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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吉川英治《剑难女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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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26 17:4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夜空飞翔 于 2025-7-26 18:20 编辑

黄鹰早期曾翻译过一本书,名叫《剑难》,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吉川英治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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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7:50: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竞逐武名,血洒场中

生田的马场赛马似乎已经结束,人群中戴着斗笠和市女笠的人们,如同随波逐流的落花一般,沿着渐染暮色的道路,涌向城下。
这丹波国每年例行的生田赛马,由福知山主办,但邻藩宫津的京极丹后守、出石的仙石左京之亮等家族,也按惯例会选派马术高手前来参加。
结果,向来是小藩福知山城主松平忠房的家臣中涌现出众多优胜者,而最为强大的藩国宫津的京极家,今年又一次遭受了无比耻辱的惨败。
平日里总是以大藩的骄傲自恃、举止傲慢的京极家众人,此次惨败反而引发了民众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声。福知山的市民和百姓们公然对京极家进行了尖刻的嘲讽和讥笑。就这样,这个充满怨恨的春日渐渐落下帷幕。
“大、大——老爷,大事不好了!”
就在那个黄昏,福知山的仓库主管正木作左卫门家的玄关,传来这样叫嚷着冲进来的男子,是负责陪伴女儿千浪去生田观看赛马的五平。正担心着女儿归途的作左卫门夫妇,听到声音惊讶地跑出来查看,只见五平肩头鲜血直流,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这是怎么回事,五平?你怎么弄成这样?清醒点!”
“大、大事不好了!我只是受了点轻伤,可小姐她、千浪小姐她……”
五平被扶着,手指向远方,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女儿怎么了?快说!”
“从生田回来的路上,几个喝得烂醉的京极家年轻武士,围住了千浪小姐和我。我就受了这伤,然后千浪小姐被他们强行掳走,带到如意轮寺后面去了。”
“哼,何等荒谬的暴行!竟如此说大藩的家臣蛮横无理,他们总不至于无故伤害我女儿。五平,那些年轻武士里,有没有哪个看着像是主谋的?”
“您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到京极家的指南番大月玄蕃,一直在暗处窥视。之前我在府上也见过他。”
“啊,一定是那个大月玄蕃,之前就一直强求要娶千浪为妻。想必是被严词拒绝后,才做出这般暴行。可恶的小人,就算是邻藩的指南番,我也绝不轻饶!”
愤怒至极的作左卫门,迅速将短刀的刀尖咬在嘴里,一边系着袴带,一边回头看向妻子阿村,说道:“夫人,千万不要担心。我正木作左卫门虽然年迈,但也定会立刻将千浪救回!”
他刚提起裤腿准备飞奔而去,阿村从里屋追出来,说道:“老爷,带上您的枪!”说着,递上一把蜡色枪杆、穗状枪刃长八寸的短枪。
作左卫门微笑着接过,“砰”的一声扔掉刀鞘,夹在右腋下,只说了一句:“照顾好五平。”便朝着如意轮寺后面的方向,如疾风般飞奔而去。

突然,一阵令人心碎的女子尖叫声,在如意轮寺后的幽静梅林里回荡开来。已然临近凋零的脆弱梅花,仿佛也被这叫声惊到,纷纷扬扬地飘落花瓣,在芬芳的暮色中,与白色的光芒交错闪烁。
紧接着,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群武士气势汹汹地拖拽着一名女子赶来。原来是京极家那些因生田马场的惨败而窝火的年轻武士,他们借酒消愁,这酒局此刻已演变成一场混乱的闹剧。
“就这儿吧——”
人群中一名强壮的武士抬手示意,女子便如球般被扔到了宴席上。年轻武士们像是立下了大功一般,各自坐在酒杯前,喧闹不已。
“确实,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怪不得先生如此着迷。”有人这样说着。
也有人附和道:“如此美女,怎能让小藩那些寒酸武士随意享用,拒绝大月先生的要求,真是不知好歹。”
诸多门人纷纷表达着对大月玄蕃的追随。
“这就是千浪——”大月玄蕃冷冷地瞥了一眼,坐在树根旁,与众人稍显疏离,说道,“没什么好惊慌的,也别哭。都是因为你父亲太过固执,才导致这样的局面。好了,开心点,给大家斟酒,等会儿我带你回府,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宫津城下的繁华。而且从明天起,你就要成为远比福知山强大数倍的大名,京极丹后守的指南番大月玄蕃的枕边人,从此飞黄腾达。这可不是什么坏事。”说着,他满脸谄媚地凑近千浪。
“千浪小姐,抬起头来。能被先生这样的男人看上,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来,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怎么也得让你给我们斟杯酒,不然可就太亏了。”
一名醉得厉害的门人,从紧紧俯伏着护住自己的千浪身后,强行要把她拉起来。
“无礼之徒!”千浪怒喝一声,红唇微张。
她猛地抬起白皙的脸庞,从凌乱的发丝间射出的眼眸,定然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别以为我是个弱女子就可以随意侮辱,我可是正木作左卫门的女儿!你们这群肮脏的家伙,谁要给你们斟酒!”
她竖起远山般的眉毛,模样如同愤怒的罗浮仙子,显得既凄厉又艳丽。
玄蕃露出厌恶的牙齿,冷笑起来。接着,他伸出手,毫不羞愧地用力将千浪的身体拉近,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千浪,你不懂命运的力量。笼中的小鸟,再怎么挣扎又有什么用呢?我大月玄蕃一旦认定的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是个执着的人。你最好乖乖认命,顺从些对你有好处。”
“哼,谁要听你这些胡言乱语!放开我,快放开我!”
千浪奋力挣脱被抓住的手臂,如飞鸟般迅速起身,踉跄着向前跑去。
“抓住她!”
玄蕃坐着未动,只用下巴示意。四五个门人一哄而上,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千浪的去路,将她团团围住。
“哼,别白费力气了,乖乖回来!”
“你们想干什么!”
千浪手中突然亮出一把形似弯月的怀剑,瞬间划伤了离她最近的一人。众人惊呼声中,纷纷后退。
“这泼辣的女人,不过是螳臂当车!”
一名门人趁千浪挥剑之时,俯身钻到她手下,扭住了她的手腕。就在这时,从侧面突然刺出的穗状枪尖,瞬间刺穿了这名门人的脾脏。
“啊!”门人倒地。
千浪顺势反手用怀剑朝他肩头砍去,却突然瞥见那刺出长枪的人,不禁脱口而出:“啊!”便朝着那人扑了过去。

一名门人被漂亮地刺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年轻武士们大为震惊,众人瞬间散开。原本因对方只是个女子而有所轻敌的他们,此刻紧张起来,纷纷拔出佩剑。
“卑鄙小人!竟敢偷袭,你是什么人!”
武士们气势汹汹地从正面逼来。只见对面,一位头发已染上霜色的老武士,将沾满鲜血的枪穗紧紧握住,如同孩子被抢走的鬼子母神一般,满脸怒容,狠狠地瞪着众人。
“住口!扰乱他藩和平,天人共愤的奸贼!我乃千浪之父正木作左卫门。你们若乖乖退回藩国,此事便作罢;否则,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无边流枪术的奥义,都给我做好觉悟!”
作左卫门将女儿千浪护在身后,熟练地舞动着短枪,枪穗紧握手中。
“哦,原来你就是作左卫门?区区小藩的穷武士,能有多大能耐?竟敢妨碍我们,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
一名武士率先叫骂着,挥舞着大刀,径直朝作左卫门扑来。作左卫门快速向前一步,瞄准对方咽喉,枪尖如闪电般刺出,鲜血顿时如梅花般飞溅开来。
“你这老东西!”
紧接着,大月玄蕃的高徒深泽大八冲了上来,只见作左卫门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刺出的枪招,被深泽大八斜着一刀砍断。
南无三——
作左卫门扔掉长枪,瞬间握住腰间长刀的刀柄。就在这一瞬间,深泽大八瞅准时机,双手举刀,如疾风迅雷般朝作左卫门狠狠斩下,这一招迅猛无比,几乎没有给作左卫门留下任何躲避的间隙,眼看着作左卫门就要血溅当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屏住呼吸的千浪,凭借瞬间的机智,将手中的怀剑如流星般掷出,“噗”的一声,刺中了深泽大八的右臂。深泽大八吃痛,手中的大刀斜着砍偏。作左卫门趁机出刀,准确无误地砍中了踉跄的深泽大八的腰侧,将他砍倒在地。
片刻之间,两人被刺,一人被一刀两断。这边的大月玄蕃见状,却依然神色悠然,他一边用磨刀石擦拭着大刀的刃口,一边缓缓走上前来。在离作左卫门大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傲然握住刀柄。
“你这老糊涂,杀红了眼吗?为何对我的门人下手?按照规矩,我可饶不了你。”
“少废话!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因为求亲被拒,就心生怨恨,竟敢诱拐我家千金,实在是可恶至极!我先斩了你这些为虎作伥的爪牙,看你还能怎样!”
“好,说得好!既然如此,我定要凭自己的本事把千浪夺过来,先取了你的性命,你就认命吧!”
“我怎会怕你这恶人的毒手!”
“看刀!”大月玄蕃大喝一声,腰间的三尺一寸长的宝刀如银色飞龙般寒光一闪,朝作左卫门劈去。
玄蕃身材高大,在他眼中,年老体衰的作左卫门不值一提。他臂力惊人,号称山阴地区无人能及,力敌十二人。而且,他精通宝藏院枪术和一刀流剑道,被尊称为达人。此刻,他全力劈出的这一刀,威力惊人,作左卫门若能躲过,简直堪称奇迹。然而,这一刀刚过,紧接着又是毫不留情的第二刀!与此同时,一名武士绕到作左卫门背后,准备从背后刺穿他的脊背。
千浪见父亲性命危在旦夕,如风中残烛,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用手阻挡利刃,却被旁边的一名年轻武士一脚踢倒,当场昏迷过去。
此时,形势危急。
“嘿呀!”
大月玄蕃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这一劈上,大刀如疾风般朝作左卫门直劈而下。作左卫门急忙横刀抵挡,却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脚步踉跄。就在这时,背后的武士瞅准时机,避开他的腰部,挺刀刺向他的腹部。

大约初七的一弯淡月,从不久前开始,便越过淡墨色的如意轮寺屋脊,将青银色的光雨洒向那徘徊着的夕霞世界,为春日的朦胧夜色增添了几分韵味。
从罗汉堂的阴影中,浮现出两个人影。在白梅映照的月光下,两人服饰华丽,宛如银铸。一位是年约三十的英武武士,另一位则是身着光绫振袖、前发整齐、喜爱金线刺绣的年轻侍从。
“兄长,那喊叫声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从这泉水对面传来的,绝非寻常之事。”
两人站在小径上,侧耳倾听。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惨叫。
年长的武士说道:“新九郎,是有人在拼杀!快跟上!”说罢立刻飞奔而去。
年轻的武士虽面露犹豫之色,但还是被这股势头裹挟着,一同向梅林深处跃去。
只见一位气息奄奄、疲惫不堪的老武士,正被几个满脸凶气的人围攻砍杀。其中一人更是卑鄙,绕到背后,举刀准备偷袭。率先赶到的年长武士,出于武士的侠义之心,不及拔刀,大喝一声:
“老人家,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喊罢,他如切梨般,一刀将背后的小人砍倒,随后迎着大月玄蕃的刀锋,奋勇地纵横砍杀起来。
“不知阁下是何人,实在感激不尽!”作左卫门趁机稳住身形,高声喊道。
正与大月玄蕃殊死搏斗的助战武士回应道:“这家伙我来对付,老人家,你去击退周围的那些喽啰!”
玄蕃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敌打得连退五六步,但他本就是胆大包天的恶徒,且武艺精湛,手中三尺长刀丝毫不显疲态,很快稳住身形,转守为攻,朝着碍事的助战武士猛地一刀,直取其头顶。
“呀!”
武士如金刚不坏般稳稳接住这一刀,刀剑相交,迸射出刺眼的火花。紧接着,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施展龙争虎斗的秘术,比拼玄妙的技艺精髓。一时间,白梅映照的月夜仿佛也黯淡下来,纷纷扬扬的落花如飞雪般在剑的漩涡中盘旋,场面惊心动魄。
另一边,作左卫门因得到意外的援手,鼓足力气,不顾一切地挥刀砍杀,连眼角都不扫向别处。那五六名叫嚷着的门人只是胡乱挥舞着刀剑,人多却无章法。尤其是年迈体衰的作左卫门,渐渐体力不支,气息急促,被众人逐渐围了起来,身上几处轻伤,鲜血汩汩流出。
就在这时,从树林深处隐隐约约晃动着几盏提灯的微光,七零八落地闪烁着。
人声、脚步声,转眼间便靠近了。众人见状,以为是福知山的援兵到了,顿时一哄而散,纷纷逃进树林深处。大月玄蕃也趁机如脱兔般溜走了。
作左卫门放下染血的刀,在助战的武士面前双手伏地,披散着头发,俯首说道:“在这危急时刻承蒙您相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我是仓库主管正木作左卫门。”他喘息着,话语中带着滚烫的气息。
“原来您是松平大人的家臣,我是在城下柳端开设道馆的浪人春日重藏。您平安无事,真是万幸。”助战的重藏也恭敬地回礼,将刀收入鞘中。
这时,正好有十来个人匆匆赶来,提灯的光投在一个身影上。领头者说道:“老人家,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哎呀,各位,正木先生平安无事!”
“对手怎么样了?可恶的京极家那帮人的所作所为,让我们也见识见识!”众人纷纷叫嚷着。
这些人都是作左卫门家附近的邻居,从留在后面的阿村和五平那里得知出事了,便赶了过来。提灯的光在四周晃动,突然有人惊愕地喊道:“啊,千浪小姐昏迷了!”
紧接着,从一旁的树荫下也传来声音:“哎呀,这里藏着个可疑的家伙!”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男人拖了出来。
“这家伙,你也是京极家的武士吧!”
“混蛋,砍了他!”
众人前后挥舞着刀,刀鞘碰撞作响,眼看就要将他血祭。
这时,春日重藏挤开众人,张开双手拦住。
“哎呀,这是我的弟弟,名叫新九郎,不是京极家的人。”
“啊,您就是帮助正木先生的那位?”
“正是。被大家怀疑也实属难免,这位新九郎是我的弟弟,他天生胆小,而且说起来惭愧,他厌恶武艺,连拿刀的方法都不会。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没和我一起拔刀相助,如大家所见,他吓得脸色苍白,躲在暗处。我把这丢武士脸的事说出来,还请大家消除疑虑。”
“哦哦,那可真是可怜。”
众人听了重藏的话,像是被触动了一般,一时间都盯着新九郎看。新九郎趴在地上,浑身颤抖。他那美得如同蝴蝶化身般的容貌,让有些人甚至暗自怀疑他是不是重藏的娈童。

福知山的领主松平忠房,领地仅有三万二千石,在大名之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藩。然而,凭借其家族门第以及充盈的武士气魄,他对宫津七万石的城主大名京极那徒有其表的庞大势力,着实颇为轻视。
恰逢此次生田马场的马术竞赛,福知山一方展现出卓越的优势,这赫赫武名在事实上彻底压倒了对方。忠房对此深感满足。就在他进一步激励家臣精进武艺之时,一个棘手的大问题突然涌现,这让忠房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不少忧虑之色。
原来,接连在生田遭受屈辱的京极家,再次提出要进行两藩之间的剑道比试。在十八般武艺中,剑道作为武家的门面技艺,松平家自然不能拒绝,于是立刻派出使者表示应允。然而,松平家身为小藩,无法以优厚俸禄聘请到知名剑士,所以尽管家中不乏热衷武艺之人,却没有能在世间崭露头角、独当一面的剑术指导。唯有兼任马回役的竹中佐次兵卫,担任真荫流的指导者,但与京极家的大月玄蕃及其代理师范桐崎武太夫等人相比,其技艺明显难以相提并论,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京极家摸清了这一内情,才发起这场致命的报复行动。得知此事的松平忠房,为此苦恼得茶饭不思。
“难道就没人能担此重任吗!”
从白色襖服的书院中,传出忠房烦躁的声音。隔壁房间出现的近侍,恭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说着,依照礼仪,双手伏地。
忠房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从生田马场那日到今天,过去多少天了?”
“回禀大人,算来已有一个月零二十多天。”
“这样啊,眼看就快两个月了。可正木作左卫门一直称病,至今未能前来拜见。想必他如今已完全康复,你去告诉负责传达的官员,让他立刻传作左卫门火速登城。”
“是。”
近侍领命,正准备退下,忠房又叮嘱道:“你要特别说明,是因为有重大之事。”
的确,不知不觉间,春天已步入四月。
忠房这时才仿佛如梦初醒。由此也能看出,他这十几天是多么忧心忡忡,心无旁骛。
从敞开的涂漆障子望出去,庭院中的假山、泉水,繁花似锦,仿若将春天的美好盛入花篮,重重叠叠盛开的垂枝樱,如胡粉般飘落在回廊的杉木门上,这般绚烂的景致,此刻却无法给忠房带来丝毫慰藉。尤其是这段时间,年轻武士们一心专注于晴天时的演练,那激烈的刀剑撞击声,甚至传到了这寂静的内殿,可忠房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忠房轻声哼唱着鞍马的谣曲,斜靠在黑色栏杆上,试图借此排解心中的烦闷。这时,身后等待已久的近侍衣袂微动,他猛地回头。
“作左卫门来了吗?”
“是,他刚刚已到前厅。”
“这样啊——”
忠房立刻起身,快步走过殿中的回廊,裙摆飒飒作响,朝着接见的房间走去。此刻,他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作左卫门,你大病初愈,辛苦了。”
坐在褥垫上的忠房开口说道,正木作左卫门微微抬起伏在地上的头。他在如意轮寺后身中数处刀伤,调养了许久,所以直到今日才来拜见主公。
“靠近些——”
忠房立即示意他靠近。支开近侍后,主从二人便陷入了长时间的密谈。

刚刚前来的男子,自称是游历四方修行武艺的矢仓伝内,转眼间就击败了三四名弟子,手持木剑,傲然挺立在道场中央,催促着下一位对手上场。
这里是福知山柳端,直真荫流春日重藏开设的道场。不巧的是,几位高徒恰好不在,按照顺序,接下来就轮到重藏亲自与矢仓伝内对决。
“好身手。接下来,由春日重藏与你过招——”重藏整理好装束,拿起木剑。
“还望手下留情。”伝内也神情紧张起来。
“来吧!”
二人随着呼吸,缓缓将木剑剑尖举起,在腰部稳稳站定后,随着“嘿”“哈”的呼喊声,猛地向左右分开。
重藏摆出大胆的大上段架势,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对方进攻。但伝内也非等闲之辈,并未轻易上钩,他珍视自身优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步步逼近。
就在这时——
“嘿呀!”伝内一声大喝,如雷贯耳。
重藏瞬间警惕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重藏锋利的木剑径直刺来。伝内“呀”地一声,举剑挡住眉间,奋力抵挡,随后也猛烈地回击。然而,重藏敏捷地一闪,伝内扑了个空,手臂一麻。刹那间,重藏的木剑“啪”地击中他的肩头,伝内侧身一闪,腰部却扭伤了。
伝内满头大汗,伏地说道:“我输了,实在佩服。”
“哪里,你的功夫相当不错,我也深感佩服。”
二人重新落座,相互寒暄。伝内正了正膝盖,诚恳地表示,对重藏的武艺由衷钦佩,希望能在此道场停留一段时间,入门修习。
“无妨,你随意就好。”
重藏轻松应允,正要往内室走去时,一名弟子前来通传:“有客人来访。”
“是谁?”
“是府上的正木作左卫门大人。”
“哦。”重藏立刻想起如意轮寺后的那一夜,赶忙起身到玄关迎接。
而此前一直一本正经、毕恭毕敬的矢仓伝内,此时却眼珠一转,竖起耳朵,偷偷听着玄关的动静。
正木作左卫门沿着走廊,被引至客厅。他的女儿千浪,静静地跟在身后,裙摆轻曳。
茶室的格子窗被藤架遮住阳光,客厅内弥漫着清晨般的青白色静谧光线。作左卫门一眼便觉得,这是个适合密谈的绝佳场所。他诚恳地表达完往日的谢意后,开口说道:“其实,我伤势尚未完全痊愈,今日贸然前来,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郑重地拜托您一件大事。不知您能否听我说完?”
“您客气了,不知是什么事?”
“我深知您是一位出色的武士,所以才不得不向您求助……”话未说完,作左卫门突然停顿,转头对身后说道,“千浪,你先回避一下。”
“是。”
千浪乖巧地起身,可因不熟悉别人家的情况,只能穿着庭下屐在庭院里四处徘徊。
目送女儿离开后,作左卫门转过头,继续对重藏说道:“我带女儿千浪一同前来,也是为了顾及些颜面。实际上,我是受主公之命,前来传达旨意。”
“啊,这我倒不知,有劳您亲自跑一趟。”重藏既感意外,又有些惶恐。
“这也是极为机密的事。是这样——”作左卫门边说边轻摇扇子,压低声音。
他讲述了京极家提出剑道比试的来龙去脉,以及松平家因缺乏高手应对而陷入的困境。他还推测,此次比试或许是奸佞狡黠的大月玄蕃,为报复如意轮寺的失利,煽动宫津藩发起的。所以,他恳请重藏在比试当日,混入福知山藩士的队伍,一举击败傲慢的宫津藩高手,尤其是将大月玄蕃作为劲敌。幸运的是,重藏与玄蕃在如意轮寺后有过一场真刀真枪的较量。作左卫门认为,以重藏的武艺,击败玄蕃并非难事。他将向主公忠房举荐重藏时说的话,又真诚地向重藏复述了一遍,热切期望他能挺身而出。
然而,重藏并未轻易答应。他那象征着侠义勇猛的浓眉下,一双睿智的眼睛,始终在沉思,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若得不到您的应允,我实在无颜向主公交代,唯有以切腹谢罪。还望重藏大人成全。”
固执的作左卫门,见重藏面露犹豫,立刻伸手握住胁差刀柄。
“且慢!”重藏大惊,赶忙按住他的手。
“恳请您答应,这是我拼了性命的请求,您就答应吧!”作左卫门不依不饶地追问。
“既然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好答应。好吧。”重藏沉痛地叹了口气,终于缓缓点头。
“啊,您答应了!”
“胜负虽有运气成分,但春日重藏自当全力以赴,与对手一决高下。”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年迈的作左卫门激动得向后退了几步,双手伏地,泪水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话来。

春日新九郎天生厌恶武艺,光是听到刀剑碰撞的声音就会浑身颤抖。虽说已年方十九,正是男子汉的年纪,却还穿着半成人样式的年轻侍从振袖,独自躲在宅邸深处的房间里,把玩着心爱的画笔。
身为武门子弟,新九郎如此没出息的性格,自然让兄长重藏极为不满,不知为此与他激烈争论过多少回。然而,新九郎的天性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愈发沉迷于绘画、吹笛、摆弄庭院之类与武艺无关的爱好。到如今,重藏也只能将他当作被弓矢之神抛弃的武门异类,索性放任不管了。
就这样,春天总是在新九郎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静谧悠然。今日,他又靠在窗边的朱漆桌旁,沉浸在绘画的遐想中,浑然忘我。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沉稳的庭下屐的脚步声。
会是谁呢?
他不经意地从窗口探出半身,望向庭院,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位意想不到的人。这般宛如从天而降的惊喜,也只有在此时才会出现。只见一位梳着笄岛田发型的女子,沐浴在春日暖阳下,身着琉璃绀色底、金线印染千草花纹的振袖,高高系着唐锦质地的钵形木带,身姿窈窕,亭亭玉立。她与新九郎目光交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如虫羽般绚烂的口红色泽,皓齿轻露。
“啊,你是——”
新九郎情不自禁地出声,随即涨得满脸通红。因为她正是那日在如意轮寺的梅月之夜见到的,那如血海般恐怖场景中,令人难以忘怀的女子。
“前些日子,承蒙您多方关照。”千浪心怀感激地走近窗边,优雅地露出白皙的脖颈,微微低头。
“那今天是……”新九郎强压着内心的悸动,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句。
“父亲的伤势稍有好转,所以我随他前来,向您兄长表达谢意。”千浪说着,不知不觉间已慢慢走到新九郎的窗外。
“这样啊……”
胭脂与香囊散发的浓郁香气,如风暴般搅动着新九郎年轻的热血。他涨红着脸,垂着眼眸,视线被画具盘深深吸引。
“呀,您画得真好……”
千浪如轻咬麝香般的轻柔气息,萦绕在新九郎耳边。他仿佛能想象到那如墨黑发的丝丝凉意,几乎要触碰到自己脸颊,一时竟忘了回应。
“这画法不像是狩野派的,您是学习土佐派的绘画技法吗?”
“只是随便画画的儿戏之作。”
“画得真的很棒。”
千浪不经意间将圆润白皙的手伸到桌沿,新九郎慌乱中下意识地伸手按住。紧接着,他感受到千浪那带着撒娇意味的力量,炽热得让人心跳加速。新九郎佯装抗拒,却用力地回握住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其嵌入掌心。两人仿佛被炽热的情焰包裹,如同置身于伽罗油的温柔火焰中,沉醉不已。
就在这时——
“千浪,千浪。”父亲作左卫门的呼唤声传来。
“是,是!”
千浪慌乱地挪动脚步,沿着庭下屐的声响匆匆返回前厅的别室。
突然,一个男人如受惊般从床下猛地窜出,一头撞在千浪胸口。
“啊哟——”
千浪身形一晃,那男人便如脱兔般向后门逃窜。
作左卫门见状,大喊道:“可疑的家伙!”说着便飞身跳下,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枚脱手的手里剑如疾风般朝作左卫门的脸飞来。作左卫门猛地压低身形,那歹徒趁机攀住后院的围墙,纵身一跃。
“混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日重藏飞奔而来,手起刀落。歹徒惨叫一声,血花飞溅,重重地摔倒在地。
“啊,这家伙就是刚才扮成游历武者混进来的矢仓伝内!”重藏迅速搜查死者的怀中,掏出两三份文书,“您看,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家伙可疑,果然是大月玄蕃派来的奸细。”
“不愧是奸猾的玄蕃,想必是知晓您的厉害,担心您参加比试,所以提前派人来打探消息。”
作左卫门对敌方的周密部署惊叹不已,同时也隐隐感觉到,两藩之间的冲突正愈演愈烈。
果然,第二天,城镇的各个路口都竖起了告示牌。告示显示,与宫津藩的剑道大比试将于今年也就是承应元年的四月二十八日,在领地边界的由良川广场——桔梗河原举行。
福知山的军民们,听闻这场比试的传闻,兴奋程度远超生田马场那次,陷入了狂热。从宫津城下赶来的一位市民称,京极家那边也是一片喧嚣。传言说,凭借大藩的权势,他们已派人在近国四处搜罗知名剑客,甚至做好了一旦比试失控,便展开一场血雨腥风决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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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7:51:4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桔梗河原的怪剑客

那天清晨,宫津的剑术教头大月玄蕃从破晓时分就把宅邸的钉门呈八字形推开。
门内,长枪、薙刀、木剑等各种武器威严地排列着。陆续赶来的剑客们,个个身着锁子甲,头戴结实的白色缠头布,门下汇聚了二百多人,气势汹汹地簇拥而来,仿佛要冲破天际。
今天,正是要一举扫去福知山藩的傲气,举行在京极一方期待已久的桔梗河原大比武的日子。
玄蕃不愧是大藩的剑术教头,公认的一刀流高手,十分沉稳。只见他从容地准备完毕,出现在仪式台上,锁子甲藏于身下,身着黑色双层羽织,上面浮织着万字图案,下身搭配绸缎质地的野袴,腰间交错插着白鲛皮刀柄、金象嵌角锷的大小胁差,轻盈地跨上牵来的马,正等待着时刻到来,目付奉行的传令就到了。于是众人立刻排成整齐的长蛇阵,威风凛凛地朝着由良川上游进发。
途中,有一件事让玄蕃颇为挂念,那就是派去春日重蔵道场秘密打探的矢仓传内,至今毫无消息。他觉得今天的比试,福知山的藩士不足为惧,但要是在如意轮寺后见识过身手的春日重蔵出现,那可是不容小觑的强敌。
“无礼之徒,还不速速退下!”
突然,前行的门下众人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叫骂声,队伍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玄蕃在马鞍上直起身看去,发现已经沿着由良川的急流前行了大概二里地。他挥动缰绳,喝道:“怎么回事!不快走,时间就来不及了!”
“先生!”一个弟子跑过来,絮絮叨叨地说,“那个浪人坐在岩根处,不但挡住我们的路,还嘲笑我们,说了些无礼的话,我们实在忍无可忍,就把他抓住了。”
“哼,可恶的家伙!”
玄蕃怒目圆睁,只见那浪人,年纪看起来不像老人,头戴深编笠遮住脸,从笠下露出漆黑的关羽式胡须,身着黑色花纹衣服,对骂他的年轻武士们不屑一顾,悠然地坐在路边的岩石上。
“哼,真麻烦,把他当作去空旷比武场的祭品吧!”玄蕃敲打着鞍壶,愤怒地吼道。
“上啊!砍了他!”弓弦松开,剑客们手痒难耐,纷纷拔刀,叫嚷着从前后将浪人围住。
“蠢货,你们以为吓唬一下就能了事?就这点能耐,还想让我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哈哈哈哈!”浪人左手揪着关羽式胡须,右手的铁扇并拢成一条直线,晃着编笠大笑。
“你这疯子,看招!”如烈火般的一人挥舞着大刀,猛地朝浪人砍去,浪人轻轻一拨,纹丝未动。
接着,前后左右的乱刀纷纷砍来,浪人一时间如蜘蛛般灵活地一一挡开。随后,他突然从岩石上站起,随手抓住腰带、衣领,将人一个个扔进由良川的激流中。
有人在奔流的泡沫中惨叫,有人在岩石角落吐血,转眼间不知多少人受伤。浪人如此厉害,众人吓得纷纷后退。
“哼,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家伙!”玄蕃见状,气得咬牙切齿,催马来到浪人面前,站在鞍壶上大喝一声:“你这无名浪人!”
浪人目光炯炯,尖锐地骂道:“你就是玄蕃?就你这傲慢的样子,今天的比试也没什么胜算。”玄蕃充耳不闻,手握住大刀刀柄,大喊一声“看刀!”,俯身从马上拜击过去,鬼丸包光的大刀划破风声砍向浪人。浪人不慌不忙地闪身躲过,趁着玄蕃挥舞第二刀时,大胆地向前一步,猛地抓住马缰绳根部,用力向上一挑,马嘶鸣着口吐白沫,直立起来。
“趁现在,攻击他!”如浪头般涌来的众人,此时从侧面挥舞着长枪、大刀冲过来。浪人闪过玄蕃的一刀,用铁扇用力拍向马屁股,马如疯牛般冲进人群,众人顿时大乱。
“可恶!”玄蕃拼命拉紧缰绳,才止住狂奔的马,他愤怒的样子十分可怕,大喊道,“你这瘦浪人在哪里!别想逃!”
然而,为时已晚。在遥远的由良川急流中,浪人像踩着湍急水流的鮎鱼或山燕,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很快就消失在对岸了。

