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52|回复: 0

[分享] 陈渐《西游八十一案·1.大唐泥犁狱》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5-8-24 21:43: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楔子一


大唐武德四年,益州空慧寺。

和尚的僧袍拖在石阶与青苔之上,三尺戒刀摩擦着青石,发出金石之音。日色朗照,禅房内似乎幽宓无人,只有远远的几处鸟鸣。

然而当和尚走上石阶,禅房内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虽为杀人事,亦是菩提心。但若存了杀人念,你便落了下乘。”

和尚身子一抖,提着戒刀慢慢推门而入。

“终于要动手了吗?”老僧趺坐在蒲团上,含笑看着他。

和尚眼中涌出了泪水,手捧戒刀,木然道:“这把刀,弟子浸泡在深泉中三夜,上有浮游三千;又曝晒三日,上有佛光百尺。特来为师父送别。”

老僧只是微笑看着他,脸上露出浓浓的不忍:“今日之后,对老衲而言,无非一死而已,诸德圆满、诸恶寂灭。三界红尘,再不入我眼。可你……今日之后,诸天神佛,将再不会庇佑你;世人亲朋,再不会赞颂你;这大唐天下,将再无你的立足之地;你内心的戒律也会轰然崩塌,你将终生躲藏于黑暗之中,逃避着自己的内心。你的修行将永远不会成功,死后沦入泥犁阿鼻狱,受那无穷无尽、亿万劫的苦……这些,你能忍受吗?”

“弟子……”和尚的额头冷汗涔涔,却咬牙道,“弟子纵九死而不悔。”

“死,是最简单的事啊!”老僧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或许,这便是你的修行之路吧!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咄——”

一偈唱完,闭目垂眉,宛如入定。

和尚忽然泪流满面,伏地大哭,随后手中戒刀一挥,颈血上冲三尺,老僧的头颅砰然而下。

戒刀叮当落地,这一刹那,和尚的脸上血痕弥漫,竟有一丝狰狞之色。他兜起僧袍,裹住老僧的头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步步朝禅堂外挨去。

千年古禅堂,百年青石阶,淋淋漓漓洒了一路的鲜血……





楔子二


大唐武德六年,河东道霍邑县。

县衙门在城东,面前是繁华的正街,衙门口坐北朝南,开着八字墙,墙上张贴着各种公告,日晒雨淋,现出斑驳的颜色,风一吹,破烂的纸片从墙上撕裂,被风卷着飘扬远去。

霍邑是河东重镇,从黄河渡口的蒲州去太原的必经之地,人烟繁华,商旅众多,县城热闹无比。这一日黄昏,就在正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名灰袍草鞋的僧人远远走来,他手中持着一只红檀木的木鱼,手里的木槌有节奏地敲击,发出悠远的响声,和这喧嚷的大街很不协调。

那和尚到了县衙的八字墙外,看了看台阶上架着的鸣冤鼓,并不去敲,忽然诡异地一笑,手里敲击着木鱼,抬脚走上台阶。

二堂上,霍邑县令崔珏斜倚在一张红底轧花羊毛毡上,翻看着凭几上的卷宗。正在此时,忽然听见仪门外响起嘈杂的声音,木鱼声声,震荡耳边。

“怎么回事?”崔珏不高兴地道。这位县令二十有八的年龄,相貌儒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纵使穿着绿色官衣,戴着软脚幞头的官帽,也没那种严肃气概,懒懒散散的,颇有魏晋名士的风度。

门外有胥吏奔了进来:“启禀大人,衙门外有个僧人闯了进来,非要面见大人。我说大人正在处理公务,稍后通报,他居然大力敲起了木鱼。”

那胥吏话音未落,木鱼声中,一声佛偈响起:“一钵千家饭,孤僧万里游。为了生死事,乞化度春秋。明府大人,贫僧不远万里而来,特向大人化个缘法。”

崔珏笑了:“这和尚有点意思,请来吧。”

和尚在差役的带领下,一脸平和地走进堂上,也不待招呼,径直在崔珏对面盘膝而坐。

“大师法号怎生称呼?”崔珏见这和尚粗狂,也不起身,淡淡地问。

“法号是甚?”和尚一翻眼珠,冷冷道,“只为佛前一点缘,何必名目污人间。”

“哦?”此时禅宗还未兴盛,净土宗风靡大唐,打机锋的和尚不多,崔珏一时新鲜起来,含笑问,“和尚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从娘胎里来,到我佛钵盂中去。”和尚道。

崔珏无奈了:“那么……法师来找下官有什么事?要化什么缘法?”

“贫僧要化的物事,只有大人才有,因此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不晓得大人给不给了。”和尚倨傲地道。

崔珏哑然而笑:“下官又有什么是别人没有的?”

“大人这条命!”和尚古怪地笑道,“这颈上头颅,身外皮囊。”

崔珏脸上变色,跪坐而起,脸色阴沉地盯着和尚:“法师在开玩笑?”

“这一路上,风霜磨去我三件僧袍,黄土洗掉我九双芒鞋,”和尚缓缓道,“只有我手中木鱼,越磨越光,可以照见我心。是否当真,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崔珏神情凝重,见这和尚年有三旬,面皮粗粝微黑,满头满脸都是风霜之色,身上的僧袍补丁摞补丁,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脚下的芒鞋更是连鞋底都磨穿了,脚跟直接踩在了地上。一双大手骨节宽大,茧子粗厚。看来确乎行走万里,不是来跟自己开玩笑的。

“下官这条命,怎么会引起法师的兴趣?”崔珏心神慢慢稳定,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你生于前隋开皇十四年,三岁能诵《论语》,七岁能作文章,年方弱冠,就名满三晋,诗词文章更是号称前隋第一,时人称许为‘凤子’,因此你便以凤子为号。不过你命途多舛,平生不得意。及冠之后,尚未来得及施展,就赶上隋炀帝三征高丽,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只好避难山中,这一避就是五年。大人可为少年志向难酬而感到悲哀?”

和尚的话在崔珏心中激起了滔天骇浪,他从容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半晌才喃喃道:“果真如大师所言。”

和尚也不理会,继续道:“五年后,如今的皇上为太原留守,听到你的才名,征辟为留守府参军,你本以为可以出人头地,一展抱负,没想到第二年皇上就兴兵反隋。本来皇上定鼎大唐,若不出意外,你跟着他进入长安,到如今怎么也是朝中重臣。可偏偏大军南下霍邑,你立了一场大功,改变了你的一生。皇上受阻,你崔大人献策,合围诱敌,击破了宋老生的隋军。于是皇上就命你为霍邑县令,驻守要地。宋金刚大军压到城下,你率领三百民军就敢发动夜袭;霍邑守将寻相要投敌,你带着两个家人到他府上行刺。霍邑被破,你率领全城百姓避难霍山之中,连一粒粮食也没留给敌军。刘武周、宋金刚被灭后,你治理霍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们无不安居乐业。我想问你,如此大功,为何皇上在位这么多年,你仍旧是个县令?”

听这和尚将自己前半生的经历娓娓道来,崔珏不禁呆若木鸡,手中握着卷轴,指节发白:“求师父指点。”

和尚陡然喝道:“心如泥犁火,本欲起无名。娑婆三千界,烧个铁窟窿!你相貌虽然文弱,但你的眼睛却燃烧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位置会是你的终点,你永不满足,不知疲惫。身居上位者,若不知你的欲求在哪里,他如何敢用你?”

崔珏身子一震,陷入沉思。

“哈哈,贫僧就为你指一条明路。”和尚怪笑一声,“大人是否知道,西方鬼世界,有泥犁之狱?”

“泥犁狱?”崔珏愕然片刻,他通读各教经典,自然不陌生,点点头,“按佛家说法,泥犁狱是欲界六道之一,佛家有《十八泥犁经》,说道,人死后,为善多者上天,为恶多者入泥犁。共有八热、八寒、游增、孤独等十八处。也有人译作‘泥犁耶’或‘捺落迦’,还有人称之为‘地狱’。”

和尚拈指微笑:“凤子之名,当真不虚。贫僧愿带大人前往泥犁狱一游,大人可愿意吗?”

崔珏彻底呆住了。

“有泥犁之王,名曰炎魔罗,欲在东土重开泥犁狱,掌管泥犁轮回,审判六道善恶,如今还缺一名判官。大人的智慧冠绝东土,透彻人心,霍邑百姓传言大人审善断恶,从无错讹,霍邑十万玲珑心,都比不上大人心有七窍。泥犁污秽,人间罪恶所集,正好借大人这千丈的无明业火压一压邪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和尚淡淡地笑着,眸子里燃烧着怪异的光芒。

“本官……我……我……”崔珏张口结舌,额头汗如雨下,竟不知如何回答。

“虚负高才,襟抱难开。这人间已经与你无缘,泥犁狱或许是你一展抱负的地方。”那和尚哈哈大笑,“贫僧言尽于此,这缘法化与不化,大人且自己思量。”

说罢,僧人狂笑着走出县衙。早已入夜,衙门里阴森幽暗,只有木鱼声悠悠地远去。

是夜,霍邑县令崔珏,以一条白绫自缢于庭前树下。





第一章





唐朝僧人,天竺逃奴





大唐贞观三年,春三月。

霍邑县的正街十里繁华,酒肆遍地,商旅们行色匆匆,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是从长安通往太原府的必经之路,自从武德七年大唐削平了最后一股割据势力辅公袥,唐朝境内一统,乱世结束,大唐突然焕发了难以置信的活力。武德九年李世民在渭水便桥和突厥结盟后,北方边境的威胁也减弱,从河东道到塞北的行商也日渐多了起来,霍邑日渐富庶。

这一日,县衙正街上远远走来一名僧人,这僧人年有三十,眉目慈和,举止从容,皮肤虽然晒得微黑,却有一股让人情不自禁感觉亲近的力量。身上的灰褐色缁衣虽然破旧,有些地方磨得只剩几根丝线,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着一只硕大的胡桃木书箱,看样子挺重,肩上的绳子深深勒进肉里,却仍旧腰背挺直,步履从容,无论何时何地,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眼内的一切都让他充满了喜悦。

而这和尚身后,却跟着一个满脸大胡子,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偏生裹着白色头巾的西域胡人。这胡人身材高大,身上背着个大包袱,一路上东张西望,顿时引起了百姓的围观。此时来大唐的西域胡人虽多,却大多聚居在长安和洛阳一带,其次是南方沿海的广州、交州、潮州和泉州,在这河东道的县城倒是很罕见。

在一群儿童跳跃拍手的跟随下,这怪异的一行二人来到了县衙门口的八字墙外。

在衙门口值守的差役也惊讶了老半天,见那僧人走上了台阶,才问:“这位法师,您到县衙有何贵干?”

那僧人施礼道:“贫僧玄奘,从长安来,希望拜谒贵县的明府大人。”

“哎哟,”差役吃了一惊,“长安来的高僧啊!可是不巧得很,我们县令大人前日去汾水堤岸巡查春汛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您老等着,小的这就去找个胥吏问问。”

玄奘合十道谢。

这个差役风一样跑了进去,另一个差役则殷勤地帮玄奘把背上的书箱解了下来:“法师,您老先歇歇。”书箱猛地一坠,差役险些没托住,“哟,这箱子这么沉……您就这么一路背着啊?”

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轻轻地接住了书箱。那个胡人将书箱放在地上,笑道:“这是宝贝。玄奘大师的,几十卷的,经书,从长安背着,到这里。”

玄奘呵呵一笑,并不言语。

差役瞧了瞧这胡人,见他汉话说得虽有些结巴,发音却很准,不禁有些稀罕,笑道:“你是哪国的?突厥?回鹘?还是沙陀?”这些年隋唐更替,连年征战,连乡野村夫都能把西域诸国说出来几个。

“我……”胡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大声道,“天竺人,中天竺,波罗叶。”

“天竺……”差役挠挠头,显然没听说过。

波罗叶嘴里咕哝了几句,显见有些懊丧。

玄奘道:“海内诸国,如恒河沙数,有远有近,有亲有疏,哪是所有人都能够明了的?”

波罗叶脸上现出尊敬的表情,躬身称是。

这个天竺人波罗叶,是玄奘从长安出来的路上“捡”的。他本是中天竺戒日王的驯象师,四大种姓里的首陀罗,贱民阶层。武德九年的冬天,中天竺名僧波颇蜜多罗随唐使高平王李道立从海道来唐,住在大兴善寺。随着波颇蜜多罗一起来的,还有戒日王送给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李渊的两头大象;随着大象一起来的,自然便是这位天竺驯象师了。

可波罗叶倒霉,这大象在大海上晃悠了几个月,又踏上唐朝的土地,一时水土不服,竟死了一头。这可是重罪,到了长安他就被使团的首领关了起来,打算返回中天竺后交给戒日王治罪。波罗叶很清楚,以戒日王酷爱重刑的脾气,自己让他在大唐丢了大面子,要么被烧死,要么被砍断手脚,于是他心一横,干脆逃跑算了,好歹这大唐也比自家富庶,不至于饿死。

这波罗叶擅长瑜伽术,偏生大唐的看守还不曾想过提防会这种异术的人,于是波罗叶把自己的身体折成一根面条一般,从鸿胪寺简陋的监舍里逃了出来,开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

这一流浪就是两年,直到去年冬天碰上玄奘。玄奘一是见他可怜,二来自己研习佛法,需要学习梵文,了解天竺的风土人情,便将他带在身边。这波罗叶觉得跟着和尚怎么都比自己一个人流浪好,起码吃住不用掏钱。况且这个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善,从此就不愿走了,一路跟着他。

波罗叶人高马大,汉话也不甚利索,却有些话痨,当即就跟那差役闲扯起来,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几乎有点拜把子的冲动。便在这时,先前那个差役急匆匆地从衙门里奔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头戴平巾绿帻的胥吏。

那胥吏老远就拱手施礼道:“法师,失礼,失礼,在下是县衙的典吏,姓马。”

“哦,马大人。”玄奘合十躬身,“请问明府大人何时能回来?”

“嘿,不敢称大人。”马典吏满面堆笑,“春汛季节,郭大人担忧汾水的堤坝,巡视去了。这都好几日了,估摸快的话今日申酉时分能回来,慢的话就明日上午了。法师找郭大人有事?”

“有些旧事想找明府大人了解一下。”玄奘道,“贵县明府姓郭?”

马典吏顿时语塞,心道,原来这法师连大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啊:“对,姓郭,讳宰,字子予。武德七年从定胡县县丞的任上右迁到了霍邑。”

“既然如此,贫僧就先找个寺庙挂单,等明府大人回来,再来拜访。”玄奘道,“据说霍邑左近有座兴唐寺,乃是河东道的大寺,不知道怎么走?”

“哦,兴唐寺就在县城东面二十里的霍山脚下。”马典吏笑着问,“还不知大师的法号怎么称呼?”

“贫僧玄奘,乃是参学僧,受具足戒于益州空慧寺。”玄奘道。

参学僧就是游方僧,以到处参学、求证为目的,四方游历,这种僧人一般没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挂单,只需出示自己受过具足戒后经官府发给的度牒即可。

玄奘以为这位大人在查验自己的资质,回答得甚是详细,没想到马典吏一听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师?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玄奘?嘿,据说苏州的智琰大法师辩难失败,竟伤心得哭了!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了三晋。他二十一岁出蜀游历,从荆襄到吴、扬,再到河北,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直至最后辩难,连自己的师父也无法回答,才怀着疑惑而去。

相比之下,智琰法师组织江汉群僧与他的一场辩难,在玄奘的经历中,不过是一朵细小的浪花而已。不过一个年轻的僧人对付十几个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们说得理屈词穷,在外人看来,那是相当传奇的一幕了。

玄奘摇摇头:“智琰法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贫僧,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

马典吏可不大懂什么法理之类,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就足够了。于是更加热情:“法师先别忙着走,在下先带您到一个地方看看。”

玄奘一阵错愕,这马典吏不由分说,命两个差役抬着大书箱,就带着他上了正街。马典吏太过热情,玄奘也不好拒绝,只好跟着他走,也没走多远,朝北绕过县衙,进入一条横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处宅第前。门脸不大,也没有挂牌匾,但门口的两尊抱鼓却说明这户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师,”马典吏介绍,“这里就是县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后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左边是县丞大人的宅子,右边是主簿大人的宅子。您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说一声。”

玄奘不禁有些发怔,自己明明说要去兴唐寺挂单,这马典吏怎么把自己领到了县令的家里?虽说富裕人家供养佛僧很常见,只要你有钱,请僧人住上几个月、些许年也没问题,可县令不在,难道还能住到他家不成?

马典吏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厮打开角门,见是他,急忙让了进去。马典吏匆匆走进,叮嘱那小厮要好好看顾法师。小厮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波罗叶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纪咧?叫啥名呢?家里几口人?阿爹和姆妈做啥的……”

一叠声的问话把小厮闹得发蒙。玄奘也无奈,这厮在大唐流浪了两年,别的不学好,却学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还喜欢掺杂到一块儿用……

这时,一个相貌平庸的大丫鬟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到了角门,探头看了看玄奘,一脸狐疑:“你就是长安来的僧人?你可通驱鬼辟邪之术?”

听了前一句,玄奘刚要点头,后一句让他顿时无语,只好硬生生地顿住,苦笑道:“贫僧修的是如来大道,驱鬼辟邪乃是小术,贫僧修道不修术。”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脸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惊叫一声,“驱鬼辟邪还是小术啊?哎呀,可找着高僧啦!大师,请,快请!死球儿,还不开中门?”

玄奘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叫“死球儿”的小厮一叠声地跑进去打开了大门,这时候马典吏也出来了,一脸堆笑:“法师,夫人有请,快快随我进来。”

玄奘无奈,只好随着马典吏走进了宅子。后面的波罗叶早就和小厮混熟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连你,爷爷奶奶的名儿,都告诉,俺了。咋不告诉俺,你叫啥名。原来,你叫,死球儿。”

那小厮一脸涨红,恼道:“我不叫死球儿。”

“那你,叫啥?”波罗叶奇道。

“球儿!”小厮怒目而视。

这座内宅其实是县衙的三堂,和前面通着,县令从自己家穿过小门就可以去二堂办公,不用走大街。内宅也挺宽敞,迎面是一座厅堂,三间宽阔,左右是仆妇下人的耳房,厅堂后是内院,是县令家眷的住处。厅堂侧面还有个月亮门,通向后花园。

马典吏和大丫鬟莫兰陪着玄奘进了会客厅,地上铺着花色羊毛坐毡,莫兰招呼众人坐下。马典吏却让那两个差役放下大书箱,说自己还有公务,不能久留,告罪一声,跟着他们离开。玄奘想要阻止,莫兰却好像巴不得他走,连连摆手,让球儿抬过来一张食床,奉上几样茶点,道:“法师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来。”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马大人将贫僧带到这里,到底有何事?”

莫兰犹豫了一下,道:“马大人乃是受我所托,找一位高僧来驱邪祟,具体什么情况,他并不知晓。事关县令内眷,他也不方便与闻,因此……还请法师莫怪。”

“祛邪祟?”玄奘哑然失笑,“贫僧已经说过,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术,佛法经咒是让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让众生明理受益的,那些驱鬼神、祛邪祟、呼风唤雨、符箓咒语,不是佛家正法。你还是去找个寺庙,甚或寻个道士好些。”

这莫兰显然不信,也怪马典吏把他吹嘘得狠了,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年游历天下,辩难从无败绩的高僧,怎么可能不懂法术呢?

“法师,我伺候夫人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大多数道士都是骗人的。”莫兰露出些尴尬的表情,“咱们霍邑的兴唐寺虽然灵验,可近在咫尺,有些话不方便让他们知晓……法师来自长安,云游天下……”

她话没说完,玄奘自然也听得出来,敢情是因为自己是个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们的隐私,办完事就走,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让人尴尬。

他苦笑一声:“好,你先说说吧。”

莫兰看了看厅内,除了波罗叶这个粗笨的海外蛮子也没有旁人,当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约从去年春上开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觉醒来,身上总会出现一些红痕。夫人也很疑惑,结果没几天就退了。但是过了几天,就又出来了。夫人还以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药,也没什么效果,因为那红痕来得毫无征兆,有时一个多月也不曾有,有时连着几天越发地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来越觉得这县衙鬼气森森的……”

莫兰说着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觊觎:“县衙阴气重,莫不是真有什么妖邪作祟?”

玄奘皱紧了眉毛:“这红痕究竟是什么模样?”

“千差万别。”莫兰道,“有些是长条,有些是红斑块,有些甚至青紫。看起来……”她眼里露出一丝恐惧,“看起来就像有鬼拿着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红斑上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颗粒?”玄奘沉思了一番,问道。

莫兰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心下无奈,自己好好一个研习佛法的僧人,却被人拉来驱邪,“那么,这些瘢痕出现在哪些部位?”

“哦,出现在……”莫兰正要回答,忽然屏风后面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一缕柔腻的香气飘了进来。

“哎,夫人来了。”莫兰说。

一名盛装少妇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这少妇高髻上插着步摇碧玉簪子,浅紫色的大袖襦裙,白腻的酥胸上还坠着镶蚌团花金钿,一派雍容富贵。人更是明眸皓齿,姿容绝色,尤其是身材,纤秾得益,似乎浑身的弧线都在弹跳着。即使玄奘这个和尚看来,也能感受到一种生命律动之美,与山间勃发的花草树木不相上下。

波罗叶到底是个驯象师,也不知道避视,瞪大印度人种特有的滚圆眼珠,盯着人家夫人看。果然见那夫人的洁白脖颈上有几块红色的瘢痕,团花金钿旁边的酥胸上,还有长长的一条红痕。

“这位便是长安来的高僧吗?”李夫人没注意这天竺人,乍一看见玄奘,不禁一怔,脸上露出一丝异色。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来躬身合十。

李夫人呆呆地看着玄奘,明眸之中居然满是骇异,竟一时忘了回礼,好半晌才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在一旁的坐毡上跪坐,洁白的额头上,竟隐隐渗出冷汗。

玄奘莫名其妙,只好趺坐,一言不发。

“法师来这里,有何贵干?”李夫人凝定心神,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问道。

“这……”玄奘更无奈了,是你们的典吏把我拉来,丫鬟把我拽来的,干吗问我啊?但又不能不答,“贫僧从长安来,本是为了求见郭大人,问询一些旧事。谁料明府大人巡视汾水去了,马典吏和莫兰姑娘便把贫僧找来,询问些邪祟之事。”

“邪祟?”李夫人倒愣了,转头看着莫兰,“什么邪祟?”

玄奘和波罗叶不禁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发呆。

“哦,夫人。”莫兰急忙说,“不是您身上的红痕嘛,您常说梦中见到些鬼怪,只怕县衙内不干净,咱们不是想着去兴唐寺做场法事吗?可您又担心这,担心那的,这不,我把法师请到了咱家里……”

她这么一说,李夫人的脸上霍然变色,狠狠地瞪着她,眸子里恼恨不已。

玄奘也明白了,敢情都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啊!

“莫兰……”李夫人恼怒不堪,却没法当着玄奘的面斥责,重重地一拍食床,“你给我退下!”

莫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发怒,但又不敢违拗,只好噘着嘴跑进了后宅。

李夫人面色晕红,更显得美艳如花,不可方物,尴尬地看着玄奘:“让法师见笑了。这婢女从小伺候我,疏了规矩,闺阁玩笑事,竟让她惊扰外人。”

“阿弥陀佛,”玄奘也有些尴尬,“是贫僧孟浪了。”

李夫人叹息了一声,眸子盯紧他,竟然有些失神。玄奘是僧人,自幼修禅,一颗心早修得有如大千微尘,空空如也,面前这美貌的夫人,在他眼中跟红粉骷髅差别不大,自然不会心动,然而却也翻腾出些许怪异:这夫人一直盯着贫僧作甚?

“法师是哪里人氏?”李夫人道。

“贫僧是洛州缑氏县人。”玄奘合十道。

两人似乎有些没话找话的味道。

夫人问:“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父母早亡,有三位兄长和一个姐姐。”

“你有兄长啊?”李夫人面露沉思,“你那三位兄长如今都做什么生计?”

“贫僧十岁出家,至今未曾回去过。出家前,大兄是县学的博士,那时还是前隋,如今我大唐政律,靠近府城的县,有了府学,不再设县学。缑氏靠近洛州,恐怕早已裁撤了吧!大哥如今身在何处,贫僧也不清楚了。”提起亲人,玄奘不禁露出些许黯然,眼眶微微湿了,“三兄务农,有地百顷;大姐嫁与瀛州张氏。倏忽十七年了,由隋到唐,由乱到治,洛阳一带乱兵洗劫这么多年,家人也不知如何了。”

李夫人想起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可怕乱世,也不禁心有触动,叹息不已:“那你二兄呢?”

“二兄陈素,长我十岁,早早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了,法名长捷。”玄奘道。

“长捷……”李夫人喃喃地念叨着。

“贫僧五岁丧母,十岁丧父。是二兄将我带到了净土寺,一开始是童行,十三岁那年剃度,做了小沙弥。”玄奘露出缅怀的神情,显然对自己的二哥有很深的感情,“太上皇灭隋立唐后,洛阳王世充对抗天军,战乱将起,二兄带着我逃难到长安,随后我们又经子午谷到了益州,便在益州长住下来。”

李夫人眸子一闪,急切地道:“那你二哥现在呢?他在何处?”

玄奘一怔,露出迟疑之色,道:“武德四年,贫僧想出蜀参学,游历天下,哥哥不允。我便留下书信,离开了益州,从此再未见过。”

“原来如此……”李夫人感慨不已,“高僧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玄奘默然不语。

“大师,”李夫人咬着嘴唇,显然有一桩难以决断的心事,半晌才道,“妾身有句话想奉劝。”

“阿弥陀佛,夫人请讲。”

李夫人美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一字一句道:“大师可否即刻离开霍邑,离开河东道?”

玄奘愕然:“夫人这是何意?”

李夫人却不回答,双眸似乎笼上了一层雾气,只是痴痴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仕女图。那仕女图细笔勾勒,极为生动,画中少女嫣然而笑,裙裾飞扬,直欲从画中走出来。看那眉眼,跟眼前的李夫人一模一样。

李夫人看得痴了,似乎忘了玄奘在场,喃喃地念着仕女图边上题的诗句:

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

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玄奘默默地听着,他虽然一心参禅,对儒学和诗词文章却并不陌生。细细听来,这首诗虽然淫靡绮艳,遣词用句却当真奇绝,如鸾羽凤尾,华美异常。仅仅这“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一句,设喻之奇、用语之美,便令人叹为观止。放到任何一个时代,与任何一个诗人比较,都算是上品。

既然是配画诗,看来是写赠给这位李夫人的,以李夫人的美貌,倒也配得上这首诗。这诗是何人所作?此人的才华,当真超绝。玄奘暗暗地想着,虽然念头略有香艳,但他浑然不觉,就仿佛面对着山间的花朵,盛赞生命之美,全没半分不洁的念头。

“不得如花岁岁看……”李夫人凄然一笑,这才醒觉过来,脸上露出赧然的羞红,“妾身沉溺往事,慢待了大师,莫要见怪。”

玄奘宽厚地一笑:“世事诸果,皆有诸因。连贫僧自己也在这六道红尘中迷茫,怎么敢怪夫人。”

李夫人黯然点头,振了振精神:“天色已晚,本该招待法师用些斋饭,只是我家大人不在,妾身不好相陪。我已经让马典吏在驿舍给法师安排好了房间和饭菜,就请马典吏陪着法师吧!”

玄奘急忙起身:“不敢,贫僧怎么敢叨扰官府,城外有兴唐寺,贫僧去那里挂单即可。”

李夫人点点头,目光闪动,又叮咛一句:“法师切记,即刻离开霍邑。天下之大,以法师的高才,迟早名震大唐,贵不可言,这霍邑……”

她咬咬银牙,却没再说下去。

玄奘合十不语,告辞了出去。李夫人倚门而望,看着玄奘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才无力地扶住门框,闭上眸子,喃喃道:“真的好像……”

两人离开后衙,在暮色里走上了正街。

波罗叶方才真是憋坏了,玄奘和李夫人对话,有些他不懂,即使懂了也不敢插嘴,把这个话痨急得抓耳挠腮,所幸食床上的茶点很合他口味,跟着玄奘这个和尚,可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他吃手抓饭惯了,便只顾往嘴里塞东西,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倾诉欲又上来了。

“法师,法师。”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一手拎着玄奘的书箱,追过来兴奋地道,“我知道,那位尊贵的夫人,得了啥子,病了。”

“嗯?”玄奘正在沉思,一时没听懂。

“那……”波罗叶急了,把书箱背到肩上,伸出一只手比画,“那,女奴,不是说,夫人身上,红斑,怀疑是,鬼掐吗?”

玄奘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使命是给李夫人驱邪,结果却让人尴尬,全是这位大丫鬟自作主张,人家夫人根本不领情。他苦笑一声:“哦,你知道什么了?”

“那夫人,不是病。是……”波罗叶忽然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汉话的词汇量有限,吭哧半晌,“是,锯刀锋。”

“锯刀锋?”这个词蛮新鲜,玄奘笑了,“这是什么意思?”

“锯刀锋,锯子……”波罗叶伸出右手的爪子,朝空气中划了两下,急道,“梵语,汉话,的意思,该就是这。锯子,刀锋。”

玄奘点头:“锯子和刀锋贫僧自然知道,可你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波罗叶想了想,咧开大嘴笑了,“就是,男女欢爱,情浓,欢悦,的时候,痉挛,忘情,用手和嘴,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痕。刺啦——”他五指一抓,口中还模拟,嘴唇一嘟,啵的一声,“你看,皮肤,红色印痕,像是刀锋,划过,锯子锯过。”

玄奘顿时呆住了。

其实怪不得玄奘,他自幼出家,除了佛法禅理不理俗事,禅心之固,有如磐石,再美的女人也动不得他半分禅心。而那位肇事者大丫鬟莫兰,她也没成婚,见了夫人身上的红印大惊小怪,只怕夫人也羞于启齿,这才拿邪祟来当托词,谁料这大丫鬟当了真……

“你……还知道些什么?”玄奘不敢轻视这家伙了,毕竟人生的另一面是自己完全没接触过的。

“还知道,”波罗叶挠挠头,“县令家,一个夫人,一个小姐,还有,县令,怕老婆。”

玄奘忍不住了,呵呵笑起来。这个粗笨的家伙,也太有意思了,这才多大工夫,就把这些都摸清楚了。

“法师,”波罗叶迟疑道,“那夫人让,您尽快离开,霍邑。听她的,口气,怕有啥子大危险,您还是……”

玄奘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趟来霍邑,贫僧有一桩心愿要了。参佛之路,本就步步荆棘,如果真有危险,也是贫僧的一场因果而已。避又能避得过吗?”

“可是,怕危及您的,生命。”波罗叶急道。

玄奘不语,他性子柔和,却坚韧执拗,认准的事百折不挠。波罗叶连连叹气,却也没有办法。

两人走上正街,刚刚在入暮的街市上走了几十步,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法师!法师!玄奘法师——”

两人一回头,却见马典吏大呼小叫着,从后面追了过来,一脸的亢奋。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魁梧,六尺 有余的巨人。这巨人身材惊人倒也罢了,更奇的是,他竟穿着深绿色圆领袍衫,戴着幞头纱帽,腰带也是银带九扣。这分明是六品官员的服饰。

果然,那马典吏跑到玄奘面前,连连拱手,气都喘不匀:“法……法师,幸好找着您了。我家县令大人刚回到县衙,听到您来了,来不及更衣就追了出来……”

玄奘啧啧称奇,这一县之令居然是这么一位天神般的昂藏巨汉,他若穿上甲胄,只怕沙场上也是一员骁将。

这时那位县令郭宰已经到了跟前,看见玄奘的面容,立时就生出欢喜之意,长揖躬身:“法师,宰久闻法师大名,没想到今日大驾竟莅临鄙县,霍邑蓬荜生辉啊!宰劳形案牍,险些错过了法师。”

这位郭宰大人即使躬身,仍旧比玄奘高那么一头半,玄奘只好抬起胳膊,托他起身:“大人客气了,贫僧只是一介参学僧,哪里当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当得,当得。”郭宰眉开眼笑。这位巨人的身形虽然粗大,相貌却不粗鄙,谈吐更有几分文绉绉的味道,“天色已晚,高僧如果不嫌弃,可否到下官家里?下官也好听听佛法教化。”

玄奘刚从他家出来,想起李夫人的态度,本不想再去,可耐不住这郭宰苦苦哀求。他为人心软,性子又随和,只好重新往县衙后宅走去。波罗叶一手提着大包裹,背上还扛着书箱,郭宰见了,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一手抓起他背上的书箱,像提一只小鸡一般抓在手里,轻如无物。

“好,力气!”波罗叶赞道。

“哈哈,”马典吏得意地道,“我家大人可是在朔州一带和突厥厮杀了十几年呢。大人任定胡县尉六年,突厥人和梁师都不敢侵定胡县一步。”

玄奘点头:“果真是位沙场骁将,大人允文允武,真神人也。”

“哪里,哪里。”郭宰脸上赧然,“下官是一介粗汉,只知道报效国家,管他文官还是武官,朝廷让干啥就干啥。”

玄奘笑了:“看大人取的名,取的字,颇有儒家先贤之风。看来大人志向高洁,在庙堂之上啊!”

玄奘听马典吏说过,郭宰,字子予。孔子有个弟子就名叫宰予,字子我,为人舌辩无双,排名还在子贡前面,是“孔门十哲”之一。因此玄奘才有这话。

郭宰微黑的老脸顿时通红,讷讷道:“法师取笑了。下官只粗通文墨,哪有什么儒家风范。下官祖居边境,幼年时父母宗族为突厥人所杀,心里恨突厥人,就给自己起名叫宰,是宰杀突厥人的意思……”

玄奘不禁莞尔,马典吏也呵呵笑了。

“没想到,当了官之后,同僚们都说我这名字好,我请教了一位先生,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郭宰不好意思地道,“后来先生便帮我取字,叫子予。说你既然当了官了,就去去名字里的血腥气吧!我寻思着,先生取的字那自然是极好的,后来知道子予是啥意思了,还纳闷,这咋从宰突厥人变成宰我自己了?”

众人顿时捧腹,玄奘也忍不住大笑,只觉这位县令大人实在童真烂漫,心中顿时肃然起敬,在官场沙场厮混几十年,居然能保持这颗纯真之心,此人大有佛性。

几个人一路谈笑着,又回到了郭宰的家中。

李夫人没想到玄奘又回来了,知道是郭宰请回来的,也无可奈何。

“优娘,绿萝呢?”郭宰问,“让绿萝出来给法师见礼。”

李夫人闺名优娘,见丈夫问,答道:“绿萝申时去了周夫人家学习丝竹,还没回来。”

郭宰见女儿不在家,只好命莫兰去做了素斋,大家先吃饭再说。初唐官民皆不丰裕,宴席也挺简单,两种饼,胡饼、蒸饼,四种糕点,杂果子、七返糕、水晶龙凤糕、雨露团,以及几种素淡的菜肴。放在食床上,抬进来放在客厅中间,大伙儿席地跪坐。郭宰嗜酒,当着玄奘的面没敢喝,只是象征性地上了一坛子果酒。这果酒虽然寡淡,但也含有酒精,玄奘自然不喝,却也不忌讳别人喝,当下三个大男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李夫人则跪坐在丈夫身边,随身伺酒,举止虽然从容,神情却颇为忧郁。她并没有待多久,象征性地给客人们添了酒之后,就回了内院。

吃完了斋饭,天色已晚,马典吏告辞,玄奘也站起身来辞谢,打算先找个客栈休息。不料郭宰不允:“法师,您怎么能走呢?下官还想多留您住几天,来做一场法事。”

“哪一类法事?”玄奘问。

“驱邪辟祟。”郭宰叹息道,“衙门阴气重,这一年来内宅不宁,夫人夜里难以安寝,每每凌晨起来,身上便会出现些红痕。下官怀疑这宅中不干净,法师既然来了,不如替下官驱驱邪吧!”

玄奘顿时呆住了,与波罗叶彼此对视,眼睛里都流露出一丝怪异。

[1] 唐时1小尺为30厘米,1大尺为36厘米,小尺为特殊专用,民间通用大尺。郭宰身高折合现代标准,约为2.16米以上。​​​​​​​​​





第二章





锯刀锋,闺阁事





玄奘心中真是叫苦不迭,按波罗叶的说法,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与相公亲热时所致,问题是……她自家相公却以为有鬼,这不分明有鬼么?

要说在大唐,女子地位颇高,贞洁观相对淡薄。女子婚前失贞不罕见,婚后或者寡后偷情的事更是屡见不鲜。

但问题是……自己一个和尚,无缘无故地掺和这事儿作甚?

玄奘左右推托,但郭宰这人实心眼儿,认定是高僧,怎么也不放,先把马典吏撵走,跟着大门一关,就给他和波罗叶安排住处。玄奘算彻底无奈了。他极为喜爱这个巨人县令的淳朴,心想,若是以佛法点化他一番,哪怕此事日后被他知道,如能平心静气处理,也是一桩功德,因此不再坚持。

郭宰大喜过望,急忙命球儿将客房腾出来两间,给玄奘和波罗叶居住。

此时才是戌时,华灯初上,距离睡觉还早,两人重新在大厅摆上香茶,对坐晤谈。

郭宰开始详细讲述自己夫人身上发生的“怪事”,与莫兰讲述的无甚差别,玄奘心中悲哀,怜悯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能娶到优娘,乃是我郭宰一生的福分。”郭宰提起自己的妻子,当真是眉飞色舞,“优娘的美貌自是不必说了,您看看这墙上的仕女图,那便是优娘出阁前的模样。还有那首诗,更是把优娘写得跟天仙一般,嗯,就是天仙。”

玄奘顺着郭宰的手指望去,还是日间看到的那幅画,不禁有些惊奇,试探着问:“大人,这诗中的意蕴,您可明了么?”

“当然。”郭宰笃定地道,“就是夸优娘美貌嘛。”

玄奘顿时语塞。

“优娘不但美貌,更有才学,诗画琴棋,无不精通,更难得的,女红做得还好。”郭宰扬扬得意地拍打着自己的官服,“我这袍子,就是优娘做的。针脚细密,很是合体,就下官这粗笨的身材穿上去,也清爽了许多呢。”

玄奘一时不知该怎么跟这位大人对话,只好一言不发,听他夸耀。郭宰兴致勃勃说了半天,见玄奘不说话,不禁有些自责:“哎哟哎哟,对了,下官想起来了,法师您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霍邑,是寻下官有事的,回来时听马典吏讲过,这一激动,竟然忘了。”

说起此事,玄奘心中一沉,脸色渐渐肃然起来:“阿弥陀佛,贫僧来拜访大人,的确有事。”

“您说。”郭宰拍着胸膛道,“只要下官能做到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法师失望。”

“贫僧来,是为了查寻一桩旧案。”玄奘缓缓道,“武德六年,当时的县令是叫崔珏吧?”

一听“崔珏”,郭宰的脸上一阵愕然,随即有些难堪,点点头:“没错,崔珏是上一任县令,下官就是接了他的任。”

“据说崔珏是死在了霍邑县令的任上?”玄奘看着郭宰的脸色,心中疑团涌起,不知其中有何忌讳,但此事过于重大,由不得他不问,“当时有个僧人来县衙找崔县令,两人谈完话的当夜,崔县令就自缢而死?”

郭宰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朝厅外瞥了一眼,眸子不禁一缩:“的确如此。当时下官还在定胡县任县尉,是崔大人去世后才右迁到此,因此事情并未亲眼见着。不过下官到任后,听衙门里的同僚私下里讲过,高主簿、许县丞他们都亲口跟我说起,想来不会有假。法师请看,”郭宰站起身来,指着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树,“崔大人就是自缢在这棵树下!”

玄奘大吃一惊,起身走到廊下观看,果然院子西侧,有一棵梧桐树,树冠宽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

“向东伸出来的那根横枝,就是系白绫之处了。”郭宰站在他身后,语气沉重地道。

遥想七年前,一个县令就在自己眼前的树上缢死,而这个地方现在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官位现在是自己坐着,郭宰心里自然有阴影。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棵树,也不回头,低声问:“当时那个僧人和崔县令谈话的内容,有人知道吗?”

郭宰想了想:“这个下官就不太清楚了,也不曾听人说起。正六品的县令 自缢,这么大一桩事,如果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必定会在衙门里传开的。据说,当时的刺史大人曾派别驾下来,详查崔县令自缢一案,提取了不少证人证言。若是有人知道,当时就会交代的。既然从州里到县里都不曾说起,估计就没人知道了。”

“那么,那个僧人后来如何了?”玄奘心中开始紧张。

“那个僧人?”郭宰愕然,思忖半晌,终于摇头,“那妖僧来历古怪,自从那日在县衙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刺史大人还曾派人缉拿,但那妖僧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往何处,最终不了了之。”

玄奘一脸凄然,低声道:“连他法号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郭宰断然摇头,“若是知道,怎会缉拿不到?下官做县尉多年,捕盗拿贼也不知道有多少,最怕的就是这种没来历、没名姓的嫌犯。”

“当时县衙应该有人见过他吧?”玄奘仍不死心,追问道。

郭宰点点头:“自然,那和尚来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差役在,还有个司户的佐吏也见过他。不过那佐吏年纪大了,武德九年回了家乡;两个差役,一个病死了,另一个……怎的好多年没见他了?”

