浮是越国第一员大将,他身高九尺,长得身材魁伟,虎背熊腰,说起话来势若奔雷,声如洪钟,越军将校对他无不敬畏如神。灵姑浮性烈如火,生平最听不进泄气的话。当他听到越王勾践这么说时,心头早有一股无名火起,一时按捺不住,他就冲前几步,向越王勾践双手抱拳,拱了拱道:
  “大王,我越国有十万军民。带甲之士,不下两万。如今吴国只不过来一名草包公子,一个乳臭未干十七、八岁的公孙庆忌,外带一百名甲士,就凭这一小撮人,也能折服大王,威迫大王献出我们的镇国神器?”
  “将军不可轻忽大意,”范蠡好心的上前解说:“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吴国公子僚能言善辩,诡计多端,公孙庆忌年龄虽小,可是他天生神力,早就有天下第一勇士之称……“
  范蠡的话还没说完,那灵姑浮终是性情急躁,他老大不耐的打断了范蠡的话,怒目圆瞋,咆哮如雷的说:
  “范大夫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来日等吴国的公子僚、公孙庆忌一到,大王尽管放心大胆的和他们会猎。我灵姑浮自愿担任大王的陪乘,亲自为大王执鞭。那公子僚、公孙庆忌胆敢对大王无礼,我便当场把他俩活活掐死!”
  灵姑浮自告奋勇,愿为越王勾践执鞭陪乘,担任护卫,越王勾践听了,唯有面泛苦笑,他委婉的告诫灵姑浮道:
  “将军英勇,举国同钦,来日会猎,寡人少不得要借重将军。只不过,事关越吴两国邦交,到时候将军一定要听寡人的号令行事,千万不可孟浪,闹得两国失和,酿成战祸!”
  尽管越王语语叮咛,可是范蠡还不放心。他又忙不迭的插嘴进来说道:
  “臣启大王,来日白鹿山会猎,微臣愿与灵姑浮将军同为大王陪乘。就由灵姑浮将军居左,微臣居右好了。”
  越王勾践听范蠡这么一说,方始心中略宽。当下不容灵姑浮开口表示反对,赶忙连声依允:
  “好极了。范大夫,寡人能有大夫你在身边,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当殿议定,越吴两国白鹿山会猎,由范蠡、灵姑浮为越王勾践车驾陪乘。大夫文种和勇将胥犴,全副甲胄,骑两匹骏马在越王车后相随。另由胥犴挑选一百名精壮军士,在白鹿山围场四周严密戒备。越国君臣的此一安排,可以说是兵对兵,将对将。以越军一百当吴军一百,再以范蠡、文种、灵姑浮、胥犴四人应付所谓的天下第一勇士公孙庆忌。武将之中如灵姑浮、胥犴都认为如此部署计出万全,断无一失。只有范蠡和文种暗地里仍在忧心忡忡,一连几天彻夜不能成眠。
  越吴会猎的消息迅即传出,越国百姓不明内情,只晓得这是越吴两国王室交欢的又一盛会。继舒侯访越之后,又有吴王诸樊派他的胞侄、侄孙到访,使越国百姓感到无上荣宠,都以为这是五口宝剑给越国带来的好运。——越国有了镇国神器,终于能跻登中原大国之列了。唯独庙堂之上的越国君臣心知,吴王诸樊多半不怀好意,一场暴风雨转眼就要来临!
  大夫文种负责为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打点行馆。他把会稽城里最大的一幢馆舍布置得美轮美奂,焕然一新。他打听出来公子僚唯一的嗜好是品尝天下美味,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则是熏鱼。他千方百计去找一位做熏鱼的名厨师,又在公子僚父子二人的行馆里先挖好一口活水养鱼池。同时他还精挑细选绝色的歌伎舞姬,给公子僚、公孙庆忌准备好了女乐。文种费尽心机要给吴国贵宾最好的招待,用意无非在使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感到无懈可击,找不到机会来跟越王勾践翻脸。
  然而,就在公子僚、公孙庆忌约定抵达的前一天,公子僚派了名专差来,当面告诉越王勾践:公子僚一行次日将直赴白鹿山,他请越王勾践在白鹿山和他相会。
  春秋战国时代,越国都城会稽城外白鹿山上的白鹿,一向被视为天下皆知的奇禽异兽之一。据说,凡是能够猎白鹿者,就等于获得了无上祥瑞,国家可以风调雨顺,四季丰收;个人尤能功成名就,福寿康宁。然而,白鹿山上的白鹿只不过是一项传说,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人见过白鹿。尽管如此,由于传说多年,言之凿凿,历代越王无不渴望他能猎取一头白鹿,既可扬名于天下,又能使国家和个人,一致获得无穷的福祉。因此,越国早就在会稽城外二十五里,距离白鹿山只有四里之遥的一座小山,广蓄猎犬,指派专人负责调教。并且把这座小山命名为犬山,还在犬山之巅筑了一座茶亭。
  吴越两国会猎之期,越王勾践身披重甲,佩带纯钧、巨阙二剑,乘一辆驷马御辇;由灵姑浮居左执鞭,范蠡在右控辔;车后又有文种、胥犴甲胄齐全骑马相随,在一百名精挑细选的壮硕武士的簇拥之下,满怀心事的出了会稽城,先赴犬山。他听从了范蠡的建议,先到茶亭小坐,等候吴国的公子僚、公孙庆忌前来谒见。
  范蠡以为公子僚和公孙庆忌一定是乘车而来。车乘不能上山,公子僚和公孙庆忌就只好下车步行登山,直到茶亭去见越王,越王在上,吴臣在下,勉强可以说是尽了君臣之礼了,同时藉由这一次步行登山谒见,也足够杀杀吴国的威风,长长越王的志气。却只是实际情况全出范蠡的意料之外——公子僚和公孙庆忌,还有他们所带的一百名吴军,居然并不乘车,全都骑着一色的高头大马。
  因此,当文种奉旨在犬山之下迎宾,远远望见自北而来的一团烟尘滚滚,当他辨认清楚公子僚一行全部骑马,他已在暗中叫苦不已,等到一百另二吴骑一阵风似的卷到他的面前,勒马止步,越国大夫文种来不及上前施礼,那满面秋霜,神情倨傲的公子僚先就是一阵喝问:
  “越王在哪里?”
  文种伸手往山上一指。公子僚居然也不等他开口答话,双脚一踏马腹,胯下骏马便撒开四蹄直奔山巅。在他马后的公孙庆忌,也是一抖马缰,连忙跟了上去。
  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父子二人双双骤马上山,在山巅眺望的范蠡看得真切,他暗中惊呼一声:“糟了!”转脸面带苦笑的启奏越王——
  “公子僚跟公孙庆忌到了!”
  话一说完,他便忙不迭的冲出茶亭,往山路当中一站。为时不容间发,范蠡恰好如时挡住了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的两匹快马,迫使那父子紧急拎起马缰及时停步,然后便是一声喝令:
  “请贵宾下马!”
  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根本就不理会范蠡的喝令,两父子依旧骑在马上,傲然俯视,公子僚扫一眼范蠡,用他惯有的轻蔑不屑口气发问:“你是什么人?”
  范蠡则不卑不亢,依礼双手一拱答话:
  “越国大夫范蠡。”
  他万万没有想到,公子僚一听范蠡这两个字,居然会脸上一喜,眉开眼笑,立刻滚鞍下马,亲亲热热的拉起他的双手,惊喜交集的问:
  “阁下就是天下贤士,楚国三户的范少伯范先生?”
  范蠡淡淡的一笑,答道:
  “天下贤士愧不敢当,少伯正是贱字。”
  公子僚就这么喜孜孜的一直追问下去——
  “听说阁下在楚国不得志,周游天下,曾经到过我吴国?”
  “是。”
  “阁下为什么不去见我家大王?”
  “吴国庙堂,人才济济,范蠡自惭不如,因此不敢造次晋谒吴王。”
  于是公子僚头也不回的叫了声他的儿子:“庆忌!”
  “孩儿在。”
  公子僚两眼直勾勾的望着范蠡,意味深长的说:
  “舒侯一直在说越国的五口宝剑是天下至宝,依我看来,范蠡先生才是越国的无上瑰宝呢。”
  公子僚字字着力,让范蠡把这两句话听得清楚明白,偏偏范蠡顾左右而言他,装做没有听见。他躬身伸手,将公子僚父子二人往茶亭里让:
  “我家大王等候已久了!”
  越王勾践席地而坐,由灵姑浮、胥犴在后侧侍立。君臣三人一抬眼,看见大夫范蠡领着两名巨人进入茶亭,顿时便是一惊——
  公子僚身高九尺,相貌堂堂。他那十七岁的儿子公孙庆忌更是高达一丈(今尺六尺四寸)。他只披一件短小的豹皮背心,露出两只茁壮结实的胳臂,胳臂上团团滚滚的鼓起一堆堆拳头般大小的肌肉。公孙庆忌浓眉大眼,直鼻阔嘴,脸上满是目无余子、气吞河岳的倨傲神情,他和他的父亲见了越王勾践,既不跪拜,也不弯腰,仅以常礼相见,两手一拱,嘴里喊了声:“大王!”便算了事。当时可真怒恼了越王左右的两员勇将,灵姑浮与胥犴,脸色一变就要发作。可是越王勾践却反而在这时发了一声由衷赞叹:
  “公孙庆忌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勇士!”
  越王勾践一开口就盛赞公孙庆忌,听得越国勇将灵姑浮心中好生不服,熊熊怒火,蓬蓬燃起,他忘记了越王勾践的叮咛告诫,大步向前,直跟巨无霸的公孙庆忌贴面相对,蓦地便是声声巨喝:
  “天下第一勇士也是人臣,见了我家大王,为何不行参拜之礼?”
  眼见冲突将起,当时满茶亭人惊得人人脸上变色。只有矗立有如一座小山的公孙庆忌,仿佛根本就没听见灵姑浮的厉声质问。因为他正目不转睛,虎视眈眈的盯住越王腰间纯钧、巨阙两口宝剑在看。那两口镶金嵌玉,锦穗飘拂的宝剑强烈的吸引了他。灵姑浮往他的跟前一站,他连灵姑浮的面孔都没瞧见,只觉得有人在他面前碍了事,他伸出巨灵掌般的右手猛可一挥,灵姑浮冷不防他会有这一招,公孙庆忌力大无穷,灵姑浮一个立脚不稳,居然推金山、倒玉柱般直栽下去。满亭人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越国第一勇将灵姑浮早已一跤摔倒在越王勾践的脚边了。
  灵姑浮勃然大怒,胥犴义愤填膺,锵锵两声,这两员越国勇将双双的拔出剑来。灵姑浮一个旱地拔葱,纵身起立;胥犴上前两步,和他并肩挺立在公孙庆忌的身前。两人又是霍地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宝剑,两支剑都罩定了公孙庆忌的脑门心,眼见流血五步,伏尸一人的场面立将出现。越王勾践过度紧张,张口结舌叫不出声来,茶亭中人都惊呆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文种但见范蠡一路飞奔,抢入茶亭,身子还没站定,就是一声高喊:“休得无礼!”
  这一声高喊宛如晴天霹雳,震醒了怒不可遏、杀机顿起的灵姑浮、胥犴二人,救了公孙庆忌一命,也解除了越吴之间兵戎相见的一场战祸。——灵姑浮、胥犴二将向来敬重范蠡,经他一声喝醒,转念一想也有点自悔孟浪,因此两人一致纳剑回鞘,面有愧色的仍旧退回到越王勾践的座后侍立。就在茶亭中人齐同发出长吁,人人放下心来的时候,一桩令人不可思议的怪事发生了。两眼仍在紧盯着纯钧、巨阙二剑不放的天下第一勇士公孙庆忌,像是谢罪,又像是受了灵姑浮、胥犴拔剑相向,还有范蠡那一句:“休得无礼!”语涉双关的两度斥责,他居然也会拢拢乱发,正正衣襟,上前半步,明明的在向越王勾践抱拳施礼,尚且大有一揖及地的意味。于是亭中越臣人人面露喜色,越王勾践也在眉飞色舞,笑颜逐开的拱手作答。紧张的场面猛一下子松弛下来了。
  然而,不曾想到,公孙庆忌在拜过越王勾践以后,竟会脸孔一板,锋利无比的说了一句:
  “我拜的是——越王腰间的两口宝剑!”
  拜剑而不拜王,公孙庆忌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使越王勾践以下的越国文臣武将,乍露喜色,再度怒火中烧,只有范蠡心中顿悟,当日公子僚、公孙庆忌晋见越王的倨傲无礼,完全是这两父子早已商议好的阴谋诡计,用激将法激怒越王左右,乃至于越王勾践自己。只要一起冲突,只怕全越国人没有一个是公孙庆忌的对手。到那时候,多半越国神器,五口宝剑一概难保。
  公子僚、公孙庆忌势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一语不合,冲突随时随地可起。范蠡正在苦苦思索,如何应付这个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那一头,灵姑浮和胥犴毕竟是武人出身,两员名将,哪里受得了公孙庆忌一连两次当众羞辱越王勾践。两名越国领兵大将都想杀一杀公孙庆忌的锐气,为越王勾践争回颜面,两人再度挺身而出,异口同声的呵斥公孙庆忌——
  “公孙庆忌!你太猖狂!”
  “猖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孙庆忌听到两员越将的指责不但不恼,反而仰天大笑,直笑得茶亭茅顶簌簌颤动,他笑停了方说:“难道你们没有听见,连你们的大王,也要尊称我一声天下第一勇士吗?”
  灵姑浮着实忍无可忍了,他摘下背悬铁弓,高声叫道:
  “公孙庆忌,你敢跟我比试弓箭?!”
  那胥犴也在急于挑战——
  “你我不妨剑下见个高低!”
  范蠡正想阻止,公孙庆忌已在发出一连串的冷笑,他俯视灵姑浮、胥犴二将,用他那惯用的轻蔑不屑口吻答道:
  “弓箭刀枪,大可不必!”说时他一拍双手,分向左右一摊,表示他随身并未携带兵器。然后他转脸去问越王勾践:“大王,白鹿山离这儿还有多远?”
  勾践勉强一笑答道:
  “不过四里之遥。”
  “大王,请!”
  公孙庆忌一个转身,说走就走。
  “慢着!”越王勾践先叫住公孙庆忌,再徐徐的站起身:“吴越会猎,寡人还得命人去放猎犬!”
  那公孙庆忌又回过头来,斜眄着眼望望越王勾践,故作惊诧的问:
  “放猎犬作什么?”
  越王勾践神情不悦的回答:
  “当然是帮我们打猎了!”
  讵料公孙庆忌竟又尖酸刻薄的发了话——
  “打猎还要猎犬相帮,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公孙庆忌挖苦越王勾践一句,大踏步的直往茶亭外走。越王勾践正要发话,已是来不及了。他只好憋一肚子气,跟公子僚说了声请,便抢在公子僚前头走出茶亭。越王勾践的神情变化看在范蠡眼里,范蠡惟恐勾践积愤难忍,一旦发怒,眼见会误大事。他和茶亭中人一涌出门,特地加快脚步,赶到勾践的身畔,低声禀告勾践——
  “公孙庆忌狂妄无知,连他的父亲都没看在眼里,臣不信大王会和这种乳臭小儿计较。”
  勾践听了,不觉回嗔作喜,莞尔一笑。——有这一笑,范蠡深感心中踏实多了。
  吴越二国君臣军士,一行二百余匹骏马,风驰电掣的到了白鹿山麓。从小径入山,越过一片山谷草莽,来到一座茂密的森林。
  公孙庆忌率先站定,眺望四周景色,自越王勾践以次,连公孙庆忌的父亲公子僚在内,人人都在纳闷。庆忌不使兵器,不用猎犬,他将怎么样去猎飞禽奔兽?
  时值初秋,南国犹是一片浓绿。林间草里,不见白鹿,连平时满山奔驰的梅花鹿也都躲起来了。偌大一座白鹿山,偶或只见几头兔子在四处逃窜,天地之间一无猎物可寻,公孙庆忌又将如何施展他的身手,表现他的神勇?一行人全部按兵不动,都在等着看庆忌怎样赤手空拳打猎。只有公子僚,唇角漾一抹诡秘的笑。
  庆忌四下一望之余,回过脸来问勾践:
  “这白鹿山是大王的猎场?”
  “不错。”
  “莫非——,”庆忌又在冷讥热嘲,企图激怒勾践:“大王一向只打兔子?”
  勾践勃然色变,忽抬头瞥见范蠡正在忙于向他使眼色,没奈何又将一腔怒火强压下去。乘此机会,范蠡便代替勾践,回答庆忌的那一问,说道:
  “不用猎犬,又如何能将飞鸟走兽撵赶出来?只不过……”
  庆忌老大不耐烦的追问:
  “只不过什么?”
  范蠡先不答他的话,扭转身去问胥犴:
  “一个月前,大王射中的那头斑斓猛虎呢?”
  胥犴伸手一指答道:
  “就关在那头一只铁笼子里。”
  范蠡这才去问庆忌:
  “倘若我们胥犴将军去把那头猛虎放出来,阁下是否想一试身手?”
  一听这话,在场的越国君臣军士,一致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差点就要失口欢呼起来。
  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公孙庆忌自从茶亭晋见越王起始,一直都是那么样的倨傲无状,跋扈嚣张,处心积虑,时刻挑衅。他甚至当众讥刺越王勾践,用猎犬相帮行猎,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骄狂无礼,可以说是至于极致,但是越王君臣为了吴强越弱,避免引起战祸,始终都在极力容忍,丝毫未加反击。众人心胸中的这一口闷气,一直憋到范蠡去问庆忌,愿否徒手猎取猛虎的时候,方知忍辱负重,足智多谋的范大夫,果然有胜算在胸,足以痛惩庆忌,给他当头一棒。试想,纵使庆忌是天下第一勇士,他也只是肉身凡胎,赤手空拳去斗猛虎,断然的是——不死也伤。
  然而,庆忌的回答,却大出越国君臣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了无惧色的说:
  “我不但可格杀猛虎,尚且能够手擒飞鸟!”
  范蠡面折庆忌,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越王勾践正在心胸一快,积愤尽去。人在高兴头上,一听庆忌还在大言炎炎,忍不住一声冷笑的说道:
  “寡人还没听说过,世间会有格杀老虎,手擒飞鸟的人呢!”
  叵耐庆忌正在等他这一句话,把握机会,当下就咄咄逼人的去问勾践:
  “大王是不是要跟我打赌?”
  范蠡急于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越王勾践脱口而出的反问:
  “打什么赌?”
  直到这个时候,公子僚方始正式出场,不让他的儿子耀武扬威,专美于前。他早已设好了陷阱,由他出面引诱勾践步步深入。他眼望着勾践,脸上显现狡狯的笑容,字字着力的说:
  “用敝国太湖以南的三百里国土,赌一赌贵国的五口宝剑!”
  阴谋揭露,越王勾践悔之晚矣!看公子僚他们父子二人的脸色,勾践已能憬悟,这两父子胸有成竹。越国的五大神器,五口宝剑,很有可能会落入吴国之手。勾践心中又窘又急,身为一国之君,当然得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又怎么能收得回去呢?因此,勾践难以置答,只好向范蠡投以乞怜的眼光,一心指望范蠡能够扭转乾坤,替他转圜解围。
  范蠡偏头想了一想,方才正色的回答公子僚道:
  “我家大王有言在先,剑在王身,从此以后,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范大夫的意思是说,——”公子僚立刻和范蠡展开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激辩:“大王是宁死也不肯解下所佩的两口宝剑?”
  “不错。”
  公子僚诡秘的一笑,又道:
  “不是听说,欧冶子师徒四人,一共为贵国铸造了五口宝剑?”
  范蠡坦然的说:
  “还有三口宝剑,供奉在敝国太庙!”
  “供奉太庙!”公子僚声调幽幽的在探问:“有一口宝剑也就尽够了!”
  范蠡声色不动的说道:“听阁下的口气,贵国只想求得敝国的两口宝剑?”
  公子僚声声冷笑的说:
  “吴国百姓、兵力、疆域和出产,十倍于越国,倘若天下独有的五神器,越国有其三,吴国只得其二,对越国来说,这不也是挺光彩的一件事吗?”
  弦外之音,话里有话,在场的越国君臣谁都听得出来,吴王诸樊派公子僚、公孙庆忌来越求剑,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万一越王勾践不肯答应,吴国势必会倾全国之力,不惜挑起一墙战祸,前来强行夺取。幸亏范蠡当机立断,能言善道,方始为越国保全了三口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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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5 17: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候了,越王勾践不忍范蠡过于为难,况且,让庆忌格杀猛虎,手擒飞鸟,确实是自古未闻之事。勾践还在冀望庆忌未必能够办得到。勾践如此这般一想,当下便毅然决然的说:
  “好吧,寡人就以越国的两口宝剑,赌一赌吴国的三百里国土!”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公子僚和庆忌大喜过望,父子俩异口同声的说了句:
  “我们就这么办!”
  当时,由范蠡向胥犴使了个眼色,胥犴会意,点了十名精壮的吴国军士,快步跑向山谷。将一辆八尺来高,一丈宽广的铁笼子车,轰隆轰隆的推向树林子来。与此同时,越王勾践邀同公子僚,带同其余的人,一齐走到小山坡上,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看这一场龙争虎斗的生死之战。山坡下,就只留下庆忌独自一人,傲然挺立。
  胥犴指挥十名军士把铁笼子车推向树林,肩挺背直,精神抖擞的庆忌却从树林子里迎了出来。他一抬右手,示意胥犴等人就把铁笼子车停在大草坪上,然后他叫胥犴一行也去小山坡上,留下他和猛虎面面相对。
  那虎,在吴、越、楚三国南方地带,确是少有罕见:足有八九尺长,三尺来高,三四百斤重。吊睛白额,威武雄壮。一个月前越王勾践行猎,一箭射中了牠,还得由灵姑浮、胥犴,外带百多名军士,花了好大半天工夫,费了不少气力,方始把牠制伏,关进铁笼子车里。其间也曾把铁笼子车推到越京会稽,让会稽百姓参观,着实轰动了一阵。可是这虎性情格外暴戾凶残,日夜吼叫不停,使得会稽百姓夜夜不得安枕,这才连虎带车推回白鹿山上暂且安置。
  猛虎被关在铁笼子车里,将近一个来月,箭伤早已痊愈,凶性却终未稍减。当牠骤见庆忌直立在铁笼子车前面,顿时就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发出一阵阵低沉悽厉的吼啸。听得小山坡上的勾践、公子僚等人,全都有点儿不寒而栗。居高临下,看得真切,众人但见庆忌昂然屹立,和那头越来越急,越来越怒的猛虎,遥遥相对,那虎愈发显得不耐烦了,声音咆哮,直吼得山应谷鸣。牠又在用巨大锐利的虎爪,一次次扑向拇指粗细的铁栅栏,仿佛即将破槛而出。使得先前胜算在握的公子僚,都不由不为他的爱子庆忌,手心里捏两把冷汗。于是,全神贯注,屏息以观的越、吴两方,二百余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公子僚定睛看处,他清清楚楚的瞧见,庆忌正挺起胸膛,了无惧色,大踏步的走向铁笼子车。临到槛门之前,他毫不迟疑一伸手便将栅门上的铁闩拔开。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咔??的铁链声响,庆忌已将栅门高高的托起。栅门敞开,那虎起先还有一点儿犹豫,兀自吼啸,在铁笼子车里绕了两圈。惹得庆忌性起,一面用左手拍打铁笼子车,一面连声大喝:“畜牲,出来!还不赶紧出来!”
  那虎引颈长啸,直啸得山摇地动,落叶萧萧而下。满山的飞禽走兽,一致惊飞骇奔,四处乱窜,急于在觅获一个匿身之处。这就是所谓的虎啸生风,龙腾云起了。猛虎发威,牠唯有一啸、一扑、一翦。这一啸、一扑、一翦之余,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得过牠的虎吻。当时,坡上众人只见猛虎往前一窜,如劲矢般窜出了三丈多远。与此同时,天下第一勇士庆忌也是一个急速转身,矗立在铁笼子车前,伸手招招,嘴里直在喊叫:
  “畜牲,你来,你来!”
  众人不曾料到,那庞然大物,身躯沉重的这头猛虎,牠的动作竟会如此灵巧迅捷。虎头一摆,四爪一刨,在一转眼间牠就能掉过头来,和频频招手的庆忌面面相对。
  那虎的两只利爪不停的刨泥,却把牠面前的泥地,刨出了两个坑穴。牠这才觑定庆忌,忽一蹲身,然后就拔地而起,蓦地纵起两丈来高,以泰山压顶之势,直向庆忌扑去!
  小山坡上,越吴两国的二百余名君臣将校,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二百余人清清楚楚的看见,斑斓猛虎,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度忌。连那知子莫如父的公子僚,都在深心懊悔,脸上失色,心想这一下爱子庆忌必将白白送了性命。哪想到,庆忌天生神力,身手矫捷,他屏息以待,目光如炬,等那重可三、四百斤的巨虎乍一纵起,立刻就灵巧的一扭身躯,移动脚步,倏地向右窜出五、六尺远。于是巨虎拼力猛扑,硕大身躯在半空中一冲而过,虎身差点儿擦到了庆忌的面颊。那虎奋力向前,竟是眼前人踪不见,扑了个空。巨虎推金山、倒玉柱般落回地面,轰然一声,四爪着地,溅起的泥土竟有一尺来高,地上尤其出现四处坑穴。由此可见,牠这一扑,力道是何等的巨大凶猛!
  巨虎猛可扑空,正在惊疑不定,诧异四望,与此同时,发出怒恚懊恼的低嗥长啸,啸嗥得坡上众人浑身抖战。这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陡然出现:在越吴两国君臣骇然注视之下,身躯长大的庆忌忽的上前一步,右手一伸,一把攥住了巨虎高高翘起的尾巴,他惊天动地般叫声:“呔!”将全身之力运到右臂。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舌挢不下。但见他把重达三、四百斤的活生生一头巨虎,就地拎起,用他浑身气力,使巨虎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大车轮。头下尾上的向地面猛力一砸,再是一声山摇地动、震耳欲聋的巨喝:
  “去吧!”
  一头威镇山林,俨然百兽之王的罕见巨虎,居然会被赤手空拳,不使兵器的的公孙庆忌一举手便摔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纹风不动的死在地上。
  骇然情景,令山坡上的二百来名越吴君臣,一概惊得张口结舌,屏止呼吸。二百多人眼睛一眨也不眨,盯望着山下的巨人与猛虎。巨人公孙庆忌傲然俯视,偌大猛虎摔在地上已经瘫成一团。人威,虎亡,构成了一幅令人看了血脉贲张,荡气回肠的壮烈图画!
  兴奋的情绪弥漫全身,被这刺激紧张的一幕深切的感动,在场亲眼目睹的人全都僵麻住了。时光默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仍还是机智深沉的公子僚首先恢复清醒,他脱口而出的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壮哉!我儿!”
  紧接着,就由一百名吴军将校,响起一阵阵震撼山谷的欢呼:
  “公孙万岁!公孙万岁!”
  庆忌徒手搏虎,勇力千古罕闻,在场吴军俱感无上光彩,刺激动情,不克自已。一百名吴军将校都在拔步飞奔,奔向庆忌,想把他高高的抬起,一次次抛向蓝天白云之间,然而就在这时,庆忌偏又举手一指,一声巨喝:
  “慢着!”
  吴军立刻停止脚步,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天际忽然飞来一群凶残猛鸷的兀鹰。
  那鹰,向称猛禽,体大翼长,一飞冲天,在地面看来犹是庞然巨物。喙强钩曲,坚硬似铁,牠的目光极为敏锐,嗅觉尤其灵敏。全身自头及颈,一概赤裸无毛,不但威力巨大,而且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这种兀鹰盛产于我国沿海等地,专门好食腐肉;一旦在空中闻到血腥,立刻飞快的麕集,一眼瞥见地面的人尸或兽尸,便就绕空翱翔,盘旋不去。耐心的等到尸身腐烂,方始翩然下降,就地大嚼。兀鹰力大无穷,强悍无比,因而见人从不畏惧,反倒是猎人深恐牠的俯冲袭击,巨喙锐利,往往避之犹恐不及!
  唯有庆忌见鹰,顿时心中一喜,他一举手阻止了欢呼雀跃的一百名吴军奔向他来。——一面仰脸朝向小山坡上的越王勾践,和他麾下的文臣武将,一鸣惊人的高声叱喝:
  “越国君臣,你们看我手取飞禽!”
  人是血肉之躯,尤其庆忌人高马大,体重高达二百余斤。要想就地纵起,一飞冲天,纵到高空之中去徒手猎取兀鹰,那简直是无从想像,殆无可能之事。庆忌当年才十七岁,方自手搏猛虎,威镇全越。公子僚惟恐他踌躇满志,难免狷狂,妄说什么“手取飞禽”的炎炎大言,万一不成,岂非贻笑越国君臣,徒成笑柄。连方才的手摔猛虎一幕壮举,也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水了。此所以公子僚忙不迭的向他爱子提出警告,就在小山坡上尖声大叫:“庆忌!那兀鹰飞翔于高空之中,你身无双翅,如何手到擒来?”
  然而,十七岁的庆忌正在神威大发,气吞河岳。他听了他父亲的高声阻止,不但不加理睬,反而加速行动,一弯身,一手抄起了儿臂般精细的偌长虎尾,把一头三、四百斤的虎尸,轻轻的倒拖起来便走。他这突如其来的惊人之举,使山坡上的二百余人无不骇然,众所周知,兀鹰鸷猛骠悍,对于猎物宁死不舍。公孙庆忌手无寸铁,他又在彰明昭著的在和大群兀鹰争夺虎尸。一旦群鹰毕集,轮番猛攻公孙庆忌,又将如何遮拦阻挡?——公子僚着急得直在声声高叫:
  “我儿小心!我儿千万小心!”
  看那公孙庆忌时,他竟面含得意笑容,将一大群兀鹰视若无睹,却把那头硕大无朋的死虎拖上小山坡了。蓝天白云间,饥鹰争食,呱呱怪叫,蓦地就有好几头兀鹰兔起鹘落,自空急降,看那架势显然是要猛啄庆忌,一啄而置他于死地。众人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头兀鹰劲矢般射向庆忌的面门,这就临到一啄之下,生死间于一发的大关键了。
  那庆忌身手好不伶俐,他不待兀鹰疾降来啄,挫身猛纵,一飞冲天。这一纵就是一丈多高。小山坡上的人,一声“了得”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口,已然眼见庆忌右手一举,揸开生铁铸就般的五指,电光石火般就攥住了来袭兀鹰的偌长颈脖。稍一用力,咔嚓一声,用两指把兀鹰的颈子拗断。人未落回地面,先就顺手一丢,将掐死的兀鹰抛在地上。
  于是,当庆忌重大的身躯,轻盈得像片落叶似的回到地面,双脚方始站稳,惊天动地的欢呼万岁之声,骞地齐声并起。直喊得山应谷鸣,回声阵阵激荡不已。公孙庆忌果能手格猛虎,跃取饿鹰,已成了亘古未闻的壮举。喊万岁的,除了公子僚和百名吴军,甚至包括了越王勾践,和他的文臣武将,百名军士在内。
  人人神情激奋,欢呼之声不歇;一十七岁的公孙庆忌却弃地面猛虎饿鹰于不顾,他仰脸朝天,昂首阔步,直向越王勾践走去。
  欢激的情绪渐减,庆忌的身影越来越近。小山坡上,越国君臣,自越王勾践,以至范蠡、文种、灵姑浮、胥犴,以及那一百名精选的军士,每一个人全都感觉得到,自己的一颗心,尽在笔直的向下坠沉。吴国的公孙庆忌徒手摔杀猛虎,纵起掐死饥鹰。他一连完成了两大壮举。形诸另一方面,那就是越王勾践打赌输了,越国的神器、国宝——五口举世无双的名剑之中,已经有两把是势必要双手奉送给吴国了。
  越国君臣军士无不心情沉重,面带重忧。越发显出吴国诸人方面,公子僚的神采飞扬,公孙庆忌的骄横猖狂。摔猛虎、掐饿鹰,势将使公孙庆忌的“天下第一勇士”,进而获得举世之人肯定。创造奇迹以后的他,格外的不把越国君臣看在眼睛里了。他昂首阔步,趾高气扬,迳直走到越王勾践的面前,一语不发,更不打话,一伸手,就要去夺下勾践腰间的纯钧、巨阙二剑。
  大夫范蠡和越王勾践贴身站立,位置近便。庆忌伸出手来便要夺剑,他一眼看得真切,心中一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猛的便是一声暴喝:“且慢!”
  范蠡文武双全,神完气足,阻止庆忌夺剑的时候,益发是气往上涌,其壮如山。这一声晴空霹雳似的巨喝,果然使目中无人的公孙庆忌也为之惊怔住了。他顿了一顿,一只右手还停在勾践腰间的两把宝剑之前。一抬眼望望范蠡,却见他又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在喝阻:“公孙敢是忘了!我王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范蠡贤士之怒,气冲牛斗。他怒目圆瞋,虎视眈眈,两只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紧紧盯住庆忌夺剑的那只右手在看。——公孙庆忌略一迟疑,凶焰顿挫,再度听明白了范蠡喝称,越王勾践抵死也要保住腰间二剑的无比决心。心想自己还没开口就要夺剑,似乎也过嫌孟浪。念头一转,万丈豪情胜慨,刹那间便消逝无踪。庆忌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声长吁,胀红了一张秋月圆脸,讪讪热热的将只右手缩了回去。
  越营文武,正待要为范蠡力挫庆忌凶焰而高声喝采。庆忌骤然受挫,恼怒了他恃势而骄的父亲公子僚。公子僚一脸秋霜,上前一步,伸手一指越王勾践的鼻尖,理直气壮的发言质问:
  “自古有言道,王者无戏言……”
  高声一喝,阻止了公孙庆忌夺剑的越国大夫范蠡,不容公子僚把话说完,横身一拦,打断了公子僚的质问,他朗声问道:
  “公子是说我家大王跟令郎打赌的事?”
  公子僚悻悻然的答道:“不错!”
  大夫范蠡纵横捭阖,自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妙致。公子僚、公孙庆忌理直,他断乎不许这两父子出口动手,有伤越王勾践的尊严。因此,他又语气一缓,先给那急于得剑的父子二人吃粒定心丸,他特地改容相向,笑容满面的说道:
  “恭喜公孙庆忌神威大发,格猛兽、接飞禽,神勇岂只冠于三军……”先恭维了公孙庆忌一番,使他搔耳挠腮,喜不自胜。顿一顿,范蠡方又脸色一正,越俎代庖,借箸代筹。他毅然决然的代替越王勾践,做了个无可奈何,不得而已的宣示:“我家大王言出如山,明日此刻,自将在我国镇国之宝,当代神器之中,挑选两柄宝剑,颁赐公孙庆忌,作为鼓舞天下神勇的奖励!”
  明明是越王勾践处在吴国国富民强的重大压力之下,事不由己的打赌输了两口宝剑。然而实践诺言的话出诸范蠡的口里,反倒变成君上颁赐给臣下的一项奖励,听在踌躇满志,俨然有不可一世之概的公子僚和公孙庆忌耳中,当然有点不太受用。只是范蠡话出如风,两父子一概明白他再也收不回去了。越国之行,其志只在得剑,如今两口宝剑业已在望,言词之间吃些儿亏又有什么大了不起呢。此所以,公子僚只好暗中一推公孙庆忌,命他的儿子上前道谢,由公孙庆忌心犹未甘的躬身说了句:
  “臣公孙庆忌,谢大王赏赐!”
  这就是范蠡在越吴之间,外交战场上的一大胜利了。春秋时代,最重礼数。纵然在吴国国王诸樊的心目之中,仍然将远比吴国为弱的越国视为敌体。他明明说过吴越唇齿相依,并非宗主与属国的话,然而公子僚、公孙庆忌入越求剑,却摆的是一副君临属下的面孔,时露倨傲之色,使越人极为难堪。又不得不在吴国强大压力之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献出两口宝剑。越王勾践以次的文臣武将心中都很明白,天下事有理与势之别,吴国尽可悖于理,越国却不能不顺应天下大势。越国上下纵使在为二剑之失痛心疾首,引为奇耻大辱,偏又无法峻拒吴国的无理要求,让吴国在一怒之下轻启战端,闹到越国全民亡国灭种的万劫不复境界。
  幸亏有了范蠡大义凛然,当众喝阻庆忌夺剑,又冠冕堂皇的说出了越王勾践奖励庆忌,颁赐宝剑两口的话。迫使度忌鞠躬如也,不但自动向勾践称臣,尚且面谢赏赐。范蠡能使公子僚、公孙庆忌父子对越王勾践恭行君臣之礼,也为越国君民闪开了一场奇耻大辱,总算十足保全了国体,挣回了颜面。
  国体幸获保全,颜面十足挣回。只是越国上下,自越王勾践以次,都在为必将豁出两柄神器宝剑,人人锁眉不展,长吁短叹,心里弥漫着莫大的郁结。当日,越王勾践一行和公子僚、公孙庆忌等在白鹿山会猎,打道回京。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由于两柄宝剑势必要在次日才能得手,只好在会稽城的驿馆里权且住上一夜,两父子也无可无不可的督率军士,跟随越王勾践一行回了会稽,就住在驿馆里接受越国驿吏的盛大招待。
  勾践回到越王宫,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向有越中第一美人之誉的越夫人,早已获得越王将舍二剑的消息。她为安慰夫婿,特地等在后宫门口迎候勾践。越王驾到,夫妻相见,越夫人偷觑勾践一眼,果然见他双眉紧锁,神情黯淡,见了他如胶如漆,日常形影不离的爱妻,也仅只扮个苦笑,淡淡的说了句:“怎又劳卿远迎?”
  自此就闭上嘴巴,不说话了。越夫人向来乖巧,懂得勾践的心事。他既然将天大的一场祸事绝口不提,越夫人也就小心翼翼的尽量避免触及。命侍婢备下一席丰盛的酒席,由她自己浓妆艳抹,香风四溢,殷勤服侍,曲尽绸缪的陪伴勾践饮宴。然而,勾践终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只顾一个劲儿大杯大杯猛灌。越夫人怕他借酒浇愁愁更愁,惟恐他又是大醉酩酊。正在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忽有内侍来报:“范大夫、文大夫陪同相剑师薛烛薛先生到!”
  那薛烛,当年正好七十岁,身材短小精悍,肩背伛偻。一双大眼深陷下去,常时闭起,一旦睁开,立时炯炯然有如闪电,颇有洞人肺腑之概。他是薛国薛城人,被誉为春秋时代独一无二的相剑师。当欧冶子、杏姬夫妇双双以身殉炉,铸就了湛卢、纯钧、胜邪三口宝剑,鱼肠、巨阙两把匕首,越人狂欢,举世腾传,薛烛他在家乡就早已得到了消息,当天他就辞别妻儿,摒挡行装,独身一人千里迢遥的赶赴越京会稽,正心诚意想要瞻仰名剑顶礼膜拜。可是当他不辞跋涉的赶到了越京,央求大夫文种在越王驾前为之先容,提出一相名剑的要求。却是时机不巧,时值舒侯来访,不欢而散。紧接着又有吴国公子僚挈同公孙庆忌父子二人专程访越。文种忙于接待,始终抽不出工夫来安排相剑一事。直到越王被迫和公子僚、公孙庆忌会猎白鹿山,打赌输了五剑之二,大夫范蠡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当众宣称由越王勾践颁赠公孙庆忌宝剑两柄。消息传出,越国军民无不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就在这举国一片愁云惨雾,依依不舍声中,究竟在五柄宝剑之中选出哪两柄交付吴国,也就成了当时最严重也最为迫切的问题。是夜,范蠡特地到文种府邸筹商。两位大夫一般儿的愁眉苦脸,心情沉重。文夫人命侍儿择出酒菜来为二位大夫排忧解闷。席间,是范蠡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此刻要是能够找到一位相剑师,仔细相过五柄名剑,那就好了。”
  一句话,猛可提醒了文种,他顿时就说:
  “如今会稽城里,现成就有一位天下第一相剑名师,薛烛薛先生。”
  范蠡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就邀同文种,一同到薛烛的寄寓之所登门拜访。薛烛听说当日晚间就可以看到心仪已久的五口名剑,兴奋莫名,笑逐颜开。他请范蠡、文种两位大夫在他的寄寓之所小坐片刻,必恭必敬的自去沐浴净身,由里到外全部换穿新衣,这才满怀虔诚的紧随在范蠡、文种身后,直赴越王宫去求谒越王勾践。勾践正由越夫人陪侍悒悒不乐的在喝闷酒。范蠡、文种、薛烛三人一到立即传见。越王勾践就在后宫殿堂即席接见了天下第一相剑师薛烛,对他极为礼遇,请他入席饮宴。但却被一脸肃然、言词恳切的薛烛委婉辞谢了。薛烛敛容正色的奏道:
  “薛国草野之民一心诚敬,跋涉千里。又在会稽度日如年的等了一二十天,日日沐浴斋戒,诚心正意,只求一见越国神器五口名剑,但愿大王早早成全!”
  勾践闻言大悦,他顿时就请范蠡、文种两位大夫,同赴太庙,去请出供奉太庙的湛卢、胜邪、鱼肠三口剑来。
  越国太庙就在越王宫后,因此范蠡、文种奉令请剑,才只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已将两长一短三口名剑捧到后宫殿堂上来了。越王勾践、越夫人和薛烛原在坐地闲聊,一见剑到立刻振衣起立佇候。厅堂上随侍的宫女、侍卫也都一个个神情肃穆,直立肃迎。厅堂上的酒菜早已撤走,玉石几上尤且铺好了一幅猩红毡。范蠡、文种双手捧剑,一拱到顶,再必恭必敬的安放在猩红毡上。与此同时,范蠡轻轻的提醒一声越王勾践——
  “大王腰间的……”
  “哦!”越王勾践一经提醒顿即醒悟,当即由越夫人的相帮,亲手解下了腰间所悬的纯钧、巨阙二剑。由勾践和越夫人各捧其一,郑重其事的也在红毡上放好。然后由越王勾践向薛烛伸手一引,说了声:
  “薛先生请!”
  薛烛宽袍博袖,一脸端凝,他在满殿堂人的注视之下,正正衣冠,快走两步,面向
  正西,蓦地一掀袍䙓,就地拜了下去,拜时犹且神情虔敬的祝祷:
  “欧冶子先生,杏姬夫人,你们二位精神上通于天,下则为烈士,生而为英,死而为灵。诚愿二位今夜助我,一相名剑,免我一时老眼昏花,相剑有误,可能误了越国大事!”
  祝稿已毕,薛烛伛身连磕了三个头,正是他向名铸剑师欧冶子夫妇在致最高的敬意。站在一旁看着的范蠡、文种,深受感动,两人不约而同的上前,双手扶起须发尽白的薛烛,直把他扶到玉石案几之前,可是薛烛却又屈膝跪了下去,向五口名剑,行礼如仪。他高声喊着五口名剑的剑名,方再由衷祷告:“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你们生而有幸,含天地之精华,容五金之菁英!又有欧冶子先生、杏姬夫人的英灵,永附于身。自将与日月共华灿,永垂不朽。老朽如今是秉满怀诚敬,不辞千里,亲来展拜了!”
  说罢,不等范蠡、文种双双来扶,上前一步,直取纯钧,拔剑出鞘——于焉似有霞光百道,瑞气千条,名剑映着满殿荧荧闪闪的烛光,红、黄、蓝、白、青,五种正色,霍然迸射。璀璨夺目,令人不能逼视。偏有天下第一名相剑师薛烛,抡圆了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凝视剑身,脱口而出的赞呼:“五色并见,五辉齐芒,相互之间等视齐观,各不相下。纯钧纯钧,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名剑!”
  越王勾践听了,脸色一正,回过头去低声嘱咐越夫人道:“从今以后,这纯钧名剑,是再也不会轻离寡人之身了!”
  薛烛曾经亲眼瞧见,越王勾践自腰间解下纯钧、巨阙,一长一短,两柄宝剑。因此他相过了纯钧,接下来就拔出巨阙匕首,细细把玩,用心验看。他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发话,越王勾践有点等不及了,便踅到薛烛身边,柔声的问他:
  “薛先生,这巨阙较短,也能称得上是宝剑吗?”
  那薛烛伸手一指巨阙剑身,神色端肃的回答勾践——
  “宝剑无长短之分,三尺是剑,七寸也是剑。大王请看,这巨阙宝剑也是五金合冶而成。五金之中,唯有金、铜与锡,难于熔合为一。只要一刹那间火力不齐,金、铜、锡三者分崩离析,这宝剑就铸不成了。巨阙剑五金悉合,就称得上是当代短剑第一!”
  于是,越王勾践及回过头去叮咛越夫人道:“来日寡人一死,务必要以纯钧、巨阙二剑殉葬!”
  越夫人肃然,她一裣衽为礼道:
  “臣妾遵旨!”