当天比武场地选在距离上游福知山和下游宫津各五里半的桔梗河原。这是一片长逾五百米的长方形空地,四周用青竹编的栅栏环绕。带有三扇纹章的幔幕看台上,福知山的领主松平忠房在老臣和近侍的簇拥下就座。另外,在黑色鲸幕的后面,参加比试的剑术高手们屏气敛息,静静等候。
与之东西相对的,是气势豪壮华丽的宫津方看台,看上去仿佛俯瞰着一切。太守京极丹后守的座位处,垂着锦绣帐幕,近侍和小姓们如绮罗繁星般排列两旁。环绕着红白相间幕布的女眷席上,身着白襟桃色衣裳层层叠叠的女仆和女官们,展现出如歌舞伎表演般的华丽,正等待着时刻到来。
“松平那边似乎早已全员到齐,玄蕃他们怎么还没到?”京极丹后守从前排回头看着侍臣,焦虑不已。这时,目付役的人回禀道:“已经看到他们了。”
女仆们偷偷拨开看台的幕布,望向远方。果然,沿着河流匆匆赶来的队伍前方,大月玄蕃骑马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大月玄蕃不仅在途中遭遇意外不快,还折损不少人手。在抵达空旷场地之前,他担心众人气势受挫,便强行鼓舞士气,匆匆赶来。进入带有四目结纹章的幕帐休息片刻后,近侍前来传话说:“大月大人,大人召见。”
玄蕃战战兢兢地来到丹后守面前。
“啊,玄蕃,要是再像生田马场那次一样落败,可就大事不妙了,本家的名声恐怕再难挽回。今日的比试,你有把握吗?”
“哈哈,让大人操心,是玄蕃的罪过。不过,与马术不同,说到剑法,即便我不才,身为剑术教头,也绝不会玷污这名号,定会拼上性命,绝不落败。”
“说得好,以你的本事,我本也觉得没问题。是这样,出石藩的仙石大人派密使来找我。玄蕃,你靠近些。”丹后守招手示意,声音压得更低,“倒也没别的,听说最近仙石大人府上有位稀世高手做客。万一福知山那边也藏着厉害角色,我想请仙石大人派这位高手来助助阵,作为我方后盾。这是仙石大人的一番好意,你觉得如何?”
玄蕃一听,心中涌起一贯的自负,觉得自己的本事被小瞧了,不悦地说:“恕我直言,那些四处流浪的浪人,没几个有真本事。尤其是我们怎能因惧怕小藩的势力,就对出石藩的传闻如此在意。今日的比试,还请大人将一切交给在下,我定不辱使命。”
“既然如此,那就交给你了。”明智的丹后守特意这么说,以坚定玄蕃的决心。
“哈哈!”玄蕃俯身行礼,深感自己背负着无论如何都必须取胜的重大责任。不仅如此,一旦失败,说不定还会丢了俸禄——这可是关乎一生荣辱的大事。若能取胜,不仅会加官进爵、名誉大增,还能让小瞧自己的正木作左卫门刮目相看。说不定,绝情的千浪也会为自己的荣耀所倾倒。
正胡思乱想间——
“咚咚咚”,宣告开始的鼓声如雷贯耳,直击心底。

武士们的比试一场场进行着。
栅栏外,数万民众紧张得不敢咳嗽一声。松平侯和京极侯的看台上,众人自然也都全神贯注,每一场比试的胜负都让他们或喜或忧,双方对峙,气氛严肃得如同泼了水一般。
四月的天空比琉璃还要湛蓝。阳光灿烂,宛如君临这场壮观比武的弓矢大武神般闪耀。场地中央,一位剑客傲然挺立,仿佛独揽这荣耀,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无论敌友,数万民众都对他超群的技艺惊叹不已,纷纷咋舌,瞪大了双眼。这位剑客不是别人,正是京极方的大月玄蕃。
亥时下刻左右,福知山藩的剑客君冢龙太郎一连击败宫津藩的家臣、玄蕃的六位门人,展现出旭日般的气势。但第七位出场的大月高徒桐崎武太夫将其击败,随后又打倒了松平家的三四个家臣。紧接着,兼任松平家马回役的剑道师范竹中左次兵卫与武太夫激战,取得漂亮的胜利,之后一度占据优势,无人能敌。直到大月玄蕃出现,一举击败左次兵卫。此后,虽又有三四人上场,但几乎无人能与玄蕃过上五六回合木剑。如今,这最后的荣耀,似乎理所当然该归他所有。京极方爆发出如万雷轰顶般的喝彩声,庆祝胜利。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福知山方却再无勇士出场。啊,难道就这样失败受辱了吗?武名远扬的松平忠房的骄傲,难道就这样被玄蕃的三尺木剑压制了吗?
就在这时,傲慢无礼的大月玄蕃,单手提着木剑,对着安静下来的福知山方看台,张开血红的大嘴,用响彻栅栏尽头的大嗓门喊道:“哼,松平忠房的府上,驯马之术暂且不论,说到武士的剑术,宫津京极丹后守的藩中可是大获全胜。方才我的比试,弓矢八幡大神可都看在眼里,栅栏外的万民也都是见证。今后在武艺方面,你们可别再大放厥词!”说罢,他尽情宣泄着气焰,悠然地往后退了五六步。
就在这一瞬间——
“站住!大月玄蕃!”身后传来如雷般的大喊,直穿他的五脏六腑。
“什么?叫我站住?”
玄蕃心中一紧,却面不改色,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松平方的武士聚集处,再次传来那清朗而威严的声音:“哦!稍等一下!”
随后,三扇纹幕被猛地掀开,“嗒嗒嗒嗒嗒”,一个人飞奔而出。此人身着黑色龙纹绢布小袖,系着无花纹的襷带,青月代发型上紧紧缠着白色缠头布,义经袴的裤腿高高挽起,身姿矫健,正是春日重藏。
“还未到规定时限,如今众人都已退场,你却在此大放厥词。虽然在下不才,但身为武士,春日重藏在此,你想宣告胜利,还为时过早!”
“嗯,你就是春日重藏。”玄蕃想起如意轮寺后的恩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尽量平静地说道。
“不错,能与玄蕃你对决,我深感荣幸。”
“不必多说。”
“好,既是武士,就拿出最后的绝技让我看看,你准备好了吗?”
“废话少说!”重藏说着,抽出一尺八寸的小太刀,与此同时,大月玄蕃双手握住赤槠木剑的剑柄。
“来吧!”重藏大喝一声。
“喝啊!”玄蕃也怒吼道。
刹那间,两人如闪电般分开,速度之快,仿佛大地被撕裂,两条巨龙腾空而起,为争夺宝珠般激烈。

此时,大月玄蕃瞬间摆出的架势是:将三尺赤槠木剑举向天空,右手紧握剑柄根部,左手轻托剑柄头部,在双臂画圆的范围内,瞪大双眼,窥视着敌人的破绽,同时双脚拇指紧紧抠住地面,一寸一寸地展开攻势。
若将他比作岩松上的鹫,那春日重藏则如飞湍中的隼,他手持比对手短得多的小太刀,单手持刀,刀刃笔直,身体斜侧,变幻自如,双眸如星辰般澄澈,睫毛都不眨一下,剑尖直指玄蕃的鸠尾处。这青眼架势与玄蕃的大上段架势,两把剑之间,一时间如台风中心般,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就在上段小手露出破绽之时,重藏的小太刀“飒”地画了个圈,迅猛地刺向玄蕃的眉间。刹那间,“嘿呀!”玄蕃怒吼一声,木剑也顺势劈下,顿时火星四溅,两把木剑如绳索般绞在一起,激烈碰撞。紧接着,重藏凝聚全身气力,猛地横削过去,使出真荫的玄妙招式。
“啊!”玄蕃被震得木剑脱手,“嗒嗒嗒嗒”连退两三步,斜着向地面扑去。但作为一刀流磨炼出的机智,他顺势让木剑贴着地面,扫向重藏的脚下。眼看重藏要被绊倒,他却猛地撩起裤脚,一跃而起,挥动无想妙剑,带着一股意念之力,如岩石崩裂般朝玄蕃的脑门劈去。“嗷呜!”陷入绝境的大月玄蕃如豹狼般猛然反击,拼尽全力用剑挡住,交叉的木剑上溅满淋漓的汗珠,他如喷火般喘着粗气,用剑锷奋力抵住。重藏并不强行反抗,而是将尺八寸的小太刀使得如柳枝般柔软。即便如此厉害的玄蕃,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乱发间闪烁的眼膜泛红,透着疲惫,气息紊乱,这一切都通过相交的木剑,清晰地传达给了重藏。
重藏正寻找机会,准备使出致命一剑。明眼人不难想象结果。福知山众人顿时面露喜色,兴奋得坐不住,甚至有人站起身来。尤其是正面的松平忠房,首次展开愁眉,意味深长地朝身旁的正木作左卫门露出笑容。而宫津藩众人则被不安笼罩,如从极乐的欢喜瞬间坠入地狱的深渊,一片愁云惨淡。
“典膳,典膳!”焦急呼喊近侍的,是宫津太守丹后守。
“是,是……”目付役犬上典膳眼睛盯着比试,嘴唇紧咬,侧身来到丹后守身旁。
但京极丹后守并未察觉,又喊了一声:“犬上典膳——”
“在。典膳就在大人面前。”
“这场比试你怎么看?你瞧,玄蕃脸色都变了。看那春日重藏,剑法丝毫不乱!”
“是,实在令人惋惜。”
“比试结果会怎样?”丹后守咬牙问道。
“这……”典膳忌惮丹后守的脸色,不知如何作答。
“你这蠢货!这比试结果还预判不了吗?快把白石十太夫叫来!快去!”焦急的喊声在四周回荡。
很快,一位老臣疾步上前问:“大人有何吩咐?”
“让大月玄蕃退下!趁他还没被打败,赶紧,赶紧!”
“是!”老臣回应后,立刻从看台向比试奉行传达了平局的指令。
丹后守仍未镇定下来,继续大声呼喊:“雾岛六弥!”
“在。”一名小姓俯身应答。
“派使者!快马赶到出石藩!”
“是。”
“向仙石左京之亮大人请求,让滞留在他府上的剑客速速赶来助战。情况紧急,口头传达即可。”
“是,是!”
“再晚就来不及了,这关乎本家的耻辱。快去,拼命赶路!”
“是。”
雾岛六弥退下后,飞奔下看台,轻盈地跃上拴着的栗色骏马,挥起朱红色鞭梢,“驾”的一声,朝着出石的仙石家绝尘而去。此后,太守京极丹后守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比试的两人,仿佛忘了自己,不自觉地从褥垫上滑下膝盖。

恰在此时,气息紊乱、奄奄一息的大月玄蕃正集中剩余精力,“嘿呀!”从全身毛孔中爆发出最后一股气势,试图用剑锷抵挡春日重藏的小太刀。
“噢!”重藏闷哼一声,稳稳抵住,腰身如弯弓般后仰,将丹田之力凝聚起来。“嘿呀!嘿呀!”紧接着,一股压倒性的气势压了过来。见时机已到,重藏猛地将招架的太刀往右侧一甩,向后跳开一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玄蕃措手不及,他踉跄着对着虚空一阵乱斩,好不容易才如燕子翻身般稳住身形。然而,重藏的小太刀已如闪电般刺来,玄蕃横剑抵挡,手中赤槠木剑“咔嚓”一声折断,七八寸长的一段剑尖飞向空中。
就在这刹那——
“住手!比试暂停,这是上头的意思!”目付奉行喊道。
重藏猛地一怔,仿佛被万斛凉水浇头,手上劲道一松,但小太刀的去势仍直逼玄蕃肩头。玄蕃虽然一脸如释重负,却非但不肯认输,反而满脸不满,嘟囔道:“为何要叫停比试?”
“这是上头的指令。这场比试判定为平局。”
目付役话音未落,京极方的近侍们便纷纷跑了过来,说道:“大月玄蕃大人,主公紧急召见——”
玄蕃见状,虽未表露,但装作十分遗憾地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福知山藩众人中顿时响起一阵喧哗与非议。家臣们聚集的武士待命处,众人全都站了起来,破口大骂。
栅栏外的人群也喧闹起来,叫骂声和不满声如远方的海啸般骤然涌起。不知是谁,开始朝京极方乱扔沙石,摇着栅栏回骂的宫津城下町人的叫嚷声,也在嘈杂的声音中格外刺耳。
“京极家这做法太奇怪了,说难听点就是卑鄙的手段。”福知山方正面座位上,一直紧盯着事情经过的藩主松平忠房,对前来的正木作左卫门如此说道。
“大人所言极是。我也觉得这实在太不讲理。方才我在目付役在场的情况下,前往京极方交涉,他们称玄蕃身体不适,考虑到比试的庄重,所以叫停。但他们表示会另选一名剑客,与春日重藏大人再次比试,以决出最后的胜负。您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嗯,他们的行径实在卑劣,虽让人气愤,但重藏想必也疲惫不堪了。若不同意,他们定会坚称今日的胜利属于他们。”
“确实毫无道理。依在下之见,不如大人您再次下令,让春日大人与他们重新比试……”作左卫门正提出善后之策,一名家臣突然脸色大变,上前跪在他面前。
“家老大人,大事不好!请您快过去!”家臣连气息都急促起来。
“你且冷静。究竟发生了何事?”
“是。方才,待命的剑客们和家中的年轻武士们,都对这场明明胜券在握却被判平局的比试极为不满,他们组建了一支十余人的敢死队,气势汹汹地要持真剑冲进宫津方阵营。家老大人,请您快去平息此事!”
事情愈发严重了。作左卫门沉稳地看向主公。忠房也不禁脸色一变,向他投去目光。

松平家臣竹中左次兵卫、君冢龙太郎等一众年轻武士,对京极家蛮横的专断极为愤怒,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他们躲在幕布后,悄悄准备好缠头布和襷带,给大刀的目钉涂上热油,已然下定必死的决心,准备如一阵热风般冲进宫津家阵营。就在此时,正木作左卫门光着脚,穿着白色足袋,大步冲了进来,张开双臂,声音沙哑地怒喝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这是什么行径?难道你们不顾家主的大事了吗?”
“家老大人,京极家的无礼简直令人发指,若就此沉默,定会沦为万民的笑柄。为主公雪耻是臣下的本分,我们已下定决心,要将这些卑鄙怯懦的家伙,如吹泡泡般斩杀殆尽。请您放行!不要阻拦我们!”众人情绪激昂,毫无退缩之意。
“哦,你们的忠义我看到了。好,那就冲进去吧!”作左卫门嘴上虽这么说,却如大磐石般站在原地,继续说道,“但倘若两藩因此拼得你死我活,让这桔梗河原血流成河,大公仪会如何问责?稍有差池,福知山三万石的家业可就毁于一旦!若你们仍坚持以臣下本分相抗,那我这白头的作左卫门就先以血祭旗,冲进去!”
“这可真是个难题,但无论如何,武士的颜面绝不能不顾。请您让开!”
“不行!难道你们不明白主家的危机吗?”
双方互不相让,争执不下。正在休息处的春日重藏偶然听到这阵骚乱,深知此事关乎天下大局,赶忙与作左卫门一起,安抚住愤怒的众人,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
就这样,有那么一刻,敌友双方都喧闹沸腾,如鼎中热水般喧嚣。但不久后,传令的太鼓再次“咚咚咚”地响起,紧张到极点的众人,如同骤雨降临扑灭了火焰,瞬间恢复了安静。
目付奉行的传令在双方之间奔走,催促着准备第二场大比试。似乎是急使雾岛六弥已成功请来了仙石家那位稀世名剑客。
浑身是汗的雾岛六弥,正在京极丹后守面前复命。
“干得好。仙石大人亲昵的那位剑客在哪儿?快唤他过来。”丹后守难掩喜悦。
六弥面露得意,退下座位后,立刻将那位剑客带到跟前。然而,在场众人的眼中都充满了猜疑与畏惧,看着眼前出现的这位奇异武士。
此人头发梳成黯淡无光的茶筌髻,浅黑色的眼眸炯炯有神,仿佛能睥睨七万石的主公与随臣。他身着沾有污垢的黑色花纹衣服,右手握着一把粗壮的铁扇,左手轻抚着胸前飘动的颚髯,悠然入座。
大月玄蕃一眼看到此人,不禁“啊”地一声,惊讶得呆立当场。他刚从方才的比试中退下,不知为何,丹后守对他只字未提。近侍提醒他,因主公不悦,他最好暂在末座待命,他便只好匆匆躲到一旁,默默不语。
此刻看到这位仙石家的剑客,玄蕃心中暗忖:这不就是今早来此途中,在由良川激流边戏耍,将自己几名弟子如玩物般扔进河里的那个关羽髯浪人吗?看来此人定是剑术高超的高手。想到这儿,玄蕃赶忙躲到前排人的身后,生怕被认出。
“我是京极丹后。劳你一路火急赶来,实是大事。此事关乎本家武名的存亡,希望你全力施为。”
关羽髯浪人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大人言重了。剑道本不应以武名荣誉为赌注,争强斗胜,博人观赏。只需将精神修炼至坚不可摧,用以护身即可。不过,仙石左京之亮大人的托付,我实在难以推辞。既然您恳切相邀,比试我便应下,但胜负取决于武运,我可不敢保证一定能赢。”他语气平淡,毫不拖泥带水。

乾坤一掷,两把木剑被放置在广场中央。一方,神态不变的春日重藏静静现身;另一侧,那位还未通名的黑髯武士缓缓走出。
二人走到近前,目光交汇。
“哎呀,我虽非京极家臣,但因义参加此次比试。我是播州船坂山的住民钟卷自斋,以不成气候的富田流剑术,来与您切磋,请多关照。”长髯武士钟卷自斋,行礼之态绝非玄蕃可比。
重藏也郑重回礼,说道:“抱歉,自我介绍迟了。在下是直心荫流的晚辈,春日重藏。还请您手下留情……”
说罢,二人依礼行事,同时握住木剑剑柄。刹那间,一阵疾风刮过,二人的身躯随着激昂的气势猛地分开。重藏单手持小太刀,摆出铁壁般的平青眼架势;钟卷自斋同样摆出中段的立青眼架势,长长的胡须随风飘动,明亮的双眸凝视眉间,紧闭嘴唇,屏住呼吸。
春日重藏从木剑的侧面,仔细观察自斋的架势,心中大为震撼,数十场比试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架势。他的立青眼犹如高耸的山峰,又似坚固的金城,全身毫无破绽。就连鬓角飘动的一丝头发,紧扣地面的脚趾,都彰显着周密的修炼之心。重藏至今见过的高手架势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堪称剑圣的神技。这感觉,就如同仰望圆满的明月,毫无瑕疵,没有丝毫阴霾与动摇。
此人绝非寻常那些平庸的高手可比!重藏心中暗自惊叹,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他心中没有丝毫畏惧。重藏心中怀着坚定信念,哪怕眼前站着的是天魔鬼神,也要向弓矢八幡献上生命,务必取胜。此刻,他的双肩背负着武名山阳为之震动的福知山三万石的重大名誉兴衰,以及敢死队众人含泪的信任。自神祖偃武以来,如此盛大的比武场地,一生难得再有。无论钟卷自斋的剑术多么超凡,他都必须取胜,必须战胜对方。经过一番沉思,重藏毅然奋起,展现出勇侠的本性,敢于直面死亡,这正是他的真髓所在。
另一边,钟卷自斋也对重藏惊叹不已。他觉得眼前这位年轻剑客的剑术沉稳扎实,竟有上泉伊势的风范。但看到他木剑与充血的眼膜中透露出的异常杀气,自斋不禁预感到这场比试结果恐怕不妙。如此强烈的杀气,即便自己的剑术再高超,也难保不会出现意外。这将是一场可怕的比试,虽说只是木剑,但与真剑无异。想到这儿,他那如百炼精铁般的肌肤,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哎呀,这不是新九郎大人吗,您这是怎么了?”一位身着笹色绢裙,沐浴在日伞红色光线中的美丽女子,在栅栏外人群稀少处,向一位俯身的年轻武士搭话。
此人正是正木作左卫门的女儿千浪。福知山藩规定,今日比试不许女子公然旁观,所以她只能偷偷在栅栏外,满心激动地观望着。
“您这是怎么了?新九郎大人,新九郎大人。”千浪俯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位尚未完全成年的年轻武士,正是春日新九郎。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一丝微笑,但脸色十分难看,如白琅般苍白。
“您脸色很差啊,都冒冷汗了。我把印笼里的药给您拿出来吧,快,快。”千浪将日伞递给侍女,伸手去拿新九郎腰间的印笼。
“不用,我没事,没事……”
“真没事吗?”
“我就是从一开始看了太激烈的比试,又被众人的喊声一震,有些不舒服而已。我这就回去了。离开这儿应该就能好些。”新九郎说着,按着额头,缓缓起身,迈步离开。
此时,恰是第二次传令太鼓激烈敲响之时。千浪一心牵挂着春日重藏与京极家新对手的最后对决,但又放心不下新九郎,于是避开如潮水般的人群,一边送他,一边踏上归途。若不是牵挂着新九郎,面对人群的狂热,千浪实在难以忍受在此与他分别。二人的恋情,自如意轮寺后的梅月之夜开始,在春天樱花飘落之前,便已热烈升温。
二人逃离热闹的人群,沿着宁静的山路,朝着福知山方向走去。稍稍落后跟在后面的侍女阿常,嫉妒地看着年轻武士新九郎腰间闪烁的太刀镡,以及千浪那金银丝线交织的腰带,两人并肩前行的背影。
“新九郎大人,您脸色看起来好多了,感觉好点了吗?”
“不知怎的,已经没事了。您刚才叫我时,我还感觉像在做梦……”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看来我确实对武艺没什么天赋。先不说这个了,时间还早,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三人在路边的辻堂台阶上坐下。阿常接过日伞,将其收起。周围繁茂的垂柳,恰好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琉璃般湛蓝的天空下,久摩山峰如弧线般优美,筒井峠仿佛用群青色的岩绘具堆砌而成,由良川如解开的茧丝,绕着山脚流淌。从这广阔的视野中吹来的风,来到辻堂台阶,轻轻将迟开的牡丹樱花瓣洒落在二人身上。老莺也在此时停歇了鸣叫,稍作休息。
“千浪姑娘,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像这样悠闲地和您聊聊。对了,之前通过阿常姑娘转交给您的信,您看了吗?”新九郎说着,低头看向环抱膝盖、衣袖遮面的千浪,此刻,他眼中除了千浪的魅力,仿佛忘却了整个世界。阿常借口有事,离开此处,不见踪影。
“看了。”千浪说着,抽出一根绣有乱菊图案的金线,在染红指甲的漂亮指尖上绕来绕去,领口也微微泛红。
“那您看了信,有什么回复呢?没有回复,是不是不同意呀?”
“不是。”千浪轻声回答,激动得浑身颤抖,连男子轻轻搭在肩上的手都感觉格外清晰。
“那您能发誓吗?能发誓吗?”
“新九郎大人,您不会是在骗我吧——”
“您觉得我是在骗您吗?”
“不,如果是真心的,我会特别开心啊。”千浪一头乌发如瀑布般甩向新九郎,发丝轻触着他的心跳。
阿常许久未归。然而,沉浸在无上幸福感中的二人,只觉眨眼间,天色便渐渐黯淡。不知不觉,二人已置身于昏暗的暮色之中。
这时,传来如山海啸般汹涌的人声,想必是桔梗河原的比试结束了,抑制不住兴奋的人群,仍在叫嚷着,喧闹着走过。
随后,只听一阵激烈的马蹄声,扬起沙尘,七八匹马朝着城下飞驰而去。紧接着,一队武士垂头丧气,脚步沉重地缓缓归来。武士们中,有的用拳头擦着滂沱的泪水,有的则伏地暗自饮泣。这是怎么回事?只见七八名足轻抬着一块盖着白布的木板,上面仰卧着一名武士,静静地走过。
“哎呀!”正起身张望的新九郎,不由自主地朝着那边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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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7:54: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比武落败,音无濑川

震撼山阴大地,让丹波、丹后两藩士民沸腾的桔梗河原大比试上,代表京极藩大月玄蕃出战的稀世名剑客钟卷自斋,与肩负福知山众人期望、抱定必死决心的春日重藏,当这两人决出胜负的刹那,那悲惨与欢喜的鲜明对比,将两者清晰地区分开来。
然而,事后冷静回想,几乎没人能清楚地看清那一瞬间的招式。只看到,两把木剑如迸射出的闪电般激烈碰撞,当听到七八回合的搏击声响起时,钟卷自斋依然屹立不倒,而重藏却已仰面倒下。
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
“啊——”刹那间,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京极方的看台如鲸鱼破浪般爆发出胜利的欢呼,宫津城下的町人也跟着大声呼喊,与之呼应。
相比之下,福知山方则是极度的失望,令人痛心。藩主松平忠房为首,在座的诸位武士,以及城下的人群都鸦雀无声,仿佛一座冰冷的冰山,又似一群死人,沉浸在悲壮的氛围中。这时,正木作左卫门以近乎疯狂的声音,怒喝着茫然失措的众人:“就没人赶紧过去吗!重藏大人受伤了啊!”
众人如梦初醒,四五名侍臣从看台上跳下,武士待命处的幕帐中,也有五六名年轻武士纷纷朝着比试场中央跑去。
不久,在典医照料下的春日重藏,应藩主召唤,由家臣抱着,被抬到了看台之下。忠房离开座席,满眼悲痛地安慰道:“重藏,你做得很好。”
“请放开我。您、您是……”重藏声音微弱,缠着绷带的脚挣扎着。
“您没事吧?还好吗?”家臣们看着重藏发紫颤抖的嘴唇,满含悲泪地问道。
忠房不忍直视,说道:“这伤痛定是难忍。尽快送重藏回福知山,给予妥善的治疗。”
“是!”近侍立刻吩咐足轻准备担架。
趁此间隙,忠房向典医询问了伤势。据典医回答,由于强敌钟卷自斋的木剑重击,重藏右脚的关节骨被硬生生击碎。
被晚霞染得如血般的由良河,虽非秋日,却也透着萧索之意。不久,春日重藏被抬上足轻的担架,离开了此地。同行的壮士们无不落泪。那种感觉,就如同五丈原上蜀军为诸葛亮之死而暗自神伤、溃逃时的哀寂,涌上众人的心头。
就在归途中,沉浸在热恋中毫无他念的新九郎和千浪,从辻堂的台阶上走下,与这令人心酸的“活人葬礼”不期而遇。