郭宰拍了拍脑袋,忽然拍手,说道:“对了,法师,下官忽然想起来了,州里为了缉拿,当时还画出了那僧人的图像。虽然年代久远,估摸着还能找到。下官这就给您找找去。”

这郭宰为人热心无比,也不问其中的缘由,当即让玄奘先在厅中坐着,自己就奔前衙去了。

县衙晚上自然不上班的,不过有人值守,郭宰也不怕麻烦,当即到西侧院的吏舍,找着值班的书吏。见是县太爷亲自前来,虽然有些晚,书吏也不敢怠慢,听了郭宰的要求,就开始在存放文书的房子里找了起来。

这等陈年旧卷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着的。玄奘独自一人趺坐在客厅里,闭目垂眉,捻着手上的念珠,口中默念《往生净土神咒》。据说念这咒三十万遍就能亲眼看见阿弥陀佛。玄奘念了九十七遍时,忽然听到门外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然后莫兰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可终于回来了。夫人都念叨过好多遍了,您要再不回来,就要派我去周夫人家接您了。”

一个少女慵懒的声音道:“学得累了,在那儿歇了会儿。周家公子弄来一个胡人的奇巧玩意儿,回头带你看看去。”

脚步声到了厅堂外,少女看见房中有人,奇道:“谁在客厅?大人呢?”

“今日长安来了个高僧,大人请在家中奉养。”莫兰道,“方才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大人去衙门里了。”

“唔。”少女也不在意,但也没经过客厅,从侧门绕了过去,进了后宅。

想来这少女便是郭县令的女儿绿萝了。玄奘没有在意,继续念咒,念到一百五十三遍的时候,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道是郭宰,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地面踩得像擂鼓一般。

“哈哈,法师,法师。”郭宰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扬起手中一卷发黄的卷轴,笑道,“找着了,还真找着了。”

玄奘心中一跳,急忙睁开眼睛,从郭宰手里接过卷轴,手都不禁有些颤抖。郭宰心中惊讶,于是不再作声,默默地看着他。

玄奘努力平抑心神,禅心稳定,有如大江明月,石头落入,溅起微微涟漪,随即四散全无。他从容地翻开卷轴,里面是一幅粗笔勾勒的肖像,画着一个僧人。画工很粗糙,又是根据别人的描述画出来的,和真人差得很远,只是轮廓略有相似。

给人的印象就是,眼睛长而有神,额头宽大,高鼻方口。从相术上看,这几处特征最容易遗传,看来官府这样画还是有些道理的。

玄奘痴痴地看着这画,眼眶渐渐红了,心中刹那间禅心失守,如江海般涌动。

“法师,”郭宰无比诧异,侧过头看了看那画,忽然一愣,“倒跟法师略有些相似。”说完立刻知道失言。哪有把声誉满长安的玄奘大师和一介妖僧相提并论的?

哪知道玄奘轻轻一叹,居然平静地道:“大人说得没错,这个被缉拿的僧人,像极了贫僧的二兄,长捷。”

郭宰霍然一惊,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才喃喃地道:“法师,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他顿了顿,沉声道,“您定然是认错人了,这僧人是官府缉拿的嫌犯,您是誉满长安的‘佛门千里驹’,怎能相提并论?您德望日卓,可千万别因一些小的瑕疵授人口柄啊!”

郭宰这话绝对是好意。别说是不是自己的二哥,玄奘也仅是猜测而已,即便是,入了佛门四大皆空,俗家的亲情远远比不上修禅重要。何苦为了一个还弄不清身份的嫌犯,毁了自己的修行?

玄奘却缓缓摇头:“贫僧做沙弥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千世界,并无什么不同;在空慧寺修禅,忽然一日,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然后参学天下,行走十年,到头来发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俗家的哥哥,与童稚之时,并无什么不同。”

郭宰见玄奘开始说禅,急忙躬身跪坐,表情肃穆。

“世人都以为,修行大道,取之于外,《往生咒》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能灭五逆、十恶、谤法;念三十万遍能见阿弥陀佛。立寺修塔,斋僧布施,写经造像,虽然可积下业德,又怎能比得上明性见佛?修禅即是修心。”玄奘道,“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千差万别,如恒河里的沙砾,如菩提树上的叶子,没有一粒一片是相同的,可是成就果位者,不胜枚举,这说明,每一条路都可以证道。谁又知道,我这趟霍邑之行,是否便是证道途中的必经之路呢?谁又知道,二兄长捷,犯下这桩罪孽,是否也是他必定要征服的魔障呢?”

“所以,”玄奘笑了,“看见亲人在涉水,就不敢相认,那不是没有看清他的人,而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郭宰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哽咽着叩头:“下官……呃,不,弟子明白了。”

玄奘对这个淳朴的县令没有丝毫隐瞒,原原本本地讲述了自己来霍邑的目的——寻找二哥长捷。

自玄奘从十岁那年被哥哥带到净土寺出家后,兄弟俩就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一则身处乱世,一旦分开就再难相见,二则弟弟还年幼,哥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弟弟。洛阳战乱后,兄弟俩逃难到长安,后来又一起去了益州,在那里待了五年。武德四年的春天,玄奘觉得益州的高僧再也无法解答自己修禅中的疑惑,就向哥哥提出两人一起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尤其要到赵州去寻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

可那段时间,长捷一直忙碌个不停,也不晓得在做什么,死活不愿意离开益州。另外,长捷也担心玄奘的安全,当时仍旧战乱,大唐实行关禁政策,行人往来关隘会查验过所。没有过所私自闯关,属于违法行为,判处徒刑一年。

长捷一再告诫他,但玄奘决心已定,只好留下一封书信,孤身上路,私闯关隘离开了蜀地。这一走就是数年。随着他的参学,名望日隆,所过之处无不传诵着一个天才僧人的传说。武德八年,玄奘到了长安,跟法雅、法琳、道岳、僧辩、玄会等佛门高僧交往多了,尤其是受邀开讲《杂心论》声名鹊起,被誉为“佛门千里驹”之后,才忽然听到了自己哥哥的消息。

玄奘这才知道,自己的哥哥,居然犯下惊天血案,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

武德四年,长捷在益州空慧寺,斩下了玄成法师的头颅,然后畏罪潜逃!

玄奘惊骇之下,伤心欲绝。玄成法师是玄奘深为敬仰的高僧,玄奘兄弟二人一到益州就居住在空慧寺,受到玄成法师的教导。这位高僧心地慈善,当时中原战乱,益州安定,无数僧人都逃难至此,空慧寺虽然也不宽裕,但玄成法师敞开大门,来者皆纳,庇护了无数僧侣。他对长捷和玄奘极为喜爱,甚至将长捷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赞誉兄弟二人为“陈门双骥”。

玄奘甚至一度怀疑,哥哥不跟着自己游历参学,是不是惦记着玄成法师的衣钵,舍不得走。没想到,仅仅四年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惨剧!

玄奘曾在长安城里详细打听,不过这里的僧人都是听人相传,也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后来他遇见一个在益州时认识的僧人,才问出了详细的经过——所谓详细,也就是官府介入后的过程,对长捷为何杀师,又逃向了哪里,其中有什么隐情,却说不上来了。

玄奘当即赶往益州,走访了昔日旧识。当地的佛门僧徒深恨长捷,对玄奘倒没有太大的怨恨,但他也没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他甚至拜访了官府,才知道官府对长捷杀师一案也没个头绪,根本找不到任何动机。玄成法师的衣钵无人与长捷相争。最近几年玄成法师身体抱恙,空慧寺大小事务,都是长捷一言而决。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对长捷又赏识,长捷地位显赫富贵,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怏怏地回了长安。

可去年,却忽然听到有人谈起发生在河东道的一桩旧案,说是一个僧人,无名无姓,不知是什么来历,闯入了霍邑县衙,与县令谈了一席话,居然让堂堂县令自缢而死。若是这县令做了什么贪污不法之事还好说,可晋州刺史调查之后,发现这个县令为官清正廉洁,政绩卓著,口碑之好,在整个河东道都是有名的。

这样一个前途远大的县令,居然被一个和尚给说死,实在不可思议。

玄奘详细打听,发觉这个和尚跟自己的哥哥年纪相近,身高也相仿,他不禁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哥哥长捷。

从贞观元年起,玄奘在长安见过天竺来的高僧波颇蜜多罗之后,就动了西游天竺的心思,这波颇蜜多罗是中天竺高僧戒贤法师的弟子,佛法禅理便已如此透彻深厚,那他师父又是何等的高僧?若是自己去天竺,能受到这位高僧的亲自指点,岂非一大幸事?

这么多年来,玄奘游历天下,名气越来越大,对禅理却越来越困惑,因此便下定了西游的决心。然而茫茫西天路,数万里之遥,其间隔着大漠雪山,又有无数异族,这一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路,能够抵达的机会极为渺茫,能够返回大唐的机会更是万中无一。

可是自己的哥哥身负杀师的罪孽和官府的通缉,至今下落不明,若不能查个清楚,只怕会变成心中永远的魔障,再无解脱之日。

玄奘于是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哥哥,查清其中的内情,然后就踏上西天路,走上那没有归途的求佛之旅。

听玄奘说完,郭宰陷入沉默,看着玄奘的神情颇有点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法师的心愿,下官深感钦佩。若能够有所帮助,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只是……”他犹豫了一番,颓然道,“对这个和尚,实在没有半点眉目,说句不恭的话,下官是县尉出身,若是有这个和尚的下落,早就将他缉捕归案了。”

“贫僧自然明白大人的心思。”玄奘道,“贫僧来找二兄,并非要洗脱他的罪名,世上自有法理,杀人偿命,这既是天理,也是人道,贫僧怎么敢违背?只是想寻到二兄的下落,问明其中因由罢了。”

郭宰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想:“法师,对这和尚,下官不清楚,可是对于前任县令崔珏,倒是有些耳闻,非常奇异。”

“奇异?”玄奘惊讶道,“此话怎讲?”

“县令崔珏,字梦之,别号凤子。据说前庭这棵梧桐树就是他亲手移栽,可能就是凤非梧桐不栖的意思吧!这人从武德元年就担任霍邑县令,文采出众,即便我世世代代居住在晋北,也很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这人不但文采好,还通兵法战略,据说当年太上皇反隋,在霍邑被宋老生所阻,就是他献策击破了宋老生。后来宋金刚犯境,他仅率领一些民军就敢夜袭宋金刚的大营,守将寻相投敌,他怀揣利刃,竟然跑到寻相府上刺杀。这人有文略、有武略、有胆略,还有政略,自从任霍邑县令以后,此人把霍邑治理得井井有条,深受百姓爱戴。武德六年,他自缢之后,当地人就有一种传说,很是奇诡。”

“哦,如何奇诡?”

“这霍邑百姓,都传说崔县令死后,入了泥犁狱。”郭宰沉声道,“当了炎魔罗王手下的判官,掌管泥犁狱生死轮回,审判人间善恶。”

“泥犁狱?”玄奘怔住了。

身为佛门僧人,他自然对泥犁狱不陌生。这泥犁狱的概念,从西汉佛教传入中国就有了,东汉时,曾是安息国太子的高僧安世高来到中国,翻译佛经,便译有《佛说十八泥犁经》。不过佛家对泥犁狱的说法各有分歧,民间传说更是名目繁多。具体泥犁狱究竟如何,八重还是十八重,佛僧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南朝时的僧人僧祐作了一部《出三藏记集》,所记载失译的“泥犁经”多达十余种。

“是的。”郭宰苦笑着点头,“传说……咳咳,才七年,居然成传说了……崔县令‘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这县里就有不少崔县令断案的故事,有一桩‘明断恶虎伤人案’颇离奇。说是霍山上常有猛兽出没。一日,一个樵夫上山砍柴被猛虎吃掉,其寡母痛不欲生,上堂喊冤,崔县令即刻发牌,差衙役持符牒上山拘虎。差役在山神庙前将符牒诵读后供在神案,随即有一头猛虎从庙后蹿出,衔着符到了差役面前,任他用铁链绑缚。恶虎被拘至县衙,崔县令立刻升堂审讯。堂上,崔县令历数恶虎伤人之罪,恶虎连连点头。最后判决:啖食人命,罪当不赦。那虎便触阶而死。”

“着实离奇。”玄奘叹息不已,“往事烟雨,转头皆空,成了众口相传的传说。”

“这不是传说。”郭宰的脸色无比难看,“衙门里……有这桩案子的卷宗!”

“什么?”玄奘怔住了。

“的确有。”郭宰深深吸了口气,“下官接任了县令之后,心里对这位崔县令极为好奇,因为在沙场征杀惯了,听到这些传说更加不信,于是就询问同僚,查看卷宗。没想到……果然都有。这桩‘明断恶虎伤人案’就详详细细记录在案,甚至那名去霍山拘虎的差役也有名姓,他名叫孟宪,的确是衙门里的差役,后来下乡催粮,河水暴涨,跌入河中淹死了。这是武德四年的事。如今,记录那些卷宗,参与过审案的一些人还在,此事是他们亲眼所见!”

玄奘这次真的吃惊了,虽然他信佛,但一心追求如来大道,对法术、占卜、异术之类并不在意,认为那是等而下之的末节,崇拜过甚就会动摇禅心,没想到今日却听到这种奇闻。

“还不止这些。”郭宰道,“崔县令死后,传说他入了泥犁狱,做了判官,本地百姓感念他的恩德,就在霍山上起了一座祠堂,称为判官庙,平日香火不断。老百姓有了什么冤屈和不幸,就去进香祷告,结果……那崔县令……哦,应该叫崔判官了,”郭宰苦笑道,“居然灵验无比!”

“怎么个灵验法?”玄奘奇道。

“下官举几个例子吧。”郭宰道,“武德八年,东沟村的金老汉夫妻,年逾七十,家中只有一个儿子,跟随茶商到江西收茶贩卖,结果一去不回。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儿子是死是活,金老太思念儿子,哭瞎了双眼。老夫妻听得判官庙灵验,于是就跋涉几十里,爬上霍山,到判官庙祷告。说崔判官啊,如果我这儿子是死,您就让他给我托个梦吧,哪怕真死了我也没念想了;如果没死,您就让他赶紧回来吧,再晚两年,只怕我夫妻两个暴死家中无人收敛……”

玄奘静静地听着,郭宰道:“说来也奇,他们回到家的当晚,崔判官就显灵了,出现在他们的梦中,说你儿子没死,如今流落岭南。我已经通知他了,让他即日回乡。老夫妻第二日醒来将信将疑,不料四个月后,儿子果然从岭南回来了。说自己在江西收茶,被人骗光了积蓄,无颜回乡,就跟着一群商人到岭南贩茶。结果四个月前却梦到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自称崔判官,说老父老母思念,让其速归……”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感慨,“人间亲情能感动鬼判,何其诚挚。”

“是啊!还有很多灵异之事。”郭宰道,“崔判官的灵异不止在霍邑,还传遍了河东道。前些年,汾州平遥县时常有人口失踪,其中有一家姓赵,家中只有独子,也失踪了,好几年不见踪影。听得判官庙灵验,他母亲赵氏跋涉几百里跪在庙里苦苦哀求,求判官点化她儿子的下落。结果她回家之后就梦见了崔判官,说你儿子早已死去,尸体掩埋在某地。赵氏赶到某地掘开坟茔,果然看见了一具枯骨,虽然无法辨认,但那枯骨的脖子上却挂着一副长命锁,正是自己儿子的。”

寂静的幽夜,百年深宅,听着郭宰讲述他前任县令死后的灵异,这种感受当真难以述说。尤其是,那位县令就吊死在旁边不远处的树上……

便在此时,两人忽然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俩正在谈论鬼事,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顿时让人汗毛直竖。郭宰正要喝问,忽听得屏风后面响起一声惊叫:“啊——”

随即是啪啦一声脆响,在静夜里无比清晰。

“谁?”郭宰急忙站了起来,喝问道。

这时大丫鬟莫兰急匆匆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涨红着脸道:“是小姐。夫人让小姐送夜宵,不料失手打碎了碗。”

“哦。”郭宰一笑作罢。

不料刚坐下来,又听得后院里啪啦一声,郭宰皱眉,问:“又怎么了?”

莫兰急匆匆跑过去,随即又回来道:“是……是一只猫,打碎了您的紫花玉颈掐金瓶……”

郭宰脸一哆嗦,勉强笑道:“没事,打了就打了吧。”

结果又过了一会儿,后院又传来啪啦一声,郭宰急了:“这又怎么了?”

大丫鬟哭丧着脸回去了,半晌战战兢兢地来了:“是……是猫……”可能自己也觉得圆不了谎,只好如实说了,“是小姐失手,打碎了您那只西汉瓦当……”

郭宰的脸顿时绿了,好半晌才恢复正常,笑道:“没事,没事,让小姐小心一点。”

郭宰当然知道自己家的小姐在发脾气,他不知缘由,但陪着玄奘却不好追问,不料话音未落,稀里哗啦又是一声,大丫鬟这次不等大人问,自己先跑了,好半晌才鬼鬼祟祟地探头看。郭宰叹了口气:“这次又打碎了什么?”

“没……没打碎……”大丫鬟几乎要哭了,“是撕碎了……您那幅……顾恺之的《云溪行吟图》……”

“啊……”郭宰跌坐在地,作声不得,身子几乎软了。

“然后……然后小姐一不留神,头碰在了您那只东汉陶罐上……”大丫鬟道。

“哎哟!”郭宰顿时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小姐怎么样?有没有事?”说完就朝内院冲过去,冲了几步又顿住,冲着玄奘尴尬地道:“法师,惭愧,小女可能受了伤,下官先告退一下。”

玄奘哑然失笑,点了点头。郭宰也顾不得礼数,急匆匆地跑了。

玄奘感慨不已,这么粗笨高大的一个巨人,爱女儿爱成了这个样子,倒也难得。

这一夜,玄奘便歇在了郭宰的家中。前院东西两侧都是厢房,他和波罗叶歇在东厢房。玄奘在床榻上趺坐良久,思绪仍旧纷乱。二兄究竟为何杀了师父玄成法师?他如今在哪里?他又为何来到霍邑,逼死了崔县令?更奇怪的是这崔县令,死后怎么成了泥犁狱中的判官?

月在中天,照下来梧桐树的树影,洒在窗棂上,枝条有如虬龙一般——只怕昔日就是这根枝条,把崔判官挂在上面吧?

窗棂上枝条暗影在风中摇晃,仿佛下面挂着一个自缢者,尸体一摇,一晃,一摇,一晃……

随后几日,玄奘就住在了郭宰家里。郭宰让他做场法事给优娘驱邪,玄奘既然知道李夫人身上的“锯刀锋”是怎么回事,如何还肯做法事,这不分明就是欺骗吗?于是百般推托,只说县衙是数百年的旧宅,是聚阴之地,只消晨昏诵经念佛,加持一下即可。郭宰不好过于勉强,只好同意,但要求多奉养玄奘几日,以尽敬佛之心。

奉养佛僧的事情太过寻常,玄奘不好拂了他的热心,只好在他家里住了下来。郭宰衙门里还有公务,不能时时陪伴,就让自己夫人招待他。李优娘对玄奘的态度颇为冷淡,一向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时候,也不见人影。玄奘倒也不介意,每日除了趺坐念经,就拿出自己书箱里的佛经仔细研读。

这可乐坏了波罗叶,他算是找着用武之地了。他追随玄奘几个月,大都是在赶路,风餐露宿的,如今生活“安定”下来,让他很是满意。这厮开始发挥话痨的威力,每日里就是和莫兰还有球儿斗嘴,两天下来居然熟稔无比,连球儿的爹娘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都打探了出来。

这一日午时,玄奘正在翻阅道深法师注解的《成实论》,波罗叶蹑手蹑脚、一脸鬼祟地走了进来。玄奘看了看他,低下头继续翻阅,波罗叶上了玄奘的床榻,一脸诡秘地道:“法师,弟子,打听到一个,秘密。很,重大的,秘密。”

“哦?”玄奘抬起眼睛,“什么秘密?”

波罗叶朝门外看了看,低声道:“您知道,县令家的小姐,叫啥,名字吗?”

玄奘想了想:“仿佛叫绿萝吧?曾听郭明府说起过。”

“呃……不是,名字。”波罗叶拍了拍脑袋,“是姓氏。”

这个天竺人对大唐如此之多的姓氏一直搞不清楚,也难以想象为何连贫民都有自己的姓氏,这在天竺是不可思议的。

“姓氏?”玄奘笑了,“定然是姓郭。”

“不是,不是。”波罗叶露出得意之色,“她偏不,姓郭,而是,姓崔!”

玄奘顿时愣了。这怎么可能?女儿不随父姓?除非郭宰是入赘到女方家里,不过看来也不像啊!堂堂一个县令……早先是县尉,可就算是县尉,入赘也不可思议啊!

波罗叶也不故作高深了,道:“法师,我打听,出来了。这位,小姐,的确姓崔,她,并不是,郭县令的,亲生女儿。郭县令,发妻,儿子,好多年前,被,突厥人,杀了。李夫人,是带着女儿,寡居,后来嫁给的,郭县令。”

“哦。”玄奘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毕竟隋末大乱,无数家庭离散,眼下乱世平定,家庭重组也是平常事,“这是他人隐私,不可贸然打听。知道吗?”

波罗叶不以为然:“县里人,都知道,不是,隐私。”他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可是,法师,您知道,李夫人的,前夫,是谁,吗?”

“是谁?”玄奘见他如此郑重,倒有些好奇了。

“前任,县令,崔珏!”波罗叶道,他指了指窗外,“在,树上,吊死的,那个。”

[1] 唐制,霍邑县为上县,上县县令为正六品。​​​​​​​​​





第三章





大麻,曼陀罗





这一句话,顿时在玄奘心中引发了滔天骇浪。

李夫人的前夫是崔珏?崔珏死后,她又嫁给了继任的县令?也就是说,这郭宰,接任了崔珏的官位,接任了崔珏的宅子,还接任了崔珏的老婆和女儿?也就是说,这李夫人,前夫吊死在这个院子里,她改嫁之后居然还住在这院子里,甚至还睡着从前和前夫睡过的床榻,每日里从前夫自缢的树下走过……

玄奘猛地感到毛骨悚然。

怪不得当日提起崔珏,郭宰的表情那么难看;怪不得他对崔珏的灵异之举详细查访,调看了每一本卷宗。郭宰当时说他对崔珏的情况所知不多,只怕有推却的意思了。不过想想也正常,你来调查人家老婆的前夫,难道他还把自己老婆找来让你详细地盘问?

如果说之前玄奘对二兄和崔珏之间的事是迷惑难解,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如同坠入了百丈浓雾之中,突然失去了方向。

他微微闭上双眼,仔细思考这件事,立刻便明白了为何李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此冷淡。自己与二兄的长相依稀相似,李夫人一见自己的面就露出惊愕怪异之色,随即详细地盘问自己的来历,那么,她极有可能当时见过二兄长捷。

长捷逼死了她丈夫,七年后,一个与长捷长相相似的僧人来到她面前,只怕换作任何人都要盘问一番。那么,她对自己冷淡,也就不奇怪了。毕竟是自己的哥哥逼死了人家丈夫,她对自己不怀恨在心,已经极为难得。

“波罗叶,”玄奘睁开眼,沉声道,“你去禀告夫人,就说玄奘求见。”

“啊,您要,见她?”波罗叶对玄奘来这里的目的自然清楚,愣了愣,连忙答应,跳下床榻奔了出去。

玄奘缓缓放下《成实论》,细细梳理着思绪,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片刻,波罗叶跑过来道:“法师,李夫人,在前厅,等您。”

从厢房到前厅没几步路,一出门就看见李优娘站在台阶上。她面容平静,窈窕的身子宛如孤单的莲花。见玄奘过来,她点点头,说:“法师请陪我走一走。”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过西面的月亮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花园。花园占地五亩,中间是一座两亩大小的池塘,睡莲平铺在水面,刚从冬天的淤泥里钻出来的小青蛙趴在莲叶上,一动不动。塘中有岛,岛上有亭,一座石桥连接到岛上。

李优娘走上石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满目青翠,喃喃道:“我在这座县衙,已经住了十二年。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法师你说,这一刻我踩上石桥,感受到的是熟悉还是陌生?”

“阿弥陀佛。”玄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的左手摸你的右手,是一种什么感觉?”李优娘凄然一笑,“没有感觉。没有麻木,也没有惊喜,你知道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这里就像我的左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划它一刀,我会疼,割断它,会让我撕心裂肺。可是看在眼里,摸在手里,却偏偏没有丝毫感觉。”

玄奘叹息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夫人正因为用心太重,才使得无心可用。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夫人所执着的是否是虚妄,连自己也不知,又怎么会有感觉?”

“法师果然禅理深厚,怪不得有如此大的名声。”李优娘诧异地看了看他,沉吟道,“法师找我的目的,妾身已经很清楚了。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贫僧和夫人一样,谁也逃不开。”玄奘道。

“是啊!”李优娘叹了口气,“法师有什么疑惑,这便问吧。”

“贫僧只想知道,贫僧的二兄长捷,和崔县令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如今又在哪里。”

既然抛开了心中负担,李优娘也就不再隐瞒,坦然道:“他们二人全无关系。昔年,崔郎隐居山中的时候,我们已经成婚。那时天下大乱,山中岁月寂寞,他极少和人来往;后来到了这霍邑,崔郎所结交的大多是朝廷里的人,当时他筹建兴唐寺,和佛僧的接触自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兴唐寺的和尚,外来的并不多。你二兄长捷也算是有名望的僧人,他们若有接触,我必会知道。仅仅是那一夜,长捷来到县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了我夫君的性命。当时我听说来了个奇僧在和夫君谈禅,就带着女儿在屏风后面偷看,那人的形貌……”李优娘咬了咬嘴唇,“我真是刻骨铭心。前几日见到了你,立时发觉你们两人相似。”

玄奘默默不语,颇有些失落:“夫人可知道崔县令去世后的一桩桩奇闻?”

“又怎么会不知道。”李优娘喃喃道,“我又不是傻子。我们在益州偶遇后,我便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来到河东。成婚十年,除了住在山里的时候朝夕相处,他成了县令之后,宵衣旰食,劳碌政务,陪同僚的时间,竟比陪我的时间还多;用在全县百姓身上的心思,比用在我和女儿身上的还多。你能想象吗?从内宅到衙门几步路,他能够三天三夜都不曾回家,在二堂上批阅公文。甚至死了,他也活在百姓的生活中。他能够进入那么多百姓的梦中,却偏不曾进入我的梦里……”

对这种闺阁中的怨尤,玄奘自然没什么体会,他皱皱眉:“夫人可曾到过霍山上的判官庙?”

“我去那里作甚?”李优娘冷冷地道,“他不来我的梦中,我却偏要去看望他不成?”

玄奘对女人的心事真是一窍不通,顿时有些奇怪:“夫人既然对崔县令颇有怨恨之意,怎么仍旧住在这宅子里?”

李优娘沉默半晌,在凉亭的石鼓旁坐下,曼妙的身姿倚着栏杆,幽幽道:“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这是南朝陶弘景的诗。陶弘景隐居山中,人称“山中宰相”,齐高帝萧道成下诏请他出山,说山里面有何可留恋的,他回了这首诗。李优娘的意思就是说,这里面的滋味,我自己看得分明,也乐在其中,却没法让别人明白。

见玄奘默然,李优娘摇摇头,叹息道:“崔郎一直志在天下,没有什么积蓄,当了霍邑县令以后,月俸两贯一百钱,只够勉强度日罢了,死后更是身无余财,所幸官府分了三十亩永业田,能够让我娘儿俩糊口。郭相公见我可怜,不嫌弃我寡居之身,娶我为妻,我便又住进了这座县衙后宅中。平日里睹物思人,又怎么会不伤感,只是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留着崔郎的影子,有时候,我在这庭院里走,就仿佛崔郎还在我身边一般……”

说到这里,李优娘的脸上居然荡漾出一丝喜悦,看得玄奘暗暗惊心。听她口气,称自己如今的丈夫为“郭相公”,只怕心里对郭宰也没有多深的夫妻之情吧?玄奘不禁为郭宰感到悲哀,这么高大剽悍的一个人,对这位夫人宠爱有加,言听计从,甚至对她前夫的女儿也宠爱得要命。他何尝知道,自己七尺的身躯,在夫人眼里有如空气,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却在她眼前萦绕不散。

“夫人将那仕女图挂在墙上,不怕郭大人心里难过吗?”玄奘低声道。他是什么学问?自然知道这仕女图上配的诗不仅仅是称赞李优娘花容月貌的,“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一句,分明就是云雨后的描绘,“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一句,就更有偷情的嫌疑了。

李优娘脸一红,眸子里露出迷茫:“我如今的相公是个老实人,没读过几天书,每日在北疆和突厥人厮杀,做了县令之后,倒开始学风雅了。他人极好,心胸宽广,颇为善待我们母女,也欣赏崔郎的才学,平日里我也不用避讳。他其实也明白,他在我心中是比不了崔郎的。”

见李夫人这种心态,玄奘不好说什么,只是摇头不语,心道:“知道郭宰是好人,你还与人私通,羞辱于他。真是不可理喻。”

不过这话就不便说了,半晌他才问道:“在夫人心里,不怨恨贫僧吗?”

李优娘盯着他,淡淡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崔郎若不想死,谁能逼他死?他自己想死,抛下我们母女,我又怎么怪得了别人?何况,你只是长捷的弟弟。”

“阿弥陀佛,谢夫人宽宏大量。”玄奘合十道谢。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嘣的一声,两人抬头一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支箭镞划过池塘,有如雷轰电掣般朝着玄奘射了过来!

“法师小心——”李优娘大惊失色。

这箭镞来得太快太急,玄奘只来得及一侧身,就听见一声呼啸,咄的一声,箭镞贴着耳边掠过,插在了凉亭的木柱上!箭杆嗡嗡嗡地震动了半晌才停下,可见这一箭有多大的力道。

玄奘的额头霎时间全是冷汗。两人呆了半晌,才晓得朝对面看去。对面就是后宅门口的横街,街上有一排大槐树,枝干茂密,一根树枝还在剧烈地摇晃着。看来方才是有人躲在树上,朝后花园里射来这一箭。

两人不敢再待在花园,匆匆回到院里。李优娘立刻命球儿去把郭宰叫来。波罗叶听说玄奘遇到刺杀,也吓了一大跳,跑到后花园把箭拔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看。

郭宰一听到消息,立刻放下手里的公务,带着两名县尉 匆匆赶了过来,见玄奘安然无事,这才长出一口气,随即怒不可遏,命一名姓朱的县尉立刻查访凶手。

“大人,”旁边那名姓刘的县尉声音有些颤抖,捧着那支箭走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大人,这支箭……是兵箭。”

玄奘和李优娘没觉得奇怪,可郭宰的脸色顿时大变:“兵箭?”他一把抓了过来,仔细查看。这支箭长两尺,腊木杆,箭羽是三片白色鹅羽,刀刃长且厚,竟然是钢制的,穿透力极强,可以射穿甲胄。郭宰在军中厮杀这么多年,对这种箭太熟悉了,这是大唐军中的制式羽箭,兵箭!

他一言不发,冲到后花园的凉亭中,细细察看射在柱子上的痕迹,又目测到墙外树上的距离,低声道:“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这支箭应该是一把角弓射出来的。”

“没错。”刘县尉也压低了声音,“从这根柱子到那棵树,足有一百二十步 ,这么远距离,只有军中的步兵长弓和骑兵用的角弓才能射到。”

郭宰摇摇头,道:“那棵树枝干茂密,长弓大,携带上去根本拉不开。角弓小,才能灵活使用,而且一定是复合角弓。不过复合弓射出来的兵箭,足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穿甲胄,这一箭的力度并不强。看来,不是因为枝杈所阻,无法拉满,就是那人臂力弱。”

刘县尉脸色仍旧有些发白,急道:“大人,卑职的意思,不是讨论这拉弓人的……这是军中的制式弓箭啊!这个杀手若是涉及军中,那可就……”

郭宰一瞪眼睛:“你记住,第一,战乱这么多年,这种制式弓箭民间不知藏有多少,本官自己家里就有,未必会涉及军中;第二,即使涉及军中,本官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玄奘法师乃是一代高僧,本官绝不允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杀!明白吗?”

郭宰身形有如巨人,在夫人女儿面前唯唯诺诺,在玄奘面前毕恭毕敬,在下属面前却有无上的威仪。他在沙场厮杀多年,这么身子一板,脸一横,那股剽悍的威势顿时让县尉有些紧张,只好耷拉着脸称是。

“你记住了,弓箭和玄奘法师遇刺的事情不准外传。”郭宰又叮咛了一番。

“遵命!”刘县尉这次异常爽快。心道,你让我说我也不说,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大麻烦。哪怕不是军中派来的人刺杀,可军中的制式弓箭,哪是家家户户都有呀?便是有,也只有那些权贵家才有。

这时,派出去追查刺客的朱县尉回来了,他细细勘察过,那刺客的确是在墙外的槐树上放箭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里距离正街太近,刺客只需眨眼的工夫就能跑到街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郭宰让两人从县衙的差役里调来六名身手好的,分别把守大门、后门,另外两名则换上便装在门外的横街上逡巡,把整个宅子严密地保护起来。

但李优娘仍旧不放心:“相公,这刺客有弓箭,远距离杀人,你这么安排能行吗?万一法师有个三长两短……”

“夫人放心。”郭宰知道她今天受了惊吓,心疼无比,温柔地看着她,“我自有分寸。咱们宅子外面适合放箭的制高点,我会派人盯着,一旦有动静,马上就能调集弓弩手射杀他。”他见李优娘不信,解释道,“咱们霍邑是要塞,衙门里有五十张伏远弩,三百步之内可以射穿两层厚牛皮,我在衙门的哨楼上安排四张弩,贼人一旦敢来,就是血溅三尺。”

李优娘知道夫君精通战阵,这才微微放下了心,低声道:“绝不能让玄奘法师死在咱们家里,否则佛祖怪罪,可是天大的灾祸。相公还是劝劝法师,尽量早些送他离开霍邑吧!”

“玄奘法师在霍邑有要事,不会走的。嗯,我会看护好他。”郭宰叹了口气,他以为李优娘不知道玄奘来这里的目的,便没有细说。嘴上虽硬,心里却揪得紧紧的。怎么会有人刺杀玄奘法师?这个僧人一向游历天下,与人无仇无怨,怎么会用刺杀这种极端的手段对付他呢?

这一夜,月光仍旧将梧桐树的影子洒在窗棂上,玄奘也在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的一生,平静而无所争持,除了益州和长安,基本上没在任何一个地方待到一年以上,每到一地,几乎都是陌生人。怎么来到霍邑才几天,就有人想杀掉自己?

玄奘并不怕死,白天的刺杀,也并没有让他惊慌失措,惶惶不安。但他有一个习惯,心里不能有疑团,碰到不解之事,总喜欢追根溯源,一定要穷究到极致才会畅快。对佛法如此,对日常之事也是如此,也正因为这样,不解的禅理太多,他才做了参学僧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名师解不了更多的疑惑,才发下宏愿到天竺求法。或许在他内心,万事万物无不是禅理,一点一滴无不是法诀,真正的佛法并不在于皓首研经,而是要掌握天道、世道和人道的韵律。

“杀我,只有一个原因。”玄奘暗道,“长捷的下落。长捷的下落必定干系重大,我来寻找长捷,会引起一些人的恐慌。而且,只有我目前的寻找已经触及了这些人,他们怕我继续走下去,才想刺杀我。那么,我究竟在哪里触及了他们呢?”

玄奘拿出推索经论的缜密思维一点点穷究着,很快,疑点就锁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李夫人!

他到霍邑没几天,除了县衙里的马典吏和郭宰一家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来了这里。而对长捷的下落进行追索,也只是通过询问郭宰和李夫人。马典吏很明显是局外人,郭宰性子质朴,想阻挠自己,何必把自己迎到家里,让自己接触到和长捷有所牵连的李优娘呢?更没有必要深更半夜到衙门里寻来七年前通缉长捷的画像。

可疑的只有李优娘了。长捷逼死了崔珏,崔珏是她的前夫。如果长捷牵涉什么秘密,极有可能她也是知情人。那么,自己与她在后花园谈话,如果当时有人监视,极有可能会被人认为是在密谈,怕李优娘泄露出什么机密之事,这才不择手段,企图杀掉自己。

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秘密。她与人私通,私通者是谁?和崔珏之死、长捷的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

玄奘趺坐在床榻上,冥思得久了,脑袋有些发胀。波罗叶在外间睡得正香,呼噜声震得地动山摇。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什么花开了,悠远无比。这时候,玄奘忽然感觉身体一阵麻木,浑身无力。他心中凛然,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有千万斤重,勉强睁开一条缝,脑袋里轰然一声,思维散作满天繁星,空空如也……

在外间睡觉的波罗叶,呼噜声也陡然停止。

八百里流沙,三千里雪山尽数抛在了身后,眼前景致一变,一座雄伟巍峨的圣山耸立在身前,竟然便是那雷音古刹,方寸灵山!

只见那雷音古刹: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玄奘心中激动,来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开口道:“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

玄奘平生志向得酬,心满意足,正要拜谢如来,忽然身上一凉,一股酸辣的味道呛进鼻子,顿时呼吸断绝,整个人憋闷欲死。

他霍然一惊,睁开眼睛,顿时心底浇了个透心凉——自己竟然置身于水底,正在缓缓下沉!

借着水面上的月光,他看见了花木、凉亭、斜桥……自己竟然在县衙后花园的池塘里!

透过水面,一条白色的人影正若隐若现地站在岸上,似乎在盯着自己冷笑。玄奘大骇,拼命惊呼,却张不开嘴,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水从鼻孔、嘴巴灌进自己的肺部、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却只是在水中升腾起滚滚的泡沫……

就在这濒死前的转念中,玄奘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居然又一次遭到了刺杀!

这刺客不知如何潜入了后衙,应该是以迷香之类的药物将自己迷倒,然后从床上拖到了后花园,再扔进水中。

按道理,冷水一激,他的神智应该骤然清醒,但奇的是,身体仍旧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眼睛能睁开了,被水一逼,本来应该眼皮疼痛,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这个身体根本不属于自己,连连呛水,却是动弹不得!

好厉害的迷药!

他在水中睁大眼睛,透过水面看着那人的身影,心里却知道,自己此次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玄奘忽然看见月亮门里,一条人影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那人影玄奘太熟悉了,居然是波罗叶!

波罗叶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得艰难无比。那人听到脚步声,刚一回头,就被他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厮打不已。波罗叶身上没有力气,干脆用牙咬,咬得那人扯着嗓子惨叫起来,在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那人疼极了,把波罗叶按在地上狠狠捶了起来。波罗叶发起狠来,背脊一拱,屁股竟然翘上了天空,两只脚诡异地伸到了自己的肩上,往后一缠,勾住那人的胸口和两臂,两条胳膊一环,又兜住那人的腰。两人顿时缠成一个大肉球。

这池塘边是斜坡,两个人失去平衡,顿时朝池塘里滚落,扑通一声,落在水中。到了水里,波罗叶的脑袋更清醒了,四肢诡异地屈着,像条四根触须的大章鱼一般,死死把那人缠住。两个人咕嘟咕嘟往湖底沉下去。

这时候玄奘溺水过久,终于脑子一沉,五识皆灭……

波罗叶和那人的厮打声、惨叫声早已惊动了宅子里的人,郭宰只穿着中衣,提着一把剑跑了出来。小厮球儿和大丫鬟莫兰也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怎么回事?”郭宰喝道。

“不知道啊!”球儿一脸惊慌,“我正睡得香,听到有人叫,然后又听见扑通一声……”

郭宰朝玄奘住的厢房一看,只见房门大开,冲到房中一看没人,顿时脸色一变,巨大的身躯风一般冲到了后花园。这夜月亮挺好,可以清晰地看见池塘里沉着一人,高高鼓起的僧袍浮出了水面。

“法师——”郭宰大叫一声,扔了剑扑通跳进水里。

这池塘近处和远处挖得差不多一般深,足能淹没一个成年人,可郭宰的个头往里一跳,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他站在淤泥里,双臂一抄,就抓住了玄奘,使劲一提,两膀的腱子肉一根根隆起,竟硬生生把玄奘举出了水面!

然后他几个大步,爬到了岸上。这时李夫人也穿好衣袍来到池塘边,一看玄奘溺水,顿时花容失色。郭宰脸色铁青,伸手探了探玄奘的鼻息,发现呼吸竟然停止,幸亏他谨慎,按了按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

“快,”郭宰喝道,“牵我的马来!”

“您的马……”球儿哭丧着脸,“您的马在县衙的马房啊!这会儿跑过去牵马,等回来法师早死了。”

郭宰急得一头大汗,看了看周围,忽然抱着玄奘跑到了凉亭中,自己仰面躺在凉亭宽阔的横栏上,让球儿和莫兰两人把玄奘横过来,面朝下,肚子贴着自己的肚子,缓缓按压玄奘的身体。

溺水后的急救术有很多种。比较有效的一种就是将其面朝下,肚子横放在牛背上,两边由人扶着,牵着牛慢慢走,来挤出肚子里的水。这时候没牛,也没有马,郭宰就自己当了一回牛,所幸他肚子高高隆起,比牛背还厚实坚硬。球儿和莫兰按压了玄奘片刻,玄奘哇地喷出来一股又一股的水,终于有了呼吸。

郭宰这才坐起来,把玄奘平放在地上。李优娘急忙跑到厨房,取了一块老姜,缓缓擦拭玄奘的牙齿,刺激他的神智。过了良久,玄奘才苏醒过来。

“快——”玄奘脸色灰白,勉强抬起手指了指池塘,“波罗叶……”

众人大惊,谁也没想到池塘里还有人。那小厮球儿眼尖,看见池塘中白花花的有一团物事,惊叫道:“在那儿——”

郭宰心中一沉。他重新跳下水,一步步走过去,靠近水中那团物事,然后一伸手拽出水面,用力往水面上托。

“嘿——”双膀用力,郭宰顿时呆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沉?自己这块头,举起三四百斤也是寻常,怎么这人竟举不起来?