  第三柄,薛烛揉揉眼睛,打点精神,再去验看湛卢。这一回,剑甫出鞘,他便双手紧紧的攥着剑柄,乍一看时,先是一愣,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看得越王勾践和越夫人,范蠡跟文种,一般的面面相觑,莫名所以。移时,又见薛烛双手捧剑避过烛光,一步一步走到殿下庭中。当时浮云遮月,庭中一片阴暗。众人只见他抱着把湛卢在凝视沉思。越王勾践示意范蠡,范蠡会意,蹑手蹑脚的走到薛烛的身边。他还以为薛烛全神贯注,毫无知觉呢。讵料,薛烛一开口便划破了僵止的沉寂,他用感叹不置的语调在作倾吐:“范大夫,请看这湛卢剑上的文饰,灿烂有如天际的行星,这湛卢的剑光,浑浑然如碧水之满溢池塘,这湛卢的剑刃,岩岩相积有如细石,这湛卢的剑材,焕焕有如冰释。刚才我乍一看,不觉惊异万分,湛卢既为天下名剑,怎么剑刃如锯,一点也不锋利呢?后来经过凝神细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干将大夫铸造这一口湛卢,用意不在制成一柄杀人利器,而在于冶就一柄供奉于庙堂的国家神器。如今想来,大王将湛卢供在太庙之中,不但正合湛卢之用,而且也能符合干将大夫的原意!”
  范蠡听后不觉大喜,他正想赶同殿堂去奏明越王。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越王勾践、越夫人、文种全都轻悄悄的来到了薛烛的背后。显然越王勾践已将薛烛的一大定评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因为他正神情庄严肃穆的吩咐文种:
  “文大夫,湛卢宝剑永在越国太庙供奉。湛卢在,越国强,湛卢失,越国亡!”
  纯钧、巨阙、湛卢三剑相过,越国五口名剑,就只剩下胜邪、鱼肠二剑了。范蠡心想,越王勾践已经有过剑在国在、剑亡人亡的誓言。纯钧、巨阙两剑,势将为越王勾践终身佩带,湛卢一剑必将永远供奉太庙。越王勾践和他自己先已当众宣告,必将越国神器之中的两口宝剑,颁赐吴国公孙庆忌。公孙庆忌终将获得鱼肠、胜邪二剑,这两口宝剑似乎用不着薛烛再品评了。他惟恐薛烛再相出胜邪、鱼肠二剑的好处,越王勾践和越国臣民获知以后,将会益增内心的忧伤,愈发觉得难以割爱。因此他心生一计,企图侧面阻止。和文种两人将薛烛扶回殿堂,纳湛卢宝剑回鞘。不等薛烛伸手去取鱼肠,抢先一步手拊薛烛肩背,蔼然的笑着说道:“薛先生年过七十,今夜连相三名剑,准是很累很累的了。依在下之意,剩下的这两柄名剑,还是留待明天,让薛先生养足精神再看吧!”
  他原意是鱼肠、胜邪二剑次日一早多半要交付给公孙庆忌,所谓明天再看,原是一句推讬的话而已。明天,二剑已落吴人之手,越国君臣百姓不如眼不见为净,何必烦薛烛再相,说这二剑是如何如何的好,徒增越国人的无穷懊恼。然而,他不曾想到,老薛烛竟会脸色一正,两指一叠,指指点点的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薛烛开门见山的说:
  “道路传闻,吴国以强凌弱。派公子僚、公孙庆忌前来巧取豪夺,迫使大王不得不割爱宝剑两柄。想来就是这尚未相过的鱼肠、胜邪二剑了。大王仁民爱物,大得人心,所以天神下凡,欧冶子夫妇殉炉,方始得了这五柄宝剑。由此可知,这五柄宝剑无异天人之所赐。大王大德无亏,受之无愧。想吴王诸樊恃强逞狠,究不知他有何德何能,也能分得两柄宝剑。古谚得道者昌,失道者亡,吴王强索两柄剑而去,说不定,就在这胜邪、鱼肠之剑上面,看得出会有什么天机!”
  “薛先生这话说得对极了,”越王勾践欣然赞可,抢着便说:“名剑既然是天人之所赐,得失之间,必定会有天机天理!”
  连越王勾践都这么说了,范蠡自然不便再加阻止。他遵循勾践的意旨,双手捧起了一尺来长的鱼肠宝剑,递到薛烛手上,言不由衷的说了句:“请先生相这鱼肠!”
  薛烛小心翼翼的将鱼肠剑鞘托在手上,徐徐的抽出狭长有如鱼肠的剑身。剑身乍现,寒光四射,凛然令人有一种遍体森冷的感觉。老薛烛定睛看时,脱口便是一声惊叫:“哎呀!”
  越王勾践、越夫人、范蠡、文种四人,忙不迭凑上前去探看。但见老薛烛脸上有一种乍惊还喜,骇然有所憬悟的神情。他右手持定剑身,移近烛光,右手直在颤抖,犹然指指点点的说道:
  “大王请看,列位请看……”
  越王勾践等四人凝神看时,都觉得除了剑上流光簌簌闪动,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方由范蠡问道:
  “薛先生,你是否要我家大王看这鱼肠剑上的流光闪闪,凛然生寒?”
  “是这流光闪闪,凛然生寒。”老薛烛连连的点着头,又透着点神秘,压低声嗓说道:“只不过,就这流光潋动,便是大凶之兆!”
  “大凶之兆?”越王勾践等君臣四人,不约而同的脱口惊呼,尤其越王勾践,十分急切的接口再问:“请教,先生是何以看出来的?”
  老薛烛深沉一笑,手指鱼肠剑上的流光辉芒娓娓道来:
  “宝剑而有流光,纯粹是五金成分不等的缘故。这一柄鱼肠剑,想必是干将大夫利用五金菁英熔汁的残余,在匆促之间加速完成。由于干将大夫当时心中存有一种意外之想,侥倖之感,意外与侥倖两者相加,就难免心神不定,诚意不足。从而使这口名剑,反倒成为大凶的凶剑了!”
  越王勾践大有兴趣的再问:
  “先生能否从详指示,这柄鱼肠凶剑,究竟主何凶兆?”
  于是老薛烛把剑细看。看了许久,方始不屑的将鱼肠剑纳回剑鞘,条分缕析的答道:
  “老朽细细看过这鱼肠剑的五金菁英成分了。显然银多于金,铁多于铜,而锡又多于铁,凶剑凶兆,主以下凌上,乃至犯上作乱。说不定还有篡弑之举,应该称得上是大凶之剑!”
  越王勾践听后,嘴里在喃喃有声,反覆念叨薛烛的这两句:
  “篡弑之举,大凶之剑……”
  与此同时,他还在负手踱躞,绕殿漫步,仿佛在那里作什么重大的深思长考。趁此机会,范蠡一时好奇,便伸手取过案几下的最后一柄胜邪宝剑,双手递到薛烛手上,低声的说:
  “请先生再相一相这胜邪!”
  薛烛看那胜邪宝剑,剑型古朴,剑光晦暗。他便不再细看,闪望一瞥,匆匆的将剑纳回剑鞘,一边摇头苦笑,一边感慨万分的说道:“欧冶子先生、杏姬夫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使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五金熔汁不下,甚至投身于炉,顷刻化为灰烬。可惜的是,干将大夫一时贪多,一连落了两次败笔。”
  听得殿上诸人似懂非懂,越王勾践向范蠡以目示意,范蠡便走到薛烛的身边拱手请教,他说:“薛先生,愿闻其详。”
  许是老薛烛年高体衰。他聚精会神,一连相了五口名剑,多半有点累,因此他仅只简短有力的答道:
  “不错!干将大夫夫妇二人是铸了几把自古罕见的宝剑。只是他铸造的宝剑仅有三口,并非五柄。”
  “薛先生的意思是说,”范蠡再度上前拱手发问:“干将大夫夫妇只铸造了纯钧、湛卢、巨阙三口宝剑。而那鱼肠、胜邪二剑竟是……”
  “鱼肠是大凶之剑,”薛烛打断了范蠡的话,斩钉截铁的说:“胜邪是潜幽之器。在下敢说,不出二十年,它必将幽诸暗处,永远不见天日。”
  越王践勾君臣四人听了,连连点头,深信不疑。当时是范蠡眼见薛烛颇为困倦,他命侍卫传令备车,送薛烛回他的住处休息。薛烛正合心意,向范蠡道过了谢,再跟越王勾践和越夫人告辞。勾践一揖还礼,由衷感激说:“今晚承蒙薛先生不吝明教,使寡人顿开茅塞。明天送走了吴国恶客,自当敬治酒筵,恭请薛先生赏光。再者,寡人还有一份答礼,聊表敬意。”
  讵料,薛烛听后竟是哈哈一笑,他真诚坦率的说道:“薛烛一夜之间连相五剑,了却心头大愿,此生可以死而无憾。便这一件幸事,薛国草民尽够感激大王一辈子了。盛筵、厚赐,还请大王恕薛烛福薄,俱不敢领。而且明天一早,薛烛就要回薛国去了。”
  薛烛光明磊落,一介不取,越王勾践和越夫人一致的肃然起敬。夫妇二人率同范蠡、文种,把老薛烛一直送到后宫门口,眼见薛烛安然的上了车,方才拱手告别。夜深沉,无星无月,万籁俱寂,范蠡、文种请越王勾践和越夫人早早安歇。可是越王勾践他说还有一件大事必得就商于两位大夫。范蠡、文种唯有遵旨,两人随同勾践、越夫人回到殿堂之上,不曾想到,越王勾践开口便说:
  “寡人想明白告诉吴国的公孙僚和公孙庆忌:鱼肠大凶,胜邪将幽!”
  在薛烛迭次相剑以后,越王勾践信誓旦旦,要以湛卢永远供奉太庙,纯钧、巨阙随身佩带,以至于死后殉葬,这就是勾践已经决定留下三剑的明白表示。毫无疑问,勾践将以干将的两大败笔——鱼肠和胜邪二剑颁赐给公孙庆忌了。鱼肠大凶,胜邪将幽,照说这应该是当时越国的最高机密,怎可以明白告诉吴国的两位恶客呢?因此,当范蠡、文种听勾践这么说时,当下便齐齐一惊,两位大臣一般儿的目瞪口呆,相顾愕然。
  勾践把范蠡、文种的神情反应看在眼里。一声苦笑,接口说道:
  “寡人德薄能鲜,心中但存仁之一念。吴国使臣诚然无礼,但是他们的罪愆却不至于一死,乃至于犯上作乱,抄家灭门。如今寡人晓得了鱼肠大凶,胜邪将幽。倘不明白告诉他们,劝他们抑制贪念,免干罪戻,那就是寡人心怀叵测,嫁祸于人了!”
  范蠡听后凝神一想,石破天惊的向上奏道:
  “臣敢请大王立刻下诏,通令全国,从速募集丁壮,整顿战备!”
  勾践一愣,十分诧异的问道:
  “范大夫,寡人分明是一片好心,惟恐吴国得剑生祸,怎么大夫反倒要寡人跟吴国付诸一战呢?”
  “这个道理很简单,”范蠡声清气朗,侃侃然的答道:“大王明示吴人以后,公子僚、公孙庆忌势必要改索纯钧、湛卢、巨阙三剑之一,到时候大王绝对不会轻易允许。两位恶客空手而回,吴王一怒,有了兴兵伐越的借口。到那时候,一场战祸又怎能倖免?”
  文种也在一旁极力劝谏的说:
  “公子僚、公孙庆忌是奉吴王诸樊之命,前来我国索剑。这分明是吴国以强凌弱,巧取豪夺。我五口宝剑之中竟有两口凶剑,容或这就是天意使然,一惩吴王诸樊的贪婪骄狂!”
  连越夫人都在一旁着急得不得了,她一反常例,也在相机进言,慷慨激昂的说:
  “吴国恃强欺压我越,迫令献剑。大王犹恐吴国由此生祸,对吴国来说,这是为虎狼谋。于我越国而言,尤其是行妇人之仁,惹火烧身!”
  勾践眼见越夫人激动得连面孔都胀红了,不觉向她莞尔一笑。执起越夫人的纤纤玉手,爱暱的轻轻拍抚她的手背,蔼然的说:
  “既然夫人和两位大夫都一致主张不必明言,寡人唯有从命。只不过,明天颁剑,寡人还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
  果不其然,翌日一早,公子僚、公孙庆忌即已摒挡行装,盛大扈从。带着一百名甲士骑马直奔越王宫,公然前来索剑。看他们的神情,大有不得宝剑誓不干休的意味,而且,显然他们一得宝剑便不作停留,将要直接从越王宫返回吴国去了。
  越王宫里,早有准备。自范蠡、文种以次的越国文武,先已袍服披挂,跻跻跄跄的拾级上殿,在越王勾践宝座之前雁序般排了两行,一会儿,钟鼓齐鸣,内侍高宣,越王勾践升殿方始坐定。侍臣上前跪奏: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请谒。
  勾践俯望案上胜邪、鱼肠两剑一眼,再向范蠡、文种一瞥,轻轻的吐出一个字:
  “宣!”
  侍臣转身直到殿门,高声的向外宣道:
  “大王有旨,宣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上殿!”
  在殿门外等候的公子僚、公孙庆忌互望一眼。紧张时刻,庆忌事事用心,他看得出来他父亲公子僚的眼神里,分明是在叮咛:
  “这里是越国庙堂,切切不可孟浪!”
  向他父亲点了头,表示:“知道了。”等公子僚一移动脚步,公孙庆忌便紧随在后,亦步亦趋。
  越王正殿宽广深邃,从陛阶前直到越王宝座左右,肃立着两排甲胄鲜明、威武雄壮的值殿武士。越王宝座之前,文臣在左,武将居右,齐整的列为二班。庆忌心中默数,这座大殿上足有二三百人,可是人人肃然无哗。连针尖落地,几亦清晰可闻。——公孙庆忌不由自主的脸色一正,凛然生畏了。
  公子僚迈起外八字步,一摇一摆,领着他的爱子公孙庆忌走到越王勾践的座前。前倨后恭,和先一日会猎之时判若二人。他领先拜了下去,高声奏报:
  “吴国远臣僚,率子庆忌,恭谒大王,愿大王千岁,千千岁!”
  越王勾践高高上坐,神情庄严肃穆,他等公子僚、公孙庆忌跪拜已毕,方始伸手一延,礼数周到的说:
  “公子僚、公孙庆忌请平身。”
  公子僚、公孙庆忌父子二人齐声应了一句:“谢大王!”双双起立,垂手佇立在越王勾践座右。两父子一抬眼便看见了勾践御案早已放好了一长一短两口宝剑,两人不由眼睛一亮,心花怒放。耳杂里却又听见越王勾践声音洪亮的在说:
  “在颁剑之前,寡人还有一言。”
  越王勾践稍一侧身,面向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敛容正色,威仪十足的说道:
  “诚如我越国大夫范蠡先生所言,吴国公孙庆忌天生神力,当寡人暨群臣之前格杀猛虎,手接飞禽,寡人嘉其勇,颁赠越国神器胜邪、鱼肠二剑,以示奖勉。不过,公子僚、公孙庆忌远来我国,用心所在,尽人皆知。剑为神器,灵异附体。得之者昌,失之者亡。然而得之于不义,行之以无道,上天必加严谴。希望两位吴国使臣回国之后,在吴王驾前,三复斯言,将来倘若吴国因为强行得剑而生灾祸,休怪寡人不曾言之于先!”
  一席话,说得凄越悲壮,义正词严,公子僚、公孙庆忌听后,不禁肃然起敬,心生凛然畏惧之感。——父子俩各从越王勾践手中接过了一柄宝剑,公子僚双手恭捧胜邪,公孙庆忌两掌托起鱼肠。神器名剑在手,父子俩全都不敢悬挂在身,一般儿的向越王勾践屈膝为礼,倒退七步,一个转身,就此准备返回吴国去了。
  讵料,就在公子僚、公孙庆忌一转身,正要下殿。耳朵里忽然听见越国大夫范蠡,声音清越,余音绕梁,略带感伤意味的一声宣示:
  “越国文臣武将,全国军民,恭送胜邪、鱼肠二剑归于吴国。”
  公子僚、公孙庆忌齐齐的愣了一愣,不知道这又将有何种仪节?两人一致回头去看,但见左右两排越国的文臣武将,整齐划一的出班一步,伛身下拜。连越王勾践都在侧立一旁,双手一拱,显然也在那儿恭送宝剑。越国君臣送的是剑,并非吴国两位贵介使臣,这就是范蠡绝顶聪明的安排,明白表示了越人对吴国以强凌弱,公子僚和公孙庆忌巧取豪夺的充分不满。不以使臣之礼对待吴国贵介,尤有施以薄惩,乃至相机警告的意味。越国人的两柄神器宝剑被吴国强行索去了,越国人心不甘,情不愿,以此为奇耻大辱,越吴之间,从此产生了仇怨!
  只是当时的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捧剑在手,如愿以偿。正在踌躇满志,心花怒放,哪能想得到这么真切,如此深远?而父子一心只想尽快上马启程,一路飞奔,马不停蹄,披星戴月的赶回吴京,向吴王诸樊覆命、报功。公子僚、公孙庆忌果然索得越国两柄神器宝剑奏凯而归了。他们只想得到吴王诸樊的嘉勉,吴国文臣武将的颂扬,吴国上下军民的欢欣鼓舞,兴奋雀跃。一时之间他们是顾不到越国君民的深切哀痛,无限憎恨。吴国索剑一举,已经在越国人的心田之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终将使吴越两国不断的兵戎相见,战祸连绵!
  吴国公子僚和公孙庆忌,一举攫得越国胜邪、鱼肠两柄名剑。这是轰动天下,震惊各国的春秋史上一件大事。父子俩满怀欣喜不敢怠慢,辞出越王宫后,会齐了候在宫门外的一百名吴国武士。一声喝令,众人上马,立刻便一拎马缰,骤马启程。一百另二匹骏马风驰电掣,似一股狂飙,卷出了越国都城会稽北门。
  公子僚、公孙庆忌惟恐越王勾践一时反悔,派遣重兵,夺回宝剑。因此一路不敢稍作停留,宁可饿着肚皮策马飞奔。才一日夜,便进入吴国境界,喘了一口气。次日中午,吴王诸樊正在升殿垂询朝政。内侍笑逐颜开的来报:公子僚、公孙庆忌自越国取得宝剑归来,在殿前只候传见。
  一听说公子僚、公孙庆忌索得越国神器,安然返抵吴京,当下满殿吴国君臣的那一喜,真是喜从天降,大出意外。连同吴王诸樊在内,连煌煌朝仪也不顾了,顿时便发出了声声欢呼。吴王诸樊,和他的三名胞弟余祭、余昧、季札,长子公子光,再加上满殿文武,骤闻佳音,立刻离座的离座,出班的出班。拽起袍䙓,争先恐后,一致奔出殿外去迎宝剑。
  ——越国失剑的悲壮,吴国得剑的狂欢,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公子僚父子二人就在殿外参拜吴王诸樊,四手捧起两柄宝剑,高高的举到头顶。吴王诸樊直在乐呵呵的笑,既不伸手去扶起那父子二人,甚至连一声“平身”都忘了开口,就让那立了大功、奏凯得宝而归的父子俩俯伏跪倒在地。吴王诸樊只顾双手抄起两柄宝剑,他顺手把鱼肠剑交给他的长子公子光把玩,自己欢天喜地的把那柄胜邪宝剑锵的一声拔了出来。
  当时正是万里无云,艳阳高悬的亭午时分,胜邪宝剑蓦地出鞘,寒光四射的剑身,和中天艳阳相辉映,顿时就是辉芒迸射,五色同现,宛似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映射得挤成一团的吴国君臣,一个个赶忙的闭上眼睛,或竟是偏过脸去,闪过那胜邪宝剑的强烈光芒。在此同时,吴国君臣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声声欢赞:
  “好剑!好剑!”
  “真不愧为我吴国的神器!”
  紧接下来,便由吴王诸樊的二弟余祭领头,满朝文武,一致躬身下拜,齐声祝贺:
  “恭喜大王得此神剑。胜邪、鱼肠必将佑我吴国国运昌隆,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把个吴王诸樊喜得哈哈大笑。他忙不迭的把一柄胜邪宝剑,牢牢的佩挂在自己腰间。又急切的回过头去问他儿子公子光:
  “那鱼肠宝剑呢?”
  公子光正巴不得他父王有此一问,让他双手托着的鱼肠宝剑,也能当众亮相,大放光芒,博得众人的脱口欢呼,祝贺赞扬。因此,他特地上前一步,使鱼肠剑避开人遮,映着日光,在几十对眼睛迫切渴待的注视之下,小心翼翼,轻轻缓缓的将鱼肠宝剑拔剑出鞘。然而,剑身乍现,众人触目所及的竟是一道凛冽的白光,似积雪,如寒霜,白光闪闪,居然阴气袭人。自吴王诸樊以次,吴国文武一见这鱼肠宝剑,赫然便有一种寒从心起,浑身冰凉的感觉,从而发出了一声齐口的惊呼:
  “啊?!”
  当众人惊诧莫名的抬头去望天上的太阳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何时从天外飘来一团叆叇,将大地罩起了一片阴霾。——艳阳失色,殿前无光,是天光照射出鱼肠宝剑的阴森之气。
  在场的吴国君臣,连吴王诸樊也不例外,人人对鱼肠剑的阴森寒冽,爆出了惊呼。唯独公子光,他漾一脸狂喜惊奇的神情,双手把玩那柄一尺来长,鱼肠般粗细的宝剑。只顾一个劲儿赞不绝口的在说:
  “秉天地之灵异,含五金之菁英。小小短剑,威光四播,足以丧贼魂,破敌胆!我若得此天下第一名剑,大可以死而无憾了!”
  当时,吴王诸樊正在兴高采烈,满心狂喜,他一听自己的长子这么说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
  “我儿如此爱鱼肠宝剑,寡人便将这鱼肠宝剑赐给我儿佩带!”
  君王无戏言。吴王诸樊话一出口,满殿文武一致相顾愕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谏阻。偏有那公子光心思灵活,反应奇快,他立刻便跪倒在地,向他父王诸樊磕了三个头,神采飞扬,大喜过望的说声:
  “儿臣光叩谢父王赏赐!”
  一赏一谢,鱼肠宝剑自此归于公子光所有,当然已成定局。——越王勾践的警语果然出现了征兆:“宝剑得之于不义,行之于无道,上天必加严谴。”宝剑是天下神器,庙堂之宝,何况又是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父子俩远赴越国,出生入死而得来。当时吴国满朝文武人人都以为,吴王诸樊的处置必定是自己以君王之身佩带胜邪,而将鱼肠宝剑永远供奉于太庙,千秋万世,作为吴国军民所共有的神器,既使要把鱼肠充作赏赐之物,也该赏给拼死索剑回国的公子僚或者是公孙庆忌。讵料吴王诸樊不此之图,反将鱼肠赐给了他的长子公子光。在公子僚、公孙庆忌的内心中种下了仇恨的根芽,流血五步,骨肉相残的惨剧显然就快要出现了。
  前文表过,吴国向有传贤不传嫡的传统。当年诸樊之父寿梦,有意把王位传给素有贤名的幼子季札。季札再三谦让,不肯接受,寿梦迫不得已,临薨时命长子诸樊暂摄国政,并且定就“兄终弟及”之法,由寿梦四子一致议决:诸樊薨,传位余祭,余祭死,余昧继,余昧亡故以后仍由季札正位。然后再传给长房诸樊的长子公子光。因此,当吴王诸樊在位的时候,公子光分明是排列在第四名的吴国王位继承人。
  吴国强索越国胜邪、鱼肠两柄宝剑。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一国顶礼膜拜的神器,因此吴王诸樊得剑“得之于不义”。诸樊既获两柄宝剑,依理应该以一剑佩在王身,一剑供奉太庙,然而吴王诸樊一时起了私心,偏将胜邪、鱼肠二剑分由他自己和长子公子光朋比瓜分。这就是越王勾践所谓的“行之于无道”了。不义、无道,必遭上天严谴。勾践的预言从此接二连三的出现。
  首先,是吴王诸樊得剑不久以后,骤然感染重病,不治身死,由他的二弟余祭继承大统。然而,前后不出三年,余祭薨,余昧也在就位不及一年得病逝世。依照吴王寿梦所定的兄终弟及之制,余昧一死就该由季札正大位了。可是季札一向清高,视王位如敝屣,余昧死后他不但不接王位,反而远远的避到延陵去了。延陵,便是今之江苏武进,原本是老王寿梦封给季札的采邑,也等于是他的老家。季札躲在老家不肯出来,于是,吴国王位就轮到第四名继承人,故王诸樊的长子公子光了。
  然而,余昧的儿子公子僚、孙儿公孙庆忌,早在吴王诸樊把鱼肠剑赐给公子光的时候,即已有不平之心,满怀憾恨。这两父子早就下定决心,想要在吴王余昧一死之后篡夺王位,不让公子光出头。因此,两父子多年以来都在招贤纳俊,征兵买马,他们不惜耗尽家财,建立了一支私人秘密武力,交由庆忌统率。长年累月都在操演阵式,锻炼武功,准备一到适当时机,立予公子光致命的一击。以这支私人武力为后盾,再加上公孙庆忌的天生神勇,向有天下第一勇士之誉。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公子僚和公孙庆忌在吴王余昧病中,夜以继日的等候在余昧身边,寸步不离。于是等到余昧一死,公子僚、公孙庆忌两父子便秘不发丧,将余昧业已亡故的消息紧紧瞒住。然后,分遣两支重兵,一支严密包围公子光的府邸,使公子光无法迈出府邸大门一步。另一支重兵则分赴各处,架来满朝公卿。就在吴王宫里,偏殿之上,吴王余昧的遗骸之旁,公子僚手下武士的刀尖剑尖胁迫之下,吴国满朝公卿默然全无一言,任由公子僚篡夺了吴国王位。自此,公子僚便一跃而为王僚了。
  时在周景王十九年(公元前五二六年),也就是波斯灭亡埃及的第二年。吴王余昧薨,他的儿子僚恃强篡位,号为王僚。王僚即位以后,鉴于公子光在吴国向为众望之所归,颇得民心,而且文才武略都在自己之上,更何况他原是吴国的正主子,随时都有脱颖而出,夺回王位的可能,因此对他十分嫉恨,经常都有除掉这个嫡堂兄长之心。就位未久就用一条借刀杀人之计,拨一支老弱残兵给公子光,派他去向西邻强大的楚国挑衅,原以为公子光此去必死于楚国人之手。没有想到公子光善于用兵,足智多谋,长岸一战,公子光迭施妙计,奋力冲刺,居然击杀了楚国司马公子鲂,使他全军尽墨,然后班师奏凯而还。楚国人畏惧吴军,在州来(故城在今安徽凤台县北)筑了一座城池,专为防御吴军之用。
  公子光班师回朝,使王僚内心中大失所望,然而表面上还不得不论功行赏。从此以后,公子光益发成为王僚的眼中钉心头刺。王僚、庆忌两父子时刻都想找个机会一举除去公子光。公子光在吴国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却是吉人天相,便在公子光危机四伏之际,偏从楚国来了一位命世豪杰一代英雄伍子胥。伍子胥一到吴国,便使一部吴国历史为之全部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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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子胥名员字子胥,监利人,富年监利是在楚国国境之内。他的父亲伍奢在楚国担任世子太师连尹。长兄伍尚为棠君。旧小说上形容这伍子胥:“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这位春秋吴国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父亲伍奢,原是楚平王驾前忠心耿耿、能言敢谏的一名近臣。却是跟他同朝当政的还有一名奸臣费无极巧言令色,因不时阿谀进谗而得宠,使楚平王对他言听计从,从而忠臣伍奢就凉在一边去了。反倒是楚太子建对他相当的礼重。太子建聪明正直,对费无极一向鄙视。自难免使费无极对太子建心生疑惧,惟恐楚平王一旦身死,太子建即位,会对他大大的不利。因此他常年累月,处心积虑,一心想离间楚平王和太子建之间的父子之情,进而把太子建除去。年长月久,终于给他想出一条毒计,居然酿成春秋史上的一大丑闻。甚至于连楚、吴、越南方三国之间的关系,都因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表面上,费无极仿佛是在为太子建着想,故作友好姿态,主动去向楚平王建议:
  “太子业已长大成人,就该给他成婚。微臣意下,太子最好是向秦国求偶,因为秦国富强,跟我楚国向来和睦,两强通婚可使我楚国势力益张!”
  楚平王一听费无极这话不差,顺时就派费无极前往秦国报聘,专程代太子建求偶。时值秦哀公当国,他召集群臣举行廷议,君臣商议可否应允楚国的要求。秦国群臣一致以为:从前秦晋两国世为婚姻,以至于天下人都把两姓联姻美其名为秦晋之好。可是当时秦晋两国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曾通婚了,而楚国的国势正强,多一个楚国亲家有如锦上添花,这又有何不可呢?秦哀公欣见众议咸同,当殿便派遣一名大夫报聘楚国,答应把他的妹妹孟嬴,许配给楚国的太子建。这时候,奸臣费无极的鬼蜮之计,便告完成了一半。
  秦国使臣和费无极一到楚国郢都,议定婚事。楚平王立刻命费无极赍送大批金珠彩币聘礼,代表太子建赴秦国迎娶。秦袁公眼见聘礼隆重,私衷大悦。他也备下妆奁一百大车,陪嫁的侍女好几十名,由费无极护送一路南下楚国成亲。
  费无极的鬼蜮之计毒辣在什么地方?那是他久已洞知楚平王好色,而楚太子建尚未成亲的太子妃孟嬴,偏有绝世的姿容,称得上是中土第一美女。从而他在护送孟嬴南下成亲的途中,就开始动脑筋,下工夫了。他仔细观察秦哀公遣来陪嫁的那几十名女侍,被他物色到一名仪态端庄、举止娴雅的齐女,私下问她的来历,晓得了她是齐国人,自幼随同父亲到秦国作官,被选入宫中侍候孟嬴,她能把孟嬴的言行举止学得惟妙惟肖。于是费无极就从这名齐女的身上着手,怂恿她说:
  “我看你大有贵人之相,将来必可成为太子妃,进而正皇后之位。就不知道你愿否听我的安排?”
  由一名小小的太子妃侍女,能够一跃而为太子正妃,楚国王后,齐女焉有不允之理?她当然是大喜过望,一再表示一切愿依费无极的安排。费无极一条移花接木、借刀杀人的毒计,就此有了八九分的把握;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楚平王、太子建父子间的莫大悲剧了!
  费无极暗使鬼胎,脱离送嫁队伍,提前一天抵达楚都郢都,立即入宫觐见楚平王,告诉他说:新娘子已入楚境,离郢都只有六十里,也就是半天的行程了。楚平王闲闲的问他一句:
  “你见过新娘子没有?新娘子的相貌究竟如何?”
  这一问,正中奸臣费无极的下怀,他故意夸大其词的回奏:“微臣一生,所见的女子太多了,但是微臣从来没有见过像孟嬴这般的美女。不仅楚国后宫无人可比。就是自古以来口耳相传的美人,如妲己、如骊姬,恐怕也不及孟嬴的万一!”
  一席话,果然说得楚平王色心顿起,垂涎不已,一颗心直在怦怦的跳个不停。
  楚平王被费无极说得欲火上腾,一张脸胀得通红。隔了好大半晌,他才勉强压抑了一下内心中的心猿意马,一声浩叹的说:
  “寡人枉自称王,君临全楚,偏就不能拥有如此艳色,看来寡人是要虚度一生了!”
  至此,费无极的毒计已臻成熟阶段。他请楚平王屏退左右,公然附耳密奏:
  “大王既羡孟嬴之美,何不自己娶来享用呢?”
  楚平王听后,心中又是怦然一动。他踌躇片刻,方始䩄颜答道:
  “孟嬴都已经聘为寡人的儿媳妇了,如今又由寡人自娶,只怕有乖伦常啊!”
  这话已经说得很活动了。费无极本是奸佞之徒,他立刻把握时机,护楚平王痛下决心,他说:
  “这一点,没有关系。孟嬴虽然是太子所聘,可是她此刻尚未进入东宫,大王只消一声令下,把她迎入宫中,普天之下,谁敢讲话?”
  楚平王毕竟还有点顾虑——惟恐太子建提出抗议,他迟疑不决的说:
  “群臣之口可箝,就怕太子那边……”
  费无极深知机不可失,他不等楚平王把话说完,抢先奏道:
  “微臣曾经细看那些陪嫁的女孩子,其中有一名齐女,才貌不凡,颇能冒充得了孟嬴。微臣敢请先将孟嬴送到大王宫中,再将齐女混充孟嬴,送入东宫,由由微臣嘱咐她切勿泄漏机密。宫中与东宫一致两头隐瞒,神不知鬼不觉的,大王岂不就可以永远享有孟嬴了吗?”
  楚平王色令智昏,直乐得手舞足蹈。他当下叮咛费无极谨慎从事,务必要把这个掉包之计做得天衣无缝。费无极奸计告成,他兴冲冲的再出京城去去接孟嬴。从此,他替楚国种下了无穷后患,莫大祸根。
  费无极往迎孟嬴,他特意编了个谎。骗那秦哀公之妹,绝代佳人孟嬴:
  “楚国婚礼和别国不同,新娘子要先进宫去谒见翁姑,然后再到东宫成亲。”
  孟嬴是一介弱女,自小局处深宫,她怎能识破费无极的阴谋诡计,唯有一切都听他的。如此这般,楚太子妃孟嬴,以及陪嫁的几十名侍女,就全都被费无检骗到楚平王的后宫里去了。
  费无极移花接木之计已遂,聚接着他又大费手脚,来上一次大规模的偷天换日!
  费无极请准楚平王,在后宫之中另行挑选几十名宫女,人数和秦国遣来陪嫁的侍女相等。他郑重告诫,要这几十名宫女冒充孟嬴陪嫁的侍女,若有泄漏,立刻处死。再把他所选的齐女换上了孟嬴的打扮,就此以孟嬴之名送去东宫,跟太子建成亲。如此这般,在东宫,是齐女喜从天降,飞上枝头做凤凰;在楚平王的后宫里,却是楚平王欲念获偿,笑拥孟嬴,一树梨花压海棠。老子给儿子娶媳妇,居然娶到了自己的床上,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楚平王贪淫好色,罔顾伦常,给他的王族造成一连串的惨剧。物产丰隆、国势日强的楚国,自此江河日下,步入多事之秋了。
  最可怜的是孟嬴,这位绝代佳人,正以为自己嫁了才貌双全、前程无量的少年儿郎,哪里想到临到她的洞房花烛之夜,混充新郎拥她求欢,竟会是一个须发苍苍,贪得无厌,原来是她公公的楚平王。
  楚平王强占孟嬴以后,孟嬴当然心知有异。但是她深囚楚王宫,举目无亲,始终没敢追问究竟。只是她常日的怔怔忡忡,不时的长吁短叹,楚平王用尽千方百计,也不能博她一笑。实在憋不住了,曾有一天,楚平王便直截了当的问他那新宠孟嬴道:
  “爱卿啊,自妳入宫以来,寡人见妳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究竟是为什么缘故呢?”
  孟嬴不能不答,但她却答得非常之委婉巧妙,她情见乎词的说道:
  “臣妾承兄长之命,嫁到君王之家,总以为秦楚俱强,臣妾的夫君必定青春年少。当我进入后宫,眼见大王春秋鼎盛,年事已高。臣妾不敢嫌怨大王,只恨自己生不及时,未能早几十年出世,和大王年貌相等相当!”
  楚平王听了,自有无限愧疚,他唯有扮出苦笑,竭力的安慰孟嬴道:
  “你我成婚不是今世之事,而是宿世的姻缘。爱卿嫁给寡人虽嫌稍晚,可是,你毕竟也早了些年身为王后呀。”
  楚平王心有内疚,作贼心虚。他惟恐太子建晓得了他不愿伦常,霸占子媳;下一道命令不许太子建入宫,使太子建和孟嬴永远不能相见。他迷恋孟嬴的美色,和他的新欢日日夜夜在后宫游乐饮宴,一连多时不理国政。然而,俗话说得好,纸包不住火,秘密终有外泄的一天。说不定这还是费无极陷害太子建的第二步阴谋诡计。郢都市上,居然扬扬沸沸的在盛传,楚平王纳媳为妃,太子建娶的是假孟嬴。机密甫泄,费无极再度把握时机,这一回,他是存心要把太子建逐出郢都去了。
  费无极利用楚平王的忧惧内惭、矛盾心理。他找了个好题目,入宫密奏楚平王道:
  “晋国能久霸天下,是因为晋国距离中原较近,我楚国远在南方,因而久久不能建立王霸之业。大王何不令太子建出而镇守城父(今之河南宝丰县东),有以交通北方。太子在北,大王在南,分别经营,楚国的王霸之业不难迅即告成。”
  将太子建逐出郢都的理由离题太远,楚平王一时还会意不过来。费无极无可奈何,只好再附耳密奏,直话直说:
  “大王娶孟嬴一事,道路已有传言。使太子远出城父,对大王来说应该是两得其利!”
  至此,楚平王始恍然大悟,他立即下令,命太子建前往城父镇守。再派将军奋扬为城父司马,负责楚国北面军事。——就在这个时候,伍子胥之父,楚平王的直臣伍奢业已侦知费无极的全盘阴谋,他毅然决定,扬言即将谏阻平王指派太子远出。消息传到费无极耳里,他先发制人,又假惺惺的建议楚平王命伍奢随同太子前往城父,出任太子傅。伍子胥和他的哥哥伍尚,就此跟随伍奢同往城父辅佐太子建去了。
  太子建远赴城父,乍离郢都,楚平王就让孟嬴公开露面,封她为夫人,并且将他的旧宠蔡姬遣回郧国,公然表示他对孟嬴是宠诸专房。——于是,就在从郢都到城父的路上,太子建如梦方醒,始知他那国色天香,举世无双的妻子孟嬴,居然给他的生身父亲鸠巢鹊占了。
  令太子建十分难堪的事,还不仅止于此,太子建出镇城父未及一年,消息传来,太子建聘定的妻子,如今已成他继母的孟嬴,竟然给他父亲生了个儿子。楚平王对他这个老来子珍爱有如至宝,因此给他取名为珍,与此同时,楚平王为了博得孟嬴的欢心,尤且郑重承诺,将来必定立世子珍为太子。他要让孟嬴有朝一日能当上太上王后。
  孟嬴夫人一举得子,楚平王不惜以太子之位相许。凡此种种,都使费无极深切以为他迫害太子建的又一时机业已来临。于是他造谣生事,危言耸听的奏报楚平王道:
  “臣听说太子和伍奢正在阴谋反叛,私下派人交结齐、晋二国,而且已经获得齐、晋两国的允可,太子一旦举事,齐晋即将出兵声援。大王万万不可不预作准备。”
  知子莫若父,楚平王的初步反应是淡淡然的,他说:
  “我儿素来柔弱孝顺,我想他不至于会有谋反之心。”
  平王夺媳,始移都是他的最大心病,到这时候,费无极就又一次使出他的撒手锏了。
  费无极不惜一语中的,触及楚平王的心病,他振振有词的说:
  “太子为孟嬴夫人的事,对大王怨憾颇深。臣听说他在城父,一直都在招兵买马,整顿军备,常说他要效法周穆王举大事,回师郢都,登基为王。然后安富尊荣,振兴楚国。大王要是不肯相信,不能防患于未然,微臣为身家性命计,唯有从此请辞,逃到国外。免得太子回来,一家都遭诛戮!”
  一提到孟嬴夫人的事,楚平王就不能不信了,恰巧这时孟嬴也在不时催促,要楚王实践诺言,改立世子珍为太子。于是,费无极的奸谋终告达成,太子建和伍奢一家一般的噩运临头。楚平王当时就要下诏废了太子建,却是费无极还有一石二鸟的奸谋,他趁此机会再向楚平王进谗,若有其事的说:
  “太子手握重兵,远在城父,如果大王降诏把他废掉,那就等于激他生变。臣知伍奢是太子的谋主,大王不如先召回伍奢,然后派兵马袭击城父,楚国的无穷祸害,当可一举解除!”
  楚平王受了费无极的蛊惑,深然其说。他派人星夜驰赴城父,召回伍奢。当时伍奢还不知道都城里出了什么大事,他辞别两个儿子,快马加鞭赶回郢都,万万没有想到,一入楚王宫大殿,见到了楚平王。楚平王劈头就是一声喝问:
  “太子有意造反,你可知情?”
  伍奢生性刚直耿介。当下就对楚平王直言相抗,不假辞色的回奏:
  “大王强纳儿媳,已经是太过分了,如今又听信奸臣进谗,怀疑太子造反,请问大王这样做,于心何忍?”
  几句话顶撞得楚平王既惭且恨,当众下不了台,他只有喝令殿前武士,把伍奢打入天牢!接下来他又和费无极密谋。他要派人去把太子建杀了。夺媳杀子,楚平王在奸臣费无极蛊惑之下,着实是灭绝伦常,天人俱愤!
  费无极认为派人去杀太子建,太子建必定会抵死抗命,说不定反而误事。因此他又献上一条毒计,让楚平王下密诏给城父司马奋扬。叫奋扬就近举兵,务必袭杀太子建。
  奋扬是伍奢的好朋友,两人同为楚国的忠良之辈,他在奉到楚平王的密诏以后,夤夜前往求见太子建,直截了当的把那道密诏交给太子建过目。太子建当着奋扬面,把他父王的密诏展开一看,直惊得他心摧胆裂,汗下如雨。他看到那道密诏上简单明了的写着:
  “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
  楚太子建一阵惊恐过后,勉定心神。想起自己的父王如此绝情,却又忍不住满腹悲酸,眼中掉下泪来。他呜咽哽塞的向奋扬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如今建已有两层必死之因,自当不劳将军动手,容我自己砍下这颗头颅,请将军带到郢都去报功领赏!”
  说时,他一伸手就要拔出腰间佩剑,引剑自刎。亏得奋扬眼明手快,一把将太子建的宝剑夺下,他义正词严的正告太子建说:
  “大王听信奸臣谗言,降诏命末将以下弑上。听谗言,降妄诏,只这就是乱命。既是乱命,末将断然不能相从!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太子建听后,惊疑不定的问:
  “那么,将军又打算怎么办呢?”
  奋扬胸有成竹,侃侃然的答道:
  “末将把这道密诏送请太子过目,正是要太子从速收拾行装,逃到他国去暂避一时!”
  “可是,”太子建泪如泉涌,几乎语不成声的说道:“我父王的密诏上,明明写得有……纵太子当死的字样!”
  “末将的事不劳太子费心,”奋扬神色安详,泰然自若的说:“太子一走,末将即将遄返郢都请谒大王,说明末将为什么拒不受诏的缘故!”
  “将军啊!”太子建双手掩面,失声痛哭的说:“这……这就是将军你在代我一死了!”
  奋扬却毫不在意的答道:
  “末将见了大王,自有说词。倘若大王一定要处死末将,大丈夫当死便死,死而无憾!”
  禁不住奋扬一再催促,太子建只好含悲忍泪,回到后殿,叫醒了他那曾经冒充孟嬴的太子妃齐女,还有齐女给他生的一个男孩世子胜。挈妻携子,匆匆忙忙,栖栖皇皇连夜逃到宋国去了。
  这一头,城父司马奋扬辞出太子府邸以后,他也日夜攒赶,匹马驰返郢都。一进城便命他的昔日部属,把他加上镣铐,押送到楚平王的座前。楚平王一见奋扬,劈头就是一句喝问:
  “太子呢?”
  奋扬不惊不惧,昂然答奏:
  “太子逃了!”
  楚平王顿时勃然大怒,一拍御案问道:
  “密诏出于寡人之手,入于你奋扬之目,你说,究竟是谁通风报信,让太子逃走了的?”
  奋扬昂首挺胸,抗声作答:
  “正是微臣!”
  直把楚平王气得浑身发抖。他霍的起立,伸手直指奋扬,厉声喝问:
  “奋扬,你胆敢私自纵太子,再自己加上镣铐,来见寡人,难道你竟是个不怕死的人么?”
  奋扬一声苦笑,双手一拱,当着满殿文武慷慨激昂的答奏:
  “想当日,大王升任罪臣为城父司马。当殿再三叮咛,要以敬事大王之心,敬事太子,罪臣恪遵大王面谕,片刻不敢忘怀!因此当罪臣接奉大王密诏,只有立即知会太子,请他从速逃离楚境。罪臣深知获罪于大王,心想既已违抗大王诏旨于前,又复怕死不敢前来面君于后,那就是罪臣罪上加罪。一走了之,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所以罪臣唯有自加镣铐,前来领死!”
  楚平王企图屈杀太子,原已内愧于心。听奋扬这么理直气壮的一说,不由得面露惭色,愧疚萌生,一腔怒气,也就自然而然的迅告消减。他的脸色渐现和霁,语气也显然和缓多了。他再向那毫不畏死的奋扬道:
  “倘若此刻寡人便下令将你杀了,难道你一点也不后悔?”
  奋扬轻缓摇头,一声长叹的说:
  “太子丝毫没有谋叛之心,大王降诏杀他,酿成莫大冤狱,将来真相大白,大王必定后悔。罪臣纵放太子,自请一死。既可以全活太子一家三口性命,又可以免除大王无穷的憾恨。罪臣大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了!”
  楚平王听后,沉默半晌,奋扬的生死决于楚平王的一言。当时满殿文武,都在屏息等待,许久许久,方见楚平王重又抬起头来,神色恢复平静,连连点头似在嘉许的开了口,他说:
  “奋扬虽然违抗王命,但他算得上是忠直可嘉。寡人这就赦免他的抗旨之罪,准他重回城父,仍任司马!”
  一语既出,满朝文武俱为忠臣奋扬庆幸,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奋扬跪地磕头谢恩,辞出大殿。当下便除去镣铐,连夜赶回城父任所去了。奋扬私纵太子的一桩公案,就此了结。然而奸臣费无极,仍然不甘放弃一网打尽楚国忠良的大好良机。他等到楚平王退朝以后,立即入宫请调,危言耸听的面奏楚平王道:
  “太子逃往宋国,必生无穷后患。当今之计,只有先把他的羽翼,尽行翦除!”