这两三天,丹后宫津的城镇如同过节一般热闹。藩里在桥立的文殊阁举行了庆功宴,对获胜的比试者进行赏赐。
然而,此时最失意的当属大月玄蕃。当日比试失利后,他被责令闭门思过,几天后,更是接到“因武艺未精,免去剑术教头之职”的严苛命令。
舍弃玄蕃的丹后守,一方面对钟卷自斋的神技极为倾慕,一心想将其招揽为自家藩的剑术教头。
“怎么样?他答应了吗?”今日,丹后守依旧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派往出石、滞留在钟卷自斋处的重臣沟口伊予回城,如此问道,并等待他的答复。
“很遗憾,此事怕是无望了。”伊予首先暗示了任务的失败。
“嗯。这么说,即便提出给予千五百石的高额俸禄,他仍觉得不够?”
“不,并非如此。实际上,我们多次催促,仙石家也帮忙劝说,但没想到,今早他竟悄然离去了。”
“什么?这么说他回播州了?”
“他留下书信告知仙石家,因要踏上修行武艺的旅程,未来两三年恐怕难以相见。”
“哦。他去武者修行去了?真是个厉害的家伙,难道还打算在那高超的剑术上继续磨炼吗?”丹后守也不禁感叹,名人的心思果然难以捉摸,不禁咋舌。
几天后,沟口伊予再次拜访仙石家,传达了主人丹后守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恳请钟卷自斋的心意。
“此次实在是万分恳请。待自斋修行结束,路过贵藩时,务必请他来我藩任职。在此之前,无论多少年,宫津七万石藩的剑术教头之位,都会一直空着等他。”沟口伊予留下这般破格的条件后离去。仙石左京之亮也后悔,早知一藩之主如此执着,当初就不应轻易放钟卷自斋离开。不过,他承诺日后会从中斡旋,暂且让沟口伊予回去了。

“大爷,大爷,您就骑马吧。”
“骑马?我用不着。”
“您别这么说呀。您是要去福知山?还是去元伊势?您就安心骑着走吧。”
“我说了用不着。你这家伙真啰嗦。”
“这是回程的马,求求您了,骑一下吧。”
“烦死了!”先前的浪人转过头,晃动着斗笠,厉声喝道。这充满底气的声音,让路边牵马的马夫吓得一哆嗦,赶忙缩了缩脖子。
“店家,来杯茶。”浪人笑着,径直走向前方能看到的茶屋的长凳,一屁股坐下。
在这长凳的正前方,紫斑点点的大江山山峦,在丹波的群峰中占据着王者之位,从湛蓝的五月天空俯瞰着五十铃川流淌而过的由良大河,嫩叶的微风轻轻拂过浪人的肌肤。
“店家,从这儿到福知山城下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三里地吧。”端着茶盘过来的店家,看着摘下斗笠的浪人,愣了一会儿,没有递茶,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道,“大爷,您是不是之前在桔梗河原比试中打败春日大人的京极方的先生啊?”
那标志性的黑漆般的长髯,只要是看过当日比试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此人正是钟卷自斋。
“哈哈哈哈,可能是认错人了吧。”自斋用豁达的笑声掩饰过去,喝了口茶。但店家却立刻退到里屋,此后无论自斋怎么搭话,都不再回应。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自斋并未把这山里人的偏执放在心上,只顾欣赏着四周的风光。
他自称是播州船坂山的住民,在桔梗河原的一场比试中,名震山阴道,拒绝了京极丹后的诚挚邀请,依旧身着朴素的旅装,潇洒地出现在这里。然而,这钟卷自斋的剑法,究竟有着怎样的奥秘呢?仅仅将他看作是拥有神奇莫测的灵剑之人,似乎还远远不够。
当时,承应时代最为盛行的剑法流派众多,有上泉的直心荫流、诸冈的神道无念流、高弟兎角的微尘流、堪称将军家流派的柳生流、宫本武藏去世后流传的二刀流、新免正传派、以伊藤弥五郎为始祖的一刀流,此外还有小野派、忠也派、吉冈流,以及天道流、中条流、田宫流、无外流、鞍马八流、心形一刀流、甲源一刀流、柳刚流、东军流、卜传遗风等等,剑的流派数不胜数。而钟卷自斋的剑法,与这些世俗流派截然不同,堪称天下秘剑。事实上,能领悟与自斋相同精妙剑法的人,天下不过三人。这三人被称为富田三家,自斋便是其中之一,这自不必说。
然而,这剑法的渊源并非自斋独创。美浓的奇人斋藤义龙的侧室之子五郎左卫门,隐姓埋名后称富田势源,此人从宇宙大理中感悟,经反复钻研,创造出这一秘术。除自斋等两名弟子外,他一生未与他人谈论过剑法。这位开宗立派的富田势源,后来突然舍弃了在美浓的居所,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传言他进入深山,为了领悟比剑法更高深的仙术而修行。总之,如今富田势源的生死,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但钟卷自斋坚信,师父势源并未离世。在他年过四十时,遇到了一个剑法上的难题,若无法解决,他便始终觉得自己作为名人还存在一处难以弥补的弱点。为此,他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之中,却始终无法看到领悟的曙光。于是,他毅然关闭了播州船坂山的住所,踏上了武者修行之旅,一心寻找他坚信仍在世间的师父富田势源,以求得到教诲。
对于心怀大愿的自斋来说,桔梗河原的功名,不过是旅途中的一点慰藉。只是为了攻克之前提到的那个剑法难题,他在旅途中也努力与其他流派比试,探寻各派的秘诀。与春日重藏的比试,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应下的。然而,重藏那拼死的气势和不容小觑的武艺,让他不自觉地使出了猛烈的剑招,结果导致重藏的一条腿被打断。后来,自斋对自己将一位有为的青年剑客变成残废的鲁莽行为,深感后悔。此刻,他正不紧不慢地朝着福知山走去,打算去慰问重藏的伤势。
在途中的茶屋,自斋稍作休息。这时,之前一直跟在后面的马夫,一边偷偷打量着自斋,一边与店家窃窃私语,随后将缰绳绕在旁边的树上,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老大,老大不在吗?”
从湧井乡跑来的赌徒——表面上是福知山货船股东、在由良从事航运生意的传吉的赌场里,闯进来的是马夫权十。
“哦,我在。怎么了?又惹上什么无聊的麻烦事了吗?”
系着朴素博多带,穿着大岛绸便服走出来的由良传吉,年纪三十岁上下,带着几分沧桑。不愧是跑船的,看起来颇具江户游乐场所常客那种男子气概。
“老大,我可不是总带来些无聊的事。出大事了,所以来通知您。”
“我正浑身懒洋洋的,倒真被你这‘大事’勾起了耳朵。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是别的,就是之前那场大比试。宫津方那可恶的家伙最终赢了,松平大人领地内的人,无不咬牙切齿。老大您也去看了比试吧,难道不觉得特别遗憾吗?”
“你特意跑来就说这个?我等靠着福知山大人的赏赐讨生活,哪怕穷困潦倒,身为连足轻都不如的家仆,也与大人同心。更何况,春日重藏大人的先辈还曾救过我由良传吉的命。不用你说,我都气得直掉男儿泪。哎,我现在心情正差,别跟我提这事,一想起来就心烦意乱。”
“所以老大,我才急急忙忙跑来。那个仇人,竟然厚颜无耻地在咱们领地内晃悠。他说要去福知山,也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
“嗯,原来如此。那肯定就是在比试中打断重藏大人腿骨的那个钟卷自斋了。”
“错不了。像他那样留着长胡子的武士,可不多见。”
“好!你来得好,通知得及时。不愧是领地内的好百姓。喂,二楼那帮家伙,都给我下来!”传吉对着里屋大声喊道。
正在二楼开赌局的手下们听到动静,纷纷咋咋呼呼地跑了出来。
“怎么了!老大。”众人围了过来。
“别废话。每人都带上一把胁差,跟在我后面!”
“明白!”
反应快的手下,穿着弁庆条纹或豆绞花纹衣服,一边各自忙着系头巾、整理绑腿,一边问道:“喂,去哪儿?是有人来砸场子吗?”
“不是,我刚在楼下听说,在桔梗河原打断咱们这边春日重藏大人腿的那个,像三国志画里的武士,竟然厚着脸皮在这附近晃悠。”
“畜生!这狂妄的混蛋。绝不能让那家伙在领地内多踏一步!”
“没错,杀了他!放他过去,咱们城下那些为领地拼命的由良家的人可就颜面扫地了。”
消息传开,众人本就满是郁愤,此时更是涌起一股比地盘争斗更强烈的杀气。
“小子们,准备好了吗?”
由良传吉将银角锷的胁差别在真田式的襷带上,走出赌场。只见马夫权十似乎已经跑去别处通风报信,四面八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各自抄起家伙,吵吵嚷嚷地聚集过来。
“权十!带路!”传吉率先冲了出去。
“跟上老大!”
这群人如疾风卷过的潮水一般,扬起沙尘,向前奔去。
从茶屋的屋檐下,刚起身准备离开的钟卷自斋,听到迅速靠近的嘈杂人声,一脸疑惑地望去,这情形与他等待着心怀杀意而来的由良传吉的祸事并无二致。
“哼,你这武士,定是帮京极方打断春日大人腿的那个瘦浪人吧!你别想再往前走一步,死了这条心吧!”
像仁王像般张开双臂的传吉,身后领着五六十人,一下子堵住了钟卷自斋的去路。他也是满脸激愤。
“什么!天下大道,谁走路还能有人阻拦不成?”
“不行,不行!哪怕是天下人都能走的路,也绝不能放你过去。你要是敢从这地界往前多踏一步,就叫你身首异处!”传吉紧紧握住刀柄,怒喝道。
“真是一帮蛮不讲理的狂徒,竟敢阻拦路人,你们才是不知死活!”
“你说什么?”血气方刚的传吉,二话不说,如拼命三郎般朝钟卷自斋扑了过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钟卷自斋一声怒喝,原本别在身前的铁扇,瞬间换到右手,“啪”地一下,用力挡开了传吉刺来的白刃。
“哼!”
传吉被挡得横着摔倒在地,他青筋暴起,又一次拼死攻了上去。钟卷自斋身形一闪,避开攻击,同时冲入七八个手持胁差从一旁扑来的手下中间,瞬间“噼里啪啦”地用铁扇将他们打倒在地。有人被击飞,有人如棋子般纷纷倒下,一时间沙尘漫天,只见白晃晃的刀刃闪烁。
“哇,杀了他,别让他跑了!”众多激愤的人,在同伴倒下后,前赴后继地将钟卷自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两次进攻,两次都被轻易击退的由良传吉,满眼不甘,伺机寻找破绽,但被己方人多挡住,无法靠近。
随着时间推移,钟卷自斋的铁扇挥舞得愈发纵横快速,如同大海中无论狂澜如何冲击,都稳如磐石的岩根。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众人攻势迟缓,钟卷自斋扔掉铁扇,赤手空拳,如飞燕般俯身,瞬间出现在众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抓住靠近之人的衣领,将人朝其他人扔去。
“不行啊,不行啊!”
人群中有人害怕得喊出怯懦的声音,这乌合之众的队伍一时间僵持着,但紧接着“轰”地一下,如崩溃般,众人一个不剩地如云雾般四散而逃。
钟卷自斋也没心思去追,他如骑虎之势,将四五人打得四处逃窜后,又觉得此举无益,便朝着不远处能看到的河床走去,想去润润干渴的喉咙。
就在这时,从后面一个男人攀着竹子,悄无声息地偷偷跟了上去。那是由良传吉。
钟卷自斋并未察觉。他双手撑在河床上的岩石上,看着清澈见底,能清楚看到水底水草的溪流。他伸手沾了沾水,抚了抚满是汗水的鬓角,正对着溪流,微微后仰准备喝水的瞬间——
“可恶的畜生!”
深知自己武艺的由良传吉,怀着满腔不甘,从钟卷自斋的正背后,狠狠地将二尺八寸长的大胁差,朝着他的后颈根部砍了下去。
“嗖”地一声,风声呼啸,比眨眼还快。但更让人来不及反应的是,在刀尖落下的瞬间,钟卷自斋如神速般一下子抱住旁边的岩石,闪到了一边。只听“扑通”一声,河中溅起水花,飞沫如白色珠子般,如瀑布般“唰”地洒在钟卷自斋全身。再看钟卷自斋刚才所在之处,一把深深砍进岩石八九寸的大胁差,孤零零地留在那里,没了主人。
“胆子不小啊。”
钟卷自斋看向河中。被扔进去的由良传吉,在浅滩的岩石上磕磕绊绊,时而仰浮,时而下沉,似乎是撞到了哪里的岩石,看样子已经完全昏迷。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不像普通町人,是个有骨气的硬汉子。就这么把他扔这儿,估计过会儿他自己会醒过来……”
钟卷自斋自言自语地点点头,离开了。
经此一事,他打消了去福知山的念头。看这情形,城下的人想必更加激愤。此时去探望春日重藏的伤势,反倒像是去给他增添痛苦与羞辱,他经过深刻反思,意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改变路线的钟卷自斋,越过鬼城峠,从梅迫绕过绫部,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此后便再无他在这一带的消息。

柳端的春日重蔵道场,近来已不闻竹刀之声,一片寂静。
内室之中,重蔵正卧于榻上疗治伤足。
“遗憾啊,遗憾啊!若这只脚能完好如初……”
他时而发出这般带着男儿泪的喃喃自语,似梦呓般从那传出。有时,他又会如狂人般疯狂喊叫。
“若这足能恢复,我定要再度击败钟卷自斋,否则,切腹自尽亦难消我心头之恨。”
藩主不时会差遣典医前来探望。正木作左卫门一有闲暇,也会前来宽慰。然而,弟弟新九郎或许是深感愧疚,依旧如往常般,躲在里屋,不愿与人相见。
新九郎亦有自己的苦恼。或许其痛苦程度,较之兄长重蔵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段时日,千浪明显不再对新九郎如往日般亲密。她显然已在背叛这段恋情。今日,新九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与千浪相见。
“兄长!”新九郎跨过门槛,身着华丽服饰,出现在重蔵的居室。
“何事?”横卧着的重蔵,那张因伤痛而憔悴苍白的脸,微微转向他。想必他心中,定是期望新九郎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武士。
“兄长,我想外出一趟……”
“想去何处随便去。”重蔵不耐烦地说道,却又突然改口,“且慢,过来。”
“兄长有何吩咐?”
“你难道就不觉得,兄长我落到这般田地,实在可惜?”
“唉。”新九郎低下头去。
“唉,你想想,便是足轻、町人,谈及此事,都觉遗憾、不甘。你若为女子,倒也罢了,可你身为武门年轻子弟,在此情形下,却身着如此花哨之衣,招摇过市,世人会作何评说?想想父亲的名声,也体谅体谅兄长的心情!新九郎,你为何不是个女子?”重蔵气得嘴唇颤抖。
“……”
新九郎双手置于膝上,如木偶般乖乖低头,一声不吭。他对兄长向来这般顺从,从不顶嘴。而在重蔵眼中,这便是个靠不住的弟弟,总让他心生失望。
然而,今日重蔵格外激动。
“你都这般年纪,竟连刀都不会持,加上我这残废兄长,我俩简直沦为世人笑柄。新九郎,这是兄长求你,切腹自尽吧!”
“啊?”新九郎吓得浑身一颤,欲往后退,却发觉裤脚被兄长伸至地面的手紧紧攥住。
“莫要乱动。生在武士之家,对你而言,或许是不幸,这是你一生之耻,还有何颜面苟活,去死吧!这是兄长的请求。”
“啊,兄长!”
“哼,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就在重蔵伸手去拿枕边胁差之际,新九郎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从玄关逃至屋外。

夜深了,更夫的拍子木声回荡。正木作左卫门的角屋敷黑色围墙边,一个黑影如紧贴着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此人正是春日新九郎。
此刻,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便是见到千浪。今日兄长出门前所说之话,还有这世间的看法、武士道,所有这些意识,一旦汇入恋爱的熔炉,便都化作了燃烧的情炎,只剩下这单一的色彩。
今晚,他定要潜入千浪的房间,质问她为何对这段时间通过阿常转交的数封信函毫无回应,如此背信弃义。他环顾四周,却寻不见能翻越之处,只得沮丧地靠在墙边,思索着见到她的办法。
嫩叶上“滴答滴答”落下的雨滴声,让夜晚愈发静谧。这时,隐隐传来“嘎吱”一声,似是木门开启之声,只见一人从屋中悄然溜出,融入星月夜的朦胧昏暗之中。
新九郎心头一紧,赶忙躲至一旁阴影处。但看那离去的背影,无论如何都像是千浪纤细的身形。他无暇怀疑其中的蹊跷,当即转身追了上去。
前方的身影,速度之快,不似女子。途中,新九郎也曾短暂怀疑是否认错人,但当来到音无瀬川岸边时,借着河面的水光,他确定那必定是千浪。
可千浪这般深夜外出,究竟要去往何处?而且还是独自一人。新九郎心中涌起强烈的嫉妒。他心中咒骂着“淫妇”,一边想着定要抓她个现行,看她是否与别的男人幽会,一边继续追赶。
高耸的神代杉漆黑的影子,似将星空都挤得狭窄了,男山八幡的广阔前庭如漆般黑暗。唯有透过拜殿古老门帘透出的微弱灯影,给跪在台阶下祈祷的女子,添了几分神秘气息。
女子全神贯注地祈祷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起身,缓缓往回走。
这时——
“千浪姑娘!”
从阴影中走出一个男人,猛地抓住女子的一只手。
“啊!新九郎大人!”千浪惊讶得瞪大双眼,那神情比见到怪人还要震惊,“您怎会在此处?”
“不,我倒要问你,为何躲着我?你之前所言,难道都不算数了?”新九郎说着,用力摇晃着紧握着的手,仿佛要将其捏碎,“你近日突然变得如此奇怪,究竟是何缘故?快说!我就是为此而来。”
“……”
“不说话,莫不是变心了?”
话音刚落,他呼出一口热气。若在明亮之处,想必他的双眼已气得布满血丝。
“……”
“为何独独对我如此?啊,我被骗了,我真是个愚蠢的男人,竟被你欺骗。淫妇!你这淫妇!”激动的新九郎用力推了千浪一把。
千浪踉跄着,险些摔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你可真够虚伪的!”
“新、新九郎大人,您怎如此无情?”千浪声音从心底涌出,带着哭腔说道,“我不给您回信,也不见您,皆是一心为您着想啊。可您却骂我淫妇,说我欺骗您,您,您这话实在过分……”
“这可真奇怪,如何就为我着想了?”
“您仔细想想啊。兄长此次之事,世人会作何想?您身为重蔵大人的弟弟,日后定会代替兄长,成为出色的武士。您会代替兄长击败钟卷自斋,为福知山挽回荣誉。我真心认为,能做到这些的,非您新九郎大人莫属。可若您心中毫无此念,说难听些,便是没出息。身为武士却如此怯懦,连父亲都觉丢人。听到这些,我心中是何等难过,何等不甘……”
千浪的话语,带着哽咽,却又有着女子少有的尖锐。
“我每晚瞒着父亲,来这男山八幡祈祷,便是希望您能觉醒,唤醒真正的武士之魂。新九郎大人,您此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吧?”
“唉!我真是个可耻的男人……”
“您若明白,便请成为比重藏大人更厉害的剑客,比钟卷自斋更优秀的高手。”
“可是,我自觉天生胆小,一听到刀剑之声,便吓得浑身发抖,如何能实现这般伟大的目标?”
“您这软弱的心才是恶魔。只要您一心向主,有何事做不成?”
“无论您如何说,我天生厌恶剑术……比起这个,千浪姑娘,我有个更为迫切的请求,求您与我一同赴死。”
“啊?”千浪惊讶得身子一颤。
新九郎似是怕她逃脱,紧紧抓住她的衣袖,说道:“若能与你一同赴死,我便无所畏惧。此刻我别无所求,只愿与你相伴。与其活着受武士约定的束缚,不如我们一同死去,仿若做一场美梦。如此更好,求你握住我的手,与我一同离开这尘世。”
“……”
“求你了,千浪姑娘!”仿佛被妖物附身般,癫狂的新九郎,平生首次拔出自己的胁差,寒光一闪,“杀了我吧。”说着,他仰起了头,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日傍晚,在这同一座男山八幡的境内,有一个浪人并非前来参拜,而是四处徘徊。他的面容藏在大大的熊谷笠下,连嘴唇都看不见。身着带有铁纳户纹的衣服,肩膀宽阔,腰间系着石织的带子,双手各持一把大小不同的大锷刀,穿着菖蒲革的足袋,脚步声悄然,他慢悠悠地绕了一圈后,便不知去向。然而,深夜过后,同样身形轮廓的人又出现在星光下,如鬼魅般跟在千浪的身后。
当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两人,做梦也没察觉到这样的动静。
“千、千浪姑娘,杀了我吧!”新九郎的声音悲痛至极。他右手持着的刀尖,在千浪胸前微微颤抖。
“好啊!干脆……”
千浪并未从那刀刃前退缩分毫。她强自镇定,努力保持着仅存的理智,握住了新九郎颤抖着持刀的手腕。同时,她右手迅速抽出怀中的短刀,“唰”地一下,直指已然面如死灰的新九郎的咽喉。
“往胸口……往胸口刺吧。”
就在两人的白刃如绫缎般闪烁的刹那,突然出现的浪人的一脚,从下方猛地将两人的手臂挑开。
“啊!”两人被这一挑,松开手后仰面摔倒,与突然出现的高大身影对视,心中一阵惊悸。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无声的僵持。
千浪紧紧握住怀中短刀的刀柄,大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踢我们!你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如铃声般在四周回荡。
“千浪——”熊谷笠下,这时终于传出一个带着沧桑的声音。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浪心头一紧,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谁?”
“你应该不会忘记。我就是在如意轮寺后的梅月之夜,你所见过的大月玄蕃。”
“啊!”
“今晚,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逃走。与之前不同,如今的玄蕃,已是三界流浪的浪人,哪怕拼尽全力,也要带你去别的国家,实现我的心愿。所以我早就一直跟着你!”
“呸!真恶心!我千浪已有与春日新九郎的誓言。”
“哦,你选了个好夫婿啊。兄长重藏残废了,他却连报仇的勇气都没有,这个在丹波、丹后出了名的胆小鬼武士,就是你的良人吗?哈哈哈哈!”
一直如石头般沉默的新九郎,听到大月玄蕃这般当面辱骂,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反抗怒火,从骨髓中直直往外冒。这股热血,瞬间驱散了他平日里的懦弱,让他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玄蕃满脸憎恶地盯着他们。
“与其和这样的男人殉情,想死的新九郎,你就自己去死好了。千浪,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可不会让你随随便便就把这没用的命丢了。”
“你这话太过分了!谁会听你这种人的指使!就算死,我也不会做恶魔的妻子!”
“这不过是女人的陈词滥调。等你被强壮的男人紧紧抱住,就会失去反抗的力气,把现在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跟我走吧。”
“不!”
“乖乖跟我走,这才是明智之举。”
“你别太无礼!”千浪用力挣脱被抓住的手臂,右手将藏着的怀剑猛地抽出,朝着玄蕃的胸口刺去。
“你这泼妇!”玄蕃侧身一闪,看准寒光,一把抓住千浪的手腕。
千浪拼命呼喊道:“新九郎大人,别让恶人得逞!”
“哼,这个碍事的家伙,先解决你!”玄蕃说着,如闪电般拔出鬼丸包光的大刀,朝着新九郎狠狠砍去。
“啊——”
新九郎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慌乱中用右手的胁差横着抵挡。“咔嚓”一声,迸溅的火花刺痛了他的眼睛。
“别乱动!”
在玄蕃眼中,如婴儿般不堪一击的新九郎,已站立不稳。当他准备再次挥刀,风声呼啸之时,新九郎惊恐的呼喊声中,千浪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仿佛如梦如幻,两人如飞鸟般,冲进黑暗中拼命逃窜。
“混蛋!”
玄蕃被树根绊了一下,趁着这间隙,眼睁睁看着两人的身影在七八丈外越跑越远,他怒不可遏地追了上去。
在黑暗中,“哒哒哒哒哒”的脚步声前方,传来“轰”的一声,那是水流冲击岩石的声音。
那里,正是音无濑川的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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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7:57: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紫纽,元服的觉悟

音无濑川静静地流淌,无数漩涡在水面上晕开,鹭之渊宛如休憩的港湾。此时,山峰间尚未透进清晨的阳光,淡淡的晓色中,水汽弥漫,水藻花的气息仿佛将一切都带入了梦幻之境。打破这份寂静的,是一艘如箭般从主流冲入渊中的小船,船上两名男子大声呼喊着。
“喂喂,别那么用力撑篙!看,船都打转了!”
“没法不撑啊,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船桨,大哥,我把船往岩石那边靠靠,你帮忙看看。”
“什么?可能是水草。在这种地方乱闯,可没什么好事。哎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兼,快过来帮忙!是人——有人!”
“啊?佛祖保佑——”
两人从船舷探出身去,费力地将人拉了上来,只见是个系着麻叶鹿之子花纹衣带的人。
“是个女的,好像是个女的。阿兼,再把船往后撑一点,人快掉下去了。”
船身一转,一具裹着水藻的尸体缓缓浮出水面。
“这……”
两人赶忙伸手,好不容易将尸体捞进船里。仔细一看,本以为是女子,却是个前发竖起的美少年,被水浸泡后,脸色如蜡般苍白,脸上还残留着些许黝黑的血痕。
“阿兼,这少年模样不错啊。”
“可这衣带分明是女子用的。肯定还有其他人。”
“说这些也没用,就算只能救这一个,也得想办法让他尽快苏醒过来。阿兼,这样吧,先把船靠岸,抬到老大那儿去,等安顿好了,再回头找那位女子。”
“也好,那动作快点!”
熟练的船桨迅速划动,小船立刻驶向主流,朝着对岸疾驰而去。

春日新九郎不知在何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接着,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目不转睛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杉木板搭建的天花板。长梁上挂着长枪,地板上摆放着紫色的杜若花,一幅白衣观音的画轴,从格子窗透进的光线,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但无疑是这世间的光。这确实是世间的光,白衣观音、长枪、杜若花,都无疑是这世间之物。如此看来,自己还活在这世上?并没有死去?
然而,他清楚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被大月玄蕃的毒刃追杀,与千浪相拥跳入音无濑川,之后的事,则毫无记忆。这时,他突然发觉,自己仰躺着的身体,被柔软的绢布包裹着。这绢布又是谁的善意之举呢?
这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沿着走廊走来。
“哟,您好像醒了呢。”轻轻地拉开隔扇走进来的,是主人由良传吉,“刚才,按医生的嘱咐喂了药,他说过不了多久您就会醒,然后就回去了。您感觉怎么样?”
“还好。非常感谢您,请问您是?”
“您脸色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还请安心调养身体。这里是湧井乡,我叫由良传吉。昨天早上,我的手下从鹭之渊把您救了回来,没想到您竟是柳端先生的弟弟,可把我吓了一跳。想必这里面有不少隐情,但当务之急是您先养好身体,之后我们再慢慢详谈。”
“多谢您的关照……”
新九郎很想知道千浪的情况,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身体日渐恢复,但内心的苦闷却与肉体相反,日夜被惭愧的念头如牛头马面般折磨着。尤其当得知连千浪的尸体都下落不明时,他甚至想咬舌自尽。就在这时,新九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恋人鲜活的面容。
(女子一心都能为情赴死,男子凭一念之力,又有何事不能成就?为何你不能代替残废的兄长,哪怕一次,打败钟卷自斋,为松平家挽回荣誉,平息福知山众人的悲愤呢!这难道不是改变你这被世人嘲笑为胆小鬼、懦弱武士的最好途径吗?)
“没错!这就是我该走的路!”
新九郎在心中呐喊。他恍然间大彻大悟,感觉自己仿佛从无明的黑暗中,浮出到了光明之中。
一旦下定决心,便勇往直前。他再也无法忍受作为情死的幸存者,这般毫无出息地苟且度日的耻辱。
当晚,新九郎悄悄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传吉,一封给千浪的父亲作左卫门,最后一封则是给遭遇不幸的兄长重藏。
然后,他只简单收拾了行装,天快亮时,从传吉家的后门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大,出大事了!”
天亮后,丫鬟阿藤一脸惊慌地跑到传吉面前。
“一大早就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老大,新九郎不见了!”
“什么?”传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后门开着,只留下了这封信。”
阿藤将信递给传吉,传吉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抖得连拆信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直觉新九郎是因千浪之死而去寻短见了。然而,当他一字一句读下去时,直觉却被彻底颠覆,感动得热泪盈眶。
“了不起!”他忍不住赞叹道,“阿藤,还有你们,都过来看看这封信!”
传吉觉得自己一个人的赞叹还不够,便把大家都召集了过来。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新九郎去武者修行啦。他说哪怕花上五年十年,不打败钟卷自斋,就绝不放弃修行。真是令人敬佩啊!”
他暗自为自己之前就看好新九郎而感到骄傲。接着,他迅速收拾行装,说道:“阿藤,我这就带着信去给正木大人和重藏大人报喜——”说着,他兴高采烈地朝着福知山城下赶去。
他先来到柳端春日重藏的道场,却惊讶地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向邻居打听后得知,重藏因自觉作为武者已无再起的希望,又对弟弟新九郎的传闻深感愧疚,便剃度出家,成了如意轮寺的和尚。传吉无奈,只好前往正木作左卫门的府邸,在庭院里被迎了进去。
“啊,是传吉啊。之前千浪不懂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在走廊上迎接他的作左卫门,显得极为憔悴。
“我想尽办法,哪怕能找到千浪姑娘的遗体也好,可终究一无所获,实在遗憾。”
“唉,对这不孝之女,我已不再留恋。只是可怜重藏大人,每每想起,都让我痛心疾首……”
“说到这个,老爷,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详情您看看这封信就知道了。”传吉说着,递上了带来的信。
“这是什么?这是那个不义懦弱的新九郎写给我的信?哼,这种东西我才不想看。”作左卫门连伸手接的意思都没有。
“老爷,您就看一眼吧。”
在传吉的劝说下,作左卫门不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眼镜,开始读信。读完后,他猛地一拍膝盖。
“嗯,干得好,干得好啊!”脸上满是难以言表的喜悦,“这才是真正的武士!若春日重藏大人的弟弟能练就胜过钟卷自斋的武艺,那不仅是您,整个福知山藩都将倍感荣耀,我女儿千浪也能有个好名分……”
作左卫门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接着,他急忙走进内室,拿出一封小判、一个印笼,还有一把来国俊打造的大刀,递给传吉。
“这是我郑重的请求,我担心初入江湖的新九郎,漫长的武艺修行会困难重重。他今早出发,大致是走京都方向,劳烦您辛苦一趟,追上他,把这三样东西交给他。”
他的语气中满是对新九郎如同对自己孩子般的关怀。
“我明白了。想必新九郎大人一定会很高兴。”
“见面时,务必转告他,一定要达成心愿。就把这句话当作饯别之言。”
“嘿嘿,我一定带到。不过,给重藏大人的另一封信呢?”
“哦,那封信我亲自去如意轮寺交给他。重藏大人听到这个消息,想必会因为多年的心愿得偿,喜极而泣吧。”
不久后,作左卫门前往如意轮寺。此时,由良传吉已轻装简行,踏上了追赶新九郎的京都之路。