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两颗脑袋,顿时大叫起来:“是两个人!”

岸上的众人更呆住了,只觉今夜真是诡异无比。郭宰见这两个人紧紧纠缠在一起,也没办法分开,只好半托在水面上,把他们送到岸边。岸上的三人帮忙,才勉强拽了上来。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自然是波罗叶了,只见他四肢诡异地屈着,把另一人的四肢牢牢锁住,自己的身体弯折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连带着那人被他团成了一个球,直径不过两尺。

溺水这么久,绝对已经死透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事实上,被波罗叶锁住的那人,泡得都有些发胀了。但人总得分开,郭宰使劲掰着波罗叶的胳膊腿,偏生这波罗叶锁得太紧,郭宰急了,使劲一掰,不料波罗叶突然睁开眼睛,怒道:“你做,什么?要把,我的,胳膊掰断,啦!”

“啊——”郭宰再胆大也没见过诈尸的,吓得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优娘、莫兰和球儿更是连连尖叫,玄奘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波罗叶呸地吐出一口水,松开四肢,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的样貌,松弛一下四肢,慢慢站了起来,一边还喃喃道:“你,捏得,我,疼死了。”

这时玄奘也恢复了过来,扶着亭柱走了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溺水这么久,你竟然好端端的?”

“这是,天竺的,瑜伽。”波罗叶解释,“我,自小练习。可以,闭住呼吸,埋入地底,几个时辰,不死。”

“哦。”玄奘顿时明白了。他研习佛经和天竺的风土人情,自然知道天竺奇术,瑜伽。它事实上是一种修行的法门,很多来东土的天竺僧人都修炼瑜伽,更有一些苦行僧的脑袋能反转过来看到自己的脊梁,还有些腿能向后伸出搭在肩膀上。不过此时东土并不太了解瑜伽,玄奘就更多地把它看作一种异术。

郭宰和李优娘等人更是啧啧称奇,倒也不太意外,毕竟在中原人的心目中,异国人和异术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从西域来的人,多少懂得一些玄妙的东西。尤其是西域来的僧人,往往喜欢用异术引起帝王的兴趣,来获得朝廷的承认。

“法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宰不用看地上那人,就知道他绝对不懂瑜伽,早死透了。出了人命案,这可是大事。

玄奘也知道人命关天,脸色凝重起来,将方才的经过讲述了一番。一听又遇到了刺杀,郭宰的脸色更加难看,愤怒道:“贼子!这次多亏了波罗叶,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我也,差点给,迷昏过去。”波罗叶插嘴道,“正睡得,香,忽然,憋得我,难受……”原来,他方才在睡梦中打呼噜,那迷香一起来,顿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呼噜一停,那种窒息般的感觉竟然压过了迷香的效力,人陡然清醒过来。

“一清醒,我感觉神思,飘忽,仿佛,在云端……”波罗叶心有余悸地道,“身体动弹,不得,就知道,大事,不好。”

对这个首陀罗的时而蠢笨,时而精明,玄奘早已见怪不怪,问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波罗叶脱口说出一句梵语,思索了半晌,才道,“这是一种,可怕的,植物,翻译成,汉人语言,可以叫,大麻。”

这个词玄奘还是第一次听说,便详细追问。

波罗叶细细描述了一番,原来大麻这种迷香,在天竺是一种很常见的草,它的韧皮纤维可以用来制造绳索、船帆、衣料,但是天竺人却从它的树脂里提炼出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经过服用或吸入,会产生强烈的迷幻效果,整个人飘飘欲仙,似乎灵魂出窍。

因此,天竺的僧人和婆罗门教徒举行仪式的时候经常要用到大麻,来提升他们与神灵沟通的能力。而服用大麻之后,整个人会感到特别安定、惬意、轻松愉快,感觉一切都很美好,充满幸福和满足感,天竺人认为这是神灵赐予,对大麻极为崇拜。

波罗叶早年也吸过大麻,很熟悉那种感觉,因此一下子就警觉起来。

“法师,”波罗叶低声道,“大麻不会,让人,四肢无力,躯体僵硬。这迷香里,应该,还掺有,别的东西。”

“哦?掺有什么?”今晚惊悸的同时也让郭宰大开眼界,他急忙问道。

“曼陀罗!”波罗叶沉声道,表情凝重无比。

“曼陀罗?”玄奘惊讶地问。他对曼陀罗可不陌生,这是一种植物,更是佛教名词,《法华经》上就记载,在佛说法时,曼陀罗花自天而降,花落如雨。对僧人而言,这佛教中的圣洁灵物,可不仅仅指一种花,而是象征着空和无的无上佛理。

“对,”波罗叶道,“曼陀罗花,天竺,遍地都是,种子、果实、叶、花都有,剧毒。我们,天竺人,用来镇痛,麻醉,能让人昏迷,呼吸麻痹。我也,服用过。难以动弹的,感觉,非常相似。”

“原来是蒙汗药!”郭宰用自己的理解方式也搞明白了。

玄奘摇摇头,他亲身尝过这迷药的滋味,虽然没见过蒙汗药,但十年游历,见闻广博,自然听说过,被那蒙汗药迷倒,只需要用水一喷就可以醒过来。自己跌到池塘里,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丝毫没法动弹。这药的威力,可比蒙汗药强太多了。但谋杀自己的人,为何拥有这种天竺异域特产的奇药?

他没有纠正郭宰的话,也没有顺着这个线索追问下去,只是问:“大人,这人是如何进入院子里的?贫僧记得你在门外派有人守卫啊!那些守卫可千万别因贫僧而遭了什么灾祸。”

郭宰一听也有些担心,亲自提着剑到街上去找,却见那两个差役正忠心耿耿地躲在树后面蹲守。一问,两人赌咒发誓,说没有任何人从墙上跳进院中。郭宰正在纳闷,忽然听到家里又传来一声惊叫,赫然是夫人的声音。

他脸色大变,长腿迈开,三步两步地冲回去,只见李优娘正急匆匆地出来找自己,看样子不像是受到歹人偷袭。

“怎么了?夫人!”郭宰见不得夫人害怕,他自己久经沙场,堆成小山的死尸都不会让他皱眉头,可自家夫人一怕,这心里就哆嗦,顿时脸上冷汗淋漓。

“相公,相公……”李优娘一脸惊骇,一把抱住他,身躯不停抖动。

郭宰太高大,夫人只能抵到他的胸口,他一圈胳膊,把李优娘抱在怀里,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贼人……我认得!”李优娘惊骇地道,身子仍旧抖个不停,像一只小兔子。

郭宰心里一沉,抱着自家夫人,几乎让她双脚离地,大步走到月亮门前把她轻轻放下来,柔声道:“我去看看。放心,一切有我。”

这时玄奘等人围在那尸体旁边,都是一脸呆滞。

尸体原本是趴着的,这时被翻了个身,惨白的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眼睛像死鱼一般突出来,极为可怕。这人看起来挺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眉毛很淡,脸型还算周正。身上穿着白色绣金线的锦袍,衣料考究,此时湿淋淋地摊在地上。

“是……是他!”郭宰只觉脑袋一阵晕眩,雄伟的身躯晃了晃。

这个刺杀玄奘的贼人,他果然认得,竟是县里豪门周氏的二公子!郭宰在霍邑六年,自然知道周氏这种地方豪门的强大,他们从北魏拓跋氏期间,就是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前隋时更担任过尚书仆射的高官。虽然经过隋末的乱世,实力大损,但在河东道也是一等一的望族,比起河东第一豪门崔氏也不差多少。

可如今,他家的二公子居然因谋杀玄奘而淹死在了池塘里!

这可是大事,郭宰不敢怠慢,先让自己的夫人回内宅陪小姐。自己就忙乎开了。守在街上的两个差役早已进来了,他便立刻命令他们去找县里的主簿、县丞和两个县尉,另外把仵作也找来,验尸,填写尸格。

这一夜的郭宅就在纷乱中度过。郭宰让玄奘和波罗叶先回房里,门口还派了差役守着。他再三道歉,说是为了保护法师的安全,不过玄奘也清楚,自己牵涉进了人命案子,恐怕难以善了。

先是马典吏陪着主簿过来取了口供,玄奘和波罗叶原原本本地讲了,在卷宗上按了手印。主簿告辞,马典吏要走,玄奘叫住了他:“马大人稍候,贫僧想请教一下。”

马典吏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转回身在外间的床榻上跪坐下来:“法师,实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是啊,”玄奘也叹息,“贫僧也没想到。这死者究竟是什么人?”

“周氏的二公子。”马典吏低声道,把周氏的家世大概说了一番。

玄奘的心情也沉重起来:“马大人,现在可有查出周公子是如何进的郭宅?贫僧记得,白日遇到刺杀的时候,郭大人在宅院四周都安排人守卫着,料来想潜入是比较困难的吧?”

“那六名差役,大人已经仔细询问过,没有人擅离职守,也没有发现周公子潜入的痕迹。此事还是个疑团。”马典吏对玄奘抱有深深的愧疚,若不是他当初把玄奘拉来郭宅给夫人驱邪,也不会发生这种种事端。

玄奘沉吟了片刻,他一直担心波罗叶,惹上人命可不是说笑的,便问:“那我主仆二人,会有什么麻烦吗?”

“法师放心,虽然是人命案,但基本事实是很清楚的。您是苦主,纵然周家势大,也不敢对您怎么样。至于波罗叶……”他看了一眼垂头丧气蹲在地上的波罗叶,“按唐律,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马典吏继续解释:“唐律在这一条上规定得很细,只要是夜里闯入他人宅院,被主人格杀,不论罪,何况这周二公子进入郭宅是为了行刺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就算周家权势再大,也翻不过天去。”

玄奘这才略微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马大人,周公子和郭大人、李夫人很熟吗?”

马典吏脸上表情很是凝重,沉思了良久,才诚恳地道:“法师,本来这话不应该由在下说,只是……您受这灾祸全是因为我……唉,”他苦恼地叹了口气,“郭大人家和周氏的关系非比寻常,准确地说,是李夫人和周氏关系密切。想必法师也知道,李夫人有个女儿,名唤绿萝,年方二八。周夫人很喜欢绿萝小姐,这位二公子,更是对绿萝小姐如痴如醉,央人来提过亲,郭大人和李夫人也都有意,不过绿萝小姐却拒绝了,这周二公子仍不死心。恰好周夫人精通琴技,就设法使绿萝上门学琴,慢慢磨她的性子。据说这段时日绿萝小姐越学越上瘾,两家都以为佳事可期,没想到……”

玄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没想到死者居然是郭宰的准女婿!怪不得方才郭宰和李优娘那么大的反应,这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玄奘一时心乱如麻,却忽然想起一事:“马大人,方才看清死者的样貌后,李夫人险些昏厥过去,郭大人也惊骇交加,可是这位小姐,却连面都没露。这里面有什么内情,你知道吗?”

“有这事?”马典吏也诧异起来,沉吟道,“绿萝小姐我并不太了解,平素见得也少。法师只怕已经知道李夫人是夫死再嫁吧?”

玄奘点点头:“知道。还知道她原配丈夫便是崔珏大人。”

马典吏露出苦涩的笑容:“没错,在下听说过关于绿萝小姐的两个传闻,一个是李夫人再嫁给郭大人之后,她矢志不改自己的姓氏,坚持姓崔;另一桩,据说直到现在她都不称呼郭大人为父亲,见面只叫大人。呵呵,这前一桩嘛,郭大人也无可奈何,后一桩,他却死也不承认,只说称父亲为大人是绿萝家乡的叫法。咳咳,前些年可笑煞了一众同僚。不过郭大人依旧对这位女儿疼爱有加,简直当她是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只要是绿萝小姐的要求,甚至比夫人的话还管用,郭大人马不停蹄就办。”

两人又闲聊片刻,天光已经大亮了,马典吏打着呵欠告辞。

郭宰等人忙碌了一夜,天亮了反而更忙了。周老爷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还担着杀人的罪名,顿时怒火攻心,险些昏厥,带着人闯入县衙不依不饶。但大唐初立,吏治清明,任他财雄势大,面对着天衣无缝的人证物证,也无法可施。

现在唯一存在的疑点,一是周公子是怎么潜入郭府的?二是他为何要刺杀玄奘?三是,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可怕的迷香?

第一点郭宰等人也疑惑不解,这周公子倒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身经乱世,怎么都能骑烈马、拉硬弓,问题是让他翻过两丈五尺高的县衙大墙,就绝无可能了。

第二点莫说郭宰等人不解,玄奘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他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豪门公子有什么仇怨?假设果真和这周公子有仇,凭周公子的财势,拿出几十贯钱买凶杀人,不是更稳当吗?犯得上夜闯县衙,亲自动手杀人?

第三点就更没有法子追查了,人死了,又在水里泡过,就是有线香也被泡散了,根本就没有实物。

此案还没查,就这样成了悬案。果真如马典吏说的,玄奘并没有受到影响,波罗叶也只是录了口供就被释放,县衙要求他们,此案未经审结,不得擅自离开霍邑,离开前要向衙门报备。

[1] 霍邑县属于上县,按例配县尉两名。​​​​​​​​​



[2] 唐代一步合1.514米,据传是李世民以自己左右脚各走一步,所定的长度单位。三百步为一里,一里为现代的454.2米。​​​​​​​​​





第四章





兴唐寺,判官庙





经过这一案,玄奘没法再住在郭宰家了,毕竟一个是牵连了命案的,一个是县令大老爷,需要避嫌。于是玄奘便向郭宰告辞,前去城东的兴唐寺挂单。

一个和尚,一个天竺流浪汉,就在一个太阳初起的清晨,离开了霍邑县城,一步步朝城东的霍山走去。玄奘仍旧背着他那口巨大的书箱,波罗叶扛着两人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具,两人顺着城东的小道,前往霍山。

霍山在隋唐可是大有名气,在历史名山的序列中,与五岳齐名的还有五镇之山,其中霍山号称“中镇”,地位和后世的中岳嵩山差不多。唐人还给霍山的山神立传,说他“总领海内名山”,可见这霍山的地位。开皇十四年,隋文帝下诏敕建中镇庙,规模宏大,到了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说当初陛下起兵时,被宋老生阻在霍邑,经霍山之神指点才破了宋老生,定鼎大唐,请陛下在当初破宋老生的地方修筑寺庙,礼敬佛祖。

李渊大喜,当即下诏修建,并赐名“兴唐寺”。其实他很明白,当初受阻霍邑,自己原本是想退回太原的,是李世民采纳了崔珏的计策,力主出战,这才破了宋老生,打下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战。不过这个却是不能承认的,自己怎么会想退却?恰好裴寂这老伙计知道自己心思,说是霍山之神的指点,这就对了嘛,自己是受了神灵指点,神灵是辅佑大唐的!

可下了诏书之后,工部尚书武土彟来上表,说民部 不给钱。民部尚书萧瑀则叫苦说没钱,说臣被称为佞佛,连自己家的宅院都舍了作佛寺,若民部有钱,敢不给吗?实在是没钱啊!

李渊无奈,此事只好虎头蛇尾了。

这件事当时在僧人中间流传甚广,直到四年后玄奘去了长安,还曾听人提起过。后来据说兴唐寺算是修起来了,只是如何修的玄奘就不大关心了。估计随着大唐国力日渐强盛,李家天子也终究要还了霍山之神的人情吧!

出城十里,就进了山,山路蜿蜒,但并不狭窄,可容两辆大车并行。一路上沟涧纵横,河流奔涌,四周山峰壁立,雄奇峭拔。路上有不少行人,大都是到兴唐寺进香的,还有人是去判官庙的。两人走得累了,见不远处的山道边有茶肆,一群香客正在喝茶,就走了过去。

在佛寺周边,僧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一则是因为周边大都是信民,更重要的是,佛寺拥有大量土地。唐代非但赐给寺庙土地,还赐给每个僧人口分田,玄奘在益州就拥有三十亩地。另外贵族、官员甚至平民,还把大量土地施舍给寺院,就以这兴唐寺来说,立寺仅六年,已经占地上万亩,周围几十里方圆,绝大多数农户都是耕种寺院的土地。

开茶肆的茶房是一对老夫妻,玄奘还没到茶肆前,那老茶房就殷勤地迎了出来:“法师,一路辛苦,请里边坐。小人有好茶伺候。”说着朝里面喊:“老婆子,快上好茶——”

这茶肆很简陋,在山壁和一棵柳树中间搭了一顶篷子,摆放十几张杌子,然后搬来七八块表面平滑的石头当案几。老婆子在后面烧茶,老汉当茶房。

正在喝茶的十几个香客一见来了和尚,还有头裹白布的胡人,都站起来施礼。玄奘合十道谢,放下大书箱,和波罗叶在杌子上坐了下来。老茶房上了一壶茶,瞧了瞧玄奘的书箱,笑道:“法师是远道而来的吗?”

“贫僧自长安来。”玄奘道,“到兴唐寺参学。”

“哎哟,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几个香客顿时兴奋了起来。

“老丈,兴唐寺怎么走?”玄奘看了看,这里有两条岔路,顺着山脉一条向北,一条往南。

“哦,法师一直朝北,走上十里就到了。”老茶房道,指了指,“往南是去判官庙的。”

“判官庙?”玄奘有些诧异,判官庙原来也在这一带!

众人以为玄奘不知道,有个香客当即就说了起来:“法师,这判官庙可灵验哪!供奉的是咱霍邑县上一任县令,崔珏大人。”

“这崔大人可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另一个香客道,“据说他天生有阴阳眼,夜审阴,日断阳。把霍邑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奸邪小人没有敢作奸犯科的。死后成了泥犁狱里的判官,只要是百姓有冤情苦难,有求必应!”

“还不止呢!”另一个老年的香客插嘴,“连这兴唐寺都是崔大人出资修的,老汉有个侄子当年在工地做账房,据说花了三万贯的钱粮!法师您看遍了天下寺院,这兴唐寺只怕在全天下都是数得着的。”

这个消息令玄奘吃惊起来:“兴唐寺是崔大人出资修的?贫僧在长安时,听说是朝廷下诏修建的啊!”

那老香客道:“朝廷想修,可没钱哪。让河东道拿钱,那阵子突厥和梁师都侵扰不断,河东道也没钱,于是崔大人就自己出资,在晋州征调了十万民夫,耗时三年方才落成。唉,可惜了,寺庙才建成,崔大人就去世了。”

波罗叶听得异常专注,低声在玄奘耳边道:“法师,这三万贯,钱粮,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崔珏这个,县令,月俸,两贯一百钱,他,哪来的,巨额财产,修建寺庙?”

波罗叶的质疑不无道理,初唐刚立,国力匮乏,除了无主荒地多,什么都缺,更别说铜钱了。想想崔珏的月俸才两贯零一百钱,就知道这三万贯是多么巨额的数字了。

玄奘目光一闪,脸上露出笑容:“你觉得呢?”

“我……”波罗叶挠挠头皮,“这事,蹊跷。”

玄奘笑而不答,转头问那老茶房:“老丈,如今兴唐寺的住持是哪位法师?”

“哦,是空乘法师。”老茶房恭恭敬敬地道,脸上现出崇敬之色,“这位大法师,可是高僧啊!您知道他的师父是谁吗?”

玄奘想了想,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好摇头。

“是法雅圣僧啊!”老茶房脸上光辉灿烂,“这位圣僧,那可是天上下来的仙佛,能撒豆成兵,镇妖伏魔,前知一千年,后知五百载!好多年前就预言前隋要灭,出山辅佐唐王,奠定这大唐江山!”

周围香客看来都知道法雅,立时议论纷纷。

玄奘不禁哑然而笑。空乘他不知道,对法雅却还是比较熟悉的,法琳、法雅、道岳、僧辩、玄会是长安五大名僧,其中法琳的名气和地位还在法雅之上。玄奘在长安待了五年,和五大名僧来往密切。

前隋时,法雅是河东道的僧人,“修长姣好,黠慧过人”。他为人机敏聪慧,所学庞杂,佛道儒无不精通,三教九流无所不识,什么琴棋书画,诗文歌赋,医卜星相,就没有不会的。玄奘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就是因为这。玄奘和天下高僧辩难十年,几乎从无败绩,不过面对这法雅却有些束手束脚,并不是法雅对佛理的理解比他更强,而是这人旁征博引,舌灿莲花,你思路清晰,他给你搅浑了,你思路不清晰,他给你搅晕了。

此人更厉害的,是精通战阵!

这可了不得,一个僧人,从没上过沙场,从没做过官员,居然对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了如指掌,也不知从哪儿学的。

大业十一年,李渊还是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时候,偶然在街市上和法雅相遇,法雅就断言李渊将来必定大贵。李渊也惊叹此人学识广博,极为钦佩,于是把他请回府邸,让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等儿子们来参拜。从此法雅就私下奔走,为李渊起兵反隋做筹划。李渊起兵后,又让法雅参与机要,言听计从,可谓权倾左右。李渊立唐后,想让他还俗封官,法雅不愿,于是李渊就任命他为归化寺的住持。

不过他这个住持与寻常僧人不一样,拥有极大的特权,可以随时出入禁宫。玄武门兵变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就取消了法雅出入禁宫的特权。这和尚近年来也不再热心政事,而是安于佛事,平日里和玄奘谈禅,也甚是相得。

至于什么撒豆成兵,镇妖伏魔,玄奘可没见过,法雅本人也没说过,想来都是山野乡民的传说吧。

不过兴唐寺的住持是法雅的弟子,对玄奘也算是个好消息,起码算是熟人了。

又和众香客闲聊几句,喝了几碗茶水,吃了波罗叶带的胡饼,玄奘起身告辞,让波罗叶从包裹里拿出一文钱递给老茶房。老茶房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哎哟,开通元宝啊……几碗茶能值啥钱,老汉当作供奉还羞惭,哪里敢要您的钱……还是开通元宝!老汉万万不敢收。”

“是开元通宝。”玄奘笑了。西汉之后,唐之前的七百年,通行的钱币都是五铢钱,李渊立唐后,另铸了一种新钱,钱文是“开元通宝”。不过铸钱的民部忽略了一个问题,此前的五铢或者几铢,钱币上只有两个字,一左一右,或者一上一下,读起来都不会有问题。可这“开元通宝”,开元两个字要从上往下读,通宝两个字要从右往左读……对老百姓而言就太复杂了。一拿到钱,老百姓就习惯转圈读,就成了“开通元宝”。人人都把这新钱叫作“元宝”,后来连朝廷也无奈了,再铸钱时,上面的文字就干脆写“元宝”。

“老丈,拿着吧。”玄奘硬将钱塞进他手里。周围的香客脸上变色,这和尚,太大方了。也难怪老茶房不敢要,一斗米才三四个钱……

离开茶肆,继续往北走,不到一个时辰,转过一座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重重叠叠的庙宇铺展在远处的山腰上,太阳映照之下,金碧辉煌,宛如整座山岭都铺上了青砖红瓦。两人怔怔地看了半晌。这庙宇的规模也太宏大了,依着霍山层层叠叠,不知道有多少个大殿,多少进院落。

“这,三万贯,没白花。”波罗叶喃喃地道。

玄奘不答,他心里忽然涌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却不敢宣之于口,只好勉强压下来,默不作声地朝着兴唐寺走去。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兴唐寺的山门前。天色已晚,香客大都离去,山门前很安静,两名沙弥不紧不慢地拿着扫帚洒扫。见到玄奘二人,其中一人走过来合十:“法师来自何处?可是要挂单吗?”

玄奘放下书箱,从里面拿出度牒递给他:“贫僧玄奘,自长安来,慕名前来参访善知识。”

那沙弥急忙放下扫帚,道:“法师请随我来,先到云水堂去见职事僧师兄。”

这名沙弥领着玄奘进了山门,并没有走天王殿,而是向左进了侧门,穿过一重院落,到了一座占地两亩大小的禅堂外。禅堂外有参头僧,沙弥把玄奘交给他,自己离开了。玄奘这十多年一直挂单,自然熟悉规矩,当即在房门右侧站定。参头僧见有僧人来挂单,朝着禅房内喊:“暂到相看——”禅房内的知客僧便知道有僧人来挂单了。

一名笑容可掬的知客僧从房内出来迎接:“哎哟,阿弥陀佛,师兄远来辛苦,快请进。”

玄奘燃香敬佛后,两人在蒲团上坐下,知客僧命小沙弥送上茶点,开始询问来历。这都是挂单的手续,玄奘一丝不苟,递过度牒,详细说了自己的来历。

“阿弥陀佛,哎哟,”这知客僧看看度牒,听了玄奘的自述,当即惊叹。他这两句口头禅不分前后,反正张口就有,“从益州到长安,从长安到霍邑,师兄这一路可真是不近啊!走了多久?”

玄奘愕然,这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如实道:“贫僧走了十年。”

“哎哟!”知客僧呆了,半晌才想起下一句,“阿弥陀佛……”

虽然是感叹的语气,不过这僧人心里却认定眼前这和尚有毛病,便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说,取出票单,写上玄奘的姓名籍贯等资料,命小沙弥给住持送去。游方僧想挂单,必须要礼拜寺里的住持,礼拜之前,要先通过知客僧禀报,如获应允,才可礼拜。而住持一般是要等到游方僧凑到一定数目,才会一起接见,否则有些寺庙游方僧众多,来一个见一个,住持便无暇他顾了。

这知客僧看在玄奘从长安来的分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聊了两句,但表情颇为冷淡,正在这时,那个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师兄,师兄,住持来了!”

知客僧吃了一惊:“哎哟,阿弥陀——”

“佛”字还没出来,院子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一名披着袈裟,年约五旬的和尚大步跑进来。旁边还跟着两名中年僧人。刚到禅院,那和尚便高声喊道:“慧觉,慧觉,长安来的玄奘法师在何处?”

知客僧慧觉怪异地看了玄奘一眼,噌地跳起来,迎了出去:“师父,法师在禅堂里。”

“快请……哦,我自己进去。”老和尚撩着袈裟,一路跑进禅堂,看见玄奘,顿时大笑,“阿弥陀佛,玄奘法师!”

玄奘急忙站起来合十躬身:“阿弥陀佛,贫僧玄奘。可是住持大师?”

“贫僧空乘。”空乘哈哈笑着和玄奘见了礼,“上个月,收到我师父法雅大师的书信,说到玄奘法师去年离开长安,到河东一带游历,着贫僧留意些。贫僧还盼望着,若是法师能来到敝寺多好,便可请教佛法,参详疑典。没想到佛祖安排,竟然真叫贫僧见着法师了。”

“哎哟,阿……那个弥……”玄奘还没说话,慧觉呆了,亮铮铮的脑门上一头冷汗。他可没想到这个僧人这么大的来头,让自家住持亲自出迎,还这么恭敬。想起自己对他冷淡的接待,顿时有些紧张,口头禅也说不囫囵了。

玄奘不禁莞尔,和空乘客套了两句,空乘立刻命慧觉亲自去给玄奘办理挂单手续。慧觉很乖觉,兴奋地答应,正要跑,又被空乘叫住:“慧觉,不用让法师住在云水堂了,你……”他想了想,“你去把我以前住过的菩提院收拾一下,就让玄奘法师在那里休息吧!”

慧觉脸上的肉一哆嗦,这菩提院是住持早先住的院子,几乎是寺里最幽静、最别致的一处禅院。后来尚书右仆射裴寂大人巡视河东道,来到兴唐寺,住持为了接待裴寂,才把这座院落腾了出来,没有再搬回去。

“这和尚啥来头?住持竟然这般看重他?”慧觉心里纳闷,一溜烟地去了。

空乘又命两个沙弥把玄奘的书箱和包袱扛到菩提院,这才带着他去了自己的禅房。

这兴唐寺的规模之大,令玄奘大开眼界。除了中轴线上的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藏经阁等为每座寺院皆有,只是这里的规模大了一倍有余之外,两侧更是连绵的禅院,仅仅一座供游方僧们居住的云水堂,就有上百个房间。

他跟着空乘左转右转,几乎转得晕头转向,走了半个时辰,才算到了空乘居住的禅院。这里是一处山崖的边缘,院落正对着山崖,十几棵百年以上的古松盘曲虬结,透出浓浓的禅意,松下有一块白色的巨石,表面磨平了,放有一套茶具,周围是四张石鼓。山崖边上是整块岩石形成的平台,外面砌着青石的围栏,山风浩荡,黄昏的悬崖下涌来丝丝缕缕的雾气,犹如仙境。

“曲径通幽,禅房洞天。住持这个院子真不下须弥境界。”玄奘赞道。

“哪里,哪里。”空乘笑道,“老僧早些年从长安来到霍山,一直忙于修建这座寺院,荒废了功课,如今只是寻了这幽僻的地方来补补功课而已,哪里比得上法师游历天下,到处辩难那般直通大道。”

波罗叶忽然看见悬崖边有一座小巧玲珑的“房舍”,说是房舍,其实只有五尺高,一个成年人在里面无法站直,只能屈身坐着。里面空间也小,只怕顶多能容纳两三人。

“住持,法师,这么个,小房子是,作甚的?”波罗叶好奇道。

玄奘也看见了,空乘呵呵笑了:“老僧叫它‘坐笼’。这些年忙于俗事,荒废了佛法,老僧便建造了这‘坐笼’砥砺自己。每日总要在里面打坐两个时辰。”

玄奘不禁对这位老和尚充满了敬意,居然能如此苦修,自己倒有些小看了他。

三月底的时光,山里还有些冷,空乘请他到禅房里坐,命随身的沙弥端上茶水和糕点。两人聊了一会儿。空乘道:“法师,这次能在兴唐寺待多久?”

“说不准。”玄奘摇头,“或者十日八日,或者三两个月。”

空乘点点头,对玄奘的来意问也不问,道:“法师来到敝寺,那是敝寺的大福缘,若有闲暇,不知可否开讲些经论?听说你在长安开讲《杂心论》,无论僧俗还是高官贵族,尽皆倾倒啊!好容易来了,敝寺可不肯错过。”

“全凭住持安排。”玄奘游历的目的就是为了参学,自然不会拒绝这种机会,“不知住持希望贫僧讲些什么?”

“那就讲讲《维摩诘经》吧!”空乘笑道,“待我修书给晋州各佛寺,请大德们一起来兴唐寺,执经辩难,讨论佛学。”

又是要像苏州东寺的智琰法师一样,来一场辩难。玄奘心中苦笑,却不得不应允。

见玄奘答应,空乘非常高兴,这时候慧觉前来禀告,说菩提院已经收拾好了,空乘体谅玄奘远道而来,就先让慧觉带他过去洗漱休息。斋饭直接送到菩提院。

跟着慧觉又一次东绕西绕,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下榻的菩提院。这处院落果然好,院中居然有温泉。地下的活泉咕嘟嘟地从一座白玉莲花基座下流过,从莲心处喷涌而出,然后在周围汇聚成一眼一亩大小的池塘。温泉蒸腾出连绵的雾气,怡人心神。

禅院周围寂静无比,离人群聚集的僧房、云水堂和香积厨都有一段距离,古松摇影,泉流铮鸣,西斜的日光照在泉上,荡漾着金色的波纹,翻滚出金色的泉珠,果然是人间佛境。

“这地方……比皇宫还好!”波罗叶总结道。

“你去过皇宫?”玄奘笑道。

波罗叶一僵,尴尬地笑了:“去过,天竺国,戒日王的,皇宫。”

玄奘哈哈大笑。

两人赶了一天路,都有些乏了,这一夜就早早休息。菩提院颇大,除了三间正房,左右还有四间厢房,只住了他们两个显得无比空旷。

夜间越发安静,松风有如细细的波涛从耳边掠过,点缀着禅院里鸣玉滚珠般的潭水声,便是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世间万物的呼吸。

第二日一早,玄奘起来做了早课,香积厨的僧人送来素斋,裹着青菜馅儿的毕罗饼,油馕,几样糕点,一大罐粟米粥。玄奘吃得不多,波罗叶胃口好,吃饱了还把几张大饼打了包。玄奘看得怜悯,亲手为他盛粥。这个天竺国的首陀罗、驯象师,这辈子就没过过这种丰衣足食、受人尊敬的生活,在天竺国时就不必说了,四大种姓里的底层贱民,到了大唐,主要业务也是流浪,表演杂耍,自从跟了玄奘才安定下来。虽然一直在路上奔波,好歹不用再为衣食操心。

波罗叶笑了,道:“法师,这可不是,我贪吃。跟着您,我摸出,规律了。一赶路,就会误了,饭点,经常,挨饿。”

玄奘笑道:“咱们如今是在寺里,怎么会挨饿?”

“说不,准。”波罗叶撇撇嘴,“您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玄奘呵呵而笑。吃完了早餐,玄奘便带着波罗叶在寺内拜佛,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伽蓝殿……一个不落,恭恭敬敬地上香礼拜。这兴唐寺的规模再一次让玄奘惊叹,他们从山脚下的天王殿拜起,一路向上,到了最后面的藏经阁,竟然到了霍山之巅!从辰时开始,最后竟然拜到了未时,整整四个时辰!

霍山之巅风景绝佳,眼前兴唐寺层层叠叠的屋宇有如凝固的波涛,奔涌到山下,周围山峰连绵,簇拥着一朵又一朵的苍翠耸立在眼前,让人心怀畅快。不过奇怪的是,这山顶却耸立着几十座巨大的风车,每一座风车都张开八面船帆一般的篷布,在轴架周围的八根柱杆上连为一体,走马灯似的转动。

四五十座风车在浩荡的山风中转动,气势恢宏。

玄奘心里奇怪,这山上建造这么多风车作甚?见不远处有藏经阁的值守僧人,便走过去询问。那僧人见玄奘气度不凡,还有个胡人随从,不敢怠慢,合十道:“法师,这些风车是为了给寺里从山涧提水。山上缺水,这风车内部有精铁所铸的传动链条,一直通往山涧,那里建造有水翻车,链条和水翻车的齿轮卡合在一起,带动水翻车转动,能把水从山涧里提出来。”

“真是神迹啊!”玄奘赞叹不已。旁边的波罗叶更是张口结舌——从山顶靠风力把深涧里的水提到山上?这是什么道理?

那僧人笑道:“其实山涧里的水翻车平时自己就能靠水力提水,不过山里有几个月的枯水季节,这时候就无法再用水力了,恰好枯水季节的山风大,也不受季节限制。平日里,这风车提供的动力主要是给香积厨磨面的。”

“这等奇思妙想,可大大节约了人力。”玄奘赞道,“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僧人笑道:“其他的并不复杂,风磨和水磨前朝就有,唯一麻烦的是传动链条,东汉时十常侍的毕岚虽然造了出来,可是失传已久。崔珏大人寻着一卷残本,研究了数年才复原,比原物更胜一筹。”

玄奘顿时一惊:“崔珏?霍邑的前任县令?这是他造出来的?”

“是啊!”那僧人提起崔珏,脸上现出恭敬之色,合十道,“崔施主乃是百年不遇的大才,这兴唐寺就是他主持修建的,修得是尽善尽美,巨细无遗。仅说这上千丈的传动链条,为了不影响地面通行,全都套在陶瓷管道里,深埋地底。可惜,寺庙落成不久,他老人家就撒手西去了。”

玄奘不禁露出古怪的神色,怎么无论霍邑还是兴唐寺,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跟这崔珏有关?

“听说崔大人的祠堂也在这霍山上?”玄奘问道。

“是啊!”那僧人伸手指了指,“就在那座山峰的山腰上,离这里不远。法师您走到对面那座山上就能看见一座庙宇,那就是崔大人的判官庙。”

他这么一说,玄奘对这位造福佛门的大才子越发好奇起来,原本也想去判官庙看一看,一听不远,就详细问明了路径,带着波罗叶顺山岭朝判官庙走去。

这霍山无比陡峭,到处都是被山涧切割的悬崖,说是不远,但绕得厉害。走了两个时辰,两人居然迷路了,东一头西一头在山里乱撞了起来,一直转到黄昏,两人都有些傻眼了。幸好,波罗叶带了大饼和一皮囊的水,两人不至于挨饿。玄奘算是佩服这厮了:“你预料得真准啊,怎么就知道贫僧会离开寺院呢?”

波罗叶苦笑:“预感。跟着您,挨饿多了,就,提防着。”

玄奘无语。

“唉。”波罗叶却没得意,哀叹道,“还不如,下山,从茶肆,那条路,走呢。”

玄奘深以为然,不过那僧人说得也不错,认得路的人不远,不认得路的,那可就不是远不远了,而是根本到不了。幸好,他们正兜来兜去的时候,遇到一个采药的老农,一问路,那老农瞪起了眼睛:“法师,您要去判官庙?”

玄奘点点头,老农苦笑:“判官庙就在您脚下啊!您在这山顶上转来转去的,走到明天也到不了啊!”

玄奘和波罗叶顿时愣住了。

道谢之后,两人正要走,老农叮嘱道:“山中虎豹豺狼甚多,现在天色已晚,法师看完了可要及早下山。兴唐寺你们怕是赶不回了,老汉姓刘,家在山下不远处的上井村,下山向东六里。若是判官庙住着不便,可以到老汉家。”

玄奘再三致谢,那老汉又不厌其烦地详细指明了路径,这才告辞。

“这大唐,的人情,真是,淳朴。”波罗叶感慨不已,“法师,在天竺国,这种,自耕农也算是,吠舍,第三种姓。见到我这种,首陀罗,是绝不肯,说一句话的,反要,避得,远远的。大唐,虽然,贫富差距,大,但并没有,刀尖一样……哦,尖锐的,歧视。士族,骨子里,看不起,寒门,但面子上,却很过得,去。”

“众生平等,生命并不因占据财富的多少而划分尊卑,也不因地位的高下而产生优劣。”玄奘道,“尊卑之别,与其说是为了秩序的需要,不如说是人欲念的需要。极乐净土,先在我心,后在他处。”

波罗叶叹息:“大唐,对我而言,就是,极乐净土。”

那老农说得不错,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绕过一座山岩,果然便看到了判官庙。庙并不大,两进院子,前面是大殿,后面是五六间房舍,供香客休息所用。在山上看,庙有些低矮简陋,可是到了它面前,才觉到这判官庙大殿之雄伟,殿门高耸两丈有余,飞檐翘瓦,背靠在一处山壁之上,显得雄浑肃穆。

山里太阳落山早,落日一斜,大山的暗影就覆压过来,有如一片暗夜。殿里早已燃上了灯火,山风催动帷幔,影影绰绰。

“判官庙,这么盛,的香火,看来有,不少人。”波罗叶松了口气,“不用走,夜路,下山了。还能,吃饱饭。”

“应该会有庙祝在。”玄奘点点头,抬脚上了台阶。

殿门关着,两人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回应,波罗叶奇道:“方才,下山,看到,有人影,啊!”

玄奘苦笑:“可能回了后院吧!庙祝不在,咱们倒也不好擅闯……”

“我来,拍!”波罗叶自告奋勇,冲上来拍门,没想到这么一拍,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深感意外,朝殿内一看,顿时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几乎一跤跌坐在地——大殿内,赫然到处是人!一眼看去,起码有十几个之多!

这么多人,方才两人又喊又叫居然没人发出丝毫声息!

仔细一看,这些人竟是齐齐整整跪在大殿内的蒲团上,脊背高耸,正磕头行礼。

波罗叶这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若是人家在祭拜,当然不会有人回应。可是等了半天,这些人仍旧一动不动,也不起身,也不作声,就这么一头磕在地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咱们,进去,看看。”波罗叶抬脚就要进去。

玄奘表情凝重,伸手制止了他,情况有些不对,哪有人这般礼拜的?便是再虔诚的佛徒,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他皱着眉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这些人竟没有丝毫反应!玄奘的脸色渐渐变了,轻轻拍了拍跪在后排的一名老者,那老者竟然随手翻倒,身子蜷缩成虾米一般,横躺在地上!

“阿弥陀佛!”玄奘只觉一头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

波罗叶也惊恐不已,两人满含惊惧,对视了一眼,玄奘咬咬牙,又碰了碰另外几人,无一例外,这些人纷纷倒在了地上,竟然整齐划一地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就仿佛在跪拜之时躯体忽然凝固!

玄奘心中默念金刚咒,蹲下身探了探这些人的鼻息,还在呼吸,也有脉搏,却一个个眼睛紧闭,脸上还带着欢悦的笑容,异常古怪。

荒山,古庙,暗夜,灯烛,僵硬的人体,怪异的微笑。

“法师,”波罗叶也有些胆寒了,喃喃道,“这庙里,不干净。”

玄奘这时倒凝定了心神,抬头看了看大殿正中供奉的神像,乃是一个白净面孔的书生,身穿大红的披风,头上戴着一种古怪的冠冕。看来是崔珏的塑像,这倒罢了,他是大才子,自然不会丑了,问题是,他的座下却是两个浑身青黑、样貌狰狞的夜叉鬼!