  楚平王当时就问费无极,太子建究竟还有哪些羽翼?费无极便指明了说:
  “罪臣伍奢,现在天牢。可是他有两个儿子,伍尚、伍员,都是一代豪杰!”
  伍尚和伍子胥的英名,早已传诵遐迩,楚平王焉有不知之理?他也心知伍尚、伍子胥在听说老父被囚,太子建蒙冤受谤出奔宋国以后,极可能逃到宋国去投奔太子建。而太子建一旦获得伍尚、伍子胥这两条铁臂,那就无异如虎添翼,声势大振。万一太子建因激生变,再加上伍尚、伍子胥怂恿他起兵清君侧,除奸佞,打回郢都来营救他们的父亲伍奢。那么,楚国即将父子骨肉相残,兵连祸结。以伍尚、伍子胥的用兵如神,英勇无敌,自己还未必能够稳操胜算。此所以,楚平王一听费无极提起伍尚、子胥兄弟二人,当下难免心中十分着急,他忙不迭的问道:
  “费卿,你看寡人是否这就下一道旨意,命城父司马奋扬,把那伍尚、伍子胥两兄弟逮来郢都问斩?”
  “不行不行,”费无极双手直摇的道:“奋扬和伍氏兄弟本是一丘之貉,都算得上是太子建的党羽。大王降诏逮捕伍氏兄弟,奋扬多半会再来一次私自纵放,何况,即使奋扬公而忘私,恪遵旨意,伍氏兄弟必将作困兽之斗,论武功,奋扬也不是伍氏兄弟的对手!”
  说得楚平王更焦急了,他接口就问费无极:
  “费卿,你是否有什么捉拿伍氏兄弟妙计?”
  “臣为大王画策。”费无极又故作恭谨的说:“除那伍氏兄弟两大后患,不在捉拿,而在诱致!”
  “你说,怎样诱致?”
  费无极便又附耳献计,直说得楚平王脸上渐渐涌现喜色,还在一个劲儿的连连点头说好计!好计!当下,立刻命两名内侍,到天牢去降旨,火速提取罪官伍奢一名前来陛见。等伍奢被押解到偏殿,楚平王便依计行事,换了一副慈祥和悦的脸色,先命内侍给伍奢解绑,尚且赐他坐下,再问他道:“伍奢,你知不知道寡人今天赦免了城父司马奋扬的死罪?”
  虽说是在偏殿,君臣之礼不容轻忽。伍奢朝上拜了一拜,方始答奏:
  “臣在狱中,略有所闻。”
  楚平王故意一正脸色,示之以威仪。向伍奢依样画葫芦的道出了费无极为他所编的谎:
  “伍奢,你教太子谋反,寡人本当将你处死,明正典刑,可是寡人念在你祖、你父和你,三代在朝廷任官,祖孙三代,不无功劳,不忍加你死罪。寡人既然可以赦奋扬,自然也能赦免你。如今,只要你亲笔写一封信,叫你两个儿子伍尚和伍子胥立刻到郢都来,为朝廷效力。寡人便网开一面,将你罪减一等,罢官归田;让你回家去耕种为生!”
  可是那伍奢祖孙三代为官,伴驾三十余年。他早已将楚平王和费无极的心事,摸得一清二楚。他明明知道这是楚平王、费无极忌惮伍尚、伍子胥的英名盖世,想叫他写一封家书,把两个英雄豪杰儿子骗回郢都来一起杀掉;只是,伍奢世代忠良,他一脑门子都是君命不可违的愚忠思想。此所以,他当下便直言往诉,不惜当面拆穿费无极的阴谋诡计,真诚坦白的回奏:“知子莫若父!臣膝下两儿,长子尚温恭仁信,他接到臣的手书,一定会来郢都与臣同死。只不过,臣的次子伍子胥,少年习文,年长习武,文才足以安邦,武略尤可定国。他能蒙垢图雪,忍辱负重,将来必成大事,依臣所见,他是绝对不会来的!”
  是忠荩之言,也是严正忠告。伍奢把话摊开明讲,他和伍尚可以效愚忠愚孝认命,伍子胥不但不会上当,而且有朝一日他终将报这父兄无辜被杀之仇。忠臣伍奢事事为楚平王设想,所见也远,所料亦必中。只可惜楚平王一心只想把伍氏父子一网打尽,免得遗留后患,他根本没把伍奢的话听在耳里,当时只在一味催促的说:“你只要依从寡人的吩咐,写封家书叫你两个儿子来就是了。他们来与不来,不干你事!”
  伍奢无奈,只好一声浩叹,提笔作书。他完全照楚平王的意思,写了封情词恳切的家书给伍尚和伍子胥,叫他们星夜赶来郢都,由楚平王分授他们官职。信一写好,楚平王脸色一变,立即喝令将伍奢还押。
  当时,伍尚和伍子胥两兄弟在城父城里,早已惊悉老父在在郢都无辜下狱,命在旦夕,而奋扬在从郢都回到城父以后,也把他私纵太子,以及楚平王当殿赦免他死罪的经过,向伍尚兄弟说了一个梗概。伍尚、子胥,连日正在计议,究竟应该如何营救父亲逃离郢都,然后一道前往宋国,仍为太子建的臂助。那日,忽报楚平王遣使者鄢将师赍诏到府,伍尚闻报,立即整装出迎,他眼见鄢将师乘驷马高车,双手捧着封函印绶,一眼看见伍尚,顿时就笑逐颜开,连声的说:
  “恭喜恭喜!”
  伍尚尽礼,双手扶他下车。一面一声苦笑的答道:
  “家父还在天牢,罪臣之门,哪会有什么喜事?”
  “不不不不,”那鄢将师把串演的一出戏文,演得好不逼真,他正色的告诉伍尚说:“大王误听人言,将尊公下狱。如今已有满朝文武作保,都说尊府三代忠臣,立功无算,大王听了,颇感愧怍,已经将尊公从狱中释出,拜为相国。连阁下和令弟子胥,也都封侯了呢!”
  听得伍尚将信将疑,他忙不迭的问声:
  “大夫可否见示,在下和舍弟都蒙大王封了什么爵位?”
  鄢将师双手一拱,煞有介事的答道:
  “大王封阁下为鸿都侯,令弟子胥则封盖侯。还有,尊公在郢都一度系狱,时切思念两位君侯,特地命在下带来一封家书,专程前来城父迎接二位。尊公嘱咐,请二位君侯接到家书立即启程,早日谒见大王谢恩,父子也好早早相见!”
  伍尚听那鄢将师说得有凭有据,不禁信以为真,大喜过望。他将鄢将师迎到大厅,拜领了楚平王颁赐的假印绶,和他父亲伍奢的家书。那鄢将师说是他就在厅上等候,让伍尚去知会伍子胥,两兄弟收拾行装,跟他一道前往郢都见驾。
  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伍尚兴冲冲的奔到后院,找到了正将一柄宝剑舞得花团锦簇,滴水不入的二弟伍子胥,欢声嚷嚷的道:
  “二弟,有天大的喜讯来了!”
  子胥闻言,顿时将宝剑一收,纳剑回鞘,方抬头,伍尚已经临到他的跟前;欢天喜地,急急忙忙,把鄢将师方才所报的喜讯重复一遍。
  讵料,伍子胥听了以后居然不言不笑,不声不响。他手按剑柄,双眉紧锁,像是在深思长考。等他踱过几步,重新站定,方始毅然决然,斩钉截铁的说:
  “封侯之事,断无可能。”
  伍尚听了不禁一愣,他脱口而出的问:
  “二弟,你何以见得?”
  “大哥,”子胥两指一叠,指指点点,为他兄长伍尚剖析如流的说:“如果说群臣为父亲求情,大王一无佐证,二无供词,眼见众议咸同,迫不得已的释放父亲出狱,于情于理,倒还有此可能。至于说要封你我二人为侯,试想你我并未立功,焉有封侯之理。这一定是大王诱使我们同去郢都,父子三人必定毕命……”
  当时伍尚还在大大的不以为然,他拿伍奢的亲笔家书给伍子胥看,振振有词的说:
  “这明明是父亲的亲笔书信,难不成父亲也会写信诳骗我们去郢都送死!”
  伍子胥正容敛色,必恭必敬的将伍奢的家书看了一遍。然后,双手递回伍尚手上。伍尚心急,不等他开口便是一声追问:
  “怎么样,父亲的亲笔总该不是假的吧?”
  “父亲手书诚然不假,”伍子胥颌首示可的说:“只不过,父亲徒知忠于楚国,忠于大王。他所想的是他一旦冤死以后,你我必会报仇。此所以他要写信召你我二人一道去郢都就诛,以绝楚国和大王的后患!”
  “二弟,这只不过是你的猜测之词,”伍尚还在一心一意的劝伍子胥:“可是你有否想过,万一父亲信上所说都是真的,你我不忠不孝之罪,那便百口莫辩,万难获解了!”
  伍子胥一声冷笑的答道:
  “当今奸臣当道,大王深受盛惑,他连自己的嫡子都容不下,迫得太子远走宋国。大哥,你能相信他会赦免父亲,使我二人无功受禄,骤然封侯吗?”
  伍尚听后一声长叹的道:
  “二弟,你明知我并不贪图封侯。我只不过是思念父亲,亟于一见而已!”
  伍子胥见他哥哥执意自投罗网,心中一急,便想用醍醐灌顶之势,使他的兄长猛然省悟。他不借施以当头棒喝的说:
  “大哥,你这不是思念父亲,而是在加速父亲之死!”
  果然,伍尚立刻急急的问:
  “二弟,你这话怎说?”
  伍子胥条分缕析的答道:
  “有我兄弟二人在外,大王和奸臣有所畏惧,一时还不敢加害父亲。倘若你我贸贸然的前去自投罗网,我敢于说,你我抵达郢都之日,就是我们父子三人毕命之时!”
  叵耐伍尚还在执迷不悟,他又慨然的说:
  “父子之爱,出自肺腑,我只要能见父亲一面,死也甘心!”
  伍子胥眼见任怎么说也劝不醒伍尚的愚忠愚孝,他只好仰天长叹的道:
  “你我同去郢都,跟父亲一道受诛,这样做于事何补?大哥,你一定要去,兄弟只有和你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
  生离死别,兄弟情长,伍尚忍不住泪下沾襟,他拉起子胥的手,呜咽哽塞的问:
  “二弟,你……想到哪儿去?”
  子胥却不哭,不泣,更不流泪。他仰脸朝天,一声长啸的答道:
  “谁能灭楚,我就投谁!”
  永诀在即,伍尚有如万箭穿心,他痛哭流涕,语音哽咽的在跟子胥告别:
  “论智、论力,我远不如你!所以我该回到郢都,你得远走他国,我以殉父尽孝道,你以复仇尽孝心,从此以后,你我各行其志!永别了!二弟!”
  手足情深,一旦永诀,伍子胥热泪盈眶,目送他的胞兄伍尚渐行渐远,步出后院,他只有将满腹悲酸,一腔孤愤,化为无限膂力,将手中的一柄宝剑,舞得有如狂风骤雨,雷霆霹雳。一阵宝剑舞完,他已是脸上汗与泪俱,满面淋漓,分不出何者是汗,何者是泪了。
  正感憾唏嘘,心如刀割。有人递过来一条深白的布巾,伍子胥接通布巾抹了把脸,扭头看时,原来是他的新婚夫人贾氏,带着一名侍女,不知何时站在一旁默默的看他舞剑。伍子胥眼看贾氏夫人花容惨淡,羊脂玉般的两颊犹有泪痕。马上就强扮出一脸笑容,柔声的向贾氏夫人道:
  “夫人已经听到大哥和我所说的话了?”
  贾氏夫人连忙揩去泪痕,也在强颜欢笑的回答伍子胥的那一问:
  “妾已经送走了大伯和嫂嫂,这才赶到后院来知会相公的。”
  听说伍尚夫妻业已启程,伍子胥心中又是一阵惨然。只是英雄有泪不轻弹,他在新婚妻子面前还得强忍悲楚,自我解嘲的笑了笑道:
  “舞一阵剑,居然舞了如此之久!”
  贾氏夫人接下来便敛容正色,向伍子胥细说伍尚夫妻离家远赴郢都的经过。她说伍尚和伍子胥告别以后,回到厅上,他告诉坐候已久的鄢将师道:“舍弟伍子胥不愿封侯,在下实在无法勉强。”鄢将师一听,脸上立现难色。他口口声声的说,子胥不去郢都,他将无法向楚平王复命。鄢将师和伍尚反覆辩论很久,辩得伍尚不耐烦了,率然的说了一句;“舍弟就在寒舍后院舞剑,大夫一定要他同去郢都,何不自家去说!”当下,躲在壁后偷觑的贾氏夫人,眼见鄢将师着实踌躇了一阵,方道是:“令弟性情刚烈,下官又有王命在身,只怕两下闹僵,反倒不好。”于是他就频频催促伍尚,命他夫妻二人草草收拾行装,随他立即动身。贾氏夫人又说:她还相帮着长兄长嫂,理出一箱常用衣物,再代表子胥,将他兄嫂送到府邸大门口,这才折身回到后院的。
  一直听到这里,伍子胥方始插嘴问道:
  “嫂嫂是否自己愿意和大哥同去?”
  贾氏夫人忍不住心中凄苦,泪如泉涌的答道:
  “当时,嫂嫂只说了一句:‘夫婿殉父,贱妾殉夫,郢都之行,如此而已。’”
  话没说完,贾氏夫人先已泣不成声。伍子胥一时难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腔凄酸泪直往上涌,情不自禁的跟贾氏夫人哭成一团。
  当夜,太子太师第伍府烛光暗淡,一片愁惨。满目都是大祸临头,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府邸上下将近一百名家丁家将,男仆女佣,辞的辞,逃的逃,几乎走了个一干二净。贾氏夫人换了白衣白裳,素服荆钗,她亲自下厨,煮一锅饭,烧了几样伍子胥平时爱吃的菜肴,搬几坛酒,和伍子胥遥遥相对,坐在空空荡荡,仅有一支烛光,宛如荒郊野外的偌大厅堂上。夫妻对酌,喝着闷酒。这就是子胥夫妇当日唯一的一餐。
  伍子胥一向豪于饮,如今是酒入愁肠,一想起父兄嫂嫂,就有如万箭钻心。他连连举觞,大口大口的直往肚皮里灌。贾氏夫人十分担心的坐在他的对面看,几次三番想请他少喝一些,只是话到嘴边,又强咽了回去。
  直到第一坛酒快喝光了,伍子胥方才暂且停觞,右手按在几上,漾一抹笑意来问:
  “夫人一连几次,方开口偏又缩回。是否在想问我,如今将作什么打算?”
  贾氏夫人不便明说,她原是想劝他节饮,只好顺水推舟,低柔的答了一声:
  “是。”
  “今日之事很简单!”伍子胥仰起脸来,避过贾氏夫人的渴切注视,他声调铿锵,余音绕梁的在那儿自问自答:“套用一下嫂嫂的口吻,无非父尽忠,兄尽孝,嫂嫂尽节,我伍子胥呢?”说时,伍子胥虎的起立,悲愤交集的再说:“人家是国破家亡,偏我伍子胥是家亡国破!”
  贾氏夫人听了便是一愣,平时只听人说国破家亡,几曾听过有家亡国破这句话来。那一头,伍子胥字字着力的说出了心中誓愿,好大半晌都没听到贾氏夫人开口接话,他带点纳闷的低头一望——贾氏夫人满脸都是迷离怔忡的神情。伍子胥不由得一声苦笑,再耐心的解释给她听,他不厌其详的说:
  “大哥一心要尽愚孝,中了昏君奸臣的诱敌之计。他一到郢都,父亲和他必定凶多吉少,父兄遇害,你我嫂嫂势必殉节,夫人,你说这是不是我家家破人亡?”
  “是。”
  “我家家破人亡,是谓家亡。“伍子胥肝肠寸磔,热泪长流的往下说道:“我家家亡,我誓必要复父兄冤死之仇,惩治昏君荒淫无道,奸臣阴谋祸国。到那时候,我唯有出奔他国,以我的文通武达,我敢相信,我入吴即可强吴,入晋亦能强晋。我要以我使他国国富兵强的功勋,换取他国为我出兵,灭了楚国,杀了昏君奸臣,报我那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义形于色,连贾氏夫夫都为之荡气回肠,血脉偾张。她一张粉脸胀得红扑扑的,她也站了起来,满怀兴奋的问道:
  “那么,相公究竟是要入吴?还是入晋?”
  伍子胥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了些,方始重新坐地,再饮杯酒。语言渐趋和缓的告诉贾氏夫人说:“此刻,我还有一点指望,一层顾虑。所以一时之间,还不能走!”
  贾氏夫人顿时就急切的问:
  “敢问相公,指望的是哪一点,顾虑的又是哪一层?”
  伍子胥手执巨觞,停觞不饮。两眼眺望远处,闪现一丝希望的光芒。他慢条斯理的答道:
  “也许——这次我拒不入都,昏君奸臣晓得我在城父,心中难免还有一层忌惮,一时还不敢对我父、我兄下手!”
  贾氏夫人诚心诚意的说:
  “那就是天地神明庇佑了!”
  “至于我那一层顾忌,”伍子胥终于石破天惊的,把他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了:“那就是夫人妳!”
  “我?”贾氏夫人果然惊了一惊,脱口而出的说了一个“我”字,又忙不迭的改口问道:“妾身嫁夫从夫,相公到天涯,妾也到天涯,相公奔海角,妾也奔海角,相公又何必顾虑妾身呢?”
  “不然。”伍子胥大出贾氏意外的摇摇头,他又面现苦笑的说:“我曾说过,我将家亡而后国破!不论入吴入晋,昏君和奸臣断然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一出走,昏君奸臣必定派遣人马追杀。夫人,我的盘算是一路血战,杀出重围,到那时候,我又怎能……”
  “顾得了妾身我呢?”伍子胥方才顿住,绝顶聪明的贾夫人接口便说:“相公,妾身劝你大可不必担这层心。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事到临头,妾身早已想好了自处之道!”
  伍子胥听时,忧喜参半,只是想来想去,始终不能使自己心中略宽,因此他再试探的问一句:
  “夫人是否想回母家避难?”
  贾氏夫人满腹酸楚,凄然的摇头道:
  “妾身母家也在楚国境内。既然相公要出奔他国,借兵灭楚,只怕妾身母家同样难保!”
  伍子胥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足以安慰他新婚夫人的话。一厅寂然,烛光闪闪。坛里酒空,盘中茶尽。伍子胥夫妇再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们夫妻俩的最后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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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郢都方面,竟然悉如伍子胥所料,鄢将师伴着伍尚一到,还没见着楚平王的面,马上就被降诏打下天牢,伍奢、伍尚父子二人狱中相见,抱头痛哭,直哭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哭后,伍奢方始不尽感叹的说:
  “我就晓得子胥必不会来!”
  听得伍尚既惭且愧,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毕竟乃弟子胥机智深沉,料事如神,只是既已身在囹圄,命存须臾,即使悔悟,也是悔之晚矣。
  当夜,奸臣费无极又鬼鬼祟祟的入宫请见楚平王,和平王、孟嬴夫人秘密筹商。孟嬴一心只为自己未来的地位,跟她所生的世子珍着想。她认为太子建既已逃到宋国,平王就该当众下诏废立,改立世子珍为太子,正式册封她为楚国王后。楚平王仍以太子建在宋为虑,他觉得应该致书宋国君主宋元公,请他把太子建押回郢都,再以叛国脱逃之罪将太子建处死,然后才谈得上世子珍继位和孟嬴夫人封后。老夫少妻,意见分歧,居然也会争执不下,久久不决。反倒急坏了个心怀鬼蜮,别有主张的费无极,他高声的向上奏道:
  “大王!夫人!此刻当务之急,断然不在太子建,更别说什么册封、改立之类理所当然的事了!”
  楚平王和孟嬴听了便是一愕,平王忙问:
  “费无极,你说当今至急之事,究竟是什么?”
  费无极立即答奏:
  “伍氏父子!”
  “伍氏父子不是全都下狱了吗?”楚平王颇感意外的说:“明天早朝,寡人便降一道旨意,将伍氏父子立即斩首就是了。”
  “大王,”费无极上前一步,愁眉苦脸的奏道:“难道大王不曾听说,那伍子胥拒不奉诏,还在城父!”
  “那伍子胥还在城父又怎么样?”
  “伍子胥还在城父,”费无极特地提高声浪,郑重其事的说:“他若出奔,就可以使邻国国富兵强,成为我楚国的大患。他若举事,更能够号召三楚子弟,占山为王,以报父兄之仇为名,使大王和夫人寝食难安!”
  楚平王惊了惊,急急的问:
  “那伍子胥真有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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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3 17: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臣启大王,”费无极更进一步的向平王进谗:“臣所担心的还是那伍子胥会往投宋国,跟太子建合而为一,再掉过头来以下叛上,兴兵攻打楚国。到那时候,臣敢说楚国的谋臣武将,没有一个能与伍子胥匹敌!”
  楚平王越来越心慌了,便一叠连声的问费无极,究竟该如何对付伍子胥,费无极乘机献上了一条毒计,他说:
  “臣请大王暂且勿杀伍奢、伍尚。伍奢伍尚不死,伍子胥他要等消息,就绝不会离开城父。先把伍子胥困在城父城里,大王不妨再遣一名猛将,率一批精兵,星夜赶到城父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一涌而上,使伍子胥措手不及,准可以把他擒回郢都,然后父子三人一并问斩!”
  “妙计!妙计!”楚平王喜得鼓起掌来。他当下便派一名大夫武城黑,带领两百名身强力壮、精通武艺的军士,连夜驰赴城父。勒令他务必要把伍子胥手到擒来,押回郢都处死。
  那武城黑是楚平王麾下的第一员骁将,身高一丈开外(春秋时代,一丈相当于现在的六尺四寸),比伍子胥要高出半个头。而且他虎背熊腰,力大无穷,马上马下的功夫都十分了得。当年吴国的公子光奉诏伐楚,楚国主帅公子鲂兵败身死,楚兵一溃而散。就只有有武城黑的那一彪人马,由他领先死战,连斩吴将十余员,方才冲出重围,全师而还。——楚平王派遣武城黑前往城父捉拿伍子胥,费无极想想还不放心,他在武城黑临出发的时候,附耳再三叮咛:
  “将军倘若不能生擒伍子胥,那就不妨干脆把他杀了。大王这边,下官自会替你照样请功!”
  武城黑连声应诺,带着他那二百名精挑细选的骁勇军士去了!
  武城黑的那一彪军一路骑马乘车,风驰电掣般直奔城父。离城将近二十里,当地有一座北郢小镇,镇上驻有城父司马奋扬的一支兵,统将名叫独夫义。武城黑的人马驰抵北郢时已近正午,武城黑下令就地用餐,他的用意是让他手下人马歇一口气,吃饱肚皮。然后再一鼓作气冲进城父生擒活捉伍子胥。然而,他偏性急,派人去找来北郢守将独夫义,开口便问:
  “伍子胥是否还在城父?”
  独夫义一听便知,京城来的这支人马目标厥在伍子胥。他随口答应了声:“是。”等到武城黑转身自去吃饭,他便快马加鞭,直奔城父城里的太子太师第。可怜伍府遭难,奴仆逃避一空,还是伍子胥自己闻声出来开门。那独夫义一见伍子胥便急急的说:
  “独夫义久慕尊府一门忠义,阁下是命世的豪杰,不能不冒死前来相告。郢都方面,派来武城黑将军,还有两三百名军士,马上就要来擒拿阁下了!”
  伍子胥一听武城黑带兵前来捉拿,他还以为昏君、奸臣先已杀了他的父兄。顿时热泪泉涌,搥胸大哭,口口声声的在悲号:
  “哀哉我父,恸哉我兄,你们果然不能倖免!”
  独夫义眼见伍子胥只顾放声大哭,一时情急,上前一步,伸手猛扯伍子胥的衣袖,高声的说:
  “阁下!大兵将到,阁下还是逃命要紧!”
  伍子胥唯有勉抑哀恸,暂止悲声,他向仗义前来通风报信的独夫义双手一拱,道过了谢,眼看那独夫义一甩马缰一扭腰,胯下马豁喇喇的仍循原路去了。他这才揩去眼泪,转身直奔内室。一推房门,他的新婚妻子贾氏夫人满面惊惶的从几畔起立。追兵已近,迫不及待,他唯有单刀直入的告诉她说:
  “夫人,郢都派来的人马将到,拙夫非逃不可,只是夫人妳……”
  临到了大火燃眉的紧张时刻,贾氏夫人势必当机立断,她鼓起生平从所未有的莫大勇气,霍的起立,疾颜厉色的跟伍子胥说:
  “男子汉大丈夫,身上背着父兄被杀的血海深仇,有如摘心挖肝,哪还有工夫为妇人女子着想?相公,你是英雄豪杰,就该掉头而走!”
  说时,把她早已为伍子胥准备好的一个小小行囊,使劲的抛出房门之外。伍子胥连忙去捡,正当他背上行囊,踌躇半晌,想出了几句安慰贾氏夫人的话,方待再进内室去向贾氏夫人言明时,一抬头,赫然惊见,睿智节烈的贾氏夫人,早已悬梁自尽了。
  伍子胥一边痛哭,一边解下贾氏的尸身,双手抱到后院。挥泪如雨,掘了一个坑穴,将贾氏夫人草草掩埋。方在穴前洒泪,耳鼓里骤然传来蹄声杂沓,人语喧哗的阵阵声浪。追兵已到,间不容发,伍子胥只好喃喃的祝告了一声:
  “夫人,但愿来世重相见!”
  他一个转身,解下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匹骏马。背上铁弓,佩好宝剑,箭囊里满贮利箭。伍子胥骤马奔驰,一踢马腹,胯下骏马发出一阵长嘶,四踏腾空,如劲矢般跳过了宅后墙垣。
  伍子胥策马急逃,武城黑带领他的两百名健卒早已冲进太子太师第,由武城黑亲自指挥,在各进房屋严密的搜查了一遍——哪儿还有伍子胥夫妇二人的踪迹。只是武城黑王命在身,不敢怠慢,他把两百名军士集合了起来立即下令:
  “伍子胥唯有往东而逃的这一条路!我们这就向东去追!”
  伍子胥胯下一匹骏马,端的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能耐。他骑了这匹骏马一路往东飞奔,只是沿途催赶过急,他的身躯又重;况且太子太师第佣仆星散,乏人饲喂,那匹骏马已经三天未曾进食,骤然长途驰聘,自难免腹饥困顿。然而伍子胥却追兵在后,急如星火,他不断的在挥鞭猛笞,蹴踢不已。这便应了“欲速则不达”那句老话,骏马反倒越跑越慢了。
  父兄蒙冤,发妻自缢。眼看一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尤其伍子胥新婚,伉俪情深,在楚国境内,人人称羡的一座太子太师第,直落得家破人亡,一门惨死。只剩下一个前无出路,后有追兵的伍子胥,骑疲马,急逃生,追兵一到,尚且不知如何应付。当时伍子胥,真是肝肠寸磔,心摧胆裂,迎着怒号狂风,一遍遍的泪下沾襟,心如刀割,寒风扑面,肌肤几裂。那两股热泪,始终都在一个劲儿的流个不停。
  满腹悲酸,两行热泪,伴着伍子胥,一口气奔驰了两三百里。时近黄昏,落日殷红,将寸草不生,一望无涯的一片荒郊,映出一片血色。仿佛血染大地,方圆十里;夹杂着暮色苍苍,冉冉自地面升起。衬托得当时景氛,分外的悽厉可怖。伍子胥一面流泪一面在想,这是否我伍子胥的末日到了,楚国太子太师第,从此绝后?!
  蓦地,身后,远自天边,传来了隆隆车声。伍子胥不由惊了一惊,就在马背上扭头一望。他视力极好,能把五里开外的事与物,看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他便一眼瞧见,那武城黑不知何时竟在城父城里换上了车乘,每一辆兵车一概系上了四匹高头大马。此刻将近有一百乘兵车风驰电掣般在追赶上来。
  一阵急怒攻心,伍子胥反而勒马停步,纵身落地。他悲愤交集的在自言自语——
  “楚王啊楚王,你为我伍子胥一人大动干戈,不惜驱使百辆兵车前来拿我,我伍子胥今日唯有死战而已!”
  说时,摘下铁弓搭上利箭,昂然屹立于旷野之中,屏息等待那百辆兵车越来越近。近得伍子胥都可以看清楚那武城黑一车当先,正在奋力驱赶了。他不慌不忙,将手中铁弓拉了个满弦,觑准那在为武城黑驾车的军士,大喝一声:
  “着!”
  伍子胥的一箭射出,施展他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神射功夫,果然箭到人倒,武城黑的驾车军士被他一箭射中了咽喉,连一声哎呀都来不及喊出,就此一个倒栽葱栽下车去!
  伍子胥一箭射死武城黑驾车的御者,先已将武城黑跟那两百名军士吓得心惊胆战,魂飞魄散。武城黑惟恐伍子胥下一箭必定射他,心里一慌,霍的跳下车来,向伍子胥双手直摇的喊道:“莫射!莫射!请听末将一言。”
  伍子胥一腔悲愤,化作了雷霆霹雳般一声暴喝。他伸手一指惊慌万状的武城黑道:
  “快说!”
  那武城黑急于逃命,只求能逃过伍子胥的这一箭。他高声的在向伍子胥叫道:
  “阁下的父兄还在郢都天牢。倘若阁下射死了我,就怕伍太师和尊兄都活不成了!”
  听得伍子胥将信将疑,他转念一想:以楚平王对他一家心肠之狠手段之辣,自己原该奋力一击,将武城黑和他带来的二百名追兵杀个片甲无回,也好消一消心中的气恼,报一报武城黑之来,逼死了他新婚妻子贾氏夫人的深仇大恨。然而万一武城黑所说的都是实情,父亲和长兄仍在郢都天牢待决,那么,他为了一时泄愤,尽杀追兵,消息传到郢都,那就只有加速父亲和长兄之死,使自己成为小不忍而乱大谋的千古罪人。想到这里,他唯有一声长叹,严词警告那武城黑道:
  “我本来有意杀了你,和这区区追兵,以泄我心头之恨!如今饶你不死,却是要留下你这条性命,替我回郢都去传几句话。”
  武城黑一听,如逢大赦,连忙抱拳拱手,必恭必敬的问道:
  “末将恭候吩咐!”
  伍子胥怒目奋睛,字字着力的说:
  “你回郢都,务必一字不漏的面告楚王。他要想保全楚国的江山社稷,太庙宗祀,那就得留下我父我兄的性命,否则的话,我伍子胥此刻当天立誓,我一定要兴兵灭楚,亲手砍下楚王的头颅!”
  伍子胥义正词严,当天誓愿,语调铿锵,掷地有声。听得那武城黑和两百名追兵,一般儿的觳觫战慄,连声喏喏,武城黑尤其忙不迭的就说:
  “请阁下放心,末将回郢都去,必定一字不遗,当面奏报大王!”
  伍子胥神色肃穆的点点头,表示信得过他。这才翻身上马,勒辔向东,临去的前一刻,他头也不回的吩咐了一声:
  “去吧!”
  楚平王的麾下大将武城黑,和那两百名追兵,一概凛然畏惧伍子胥的大发神威,一箭贯穿了武城黑御者的颈脖。不但眼睁睁的看着伍子胥一人一骑飘然远去,而且,一直等到伍子胥一声喝令:“去吧!”这才敢掉转兵车,抱头鼠窜而逃。近一百辆兵车,连人带马,逃的时候居然会比追来之际更快一倍!
  武城黑一行二百另一人鼓勇而来,铩羽而归。回到郢都,不敢怠慢,立刻入宫陛见楚平王,平王一见武城黑,劈头便问:
  “可曾遇到了伍子胥?”
  “臣启大王,”武城黑无可奈何,只好把他回程路上编好的谎,和盘托出。他跪在楚平王座前,磕头如捣蒜的奏道:“臣自奉诏,星夜攒赶,一路不敢稍作停留,可是当微臣率部赶去团团的围住了太子太师第伍宅,破门而入,四处搜拿方始发现那伍子胥不知何时,早已逃之夭夭了!”
  楚平王听说伍子胥先已逃走,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懊恼,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伸手猛拍御案,虎的起立。当下便厉声喝令:
  “值殿武士!”
  两排值殿武士,轰然一声,齐齐应答:
  “在!”
  楚平王怒火中烧,笔直的向跪着发抖的武城黑一指。开口便说:
  “将这武城黑斩讫报来!”
  值班武士又轰雷般应了声:“是!”顿时便有两名为首的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双双反剪了武城黑的双臂,当下就要把他绑赴市曹斩首示众。——武城黑直惊得魂飞天外,张口求饶时连声音都变了,他声嘶力竭,嗓音拔尖的在连声高喊:
  “大王!大王!可怜微臣上有八旬老母,下有黄口幼儿,恳乞大王赦免微臣一死!”
  只是楚平王犹然余怒未息,他猛一跺脚,声声怒喝:
  “砍了!砍了!快绑出去砍了!”
  虽说伴君如伴虎,毕竞“朝里有人好作官”,当时,侍立一旁,眼见这一幕的楚平王宠臣费无极——他正是武城黑的姻亲,平时一向和武城黑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到了武城黑的生死关头,便不得不挺身而出。他直挺挺的跪在平王面前,一拉平王的袍䙓,朗声奏道:
  “微臣敢请大王赦武城黑一死!”
  楚平王启齿回答,答得倒也干脆,他说:
  “武城黑私自纵放伍子胥,罪在不赦!”
  那一头,武城黑砰砰砰的尽磕响头,极口喊冤。这一边,奸臣费无极却在替他的姻亲武城黑极力申辩:
  “臣启大王,那伍子胥多半是在伍尚奉诏入京的时候,就已经心知不测,弃家而逃了。武城黑晚去一步,自然扑空。微臣敢以身家性命作保,这武城黑绝无私自纵放伍子胥的情事!”
  楚平王一向听信费无极,听他这么一说,转念一想,这话却也言之有理。再一低头去看武城黑时,见他偌大一个壮汉,跪在地上居然骇汗如雨,抖得有如风中枯竹。楚平王想想也是好笑,便连连摇头,再问那武城黑道:
  “你可知道,那伍子胥他究竟逃到哪里去了?”
  武城黑一听楚平王的口气,就知道自己的一条性命大有转机。连忙膝行向前一步,磕头回奏:
  “臣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那伍子胥是一路向东,多半逃到吴国去了!”
  楚平王听了又是一惊,当年吴楚二国,境界犬牙交错,相毗相连。吴国自从强索越王勾践胜邪、鱼肠二剑以后,便以霸王自居,一直野心勃勃,志在开疆拓土。早年公子光率部侵楚,便曾大破楚兵,阵斩楚国勇将公子鲂,迫得楚人筑城以御强吴。——吴王僚对楚国处心积虑,虎视眈眈。假若伍子胥入吴,愿作吴王僚的向导,力劝吴王僚兴兵前来攻打,一场战祸便断难避免,想到这里,楚平王便越发心急,他再追问那武城黑道:
  “可曾听说,伍子胥临走前,是否有过什么表示?”
  武城黑蓦的想起伍子胥要他警告楚平王的那几句话。他踌躇半晌,方始措词委婉的答奏:“臣听城父人说,那伍子胥临行之前,仿佛说过:务请大王念在伍家三代忠良,竭力事楚的份上,最好赦免了伍奢和伍尚!”
  讵料费无极听后居然会哈哈大笑,他直率的指出武城黑的言不由衷了——这就是楚国大奸臣费无极的阴险毒辣,鬼蜮心肠。他惟恐楚平王一时心软,或者对伍子胥心生畏忌,果真赦免了伍奢、伍尚父子。忠奸不能并立,那就会给他费无极留下无穷的后患了。因此,他亟亟于落井下石,因风搧火,给伍奢、伍尚父子加一道催命符,催动楚平王的怒火说:
  “武城黑,你错了!以伍子胥的狂妄口气,他所留下的话必定是——大王不杀他父兄便罢,否则的话,他必将借兵灭楚,对大王不利,一报这血海深仇!”
  费无极常年随侍楚平王,察言观色,鞭辟入里。他能将楚平王的心事洞若观火。楚平王正在暗自担心伍子胥会入吴乞援,攻楚复仇。他便批亢捣虚,用伍子胥的话来激他一激。果不其然,楚平王一听费无极当众指明伍子胥会要借兵灭楚,对他不利的话,顿时就老羞成怒,脸色勃然一变的高声喝令:
  “费无极!”
  费无极躬身应答:
  “微臣在!”
  楚平王犹在怒气冲天的下令:
  “寡人命你监斩!立赴天牢提取伍奢、伍尚父子,绑赴市曹,斩首示众!”
  处斩令下,正中奸臣费无极的下怀。他得意洋洋的挺直身躯,朗声回奏:
  “微臣遵旨!”
  当时,朝廷上有不少忠臣良将,都在认为楚平王赦免武城黑,处斩伍奢、伍尚父子的处置极为不当。很有不少人不胜愤懑,想要出班谏阻。费无极一看情形不对,他把握时机,先发制人,回身向楚平王奏道:
  “臣启大王……”
  方说四个字,便又顿住。费无极使得楚平王大为诧异,便再催促一声:
  “奏上来!”
  好个城府深沉、诡计多端的费无极。他是要等到楚平王当殿命他奏事,他这才向上奏报:
  “伍奢、伍尚父子唆使太子建谋反,伍子胥闻风远飏。楚国庙堂之上,很有不少文臣武将可能是伍氏父子的同党。大王以江山社稷为重,似乎不可不查!”
  这一奏事,当时就把想为伍氏父子求赦的满殿文武,嘴巴全部封住。费无极直截了当说出了太子建,和伍氏父子的罪状,赫然是“谋反”。这“谋反”是要抄家灭门的重罪。费无极竟在唆使楚平王逐走太子建,处死伍奢、伍尚以后,尚且又请平王清查伍氏父子的同党。他这话一说出口,试问,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文臣武将敢给伍氏求赦。当时,楚平王随口淡淡的应了一句:
  “太子建和伍氏父子果然还有同党,寡人自将一一清查出来,从重治罪!”
  至此,满殿文武唯有倒抽一口冷气,就此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班来主持正义,给伍氏父子说一句公道话。而伍奢、伍尚之死,也就成为定局。
  当日亭午,正是秋高气爽,艳阳高悬。费无极的手下属吏,先已奉他之命,在市曹摆好了监斩官的公案。郢都市曹,原是商贾、店铺、肩挑负贩、引车买浆者流云集之地,往来路人多如过江之鲫。——一见市中广场设起公案罗列侍卫,少不得争先恐后的挤过来问声究竟。一听居然是楚平王派费无极监斩忠臣伍奢、伍尚两父子,顿时就群情愤激,为之大哗。人人都在愤懑不平,争说:
  “连世代忠良伍奢、伍尚父子都要问斩,朝廷里哪里还有天理、公道?”
  费无极的一名门吏,眼看围观者越来越多,又是个个义形于色,怒容满面,惟恐激起公愤,引出暴乱,一发不可收拾。他唯有硬起头皮,挺身而出,高声喝令众侍衙:“拉刀!”
  锵的一声,好不齐整。在场的一百余名侍卫,全部拔出了腰间钢刀。
  轰轰然的咒骂、议论之声,果然戛然而止。
  这门吏犹恐移时费无极一到,这些百姓还会给他难堪,索性假借费无极的名义,当众下了一道伪令:
  “奉上大夫费无极令,胆敢在市中议论朝政,亵渎大臣者杀无赦!”
  这道当场格杀的伪令一下,把成千上百,越聚越多的众家百姓全给唬住了。众人只好勉抑心中悲愤,自此噤若寒蝉!
  不一会儿,众人远远瞧见一辆槛车,车中蹲着伍奢、伍尚父子二人。父子俩一般的是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蹲在槛车里仰天浩叹。这时候,百姓们想起太子太保伍奢满门忠良,伍氏四代在朝廷为官,平时那些忠君爱民,正直敢言的种种好处,全都不禁感慨欷歔,嗡嗡议论,有人太息,有人流泪,更有不少人在一正衣冠,正容敛色,满心诚敬的向伍奢、伍尚父子拜了下去。
  接着便是净鞭击地,连声喝道的声响,自远而近,阵阵传来。众百姓回头望时,但见陷害忠良的楚国谗臣费无极,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乘坐高轩大车,前后又有一、二百名侍卫簇拥,撵开围观百姓,直到公案之前。于是,费无极就座,众侍卫列队。四名身材魁梧,赤裸上身,手提锋利钢刀的刀斧手,大踏步走向槛车,将那上了五花大绑的伍奢、伍尚,双双架下车来。伍奢、伍尚父子到了这个生死俄顷的关头,反倒精神一振,昂首挺胸,甩开刀斧手的双手挟持,脸上了无惧色的自己走到刑场当中。
  伍奢、伍尚父子从容赴义,自行就死。公案后的费无极一声冷笑,正待高声喝令:“斩讫报来!”蓦的,一阵悽楚哀恸,听了令人为之心酸的哭声,来自围观百姓的人丛之后。百姓纷纷坠泪,赶忙让路,只见一位浑身缟素,披麻戴孝的少年绝色妇人,双手捧一盘香烛供果,白烛荧荧,香烟缭绕。那妇人跪地膝行,一步一拜,一边在声声哭喊:
  “公公!夫君!妾身来生祭你们二位了!”
  围观的百姓这才晓得,来者是伍尚的妻子,郢都城里的名门闺秀,著名美女魏姬。公案后的费无极,眼见魏姬一路号哭的赶来生祭,也只好把他斩首的喝令暂且缩了回去,他眼睁睁的看着魏姬把香烛和供果在地面摆好,跪在地上,失声恸哭的向伍奢、伍尚两父子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掩面泣不成声的在跟伍尚诉说:
  “妾罪该万死,妾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始终没敢禀告公公和夫君……”
  伍奢、伍尚父子一听,脸上立刻涌现喜色。伍奢尤且露出笑容,仰脸向天,祝祷上苍,他十分虔敬的说:
  “上苍垂怜,在老夫命丧市曹之前能够获知我伍家忠良有后!”
  那伍尚却在忙于叮咛他的妻子:
  “夫人,二弟子胥生死不明,我们伍家也许就只有你腹中这一块肉了。我去以后,请夫人千万保重,将来夫人临盆,倘若是个男孩……”
  讵料,魏姬竟会放声嚎啕,打断了伍尚的话哭道:
  “不!不!不!夫君……妾早已说过:今日之事,是公公尽忠,夫君尽孝,妾也下定决心要为夫君尽节!”
  “不行!”伍尚惟恐魏姬执意与他同死,心中一急,不由得便发出了一声极喊。他急切劝阻的说:“夫人,你果然要为拙夫尽节,那你这腹中的伍门后胤……?”
  “他——”那魏姬先已哭得俯伏在地了,她几于语不成声的说:“夫君啊!他虽然在妾腹中,不知人事,可是,伍氏一门忠烈,他也该一死殉父,为父尽孝!……”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一头,伍奢也在急得高声大叫:“贤媳你……”
  伍奢的一个“你”字还在余音袅袅,众人但见魏姬已颤巍巍的从地面挣扎起立,她站在她将死夫婿伍尚的跟前,身子摇晃了两下,方始勉力站定。一个转身,面向费无极,咬牙切齿的迸出声声厉呼:
  “丧尽天良的奸臣!我魏姬先死给你看!”
  喊声方毕,她便从袖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剑,伍奢、伍尚一概来不及开口阻止,眼睁睁的看着她回手一剑猛刺自己的左胸,鲜血四溅,身子忽地一倒,一代佳丽,就此香消玉殒。
  伍尚眼见自己的爱妻惨死于地,母子同体,一尸二命,伍氏的后胤从此断绝。四周围观的百姓惊呼骇喊,同声一哭。连公案后的奸臣费无极,都被魏姬的尽节义烈着实惊了一惊。伍尚心摧胆裂,五内如焚,想起伍氏家破人亡,老父和自己行将身首异处,全是奸臣费无极用计进谗,一手造成,心胸中难免腾起熊熊的怒火,他也霍的转身,和费无极劈面相对,不禁破口大骂:
  “费无极!你施诡计,进谗言,蛊惑大王,罪在不赦!我伍尚在九泉之下,也要看你奸谋败露,千刀万剐,受尽世人的唾骂!……”
  “尚儿!”噙着满眶热泪,深心悼念爱媳之死的伍奢,一声大喝阻止了伍尚怒斥费无极,他热泪长流,却仍力持平静自然的说:“是非自有公论,忠奸尽人皆知!你去骂他作甚?”说到这儿,他也转过身去面向费无极,跟他微微点头,很客气的喊了声:
  “费大夫!”
  众怒难犯,魏姬义烈惊人,再加上伍尚的一团正气,伍奢临死以前的心平气和,待之以礼,在在都使神奸巨恶如费无极,都情不自禁的有点凛然畏惧了。——伍奢一喊,他竟慌忙起立,双手一拱,侧身一站,必恭必敬的答道:
  “伍公,你还有什么见教?”
  “我只有一言,”伍奢即将见斩,犹仍在忧国忧时的说:“我次子子胥不曾中计前来郢都,倘若他仍在世,只怕楚国君臣,从此眠食难安!”
  一时之间,费无极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唯有再拱拱手,随口应了声:
  “知道了!”
  行刑时间早就过了。迟恐生变,费无极不敢怠慢,只是这一回他不敢一声喝令:“斩讫报来”了。他装腔作势,企图稍平公愤。费无极侧身站在公案之后,双手一拱到顶,装得必恭必敬,然后他再低声的说了句:
  “请伍公父子归天!”