承应元年六月初的一个清晨。
从由良传吉家后门迈出重生一步的春日新九郎,沿着但马街道向东前行,从生野越过兔原,来到桧山宿附近,一路上几乎目不斜视。
倘若有人起疑,问他要去哪里,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去给钟卷自斋一剑!”他的心情便是如此紧张而坚定。
在埴生村的村边,新九郎在一家茶店坐下,准备填饱肚子。这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穿着打扮不适合旅途,于是买了草鞋,整理了一下裤腿。
他往店里望去,只见茶店老板正在刮胡子,新九郎点点头,微微弯腰。
“老板,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什么事?”
“实在不好意思,您能不能稍后帮我把前发剃掉?”
“咦!您要剃月代头吗?”老板一脸惊讶。
“是的,麻烦您帮忙剃一下,留着前发赶路,总被人笑话。”
“行啊。您请这边坐,不过我手艺不精,可能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老板说着,将剃刀重新磨了磨。
十九岁的新九郎,此前一直留着前发、穿着振袖,过着软弱的生活。今天剃掉前发,对他而言意义非凡。这比任何武家的元服仪式都更具伟大的觉悟。
“怎么样,疼吗?”
“不,您这剃刀很锋利……”
新九郎看着纷纷落在膝上的黑发,眼中满是感慨。青青的月代头很快就剃好了。发髻根部用紫绳紧紧系住,垂在脑后。
这时,五六个村民吵吵嚷嚷地冲了进来,看到新九郎的模样,纷纷说道:“啊,有武士大人在。有武士大人在啊!”
其中一人跑到新九郎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恳请大人相助。我们是这个村子的村民,前面有三个结伴而行的武士。他们和盘踞在前面斑鸠岳的山贼一样,都是恶徒,硬要我们把两个女儿送去当丫鬟,还拔刀威胁,要把人拉到山里去。武士大人,请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这位慈父般的村民,眼中满是泪水,焦急地哭诉着。然而,被当作成熟的武者并被哀求相助的新九郎,内心不禁有些发怵。对方是三个恶徒,而自己还从未学过剑道。
“这确实太可怜了。好,我去把姑娘们救回来。”
他勇敢地应了下来。
一切都是磨炼自己武艺的修行。从今天起,他要甘愿承受世间所有的困苦磨难。只要拼尽全力,当初连大月玄蕃锋利的刀刃都能躲过。新九郎怀着对这场冒险的期待,激动得浑身颤抖。
“您真的愿意帮忙吗?太感谢了,大家听着,武士大人答应出手相助了!”
“太感谢您了。请务必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踏进村子!”
“给我带路!”
新九郎紧紧握住大刀,站起身来。不过,面对三个对手,他难免还是会有初次上阵的紧张感,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这座埴生村,地处龟冈两万石领地边缘的偏僻村落,由于小大名的行政管辖难以企及,一个名叫雨龙太郎的乡士趁机在斑鸠岳修建山庄。他从乱世时期就盘踞在此,带领一族人,无视领主权威,肆意横行。
表面上,他与生野银山的加奉役有所往来,但实际上,传言他是专门威胁翻越千坂的旅人、从银山到京都一带为非作歹的强盗。
此时,三个凶神恶煞的浪人模样的家伙,正强行拖着两个哭叫的姑娘,准备带回山庄。他们已经把人拉到了村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如鲸鱼破浪般的呼喊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武士一马当先,身后十几名村民手持武器追赶而来。三人见状,赶忙把姑娘们绑在松树上,严阵以待。
眨眼间,春日新九郎就冲了过来。他青色的额头,紫色绳带束起的发髻,模样太过俊美,似乎不足以震慑住这些凶狠的乡士。但他浑身散发着凛凛的勇气,与从前的新九郎判若两人。
“喂,你们这些浪人,大白天就诱拐良家女子,简直嚣张至极!要是不把人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新九郎横刀在前,大声喝道。
“闭嘴,你这毛头小子!说什么诱拐,我们只是带她们去当丫鬟,有什么不对?”
“多管闲事,小心我砍掉你的脑袋!”
三人露出凶相,破口大骂。
“这么说,你们是坚决不交人了?”
“蠢货,少废话!”
“想要人,就凭本事来拿!”
“好,那就凭本事夺回来!”
新九郎往后退了一步,拔出大刀。然而,他毫无剑术功底的劣势立刻显现出来。还没等他砍出一刀,一名敌人就抢先攻了过来,大喊道:“看刀!”
新九郎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从侧面赶来的众多村民,喊着:“上啊,帮武士大人!”乱糟糟地挥舞着竹枪。其中一杆竹枪瞎猫碰上死耗子,击中了一名乡士的腰部。
“可恶,你们这些混蛋!”
被击中的乡士丢下新九郎,猛地冲向村民群,将最前面的一人斜劈砍倒。
“啊,太助被杀了!”
众人被鲜血吓得胆战心惊,毫无斗志地如蜘蛛丝般四散逃窜。只有新九郎双手紧握拔出的刀,保持着向前突进的姿势,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哼,你这年轻武士,根本不懂剑术!”一名乡士见状,满脸不屑,“这种乱砍一气的功夫,简直不堪一击!”他说着,便从正面狠狠劈下。
新九郎看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刀横着奋力一挥。只听“咣”的一声,对手的刀竟然被击飞了七八丈远。
剩下的两名乡士怒火中烧,像烈火般从新九郎的左右两侧挥舞着近三尺长的大刀,喊道:“小子,受死吧!”
新九郎没有防御的技巧,眨眼间,他便迅速逃窜到五六丈开外,又像之前一样,持刀转身,大喊道:“来啊!有种就过来!”
“这小子,太卑鄙了!”
两人紧追不舍,继续砍杀过来。新九郎也如风车般挥舞着刀。从剑道法则来看,他的动作完全是乱来,但他此刻已是拼尽全力。他击飞了率先冲过来的一人手中的刀,就在那人惊愕地准备捡刀时,新九郎瞅准时机,猛地朝他的后背砍去。然而,刀砍在敌人背上,却因为对方的身体扭动而没有砍进去。但凭借着一股狠劲,还是把那乡士打得踉跄倒地。新九郎也跟着向前扑了过去。
“这小子!”趁着这个间隙,另外两名乡士啐了一口,准备从四面八方砍杀过来。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旁边杂木林树荫下观战的一名六部(僧徒),突然抽出藏在拐杖里的无镡太刀,如闪电般冲了过来。他先是将一名乡士斜劈砍倒,接着又反手一刀,将另一名乡士拦腰斩断,动作干净利落。

在这瞬间的快攻中,新九郎连出一刀相助的机会都没有。
他对六部干净利落的身手赞叹不已,随即举刀追击从脚下逃脱的最后一名乡士,可两次都没能砍中,让那人趁机逃远了。
“哎呀,武士小哥,一两个小毛贼就别追啦。”六部在新九郎身后喊道。
“多亏您出乎意料的帮忙,实在感激不尽。”新九郎停住脚步,恭敬地行礼致谢。
“幸好您没受伤,这比什么都强。”
“多谢关心。实在惭愧,我对剑道一窍不通,要是没有您拔刀相助,我可就危险了。”
“哪里,哪里。我看您冲锋在前,虽说剑法不合章法,但那股子冲劲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赋。只要您一心钻研,日后定能练就一身好武艺。”
“您这话让我受宠若惊。不过,冒昧问一句,看您刚才的身手,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说来话长,我这身打扮到这儿来,也是有缘由的。总之,先把那两个姑娘救回去,再慢慢跟您说。”
于是,六部和新九郎解开绑在树上的两个姑娘,松开她们的束缚,让她们回家去了。
“来,这边请坐。这儿没人能看见……”
之后,六部把新九郎领到杂木林里。那里放着他的行囊。六部在旁边坐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龟冈有马兵部少辅的家臣,名叫户川志摩。”
新九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志摩接着说道:“您想必也有耳闻,在本地斑鸠岳建有山庄的那个叫雨龙太郎的家伙,四处搜罗了不少浪人,干尽坏事。可当地官员根本管不了他,我家主人兵部少辅为此煞费苦心,想出了一个计策,所以我才乔装打扮,来探查那家伙的情况。”
新九郎对户川志摩的大胆之举惊叹不已,同时也想着,一定要帮这位救自己于危难的恩人达成目的。
“这任务可不容易。不过,不知您意下如何?我是丹波浪人春日新九郎,因自觉武艺不精,刚踏上修行之旅。不知能否与您一同去探查那山庄?一来报答您刚才的救命之恩,二来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修行。”
“求之不得啊!同藩的人都胆小怕事,没人愿意跟我一起,要是您能同行,那可就如虎添翼了。”
户川志摩也十分高兴,两人当场商议好一切事宜,便装作旅伴,朝斑鸠岳的山脚走去。
“喂,仙太!还没看到人吗?”
八九个身着山裤、腰间插着缠着藤蔓大刀的粗野汉子,围在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杉树旁,已经反复叫嚷了两三次。
“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回应声从数丈高的树梢顶端传了下来。
“真奇怪啊。喂,五介,你确定看到那个六部和武士朝山脚来了?”
在树下聚集的人群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穿着柿色道服、腰间横挎着皮鞘山刀的络腮胡浪人,冲着一名手下大声喝问。
“没错,我可没撒谎,我确实看到他们朝斑鸠岳这边来了。”
“照理说,他们早该到了啊。”
众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来了!”放哨的仙太在头顶喊道。
“什么?来了?”众人顿时紧张起来。
这时,仙太像雷兽般从树上滑下,跑到穿道服的浪人跟前,急切地说道:“洞门小头领,前面来了两个人。得赶紧布置!”
“这样啊。大家都找好地方藏起来!”
被称作洞门小头领的浪人指挥完众人,自己也隐没在熊笹丛中,像森林一样安静。此后有段时间,斑鸠岳的这条山路连鸟儿振翅的声音都没有。
不久,边交谈边走来的两人,不用说,正是扮作六部的户川志摩和春日新九郎。
“新九郎大人,照这情形,今晚恐怕得在山里过夜了。”
“偶尔在山里露宿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过,得找个能挡挡夜露的地方。”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直在暗中埋伏的洞门权右卫门猛地跳了出来,喊道:“喂,有事找你们,先站住!”
“什么人?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是斑鸠岳上雨龙一族的人,洞门权右卫门。你们胆子不小啊,在埴生村就敢对我们的人动手。”
“哼,你们这些妄图拐骗良家女子的混蛋,杀了你们又怎样?”户川志摩毫无惧色地回应道。
权右卫门青筋暴起,骂道:“你爱说什么废话都行,听好了,敢对我们一族动手的人,雨龙一族的规矩就是折磨致死。把你们捆起来,送到头领那儿去,你们就等死吧!”
“住口!审判罪行是领主的权力。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敢定规矩,简直可笑!”
“斑鸠岳一带就跟雨龙的领地没两样,你们进了这山里还说这些废话。上!”
洞门权右卫门一抬手示意,潜伏着的数十名手下便一拥而上,将两人前后团团围住。
“新九郎大人,小心!”志摩大喊一声,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刀,直直地挥向敌人,猛地冲进人群。
“别担心我!”
新九郎也“唰”地拔出腰间的秋水刀,像之前那样胡乱挥舞起来。与一对一的武艺较量不同,面对众多敌人时,这种乱打竟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奇效。他瞬间就把冲上来的两三个敌人迅速打倒在地。
这时,躲在树梢上的一名盗贼瞅准时机,从树上扔下一张捕人的绳网,一下罩住了新九郎的头,然后用力一拉,新九郎“啊”地叫了一声,仰天摔倒。见状,一群暴徒立刻扑上去,将新九郎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像捆球一样把他紧紧捆住。
“啊,糟了!”
另一边,正凭借着高强武艺在敌群中纵横驰骋的户川志摩,看到新九郎中了绳网之计,立刻收起刀,大声说道:“来,把我也绑了!把我们都带到雨龙太郎面前去!”说着,他把双手背到身后,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走快点,你们这些死囚!就不能再快点吗?”
抓着两人绑绳末端的雨龙手下,如同在地狱高唱凯歌的狱卒,拽着新九郎和户川志摩,在山间小道上穿行,最终穿过了兰谷的豪族雨龙太郎山庄的石门。
从石门延伸出一条约小半丁长的道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道路尽头,是一道用天然石块砌成的石墙,石墙中央有一扇古老的铁门,即便是小大名的宅邸也难以企及这般气派。铁门后面,一座泛着铜绿的铜瓦馆舍,与背后高耸的神斧山岩石相互映衬,宛如一座坚固的城堡,令观者惊叹不已。
“开门!洞门权右卫门抓了两个人来!”
权右卫门敲响铁门,里面传来“嘎吱”一声,门开了,几个手持棍棒的守卫仔细打量了众人一番后,才放他们进去,随后又“嘎吱”一声关上了门。
户川志摩不禁暗暗咋舌:“啊,这等险要之地,仅凭代官或领主的力量,想要剿灭这帮人,简直难以想象。真是可怕的豪族。”
“辛苦你们了。你们去那边休息吧,仙太和五介拿着绑绳。”
权右卫门在这儿遣散了大部分手下,自己则带头朝内院走去。
当他们来到一处桥廊下时——
“咦?”一个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传来。
新九郎和志摩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洗过头发、身着宽松浴衣的中年女子,姿态优雅如同精心雕琢的西施,只是与这漆制的栏杆略显不协调。她正倚靠着栏杆,好奇地睁着美丽的眼睛。
“权右,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
“啊,是大姐啊。”洞门权右卫门微微停住脚步,得意地说道,“这两人今天在埴生村竟敢对我们的人动手,头领大人非常生气,让我把他们活捉回来。瞧,我这不就把他们绑来了。”
“哎呀,看着挺和善的武士,其中一个还像个六部和尚呢。”
“这种人可不能掉以轻心。反正这一两天,他们就会在老地方被折磨死,给岩洞的青苔当肥料。”
“真可怜。”
“别同情心泛滥,容易成习惯。快走!”
权右卫门粗暴地推了新九郎后背一把,又继续拽着他往前走。
桥廊下的女子,将脸颊贴在单臂支撑的栏杆上,久久凝视着新九郎离去的背影,仿佛要把他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啊,烦死了!看到那样的男人,又开始讨厌这山里了。”
她喃喃自语,用横插着的黄杨木梳子,不停地挠着发根,涂着铁浆的嘴唇微微开合,露出如黑曜石般整齐的牙齿,轻轻咂着嘴。

在一座以黑木大柱和神代杉装饰,充满原始风格的馆舍内,尽管是山庄的一间屋子,但隔扇、屏风等陈设却极尽奢华。
雨龙太郎盘腿坐在厚厚的褥垫上,看着身旁的一个浪人,说道:“客人,马上把两个死囚带上来,让他们开开眼界,您也可以借此消遣消遣。”
“哦?死囚?您说的是何人?”浪人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此人肩膀宽阔,一看就非比寻常。
“您不明白也正常。在村子里说的罪人,在山里我们就称作死囚。一旦被带到雨龙面前,按规矩就别想活着回去,所以才这么称呼。”
“原来如此,那是要在这里砍头吗?”
“不,通常是把人扔进洞窟,任由手下处置。不过,有幸您是一刀流的高手,据说还曾担任过指南番,我倒想见识见识您的本事。能否在这儿拿这两人试试身手,不管是砍头还是劈胸,让我们开开眼?”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若只是为了展示身手,砍几个像绑着的死囚一样的家伙,可不是我的本意。不如给他们每人一件武器,来一场寻常的刀战,我定能漂亮地将他们一劈两半,让您大饱眼福。”
“不愧是一流剑客,果然有气魄。那我倒要好好看看。若能见识到您的高超技艺,您若愿意,我可以答应您,让您成为我们一族的师范,在这山庄安享一生。”
“这可真是万分荣幸。哦,您说的是那边木门处出现的人吗?”浪人指着庭院。
雨龙太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没错。”雨龙太郎点点头,做好了观看的准备。
“头领,把人带来了哦。”洞门权右卫门抓着春日新九郎和户川志摩的绑绳,将两人拽到雨龙面前,喝道,“坐下!”说着自己也在一旁蹲下。
“嗯,辛苦你了。就是他们啊。把头抬起来!”
雨龙太郎的声音如雷鸣般在山寨中回荡。
“这毛头小子我不认识,可这个像六部的家伙,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怪了,喂,你肯定不只是个六部和尚。哼,别人不知道,可瞒不过我雨龙的眼睛。权右,把他的肩膀衣服扒开看看。”
“是!”洞门权右卫门站起身,抓住户川志摩的衣领,把他的肩膀露了出来。
“看到了吧,如果是云游各国的六部和尚,肩膀上不可能没有背行囊留下的痕迹。哈哈,我猜对了。你是龟冈藩的探子!把面具摘下来,你这混蛋!”
雨龙太郎大声呵斥,怒目注视着志摩。
户川志摩对雨龙太郎的眼力感到震惊,但既已暴露,他早有觉悟,立刻咬紧牙关,瞪大眼睛,毫不畏惧地回瞪着雨龙太郎,说道:“哼,你倒是眼尖!没错,我就是有马兵部少辅的家臣户川志摩。你们这一族竟敢无视领主的威严,作恶多端,天人共愤。若你们从此改过自新,听从主上的命令,那便罢了;否则,我定将代表天诛,让你们付出代价,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住口!住口!你这被抓的阶下囚还敢唱高调,看我不拔了你的舌根!客人,准备好了吗?”雨龙太郎怒目圆睁。
“我已准备就绪。请给那家伙一件武器。”浪人转过身,迅速将下绪系在腰带上,整理好裤腿,站起身来。
“权右,把武器给他。”
“是!”
洞门权右卫门吩咐手下,将从户川志摩身上搜出的刀递给了他。
雨龙太郎冷冷地看着,说道:“喂,扮成六部的有马家家臣,本应将你碎尸万段,再把你腌渍的脑袋送回龟冈,给你们家一个教训。但今日格外开恩,给你件武器,你就凭自己的本事,与这位客人堂堂正正地一战,像个武士一样去死吧。权右,把六部的绳子解开。”
“头领,这样没问题吗?”
“没事,我来对付他。”
浪人从走廊边猛地跳下,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户川志摩身后默默低头的新九郎,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汇。
“呀,你是?”浪人愣住了,一脸惊愕。
与此同时,新九郎也喊道:“啊,你是大月玄蕃!”
新九郎双手被绑,却还是用双膝撑起身体,发出惊讶的叫声。
“没错,我是玄蕃。我还以为你早就跳进音无濑川死了,没想到你这倒霉鬼,竟然活到了今天。”
“哼,如今的我已非彼时的新九郎!只要双手能自由,哪怕只有一刀,我也要为千浪报仇……”
“哼,你这家伙别碍事!”
洞门权右卫门这时猛地一拉新九郎的绑绳,他“啊”的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
大月玄蕃看着这一幕,畅快地笑道:“哈哈哈哈,福知山有名的胆小鬼,还在这儿说大话,真让人笑掉大牙。你别乱动,大月玄蕃我会用一刀流的绝技,先解决这个六部,再轮到你。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我送你去阴曹地府。”
玄蕃恶狠狠地咒骂着,然后转向户川志摩,大喝道:“六部,站起来!”
户川志摩瞪大双眼,平静地单膝跪地,左手握住刀鞘的七分处,缓缓起身,说道:“你们竟给我武器,这是上天的庇佑,也是你们厄运的终结……”
“少废话,来吧!”
“哼,你这恶徒,受死吧!”
户川志摩刚站起身,左手便“哗啦”一声扔掉刀鞘,右手比闪电还快,如流星般划过一道寒光,直劈向敌人的眉心。与此同时,大月玄蕃也迅速抽出那把得心应手的鬼丸三尺长刀,如箭矢般朝右肋挡去。
刀刃相交,发出清脆的声响,剑花四溅。新九郎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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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7:58:5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毒妇的媚笑与爱之投枪

阿延把镜台拉到身前,双膝跪地。
她用双手捧起被风吹乱的、柔顺的头发,随意地束成兵库髻,在发根处用南京渡来的翡翠簪子固定住。接着,她拿起胭脂盒,轻轻涂抹在嘴唇上,铁浆染黑的牙齿前,仿佛燃起了一抹成熟女性肉感的红色灯火。
“这么看,我也还没到被嫌弃的年纪。想想真是可笑,不知为何,突然就厌烦在这山里老去……”
阿延喃喃自语着,把镜台推到一旁。如今她身为兰谷豪族雨龙太郎的妾室,过着奢华的生活,被众多手下尊称为“大姐”,然而,斑鸠岳山深处的单调乏味却难以避免。一旦厌烦情绪涌上心头,她便会莫名地感到浑身不自在,对现在的处境厌恶至极。
不过,这种情绪究竟有多深,却也值得怀疑。阿延此刻的心境,不过是刚刚看到被抓到山庄的新九郎后,因见异思迁而产生的一时动摇。
“听洞门说,那年轻人会在岩洞被处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即便只是一时的心动,阿延那过于热情的目光,还是让她无法在自己房间里安下心来。
她晃晃悠悠地来到最前面的桥廊下,却什么也没发现。不知不觉间,她从一条走廊走到另一条走廊,一直来到馆舍的尽头。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咦,发生什么事了?”
阿延赶忙跑过去,抓住黑木柱子,探出头张望。只见在里面的宽敞庭院中,近日来一直滞留在山庄的大月玄蕃,正与扮成六部的户川志摩在雨龙太郎面前展开殊死搏斗。一旁的春日新九郎被绑着,正焦急地扭动身体,关注着这场胜负。

“嘿!”
大月玄蕃一声大喝,那气势仿佛让山庄的水流声都为之静止。
“哈呀!”
紧接着,扮成六部的户川志摩手持无镡戒刀,目光平视,直逼玄蕃高举的刀身。
户川志摩身负龟冈藩有马兵部少辅的秘密使命,独自前来探查这座山庄,自然武艺不凡。大月玄蕃心中也暗自警惕,不敢掉以轻心,并未贸然挥刀,而是集中精力,寻找志摩的破绽,然而志摩毫无破绽可寻。
在正前方的房间里,雨龙太郎紧盯着两人的对决。他深知志摩武艺高强,若玄蕃万一败下阵来,就如同放虎归山,必须当场将其斩杀,绝不能让他逃脱。于是,他将大刀拉到身边,往走廊边挪了挪座位,还时不时地瞥一眼洞门权右卫门,示意他做好准备。
就在这时——
“嘿”的一声,不知谁先发动攻击,玄蕃和志摩的刀剑激烈碰撞,火花四溅,上下交错,展开了殊死拼杀。转眼间,户川志摩巧妙地避开玄蕃斜向下劈的太刀,以戒刀的利刃直刺玄蕃的胸口。
玄蕃迅速将太刀拉回,“铛”的一声,清脆地挡开了这一击。趁此间隙,志摩毫不犹豫地向前跨出一步,高举戒刀,再次向玄蕃砍去。玄蕃见状,敏捷地向后连退两步,摆出八方戒备的姿势,眼神坚定。而户川志摩不知为何,并未继续追击,而是突然转身,如轻燕般飞身跃起,朝着雨龙太郎的头顶猛扑过去,挥刀斩下。
“啊——”雨龙太郎猝不及防,急忙拔刀抵挡,但还是被志摩锋利的刀刃从太阳穴划过脸颊,鲜血顿时染红了半边脸。他侧身摔倒在地。
“记住,这是天诛!”户川志摩举刀准备再次砍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月玄蕃从右侧,洞门权右卫门从左侧,同时挥刀向志摩的肩膀和左臂砍去。
“唔!啊!”
户川志摩向后仰倒,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便气绝身亡。
“头领,您怎么样了?”权右卫门立刻扶起雨龙太郎。
他捂着满脸黑血的脸颊,说道:“没、没事,伤口不深。先把那小子解决了再说。”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新九郎。
“明白!玄蕃大人——”
“来吧。”大月玄蕃大步走到新九郎身边,说道,“新九郎,终于轮到你了。这里可不像男山八幡,你没地方可逃,就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吧。”说着,他用斩杀志摩的血刀,“唰”地砍断了新九郎身上的绳索。
“哼!”新九郎怒视着玄蕃,眼中满是不甘,但被绳索勒麻的手腕一时还无法恢复知觉。
“怎么了?吓软腿了?”
“你、你说什么!”新九郎咬着嘴唇。
“看到血就吓破胆了吧。真没出息!”玄蕃说着,抬起脚,朝着新九郎的鬓角狠狠踢去。
新九郎勃然大怒,迅速侧身躲开,一把抓住他的脚,用力扭转。
“啊!”
玄蕃的脚被抓住,同时右手的刀斜着砍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新九郎猛地发力,“咚”一声将他推开。玄蕃毕竟身手不凡,只是踉跄地后退了两三步。新九郎趁机捡起志摩掉落的戒刀,一跃而起,带着一股决然的气势,挥刀向玄蕃砍去。
“蠢货!”玄蕃单手一挥,用力挡开了新九郎的攻击。
新九郎“啊”的一声,由于刀的重量,在半空中被带得向一旁单膝跪地。两人技艺的差距显而易见。
“要是不甘心,就下辈子再来吧。”
玄蕃信心满满,正准备将倒地的新九郎斩杀时——
“等一下!”
一个清脆如铃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大月玄蕃听到这声音,不禁一愣,手上的动作也缓了下来。
那如玉般的声音继续响起,似在呵斥:
“等一下,你要是敢杀了他,我可不会答应。”
来人正是阿延。
洞门权右卫门一脸惊讶,慌忙开口:“大姐,这……”
阿延打断他,厉声道:“闭嘴!你们都退下!”
阿延满脸怒容,连玄蕃也像吃了苦药一般,无奈地退到一旁。
“阿延,你为何要阻止男人做事?”雨龙太郎严厉地斥责她。
“不行吗?他是我的恩人,我阻止你杀他,难道有错?”
“什么?他是你的恩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跟您说过吗?去年我去舞鹤的时候,丢了路费,回不去了,是一位武士,没问姓名和来历,就把钱借给了我。那个人,就是他。”
“哦。”雨龙太郎重新打量起新九郎。
阿延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侧身靠近,用自己白皙的脸庞挡住他的视线。
“头领,对我来说,他就是有恩之人。或许他不小心打伤了您的一两个手下,但就别把他交给那些寄人篱下的武士折磨致死了,好不好嘛?”
说着,她还向玄蕃投去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别多管闲事。然后,她又抬头看向雨龙太郎,用甜腻的声音,让雨龙太郎几乎无法抗拒。
“是吧?要是我没发现,也就罢了,可现在恩人就在眼前,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被杀。头领,您还是先处理一下脸上的伤口吧。权右,你们怎么能对头领的伤不管不顾呢?赶紧带他去里面处理伤口,别在这儿瞎闹了!”阿延像个强势的女主人,迅速地说着,努力改变着现场的气氛。
女人一旦发力,有时也能成为令人畏惧的掌控者。
雨龙太郎一方面因为被打断,脸上的伤口突然疼了起来,另一方面也被阿延的魅力所征服,无奈地说道:“不管他是什么恩人,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在我重新调查清楚之前,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严加看守。”说完,他便躲进了内室。