这两个夜叉相对跪拜,双臂交叉,形成一张座位,崔珏就坐在其上。他的左右也是两名夜叉,一人持着锁链,一人左手捧着卷宗,右手持笔,卷宗略微朝下,借着大殿的灯烛,隐约可见上面有一行大字:六道生死。

而那根笔的笔杆上也有一行字:三界轮回。

“六道生死簿,三界轮回笔?”玄奘皱起了眉头。

“哎呀,法师,”波罗叶急道,“您别,参研这个,了。咱们,快快,离开,吧!”

玄奘摇摇头:“你先看看有没有办法救醒他们,贫僧到后院去看看。”

“呃……”波罗叶无语,瞧了瞧地上的“僵尸”,只感觉心胆俱寒,见玄奘走向后面,急忙追了过去。

第二进院落并不大,两人在各个房间逡巡了一遍,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异样,灶台上还烧着饭,只是灶膛里的柴火已然熄灭,余烬仍旧热不可当。饭已经快熟了。想来是正在做晚饭的时候,这些人不知为何忽然聚集到大殿里跪拜,然后就成了雕塑。

玄奘回到大殿,看着满殿的人发愁,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数都年老体衰,就这么躺在地上僵硬一夜,哪怕能救治过来,也会损伤了身体。

看着面前的崔珏神像,玄奘不禁喃喃自语:“崔大人,你既然身为泥犁狱判官,怎会容妖邪作祟……”

“呵呵呵呵——”大殿里忽然响起沉闷古怪的笑声,“玄奘法师安好!”

玄奘和波罗叶身子一颤,脸上同时变色,波罗叶大喝:“谁?出,来!”

“本君不就在你们面前吗?何故见我而不识我耶?”那笑声一沉,化作冷飕飕的语调。

两人骇然抬头,恰好看见面前的崔判官像,这面皮白净,温文尔雅的崔判官,竟似乎有些狰狞之色,眼眸里也阴森森的,显出一缕血色。难道竟然是崔珏在说话?

“那声音,的确,好像,是从……神像传来的。”波罗叶喃喃地道。

玄奘闭目凝思片刻,合十躬身:“阿弥陀佛,原来是崔使君显灵。敢问使君,这些人都是您的信徒,为何会这般虐待?”

崔判官像的脸上仿佛露出怪异的微笑:“知道法师前来,本君极想和法师一晤。这些人,碍手碍脚,叽叽喳喳,怎能清净?所以本君暂时摄了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安静片刻而已。本君身为泥犁狱判,如何敢逆天改命,擅定人间生死?这点请法师放心。”

“如此,贫僧就放心了。不知道使君想与贫僧聊些什么?”玄奘施礼点头,手却在波罗叶的背上写了一个字:查。

波罗叶会意,悄悄挪了开去。

“你的生死!”崔判官哈哈大笑起来,“你虽是僧人,想跳出六道欲界,解脱肉身,不生不灭,可你今世却仍在这人间道中轮回,你的名字自然写在这六道生死簿之上。玄奘,你可知自己何时魂入泥犁狱?”

[1] 唐高宗继位后,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户部,后世相袭不革。​​​​​​​​​





第五章





第三次刺杀





佛家六道,上三道指的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下三道指的是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唐代以前,地狱大多译为泥犁,也就是崔珏所说的泥犁狱。一切众生,生死轮转,恰如车轮之回转,永无止境,故称轮回。只有佛、菩萨、罗汉才能够跳出三界,超脱轮回。

按民间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其实不然,重生在上三道还是下三道,是根据人自身的业力大小而有所不同,此生良善,业力多,就会投生在上三道,此生作恶多端,业力薄,就会投生成畜生、饿鬼甚至进入泥犁狱受那无穷无尽的苦。饿鬼道的痛苦比泥犁狱少,但比畜生道大,进入泥犁狱是最痛苦的事。

至于你业力多还是少,自然便是由这位崔判官根据生死簿来判定了。玄奘终生修禅,吃斋念佛,即便今世修不到罗汉果位,脱不了六道轮回,起码也能进入上三道,可如今崔珏居然说玄奘死后将进入泥犁狱!

玄奘脸上却丝毫也不惊讶,平静地道:“使君为何这般笃定贫僧会进入泥犁狱?”

“因为,你有恶业未消!”崔判官道。

“哦?贫僧有何恶业?”玄奘问。

“哼,”崔判官忽然冷笑,“玄奘,你的仆从可查出来了吗?看来你仍旧不信本君显灵啊!”

玄奘一看,却见波罗叶正趴在崔珏神像的旁边,撅着屁股,撩开他的大红披风,在里面抠摸。听见崔判官的话,波罗叶屁股一颤,忙不迭地跳了下来,一脸惨白,朝着玄奘摇摇头,示意没有发现。

“人皆有好奇之心罢了。”玄奘淡淡地应道,“且说说贫僧的恶业吧!”

“哼,”崔判官冷笑,“你的恶业不在自身,而在长捷!”

玄奘合十:“请使君详细讲来。”

“你难道不清楚吗?长捷只是为你承担了罪孽!”崔判官道,“你此次来到霍邑,急急忙忙地寻他,难道你的心中便没有亏欠?”

玄奘默然不语,崔判官哈哈大笑:“你真想知道长捷的下落?”

玄奘一震,急忙合十施礼:“请使君告知。”

“也罢,本君这次显灵,就是为了让你和长捷见面,详细对质,生死簿上些许不清不楚之事,本君也得记录得详细些才是。”崔判官哈哈笑道,“你出大殿二十步,左走三十步,静默不动。长捷自然会出现。”

“多谢使君。”玄奘深施一礼,毫不犹豫转身出了大殿。身后,崔判官轰隆隆的长笑连绵不绝。

“长捷法师,真的会,出现吗?”波罗叶追过来,急急忙忙地问。

“反正也没几步路,看看便是。”玄奘表情凝定,仿佛丝毫没有怀疑。

他走出庙门,夜色更加浓密了,只有借着大殿里的烛光才能略微看清脚下的路,山间颇为寒冷,夜风呼啸,肌肤冰凉。按着崔珏的指示,他向前走了二十步,然后左转,又走了三十步,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悬崖边。

这悬崖也不知道有多高,深不见底,阴冷的风从地下灌上来,僧袍猎猎飞舞。波罗叶追过来站在他身边,向前方眺望片刻,嘟囔道:“什么也看不见啊!”

“注意身后。”玄奘低声道。

波罗叶吃了一惊,这才醒悟,两人站在悬崖边上,若是有人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过来,伸手一推,两人可要变成肉饼了。他出了一头冷汗,转身戒备地看着后面。大殿雄伟地耸立,灯火通明,殿前面的空地上没有丝毫异样。

猛然间,夜色里响起一声轻笑:“玄奘,泥犁狱再见!”

玄奘心中剧震,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脚下嘎巴一声响,随即一空,身子朝悬崖下呼地坠落,耳边响起波罗叶的狂吼,他竟然也坠了下来……

就在坠落的一瞬间,玄奘心中闪过一丝懊悔,大意了,只注意身后了,却没想到真正的陷阱在自己脚下。他们虽然站在悬崖边,但踩着的根本不是山石,而是拼合在一起的木板!

“法师,抓住我——”耳边响起波罗叶的吼叫。

与此同时,玄奘只听叮的一声,眼前光芒一闪。黑暗中,这星火乍现的光芒极为刺眼,只见波罗叶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狠狠地插在了岩石缝里。也不知他有多大的力气,短刀竟然深深地刺入岩石,然后滑了出来。波罗叶又狠狠插了一刀,金器和岩石剧烈摩擦,刺啦啦的刺耳声中带出一溜火光……

两人几乎是挤成一团跌落,玄奘惊慌之下,一把扯住了波罗叶的衣服,刺啦一声,波罗叶身上的袍子被撕裂。玄奘的手继续抓挠,却揪住了波罗叶的腰带,猛然间,玄奘身子一震,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下坠之势!

玄奘一手揪着波罗叶的腰带,一手抱着波罗叶的大腿。波罗叶浑身的肌肉都隆了起来,身子颤抖不已。玄奘两只脚左右乱蹬,想找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左脚忽然踩到一块坚硬的凸起,玄奘大喜,伸长了腿脚探索,才发现那是一块凸出来的岩石,只有脚面大小,更让他惊喜的是右脚也在石缝里找到一个凹坑,勉强插进去半个脚掌。他把身子往前一趴,整个人贴在了岩壁上。

这下子,波罗叶的负重大大减轻,左右脚乱蹬,也勉强找到一些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人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阿弥陀佛。”

两人抬起头看了看,距离悬崖顶上并没有多高,大约一丈而已。也幸亏这么短,波罗叶才能手疾眼快用短刀插进岩石,否则再坠落几丈,短刀的负重根本经不起下坠的力量。

“法师,您支持得住吗?”波罗叶问道。

“没问题,”玄奘喘了口气,“贫僧这里,脚下踩有东西。”

“那好,我上去找个绳索,把您拉上来。”波罗叶道。

玄奘点头,抬头看着他。波罗叶手脚抠着石缝,用短刀插着岩石,像一只壁虎一般,慢慢朝悬崖上攀登。他整个人有时候借着山石的力量,竟能弓成个球形,把屁股挪到手所在的位置。这就是天竺的瑜伽吧?玄奘心里胡思乱想。

一丈的距离,波罗叶足足攀爬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差不多到了悬崖顶,手指啪地抠住崖顶的岩石,波罗叶心里一松——总算到了。

正在这时,只听下面的玄奘一声惊呼:“小心——”

波罗叶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沉,面前的悬崖上,静悄悄地站着个人影。那人影整个身体都裹在袍子里,脸上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正冷冷地盯着他。

“嘿,你好……啊!”波罗叶面色难看至极,勉强笑着打个招呼。

那面具人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作声,脚尖朝前一点,脚掌踩在了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拧动起来。波罗叶只觉手掌剧痛,手指似乎给踩碎了一般,但他另一只手握着插在岩石里的短刀,根本没法反抗,只好强忍。那人见踩了半天,波罗叶额头渗出冷汗也不撒手,顿时怒了,抬起脚狠狠地朝他的手掌踢了过来。

波罗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眼看那只脚踢了过来,忽然虎吼一声,手掌松开崖壁,胳膊突然一阵咯吧吧的脆响,竟然长了三寸,手腕一翻,抓住了那人的脚踝!

那人一声惊呼,没想到居然发生这等怪异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波罗叶大吼一声,猛力一拽,那人站立不稳,惨叫一声,贴着波罗叶的身体坠了下来……

“法师,贴着崖壁……”波罗叶怕他坠下去砸着玄奘,急忙大叫。

玄奘早看清上面的变故,眼见那人影呼地落了下来,他非但不避,反而双手迎了上去合身朝那人一扑。砰——那人影被玄奘一扑,顿时贴在了崖壁上往下滑落。玄奘左腿踩得最实,急忙一弓膝盖,顶了一下,那人一声闷哼,整个人被玄奘牢牢地顶在了悬崖上!

“法师——”波罗叶大吃一惊。

“快上去,找绳索救我们!”玄奘沉声道。

波罗叶不敢怠慢,双手攀上崖顶,一用力,整个人翻了上去,急匆匆向大殿跑去。

“麻烦你自己用些力气可以吗?”玄奘全力托着这个人,浑身汗如雨下,喃喃道,“贫僧……快没力气了。”

他怀里这位这会儿那种惊魂感才过去,手足乱蹬,居然找到几个支撑点,靠着玄奘膝盖顶着臀部,才把身形稳定。此人险死还生,惊悸之意过去,才冷冷地盯着玄奘,道:“你为何救我?”

声音清脆,娇嫩,竟然是少女的嗓音。玄奘并不惊讶,他此时几乎把这少女拥在怀中,那股体香浸了一鼻子,所接触的地方又是绵软柔腻,自然知道对方是名少女。

“我佛慈悲,飞蛾蝼蚁皆是众生,怎能见死不救。”玄奘道。

“哼。”那少女重重地哼了一声,“哪怕这蝼蚁要你的命,你也救它?”

“阿弥陀佛,”玄奘坦然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岂是贫僧所能抗拒?救你,自然是佛祖的安排……姑娘,麻烦你用点力好吗?贫僧的膝盖被你坐得发麻了。”

“我偏要坐!”那姑娘恶狠狠地道,“把你这恶僧坐到悬崖底下才好!”说着,臀部倒往上提了提。

玄奘苦笑:“此时贫僧落在你的手中,只要你用用力气,贫僧就真的坠进那泥犁狱中了。姑娘想杀我,何不动手?”

那姑娘一滞,半晌才哼道:“你以为我不想把你踢下去吗?你这和尚好生狡诈,明知道你的仆从在上面,我杀了你他必然不放过我,还跟我争这个口舌。”

玄奘彻底无语。

这时波罗叶的脑袋从上方探了出来:“法师,您还,在吗?”

“在在。”玄奘急忙道,“找到绳索了?”

“没。”波罗叶道,“不过我,找到几丈长,的幔布,拧成,一股了,我这就,放下来,法师您,可抓紧了。这东西,比不得麻绳,滑。”他顿了顿,怒喝道,“底下那,贼子,法师救了你,是慈悲,让法师,先上来。敢跟法师,抢绳索,我把,你抖下去。”

那少女哼了一声,不理会他。

布幔缓缓放了下来,那少女果然不去抢,玄奘想了想,怕这少女先上去再惹出什么事端,便将幔布缠在自己腰间,把自己脚下这块岩石让给她踩牢了,这才让波罗叶把自己拽上去。

到了悬崖顶上,玄奘才觉得手脚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抖个不停。

“法师,救不救她?”波罗叶道。

“救!自然救——”玄奘重重喘息了几口,拼命挥手,“快快——”

波罗叶不敢耽搁,急忙把幔布绳索又扔了下去,那女孩儿自己倒乖觉,在腰里缠了,波罗叶用力把她拽了上来。她一上来,波罗叶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这时才发觉浑身是汗,衣服几乎能拧得出水来。

这少女也累坏了,手脚酸软地坐在地上,三个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一时间谁也无力起身,谁也无力说话。只有山风寂静地吹过,筛动林叶和山间窍孔,发出万籁之声。

“绿萝小姐,你还戴着这面具作甚?扔了吧!”玄奘看着少女脸上的鬼怪面具,不禁叹了口气道。

那少女的身子顿时僵直了。

“绿萝?”波罗叶也呆住了。他这话痨可知道,绿萝乃是崔珏的亲生女儿,郭宰的继女,怎么这要杀他们的少女居然是绿萝?

那少女瞪了玄奘半晌,才伸手解下面具,扬手扔进了悬崖。大殿烛光的照耀下,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孔出现在两人的眼前。这少女就像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晶莹透彻,纯得不可方物,眼眸、玉肌、琼鼻、雪颈,光洁细腻,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颗珠玉。

可能是还年幼的关系,她身材比李夫人略矮,但纤细柔和,无一处不匀称。便是这么疲累之下跌坐着,也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但此时看着玄奘的,却像是一头凶猛的小兽,随时可能跳起来咬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绿萝盯着玄奘,眸子冰冷地道。

“猜的。”玄奘说了一句,随即闭了嘴。

绿萝好奇心给逗了上来,不住口地追问,玄奘却只顾喘息,毫不理会。她急了:“恶僧,你到底说不说?”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道,“要贫僧说也可以,不过你要把大殿里的人救醒了。这些都是年老体衰之人,时间久了,只怕会有危险。”

“好,你说的!”绿萝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子一趔趄,却是方才崴了脚,这一崴,她才如梦方醒,怒道,“你诈我!你怎么知道大殿里的人是我弄晕的?”

“我诈你作甚?”玄奘道,“你若是有同党,方才自然会来救你;既然没同党,大殿里的人自然是你做的手脚。”

绿萝怒不可遏,哼了一声,倔强地一瘸一拐地去了大殿。玄奘和波罗叶跟在她身后,到了大殿门口,却不进去。绿萝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

“阿弥陀佛,贫僧怕中计。”玄奘老老实实地道,“你那迷香太过厉害,方才来的时候,贫僧若不是闻到味道似曾相识,贸贸然进入大殿,只怕早就和他们一样,任你宰杀了。”

绿萝气得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个老实的和尚在绿萝的眼里有如精明的恶魔,愤怒的同时也无比惊惧忌惮,只好一个人进去,重新燃起一根线香。

“法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波罗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怎么法师竟然能认出这少女便是绿萝?须知他们虽然在郭宰家里住了几日,却并没有见过崔绿萝,更何况方才绿萝还戴着面具,只怕郭宰来了也未必能认出自己的女儿。

玄奘还没来得及回答,绿萝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寒着脸道:“一会儿他们就醒过来了,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也不会有所损害。”

“阿弥陀佛。”玄奘点了点头,“你用这线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然有把握。”

绿萝的眼里又要喷火,玄奘急忙摆摆手:“小姐,请移步来谈。”

三人到了悬崖边,这回玄奘有了戒备,仔细查看地面是岩石还是木板,绿萝气得直哼哼。玄奘也不理她,查看完毕,才小心地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坐下。

“说吧,你到底怎么知道是我的?”绿萝不耐烦地道。

“你屡次刺杀贫僧,若贫僧不知道是你,岂非死了还是个冤死的和尚?”玄奘淡淡地笑道。

波罗叶顿时跳了起来,瞪着绿萝大叫:“原来,是你?”

“你——”绿萝的脸色顿时变了,她没理会波罗叶,只是盯着玄奘,满脸惊惧,“你知道是我刺杀你?”

“一开始不知道,后来自然知道。”玄奘怜悯地看着这个珠玉一般晶莹的小女孩。她才十六七岁吧?却有如此心机、如此手段来刺杀一个人,当真可畏可怖。

“自从凉亭遇到那一箭,贫僧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玄奘露出思索之色,“为何要杀我?贫僧思来想去,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来寻找长捷,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防范。二是,和贫僧有什么仇怨,故此来报复。第一个理由,至今贫僧还没有丝毫眉目,暂且不论,可是第二条,却有一些实实在在的理由。贫僧一路游历天下,从不曾与人结怨,因此,只能是因为其他仇怨,而迁怒在贫僧身上。”

绿萝撇着嘴,却一言不发,听得极为认真。

“这迁怒,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贫僧的二兄长捷了。长捷逼死了你的父亲,连累你母亲青春守寡,你幼年丧父,你们母女原本家境殷实,无忧无虑,猛然间便堕落到悲惨的境地,对长捷的憎恨,贫僧自然想象得出。”一句“幼年丧父”顿时让绿萝泪眼盈盈,但这个少女倔强地翻了翻眼珠,把泪水硬生生忍了回去,这般凄楚憔悴之色,倒是无比惹人怜爱。

玄奘继续道:“贫僧也问过李夫人是否恨我。李夫人答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是崔珏自己想死,愿意抛下你们母女,才自缢而死,他若不想死,仅凭一个僧人的几句话就能逼死他么?何况贫僧不是长捷本人,她不至于迁怒到贫僧的身上。贫僧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妇人,历经乱世,看透世事沉浮,生死离别,自然懂得分辨人间是非。可是她的女儿呢?那时候你才十岁吧?年少不谙世事,父女情深,有如娇宠的小公主,可是因为一个可恶的和尚,一切全都变了。父死母嫁,要将一个高大得如熊虎一般的陌生男人叫父亲,这对你伤害有多大,贫僧完全可以想象出来。若说在你心中,对长捷的憎恨比李夫人强烈百倍,也不为过吧?”

此言一出,绿萝顿时崩溃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哗哗地淌了出来,情绪彻底爆发,嘶声骂道:“你这个恶僧,死和尚,破和尚,贼秃子,我恨死你了,恨死你那妖孽哥哥了。呜呜——”

一边哭,一边随手抓着地上的石块劈头盖脸地朝玄奘砸过去。波罗叶想阻拦,玄奘制止了他,怜悯地注视着这个可怜的少女,任凭那石头砸在脸上、身上,砰砰砰,转瞬间满脸是血,伤痕累累。

玄奘只是垂眉静坐,双掌合十,口中诵经:“……圣女又问鬼王无毒曰:‘地狱何在?’无毒答曰:‘三海之内,是大地狱,其数百千,各各差别。所谓大者,具有十八。次有五百,苦毒无量。次有千百,亦无量苦。’圣女又问大鬼王曰:‘我母死来未久,不知魂神当至何趣?’鬼王问圣女曰:‘菩萨之母,在生习何行业?’圣女答曰:‘我母邪见,讥毁三宝。设或暂信,旋又不敬。死虽日浅,未知生处。’无毒问曰:‘菩萨之母,姓氏何等?’圣女答曰:‘我父我母,俱婆罗门种,父号尸罗善现,母号悦帝利。’无毒合掌启菩萨曰:‘愿圣者却返本处,无至忧忆悲恋。悦帝利罪女,生天以来,经今三日。云承孝顺之子,为母设供修福,布施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非唯菩萨之母,得脱地狱,应是无间罪人,此日悉得受乐,俱同生讫。’……”

这是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一婆罗门女,“其母信邪,常轻三宝”,不久命终,“魂神堕在无间地狱”。婆罗门女知道母亲在地狱受苦,遂变卖家宅,献钱财供养于佛寺。后受觉华定自在王如来指引,梦游地狱,见鬼王无毒,求令母亲得脱地狱。婆罗门女醒来方知梦游,便在自在王如来像前立弘誓愿:“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释迦佛告诉文殊说:“婆罗门女者,即地藏菩萨是。”就是说,地藏王菩萨前世曾是求母得脱地狱的婆罗门女。

这段经文流传甚广,尤其是民间传说更多,波罗叶和绿萝自然听过,玄奘的意思很明白,绿萝只是为亡父尽孝道,深合地藏法门,自己又怎么会在意她的辱骂和殴打。

绿萝听完经文,痴痴地坐了片刻,忽然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玄奘轻轻叹息,波罗叶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干净脸上的血痕,从怀中掏出金疮药敷上。

这时,庙里忽然嘈杂了起来,窗棂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随即有人听见声音,开门走了出来,一看悬崖边端坐着一个和尚,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些香客也是无辜,吸入大麻云里雾里经历了一番快感,被绿萝救醒后一时疑神疑鬼,以为是崔判官显灵,顿时磕头不止,听见外面有人喧闹,才出来察看。

“法师,”这些人一看玄奘满脸是血,却端坐岩石上,面容端庄,有如神佛,不禁慌了起来,“法师怎么坐在这里,还受了伤?”

波罗叶懒洋洋地道:“方才,崔使君,显灵,带你们,周游灵界,我家法师,在,替你们,护法。”

这厮的谎话张口即来,没想到正好切中了香客们的心。他们吸入大麻,简直是神魂飘荡,如登极乐,还在疑神疑鬼呢,谁料想还真是崔判官显灵,而且有圣僧在门外帮自己护法!

这真是天大的福缘,香客们感激得无以复加,恭恭敬敬地请三人前往大殿。绿萝还有话要问玄奘,不耐烦和这些香客多说,叫他们尽皆散了,只说这和尚要讲经,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否则神佛会震怒。香客们诚惶诚恐,见天色也晚了,纷纷回去休息。庙祝亲自捧上来一壶香茶和几样粗陋的糕点放在大殿中,供圣僧讲经时所用。

波罗叶早饿得很了,从吃过早餐之后,他们就一直靠大饼充饥,本想着在判官庙能吃一顿热饭,没想到碰上绿萝,险些跌入万丈深渊,真是又惊又怕又累又饿,他张开嘴巴,径直吃了起来。

“和尚,你继续说吧!”绿萝这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你如何能确定在县衙时,刺杀你的便是我?”

“贫僧不能确定。”玄奘坦然道,“若没有后来种种,贫僧怎会怀疑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孩能做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事?当初贫僧到你家的第一天,与你父亲夜谈时,是你在屏风后面窥视吧?”

绿萝哼了一声:“自然是我。我深夜从周府回来,听说有僧人在客厅,也没多想就回了内宅。后来你们谈得太晚,娘让莫兰给你们送夜宵,我一时好奇,就跟着莫兰一起去看长安来的僧人。没想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仇恨地盯着玄奘,“我从屏风后看见了你,你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它就如同一把刀刻在我的心里,就如同一根刺,刺在我的肉里,就如同一个恶魔,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眼前!”

玄奘叹息不已:“你说的是长捷吧?”

“没错,是那个妖僧!”绿萝咬着牙,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来霍邑那一年,我还不满十岁,母亲听说有个奇异的僧人闯入县衙找父亲,一时好奇,就带着我偷偷到二堂观看。那个僧人的模样,从此就刻入我的心中。我只见过他一次,几乎是匆匆一瞥,可是这么多年来,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面貌,能在我心中如此清晰,也再没有任何一个面孔,能带给我无穷无尽的恐惧。”

玄奘哀悯不已,一夜晤谈,夺走了一个女孩的父亲。这个女孩儿从此把那僧人的模样刻入心底,仇恨在午夜梦回的恐惧中滋长,这么多年,这么一个柔弱如珠玉般一碰即碎的少女,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么多可怕的日日夜夜?

“看见贫僧,你才失手打碎了茶碗吧?”玄奘叹息道。

“不是失手,我是故意。”绿萝扬起了光洁的下巴,冷冷道,“七年前,一个妖僧来见我父亲,夺走了他的生命;七年后,又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妖僧,来见我的继父……哼。我绝不容许他重蹈我父亲的覆辙。不过这人……真是恨人,我把他心爱的东西砸得七零八落,他就是不回来,直到我故意把自己的额头撞破,他才回来。”

绿萝恼恨不已,口中的“他”,自然便是那位金刚巨人般的县令郭宰了。

这个小女孩果然聪慧。玄奘露出笑容:“据说你从来不曾叫郭大人作父亲,为何还如此关切他?”

绿萝脸一红,嚷道:“这是我的家事,干你何事?哼,这个粗笨愚鲁的……我称他父亲作甚?”

玄奘点点头,看来这女孩是嫌弃郭宰军中出身,没有文采了。怪不得郭宰附庸风雅,又是收藏古董,又是参禅论佛,看来除了李夫人的影响,也是为讨这小女孩的欢心。这个金刚式的县令,心思倒颇为细腻。

“你不肯改姓,也是这个缘故了?”玄奘道。

“我为何要改姓?”绿萝怒了,“我爹是崔珏,不是那郭宰!那人再讨好我,此生此世,我也只有崔珏一个爹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崔珏的神像,眼眶禁不住又红了。

玄奘不敢再逗她,急忙道:“好吧,你的家事贫僧且不问了。你那天夜里发脾气,虽然当时贫僧不晓得怎么回事,可是遭遇两次刺杀之后,却不得不怀疑到了你的身上。”

“哦?”绿萝认真起来,“你且说。”

“第一次用弓箭刺杀,你很聪明,成功地将怀疑引到了他处。复合角弓,纯钢兵箭,连郭宰也以为涉及军中。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宅子里也有这种弓箭。但当时连贫僧自己,也怀疑是长捷牵涉了军中的机密,才会引来杀手对付我。”

“没错。”绿萝点点头,“是我从他房中拿出来的。那日你和我娘在花园里谈话,我一看见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妖僧,蛊惑完……郭大人,又来蛊惑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见墙外的槐树,便冒出这个念头,到郭宰的房中取了那张弓,又到库房里寻了一支箭,便出门爬上槐树,射了你一箭。可惜,平素里练习得少,没射死你。”

玄奘苦笑不已:“你不怕郭县令发现箭少了一支,而怀疑你吗?杀人未遂,也是重罪。”

“哼,”绿萝不屑地道,“他性子粗疏,丢三落四的,连弓挂在哪儿一时也未必能寻到,何况在库房里放了几年的箭支。”

“当时的确没人怀疑你。”玄奘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绿萝做得隐秘,谁能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带着弓箭爬上大树,杀人行刺呢?“可是到了第二次刺杀,贫僧就开始怀疑你了。”

“为何?”绿萝满眼不解,“我并未出手啊?是蛊惑周家那傻公子干的,你怎能想到是我?”

“第一,若是外人,在六名差役值守,县衙塔楼上架起伏远弩的情况下,何必冒险刺杀?而且还在当天夜里?谁都知道,白日已然遇到刺杀,当夜定是防守最严密的。贫僧是个和尚,不可能长住县衙,终有出来的一天,他们既然有弓箭,只需耐心点等贫僧离开县衙,走上大街,远远地就可以一击毙命。何苦冒险冲击重弩防守的县衙?”

“有道理。”绿萝认真地点头,这一刻,这漂亮的少女脸上表情严肃,仿佛不是在讨论杀人的可怕之事,而是在向老师学习。

“那么,谁会急不可待,当天夜里就冒险刺杀?”玄奘淡淡道,“自然是县衙里的人了,准确地说是郭宅里的人。因为对他而言,贫僧在郭宅是最佳的刺杀机会,等我一离开,他的机会反而渺茫了。”

绿萝呆住了,大大的眸子翻来覆去地打量玄奘,暗道:“这个僧人看上去傻傻的,和郭宰一般蠢笨,其实却精明得紧啊!本小姐稍不留神只怕会吃大亏,以后还是提防些好。”随后想到自己和对方着了相,暴露了,不禁大为沮丧。

“而且,让这周公子做杀手是个败笔。”玄奘道,“是白天你就把周公子藏在家中吧?”

绿萝点点头,颓然道:“你这和尚好生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那周公子喜欢我,平素里因我不假辞色,几乎要发疯。那日刺杀失败,我去他家习琴,他见我闷闷不乐,就一直追问。我说有个可憎之人在我家中,我恨不得杀了他。周公子详细追问,我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反正我父亲被那僧人逼死,霍邑人都知道,没必要瞒着他。周公子一听,冒了傻气,居然说,我替你出气,藏在他床底下,晚上趁他睡觉时一刀捅死!”

玄奘不禁头皮发麻,没想到这世家公子如此漠视人命,为博红颜一笑,竟然不惜杀人。这家伙要真躲在自己床榻底下,晚上捅自己一刀,那可真要再入轮回了。

“当时我被那周公子一撩拨,心也热了。却觉得他想的法子不妥,于是就妥善安排,带着周公子悄悄回了家,让他躲在房中。晚上给了他一根线香,让他先把你迷倒,然后拖到池塘里淹死。”绿萝说得平淡无比,仿佛在说如何宰杀一只鸡,“这样即使有人怀疑,因你没有挣扎的痕迹,也会被误认为是夜晚到花园散步,跌入水塘中淹死。没想到……”她狠狠瞪了一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波罗叶,“让这厮坏了事。”

玄奘心中暗叹,周公子为她丢了性命,可她口中却没有一丝惋惜自责,这个少女当真无情……或者说,对她所爱的人关切深爱,不爱者漠视无情,性子实在极端。

他一直有个疑问,趁机问了出来:“你那线香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掺有大麻和曼陀罗?”

绿萝机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买的。”

“在哪里买的?”

“大街上。”

玄奘无语。

绿萝仍旧戒备地盯着他,见他不问了,才松了口气,说:“你继续说。”

玄奘摇摇头,继续道:“对贫僧而言,要判断出来简单得很,尤其是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关系之后。一,凶手是郭宅的人;二,和周公子关系密切;三,对贫僧有强烈的恨意;四,家里出了命案,你仍旧躲着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

绿萝一阵懊恼,原来自己暴露得这么容易。不过这事儿也不怪她,若是周公子得手,逃之夭夭,这桩案子只怕就是无头冤案了,玄奘只好死不瞑目地去见佛祖。可是周公子意外失手,暴露了身份,对玄奘而言那就洞若观火了。

“那你……为何不告发我?”绿萝这时才觉得一身冷汗,顿时阵阵后怕。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世俗律法严苛,唐律,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我佛慈悲,草木蝼蚁皆有可敬者。佛法教化在于度人,贫僧如何能送你上那凶杀刑场?”

绿萝松了口气,但对他一直把自己比作蝼蚁颇为不爽,哼了一声:“难道你不怕我再度刺杀你?”

“怕。贫僧怎能不怕?”玄奘面对这个少女也颇为头疼,苦笑道,“所以贫僧才急急忙忙溜出郭府,躲到这兴唐寺。谁料想还是躲不过你。”

绿萝咬着唇,说:“你这和尚,难道这次我设的局,也早被你看破了?”

“没有。”玄奘无奈地道,“方才在悬崖下简直生死一瞬,贫僧即使有割肉饲虎之心,也不愿平白无故做了肉泥。只不过,贫僧来到判官庙时,你点了线香,想把贫僧熏倒吧?”

“又被你看破了。”绿萝涌起无力的感觉,她怎么也不明白,这傻笨和尚怎么会如此精明?

“唉。贫僧已经被你用线香暗算过一次,那味道虽然香甜,对贫僧而言却无疑鸩酒砒霜,怎么还肯进入大殿?”他看了看波罗叶,“波罗叶虽然也被熏过一次,不过他在睡梦中醒来,鼻子早已适应了那股味道,因此并未察觉,贫僧可是记忆犹新。只好开门通风之后才肯进来。不过……没想到你真正的陷阱却在悬崖边。”

绿萝愤愤地瞪着他,喃喃道:“这让我日后用什么法子才能杀你……”

玄奘顿时头皮满是冷汗,自己被这种暴虐精明的小魔女盯上,这辈子可没个消停了。他想了想,正色道:“绿萝小姐,贫僧奉劝你一次,日后切勿杀人,否则后患无穷。”

“是吗?”绿萝笑吟吟地盯着他。

“正是。”玄奘也不打算用佛法感化她,对这小女孩,就该用实际利害来让她害怕,“你在谋刺贫僧的过程中,累得周公子丧命,可想过后果么?”

绿萝瞥了波罗叶一眼:“他又不是我杀的。”

波罗叶顿时僵住了。

“他不是你杀,却是因你而死。”玄奘正色道,“他夜入郭宅杀人,波罗叶出于自卫杀了他,周家人奈何不了波罗叶,可是,他们会查自己的儿子为何去杀一个僧人。如果他们知道是被你蛊惑,才丢了性命,你觉得他们会如何对你?”

绿萝的脸色渐渐变了,半晌,才迟疑道“他们……不知道的吧?:

这件事我们做得极为隐秘……”

玄奘摇头:“再隐秘也会被人查出来,尤其你和周公子的关系,周家人清楚至极,贫僧和他无仇无怨,能让周公子杀我的,只有你。以周家的势力,你想他们一旦查清,会怎么对付你?对付你的母亲,甚至郭县令?”

绿萝呆了,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恐慌:“这……这可怎么才好?我……”她看着玄奘,眸子忽然闪耀出光芒,“我不回去了,我就跟着你,住到兴唐寺里。周氏再厉害,还敢到兴唐寺捉我?”

这回轮到玄奘呆了。这个小魔女……她要跟着我?





第六章





偷情的女子,窃香的和尚





小魔女果然跟定了玄奘。在判官庙休息了一晚,玄奘便回到兴唐寺,绿萝寸步不离,居然跟着他住进了菩提院。玄奘烦恼无比,请空乘过来处理,空乘也有些无奈,温言劝说绿萝,说敝寺有专供女眷休憩的禅院,绿萝毫不理睬,说那所禅院也有温泉吗?说罢,自顾自地挑选房间,最后看中了波罗叶居住的东禅房。

玄奘对居住条件并不讲究,于是波罗叶就挑选了最好的一间,是空乘原先的禅房,里面有温泉浴室。波罗叶欢喜得不亦乐乎,没想到这小魔女一来,把自己给撵了出去。波罗叶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找了个厢房。

空乘也无奈,只好私下找玄奘商量:“法师,这女施主是崔珏大人的独女,又是郭县令的继女,贫僧……贫僧也不好强行撵走啊!”

“可是……阿弥陀佛……”玄奘烦恼无比,“佛门清净地,贫僧的院子里住个女施主,这成何体统啊!”

空乘实在没了办法,建议:“要不法师换个禅院?”

玄奘还没回答,绿萝远远地嚷了起来:“告诉你,恶僧,你爱换便换,换了,本小姐仍旧跟着你。”

两大高僧面面相觑,一起念起了经。

最后,空乘念了几句佛,一溜烟地走了,把玄奘撇在这儿烦恼。

从此以后,玄奘背后就多了条尾巴,这个美貌的小魔女和波罗叶一道,成为玄奘的风景,除了洗澡如厕,基本上走哪儿跟哪儿。玄奘浑身不自在,脊背上有如爬着蚂蚁,倒不仅仅因为被一个少女黏上,他心知肚明,黏上自己的是一把匕首和利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这小魔女一箭穿心。

这个十六岁少女的手段,太让他惊心了。没办法,只好叮嘱波罗叶,看好她,最好别让她携带利器。波罗叶问:“法师,我,可以,搜她的身,吗?”

玄奘无语。

玄奘所住的是西禅房,和东禅房隔着一座佛堂。晚间,玄奘在灯烛下研读《维摩诘经》,过几日就是空乘安排的辩难大会,他不敢怠慢,河东道佛教虽然比不上苏州扬州兴盛,可寺庙历史久远,不时有杰出的僧人出现,他可不想到时候被辩驳得灰头土脸。

但是他眼睛看着经卷,耳朵里却是对面小魔女那欢快的哼唱声,搅得他禅心不宁。正在这时,绿萝忽然一声惊呼,似乎受到极大的痛楚。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跳下床榻,赤足奔出禅房,过了佛堂,站在绿萝的房门外,低声道:“绿萝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呃……等等。”绿萝应了一声,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片刻,她打开房门,只见她小脸煞白,龇牙咧嘴,房间里雾气氤氲,架子上还搭着衣物。

玄奘急忙把视线收了回来:“怎么了?”

“洗澡……蜇了我一下。”绿萝眼泪汪汪的。

“有虫子?”玄奘问。

“不是……”绿萝道,“昨夜坠下悬崖,身上刮伤多处,我想洗澡,一进温泉,蜇疼我了。”说着撩开袖子,果然嫩白的胳膊上布满了伤痕,“身上还有……”

这小妮子也没有多大男女之防的观念,居然去撩衣衫,玄奘急忙避开了:“阿弥陀佛。你在这儿等着,贫僧去波罗叶那里给你取金创药,你敷上便好。”

绿萝点点头,玄奘回房穿上鞋,去找波罗叶。他的包裹在波罗叶房间里,衣物和药品都在,波罗叶从睡梦中被吵醒,听说取金创药给绿萝用,老大不满,却不敢反驳,愤愤不平地取了一包递给玄奘。

玄奘把药给了绿萝,自己回房继续研读佛经。不料过了片刻,响起敲门声,绿萝哭丧着脸把脑袋探了进来:“涂上了药,没法洗澡了。”

玄奘一时无语。

所幸这天夜里绿萝没再打搅,第二日做完早课,玄奘先去大雄宝殿拜佛,正跪在如来佛像前诵念,忽然有小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也不敢打扰,等玄奘起身,这才上前合十:“法师,住持正在找您。在您禅房里等候多时了。”

玄奘点点头,当即回了菩提院。空乘正带着两个弟子在院子里踱步,一脸焦急之色。见玄奘到了,他挥手命两个弟子守在门外,和玄奘进了佛堂,两人在蒲团上坐下。

“师兄有何要事来寻贫僧?”玄奘问。

空乘面色肃然,低声道:“昨夜出了大事。”他盯着玄奘,一字一句地道,“霍邑县城出了大事!”

玄奘诧异道:“什么大事?”

“昨夜,周氏大宅失火,两百亩的宅邸烧成了白地。”空乘道,“周氏一家一百余口,无一生还!”

玄奘的脸色顿时变了:“可知是天灾还是人祸?”

“说不准。”空乘叹了口气,“老僧不敢妄言。说实话,法师来的时候,县里发有公文,说法师和波罗叶与一桩案子有关,如法师离开寺院,须报知官府。今日清晨,县衙来了差役,询问法师昨夜的去向,可曾离开过寺院。贫僧知道法师昨夜未离开寺院一步,便向那差役做了保。”

这时,东禅房的门吱呀开了,绿萝几步就冲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空乘法师,您说的可是真的?那周家真烧成了白地?”

“阿弥陀佛。”空乘没想到有人偷听,面色有些尴尬。

绿萝呆了片刻,喃喃道:“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

空乘看见她,似乎不想多说,和玄奘闲聊几句,便告辞而去。绿萝当即坐在他那张蒲团上,抱着膝盖露出深思之色:“恶僧,你说说看,这事是不是人为?”

“贫僧不敢妄语。”玄奘道。

“你这和尚,又不是让你出口伤人,猜测一下嘛。”绿萝道,“周家大院我很熟悉,虽然都是木质房屋,可是院落极大,这火哪怕烧得再凶,也不可能一个人都逃不出来啊!”

“贫僧不敢妄语。”

“你这恶僧……”绿萝对他也是头痛无比,嚷嚷了片刻,见玄奘没有丝毫回应的意思,一跺脚站了起来,奔出禅堂。

波罗叶从廊下走了过来,坐到方才绿萝的位置:“法师,这可,真是,大事。一场,火灾,能烧死,所有人,吗?”

“贫僧不敢妄语。”玄奘依旧道。

波罗叶也受不了了,一跺脚蹦起来蹿了出去。

望着两人的背影,玄奘眼中露出浓浓的不安,口中默默地诵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波罗叶出了禅房,发现绿萝正坐在东侧的松林外,雾气缭绕的温泉从她脚下流过,她脱了鞋袜,把白嫩嫩的小脚浸在泉中。人似乎在发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波罗叶挠了挠头皮,走过去坐在她对岸的石头上:“绿萝小姐,在,想着,周家火灾,的事情?”