  费无极身畔的门吏再高声宣示一遍。四名刀斧手听后立刻上前,二左二右,分别在伍奢父子的两侧站定。——伍奢父子心知时辰到了,两父子一般的向南而跪,同声说了一句:
  “罪臣叩别大王!”
  成千上万的围观百姓不忍再看,一致伸手掩面。刀斧手两柄钢刀并举,使劲一挥,伍奢、伍尚两缕忠魂,就此同归地府。
  不知何时,天外飞来一团乌云。遮住了八月艳阳,将大地掩蔽得黯然无光。
  费无极下令斩了伍奢、伍尚父子俩,迳回楚王宫覆旨。楚平王明知伍氏父子死得极冤,心有内愧,他当时头一句话便问:
  “那伍奢、伍尚二人临刑之前,是否口出怨言,发过什么牢骚?”
  那费无极老奸巨猾,居心叵测,他把伍尚破口大骂他的那一番话,只字不提;偏又添枝作叶,加油加酱,将伍奢谋国的忠荩,化作了危言耸听,出语威胁。他奏报楚平王道:
  “伍奢临刑,依然强项。他曾当众宣称:他的次子伍子胥出奔在外,以他的英雄豪杰,海内人望,不难分赴各国借兵,杀回楚国,报他的血海深仇。到那时候……”
  说到这儿,费无极又极其狡狯的突然自己打断,不往下说。当时的楚平王正是听得既惊且怒,脸色由白转红。他大不耐烦的伸手一拍御案,厉声问那费无极道:“你说!那伍子胥究竟想把寡人怎样?”
  装出一副诚惶诚恐,不胜畏惧的模样。费无极屈膝一跪,蹑蹑嚅嚅的答奏:
  “这……这以下的话,臣便斗胆也不敢往上奏了!”
  挑拨离间,莫此为甚。从而使楚平王下定决心,非把伍子胥除掉不可,他当下就高声一喊:
  “武城黑!”
  武城黑惊了惊,转出班来,躬身答道:
  “微臣在!”
  “依你算计,”楚平王手捋长须,启齿问道:“那伍子胥此刻是否已经逃出了楚国国境?”
  武城黑凝神一想,略加盘算,然后措词谨慎的回奏:
  “依微臣的大致估计,那伍子胥应该还没有逃离楚国国境。即令是……”
  一语未毕,楚平王先已一伸右手,不容他再往下说了。平王是在深思长考,究竟要派哪一名武将去,才能如愿以偿,把有勇有谋的伍子胥手到擒来。他正沉吟不语,费无极一心讨好巴结,他悄悄的起立,凑近平王的身边,满面谄笑,轻声的说:
  “微臣正想保举一员名将……”
  平王头也不回的问:
  “谁?”
  “当朝第一员大将,左司马沈尹戍!”
  当楚平王和费无极一问一答的时候,武将班里,人人关心,个个留神。因此费无极一提沈尹戍,那沈尹戍一阵心慌,顿时就高声大叫:
  “不行不行,末将断然不是伍子胥的对手!”
  费无极的保举方才出口,楚平王还来不及回答。那位所谓楚国当朝第一员大将沈尹戍顿时就惊慌万状,双手直摇,当殿供承他断然不是伍子胥的对手。眼看满殿文武恇怯退缩,胆小如鼠,把个亡命出走的伍子胥敬之如神明,畏之如虎狼,不由楚平王不气涌如山,勃然大怒。他伸手猛拍御案,虎的起立,不容沈尹戍再贪生怕死苦苦求饶,规避职责,一开口便斩钉截铁,降了一道诏旨——
  “责令左司马沈尹戍亲率骁将锐卒三千名,限十日之内,将罪臣伍子胥擒解京师,绑赴市曹处斩!”
  诏旨降完,楚平王一个转身,罢朝返宫去了,根本不给沈尹戍哀求告免的机会。——沈尹戍和费无极是一丘之貉,平时只是搜括聚敛,营私自肥,哪懂得什么刀兵阵仗,何况要他生擒活捉威名四播的伍子胥?当时直把他急得脸如土色,团团直转,一把拖住了正在领头退朝的费无极,极口埋怨的说:
  “费大夫,你我一殿为臣,向来要好,多年以来一无嫌怨,二无仇憾。你为什么要把我往死路上送,叫我去逮那万人之敌伍子胥呢?”
  然而,费无极却是一脸深沉的笑,打了个哈哈,出语讥诮道:
  “沈司马,逮到了伍子胥,就是天大的功劳,来日大王重重的赏赐,你可不能忘了在下的保举之功啊!”
  说罢,又是一阵扬声大笑。抛下急如热锅蚂蚁的沈尹戍,费无极昂首阔步的迳自出殿去了。
  沈尹戍王命在身,万般无奈,只好十万火急的去调兵遣将。匆匆出殿,回到大营,命他的偏裨将校,在三万将士中精挑细选三千名不怕死的骁将锐卒,惟恐贻误时机,他还得连夜开拔。挥一支浩浩荡荡的三千人马,自郢都转折向东,硬起头皮去追伍子胥了!
  当年伍子胥家破人亡,只身逃出城父,他第一个目标是投奔吴国。因为吴国的国势日强,和楚国境界相接,连绵不绝。两国之间,时有龃龉冲突,渐渐而成“南方二强,其势不能并立”之概。倘若伍子胥投吴,加以一番游说,吴王僚很可能会把握时机,兴兵灭楚,底成统一南方的王霸之业。此所以亟于报仇雪恨的伍子胥,他的逃亡路线是斜出城父东南,直奔大江,也就是现今的长江北岸。打算一到江边,便找一艘船,顺流东下,直抵吴京。伍子胥的这一着,倒算是给衔命急追的沈尹戍料准了。——伍子胥辗转东南向,沈尹戍直往东奔,因而他能抢先一步,在伍子胥仓皇逃抵云梦泽北的大江北岸之前,先到江岸把三千人马扎住,拦住了伍子胥的去路!
  那日,伍子胥骤马奔驰,眼见大江在望,心中不觉一喜。只是当他临近江岸,蓦的看见江边驻扎一支楚国人马,不禁又是眉头一皱,却也不惊不惧,当时只是拍马上前,临到营盘门口,勒住马疆,高声喝问:
  “此处守军,主将是谁?”
  恰好守营门的一名军士,早先在郢都时,曾经远远望见过伍子胥一眼,识得伍子胥的天生威仪。一瞧伍子胥单人匹马直驱营门,厉声一喝,有如晴天霹雳。吓得他面色如土,屁滚尿流,浑身尽在猛烈的抖颤。他身不由己,跪倒在地,连连的磕着响头,颤声答说:
  “是……是左司马沈……沈大将军,奉了大王之命,率领三千人马,专程前来……前来……”
  伍子胥却鼻子里哼了一声,嘿嘿冷笑,揭穿了说道:
  “专诚前来捉拿我的,是吗?”
  那名军士既不敢说是,又不敢当面撒谎,窘得直在地上哆嗦不已。这时候,守营门的两排军士,全都晓得来者就是英名四播的伍子胥了。——人人畏惧,个个怕死,跟领头那名军士如出一辙,齐齐跪倒,磕头有如捣蒜。楚平王派来截拿伍子胥的一支精锐之旅,仿佛是在大营门口恪尽欢迎之礼。
  端坐马鞍的伍子胥看了,不屑一顾,他急于攒赶行程,却又不能直踹沈尹戍的大营,一冲而过。只好捺住性急,向十丈开外的那座大帐,又是雷霆霹雳般的一阵吆喝:
  “城父伍子胥,请左司马沈大将军答话!”
  楚国第一员大将沈尹戍,原是经不起楚平王催逼,硬起头皮带领人马前来拦截伍子胥的。——他敢于抢在伍子胥之先,赶到大江北岸扎起营盘,原是他踌躇多时,给他想出了一条自以为是的上上妙策。因此当他听到伍子胥在营盘外高声喊他出去答话,一向对伍子胥畏之如虎的沈尹戍反倒并不惊惶。他好整以暇的穿好战袍,摘下佩剑。步出大帐,骑上小校牵过来的一匹乌骓马,堆一脸笑容,拍马直驱营盘外。——乍一抬眼,便见威武雄壮,人高马大的伍子胥,凛然有如天神,矗立大营之前,低头一看,守营门的那两排军士,居然会齐同一致跪在伍子胥的马前簌簌发抖。胸有成竹的沈尹戍一概都不理会,他隔着一排跪倒军士和伍子胥遥遥相对,满面笑容,双手一拱,似故人欢聚般高声嚷道:
  “伍将军,别来无恙?!”
  然后,他忙不迭的左手抚肩,右手拍拍腰间,赶紧声明的道:
  “将军请看,在下肩未悬弓,腰未佩剑,确是赤手空拳而来!”
  沈尹戍的一团和气,毫无敌意,反倒把个决心拼死一战的伍子胥,闹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凝神一想,方始恍然的“哦——”了一声,开口问道:
  “沈大将军,你莫非是要我二人都下马来,徒手一搏,见个胜负高低?”
  那一头的乌骓马上,沈尹戍一听这话,连忙双手直摇,尖声嚷嚷的道:
  “不不不不!伍将军,你明明知道,不分马上马下,我沈尹戍焉能是旷代豪杰伍将军的对手?在下赤手空拳而来,纯粹是想和将军好言相商。看看在下想出来的一个计,是否可行?”
  伍子胥眉头一皱,他无从猜测沈尹戍是在卖弄什么玄虚,唯有一层,伍子胥心知沈尹戍确非自己的对手,他无需提防他施展什么阴谋诡计。于是,他仅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什么计?”
  沈尹戍又是一阵胁肩谄笑,忽的跳下马来,迈步走向伍子胥,一边走一边说:
  “将军鞍马劳顿,可否也请将军下马休息一阵,容在下跟将军密谈数语?”
  伍子胥不曾答话,无可无不可的也下了马。他倚马而立,直等到沈尹戍快步走到他的跟前,必恭必敬,一揖及地,那伍子胥仅只微微颌首,略示答礼。一开口便老大不耐烦的在催促:
  “沈大将军,有话快说!”
  讵料,沈尹戍竟会故作惊人之语,神秘之状,他把嘴巴奏近伍子胥的耳边,悄声说道:
  “将军须知,我家大王是不得将军绝不甘心的!”
  听得伍子胥气往上冲,怒目奋睛,他顿时便是一声巨喝,说道:
  “沈尹戍!那你我就该重上马去,各执兵器,拼个你死我活!”
  伍子胥勃然色变,直把沈尹戍吓得心摧胆裂,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厮战。他慌忙打躬作揖,赶紧申辩的道:
  “将军将军,你明知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方才在下骤见将军尊颜,当下便向将军表明,在下为将军着想,早已想出了个锦囊妙计!”
  伍子胥余愠未息,只答了一个字:
  “说!”
  那沈尹戍便低声下气,乞怜陪笑的说:
  “在下只想求将军借用两件东西,好让在下在我家大王跟前交差!”
  伍子胥俯望着在他跟前卑躬屈膝、惶恐待命的沈尹戍,一声冷笑的反问他道:
  “你是想借用我肩膀上的这颗脑袋,腰间悬的这口宝剑,让你拿去向昏君交差?”
  “不敢不敢不敢,”沈尹戍慌忙否认,又道:“在下想借用的,只不过是将军身上的这件白袍,还有足下的这双尊靴!”
  伍子胥听了不觉一愕,如坠五里雾中。他茫茫然的问沈尹戍道:
  “你要我的靴袍做甚?”
  沈尹戍两指一叠,将他筹划已久的一条妙计,娓娓道来:
  “在下的这一计纯粹是为将军设想。大王既然对将军志在必得,将军如果要顺利逃离国境,一路上真不知有多少刀兵阵仗,艰难险阻,不如用个金蝉脱壳,一劳永逸之计,让大王死了这个心!”
  听来颇有道理,伍子胥有点怦然心动了。他的神色渐趋和霁,漫声应道:
  “你往下说!”
  淡淡然一句,便是大有转机。沈尹戍精神一振,忙将他的妙计和盘托出:
  “在下敢请将军脱下尊袍尊靴,交给在下带回郢都。以尊袍尊靴为证,就说将军因为悲悼父兄弃市,嫂氏妻室殉节,已经在大江之滨,投水自尽了!”
  “不行!”沈尹戍自以为是的一条妙计,不曾想到竟会被伍子胥一口回绝。伍子胥神情端凝,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能让天下人耻笑!世上居然也有徒知悲悼,不能借兵报仇雪恨,惺惺然作小儿女态,枉自轻生,投江自尽的伍子胥!”
  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给诡计多端的沈尹戍?劈头碰了个大钉子。然而,沈尹戍一向深知伍子胥气壮如山,性烈似火。他先已料到伍子胥会对伪作投江之计加以峻拒。投江之计,原只不过是个引子,因此,当伍子胥严词拒绝以后,他立刻便再陪笑脸,用顺水推舟之势再往下说:
  “在下原知这投江一计容许不妥,所以,在下还有一个较为安善,面面俱到的计较。”
  “你说!”
  “这一计,还是得请将军脱下袍靴,赐予在下。只不过,在下回到郢都,奏报大王时,可以改口诳骗大王,说是将军走得不知去向了!”
  伍子胥仍旧不以为然,他轻缓的连连摇着头说:
  “我不信,那昏君也能轻易放过你!”
  “请将军不必替在下担心。”沈尹戍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由衷诚挚的模样:“一来三千楚军,全是在下的心腹将校,他们自会为在下隐瞒。二则,上大夫费无极贪财好色,舍下有一对祖传的苍璧,原是周天子祭天的宝物,在下拿这对苍璧去贿赂费大夫,费大夫一定会帮在下在大王驾前转圜,让大王赦免在下劳师动众,不曾追及将军之罪。就只是……”
  说到这儿,狡狯的沈尹戍偏又缩口顿住,不往下说,果不其然,一心赶路的伍子胥性急的往下追问了:
  “就只是什么?你大可明白讲来,不必吞吞吐吐,我断然不会怪罪于你就是了。”
  沈尹戍这才放心大胆,说出他那一计中最关紧要的一着:
  “在下得请将军从此改道向北,往投宋国!”
  “为什么?”
  “这也有两层缘故,”沈尹戍眼见伍子胥敌意逐渐消除,语气盆发和缓,胆气一壮,在伍子胥跟前也能侃侃而谈了:“头一层,从此间乘船东下,直入吴国,少说也有千里之遥,我家大王早知将军东奔入吴,沿途先已派遣重兵,设立无数关卡。将军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以一人一骑,一弓一剑,未必就能杀得尽沿途层出不穷,源源开来截拿将军的楚国人马!”
  “这——”伍子胥才说了个“这”字,满心踌躇,便又顿住。这一回,他不能不承认沈尹戍所说的确是言之成理了。
  “第二层,”能言善辩,远胜于交兵接仗的楚国第一员大将沈尹戍,滔滔不绝的再往下说:“令尊身为太子太保,尊兄和将军就都称得上是废太子建的家臣,如今废太子建一家三口栖栖皇皇,出奔宋国。以楚太子之尊而流落异乡,举目无亲。他渴望将军前往辅弼扶持,诚如大旱之望云霓,将军又怎可置故主于不顾呢!”
  这原是沈尹戍早已想好的一篇说词,用意只在骗取伍子胥的袍靴,劝伍子胥改道北上,方可使他编一套谎言好在楚平王的跟前交差。哪儿想到这正好应了一句俗话:误打误撞,歪打正着。一篇说词居然恰与君臣大义相吻合,从而打动伍子胥的心。伍子胥凝神一想,沈尹戍所言果然不差。尤有一层,楚平王无故废太子,不惜悍然降诏处死,图谋尽杀太子建的妻子儿女。只这便是君不君、父不父的禽兽行径。倘若伍子胥能赶到宋国,会合太子建,揭发楚平王的无道,伸张太子建冤屈于天下。大义所在,公道所趋,那岂不是要比自己为报父兄之仇更加动听,更能博得天下诸侯的同情与援手吗?
  伍子胥素来英敏果敢,善谋能断。他一听沈尹戍言不由衷的劝告,立刻从善如流,改颜相向。他双手一拱,向沈尹戍连声道谢的说:
  “多蒙沈大将军晓我以大义。我此刻便改道北向,先往宋国,借兵复仇之事,等见了太子殿下再说!”
  沈尹戍狡计得逞,不禁大喜过望。他口中谦谢不止,又极口称赞了伍子胥几声,想起所计已成,机不可失,惟恐伍子胥一声翻脸,又会变卦。忙不迭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小包袱,双手递给伍子胥,郑重其事的说:
  “这是在下先已为将军准备好的布衣一袭,芒鞋一双。偷若将军不嫌委屈,即刻换上,往后一路之上扮作平民百姓,一定可以免掉不少的麻烦!”
  伍子胥只当沈尹戍仍是一番好意,当时双手接过,再道声谢。转身往自己的马匹背后一站。田畴万里,野阔风摇,哪来的什么遮蔽之处。伍子胥就在马后更衣,脱下白袍长靴,换上布衣草鞋。再把白袍、长靴全都交给了沈尹戍,顿时翻身上马,抱拳一揖,向沈尹戍说了句:
  “后会有期!”
  就此一拎马缰,扭转马头,伍子胥双脚一蹬,胯下名驹撒开四蹄,哗啦啦的飞奔向北,直投宋国去了。留下站在原地的沈尹戍,逃过了跟伍子胥交手送命的这一关,一场交涉恰如心中盘算,自难免洋洋得意,笑逐颜开。他目送伍子胥渐行渐远,仰天一阵大笑,也上得马来,驰回营盘。沈尹戍立即召集所部将校,严词告诫,回郢都后万万不可说出曾在江边拦截住了伍子胥,违令者杀无赦。主帅、将校,与士卒,同样负有追杀伍子胥的重责大任,谁敢把纵放钦命要犯,抄家灭门的死罪往自己的身上揽,因此之故,自沈尹戍以下,三千追兵把江边会见伍子胥的这一幕,上下一心,瞒得像铁桶似的,楚平王是再也没法追究的了。
  就只是,沈尹戍瞒得过楚平王,却依然没法骗得了机伶狡狯,更胜自己十倍的费无极。因此之故,他一回郢都,立即夤夜求谒,双手奉上祖传的那一双周天子祭天的苍璧,苦苦哀求费无极在楚平王跟前替他缓颊。费无极、沈尹戍原为一丘之貉,他早已晓得沈尹戍断然不能擒获伍子胥。当日保举,目的原在一旦沈尹戍追之不及,保命要紧,必然会将这一双价值万金的祖传宝物双手捧来奉献。苍璧到手,在他来说也是如愿以偿,当时稍一推辞,便也腆颜收下。次日早朝,沈尹戍恭捧伍子胥的白袍长靴,向楚平王免冠长跪请罪。楚平王听沈尹戍说伍子胥已逃得不知去向,仅仅拾获他在江边留下的袍靴,顿时勃然大怒,一声令下:
  “把沈尹戍绑赴市曹斩了!”
  费无极一听楚平王喝令将沈尹戍绑出斩首,马上就从文臣班首迈步上前,躬身启奏。他恃宠而骄,率直问那盛怒之中的楚平王道:
  “请问大王,当日诏令左司马沈尹戍追捕伍子胥,是否命他往东急追?”
  楚平王余愠未息,他悻悻然的答道:
  “逆贼伍子胥逃往吴国,寡人当然是要沈尹戍往东急急追捕了!”
  这时候,费无极反倒不惊不怯,不慌不忙。他在文武群臣众皆失色之际,振振有词的奏道:
  “大王命沈司马往东追捕,那伍子胥他却是向北而逃。这一东一北,恰似背道而驰,越是急追相距越远,伍子胥他当然逃得不知去向了!”
  “可是,”楚平王伸手一指沈尹戍手中捧着的袍靴,厉声质问:“这伍子胥所遗的衣物,不正是沈尹戍在大江北岸拾获的吗?”
  好个狡狯的费无极,他竟先不回答楚平王的问话,反而转过身去,跟那跪在地上假装发抖的沈尹戍说:
  “沈大将军,这就是你上了伍子胥的大当了!”
  “末将罪该万死,”沈尹戍连磕响头的说:“只是末将愚昧,还请上大夫见示,末将究竟是怎样上了伍子胥的大当?”
  钱可通神,亦即所谓“有钱可使鬼推磨”。沈尹戍在楚王大殿上跪地抖索,摇尾乞怜,以及他跟费无极之间的一问一答,原是奉上苍璧之夜早就商议好了的。沈尹戍这一请教,费无极当下接口便说:
  “伍子胥奔到大江北岸,故意遗下袍靴,暗示他已投江自沉,然后他再转折向北,投奔宋国。不但能骗过沈将军,即使是大王,也难以觉察他的狡计!”
  三言两语,深中肯綮。不但替沈尹戍解了围,逃脱了市曹之中一刀之苦,而且也为楚平王的误判伍子胥投东而逃,加以掩盖;典无极算得上是能言善道的了。却是楚平王偏偏还有一问,他说:“费大夫,你怎知道那伍子胥是投奔宋国去了?”
  至此,费无极方始顺风使舵,将话题一转,让沈尹戍失职一案作个总结。他特地提高声浪,把他虚构的一宗密报说给满殿君臣听见——
  “微臣方才接获鄀国(秦、楚边界小国,今之湖北宜城县东南)边境关吏急报。那伍子胥身穿布衣,足踏芒鞋,已经逃出国境,直奔睢阳(春秋时代宋地,今之河南商丘县南)去了!”
  费无极的这一个谎编得活灵活现,仿佛当真,听得楚平王和一殿文武不由不信。其实,伍子胥改作平民百姓装束,逃往宋国,那是头天夜里方始由沈尹戍告诉他的。只因一双苍璧之介,两名奸佞费无极和沈尹戍合作无间,果然将楚平王还有那满朝文武统统瞒在鼓里。尤其是楚平王听说伍子胥已经逃离国境,进入宋国,更兜起了他老大一桩心事。他忧心忡忡,双眉紧锁,背负双手不停的在殿中踱步。却却被善于窥伺颜色的费无极,把他的心事给摸了个一清二楚。费无极一看良机当前,不容轻失,他马上就凑近平王,低声奏道:
  “微臣窃以为,大王揆情论理,就该赦沈大司马无罪!”
  楚平王当时正在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闻奏以后,顺口便应了一声:
  “沈尹戍,寡人恕你无罪!”纶音一降,便是起死回生,喜得沈尹戍心花怒放,费无极莞尔一笑。——那沈尹戍居然一连两次,如愿以偿的死里逃生了。他朝向楚平王的背影,必恭必敬,再磕个头,高声奏道:
  “微臣叩谢大王不杀之恩!”
  然后就站回武将班首,若无其事的昂然直立了。
  楚平王面带重忧绕殿蹀躞,脚步越踱越快,越踱越急,充分显示他内心是何等的焦躁。当时,一殿之上,一、二百人,一个个大气不吭,端的是鸦雀无声,针尖落地可闻。唯有楚平王的心腹亲信,奸臣费无极,他独自一人,紧紧跟在楚平王的背后,亦步亦趋。他倒并不是在深思长考如何为楚平王解忧遣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只不过在等最恰当的启齿机会而已。
  久而久之,楚平王——终于站停了脚步。他仰脸朝天,头也不回的喊了声:
  “费大夫!”
  “臣在!”
  费无极灵巧的从平王身后转到右侧,躬身一揖及地。
  手捋颌下长须,平王煞费踌躇的启齿动问:
  “依卿看来,伍子胥逃往宋国,他是……”
  “多半是投奔废太子建去的!”
  “逆子建和伍子胥同流合污,”平王毕竟还是把自己的心事,抖露开来:“只怕楚国北方边界,从此又要多事了!”
  时机成熟,费无极立刻适时献计:
  “微臣敢请大王颁下一道诏旨,明示二事,管保能使伍子胥天下之大,无处存身!”
  当时,伍子胥还在楚国境内,策马日夜奔逃。一心只想尽快穿越小小鄀国,进入宋国的睢阳名邑。一日,来到一处市镇,眼见一群男女老幼,围在一道墙壁之前,驻足观看,议论纷纷,伍子胥不知出了什么事,拍马过去,就在人群之后直起身来看时——只见墙壁上贴有巨幅告示,告示上赫然便是自己的一幅画像。紧接着又是一篇榜文:“凡我楚国军民人等,倘能捕获逆贼伍子胥,解交官府者,赐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胆敢收容纵放,概予全家处斩!”
  伍子胥读完榜文,摇头太息。自忖:“昏君奸臣处心积虑必欲杀我而后甘心,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了!”且幸,在场观看榜文的和道路行人,都不曾发现伍子胥就在身旁。子胥嗟叹一阵,扭转马勒便走。从此,他昼伏夜行,专择罕见人迹的荒郊野外,密林丛草,钻隙行进。遇有城邑关卡,更得绕道而行。那天,临到楚鄀两国交界之处,必得穿越大路。伍子胥连人带马,在一座大树林里藏匿了整整一天。等到更深人静,四野寂寂,方始乘着月黑风高,牵起马匹,踅出树林。正要穿过大路,再走上三、五里平阳草地,就可以进入鄀国境界了。蓦的,大路北边,传来一阵车声蹄声,由远而近。伍子胥为免在逃离楚境之前,横生枝节,多伤人命,心想还是再躲一阵的好。因此,他又将马匹牵回大树林里。
  伍子胥匿身树林尽头,朝外张望,车声马蹄声越来越近。俄时便见一派火光,由北向南疾驰而来。直到临近时,伍子胥方才看见一支马队,拿起火把,簇拥着一辆高轩大车,正在连夜攒赶路程。
  伍子胥定睛一看,高轩大车上高坐一人。在火光映照之下,依然看得出他面皮白净,朗目浓眉,鼻直口方,颌下五绺长须,在一路疾行中随风飘拂。正是自己平生唯一知己好友申包胥。因此,伍子胥一心欢喜,情不自禁的便出声高喊:
  “包胥!且等等我!”
  在高轩大车上连夜赶路的申包胥,一听就知道是伍子胥的声音,他连忙喝令车伕停车,从人勒马止步,自己忙不迭的从车上下来,一叠连声的在问:
  “子胥在哪里?子胥在哪里?”
  伍子胥先把马匹系在树边,整整衣襟,披枝拂叶的钻出林来和申包胥相见。一对好友,情逾骨肉,在这路畔一见之前,同是郢都城里的名门后裔,少年新贵。只今一见,申包胥眼看好友伍子胥一副落魄狼狈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酸,两股热泪,夺眶而出。
  申包胥,复姓公孙,名包胥。他是耻不食周粟,采薇为食,终告饿死首阳山上伯夷的后裔。伯夷之后由周天子封在申地,申国故城在今之河南南阳县北。春秋时代申国为楚国所灭,申包胥的历代祖先都在楚国为官。申包胥幼有贤名,长大后由楚平王拜为大夫,又把申地还封给他作为采邑,因此当时人号称他为申包胥。
  申包胥和伍子胥原有通家之好,又是自幼订交,两人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当夜两人在途中巧遇,路畔把臂相晤,申包胥眼中掉泪,拉住伍子胥的双手,使劲一阵摇撼,呜咽哽塞的说:
  “府上的惨遇,我在秦国全听说了……”
  当时,伍子胥的心中,正有千缕哀恸,万股怒火,他急于将自己这些时来所身受的屈辱、悲痛、哀伤、愤恚……一古脑儿向他的知己好友尽情倾诉。然而,话到喉头,却又化作了无限悲酸,两行热泪。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一双好友,唯有四手紧握,相对欷歔。久久,伍子胥方问:
  “包胥,你从哪儿来?”
  申包胥伸手揩去了眼泪,勉定心神的答道:
  “我奉大王之命,出使秦国,所幸不辱使命,此刻正自咸阳(秦国都城,故城在今之陕西咸阳县东)驰返郢都覆旨!”
  伍子胥猛可忆起,申包胥毕竟还是楚臣。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唯有一声苦笑,顾左右而言他,没话找话来说,闲闲的问申包胥道:
  “回京覆旨,又何必连夜攒赶?”
  “不但连夜攒赶,”申包胥深沉的一笑:“我还是特地绕道鄀国,专为迎上你而来!”
  伍子胥疑惑不定的问:
  “包胥是想和我见个最后一面?”
  申包胥轻缓的摇了摇头。
  “那么,”伍子胥提高警觉,单刀直入的问道:“包胥是想把我拿下,解送郢都,让那昏君加封你为上大夫,赐粟五万石了!”
  申包胥听后,顿时便是脸色一沉,慷慨义烈的答道:
  “子胥,你我是生死刎颈之交。你我的交情,不是天下任何爵禄所可以更改的!”
  伍子胥连忙陪笑谢罪,说道:
  “惶恐惶恐!包胥,这就是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申包胥却说:
  “子胥,我绕道来跟你见上一面,正是要指点你一条明路!”
  伍子胥双手一拱,由衷肫恳的说:
  “愿闻明教!”
  申包胥吩咐从人,就路畔摆好两方茵席,拉起伍子胥的手,和他席地而坐,接席密谈。他告诉伍子胥说:
  “我才离开咸阳,道路之中,便听说费无极进谗,大王屈杀了伯父和尊兄,你则只身逃出城父。当时我便断定,你准会北上却城,投奔宋国!”
  伍子胥连声苦笑的道:
  “不然。若不是我在大江北岸,闯上了沈尹戍的兵马,听他一席劝,此刻我还在东下入吴的路上呢!”
  “不,暂且你不能东下入吴,弃废太子建于不顾!”
  “这一层道理,总算我已经想通了!”
  “可是,”申包胥突又石破天惊的道:“此刻我所要指点你的,正是宋国也不可居!”
  伍子胥一惊,忙问: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曾否听说,宋国目前正在君臣交恶,不久将以兵戎相见?”
  “包胥,你是说宋元公和宋国世卿华氏?”
  “不错,”申包胥为伍子胥娓娓道来:“宋元公秉性阴柔忌刻,他深嫉宋国世卿华氏一门贵显,累代出将入相,华氏子侄尤且握有重兵,竟然亲自率领甲士,往攻华氏。日前宋国大司马华费遂已逃抵南里,遍召华氏重臣华亥、向宁等齐集南里决心谋叛。宋元公则拜乐大心为大将,率部将南里一地,团团围困!”
  伍子胥听后,一声浩叹,不胜感慨系之的说道:
  “楚国昏君强纳子媳,不烘置太子于死地。太子奔宋,如今宋元公又以君攻臣,酿成大乱。楚国的父不父、子不子,宋国的君不君、臣不臣,真所谓无独有偶的天下奇闻了。”
  “子胥!你先莫发感慨。我待问你,”申包胥脸色一正的说:“你可知道,如今华氏一门已遭重兵围困,他们将如何应付?”
  事不干己不操心,伍子胥不耐细想,他淡淡然的摇了摇头。
  然而,申包胥自己说出来的答案,却又让伍子胥大大的震骇了,因为,他是在简单明瞭的说:
  “南里和楚国邻近,华费遂定会派人向大王借兵!”
  当下,伍子胥大吃一惊,直惊得站了起来,急切的问申包胥道:
  “包胥,依你看来,昏君会不会出兵援救华氏?”
  申包胥的回答,大出伍子胥的意料之外。他伸手一指伍子胥,应声答道:
  “那就要看你阁下了!”
  “包胥,你这话怎讲?”
  “这个道理很简单,”申包胥剖析如流的说道:“子胥,倘若你真要投奔宋元公,会合废太子建,借兵攻楚。那么,大王一定会应允华氏之请,派兵赴援,先解华氏之围,再跟华氏合师反攻。华氏要的是宋元公,大王要的,就是废太子建和阁下你了!”
  分开脑门八爿骨,浇下一盆冷水来,这句俗话,正好是当时伍子胥的心情写照。他这才明白,非但吴国去不成,连宋国也难以停留了。因此他迈步蹀躞,沉吟半晌,着实走投无路进退维谷。只好回到申包胥的身边,向他请教:
  “包胥,你曾说过,你赶来此地,是为了指我一条明路!”
  申包胥笑吟吟的反问他一句:
  “子胥,你真肯听我的劝?”
  伍子胥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那么,念在多年交好,如今你又在穷途末路,”申包胥也站了起来说道:“我有六字相赠!”
  “哪六个字?”伍子胥急切的问。
  申包胥两指一叠,意味深长的说:
  “入宋不如入郑!”
  伍子胥毕竟聪明绝顶,了然天下之大势,吃申包胥一点就醒。只是,蓦然他又兜起了一件心事:
  “可是包胥,太子殿下一家还在睢阳……”
  “南里交兵,睢阳难免波及,此刻你最紧要的事,就是火速赶到睢阳,把废太子一家接到郑国去,投奔郑定公!”
  伍子胥双手一拱到顶,然后长揖及地,他是诚心诚意的在向申包胥道谢:
  “包胥,蒙你连夜赶来,及时提醒了我。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来日等我迎接太子,抵达郑京,向郑定公借兵伐楚,报仇雪恨……”
  申包胥却不等他把话说完,一伸手便拦住了他,连声说道:
  “慢着,慢着!子胥,你不妨先告诉我,你待怎样报仇雪恨?”
  一提报仇雪恨,伍子胥便怒发上指,目眦几裂的说道:
  “我要生嚼昏君之肉,车裂奸臣之尸!”
  然而,申包胥却在不以为然的直摇头说:
  “不,子胥,你错了!”
  伍子胥理直气壮的问:
  “包胥,我怎么错了?”
  申包胥言词恳挚的劝慰他道:
  “子胥,你别忘了,你家父祖四代,都在楚国为官,君臣的名分,早已成为定局。当今大王纵然有过,你也不能以人臣的地位,说出什么报仇雪恨,生嚼其肉这种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话来!”
  伍子胥悲愤交集,难以遏忍。他抓住申包胥那一句“无君无父”的话,抗声答道:
  “你说我无君无父。难道你不曾听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申包胥却说:
  “所谓君父君父,显然君王是在父母之上!”
  申包胥苦口婆心劝伍子胥息了借兵报仇之念。然而,父兄问斩,妻嫂殉节,伍子胥一门蒙冤,家破人亡,一连串人间至惨的遭遇,早已使他椎心刺骨,片刻难忘。申包胥越是劝他,反倒越发激起他心胸中的熊熊怒火。——伍子胥咬牙切齿,握爪透拳,在向他唯一知己好友,再一次义正词严的宣示了他报仇雪恨的决心,他愤怒异常的说:
  “当年夏桀无道,为商汤所灭!商纣无道,为周武所亡!天下人都说汤武革命,顺天应人!如今昏君夺媳、弃嫡、宠信奸佞、滥杀忠良;楚王无道,比诸桀纣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伍子胥矢志伐楚,将来直入郢都,不但是为了报我全家惨死之仇,而且也在于除昏君、杀奸佞,为楚国荡涤污坧,使楚国重见光明!”伍子胥声调铿锵的说到这儿,一阵激动,催出了两行热泪。忽的又伸出了右手,笔直的指着天际,伍子胥声泪俱下的起着重誓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伍子胥今生今世倘若不能灭楚,誓不立足于天地之间!”
  眼见伍子胥怒发冲冠的当天立了重誓,申包胥深知他的报仇雪恨之念决计无法挽回。他唯有一声浩叹,站起身来,和伍子胥四手紧紧相握。两位好友在火光之中凝视久久,申包胥方始吐露了他的肺腑之言:
  “如果我赞成你伐楚报仇,那就是我对楚国不忠;不让你报仇雪恨,又会陷你于不孝!此事我只能说:子胥,你要谨慎将事,好自为之,站在朋友的立场,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你的秘密。同时我也要把我的心事告诉你——纵然你我的友情永不更易,可是子胥,我要郑重的声言:你能灭楚,我必能复楚,你要危害楚国,我必能使楚国转危为安!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吧。”
  说罢,申包胥一个转身,迳自登车,车伕一声吆喝,众马奔腾,高轩大车与一支马队就此绝尘而去。留下伍子胥,满怀激愤,荡气回肠,兀自屹立于深夜料峭寒风之中。
  跨过大路,穿越草原,伍子胥在晨曦初上时分,终于进入薳国境界。从此他不必再昼伏夜出,躲躲藏藏了。他不曾忘记申包胥的好意叮咛,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赶赴睢阳。他得尽快把太子建救出宋国,然后和他同赴郑国都城新郑(今之河南新郑县)。
  宋国内乱方殷,宋元公正在亲自催动人马,源源开赴南里,企圆把困在南里的华氏党羽一网打尽。睢阳地当要冲,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伍子胥便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找到了睢阳馆舍,和楚太子建见到了面,太子建一见了伍子胥就跟他抱头痛哭,一个劲儿的直在诉说他一家三口这趟逃奔宋国,沿途所受的风霜雨露之苦,以及睢阳大乱生活起居又是如何的不便,居然不曾问起伍奢、伍尚父子问斩,以及伍子胥的全家罹难。子胥听得不耐,只好无可奈何的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殿下来到睢阳,可曾去过宋都商丘(今之河南商丘县),谒见宋君?”
  太子建摇头答道:
  “还没有。因为我们一到就碰上了宋国君臣相攻,动起了刀兵……”
  伍子胥又一次插嘴说道:
  “那正好!”
  听得太子建一愣,急急的问:
  “子胥,怎叫做那正好?”
  “殿下不曾谒见宋君,那我们于礼就不必再去向他辞行!请殿下立刻吩咐从人收拾行囊,我们这就动身!”
  “动身?”太子建更是茫茫如坠五里雾中了:“子胥,你要带我们上哪儿去呀?”
  “新郑!”
  “新郑?那不是郑国的都城吗?子胥,我们好端端的到郑国去作甚?”
  子胥正要耐心解释,华氏势危,必将派人到楚国乞援,楚平王的援兵一到,太子建和他自己定难倖免。——恰巧,一名太子建的寺人(春秋时代内侍官名)伊干匆匆的自外间奔来,神色仓皇的向太子建高声禀报:
  “臣启殿下,大事不好,南里华费遂派华登入楚借兵。大王已派大将薳越率领大军北来,听说不几天就要进抵睢阳了!”
  太子建一听,惊得脸色都变,那一头,伍子胥却在心想:这下正好,自己尽可少费唇舌了。他顿时就跟太子建毅然决然的说:
  “殿下,请你立即下令速离睢阳,星夜驰赴新郑!”
  郑国在济西、洛东、河南、颖北四水之间,原是周天子都城雒邑的近畿之地。当时正是郑简公之子定公在位,他有一位贤相,上大夫公孙侨,字子产,秉国达四十余年之久,使处于晋、楚两强之间的郑国国泰民安,兵强马壮。两大强邻始终不敢派兵入侵。太子建、伍子胥一行由宋国投奔郑国之时,正值公孙侨新逝,郑廷栋折梁摧,定公如失右臂。正在痛切哀悼,忧心如焚。他命正卿游吉继子产之任,可是游吉温文优柔,处事从宽。郑定公非常担心他不能内除盗贼,外御强侮。急于想延揽一位足以身为朝廷柱石,国家干城的当代俊杰,作为他的臂助。而当年伍子胥文治武略,俱堪安邦定国,他英名四播,几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当郑定公闻报楚废太子建,挈同伍子胥一行,业已逃抵新郑,住进馆舍。当时他那一喜,确是喜出望外,正中下怀。
  郑定公郑重其事,待伍子胥以国士之礼。派一名大行人(周礼秋官之属,掌管朝觐聘问之事,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礼宾司司长),备下一份厚礼,先往拜访太子建和伍子胥,备致定公欢迎之忱。并且传谕馆舍中人,务必好生款待,一应供张,需同王侯。伍子胥再三向大行人致谢,太子建则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他嬲着那位大行人,一再要求明日早朝,便去晋见郑定公。大行人无从推托,只好答应。
  当晚,馆舍设下盛宴,恭请太子建和伍子胥对酌。子胥乘太子建酒酣耳热,兴高采烈,便把握机会婉言进谏。他先问太子建道:
  “殿下以为楚、郑二国,谁强谁弱,谁大谁小?”
  太子建听后,不假思索的答道:
  “这是连三尺童子都晓得的事。楚郑之间,当然是楚强郑弱,楚大郑小!”
  “既然楚强郑弱,楚大郑小,那么,”伍子胥顿了顿,想用醍醐灌顶之势,惊醒太子建:“——明日谒见,殿下千万不可提起自己所遭的冤屈,说什么向郑国借兵伐楚的话!”
  太子建一愣,忙问:
  “咦?子胥,这又是为什么呢?”
  “怕只怕,”伍子胥意味深长的说:“殿下一提借兵伐楚,我们就没法再在这儿住下去了!”
  偏有昧于时势,刚愎自用的太子建,还听不出伍子胥的弦外之音,他断然的答道:
  “我偏不信!”
  逼得伍子胥无可奈何,只好跟他把话摊开来明说了。他正色敛容,告诫太子建道:
  “楚强郑弱,事实俱在。子产一死,郑国夹在晋国、楚国二强之间,唯有仰人鼻息。定公念在殿下千里逃亡,走投无路,不惜开罪强楚,收容殿下,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仁心义举了。殿下明知以郑伐楚,不啻以卵击石,向定公借兵,岂不是得寸进尺,强人之所难吗?借兵的话,一旦出口,定公无法应命。到那时候,定公左右为难,只怕他唯有脸一抹,摆驾送客了!”
  当时,太子建倒也唯唯诺诺,表示他对子胥的告诫,业已全盘接受。可是临到次日一早,他和伍子胥一道晋谒郑定公。定公闻报伍子胥,顿即笑逐颜开,倒屐相迎,不惜降尊纡贵的跟伍子胥把臂欢晤,备致仰慕之忱;两相比照,反把个楚国废太子建,给冷落到一边去了。郑定公以上宾之礼对待伍子胥和太子建,跟这主从二人,分宾主落座,坐定之后,劈头就说:
  “五日之前,楚王曾经派遣一名使臣,专程前来南郑知会寡人,嘱请寡人不得收容先生。寡人当时曾经说过,寡人仰慕先生已久,先生不来新郑便罢,若来新郑,寡人要向先生请教的事,正多着呢!”
  伍子胥正要启齿逊谢,万万不曾料到,坐在他上首的太子建,一等郑定公把说完,马上就挤出两滴眼泪,纵声大哭。他一边哭着一边站起身来,躬身下拜,向郑定公细说冤情:
  “家父荒淫无道,奸占在下新妇,既恐丑事外泄,又颁乱命,将在下废黜处死,令在下不得不逃离本国,辗转千里,来投君侯。如今唯一之望,唯有恳乞君侯怜我遭此千古奇冤,拨一支人马,由在下亲自率领讨伐楚国,攻入郢都。及时废昏君,正大位。君侯的大恩大德,在下来日必将重重酬谢!”
  一番哭诉,着实说得极不得体,尤且不合时宜,伍子胥一旁拦阻不及,又窘又急,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身下去。他正搜索枯肠,想出一套说词来加以转圜,把这场僵窘消弭于无形。殊不知,那一头,主位相陪的郑定公,他听了楚太子建这一大段哭诉竟会私衷窃喜,深感正中下怀。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留下伍子胥,支开太子建。一方面惟恐激怒楚平王,后患无穷,另一方面他更想伍子胥能为郑国所用。因此之故,他故作同情之状,一脸悲悯神情,故作语音肫挚的回答太子建说:
  “敝国兵微将寡,力不足以抗强楚。世子有意伐楚,不如入晋求援,寡人明日便安排世子启程。”
  伍子胥一听郑定公在下逐客令,暗中惊呼这下糟了,太子建不听忠谏,贸然借兵,诚然是自取其辱,只是想来想去,毕竟还是故主情深。以太子建的粗疏鲁莽,独断独行,不知自己处境的危险,就怕他到了晋国,一不小心可能会惹上杀身之祸。子胥不忍弃他于不顾,当下便双手一拱的跟郑定公说:
  “太子殿下入晋,在下自当随行!”
  然而,郑定公却在笑容可掬的回答他说:
  “先生莫非健忘,方才寡人就已经说过,寡人渴望先生之来,正是有好些个军国大事要向先生请教呢!”
  念及太子建正在危急关头,有点怨怼郑定公笑里藏刀,未免逼人太甚。伍子胥不惜带点顶撞意味的答道:
  “君侯明鉴,想在下终是太子殿下的家臣!”
  “这——”伍子胥大义凛然,给郑定公当头一棒,定公不由愣了愣,心想,看来不让步是不行了。立刻便深沉一笑,改口说道:“世子入晋请兵,一来一去,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携家带眷,诸多不便。依寡人看来,世子还是略携几名从人,再由寡人派一支人马,护送世子去走这一趟!”
  这便是郑定公的重大让步了。在他的原意,是利用太子建授之以柄的机会,把太子建一行遣往晋国,留下伍子胥来引为己用。但是伍子胥态度坚决,坦承他是太子建的家臣,一定要跟太子建同进退。定公爱才,深知子胥是三代忠良之后,当代安邦定国的人杰。因此他唯有让步,一改把太子建遣往晋国而为入晋一行,让他的家眷留在郑国,也就是允许太子建再回郑国来的意思。这一回,郑定公话中的含意,连贸然行事的太子建也听明白了。他起立向郑定公道谢。而他这一道谢以后,太子建只身入晋已成定局,伍子胥自是无话可说!殊不知,就由于太子建的这一趟入晋之行,居然会使他身首异处,命丧黄泉。让伍子胥奉楚太子号召诸侯,出兵讨伐昏君平王的方针大计,也为之化作泡影!