春日新九郎被关在这不见天日、坚固的牢房角落,如今已有七天多了。
托这牢狱之灾的“福”,他得以静下心来,回顾离家后那些曾让他执着不已的过往。如今回想起来,以他曾经病弱的身体,竟能勇敢地踏上这场冒险,着实令人惊叹。那时的他,连刀都拔不利索,却也曾直面大月玄蕃,哪怕只是一瞬。他坚信自己已获得新生,如今的他是挣脱过往的春日新九郎。这份强烈的自信,正是在此时萌生的。
然而,新九郎的思绪一转,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却又满心迷茫。
“都被关在这里七天了,雨龙太郎到底想不想杀我?他究竟在盘算什么?就算雨龙太郎没有杀我的意思,玄蕃肯定也会借着之前的过节,设法除掉我。但我实在想不明白,那个似乎是雨龙妾室的女人,为何要救我。我根本不记得在舞鹤帮过这样一个女人,也不记得对她有过什么恩情。她为什么要编造那样离谱的谎言来救我……”
这般思绪如丝线般无尽蔓延。新九郎渐渐陷入空想,疲惫不堪,抬头时,只见牢房角落的短灯,如黄泉之路的微光,渐渐黯淡。
“啊,天快亮了吧……”
不知何处传来潺潺流水声,在这夏夜,听起来格外清冷。四周静谧得如同置身古寺,寂寥之感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咔嗒”一声锁响。接着,门一寸一寸缓缓打开。
“谁?”新九郎警觉地起身戒备。
“嘘!”是女人的声音。
只见厚重的门打开一尺左右的缝隙,一个身影缩着身子钻了进来,正是阿延。
“你……”新九郎惊讶地盯着眼前身姿轻盈、身着睡衣的女子。
“武士大人,看来您睡不着呢。”阿延轻轻关上门,自然地走到新九郎身边,缓缓坐下。
“我还在想是谁,原来是前些日子相助的姑娘。”
“哎呀,您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阿延凝视着新九郎。
“怎么会忘记呢。可我怎么想,都不记得您说的那些事……”
“呵呵呵。”阿延露出如黑豆般染着铁浆的牙齿,朱唇轻启,含笑说道,“那些都是瞎编的啦。只是一心想救您,情急之下才想出这个借口……”
“啊?可您为什么要如此费心救我呢?这让我实在不解。”
“哎呀,别这么不解风情啦。女人拼了命救一个男人,她怀着怎样的心思,您多少也该明白吧。”说着,阿延仿佛要将灵魂都倾注进新九郎的额头,微微颤抖着,裹着绯红绉绸,缓缓贴近他,“讨厌,您怎么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呐,您明白了吧?”
“这……是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哦。不然谁会大半夜跑到这儿来。我已经对这山里的生活厌烦透顶,这都怪您。说出来您可能会惊讶,被我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看上,这就是您的宿命。带我离开这里吧。”
“啊?”新九郎吃了一惊。
“嘘!别大声嚷嚷。现在情况特殊,估计这两三天,雨龙会去城里治伤,到时家里没人。我会瞅准时机偷偷来,您也做好准备哦。”
新九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只能无谓地等死,而是身处地狱边缘,却又有了转机。如今已没有别的选择。
“啊,这是真的吗?”他不由自主地凑近阿延。
“您还真是多疑……”阿延带着一种仿佛已完全俘获新九郎芳心的得意,愈发投入,说道,“年长的妻子,总是会疼爱丈夫的哦。”
说着,她展现出成熟女人那令人着迷的肌肤,散发着撩人的气息,尽情释放着诱惑。她的眼神中透露出对年轻男子的渴望,仿佛要将新九郎的所有情绪都吞噬。新九郎全身的血液如被磁石吸引,沸腾起来。这种诱惑,与玲珑剔透、青涩纯真的千浪截然不同。这是何等直白、熟透了的女人的魅惑,简直像一场令人沉醉的麻醉。他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几乎就要投入阿延那丰满圆润、充满脂肪的怀抱,甚至冲动得想扑上去,咬住她白皙的乳房。
“这要是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这么晚了,谁会来呀。”
“可是……”新九郎不知如何拒绝。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定力,只能默默挣脱阿延那纠缠不休的手。
“您就这么害羞呀?”
阿延摆出撩人的姿态,仰起头,将脸凑近短灯。
“呼——”
短灯的火焰被吹灭了。
“啊?”新九郎浑身一震。
黑暗中,阿延那温暖且充满魅力的手臂悄悄伸来,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带着愉悦梦境般的炽热气息,轻轻拂过他的侧脸。就在这时,远处走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靠近。
“啊,有人——”
“那下次再说。这两三天内……”黑暗中传来阿延的低语。
她在新九郎脸颊上留下一个炽热的吻,如同烙印一般,随后迅速消失在门外。

环绕着兰谷的神斧山山肩处,一颗青白的妖星闪烁着,俯瞰着山谷。
傍晚时分,还能看到山庄的灯火如蟒蛇的眼睛般,红得醒目。不知何时,灯火熄灭,夜深人静之时,只见两个身影从馆舍的破墙处轻轻跃出。
守夜的门卫看到这一幕,从哨楼的袖口中冲了出来,猛地扑向其中一人,大声喊道:“谁?谁在那儿?来人啊!”
“哼,别碍事!”男子身影扭动,用力将门卫向前一甩。
门卫却不肯屈服,猛地起身,骂道:“混蛋!”说着又要扑上去。
这时,一旁迅速靠近的女子身影,反手握住短刀,无声地一闪,说道:“吵死了!”
“啊?”
门卫伸手在空中乱抓,随后“咚”的一声倒地。
“您快走。”
女子拉住男子的手。在一阵震撼黑暗的山风呼啸声中,两个身影消失在兰谷,不知去向。
当晚,雨龙太郎不在山庄。他脸上的伤愈发严重,不堪其扰,昨日便下山找外科医生治疗去了。大月玄蕃似乎也觉得这山里无趣,向雨龙告假后,前天就离开了此地。
负责看守山庄的洞门权右卫门,一直以来都暗自爱慕着雨龙的妾室阿延。今晚,他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趁着夜深人静,悄悄穿过阿延所在房间的桥廊,潜入其中。
就在这时,从阿延房间的昏暗处,一个手持双刀、黑影般的人悄然出现,与权右卫门迎面碰上。
对方大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
“你才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权右卫门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呀,你不是洞门吗?”
权右卫门心中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雨龙的外甥,因武艺高强,素有“投枪小六”之称的一名乡士。
“这不是小六吗?我身为负责看守山庄的洞门权右卫门,四处巡查有什么奇怪的?”
“哼,这么说倒也有理。不过,你怕是趁着伯父不在,想来勾引阿延吧。”
“你说什么?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洞门知道小六曾向阿延表白过,小六也察觉到洞门对阿延的爱慕。两人怒目而视,眼中燃烧着可怕的嫉妒之火。
“阿延不在这个房间,洞门,你是不是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什么?她怎么会不在。你少胡说八道,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别狡辩了。你把她藏哪儿了?”
“你说什么!”
权右卫门见小六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便走进房间查看,却发现阿延踪影全无。不仅如此,房间里一些显眼的小物件也都不见了。权右卫门斜眼死死盯着小六,心中笃定是他所为。
“喂,小六,是不是你把阿延放走了?”
“你在说什么?既然事已至此,我也跟你说实话。我本想趁着伯父不在,带阿延逃离这山庄,可找了半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肯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快把阿延交给我!”
“你别胡说八道!我是负责看守山庄的,怎么可能让你碰阿延一根手指头!”
“这么说你是坚决不交人了?”
“做梦!”
“好——”小六往后退了一步,弯下身子,“洞门,你死定了!”
一道如银蛇般的寒光,从小六腰间一闪而出。
“少来这套!”权右卫门也抽出胁差抵挡。
然而,两人武艺相差悬殊,权右卫门瞬间被打得节节败退,慌慌张张地逃窜起来。
“胆小鬼!”小六追上去,从背后猛地一跃,挥刀朝权右卫门的后背砍去。
“哇——”权右卫门从桥廊的栏杆处坠落下去。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再犹豫了。”
小六收起带血的刀,潜入伯父雨龙太郎的房间,将钱财塞进腰间,打算像闪电般逃离这山庄。
就在他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时,四周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声。
“看来已经被发现了,真是麻烦。拼了命杀出一条血路吧!”
小六正鼓足勇气准备应对,一个手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喊道:“不好了,小六大人,大事不妙!”
小六发觉事不关己,茫然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们跑了!跑了!”
“谁跑了?说清楚!”
“关在牢房里的那个年轻武士,还有夫人,他们跳过围墙,沿着小路逃走了!”
小六没想到自己竟被情敌抢先一步,听闻此言,嫉妒之火更盛,脸上露出残忍的神情,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我去追上他们,把他们解决掉!”他气得浑身发抖,又大声命令道,“你们所有人,举着火把,从山谷到后山,给我仔细搜!”
说完,他紧紧抱住那把以顺手著称、长四尺九寸的樫木柄投枪,这投枪一旦发力投出,便如飞龙般能穿透敌人胸膛。小六红着眼睛,朝着两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你瞧瞧,他们在搞什么蠢事啊……”
阿延看着新九郎,笑道。此时,两人正坐在九十九折的岩角上。
这里是从山庄小路岔出,通往但马街道要道的山腰处。从这高处望去,遥远的兰谷和神斧山的峰谷间一片漆黑,点点火把的光亮在其中如鬼火般时隐时现。
“谁会那么笨被抓住呀,我阿延可没那么傻。这会儿小六和洞门那家伙,肯定在火把堆里,红着眼大吵大闹呢……”
阿延喃喃自语着。接着,她将手搭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新九郎膝盖上,即便在这昏暗的山中,仍毫不掩饰地露出娇艳的面容,问道:“你累了吗?”
“还没有。”
新九郎摇了摇头,避开阿延的媚态。他只是为了逃离山庄,才被阿延拉到这里,可他觉得,之后要从这个妖妇手中逃脱,恐怕比翻越那如铁壁般的山庄还难。
“咦,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在这全然不知畏惧的黑暗之处,女人往往会变得格外大胆。新九郎浑身不自在。
“是的,受伤了,先别碰我。”他顺着阿延的话,撒了个谎。
“哪儿受伤了?哪儿呀?”
“在岩角上狠狠踢到脚了。”
“哎呀,这可危险。不过,天马上就亮了,到时下山,我给你好好处理伤口。呐,你再忍忍……”说着,阿延开始揉搓新九郎谎称受伤的脚。
没错,天快点儿亮就好了!新九郎心里也这样期盼着。天亮后就下山,然后明确地告诉阿延,让她放弃自己。
新九郎还没有充分的经验,去体会一个中年淫妇的爱恋是多么执拗和强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无尽的黑暗,满心期盼着晨光的降临。
不知何时,远处丹波连峰那黑色的轮廓,在逐渐变亮的天空映衬下,只勾勒出山峦如波浪般起伏的线条。
“啊,那红色的火光!我还以为是日出,结果不是啊……”
就在这时,阿延突然探身惊呼。新九郎吃了一惊,顺着阿延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遥远的黎明黑暗中,一抹红色的光亮从层叠的山间骤然升起。起初看似是太阳即将升起的预兆,但转眼间,滚滚黑色烟柱冲向天空,显然并非如此。
“这不是着火了吗?”
“太好了!是山庄着火了!”阿延脸上浮现出一抹狰狞的微笑。
新九郎也猜测,或许是山庄的手下在混乱中失了火,如此一来,葬身火海的户川志摩的死便有了意义。他暗自为志摩祈祷冥福。
“我们走吧。路也能看清了……”阿延拉起新九郎的手。
“那就出发吧。”
“你的脚肯定疼,不过到了村子就有车,咱们慢慢走。”
阿延努力讨好新九郎,可这对新九郎来说,反而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左边是山谷,右边是绝壁,下山的路上,阿延一刻也不松开新九郎的手。但走到一个拐角处时,她突然惊恐地停下。
“啊,不行!”
新九郎跟着她往后退了两三步。
“有没有地方可以躲一躲?附近有没有藏身之处?”
阿延的惊慌并非毫无缘由。新九郎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前方十多米远的地方,一个戴着黑头巾的男人正匆匆从山脚赶来。

九十九折这条山路,既没有可以逃跑的岔道,也没有藏身之处。就在阿延惊慌失措之时,黑头巾男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侧身与他们擦肩而过。可当他看到两人的模样,也猛地停住了脚步。
“呀,这不是阿延吗!”
男人猛地掀开头巾,双目如炬,此人正是雨龙太郎。他昨夜在山脚的刈石留宿,看到山庄起火,便赶忙飞奔而来。
“哼,果然是你和这个毛头小子,放火烧山,然后逃了出来。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在这儿碰到你们,算你们倒霉。你们俩今天都得死,做好觉悟吧!”
“啊,头领,等一下——”
“哼,你这烦人的女人!”
雨龙太郎怒不可遏,左手握紧大刀的鲤口,往刀柄上啐了一口唾沫,右手一挥,寒光一闪,朝着阿延扑去。就在这一瞬间——“嗖”的一声,一道投枪从上方飞来,伴随着一声惨叫和飞溅的血沫,雨龙太郎胸口被精准贯穿,“咚”的一声仰面倒地。
阿延被溅了一身如牡丹色的鲜血,仿佛自己被砍了一般,一阵晕眩,摇摇晃晃地倒在岩角上。新九郎见状,心想这正是摆脱这个毒妇的好机会,便从岩荫下起身。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如飞鸟般从头顶的岩根处飞速跳下,正是投出那支投枪的小六。
“阿延,阿延!”小六将阿延扶起。
阿延抬起苍白的脸,却发现眼前的人不是新九郎,而是背着雨龙与自己偷情的小六,惊恐地想要挣脱。
“你要带我去哪儿?为什么要逃?”
小六紧紧抓住她,不让她逃脱。
“事已至此,我们得为自己打算。就像之前我们商量的,不如去江户,逍遥自在地过日子,怎么样,阿延?”
“小六,我想法和你不太一样。”
“小六可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听说你和这个年轻武士打得火热,要是没有我,你早不知会闯出什么大祸,再这么肆意偷情下去,迟早会身败名裂。”
“够了!别管我!反正我阿延本就声名狼藉,随心所欲地活着,最后横死荒野,这才是我的愿望。”
“别犯傻了,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跟我去江户吧,到了那儿,什么样的奢华生活享受不到。”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你说什么?我说了这么多都没用?”
“你真让人讨厌!”阿延露出妲己般的本性,从衣带下方抽出匕首,反手朝小六刺去,“少来这套!”
小六轻松侧身躲开这凌厉的一击,随后“砰”的一声,将阿延的匕首打落,抓在自己手中。
“哎呀,真可惜!快放开我!”
“没门。你再怎么挣扎,小六我也不会放过你。来,跟我走,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你、你要杀了我?”
“哼,爱之深,恨之切。”
“……”
“怎么样,阿延,你还不到三十岁!”
“小六,我、我实在无法跟你走……”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不,我跟你走,你带我去哪儿都行。”阿延娇柔地靠在小六身上。
“早该这样。阿延,这儿不是磨蹭的地方。至少先到若狭路,再从长计议。”
小六用力拽着阿延的手,准备离开。可阿延似乎仍对新九郎念念不忘,挣脱小六的手臂,回头张望。
“哼,你还对那个小子念念不忘。那我就当着你的面,把这祸根除掉,让你死了这条心!”
小六眼中再次燃起那残忍的嫉妒之火,如夜叉一般。他发现了藏在岩荫下的新九郎,像金刚力士般将他一把拽出。
新九郎拼尽全力,口中念着“南无三”,试图挣脱。但小六力大如磐,新九郎根本动弹不得。
“阿延,你喜欢的男人,落到这步田地,也没什么好神气的。我要从他头顶劈到鼻梁,让你见识见识小六的厉害!”
小六用力将新九郎的领口一推,往后退了一步,猛地抽出大刀,瞬间朝着新九郎劈去。
“啊,我命休矣!”新九郎拼命抵抗。
一个人真正的强大力量,往往在生死一线、半身即将坠入地狱千仞谷底的瞬间,才会猛然爆发。新九郎此刻就面临着这千钧一发的危机。他迎着小六劈来的利刃,冲上前去,同时抽出腰间的刀,横向一挥。
同归于尽!这是武士在绝境中的本能。
“啊,混蛋!”小六被这大胆的横砍逼得又退了一步。
新九郎不顾一切地疯狂砍杀,然而,这只是毫无技巧、仅凭血气之勇的蛮干,很快,他便气喘吁吁,心脏仿佛要炸裂一般。他的刀法开始凌乱,刀也愈发沉重。
小六精通鞍马八流剑法,其用枪之术也不逊色,他早已看出新九郎的稚嫩,巧妙地应对着。见时机成熟,他以疾风般的速度,施展出八流剑法的必杀技“泷落”,大喝一声,朝新九郎斩去。
“啊——”
新九郎拼尽全力,横刀抵挡。可小六的强猛刀劲仿佛要将他的骨头碾碎,他的腰一软,脚下一滑,滚落进深不见底的断崖。
“哼,看看你这副狼狈样!”
小六冲上前去,快意地朝谷底望去。谷底松、柏、杂木的树枝纵横交错,透过枝叶,可以看到下方湛蓝的溪流。然而,这谷底深达千仞,究竟有多深,几乎难以估量。
“啊,好可怜……”
阿延也走到小六身旁,头晕目眩地朝谷底望去,只见新九郎在坠落过程中,被藤蔓缠住,悬在半空,没有直接落入溪流。
“混蛋,让他死个痛快!”
残忍至极的小六,从雨龙太郎的尸体上拔出长枪,单脚踏在悬崖边的岩角上。
“哼!”小六嘴角紧绷,将滴着鲜血的四尺九寸投枪,高高举过右眼上方,枪尖对准下方的新九郎。
“你别这样——”阿延实在不忍,抱住小六的胳膊,苦苦哀求,“他还年轻啊,又没犯什么罪……”
“哼,滚开,别碍事!”
阿延越是悲伤,小六的嫉妒之火就越旺盛。
“别这样,求求你,小六——”
“哼,少在这儿鬼哭狼嚎!”
小六抬腿一脚,将阿延踢开,然后猛地大喝一声,投出那支百发百中的投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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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六、武者鬼门·荒道场

一位年轻人正将小腿浸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中,娴熟地操控着一根三尺左右带有鱼钩的钓竿,敏捷地钓起一闪一闪的溪鱼,转眼间,鱼篓就快装满了。
他全神贯注,正死死盯着水底,突然,一道寒光从头顶呼啸而过,擦着年轻人的耳边飞速掠过,紧接着“噗”的一声,狠狠扎在了前方浅滩的岩石上。定睛一看,竟是一杆沾满鲜血的短柄长枪。
“什么?”
年轻人惊愕地从溪流中跳了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个东西“哗啦”一声从旁边河岸的蓬草丛中滚落下来。
“唔……”
只见一个年轻人从蓬草中翻滚而出,正是春日新九郎。
“哎呀,这位武士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赶忙将新九郎扶起,舀起溪水喂他喝下。新九郎缓过神来,查看自己的身体,或许是上天庇佑,竟并无大碍。想来,在小六从断崖投出长枪的瞬间,新九郎听天由命地松开了藤蔓,才造就了这奇迹。
“这里是何处?”
“您真是福大命大啊。这条溪流的源头是保津川的上游。我是下游一里半深谷村的仪助。要不,先到我家稍作休息?”
仪助对新九郎竟安然无恙,反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我就叨扰了,麻烦您了。”
“别客气,我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仪助说着,便扛起鱼篓,带路前行。新九郎试着站起身,顿时感到全身骨头仿佛散架般疼痛。

“仪助兄,我听到很响亮的竹刀击打声,这附近是有道场吗?”
新九郎在这户善良人家已经借住了三晚。今日,他自觉身体已恢复,便早早起身,打算出发赶路。
“嘿嘿,算不上道场,就是村里一群喜欢剑术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切磋。”
“听起来很热闹啊,有师傅指导他们剑术吗?”
“有,村里的一位浪人高岛十太夫,他是关口流的师傅,在教导大家。怎么样,武士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听起来很有趣,麻烦你带我去。”
新九郎跟着仪助来到一块空地,只见地上铺着沙地,年轻人正喊着口号,手持竹刀、木剑尽情对练。其中,高岛十太夫正大声指挥着“进攻!踏前!躲开!”
他看到新九郎,便大步走来,说道:
“冒昧打扰,看您像是修行之人,恳请您不吝赐教。我们一直闭门练习,长进不大。还望您随意指点一二,让大家都能有所收获。”
“这……我可没本事给别人指导。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新九郎坦率地拒绝了。但十太夫却以为他只是谦虚,并不肯轻易作罢。
这时,一旁的仪助说道:“那我替这位武士大人上场试试。”
十太夫苦笑道:“你这家伙,从来没正经来练过,能有多少本事?”言语中满是轻蔑。
“剑术我不行,但要是长枪,我倒可以试试。”
“别胡说!刀枪本是同源,神道流剑法衍生出樫原流枪术,本间派的管枪也由此而来。尤其是宝藏院的僧胤荣,融合了上泉信纲刀法的精妙与大膳大夫盛忠长枪的精髓,创编了宝藏院流。你一个不懂枪术的人,怎么可能会用枪?”
“哎呀,你那些高深的道理我不懂,反正我会用枪,没什么花哨的。”
“哼,真是个无知的乡巴佬。好,既然你这么逞强,那就试试。喂,那边的仁作,给这仪助一点教训。”
“好嘞!仪助,来吧!”一位健壮的年轻人摆好架势,说道,“用竹刀太轻了,咱们用木剑。”
“行啊,你拿什么,我都奉陪。”
仪助接过递来的练习用长枪,猛地刺出。然而,在剑术尚浅的新九郎眼中,这架势滑稽得根本算不上持枪姿势。可就在仪助大喝一声之际,枪尖如电光般迅速,“咚”的一声,直刺仁作胸口。
“服了!”
仁作虽摆出大上段的架势,却连一刀都没来得及挥出,便向后退去。
接下来的人,也都被仪助一枪放倒。仪助的持枪姿势看似毫无章法,对枪术和剑术的门道一窍不通,但他的凌厉枪锋,从村长儿子到佃农家的年轻小伙,无人能挡。
(啊,磨炼的力量真是可怕。像仪助这样的人,历经自然的熟练,竟能掌握这般妙处……)
新九郎不禁暗暗赞叹。他看出仪助的突刺,用的是职业岩鱼渔夫叉鱼时的那股劲儿,从中收获颇丰。
“仪助,接下来我来做你的对手。我会稍微激烈些,你做好准备。”被激起斗志的高岛十太夫,挥舞着惯用的木剑,大声说道。
“哟,这次是师傅您啊,要是连师傅都打败了,可就不好收场啦。”
“休得胡言!我若败在你们这些农夫手里,还怎么称得上武士?来吧!”
“那我上啦!”仪助像渔夫拿鱼叉般,将练习长枪举向大上段,瞄准高岛十太夫的眉间。
“嘿——”十太夫大喝一声,试图威慑对方。
“可恶,这条鲶鱼!”
十太夫大怒,他居然被仪助当成鲶鱼了!但对仪助而言,把人当成鲶鱼,正是他枪术的精髓。此刻,愤怒如烈火般的十太夫,挥着木剑猛冲过来。
就在这时——
“畜生,鲶鱼!”
仪助的枪尖准确无误地“砰”的一声,击中十太夫的额头。十太夫惨叫一声,仰面摔倒。
“师傅,您没事吧?”
“服……服了。”十太夫一脸苦涩,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
新九郎见状,深受触动。他觉得与这样的技艺对抗,会是很好的修行。
“哎呀,仪助兄,稍等一下!”
“嘿,武士大人,让您见笑了。”
“哪里!你这本事真让我惊叹。能否指点我一下,咱们比划比划?”
“那我就陪您试试。”
“先说清楚,我从未拿过竹刀或木剑,不懂什么规矩。”
“嘿嘿,别想骗我,我可不会大意。”
“真的,我没骗你。”新九郎说着,拿起木剑走上前。
事实上,正如新九郎所言,他生平第一次拿起木剑。自从离开故乡,遭遇种种意外,虽有过拼命的乱打,但像这样正儿八经地拿起木剑,尝试剑道的规范,今日还是头一遭。
叉鲶鱼的枪术,与初次持木剑的新九郎之间的初次较量,注定是一场奇观。

“嘿——”
新九郎首先从脐下丹田凝聚气势,单手持木剑,目光平视。但在行家眼中,这架势与其说怪异,不如说是粗野。
新九郎也觉得,最初凝聚的气势,让自己感觉有些空虚,毫无回响。于是,他又接连大喊几声“嘿”,直到喊得满头大汗,这才将单手持的木剑尽量伸长,死死盯着剑尖。
仪助将练习长枪的枪柄后端在右后方深深握住,左手轻轻搭着,若是真枪,枪穗就像握在千段的前端附近,枪穗较短。他后退一步,瞄准新九郎的鸠尾穴。但见新九郎的木剑剑尖缓缓抬起,便也渐渐抬高枪穗,精准地对准新九郎的眉间。
与此同时,新九郎也将木剑剑尖缓缓上抬。他已完全领会仪助快速突刺的精妙之处,坚信只要避开第一枪,就一定能取胜。
“嘿呀!”仪助的手微微一动。
新九郎心头一紧,握紧剑柄。但仪助并未贸然突刺。不过,这份紧张让新九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侧转成斜向。这身体的架势,与单手持剑、目光平视的姿势完美契合,竟符合真正的刀法。这是新九郎无意间领悟的奇妙变化。
这场比试气氛紧张,周围的人都不禁捏了一把汗。尤其是高岛十太夫,对新九郎那不可思议的、从他们熟悉的规范剑术转变为令人费解的奇特变化,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就在这时,蓄势待发的仪助,手中的练习长枪再次悄无声息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新九郎的脸刺来。只见新九郎轻轻下蹲,集中精力,“砰”的一声,猛地将木剑向上一挑。
“糟了!”
仪助的枪穗被弹起,他赶忙压低枪穗,准备再次突刺。就在这时,新九郎猛地一脚蹬地,飞身向前,单手持剑向下一挥,木剑精准地击中仪助的肩膀。
“服了!哎呀,好厉害!”仪助剧烈喘息着说道,“您可不是鲶鱼,您太厉害了!”他由衷地感到惊叹。
新九郎也没想到自己能获胜,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高岛十太夫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十分恭敬地行礼说道:“真是令人惊叹!您刚才的技艺如此精湛,敢问尊姓大名?还望告知。在下是高岛十太夫。”
“抱歉,我才疏学浅,剑术实在拿不出手。刚才不过是侥幸取胜。既然您问起,我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丹波福知山的浪人,春日新九郎。”
“原来是福知山的……”十太夫一听,惊讶地后退一步,赶忙伏地行礼。
新九郎强忍着笑意。
“您莫非是春日重藏大人的弟弟?几年前,我曾在柳端的道场,受过重藏先生的指导。”
“哈哈,真是巧了,您认识我兄长重藏?”
“那是自然。您这是要回城下吗?”
“不,说来惭愧,我生性与兄长重藏不同,较为懦弱。但我心意已决,彻底改变想法,决心踏上武术修行之路。我打算遍访日本各地的高手,学习技艺,所以刚离家不久。”
“原来如此,我猜您定是想洗刷兄长的污名,才下定决心。”
“看来您知晓其中缘由?”
“作为武者,谁不知桔梗河原的大比试?那日的比试,我也有幸目睹。”
“那也无需隐瞒了。正如您所推测,我一心想打败钟卷自斋,因此踏上流浪之旅。”
“了不起的志向,我对您的苦心深表钦佩。实际上,钟卷自斋在比试结束后约十日,恰好经过此地。”
“啊?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沿着但马街道向东,似乎是前往京都。钟卷自斋,那可是海内屈指可数的名剑客,武艺高强,绝非易与之辈。冒昧提醒,您还需沉下心来,充分修行。”
“多谢您的好意。总之,我也打算前往京都,拜访洛内的高手,继续修行。不知从这里到京都的途中,还有哪些高手值得拜访?”
“这个嘛,京都、大坂、江户三都,一流的高手如繁星般众多,可是从这里到京都的途中……”十太夫思索片刻,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膝盖说道,“啊,有一位,堪称可怕的高手。”

高岛十太夫向新九郎提及的这位旷世人物,是在距离这个山村溪流下游约九里的园部町,开设了一座出色道场的大圆房觉明。
他本是京都圣护院的修验者,并非出身武人,但又与世间常见的平庸山伏不同。他曾在羽黑山闭关修行七年,在妙见山潜心钻研十年,不断切磋琢磨,凭借金刚杖与戒刀,领悟了天下无敌的玄妙技艺。
他将此技艺命名为大圆鏡智流,从妙见山下山后,在近畿、中国等地游历,踏遍各地剑道道场,自称为役小角再世。如此厉害的人物,使得京都的武者,乃至各地前来修行的武人,都将大圆房的道场视为鬼门,无人敢轻易拜访。
新九郎听完,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一下大圆房的武艺。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反正我也要去京都,正好顺路,一定要去拜访一下他的道场。”
“不过,您可得做好充分准备。听说他与寻常武者不同,手段极为狠辣。”十太夫特意提醒道。
“无妨,能与这般奇特的武者会面,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您不必为我担忧……那我这就出发了。仪助兄、十太夫兄,若有缘,咱们后会有期。”
“祝您修行顺利。”
“哎呀,大人,这就要分别了吗……”仪助一脸不舍。
众人听闻新九郎是春日重藏的弟弟,顿生敬意。高岛十太夫和仪助带头,一直将新九郎送到村头,目送他踏上这壮志之旅。