绿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不是?”波罗叶晕了。

绿萝叹了口气:“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好好一个大家族,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样,不是,对小姐,很好吗?”波罗叶道,“你指使,周公子杀人,的事,没人,追查了。”

“你怀疑是我做的?”绿萝恼怒起来,狠狠地瞪着他。

“没,没。”波罗叶连连摆手,“你,有心无力。这么大的,案子,你,做不下,来。”

绿萝更恼了,小脚哗地挑起一蓬水,浇在波罗叶的脸上。波罗叶嗷的一声,手忙脚乱抹干净脸,怒道:“你做,什么?”

“让你胡说八道。”绿萝喝道,“周夫人对我呵护备至,我岂能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波罗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禁讪讪:“周夫人,是想,让你做,她儿媳,吧。你没想,嫁过去?听他们说,周家很,有财势,地道的,士族。在天竺,就是,高贵的,刹帝利。”

绿萝摇了摇头:“周公子为人轻浮,没有丝毫男儿气概,岂是我的良配?”

“那你,喜欢,哪一种,公子?”波罗叶的癖好又冒了出来,好奇地问。

“我嘛,”绿萝侧着头想了想,“稳重,那是必须的;成熟,也是首要的;才华出众,更是第一的。最重要的,是对我呵护关爱,一定要疼着我,宠着我。”

波罗叶点点头:“原来,你想找,瓦特萨亚那,那样的,公子。”

“瓦……什么傻子哑巴的?”绿萝奇怪地道。

“不是……傻子,哑巴……”波罗叶崩溃了,“是我们,天竺国,几百年前的,圣人。他写了,一部,《伽摩经》,讲的,就是你,喜欢的,男人,追求,少女。”

“哦?”绿萝来了兴致,“你们天竺还有讲如何追求女子的佛经?”

“不……不是……”波罗叶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佛经。”

“说说看啊!”绿萝托起脸蛋,认真地道。

波罗叶无奈,只好道:“《伽摩经》里讲道,假如你,热恋的人,十分固执,那你就,让步,由着她的意;这样,最终你,一定能够,将她征服。只是,无论她,要求你,做什么事,你务必要,把事情做好。她责备,什么,你就,责备什么;她喜欢,什么,你就也,跟着,去喜欢。讲她,愿意讲的,话;否定,她执意要,否定的,事。她欢笑,的时候,你就,陪着她欢笑;她悲伤,垂泪,的时候,你就,也让泪水,潸然而下。总而,言之,你要,依照,她的情绪来,设计,你自己,的情绪……”

波罗叶汉话太差,一边要回忆《伽摩经》的原文,一边还要翻译,讲得磕磕巴巴,但绿萝却听得极为入神,托着腮,仿佛痴了。

“真的有人会为了我那么做吗?”她喃喃地道,“我欢笑的时候,他就陪着我欢笑;我悲伤的时候,他就陪着我悲伤;我垂泪的时候,他也会潸然泪下……”

波罗叶一直讲了半天,才勉强讲了一个章节的内容,绿萝却是越听越痴迷。大唐的男人哪里会有这种奔放无忌的爱?哪里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委曲求全,低三下四?纵然有那种海枯石烂的爱情传说,也都是女子表达得更为激烈,男子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仍旧温文尔雅,保持体面。

“会有这样的人吗?”绿萝呆呆地念诵,“……外出时,你一定要为她打伞遮阳;如果她被挤在人群当中,你要为她闯出一条路来。当她准备上床时,你要拿一把凳子给她,并扶她上去,要有眼色地给她将鞋儿脱下或穿到她的纤足上。另外,即使你自己冻得发僵,也要把情人冰冷的手儿暖在你怀里。用你的手像奴隶似的举起她的镜子供她照……”

十六岁少女的芳心,彻底被这个来自天竺异域的家伙给搅乱了。

波罗叶的眼中,却闪烁着诡异的笑意。

“波罗叶,”绿萝道,“以后,你每日都要和我讲这《伽摩经》。”

空乘大张旗鼓筹备的辩难法会已经通知到了三晋各大佛寺,晋阳大佛寺、平遥双林寺、恒山悬空寺、蒲州普救寺、五台山诸寺的僧人们陆续来到兴唐寺,连晋州左近的豪门高官也纷纷到来,和僧人们谈禅。这一场法会,一下子成了晋州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

玄奘一下子忙碌了起来,正式的辩难还没开始,僧人们就谈禅悟道,热闹非凡。这一日和几位高僧谈禅到深夜,波罗叶早回去休息了,连形影不离的小魔女也熬不住,早早回了菩提院。玄奘离开的时候已然是丑时,疲累至极,一个小沙弥打着灯笼送他回到菩提院,便告辞而去。

天上有明月朗照,院内的石龛内燃有气死风灯,倒也不暗,玄奘路过厢房,听见波罗叶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有如滚滚波涛。他无奈地一笑,和这厮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到了禅堂,正要往自己的西禅房去,忽然听见东禅房内传来绿萝惊悸的叫声!

玄奘大吃一惊,疾步走到房门口,低声道:“绿萝小姐!绿萝小姐?”

房内无人回答,玄奘想了想,正要离开,房中突然又传来一声惊叫:“不要——”

他大吃一惊,伸手一推门,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步冲到房内,不禁怔住了。借着窗外明月和灯光,只见房中并无他人,绿萝好端端地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这小妮子睡相不好,把被子卷成一团压在身子底下,一条腿蜷着,怀里还抱着一只黄杨木枕。大片雪腻的肌肤露在外面,在月光下散发出柔腻的荧光。

“阿弥陀佛。”玄奘尴尬无比,原来这小魔女在梦呓。

他转身刚要离开,绿萝又叫了起来:“爹爹,爹爹,我怕!他要杀我……杀我……”

玄奘的身子顿时僵硬了,一股浓浓的哀悯涌上心头。这小魔女,白日间如此刁顽任性,杀人不眨眼,却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他叹息着,却不便在房中久留,出门轻轻带上房门,却又迟疑了——绿萝没插上门闩,门没法锁住。这孩子,孤身在外居然不闩上门,若有歹人或者邪祟该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玄奘叹了口气,趺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闭目垂眉,念起了《大悲咒》。这一坐便是一夜,直到东方既亮,树间鸟鸣,玄奘才缓缓睁开眼睛。

忽然,眼前一花,吱呀的门响声中,绿萝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看见玄奘趺坐在佛堂上,不禁怔住了:“你这恶僧,起得好早。”

玄奘淡淡一笑:“小姐昨夜睡得还好么?”

“好!”绿萝翻了翻眼睛,“当然好。”

“小姐平日里还是舒心静气好些,若是烦闷焦虑,可到山间多走动走动,或者在空旷无人的山野大声吼上几声,心中的焦虑紧张便可消散些许。”玄奘静静地盯着她道。

“嗯?”绿萝奇道,“你这恶僧,大清早的说什么呢?本小姐何时烦闷焦虑了?”

玄奘摇摇头:“夜间磨牙,主人之内心焦虑难安,过于紧张,长此以往,对身体大有妨碍。”

“你……”绿萝满脸绯红,刚要气恼,忽又愕然,“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玄奘默然。

绿萝张张嘴,刚要说什么,忽然眼圈一红,奔了出去。

香积厨着人送来斋饭之后,空乘派了弟子来找玄奘,说明日就是法会的正日子,要和法师商量下具体事宜。玄奘匆匆吃完早膳赶到空乘的禅院,几个外寺的僧人也都来齐了,大家商议了一番,作出具体章程。

到了午时,整个寺庙热闹起来,无数百姓纷纷而来,有霍邑的,也有晋州各县的,甚至还有蒲、绛、汾、沁诸州的,最远的,居然来自京畿道的云阳。也不知他们怎么得知这里有法会,如此短的时间便赶了过来。

规模庞大的兴唐寺很快就拥挤起来,空乘措手不及,举办一场水陆大法会,本意只是想集合左近诸僧,可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广,善男信女来得这么多,把僧舍腾出来都不够住,还是西北紧邻的中镇庙主动分担了部分香客,才略微缓解了窘境,至于其余的,就只好住进霍邑县城了。

第二日辰时,法会正式开始。

就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搭起高篷,殿前是诸高僧的狮子座,下面是寺里的僧众,后面则是黑压压的善男信女,挤满了广场,一直绵延到山门。玄奘取出自己受具足戒时得赐的木兰色袈裟披在身上,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僧鞋。他样貌周正,仪表堂堂,多年来风雪磨砺,更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精神,在袈裟的映衬下,微黑的脸上似乎荡漾着一层佛光,摄人心魄。

众僧先在大雄宝殿中做了仪式,然后升狮子座,兴唐寺三百僧众讽诵经典,信徒随众礼拜,接着开始考察合格的沙弥,受具足戒,现场有管理僧籍的晋州功曹和僧正,进行检验考核,发给衣钵、度牒,登记造册。

一应仪式结束,用过斋饭,下午便是各地来的高僧开讲,讲示佛法。玄奘是讲解《维摩诘经》,这部经他十岁就开始参,浸淫二十年,扎实无比,一开讲,就令诸僧震惊。

“苏扬流行参禅,从古以来许多禅宗的祖师都是从缘起上悟道的,不是理上悟入。有丢一块石子开悟的,有看到花开悟的,就是由缘起而悟入。有高僧道‘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就是说从因缘上悟道才不会退掉,光是从定力上参出来还不对。这是一种说法,可是贫僧反对这个说法,从缘入者,反而容易退失,偶尔开悟,身心便一下空了,进入空性,虽然定在空性,若这个色身、业力、习气一切都还没有转,还是要退转的。所以法显法师悟道之后,仍行脚天下参善知识,因为此心不稳。大乘的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如果没有真修实证,尽管理论上讲得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中观正见,那只是口头佛法,甚至是邪见。所以经文说一切菩萨要‘深入缘起,断诸邪见’……”

僧众和香客都被这大胆的论调震惊了,上千人的广场,竟然鸦雀无声,只有玄奘的声音回荡在禅林古刹之中。这个年近三十的僧人宝相庄严,端坐狮子座,阳光照耀在他脸上,令人不可仰视。

僧人们听得认真,但绿萝却百无聊赖,她不懂得什么佛法,最多也就是听过几个佛经故事而已。今天起得早,和尚们也不午睡,跑来参禅,耽误她的休息。但她既然发誓要跟这个和尚闹到底,就决不肯有丝毫妥协,无论这个恶僧在做什么!

正在打呵欠,眼睛忽然一瞥,不禁一怔。

她站在台阶上,看得远,只见人群外,一个头上戴着帷帽,身穿湖水色襦裙的女子正从墙边急匆匆地走过,进入西侧的院落。

绿萝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女子的帷帽四周垂有白色面纱,看不清容貌,但那背影她实在太熟悉了,隐隐约约,竟像是自己的母亲!

“难道她知道我在兴唐寺,来寻我了吗?”绿萝不禁狐疑起来。

“是了,我虽然离家不曾跟母亲说过,但兴唐寺和娘的渊源甚深,只怕空乘会派人告知她。”绿萝暗暗叫苦,但想了一想,自己离家这么久,不曾打个招呼,让娘亲担忧多日,也不禁心虚。

“还是……跟她说一声吧!”绿萝无奈地摇头,悄悄离开身边的波罗叶,向那女子追了过去。

大雄宝殿西侧是一座幽僻的禅院,松柏如荫,绿萝好容易才挤出人群,到了院中,只见远处人影一闪而逝。她紧紧追了过去,想着怎么跟娘亲解释:“嗯,说要杀这个恶僧是肯定不行的,那……说我参研佛法?娘亲根本就不信呀!哎,对了,就说我来给爹爹上香祷告,她肯定高兴。”

想到了理由,绿萝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双月牙,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可是娘亲的背影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有时候略一疏神,居然会跟丢。而那女子仿佛目的非常明确,一路毫不停息,也不辨认方向,略低着头,径直朝寺院深处走去。

“这怎么可能?”绿萝惊讶起来,“娘怎会对兴唐寺如此熟悉?”

那女子对兴唐寺果然熟悉,东一绕,西一绕,越走越高,居然到了半山处,这里已经是寺院僧众的生活之所,再往上行,更是到了寺内高僧们的禅院群附近。绿萝狐疑起来,此人若真是她娘亲,就绝不可能对寺院这般熟悉,因为自父亲死后,她从未来过兴唐寺。便是父亲造寺的时候,她偶尔来过,也只是在佛殿上香,决不会对其他地方也了如指掌。

“难道不是我娘?只是身材相似?”绿萝奇怪起来。一个女子,在寺内僧人讲经说法的时候,居然深入寺院,这本身就过于奇怪,她好奇心给勾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跟在那女子身后,看看她到底要往何处去。

过了僧舍,那女子突然折向东行,不久就到了一处偏僻的大殿旁。寂静的院落中空无一人,今日盛会,几乎所有的僧众都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连大殿里都没有值守的僧人。绿萝看着那女子进了大殿,便悄悄走到廊下,顺着殿门朝里面看,细碎的脚步声回荡在殿内,虽然轻柔,却清晰可闻。

她不敢紧跟,直到脚步声消失,才小心翼翼地进了殿内。这殿内供的是观世音,应该是一座观音殿。巍峨的大殿空空荡荡,根本藏不住人,她急忙走到观音像后面,一看,不禁愣了,后面是一处院子,院里有一座禅堂。院子没有门,可禅堂的门却上了锁!

也就是说,这女子到了观音殿内,竟然凭空消失!

一瞬间,绿萝汗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自己见了鬼?

随即就觉得这个念头荒诞不经,鬼虽然可能有,可堂堂佛寺中哪个鬼敢进来?观音像前,哪个鬼敢猖狂?

那么,不是鬼,就肯定是人了!

绿萝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杀人在她眼中如捻虫蚁,她害怕鬼,却对人没有任何畏惧。既然是人那就好说了,人不可能凭空在观音殿中消失,若是消失,只有一个解释,这殿内有密道!

大户人家为了避难,家中时常建有密道,尤其是在乱世,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旦有贼匪洗劫或者乱军入城,就阖家钻进密道,或者逃生,或者在里面住些时日,等局势平定再出来。崔珏是河东第一世家崔氏的子弟,虽然是旁支,但绿萝也算出身大户人家,对这点并不陌生。

小魔女机敏无比,当即细细地在观音殿内查验起来。

这座观音殿并不复杂,四壁空空,地上铺着青砖。她先举起小拳头敲了敲四壁,墙体沉闷,不像有暗门。又溜着地面跺了一遍,震得小脚生疼,也没有发现空空的回声。然后她把目光投向了大殿正中的观音像,凭目测,这座观音像应该是陶土烧制,腹内该是空的。不过她可不敢去敲观音的身体,这等渎神的举动,纵然她胆大,也不敢做出来。

“我不敢做,难道修建密道的人就敢么?”绿萝的眼睛又得意地眯成了一双月牙,笑吟吟地背负双手,绕着观音像踱了一圈,眼睛叽里咕噜地盯着观音像的基座。

基座却是整块岩石雕刻的,层层莲花,足有九层,雕工细腻,惟妙惟肖。她蹲在地上一路摸过去,细细地查看莲花基座。

到了观音像正背后,她的目光停住不动了,基座的莲花虽然没有任何异样,但一朵莲花瓣上残留着一点嫣红。绿萝怔怔地盯着,小心伸出指甲挑起一点,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脸色顿时变了:“凤鹊眼!”

绿萝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至此,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自己一直跟踪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李优娘。

这个基座的莲花瓣上沾染的嫣红,她再熟悉不过,乃是自己和母亲一起制作的染甲露!

母女俩热衷于染甲露,便自己研究,用蓼蓝的叶子制成蓝靛,加入水银捣碎。这样的色料涂抹在指甲上,居然成了红色底子,透出蓝色和银色的点点星光。母女俩当时乐不可支,把它取名“凤鹊眼”。

这种染甲露,绝对是母女俩所独有,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存在。可是,如今的莲花瓣上,却出现了残留的“凤鹊眼”。

绿萝忽然涌出一种恐惧,她定了定神,慢慢在莲花瓣上摸索,忽然看到旁边的一朵莲花有些光洁,伸手攥住,左右拧动,果然如螺旋般开始转动!

绿萝额头汗水涔涔,左拧右拧,基座内部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声,她吓了一跳,急忙闪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随后,目瞪口呆——基座的整个背面无声无息地陷了下去,眼前现出一个深不可测的幽暗洞穴!

绿萝坐了好半天,心一横,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她为了刺杀玄奘,时时刻刻把匕首藏在身上。然后看了看四周,蹲下身钻了进去。一进去,背后又响起震动,那块两寸厚的石板缓缓上升,严丝合缝,周围顿时一片漆黑!

绿萝的心咚咚乱跳,洞穴里静谧无比,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脚下是台阶,小心地一步步走下去,绕了个弯儿,眼前慢慢有光明出现,地道的墙壁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啊——”绿萝一声惊叫,匕首险些落地。

结果那人影一动不动,她壮着胆子,慢慢挨过去,才发现是石壁上凿着石龛,里面雕刻着一座狰狞的夜叉像,夜叉的手中托着一盏油灯。

“吓死我了。”绿萝使劲儿拍着胸口,喃喃地道。台阶一路向下,估摸下来,深入地面达两丈,洞壁间覆盖着一层水汽,每隔十丈,就会出现一座石雕夜叉像,惟妙惟肖,阴森凶恶,但每一尊的姿势都不同。到了最下方,地道又朝上延伸开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绿萝却呆了。

——尽头没有洞口,而是一尊夜叉雕像!

绿萝奇怪无比,怎么可能?明明没有岔路。她心中一闪,伸手在夜叉身上摸索起来,果然发现夜叉胸口有一朵古怪的花,有些新鲜的痕迹。按照之前的法子,左右一拧,开始转动,左三右四,脚下发出震动声,夜叉缓缓地陷了下去。眼前霍然一亮,涌进一股股新鲜的空气,仿佛还有枝叶婆娑。

绿萝低头钻了出来,身边哗啦啦一阵竹叶的声响,背后的夜叉像重新升了上来。这面却是一堵墙,墙上是一块巨大的佛字石刻。石刻的外面是一片竹林,竹叶扶疏,摇荡在暮色之中。只有微风掠过发出的沙沙轻响。

天色已经晚了。

“我这是到了哪里?”绿萝有些发蒙,张望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禅院。禅院不大,只有三间正房,院中布局也很简单,正中间只有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塑,连高大的树木都没有。

这座院子看来在霍山的高处,朝南眺望,可以看到远处大殿的屋顶,层层叠叠。绿萝浑身的冷汗被晚风猛地一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转头看看禅房,房子里亮着灯火,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

“难道我娘进了禅房?”绿萝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到了廊下,便隐约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传来。绿萝一怔,只觉这声音异常古怪,似乎很舒服,又似乎在经历着什么痛苦。绿萝茫然不解,只是听着听着,却觉得心里烦躁无比。

那声音过于怪异,还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杂乱无比,她一时也听不出是不是自己母亲的声音。心里就开始嘀咕,不行,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母亲被歹人挟持折磨,那我定要救她出来。

听声音是左侧的房间里传出来的,绿萝想了想,悄悄用匕首割破了窗棂纸,露出指头肚大的一条缝,睁大眼睛朝里面窥视,顿时就目瞪口呆。

靠近窗子是衣架,胡乱扔着几件衣物,旁边是一张床榻,帷幔高张,一双赤裸的躯体正在床上纠缠,很容易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女的青丝如瀑,男的却是个光头和尚。两个人都在剧烈地耸动,赤裸的躯体上汗津津的,不时发出沉闷压抑的呻吟声。

绿萝呆若木鸡,提着匕首缓缓滑坐在了地上。她虽然少不更事,却不意味着什么都不懂。这男女偷情在街头巷尾听得多了,一些优戏中还曾上演过这种剧目。

那个女人,真是自己的母亲吗?绿萝想也不敢想,自己端庄贤淑的母亲,会有这般放荡的时候,而且……而且是和寺庙里的和尚……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绿萝的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房间里的戏已经谢幕,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这时绿萝听得真切了,那女子的声音即使压得再低,她也能听出来,那就是自己的母亲,李优娘!

无穷无尽的羞耻令她浑身发抖,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只是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望着布满暮色的天空呆呆出神,眼中不知何时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

“晚上还有要事,我去更衣,你先走吧。”耳畔响起那个男子隐约的声音。

“嗯。”李优娘乖顺地答应了一声,随即传来脚步声。

绿萝吓了一跳,哧溜钻进了竹林,悄悄地躲在一蓬花树的后面,不敢作声。开门的声音响起,李优娘戴着帷帽,轻轻闪到门外,左右看了看,却没有再回到竹林进入地道,而是径直朝庭院的大门走去。

绿萝长出一口气,呆坐了片刻,又听见禅房里响起脚步声,看来那个僧人要出门了。她顿时暴怒起来,银牙紧紧咬着嘴唇,血丝都渗了出来:“恶僧,不管我娘是自愿还是被逼,就凭你让我受到这奇耻大辱,就凭你让我的继父受到这奇耻大辱,我就绝不能留你活在这世上!”

眼看那僧人要出来了,她溜着墙角到了门口,眼中喷出火一般的光芒。门吱呀一声响,那个僧人缓步走了出来,绿萝手疾眼快,合身扑了上去,手中的匕首噗地刺进了那僧人的胸口!

“啊——”那僧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就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

绿萝恶狠狠地抬起头看着他,顿时呆若木鸡。

——这个与母亲偷情的僧人,居然是兴唐寺的住持,空乘!





第七章





死去,活来





这把匕首是她十五岁生日时郭宰送的,冷锻钢质,锋利无比,插进空乘的胸口,就如同插进一块豆腐之中,甚至连血都没来得及渗出来。

空乘瞪大眼珠,难以置信地捂住胸口,片刻之后,一股股的鲜血从他指缝里奔涌而出。他抬起一只手指着绿萝,口中嗬嗬地想说什么,却吐出了大口大口的血沫子。

“呵呵……贫僧……怎的……死在你的手中……”空乘惨然一笑,扑通一跤跌坐在了地上。头颅抵在门框上,眼睛无神地凝望着天空。

绿萝浑身颤抖,想惊叫,嗓子里纠结成了一团,居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个小女孩虽然凶狠,至今为止却还没杀过人——不是她不想杀,而是杀了好几次没杀死。然而这种近距离的杀人所造成的恐怖却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它完全不像自己想象中,有如杀死一只鸭子或猪狗的感觉。

人命关天!

空乘惨死的一刻,她才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身子哆嗦着往后一退,从台阶上跌了下来,随即连滚带爬地跳起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踉踉跄跄地跑出了禅院……

寂静的寺院中,少女的尖叫有如划过天空的哨子,凄厉至极。绿萝有如一只没头的苍蝇般乱撞,路过的僧人们一个个惊诧无比,看着这位发了疯的小美女瞠目结舌。也不知跑了多久,混乱中,面前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玄奘静悄悄地站在她面前。

绿萝狂奔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喃喃地道:“我杀人了……”

眼睛一翻,顿时昏厥过去。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托住她的身体,波罗叶从后面钻出来:“法师,绿萝小姐,怎么了?”

“不知道,先带她回菩提院。”玄奘摇摇头。

“她方才说什么?”波罗叶奇道。

玄奘沉吟片刻,淡淡地道:“等她醒来再说。”

玄奘和波罗叶参加完辩难会,和诸位高僧一起用过了晚膳,在回禅院的途中碰到了这个小魔女。此处已经是祖师殿一带,比较寂静,僧人们大都在用晚膳,周围没几个人,玄奘只好和波罗叶两人连背带扛,把绿萝弄回了菩提院。

两人把她放在床榻上,玄奘忽然看见她的脸颊和衣服上沾了几滴鲜血,心中不禁一沉,但脸上却不动声色,撩开被子盖在她身上。

“波罗叶,去沏一壶浓茶。”玄奘吩咐了一声。

波罗叶应了一声,跑了出去。玄奘坐在床边,思绪反复,平静的脸上露出浓浓的忧色。绿萝只是因为心情过于紧张,奔跑得太急,血气不济造成的短暂性昏厥,平躺了一会儿,便幽幽地醒了过来。

“好些了吗?”玄奘柔声道。

绿萝发了阵呆,忽然一头扑到玄奘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玄奘身子一僵,顿时瞪大了眼睛,恰好波罗叶提着茶壶进来,一瞥眼,哧溜又退了出去。

玄奘尴尬无比,双手扶住绿萝的肩膀,轻轻把她推开,道:“阿弥陀佛,绿萝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绿萝惊恐地望着玄奘,呆滞地道:“我……杀人了……”

玄奘皱了皱眉头:“你把谁杀了?”

“空……空乘!”绿萝咬牙道。

玄奘顿时呆住了,在禅房外偷听的波罗叶也呆住了,几步冲进房中,愕然看着她,仿佛见了鬼。绿萝身子颤抖,看见他们的表情更是惶然不安,叫道:“你……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帮我!我杀了人,怎么办?怎么办啊!”

“你确定你杀了空乘法师?”玄奘回过神来,眸子里闪出疑惑。

绿萝坐起身,抱着膝盖,呆滞地点头。

“在哪里?”

“后山……的一座禅院里。”绿萝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我用匕首刺进了他胸口。”

“什么时候?”

“就在方才……”绿萝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大概有小半个时辰。你……你会怪我吗?”她可怜兮兮地盯着玄奘,“我杀他……是因为……”

忽然咬住了嘴唇,不再说话。

玄奘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她:“绿萝,空乘法师好好地活着。”

“啊——”绿萝瞪大了眼睛。

便在这时,禅房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法师,绿萝小姐回来了吗?”

绿萝的脸顿时煞白,大叫一声:“他来啦!他来索命了——”呼地掀起被子钻进去,娇小的身躯瑟瑟发抖。

那声音,竟然是空乘法师!

空乘步履匆忙,带着两名弟子来到房内,玄奘和波罗叶睁大眼睛紧盯着他,这老僧身体健康,气色红润,哪里像挨过一刀的模样?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见玄奘和波罗叶都在,却不见绿萝,空乘不禁奇了:“咦,法师,绿萝小姐呢?贫僧方才听沙弥说她昏厥在路上,不会有什么闪失吧?她人呢?”

波罗叶侧侧脑袋:“那里。”

空乘见床榻上的被子高拱,像个小山丘一般,还在抖个不停,不禁哑然:“这……这绿萝小姐怎么了?”

“见鬼,了。”波罗叶悻悻地道。

玄奘叹了口气,柔声道:“绿萝,出来吧!你看,空乘法师好端端的。碰到你之前,我们在一起用晚膳,法师从未离开过,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人的!”被子呼地掀开,绿萝满脸泪痕,冲着他大声吼道,然后一转头,看见了空乘,又呆滞了。空乘迷惑不解,朝她笑了一笑,这一笑在绿萝看来比鬼还恐怖,哇呀一声又钻进了被子里。

众人好说歹说,才让绿萝相信面前站着的老和尚不是鬼,勉强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她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头发蓬乱,满脸泪痕,眸子里满是惊悸,瞧得众人又好气又好笑。空乘忍不住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波罗叶笑嘻嘻地道,“只不过,绿萝小姐,杀了,个人,而已。”

“啊——”空乘惊呆了,“她……杀了人?杀了谁?”

波罗叶指着他的鼻子:“你。”

空乘:“老僧……”

“波罗叶,不得放肆。”玄奘喝止他,朝着空乘合十,“师兄,方才贫僧回禅院的路上,遇到绿萝小姐跌跌撞撞而来,说杀了个人,贫僧问她杀了谁,她说杀了师兄你。她用一把匕首刺进了你的胸口。此事……贫僧也……”

玄奘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众人面面相觑。

“我就是杀了你!”绿萝嘶声道,“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就是用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空乘皱了皱眉头,和玄奘交换了下眼色,笑容可掬地道:“绿萝小姐,你看老僧是人是鬼?”

“是……人。”绿萝迟疑地道。

“那么你将匕首刺进老僧的胸口,老僧为何不死?”空乘道。

绿萝瞪了他半晌,最终茫茫然摇头:“可是我真的杀了你,在山顶那座禅院里。”

“哪座禅院?”空乘问。

“我也说不出名字,在半山高处。”绿萝的确没注意那禅院的名字。

“你既然不知道禅院的名字,如何去了那里?”空乘问。

“我是——”绿萝几乎要脱口而出,忍了半天,才勉强咽了回去,额头冷汗涔涔,讷讷地道,“我是跟着一个女子去的!”

空乘的脸色顿时冷冽起来,沉声道:“女施主,请慎言!佛门清净地,不容施主玷污!”

“我怎么?”绿萝愤怒至极,掀起被子从床榻上跳将下来,叉着腰道,“难道我说谎么?我跟着那女子,进了一座观音殿,观音殿的基座里有密道,我跟着她进入密道,从出口出来,就到了那禅院……”

这番话一说,所有人都脸上变色,寺院里藏有女人已然令人震惊,佛像下有密道,更是耸人听闻!

空乘脸色难看:“这几日寺中做法会,也有女施主莅临,但都在前院与家人一起安歇,后院绝对禁止女施主入内。我兴唐寺中,更无密道可言,想必你是精神恍惚,陷入幻觉了吧?”

“你不信我?”绿萝恼了,“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你可别后悔!”

“施主请!”空乘毫不示弱,低声告诉两名弟子,“你们两个跟随我一同前去,此事切勿声张。”

两名弟子合十称是。

“这便心虚了?”绿萝冷笑,瞧了瞧玄奘,却有些怕他责备,低声道,“人家没有撒谎。”

玄奘表情平淡:“看看不就清楚了。”

当下一行六人离开菩提院,跟着绿萝去寻找那观音殿。寺内殿阁林立,数不胜数,夜色中绿萝怕摸错了,就走日间走过的路,东一绕,西一绕,在佛寺中穿行。她身后的几人默不作声,偶尔碰上有僧人来往,见后院居然有女施主光临,不禁愕然。

空乘的弟子道:“这位女施主在寻找紧要的物事,切勿声张。”

僧人们问:“可是白天丢了的?”


绿萝冷着脸点头,自顾自朝前走。僧人们释然,夜色昏暗,寺中更是阴森无比,有勤快的去找了几盏灯笼,两名弟子打上,又塞给波罗叶一盏,三盏灯笼的照耀下,绿萝倒也不虞迷了方向。

她记性挺好,居然真找到了那座偏僻的观音殿。

看着熟悉的大殿,绿萝得意起来,翘着嘴角得意扬扬:“老和尚,待会儿就让你哑口无言!”说着就雄赳赳地走进大殿。

空乘和玄奘对视一眼,彼此摇头,跟着她走进大殿。殿中有值守的僧人,急忙迎了上来:“弟子慧行,见过住持。”

“罢了。”空乘道,“把大殿里的灯烛统统点燃。”

慧行急忙把大殿内的蜡烛、油灯全部点燃,这座大殿除了正中供奉的观音像,别无他物,殿中豁亮无比。

绿萝点了点头:“就是这里。”

她熟门熟路地绕到观音像后面,蹲下了身子,说:“过来,过来,都过来。本小姐让你们见识一番。”

众人好奇地围上去,绿萝笑吟吟地看了看基座上栩栩如生的莲花瓣,伸手揪住一拧,不禁怔住了,这浮雕莲花瓣纹丝不动!

“呃……”绿萝干笑一声,“莫不是摸错了?”

她又试了试其他几个,可无论怎么拧,这些莲花瓣都一动不动。玄奘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皱眉道:“绿萝,这些莲花瓣乃是和基座一体的,这是由整块岩石雕刻而成。”

“不是!”绿萝怒道,“白天我明明拧开了。”

波罗叶也上前试了试,点点头:“确实,是整块。”

绿萝傻了。

空乘看了看慧行:“慧行,下午你可是一直在这殿中?”

慧行合十:“住持有旨,命各殿留一人值守,弟子不敢有须臾或离。”

“嗯,你可见过这位女施主?”空乘问。

慧行看了看绿萝,茫然摇头。

玄奘叹了口气:“绿萝,咱们走吧!”

“你——”绿萝气得双眼通红,“你也信不过我?”

“非是贫僧不信你,只是……”玄奘看了看基座,摇头不已。

“哼!”绿萝恼了,大声道,“这是机关!自然可以锁闭,锁住了自然拧不动,有什么好奇怪的?波罗叶,你给我找一把锤子,把这基座砸开!”

波罗叶和空乘等人都吓了一跳,玄奘皱眉道:“绿萝,菩萨面前,休得无礼!”

绿萝也不知是顾忌玄奘还是菩萨,跺了跺脚,打消了砸基座的念头,叫道:“还有那座禅院!我一定能找到它,老和尚,你的尸体还在呢!”

空乘苦笑不已。

大伙儿只好又跟着她四处乱找起来,绿萝回忆自己碰到玄奘的地方,来到祖师殿后面,想了想,顺着跑出来的路径走。寂静的幽野里,月光朗照,树影婆娑,一行人默不作声,跟着这个豆蔻少女转悠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是这里!”绿萝忽然大叫一声,急匆匆跑过去。

之前,绿萝苦寻了半晌,但苦于没有看那禅院的名字,一时也摸不着。路过一座名为娑婆院的建筑时,忽然看见门外的青石台阶,第二阶有一块缺损,她顿时精神大振:“是这里,我记得我出门时,这台阶缺损了一截,绊得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就是它!”

绿萝终于长出一口气,挑战地看着空乘:“进这门里,院子正中是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像。禅堂有三间,左侧的院墙上有佛字的浮雕。浮雕后面便是地道的入口,那浮雕会陷入地底。只是不知道老和尚的尸体还在不在!”

空乘无言以对,只好道:“阿弥陀佛。”然后命弟子打开门。

门上有锁,玄奘盯着那锁若有所思。一名弟子开了锁,打着灯笼先走进去。空乘朝玄奘道:“这娑婆院平日无人,乃是犯了戒的法师闭关的地方,也有僧人参悟佛法,嫌禅院难以安静,就来此处闭关。”

几个人走了进去,果然看见院子正中是一座达摩面壁的雕塑。绿萝欢呼一声,猛然又想起台阶上还趴着一具尸体,不禁胆寒起来。朝着玄奘努努嘴,示意他先去看看。玄奘一笑,从容地走过去,来到了台阶下,却见台阶上空空如也。

“绿萝,尸体在何处?”玄奘问。

绿萝从雕塑后面探出头:“没尸体?”这才慢慢地凑过来,果然,光洁的台阶上别说尸体,连血迹都没有。绿萝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啊!就算搬走,也清扫不了这么干净!”

“没有清扫过。”玄奘淡淡道,“地上灰尘很厚。”

绿萝挪开脚一看,果然如此,灯笼照耀下,自己的鞋子在条石上踩出了一个清晰的脚印。她从波罗叶手里夺过灯笼,钻进竹林,竹林的白墙上,果然有一面佛字浮雕:“啊哈,这里有浮雕!”

她伸出小拳头砸了砸,发出沉闷的声响。

“施主说的地道,就在这浮雕后面么?”空乘笑道。

“没错。”绿萝理直气壮。

“法师请看,”空乘把玄奘拉过来,指着墙壁,“这处墙壁厚不过一尺,如何能掏空做地道口?女施主,莫非要把这墙破开了才算明白吗?”

绿萝顿时呆住了,这墙和浮雕与自己所见一模一样,厚度的确不会超过一尺,可是……我明明就是从墙里面钻出来的啊!

她茫然看了看院子,是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连竹林里唯一的那棵花树都不差。可是地道口呢?她走回台阶,空乘示意弟子开门,绿萝推开门,灯笼的照耀下,禅房内陈设很简单,中间是阿弥陀佛的像,左右两侧堆满了蒲团,没有床榻,没有衣物架子……

她又回到窗外,窗棂上也没有刀子捅出来的小洞,整个窗棂纸不是新糊的,陈旧且积满了灰尘……

众人怜悯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只有微微的夜风吹拂竹林,沙沙作响,只有明月投下斑驳的影子,在脚下不停晃动。

“我……我……”绿萝忽然怒气攻心,身子一软,当场栽倒。

禅堂草木,佛影青灯。

少女浑身热汗,不安地在睡梦中挣扎。玄奘坐在床榻边,拿着湿毛巾给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盆水早已经凉了,波罗叶端出去哗地倒在庭院里,明月便在地面上荡漾。

“恶僧……你这坏人,为何不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绿萝双眼紧闭,在梦中兀自是咬牙切齿的模样,但语调却透出无比的轻柔之意。玄奘怔了怔,眉头深锁,悠悠一声叹息。

“玄奘……玄奘哥哥……别走,有鬼,有鬼……咬我……”绿萝惊悸地挺直了身子,浑身僵硬,仿佛经受了极大的痛苦。

玄奘呆住了,静静地凝视着少女潮红的面颊,古井无波的禅海深处,似乎有些东西微微一动。他闭住双眸,随即就散了,四大皆空,空空如也,便如这历经亿万劫的佛,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佛到了至境,终归是一个无。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掌,按在绿萝的额头,单掌合十,低声诵念《大悲咒》。低沉而富于穿透力的声音震荡在禅房,震荡在少女的耳鼓,心海,灵台。

通天彻地,一念大悲咒,天上的天神,都要恭恭敬敬地来听你诵咒,一切鬼,都要合起掌来,跪在那儿静听你诵大悲咒。在地狱里,有一个孽镜台,你一生所造的孽,到那儿都会显现出来。诵了大悲咒,他用孽镜给你一照,你的孽都消灭了,所造的业都没有了。那么在地狱里,就给你挂上一块招牌,说:“名唤绿萝的少女啊,你们一切鬼神都要恭敬她,都要去尊重她,她是一个受持大悲咒的人。”

绿萝渐渐恢复了平静,口中呢喃着,缓缓沉睡。

波罗叶长叹了一声:“今天的,事情,有些,诡异。”

“何来的诡异?”玄奘淡淡道,“道家养空,虚若浮舟;佛法云空,观空入门。世事万象,皆是表象而已。”

“法师这话,来得,深奥。”波罗叶挠挠头皮,“咱,不懂。法师,你觉得,这事是,绿萝小姐的,幻觉?”

“不是。”玄奘道。

“哦?”波罗叶精神一振,“为何?”

“她身上有血。”

“那是,寺庙里,真的,有密道?空乘,真的,被她,杀死了?那活着的,空乘,是谁?死了的,空乘,是谁?为何,那禅房,没有,任何线索?”波罗叶一叠声地问。

玄奘不答,露出浓浓的忧虑。

“法师,我有,大胆的,推测。”波罗叶道,“会不会,您的兄长,长捷,根本没有,离开,霍邑。他就在,这寺里?”

玄奘长叹一声:“贫僧还未长出一双能够看透纷纭浮世的眼。”

但波罗叶见他听了自己大胆的推测毫不惊异,显然心里也想过这种可能,不禁大感振奋:“法师,要不要,我,查查?去,观音殿,娑婆院?”

“不用查。”玄奘摇摇头。

“为啥?”波罗叶急了,“您来,不就是,找长捷,吗?整日在这,禅房,打坐,念经,长捷他,能自己,出现,吗?”

玄奘看了他一眼,道:“一瓢水中有浮游三千,一粒沙里有无穷世界,这兴唐寺就仿佛一片龟裂的大地,裂纹纵横,沟壑遍地。我只要站在这里,这裂纹里的风,沟壑中的影,就会传到我的脚下。禅心如明镜之台,本无裂痕,如今既然生了,只会越来越大,迟早要将我的脚陷进去,何必费心寻找?”

“我还是,不懂。”波罗叶摇摇头,“您就,不能不,打机锋?”

玄奘笑了:“参佛久了才能顿悟,你不参,自然悟不了。”

波罗叶终于受不了了,疯狂地揉着头,烦躁地跑了。

这一夜,霍邑县的后衙也是灯火通明,郭宰和李夫人对坐在坐毡上,空气沉闷。

“夫人,早些去休息吧!火灾的勘察和尸体勘验都需要耗费时日,虽然今晚结果能出来,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郭宰怜惜地看着李优娘。

“妾身怎么能睡得着?”李优娘哀叹一声,“这事太过蹊跷,一百多口子人,说没就没了,偌大的世家,根居然一夜之间断了。我这心里……”

郭宰摇摇头:“夫人,你想这些也没用。来,喝口茶提提神。”他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李优娘手边,见她慢慢喝了下去,才略微安心,“这几天你太过焦虑了,你也莫要担心。晋州刺史赵元楷大人虽然发下公文下令严查,但是天灾还是人祸谁也说不准,对我也没有特别大的压力。嗯,一切有我。”

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眸子里尽是柔情。郭宰顷刻间醉了,为了这一切,为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儿,为了这醉人的一笑,再难又如何?

“大人,”正在这时,客厅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马典吏带着两名差役抱着一大摞公文走了进来,到门口放下灯笼,进了客厅。

郭宰霍然站了起来:“都勘验完了吗?”

“是,大人。”马典吏把一尺多高的公文放在地上,跪坐在坐毡上,擦了擦汗,道,“两名县尉带着仵作还在收拾,一百二十三具尸体,每一具都填写了尸格,有详细的勘验记录。另外附有卷宗,对尸体勘验结果进行了综合,供大人过目。”

郭宰看了看厚厚的尸格和卷宗,心里忽然一悸,这每一张纸,都是一条人命!

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罢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说说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他朝两名差役摆了摆手,“本官备了点心,在旁边的食床上,自己取了吃吧!这都三更了,不让你们吃饱,回去还把婆娘们叫起来做饭么?”