  郑定公对伍子胥曲尽绸缪,极力讨好,当日中午,以饯行为名,郑定公设宴款待太子建和伍子胥。明眼的人一望可知,这一席盛宴是专为伍子胥所设的。席间,郑定公兴高采烈,神采飞扬,一个劲儿的跟伍子胥谈天下大势、富国强兵之道。伍子胥有感于郑定公的盛意,插不上嘴,喝了老大半天闷酒,次日,伍子胥把太子建送出新郑北门之外,再三叮咛,殷殷嘱咐,方始洒泪而别。
  楚太子建一走,郑定公便派时秉国政,在郑国拜相的上大夫游吉,轻车简从,卑礼厚币,专诚拜访伍子胥。子胥在馆舍和游吉会晤,眼见游吉谦逊诚恳,执礼甚恭,三言两语,便单刀直入,道明来意。他私衷仰慕子胥已久,如今好不容易得着这个把臂相晤,甚且可以朝夕盘桓的机会。游吉深切感到机不可失,他诚心诚意的要拜伍子胥为师,伍子胥却不过他一再苦求,只好开门见山的告诉他说:
  “在下惨遭昏君、奸臣之厄,家破人亡,只身流浪。此刻心中只有报仇雪恨之一念,其他俱非所计。郑弱楚强,两国境界紧相毗连,楚王对于敝主太子建和在下二人,早已势不两立,必欲得之而后甘心。因此之故,楚王既知敝主和在下已入郑国,今后必将一再催逼郑君,将我二人交出。郑国上下爱重子胥,盛情极其可感,只不过,奈何郑国力不能抗楚,楚王催逼,硬软兼施,郑君势将左右为难。此所以子胥早已料定,我主从二人在郑国只可作短暂停留。为报郑国上下隆情高谊,子胥但在郑国一日,君侯和阁下但有所命,子胥赴汤蹈火,断不敢辞。至于为君侯做谋主,与阁下相互切磋,谊切师生,那都是当前环境所无法许可的!”
  伍子胥毕竟是英雄见识,忠肝义胆。一席话,说得披心沥腹,真诚坦白,使郑国上大夫游吉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再三揖谢。他辞别子胥,去向郑定公复命,郑定公一听伍子胥的话说得入情入理,真挚肫恳,自也无话可说。只是传谕郑国大小臣工,尽量利用伍子胥留郑时期,多多向他请教如何定邦定国,富国强兵。尤其是如何应付晋楚二霸,在两大强邻的夹缝之中求生。这一来,伍子胥所住的馆舍,就此车水马龙,户限为穿了。每天从早到晚,郑国公子王孙、公卿将相,几于络绎不绝的前来请谒,虚心求教,恭聆高论;伍子胥也能剑及履及,言出必行。他总是有问必答,答必中肯,使他在郑国获得极高的声誉,普遍的尊敬!
  然而,他却偏偏救不了故主太子建的性命。
  楚太子建入晋乞援,一去整整二十天。二十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行色匆匆的回到新郑,不去馆舍后进看望自己的妻儿,反倒直奔伍子胥的寝处,喊醒了业已入眠的伍子胥。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一把拉住慌忙披衣起身的伍子胥,没头没脑的便说:
  “子胥!大事成了!”
  子胥听后便是一愣,正待开口问他什么大事成了?那一头,楚太子建却已迫不及待,欢声的再告诉伍子胥道:
  “晋国一行,大有斩获。如今我们不但可以兴兵灭楚,尚且可以兼并郑国!”
  伍子胥一听,不由大吃一惊,他先冲出室外,看清楚了四下无人。然后再将室门窗户严密关好,和太子建席地而坐,斟两杯酒,接席密谈。
  伍子胥先问太子建:
  “殿下入晋,可曾见到了晋君?”
  “见到见到,”太子建兴奋的搓着手说:“我入晋都的当天,就承蒙晋君遣使召见,当晚,还由晋君赐宴,席上见到了晋国赫赫有名的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跞和荀寅!”
  “殿下是否晓得,”子胥提醒太子建道:“如今晋国正是六卿当权,晋君不过虚有其位而已。而且六卿之中,彼此也在争权夺利,相互倾轧?”
  “晓得晓得。”那太子建还在一味自负的说:“我到昏国才三五天,就已经把晋国的政情,摸得一清二楚了!”
  “那么,”伍子胥审慎的问:“殿下在晋都,究竟和晋国六卿之中的哪几位比较接近?”
  太子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回答:
  “士鞅、赵鞅、荀跞和荀寅。其中尤其是荀寅荀大夫,他跟我天天见面,朝夕饮宴,而且我和荀寅大夫之间几于无话不谈,认真知己投机得很咧!”
  伍子胥眉头一皱,一声浩叹,忍不住的埋怨他说:
  “殿下入晋之初,我就郑重其事的告诫过你,晋国六卿,只有魏舒、韩不信尚不失为公忠体国、正直无私的正人君子。其余的都是自私自利,徒知招权纳贿的小人。我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偏偏不肯听信我的话,一定要亲小人而远君子?”
  太子建却在把个偌大头颅,摇得像个博浪鼓般的说道:“不不不,子胥,你大大的错了。别人不谈,就说和我最亲近的荀寅荀大夫,他就是位澄清天下的能臣,运等帷幄的奇才!”
  想起郑相游吉还曾告诉过自己,游吉拜相,远在晋国的荀寅居然会派人前来索取贿赂,遭到游吉严词拒绝的丑事,伍子胥情不自禁要对太子建的识见嗤之以鼻,微而扼腕太息了。
  碍在主从情分,伍子胥不忍将内心的感受和盘托出。他已经了解太子建在晋国交往的情形,因而便点入正题问道:
  “殿下向晋君提起过借兵复仇的事?”
  太子建洋洋得意的回答:
  “不但提过,而且还蒙晋君一口应允!”
  晋顷公会轻易应允让太子建借兵复仇?就伍子胥看来,这简直是匪夷所闻,匪夷所思了。因此,当下他便急切的问:
  “殿下,晋君他答应你的是……?”
  太子建故作神秘,凑近伍子胥的耳畔,一字一顿,偏又悄声的道:
  “我为内应,晋为外援,先取郑,后灭楚!”
  当啷一声,子胥手中的酒杯落地,裂为两爿。他藉着弯腰拾取碎屑,遮盖了他的脸色大变。——一听太子建和晋国商定的谋略,伍子胥顿时有如焦雷轰顶,方寸大乱。连机智深沉、善谋能断的他,到这时候也觉得六神无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而,时正踌躇满志,意气昂扬的楚太子建,他还不知道他已经上了晋卿荀寅的大当,牵惹上的一场杀身之祸,赫然迫在眉睫,犹然在跟伍子胥滔滔细诉,大吹法螺,盛赞自己办这一次交涉的经过:
  “我获知晋君宠信荀寅,对他言听计从。所以我才多方的跟荀卿深相结纳,果然蒙他在晋君驾前献计,密奏晋君道:‘郑国犹如墙头之草,在晋楚两大之间,东歪西倒,摇摆不定,终将成为晋国的大患。不如乘楚太子建、伍子胥正为郑国的上宾,请他们俩为内应,再由我国起兵,一举灭郑,然后把郑国之地封给楚太子建,让他在郑地招兵买马,只需我晋国助以一臂之力,定可灭楚无疑!’”
  伍子胥一个劲儿的直在摇头苦笑,他勉持镇静,先闲闲的反问太子建一句:
  “晋君准奏了?”
  “当然准奏!”太子建双手一拍,欢声嚷嚷的说:“子胥,你不晓得,我这场交涉办得有多么顺利圆满。当晚,荀大夫就到馆舍来看我,和你我此刻一般的促膝而谈。他要我次日一早便启程返郑,尽快的在新郑暗中准备,图谋大举!”
  甘心受人利用,懵懂无知之外,居然还在眉飞色舞,沾沾自喜。——伍子胥着实忍无可忍了。他脸色一正,两眼直盯住太子建问:
  “殿下知不知道,那荀寅他为什么要献这一计?”
  “荀大夫也一无保留的告诉我了。”太子建指手划脚的说:“他献这一计,一为唾手而取郑地,二为藉此灭了强楚,第三层,才是为你我二人报仇雪恨!”
  伍子胥虎的起立,他满面怒容,目光如电,愤愤然高声说道:
  “那荀寅他一定未曾跟你坦白供承,不久以前,上大夫游吉继任郑相,荀寅公然向他索取白璧十双,黄金三十镒(一镒二十两)!”
  “什么?”太子建听后,也是大为惊讶的问:“荀寅是晋国的上卿,游吉是郑国首揆,两人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他怎么会向游吉索贿?”
  “正因为游吉、荀寅毫不相干,荀寅也会向游吉索贿,”伍子胥声声冷笑的答道:“殿下从而可知,那荀寅的大胆贪婪,无孔不入,都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太子建接口便问:
  “子胥,你说,荀大夫是用什么理由跟那游吉索贿的?”
  “游大夫亲口告我,晋国大夫荀寅派人来说:游吉如数奉献,荀寅自会在昏君驾前极力美言,促使晋郑之间邦交敦睦,游吉方始可以安居相位!”
  “否则的话呢?”
  “否则的话,“伍子胥鄙夷不屑的答道:“荀寅就要从中搧火,终将使晋君灭郑。到那时候,游大夫必然会落得个家破人亡!”
  太子建忙问:
  “游大夫是否已经如数奉献了呢?”
  “没有!”伍子胥斩钉截铁的答道:“游大夫风骨岸然,不愧一国之首揆。他疾言厉色,正告荀寅派来的索贿者:‘大夫无私交。一国之内,一殿之臣尚且如此,何况荀大夫与我分属晋、郑两国。烦你回去上覆荀大夫,千万莫为一时的贪念,被当今之世、后世之人,传为千古笑谈!’”
  临事葸葸畏惧的太子建,听后不禁为之咋舌的道:
  “这么一来,岂不是大大的得罪了荀大夫?”
  “正是因为游大夫义正词严,曾经得罪过荀寅,”伍子胥是在用醍醐灌顶之势,企图一举摧破太子建的痴人说梦:“荀寅一心报复。这一次,他正好利用殿下,明言阴谋图郑,其实是以殿下为牺牲!”
  “不会的,不会的,”太子建犹在执迷不悟,他连声否认,一力强调:“荀大夫分明在为为晋国着想,同时也在恤念你我的有国难投,有家难奔。他献的是一举三得的上上之策!”
  伍子胥一声长叹,心中却越来越着急了。无从理喻,只好动之以情。子胥再问太子建道:
  “依殿下看来,郑国朝野自郑君以次,对待你我二人如何?”
  太子建想了一想,方始答道:
  “似乎倒还殷勤诚恳,言而有信!”
  “殿下!”伍子胥义形于色,厉声说道:“人以诚信待我,我以鬼蜮图人,义不正则事不成!只这便是行险侥倖,惹火烧身!我为殿下身家性命着想,敢请殿下从此断掉这个贪念!”
  太子建两手一摊,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
  “可是,我已经当面答应晋君和荀大夫了!”
  伍子胥苦苦相劝的说:
  “仅只口头应允,到时候不作内应,殿下尚可不致获罪。果若阴结晋君,里应外合图谋郑国,那殿下就信义尽失,今后又将何以在世为人?子胥愿为殿下作最后的忠告,谋郑一事,断不可行。事成,则殿下罔顾信义,将为天下人所不齿;事败,尤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然而,最可怕的还是……”
  太子建忙问:
  “还是什么?”
  伍子胥语重心长的说:
  “万一在大举之前,机密泄漏,被郑国君臣预先侦知,请问到那时候,殿下如何面对郑国君臣?”
  讵料,太子建竟会赫然震怒,脸色陡变。他也倏然起立,面露悻悻之色,恶狠狠的对伍子胥说:
  “子胥,你说这话,是否威胁?”
  伍子胥只好躬身答道:
  “子胥绝无威胁之意!”
  “可是,”太子建犹仍余愠未息,他在继续追诘:“听你方才的口气,仿佛我若不肯罢手,你就会去向郑国君臣告密、举发?”
  忠言逆耳,反目成仇,士可杀,不可辱!太子建的态度如此蛮横,伍子胥心中有如刀割!他伤心的闭上了眼睛,悲愤苍凉的说道:
  “伍子胥一腔忠荩,满腹孤愤。可是殿下不听忠谏,我又待如何?殿下,如今我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对殿下实已尽心尽力了。至于殿下所说的告密、举发,敬请殿下放心,我伍子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会做出那种卖主求荣的事来!”
  伍子胥的内心之中,矛盾挣扎,悽苦万分。所关怀的唯在于太子建是故主,自己是旧属,晓以大义,苦口婆心,无奈劝不醒太子建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唯有表明自己的立场,非关自家生死,只缘大义所在。伍子胥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绝不能盲从太子建,做那种鬼蜮伎俩、无耻勾当,千秋万世,受尽天下人的唾骂。——想到这儿,他觉得心里舒畅得多了。但等到他睁开眼睛一看,不知何时,太子建早已悄悄的离开了他的寝处。从此,太子建和伍子胥分道扬镳,各行其是。在新郑馆舍,虽说同在一座屋檐之下,然而,伍胥整日忙于接见宾客,和他们畅论天下大事,臧否当代人物,有时候置酒高会,有时候被迎赴宴,俨然成为郑国朝野最受尊敬、一致欢近的中心人物。而太子建呢,他显然要比伍子胥更加忙碌,太子建和他的十余名从人,用他们从楚国城父带出来的金银珠宝,全部家财,遍行贿赂郑定公的左右亲信,收买郑国将校,礼聘勇士,募集骁卒。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努力奔走,尽散金珠。太子建已在郑国都城、近畿,组成了一支阴谋图郑的私人武力。只要他他一声号召,城里城外,约有一两千人可以执戈而起,便可在他的指挥之下,袭击新郑。与晋国遣来的人马里应外合,一举灭了郑国,袭杀定公,由太子建取而代之。
  只是,太子建计划尚称周密,行事却未免操之过急。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何况他是在郑国都城新郑馆舍里,圆谋大举。新郑馆舍,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定公近侍、郑廷官吏、各级将校、骁勇之士在进进出出。与太子建等人聚会饮宴,窃窃私议。天长地久,太子建与新郑各界接触频繁,行动诡秘,早已使掌管馆舍的馆人起了疑心。馆舍馆人原是郑定公的心腹,负有监视各方来客之责。他疑窦一开,毫不迟疑,立刻往谒定公附耳密报。定公一听,当下便大吃一惊,他命内侍火速宣召上大夫游吉,入邸商议紧急大事。
  天佑郑国,事有凑巧。定公内侍策马奔驰,前往宣召游吉入邸议事的时候,恰好碰到新郑北门守吏逮到了一名晋国奸细。那奸细一身郑国商人打扮,满嘴北地口音,上大夫游吉厉声问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究竟是否晋国人?那奸细唯有嗫嗫嚅嚅,支吾其词。惹得游吉性起,一声喝令搜身。那奸细居然竭力抗拒,满地打滚。游吉左右的十余名武士,一致奋力向前,将那名奸细按倒在地。全身上下仔细一搜,果然搜出了一道晋国的虎符。
  那虎符,或用金铸,或用玉镂,符成虎形。不论公卿将相,军民人等,只要亮出虎符,就可以调度指挥一国人马。算是春秋各国之中最最紧要的一种兵符。游吉一看从那名奸细身上赫然搜出一道晋国虎符来了,当下心知兹事体大。再加上定公内侍上前禀告:馆人举发太子建,定公急召自己入邸商议,他顿时便心中雪亮,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游吉急于往谒定公,他锵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剑尖笔直指向那名奸细咽喉,高声喝问:
  “说!你是否奉了晋君之命,将这道虎符送来交给楚太子建!”
  郑大夫游吉急切之下,一剑挥去,用力过猛,已经划破了那名晋国奸细喉头的一层表皮,鲜血汩汩流出。直把那名奸细惊得魂飞魄散,心摧胆裂。虎符已经搜出,显然无从抵赖,他只好据实招供。他名唤支鄙,原是晋廷的一名小行人。由晋国上大夫荀寅陪同谒见晋顷公,晋顷公当场颁下一道虎符,命他改作郑国商贾装束,潜行入郑。直赴新郑馆舍,会晤楚太子建,将这道虎符当面奉上。
  奸细支鄙已经坦白的将太子建招供出来了。游吉便纳剑回鞘,再往下问:
  “虎符是一国统帅调遣人马所用,关系何等重大,晋君怎会轻易的命你身藏虎符潜入郑国,交给楚国的太子建呢?”
  “这——这——,”晋国小行人支鄙迟疑半晌,方始挣红了脸答道:“在下不过是一名通事传话的小行人而已,这种晋楚之间的军国大事,在下委实不曾与闻!”
  游吉明知他在推诿,当下便勃然色变,按剑厉喝:
  “你说你是晋国的小行人,我说你是晋国派来的奸细!倘若你再不说实话,我这就将你一剑杀死。然后用你身上这道虎符,挥兵直入晋国境界,调用晋国的人马,挥师直指晋都!”
  支鄙一听这话,直吓得浑身猛烈抖战。虎符业已落入游吉之手,晋国人马一见虎符势必拱手听令。小行人支鄙唯恐游吉剑及履及,说得到便做得到,他慌忙跪地连磕响头,苦苦哀求的说:
  “请大夫暂息雷霆之怒,在下愿意从实招来了!”
  “说!”
  “这原是敝国大夫荀寅,私底下告诉在下的。”支鄙再磕个头,必恭必敬的说:“月前楚太子建访晋,已与荀大夫约定,由晋军和楚太子建里应外合,在新郑举事。事成以后,昏君将以郑地封授太子建,再由太子建整顿人马,兴兵南下灭楚!”
  绝大阴谋,和盘托出。连一向临事镇定稳重的郑国上大夫游吉,也惊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了。还是定公的近侍一连喊了他几声,游吉这才惊魂甫定,喘了一口大气。他当下不敢怠慢,先命人分赴四门,下令门吏紧闭城门严禁出入。再令新郑满城人马一致出动,团团包围新郑馆舍,并且沿街巡逻,预防暴乱。等到诸事安排已定,他才密藏晋国虎符,命左右武士押解支鄙,乘车直入郑宫。游吉在定公后苑见到了正在焦灼等待的郑定公,上前行过了礼,他劈头便说:
  “臣启主上,那楚太子建,他果然做出来了!”
  定公惊问:
  “那么,方才馆人来报的,都是实情了?”
  游吉胸有成竹,应声作答:
  “臣不知馆人所奏报的究为何事。只不过,臣已从这名晋国小行人支鄙的口里问了出来,楚太子建忘恩负义,图谋不轨。已与晋上大夫荀寅勾结,里应外合,袭击新郑。现有支鄙从晋国携来的虎符一道在此。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那游吉一向机智深沉,处事敏捷。近来又从伍子胥那里受教多日,获益匪浅。因此他面临这次郑国空前未有的大变局,方能临危不乱,英明果断,他心知楚太子建既为晋国内应,他一定会阴结党羽,贿买定公左右,跟他同谋大举。
  当游吉侃侃然奏报楚太子建谋郑经过的时候,一面按剑而立,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定公;一面目光闪闪,四下瞻望。他亟于察言观色,要看明白定公左右的近臣、内侍,可有什么表情变化,举止失常。进而断定,究竟有哪些人会是楚太子建的同党。
  游吉正在目光四射,凝神搜索。在他身后,郑定公陡闻巨变,先已惊得神色大变,心头小鹿儿乱撞。他一叠连声的在问:
  “游卿!游卿!巨变之来,何其突迅,你我如今究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游吉全神贯注,冷眼旁观,心中竟是已经有了个底了。当时正在定公后苑,随侍定公左右的近臣内侍、宿卫甲士,大概总有一百多人,其中就有二、三十个,在听了游吉揭发晋国荀寅与楚太子建之间的阴谋,先已脸色大变,面若死灰,再经过游吉的目光如电,严厉注视,不由得心虚胆寒,觳觫不已。乘着郑定公情词迫切的一问,游吉索性提高声浪,厉声说道:
  “微臣有万全的应变措施!如今新郑四门紧闭,全城甲士一概出动,包围馆舍,遍街巡逻;管保楚太子建,和他收买的那些党羽,走投无路,插翅难飞!”
  一口气说到这里,游吉倏的转过身去,和郑定公面面相对,然后双手一拱,躬身再奏:
  “臣请主公法外施仁,网开一面,此刻在场的人,但凡有一时糊涂,中了楚太子建蛊惑,或者是收受太子建贿赂,应允参与叛乱,出卖国家者,只要他及时悔悟,当场自首,并愿一一举发不在场的叛逆者,概予宽减其罪,免其灭门之祸!”
  一直听到这里,郑定公方始明白,游吉是在正本清源,企图一举平乱。他要先清君侧,再诛祸首,以免变生肘腋,一时措手不及。因此他欣然同意的朗声一答:
  “准奏!”
  郑定公一声:“准奏”方才出口,顿时就有他左右的近臣、内侍、执戟甲士,前后共有二十三名,一个个的自家解下宝剑,放下兵器,就地跪下,砰砰砰的直磕响头,摇尾乞怜,哀声哭号。“主公饶命!主公饶命!”的喊声,几于响彻云霄。
  这一幕,直把一向蒙在鼓里的郑定公,看得目瞪口呆,汗毛倒竖。他一拉游吉,上前细细辨认。这才晓得,就在他的左右亲信之中,连贴身内侍、宿卫头目,甚至于还有几名中大夫、下大夫,都已经被楚太子建所收买,赫然成为卖主求荣、阴谋弑上的逆党。当时,郑定公有如大梦初醒,惊怵骇惧之余,不免又添了无限感慨。他拍一拍游吉肩背,感慨系之的说:
  “倘若不是游卿默察时势,洞若观火,又能当机立断,使这些叛逆及时悔悟;游卿啊,游卿,只怕此刻他们情急生变,寡人早就遭遇不测了!”
  郑定公不但盛赞游吉能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府邸乱党,一网打尽,他的弦外之音,尤在感激游吉不啻他的救命恩人。经此鼓励,时正操纵大局的郑国上大夫游吉,格外的惕励奋发,意气昂扬了。他谢了恩,便奏:
  “主公,臣请亲率一百名甲士直赴馆舍,将那忘恩负义的楚太子建,手到擒来,碎尸万段!”
  “且慢!”
  游吉再也不会想到,他乘胜余威,自动请缨,那郑定公竟会伸手一拦,出语阻止。游吉方在错愕,郑定公已经走近他的身边,嘴巴附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
  “游卿莫非忘了?在馆舍里,还有一位力敌万人的伍子胥?”
  游吉对于郑定公的这一提醒,大大的不以为然。他顿时便双眉紧锁的问:
  “主公是否以为,伍先生也会是楚太子建的同谋?”
  郑定公乍听游吉的口气,心中便知,游吉是衷心崇敬,一意卫护伍子胥的了。当其时定公的江山社稷、身家性命,全都控在游吉的手里,因此他不得不力求婉转的回答:
  “似乎,一向都是芈建为主,子胥为从!”
  “可是,这一件忘恩负义形同谋逆之事却大不相同!”游吉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的答道:“伍子胥一代人杰,英名盖世。他明明是一位正道直行,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臣敢以项上的这颗首级,外加臣的满门老小作保,芈建勾结强晋,图谋我郑,伍子胥纵或知情,他绝对不会有份!”
  郑定公着实煞费踌躇,难以委决了。以伍子胥平日的为人而论,游吉所说的断然不差。可是,伍子胥四代忠良,他也曾自承他是楚太子建的家臣,这主从之分是再也抹煞不了的。如果游吉贸然的带了人马前去捉拿楚太子建,伍子胥明知楚太子建业已面临生死关头,同在馆舍之中,忆起故主情深,英勇无敌的伍子胥,他能眼睁睁的看着楚太子建被游吉命人一抖铁链锁走,押赴市曹引颈受戮吗?于情于理,这是很难想像的事。怪不得郑定公要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负手踱步深思长考了!
  郑定公在苦苦思索,上大夫游吉站立一旁气呼呼的等着。定公满心不安的望了游吉一眼,心中怦然一动。果然被他想起一条两全其美,面面俱到的妙计来了。
  他高兴的两手一拍,欢声嚷道:
  “有了!”
  然而游吉仍还在紧板着脸奏道:
  “臣在恭候主公示下。”
  郑定公马上就把他的心中计策,说了出来:
  “游卿!看在你伍先生的份上,寡人对那芈建,不妨先礼后兵!”
  游吉困惑不解的问:“先礼后兵?”
  “寡人在这后苑备下一席酒,“郑定公附在游吉的耳畔悄声授计:“就由你去请那芈建前来赴宴!”
  “好计!”
  游吉心事尽去,脱口欢呼。并且由衷佩服郑定公的这一计四平八稳,妥善无比。——如所周知,自从楚太子建从晋国回到新郑以后,很显然的也和伍子胥之间已经有了距离。先前是同出同进,有说有笑。如今竟是互不相谋,避之犹恐不及。游吉奉郑君之命单独去请楚太子建,伍子胥不但不会起疑,甚且他绝不会过问。郑定公计出万全,游吉无可訾议,他便请郑定公乘此机会,审问跪满一地的楚太子建党羽,让他们一一供出谋逆同党,指名逮捕归案,立予处决。他自己欣欣然的充任楚太子建的催命判官,勾魂使者去了。
  游吉一到新郑馆舍,眼见他派来的甲士,已经把一座馆舍围得水泄不通,他很高兴的颌首赞可。进了馆舍他便排闼直入,迳赴楚太子建的寝处。推开门来一看,楚太子建正和他的十余名从人,窃窃私语,紧急会商。楚太子建一见游吉骤然出现,惊得脸色大变。游吉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他直趋楚太子建跟前,满面春风,一揖及地的说:
  “今日风和日丽,百花齐放。敝主已在后苑备下酒宴,请殿下前去痛饮一番!”
  楚太子建乍见游吉不经通报,排闼直入,一心以为自己东窗事发,奸谋尽泄,游吉是来捉拿自己的了,当时直惊得魂飞天外。然而游吉劈口便说:定公邀宴,立等入席。他方始魂魄归窍,放下心来。跟游吉谦谢了几声,带八名从人,欣欣然的同到定公后苑。——当年,周宣王封他的胞弟世子友于京师近畿,郑国之主,一向都是天子宗室近支,所以以郑国宫室规模俨然王制。那一座后苑宽敞辽阔,占地极广。除了杂缀亭池楼阁,遍植奇花异卉之外,还有一座可供驰马射箭的演武场、一座崇闳壮丽的阅兵台。偏是那日郑定公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他请楚太子建的一席断命酒,居然就设在气象肃穆的阅兵台上。
  郑国上大夫游吉,亲自领楚太子建,和他所携的八名从人,临到后苑门口,楚太子建举目一望,但见自大门以至甬道,两旁肃立无数精壮的武士,甲胄鲜明,各执戈矛斧钺,寒光四射,夺目欲眩。楚太子建终是包藏祸心,心怀鬼胎。一见郑伯后苑戒备森严,心中已经有点发虚。方才跟随游吉进门,登时就有一名武士头目,横身而出,面若秋霜的一声叱喝:
  “楚太子建的八名从人,俱在门外等候!”
  楚太子建的八名从人一听,面面相觑,楚太子建到此,也是无可奈何,他只好面泛苦笑,一声令下的说:
  “你们都到外面去等着!”
  八名从人应声:“是!”意兴怏怏的踅出门外。游吉跟楚太子建再说一声:“请!”楚太子建唯有在郑国武士鹰瞵虎视之中,只身一人,硬着头皮步上了阅兵台。
  阅兵台上,郑定公居中,高高上坐。在他身后,又是一排虎腰熊背,怒目横眉的刀斧手。一个个打着赤膊,露出黝黑茁壮的胸肌,衬着胸前所抱一色明晃晃的钢刀,愈加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这时候,谋人之国,作贼心虚的楚太子建,更是不由自主的心慌意乱,浑身哆嗦个不停了。
  楚太子建步履维艰,拾级登台。郑定公居高临下,冷眼相看,早已将他的一副畏惧逡巡的模样看在眼里。——楚太子建脸上的神情变化,更形成了他阴谋图郑的铁证。郑定公嘿嘿的发出几声冷笑,他不理会楚太子建战战兢兢的移近自己的跟前,躬身下拜,颤声的说:“楚国亡命,蒙君侯宠召,感激无限,谨此先申谢忱!”当时只是伸手一指自己右边的一席,说声——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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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18 18: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楚太子建面如土色,觳觫不已。他侧着身子,避过郑定公的虎虎逼视,在偌大的一张茵席之上,只敢挨着点边,斜身坐下。耳朵里又传来郑定公语调冷峻的一声:
  “请!”
  向席上偷眄一眼,楚太子建瞥见自己跟前,正一并排摆好三只巨觥,觥中先已斟满了酒,当时,他已知事机败露,生死决于俄顷,哪来喝酒的兴致?可是,自从定公说了一个“请”字以后,阅兵台上,演武场中,整座定公后苑竟是一片死寂。成千上百个人全无半点声息,都在静静的等待自己把这三巨觥酒喝完。楚太子建迫于无奈,只好伸出猛烈抖颤的右手,手指及觥,便是一阵摇晃,觥中酒先已被他泼出了一半。
  楚太子建勉强镇定,鼓足勇气,好不容易才将那三巨觥酒喝了个涓滴不存。三巨觥酒早是席上一半,地上一半,全倒进他嘴里也只几口。——游吉站在定公身后,定公端坐首席。君臣二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直等楚太子建把三只巨觥放回席上,方由定公紧盯住楚太子建,厉声问话:
  “太子远自楚国出奔,寡人不惜开罪楚王,优予收容,尽心款待。自问于礼于情,从未稍缺。太子你为什么要勾结郑国强邻,阴谋灭郑,袭杀寡人?”
  郑定公开门见山,当众质问,把个楚太子建吓得三魂惊走了两魂,七魄只余下一魄。他顿时面若死灰,整个身子颤抖得犹如风中枯竹。生死间于一发,他不得不极力否认,颤声的说:“没……没有的事。在……在下深感君侯收容之恩,鼎助之德,感激尚且来不及呢,怎敢勾结他国,包藏祸心……”
  郑定公正在盛怒之中,不等楚太子建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又是一声暴喝:
  “带谋逆人犯!”
  承宣官大步上前,向阅兵台下高声一宣:“带人犯!”当场成千上百武士焦雷般齐声应:“是!”台上的楚太子建瞠目挢舌,心胆俱裂。他眼见一群武士,两个服侍一个,自阅兵台后押解出五十余名他所收买的郑国官吏、内侍、甲士、骁卒。楚太子建耗尽赀财,秘密经营多时,所组成的一支私人武力,显然已被郑定公手到擒来,一网打尽,一干人犯一个个号哭不已,铁索当啷的被牵到阅兵台前。
  人犯一押到阅兵台前,人人下跪,在跟郑定公猛磕响头,哀号求饶。更有人手指楚太子建,高声大骂:“都是你这见利忘义的小人,如今害苦了我们!”
  郑定公抡圆两眼,目光似电。他恶狠狠的盯住楚太子建,又是一声喝问:
  “此刻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时楚太子建正如焦雷击顶,魂灵出窍。他抖簌簌的想要跪倒在地,大叫饶命。然而郑定公那边先已猛一拍案,头也不回的厉声喝令:“刀斧手侍候!”
  定公背后,如应斯响,立刻转出两名赤裸上身的刀斧手,高声一喊:“遵旨!”两名刀斧手就像凶神恶煞、勾魂使者,大踏步的走到楚太子建跟前,一把拎起了楚太子建,如拎小鸡般拎到了阅兵台下。钢刀一举,寒光四射。楚太子建连声“哎呀”都来不及喊出口来,刀斧手觑准他颈后的那道斩纹,挥刀猛砍,顿时红光迸现,一颗被鲜血冲起的头颅飞出一丈开外,就地的溜溜的一滚,滚到一丛衰败的枯草之畔,霍的停住。时运不济的楚太子建,就此一命鸣呼。
  郑定公在酒筵之前,当众杀了楚太子建,跪在阅兵台前的五十余名郑国叛徒,直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一个个瘫倒地上嗷嗷的喊;“饶命!饶命!”之声不绝于耳,听得郑定公好不心烦。他扭转头去喊声:“游卿!”上大夫游吉上前一步,躬身应:“在!”郑定公手指台下的叛逆,双眉紧锁的说道:
  “这一帮叛逆获罪于天,罪无可逭,寡人想把他们一个个抄家减门,凌迟处死!”
  “人无信不立,何况君无戏言!微臣原已奏准主公,自首者宽减其罪,敢请主公对这批叛逆加以区分。自首者处斩,经人举发始告捕获的,抄家灭门,凌迟处死,有以明正典刑!”
  “准奏!”
  郑定公一口应允,徐徐起立,伸手一挥。承宣官会意,快步走到阅兵台前,当众宣示:“众叛逆一概解交法曹,恪遵主公旨意,分别处置!”
  台下押解武士高声应是,拉起众叛逆匆匆押走,上大夫游吉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平定楚太子建联晋谋郑之役,凡事早有准备。五十七名叛逆被押解到公堂,交由有司分别审讯。这一役除楚太子建甘为荀寅牺牲外,郑国方面,自首处斩者为二十三名,另有三十四名未及自首,案发被捕者,按抄家灭门罪例,全家处死。当日,血染新郑刑场的男女老幼,总共有二百一十三名之多。
  处分过了众叛逆,郑定公马上就问上大夫游吉:
  “此刻应该轮到伍子胥了!”
  游吉听了又是一惊,惟恐定公一声令下要杀伍子胥。他慌忙答奏:
  “臣早就以项上首级和满门老幼作保,伍子胥与芈建谋郑一案绝对无关!”
  郑定公却仍在一声冷笑的道:
  “游卿能否证明,伍子胥对芈建谋郑一事,毫不知情?”
  游吉沉思片刻,方才审慎的答道:
  “伍子胥是否事先已知芈建谋郑,微臣无从获知。只不过,臣敢保伍子胥确未参与其事,否则的话,这一场飞来横祸,怎能如此顺利圆满的解决?”
  游吉的言下之意是在向郑定公表明:正因为伍子胥并未参与荀寅、楚太子建的谋郑之举,一场亡国之祸始能够一举敉平,消弭于无形。如果伍子胥当日也参加了,祸乱的解除绝不会如此轻易简单。说不定当时晋军已经兵临城下,而楚太子建和伍子胥在新郑城里起而响应,里应外合,以伍子胥的智勇双全,力敌万人,新郑必定难保,郑国势将覆灭。因此,伍子胥不但无罪,他还可以称得上是保全郑国的大功臣呢。
  然而,游吉的这几句话,却又兜起郑定公老大一桩心事。伍子胥入郑之初,定公一心一意想使他成为自己的臂助,藉伍子胥之力而使郑国日益壮大,从容周旋于晋、楚两强之间。如今楚太子建阴谋泄漏,事败见杀,伍子胥就绝无再在郑国勾留的可能。而他这一走,势必投奔他国。定公暗忖,当年春秋列国之中,势力最盛者厥推晋、楚、吴三国。其中楚国子胥万万不能去;却是子胥入吴则吴强,入晋则晋霸。天长日久,终必为郑国的大患。反不如乘此机会,一举除去伍子胥,免得将来后患无穷。——郑定公打定了主意,便扮上笑脸,满面春风的跟那屏营待命的游吉说:
  “来来来!游卿,谐事已了。你我君臣二人,可以坐下来安心的饮宴一番了!”
  可是,游吉一心正为伍子胥的生死安危担心,他率直的问:
  “那伍子胥呢?”
  游吉方才建立大功,此刻大权在握。郑定公便不得不据实相告:
  “寡人已有万全之计。你我君臣二人在此饮宴,坐候佳音!”
  “请问是什么佳音?”
  “寡人自会暗中派人潜驻馆舍,里里外外放起火来。那伍子胥纵有万夫莫当之勇,只怕也难免葬身火窟!”
  游吉听了,一声苦笑,连连摇头。他正正衣冠,上前躬身一拜,启齿奏道:
  “请恕微臣直言。主公说这是个万全之计,依臣看来,这却是万万不可的下下之策!”
  郑定公为之错愕的问:
  “为什么?”
  游吉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主公此刻所顾虑的,无非芈建事发伏诛,伍子胥势必逃离新郑,投奔他国,或许将为他国之助。然而,依臣管见,伍子胥一不能返楚,二不能入晋;列强之中,他唯有往投吴国。——子胥一旦入吴,必能助吴强盛。吴国势强,一方面为报答子胥,一方面为开疆拓土,立将兴兵灭楚。楚国地大物博,民性强悍。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需假以时日,又将起兵复仇,大举入吴。如此这般,吴楚两国兵连祸结,纷争不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主公啊!到那时候,最低限度,夹在晋、楚两强之间的我郑,至少可以解除了南顾之忧!”
  一席话,听得郑定公私衷大慰,笑逐颜开。他亲暱的一拍游吉肩背,欢声嚷嚷的说:
  “游卿啊!寡人起先以为你只是谋定而动,治乱理棼的能臣,怎想到你竟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的良相。寡人有了游卿,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游吉拱手谦了一句:“主公过奖了!”
  郑定公却又在急切的问:
  “游卿,你该想个办法,不动声色的让那伍子胥远走高飞,逃到吴国去兴风作浪吧!”
  游吉应了声:“遵旨!”立刻便在定公后苑阅兵台上调兵遣将,发号施令。头一桩,他以新郑城中乱事已定为词,下令尽撤巡逻人马,新郑城门重启,任由行人往来。第二件,他密令定公左右的一名内侍,暗中传谕守门军士,在楚太子建的八名从人之中,先行拿下七名,当场处死,但却要故作疏忽,放走其中之一。由他奔赴馆舍,去向伍子胥告警。第三件,却是他的以防万一之举。当其时的郑国上大夫游吉,正是春风得意,福至心灵,他惟恐伍子胥情急之下,潜行入楚,再在楚国找一处偏僻的地方暂且匿藏,游吉密遣细作直入楚境,在楚国四处散播流言。就说楚太子建谋郑事败伏诛,伍子胥畏罪潜逃,他可是一路投南而走。
  诸事安排已定,游吉这才欣然的坐下来,陪同郑定公杯觥交错,开怀畅饮。
  那一日,伍子胥在新郑馆舍,一整天里都在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他心知只这便是不祥之兆,当时他最担心的还是楚太子建的轻举妄动,密谋图郑,终将惹上杀身之祸。一连几次,他都想到太子建所住的那一幢房舍去看看,殊不料郑国上大夫游吉使了一条稳兵之计;从早到午,伍子胥那边的访客,纷至沓来,络绎不绝。一直到亭午时分,楚太子建已身首异处,定公、游吉诸事安排已毕,伍子胥方始送走最后一位访客。双方来到门口,正待一揖而别。伍子胥忽一眼看见,馆舍四周,布满严阵以待的甲士,只不过当时已在一队队的散去。伍子胥送走了客人,满心惊疑不定。蓦的,一名楚太子建的从人,气急败坏的赶来,一见伍子胥,立即屈膝跪下,双泪直流的颤声禀报:
  “将军,大事不好!太子遇害,七名从人一概被杀。惟独小人伺机逃了出来……”
  子胥一听,便知事态危急,间不容发。他打断了那名从人的话,急急吩咐:
  “你快进去,传我之令,所有太子从人,立刻逃离馆舍,而且要逃得越远越好。”
  言讫,他一个转身,直奔太子建所住的那一幢华屋。方到阶下,便拉开嗓门,高声大叫:
  “伍子胥有紧急大事,求见夫人!”
  楚太子建的夫人,便是被楚平王、费无极掉了包的齐女,伪说她便是秦哀公长妹孟嬴,孟嬴遂为楚平王所奸占,进而备位王后。这齐女虽说是陪嫁的妾媵出身,却也是官宦之后,知书达礼,颇有大家风范。当时她正在厅中,教授她所生的世子胜识字。那世子胜是太子建的独子,时年六岁,倒也长得聪明伶俐、活泼天真。是他先听到了门外的喊声,当下就禀告他的母亲:
  “娘!是伍子胥在说,他有紧急大事……”
  这时候,齐女夫人也听见了伍子胥的声声急喊,她连忙牵起世子胜的小手,快步走到厅堂门前,便隔着一扇中门,出语谦抑的答应:
  “伍将军,妾身在此洗耳恭听!”
  子胥时正忧心如焚,迫不及待,他只好单刀直入的应声作答:
  “夫人!郑廷有变,太子罹难,请夫人火速收拾行囊,由臣保驾逃出郑都!”
  话没说完,就听见:“哇——”的一声,隔扇门里传来齐女夫人和世子胜的号啕哭声。
  齐女夫人和世子胜,直在厅堂门后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个自以为身陷重围的伍子胥,急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他惟恐大队郑军一来,他保着齐女夫人母子二人就很难杀出重围,逃离新郑。急如星火,万般无奈,他只好再一次的连声催促:“夫人!世子!大难当头,此刻不是啼哭的时候。待会儿郑兵一到,眼见要玉石俱焚!”
  门里的齐女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就止住了哭声。她先恭敬的应了一声:“是!伍将军!”然后伸出纤纤玉手,拔开了厅门木闩,咬一咬牙,使劲的把世子胜推出门外,不再理会爱儿的声声哭喊。齐女夫人隔扇厅门跪倒在地,跟伍子胥磕了个响头说:
  “伍将军!妾身在此跪拜。请将军念在太子只有这一块骨肉,大王无父子情,太子却与世子父慈子孝,相亲相爱。恕我命薄如纸,临到这家破人亡的关键,唯有将世子重重的讬付给将军了!”
  “请夫人赶快开门,随我逃生!”
  讵料,那齐女夫人竟会在厅门之后,振振有词的答道:“妾身斗胆借用尊嫂自尽以前的一句千古节烈之语:当今之事,夫婿殉国,妾身殉夫,如此而已!”
  伍子胥着急得伸手拍门——
  “夫人,妳再不开门,伍子胥万般无奈,只有破门而入了!”
  “将军,妾身手中正有一把匕首,”齐女夫人应声作答,语调分外坚决:”世子和将军逃命要紧,妾身一介女流,宁死不愿为将军之累。将军执意破门而入,妾身唯有引颈自刎!望将军火速离去,赐妾全尸,容妾身从容自缢!”
  伍子胥一阵惨然,无限感慨。心知齐女夫人死志已决,断然无可挽回。他只有硬起心肠,一把拖起犹在悲号之中的世子胜,特意高声的说:
  “世子!我们走!”
  不顾世子胜号哭悲呼,子胥牵起他的小手,拔足飞奔,一口气冲出了馆舍大门之外。四下一望,馆舍门口,街道之上,居然静悄悄的阒无一人。子胥心中好不纳闷,却是一时也不及细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终嫌世子年幼腿短,步伐太慢,子胥便将世子胜一把举起,扛在肩上。往日他在新郑城里,伍子胥来来去去都是乘车骑马,前呼后拥。他根本就不认识街道路径,唯有辨明方向一路投南飞奔,心想只要闯过南门这道关口,那就逃生有望了。
  子胥肩头上扛个六岁的世子胜,撒开大步,一路飞奔,临近南门,远远望去,但见城门洞开,行人络绎不绝。关吏守卒,或坐或欹,都在懒洋洋的打瞌睡。只这便是郑国上大夫游吉授计,郑国上下,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让伍子胥过关,前往投奔吴国。
  春秋时代,由郑入吴,必须经过陈国,再穿越楚国东境的一座昭关,方始可以脱离楚境,南下大江(长江),搭乘船只,直抵吴都。那陈国是虞舜之后,由周武王封在陈地。陈国疆域,东起今之河南开封,南迄现时安徽亳县,都城宛丘,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淮阳。楚国东方的要隘昭关,则在今之安徽含山县西北小岘山上。小岘山群峰拔地而起,直耸云天。而山势陡峭,林木丛生。除了两峰之间的一条官塘大道,再也找不出可供行人托足之处,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当年楚国北御诸国,南防强吴,就是仗着这昭关形势险要,扼住了强邻入楚的咽喉。
  当年游吉纯为郑国利害着想,一心一意要纵放伍子胥投奔吴国;又恐伍子胥潜往楚国,觅地匿藏,故派人入楚散播子胥南下的流言。他原以为楚王闻讯以后,会在楚、郑两国边境,严密防堵,子胥一到,必定知难而退,从而他只有入吴之一途。然而,游吉又怎料得到,楚王奸臣费无极,必欲得子胥而甘心。他们所最担忧的,厥在子胥入吴,将会给楚国留下无穷的后患。于是便由费无极献计,奏准楚王,派遣另一名足智多谋,能征惯战的大将,楚国右司马䓕越,率领一千名精壮骁勇的步卒,星夜驰赴昭关,严密把守,日夜巡逻。楚王和费无极的这一步棋,是在利用昭关天险,布下天罗地网,坐等伍子胥前来自家送死,或竟是束手就擒。
  以伍子胥的呜喑叱咤,千夫辟易,如果他冒死冲突,作困兽之斗,楚将䓕越,和千名精壮,也未必看在他的眼里。可是,碍在子胥还挈带着一名六岁幼童世子胜;楚太子建先已惨死,就法理而言,世子胜便就一跃而为楚国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再加上楚太子妃舍身保全爱子,她在自缢身死以前,曾经向伍子胥托过孤来,伍子胥一诺千金,何况他深知世子胜一身关系之重大,因此他势必竭尽全力,保全世子胜。带着一名黄口童子千里逃生,他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是碍手碍脚无从施展了。
  伍子胥背世子胜逃出新郑,一路之上就怕郑国派遣人马前来追赶,子胥自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唯有昼伏夜行;白天和世子胜找些人迹罕到之处躲藏,夜晚再摸黑逃命,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前急急攒赶。
  世子胜年纪还小,自出娘胎,过的就是钟鸣鼎食、一呼百诺、王孙公子的帝王之家生活,他几曾吃过餐风露宿、缺衣少食这种乞丐不如的苦头。因此一路上尽在哭哭啼啼,一会儿在叫脚疼,一会儿又嚷肚子饿了。伍子胥惟恐追兵将至,急于赶路,正在忧心如焚,五内中烧,碰到了这位不知艰难危险的小世子,他也只有极力忍耐,百计哄骗。好不容易逃离了郑国境界,来到陈国边境,一座关卡之前,伍子胥远远的一眼望去,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又令他大吃一惊。
  那座关卡设在一片平阳间的官塘大道之畔,两旁是一望无涯绿油油的麦田,周近十里丝毫没有隐蔽处。而那座关卡却有一名武将装束的关尹,带领一、二百戍卒,正在一一盘问列队通过的往来行人。
  偏有个走得又饥及累的世子胜,不知大难临头,连连拉扯子胥的衣襟,声声哭喊:
  “伍将军,我饿了!你快去给我买点糕饼、肉食!”