春日新九郎头戴青色斗笠,遮挡着夏日阳光,进入园部町时,天色已渐晚。但他顾不得疲惫,立刻前去寻找修验者觉明的道场。
到了地方,他首先被道场宏大的规模所震撼。正面带袖门的入口处,有一块一尺二寸的榉木板,上面用墨笔写着“天下无敌大圆鏡智流刀杖指南,役小角之优婆塞圣护院印可觉明”,旁边还写着“惜命者勿求比试”。一侧被认为是道场的建筑,是腰瓦白壁的涂笼造,开有武者窗。
新九郎来到门前,不禁微微一愣。倒不是被这气势吓到,而是他在思考武者求与其他流派比试时应有的礼仪和说辞。
“打扰了!”
不久,他依照礼节,来到玄关。
“是哪位呀?”
玄关出来的传话人,看似是修验者的弟子,实则是个普通小侍从。
“啊,您是修行的武者吧?”小侍从打量着新九郎的模样,语气熟稔地问道。
“正是,我游历诸国,寻访各派名师,听闻贵道场大名,特来恳请指点一二。还望您代为通传。”
不太习惯这种场合的新九郎,言辞格外恭敬。
小侍从进去通报后,回来说道:“请进。只是师傅正在内室做功课,请您稍作等候。”
新九郎被带到道场另一侧的等候室。等了大约小半刻——
“是那位希望进行流派比试的武者吗?”
随着一声高呼,有人走了出来。
“正是在下。”
新九郎抬头一看,只见此人额头缠着兜巾,身着柿色的篠悬,正是一位真正的修验者。
“哦,是这样——”这位山伏语气傲慢,一边上下打量着看似文弱的新九郎,一边说道:
“想必您是知晓本道场的规矩才前来的吧?”
“呃,您说的本道场规矩是?”
“连这都不知,看来您是初出茅庐的修行者。我好心提醒你,免得你日后后悔。如同武家有十八般武艺的约定,本道场的戒刀与金刚杖也有特定的流派规则和比试方式。首先,前来比试者需知晓,在打败本门四天王之前,大先生不会出手。比试器械方面,我方会用金刚杖或栴檀刀应对,而您作为武者,长枪、木剑、薙刀等,可任选自己擅长的兵器。另外,我必须提前说明,本流派与武家那种花架子剑术不同,手段极为狠辣。比试中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得有怨言。大致情况就是如此,若您已做好断臂之类的觉悟,我这就带您去道场,您意下如何?”
面对这苛刻的比试条款,新九郎心中有些不悦,但毕竟初来乍到,仍谦卑地说道:“我已知晓,还望您多多指导。”
“那好,跟我来吧。”
新九郎终于被带入道场。道场里一个弟子也没有,只有一间打磨光亮的桧木八间四面道场,长枪、木剑、薙刀整齐排列,此外还有一些别处道场少见的金刚杖和无反的戒刀木太刀,成排挂在稍高的两层架子上,显得格外威严。
就在这时,正面席位的左右放置了银烛,随着一阵“叱叱”的警戒声,拉开的隔扇深处,陆续走出六七名身着柿色服饰的修验者。
众人双手合十,静静等候。悠然走向上座褥垫,威风凛凛的那个人,红脸圆顶,头戴兜巾,身着紫金襕的篠悬,脚蹬白色大口裤,横放着银制戒刀,随意地盘腿而坐,目光如炬,犀利地注视着新九郎。此人想必就是大圆房觉明。

“啊,前来拜访的修行者是您吧?我是圣护院印可的本道场主人觉明。”大圆房傲慢地说道。
“初次聆听您的教诲。在下是丹波的浪人春日新九郎,恳请您指点一二。”
新九郎初次面对其他流派的比试,又遭遇如此强敌,却依然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
“嗯,想必您已从入门弟子那里充分了解本道场的规矩。应您所求,我将以大圆鏡智流的金刚杖与您比试。哎呀呀,阿念,你与春日先生过过招。”
大圆房以如洪钟般的声音,朝末座的一人扬了扬下巴。那人立刻应答,利落地站了出来,是一位修验者的晚辈,他挽起柿色衣袖,施了一礼,说道:“春日先生,奉大先生之命,与您比试。请您准备。”
说罢,他拿起顺手的金刚杖。新九郎也迅速整理好衣装,系上襷钵卷,挑选了一把二尺七寸的蛤刃木剑,依照规矩走到道场中央,施了一揖。双方刚一分开,名叫阿念的山伏便三分握住金刚杖,侧身摆出架势,春日新九郎则后退一步,单手持剑,剑身倾斜,目光平视,这正是破解仪助叉鲶鱼奇招后,新九郎自然领悟的奇妙架势。
“嘿——”
阿念并拢双脚,缓缓伸展身体,向前逼近。新九郎察觉到这个山伏似乎要施展棍法,便集中精神,将全部意念贯注于单手持的木剑上。就在阿念如飞鸟般扑来时,新九郎看准时机,猛地向前一跃,“噗”的一声,挡开横扫而来的金刚杖,接着顺势朝正面下方回击,随后迅速下蹲,横向挥出木剑。阿念的身体因用力过猛而失去平衡,“呀!”新九郎大喝一声,迅速挥动木剑,只听“啪”的一声,阿念的金刚杖被狠狠打落在地。
“服了!”阿念连忙退下。
大圆房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吉祥房——”大圆房喊了一声,用下巴示意。
“到!”
应声出现的下一位对手,是个目光锐利的大汉,看样子已修行七八年。他对着道场地面,挥舞了一阵金刚杖,熟悉手感后,“咚咚”地朝新九郎走来。
两人并肩而立,新九郎只比他矮一个头。
“来吧——”
吉祥房调整呼吸,神态与之前的阿念截然不同。新九郎也丝毫不敢大意,两人好不容易对了个裂帛般的气势,便向左右跳开。
新九郎依旧单手持剑,目光平视,吉祥房则左手按住金刚杖一端,右手向后伸直,单膝跪地,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新九郎的一举一动。
“哈!”
吉祥房一声怒吼,右手迅速滑向杖端,同时,四尺五寸的金刚杖划出一个九尺的大圈,呼啸着朝新九郎飞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新九郎迅速朝吉祥房胸口刺去,“嘿!”金刚杖击空,反弹在地板上。
“可惜!”吉祥房侧身避开新九郎的突刺,趁此间隙,将收回的金刚杖举过头顶,喊道,“化为微尘吧!”说着便狠狠砸下。
新九郎用木剑横挡,顺势向右一挥,紧接着一脚向前踏入,以那纵横无忌的笔法般的气势,一口气展开猛烈攻击。在这凌厉的攻势下,即便是吉祥房也被逼得节节后退,就在他几乎背靠道场围板的瞬间,使出浑身解数,奋力砍出一刀。新九郎只听一声惊呼,原来金刚杖的尖端被他的木剑精准抵住,随后吉祥房竟一跃而起,越过新九郎的肩膀。
“啊——”
新九郎惊讶地回头,就在这一瞬间,已然如夜叉王般怒目圆睁的吉祥房,举着金刚杖,带着呼啸之声朝他头顶砸来。尽管新九郎对正统剑术并不熟练,但在这生死关头,他瞬间进入拼死的无念无想状态。想着这是最后一搏了,他拼尽全力,双手握住剑柄,抵在肚脐位置,猛地向前推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吉祥房的金刚杖还未砸到新九郎的头顶,新九郎的木剑剑尖已狠狠刺中他的侧腹。即便如此厉害的吉祥房,也举着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唔”的一声,昏死过去。

目睹这场大胆无畏的比试,大圆房觉明顿时怒从心头起,大喝道:“继续!无明房——不,让四天王中的一人出战!”
他厉声叱咤。应声而出的,正是大圆房座下四天王之一,名为河内房了海的六尺大汉,也是一位山伏。
“哎呀,春日先生,在下乃本道场四天王之一,河内房。一直让您与金刚杖过招,想必您也腻了。我将以镜智流独有的戒刀型木太刀与您比试。”河内房傲慢地说道。
新九郎对各种奇特比试毫不畏惧,充满勇气。
“求之不得,正想见识一下戒刀的秘诀。”
“哈哈,说得好。可别到时候咬着肚脐,哭天喊地。”
河内房从腰间革袋中抽出的,是一把如铁般打磨光亮的栴檀制无反三尺木太刀。这正是优婆塞仿照片刻不离身的戒刀打造的,威力惊人的利刃。大圆镜智流号称此刀连恶鬼怨灵、天魔鬼神都能挫败,其厉害程度可见一斑。
“春日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无需挂念。”
两人脸上,瞬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嘿!”
新九郎抽出木剑,摆出下段架势。与此同时,“哈!”河内房将栴檀刀举过头顶,置于大上段,刀柄顶端停在兜巾边缘,炯炯双目紧盯着新九郎的手部动作,双腕形成圆圈,只要稍有破绽,便立刻伺机而动。面对这股压力,新九郎毫不退缩,将此视为上天的试炼,把全部精力注入木剑。然而,新九郎的技艺本就并非炉火纯青,历经千锤百炼。他完全是凭借起死回生的解脱之心,怀着宏大的愿念和无畏的胆量,全身心投入战斗,说白了,就是仅凭一念和勇气在战斗。因此,在经验老到的河内房眼中,新九郎几乎全身都是破绽。
然而,即便面对破绽百出的新九郎,手持戒刀、在天下山伏中都颇有名气的河内房,却也难以轻易进攻。这或许是因为新九郎那所谓的一心大胆起到了阻碍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从河内房经验老到的眼光看来,新九郎的架势中,有一种让他内心胆寒的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呢?究竟是新九郎的什么地方,让河内房如此胆战心惊呢?

河内房了海不愧是号称大圆房四天王之一的人物,精通各种法术,尤其在识人方面,有着透彻的眼光。
此刻,他从新九郎的细微之处察觉到,新九郎宛如一把被薄衣包裹的名刀,内敛着熠熠光辉,拥有非凡的天赋。他外表如女子般秀美,身材骨架看似未经雕琢,但新九郎天生具备的黑曜石般的眼眸、柳木般坚韧的臂力、身体的柔韧性等,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无不完美,仿佛是上天特意将一位剑之圣人送到人间试炼。而且,他尚未拘泥于世俗剑术的套路,一切都浑然天成,处处闪耀着令人敬畏的天才光芒。
“这后生着实可怕!”
刹那间,河内房心中一凛。然而,这样的人日后必将成为本流派的大敌,所幸他此刻技艺尚未成熟。河内房心中盘算着,要狠狠教训他,最好能折断他一条手臂。于是,他窥探着新九郎右手的破绽,大喝一声:“嘿呀!”挥起栴檀刀攻去。
新九郎敏捷地缩身,与此同时,将下段的木剑如疾风般卷起,“砰”的一声,迅猛地砍向河内房的小腿。河内房像野猪般跳了起来,再次从大上段朝着新九郎的肩头狠狠劈下,新九郎好不容易挡开这一击,两人的刀剑瞬间相交,迸发出火花。阴阳上下,连续交锋五六回合,没想到河内房突然一脚插入新九郎的大腿内侧,猛地向外一踹。
“啊——”只顾着应对木剑的新九郎惨叫一声,身体斜斜地摇晃起来。
就在这时,河内房如闪电般的强力一击,重重地打在新九郎的手上。
“我输了!”新九郎满是不甘地喊道。
河内房却装作没听见,紧接着又连续“啪啪啪”地猛攻五六下。新九郎“咚”的一声,仰天倒下。
“这太不讲理了……”新九郎撑起身子,额头上羞愧的血潮直往外渗。
“什么不讲理?我早就跟你说过本流派的规矩。你技艺生疏,还妄想与其他流派比试,当然会落得这般下场!蠢货!”
河内房说着,又挥起栴檀刀朝新九郎砸去。新九郎愤怒地伸手抓住。
“你……太卑鄙了!”
他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怒目而视。
“哈哈,河内房,看看这瘦武士的丑态,真是可笑。抓住他,拖到外面去!”大圆房满脸厌恶地嘲笑着,吩咐道。
于是,那些身着柿色服饰的山伏弟子们一拥而上,抓住新九郎的手脚,从玄关拖了出去。
“看看你这副德行,真是个笑话!”
他们尽情地辱骂着,然后“咚”的一声,将新九郎扔到了门外。

春日新九郎满心不甘,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恶狠狠地盯着大圆房的门。
“你们这些恶山伏,等新九郎技艺有成之日,你们给我记住!”他怒骂着,拍拍尘土站起来。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所幸没人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新九郎满心愤懑,浑然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忽然,他听到“咚咚”的水声,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来到了保津川河畔。对面的青山之上,一轮宛如明镜的夏月缓缓升起,洒下的银辉在大河上泛起粼粼波光。
这凉爽的气息让新九郎渐渐冷静下来。他囊中羞涩,连住店的钱都没有,便决定今晚就在这河边的蓬草丛中,以天为被,地为床,将就一晚。他侧身躺下,凝视着澄澈如真如的明月,心中所想唯有剑术的精进。啊,怎样才能成为剑术高手呢?何时才能打败钟卷自斋呢?如此想来,大圆房之流也就不足为惧了。相反,这或许是武神对自己的鞭策。
新九郎这般调整心态,心境也如月光般澄澈起来。夜越来越深了。河边的青芒草上洒满露珠,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就在这时,一艘屋形船破浪而来。或许是被凉风吹灭了灯火,草丛中一片漆黑,但能看到船里有三四个黑影在蠕动。船靠岸后,他们迅速合力抱起一个女子。
“咦……”
新九郎躲在一旁,只见一群男人趟着浅滩的水,“哗啦哗啦”地走来。他们似乎难以压制女子拼命挣扎的力量,一上岸,就随手将套着猿辔的女子扔在地上。
“这畜生,力气还真大!”
其中一个男人,见四周无人,便放心地蹲下,一副要休息一下的样子。
“喂喂,姑娘。你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男人的手心。还是乖乖认命吧。”
“没错,说到底,是老大救了你的命,他可是你的大恩人。你不听他的话,那就把之前花在你身上的钱赚回来,卖到祇园去。要是不愿意,就给老大做妾。”
“怎么样,姑娘?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快说,听不听我的话?”
“畜生,还在嘴硬!到底怎么样?”
他们围着女子,恶狠狠地逼问着,女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新九郎实在看不下去,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你们这些市井之徒,竟敢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干什么?”
“你?你说什么?”人群中一个手持长刀的壮汉,猛地挽起双袖,面露凶光,“少管闲事!这不是你该管的,赶紧滚!”
“住口!你们这般胡作非为,还敢如此无礼,我绝不轻饶!”
“口气不小!哼,小子们,把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扔到河里去!”
“哼!”新九郎立刻摆开架势,“毛头小子,放马过来!”
那壮汉骂骂咧咧地挥舞着胁差冲了过来,新九郎侧身躲过他的手,然后猛地用身体撞了过去。
“少在这儿耍花样!看招!”
众人散开一步,纷纷拔出在月光下闪烁寒光的大胁差,将新九郎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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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七、爱欲流转·奇遇之岔路

无论何时看,阿延都如同一朵娇艳的毒花,散发着甜腻的气息。她将浓妆的面容映在提灯上,倚在窗边,目光慵懒地看着对面的小六。小六在离她四五尺远的地方独自饮酒,闷头自斟自饮,既不劝酒,也不说话,只是“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酒。
这里是大津的旅店“唐崎屋”的下等房间,微风透过竹帘,轻轻拂过琵琶湖的层层涟漪,穿过中庭的竹林,不断驱散着房间里的闷热。然而,阿延和小六之间,却弥漫着一种黏腻而尴尬的气氛,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
小六痛苦地轻碰酒杯,发出“叮当”声,然后带着一丝冷淡的口吻,看向阿延。
“怎么了?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啊。”
“那是当然。”
阿延抓住这个机会,毫不掩饰地将满心的不满,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小六面前。她心里想着,自己倾心投入,好不容易带出的新九郎,却被这个男人粗暴地夺走,仿佛又被命运的恶缘之绳紧紧缠住。而且,在从山上逃下来的途中,她还弄丢了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笔盘缠。这两件事,都被她归咎于小六,让她此刻心急如焚,烦躁不已。
“当然?别又在这无理取闹。”
“本来就是嘛,你想想,去江户还有好几百里路呢,现在到了大津,钱都花光了,以后可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这世上的事没那么死板,光抱怨有什么用?”
“都欠了七天的住宿费了,现在连想办法还钱都来不及。你就知道悠闲地喝酒,到底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啊,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冒着生命危险去做那些事。在山庄里,被大家当作姐姐敬重,那该有多幸福……”
“阿延!”
“哗啦”一声,酒杯掉落在餐台上摔碎了。小六的手已迅速握住腰间的刀柄,那把刀的形状如同蝮蛇的镰首,刀尖直直地对准了阿延。
“你再说一遍!你再在小六面前说一遍那些不知好歹的话试试!”
“说就说!我当然要说!”
“说啊!”小六气得浑身发抖,小胁差的刀锷“嘎嘎”作响,他紧紧握着刀柄,怒目而视,“你动动舌头试试看,有种就说!快说!”
“啊,我……我忘不了!”
阿延说着,像个醉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在说梦话一般,趴在窗边大叫。

“我忘不了新九郎大人!”
“你、你说什么?疯了吧!”
“啊,我好想他!我好想新九郎大人!”
“哼!”小六被浓浓的嫉妒完全笼罩,愤怒地使出全身力气,朝着阿延那惹人怜爱的身影,猛地拔刀砍去。
“啊——”阿延迅速退到墙角。
小六举着刀,猛地站起来,正要追过去时,走廊的帘子外,一个穿着清凉浴衣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急忙将刀背到身后,重新坐下。
“小、小六大人!”阿延强忍着心跳,脸色惨白,惊恐地说道,“你啊,怎么酒品这么差,快把刀收起来吧。”
“臭女人!”
小六一边骂着,一边用左手“咕噜咕噜”地灌着酒壶里的酒,恶狠狠地瞪着阿延。但看到阿延那因恐惧而颤抖的娇艳模样,他的眼神又渐渐变得柔和,刚刚举起的大刀,也因心中的柔情而无力地垂下。
说到底,小六那充满杀伐之气的刀,是维系他和阿延的坚固锁链,而阿延那成熟丰满的魅力,是让男人沉醉的毒液。他们并非出于爱情,也不是夫妻间的感情,而是被不可思议的恶缘之线紧紧相连,既无法分开,也无法杀死对方,只能在自暴自弃的深渊中挣扎,这就是这对奸夫淫妇可悲的真实写照。
过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先服软,阿延开始给小六斟酒,试图缓和气氛。
“男人真是容易生气。我抱怨也是因为担心以后啊。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所以说,我也不是没想过办法。我心里也有不少打算。”
“你能有什么好主意……”
“阿延……”小六说着,突然一把将阿延的肩膀拉近,在她耳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啊?”阿延脸色变得苍白,环顾四周。
“你觉得怎么样?”小六目光锐利地盯着阿延的脸。
“倒也不是不愿意。不过,对方是个武士,我觉得他身上可能没多少钱。”
“傍晚,我看到他付住宿费的时候,大概带着有两三百两的盘缠呢。”
“要是失手了,怎么办?”
“那我就冲进去给他一刀。你的活儿不会出错,我这投枪的本事也不会失手,放心吧。”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儿总觉得不太靠谱。对方要是个武士,那可就是性命攸关的事。”
“嘘……”小六制止了阿延皱着眉头说的话,警惕地将凶狠的目光投向走廊传来的脚步声。

在短暂的夜晚,小六沉沉睡去,直到午夜过后。他轻轻从房间窗户翻到外面的庭院,躲了一会儿后,又再次探出头,压低声音,向阿延示意着什么。阿延似乎忍不住身体微微颤抖,她一只手抱着胸口,轻轻打开隔扇。房间里一片漆黑,对面的房间里,传来他们盯上的那个武士的鼾声。
小六像蛇一样悄悄蠕动着靠近,慢慢将第二道隔扇一点一点地推开。一寸、两寸……
阿延忍不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往里面窥探。
从没有关紧的门缝里,深夜的冷风吹进来,蚊帐里的人在睡梦中,对前后发生的事毫无察觉,就像在蓝色的波浪中漂浮着。
一只苍白的手轻而易举地从蚊帐下摆伸进去,抓住了枕边的一个包裹。阿延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同时,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但不知怎么回事,走到隔壁房间时,裙摆突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扯住。
“嗯?”
阿延惊恐地回头,蚊帐里的武士依旧没有动静。可是,不管她怎么拉,怎么挣扎,裙摆都像被什么咬住了一样,她的身体再也无法挪动一寸。
“啧!”阿延轻轻咂了下嘴,伸手摸索,发现门槛和裙摆被一根小针缝在了一起。
“啊哟——”阿延惊慌失措,用力一扯。
“女人,站住!”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喝。
“小、小六大人——”
阿延刚喊出声,小六就从走廊一跃而入,举着大刀,寒光一闪,随着蚊帐吊绳的掉落,朝着蚊帐里猛地砍下去。
“唔!”发出惨叫的不是刀下的人,而是不知怎么被甩到阿延身边的小六。
“你这混蛋!”
床上的人瞬间跳起来,一把抓住小六的胸口。此人身材魁梧,黑须垂胸,从声音到容貌,无疑就是钟卷自斋。
从音无濑河原突然消失,原本打算进入福知山城下却未能成行,还把由良的传吉扔进激流浅滩后,钟卷自斋便悄然离去。小六和阿延误把他当作普通的乡下武士,对他起了盗窃的歹心,结果就像自不量力地去捋熟睡狮子的胡须,实在是愚蠢至极。
“等、等一下!手下留情……”被按倒在地的小六,一边在榻榻米上挣扎,一边求饶。
“你这没骨气的东西,竟敢窥探别人的内室,真是个不知深浅的蠢货。想必你是带着这个女人四处流浪,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谋生吧。为了众人,我要把你们送到官府,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请稍等,您先别生气,我们真不是您想的那种人。阿延,快道歉,快道歉!”
“武士大人,真的是我们错了,请您原谅!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恶毒的女人,巧妙地顺着小六的话,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自斋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道歉的话。
他们自称为了寻找杀害舅舅的仇人,多年来四处流浪,生活困苦不堪。好不容易得到仇人在江户的线索,却在这里花光了盘缠,一时鬼迷心窍,被想要完成心愿的念头冲昏了头脑,才犯下大错。
这一番编造得可怜兮兮的谎言,让正直淳朴的钟卷自斋深信不疑。他不仅原谅了两人的罪过,还耐心地劝慰了一番,甚至给了他们五两银子,最后悄悄让他们回房休息了。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两人,想必之后会暗自庆幸吧。而钟卷自斋自己,似乎也为把这对年轻男女从危险的歧途上拯救出来而感到欣慰。天亮前,他便离开了旅店,沿着晨雾弥漫的大津街道,朝着湖边走去。
就在这天清晨,旅店附近的驿站、信使店等地方已经喧闹起来。在一家茶店里,一个男人从店里出来,站在路边,目光异样地盯着自斋的身影。

这个男人脚缠绑腿,腰间挂着一把银质胁差,把衣角撩起,轻便地背在身后。背上斜背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细长物件,从长度和弯曲的形状来看,里面很可能是一把刀。
此人正是由良的传吉。他一心想把正木作左卫门托付的一句话和饯别礼物交给春日新九郎,便从丹后一路追到京都。他在各个路口、驿站、旅店打听,却始终没能找到新九郎。
其实,新九郎在途中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波折,至今还没踏入京都半步。
传吉怎么也没想到新九郎会在他之前。今天,他正犹豫是从大津前往小浜街道寻找,还是换个方向,就在这时,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身影——仇人钟卷自斋,突然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不由自主地心头一紧。
“这家伙,怎么会在这儿?”
传吉想都没想,就悄悄地跟了上去。但此刻,钟卷自斋可是春日新九郎必须与之一决高下的重要对手。传吉本来就没打算贸然出手,但在这种情况下,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心里实在有些不甘。
当他们急匆匆地走出旅店,来到柳之崎附近的松原时——
“那个……请您稍等一下。”
钟卷自斋回头,一脸疑惑地问:“什么事?”说着,他像鹰一样威严地停下脚步,等待着。
“真是巧啊,钟卷自斋大人。我是由良的传吉——想必您还记得,上个月在丹后的涌井乡,为了您,我被人像个倒栽葱似的扔进河里。”
“哦,是那个血气方刚的小子啊。找我有什么事?”
“实在不好意思,说起来话长。能否请您移步那边,坐下来听我说?”
“好。”自斋爽快地答应了传吉的请求,在湖边坐了下来。
两人面对面,坦诚相对。钟卷自斋看起来磊落不凡,不愧是富田三家的名剑客,身上散发着一种能让普通市井之辈敬畏的威严。但传吉身为市井之人,却也有着与众不同的骨气,并没有被自斋的气势所压倒。
“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简短而有力的一问,名剑客的目光与传吉那充满勇气的眼神交汇,瞬间像擦出火花一般。
“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其实,我受人之托,有个请求想跟您说。”
“哦?你要我做什么?”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这边提出比试,您都不能拒绝,希望您能答应这个约定。”
“你这要求可真奇怪。但你连委托人的名字都不说,这要求也太不合理了吧?”
“您说得对。那我就告诉您,有个人发誓,在有生之年,如果不能从您这儿赢得一场胜利,就枉为男子汉。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春日新九郎大人。所以,请您答应我,发誓遵守约定。”
“等等,春日新九郎?是重藏大人的弟弟吗?”自斋目光炯炯地盯着传吉。
“是的,新九郎大人正是重藏大人的弟弟。说到这儿,想必您也能大概了解他的勇气和对武士道的执着了吧。”
“嗯,我之前听说重藏大人的弟弟是个胆小鬼,没想到他竟然能鼓起勇气,要与我比试,为自己雪耻。”
“您眼光真准。我虽然比不上新九郎大人,但我会一直支持他,别说五年十年,只要您和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会帮他练就打败您的本事,让他在桔梗河原的失败得以雪耻。所以,请您现在就答应我,心里有个准备。”
“哼!这是自然。”自斋会心一笑,当即答应。
“传吉,我很欣赏你和新九郎大人的骨气,所以我答应你的请求。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想要打败精通富田流三家秘法的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既然是武士之间的较量,用剑说话,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也就是说,他必须练就足够的本事才行。”
“这不用说。要不您写个凭证吧?正好和我要交给新九郎大人的礼物一起,这可是再好不过的饯别之物了。”
“但我还有件事得先说清楚。其实,我自己也在四处奔波,寻找恩师富田五郎左卫门的下落,还要解决一个关于剑法的疑问。所以,我居无定所,没办法等着新九郎大人来找我。”
“这我完全理解。反正新九郎大人现在也刚开始修行,还有很长的艰苦旅程要走。只要您给我写个凭证,日后也能作为激励,对我来说,也能明确自己支持他的目标。”
“答应你不难,可惜我没带纸笔。嗯,那就以金打为誓吧。”
以八幡、熊野之名起誓,这是武士最为庄重的誓言,没有比这更重的承诺了。