两个差役笑了:“谢大人赏。”

“大人。”马典吏却顾不上吃,拿过卷宗翻起来,“经勘验,除了三十五具尸体烧成焦炭难以辨认,五十九具尸体的口鼻之内皆是烟灰,深入气管,双手双脚皆蜷缩,可以确定是活着被烧死或者呛死,并非被杀后放火。大半尸体表面除了烧伤,没有别的伤痕,更无利刃损伤,剩下的尸体因为房屋倒塌被砸压,头颅破损,肋骨及四肢折断,亦造成致命伤。”

阴森的夜晚,沉寂的县衙,一百多具尸体的勘验,即使说起来也是阴风阵阵,令人脊背生寒,可郭宰浑然不觉,皱眉道:“就是说,这些人的死亡都是因为这场大火了?没有其他人为的痕迹?”

“不好说。”马典吏道,“有些尸体很怪异,确切地说是被烧死的尸体很怪异,要说人身处火场,浑身起火,剧痛之下势必翻滚挣扎,这样会导致身体各处都被烧伤,且伤势大体均匀,最终死亡之后身子不动弹,火势才会在其中一面烧得最旺。”

“对,常理的确如此。”郭宰想了想,“这些尸体里有古怪?”

“有。被烧死的不少都是胸腹处被烧伤严重,几乎成了焦炭,但脊背处的肌肤却没有遭到一点火烧的痕迹。”马典吏道,“这种情况在四十七具尸体身上都有。”

“这是什么缘故?”郭宰骇然色变,他看了夫人一眼,李优娘的眼中也骇异无比,“难道说,这些人是躺着被火活活烧死,一动都不动?”

马典吏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没错,从道理上判断,的确如此。他们就那么躺着,被火烧死,连身子都不曾翻过。”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可能啊!”郭宰喃喃道,“难道是这些人在起火时都处于昏迷状态?”

“朱、刘两位县尉大人推断了一下,说是有两种可能。”这点太重要,马典吏不敢自己作出结论,引用县尉大人的话,“要么这些人死前已经被浓烟呛晕,活活被烧死;要么是中了迷药,于沉睡中被烧死。第一点是常有的事,至于第二点,两位大人和仵作还有争议,因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迷药能让人在被烈火焚烧时仍旧沉睡不醒。”

“没有么?”郭宰喃喃地道,和李优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恐惧。

“还有什么?”郭宰强打精神,问。

马典吏翻阅着卷宗,也不抬头,说道:“还有一点,现场勘察,周宅储水防火的大缸里,水依旧是满的,也就是说,火起之后,周家竟没有任何人想着去提水灭火。盆,桶,罐,都在原地,没有人动用。邻居也没有人听见周宅内有人示警和惊叫、惨叫,这点大人之前已经查访过,不过两位县尉大人认为这是最值得怀疑的一点。难道这些人就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烧死?”

“本官知道,当初向州里递送的案卷中也详细写明了。”郭宰看来疲惫无比,小山般的身躯软绵绵的。他打了个呵欠,“太晚了,今日劳烦你们到这个时辰,本官也深感惭愧,早些休息吧!这些尸格你还是带回去,卷宗留着,明日本官带到衙门即可。”

马典吏等人急忙起身,客气了几句,抱着厚厚的尸格走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夫妻二人对坐无语。李优娘垂着头,一缕青丝散在额头,看起来憔悴无比。郭宰心疼了,替她撩起头发,喃喃道:“夫人……没事,一切有我。”

李优娘凄然一笑:“相公,你不必瞒我。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对不对?”

郭宰愕然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哀痛:“你在说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世上,当真有那能够令人火烧水淹也无法挣扎的迷药。”李优娘凝视着他,“当初玄奘法师中了迷药,险些在水中淹死,波罗叶说得明明白白,你是在场的!”

郭宰脸上的肌肉抖动了片刻,叹息道:“第一,现在还无法证明周家是被迷倒,然后被火烧死;第二,纵是真的如此,也还没有证明迷昏了周家一百多口的药物,和玄奘法师中的是同一种。”

“可是撇得清吗?”李优娘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嘶声道,“你做了十几年的县尉,查案你再清楚不过!到底和绿萝有没有关系,难道你心里真的不知吗?”

“优娘!”郭宰板起脸喝道,“你昏了头么?”

这嗓音颇大,郭宰见夫人的身子一抖,心里又歉疚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可从不曾这般疾言厉色地和夫人说过话,他急忙告罪:“夫人,是我不好,不该这么和你说话。可这事你怎么能和绿萝扯上关系呢?如果让外人听见,咱们撇也撇不清!”

“你以为在外人眼里,绿萝便能撇得清么?”李优娘凄然道,“先是周公子刺杀玄奘,意外淹死;随后周家大宅失火,全家灭绝。周公子和玄奘有什么冤仇?他为何要刺杀一个素不相识的僧人?这在外人看来处处疑点,联系到周夫人和周公子一向喜欢绿萝,咱们家,真能撇得清么?几日前,周老爷还来咱们家不依不饶,要求见绿萝,她倒好,躲到兴唐寺连面都不露,这本就授人以柄。结果……结果周家居然尽数死绝了……这盆污水泼到她头上,如何能洗得清?”

郭宰默默地听着,见夫人说完,才道:“这一点我并不是没想过,所以事发当日,我就派了差役前去兴唐寺,取了空乘法师的证词,证明无论绿萝还是玄奘,都不曾离开寺里半步。我保证,这件事不会牵涉到绿萝的!夫人,”郭宰温和地道,“我以一个父亲的名誉保证,绿萝决不会有事!”

李优娘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伏到他怀里失声大哭。

郭宰内心揪得发疼,大手拍着夫人的脊背,喃喃道:“夫人莫怕,一切有我。”

他望向墙边架子上的双刃陌刀,宽厚的刀刃闪耀着蓝汪汪的光芒,这把五十斤的陌刀已经多年未曾动用了,遥想当年,自己手持陌刀杀伐疆场,连人带马高达两丈,有如战场上的巨神,即使面临最凶悍的突厥骑兵,一刀下去对方也是人马俱碎。那时候杀人如麻,九死一生,却不曾有过畏惧。然而此时,郭宰的心头却涌出了浓浓的恐惧。这个家,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上苍赐给自己的最珍贵的东西,我能够保护她们吗?

“死便死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们了……”郭宰喃喃地道,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夫妻俩就这样相拥而卧,仿佛凝固了一般。

天没多久就亮了,莫兰和球儿做了早膳,夫妻俩用完早膳,郭宰叮嘱优娘回房休息一会儿,自己还得去衙门点卯。正要走,忽然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拍门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球儿跑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口是一个胖胖的僧人,那僧人合十:“哎哟,阿弥陀佛,原来是球儿施主,大人在家吗?”

“在在。”球儿认得他,是兴唐寺里的知客僧,慧觉。

慧觉进了院子,郭宰正在廊下准备去衙门,一见他,顿时愣了:“慧觉师父来了,有事吗?”

“阿弥陀佛,哎哟……”慧觉道,“大人,住持派小僧来给大人传讯,说是绿萝小姐病了。”

“什么?”郭宰吓了一跳,“什么病?找大夫诊治过了没有?重不重?”

“哎哟,阿弥……那个陀佛……”慧觉摇摇头,“住持并未跟小僧详细说,只说请大人尽快将小姐接回来,好好诊治。”

“阿弥陀佛……”郭宰被他的口头禅吓得不轻,额头的汗顿时就下来了,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你先回寺里吧!本官马上就去。”

慧觉点点头,转身走了。

郭宰迟疑了片刻,本想悄悄地去把绿萝接回来,却终究不敢瞒着夫人,只好回内宅说了。李优娘一听也急了:“赶紧去……我,我也去。”

“不用,夫人,你一夜没睡,还是好好休息一下。我骑着马快,到了寺里再雇一顶轿子。如今寺里有法会,轿夫肯定多,你乘着轿子一来一回,还不知要耽搁多久。”郭宰道。

李优娘一想,的确如此,女儿的病情可耽搁不得,只好应允。

不料正要出门,又有衙门里的差役过来了:“大人,县衙里来了钦差。”

“钦差?”郭宰怔住了。这时候也来不及多问,急急忙忙地赶到衙门。

果然,在二堂上,县丞和主簿正在陪着晋州僧正园驰法师和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服、头戴软翅幞头的中年男子说话。

园驰法师也是熟人了,身为晋州僧正,负责晋州境内寺院的管理和僧人剃度,这几日就一直在兴唐寺,怎么一大早和这位钦差坐在一起?郭宰心里纳闷。

县丞见县令来了,急忙起身迎接,介绍道:“大人,这位乃是来自京城的钦差,鸿胪寺崇元署的主事,许文谈许大人。”

鸿胪寺崇元署?鸿胪寺是掌管四方使节事务的,怎么跑到霍邑县来传旨了?郭宰有些纳闷,却不敢怠慢,急忙见礼:“许大人,是否需要下官摆上香案跪迎?”

许主事一怔,笑了:“不必,不必,郭大人,这个是我崇元署的任命告身,可不是传给您的。下官只是到了霍邑,来跟您这父母官打个招呼而已。”

“大人,”园驰法师笑道,“圣旨是皇上传给玄奘法师的,因此老僧才来县里迎接上差。大人有所不知,崇元署是专门管理佛家事务的衙门,皇上给僧人们下的旨意,大都通过崇元署来传达。”

“哦。”郭宰这才明白。

自北魏以来,历代都为管理佛教事务设置有官吏和机构,佛教事务一般由接待宾客朝觐的鸿胪寺掌管。后来北齐开始建立僧官制度,让名望高的僧人担任职务,管理佛教事务。唐代沿袭隋制,天下僧尼隶属鸿胪寺,设置有昭玄大统等僧官,州里则设置僧正,管理各地的寺院和僧尼。

对郭宰这种由军职入文职的雄壮武夫而言,只是知道个大概,一时好奇起来:“许大人,不知陛下有什么旨意要传给玄奘法师?”

“这可说不得。”许主事哈哈大笑,“下官哪里敢私自瞧陛下的圣旨。”

郭宰哈哈大笑。这许主事虽然是长安里的官员,但品级比郭宰要低得多,只不过是鸿胪寺的八品主事,面对一县父母,也不至于太过放肆。双方谈笑几句,郭宰也正要去接女儿回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直奔兴唐寺。

到了寺里已经是午时,寺里人山人海,法会还在继续。郭宰令差役们在香客中挤开一条道,空乘早就听说长安来了钦差,急忙领着玄奘等人出来迎接。

许主事见周围人太多,皱了皱眉,让空乘找一座僻静的大殿。空乘急忙把大雄宝殿腾了一下,让钦差传旨。许主事也是信佛的,见是大雄宝殿,先在如来的佛像前叩拜上香,礼毕,才打开圣旨。

圣旨难得一见,连郭宰都没见过,一时瞪大了眼睛。只见这圣旨是双层的丝绸卷轴,长达五尺,精美无比,宫中自产的丝绸民间可织不出来。

众人跪下听旨,许主事高声道:“门下,朕闻善知识玄奘法师者,法门之善知识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包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不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出……今,庄严寺住持慧因法师圆寂,经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表奏,敕命玄奘为庄严寺住持,望其探求妙门,精穷奥业……”

前半截文风古奥,听得绝大多数人云里雾里,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众人都听懂了:皇帝亲自任命玄奘为长安庄严寺的住持!众人又是羡慕又是崇敬,庄严寺乃是大寺,而且位于帝京,皇帝居然亲自下旨任命,这可是古往今来罕见的殊荣啊!

尤其是空乘,激动得满面红光,佛门,又要出一位大德高僧了。

“阿弥陀佛,贫僧拜谢圣恩。”玄奘叩拜。

许主事笑吟吟地道:“恭喜法师,接旨吧!”

玄奘站起身子,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道:“大人,贫僧不能接旨。”

许主事当即哑巴了。

人群顿时大哗,空乘、郭宰等人脸色大变,露出惊恐的神色——这和尚疯了。且不说这种天大的好事居然不要的愚蠢行为,单单是抗旨,就能让他丢了性命。皇上好心好意敕封他为庄严寺住持,这和尚居然不知好歹,拒绝了皇帝。

“法师——”郭宰急得一头冷汗,捅了捅玄奘的腰眼。

玄奘淡淡地一笑:“阿弥陀佛,主事大人,请您回京禀奏皇上,贫僧将上表备述详情。”

“备述?”许主事脸色难看至极,冷冷道,“有什么理由能让法师抗旨?且说说看!”

“贫僧的志向,不在一寺一地,而在三千大世界。贫僧自二十一岁起便参学四方,穷究奥义,至今已经有十年。然而我东土宗派甚多,各有师承,意见纷纭,莫知所从。贫僧志在阔源清流,重理传承,不敢窃居佛寺,白首皓经。”

“好……好志向,可是法师难道不知道抗了陛下的旨意是什么后果吗?”许主事一直做的就是僧尼的工作,这时见到一个这么不开窍的和尚,心中恼火得很,一想到自己的差事办不成,回到京里还不知会受到什么责难,额头汗如雨下,语气更强硬了。

玄奘默然不语,他看了看众人担忧的脸,叹道:“贫僧的生命与理想,岂能受这皮囊所限制?若因为抗旨而获罪,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让诸位挂心了。贫僧这就去修表章,劳烦大人带回。”

说完,合了合十,转身离去。

大雄宝殿里鸦雀无声,许主事跺了跺脚,大声道:“今日之事诸位高僧也是看见了的,陛下对佛门爱护如此之深,可这和尚却不领情,他日陛下雷霆震怒,诸位也别怪了。”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空乘等人急忙跟了出去好言抚慰,其实许主事不拿着玄奘的表章也不敢走远,在众人的劝慰下,就在禅院里候着。

郭宰紧紧跟了玄奘出来,一路苦劝:“法师啊,您不可如此啊!这番得罪了陛下,如果真的有什么闪失,这几十年的修行,岂不是毁于一旦了吗?”

玄奘也叹息不已,但他禅心牢固,有如磐石,性子坚韧无比,一旦确立了西游的志向,哪怕是雷轰电掣,刀劈火烧也不会动摇。两人一路回到菩提院,郭宰急忙去看女儿,波罗叶正在一旁照顾,此时绿萝仍旧昏昏沉沉,发着高烧。

郭宰不禁傻了眼:“怎么会这样?”

这么粗壮的汉子,心痛之下,几乎掉了泪。

因为绿萝对兴唐寺的指控涉及佛门声誉,玄奘也不好明说,就看绿萝自己吧!她清醒过来,若是愿意说,大可以说得明明白白,当下打了个含糊略了过去。

郭宰急不可耐,道:“不行,不行,下官得把小女接到县里诊治。法师,您的事情下官就不多问了,只是希望法师再考虑考虑,莫要误了自家性命。”

“贫僧晓得。”玄奘道。

郭宰也不再多说,低声在绿萝耳边道:“绿萝,咱们回家。”

绿萝昏迷之中仍在梦呓:“爹爹……爹爹……”

郭宰身子一颤,顿时热泪纵横。把女儿裹在被子里,环臂一抱,居然连人带被子抱了个严严实实。绿萝本来就娇小,给这六尺有余的巨人一抱,几乎就像抱着一只小狗。郭宰怕她见风,连脑袋都给蒙住,告罪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玄奘默默地站在台阶上,双掌合十:“绿萝小姐,一路走好。愿你再莫踏进这是非地。”

“哈哈,是与非,不是佛家菩提。”忽然有一人接口道。





第八章





魏道士,杜刺史





玄奘转头一看,只见空乘笑吟吟地从侧门里走了出来。也许是被盛大的法会刺激,这个老和尚一扫往日间满脸皱皮的奄奄样,精气神十足。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与年龄相关的衰老。

“师兄此言何解?”玄奘笑道。

“世事变迁轮回,往复不息,佛家是不会以世事作为依据,来判断善恶是非的。”空乘道,“识心便是妄心,才会引来生死轮回,为何?因为它会分别人我是非,生贪嗔痴爱,起惑造业。所以,对破除妄心的佛家而言,宇宙间是没有什么对错与善恶的,无论善人还是恶人都能成佛。”

“师兄说得是。”玄奘点头。

空乘也不走近他身边,就那么倚在古松之下,盯着他道:“识心就是妄想与执着。只有妄想与执着断尽,法师才能与诸佛如来一样,不生、不灭、不衰、不老、不病。如今法师为了心中执着,而违逆了天子诏书,岂非不智?”

玄奘知道他的来意,沉吟片刻,笑了:“释迦为何要坐在菩提树下成佛?”

空乘愕然,想了想:“菩提乃是觉悟之意,见菩提树如见佛。”

“错了。”玄奘摇头,“因为菩提树枝叶大,可以遮阴挡雨。”

空乘无语。

“师兄你看,世间众生既然平等,为何释迦不坐在竹子下?野草下?生命对释迦而言,并无高低贵贱之别,可他偏偏要坐在菩提树下。那是因为,功用不同,菩提树可以遮阴挡雨,对释迦而言,如此而已。四大皆空,菩提也只是空。”玄奘道,“对我而言,庄严寺的住持,只不过是释迦走向菩提树时路经的一根竹子。至于违逆诏书之类,更是妄心中的一种,何必放在心上?”

“好吧,好吧。”空乘无奈了,“师弟辩才无碍,老和尚不是对手。但我今天却要和你说一桩大事。”

两人重新在院中的条石上坐下,空乘道:“你知道这次任命你做庄严寺住持,是谁的提议么?”

“右仆射裴寂大人。”玄奘道。

空乘点点头:“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心腹,也是朝中第一宰相,他和太常寺少卿萧瑀,是我佛家在朝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这样的大人物,亲自举荐你,你可知道其中有何深意吗?”

玄奘摇摇头,空乘问:“当今天子姓甚?”

“李。”

“道家始祖姓甚?”

“李……”玄奘霍然明白了。

“师弟啊,大唐天子自认是道祖李耳的后裔,这对我佛家而言意味着什么?”空乘沉痛地道,“武德四年,大唐立足未稳,太史令傅弈就上疏辟佛,说佛家蛊惑人心,盘剥民财,消耗国库,请求沙汰僧尼。十一条罪状,字字惊心!当时太上皇在位,下诏质问僧徒:‘弃父母须发,去君臣之章服,利在何门之中?益在何情之外?’指责佛僧们无君无父,下令减省寺塔、裁汰僧尼。当时法琳法师做《破邪论》,多次护法,与一众道徒展开激烈的争论。所幸当时大唐立国未稳,我佛家损伤不大。”

武德四年,玄奘刚刚离开益州,还在漫游的路上,对此略有耳闻,对他内心的冲击显然没有空乘这般深刻。

“武德七年,傅弈再次上疏,说佛法害国,六朝国运之所以短,都是因为信佛,梁武帝、齐襄帝足为明镜。这就牵涉大唐的国运了,直指帝王心中的要害。当时还是内史令 的萧瑀和傅弈激烈争辩,但终究敌不过皇帝心中的那个结。

“武德八年,太上皇宣布三教国策: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道教居先,儒教位次,释教最后。这就是说,大唐定下了国策,无论我佛家再怎么兴盛,也只能是居于末座,排在道家、儒家之后。非但如此,太上皇还下诏沙汰全国的僧尼,京城保留佛寺三所,各州各留一所,其余都废除。”

这段历史玄奘很熟悉,因为那时他就在长安,当时佛教徒的确压力极大,而且道士们还趁机发难,李仲卿写了一卷《十异九迷论》、刘进喜写了《显正论》,猛烈抨击佛教。法雅、法琳、道岳、智实等僧人展开了一场场辩论,法琳则写了一卷《辨正论》进行顽强抗击。

玄奘点了点头:“幸好第二年太上皇就退位,如今的贞观朝倒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辟佛事件。武德朝那些大规模沙汰僧尼的诏令,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被新皇废除了,看来日后佛教兴旺可期。”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空乘连连冷笑,“咱们这个新陛下内心刚硬,看似仁厚,实际无情,照老和尚看,他根本没有任何信仰!对他而言,信仰只有一个——大唐江山!一个连亲兄长亲弟弟都敢杀,父亲都敢驱逐的皇帝,你认为他会真心去兴盛佛教吗?老子后裔,对他而言是个绝佳的招牌,只怕在贞观朝,我教地位更加不堪。”

玄奘淡淡地道:“师兄,贫僧有一事不解,我佛家为何要与道家争那谁先谁后?”

“当然要争!”空乘瞪眼道,“如果被道家居于第一,如何谈兴盛佛教?”

玄奘摇头:“贫僧不敢苟同。首先,道祖姓李,大唐天子姓李,道家的这个优势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无论哪个皇帝在位,也要尊奉道家;第二,这个第一,真的有必要争吗?如果佛法不彰,失去了信众,就是皇帝敕封你为第一,难道天下人就皈依你了吗?第三,我佛家之所以兴盛,皇帝的扶持虽然很关键,却并不是最根本的。”

空乘被震动了:“哦,师弟接着说,有什么东西比皇帝的扶持还重要吗?”

“有。”玄奘断然道,“那就是我佛家对皇权、对百姓的影响。若是佛家能使皇权稳固,百姓信奉,不论哪一朝皇帝都会尊奉,这是不以他个人的好恶为转移的。哪怕他个人向道,这朝廷,这天下,也必定会崇佛。若是佛家没有这个功效,就算偶尔有一二帝王尊奉,这个帝王崩后,也会重新湮灭。世俗有云,人在政在,人亡政息,为何?因为这个政策,只是他一人的好恶。”

空乘悚然一惊,犹如醍醐灌顶,喃喃道:“师弟说得是……那么你看我佛家目前该如何是好呢?按照裴寂大人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入主庄严寺。如今佛家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师弟你十年辩难,辩才无碍,声誉鹊起,你到了长安,就可以狠狠地刹一刹那帮道士的气焰。”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明白为何裴寂举荐自己为庄严寺的住持,不过他另有想法,“师兄,武德朝沙汰僧尼,争论最剧烈的时候,贫僧就在长安,却没有参与任何一场争辩。师兄可知道为何吗?”

“为何?”空乘惊讶地问。

“因为,我们僧侣自己都搞不明真正的经义,自从魏晋以来,佛门内部宗派重重,派别之争让我们自己都陷入分歧,如何能说服信众?又如何能说服天子?贫僧十年游历,遍查各派,才发现造成不同派别争论的因素在于教义阐发的不一致。在佛理上站得住,就要我们内部没有歧义纷争,而要内部没有纷争,就要统一派别,要统一派别,就要寻找教义源流!”玄奘肃然道。

空乘倒吸了一口冷气:“师弟好宏伟的志向,那么,要寻找教义源流呢?”

“就要西游天竺!”玄奘眸子里散发出璀璨的光彩,“到那棵菩提树下,给孤独园中,求得如来真法,大乘教义!贫僧正是有意西游天竺,才不能接受这庄严寺的住持之位。”

空乘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道:“师弟这是要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境地啊!”

从大唐到天竺,理论上说有三条路,一条是海路,远涉重洋,浮海数月。但这条水路实在危险,航海技术有限,走海路的极少;一条是从吐蕃经过骠国(缅甸)、尼波罗国(尼泊尔)辗转到天竺;

第三条就是“丝绸之路”,从长安出发,经过陇右、碛西 ,越过葱岭,进入中亚诸国,再由兴都库什山的山口,到达北天竺,其间要越过流沙千里的大沙漠,随时会丢掉性命。

他很清楚,目下西游天竺,基本上绝无可能。

一来是因为路途上过于险恶,更重要的,东突厥雄踞大漠,铁骑时常入侵北方与河西。朝廷严禁出关,没有朝廷颁发的“过所”和“通关文牒”,私自越过关隘,以通敌论。事实上玄奘自己也知道,早在贞观元年,他就上表申请,结果被严厉驳回。

“何谓生死?花开花谢。何谓死生,暮鼓晨钟。”玄奘喃喃地道。

空乘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天才横溢的年轻僧人,长久不语,半晌才道:“师弟既然有这般大心愿,为何不立即去?反而要在这里延宕时日?”

“家兄法名长捷,如今不知下落。此去黄沙万里,未必能回,贫僧希望能找到他,了却心事。”玄奘道。

空乘沉默,长捷杀死玄成法师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好叹息半晌,神情间很是忧郁。

河东道,蒲州城。

蒲州乃是大唐重镇,地处长安、洛阳、晋阳“天下三都”之要会,总控黄河漕运,又是长安、洛阳通往太原以及边疆的必经之路,市面上的繁华可谓冠绝河东。

蒲州刺史杜楚客的府上,如今来了一位贵人,杜刺史正亲自陪坐在花园的凉亭之中,两人面前摆着一副棋枰,正执着黑白子对弈。

杜楚客是李世民的核心幕僚、左仆射杜如晦的亲弟弟。此人有大才,志向高洁,原本隐居在嵩山,李世民念及他的才华,征召出山,给他的官也不小,一出手就是蒲州刺史,掌管重镇要埠。

杜楚客是标准的美男子,年有三旬,丰神朗姿。而他对面这人年约五旬,身上穿着布袍,三绺黑髯,一张脸棱角分明,精神很足,意态更是从容。杜楚客棋艺很高,可在这人的面前却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罢了,罢了。”杜楚客一推棋枰,讪讪地笑道,“谁不知道你魏道士棋艺高,跟你对弈,我纯粹找不自在。”

魏道士哈哈一笑:“小杜,你的棋艺比起你哥哥老杜可好多了,他呀,看见我就跑。”

杜楚客嘿嘿笑着转移话题:“秘书监大人,皇上让你巡视河东,你可倒好,到了我的蒲州居然不走了。算算,待了有七八日了吧?好歹你也是‘参预朝政’,还不尽快北上办了皇上的差事,干吗一直待在我家赢我的棋?”

秘书省是内廷六省之一,长官称为秘书监,主要分管朝廷的档案资料和重要文件,对国家大政虽然没有直接的干预权,却也是直接接触朝廷中枢的重要职能部门。这个身穿布袍的魏道士居然是官身,而且从三品大员!

更重要的,这位秘书监还有个头衔“参预朝政”,这可了不得。百官只有担任了尚书左右仆射、侍中、中书令这几个职务当中的一个,才算真的做了宰相。李世民登基不久,为了让更多的重臣参与朝廷大事,给一些亲信大臣加上了诸如“参预朝政”“参议得失”“参

知政事”之类的头衔,使他们能进入政事堂。冠上这几个头衔,就相当于大唐宰执中的一员了。

这个身穿布衣的大唐宰执,居然躲在蒲州城中,一连数日和刺史下棋!

“老道我神机妙算,等到我要的消息从霍邑传过来,就该上路啦!”这魏道士哈哈大笑,“你信不信,老道我数三声,我要的消息就来了。”

“三声?不信。”杜楚客摇头,“你在我宅里住了好几个三天了,我就不信能这么巧。”

“嘿嘿,”魏道士掐指算了算,口中道,“一!二!三——”

话音未落,一名家僮跑了过来,进入凉亭,躬身道:“魏大人,老爷,许主事从霍邑回来了,求见魏大人。”

杜楚客呆若木鸡。

魏道士得意无比,摆摆手:“让他进来。”

过了不久,那家僮领着鸿胪寺的主事许文谈走进花园。许主事一看见魏道士,脸上现出惶恐之色,恭恭敬敬地道:“下官许文谈,见过大人。”

“嗯,”魏道士拈起一枚棋子,淡淡地道,“到兴唐寺了?见过玄奘没?”

“见了。”许主事低着头道,“下官已经向他传了陛下的旨意。”

“哦,玄奘怎么说?”魏道士问。

“他……”许主事艰难地道,“他拒绝了。”

“什么?”魏道士愕然望着他,“拒绝了?什么意思?”

“拒绝了就是……抗旨。”许主事仿佛对这魏道士极为惧怕,身躯颤抖地道,“他不做那庄严寺的住持。”

魏道士哑然,和杜楚客面面相觑。杜楚客忽然哈哈大笑,道:“都说你算计之精准,有如半仙,如今可算差了吧?”

魏道士一脸尴尬,盯着那许主事:“把你去的经过详细说说,一字不漏。”

“是。”许主事把自己见到玄奘宣旨的经过述说了一番,真是不厌其详,连玄奘什么表情什么措辞都没有遗漏,最后道,“大人,他给陛下上的表章还在下官身上,要不要给您看看?”

“胡闹!”魏道士冷冷地道,“身为臣子,怎能私下里翻看给陛下的表章!你按程序递上去吧,本官自然看得着。”

“是。”许主事不敢再说。

“你下去吧!”魏道士眉头紧皱,挥了挥手,“回京复命吧!来这里见本官的事情,不必对任何人说起。”

许主事连连点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身退了下去。

“阔源清流,重理传承!”魏道士一拍桌案,长叹一声,“这和尚,好大的志气,好大的气魄!”

“看来你还是小瞧了他呀!”杜楚客喃喃地道。

魏道士苦笑:“何止我小瞧了他,那位当朝宰相也看走了眼,玄奘不愧佛门千里驹,区区一寺,岂能羁縻之。我魏徵生平从不服人,今日却服了这个和尚!”

杜楚客思忖半晌,道:“霍邑之事既然脱离了裴寂他们的预测,恐怕事情和你预料的有所变化啊!那你还北上吗?”

魏徵摇头:“霍邑县已经成了虎穴之地,何必蹈险。陛下交给我的使命是巡查河东道民生,何必理会这等大祸事。眼下裴寂等人对玄奘判断失误,肯定要调整计划,老道我还是等等吧,后发制人。”

“可是……”杜楚客神情凝重,“对方已然布局这么多年,可谓根深蒂固,眼下这一触即发的局面,如果你不去,还有谁能跟那人的智慧匹敌?若事到临头,咱们岂非束手束脚,全无反抗之力?”

“哼。”魏徵冷笑,“棋子究竟执在谁的手中,只怕那谋僧也算度不尽吧!有人想要玄奘走,老夫却偏要他留下,看看这兴唐寺的水,究竟有多深!”

“话虽如此,你也不可不防。”杜楚客还是神情担忧,“此事实在太大,对方一旦发动,只怕会天崩地裂,大唐江山震颤,影响百年国运。裴寂倒还罢了,那谋僧的手段你也清楚,可称得上神手妙笔,深沉若海,号称算尽三千世界不差一毫。你虽然精通术数阴阳,但万一有个闪失,只怕悔之莫及。”

“老道自然晓得。”魏徵也有些丧气,“这个谋僧,还真让人头皮发麻。咱们耗费了偌大的人力物力,居然直到现在还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唉。”

他面色颇为颓废,没想到杜楚客一看倒笑了:“好啊,好啊!又看到你这赖相了,每次你一示弱,必定有后手。我哥哥吃你的亏可不少啦!”

魏徵顿时哑然,喃喃地道:“原来老道还有这毛病?日后可得留神了。咳咳,小杜,不瞒你,老道我的确有后手,正插在那谋僧的命门上,至于能起多大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快说说看!”杜楚客拍手笑道。

魏徵一脸正色:“佛曰,不可说;老子曰,不可名。两个圣人都不让我说,老道我敢说么?”

杜楚客哑然。

“这样吧,”魏徵想了想,道,“既然因为玄奘,这个谋僧算度失误,眼下手忙脚乱,那老道我不妨再给他烧把火,你把消息传出去,刺激他们一下。”

“什么消息?”杜楚客问。

“天子下月巡狩河东的消息。”魏徵冷冷地道,“我就不信他们不动。”

天子即将巡狩河东的消息,有如长了翅膀一般,短短几日内传遍了河东道的官场,本来各级官员还将信将疑,又过了几日,礼部发文,说四月初八日,皇帝将启程巡狩河东道,令沿途各级官员做好接待准备。公文后面还特意注上皇帝的原话:“一应事宜切以简朴为上,莫要奢靡,更勿扰民。”

话虽这般说,但河东道的各级官员哪里敢怠慢,这可是新皇继位以来第一次巡狩河东,河东是龙兴之地,太原更是王业所基、国之根本,号称“北都”,皇上巡狩北都,那意义何等深重?

尤其是晋州刺史赵元楷,他所在的晋州更是去太原的必经之路,治下的洪洞、赵城、霍邑三县都得接驾,这可就是一桩大学问了。赵刺史连连发公文给三地县令,命令他们做好迎接圣驾的准备,并将具体措施上报。

迎接圣驾可不是接三两个人的事,皇上一离京,起码有上百名大臣跟随,十六卫的禁军估计五六千,说不定还带着乐坊宫女。这种接待强度可想而知。这一来,三个县顿时鸡飞狗跳,三位县令顿时头痛欲裂,尤其是霍邑县的郭宰大人,这位从军中悍将变成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再由县尉升任县宰的大人,对这种接驾礼仪简直两眼一抹黑,几日间,活生生把金刚巨人愁白了头。

所幸这几日绿萝的病情渐渐康复,热烧早退,只是整个人却有些呆滞,常常睁大眼睛,视线没有一个焦点,一出神便是半晌。郭宰心疼得难受,但自己事务繁多,只好让优娘多陪着女儿。

这一日,郭宰匆匆忙忙去了衙门之后,李优娘来到女儿房中,见绿萝屈膝坐在床榻上,小小的身子抱成一团,呆滞地看着帷幔上的一个蝴蝶结。李优娘幽幽叹了口气,端起几案上的一碗药走过去坐在床边,柔声道:“绿萝,喝了药吧!”

绿萝木木地转过脸看着自己的母亲,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李优娘心中一颤,一碗药汤哗地洒在了锦被上。

“那个人是谁?”绿萝喃喃地道。

“哪个人?”李优娘勉强笑了笑,手忙脚乱地去擦拭药汤,低下头,不敢看女儿的脸。

“你还要瞒着我?”绿萝咬牙道,“兴唐寺,娑婆院中的那个僧人!你的那个姘头!”

“绿萝——”李优娘脸色煞白,虽然惊恐,但眼神中居然是愤怒的神色居多,“不许你侮辱他!”

“侮辱他?”绿萝嘲弄地看着母亲,“我不但要侮辱他,而且还杀了他!”

李优娘的身体僵硬了。

绿萝眯着眼睛,宛如猎食的猫一般凝望着母亲:“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呀?可惜我杀他的时候你没看到,我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他捂着胸口,连喊都喊不出来,因为他的嘴里到处都是血沫。他望着我,那肮脏的血一股一股地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来。然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想知道吗?”

李优娘悲哀地望着女儿,眼圈通红,却只是泪珠萦绕,整个人麻木了一般。

“他说,没想到,我会死在你的手上。”绿萝的眸子宛如刀锋一般,“他没有想到吗?他是僧人,却没想过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既然这般庇护他,看来是自愿了,你置自己的名节于不顾,我也没什么好说。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一字字地道,“你们羞辱了我的父亲!羞辱了我那傻笨的继父!也羞辱了我——”

最后一句简直是撕心裂肺吼出来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再难自抑。

李优娘也是泪如泉涌,这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在女儿面前失声痛哭,再也不顾形象,仿佛要把无穷无尽的委屈和痛苦发泄出来。

哭了半晌,李优娘停止哭泣,拿出丝帕,拭了拭眼泪,喃喃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为娘……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没有想象,我是亲眼看见的。”绿萝冷冷地道,“你的事我现在一个字都不想知道,恶心!我只问你一句,那恶僧究竟是谁?我杀死的那人,和兴唐寺住持,到底哪一个才是空乘?”

李优娘不答。

“不回答我?”绿萝怒气冲冲,嘶声叫道,“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抛下与父亲恩爱之情,抛下与郭宰的夫妻之义,抛下我这个做女儿的尊严,去与他私通?即便他死了,你也要对他百般维护,连他的身份都不肯说出来?”

李优娘一向生活在优雅之中,未出阁时便以才女著称,两任夫君都对她爱护有加,连重一点的话都没说过,今日却被自己的亲生女儿这般辱骂,心中的痛苦简直难以言喻。可是她仍旧摇着头,喃喃道:“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好,好,你不告诉我……”绿萝气急,“难道我自己便查不出来吗?他的尸体我找不到,难道那个院子我也找不到?那个地道我也找不到?不过,他们的善后天衣无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可是我相信,一切人为的都会有破绽。我能找出来!”

“还有!”绿萝喝道,“莫要把我逼急了,否则我告诉郭宰!告诉河东崔氏家族!我倒要看看堂堂县令还要不要脸面,看看号称河东第一世家的崔氏要不要脸面!”

李优娘脸色惨白如纸,听了这话反而笑了,虽然凄凉,眼中却露出一抹柔情,缓缓道:“你不会说的。”

“你怎知我不会说?”绿萝怒道。

“因为,你姓崔,你爱这个姓氏甚于你的生命;更因为,你对郭宰这个继父内心有愧,别看平日里你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可你知道他疼你,甚于他自己的性命,你不敢面对他。”

“你……”绿萝怒不可遏。

“你是我的女儿,我一手养大的,我了解你,甚于了解自己。”李优娘低声道。

“住口!住口——”绿萝劈手夺过药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母女俩在房中大吵,虽然莫兰和球儿被李优娘支得远远的,也听到了碗碟破碎的声响,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李优娘叹了口气“你:

好好休息吧!等你平静了,咱们再谈。”

说完轻轻拭了拭眼角,莲步轻移,出了房门。

郭宰晚上回来,先到绿萝房中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女儿。绿萝白日间发了脾气,病倒好了,独自气闷闷地躺在床榻上,继父来了也不理会。郭宰详细问了莫兰,知道小姐无恙,倒也放了心,他在绿萝面前碰壁也习惯了,毫不在意,乐呵呵地回了自己房中。

一进屋,见优娘也面朝里躺在床榻上,顿时一怔,这母女俩今天怎么了?连睡觉都是一个姿势。

“夫人,我回来了。”郭宰轻声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李优娘下了床,给他宽衣,把官服叠好了搭在衣架上,“相公这几天为何这么忙碌?这都快戌时了。”

“唉!”一提这事,郭宰在绿萝那里得到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喃喃道,“愁白了头啊!”

“到底怎么回事?”李优娘上了榻,跪在他背后缓缓揉捏着他的肩头。

郭宰很享受这种温馨的感觉,微微闭上了眼睛,叹道:“皇上要巡狩河东。”

“巡狩河东干你何事?”李优娘奇道,“你治理这霍邑县有目共睹,百姓安居乐业,皇上看在眼里说不定还会封赏,又发什么愁?”

郭宰苦笑:“封赏倒谈不上,河东富庶,这县里的繁华也不是我治理之功。这倒罢了,关键是如何迎驾的问题,霍邑县是前往太原的必经之路,皇上当年随着太上皇兴兵灭隋,大唐龙兴的第一战就是在霍邑打的,肯定要住几天。可……可我让他住哪儿?”

“也是。”李优娘在这方面的见识倒比郭宰这个官场上的武夫强多了,“皇上巡狩,若是从简,扈从加上群臣也有五六千人,若是奢靡一点,只怕不下万人,咱们这县城……还真是安排不下。”

“可不是嘛!”郭宰连连叹息,“这几日我和几位同僚一直在想办法,还把县里的大户人家召集了起来,献计献策。其实我的本意是想动员一名大户,让他们把宅子献出来。可咱们这里,山多地少,道路崎岖,即便是大户,家宅也都不大,住个上百口人就算不小的宅子了,哪能安置下皇上?”

“这倒是桩大事。”李优娘喃喃地道。

“别说我,洪洞、赵城两个县令也在头痛呢,不过他们还好,两城距离近,皇上只会在他们中的一家过夜,两人还能有个商量,可我呢?”郭宰几乎要发狂了。

李优娘忽然一笑:“相公真是当局者迷,难道你忘记那个地方了吗?地方够大,风景又佳,住上几千人也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皇上肯定满意。”

“嗯?”郭宰霍然睁开了眼睛,身子一转,愣愣地盯着夫人,“还有这地方?夫人快说,是哪里?”

“我要是说了,夫君有何奖赏呀?”李优娘柔媚地道。

郭宰心里一酥,魂儿都要飞了:“夫人只要能找到这地方,夫人要什么老郭我就去弄什么!哪怕夫人要天上的月亮都给你摘下来!”

“我要那月亮作甚……”李优娘痴痴地看着他,忽然环臂搂住他的脖子,幽幽道,“有了你,就足够了。”

郭宰骨头酥麻,心中感动,却还没忘了正事,一叠声地催促。李优娘道:“兴唐寺!”

郭宰一呆,随即拍手大笑:“好啊!好啊!夫人真是女中诸葛,县官们都建议县里捐出钱粮,起一座行宫。我心疼那大把大把的开通元宝,舍不得花,没想到夫人竟然一文钱不花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没错,没错,兴唐寺啊,地方够大,禅院多,皇上和百十名大臣住进去绰绰有余,山门前的空地还能驻兵……兆头也好啊,兴唐!皇上肯定喜欢!”

“夫君该奖赏我了吧?”李优娘笑道,眼睛深处,却露出一丝深深的痛苦。

“奖!现在就奖!”郭宰丝毫没有留意,哈哈大笑着,一把扯了衣服,把夫人平放在榻上,身躯压了上去。他这身躯过于庞大,顿时把娇小的李夫人遮没了影……

[1] 唐高祖武德年间,沿袭前隋旧制,设内史省,长官为内史令,唐太宗贞观年间改称中书省,长官改称中书令。​​​​​​​​​



[2] 唐朝对西域的称呼,碛指莫贺延碛,位于今哈密和敦煌之间的哈顺沙漠。​​​​​​​​​





第九章





坐笼,暗道





这一夜,玄奘的心里也颇不平静,禅院里少了绿萝叽叽喳喳的声音,虽然清净了,但对这小魔女的病情,他总有几分挂念。这孩子如此暴戾,看来崔珏自缢,对她刺激很大。脑子里整天都想着复仇,如何还能像正常人家的孩子那般长大?