  子胥伸手一摸,袋中还剩了一块烙饼。他掰下一半,递给世子胜,让他狼吞虎咽的吃下。然后,他蹲下身来,和世子胜面面相对,柔声的问:
  “世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在逃命?”
  “知道!”
  “前面就是一道关卡!”
  世子胜睁大眼睛茫然的问:
  “什么叫做关卡啊?”
  “关卡上有兵将,”伍子胥耐心的为他解释:“他们要是查出你是世子胜,我是伍子胥,马上就会拉起刀把我们杀了!”
  世子胜流露出一脸的惶惧之色,颤声问道:
  “那——那我们怎么办呢?”
  “世子,如果你我想要逃过这一关,那你就得依我两件事!”
  “将军,你说!”
  “头一桩,你我必须改口。你不能喊我将军,得喊叔父,我也不能称你世子,要称你一声侄儿。”
  生死关头,世子胜倒也显得乖巧,他当时便依从的诚喊了一声:
  “叔父!”
  “侄儿!”
  为免露出破绽,子胥和世子胜“叔父!““侄儿!”的连连喊了好些遍,等世子胜喊习惯了,子胥方说:
  “第二件,无论是谁问你的话,你都紧闭上嘴,装做哑巴!”
  世子机伶的点点头,他从此不再开口说话了。
  临到关卡之前,伍子胥手牵世子胜,杂在一群男女老幼之间,列队过关,进入陈国。看看将要盘问到他了,一眼瞥见那名武将装束的关尹,往大路中间一站,高声宣告众军士:
  “奉陈君旨意,严行缉拿楚国要犯世子胜、伍子胥两名。擒获者加官三级,赏黄金十盘(一盘二两)。世子胜、伍子胥倘敢拒捕,当即格杀勿论,陈君仍有重赏。现有伍子胥画影图形在此,你们可要看仔细了!”
  那一两百名戍卒一听,个个喜出望外,争先恐后上前,抢着去看伍子胥的画像容貌。伍子胥远远的看得得一清二楚,心中却在暗暗叫苦,明知这一道关卡绝难混充得过,看样子非得大动干戈,一死相拼不可。他立刻把世子胜拉到人丛之后,十万火急,脱下自己的外袍,解开腰间的鸾带,先把世子胜揹在背上,低声嘱咐:
  “千万小心!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你务必好好趴在我的背上,切忌动晃!”
  世子胜答应了声:“好嘛!”子胥便再穿上外袍,将世子胜从头到脚,全身罩住。又用鸾带把他牢牢的捆定,然后手挺宝剑,大步上前。
  关卡的一百余名戍卒,看过了伍子胥的画影图形,正在四下散开,在人丛中搜查有无伍子胥其人。关尹当关而立,一眼看见伍子胥大踏步的仗剑而来,他立刻挺身向前,高声一喝:
  “站住!”
  子胥一心闯关,他怎肯停止脚步。当下一个纵身,直到那名关尹跟前。关尹抬头一看,眼见子胥身高一丈开外,面似秋月,腰大十围,正抡圆了一双大眼,闪闪有光的注视着他;那模样儿威武雄壮,有如天神下凡。关尹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惊得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厮战,他浑身抖颤,硬起头皮来问了声——
  “你……是何人?”
  伍子胥厉声回答,宛如平地卷起了乍雷:“我伍子胥不幸沦为亡命之徒,此刻唯有向你们借路!你们肯放我过去便罢,如若不肯,那我伍子胥只好性命相拼!”
  这时候,武将关尹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然而,散布四周正在忙于盘查过往行人的那一百戍卒,一听伍子胥这个名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纷纷的挺矛挥刀掩杀过来,人人口中高声大叫:
  “活捉伍子胥!生擒活捉伍子胥好领赏呀!”
  一两百名陈国戍卒,从四面八方恶狠狠的杀来,将伍子胥跟背上他揹着的世子胜,团团的围住在核心,子胥无奈,唯有一紧手中宝剑,一声巨喝:
  “避我者生!当我者死!”
  他迈步向前,挥舞宝剑,奋力冲突。大敌当前,生死间于一发,他将一支利剑舞得如花团锦簇一般。陈国戍卒,不惯阵仗,哪里晓得伍子胥的厉害。直至子胥剑锋到处,一剑一个,地面上早已搠倒了横七竖八,十余具尸体。剩下的陈国戍卒,这才方始醒悟,他们是在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当下便发声喊:“逃命呀!”抛掉手上的兵器,狼奔豕突,四散奔逃,一眨眼就逃了个一干二净,连那名关尹,外带一群过往行人,也都逃得不知去向了。
  野阔风摇,麦浪起伏。伍子胥一瞥一地断脰决腹、肚破肠流的十余具尸首,喃喃的说了声:
  “侥倖!”
  他一声浩叹,纳剑回鞘。忽又想起背上揹着的世子胜,开口便问:
  “侄儿,你该没事吧?”
  世子胜裹在伍子胥的外袍之中,声嗓闷闷的答道:
  “叔父,我没事。我在这儿暖和得很咧!”
  子胥启齿一笑,四望无人,他想:也好,就这么把世子胜揹着走吧,累虽累,但是脚步可以放快,多少还可以加速赶路。
  一脚踏入陈国国境,子胥就怕陈国会派大除人马前来。他不敢走官塘大路,拣定了东南方向,他净挑些穷山恶水、罕见人迹的蛮荒地带急急攒赶。其实,伍子胥在陈国境内的这一段行程,他时刻提心吊胆、鳃鳃过虑根本就是多余。春秋时代陈弱楚强,陈侯风闻楚世子胜和伍子胥即将过境入吴,他确是很想擒获二人解送楚都,有以讨好楚王。然而,伍子胥在东境闯关,奋力挥剑,转眼之间连杀一十四人。他的神威大发,无人匹敌,英勇事迹早已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小小陈国。陈国小儿夜间啼哭,父母都以“伍子胥来了”加以吓阻。一提起伍子胥的威名,陈国上下无不心惊,哪儿还会有人敢于不顾性命想去捉拿伍子胥呢?此所以,伍子胥得以安然无恙,顺利无阻的穿过了陈国国境。那一日,秋风肃杀,满目凄凉,他手牵着世子胜,不知不觉一脚踏进了楚国境界!
  伍子胥保着世子胜,从新郑斜出陈国国境,又再逃回楚国境内。他头一站抵达历阳山,距离楚国重兵把守的昭关,只有六十里之遥。
  伍子胥少年时期博学壮游,对于春秋南方各国的地理瞭若指掌。当他一到历阳山,就晓得距离昭关只有半日的行程了。昭关是楚国东方第一险要,一向都有重兵驻扎,更麻烦的是昭关设在群峦环绕之中,关外两峰夹峙,其间只有一线可通,倘若守军在关前安排鹿角拒马,强弓硬弩,世子胜和伍子胥便插翅也难飞过,因此之故,伍子胥一到历阳山里,他就踌躇不决,踯躅不前,不知道应该怎样通过这道最后关隘——楚国天险古昭关!
  先把世子胜带进一座蔽天遮日的苍松林中。时近傍晚,日落昏黄,伍子胥路上所买的干粮早已吃完,越来越懂事的世子胜,虽然不曾明说他很饿了,然而子胥眼见他脸上的悽惶之色,耳闻他腹中饥肠辘辘,心中不由得分外难受。忽一阵山风掠过,吹落了几枚松实,子胥看了怦然心动,便笑吟吟的向世子胜道:
  “侄儿,你别苦恼,这儿正有道齿颊留香的美味。”
  世子胜顿时就眼睛一亮的问:
  “在哪里?”
  伍子胥便携带着世子胜的小手,带他去找遍地的松实。转瞬之间找到了好大一堆,伍子胥一拉世子胜,两人席地而坐,教他一粒粒的剔出松实中的松子来。世子胜将剔出的松子一一放进嘴里,仔细一嚼,登时就笑容满面,欢声嚷道:
  “好吃!好吃!”
  无奈小小松子落入伍子胥的偌大肚里,宛如沧海一粟,世子胜在越吃越香,他反而越吃越饿了。自嘲的一笑,伍子胥自言自语的说道:
  “只这便是大肚汉的苦处!”
  世子胜听了茫然不解,他插嘴问道:
  “叔父,你在说什么呀?”
  伍子胥正想找个说词来掩饰过去,一抬眼,瞥见一条人影,从林子尽头一晃而过。伍子胥在大难之中,危机四伏,闻弦心惊。他先低声的嘱咐世子胜一句:
  “你守在这儿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世子胜悄声答应,坐在原地纹风不动。——伍子胥身手好不矫捷,他一个箭步,纵出松树林外,恰好跟那私下窥探的人劈面相逢。
  低头一看,那人毫无惊惧之意,反倒是满面春风,神态从容。——原来是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丈,年龄约莫七十来岁。他正拄着一根高与人齐的拐杖,在向伍子胥拱手一揖,石破天惊的说:
  “公子一定就是伍公令郎,伍尚胞弟,从城父城里逃出来的伍子胥了!”
  听得伍子胥汗毛倒竖,大惊失色,右手都已经按在宝剑柄上,准备随时拔剑出鞘了,但见那位老丈犹在笑容可掬的问道:
  “公子可曾听说楚东医士东皋公?”
  东皋公?在伍子胥来说确是久仰大名了,因为他在襁褓之中,得过一种险症,身热十日不退,几乎医药罔效,不治身死。就在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家将来报:有一位来自楚东历阳山的东皋公,揭下了伍奢延聘良医救治伍子胥的榜文,登门求见,当时伍奢立刻亲自出迎,请东皋公为伍子胥把脉。前后只用了三剂药,便使伍子胥沉疴尽去,霍然而愈。往后他父母和兄长伍尚便时常提起,是东皋公救下了他这条性命。
  伍子胥儿时见过东皋公,当年智识未开,自然毫无印象。及至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老丈,一提东皋公的名字,伍子胥顿时就福至心灵,恍有所悟。再加上老丈口口声声称他公子,他几于认定老丈就是东皋公了,因此伍子胥慌忙施礼,欢声的说:
  “莫非老丈就是伍某儿时的救命恩人?”
  东皋公果然认出了伍子胥,在他也是十分高兴。他掀髯大笑,填笑得山应谷鸣,天地间激荡阵阵回响,充分流露出他内心之中的欢欣与得意。笑罢,他又感慨万千的道:
  “一别近三十年,深喜公子已成大器,老朽却已经行将入土了!”
  一句一别三十年,提醒了伍子胥,三十年前东皋公给伍子胥治病,子胥还没满周岁,胎毛未脱,乳臭未干,这会儿东皋公怎么会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呢?伍子胥的满腹疑惑,写在脸上,居然也被东皋公一眼看穿,他乐呵呵的说道:
  “公子不必多疑。老朽是在昭关关门的画影图形上,认出公子来的。”
  伍子胥又是一惊,忙问:
  “怎么,昭关关上,也有伍某的画影图形了呀?”
  “昭关关门,不但悬有公子的绘像,而且,”东皋公据实答道:“三日之前,还开来了一千精壮人马,由右司马䓕越将军亲自率领,听说是奉了大王之命,兼程赶来拦截公子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伍子胥一听之下,心头一紧。他唯有低下头去嗒然无语了。
  那一头,东皋公还在解释的说:
  “昨夜䓕越将军感染风寒,请老朽去给他治病。”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问道:“听说,公子是保着太子遗胤世子胜,打算双双逃到吴国去?”
  故人相逢,无从隐瞒,伍子胥唯有感慨系之的答道:“不错!太子建勾结晋大夫荀寅,图谋郑国,事发被斩,太子妃也已经悬梁殉夫。他们两夫妇亡命千里,双双罹难,如今只留下世子胜这一支血胤,成为楚国唯一的王储了。”
  可是,东皋公听后竟深沉的一笑,他再问伍子胥道:
  “公子有多久不曾听到故国消息了?”
  伍子胥满脸苦笑,一声长叹的答道:
  “自从逃出城父,直抵新郑,前后总有半年,故国消息完全断绝。”
  “那么,公子多半还不知道,大王已经废了太子建,改立孟嬴为皇后,庶子珍为太子了。”
  骤然从东皋公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虽说早在子胥的意料之中,然而乍一听说,子胥仍难免义愤填膺,怒形于色。他咬牙切齿的接口说道:
  “这一定是奸臣费无极的掇促安排!”
  “那还用问吗?”东皋公鄙夷不屑的一声冷笑,又道:“费无极怂恿大王,不惜废嫡立庶,自萌乱源。大王立庶子珍为太子,母以子贵,孟嬴夫人自然而然的便被大王册封为皇后。孟嬴皇后一旦跻登后位,饮水思源,投桃报李。她当然会在大王跟前极力保荐。因此之故,此刻的费无极,也就借步登高,贵为一国首辅,群臣领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了!”
  伍子胥愤愤然的骂道:
  “宵小弄权,朋比为奸!眼看大好楚国,就要亡在这批人的手里!”
  东皋公也是一腔忠荩,满怀孤愤,他重重的一拍子胥肩部,语重心长的说道:
  “子胥,我老了!令尊、令兄,也已相继遇难。我楚国未来的兴亡衰替,如今都在你身上!”
  几句话,说得伍子胥血脉贲张,荡气回肠。他瞿然而起,慷慨激昂的说道:
  “老丈放心!子胥不惜一死,也要保护世子,入吴借兵。总有一天,我会挥师入楚,诛昏君,杀奸臣,昭告天下,尽废昏君乱命!扶立世子胜早登大位,使楚国重归于礼义之邦!”
  “好,好,好!”东皋公面露欢欣鼓舞之色,赞不绝口的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公子,三楚百万人口,也只有世子胜和公子你这一线之望了!”
  子胥一时冲动,霍的拔出腰间宝剑,猛可挥向一株两人合抱的枯树。唰的一声,将枯树砍为两段,他以剑指树,当天立誓,声调铿锵的说道:“我伍子胥倘若不能践履今日之言,当如此树!”
  东皋公站在伍子胥身边,眼见子胥宝剑一挥,将一株巨木砍得哗啦啦的倒下,扑突突的溅起老高泥土,他不由自主,脱口欢呼——
  “勇哉公子!壮哉子胥!”
  那一旁,伍子胥一脸的庄严肃穆,正在徐徐的纳剑回鞘。这时候,他察言观色,早已深知东皋公是一位忠肝义胆,光明磊落的血性老人,说不定能在自己穷途末路之中,施以一臂之助,任什么事都不必隐瞒他了,当时就向林中一指,朗声说道:
  “世子正在林中,老丈要不要前去谒见?”
  东皋公一听,欢容满面。他连忙整整衣冠,向伍子胥双手一拱的道:
  “敢烦公子为草野小民通报一声。”
  草莽之间,俨然朝仪仍在。子胥必恭必敬的应了声:“是!”引着个面容虔敬,眼观鼻,鼻观心,规行矩步,埋头疾走的东皋公,笔直走进松林,低头一看,世子胜还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嚼松子呢!世子胜一眼见到子胥,顿时便说:
  “叔父!刚才有一棵大树,也不知怎的倒了,哗啦啦的一片声响,把我吓了一跳!”
  伍子胥垂手回答:
  “启世子,那是臣在当天立誓,以树为例,誓愿有日挥师入楚清君侧,废乱命,扶立世子早登大位!”
  子胥一本正经的据实作答。讵料,世子胜听了竟会扬声大笑,他把手里的松子全部塞入口中,手指着伍子胥笑个不停的说道:
  “哈哈,叔父,你又忘了你我的约定,怎么又跟我君臣相称起来了呢?这一下,你难免受罚了吧!”
  子胥听世子胜这么一说,只好把东皋公撇在一边。他屈膝下跪,由衷恳挚的奏道:
  “当日将入陈国,前有戍卒,后有追兵。在万分紧急,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臣只好用一时权宜之计,斗胆请世子改口,与臣以叔侄相称。此刻既已复入故国,礼不可废,敢请世子恕罪,容臣仍尽君臣之礼!”
  世子胜一连多日迭经大故,饱受惊吓。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时候的他,早已聪明晓事,就像个小大人一般。听了伍子胥这一番话,他竟会埋头思索,沉吟半晌,方始回答伍子胥道:
  “国境之内,无妨仍行君臣之礼。一旦过了昭关,还是叔侄相称,掩人耳目的好。”
  东皋公在伍子胥背后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由满心欢喜,暗中赞叹:“天佑楚国,居然就有这么聪明晓事的一位世子!”
  伍子胥答声“是!”朝上磕了个头,方始欠身起立,面向世子胜高声奏道:
  “臣在树林之外,巧遇故人名医东皋公,特地引来谒见世子!”
  那世子胜居然也中规中矩,威仪俨然的说了声:
  “宣!”
  东皋公一听这个“宣”字,马上就从伍子胥的背后转了出来,早年他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直到世子胜跟前跪了下去,一面在行三跪九叩首的人臣之礼,一面犹在朗声高呼:“草野小民东皋公,蒙伍大将军引见世子殿下,愿世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世子胜转头一看东皋公,仙风道骨,慈眉和目,颇有飘飘若仙之概。当下不由得肃然起敬,便略略的欠一欠身,伸手一延,挺客气的说了声:
  “老丈请起。”
  东皋公却凛然于伍子胥“礼不可废”那一句话。他仍旧再磕个头,撑地起立,斜着身子在世子胜的右边一站,耳听得世子胜在和颜悦色的问他——
  “老丈是本地人氏?”
  “不敢!”东皋公拱手答话:“草民世居历阳山,前后已经有五代了。”
  “历阳山离昭关还有多远?”
  “将近六十里,步行半日可到。”
  “昭关是否驻有人马?”
  先望一望伍子胥,获得他的眼色首肯。东皋公方始措词委婉的答道:
  “昭关人马不少。只不过,伍大将军的天生神勇,草民等极力设法,多半可以顺利通过。”
  “那我们是否现在就走?”
  东皋公一声苦笑,拱手一揖,说道:
  “草民斗胆,敢请世子和伍大将军先到舍下小住几天,然后再由伍大将军和草民徐图良策。”
  世子胜一听就懂,这分明是东皋公在说昭关难以通过,还得徐图良策才行。他略一迟疑,伍子胥却抢在前头一口答应了,他说:
  “如此只好叨扰老丈了。”
  当下,由东皋公带路,一行三人出了松林,直奔东皋公的茅舍而去。
  东皋公的茅舍,坐落在一道深谷之中,幽静深邃,恍若仙境。穿过一座茂密的树林,又有几丛参天巨竹掩映,称得上是人迹罕到之处。然而东皋公心知世子胜是楚国王储,伍子胥身系天下安危,楚将䓕越的手下连日又在盘查得紧,他不能不格外的小心谨慎。将世子胜、伍子胥二人引入草堂以后,他并请世子、子胥就就,悄声的跟伍子胥说:
  “为世子和大将军万全起见,还请二位多走几步。”
  世子胜丝毫不以为忤,伍子胥反倒觉得东皋公设想周到,关防严密,世子和自己的安全可保无虑。他右手牵着世子胜,跟在东皋公的背后,曲曲折折又穿越几畦菜圃、一道竹林,来到一座洞穴之前。那洞穴,洞门高只五尺,连东皋公都得伛着身子才能进去。洞穴里面,一片漆黑。
  东皋公一人当先,领着世子胜、伍子胥钻进洞穴。点燃了桌上油灯,眼前一亮,倒也宽敞,这洞穴就山凿成,高可一丈四五,居然也有一排三间之多。三间石室,全都铺着厚厚的茵席,端的是一尘不染,冬暖夏凉。东皋公尊世子胜上坐,自己和伍子胥两头打横,君臣三人成品字形坐定,奉过了茶,方始说道:
  “当年楚、吴两国,不时交兵接仗,昭关一带,兵荒马乱,草民的先人,为避兵燹,因山凿石,开辟了这三间石室,不曾想到,今日能担此大任,作为世子殿下和伍大将军的临时行馆!”
  伍子胥向东皋公道过了谢,再语重心长的说道:
  ”世子和在下但在楚境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承蒙老丈盛情款待,无任感激。就只是居安难免思危,还请老丈尽快设法,护我君臣二人,越早通过昭关越好!”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东皋公连声应允,一口担承的说:“请大将军务必宽心,三十年前,我曾侥倖治愈大将军的险症,三十年后,老朽便拼着这身家性命不要,也得让世子和大将军安然脱险!”
  伍子胥离席起立,跟东皋公再道一次谢。东皋公忙道:“大将军不必多礼。”然后他再解释的说:
  “草民家里,也有妻子儿女,仆从奴婢,只是世子、大将军万金之躯,䓕司马和他的手下在昭关虎视眈眈,侦骑四出。草民为世子、大将军设想,这几天里最好不要轻易露面。至于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自当由草民亲手递送,以防万一。”
  说罢,他请世子胜和伍子胥小坐片刻,休息一下,自己转身出去。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他才手捧托盘,回到洞穴。
  世子胜欣欣然的上前一看,东皋公竟然给他们端来了三荤两素,五菜一汤,外带一大坛美酒,一大钵热气腾腾的米饭!
  自从逃出新郑,历经千辛万苦,奔抵历阳山,在住进东皋公的家里之前,一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世子胜和伍子胥,一连十天就没有吃过热食。如今东皋公端来的美酒佳馐,居然是山珍海味,香味四溢,君臣二人少不得要食指大动,大快朵颐。伍子胥自斟自饮,世子胜据案大嚼,足足的饱餐了一顿,仍由东皋公亲手收拾碗筷,他请世子胜和伍子胥早早安歇,自家告辞离去。
  子胥和世子胜各据一室,分别就寝。然而一连七天,东皋公一日三餐酒荣供应不缺,伍子胥却困处石穴,夜夜不能成眠。白天他面对着世子胜和东皋公,唯有勉持从容,故作欢颜,一到自己孑然独处,或则是夜阑人静,他不是心中有如滚油煎,便是翻来覆去无法阖眼。——他明知昏君、奸臣,在昭关布下了天罗地网,司马䓕越,正在夜以继日的严阵以待。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伍子胥大可以施展平生武艺,下定决心一死相拼。冲得过昭关便罢;万一冲不过去,那也只有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然而,身边拖着一个楚国王储世子胜,纵然他聪明晓事,机警过人,但他毕竟是个年方六龄的黄口小儿。伍子胥既不能弃他于不顾,又不能手拉着他冲锋陷阵,在千军万马之中奋力抢关,诚所谓走投无路,进退两难,这又叫他如何是好呢?
  更有一层,伍子胥固然深知东皋公是忠义之士,磊落丈夫,自从儿时就曾救过自己性命;东皋公绝对可靠,伍子胥也相信他在尽心尽力的设法使自己安然通过昭关。就只是,前后七天,只听说他每天都在四出奔走,而每回他到石穴,却从无片言只字,提到过关的事。是过关之难难于上青天,还是东皋公但为世子胜和自己的安全着想,有意稳住他君臣二人,根本就不打算让他们过关入吴?伍子胥前思后想,片刻难安,心中越来越发焦躁,越来越感绝望。曾有一夜,他辗转反侧,愁肠百结,一时冲动,竟然拔下墙上宝剑,引颈便要自刎!
  三尺宝剑,乍近喉结,透心一股奇寒,使伍子胥突然惊醒,自怨自艾:“罢罢罢!我怎能做出这种傻事来?父兄妻嫂,大仇待报,当天立誓,言犹在耳;而东皋年老,还在热心奔走,世子幼小,一生前途,楚国命运,千斤重担,全系在自己身上!倘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上何以对天,下何以为人!”想到这里,只好将三尺剑轻轻的放下,沉沉的回鞘。“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时候的伍子胥,却已不知何时,热泪有如泉涌,湿漉漉的染满了整张秋月脸。
  侧耳倾听,远处已有鸡啼,天色又快亮了,伍子胥抹干眼泪,颓然的倒向茵席。正待闭上布满红丝的两眼,小睡片刻,蓦的,门上响起了剥剥的声响。
  分明有人敲门,伍子胥一惊而起,高声问道:“请问,是哪一位?”
  “是我,东皋公。”
  伍子胥一听,原来是东皋公来了。连忙起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门打开,正要启齿动问:“老丈怎么恁早便送早餐来了!”可是,劈面相对的东皋公,正抡圆两只老眼,涌现一脸的惊诧错愕。他牢牢的盯住伍子胥的头上在看,就像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子胥一愣,顿时就问:
  “老丈,你怎么……?”
  东皋公话未出口,先伸出了右手,颤抖的指着子胥头顶,骇异得声音都变了。他的下颌直在惊颤不已的说:
  “将……将军的头……头发……”
  伍子胥伸手摸头,性急的问:
  “老丈,我的头发怎么样了?”
  “这……这真是咄咄怪事,天下奇闻!”东皋公好不容易勉定心神的说:“一……一夜之间,将军的满头黑发,居然全变白了!”
  “白了?!”
  伍子胥猛吃一惊。他急急忙忙,摘下墙上铜镜,揽镜自照。这一照之下,竟然使他情不自禁的脱口惊呼——
  “哎呀!我的头发果真白了!”
  名门后裔,养夺处优,从小到大,伍子胥算得上是丰衣足食,得天独厚。他不但有一副魁梧雄壮的身躯,方头大耳,鼻直口方的长相,还有满头乌油油、黑漆漆的长发。一日一沐,一日一梳,整理得一头长发光致润泽,人人都盛赞伍子胥不愧为美发少年。
  然而,曾几何时,一夜之间,年方三十的伍子胥,三千青丝骤然会变成满头银白!
  “奇怪!奇怪!”子胥尽在满心纳闷,喃声自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明白了!”东皋公在一旁一声浩叹,接口说道:“这一定是将军一连七天忧心忡忡,眠食难安,苦于不得半点过昭关的消息,忧急过甚,终于忧白了将军的少年头!”
  伍子胥放下铜镜,漾一脸苦笑,回转身来向东皋公自嘲的说道:
  “这下可好,我伍子胥称得上是:‘一事无成两鬓斑’了!”
  却是,东皋公忽的脸色一改,现出一脸恍有所悟的神情。他两眼定定的注视伍子胥的满头银发,久久,竟是眉飞色舞,仿佛喜从天降般拱手说道:
  “将军啊,可喜可贺!”
  伍子胥听了,连连摇头,声声苦笑。他满腹悲酸的跟东皋公说道:
  “老丈,想我伍子胥如今正在穷途末路,进退维谷,而一夜忧急,急白了满头的黑发,老丈你就莫再取笑了,我也会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事啊!”
  然而,东皋公却还在春风满面,兴高采烈,他在用石破天惊之势,一语点醒伍子胥说:
  “将军啊!老朽是在贺你。这下子你大可以顺利无阻的通过昭关了!”
  伍子胥一听,惊喜交集,疑信参半。他一伸手紧握住东皋公的胳臂,急急的问:
  “老丈!你说这下我可以顺利过关了?请问老丈,这话怎讲?”
  东皋公笑呵呵的答道:
  “将军,你也不想想?那昭关关门之旁挂的画影图形,是一位少年壮士。这会儿将军一夜之间,须发尽白。将军本人外貌,和图上的绘像一老一小,大不相同,岂不是可以混充得过去了吗?”
  伍子胥凝神一想,东皋公所说的果然不差。自从逃离城父,入郑过陈,再入楚境,这前后半年之间,自己不仅饱受风霜雨雪,千里跋涉之苦,而且还曾迭经大故,遍历人世间极悲惨的际遇。再加上长日提心吊胆,深切哀伤,半年来岂仅是夜长梦多,度日如年而已,半年里伍子胥心力交瘁,忧劳过度,自己的容颜何止衰老了十年八载。此刻竟又有了满头银发,两鬓尽斑。三十而立的伍子胥,在外貌上看来早已年华老矣!就说自己是个衰龄老翁,只怕也有人能信得过。古时候绘影图形,只画得出年貌特征,伍子胥当时的年貌和图上绘像相距甚远,自然也就容易的可以混过昭关去了。
  就只有一桩,是为特征:当年天下皆知,伍子胥的威武雄壮,相貌堂堂,在春秋列国之中确是无人可与比拟。子胥身高一丈,腰大十围,两眉之间阔及一尺(周制,一尺等于今尺六寸四分)。这一项特征很难瞒得过人去。伍子胥一想到这儿,心中便是一凉,乍激起的希望,刹那间又成了冰消瓦解,镜花水月!满腔欣喜化作了一声长叹,废然的启齿说道:
  “䓕越在昭关以逸待劳。他那一千精壮,盘查过往行人一定分外严密,在下容貌虽改,可是体态依旧,只怕难以混得过去!”
  可是,一团高兴的东皋公,却仍在欣欣然的大声说道:
  “将军,我有一计!”
  伍子胥忙问东皋公计从何出?东皋公便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昭关一向是楚吴之间的唯一过道,每天进进出出的行人多如过江之鲫。明天世子和将军过关,只消酿成一场小小的纷扰,世子、将军就可以乘着关上紊乱,杂在人丛之中,悄悄的出关入吴!”
  伍子胥听了,不觉失口而笑。他一脸苦笑的问东皋公道:
  “老丈是想尽起家丁,由世子和老丈亲自率领,同上昭关,与䓕司马的大军打上一仗,好让在下乘此一片大乱,混出关去?”
  东皋公不以为忤,仍在敛容正色,一本正经的说道:
  “老朽年过七十,世子才只六岁,一老一小,自难在昭关之上掀起什么风浪。老朽所想的,只不过是如何能使昭关兵将,小小的乱上一乱而已。”
  “譬如说……?”
  东皋公想了一想,方始回答:
  “譬如说真给他们逮到什么人了?”
  伍子胥一声苦笑的道:
  “䓕越奉楚王之命,专为世子和在下而来。除非他们真逮到了世子或者是子胥;依在下看,他们未必就能乱得起来!”
  东皋公居然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说:
  “就让他们逮到个假伍子胥,似乎也并不为难!”
  “老丈,你能到哪儿去找一个假伍子胥?”
  东皋公先不答话,他背起双手,绕室而踱,凝神的在深思长考,认真算计。伍子胥不便打扰,便悄然的盘膝坐下。偌大石室,一室寂静,让东皋公足足思考了一盏茶工夫,方始就地站定,毅然决然的对伍子胥说:
  “将军,早餐已在外面几上。请将军叫醒世子,一道用餐。再等老朽去找一位好朋友来,这位朋友一到,将军和世子就可以动身过关了!”
  说罢,转身便走。——伍子胥忙不迭的站起身来,追了两步,连声的想要喊住东皋公,问他一个究竟。然而,东皋公谋定而动,当机立断,他的脚步好快,转眼之间就夺门而出,走得不知去向了。
  子胥无奈,只好顺从东皋公的嘱咐。盥洗过后,直到对面石室,叫醒了睡眼惺忪的世子胜,告诉他说:
  “世子,早餐已备,等你我用过以后,多一半,今天可以启程过关了!”
  伍子胥和世世子胜耐心的等到亭午时分,方始听见洞穴石室门外,自远而近传来脚步声响。子胥连忙起立先去把室门打开,移时便见跑得气喘咻咻的东皋公,领着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进门来。
  一眼看见那位中年男子,子胥不由便是一愣。但见他和自己一般的威武雄壮,相貌堂堂,只不过身躯矮了一尺,眉宇窄了寸许,肤色稍微黝黑了点。神情模样,居然约略相仿。
  中年男子面容肃穆,举止端庄。他在东皋公的引导之下,直趋世子胜座前,整整衣冠,跪拜下去。嘴里还在高声的自家唱名:
  “历阳山仕子皇甫讷,蒙东皋公引见,专诚参谒世子!愿世子千岁,千千岁!”
  世子胜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皇甫讷的来意,难免有点错愕。他只蔼然的笑笑,启齿说道:
  “皇甫先生不必多礼!”
  这时候,东皋公上前一步,凑近世子胜,附耳低声奏道:
  “世子殿下,一会儿我等恭奉殿下过昭关,这位皇甫先生就是假伍将军了!”
  世子胜仍旧弄不清楚究竟,他还在担心的问道:
  “今天如何过关,你是否已经跟伍将军商量过了?”
  “商量过了。”东皋公应声作答:“只是为安全过关起见,还得委屈殿下一下。”
  世子胜点点头,表示这不生关系,东皋公便放心大胆,和伍子胥仔细筹商,妥为安排。当伍子胥听说东皋公要用李代桃僵之计,让皇甫讷冒充伍子胥,毫不抵抗,束手就擒,他登时便不以为然的说:
  “不可,不可!皇甫先生和我萍水相逢,他分明是楚国儒士,善良百姓。我怎能为一己性命,让他代我去受刑罚之苦,牢狱之炎。这未免太委屈他了!”
  讵料,皇甫讷竟会脸色一正,振振有词的说道:
  “后学久仰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天夤缘一见,正是后学生平莫大的荣幸,怎能说是萍水相逢,偶然邂逅?更何况,”皇甫讷顿一顿,方再义形于色,字字着力的说:“时今昏君在位,奸臣当道,朝廷种种举措,早已使我楚国礼义尽隳,道德沦亡。倘若再不清君侧,正朝纲,只怕天下之人,都要把我楚国看作蛮夷之邦,无可救药了。我楚国上下唯一之望,厥在世子与将军。后学只要能使世子、将军顺利通过昭关,入吴借兵,早日拨乱反正,振兴我楚,哪怕要后学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何况这区区的刑罚之苦,牢狱之炎呢!”
  一番正论,直说得慷慨激越,掷地铿锵有声。使世子胜为之动容,伍子胥由衷钦佩。他迈步上前,向皇甫讷躬身一揖,由衷恳挚的说道:
  “先生不惜舍生保全世子和在下,大恩不敢言谢,在下此刻只能说,先生这一番正大议论,金玉良言,在下终身不敢或忘。此行果能通过昭关,抵达吴都,誓愿及早完成先生所见示的救国强楚方针大计!”
  皇甫讷连忙拱手逊谢,一个劲儿的说:“这不敢当。”东皋公一看时已过午,当下便说:
  “由此处直奔昭关,还有四十五里,步行总得两个多时辰,列位看是此刻启程的好,还是权过今夜,等到明天一早动身?”
  伍子胥略一沉吟,断然的说:
  “我看不如立即启程,路上虽然赶得急些,可是抵达昭关,恰好是夕阳衔山,暮霭苍苍时分。一来,日落苍黄,守关的人很难看得真切,二则,关门用饭在即,他们自然难免轻忽大意,我们正好利用这个大好时机,一举通过昭关!”
  “将军!你这话说得对极了!”皇甫讷兴奋的两手一拍,连声催促:“走走走!我们这就动身抢关吧!”
  偏有个东皋公,伸手摇摇,打岔的说:
  “别忙别忙,世子殿下,伍大将军,还有皇甫兄,你们此刻还得改个装束!”
  当时,众人都依东皋公的计较。世子胜换上一套村家小儿的便服,伍子胥脱下自己身上支离破碎,不及缝补的锦袍,披在皇甫讷的身上,再穿戴上东皋公亲自为他取来的一身粗布衣裤,扮作仆役模样。世子、子胥、皇甫讷三人改装易服,装束停当,伍子胥这才把世子胜往自己背上一揹,由东皋公率先领路。三人行撒开大步,急急忙忙的往昭关攒赶。
  行行重行行,快到昭关了,东皋公右手一伸,让众人停止脚步,他要伍子胥先看清楚昭关形势。伍子胥放眼四望,只见一座小岘山,延绵迤逦,由西而东,峰峰相连。两峰夹峙之中,出现大道如砥,直奔天边,临到昭关关口,方才倏然一收。两侧山峰,尽是悬崖绝壁,林木蓊郁,大有万笏朝天,束马悬车之概。显然是除了昭关一道关隘之外,再也没有别径可寻了。东皋公再让伍子胥去看那昭关时,又见昭关之上,山势威猛,昭关关隘,气象肃杀,大路两旁,扎了无数营盘,千余军士,夹道峙立,关尹的官舍,已经改作右司马䓕越的行辕,一面“䓕”字大纛,正在官舍之前迎风招展!
  伍子胥把昭关附近形势,看了一个大概。不由得惊心动魄,舌为之咋。他回过头去跟东皋公、皇甫讷感慨系之的说:
  “险!险!险!只怕这就是伍某生平所到的第一道难关了!”
  皇甫讷惟恐他趑趄不前,临时打退堂鼓。马上就好言安慰他道:
  “好在东皋公定计,计出万全!将军放心,后学敢保将军,一定能过得关去!”
  伍子胥眼望着皇甫讷,一声苦笑的答道:
  “要不是在下背上揹着的这位世子殿下,便千军万马我也不怕!哪里还要委屈先生,也来冒一次这平生未有之险呢!”
  皇甫讷一听,马上就懂。伍子胥是在婉转其词的勉励自己——硬起头皮去冒充伍子胥,并不是在为伍子胥本人,而是为了楚国王储世子胜,以及他身上所负振兴楚国的重责大任。皇甫讷的作为实非向义,而是尽忠。心中明白,登时就精神一振,他意气昂扬的领头就走。口中还在高声说道:
  “走!我们这就去闯关!”
  闯关四人,一切按照预定计划。由皇甫讷一马当先,直奔昭关而去。东皋公牵起世子胜的小手,伍子胥则弯腰呵背,故作矮上一截,跟在东皋公的身后亦步亦趣。东皋公、世子胜和伍子胥,又都远远的跟着皇甫讷,观看究竟,相机行事。
  皇甫讷昂首挺胸,装出一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模样。昭关之前分明还有二、三十名男女老幼,在列队等候盘查,可是皇甫讷却全然不愿。他直到关前,将一名偏将、四十名健卒视若无睹,居然就要扬长而过。
  那名偏将一看情况紧急,顿时便是一声暴喝:
  “拦住!”
  四十名健卒齐声应:“是!”一体出动,各执刀矛斧戟,一色的长杆兵器。刀尖直指皇甫讷,团团的围成了一个圆圈,那员偏将气急败坏的赶了来,临到皇甫讷的眼前,抬头一看,便是脱口一声惊呼:
  “哎呀!这不是伍子胥吗?”
  四十名健卒一听“伍子胥”,起先还惊了一惊。再移向前去定睛一看——把守昭关的将校士卒早已看熟了伍子胥的画影图形,日薄崦嵫,天光暗弱,一切悉如伍子胥的预料,他们果然把皇甫讷看成伍子胥,立刻便爆出声声欢呼:
  “逮到伍子胥了!逮到伍子胥了!”
  当其时,楚国右司马䓕越,正在他的行辕里据案独酌,一面欣赏他从郢都带来的姬妾载歌载舞,争相献媚。骤然听见关前阵阵欢呼,说是逮到伍子胥了,伍子胥英名四播,他当下真还不敢怠慢,披上金甲,拔出宝剑,推开众姬妾,一个箭步纵出门去。
  䓕越的三十六名铁卫,挺刀仗剑,在䓕越身后紧紧相随。䓕越的这一支人马企图生擒活捉伍子胥,不但早有准备,而且每天都得操演几次阵势。因此,当那“逮到伍子胥了”的喊声山应谷鸣,响彻云霄,䓕越麾下的一千名精壮,转眼之间就从四面八方卷来!头一层圈子刀尖向前,第二层圈子直挺矛尖,第三层圈子弯弓搭箭。整整一千支刀尖箭镞,笔直的指向身高九尺,出人头地的皇甫讷!
  右司马䓕越一到,三层人墙一致张开一个缺口,让他们的主帅仗剑直抵皇甫讷跟前。䓕越在楚京郢都领军,伍子胥则在城父辅佐太子建,两人竟不曾见过面,䓕越对伍子胥的印象,也是得知于画影图形上。——他一眼瞥见皇甫讷,但觉得他和画像上伍子胥的模样依稀相仿;再一看皇甫讷装模作样,器宇轩昂,身上的一件锦袍恰如伍子胥的身分,至于锦袍的支离破碎,在他心想一定是途中披荆斩棘,狼狈奔逃留下的痕迹。䓕越一望之下就认定皇甫讷是伍子胥了,他顿时就一声喝令:“拿下!”
  内层健卒轰然一声:“得令!”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七手八脚的冲上前去便将皇甫讷横拖竖拽,绑了一个结实。那皇甫讷却在竭力挣扎,高声大叫:“我自是历阳山儒士皇甫讷,你们绑我作甚?”
  可是,䓕越的部下全都以为他们果真擒获了伍子胥,加官在即,重赏有望,人人都在兴高采烈,笑逐颜开。哪里还顾得到皇甫讷的极口否认,挣脱绳索。十余名健卒簇拥着个皇甫讷,你推我挤,跑前跑后,吵吵嚷嚷的把他押进了右司马的行辕大厅。䓕越的姬妾们吓得东逃西散。䓕越得意洋洋,迈着官步高高上坐,三十六名铁卫雁序般两边排开,右司马要公然审问伍子胥了!
  皇甫讷假意冒充伍子胥,在昭关之前由被围进而被捕,昭关之前一片大乱,列队等候盘查的那些平民百姓,一致以为伍子胥的天生神力,他绝不至于束手就擒,而势必会负隅顽抗;眼前刀兵阵仗将起,那刀尖箭镞,一概都是不长眼睛的,二、三十名男女老幼性命要紧,顿时就发声惊喊四散奔逃。一眨眼间就逃得一个不留。
  这时候,站在远处伺机行事的伍子胥看得真切,他头也不回的跟东皋公断然的说:
  “老丈,我们可以过关了!”
  东皋公把心一横,鼓足勇气,低声的嘱咐了句:“快跟我来!”迈开脚步,便往阒无一人的昭关关门奔去。子胥反手把背上的世子胜搂紧,应了声:“是!”紧跟在东皋公的背后,尽快奔向关门。
  原以为䓕越喝令所部拿下了假伍子胥——皇甫讷,关上的守军全赶去看热闹,一座昭关,豁然洞开,世子胜、伍子胥和东皋公大可以一冲而达,一脚踏进吴国境界的呢。不曾想到,昭关竟是一座长达里许的隧道,关门外诚然空荡荡的不见一名守军,却是当东皋公、伍子胥三人一行正在进入关门,急急通过隧道的时候,蓦的,一名偏将、八名健卒从暗陬倏然出现。那名偏将一摆手中三尺宝剑,挡住了东皋公的去路,顿时便是一声喝问:
  “往哪里走?”
  东皋公惊了惊,站停脚步,定定心神,按照先前盘算好的计较,堆一脸笑,拱手反问:“将军不认识老朽了?”
  那名偏将听了一愕,趁着暗弱天光上下打量东皋公,困惑不已的再问:
  “老丈是……”
  “楚东医士东皋公!”自家通名报姓以后,东皋公刻意扮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十日之前,䓕大司马感染风寒,派遣一位护卫到寒舍见召。老朽托天侥倖,一剂药药到病除,治愈了大司马的寒热之症!”
  那名偏将不曾参与其事,但是东皋公一剂药治愈䓕越的险症,在昭关军人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东皋公既然和䓕司马相识,有旧,他就不得不改容相向,笑脸迎人,也向东阜公抱拳行了个军礼道:
  “啊!原来是治愈我家主帅的东皋公老丈,老丈是要过关?”
  就照先前早已编好的谎,东皋公反手一指伍子胥背上遮头蒙脸的世子胜,说道:
  “老朽这外孙家住江村,前几天小女归宁,带他到舍下来,是老朽留他多住了两天,约好了今天送他回江村去。”
  东皋公手指的是世子胜,那名偏将却一眼瞧见了伍子胥,他当下便是一愣,满面疑云的问:“这名大汉是……?”
  “呃!这是舍下的一名长工东鄙人,”东皋公面不改色,从容自在的答道:“小女那边缺乏人手,要他过去帮一阵子忙,老朽正好命他揹起小孙同往!”
  那名偏将听了,将信将疑。他目光锐利,仔细打量伍子胥,竟然绕着伍子胥走了一圈。口中犹在纳闷的自言自语道:
  “唔,这名长工怎会长得如此雄壮,又是相貌堂堂,乍看起来真不像是个凡夫俗子,干粗活的长工呢!”
  偏偏这时又有一名小校,在一旁闲闲的插进嘴来说:
  “是啊!这大汉一眼看去,倒有点像画影图形上的伍子胥呢!”
  一句话提醒了那名偏将,疑窦一起,脸色陡变,他猛可一把捽住伍子胥的衣领,厉声喝问:
  “说!你是不是伍子胥?”