在那之后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能看到由良的传吉从京都七条口出发,沿着丹波街道,急匆匆地从沓挂宿赶往老坂峠的关隘。
要说传吉为何突然如此匆忙地朝着丹波方向赶路,是因为他熟悉的信使店的人说,在从原山峠前往园部的途中,确实遇到了春日新九郎。
夏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针叶林,洒下清凉的光影。在接近七刻时分的山路上,由良的传吉忽然注意到前方有两个旅人并肩而行。
“咦,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他加快脚步追上去,等靠近时,其中右边一人慌张地用馒头笠的帽檐遮住脸。
传吉觉得这举动十分可疑,便停下脚步,装作不经意地说道:“不好意思,能借个火点烟吗?”
他假装不经意地从那试图装作不认识他的男人面前探身,往笠下窥探,同时拿出烟管。
那男人一脸无奈,装作刚发现传吉的样子,夸张地说道:“哟,这不是由良的老大吗?真是巧啊,在这儿碰到您了。”
正如传吉所想,这个男人和他同行,却并非一路人,是宫津那边负责事务的舞鹤新造的亲戚,名叫独钴的仁三,是个狡猾的家伙。
“哦,我就觉得背影很像。那旁边这位是?”
“呃,这位嘛,虽然和我们营生不同,但正好同路去舞鹤,就结伴一起走了。”
仁三边说,边露出慌张的神色,说话也含糊不清。传吉目光锐利地看向另一人,发现是山阴地区的无赖,因欠债四处躲债的麻子久六,是个专门拐卖妇女的恶棍。这两人同行,越发显得可疑,传吉猜测他们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虽然一路上与他们同行,但无论传吉怎么旁敲侧击,仁三都不肯露出半点口风。
从净法寺的林荫道到龟冈城下,太阳渐渐西斜,可两人都不提找地方投宿的事。而且,仁三还时不时地表现出想和传吉分开的样子。
“老大,您想必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要不您先赶路吧,要是之后您回龟冈找地方住,也请随意……”
“你们呢?”传吉反问道。
“我们反正就是随便走走,打算边走边找点活计挣点住店的钱。实在不敢和您一起走,怕耽误您。”
“那我也慢慢走吧。夏夜赶路,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啊,可是……”
仁三和久六对视一眼,露出厌烦的神情,但传吉却一脸轻松,转身继续向前走,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后。
就在这时,在一片树荫下的路口神社旁,有五六个身影正喧闹地张望着街道。他们一眼看到仁三,便一哄而上。
“哟,这不是仁三兄吗?怎么回事?”
“约好的时间你都不来,我们等得心急如焚。哎呀,久六,你怎么没把车带来?真是笨到家了!”
领头的人毫不客气地大声呵斥,独钴的仁三拼命使眼色也无济于事。
“都怪你们来得太晚,我们刚从船上搬货,结果半路上杀出个不知死活的武士捣乱。”
“磨磨蹭蹭的,那家伙说不定还会追过来。再说,你居然连车都没准备好,真是蠢透了!”
“喂,喂!等、等一下……”仁三终于忍不住,抬手制止众人,“由良的老大从老坂就和我们一路同行,没甩掉他。”说着,他努努嘴,示意大家看向一旁。
“什么?由良的传吉怎么了?”
一个叫舞鹤新造的人冲上前,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彻底激怒了,毫无礼貌地拔刀相向。不仅是新造,其他人也都纷纷拔出了气势汹汹的胁差。
“哟,这不是舞鹤吗?跑这儿来出差,还摆出这么大的架势,是要打架吗?”
“我们的事轮不到你管。别碍事,要过路就赶紧过去。”
“哼……”
传吉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发现路口神社旁,有个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正痛苦地挣扎着。
“我明白了。不管是不是碍事,我都不能就这么离开,你们最好清楚这一点。”
“你说什么?”拔刀的众人杀气腾腾。
“仁三,先把这个碍事的解决了!”
新造大喊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其他人便一拥而上。
“拿命来!”
乱哄哄的胁差如雨点般砍向传吉,刀光闪烁,如同冰雹和闪电。
“你们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传吉侧身蹲下,猛地抽出大胁差横砍过去。他的刀法虽称不上精湛,但浑身是胆,一开始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与众人拼杀。
“哼!”
拐卖妇女的久六从背后偷袭,试图砍中传吉的后背。传吉侧身躲开,顺势反手一刀,砍在久六的背上。
“来啊!”
身上溅满鲜血的传吉,越发勇猛,以一敌五,背靠着路口神社,与众人对峙。此时,舞鹤的新造悄悄地绕到神社后面,从地势较高的地方,卑鄙地朝着正专注于前方敌人的传吉的头顶,无声地举起大胁差,准备偷袭。
在他脚下,一个年轻女子脸色惨白,头发凌乱,趴在地上,仿佛被剑声和战斗的火花吓得昏死过去。

河水潺潺流淌,蓬草间虫鸣声此起彼伏。月光洒在保津川上,波光粼粼,夜晚的保津川明亮而静谧。
突然,从一丛青芒草中,猛地站起一个年轻的武士,正是春日新九郎。
“啊,疼!啊,好痛……”
新九郎一手持刀,一手按住鲜血淋漓的膝盖,从草丛中滚到了河边。
他猛地喝了一口河水,有时这河水能带来起死回生的效果。他用布包扎好膝盖上的伤口,精神也随着月光再次回到了清醒的世界。同时,他环顾四周,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心中涌起一阵懊恼,自己竟然如此大意。
四周已经看不到船的影子,也不见那些从船上拖下被绑女子的无赖们的踪迹。他们去哪儿了?
新九郎气得双眼通红。
“无论对手的武艺多么不堪,人数多么众多,身为武士却被市井之徒算计成这副模样,实在是太丢脸了……”
新九郎咬牙切齿。他本是为了救那个女子,才与五个无赖周旋拼杀,现在想来,当时太过投入。不知何时,自己受了伤,失去意识,让对手趁机逃走了。
“就这副样子,还想打败钟卷自斋吗?”
他虽然脚步踉跄,但还是凭借顽强的意志站了起来。无论遇到什么,激励新九郎的,始终是“钟卷自斋”这四个字。
他穿过河滩,走上街道,只见月光洒下,前方不远处,有几个黑影,闪烁的光芒,显然是交错的刀剑之光。
“啊,就是那儿!”
新九郎咬紧牙关,强忍着膝盖的伤痛,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鬓角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飞扬。

“真麻烦!”
独钴的仁三不顾一切地朝着传吉摆好的架势猛冲过去,挥刀砍去。“啪”的一声,刀与刀碰撞出火花,仁三眼睛被火花一晃,身体后仰,胸口露出破绽。
“唔!”
传吉使出浑身力气,一刀砍去,顿时血花四溅。但如同见了血的恶狼,其他人更加疯狂地围攻过来。
传吉虽只有一把刀,但面对众人的疯狂砍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抵挡着,眼看就要被逼到路口神社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等待时机的舞鹤新造,看准时机,重新握紧胁差,猛地朝着传吉的头顶劈下。
“你这混蛋!”
突然,一道流星般的光芒闪过,新造的胁腹被狠狠刺中。
“哇!”
新造口中喷出鲜血,从神社边缘跌落,与此同时,刺中他的人也跟着重重地摔倒在地。
“啊,老大他——”
其他人见状,吓得四散而逃。传吉追出七八间远,将他们驱散后,慢悠悠地走回来。这时,他才第一次注意到,从新造的尸体旁,一个武士正握着带血的刀站起身来,并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
对方似乎也在猜测他是谁,两人对视着。
过了一会儿,两人慢慢走近,彼此的目光愈发锐利。
“呀!”两人同时叫出声,然后对视着,不禁愣住了。
“这不是传吉吗?”
“新九郎大人?啊!果然是新九郎大人!”传吉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满是喜悦。
“是啊,哎呀,您变化可真大。才这么久没见,您连前发都梳成了出游的样式,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那你怎么这个时候会在这附近?”
“新九郎大人,详细的事以后再说。总之,您写的信,兄长和正木作左卫门大人看了,那高兴劲儿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而且,正木大人亲手交给我这个,一定要我转交给您。”
传吉说着,解开背在身后的桐油纸包裹,朝着路口神社的边缘走去。这时,他又突然停住,惊讶地看向那里。
新九郎也被吸引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像被冷水浇头一样,从领口开始浑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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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3:0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忍之竹枝,男女二人虚无僧

夜风中,大树的枝头瑟瑟发抖,月光如村雨般从枝叶间斑驳洒落。在那路口神社的边缘,被舞鹤新造一伙诱拐而来的女子,正被绳索捆绑着,身体任凭露珠击打,被丢弃在那里。
新九郎凝视了许久,当透过树梢摇曳的月光洒在女子脸上的瞬间,他脸色骤变,却仍紧紧盯着。同样,由良的传吉也屏住呼吸,定睛细看。
要说二人为何如此惊愕,虽然女子的脸被猿辔遮住了一半,但她的眉梢、发际,乃至所有的线条,都与千浪如出一辙。
然而,新九郎坚信,这世上无论发生什么奇迹,千浪都不可能还活着,传吉也是,他们之前四处寻找,甚至连尸体都找过了,压根没想过她还能在人世。
他们从未想过,也不敢相信——但此刻,映入二人眼眸的现实,却无情地打破了他们的认知。瞧,这女子与千浪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正挥动着被束缚的手脚,在神社边缘拼命想要挣脱猿辔。
传吉回过神来,喊道:“别挣扎了,我这就来帮你解开。”
他跑过去,割断绳索,取下猿辔。女子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地。
“啊,你是千浪?”
怎么会忘记她的声音呢?新九郎如遭电击,冲过去将她的身体扶起。
女子泣不成声,只是愈发哽咽,将脸深埋在衣袖中,任凭新九郎满心焦急,也始终不愿让他看清自己的面容。
“咦,真的是千浪小姐吗?”传吉也惊讶得仰头高呼。
新九郎从心底挤出声音,仿佛要用这声音唤回死者一般。
“这,你难道不是千浪吗?我是春日新九郎啊。是不是认错人了?求求你,别哭了,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啊,新九郎大人!”女子的双臂突然紧紧抱住他。
刹那间,新九郎茫然地瘫倒在神社的地面上。啊,这不是梦吧,否则怎么会真切地感受到千浪的声音和力量!
就在他恍惚之际,耳边传来:
“啊,真的好想您!新九郎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带着哭腔再次开口,这绝非梦境。没错,她就是千浪。而她,同样在这现世的月光下,看到恋人的身影,因震惊而不知所措。

大月玄蕃的毒刃下,新九郎与千浪相拥,投身音无濑川那千仞的黑暗之中。他们在命运的波折与无常中,竟在此处意外重逢。
要说千浪为何能获救,原来那天夜里,过了几个时辰后,她被一艘运货船的篝火照亮而被发现。而船主正是舞鹤的新造。
她后来才知道,自己当时昏迷不醒,是被新造救起。起初,新造的殷勤无可挑剔,但随着日渐熟悉,这份殷勤渐渐变成了妄图占有千浪美貌的邪恶欲望。千浪恐惧如笼中困兽,而新造的追求愈发露骨,他的妻子也对千浪投来嫉妒的目光。同一屋檐下,低俗的风暴不断掀起。
最终,舞鹤的新造另租了一所房子,将千浪转移过去。但千浪身为武士之女,有见识,且怀揣护贞之剑,一旦恶魔的爪子伸来,便会毫不犹豫地以死相抗。这让新造的险恶用心也无可奈何。色欲熏心的新造,派仁三去找人贩子久六,谋划着将千浪卖到京都的风月场所,以此来平息自己的欲火。这便是事情的来龙去脉,千浪就这样被他们强行带到了这里。
月光照耀的这条街道,对新造来说,是通向地狱的道路;而对千浪和新九郎而言,却如同意外迎来了净土,让二人再次相聚。尘世的轮回变幻莫测,世间的奇妙难以言喻,一切都非人力所能测度。
这短短七天,对千浪和新九郎来说,是无比幸福的时光。
三人在龟冈城下的一家旅舍安顿下来,相互倾诉着种种经历。然而,第二天,新九郎因膝盖的刀伤和身体的疲惫,发起了高烧。
千浪完全忘却了自己,全心全意地照顾他,沉浸在满满的幸福感之中。或许是这份真心的付出有了回报,新九郎没过多久便能下床行走了。
分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传吉深知二人的心意,但他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各自都有自己的人生。
那天清晨,由良的传吉神情落寞,郑重地说道:“那么,新九郎大人,就如我们之前商量的,我先带千浪小姐回福知山。还请您日后不要牵挂,一心专注于修行。这也是传吉唯一的心愿。”
“嗯,传吉,还有千浪,你们放心。如今的新九郎已非昔日可比。”
“另外,这一包盘缠,还有这把刀,都是正木作左卫门大人的一番心意,作为饯别之礼。”
“实在惭愧。新九郎不过是个不成器的人,却承蒙如此厚爱,定不会辜负这番心意。若不能打败钟卷自斋,我绝不再踏上故乡的土地。”
新九郎推辞一番后,收下了来国俊的一刀,毅然决然地斩断情丝,开始为未知的旅程做准备。
千浪心中既悲伤又欢喜,泪水与兴奋交织,思绪万千。虽然亲手为新九郎准备各种临行叮嘱,但心中仍满是不舍。
由良的传吉又拿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递给新九郎。
收信人是江户药研堀的生不动与兵卫。
在繁花似锦的江户,生不动的名号响亮,当时在关西都有所耳闻。传吉在信中表明心意,将春日新九郎托付给了他。
春日新九郎将国俊的杰作佩在腰间,把那封信揣进怀里,朝着江户进发。而传吉带着千浪,不久后在龟冈城的下端,一东一西,怀着无尽的眷恋,挥泪作别。

岁月悠悠,不知不觉两年过去,转眼间迎来了承应三年。
初鲣的热潮已过,杜鹃的啼鸣也听腻了,江户的夏天,人们褪去夹衣,在乘凉提灯的映照下,大川河畔热闹非凡。每当日落时分,便有众多市民纷纷涌向河边,享受清凉。
“好了,要上船的就这些人了吧?利助,还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放心吧,酒和食盒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嘞,那老大,我们开船咯。”
在准备乘凉的“山一丸”船上,一个男人正准备解开船尾的缆绳。这时,从船舱中间的帘子后,走出一个人来。
“等等,还有重要的人没来呢。”
此人穿着一件极宽大的浴衣,系着一条紫色绸缎镶银线的华丽腰带,仿佛当时常见的登徒子。他就是药研堀的生不动与兵卫。
“你们就知道盯着酒菜,都不知道新九郎大人还没到吗?利助,你再跑一趟,快去把他请来。”
“是我疏忽了,这就去把他带来。”手下利助应了一声,便朝着不远处药研堀的住处跑去。
春日新九郎来到江户的土地,已有一年半有余。凭借传吉的举荐信,生不动欣然接纳了他。之后,新九郎也去过两三个道场,但都不太满意。最近,他一直在纠结是踏上武者修行之路,还是外出游历寻找名师,为此苦恼不已。
“这么着急也没用,再有名的师傅,也不能让你的武艺一下子就提高。江户这么大,慢慢找个好师傅,然后踏踏实实地修行才是关键。”
今天,生不动又像往常一样宽慰着新九郎,并邀请他去浅草川乘凉。新九郎本来答应同去,可临到出发却不见人影。利助匆忙赶回去查看,只见长屋的房间里,不断传来“诶”“哦”的声音。
“真让人吃惊,还在练啊……”
利助嘟囔着探头看去,只见新九郎正与福野流体术的传人、房间的护卫——浪人金井一角,扭打在一起。
两人浑身是汗。
“新九郎先生!新九郎先生——”
利助喊了四五声。两人只顾盯着对方的破绽,根本没听见。突然,金井一角一个扫堂腿,将新九郎猛地摔倒在地。新九郎刚爬起来,又被摔倒,接着再次被重重地摔倒。
“好了,到此为止吧。金井先生,新九郎大人,麻烦你们赶紧上船吧。”利助瞅准时机,上前将两人分开。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朝着码头走去。
走着走着,利助半开玩笑地说道:“真可惜啊,新九郎大人,您怎么这么弱呢?虽然您热情高涨,但到现在还敌不过金井先生的体术,我都着急,您可得快点提高武艺啊。”
“别胡说。新九郎大人虽然技艺尚未成熟,但如此专心,不久之后必定会超越我。”一角一脸认真地谦虚回应。
“看看你们俩并排走的背影,从身材上就能看出很大差别。怎么看新九郎大人都像山村剧团的年轻小伙儿。路过的姑娘们,没一个不看他的。可惜啊,他这体格,不太适合柔术和剑术,真是没办法。”
“别在这儿说废话。”
“不,利助说得没错。我都钻研了五十天了,可怎么也破不了金井先生的体术……”
新九郎在行走时,心里完全没想着乘凉游船的乐趣,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柔术。他那专注的样子,在路人眼中都显得有些怪异。
“啊,新九郎大人,我们可等您好久了。偶尔也得放松放松,别太紧绷着了。”
站在船舷边的生不动看到新九郎,这才安心,立刻解开缆绳,撑起船桨。
此时,深蓝色的河水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显得满满当当,载着众人的“山一丸”船缓缓划出。
庆安时代兴起的乘船乘凉之风,在那个时候正盛行。岸边船宿的灯笼星星点点,河面上屋形船和传马船的灯火交织在一起,弦歌之声与川波的节奏相应和。既能看到紫幕长枪的旗本队伍,也能瞧见放下金色锦缎帘子的豪华游船。
酒香四溢,让新九郎沉醉其中。他独自倚在船舷,手撑着脸,陶醉在这美景之中。
突然,一艘从眼前缓缓驶过的尾形船上,传来一声娇嗔:“哎呀——”

“哦?”新九郎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张望。
然而,对面的船顺流而下,这边的船逆流而上,眨眼间,两船之间的距离就迅速拉开了。
不过,出声的女子站在屋形船外,因此清晰地映入新九郎的眼帘。她身着清新的浴衣,如人鱼般的秀发随风飘动,嫣然一笑。那无疑是阿延。
阿延似乎也清楚地看到了新九郎。还没等她再次开口,两船已渐行渐远,于是她从手中抛出一个东西,飘飘悠悠地飞过来。那是一把红底银纹草图案的女扇,可被河风一吹,扇子打着旋儿,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似乎被一艘挂着帘子的小船主人捡到了。
“哟,新九郎大人,您这是被人看到窘态了呀。”
在船舱设宴的生不动的手下,看到这一幕,哄然大笑起来。新九郎面色不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兰谷燃起熊熊火焰的那个夜晚,山庄里纠缠不休的妖妇,还有投枪小六……这些回忆,没有一件是愉快的。
过了一会儿,突然刮起一阵冷风。不知何时,刚才还满河的船只灯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味线的弹奏声和歌声也都停歇,四周一片寂静。
“啊,不好,船家那边传来了暴风警报的螺号声。老大,咱们赶紧把船开回去吧?”
船尾的手下驹藏,焦急地大声喊道。但这些以胆大妄为著称的市井之徒,此刻正玩得兴起,根本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船已经驶过隅田川,快要逆流到绫濑附近了。
就在这时,有三艘从上游匆忙返回的传马船。由于它们把灯火都压低了,看不清船上是什么人。不知是有意还是被水流推动,三艘船都直直地朝着“山一丸”的船舱撞了过来。
“啊,怎么回事?”
以生不动为首,船上所有人都被晃倒,惊讶不已。就在这时,之前一直醉倒沉睡的护卫金井一角,突然猛地起身,只见他一把抓起船上的灯笼,扔进了河里。
“喂,你干什么?”
手下利助赶忙去阻拦他的手,可此时船内已一片漆黑。就在众人惊讶的瞬间,一角拔出大刀,率先朝着靠近的利助狠狠砍去。
“呀,你这家伙居然背叛我们!”
“有内奸!”
众人纷纷起身,与此同时,三艘传马船的船底,涌出一群准备好打架的市井无赖,他们手持胁差,叫嚷着:“生不动,拿命来!”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被拉近的“山一丸”砍杀过来。
“啊,是笊组!”
“哼!”
生不动的手下,像蛇行的百介、并木的驹吉,还有其他七八个人,都手持武器,冲到了船舷边。
站在摇晃的船尾,手持角锷大刀的生不动,对着传马船,发出如破钟般的怒吼。
“哼,笊组的小喽啰们,要是这么想要生不动的命,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你们这群吃冷饭的瘦浪人,居然把金井一角安插进来,设下今晚的陷阱,你们这些市井无赖,简直无耻至极。来啊,就让生不动的利刃,把你们一个个都血祭了。一起上吧!”
“哼,你这番话,到阴间去说吧!”
“说话的,想必就是荒神十左和臂之久八吧!”
“好啊,笊组的怨恨,想必都在你们心里,今天就认命吧!”
“少在这儿说大话!”
“什么!”
笊组的市井无赖荒神十左卫门和臂之久八,举着大刀,朝着生不动砍去,与此同时,漆黑的船舱内、船桨处,都展开了激烈的拼杀。
恰好此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洒落下来,转眼间,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如同水神发怒,河水被搅得波涛汹涌。刹那间,一道闪电从水神之森劈出,将天空劈成两半。
就在这时,被两个强敌牵制住注意力的生不动身后,金井一角悄悄地逼近。他还没等靠近,便一声不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砍了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个人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起。
“混蛋,别碍事!”
“你这卑鄙小人!”
“哼,你是春日新九郎吧。就凭你这点本事还来捣乱,信不信我拧断你的脖子!”
“休想得逞!”
新九郎见恩人生不动身处险境,奋不顾身地扑向一角,猛攻他的咽喉。被新九郎这猛烈一扑,金井一角踉跄了一下,他伸手抓住新九郎的腰带,试图扭转身体反击。但刹那间,他一脚踩空,从船板上滑落。
“啊——”
伴随着一声喊叫,两人紧紧扭在一起的身体,瞬间沉入汹涌的浪涛之下,消失在湍急的浊流之中。

是顺着水流漂走,还是不断往下沉,在那一瞬间,新九郎浑然不知。他只是双手死死地抓住一角的衣领,不肯松开。
巨大的暗流肆意地翻搅着两人的身体。不谙水性的新九郎,顿时头晕目眩,接连呛了好几口水。而一角不仅水性娴熟,还精通福野流的体术,尽管咽喉被勒住,仍设法施展脚法,右手迅速反手握住短剑。
在水中,一角的胁差寒光一闪,刺痛了新九郎的眼睛,新九郎也拼死反抗。他几次在水中挣扎喘息,拔出胁差,不顾一切地朝着一角刺去。但在沉浮之间,喘过气来的一角巧妙地避开了剑尖,抓住新九郎的一只手,用力一扯,让他松开了衣领,得以脱身。
就在这时,几乎失去意识的新九郎,被一角甩得在水中转了个大圈。
一角一边游着,一边将全身力气集中在短剑上,恶狠狠地骂道:“畜生!”他从下方盯着新九郎的腹部,看准时机,猛地刺了过去。
就在剑尖刺入新九郎脾腹三寸左右的时候,一股浑浊的水流漩涡,裹挟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冲了过来。大概是从上游荒川冲下来的朽木吧,直直地撞上两人,又顺着水流漂走了。
这一下,不仅让一角握短剑的手一抖,还让他松开了新九郎的手臂。而新九郎呢,几乎无意识地抱住了撞到他身上的巨木,没过多久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面上的世界更加凄惨。狂风呼啸不停,波涛汹涌的河面,被倾盆大雨笼罩,白茫茫一片。

笊组和生不动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这一切源于江户侠客的头领幡随院长兵卫的死亡。
长兵卫死于庆安四年,算起来,今年正好是幡随院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
笊组的荒神十左、臂之久八等人,原本和唐犬组、梦组一样,都是幡随院的手下。但奉行神尾备前守,在背后势力的逼迫下,下令将参与旗本争斗的市井无赖全部缉拿归案。在如此严厉的惩处下,唐犬组和梦组纷纷逃离御府内朱引内。
此后,只有荒神和臂之两人,打着二代目长兵卫的旗号,在江户依旧风头正盛。究其原因,是在幡随院去世的同时,他们二人背叛了同伴,成为奉行的爪牙,不仅为其效力,甚至还出借十手协助抓捕。
各地潜伏的人得知此事后,都咬牙切齿。但只要一踏上江户的土地,就会被以公务之名传唤,而且他们还要顾及长兵卫遗孀的生活,她在幡随院的领地内,过着清苦的日子。因此,众人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心中满是怨恨。
只有生不动,虽然与长兵卫有交情,但并非其嫡系手下,所以才免遭此祸。而且,生不动还暗中每月给长兵卫的遗孀送去生活费,为潜藏在远方的嫡系手下传递消息,等待时机到来。正因如此,十左和久八无法染指长兵卫广阔的势力范围。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想搞垮生不动,这就是他们一直寻找机会的目的。
然而,生不动本就不是好对付的敌手,他身边还有孔武有力的康加拉重兵卫和清泷藤兵卫两位得力手下,事事都能帮上忙。
于是,他们想出一条苦肉计,半年前就安排浪人金井一角住进药研堀做护卫。今晚,得知生不动不带康加拉和清泷,独自前往绫濑乘凉的消息后,笊组便迫不及待地包围了“山一丸”。结果却是,这场意外的风暴让敌我双方都乱了阵脚,船只被冲散,最终与兵卫生死未卜。
在生不动这边,除了利助被金井一角砍死,百介和驹吉只是受了轻伤。但重要的是,托付给他们的春日新九郎,自那晚之后,便音信全无。
“老大,别太担心。新九郎大人那边有信差送来这个。”
“什么?新九郎大人送来的?”
直到现在,生不动与兵卫仍忧心忡忡。他急忙从驹吉手中接过书信,迫不及待地翻过来查看,却发现虽然姓氏是春日,但名字却不一样。
“咦?”
他又仔细看了看落款,上面写着:
“丹州福知山在,如意轮寺境内月巢庵,春日重藏。”
他这才明白,原来是新九郎的兄长重藏的来信。
“你这笨蛋,这不是早就听说过的,新九郎大人的兄长重藏大人的信吗?你也太粗心大意了。”
“实在抱歉。我一心想着新九郎大人,一看到春日这个姓,就想当然地以为是他的信。老大,这信里写了什么呀?”
“唉,这信也是写给新九郎大人的,我也不好随便拆开。”
“可是,我听说新九郎大人在打败一个叫钟卷自斋的人之前,和他兄长约定不见面,也不通信,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啊?”
“没错,从这是重藏大人第一次派信差送信来看,想必是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可新九郎大人到今天都生死未卜,已经三天了。老大,我心里实在是担心得不行。”
“康加拉和清泷他们应该已经分头去找了吧。”
“是的,他们从河岸的哨所到船宿都借调人手帮忙搜寻了。要是今天还找不到,就只能认为他在那场混乱中,被笊组的人砍杀了。”
“唉……”
生不动没有回应,只是长叹一声,对着重藏的信,久久地将脸埋在双臂之间。

此事发生在江户那件事的大约两个月前。
大月玄蕃向来行事低调,依旧戴着那顶帽檐低垂的斗笠,遮住面容。此时,他与一位年纪相仿的武士并肩,在越前福井的城下悠然漫步。
虽说已是四月,但与东都不同,此地从北日本海吹来的风仍带着丝丝凉意。玄蕃身着夹衣,下身搭配着华丽的绸缎野袴,从这一身装扮丝毫看不出他是个浪人。他右手持铁扇,这副风采,隐约还留存着他在宫津藩担任指南番席头时的模样。
“咦?”玄蕃突然低声自语,猛地停下脚步,从斗笠的缝隙中,死死地盯着什么。
此处是城下首屈一指的御用旅舍“本阵键屋”的门前。只见店前堆放着七八个捆好的茭白,上面贴着福知山松平家的御用标签。
然而,更吸引玄蕃目光的,无疑是挂在店门口另一处的一行字:“正木作左卫门先生御用宿。”
玄蕃绝非愚人,他之所以主动放弃指南番的荣耀地位,皆因盲目陷入中年之恋,一心要与千浪斗气。可这股气未能得逞,在桔梗河原又丢了武名,心中的愤懑如毒焰一般,只要他还活着,便在心底熊熊燃烧。
“大月先生,您在看什么呢?”同行的武士露出疑惑的神情。
玄蕃却不予理会,说道:“请您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说完,他绕到键屋的侧面,向那里的管事打听着什么。随后,两人又并肩而行,很快便消失在城边一座简陋的浪人住所里。
这屋子的主人名叫大草额平,也就是与玄蕃一同行走的那位浪人。似乎是某种机缘,玄蕃自离开雨龙山庄后,便在此与他一同居住,打发着无所事事的日子。
“大草先生,或许有些突然,但我已下定决心,近期便要离开此地。”
一进家门,玄蕃便将斗笠扔到角落,如此说道,脸上带着决然的神色。
“这是不是太突然了?我也一直在想,反正总不能一直待在北陆的乡下城下过浪人的日子,早就打算去江户闯荡一番。可为何偏偏今日,您突然如此急切地要离开呢?”
“在路上不方便说,所以一直没提。实则是有个绝佳的赚钱机会,我便当即下定决心了。”
“所谓赚钱的机会,是指什么呢?”
“这是极为机密之事,平常绝不能对外透露。只因您是知己,我才如实相告。请您看看那边的窗户。”
玄蕃说着,环顾了一下后门的方向,随后又回到座位,压低声音,开始向大草额平吐露实情。

大约七天前,正木作左卫门便入住了本阵键屋。如今,他在此地的任务已顺利完成,明日便要返回福知山藩。
他此来的任务,是带着主君忠房的礼品,拜访福井城主松平越前守,以探听其心意。原本福知山的松平家与福井的松平家便是姻亲关系,属于亲藩,所以每年必定会有一次这样的使者往来。
“藤三郎,今日诸事已毕,傍晚前我打算外出一趟。明日出发的准备工作,你可要仔细做好,别出岔子。”
作左卫门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意地整理着外出的行装,说道。年轻的侍从藤三郎,帮忙收拾了一会儿后,便在榻榻米上跪坐,双手伏地。
“那是否要安排护卫随行呢?”
“不必了。离这儿不远的鲭江町,住着我的儒学恩师牛石先生。许久未能与恩师相见,我打算借此机会去拜访他,也算是十年后的重逢。恩师最讨厌那些排场,我也正好借此机会独自前往,这样我也自在些。”
“话虽如此,但至少还是带一名车夫吧,还请您务必带上。”
“嗯,你一番好意我心领了。那就带上五平一同去吧。”
正说着,隔壁房间传来女仆的声音。
“有位自称传吉的先生,说想见您。”
“他又来啦——”作左卫门微微一笑。
此人正是负责小件运输的由良的传吉,因为他是作左卫门的使者,所以重要事务作左卫门不会只交给手下,而是亲自带着他一同前来。
传吉住在另一家旅舍,但昨夜应作左卫门之邀,前来陪酒,两人畅谈至深夜才回去。其间,传吉几次提及新九郎与名剑士比试的事,暗示着等新九郎胜出,便让他与千浪结为夫妇。每次听到这些,作左卫门那衰老的眼中都会微微泛起泪光。昨夜,传吉甚至第一次看到他落下一滴清泪,自己也不禁为之动容,心情愈发沉重,不知不觉便谈到深夜。
今日清晨,因作左卫门准备外出,两人只是简单交谈了几句。传吉怀着莫名的落寞心情,目送着前往本阵的马车离去。
作左卫门拜访完鲭江的恩师,马车再次朝着福井返回时,恰好太阳刚刚落山。路程不过四里,车夫一路疾驰,在昏暗的街道上飞奔。
没多久,福井的灯火便隐隐可见。马车急速驶过浅水边的林荫道,朝着一座漆黑的土桥驶去。突然,从河边的水车小屋中,窜出几个黑影,皆是身着黑衣、蒙着面。车夫刚一受惊,枪尖便如闪电般从他鼻尖掠过,马车后部“咚”的一声,被重重地掀翻在地。
“啊,有强盗!”
呼喊的车夫,似乎被枪尖刺中,翻身落入黑暗中的小川里。趁此间隙,后面的车夫五平与同伴,吓得抬腿就跑。