但对于玄奘而言,除了多念些大悲咒,望佛祖保佑她平安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此时已是深夜,快到子时了,玄奘正在佛堂里打坐,忽然庭院中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波罗叶一头撞了进来:“法师,法……法师……”

玄奘见他满头是汗,不禁一怔:“你没有在房中休息吗?”

波罗叶一愕,这才想起一个多时辰前就告诉他自己睡觉去了,但此时他也顾不得解释,急忙道:“法师,笼子……不见啦!”

“什么笼子?”玄奘一头雾水。

“空乘的……坐笼……”波罗叶跪坐在玄奘面前,低声道,“我……一直觉得,空乘,不妥。绿萝杀的,那人,明明是,空乘,可他,怎么还,活着?必定有,秘密。”

玄奘脸色平静,缓缓道:“于是你就去监视他?”

波罗叶一抖,他和绿萝一样,最近越发觉得,这个看起来傻笨傻笨的年轻和尚城府之深沉、意志之坚韧、目光之敏锐,让人浑身不自在。仿佛在他的面前你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他慈悲而平和的双眸之中现形。

玄奘见他不答,摇了摇头,平静地道:“你是从绿萝刺杀空乘那天起就开始监视他的吧?你每夜出去,虽然贫僧不知道,但白天你总是呵欠不断。像你这种修炼瑜伽术,能断绝呼吸几个时辰的人,除非整晚不睡觉,否则不会损耗这么大。”

波罗叶低下了头:“一切都,瞒不过,法师。”

“说说吧,发现了什么?”玄奘道。

“法师,还记得,空乘,禅院里那个‘坐笼’,吗?”波罗叶道,“这么多天,我一直,监视空乘,可是,没有异状,今天,却发现,坐笼,不见了。”

玄奘皱紧了眉头,那“坐笼”他印象很深刻,并不是因为造型的奇异,而是因为空乘每日在里面打坐修禅。他点点头:“你这几天监视空乘,可发现他每日到坐笼里修禅吗?”

“没有。”波罗叶道,“一次也,没有。每天晚上,他进了,禅房,就不再,出来。”

玄奘脸上凝重起来,站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好!”波罗叶兴奋起来。

两人离开菩提院,在幽暗的古刹中穿行,月光暗淡,遮没在厚厚的云层中。两人没有打灯笼,不过波罗叶连续跑了好多天,对道路熟悉无比,带着玄奘走了没多久,就来到空乘的禅院外面。

“法师,麻烦您,要爬树了。”波罗叶尴尬地道。

玄奘瞪了他一眼,知道这厮每天夜晚都干这爬树翻墙的勾当。院墙不高,估计郭宰跳一下就能看到院子里,但以两人的身高就算抬起胳膊也够不到墙头。幸好外墙旁边是松林,有一棵古松,枝杈横斜,恰巧可以攀缘上去。

波罗叶蹲下身子,让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上了松树,顺着手臂粗的松枝,两三步就上了墙头。波罗叶干脆一跃而上,有如猴子般灵敏。两人伏在墙头,波罗叶先跳下去,然后把玄奘接了下来。

院子里一片黑暗,左右厢房里的弟子们估计早早睡了。波罗叶熟门熟路地溜着墙角,借着花木做掩护,带着玄奘走到悬崖边,两人顿时呆住了——悬崖下山风呼啸,阵阵阴冷,那个“坐笼”,却好端端地耸立在悬崖边!

“不可能!不可能——”波罗叶喃喃地道,“法师,明明……它不在的啊!”

玄奘默不作声,走到坐笼边蹲下,在周围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然后打开一扇小小的门,钻了进去。波罗叶也跟着钻了进来:“法师,有发现吗?”

玄奘摇摇头,伸手在坐笼的四壁摸索。这坐笼是木质的,里面很简单,没有任何陈设,只有正中间放着个蒲团,除此以外就是木板,什么都没有。玄奘拿开蒲团,两人隐约看到下面仿佛有东西,似乎是一朵花。

玄奘伸手摸了摸,才知道是一朵木雕的莲花。波罗叶心里奇怪,这老和尚怎么拿个蒲团垫在莲花上?难道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像观音菩萨?

玄奘皱眉思索了片刻,伸手抚摸着莲花瓣,左右拧动,果然,那木雕莲花竟然微微动了起来。两人顿时一震,对视一眼,都露出惊惧之意。玄奘一咬牙,按照绿萝此前说过的,左三右四,使劲一拧。

两人的脚下忽然传来轻微的震颤,整座房舍竟然晃动起来。两人站立不稳,跌作一团,心头顿时惊骇无比——这可是悬崖边啊!

正害怕的当口,两人惊异地发现,这座房舍竟然开始缓缓移动!波罗叶正要说话,玄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肃然地摇头。两人安静下来,看着这座房舍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在悬崖边滑动,玄奘甚至还把房舍的门关了。波罗叶顿时头皮发麻,这位看起来文弱,可真是胆大包天,这要是冲进悬崖,连逃都来不及。

但玄奘表情却很是凝重。房舍开始以飞快的速度朝一旁耸立的崖壁冲过去,两人都有些紧张,只见房舍在瞬息间撞上了崖壁,两人眼睛一闭,以为要撞墙的时候,这座房舍却呼地陷入了岩石之中!

两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这座石壁上竟然有个暗门,房舍一到,暗门打开,恰好和房舍一般大小,把它吞入其中。

还没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只听顶上咔嗒一声,随即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传了过来,有如忽然跌进了万丈深渊!两人再胆大这时也骇得面无血色,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整座房舍朝深渊中坠了下去……

“死了,死了……”波罗叶喃喃道。

玄奘狠狠地掐了他的大腿一下,厉声道:“看清了!”

波罗叶睁开眼睛,顿时目瞪口呆,原来他们竟是贴着悬崖斜斜地坠落,而且速度远没有直接坠落那般可怖。周围的山石与黑暗扑面而来,呼呼地从眼前掠过……

“这房舍有机关。”玄奘低声道,“若是贫僧没料错,房顶应该有挂钩,刚才咔嗒的一声就是沟槽扣住的声音。而且悬崖上应该有一条铁链,房舍是挂在铁链上向下滑行。”

波罗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喃喃道:“那会,到哪里,才停下?”

“不知道。”玄奘淡淡地道,“到了地方,肯定会有减速装置,否则就是这种速度也会把人撞死。一旦开始减速,咱们就该留意了。”

他说得轻松,其实心头很是沉重。倒不是担忧自己的安危,而是对空乘的叹息,身为名僧法雅的弟子,他也算是法林里有德行的僧人,为何做事却这般诡异?自己的禅院里居然装有这等匪夷所思的机关?

房舍在轻微的嘎嘎声中飞速滑行,这悬崖深不可测,坠了半炷香的工夫居然还不到尽头。波罗叶奇怪起来:“悬崖……不可能有,这么深,啊!”

玄奘点点头:“悬崖自然不会有这么深,咱们肯定是在铁链轨道的控制下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波罗叶问。

“空乘方才去的地方。”玄奘解释,“你最初看的时候,房舍不在原地,可咱们来的时候它却在。这房舍其实就是一种隐秘的交通工具,这说明有人曾经乘着房舍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这房舍内的莲花机关并不是很隐秘,看来住在空乘禅院中的弟子应该也知道,所以咱们没法判断是谁乘着它出去了。”

正在这时,眼前隐约有灯火闪烁。周围的悬崖深渊一片漆黑,这点灯火看起来醒目无比,两人对视一眼,开始紧张起来。有灯火,就意味着有人!如果这下面真是个秘密巢穴,两人这么大摇大摆地过去,可是自投罗网了。

这时候,两人才觉得这房舍的速度真是……太快,太快了。

眼下那点光亮逐渐放大,从高空望下去,才发现是一座依山建起的农家院。说是农家院,也是前后两进,青瓦铺顶,颜色看起来倒跟岩石差不多,极为隐秘。房舍开始减速,咔咔的摩擦声响起,夹杂着哗啦啦的机械声响,速度慢慢降低,贴着悬崖的岩壁,轻轻地滑进了最后那座院落和山壁间的夹层中。

玄奘在波罗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波罗叶兴奋地道:“明白,法师。”

这时候房舍平稳地落在了地上,两人打开门,正要出去,后院的人听到响声,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却是一名樵夫模样的中年男子。玄奘挡在波罗叶面前迎了上去,四周过于黑暗,那樵夫并未看清他的模样,只看到光铮铮的脑袋。

“师兄呢?”玄奘合十问。

“去马厩牵了匹马,朝县城方向走了。”那樵夫随口答道,忽然看见玄奘模样陌生,不禁奇道,“您是哪位师兄,以前怎没见过?”

玄奘笑了,波罗叶陡然如一缕轻烟般闪了出来,一掌劈在他后颈,那人愕然睁大眼睛,软软地倒下。玄奘皱眉,低声道:“出手这么重,不会伤了他性命吧?”

“在您的,面前,我哪里敢,杀生。”波罗叶摇头,“过三五个时辰就醒过来了。”

两人悄悄地顺着小门进入第二进院落,忽然听到扑棱扑棱的声响,借着房内微弱的光芒,才发现墙边居然是一排整齐的鸽笼,里面养了二十多只白色的鸽子。

“应该是信鸽,用于传递讯息。”玄奘暗道。

再往前走,却闻到浓重的马粪味道,居然是一座马厩,里面有十多匹高大的马匹,正在安静地休息,时而噗噗打个响鼻。马鞍都卸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堆在旁边的木架上。玄奘内心更加疑惑,后院有三间房舍,只有靠近马厩的这间有灯,其他两间黑灯瞎火,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波罗叶低声道:“法师,听呼吸声,这两间屋子里的人,只怕有七八个。亮灯的这间,里面只有一个人。”

玄奘点点头,轻轻走到窗户边,点破窗棂纸朝里面看。波罗叶在后面暗中称赞:“法师可真了不起,不但佛法高深,连这等江湖手段都这般熟悉……”

房里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普通百姓打扮,正趴在桌上打呵欠。桌上放着两碟小菜,一壶老酒。这人喃喃地念叨着:“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

玄奘朝波罗叶招了招手,两人缓缓推开门,那人头也不抬:“怎么才来?下来的是哪位师兄?”

耳边却没人回答,他诧异地直起身子,猛然间看到面前的玄奘和波罗叶,立刻便呆住了。

波罗叶正要出手,那人忽然朝着玄奘恭恭敬敬地施礼:“原来是大法师!小人徐三拜见大法师。”

玄奘怔住了,给波罗叶使了个眼色,迟疑道:“你认识贫僧?”

“六年前小人有幸,远远见过大法师的风采。”那人脸上充满了崇敬,“没想到这么多年,大法师依然风貌依旧。”

玄奘心里顿时一沉,他认错人了,能使别人认错的人,只有自己的哥哥,长捷!玄奘心中悲苦,看来长捷真是参与了这等可怖诡异的事情,他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机密之事?

心中凄然,但他脸上却不动分毫,淡淡地点了点头:“哦,贫僧倒不记得了。你叫徐三?是什么时候调来此处的?职司是什么?”

“回大法师,”徐三道,“小人五年前来这飞羽院,职司是养马。”

原来这地方叫飞羽院。玄奘心中盘算了片刻,问:“你此前是做什么的?”

“小人是石匠。”徐三道,“曾参与建造兴唐寺,后来空乘法师知道小人曾经给突厥人养过马,就招纳小人来了此处。”

玄奘又旁敲侧击了解了一番,才知道这个飞羽院养有快马和信鸽,是一座专门负责通讯的秘密基地,算是个讯息的中转枢纽,主要负责兴唐寺和外围的联络。从此处到兴唐寺内的核心禅院,建有钢索通道,利用坐笼可以往返,不但可以秘密运人,还能运送些不便从正门走的大宗物件。

这个徐三只负责外围的工作,更多的情况就不了解了。

玄奘点了点头:“贫僧有要事寻空乘师兄,可他不在禅院。方才贫僧见坐笼启用过,以为他下了山,就追过来问问。”

“哦,回大法师,空乘法师方才的确乘着坐笼下来了,随后命我们送了些东西回禅院,然后他自己牵了匹马,急急忙忙走了。”徐三道。

“没回寺里?那他去了何处你知道吗?贫僧有大事,一定要尽快找到他。”玄奘道。

“嗯……”徐三想了想,“空乘法师去哪里,办什么事,自然不会跟我们这些下人讲的,不过,小人听他的马蹄声,应该是朝县城的方向走的。”

玄奘怕露出破绽,不敢再详细追问,当下点了点头:“给贫僧牵两匹马。”

“是。”看来长捷的地位非常高,足以调动这飞羽院的资源,那徐三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去马厩里牵了两匹马。

这时波罗叶笑嘻嘻地过来了,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徐三纳闷地走过来瞧着这个西域人,波罗叶笑道:“咱们,大法师的,行踪,是绝对的,机密。你们这些,人,不能知道。”

徐三想起组织里严厉的手段,当即面色发白,扑通跪了下来,险些大哭:“法师,大法师,饶命啊!”

波罗叶把他拽了起来:“你,不要怕。法师慈悲,不杀人。让我,打晕你,醒来后,你就当作,啥都,不知道。明白?”

“明白,明白。”徐三汗如雨下,主动把脑袋伸过去让波罗叶打。

波罗叶刚要打,玄奘道:“后院还有个人被我的护卫打晕了,醒来后你和他解释清楚,让他莫要声张。”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徐三磕头不已,“多谢法师饶命。”

波罗叶不等他说完,一掌拍晕了他,然后把他和后院那位一起扛到屋里扔在床上,然后熄了灯,和玄奘悄悄拉着马匹出了飞羽院。

这座飞羽院隐秘无比,背靠悬崖,前面是一座山丘,山丘四周树木丛生,即使走到树林里也看不见这座院子。林间有小道,两人策马而行,波罗叶问:“法师,咱们,去哪儿?”

“县城。这座飞羽院里的人只是下人,不了解核心机密,要找出真相,只有追查空乘。”玄奘淡淡地道,一抖缰绳,策马飞奔起来。

马蹄敲打着地面的山石,清脆无比,一轮冷月掩藏在云层中,路径模糊难辨,四周的山峰簇拥起巨大的暗影,覆压在两人的头上。时而有豺狼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凄凉,幽深,惊怖。

这里是一座山谷,倒也不虞走岔了路,两人并辔而行,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蹄声忽而沉闷,忽而清脆,奔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出了霍山,距离县城只剩不到二十里。放眼望去,四野如墨,只有近处的树木在模糊的月影中摇曳。

两人分辨着路径,很快就走上半个月前来时的道路,这才敢策马狂奔,又跑了半个时辰,才算到了县城外。霍邑县以险峻著称,当年李渊灭隋,宋老生据城而守,李渊数万大军也无可奈何,若非设计诱出了宋老生,只怕这天下归属就会改写。

夜色中,霍邑县巍峨的城墙有如一团浓云耸立在眼前,黑压压覆盖了半座天空。这时已经是子夜,城门落锁,吊桥高悬,护城河足有两三丈宽,两人看着都有些发怔。

“法师,城门,早关了,这空乘,不可能,进城呀!”波罗叶道。

玄奘皱着眉,看了看四周,这里是东门,很是荒凉,寥落的几户人家,也都一片漆黑,没有灯火。

霍邑是军事重镇,盘踞朔州的刘武周败亡前,一直向南进攻,最严重的一次曾经攻陷了太原,占据河东道大部分地区,因此武德三年刘武周败亡之前,县城外很少有人家居住。这六年来,河东道民生渐渐恢复,开始有贫民聚居在城外,不过只在城北和城南这两处沟通南北的大道两侧居住,城东只能去霍山,一出城就是旷野。

玄奘在马上直起身子张望,忽然看到偏北不远处似乎有一座黑漆漆的庙宇,他朝波罗叶打了个手势,两人策马缓行,悄悄朝那里奔了过去。到了那处,果然是一座土地庙,大约是前隋的建筑,经过兵乱,早已经荒废,连庙门都没了,前面的屋顶破了个大洞,黑漆漆的。

两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正要走,忽然听到隐约的马匹喷鼻声。玄奘目光一闪,向波罗叶打了个手势,把两匹马拴在庙前的一棵老榆树上,悄悄摸了进去。

庙里漆黑无比,一片腐烂的气息。正殿上的土地像也残缺了一半,蜘蛛网布满了全身。两人一进门,扑棱棱有蝙蝠飞起,从耳边唰地掠过,吓得两人一身冷汗。两人绕着神像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顺着后殿的门进了后院,后院更荒废,两间厢房早塌了大半边,另一边也摇摇欲坠。

然而,就在院里墙角的一棵老榆树上,却拴着一匹马!

那马看见两人,噗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侧头继续嚼吃树上的榆叶。玄奘走到它旁边,摸了摸马背,背上汗水还未干,马鞍的褥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余热。玄奘悚然一惊,面色凝重地查看四周,但奇的是周围只有这匹马,再无可疑之物,更别说人了。

波罗叶低声道:“法师,看情况,这应该是,空乘的,马。他刚到,这里,不久。马拴在,这里,说明人,没有,走远。”

玄奘盯着四周,半晌才缓缓摇头,低声道:“这里很偏僻,周围四五里内几乎没有住户,空乘不大可能步行出去。贫僧所料不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密道!”

“密道?”波罗叶惊呆了。

玄奘点头,眺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城墙:“通往城内的密道。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整个家族都在城内,一旦敌军围城,岂非就是全族覆灭的下场?因此,一些高官甚至大户人家私下里建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并不稀奇。”

波罗叶对东方的历史风土并不了解,这里和天竺差别太大了,一座州府,规模就比天竺的曲女城、华氏城还要大。听玄奘这么说,想起绿萝曾经讲过的密道,心也热了起来,两人便在土地庙之内细细搜索。

重点是大殿,残缺的土地像似乎藏不住什么密道,后院的破烂房子更不可能,两人找了半天,忽然在后院的角落里发现一口深井。井口宽约两尺,玄奘趴在井口向下望,波罗叶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擦亮递给他。玄奘没想到他居然带着这东西,却也没说什么,拿着火折子在四壁照了片刻,这井的四壁都是青砖砌成,年深日久,布满了青苔,还有些残缺。

玄奘默默地盯着,招手让波罗叶看:“你看这几块缺损的青砖,是否恰好可以容一个人攀缘?”

波罗叶趴下来看了看,点头:“法师,要不,我先下去,看看?”

玄奘点了点头。波罗叶敏捷地下了井,两只手抠住砖缝,两只脚轮替向下,果然,那些缺损的青砖恰好可以供人攀爬。向下大约两丈,便看不见波罗叶的影子,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下一团漆黑。

玄奘怕他失手掉进去,正在紧张,忽听得地下传出嗡嗡的声响:“法师,您老,神机,妙算!井壁上,果然,有通道!”

玄奘大喜,低声道:“你先进去等着我,我这就下来。”

说完熄灭火折子,向下攀爬。所幸他身子骨还算强壮,多年来漫游的经历使他比那些长居寺庙的僧人身体好得多,这才有惊无险地下了深井。下了两丈,井壁上果然有一条两尺高的通道,波罗叶趴在洞口,伸手抓住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拽了进来。

两人重新晃亮火折子,发现一条狭窄幽深的地道在眼前绵延而去,深不可测。两人对视一眼,心都提了起来——地道的尽头,究竟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

庭院深深,夜如死墨。

霍邑县的正街上传来清晰的更鼓之声,已经是深夜丑时,狂欢后的卧房静寂无比,郭宰与李优娘睡得正香,沉重的呼噜声震耳欲聋。就在他们床边,一条黑如墨色的人影悄然而立,与房中的寂静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眸子闪烁着火焰。

那人影仿佛对房中布局极为熟悉,轻轻走到烛台旁边,竟然嚓嚓地打起了火折子,石火电光照见一副阴森森的狰狞面具,忽隐忽现。过了片刻,火折子亮了起来,烛台上有蜡烛,他轻轻地点上,顿时室内烛光跃动。

那人走到床边,看着郭宰粗黑胖大的身子赤裸裸地躺在边上,胯下只穿着一条犊鼻短裤,而李优娘身上也只穿了一条抹胸,下身的亵衣连臀部和大腿都遮不住,雪白的身子大片露在外面,一片旖旎。

那人眸子似乎要喷出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打开,用指甲挑了一点碧绿色的药膏,轻轻凑到李优娘的鼻端。李优娘忽地打了个喷嚏,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见这人,她竟然没有吃惊和害怕,直到发现自己几乎赤裸着身子,这才低声惊呼,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

“不要装了,你不是故意让我看见的么?”那人冷冷道。

李优娘一滞,忽然笑了,优雅地把被子掀了开来,让自己美妙的胴体暴露在那人眼中,柔腻地道:“自然是要让你看的,难道对你我还需要遮掩不成?”

那人的面具里响起嘎嘣一声,似乎在咬牙,冷然笑道:“你是故意在刺激我!”

“是呀!”李优娘就这么赤裸着坐起来,伸展伸展双臂,玲珑的曲线怒张,“你还怕我刺激吗?你修行了那么久,心如枯井,佛法精深,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一具红粉骷髅罢了。”

那人面具后面的头皮光秃秃的,还点着戒疤,竟然是一名和尚!

“你明知道不是!”那人怒道。

“不是为何不带我走?”李优娘毫不退让,冷冷地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在这人身下承欢,成了郭家媳妇,却视若无睹,你还有什么刺激受不得?”

“我……”那人恼怒无比,噌地跳上床榻,砰地一脚踢在郭宰的背上。郭宰竟然仍旧打着呼噜,熟睡如死。但他身子太过巨大,颤了一颤,竟不动弹。那人恨极,砰砰又踢了两脚,然后蹲下来使劲把他往地上推。

李优娘冷冷地看着,一动不动。

那人呼哧呼哧费了半天力气,才把郭宰推到床沿,又狠狠地踹了两脚,郭宰才扑通滚下了床榻,轰地砸在了地上。

这般动静,他竟然仍旧呼呼大睡。

那人转回头,狰狞地看着李优娘,猛地扑到她身上,嗤嗤两声,把抹胸和亵衣尽数撕落,解开自己的衣袍,狠命地折辱起来。李优娘一动不动,宛如尸体般躺着,任那人在身上耸动,眼角却淌出两滴晶莹的泪珠。

“你……”那人扫兴地爬了起来。

李优娘挪了挪身子,缩到了床榻里头,抱着膝盖,雪白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两人沉默地坐了片刻,那人道:“我交代你的可曾跟郭宰说了?”

李优娘木然点头,那人急道:“他可答应了?”

“怎么会不答应?”李优娘脸上现出嘲讽之色,“你是何人?算计的乃是天下,何况这个在你眼里又蠢又脏的猪!你抛出兴唐寺这个大诱饵,他正走投无路,怎么都会吞的。”

“很好,很好。”那人声音里现出兴奋之意,“只要皇上住进兴唐寺,我的计划就彻底成功了。到时候我就带你远走高飞,过神仙般的日子!”

李优娘脸色平淡道:“修佛这么多年,你是有道高僧,也羡慕神仙?带着我这个肮脏不洁的女人,会阻碍大师你成就罗汉的。”

那人恼怒道:“我怎么跟你解释你都不听?筹谋这么多年,成功就在几日之间,你都等不及了?好啦,好啦!别耍小孩子脾气,我还要去办一桩大事,无法在这里久留。”

“你想知道的消息也知道了,想发泄的也发泄了,自然该走了。”李优娘道。

“你……”那人心中恼怒,却是无可奈何,“对了,我提醒你一件事,我送你的五识香你可要藏仔细了。都怪你不留神,让绿萝发现这个东西,险些酿出一场大祸事。”

李优娘瞥了他一眼:“对你来说,那算什么大祸事,轻而易举就被你消除得干干净净。一百多口人而已,你又不是没杀过。”

“你……”那人无言以对,“好,好,不跟你说了。那小妮子渐渐大了,鬼精着呢,别让她看出什么,你平日小心点。对了,我去看看绿萝,这小丫头,上次可真把我吓坏了,居然躲在门口杀我,险些死在她手里。”

“你……”李优娘神色一惊,“你不要去了。”

“没事。这宅子里每个人都睡得死死的,不会被人发现。”那人毫不在意。

“不行!”李优娘神色严肃,“我不允许你见她!办完了事,就赶快离开我家!”

那人怒不可遏:“你疯了!你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李优娘坚决无比,冷冷地盯着他,毫不示弱。那人最终败下阵来,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李优娘忽然道。

“又做什么?”那人不耐烦地道。

“把他抬上来。”李优娘指了指地上的郭宰,一脸嘲弄地望着他,“难道你让我一个人把他扛起来?”

那人无语。

郭宰的体重只怕有三百多斤,两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抱又是扛,才勉强把他给弄上床榻,累得浑身是汗。那人喃喃道:“真是何苦来哉。”

说完他看也不看李优娘,转身朝门口走去,李优娘顿时吃了一惊:“你去哪里?”

“去看看绿萝。这小妮子最近杀心太重,难免惹出事来,我得想个法子。”那人说着,伸手拉开了门闩。

“不行。”李优娘急忙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时才晓得自己没穿衣服,急急忙忙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袍披上,追了出去。

那人熟门熟路直接走到绿萝的房外,从怀中掏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插入门缝,轻轻一拨,房门便开了。这时李优娘也急忙追了过来,两人在房门外推攘了片刻,忽然房内一声呓语,两人顿时都僵了。

竟是绿萝在说话!

那人露出怪异的神色,把耳朵贴在门框上听了片刻,才发觉原来是在梦呓。

“五识香对这小妮子效果怎么这么差?”那人喃喃地道,随即瞪了一眼李夫人,低声道,“都是你,五识香被她偷偷拿了去乱用,只怕连解药这小妮子都有了。”

李优娘分辩:“她就是有解药也不会每天晚上自己服用后再睡……”

那人的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厉声道:“你懂什么?解药用得多了,即使不用也会对五识香有抵抗力。日后一定要收好了。”

李优娘默默无语,那人推开门走了进去,即使绿萝昏迷的程度浅,他也不虞惊醒了她,当即点燃了烛火。五识香乃是极为可怕的迷香,五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一旦中了迷香,眼不能见,耳不能听,舌不能辨,身不能觉,这香中还掺杂了大麻,吸入迷香之后一切外在感觉尽数消失,但意识却会陷入极乐的迷离中,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愿望有如真实发生一般,在虚幻中上演。

当日玄奘中了迷香,居然梦见自己在觐见如来佛祖;而判官庙的几十个香客,更是经历了一场黄粱大梦;至于郭宰更是三番五次地进入极乐世界,在夫人偷情的当口做着极乐之梦。

那人擎着灯烛走近床榻,绿萝正在沉睡中,浑身是汗,面色潮红,小巧玲珑的身子绞着锦被,嘴角挂着笑,正在喃喃自语。

“玄奘哥哥,不要走,再陪我一会儿好吗……唔,你在念经呀,给我念念《伽摩经》好吗……如果一个女人总是回绝恋人的求爱,那么即使春天的鸟儿也会停止歌唱,夏天的知了也会缄默无声。你以为她是不想屈服吗?错啦!在她的内心,其实她早已暗暗愿意了。”

两人顿时面面相觑,一起呆了。

“是的,由于羞耻心禁止女人主动抚爱男人,所以当男人采取主动,先去抚爱女人的时候,那女人是非常喜欢的。在爱情这件事上,应当是男人开始的,应当是他先向女人祈求;而对于男人的祈求,女人是会很好地倾听,并快活地领受的。

“玄奘哥哥,你听,《伽摩经》上讲得多好呀!你读了那么多的经书,为何不能把《伽摩经》在我的耳边读一读呢?”

少女娇媚的脸上挂着笑,嘴里喃喃自语,眼角仿佛还噙着泪花,也不知梦中是旖旎还是哀伤。

“天——”李优娘惊骇地掩住了嘴,眸子大睁望着那人,“绿萝她……她、她……竟然爱上了玄奘……”

那人面色铁青,眼中露出火焰般的色彩,重重地哼了一声,把灯烛往李优娘手里一塞,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李优娘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呆呆地望着女儿梦中的模样,娇弱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蹲在了地上,双手捂着嘴,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第十章





天竺人的身份,老和尚的秘密





“阿弥陀佛……快些……”幽深的地道内,传来玄奘焦急的呼喝。

两人猫着腰在狭窄逼仄的地道内飞跑,不是朝里跑,而是朝外跑。

半个时辰前,他们顺着这条密道潜入了县衙内宅。地道开得极为隐秘,从地底穿到了山墙的墙角。山墙是承重墙,一般比较厚,然而这座山墙距离地面一尺的墙体,却是活动的。在内部有机关控制,横柄一拉,这面一尺高,一尺半宽的墙体就会无声无息地陷入地底,敞开洞口。

但玄奘却不敢拉,他全然没想到尽头处居然是县衙的内宅卧房!听着卧房内香艳旖旎,而又惊悚可怖的对话,玄奘忽然间热汗涔涔,握着横柄的手竟然轻轻颤抖,前尘往事有如云烟般在眼前缭绕而过,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

“法师,”波罗叶也满头是汗,喃喃道,“房间里,没人了,咱们,出去?”

玄奘默默地摇头:“回去。”

“什么?”波罗叶以为自己没听清。

“回去,回兴唐寺。”玄奘喃喃道,“所有的谜底都在兴唐寺,怪不得贫僧初到霍邑,李夫人屡次要我离开,这一场阴谋之大,只怕你我无法想象。”

“到底,有什么,阴谋?”波罗叶忍不住道,“法师您,查明白,了?”

黑暗中,波罗叶看不到玄奘的脸,但仍旧能感觉到面前的那双眸子烫得怕人,仿佛灼烧着自己的脸。他此时如堕雾中,越接近越有种看不明白的感觉,但庞大而可怕的压力也让他遍体滚烫。

“兴唐寺内,机关,迷雾,陷阱重重。而皇上若是住进这座寺院……”玄奘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这个后果,郭宰承受不起,我们佛门承受不起,大唐也承受不起。”

波罗叶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地道内静得吓人,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声有如拉风箱一般。

“走!回兴唐寺!”玄奘咬牙道,“咱们一定要把这场阴谋的核心机密探听出来,阻止他们!”

两个人不敢再耽搁,飞快地朝来的方向跑去,简直手足并用,爬了半个时辰才顺着土地庙的井口回到了地面。一到地面,立刻解开马匹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沉闷的蹄声在夜色中响起,顺着来路疾驰而去。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各怀心思。

“法师,”波罗叶终于憋不住了,冲上来和他并辔而行,讷讷地道,“如果……我说,如果,空乘的,阴谋是,对付皇帝,他会,得到,什么惩罚?”

“什么惩罚……”玄奘苦笑不已,“在我朝,这几乎是谋逆,还会有什么惩罚?这种谋逆罪追究到什么程度其实是看皇上的心情。轻的话主犯斩首,重的话全家连坐、株连九族……佛门更会面临大浩劫。”

“那……你哥哥,牵涉其中,你出家后,算不算,他的,家人?”波罗叶问。

玄奘怔住了。按照佛典,僧人出家就是断绝尘缘,和世俗家庭的关系也就不复存在,唐律就规定:入道,谓为道士、女官,若僧、尼……自道士以下,若犯谋反、大逆,并无缘坐,故曰止坐其身。也就是说,本家有罪,僧尼不予连坐。

可问题是,隋唐以来,僧人宣扬孝道,和本家在实际关系上并未完全断绝,有些反而非常密切。因此这个问题有些矛盾,处置起来差别也非常大。

玄奘默默地叹息,一言不发,波罗叶知道自己这话让他很烦恼,也不禁讪讪的,两人不再说话,使劲夹着马腹,蹄声卷动,回到了悬崖下的飞羽院。

“法师,咱们,还从这里,上去?”波罗叶问。

玄奘点头:“寺门已经关闭,只能走这里。马匹也得还回去。”

“那两个,人,怎么办?”波罗叶低声道,“您虽然,告诫他们,不要透露,可是,稍有,闪失,咱们的,身份,就会暴露。”

玄奘皱了皱眉,半晌才道:“赌一赌吧!”

飞羽院仍旧一片寂静,并无其他人走动,两人牵着马进了院子,波罗叶将马匹牵到马厩里拴好,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法师,我还觉得,不妥。咱们要做,的事情,多重大,岂能因,这个破绽,而,功亏,一篑?”

“你有什么建议?”玄奘平静地看着他。

波罗叶伸出手掌,狠狠做了个下劈的动作。玄奘冷冷地道:“杀生,乃是佛门第一戒律。我身为僧人,若破了此戒,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可……”波罗叶急了,“咱们,是为了,挽救,佛门,挽救无数人的,生命!甚至,是在,救皇帝!”

玄奘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杀一人而救万人,英雄可为,贫僧不做。至于皇帝和仆役,在贫僧眼里更无两样。此事三分在人,七分在天。你造了杀孽,神佛不佑,如何还能破掉这桩惊天大事?”

波罗叶无可奈何,想了想,嘟囔道:“那,我去,房中,看看,他俩。再补上,一巴掌,让他们,睡得,更久。”

玄奘平静地盯着他:“人做事,天在看。休想在贫僧眼前杀人!”

波罗叶呆住了,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这和尚,怎么这般精明?竟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去,自己的小聪明小动作在他面前简直一戳即破。

他只好怏怏地跟随玄奘回到后院的缆架旁,那间坐笼还在。两人坐了上去,玄奘摸索片刻,发现坐笼停靠的地方旁边有一根横辕,他伸手一扳,坐笼微微一震,架子发出嘎嘎的声响,上面两个巨大的齿轮啮合在了一起,开始缓缓转动,坐笼竟然慢慢升起,在头顶钢缆的带动下向上运行。

“这等机关器械真是巧夺天工啊!”玄奘喃喃地赞叹,“竟然能将这么重的坐笼运到百丈高的山顶。”

“这动力,应该是,来自山顶,的风车吧?”波罗叶也赞叹不绝。

玄奘点头:“还有山涧里的激流。当初听藏经阁那僧人讲,贫僧还疑惑,这么大规模的风车仅仅给香积厨磨面未免太浪费了,原来暗地里竟然是为了给这坐笼提供动力。如此大的手笔,如此深的谋略,看来空乘所谋不小啊!”

“他们是,要刺杀,皇帝?”波罗叶问。

玄奘慢慢摇头:“不好说,这也是咱们需要弄清楚的地方,看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布置,再相机而动。但是有一样,”玄奘凝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严厉,“贫僧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有一条戒律你一定要记住——不准杀人!”

“法……法师……”波罗叶惊呆了,宽厚的嘴唇大张着,怎么也合不拢。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地道,“《金刚经》上说,客尘如刀,你在这尘世中打滚,无论沾染了什么都不要紧,一年前你假意跟着贫僧,无论有什么目的也不打紧,可是,不要杀人,这是贫僧的底线。”

波罗叶额头渗出了汗水,不是因为高悬半空的惊怖,也不是因为这段幽暗漫长的悬崖之旅,而是因为面前这个目光澄澈、神情平和的僧人!

“法师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秘密?”波罗叶神情镇定了下来,憨厚诚朴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冷厉,连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了,而是流利无比。

“很早。”玄奘笑了笑,“从你一开始跟着我,贫僧就有了怀疑。对天竺国的风情,贫僧虽然不大了解,却也知道在四大种姓中,首陀罗的地位之低下,与奴隶并无二致。对天竺国而言,并没有富裕和开明到连奴隶都读书识字、通晓经论,而且能修炼高深的瑜伽术吧?你给绿萝念《伽摩经》,连那么繁奥的经文都会背诵,唉,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

波罗叶的厚嘴唇一抖,露出一丝苦笑:“什么也瞒不过法师的慧眼。只是你要跟着我学习梵语,我又有什么办法?想伪装也没法在这方面伪装,我如果一窍不通,你不带着我怎么办?”

玄奘哑然失笑:“没错,这对你来说,的确很烦恼。”

“还有呢?”波罗叶冷冷地道。

“还有,在判官庙摔下悬崖的时候,你喊我,说话突然很流利。”玄奘认真地道,“虽然只有一句,就换回了结结巴巴的口吻,但那一句已经足以将你暴露。”

波罗叶回想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想到在那时的危急状况下,法师还能注意到这点小细节。还有吗?”

“还有。那迷香何等厉害。贫僧当时如登极乐,偏生你就能挣脱出来,而且能辨认出其中的曼陀罗和大麻成分。这等人物,又岂会是一个逃奴?”玄奘笑了笑,“最大的破绽,在霍山下的茶肆,你听说盖兴唐寺花了三万贯之后,告诉我,三万贯能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难道你没想过么?一个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的天竺逃奴,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州的年税是多少?你还准确地告诉我,县令崔珏的月俸是两贯零一百个大钱,若非从李夫人那里听说过,连贫僧都不大清楚。”

波罗叶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道:“看样子太重视使命也不好,都怪我把功课做得太足了……”

“其实你的破绽真的很多。”玄奘道,“譬如你每夜都偷偷出去,你对我说是监视空乘。可是这与你的身份太不相匹配了,你只是一个混口饭吃的天竺逃奴,即使空乘身上疑点再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表现得一向很好奇啊!”波罗叶不认输地道。

“可是有些晚上空乘在我的房中谈禅。”玄奘道。

波罗叶不说话了。

坐笼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在黑暗的悬崖中间缓缓上升,时而有山谷里的阴风吹来,笼子一阵摇晃,几乎要撞到山壁上。这木质的坐笼一旦碰撞,就会稀里哗啦地碎裂,他们就会随着纷飞的木片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可是两人谁也没有在意,紧紧抓着四壁的把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现在可以说了吧?”玄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负有什么样的使命?为何要跟着我?”

波罗叶沉默半天,却反问:“法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何你知道我的身份复杂,目的不纯,仍旧让我跟着?”

“见色闻声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玄奘叹息道,“活在这个世上,谁没有目的?谁没有不可对人言之事?贫僧自己就有,二兄长捷乃是我心中一道魔障,我来寻找他,又如何能说给他人知道?一道山泉,自山上奔涌而下,直入江河,它的目的是江河湖海,却并不介意顺带滋润流过的土地,和土地上因它而活的虫蚁。”

波罗叶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感动,喃喃道:“可是法师,难道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贫僧也想过,但我身无余财,又不曾做过恶事,不怕你对我不利。”玄奘坦然道,“我最怀疑的就是你的目的也是寻找长捷,或因私仇,或因官事。若是私仇,贫僧也无法阻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长捷也该当面对;若是官事,那就更没什么,长捷犯下罪孽,自然要受人间律法的惩处。贫僧断不敢因为私情毁了天道人伦。”

波罗叶脸上肃然,双手合十:“法师的心如光风霁月,磊落坦荡,令小人无地自容。我的确负有使命,我的身份也的确另有秘密,可是……却不可与法师言。待到使命完成,小人必定和盘托出,不会有丝毫隐瞒。”

玄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僧也不逼你了。对了,你不杀我了么?”

“怎么会?”波罗叶瞪大眼睛。

“你刀鞘半出,小心割伤了自己。”玄奘指了指他的怀中。

波罗叶一转头,顿时尴尬不已,方才过于紧张,手不自觉地把怀中的短刀抽出来一半,他急忙推回去,不料动作大了,一股风吹来,坐笼一晃,顿时跌作一团。

波罗叶尴尬地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法师,”波罗叶肃然道,“小人向你保证,绝不杀一人!”

“我信你。”玄奘简短地道。

这时坐笼稳稳地停在了空乘的禅院边上。已经是寅卯时分,弯月西斜,遮没在云层和山峦间,四下里更加幽暗凄凉。禅院里悄然无声,空乘没有回来,弟子们都已经熟睡,两人溜着墙边走,甚至听到了房中隐约传来的呼噜声。

“法师,趁着空乘没有回来,咱们去他房中探探如何?”波罗叶忽然涌起一个胆大的念头。

玄奘看了他一眼,颇为意动,空乘的禅房,定然是机密中的机密,说不定里面会有整个内幕的周详方案。两人低声商议了片刻,悄悄溜着厢房的窗边到了空乘的禅房外,听呼吸声,两侧厢房内睡有四名弟子,可正房却悄无声息。

屋里没人,却从里面上着门闩。波罗叶从怀中掏出短刀,这短刀造型奇异,表面花纹有如丝绸,刀身薄如纸片。他将短刀插入门缝,轻轻一推,门闩咔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玄奘也跟着他钻了进来。

两人轻轻掩住门,屋里漆黑一团,他们也不敢打火折子,只好在黑暗中摸索。所幸这座禅堂布置和菩提院差不多,中间是佛堂,供着释迦牟尼像,右侧以一扇屏风隔开,似乎是书房,摆放着无数经卷。左侧便是空乘的卧房,陈设很是简陋,里面是一副床榻,挂着幔布。

玄奘拿手比画了一下,示意波罗叶去卧房,分工合作,波罗叶点头去了。玄奘在书房翻看了片刻,不禁有些发愁,这架子上堆满了套着布套的书卷,只怕有上千卷之多。且书卷经文绝大多数都是手抄,字迹有些潦草,这房子里十分幽暗,根本看不清书卷上写着什么。

玄奘一点点地翻检着,忽然看见一副书卷的封套上隐约有“兴唐寺”几个字。他心中一动,急忙拿起来,凑到窗边瞪大眼睛看,只见上面是一行大字:敕建兴唐寺始末。他解开封套,里面是卷轴式的手抄文书,纸是上好的益州麻纸,洁白光滑,细薄坚韧,那手感玄奘很熟悉,一摸就能摸出来。

可是屋里太暗,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道道黑色的竖条。玄奘一阵郁闷,信手展开,忽然他心中又是一动,这卷轴中居然夹着一张纸!