  好个胸有成竹,临机应变的伍子胥,他特意装出惊惶害怕,不知所措的模样,先不回答那名偏将咄咄逼人的那一问,改用仆役的口吻,乞援般直在喊着东皋公,“家公!家公……”
  东皋公连忙挺身向前,扮一脸喜色,乐呵呵的笑着跟那名偏将说道:
  “将军刚才不曾眼见伍子胥业已就擒?”
  “我——”那名偏将迟疑不定的答说:“刚才在这儿把守,军令如山,实不敢轻离一步,倒是仿佛听到关前有人欢呼:逮到伍子胥了!”
  “不错!是逮到了伍子胥!”东皋公斩钉截铁的说:“老朽亲眼目击,三路人马合围,䓕大司马亲身而出,就在昭关关前,那企图闯关而过的伍子胥,果然束手就擒!”
  然而那名偏将偏还不肯尽信,他蓦的喝令伍子胥:
  “手伸出来!”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子胥无奈,只好伸出双手,让那名偏将手心手背仔细的看了一遍,但见他声声冷笑的道:
  “东皋公,这显见是你在撒谎了!”
  骤听之下,大吃一惊,东皋公心摧胆裂,面如死灰,他直在嗫嗫嚅嚅的问:
  “将……将军怎知老朽是在撒谎?”
  那偏将举起伍子胥的双手,笔直送到东皋公的面前,厉声的说:
  “但凡是下田耕作的长工,长年操劳,双手必定粗糙,十指之下长满老茧。如今你看这大汉的双手,细长白嫩,柔若女子。就凭他这手指掌纹,我便敢说他绝不是府上的长工仆役!”
  一时之间,东皋公被他问得瞠目挢舌,不知如何回答了。
  东皋公大出意外,骤然被那名偏将问住了,正在格格难吐,有口难言;神情变化,早被那名偏将看得真切,心中益发起疑,便摔下伍子胥的双手,倏的拔出腰间宝剑,剑尖直抵子胥左胸,高声再说:“快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凭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命世之才的大英雄,碍在背上揹着个楚国王储世子胜,伍子胥也只好忍气吞声,低声下气,装出一副惊慌骇异,手足无措的模样。故意结结巴巴的答着话:“小……小人其实是随同家主人上山采药,炮制药材的长工……”
  这话一出,东皋公如逢大赦。他忙不迭的接口便说:
  “对对对!将军啊,谅老朽是名医士,家中并未耕田,又哪里来长年耕作,满手生茧的长工呢?这东鄙人只不过是老朽的一名药童而已。”
  医士无需耕作,家中只有药童也勉强可以列入斯文一脉,偏将听伍子胥和东皋公说得入情入理,再一细想,关前逮着一个伍子胥,又怎会再有一名伍子胥呢?盘诘过后,疑虑尽去,便连连点头,挥挥手,就此放伍子胥过关去了。当下由东皋公向那名偏将道声谢,亲自引导着惴惴然如脱罟之鸟、漏网之鱼的世子胜和伍子胥,那一里多长的昭关隧道一冲而过。约莫一盏茶工夫,临到隧道尽头,黝暗渐去,光明在望,一行三人终于一脚踏入吴国境界了。
  一口气冲出漫长的隧道直入吴国地界。伍子胥跑得气喘咻咻,东皋公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依东皋公的意思,还想再送一程,直抵江村。然而子胥一则惟恐东皋公年事已高,不能过于劳累。二来他始终都在担心,就怕䓕越会对皇甫讷用刑,皇甫讷难耐榜掠之苦,他一个劲儿的催促东皋公立刻回程,赶紧去救皇甫讷。东皋公无奈,只好和世子胜、伍子胥洒泪相别。世子胜、伍子胥都向东皋公再三道谢,临别之际,子胥执起东皋公的手,感从中来,不胜唏嘘的道:
  “七日收留,一路护送。子胥生年三十,老丈对子胥却有两度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愧无以报。唯望青山长在,绿水不改,有朝一日,子胥也能为老丈效命!”
  肫恳之言,发自肺腑,东皋公也被伍子胥感动得老泪纵横,不克自已了。他连连摇撼伍子胥的手,鸣咽哽塞的说道:
  “老朽早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有此机缘,能为世子、将军效力,便是老朽平生唯一的幸事,异日不知能否重相见,但愿将军时刻记住当日振兴楚国的誓言!”
  临别依依,难分难舍,伍子胥直在催促东皋公火速回昭关,解救皇甫讷。东皋公也在力请伍子胥揹着世子胜尽快奔赴江村,直到大江北岸,搭乘船只迳往吴都,迟则惟恐昭关䓕越发觉破绽,派兵来追。伍子胥只好诺诺答应,揹起世子胜便大步奔东南而去。这一头,东皋公在昭关隧道出口之前驻足眺望,暮色四合之中,他一直望到伍子胥高大身影没入一道浓密树林,再也望不见了,方始黯然的折向归程。
  到昭关隧道入口,又见到了那名盘查甚严的偏将。东皋公不曾忘记向他再道次谢。就说他的外孙已经由长工东鄙人迳自送回江村去了,然后,他便直奔司马䓕越的行辕,登门求见。
  当时,䓕越自以为立下大功,楚王封赏有望,正在踌躇满志、耀武扬威的审问皇甫讷。——皇甫讷暗中计算时间,心想伍子胥早已混过昭关去了,李代桃僵之计告成,他才开始极口否认,口口声声的喊冤,他向䓕越自通姓名,他说他是皇甫讷,不是伍子胥!
  然而司马䓕越岂肯轻易置信?他目光炯炯的注视皇甫讷,冷讽热嘲的道:
  “一向听说,伍子胥是当代的英雄,命世的豪杰,豪气干云,光明磊落,怎么,今天落在本帅的手里,居然也会假惺惺作小儿女态,一口否认,极力求饶呀!”
  “在下并非一口否认,极力求饶。”皇甫讷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说:“在下只是正告大司马,你今天分明逮错人了!”
  司马䓕越听后,竟然扬声大笑,笑罢,他伸手一指皇甫讷,厉声的说:“昭关有画影图形,今日你正是千人所视,千手所指,人人都说你是伍子胥,偏你还说什么你叫皇甫讷!伍子胥,你再不肯招认,莫非是要本帅用刑,把你这楚国人杰,命世英雄,打上个体无完肤,死去活来!”
  “将军不必对我皇甫讷用刑!”皇甫讷了无惧色,侃侃然的答道:“在下只想请问将军,将军奉大王之命,从郢都亲率重兵不远千里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司马䓕越又是一阵掀髯大笑:“昭关一带,连八十老翁,三尺童子人人皆知。本帅奉大王谕旨,把守昭关,为的就是生擒活捉已经废为庶民的芈胜,还有公然谋叛的你——伍子胥!”
  可是,皇甫讷却发出了单刀直入的一问:
  “那——芈胜呢?”
  “芈胜?!”
  楚国右司马䓕越当下便是一愣,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他果然给皇甫讷单刀直入的问住了。当日在郢都楚廷受命,楚王当场交代得清楚明白,伍子胥时正携同世子胜穿越楚境逃往吴国。世子胜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伍子胥断然不会把他弃之于不顾,只身一人,冒险闯关。——䓕越方自沉吟,疑惑不定。直立在他跟前的皇甫讷,又在神色自若,声清气朗的问道:
  “将军可曾见过伍子胥?”
  䓕越只好据实回答:
  “本帅和那伍子胥,其实并无一面之缘。”
  “两年之前,在下曾往城父一游。”皇甫讷娓娓细诉的说起故事来了:“途中听说,在下容貌和当代英豪伍将军颇有几分相像,一时起了好奇之心。曾有一次,乘伍将军侍奉父兄行猎,特地去看了他一眼……”
  皇甫讷乍一顿住,䓕越忙不迭的追问:“怎么样?”
  皇甫讷深沉一笑,笑道:
  “一眼看去,确有几分相仿佛,然而再一细看,便不难发现,伍将军身高一丈,在下比他矮了一截,伍将军天庭间阔达一尺,在下比他窄了寸许。还有一桩,那便是伍将军威风凛凛,声若洪钟;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兼且嗓音自幼低沉,哪有伍将军声震屋宇,气吞河岳那一份命世之雄的气概!”
  䓕越听后,再一仔细打量皇甫讷,渐次的疑虑更深,越发觉得皇甫讷所言不虚了。只是,伍子胥是楚王和相国费无极势在必得的钦命重犯,一旦擒获,又岂容轻易纵放?他正踌躇踟蹰,委决不下,忽有帐前将校前来禀报:“名医士东皋公诣辕求见!”
  公案之下的皇甫讷听得分明,心知自己的救星来了,立即把握机会,先入为主,他哈哈大笑的说道:
  “来得好!来得好!将军,这东皋公是在下的紧邻好友。将军不妨请他进来辨认一下,就可以晓得在下究竟是不是伍子胥!”
  䓕越将信将疑,向那名入账禀报的将校点了点头,帐前将校应了声:
  “是!”
  一个转身,便到帐外去把等候接见的东皋公引进来。皇甫讷一见东皋公,顿时就出口埋怨的说:
  “东皋公,你怎么到这时才来,害我险些给䓕大司马一声喝令,斩首示众了!”
  东皋公和皇甫讷一双老友,把事先编好了的一出戏文,演得好不逼真。他一听皇甫讷出口埋怨,便慌忙上前,拉起皇甫讷的双手,猛力一阵摇撼,连声致歉说:
  “对不起,对不起!皇甫兄,这都怪我年事已高,脚力不健,路上走得慢了,来迟一步!”
  说罢,不等䓕越开口,便上前一步,双手一拱,明知故问的道:“将军,敝友皇甫讷,他身犯何罪?怎么会被将军命人绑在这里?”
  到这个节骨眼上,不由䓕越不千信万信,他的手下果真逮错人了。他霍的起立,顿时就是一声喝令:“还不赶快给皇甫先生松绑!”
  大帐左右的两排将校,轰然一声齐应:“得令!”
  便有四名将校,快步跑到皇甫讷身边,七手八脚,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这一头,䓕越念在东皋公治好了他的风寒之症,还不能不以礼相待,向他说明手下将校误把皇甫讷认错作伍子胥的经过。——东皋公听了,扬声大笑,伸手指着皇甫讷,打趣的道:“皇甫兄,你平时老爱夸口,说你的容貌和伟丈夫伍子胥不相上下,称得起是楚国的第二伍子胥,如今也吃到苦头了吧!”
  皇甫讷听说,装出一脸苦笑,不胜懊恼,䓕越也乘机趋前陪笑的道:“皇甫先生,都怪本帅手下将校眼力不济,让先生受了一场委屈。还请先生看在本帅的薄面,千祈勿罪!”
  当时,便命帐前将校传谕摆上酒菜,给皇甫讷先生压惊,聊表歉意。东皋公一想,得了便宜莫再卖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连忙作揖道谢,扮一脸恳挚之色,向䓕越谦辞的说:“在下今天因为送我外孙出关回家,和皇甫兄约好了在昭关相会,然后同返舍下,盘桓几天。舍下早已备好酒菜,经此耽搁,惟恐家人等得着急,将军的盛意,只好改日再来拜领了!”
  䓕越心中不安,一叠连声直说抱歉,亲自把东皋公、皇甫讷二人送到辕门之外。漫天大功,一团欢喜,刹那间瓦解冰消,昭关之上,自右司马䓕越以次,人人垂头丧气,个个无精打采。䓕越恨那头一个发现假伍子胥的将校辨认不真,闹出了一场大笑话,又下令将他绑起,足足打了一百大板,直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东皋公和皇甫讷如释重负,满心轻松愉快,两人把臂相挽,撒开脚步,步出䓕越的辕门,尽快远离昭关市镇。直到荒郊野外,在那返回东皋公家中的路上,东皋公蓦地想起了一件事,不禁顿足大叫:
  “哎呀!糟了!”
  听得皇甫讷一惊,忙问:
  “东皋公,什么事情糟了?”
  东皋公把方才一阵紧张,时刻紧抓在手上的一个小包袱,举起来向皇甫讷扬了扬道:
  “我们给伍将军准备好的盘缠、干粮,都在这个小包袱里。唉,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偏就忘了交给他呢?”
  皇甫讷望望包袱,也不禁忧形于色,叹起气来,他跌足太息的说:
  “伍将军恭奉世子胜由楚入吴,人地生疏,身无分文,这便叫他如何是好!”
  东皋公着实埋怨了自己一阵,皇甫讷也是一路之上,都在叹惜不已。——就在东皋公和皇甫讷不尽的驰念之时,伍子胥、世子胜深入吴国,果然遭遇了重重困厄。
  当天,世子胜、伍子胥妙计过昭关,一脚踏进了吴国地界,世子胜便一再要求,请伍子胥把他放下背来,让他自己步行赶路。子胥便说:
  “吴楚两国久已相安无事,我看昭关之外,吴国既未部署兵马,也没设置关卡,惟恐䓕越一旦发现错逮了皇甫先生,他会派人前来追赶,因此之故,我们今天就该尽快赶路,走得越远越好!”
  于是,伍子胥便仍旧揹着个世子胜,一路拔足飞奔,绝少停留。一个黄昏连同整整一夜,他足足奔跑了一百多里。天色乍曙,旭日东升,居然被他一口气跑到大江北岸,一片芦苇丛中了。
  伍子胥直累得腰酸脚痛,气喘如牛。他把世子胜从自己的背上放下,两人沉沉的往地上一坐,仰脸望天,天际晓星正在冉冉的隐没,俯瞰大江,滔滔江流汹涌的向东奔逝。隔岸,只见一片迷濛中唯有隐隐约约的一线,水天苍茫,使伍子胥兴起了深心的感慨,他自言自语说:
  “怎得有只渡船,渡过这浩荡的大江,我君臣二人,才算是逃出了性命了!”
  世子胜默默的坐在他身旁,嗒然无语。天地间静寂如死,唯有偶然掠过一阵轻风,吹动芦枝,萧萧作响。——蓦的,又传来世子胜腹中饥肠的连声辘辘。
  “饿了?”子胥轻柔的问。
  “还好。”世子胜有气无力的回答。口吻中,显见他确已聪明晓事得多了。
  前有大江,后恐追兵,走投无路,饥火中烧。伍子胥彷徨无计,他唯有长吁短叹的付之太息。然而,诚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愁肠百结,忧心如焚,自远而近,响起了轻桨划动水波声。
  “有船了!”
  世子胜听得真切,脱口一声欢呼。伍子胥却步步提防,处处小心。他伸手向世子胜一摇,低声的嘱咐他道:
  “先别出声,等我看清楚了再说!”
  世子胜会意,自此噤不出声。他眼望着伍子胥就地蹲起,披枝拂叶,从芦苇缝里探出头去。伍子胥往浆声来自的方向,极目搜索——一眼瞥见,一位须发全白,身穿蓑衣的老渔翁,形容枯槁,但却精神矍铄,正划着一艘空渔船,从东边逆水而来。
  渔船来自东方,伍子胥就可以断定老渔翁是吴国人了,他将一颗虚悬的心,轻轻放下。从容自在的从芦苇丛中站起身来,伸手一招,陪笑的说道:
  “老丈,可否渡我到对岸?”
  老渔翁先不答话,将渔船稳住,从上到下,仔细的打量了伍子胥一番,方始面露钦敬之色,深沉的一笑,启齿答道:
  “也罢!我便为你过一次江。”
  说时,他已将渔船划到芦苇丛旁,邻近江畔的一块圆石,老渔翁以目示意,要伍子胥和世子胜踏着圆石跨上船来。等伍子胥、世子胜双双的在船头坐定,他依然一语不发,既不问伍子胥的来路,也不问他去处,更不提过渡的船资。他只顾默默的拨转船头,继续划向上游。约莫划了两三里路,来到一处河汊,老渔翁方始一扳尾舵,顺着河汊的流势,让流水推动船身,无需用桨,渔船便风驰电掣般冲向对岸。
  前后一炊饭工夫,小小渔船渡过了浩瀚长江。老渔翁划船傍岸,目光炯炯的望着伍子胥道:
  “此地离昭关已远,将军不妨见示,将军是否姓伍名员,表字子胥?”
  子胥一愣,忙问:
  “老丈是怎么认出在下来的?”
  老渔翁莞尔一笑,答道:
  “听将军这么一说,小老儿益发可以肯定,将军便是由楚入吴的伍子胥了。”
  “在下由楚入郑,过陈入吴,一路上隐姓埋名,乔装改扮,确实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这一层,小老儿自然明白。”老渔翁和悦的笑笑,又道:“方才渡越大江,小老儿除了风声、水声,就只听见将军和世子的饥肠辘辘声,想来二位必定饿了。”
  伍子胥只埋下头去,低低的应了一声:
  “惭愧!”
  “那么,”老渔翁一面迈步登岸,一面义形于色的说:“二位不妨在此稍候,让小老儿去找些吃食来!”
  说罢,他掉头就走。留下伍子胥和世子胜,先在船上小坐了一会儿。方由伍子胥掌着世子胜的手,离船上岸。仅仅一江之隔,江北江南,景色大不相同。佇立江滨,放眼四望,但见满目青翠,风光绮丽。畦畦稻田,绿油油的一望无涯,轻风过处,禾浪起伏,将大地映现一片活动图画。远远望去,遥见不少农夫,散散落落的在田里耕作,近处杂花生树,枝头结着累累的鲜果。伍子胥站在江边浏览多时,衷心发出赞叹:
  “地大,物博,百姓勤奋。吴国只要君王知所振作,将来必可王霸天下!”
  虽说深入吴境,伍子胥可以稍稍放心,却是几经虎口,千里逋逃,所谓惊弓之鸟,闻弦心惊。伍子胥带着个楚国王储世子胜,仍然难免戒慎恐惧,如履薄冰。他跟世子胜在江边等了许久,不见老渔翁回来。心中不禁又有点惴惴不安,他惊疑不定的在自言自语:
  “老丈久久不回,他会不会贪图楚国的重赏,去找些人来,把世子胜和我逮了去领赏呢?”
  想想不妥,又是一阵心悸,伍子胥便牵着世子胜,又一次躲进江边的一片芦苇丛里,屏止声息向外探看动静——他哪里想到,伍子胥全家蒙冤负屈,家破人亡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吴国上下;老渔翁本是一位忧国忧时的吴国隐士,他敬重伍子胥的为人,同情他的际遇,不但费尽气力,把伍子胥和世子胜渡过辽阔的长江,尚且下定决心,不惜返往奔波二十余里,为伍子胥和世子胜多买一些丰盛的食物,一来一回,足足走了两炊饭工夫,方才打了个回转。但当他手拎着食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自己停船的所在,举目一看,咦?怎会不见伍子胥和世子胜的踪迹了呢?
  当时他凝神一想,仿佛已有所憬悟,再四下张望,又见一丛芦苇,直在簌簌的动,老渔翁顿时就明白了过来,他一声苦笑,朗声的喊道:
  “芦中人啊芦中人!你需晓得,小老儿虽然家道贫穷,但却绝不是卖友求荣之辈!”
  伍子胥在芦苇丛中听到了,连连暗呼惭愧。他带着世子胜钻出芦苇丛里,走向老渔翁,深深一揖,面露惭惶的说道:
  “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下的这一条性命,如今是全在老丈的手里了!”
  老渔翁听了,淡然一笑。他请伍子胥和世子胜席地而坐,亲自动手打开食盒。伍子胥、世子胜凑上前去一看,哎呀!这位老丈居然为他们买来了一只熟鸡,一条咸鱼,一钵蔬菜,外带一小桶白米饭,一小锅热汤。
  狼吞虎咽,饱餐一顿,伍子胥和世子胜,一大一小两个人,实在是饿过头了。如风卷残屑般,转眼间就将锅盘碗盏,吃了个四大皆空。老渔翁坐在一旁,看他俩吃得贪馋香甜,痛快淋漓,不禁也得意的露齿而笑,深表关怀的问道:
  “够了吗?”
  “够了够了!”伍子胥掏出布巾,抹抹嘴巴,欢声的回答:“只是太过于辛苦、破费老丈了,在下真不知将何以为报!”
  讵料,老渔翁听了伍子胥这两句道谢的话,竟然会一脸憾色,喟然一声长叹的说:
  “唉!小老儿因为同情世子和将军不幸的遭遇,渡你们过江,替你们采办食物,一片忠诚,出自内心,将军偏说什么不知何以为报的话,显见得在将军眼里,我吴国净是急功近利的小人,偏少慷慨仗义的君子!”
  子胥一听,不胜惶恐,赶忙上前恳切谢罪。他一再声明,自己既蒙老渔翁厚爱,心中实有无限的感激,惟恐就此一别,来日难以相见,因而才兴起了图报无门的深心感慨,也就顺口说了出来。伍子胥和老渔翁,一个是知恩图报,一个是施恩不望偿,双方都是发乎至诚。——子胥一番解释,老渔翁倒也信了。他连连点头,和悦的一笑,再指点伍子胥道:
  “将军和世子此去敝国都城,就该沿着大江南岸,过溧阳、丹徒、吴趋,全程大概四百多里,将军、世子走得快时,前后五天尽可抵达。”
  伍子胥连忙道谢,又用双手扶起老渔翁,必恭必敬的扶他登船,两人并肩而行,江风低拂,衣袂飘飘。
  老渔翁一眼扫及伍子胥的腰悬七星宝剑——毕竟是位识货的行家,脱口而出便是一声赞呼:
  “好剑!”
  伍子胥闻声立刻站停,郑重其事的解下七星宝剑,递到老渔翁的手上。抽剑出鞘,请他细细把玩,一面指指点点的说道:
  “这柄七星宝剑,上有斑斓七星,是用七粒名贵宝石,镶嵌剑身而成。四十年前,由敝国先王赐给先祖,先祖一传至于先父,先父再传及于在下。佩带前后已历三世,说不上是稀世之珍,却也是当代名剑,价值尚且在黄金一百斤以上呢!”
  老渔翁攥剑在手,把玩名剑,赞不绝口,眷恋之情,溢于言表。祖传名剑,有人激赏,伍子胥心中也觉得至为欣慰,因此他慨然的说:
  “老丈深爱这柄宝剑,在下甚愿以此相赠,藉报大德于万一!”
  伍子胥再也没有想到,老渔翁听说他要举剑相赠,不但了无喜色,反而勃然色变。这位风骨嶙峋,一团正气的老人,竟会板下脸来,一声冷笑,将一柄七星宝剑,往伍子胥的怀中重重的一抛,疾颜厉色的说道:
  “我吴国军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军逃出城父,楚王立即降旨,凡擒获将军者,赐小米五万石,官拜上大夫!小老儿连楚王的万金之赏都视若无睹,难道还会贪图将军的百金之剑吗?”
  (注:春秋时代,“一金”等于黄金一斤。)
  又碰上了老渔翁一个大钉子,伍子胥两颊胀满红潮。但他仍然在委婉的说道:
  “老丈慷慨尚义,高风亮节,在下确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不过,一来老丈对在下有救命之德,无从报答,寸心难安;二则,宝剑是天下名器,唯有德者而有之。老丈这么喜爱这柄七星宝剑,七星宝剑归于老丈,也可以说是物归其主。名剑与老丈,足以相得益彰了!”
  “不不不不,”老渔翁双手直摇,脸色一正的答道:“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将军是命世豪杰,当代英雄,身系破家之仇,复国大任,将来正要仗着这柄七星宝剑,沙场决战,叱咤风云,报仇雪恨,重整河山!七星宝剑是将军所必需的名器,对于身为渔夫的小老儿,又何尝有半点用处呢?”
  子胥眼看老渔翁执意不肯收下他的七星宝剑,唯有再施一揖,恳切的问:
  “老丈固辞,在下唯有遵命。还得请老丈见示尊姓大名,以便往后来访!”
  老渔翁听罢,纵声大笑,他伸出手来,和伍子胥四手交握,亲暱的轻拍子胥手背,语意深长的说:
  “今天你我萍水相逢,在你,是逃脱楚王迫害的大难;在我,是私纵楚国的钦命要犯,彼此之间,又何必一定要通名道姓,反而显露形迹,让楚国人知道了也许会为难于我。呃……”老渔翁顿了一顿,稍一沉吟,又道:“我看不如这样吧。来日果有一天你我重逢,我就喊你为芦中人,你呢,不妨称我一声渔丈人吧,芦中人,你说这样可好?”
  “好,好,好极了!”伍子胥欣然同意,也陪着渔丈人欢声大笑。他把渔丈人扶上渔船,看他划离了江岸,方才依依不舍的一揖及地说道:“别了!渔丈人!”
  渔丈人一面使力操桨,一面笑容可掬的答道:
  “别了!芦中人!”
  伍子胥手牵世子胜,折身向东,沿着江岸走了三、五丈之遥,偏是倏的想起一件事来,他停止脚步,先嘱咐世子胜一声:
  “我想起一句要紧的话。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然后,他扭转头去,拔足飞奔,追上了正在沿江划行的老渔翁,高声大叫:
  “渔丈人,请等等!”
  老渔翁在小船上听见了,一摇尾舵,将船头折向江岸。欣欣然的答道:
  “芦中人,我来了!”一转眼工夫,他已移舟傍岸,和岸上的伍子胥面面相对,方才启齿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伍子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一脸虔敬的说道:
  “方才承蒙老丈指点路径,在下侍同世子此去,只有老丈知道我们的行踪;移时老丈划到对岸,万一遇见楚国的追兵,务请老丈万勿泄漏我们将要沿着江岸直赴吴都,否则的话,楚军一路追来,在下和世子,就很难逃得过他们的毒手!”
  老渔翁耐心的听他把话完。不由得勃然大怒,满腔愤恚,他伸手一指伍子胥,咬牙切齿的说:
  “芦中人!你还在以为我会贪图富贵荣华,出卖你们君臣二人吗?”
  “不是不是,”伍子胥极口否认,又在声明的说:“在下委实怕老丈在言谈之间,一不小心,可能脱口而出,泄漏了我们的行踪!”
  “芦中人啊!你千里逃亡,乍离虎口,我不怪你鳃鳃过虑,处处提防,只不过,”老渔翁语气一转,悲愤交集的再往下说:“你身负家国之仇,挈带着楚国王储,自也是挑起了千斤重担,这普天之下,诸侯林立,各自为政,你伍子胥偏偏逃来我吴国,打算借兵入楚,这正是承你看得起我吴国素孚信义,能识大体。万一,昭关方面,果然发现了追兵,也顺着这条直赴吴都的大路追赶下来,那么,小老儿我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嫌疑了吗?罢,罢,罢!如今我唯有一死,让你莫再起疑!”
  话一说完,老渔翁竟然就纵身一跃,投入滚滚江流,直把个岸上的伍子胥惊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他快步奔到江边,口中连声大叫:“渔丈人,快上来!快上来!”
  然而,大江水势湍急,老渔翁一心求死,伍子胥发狂似的沿岸急追一阵,但只见老渔翁三番两次从江水中冒出头来,几度浮出,几度没顶。一霎眼间就在浩荡江流中失去了踪迹!
  老渔翁投江自明,葬身鱼腹,倒是伍子胥万万不曾料及的惨变。伍子胥神明内疚,手足无措,他唯有在江边摊胸顿足,号啕大哭,翻来覆去的哭道:
  “渔丈人啊!你说你我今天萍水相逢,可是,在下因为有幸遇见老丈而得生,老丈却由于不幸得见在下而致死!这真是我伍子胥莫大的罪愆啊!”
  世子胜远远的望见老渔翁投江没顶,伍子胥在岸边号哭不已,一阵惊恐,他慢慢的走到伍子胥的身边,伸出小手拉住伍子胥的衣袂,也陪着他在江边默默的流泪。
  哭够多时,伍子胥伸手揩干了眼泪,俯望着小小年纪的世子胜道:
  “将来,吴王答应借兵,世子和我重整楚国河山,一定要在这里为渔丈人建立一座碑亭,刻上渔丈人的仗义事迹,让他千秋万世,永垂不朽!”
  世子胜点点头,低低的应了声:
  “是!”
  时近亭午,丽日中天,伍子胥和世子胜佇望老渔翁的无人小舟,随波逐流,缓缓的流向东去。两人再向江心中的老渔翁躬身一拜。
  这才手儿相携,怀着无比悲怆哀伤心情,继续登程。
  越往东走,距离西边的楚国越远。伍子胥和世子胜行行重行行,快步走了一整天以后,路上不但通过了吴国的几道关卡,还遇见了几支往返巡逻的人马。伍子胥和世子胜越来越放心了,自从他们一到吴国,就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关卡既未经盘查,吴军将校也不曾停下来向他们盘问,因此君臣二人得以顺利无阻的深入吴国内地,当日黄昏,抵达了溧阳城外。
  又是日薄崦嵫,暮霭苍苍时分,伍子胥和世子胜来到了一条小河之畔。小河名叫濑水,也就是现在流经溧阳县境的溧水。——放眼一看,只见垂杨低拂,溪水潺潺,河畔堤上,芳草如茵,有一道小小木桥,直通到河中央的一处小洲,伍子胥听见不远之处响起啪啪的捣衣棒声。他牵着世子胜走到桥头看时,正好有一位年轻妇人在小洲水畔洗衣,那年轻妇人生得面貌端庄,体态丰满,在她的身旁,有一只手挽的竹篮。竹篮里有一小桶的米饭,一钵子蔬菜。
  伍子胥早已饥肠辘辘,更晓得世子胜必定早就饿了。因此他大踏步的上前,走过小桥,来到那名洗衣妇人的跟前,双手一拱,问道:
  “夫人,你能否赐我一餐?”
  洗衣女子听到伍子胥走过小桥前来问话,含羞带臊的将粉颈一弓,深深埋下头去。然后才莺声呖呖的回答他道:
  “小女子和家母相依为命,年过三十,还是未嫁之身,在这无人之处,怎能抛头露面,卖饭给陌生男子吃呢?”
  伍子胥一听,反倒肃然起敬,他连忙倒退几步,举手肃立,语音肫挚的再道:
  “在下正在落难之中,只想向姑娘求一碗饭,聊以充饥。姑娘慈悲为怀,赈济我落难之人,只这便是姑娘在行善积德,似乎也用不着避什么嫌吧?”
  洗衣女子听伍子胥这么说了,心中颇以为然,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眼见伍子胥威武雄壮,鼻直口方;在他身边站着一位小小年纪的楚世子芈胜,又是长得眉清目秀器宇不凡。于是她慌忙站起身来裣衽行礼,柔声说道:
  “小女子看二位相貌堂堂,决计不是寻常人物,又怎能徒为避嫌起见,任让二位忍饥挨饿!”
  说罢,她大大方方的取来竹篮,走到伍子胥和世子胜的跟前,屈膝跪下,必恭必敬的捧上饭菜,请伍子胥和世子胜用餐。
  伍子胥明知竹篮里是洗衣女子的晚餐,篮中只有一只空碗——他先盛半碗饭,让世子胜三口两口的吃光了,自已再盛浅浅的小半碗饭,打算留下一多半给那位洗衣女子。可是,洗衣女子跪在一旁,看得真切,她向伍子胥躬身一拜,说道——
  “看来二位还有长路要走,敢请二位就此饱餐一顿,不必再留给小女子了!”
  伍子胥一听,正中下怀,他道了声谢,再把碗中的饭盛满,双手递给世子胜。自己干脆以篮当碗,囫囵吞食,风卷残屑,和世子胜君臣二人,一转眼间便将篮中的饭菜一扫而光。
  君臣二人填饱了肚皮,又要折回原路了,洗衣女子欠身起立,收拾好了碗筷,把只空空竹篮仍旧放回原处。伍子胥、世子胜,双双的向洗衣女子再道一次谢,伍子胥想想又不放心,婉转的向那名洗衣女子说道:
  “虽说是一饭之恩,姑娘能救我于饥寒交迫、旅途困顿之际,大恩大德,断不敢忘。只不过,我二人此刻是在大难之中,千里亡命,危机四伏,敢请姑娘千万不要在人前吐露了我二人的行藏!”
  却是,那洗衣女子像似没有听见伍子胥的恳切叮咛,她双手捂面,两眼涌出两股热泪。热泪沿着她的指缝,潸潸渗出,洗衣女子竟然在鸣咽啜泣的哭起来了。
  伍子胥不由一愣,上前一步,惊疑不定的问:
  “姑娘,莫非是方才在下出语不当,冒犯了姑娘?害得姑娘如此伤心?”
  洗衣女子凄然的摇摇头,声泪俱下,断断续续的在倾吐:“我……我是想起,这一辈子为了侍奉寡母,立誓不嫁,三十年来离群索居,守身如玉,说得上是玉洁冰清,洁身自爱了。我自小谨遵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古训,住在这穷乡僻野,从来就没见过陌生男子的面,跟男人家说过一句话。不曾想到今天遇到你们两位,不但相互交谈,尚且跪进饮食!这就是我败德丧节,咎由自取!真不知今后将何以在世为人?回去……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我的高年老母?”
  伍子胥一听,心中大为不安,他引疚自责,向洗衣女子连连拱手的说:
  “姑娘,这都怪我一时难忍饥火中烧,贸贸然的向姑娘䩄颜乞食了!”
  那洗衣女子还在哭得抽抽搭搭的说:
  “不不不!先生,我不能坚持避嫌,过错在我自己。先生方才说过,二位正在亡命千里,危机四伏,这会儿天色将晚,二位还是赶紧上路吧!”
  伍子胥心中虽有千言万语,百般譬解,想要安慰那位洗衣女子,劝她不必拘泥礼法,责己过严,凡事总得通权达变,推本穷源。然而,禁不住洗衣女子一再催促,继而眼见暮霭四合,夜幕将张,惟恐天全黑了,洗衣女子摸黑回家,诸多不便。他只好硬起心肠,拉起世子胜再向洗衣女子一拜,由衷的说:
  “恭敬不如从命,在下二人这就启程。还请姑娘珍重,莫再啼哭,早早回家去吧!”
  拜毕,他再牵着世子胜,转身走过小桥,重回大路,两人一脚高一脚低,才走了十几步,忽然听到小洲之上,那位洗衣女子,发出一声厉呼——
  “娘啊!请恕女儿的不孝之罪!”
  听得伍子胥大吃一惊,他忙不迭转身去看时,竟然看到那位洗衣女子,双手抱住一块大石头,正在飞快的冲向水畔,伍子胥暗呼一声“不好了!”慌忙隔水大叫:
  “姑娘!你万万不可……”
  “可”字尚在余音袅袅,伍子胥先已听见乒乓哗啦一阵巨响,那位三真九烈洗衣女子,竟然抱石自沉,一缕芳魂就此与波臣为伍了!
  洗衣女子大节不苟,投水自尽,伍子胥图救不及,亲眼目睹她抱石沉入水底。这一幕,直把伍子胥惊得魂飞魄散,伤心惨然。他双膝一软,重重的栽向地上,眼望着濑水水面,洗衣女子自沉之处,骨突突冒起一阵水泡,霎时间便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伍子胥陡然想起自己乍入吴国,短短一天之内,就有渔丈人和洗衣女子,两位千古义烈人物,全都是为了自己,相继死于非命,不由得满腹悲酸,肝胆几裂。他便趺坐在路中地面,搥胸顿足,仰天大放悲声:
  “苍天啊苍天!我伍子胥莫非果真是个不祥之物!先是在楚国家破人亡,逃离了天罗地网,好不容易逃到吴国,又有渔丈人、洗衣女,两位高风亮节,大义薄云的义士贞女,相继为我送掉了性命,使我获罪之身,再添两层罪愆!中心愧怍!千古莫赎……”
  伍子胥仰面号哭,世子胜陪着他嘤嘤啜泣。君臣二人哭够多时,濑水之畔,已是夜幕四张,无星无月。除了淙淙碧流映着隐约天光,闪现一道道的银潋,周围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夜色渐深,晚风凛冽,六岁大的世子胜,早已走得困乏,哭得累了,倒在伍子胥的怀里沉沉入眠。
  惟恐世子胜深夜着凉,淋到露水,伍子胥揩干眼泪,双手抱起世子胜,把他安顿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杨柳树下,再脱下自己身上的布衣,严密的给他盖上。夜深沉,四野寂寂,万籁无声,伍子胥夜不兴寐,了无睡意。他沿着河边,往返踱步,前鏖往事,自难免一一兜上心头,牵起不尽的哀愁,无限的悲悼。他找到了一块半截埋在地下的平整石头,噬破中指,流出鲜血,他便以血作墨,和泪以俱。在石头上写下了四句诔词:
  汝浣衣兮我行乞,饱我腹兮汝自溺。贞烈自矢兮惊天地,千古一人兮浣衣女!
  写罢血词,包好伤口,伍子胥想起洗衣女子跪献饭菜,殷殷劝食的一幕,忍不住又滴下了几串英雄热泪。他勉定心神回到杨柳树下,往世子胜的身边一坐,看世子胜仰卧地上睡得正酣。不禁凄然一笑,他眼睛望着世子胜,喃喃自语的说道:
  “我们此去吴都谒见吴王,倘若不能说服吴国君臣,劝请吴王发兵,助我长驱入楚,诛昏君清君侧,恭奉世子登基,修明朝政,重旧楚国;那么,你我不但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无数冤魂、楚国境内引颈翘盼的三楚军民,如今却是更要愧对渔丈人和浣衣女了!”
  次日天明,又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伍子胥喊醒了熟眠之中的世子胜,就着河水洗一把脸,匆匆启程上路,临到溧阳,穿城而过。自此一连五天,跋涉了三百余里,看看渐近吴都,街市繁华,人烟尤其稠密,那日,来到吴都近畿,一处地名吴趋的市集,才上大街,便听到喑𫫇叱咤,雷霆霹雳般的一声巨喝:
  “呔!”
  伍子胥惊了一惊,牵起世子胜上前一看,一名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双目深陷,目光如电,脸上两颊尖削,周身骨瘦如柴,左右两掌齐举胸前,蹲身作骑马步,摆出一副跃跃欲试、伺机出击的姿态。在他周围,围着两层人墙。
  头一圈是五、七名人高马大,腰粗膀圆的市井无赖,第二圈便是些吵吵嚷嚷,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伍子胥正在疑惑不定,难不成方才那一声势如焦雷的巨喝,竟会是从这名瘦汉口中发出来的?街心之中,瘦汉又在怒发上指,声若洪钟的吼道:
  “你们这帮无赖之徒,平日欺压善良,鱼肉百姓,委实的是作恶多端,罪无可逭!今天我专爷非好好的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声声轰雷叱喝,震耳欲聋,吼声乍歇,但见那瘦汉纵身一跃,跃起了一丈多高。他那身手好不矫健,便在半空之中,身躯平飞,打了一转,转时猛一挫腰,劲矢般踢出两脚,凌空一扫,脚尖到处,只听到哎呀哎呀连声惨叫,五、七名泼皮无赖,早已被他脚尖挑起了三个。三名无赖被踢得离地飞起,身不由己,直跌到距离原处两三丈远的地方,一个个摔得鼻肿眼青,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口口声声大叫饶命!
  那瘦汉,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纵身一个飞旋,踢翻了三名无赖;再落地时,右脚脚尖才只在地面一点,又像是饿虎扑羊,巨鹰搏击,一连四掌,电光石火般劈向街心里剩下那四名惊呆了的无赖。但听见他:“着!着!着!着!”的连声暴喝,人到掌到,其势有如雷霆万钧。四名无赖,顿时人仰马翻,在街心里被踢得东倒西歪,不死也伤。前后只一眨眼工夫,伍子胥亲眼瞧见,那瘦汉将那七名无赖汉,一脚踢飞了三名,四掌打倒了四个。他衷心感佩,不由自主的脱口欢呼:
  “好身手!”
  然而那名瘦汉,根本就不理会伍子胥的高声喝采,他怒容满面,目眦几裂,偏还在满街追打那七名负伤已重的无赖,他东跳西蹦,拳脚交加,似乎有意要把那七名无赖,尽行打死为止了!
  这时候,围在四周正看热闹的吴趋市集男女老幼,眼看着瘦汉雷霆之怒一发,无法抑制,再让他拳打脚踢,一路追殴下去,七名无赖,努将一个个的性命难保。吴都近畿,光天化日,果然酿成了连伤七命的惊人血案,只怕瘦汉自己也脱不了关系。因此在场的人全都着起急来,仗着他们平日和瘦汉厮熟,有人上前去拦,有人高声的劝,喊叫之声,此起彼落——
  “专大哥,你不能再打了!”
  “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
  “专爷!你息怒,你且息怒!”
  却是,瘦汉当时正在打得兴起。他似乎有意除恶务尽,要把那七名无赖斩草除根,全部打死为止!他对众人的劝阻,一概置若罔闻,只顾排开众人,气呼呼的奋力上前,将那七名无赖,逐一的从地上拎起,挥拳便是一顿猛击。伍子胥在场旁观,也惟恐他闹出人命。他正在暗忖,自己究竟怎样上前排解,人丛里,闪出一位一身布衣,慈眉和目,身材奇矮奇瘦,仿佛弱不禁风的一位中年妇人,她挤到那瘦汉的身畔,高喊一声:
  “专诸!”
  说也奇怪,那妇人一喊声“专诸!”那瘦汉立刻收拳止步,垂手肃立,温驯得犹如一头绵羊。伍子胥正在错愕,又见那妇人沉下脸来,一声叱喝:
  “还不随我回家?”
  那瘦汉,满面惶恐,必恭必敬的应了声:
  “是!”
  他居然会低埋着头,一个转身,在众目睽睽、围观者惊诧讶异之下,跟在那位妇人的身后,亦步亦趋,脚不点地的回家去了。
  看得伍子胥满怀疑惑,莫名所以,他转过脸去问一位蔼然可亲的老人:
  “像这样一位勇猛如虎的壮士,也会害怕那么一位瘦小的中年妇人?”
  老人望一眼子胥,微微一笑的答道:
  “那位中年妇人正是勇如猛虎的那位壮士的生母。”
  “原来如此!”伍子胥一声长吁,拱手为礼的再问:“可否请教老丈,那位壮士的尊姓大名,他是何方人士,家住哪里?”
  老人面有得色,满面春风答道:“那位壮士姓专名诸,又号𫚋设诸。他本是堂邑人士(今江苏六合县北),前不久才搬来吴趋定居的。”
  仿佛一提起专诸,老人也与有荣焉。他眉飞色舞,比手划脚的告诉伍子胥道:
  “专诸先生是吴趋第一勇士,身手矫健,力大无穷,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平日行侠仗义,扶危济倾,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今天他痛惩吴趋市井七名无赖,称得上是大快人心之举。还有一桩,专诸先生极为孝顺母亲;他性烈如火,嫉恶如仇,对于那些为非作歹,恃强凌弱的强梁之辈,谁要是犯在他的手里,多半很难保得住性命。但是每逢他盛怒之际,拼命之时,只要他母亲出面,一声喝止,他无不恭谨听命立刻罢手。刚才的事,先生也曾亲眼目击,就可以晓得小老儿我所言不虚了吧?”
  子胥听说,衷心感佩,满腔钦敬,他不胜其仰慕的脱口赞呼:
  “像专诸先生这样的人物,真可称得上是重义轻生的壮烈之士了!”
  当时,捺不住一股强烈的冲动,伍子胥向那位老人问明白了专诸家里的住址,带着世子胜,立刻就去登门拜访。直到专家大门之外,一道竹门,两行篱笆,隔着一座杂植蔬果,拾掇得整洁有致的庭院,便是一排三间泥墙茅屋。伍子胥、世子胜站在门口,先正正衣冠,方由伍子胥高声一喊:
  “请问,专诸先生在家吗?”
  茅屋正中的一扇大门,应声而开,伍子胥定睛一看,出来迎迓的正是方才犹如猛虎出柙,痛惩无赖的专诸壮士。伍子胥一见专诸亲自应门,便慌忙上前自我介绍道:
  “楚国亡命之臣伍员,字子胥,侍同楚国世子胜,仰慕先生高义,特地前来拜谒!”
  那一头,专诸一听伍子胥自通姓名,顿时便是眼睛一亮,堆满一脸的笑容,忙不迭一叠连声的说:
  ”世子!伍将军!请进请进!今天是我专诸寒门有幸,蓬荜生辉,果然有贵宾莅临了。”
  自古英雄,惺惺相惜,何况伍子胥是春秋列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命世奇才,一代人杰;专诸喜从天降,心花怒放,他把子胥和世子胜殷勤的迎入堂屋,请世子胜居中而坐,让伍子胥坐在左边打横,自己却喜孜孜的奔入厨下,欢声的问他那位正在忙于做饭的母亲:
  “娘!妳猜,家里到了哪两位贵客?”
  专大娘吃他没头没脑的问得一愣,茫茫然的反问:
  “贵宾?像咱们这种窄门浅户,市井人家,也会来什么贵客?”
  专诸正在手舞足蹈,喜不自胜,他拔尖喉咙,高声答道:
  “娘,来的竟是楚王的长孙世子胜,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当代英雄伍子胥!”
  “世子胜,伍将军?”专大娘骤然一听,惊喜交集,转念一想,又在疑虑不定的问道:“这两位举世皆知的大好佬,又怎会到我们家里来了呢?”
  “娘!”专诸兴奋莫已,直在一力掇促的说:”世子和伍将军都在堂屋里坐着,娘要是不信,何不这就出去见见?”
  专诸的话才说完,一墙之隔,堂屋里已响起了伍子胥必恭必敬的声音:
  “楚国逋臣伍员,敢请谒见专府伯母。”
  专大娘一听,情知是真,她先高声的一答:
  “请伍先生宽坐,老身这就出来相见!”
  答应过了,她再去嘱咐她正在洗菜的媳妇:
  “贤媳,贵客临门,你快去杀一只鸡,再多准备些儿酒菜!”