“老东西,给我出来!”黑衣人的枪尖猛地刺进车内的瞬间,紧握着车栏的作左卫门,怒目圆睁,挺身而立。
“你们认错人了吧!你们是什么人?!”
“这枪尖就是冲着正木作左卫门来的!”
“什么!”
作左卫门虽已年迈,但依旧有着刚猛的太刀风范,他比对方更快一步,朝着枪尖扑了过去。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树后悄然现身,还未等作左卫门拔刀,便从他身后挥起大刀,猛地砍了下去。
“啊哟!”即便强如作左卫门,也“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那恶徒穿着草鞋,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带着一脸憎恶的神情,肆意嘲笑道:“哼,作左卫门,很痛苦吧?”
“唔……你、你到底是谁?卑鄙小人!”
“嘿嘿嘿,这种临死前的咒骂,还是省省吧。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哼,难道你忘了大月玄蕃?”
“呀,你、你竟然是玄蕃——”
作左卫门挣扎着挥舞手脚,另一个黑衣人大草额平赶忙上前死死按住他。玄蕃先是一顿恶毒的咒骂,接着对准作左卫门的咽喉,狠狠刺出致命的一刀。
“太可惜了!千浪!千浪——”
两声呼喊女儿名字的声音,成了他最后的绝叫。这声音,无论相隔多么遥远,想必一定会,一定会传入千浪的梦中。之后的骚乱自不必说。所幸,从小川中落水的车夫口中,得知了是大月玄蕃下的毒手。在松平家派出急使之前,由良的传吉便乔装打扮,换乘了一辆三人拉的快车,一路朝着福知山疾驰而去。此时,正是深夜子时的尾声。
噩耗传来,快车抵达如意轮寺门前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寺内月巢庵的纸窗中,透出微弱的灯光。
因钟卷自斋的木剑而导致一足残疾的春日重藏,如今在弟弟的爱人千浪的照料下,日夜一心祈祷着新九郎能有所成就,早已抛开尘世的苦乐。
“重藏先生,千浪小姐,好像有快车到了寺门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一个小和尚跑到走廊边,打破了两人平静的生活。
“咦?快车?”
千浪和重藏都惊讶地跑到走廊边。只见几乎奄奄一息的由良的传吉,靠在车夫的背上赶来,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啊!这不是传吉吗?”两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重藏先生、千浪小姐,实在万分遗憾……”
传吉带着悲痛的语调说出这一句。千浪的心仿佛被早钟敲响,一阵剧痛。
对千浪来说,沉浸在悲痛的泪水之中,一个多月过去了——恰好在作左卫门去世后的第三十五天,如意轮寺月巢庵中,跛着脚的春日重藏和身着旅装的千浪,向住持及其他众人告别后,踏上了旅程。
弟弟新九郎肩负着打败钟卷自斋的重任。虽然自己腿脚不便,但协助千浪除掉大月玄蕃,并非力不能及之事。重藏毅然决然,仿佛又变回了昔日的武者,离开了庵堂。
临行之际,他将大致情况写成书信,派人快马加鞭送给新九郎,这便是送到生不动与兵卫家中的那封信。
在城边,由良的传吉带着众多手下前来送行。双方在简短的言语中,饱含着万般感慨,依依惜别。
这时,一名骑马飞驰而来的武士,轻盈地翻身下马,恭敬地说道:“请问是春日重藏大人,以及正木大人的千金吗?我并非公差。”
“是。”两人惊讶不已,赶忙伏地行礼。
家中的使者石渡勘太夫,私下传达了领主的心意,留下一包饯别之物后便离开了。里面是一包金子,还有松平忠房盖上花押的仇讨赦免状。
两人向着领主的城池伏地拜别,与由良的传吉挥手作别。几日后,他们带着如意轮寺住持的介绍信,前往京都寄竹派的普化宗明暗寺,获得了虚无僧的入宗许可。重藏和千浪都换上了鼠灰色的绢布僧衣,系上圆围带,手持天盖尺八。
漫长的旅途中,千浪的美貌与重藏跛行的武者模样太过引人注目。于是,他们取了法名,重藏沿用庵号,称月巢,千浪则化名竹枝。他们打算一边追寻玄蕃的踪迹,一边绕路走中仙道进入江户。从木曾路进入信州路,好不容易才来到碓冰峠。
同一天,同一时刻,从长野街道走来的两名浪人,在宿处的路口看到这两位虚无僧的模样,神色一惊。随后,他们如同追踪猎物的恶狼,眼神中透着凶狠,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千浪和重藏相互扶持着,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脚步柔弱,丝毫没有察觉到正悄然逼近的恶魔的脚步声。他们一步步朝着碓冰的深山走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鸟儿的啼叫声,似乎也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凶兆。
在峠口的岩石上,坐着一位奇怪的旅者。从清晨开始,他几乎大半天都一动不动,不知是在等待什么人,还是陷入了某种冥想。总之,他既不站立,也不挪动,只是静静地面对着前方浅间山的袅袅青烟。不知他是痴傻之人、隐士,还是狂人,总之,只能说他是个极为奇特的武士。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从他那深斗笠的帽带边垂到胸前的,是一大把随风飘动的黑色长髯。
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触动了他的心弦,他终于猛地站起身来,目光如荧荧之火,向四周扫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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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26 18: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伽罗之暗,谜样的御方

“千浪,你听,那鸟叫声。”
“哎呀,这鸟叫声很是稀奇呢。”
“这声音在深山里倒是能听到,不过,传说中有种叫佛法僧的鸟,虽闻其声,却无人见过其形,想必就是这种叫声吧。”
“如此说来,越发觉得这深山的幽深沁入身心了。重藏先生,还要多久才能走到开阔的地方呀?”
“快了,马上就能到山顶的平地了。这片栗树林下的黑暗,也着实漫长。”
“这倒和我们的境遇有些相似呢……”
碓冰峠的小道,人称八丁常暗,不见天日。
相互扶持着赶路的,是虚无僧竹枝和月巢,也就是千浪和春日重藏二人。他们草鞋上的绳结,甚至绑腿,都被清水浸湿。虽说已是夏天,但山中的寒气,却如穿行冰室一般,冷冷地逼人。
不一会儿,前方渐渐出现一道光亮。两人还以为是一片绚烂的花海照亮了双眼,却见一丛夏草中,突然站起一位头戴深斗笠的武士。他在两人面前猛地停下脚步,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泰然自若地展示着自己的存在。
“借过一下。”
重藏若无其事地手持天盖边缘,微微行礼,试图侧身走过。然而,那武士却跟着后退一步,伸出一只手,用力地将重藏的胸口推了回去。
“啊——”重藏侧身躲避,却因腿脚不便,险些摔倒。
千浪赶忙扶住他,美丽的眼眸瞬间怒睁。
“你想干什么!”
她竭力用充满男子气概的声音喊道。但即便愤怒,她那女性的娇柔嗓音,还是难以掩盖。
头戴深斗笠的武士,却异常沉着,甚至有些令人厌恶地说道:“哦,听到这声音,既新奇又怀念。”
“啊?”
“千浪,这位想必就是春日重藏吧?我便是你们正在四处寻找的大月玄蕃。真是令人想念啊。”他的态度傲慢极了。
“呀,你是玄蕃?”
“我可不是那种被你们喊打喊杀,四处逃窜的人。看看这尺八袋的背带,是不是很结实?”
“好啊!”重藏立刻抛开天盖,尽管腿脚不便,仍迅速摆好架势。
千浪也悄然抽出短刀,寒光一闪,急切地喊道:“你这骗杀我父亲作左卫门的大月玄蕃,拿命来!”话音未落,猛冲上前。
千浪虽为女子,却怀着满腔怒火,这一刀迅猛无比。玄蕃赶忙举刀,在胸前向左精准地挡开。
“别急,我可是在此恭候多时了。”
玄蕃的大刀,在千浪和重藏之间摆出三七开的“兵”字架势。
这时,重藏那冷峻的小太刀,不慌不忙,只见他猛地欺身而上——
“为义拔刀相助!”
一声如裂帛般的怒吼,重藏身形随剑而动,如飞弹一般,瞬间刺向玄蕃的鬓角。玄蕃在桔梗河原时,就已深知这真荫流太刀的厉害,不敢硬接,向后跃出一两步。
“哼!”他将全身精气凝聚在刀柄上,重新摆好架势。
就在这时,一直寂静无声的前后岩石阴影中,突然窜出十四五名市井无赖。而早已与玄蕃暗中约定好信号的大草额平,一马当先。
“先把那女人解决掉!”
千浪瞬间被一群黑衣恶徒淹没。额平抽出长刀,趁着重藏分神,突然从背后狠狠砍去。
“啊!”
重藏因分心一旁,急忙挡开额平的刀,正想冲向千浪身边时——
“哼,你认命吧!”玄蕃和额平从左右两边拦住了他。
如今,面对如此众多的敌人,尤其是玄蕃和额平两人那凌厉的剑招,即便强如春日重藏,也难以招架。唉,要是他的腿脚健全该多好啊。
山间澄澈的空气中,刀剑碰撞的声音,意外地传进了远处某人的耳中。
在那传说中天狗的评定岩上,从清晨起就一直默默凝视着浅间山烟雾的长髯武士,此时不知为何,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突然站起身来,手中的斗笠“嗖”的一声,被扔到了眼前的悬崖下。然而,斗笠被茂密的青叶吞没,没有任何回应。
“咦?”
他俯身将耳朵紧贴在评定岩上,仿佛在凝思着这片寂静天地中正在发生的事。

狂吠着扑上来的恶徒们,瞬间击落千浪手中的武器,接着,如同将她的身体抛入波涛之中一般,轻易地将她扛起,朝着那阴森的栗树林下的小道,一拥而入。
就在这时,除了这阵骚乱声,从评定岩倾斜而下的栗树林中,有个人影如雷鸟或鼬鼠般迅速,朝着恶徒们的方向,“沙沙沙沙沙沙”地飞奔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
“啊!”一名在前的恶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紧接着“笃笃”两声,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大刀的青光纵横闪烁。
“不好,有人捣乱!”
“准备迎敌!”
千浪的身体刚被扔出,恶徒们便朝着剑光蜂拥而上。
然而,瞬间便有一人被敌人迅猛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其他恶徒们顿时乱成一团,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与此同时,鲜血如雨点般左右飞溅。
“这家伙不好对付,别大意!”
听到呼喊声,剩下的恶徒们顿时心生怯意,如蜘蛛四散般,朝着来时的方向狼狈逃窜。
另一边,落入大月玄蕃陷阱的春日重藏,被两人的强剑夹击,正陷入一场激烈的苦战。无奈重藏腿脚不便,防守的铁壁偶尔也会出现破绽,令人惋惜的是,一处又一处,虚无僧衣被擦伤的血痕渐渐增多。
“你已是我的囊中物。”
玄蕃暗自得意之时,突然,先前那群人如被风暴驱赶一般,慌乱地朝着四面八方逃窜。玄蕃心中一惊——
“怎么回事?”
他回头望去,只见眼前突然站着一位身形魁梧的武士。
武士大喝道:“虚无僧,我来助你!”说着,便朝着惊愕的玄蕃,气势汹汹地挥出凌厉的一刀。
“呀?”
大月玄蕃一眼看到此人,顿时脸色惨白,惊慌失措地逃窜而去。剩下的大草额平,既无法抵挡重藏的追击,又不知如何是好,就在犹豫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被一剑砍倒,接着,重藏又一剑劈开他的胸膛,“扑通”一声,他便倒在了血雾之中。
“作为武士,你们这群人真是卑鄙。虚无僧,你没受重伤吧?”
“请问您是哪位?多谢您出手相助。”
“去找些清水,赶紧清洗一下手上的擦伤。哦,正巧我带着伤药,分你一些。”
手持印笼,将秘药倒在掌心的黑髯武士,这时,不经意间与伏地行礼的重藏目光交汇——
“啊?”两人同时惊讶地叫出声来。
“这不是春日重藏大人吗?”
“您是钟卷自斋先生?”
这时,稍晚一步赶来的千浪也到了。两人再次向自斋诚心行礼。钟卷自斋左手捋着那漂亮的长髯,久久地凝视着这两位奇特的人物,沉默不语。
“重藏大人,在此与您相遇,自斋深感欣喜,同时也想向您道歉。在桔梗河原的比试中,因意外的发力,让年轻的您落下了终身残疾,想必您一定对我心怀怨恨。”
“不,绝非如此。”重藏断然说道,“自那以后,我便在如意轮寺的禅房潜心修行。虽说有时也会对自己技艺未熟而感到苦恼,但从未对您心怀怨恨。只是我弟弟新九郎,因我致残之事,决心改变自己,立志一定要在您的剑下赢得一场胜利,为此踏上了漫长的修行之旅。这也是武士道的精神,我暗自为他感到欣慰。”
“此事我在大津的宿处,听一位名叫由良的传吉详细讲过。我已与他约定,无论何时,只要新九郎大人时机成熟,我定会与他一战。话说回来,我很好奇,您和千浪姑娘,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为女子,为何要扮作虚无僧踏上旅途呢?”
在山阴晴天的比试场上,虽是以终生遗憾分别的对手,但此刻在此重逢,自斋面对重藏,感受到他谦逊而威严的气质,以及武士道的胸怀,心中不禁感叹,这才是真正值得敬仰的大剑豪。
“啊,我确实比不上此人。”
重藏深受触动,心中暗自认可,眼前这位才是真正掌握精妙剑术之人。于是,他不再有任何疑虑,将视玄蕃为仇敌的缘由、千浪的身世等,详细地告知了自斋。自斋听完后,说道自己正在寻找富田老师的旅途中,若见到玄蕃,定会将其擒获,或者设法通知他们。
最后,他还说道:“期待令弟新九郎大人早日在我剑前展现英勇身姿。若您见到他,请代我转达。”
不久,三人并肩走下碓冰峠。途中,在松井田,自斋因要去拜访一位剑友,便与他们告别。千浪和重藏再次化作隐匿于世间、将流转寄托于一管尺八的虚无僧,一边留意着玄蕃的踪迹,一边沿着中仙道的驿站,逐渐向江户的朱引内靠近。

那晚的风暴甚是可怕,瞬间将如银河繁星般聚集在隅田川的乘凉船灯火吹得七零八落,河水化作一片昏暗的浊流。
故事至此,且将视角转到春日新九郎的身上。
当晚,他从其中一艘船上被卷入奔流的河底,那时,他已完全失去了意识。
“啊,那浪头可真是吓人啊!”
“比起浪头,那风才叫猛烈呢。您平安归来就好。”
“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毛骨悚然。或许是因为衣服全湿透了,我到现在牙齿还在打颤。啊,好冷……”
“比起这个,御方大人呢?”
“出乎意料的是,御方大人靠着船舷,神色平静地看着那可怕的闪电。”
“哎呀,平日里,御方大人连露水都受不了,如此娇弱,可这时却……”
“果然,人的本性,在这种时候就显露无遗了。”
风暴平息后,月亮仿佛在嘲笑众人般,明亮地照耀着大地。此时,水流稍缓的岸边,年轻女子们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一艘屋形船刚刚靠岸。从下游浜町边缘的那座宅邸望去,一看到船,想必一直担忧的老妇人和丫鬟们便立刻跑了出来,将浑身湿透的同伴拉上岸,轻声安慰着。
“这会儿,吵闹的话就稍后再说吧。赶紧把御方大人带进去,准备好换洗衣物、热水,不然大人会着凉的。”
“是。”
被老妇人数落的丫鬟们,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对着屋形船内轻声说道。虽说这是艘屋形船,但一眼望去,其构造与普通百姓用的船不同,是一艘装饰着金箔御帘的华丽三挺橹船。然而,暴风雨毫不留情,即使是这般高贵的船只,也被折腾得够呛,紫色的帷幕、金襕边的御帘,都被无情地撕裂。
“御方大人,迎接您的人来了。”看起来像是宅邸仆人的武士,跪在船舷边说道。
这时,从破损的御帘中,传出一个奇妙的声音,御方的身影,在半月光辉的映照下,显露出来。
“啊,天气变好了呢……”
她轻声呢喃着,眼神迷离,仿佛被三叉的银色波浪、佃岛的芦苇洲吸引住了,丝毫没有马上上岸的意思。
不知是否因月光的缘故,她的面容如白琅雕琢般,白皙得恰到好处,线条分明。她的美貌,难以用言语形容,既似青春芳华,又美得超凡脱俗,让人难以揣测其年龄。她那如兰般的眼眸、纤细的腰肢,身姿宛如天女下凡。
只是,若要从她身上找出一点特别之处,便是左眼角稍下方,有一颗如白鱼眼眸般的黑痣——还有一点令人奇怪的是,她那乌黑的秀发,不知为何,被齐齐剪断,梳成了冷冷的垂发。
“御方大人,您可别着凉了。”侍女们齐声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御方才如梦初醒,回头露出一抹微笑。
“你们也一定很冷吧?咱们上岸吧,有谁能来牵我的手吗?”
“大家一起……”丫鬟们兴奋地纷纷伸出手。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被什么推动,御方乘坐的船猛地摇晃起来,许多人因看到水而惊呼:“呀!”随后,众人摔倒在栈桥之上。
武士和老妇人惊讶地看向船舷,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啊,是个溺水的人。”
“真晦气,别让御方大人看到,快,快!”
“把他冲走吗?”
“这还用问……”
老妇人用扇子遮住脸,厌烦地说道。武士也以同样的口吻,命令船工赶紧把溺水者冲走。
听到“溺水者”三个字,众人都纷纷移开目光,不敢多看。只有那位被称为御方的女子,静静地凝视着漂浮在船舷阴影处的那具毫无生气的物体。

浜町菖蒲河岸的御船御殿,在将军家船只出行的时节,是御台所带领大奥的女官们前来观赏的别馆。不知从何时起,一位艳丽的贵妇在此居住,她与侍奉的老妇以及众多丫鬟一起,静静地欣赏着佃岛、品川的海景,过着如同小型女儿国,或者说是一个奇特的女性大家庭般的生活。
随着居住者的变化,这地方的名字也渐渐改变,不知何时起,人们不再称呼它为御船御殿,而是习惯称之为菖蒲御寮。然而,这座寮的主人,那位剪着短发的美丽女子究竟是谁,有着怎样的身世背景,即便好事的江户人,至今也一无所知,这也算是一件奇事。
尽管如此,御方那光彩照人的身影,却频繁出现在堺町勘三郎剧团的帷幕后、浅草寺的四万六千日庆典、爱宕山的赏花帐篷、绫濑的赏月会、隅田川的乘凉船上——几乎在江户人游玩的所有热闹场所,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可谓十分亲民。但即便如此奢华,奉行所却对她毫无察觉,也从未听闻她有借债或赊账给龟甲店、绸缎庄的情况,更没有任何市井之人知晓她这宅邸内部的情况。
此刻,御方刚从晨浴中起身,带着麝香和白檀油的香气,走进化妆间。她静静地精心打扮着,仿佛要将内心的宁静融入这一身装扮之中。
“御方大人。”
“什么事?”
御方从镜子前回头,看到身后伏地的老妇水濑,她的神情已如黎明之花抖落露珠般,完成了晨起的准备。
“方才,藓伯大人如往常一样,诊视过后回去了。”
“这样啊。那他说今早的病情如何?”
“他说已经无需用药了。”
“啊,好得这么快……”
从水濑的话语中推测,似乎这寮里住着一位卧床的病人。然而,对于医师藓伯说病情好转的消息,御方不知为何,听后却面露不满之色。
“那么,我拜托他的药呢?”
“我好不容易说服藓伯大人,他答应帮忙。说是强效的兰药,我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弄错剂量。”
“放心吧,所谓兰药,我在京都也接触过各种药物,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我把药放这儿了。”
看着老妇水濑退下后,御方拿起留在那里的银纸包裹的秘药,稍微闻了闻香气,然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将其藏进了蝶贝镶嵌的小盒子底部。

剑难(剑之磨难)——这两个字,仿佛是被恶魔创造出的。
春日新九郎此时,真切地第一次思考起自己与这两个字紧密相连的宿命般的身世,同时,对于自己不可避免地迈向这宿命的奇妙,感到惊愕与恐惧。
那么,此刻正这般思索的新九郎身在何处呢?他正静坐于菖蒲寮御方房间仅隔着四间宽走廊的、具有利休风格的偏室之中。
自从暴风雨之夜在这寮的后院被御方救起,已然过去十多天了。从老妇人和侍女那里,新九郎大致了解了这宅邸的情况后,便想着尽早回去。然而,御方以他身体状况为由,一直没有答应。
正巧,今早前来诊治的藓伯说之后只需调养即可,新九郎便借此机会,执意要起身离开。此刻,他正久违地眺望着平和的白帆行驶的河口。然而,目光虽在此处,新九郎的脑海中,却始终清晰地浮现着“剑难”二字,思绪也随之蔓延,回忆起种种过往,甚至追溯到了八九岁的幼年时光。
没错,那时新九郎的母亲还在世。如同精致美丽的人偶般的小新九郎,曾被母亲带去城边的神社参拜。
如今,新九郎已记不清那是哪座神社了。但他记得,在回程的路上,自己站在一位令小孩子心生畏惧的老人面前,被他用闪闪发光的天眼镜仔细端详面容。后来回想起来,那大概只是个普通的算命先生。而他的母亲,对这类事情有着特别的执念。
从那之后,母亲常常把新九郎叫到无人之处,语重心长地训诫他道:“新九郎啊,你的面相,有着可怕的剑难之相,还有比剑难更可怕的,是女难之相。你要明白,千万不要忘记。不要与人争斗,要性情温和。‘剑’这个字,意味着利刃,为了不让你因剑而遭遇横死,母亲我向各方神明都祈祷过了。所以,你自己也要格外小心啊。”母亲含着泪,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些话。
在母亲面前,乖乖低头聆听的新九郎,即便到了现在,母亲当时的话语仍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难以磨灭。
“剑难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啊,难道我真的有着会因此丧命的面相?”
后来,这样的想法,成为了他变得胆小怯懦的重要原因。
无论被人如何辱骂为胆小鬼、没出息,这种恐惧一直伴随他到十九岁。然而,对于母亲告诫的“比剑难更可怕的女难”,由于当时他年纪尚小,对异性毫无概念,或许是没能深刻理解,又或许是完全忘却了,一直到现在。此刻,在菖蒲寮的深处,正沉浸于思索自己命运奇妙之处的新九郎,对于“女难”更是毫无防备。
“咯咯咯咯咯,看来你真是忘得一干二净啊。”
突然,传来一阵柔美婉转的笑声。
新九郎猛地一惊,回头望去,透过簾户,看到的正是时常来到他枕边,温柔与他交谈的寮主人御方。
“您什么时候过来的?快,请进。”
“春日先生,是谁允许你起身的呀?”御方走了进来,微笑着说道。
新九郎以为她是在责备自己,赶忙认真地解释道:“承蒙您无微不至的关照,实在是万分任性。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想必那些与我有缘分的人也在担心我,所以今日想请您允许我离开,日后我定会再来登门道谢。”
“嗯,你说得有道理。”御方脸上仍带着微笑,如姐姐看着弟弟般,略带调侃地说道,“不过,你说那些如此担心你的人,究竟是谁呢?”
“是一直照顾我的旅店老板。您或许不认识,他叫生不动与兵卫。”
“哎呀,我可清楚着呢。”
“我真的没有其他理由。”
“既然你这么会找借口溜走,那我今天也让你见识一下。春日先生,你看了这个,恐怕就再也编不出什么借口了。”
御方从金绣腰带间抽出一把小扇,迅速打开,那是一把红底银绘的女用小扇。
“咦?”新九郎一脸疑惑,歪着头。
御方指着扇子,又带着令人难以招架的妩媚笑容说道:“你一脸老实的样子,怎么可能不认识这把扇子呢。春日先生,暴风雨前夜,在首尾松树下,你与一艘船擦肩而过,船上有位女子把这把扇子扔给了你,对吧?结果风一吹,扇子落到了我的船上。当时离得不远,我可把当时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哦,还以为你们是恩爱的恋人呢。”
“绝无此事。”新九郎急忙否认,这才终于想起那晚匆匆瞥见的阿娜的模样,“我与那女子绝非恋人关系。”
“呵呵呵,你这般急切否认,我都能猜到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想见那个女子,所以才急着离开这里……”
“您怎能如此调侃我。新九郎最近实在是困扰不已,但绝没有想要逃离的想法。”
“你确定没有吗?”
“……”
“春日先生,我与你也算是格外亲近,以后就称呼你为新九郎先生,应该也无妨吧。新九郎先生。”
“……”他微微颤抖着。
“怎么了?”
御方凑近的身影,散发着一种仿佛包含了所有男人喜爱的迷人香气,那魅力让新九郎几乎为之眩晕。

越是难以解开的谜团,越想去解开。
所谓美丽的惑星,指的或许就是御方这样的女子吧。优雅的言辞、高贵的气质,还有那曼妙的身姿。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毫无瑕疵的贵妇。然而,此刻御方凝视着新九郎的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让男人都难以直视的情焰,仿佛喷薄而出的炽热欲望,如熊熊烈火般清晰可见。在那一瞬间,御方那美丽的黑发、如兰花般的睫毛与眼眸,甚至左眼下的黑痣,她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充满情血的女性肉体,让人只想咬上一口,尽情蹂躏,完全沉浸在那难以抑制的欲望之中。不,御方一定是饥渴难耐,无疑是被某种东西折磨得疯狂了。
这个深深的谜团,随着御方身世和境遇的逐渐明朗,或许会得以解开。在此,暂且先不急于剖析御方那华丽外表下的真实模样。
“你真的,真的能肯定地说,不想逃离这里吗?”
御方的声音也变得认真起来。新九郎不仅被问得哑口无言,眼前的奢华景象以及那浓烈得难以言喻的伽罗香气,让他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你真的打算在这里长住,我可以给你安排五人、甚至十人的侍从。不,我会让你尽情享受更加奢华的生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的心意,你应该能大致明白……”
“不,不行!”新九郎松了口气,说道。
“啊,不行?为什么不行?”
“对于新九郎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为、为什么呢?”
御方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握住新九郎的手,激动得浑身颤抖。而新九郎却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抓住了一般,本能地缩了缩手臂。
“告诉我为什么不行!你不说清楚,我心里难以平静。”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便将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既已解释清楚,还请您务必允许我离开。”
新九郎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后简要地讲述了自己的重要缘由。
果然,御方也不禁被单纯纯洁的新九郎的故事所触动。然而,她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似乎更加深了对这位充满男子气概的武士的倾慕之情。
“我明白了。我不再勉强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请求。今晚至少在寮里住下,明天早上、中午,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承蒙您的大恩,我实在无以为报。”
“但若是就此分别,我实在不甘心。你一定要答应我,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来探望我。”
“这是自然,我定会前来拜访。”
“作为誓言的凭证,我先保管这个。”
“啊,那是……”
新九郎还没来得及阻拦,御方便拿起一旁的大刀,迅速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但新九郎觉得,那不过是腰间的佩刀,或许只是一时的玩笑,并没有太过在意。傍晚时分,如往常一样,他在饭后服下一包药,就着水一饮而尽,然后上床休息。
然而,不知为何,新九郎做梦也没想到,那包药早已被御方暗中换成了藓伯的秘制安眠药。
兰药的药效立竿见影。新九郎刚一靠上枕头,脸颊到头发周围,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一阵急促的呼吸后,他陷入了昏迷,仿佛灵魂与肉体都被抽离,陷入了无尽的麻醉深渊。
夜深了,寒气渐浓。偏室的灯火昏暗,一只飞蛾扑腾着翅膀,白色的粉末从它身上飘落,洒在新九郎的脸上。
这时,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悄然穿过走廊,在簾户外面停留了一会儿,窥探着屋内的动静。从簾户的缝隙中隐约映照出的身影,正是御方无疑。
御方单手抱着冷色调的蜡色刀鞘的大刀,用另一只手轻轻打开簾户,如魔女或蛇一般,悄然靠近新九郎,然后轻轻把手伸向他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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