  “别忙别忙,“专诸伸手一拦,说道:“娘子,妳还是赶紧去把毅儿找来。先让我们全家,去跟世子、伍将军见个面。”
  专诸只有一个儿子,名叫专毅,当年一十三岁,正好在后门口劈柴。专夫人到后门口一喊,专毅立刻应声而来;于是身材佝偻,精神矍铄的专大娘,便领着她的一子一媳一孙,全家四人一齐到堂屋与贵客相见。
  世子胜和伍子胥起立肃迎,专诸向世子胜、伍子胥一一介绍他的家人。君臣二人恭称专太夫人、专夫人、专公子,专大娘连声的说:万不敢当……
  当下由伍子胥表明来意,他恳挚的说道:
  “子胥侍奉世子由楚入吴,途经吴趋,亲眼目击专诸先生神勇,万夫莫敌;又见专诸先生恪尽孝道,闻太夫人之声敬谨从命,束手息怒,深慕专诸先生是吴国忠勇义烈,孝行可嘉之士,因此冒昧登门造访,夤缘结交。还请太夫人、先生、夫人恕我等唐突之罪!”
  专大娘一听,大喜过望,忙向伍子胥裣衽万福,谦词笑道:
  “小儿粗鲁无状,当街斗殴,好不让两位贵人见笑了。世子和将军大驾光临,这才是我专家寒门无上的宠幸!”
  专大娘一味客套,听得专诸有点不耐烦。他便高声大叫:
  “娘!难得伍将军谦恭下士,折节相交,他不嫌弃孩儿,娘就准许孩儿交了他这位知己好友吧!”
  伍子胥眼见专诸竭诚相迎,一见自己便乐得什么似的,再一听他恳求乃母,准他和自己结为知己好友;友情流露,发乎至诚。伍子胥和专诸一般儿的都是豪杰之士,性情中人;一旦萍水相逢,街头邂逅,顿时便喜从天降,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因此,伍子胥当下就心中怦然一动,不假思索,不揣冒昧的说:
  “俗话说得好:‘把臂之英,金兰之友’,专诸先生,你我年龄相仿,又是一见如故;说什么结为知己好友?何不当天盟誓,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呢?”
  那一头,专诸一听伍子胥这么说时,乍惊又喜,一时间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只顾双手紧握伍子胥的胳臂,拉住他一阵猛烈的摇撼,口中一叠连声的在问:
  “伍先生,你说这话是在哄我欢喜?还是当真有这番情意?”
  伍子胥蔼然一笑,腾出一只右手,拍拍专诸的肩头,欢声亲暱的答道:
  “话自我伍某的口中说出,入于在座列位之耳,这当然是千员万确的了!”
  专诸这回听得更真切了,他猛可回头,扫视专太夫人、专夫人和小小专毅一瞥,蓦的发出声声欢呼——
  “娘啊!娘子!还有毅儿,这是你们全都听到了的,是伍子胥先生亲口在说,他要和我八拜为交,结成异姓兄弟!”
  偏有个深明大义、老成持重的专太夫人。她上前一步,面泛苦笑的跟那伍子胥道:
  “伍先生过于抬爱小儿专诸,只是依老身看来,这结拜兄弟一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
  子胥大出意外,倏然一惊,向专太夫人双手一拱,挚切的问道:
  “是府上另有什么关碍?还是太夫人您有什么见示?务请太夫人不吝明教!”
  “伍先生,”专太夫人敛容正色,条分缕析的答道:“明教万不敢当;老身此刻所想的是:寒舍蓬门荜户,累世耕读为生,列祖列宗,从未出仕为官,簪缨袍笏,一向是个平民百姓人家,怎比得上楚国伍府,四代三公?府上既是列国之中最显赫门第,先生便是傲视王侯,列国钦重的大好佬;先生和小儿专诸,确实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身分地位,判若云泥。今日蒙先生错爱,一时欢喜,要跟小儿结为兄弟,怕只怕——贫儿骤富,一步登天,自古福祸相倚,福过灾生,惟恐祸事不旋踵而至啊!”
  “哦——我明白了!”伍子胥自以为是,连连点头,还故意曳长了尾音答道:“太夫人一定是以为在下骤遭奇祸,家破人亡,目前正在只身流浪,万里逋逃之中,自难免惟恐在下这个不祥之身,可能会连累到了专诸先生?”
  “不不不,”专夫人忙不迭的极口否认,又再情词迫切的说:“何况伍先生提出义结金兰之前,小儿专诸早已说过,愿与先生结为知己好友。从来朋友是五伦之一,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既然成为朋友了,哪怕先生万一有难,小儿专诸即使为先生而死,也是理所当然,老身又怎会惟恐先生连累了小儿呢?”
  子胥听了,满脸钦敬,直把这位大义凛然,见解过人的专太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由自主,躬身拜了下去,便那么跪在地上,由衷的说:
  “太夫人议论透彻,所见极是,可见得府上母贤子孝渊源有自。府上的名声传遍遐迩。太夫人啊!”伍子胥有感于中,忽然语音一改,几于声泪俱下的说道:“子胥自幼丧母,一生憾事,便是独乏慈训。今天有幸得蒙太夫人不吝教诲,不但获益良多,而且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不克自已。这会儿在下非特私衷渴望与专诸先生义结金兰,谊切手足,尚且更在奢想能奉太夫人为母,永沐太夫人的慈晖了!”
  专太夫人听到这里,眼见堂堂男子汉如伍子胥者,居然也会这么意诚志坚,一心攀交;她连忙伛身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伍子胥,一时感从中来,不禁也是热泪潸潸的道:
  “子胥请起,既然你错爱至此,一力坚持,老身和小儿满怀愧怍之余,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请你一定要念在老身福薄,惟恐折寿,还是由你和小儿结拜,这以后,只要你肯称我一声伯母,老身就已经心满意足,尚且感到无上荣宠了。”
  伍子胥聆言大喜,挺身起立。
  那专诸听说他母亲尤许他和伍子胥结为异姓兄弟了,更是雀跃三尺,乐不可支。他一叠连声催着他妻子做三牲,摆香案,自己必恭必敬,请伍子胥燃上了一对红烛,四支线香;在烛光闪烁,香烟缭绕之中,和伍子胥二人正心诚意,喃声祝祷,祭告过了天地神明,再请专太夫人上座,由异姓兄弟伍子胥、专诸二人磕头行相见礼。专太夫人问明白了伍子胥的出生年月日,晓得伍子胥比专诸大两岁,便命专诸称伍子胥为兄,伍子胥称专太夫人为伯母,呼专诸为弟。专诸夫人和专毅也上前叩见了大伯和伯父。世子胜向各人一一道贺,随即撤下祭品,摆上酒筵。欢然有如家人般畅叙了一晚。
  次日一早,天刚刚亮,专诸便披衣起床,盥洗一过,诚心诚意的到伍子胥房间门口一站,垂手侍立。可是由于昨晚伍子胥心中着实欢喜,难免多喝了几杯,起床比较晚些,专诸居然站了一炊饭工夫,方始听见伍子胥推被而起的縩綷声响。——专诸仍旧一声不吭,静候伍子胥穿好衣裳推门而出,伍子胥一眼见到专诸,便讶异的问:
  “贤弟,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不多久,兄长!”专诸粲然一笑,应声答道:“我只是站在这里心想:我专诸上无兄姐,下无弟妹,生年二十八岁,连个略谈得来的知心朋友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位情同骨肉的兄长,居然会是天下闻名的命世豪杰,我专诸凭什么能有这天大的幸运哩!”
  伍子胥温蔼的笑着,伸手拍拍他茁壮的胳臂,带笑的说道:
  “贤弟,你在愚兄面前不必过谦。我伍子胥年纪虽只三十出头,可是一生之中阅人多矣!你是我生平第一位结义兄弟,当然有你的过人之处,贤弟啊!我自信我看人不会看走眼!”
  专诸听时,更是满心轻松,私衷大悦,他兴高采烈的告诉子胥,子胥的义弟媳,他的妻子碧玉,天还没亮就已经下厨房去做饭,此刻多半早就做好了早餐。专诸请子胥到堂屋里去用膳。子胥却正色的说:
  “不!贤弟,我还要到伯母房里去请安!”
  专诸一听,更加肃然起敬,便陪同子胥到专太夫人的卧室门口,连拍了三次门,喊了几遍娘,偏偏门里全无声响,子胥正在疑惑不定,专诸低头一想,方始恍然憬悟的说:
  “哦!我明白了!”
  他把伍子胥带进堂屋,再到厨房门口,高声的问他妻子道:
  “碧玉,娘呢?”
  讵料,在厨房里答腔的正是专太夫人,她也在大声的答话:
  “诸儿,我在这儿为子胥做一味汤呢!”
  浑似一阵暖流,刹那间通过了伍子胥的全身。昨天方说他极想永沐专太夫人的慈晖,今天一早专太夫人便已默默的在向自己倾注母爱。——家破人亡,异国流浪,伍子胥被感动得荡气回肠,热泪盈眶。他唯有喃声的吐露——
  “这怎敢当?这怎敢当?”
  不一会儿,专太夫人颤巍巍的从厨房里出来;双手捧只托盘,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汤里灸六枚白水煮的荷包蛋。伍子胥一见,先上前给专太夫人请了个安,再伸出手去想把托盘接过来,可是专太夫人却把两手一缩,眉头一皱的说:
  “子胥,你去就座。这不是你们男人家的事!”
  子胥无奈,只好应声:“是。”自去桌畔坐定。等专太夫人把一碗荷包蛋送到他的跟前,自己在子胥的身畔坐下,伸出手来,轻拍子胥的手背,慈眉善目,蔼然可亲的道:
  “来来来,快把这六个蛋,趁热吃了。”
  子胥一阵感动,但觉满腔暖馥起自心田,刹那间便弥漫心胸。六枚白水煮蛋,算不上山珍海味,稀世佳肴,然而由白发苍苍、年老体弱的专太夫人亲自起早下厨,亲手执勺烹调,显然就孕育着无限亲情、无比诚挚。专太夫人果然已在默默的顺应伍子胥的内心渴望,让他这自幼丧母,如今又是家破人亡,正在孑然一身,异国流浪的孤儿,也能藉由他和专诸结为异姓兄弟的关系,得能永沐专太夫人的慈晖了。伍子胥一想到这儿,刺戟动情,不克自已,他竟然会溢出了两股潸潸热泪。
  一口气把六枚白水汆蛋吃个精光,伍子胥又故作贪馋,流露天真,一连喝了两大碗白米稀饭。眼见子胥吃得这么香甜,专太夫人坐在一旁,自己不动碗筷,只顾爱怜的望着子胥,不时放声大笑。专太夫人笑声阵阵,引得子胥、专诸、专诸夫人碧玉、世子胜,还有专毅,也在春风满面,笑语殷殷。一顿早餐,便在一团和气,满目欢娱之中,吃了个四大皆空,只只碗底朝天!
  餐罢,太夫人命子胥到厅上去坐,由她自己和专诸作陪,三人席地凭几,成品字形坐定。专太夫人叫碧玉自去厨下清洗,又让专毅带世子胜到外面去逛逛。诸事安排已定,她才敛容正色,先咳声嗽,清清嗓子,伍子胥就晓得这位老人家要跟他谈正事了。
  果不其然,专太夫人一开口,便单刀直入的问道:
  “子胥,你从楚国逃到吴国,历尽千辛万苦,几于九死一生,总该不会光只是为了逃脱楚王的举国搜捕,到我吴国来找一处安身之所、噉饭之地吧?”
  伍子胥双手一拱,面容惨沮的答道:
  “愚侄身上,揹得有杀父、杀兄、杀嫂、杀妻的血海深仇!”
  专太夫人望一望专诸,再问:
  “如今你已经如愿以偿,逃到吴国了;子胥,你说,你究竟打算如何?”
  伍子胥早有成竹在胸,从而应声作答:
  “我将请谒吴王,借兵报仇雪恨!”
  专太夫人声声追问:
  “子胥见过吴王?”
  听得伍子胥失声笑了,他带笑的说:
  “伯母明知这是愚侄生平第一次进入吴国,愚侄又怎么会见过吴王呢?”
  “那么,”专太夫人继续追问:“你在吴王的元老重臣、王亲国戚、左右亲信、民间布衣之交之中,可有什么故旧?”
  “没有。”
  “如此说来,”专太夫人深沉的一笑:“你一时还没法找到一位引见吴王的人了?”
  “是的。”
  专诸端坐一旁,凝神倾听,终于忍不住了,插嘴进来高声的说:
  “娘,我兄长在吴国纵然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可是我吴国自大王以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兄长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万夫莫敌之勇。孩儿敢说,只要我兄长到吴王宫大门口一站,命门吏通报一声,大王一定会倒屐相迎,礼为上宾!”
  讵料,专太夫人竟会不以为然,她连连的在摇着头,意味深长的说:
  “子胥见吴王,乏人引见,全靠吴王有爱才之心,躬自延揽,那么,与其要吴王倒屐相迎,礼为上宾,何不让他风闻子胥到了吴国,再派人千方百计的访求呢?”
  伍子胥听得明白,顿时就眼睛一亮,瞿然而起,欢声嚷嚷的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说时,又正正衣冠,向专太夫人躬身下拜:“伯母,经过您老人家这一指点,让愚侄有拨云雾而见青天的感觉。伯母,我真佩服您有这么高的见识,您这分明是要吴王学那渭水访贤的周女王,让愚侄也混充一下霸王之辅的姜子牙啊!”
  专太夫人很高兴,轻轻的拍着手,脱口赞呼:
  “好口采!好口采!子胥,当年姜子牙出山兴周,不久以后,希望你伍子胥也能兴吴灭楚!”
  伍子胥聪明绝顶,当时他心里已经得了一个计较,但却暂且秘而不宣的道:
  “伯母,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去见吴王了!”
  专太夫人点点头说:
  “唔!知道了就好,知道了就好。”
  专诸启齿便问:
  “兄长,你可知道吴王的为人?”
  伍子胥轻缓的摇摇头。
  专诸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吴王名叫州于,他是先王余昧的长子,自幼逞勇好斗,骄横无礼。先王余昧在位的时候,他名为公子僚;当年越国铸成五口天下无双的神器宝剑,便是他带了他力大无穷,能够手接飞鸟、力格猛兽的儿子公孙庆忌,到越国去强要了胜邪、鱼肠两把宝剑回来!”
  子胥忙道:
  “这一层,我在楚国也曾听说。”
  专诸离席起立,走到窗户跟前,先探望了一下窗外无人,这才回过头来跟伍子胥往下说道:
  “当年吴国的老王,也就是当今吴王僚的祖父,他曾经诏告天下,定过一个一代以后兄终弟及的遗制。因此寿梦死,传长子诸樊,诸樊死后,便传弟余祭、余昧;余昧薨,照理说就该回过头来传给诸樊的长子。”
  “这话对!”
  “可是,”专诸一脸的鄙夷不屑,义形于色的说:“十二年前先王余昧一死,公子僚居然暗怀鬼胎,密不发丧,轻轻易易的把王位夺了。”
  “哦……”伍子胥恍然大悟,双手一拍的说:“原来当今的吴王僚,他竟是个篡位者呀!”
  “兄长说得不错。”专诸深深的点着头说:“确实是那当今的吴王僚,篡夺了公子光的王位。”
  “公子光就是吴国先王诸樊的长子?”
  “是的。”专诸应声答道,又说:“吴王僚篡位为王,他当然深恐公子光势力坐大,有朝一日会向他索回王位。因此他一面广结党羽,遍植心腹;一面竭力压抑公子光,经常的派他出外征讨,表面上看是为公子光建立功勋,其实又何尝不是借刀杀人之计?一心只想公子光早早的战败战死,消除他的心腹大患!”
  伍子胥沉吟半晌,再问:
  “那公子光呢?他又如何应付?”
  “王僚为刀俎,公子光为鱼肉!”专诸愤愤然的答道:“他只好委曲求全,明哲保身,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只不过……”
  伍子胥紧抓住他的话问:
  “只不过什么?”
  专诸伛身向前,压低声嗓答道:
  “公子光也是一位机智深沉、胸怀大志的人物。依我看,他在吴王僚的重重压迫之下,大有朝不保夕之忧,照理说,他就该……”
  伍子胥接口便道:
  “也在暗中访求能人,招贤纳俊,阴蓄死士,以便有朝一日,能够对抗王僚,或者说,干脆物归原主,取王僚而代之。”
  “对对对!”专诸听得欢声大笑起来,他向伍子胥一伸大拇指道:“起先,这只不过是我心中的猜想,如今给兄长你一明说出来,多一半,公子光暗中正是在做这个打算啊!”
  子胥、专诸拊掌大笑趺坐一旁。听了许久,一直都在默不作声的专大娘,这时候,突如其来开口喊了一声:
  “子胥!”
  伍子胥连忙止笑,转过脸去,眼望着专太夫人,敛容正色的问:
  “伯母还有什么见教?”
  “这会儿你该明白了吧,”专太夫人蔼然的一笑,说道:“此刻在吴国境内,有一位明里招兵买马的吴王僚,也有一位暗中培植羽翼的公子光。你是命世之才,只要你能善择明主,谨慎出处,我敢相信,将来你一定会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的!”
  专太夫人的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词严,语重心长,使那洗耳恭听的伍子胥不得不肃然起敬,字字铭记在心。他向专太夫人倒身就拜,诚心诚意的说:
  “伯母,愚侄敬谨受教了!”
  当日,计议已定,伍子胥把世子胜暂寄放在专诸家里,由专诸教他读书、技击。伍子胥向碧玉讨了一身破衣裳,又去村外竹林砍了一根斑竹,做了一管洞箫。入夜,月白风清,夜阑人静,伍子胥和专诸并肩坐在一株大树下闲谈。伍子胥把弄洞箫,吹奏起来,曲调悲壮苍凉,箫声有如裂帛,高昂处响彻云霄,慑人魂魄,低徊时宛如鸣咽,扣人心弦。
  听得专诸时而热血沸腾,荡气回肠;时而满心酸梗,凄然下泪。直到一曲终了,天地间犹是余音袅袅,专诸慨乎言之的说道:
  “想不到兄长在文治武功外,还有这一手绝技呢!”
  “贤弟,”伍子胥一声苦笑,喟然太息的道:“就在明朝,愚兄就要靠这一支洞箫混饭吃了!”
  专诸一惊,忙问:
  “兄长,你这话怎讲?”
  伍子胥却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它。突的又想起件事来,叮咛专诸道:
  “从明天我离开这家门口,不论我在外面做什么、说什么,我可不许你过问一声!”
  专诸更着急了,一叠连声的追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贤弟,”伍子胥目光炯炯,神色肃穆的注视着专诸说道:“愚兄承伯母指点,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此刻既已洞彻吴国朝野大势,胸中早已有个计较。贤弟不妨让我撒手做去,千万别稍加过问、插手,免得误了我的大事!”
  专诸听伍子胥说得这么挚切、严重,不便再追问了,只好连连点头依允,应了声:
  “是!”
  两兄弟又谈了些日常闲话,月昏风起,夜露深重,伍子胥情不由己打了个寒噤,便欠身起立,呵欠一声对专诸说:
  “贤弟,夜深了。我们还是各自回房就寝吧!”
  专诸跟着子胥,站起身来,想起平生知己,结义兄弟,才刚刚聚首盘桓呢,眼看又要别离,不禁有点依依不舍,无奈的说:
  “那么,明天一早,我叫碧玉多准备些干粮,再送兄长到梅里!”
  “不必!”伍子胥摇摇头,一口拒绝了。眼看专诸一脸的困惑莫名,又再意味深长的说道:“我一到江南,就听到连小儿家都经常挂在嘴上说是:‘人望高处,水向低流。’如今愚兄是下定决心。我这次投奔吴国,就该:‘百丈高楼从地起,好汉不怕出身低!’因此之故,明天一早我自去吴国都城梅里,一不要任何人相送,二不带半点干粮盘缠。”
  专诸听时,莫测高深,但他晓得伍子胥的脾气,话出如风,断难更改,而且他极不喜欢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因而他不再多说,口中唯唯称是,殷勤的把伍子胥送到卧房门口,道过安歇,这才闷闷悒悒,怀着无限离情别绪,黯然回房睡下。
  专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能成眠。直到五更时分,方始懵懵懂懂的睡去。因此鸡鸣三唱,天色破晓,伍子胥披衣起床准备动身,他犹仍在呼呼大睡之中。唯有跟伍子胥同榻而眠的世子胜,小小年纪,心事重重,他知道自己将与伍子胥分手一段时期,寄住在专诸大叔家里,嘴下虽然不说,心中则在不尽依依。那一夜,他竟然睁大两眼,直等到天色大亮,伍子胥已经起床穿好衣裳了,他才轻轻的假咳一声。
  “你是刚醒,还是没睡?”
  伍子胥站在床前,轻柔的问。又伸出手来,爱暱的抚挲世子胜的额发。世子胜乘势一骨碌坐起,伸脚下地,他避过伍子胥的那一问,急切的说:
  “将军,我已经跟专毅大哥商量好了!”
  伍子胥诧异的问:
  “世子,你跟专毅商量好了什么?”
  世子胜一面急急的穿衣绾发,一面仰起脸来,回答伍子胥道:“专毅大哥答应我,今天他要陪我,送将军到梅里的市集之外!”
  “你?”伍子胥眉头一皱的再问:“你也要送我到梅里市集?”
  世子胜脸下闪过一阵阴霾,毕竟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眷恋不舍的说:
  “我没爹没娘,只有将军是我的亲人一样。我……我实在是舍不得……”
  听得伍子胥心中一酸,眼眶一红,险些就要流下泪来。自己年过三十,尚且为了含冤负屈,家破人亡,有国难奔,有家难投而痛感椎心刺骨,情何以堪,世子胜不过是个黄口童子,在他智识初开,乍晓人事的时候,遽遭祖父楚王忍心加害,父亲太子建身首异处,生母齐女夫人扃户自缢。双亲惨死,异国流浪,着实是历经天下之奇祸,极尽人世之惨变,而他年只六岁,叫他怎能承当得起?何况眼前他就要跟自己赋别离,寄住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伍子胥一阵悲悯怜爱,他一把将世子胜搂在怀里,轻拍他的肩背,柔声的问:
  “世子知不知道,唯有你是楚国唯一的王储?”
  世子胜振作精神,朗声回答:“知道!”
  伍子胥再扳转世子胜的肩头,让他面对自己,然后目光闪闪如电,正色的注视着他问:
  “世子知不知道,你要怎样才可以重归楚国,报仇雪恨,登基为王?”
  “这——”世子胜略顿一顿,方始慷慨激昂的回答:
  “我只有等待将军向吴国借兵伐楚,才能重归楚国,报仇雪恨。再等我祖父死后,继承王位!”
  伍子胥衷心欣慰,他微微颔首的道:
  “那么,世子只有耐心的住在专家,等候我的佳音了?”
  世子胜声清气朗的高声答道:
  “是!”
  “往后,”伍子胥轻轻的为世子胜绾起一头长发,柔声叮咛的说:“每当世子想念微臣的时候,只要世子回想一下世子和微臣方才所说过的那些个话,世子就大可以释然于怀!”
  世子胜面容端凝,应声作答:
  “将军,我懂得了!”
  “那好!”伍子胥如释重负,长长的吁一口气。从床沿欠身起立,低头俯望着世子胜,一瞥之中,流露出不尽离情,有顷,他再试探的问:“如果微臣为世子的安全着想,不让世子送微臣到梅里,那世子又会……”
  讵料,世子胜又一次给伍子胥的凛然大义开了窍,他竟了无难色,昂昂然的答道:
  “将军不许我送,我便不送!”
  “好!好极了!”伍子胥十分欢喜,极口称赞,又道:“那——微臣还得请世子重新睡下,等该起床的时候再起床吧!”
  “是!”
  世子胜一声答应,飞快的脱下了衣裳,一头钻入被衾中去。为了表示他痛下决心,凡事唯伍子胥之命是从,他还特地转了个身,侧身面墙而卧。这就显然是在说,伍子胥动身在即,只管请便了。
  世子胜聪明晓事,值得自己忍辱负重,尽心尽力的加以培植;晨间一席谈,使伍子胥私衷大慰,对于未来前途,又增添了几分信心。他一脸喜色,满面春风的步出寝室,走进堂屋,一眼看见,专太夫人正在居中而坐,专诸夫人碧玉,垂手肃立的站在她的右后侧。
  伍子胥慌忙上前行过了礼,方说:
  “伯母起得这么早?”
  “子胥!”专太夫人神情严肃的问:“我听专诸他说,你曾亲口说过,就在今天,你要靠你这一支洞箫,混饭吃了?”
  伍子胥不懂专太夫人这一句问话的用意所在,他惴惴不安的答道:
  “愚侄确是一时有感于中,说过这话!”
  “正因为你撂下过这句话来,”专太夫人目光锐利,在伍子胥的脸上,迅速的打了一转,眼神之中,仿佛已经洞彻伍子胥的心事。她意味深长的说道:“伍子胥乞食梅里,消息传出,自难免惊动吴王僚,甚至引起公子光的好奇,双方势将争相延揽;子胥啊,老身着实佩服你的好计较。为了成全你的所志,今天晨早,恕我们婆媳不再为你准备早餐了!”
  专太夫人一语道破伍子胥的心事,使伍子胥既佩且慰,心中尤有无限的感激。壮志雄心,沛然而兴,他双手一拱,道了声:
  “伯母,容愚侄这就告辞!”
  专太夫人神色凛然,她伸出右手一延,斩钉截铁般的答道:
  “请!”
  伍子胥便一揖及地,待直起身来时,头也不回的走出专府大门了。
  按照专诸详加指点的路径,伍子胥迈开脚步。沿大江南岸,走官塘大道,直奔吴国国都梅里。江南初春,莺飞草长,蓝天白云之下,芳草尽碧,杂花生树,好一派温柔旖旎风光。伍子胥但觉得心胸一壮,精神陡长,头一天,便走了一百多里。
  沿途,每逢饥饿难忍,经过但有人烟的地方,伍子胥便当街吹起箫来;箫声悽越,穿云裂石,恰似高山流水,余音袅袅。吴国乡间百姓几曾听过这般美妙的乐声,扶老携幼,争先恐后的围拢来探看——只见伍子胥身高一丈,器宇轩昂,脸上抹着些灰土,掩盖不住他的英气勃勃。身上穿一袭褴褛不堪的衣衫,益发显出他身材魁梧,虎虎生威。
  人人见了他都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崇敬仰慕的神情,看他一身乞丐打扮,仿佛获知他的用意所在,便心甘情愿的趋前双手奉献,有人奉上钱米,有人奉上热食。伍子胥面泛微笑,口中喃声道谢。他只取一餐之需,吃饱喝足,扬长而去,多余的钱米热食一概璧回。伍子胥的奇特行径,登时便在他的所经之处,扬扬沸沸的传开。但凡是见过伍子胥的人,无不既惊且羡,逢人便诉说个不停。伍子胥引人注目,毛逐自荐之计果然奏效了。他的声名比他本人更先一步抵达吴国都城梅里,伍子胥人还没到,梅里市上先就口耳相传,议论纷纭。吴国人都在兴高采烈,谈论这位伟丈夫、乞食者了。
  那天,伍子胥一脸风霜,一身褴褛,但却昂首挺胸,旁若无人的一脚踏进梅里。——梅里是吴国早期的国都,又名梅李,地在今之江苏无锡东南梅村,位于泰伯渎之滨,因之又名泰伯城。伍子胥一进梅里市集,放眼看去,只见城小而低,街道纵横,舟车齐集而人烟稠密。两侧店铺,来自列国各地的货物堆积如山;街上行人,一个个神情安谧,举止安详,身上的衣着既整齐而又华丽,他不禁心中暗自赞叹:
  “久已听说吴国地大物博,民康物阜。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当时,街头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大都是行色匆匆,脚步如风,很少有人停止脚步一看究竟。伍子胥明知这是日中为市,人人忙于交易的时候,他为了惹人注目,便不得不又吹起箫来,箫声一起,响遏行云,果然引起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以观。还有不少男女老幼、少妇长女在向自己身畔麕集,伍子胥深知业已到了自家表白的时候了。他便将洞箫一收,爽性在人潮纷集之中引吭高歌起来。而歌声一起,就无异是他在作自我介绍,众人但听见伍子胥声清气朗的唱道:
  “伍子胥兮伍子胥,流亡列国兮无所依,千山万水兮常戚戚,父仇未报兮唯凄其!”
  唱完了第一段,伍子胥在众人之前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他再用抖颤的声音接唱第二段道:
  “伍子胥兮伍子胥,昭关一夜白须眉,千劫万难兮侥倖过,兄仇未报兮唯垂泪!”
  引得周围聚拢来的人,人人太息,还有不少的人在一掬同情之泪。于是伍子胥声调一转,转为凄凉悲壮,他拔尖了声嗓,直唱得远处山鸣谷响——
  “伍子胥兮伍子胥,万古奇冤一身系,仓皇逃出楚国陲,国仇不报兮誓不归!”
  伍子胥感从中来,泪下如雨。他把那末一句:“国仇不报兮誓不归”,不惜重复两遍,直唱得梅里路人,人人堕泪。这时候,伍子胥在泪眼模糊之中,突然看见有面貌清癯,颌下五绺胡须,长得面皮白净,器宇不凡的一位中年人,穿一身吴国官服;——他所到之处,众人纷纷让路。
  那位中年人笔直走到伍子胥的跟前,和悦的一笑,朗声说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伍子胥当下便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连忙揩干眼泪,露齿一笑,点点头,便跟在那名中年人身后,排开人丛,一直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泰伯渎岸,一株低枝拂水的杨柳树下。
  中年人对伍子胥双手一拱,蔼然的笑道:
  “在下姓被名离,在吴国也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神相,自从出道以来,也不知道相过多少位天下名士,但是在下敢于说,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名流,相貌的奇特雄伟,有如阁下。”
  伍子胥只好拱手答谢,神情恳擎的说:
  “被离先生过奖了!”
  可是,被离居然面露诡秘之色,他上前一步,凑近伍子胥的耳边,低声说道:
  “实不相瞒,公子光正是为了要借重在下的相人之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大王驾前,保举在下出任这梅里市吏。”
  伍子胥一听便懂,那被离正在为公子光效力,代他物色英豪,招贤纳俊,引为公子光的臂助。自己能给被离一眼看中,总算摸到了进入吴国朝廷的门路。就只是——吴王僚和公子光明争暗斗,私下招兵买马。自己究竟应该投效吴王僚呢?还是依附公子光;两可之间,难免煞费踌躇,正在踟蹰难决,那被离却又用焦雷轰顶之势,直呼其名的道:
  “舍下就在离此不远,倘蒙子胥先生不弃,可否枉驾寒舍,小饮数杯!”
  伍子胥不由一愣,他面现苦笑,决定暂且虚晃一招,反问一句:
  “被大人怎知我叫子胥?”
  被离仰脸打个哈哈,两指一叠,向子胥指指点点,娓娓道来:
  “先生尊姓伍,单名一个员字,大号子胥;身遭惨变,负屈含冤,是历经艰险,不远千里,从楚国逃到吴国来的。至于先生一定要问在下何以知情!难不成先生此刻就已经忘了,方才在梅里街头,先生阳关三叠,引吭高歌,一连自称了六次伍子胥吗?”
  子胥经他说破,只好陪着被离哈哈大笑。两人笑罢,感情已渐融洽,被离便一把牵起伍子胥的右手,欢迎的说道:
  “来来来!舍下后园有一座暖阁。子胥先生,你我不妨在暖阁中摆几色菜肴,开一坛美酒,让在下也有幸听听先生这一路之上的种种险遇。”
  伍子胥审慎其事的问道:
  “那——公子光阁下……?”
  “昨天晚上,公子光蒙大王之召,邀往王宫后苑饮宴,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出宫回府。”
  公子光还在吴王宫赴宴,这也就是说伍子胥一时之间还不能见得着他,那又何妨先到被离的家里去等候。被离对伍子胥衷心钦敬,满腔热忱,伍子胥自也不便拒之于千里之外,“罢罢罢,不如客从主便,就到被离那边去小饮一番吧!”伍子胥心中暗忖,“这也许是天意如此,吴王僚和公子光两处俱可投奔,谁让公子光的心腹被离猛着先鞭,在繁盛市廛,稠人广众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是伍子胥哩!”
  主意打定,伍子胥便坦然一笑,向梅里市吏被离先道声谢。说是:
  “既蒙宠邀,盛意拳拳,我这异乡落魄之人,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被离聆言大喜,他亲暱的搀起了伍子胥的右臂,和他一路谈笑风生,并肩而行,由泰伯渎岸,又折回红尘十丈,行人如织的梅里市集,再走向梅里城东的市吏官舍,那是一座幽静宽深,颇有园林之致的小小平房,住得有被离的全家。
  既然深知伍子胥是一位非常人物,被离几于可以肯定,公子光对伍子胥必定会加以重用,礼为上宾;说不定公子光的除昏君、正大位、兴盛吴国、称霸天下的雄心壮志,都得仰赖伍子胥方克有以完成。因此,他极力笼络,竭诚款待;岂只是暖阁之中的几色菜肴一坛美酒而已,被离把伍子胥迎到自己家中,市吏官舍的门子、衙役、佣仆,乃至被离的妻儿家人,一概感到惊骇错愕,莫测高深。被离的妻子尚且悄声对她的丫鬟说道:
  “大人真是好没来由,怎么把个讨饭的花子带回府邸来了呢?”
  然而,被离对待伍子胥,可以说是曲尽绸缪,倍加礼遇。他把一身褴褛,几于露出皮肉的伍子胥迎到正厅。请他居中而坐,自己则躬身下拜,补行宾主相见之礼。接着,又命他的妻子儿女,一齐前来谒见“当代奇才”、“命世豪杰”伍子胥先生。又当面嘱咐他的妻子,十万火急,去给伍子胥取出全套的新衣鞋袜。一面准备香汤,请伍子胥沐浴更衣。又向伍子胥解释的道:
  “并非在下势利,只重衣冠不重人。……委实是因为公子光仰慕阁下已久,一旦出宫,听说阁下到了,必定立刻派人来请,阁下还是预先有所准备的好,务请休怪在下越俎代庖,自作主张。”
  伍子胥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明知被离纯粹是一番好意,便也连忙称谢不置。等到伍子胥洗过了澡,换上新衣新鞋,重到厅上,那被离马上就告诉他说,自己先已派人在王宫大门口守候,等到公子光出宫,立刻便尽快的赶回官舍知会一声,以便被离陪同伍子胥到公子光的府邸谒见。然而,半个时辰以前,从人飞骑来报,公子光和吴王僚喝了一日一夜的酒,先已不支醉倒,此刻已经乘轿回府邸休息去了。被离声声抱愧的道:
  “在下又已派人在公子府邸守候,只等公子一醒,在下便奉陪阁下同往。”
  伍子胥眼见被离为自己往见公子光一事,信使往还,忙碌紧张,心中颇感不安,因而便莞尔一笑,淡淡然的回答他道:
  “公子和在下此刻都在梅里城里,随时可以相见,大可不必忙于一时!”
  被离一听,如逢大赦,登时便吩咐仆役摆上酒菜。被离和伍子胥不上暖阁,就在正厅,被离请伍子胥高高上坐,自己在主位相陪。一张几,两茵席,厅上男仆女婢穿梭般来往不停。转眼之间,几上早是山珍海味,水陆纷陈,摆满了一木几的极品佳肴。被离肆筵设席,掬诚相待。他殷殷的劝酒,又请子胥说些入宋入郑,千里逃亡的往事。伍子胥说到伤心惨然之处,忍不住悲从中来,热派潸潸,举起几上的巨觥,连连的向肚里猛灌——被离为使子胥排忧解愁,自也频频的举觥相陪。两人便这样你一觥,我一觥的开怀畅饮起来,才只一盏茶工夫,几畔的一坛美酒,就已经喝了个涓滴无存。
  伍子胥豪放不羁,对酒当歌,那被离更是多方逢迎,竭力凑兴。两人杯觥交错,快意当前,被离一看坛中酒空,登时便欢声大叫:
  “痛快!痛快!来人——快快将我窖藏的好酒尽数搬出来!”
  厅上侍者,齐声应:“是!”然而,就在这个当儿,厅下院落,突的传来一声高呼:
  “王宫谒者子乔大人到!”
  被离听时,蓦的便是一惊,他倏然站起来满面惊惶的在自言自语:
  “奇怪,我只不过是区区一名梅里市吏,大王怎会派谒者到我家来呢?”
  伍子胥见主人起立,便也徐徐站起。他好意的指点那被离道:“宫中有谒者到府,等于是钦差来传王命,大人还是赶紧出去迎接一下的好。”
  诚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被离顿时醒悟过来,他向伍子胥再三称谢,连忙曳步外出,准备前往恭迎吴王僚所派来的谒者。只是,那谒者子乔却已先他一步,带着两名侍卫,一脚迈进大厅。被离惟恐失仪,一阵心慌,忙不迭上前行礼,连声谢罪的道:
  “钦使贲临寒舍,属吏一时迎迓不及,恳祈钦使恕罪!恕罪!”
  谒者子乔是吴王僚左右亲信之一,一向目高于顶,盛气凌人。他眼见被离一副觳觫不已,惶悚待罪的模样,不但不温语相慰,反倒双眉一竖,板下脸来,伸手直指被离,厉声的问:“被离!你知罪么?”
  被离毕竟是一名梅里小吏,不是什么庙堂人物,几曾见过这种威势阵仗,吃那谒者子乔一吓,当下就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直在簌簌的发抖。他那三十二颗牙齿,直在捉对儿厮战的说:
  “属吏……属吏……”
  以下的话,就再也接不下去了——偏是站在被离身旁的伍子胥,他看被离给谒者子乔逼问得无词以对,惊惧莫名,心中老大不忍,当时就义形于色,挺身而出,代那被离回答谒者子乔说:
  “被离令吏,方才已经跟阁下道过有失迎迓之罪了!”
  谒者子乔一听伍子胥在一旁发了话,不由得气往上撞。抡圆一双牛眼,劈头便是一声暴喝:
  “你这大胆狂徒,究竟是谁!?”
  伍子胥却匕鬯不惊,从容自在,他上前一步,坦然自承的道:
  “我便是楚国太师伍奢之子,棠君伍尚之弟,姓伍名员,字子胥!”
  那谒者子乔一听,反倒大吃一惊,他伸手直指伍子胥,惊疑不定的问:
  “你——你就是从昭关逃来我吴国的——楚国钦命要犯伍子胥?”
  伍子胥昂然的一挺胸道:
  “不错!”
  “被离!”谒者子乔作威作福的又是一声吼叫,直等到被离战战兢兢的答应过了方道:“方才我在问你,你知罪否?问的正是你不该私下收容楚国的钦命要犯伍子胥。这一下,你果然被我抓到真凭实据了吧!”
  伍子胥一听他这么说时,大为纳闷,他当时就问那谒者子乔道:
  “我伍子胥刚到梅里,前后不过三个时辰,怎么连贵国大王都知道了呢?”
  谒者子乔嘿嘿发出一阵冷笑,再洋洋得意的道:
  “我家大王天赋异禀,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连举国之内,大小市集,任何一点芝麻绿豆小事,也休想瞒得过他!”
  伍子胥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把谒者子乔的尽力吹嘘置之不理,心想哪怕你把吴王僚捧上了三十三重天也与我丝毫无关,只看你怎么发落我吧。这时候,谒者子乔自以为逮着了伍子胥,便立下了大功,正在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头也不回的便是一声喝令:
  “上绑!”
  他带来的那两名吴王宫侍卫,狗仗人势,狐假虎威,齐齐的应了声:
  “是!”
  然后,便挺胸凸肚,大步向前,两人分一左一右,将一位身高一丈的伍子胥夹在中间,由一名侍卫取出一卷绑人的绳索,扯散开来。两名侍卫一伸手,便握紧了伍子胥两条胳臂。
  伍子胥怒火中烧,气冲牛斗,但是他只因为身在异邦,又碍在被离的一层关系,只好咬牙切齿,尽力忍住。声色不动的问那谒者子乔:
  “请问,我犯了什么罪?”
  “我说过了,”子乔一脸的鄙夷不屑耸耸肩膀答道:“你是楚国的钦命要犯!”
  伍子胥振振有词,抗声作答:
  “可是,这里是吴国的都城梅里。我伍子胥自信不曾犯过吴国的王法!”
  “方才,在我家大王大殿,”子乔仰脸朝天,神情倨傲的立加反驳:“大王分明降旨,立将楚国钦命要犯伍子胥带来一见!……”
  伍子胥听得真切,当下就给他听出了破绽,他右手一举,拦住了子乔不让他再往下说。
  然后,伍子胥再理直气肚的驳道:“吴王只说命你带我前往一见,几曾说过要把我加绑,像罪犯一样押入吴宫?”
  谒者子乔语塞了,他嗫嚅半晌,直在这呀这的,挣不出个下文来。谒者子乔大窘,使他那两名侍卫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其中之一贸贸然的一声大喝:
  “伍子胥,你敢对我家大人无礼!”
  另一名,也在一旁耀武扬威,帮上了腔。他居然推了伍子胥一把,叱道:
  “伍子胥,你再顶撞子乔大人,看我不把你马攒四蹄,捆个结实,用一根扁担把你挑起来去游街;再送请我家大王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英名盖世的伍子胥着实忍无可忍了,趁那两名侍卫正在一边装腔作势的叫骂,一边在用拇指粗细的绳索捆起他的双臂。伍子胥喑𫫇叱咤,一声巨喝:
  “去吧!”
  怒吼时,运足气力,两臂一振,千斤膂力立向左右一分,大有雷霆万钧,秋风扫落叶之势。两名年轻力壮的侍卫,怎经得起伍子胥的天生神力,厅上各人,只听到“哎呀!”“哎呀!”接连两声惨叫,两名侍卫早被伍子胥甩出一丈来高,三丈多远。直从大厅中央甩到了两厢壁角。两名侍卫一般儿的被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双手抱头一叠连声的在那儿呼爷喊娘。
  这一幕,看在吴王谒者子乔眼里,直把他吓得舌挢不下,头皮发麻,心想当时之事原本是他自己仗势欺人,先得罪了伍子胥的;谒者子乔惟恐伍子胥一怒之下,也把自己一把揪住,跟那两名侍卫一般儿的如法炮制。“好汉不吃眼前亏”,伍子胥既已怒不可遏,神威大发,自己唯有脚底抹油,赶紧开溜。他闷声不响的踮起脚来,一个转身便想往外逃走。殊不知他这个动作被伍子胥一眼看到,乍一伸手便捽住了谒者子乔的衣领,拎小鸡般把他拎了个回转,高声斥道:
  “我伍子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在楚国修遭昏君加害,不得而已投奔吴国,既没犯吴国的王法,也没得罪过吴王和他的左右,倘若吴王以礼相待,我自会诚心诚意的前去晋谒,要是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再说什么绑我、拿我的话,眼跟前的这两名冒失鬼,就是他的榜样!”
  谒者子乔被伍子胥一把拎起双脚离地,伍子胥悲愤莫名的在发话时,他整个身子都悬在半空之中晃晃悠悠,一时之间给吓得心摧胆裂,魂飞魄散。
  谒者子乔一心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因此他不得不见风使舵,前倨后恭;嘴里一叠连声的在讨饶。等到伍子胥把一篇大道理说完,忙又改口的说:“不敢不敢!伍将军英名远播,天生神勇,这普天之下,谁敢拿你?绑你?”
  伍子胥听那谒者子乔的说法一变,口吻全改,便轻轻的把他放下地来,眼见他打躬作揖,极口称谢,顿时便严词诘问:
  “你是说——你家大王并未叫你们来绑我,拿我?把我当罪犯看待?”
  “是是是是,”谒者子乔顺水推舟,净在说些阿谀、讨好伍子胥的话:“其实是——我家大王据报,楚国大英雄、真豪杰伍子胥将军,居然光降吴国。当时我家大王真是大喜过望,立刻便指派下官,专程前来迎接将军,请将军入宫,与我家大王见上一面,这也是我家大王想跟将军有所讨教的意思。”
  虚骄恃气于前,低三下四于后。伍子胥只觉得这谒者子乔是一名俗不可医的无耻小人,自己懒得跟他计较;对他的自圆其说,唯有嗤之以鼻。——当时便老大不耐烦的问他:
  “吴王什么时候要见在下?”
  谒者子乔恭谨作答:
  “就在此刻。”
  子胥一想,不管往投吴王僚,或者是依附公子光,这位吴国一国之主,反正迟早都是要见面的,先见后见,无非时间早晚而已。至于吴王僚和公子光孰优孰劣,谁短谁长,那也得先见过面才能瞭然于胸,取舍之间,仍然在于自己。伍子胥言念及此,心中便告释然。望他一眼正在抖颤不已,不胜屏营待命的谒者子乔,心中不屑,一声冷笑,吩咐他说:
  “那你这就带路!”
  谒者子乔如逢大赦,连声诺诺,居然礼数周到,再去跟主人被离说声:“得罪!”便恭立一旁,伸手一延,请子胥先走。子胥正要迈步,被离想想颇不放心,他快步走到子胥身边,附耳叮咛了句:
  “我家大王性烈如火,将军言词应对之间,千万小心!”
  子胥点点头,答应了声:
  “知道了。”
  便领在头里,由谒者子乔一行紧随在后,直奔吴王宫。当时他也忽略了,谒者子乔根本就没给他准备车轿座骑,分明不是吴王僚专诚遣使来请。好在梅里市面不大,被离家距离吴王宫很近,转两个弯,过一条大街,庄严肃穆的吴王宫业已在望了。

    ——上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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