他急忙把那张纸抽出来。这纸有两尺来长,上面没多少字,而是绘制了密密麻麻的图线。有线条,有方块,有虚线,有圆点,结构繁复。

“难道这便是兴唐寺的全图?”他忽然想起绿萝曾经说过的密道,心一时间怦怦乱跳。

正在这时,波罗叶低低的声音传来:“法师,有发现!”

那声音有些颤抖。玄奘来不及多想,把那张纸一卷,塞进怀中。然后将书卷卷好,套上书套,放回原地,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卧房:“什么发现?”

波罗叶的身子从空乘的床榻里钻了出来,一双大眼珠里满是惊惧:“我偶然打开了一个暗门,床榻内侧的墙壁是活动的,这里有个暗室。”

玄奘愣了愣,抬脚上了床榻,果然床里面墙壁的位置露出一条漆黑的地道。波罗叶带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里面很浅,应该更深,可是我找不到机关。”

两人顺着台阶向下,不多久就到了底。四壁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也难怪他找不到机关,两人顺着墙壁摸索,结果转了一圈都是墙,玄奘正要说话,忽然脚下一绊,扑通摔倒在地,趴在了一个人身上。

“法师——”波罗叶的惊叫声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这里有人!

玄奘顿时汗毛倒竖,汗水有如喷泉般哗地就涌了一身。他手忙脚乱地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喝道:“什么人?”

波罗叶也吓坏了,两人屏息凝神,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

“打亮火折子。”玄奘沉声道,“这里是地道,外面看不见光亮。”

波罗叶掏出火折子,咔咔打亮,微弱的光芒顿时照见了四壁,两人低头一看,顿时身子一颤,几乎跌倒——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僧袍,脑袋铮亮,看来是个和尚。波罗叶壮起胆子轻轻踢了一脚,那人没有丝毫反应。玄奘蹲下身子,拽着肩膀把他扳过来,只觉这人身子僵硬,冷得跟岩石差不多。那人身子一翻,面容露了出来,清癯瘦削,满脸皱纹——竟然是兴唐寺住持,空乘!

两人虽然早从绿萝口中得知她刺死了空乘,可随后空乘几乎日日和他们在一起,吃饭,谈禅,开法会,于是两人心里也对绿萝的话感到疑惑。此时此刻,忽然看到白天还在一起的老和尚,浑身僵硬地死在这间密室,受到的震撼当真无以言喻。

两人下意识地看了看,空乘的胸口一片殷红,果然是被绿萝给刺死的。玄奘摸了摸他的脸皮,触手冰凉,又扯了扯,并没有戴着面具,看来此人是真正的空乘无疑了。

可那个日日和他们在一起的空乘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浮上来,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便在这时,静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嘎嘎声,玄奘脸色一变:“不好,坐笼又启动了。那人要回来!”

两人忙不迭地把空乘的尸体摆放成原来的姿势,熄灭火折子,出了地道,波罗叶把密室的机关启动,一堵墙壁缓缓从地下升起,严丝合缝地和墙体结合在一处。玄奘细心地把床榻整理干净,两人悄悄溜出了禅房,顺着来路翻墙而过。

直到此时,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菩提院中,月落影深,林木摇曳。温泉水咕嘟嘟的涌起声平添了几丝寂寞。

这一夜,两人先是经历了一回紧张刺激的悬崖之旅,而后又是月夜追踪,继而在弯弯曲曲的密道里偷入霍邑县衙后宅……心情大起大落,种种诡异之事在几个时辰里领略了一番,一旦放松下来,顿时疲累得要命。

休息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看看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波罗叶去烧了一壶水,给玄奘沏了茶。这厮在天竺时只喝生水,这时也习惯了大唐人的享受,伸着腿坐在蒲团上,问:“法师,你在书房有没有发现?”

玄奘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卷图纸。波罗叶精神一振,凑过来观看,这图纸的线条密密麻麻,画满了两尺长的纸面,左首写着一行字:兴唐寺考工法要。

后面是数百字的备注,枢、纽、机、制、栝、链等等各有图示,然后加以标注。整张图的正中间是一个齿轮状的物体,左右围绕着十八个不规则的圆,彼此有直线、虚线、锯齿线连接,四周又有无数的线条向外辐射,这些线条还标有长度、高度。

可能是局限于纸面的大小,这些图上基本没有文字名称,只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加以标示。两人看得一头雾水,看样子这玩意必定还有对照的书卷,玄奘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把那本《敕建兴唐寺始末》也拿来多好!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冷笑:“想不到堂堂玄奘法师,居然做起了窃贼的勾当!”

两人大吃一惊,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老僧正昂然站在门口,背负双手,冷笑着看着他们——竟然是空乘!

两人知道真正的空乘已经死了,此人是个冒牌货,问题是从空乘被绿萝刺死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竟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丝毫破绽。无论是姿势动作还是口音,此人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平日谈禅时那等深厚的禅法修为都丝毫不差。

要知道,模仿空乘的语言和动作倒也罢了,有那种人才,在一个人身边待久了模仿起来如出一辙。可是那等禅学法理呢?空乘浸淫佛法几十年,造诣之深厚可不是浪得虚名,此人竟然能够在玄奘面前侃侃而谈,并且主持前几日的法会,这才能当真可畏可怖。

这人到底是谁?

玄奘沉静无比,缓缓将《考工法要》卷起来收入袖筒,起身施礼:“阿弥陀佛,原来是师兄。为何这么早来寻贫僧?”

波罗叶面色紧张,右手伸入怀中,握住刀柄,朝门外张望。空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门外无人。贫僧来寻玄奘师弟,还需要前呼后拥么?”

波罗叶松了口气,讪讪地松开了手。

空乘抬脚进了房,大剌剌地走到二人面前,盘膝在蒲团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对坐。

“师弟,自从你来到兴唐寺,老和尚待你如何?”空乘冷冷地道,“礼敬之尊,便是佛门大德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弘扬师弟的名声,老和尚还广开法会,聚集三晋名僧来辩难,数日之间,三晋佛寺,谁不晓得玄奘法师的名头?可你呢?又是怎么对待老和尚的?半夜偷窥,还乘着我的坐笼观瞻游览,甚至跟着老和尚去县城,嘿嘿,回来之后还顺手牵羊去老和尚的房里偷了这卷《考工法要》!五戒十善,不偷盗乃是要义,师弟令老和尚我好生失望啊!”

玄奘轻轻捻着手上的念珠,叹道:“师兄,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何必再妄语呢?世上有尘垢,然后有拂尘;身外有不舍,然后有失落。贫僧拿了你的图卷,只因要探查师兄造下的孽,而今你五戒皆犯,还算得佛门中人吗?”

“哦?”空乘咬着牙笑,瞧起来竟阴森森的,“老和尚居然五戒都犯了?说来听听?”

“第一戒,不杀生,师兄做到了吗?”玄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周氏满门一百二十三口,死于谁的手?师兄要我说吗?”

波罗叶大吃一惊,周氏一夜灭绝,一直是件悬案,难道竟然是这老僧所为?但看着空乘默然的模样,仿佛玄奘的话并不虚。

“第二戒,不偷盗,盖这兴唐寺所耗费钱粮只怕三万贯也不够吧?钱从哪里来贫僧不敢妄言,但师兄偷入他人宅第,所行何事,也不用贫僧来说吧?”玄奘盯着他道,“至于第三戒,不淫邪,师兄自己心知肚明。第四戒,不妄语,师兄披着这面具走在阳光之下,日日以空乘自居,也不怕佛光百丈,照见你的污秽么?”

空乘无言地看着他,默默点头:“看来师弟了解得很透彻啊!嘿,那么第五戒呢?老和尚可从不饮酒。”

“师兄偏执了。”玄奘笑了,“为何不可饮酒?只因酒能刺激心神,乱人心魄,故此对佛家而言,一切使人丧失理智,败坏德行之物,都是要禁用的。师兄以大麻和曼陀罗制作迷香,惑人神智,做下种种恶事,却还不晓得自己犯戒了吗?”

空乘哑口无言。

波罗叶知道此时双方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关口,一言不慎就是血溅三尺、尸横就地的结局,可这两个僧人言刀辞剑,攻守杀伐,竟然不带丝毫烟火气,瞧起来竟像是两个亲密老友对坐品茗,悠然无比。

“原来大唐真正的高人对决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可比我们天竺砍来杀去优雅多了。”波罗叶暗想。

“你知道我不是空乘了?”老和尚幽幽长叹。

玄奘默然点头。

“那老和尚是谁?”空乘眼睛里露出戏谑之色,“猜猜看!”

“崔使君,为何要屡屡做出这种把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情?”玄奘神色平静,“昔日的三晋才子,后来的霍邑县令,今日的泥犁狱判官,当真好大的手笔!”

“什么?他是崔珏?”波罗叶傻了。

“没错,他就是崔珏!”玄奘紧紧地盯着他。

空乘怔住了,好半晌才哈哈大笑:“果然不愧佛门千里驹,目光如炬啊!有时候老和尚倒怀疑你是否开了天眼。”

说罢双手轻轻抓住自己的脖颈,在颈部揉来揉去,伸手捏住了一块皮,慢慢撕起。两人看得目瞪口呆,饶是玄奘早料到了他的身份,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般精妙的易容术——准确地说是面具。

从颈部到头顶,整块皮竟然被完整地揭了起来,薄如蝉翼,柔若胶漆,连头顶带面部整个都被面具覆盖,只有耳朵是从耳根掏了个孔。森寒的暗夜,看着一个人缓缓将脸皮整张揭下来,这种感觉惊心动魄,骇人至极。

但此人却动作优雅,轻轻柔柔的,仿佛在给娘子画眉。面皮揭开,露出一张丰盈如神的面孔,虽然没有头发,头皮光秃秃的,可是相貌俊朗,神情雍容,当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那目光,更是一扫假扮空乘时的苍老浑浊,炯炯有神,幽深如潭水。只是肤色极其苍白,仿佛经年不见太阳。

“崔使君。”玄奘低头合十。

“玄奘法师名不虚传,”崔珏笑吟吟地道,嗓音也和空乘截然不同,带着浓浓的磁性,不用费力就能穿透人的鼓膜,“在下隐姓埋名,易容假扮,七年来毫无破绽,不想才短短几日,竟然被法师识破。”

“世事本虚妄,使君迷失在这客尘中,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只是一粒红尘罢了。”玄奘道。

“一粒红尘……”崔珏略微有些失神,凝望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昨夜红尘在树,可是叶落了,下一刻,那风会卷着我飘向哪里?”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玄奘居然引用了一句崔珏的诗,“微尘自然落向它命中注定的地方,有风来了,你强自在树上挣扎不去,即使能多看那花儿一眼,又能停留到几时?”

崔珏眸子一闪,露出一丝迷离,低声道:“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七年了,还是第一次听人吟起我的诗句。少年时,我偕娇妻美眷,隐居晋阳龙山,以凤子自诩,与诗友唱和,每一日啊,酒醉之后,怀里夹着一坛酒,在风雪中爬上龙山之巅,一碗敬天,一碗敬地,另一碗敬我自己。哈哈,那种快意呀,当真如如来佛祖所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个人都是佛,我就是自己的佛,自己的神……”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敲着茶碗,吟唱起来:“我有诗文三百篇,骑乘迎风入霄汉……处处星光皆文字,天下十斗我占三……”

歌声凄凉动听,这位大才子居然生得一副好歌喉,就着茶碗,敲着节拍,竟唱出人生无常,悲欢幻灭之意。唱着唱着,崔珏的眼中居然热泪长流,俊美的脸上露出无限的凄凉。

波罗叶早看得傻了,玄奘幽幽叹息:“优娘夫人曾送我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使君若是明智,就做那山中宰相如何?何苦涉入这万丈红尘,自找磨难?”

“山中宰相?”崔珏脸色一沉,脸上顿时充满了暴戾之气,“想我崔珏,才华满腹,二十年苦读,难道竟是为了老死山中吗?前朝只推崇谢灵运,若非他是王谢子弟,一篇篇诗文也只配当了柴火,填了灶膛!我崔珏虽然是河东崔氏的旁系,家境贫寒,可上天赐我才华,若不能在这人间留名,我就算是死后堕入这泥犁狱中永不超生,也会咬牙切齿,怒骂这上天的不公!”

玄奘没想到,崔珏心中的怨愤竟如此强烈,不由惋惜无比。此人才华无双,然而心智一旦堕入魔道,却比普通人作恶更加可怕。他缓缓地念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设喻之奇,真是天人绝句。‘松风千里摆不断,竹泉泻入于僧厨。’境界空明,佛性十足。‘今来古往人满地,劳生未了归丘墟。’看透红尘百丈,实有慧眼。‘银瓶贮泉水一掬,松雨声来乳花熟。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摹人写态,如在眼前。‘一楼春雪和尘落,午夜寒泉带雨流。’歌喉天籁,如在耳边。”

玄奘悲悯地注视着崔珏:“如此高才,却入了魔道,是天之错,还是地之错,抑或人之错?”

崔珏愕然,吟着自己的诗句,神态慢慢平复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法师竟然看过我这么多诗文。”

“贫僧住在县衙后宅时,闲来无事,从李夫人处找了你的旧卷翻看了一些。”玄奘道。

“惭愧,涂鸦之作,不敢入法师的慧眼。”崔珏谈起自己心爱的诗句,脸上文雅了许多,暴戾之气烟消云散,口中虽然谦虚,脸上却扬扬自得,“不瞒法师说,我入山之时,就从未想过此生终老荒山。因此隋末大乱,才应了太上皇的邀请出山相助,当时只是想着,造反就造反吧,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也当五鼎烹,没想到……”他苦笑一声,“造化弄人,也不知我走了什么霉运,莫说五鼎食做不到,连五鼎烹也是奢望,唐军打下霍邑,太上皇让我担任县令留守,就像把我忘了一般。那时候的同僚,裴寂已经是首席宰辅,窦琮封了谯国公,殷开山封了陈郡公,连刘世龙、张平高、李思行这些人也都成了元谋功臣,可我呢?”

崔珏又愤怒起来:“当日他李渊被宋老生挡在霍邑,进退不得,若非我献策诱敌出城,前后夹击,破了宋老生,他李渊早缩头逃回太原了,哪来的大唐帝国?哪来的无穷富贵?可是我,这个最大的功臣,却被他丢在霍邑置之不理!老子当了皇帝不理我,儿子当了皇帝不理我……”

玄奘急忙打断了他:“你在武德六年自缢,那时候现如今的皇帝还没有即位。”

“没有就没有吧!”崔珏恼怒地一挥手,“追谥!他不懂得追封我吗?窦琮死后还追赠左卫大将军!这样我还可以封妻荫子,留个身后名。我死了,他李渊,他李世民可有什么表示?仅仅是州里行文缉拿凶手!我呸,杀我的是我自己,缉拿个屁!”

玄奘只好苦笑,这人谈起诗文时儒雅从容,风采逼人,可一说起官运,简直就换了个人,无名业火要从头顶烧起来。

“于是你就修了这兴唐寺,诈死潜伏,打算刺杀皇帝?”波罗叶冷冷道。

崔珏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刺杀他么?哼,你这厮懂得什么,我要做的不是刺杀一个帝王,而是造就一个辉煌盛世!”





第十一章





凿穿九泉三十丈





“疯了,你这厮疯了!”波罗叶不住地摇头。

玄奘也有同感,面对这崔珏,就仿佛面对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谈笑间可以将一个庞大家族连根拔起,一百多口人烧成灰烬,甚至以变态的方式去凌辱一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另一个却温文尔雅,才华满腹,谈诗论文字字珠玑。

“波罗叶,休要废话,去烧茶。”玄奘急忙撵走了波罗叶。

波罗叶不敢违拗,却也不想离开,干脆就把那只红泥小火炉搬了过来放在三人中间。崔珏倒不以为意,动作优雅地向两人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艺。

唐初,北方人饮茶并不多,直到开元年间才普及起来,但崔珏显然深通茶道,一边煮茶,一边道:“法师啊,平日供奉给你喝的这福州露芽,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今年总共才两斤。碾成茶末之后,色如黄金,嫩如松花。你看这茶汤,世人都说扬子江的南零水最好,那无非是江心中的冷泉而已,清冽纯净,可是我喝茶用的水,乃是从地心百丈处取来,用来煮茶,绝对胜过那南零水三分!”

玄奘并不懂品茶,不过喝得多了,倒也知道好坏。崔珏将一釜茶汤分了三碗,玄奘慢慢喝了,果真滋味无穷,与平日波罗叶毛手毛脚煮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时,天仍旧昏暗,禅房外一片沉寂,连鸟鸣都没有。玄奘觉得奇怪,待了这么久,按说早该天亮了,他心中太多疑团要问,也来不及深思,凝望着崔珏道:“如果贫僧所料不错,你耗费巨资修建这兴唐寺,就是为了对付皇上吧?”

“没错。”崔珏不以为意,又把釜中的茶汤分了两碗,望着波罗叶抱歉地道,“一釜茶只能分五碗,多了就没味道了,只好少你一碗。”

波罗叶哪里顾得上这个,哼了一声没回答。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玄奘沉吟道,“如果说为了弑君,贫僧也不大敢相信,毕竟要弑君,比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修一座寺院有效的方法有很多。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佛曰,不可说。”崔珏笑了笑。

“无论你有什么目的,能够自缢假死,抛妻弃女,隐姓埋名,暗中潜伏七年,眼睁睁看着妻子改了嫁,女儿认了他人为父,这份坚韧,这份心志,这份执着,不得不让贫僧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砰——”

茶碗在崔珏手中捏得粉碎,他脸色忽然变得铁青,眸子里发出森寒的光芒,冷冷盯着玄奘:“你在笑话我吗?”

“贫僧乃是肺腑之言。”

“哼,”崔珏撩起僧袍,擦了擦手指上的鲜血,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骂我,可是我容易吗?为了胸中的大计,我抛下县令之尊,易容假死,一个人躲藏在冰冷的地下,终年不见太阳,整整七年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一个人孤零零地苦熬着。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要对付李渊,本来策划好武德七年李渊巡狩河东之时就要发动,可偏偏那一年突厥人南侵,打到了长安城外,渭水桥边,李渊焦头烂额,放弃了巡狩。于是我们又等,本来确定武德八年发动,没想到他妈的李世民和李建成为了夺位,闹得不可开交,李渊根本没有来河东的心思,到了武德九年,李世民突然发动玄武门兵变,李渊竟然退位了……”

崔珏哈哈惨笑,眼中泪水横流:“我呀,就在这兴唐寺的地底下等呀,等呀,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了一个皇帝,又一个皇帝……你想想,我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就是为了发动这个计划,搏一个青史留名,可为何就那么难?活着无法封王封侯倒罢了,连死了都完不成自己的心愿吗?那时候,我彻底绝望了,几乎想一头撞死在地底的岩石上,皇帝换成了李世民,面对一个陌生的、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皇帝,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要作废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我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换来了什么?连相濡以沫的妻子都做了他人妇,日日夜夜被那个粗笨愚蠢的肥猪凌辱,我心爱的女儿爹死娘改嫁,昔日令她自豪的崔氏家族从此与她再无瓜葛,每日没人疼、没人爱,我心中是什么感受啊?”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那时我每天自残,用利刃把自己的身体割得鲜血淋漓……”他呆呆地撸起袖子,玄奘和波罗叶吓了一跳,只见他的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纵横交错,宛如丑陋的蚯蚓。看那伤痕的长度和深度,这崔珏当时只怕死的心都有。

“如果我再不出去,再不见我的爱妻爱女,只怕会活生生地死在地底。”崔珏平静了一下,慢慢地道,“终于有一天,我离开兴唐寺,从土地庙的地道潜入了县衙后宅……”他横了玄奘一眼,“那条地道你们知道,今夜刚刚跟踪我去了一趟。”

玄奘歉然一笑。

“那条地道是我在武德元年修建的。当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反击围城的敌军,那时候大唐刚刚建立,可李渊起家的河东并不平静,刘武周占据河东道北部的马邑,时时刻刻想着南下,霍邑是南下的必经之路。为了防止宋老生事件重演,我就在霍邑修筑了地道,县衙内有三处可以通到城外,如果城池被敌军围困,我就可以从地道出奇兵,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崔珏笑了笑,“这条地道作为军事用途我只用了一次,宋金刚犯境那次,我率领三百民军发动夜袭,杀了他上千人。宋金刚号称无敌,却看着我大摇大摆地带领全县的百姓撤入霍山也不敢追击。”

“乱世之中活无数人性命,使君功莫大焉。”玄奘合十赞赏。

“大个屁!”崔珏恶狠狠地道,“刘武周、宋金刚南侵那次,几乎打下了大半个河东,李元吉丢了太原狼狈而逃,照样是齐王;裴寂在度索原大败,依然被宠信;姜宝谊兵败后被杀,还被追封为左卫大将军。我呢,虽然丢了城池,却打败了宋金刚,全县百姓无一死亡。最后怎么样呢?功过相抵,依然是霍邑县令!哈哈哈——”

玄奘默然,李渊用人唯亲是出了名的,就像崔珏说的那次,裴寂打了败仗,几乎丢了整个河东道,结果李渊对他更好了,有人诬告他谋反,李渊竟派了自己的贵妃去裴寂家中慰问。武德六年,裴寂要告老还乡,李渊不但不准,还派了尚书员外郎每天去裴寂家里值守,怕他走了。

可为何他就对崔珏这般苛待呢?把这个才华满腹的年轻人丢在霍邑,让他老死任上。

“唉,昔日干城,谁能想到后来会成了我与优娘偷情的捷径呢?”崔珏苦笑不已,“可是我心中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如果不去见见优娘,不去见见绿萝,我真的会自杀的。于是在一年前,我在一个深夜,从密道进了后衙,用五识香迷倒了所有人,进了她的卧房。郭宰那个死猪就睡在她的身边,我当时又嫉又恨,又是后悔,恨不得一剑杀了郭宰……十几年前,我们在益州锦里相遇,那时候她还是个豆蔻未开的小姑娘,在一次宴饮中,我的那篇诗文牵动了她的芳心,从此她义无反顾,跟着我来到河东,居住在山中,生儿育女,洗衣做饭……”

崔珏忽然呜咽了起来,泪痕满面,眼中尽是浓浓的柔情:“可是我却为了自己的事业抛弃了她,让她孤儿寡母衣食无着,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她改嫁,我不恨她,真的,纵令树下能攀折,白发如丝心似灰。可是我却受不了那个死胖子睡在她的身边!我几度提剑想杀了他,可是……一想起我已经不是她们在这个世上的依靠,我是个必死无疑的人,这个死胖子死了,她们从此就孤苦伶仃,饥寒交迫,我就下不了手!法师,你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么?”

玄奘合十道:“使君心中自有佛性,能克制嗔毒,怎么谈得上懦弱?”

“你这个和尚太有趣了。”崔珏凄凉地一笑,“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喜欢和你聊天。你虽然是个和尚,却并不迂腐,洞彻世事人心,和你聊,我很放松。”

玄奘却叹道:“可是使君,你害了自己便罢了,何苦又去干扰李夫人和绿萝小姐平静的生活?你可知道你这么一出现,对她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和尚,你骂得对。”崔珏老老实实地承认,“那夜,优娘见了我简直跟见了鬼一般,还以为是在做梦,我千方百计向她解释,甚至让她掐我,把我的肌肤掐出了血,她才肯信我是人,不是鬼。”

“贫僧不是说这个。”玄奘厉声道,“从此之后,你便经常往她房中去,把郭宰迷晕了,扔到地上,然后你和李夫人夜夜春宵?哼,贫僧刚来霍邑时,李夫人的婢女请我去驱邪,她身上的红痕便是你的杰作吧?但你可知道,她虽然曾经是你的妻子,如今却是郭家的夫人,在名分上与你再无瓜葛,她与你幽会,便是私通!你置一个女人的名节于何地?”

崔珏一脸愤怒,大声道:“和尚,你这话我不爱听!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就永远是我的妻子,我不曾写过休书,我又没有真个死去,为何不能夫妻恩爱?”

“可你对世人而言,早就死了!”玄奘也大声道。

“可我明明没死,那是诈死!”崔珏声音更大了。

“可李优娘知道吗?”玄奘喝道。

“她……”崔珏无语,半晌才道,“她自然不知道。”

“是啊!她不知道你没死,事实上无论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是死人,那么你们的婚约就算终止了。她另外嫁人,便受这律法的庇护,也受这律法的约束。从身份上,她已经不是崔氏妇,而是郭家妇。你偷入她的闺阁,与她私通,难道不违礼法么?”

“那……”崔珏烦恼地拍打着自己光洁的头皮,哑口无言。

“贫僧再问你,与你私通,李夫人当真心中无愧么?”玄奘冷笑。

“她……”崔珏就像瘪了的气球,喃喃道,“她当然心中有愧,我知道。事实上我们的第一夜,她是有一种得而复失的喜悦,和我恩爱缠绵,可是第二夜她便不允许我再近她的身子。后来还是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向她讲述了我在兴唐寺地底六七年的潜伏,她才原谅了我,允许我和她恩爱。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抗拒的。”

“她也是爱你的。”玄奘叹道。

“是啊!”崔珏呆滞地道。

“正是因为你重新出现,才让她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矛盾,她一方面要恪守妇道,一方面却对自己的前夫怜爱心疼,你让她在这场挣扎中如何抉择?”玄奘缓缓道,“如果你真的爱自己的妻女,就应该让她们以为你真的死了,不要再干扰她们的生活,让她们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平静地活着。贫僧不相信你无法离开一个女人,事实上你潜伏了六年,从来不曾去看过她们,只是因为你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内心后悔了,才把自己承受的痛苦转嫁到她们身上。”

“不是!和尚,你莫要污蔑我!”崔珏大声道。

“是贫僧污蔑你了么?”玄奘淡淡地道,“莫把是非来辨我,浮世穿凿不相关。你如今别说是非,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

崔珏博学多才,怎能不理解玄奘的意思,顿时脸色涨红,却是无言以对。

“你太过自私,只晓得为自己寻个避风的怀抱,可非但李夫人,连绿萝小姐也被你害了。”玄奘悠悠叹息。

“胡说八道。绿萝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害她?”崔珏冷笑,“你道我躲在这兴唐寺七年,就对她们毫不关心么?我可以搅动这大唐天下,何况一座小小的霍邑县?这么多年来她们生活平静,我并非没有付出心力。绿萝因为要刺杀你,连累了周家的二公子丧命,那周家派出大量人手追查真相,隐约已经知道了是绿萝指使,竟然图谋报复绿萝。嘿嘿,他周家豪门又如何?敢碰我的女儿,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夜间将他周家连根拔起,给绿萝彻底绝了后患……”

玄奘悲哀地看着他,心道这人当真疯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牵连,居然丧心病狂杀了一百二十三口人,仍然沾沾自喜。

“是用五识香吗?”玄奘问。

崔珏点头道:“这香你亲身尝过,我也不瞒你。我先用香迷倒了他们,然后放火,哼,就算是火烧水淹,他们也醒不过来,只怕死的时候还在做着极乐之梦。”

玄奘摇头不已,不过对这个性格扭曲的家伙,他可不指望单纯的佛法能让他幡然悔悟,浪子回头:“那么她杀空乘呢?”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崔珏不以为然,“除了给我造成大麻烦,她自己不会有任何伤害。为了弥补她杀人的过失,我甚至连现场都给她遮掩了,或许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很离奇的梦境吧!”

“贫僧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掩盖的现场?”玄奘这回真是不解了,“那短短的时间内,空乘的尸体当然可以运走,血迹也可以洗干净,可台阶上的灰尘呢?还有窗棂纸上的洞呢?在贫僧看来,那窗棂纸绝对不是刚换的,上面积满了灰尘,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有,绿萝明明是从墙里的密道钻出来的,可那堵墙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密道?”

“你很快就明白了。”崔珏露出诡谲的笑容。

见他不说,玄奘也无可奈何,问道:“照贫僧的推测,这个计划肯定不是你一个人在执行,空乘也参与其中了吧?你是从他死后开始假冒他的?又为何模仿得这般相似?”

“他死后……”崔珏哑然失笑,“好教法师得知,从武德六年我自缢假死之后,就开始冒充他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过于特殊,私下里又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做,而我,又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因此我们便互相制作了面具,他外出时,我便来冒充他,我不在时,他则冒充我。”

“你不在时?”玄奘惊奇地道,“你还有公开的身份吗?”

崔珏一愕,忽然指着他哈哈大笑:“法师啊,看你面相老实,却是如此狡诈,险些就被你套进去了。嗯,透露给你一些也无妨,我和空乘,各自负责各自的一摊事儿,他在明处,我在暗中。山下的飞羽院你也见到了,那是属于我的系统,除了我之外,他们谁都不认识,除了我之外,他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可惜呀,空乘居然被我的宝贝女儿一刀杀了,事情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逼得我不得不每日假扮空乘。”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和假空乘朝夕相处,却发现不了破绽。

“但是有一个疑点,”玄奘慢慢道,“当日绿萝小姐乃是追踪李夫人,发现李夫人与人私通,才一时气愤,失手杀了那个私通者。如今看来,那日与李夫人幽会的人自然是你了,为何死的却是空乘?”

“这个嘛,”崔珏想了想,“有个偶然性。当日的确是我在房中和优娘幽会,她那日来寺里找我,是因为绿萝跟着你住到了寺院,优娘不放心,让我妥善照顾。我们在房中幽会,没想到这小妮子认得优娘的背影,悄悄跟了来。后来优娘走了后,空乘急匆匆地从密道里来找我,有一桩大事等着我处理,于是我就从密道走了。空乘老了,腰腿不好,在自家寺院,当然没必要偷偷摸摸弯着腰钻地道,自己开了门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没想到……”崔珏也忍不住苦笑,“绿萝二话不说当胸就给了他一刀。真是佛祖保佑啊,当时若非他来找我处理急事,我真从门口出去,只怕这小妮子就杀了她亲爹爹了。”

佛祖恐怕不见得会保佑你吧?玄奘心里暗想。

“好吧,好吧,”波罗叶听着两人絮絮叨叨地说,早就不耐烦了,敲了敲茶釜,“聊了这么久了,该说说你的目的了。你既然不是为了刺杀皇上,为何却让李夫人向郭宰献策,蛊惑皇上入住兴唐寺?快坦白交代,否则我只好拿你去见官了,到了刑部大牢,可容不得你不开口!”

他这么一说,两人的面色都古怪起来。玄奘诧异道:“原来你是官家的人?”

崔珏哈哈大笑:“法师啊,你还被这个胡人蒙在鼓里呢?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骗得过你!”

波罗叶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崔珏望着玄奘道:“法师,这人的身份可了不得,他是朝廷的不良人。”

玄奘显然没听说过“不良人”这个名字,一脸茫然,可波罗叶却脸色大变,右手探入怀中,握紧了刀柄,沉声道:“你早就知道?”

“知道。”崔珏不以为意,朝玄奘道,“不良人是李世民亲自成立的一个组织,隶属内廷,职责是缉事、刺杀、安插密谍、刺探情报。他们的首领称为贼帅,这些番役来自各行各业,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故此称为不良人。成员也很复杂,胡汉都有,沙陀人、突厥人、龟兹人,甚至还有西方的大食人。这个波罗叶祖籍北天竺,他父亲是个吠舍,大商人,往来西域商路。后来得罪了戒日王,家产被抄没,他父亲带着唯一的儿子波罗叶逃到了龟兹国。父亲死后,波罗叶辗转来到大唐,李世民早就有野心重开西域,正在收集西域的情报。这波罗叶行走数万里,历经数十国,见闻广博,于是就被吸收进了不良人组织。”

“你……”波罗叶额头冷汗涔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李世民即位这三年来,朝廷已经向兴唐寺派了九名密谍!”崔珏冷冷地道,“你是第十个。”

“这些密谍呢?”波罗叶骇异地问。

“刺探到机密的六名都死了,其余三名被我好好地安置着,因为他们比较笨。”崔珏脸上浮起了笑容,“我还知道,指使这些密谍的人是魏道士,魏徵。这老家伙谋算精妙,见我这兴唐寺水泼不进,居然别出机杼,派了个天竺胡人跟着玄奘法师偷摸进来。嘿嘿,我也不瞒你,虽然魏道士谋略一等一的高,可他却不知道,这些不良人的档案我都可以随意调阅。法师,你想西行天竺的计划朝廷是否知道?”

“知道。”玄奘点点头,“贫僧在贞观元年曾经上表申请,被驳回。”

“这就是了。”崔珏点点头,“魏徵是给你量身打造的波罗叶啊,不怕你不让他跟着。”

玄奘苦笑不已,不承想,自己寻找哥哥之旅,竟成了朝廷中博弈的棋子?

波罗叶脸色变了:“你们在朝廷有内奸!”

“没错啊,”崔珏淡淡地笑,“而且地位比魏徵高得多,任他再厉害,又怎么可能躲过我们在朝廷里编织了这么多年的网?”

波罗叶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朝廷里,地位比魏徵高的人屈指可数,这个人只怕谁都猜得出来,更别说陛下了。你不怕我逃出去,把这个消息报给魏大人吗?”

忽然间,波罗叶心中一动,像豹子般扑起,短刀顶上了崔珏的脖颈,喝道:“为什么外面的天色还是黑的?”

玄奘这时也注意到了,他们回菩提院时已经过了卯时,休息了半个时辰,按道理已经到了辰时,这时候天就应该蒙蒙亮了。这崔珏又过来谈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只怕香积厨的僧人们都该送早饭了。

怎么天还没亮?

两人望了望四周,窗外漆黑一团,门外悄无声息,连温泉水咕嘟咕嘟的声音都没有,风吹,鸟鸣,天籁无声。

“到底怎么回事?”玄奘沉声道。

“你开门看看嘛。”崔珏不以为意地道。

波罗叶拿刀顶着他的喉咙,不敢稍离,玄奘起身打开了门,这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波罗叶更是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圆——门外,居然是一堵厚厚的石壁!

“怎么回事?”波罗叶大叫了一声,也顾不得崔珏,扑过去砰砰砰地把所有窗户都打开,窗外,黑漆漆的石壁,触手冰凉,似乎还滴着水。

他连捅了好几刀,这上好乌兹钢打造的弯刀削铁如泥,如今插在石壁上却是叮叮直响,火星四溅。

“别费功夫了。”崔珏呷了口冷茶,懒洋洋地道,“如今我们在三十丈深的地底,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你就是拿一把铁铲也挖不透这厚厚的岩石。”

“三十丈深……地底……”两人都呆住了,怎么可能,方才他们还在菩提院,一直都没动地方,喝着茶,聊着天,怎么就到了三十丈深的地底?

“没什么好奇怪的。”崔珏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娑婆院中,我是怎么把杀人现场处理得毫无破绽吗?你看,我在你眼前重演了一番你还是看不破。法师啊,你的智慧看来也是有极限的呀!”

玄奘面色铁青,走到门口摸着面前的石壁,石壁凹凸不平,上面布满了刻挖的痕迹,整体虽然算光滑,却显然不是天然生成。他想了想,道:“难道,这座房子竟然整个沉入了地底?”

“着啊!”崔珏一拍手,一脸激赏,“法师到底名不虚传!没错,这座禅房的地底已经被我整个掏空,装上了机栝滑轮,只要触动机关,它就会整个沉下去,到了平行轨道上,就往侧面滑开,然后一座一模一样的禅房缓缓上升,最后耸立在菩提院中。喏,绿萝杀死空乘的娑婆院也是这般,你不是奇怪台阶上没有血迹,灰尘遍布,窗棂纸完好无损吗?就是这个样子啰!”

崔珏说得简单,但两人的眼中却露出骇异之色,这么庞大的机关,能将整座房子下陷抬升,需要多大的工程?多精密的机械?尤其是在一座山上挖出几十丈的深坑……这可不是平地,而是山上,到处都是岩石!这人怎么办到的?

“没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崔珏看出玄奘眼中的疑惑,解释道,“这座山腹里布满了岩洞,还有无数的暗流,我也只是因地制宜。大部分用的都不是人力,而是风力和水力,你在山顶看到的风车只不过能提供一小部分能量,大部分动力是靠山间和地下急湍的暗流转动水车,以齿轮和动力链条传递到各处枢纽。唉,说来简单,这个活我干了五六年啊,从武德四年开始动工,到了武德六年地面建筑才算完工,然后我就潜入地底开始建造地底的工程,到如今已经九个年头了,才完成了八成。嗯,不过已经够用了。”

“好大的手笔!”玄奘这回真算是叹服了。

“没错。”崔珏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得意,“耗资规模太大,建三十座寺院的钱也不够用。正是因为当初花钱太多,才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派人秘密调查我的账目。当时我不死也不行呀,明面上,盖这座兴唐寺花了三万贯,可地下的部分足足花了三十万贯。一旦真把我抓起来,问我钱从哪里来,我怎么回答?倾晋州一州之力也没这么多钱啊!所以,对我而言,最佳的办法就是人死账销。”

两人恍然大悟,原来崔珏假装自缢还有这背景。

“其实,朝廷一开始并没有怀疑什么。”波罗叶叹息道,“毕竟修建兴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唯一奇怪的是,你到底从哪里弄了那么多钱?国库没有拨给一个子儿,你崔县令居然筹到三万贯,你到底哪儿来这么大的能量?如今看来,你总共动用的资金,只怕十个二十个三万贯都不止了,只怕此事传出,举国震惊。”

崔珏笑吟吟的,转头问玄奘:“法师,他不知道我哪儿来的钱,你应该知道吧?”

“贫僧怎么会知道?”玄奘一头雾水。

崔珏只是笑,看着他一言不发。

玄奘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道:“佛门——”

崔珏哈哈大笑,道:“法师果然聪明,眼下这世上,最有钱的不是朝廷,也不是富豪官绅,而是佛门。”

玄奘默然,知道他这话不假。隋朝虽然只延续了三十七年,却是强盛一时,杨坚和杨广都崇尚佛教,仅仅开皇年间,杨坚下令建造的寺院共有三千七百九十二所。而杨广即位后,广设道场,度化僧尼,当时江南兵灾连连,佛寺焚毁无数,如今江南的佛寺几乎是杨广一手扶植起来的。佛门在隋朝积累了庞大的根基。

隋末动乱十几年,百姓易子相食,民不聊生,官员被杀,贵族被灭,良田荒芜,直到大唐建立七八年后,仍旧经济凋敝,黄河下游“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可是佛门的根基却并没有受到大的动荡,上百年间积累的财富使其短短几年里就几乎恢复,一座寺院往往占地百里,纵然是王侯之家也有所不及。

尤其是从南北朝以来,佛寺流行放“印子钱”。一开始主要因为佛寺中花销不大,朝廷和富人们施舍的钱也用不完,就拿出来低息或无息借贷给一些贫民。这个动机虽然很好,问题是钱这个魔鬼一旦释放出来,就不是任何人掌控得了的。到了后来,印子钱的规模越放越大,借贷的对象从贫民扩展到了缺钱的富豪官绅,利息也越来越高。有些急于拆借的商人开始把不动产等物件典当给佛寺换钱周转。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几乎每间佛寺都开始做印子钱和典当业的生意,获利丰厚,财帛堆满了寺院。

比起朝廷空荡荡的国库,说佛门富可敌国毫不夸张。玄奘在空慧寺待了那么久,长捷还继承了玄成法师的衣钵,对这些当然清楚得很。

玄奘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头问道:“如今你几乎将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了,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他处置我们?”波罗叶一脸不忿,大声嚷嚷着,把弯刀又压在了崔珏的脖子上,“虽然被困在地底,哼,我就不信你不出去。你能出去我们也能出去。”

玄奘苦笑,凭崔珏的深沉和智谋,哪里有这么简单。

崔珏看也不看波罗叶,含笑盯着玄奘:“你们俩嘛,波罗叶是必死无疑的,他是不良人,我总不能让他给魏徵去通风报信。至于法师你嘛……你不应该死在我的手里。”

“哦,为何?”玄奘笑了,“杀一人是杀,两人也是杀,为何不能杀贫僧?”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不能杀你。”崔珏叹了口气,“我总要遵守诺言吧?”

玄奘心神一动,急忙道:“难道是长捷?”

“我呸!”崔珏忽然大怒,“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这个败类、懦夫、无耻之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连给那个人提鞋都不配,当初我们也算瞎了眼睛,千人万人里居然选了长捷这个王八蛋!”

听着他大骂长捷,玄奘的脸上也不好看。毕竟一母同胞,你骂他王八蛋,贫僧我算什么?不过他对崔珏这么恨长捷倒有些惊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捷可还活着?”他急切地道。

“活着!”崔珏恨恨地道,“怎么没活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厮的日子舒坦着呢。算了,不说他了……”崔珏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直视着玄奘,“你还是会死的,只不过杀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玄奘神色不动。

崔珏不答,可惜地看着他,喃喃道:“前途无限,何苦犯戒?”

玄奘一头雾水,我犯戒?这怎么讲?

“言尽于此,杀你的人不日即来,法师准备好了。”崔珏笑了笑,忽然抱拳,“告辞。”

“哪里走!”波罗叶的刀还压在他脖子上,见他想走,不由冷笑。

崔珏淡淡地一笑,忽然伸手在地上一拍,啪的一声,佛堂正中的地面忽然露出一个大洞,崔珏连人带蒲团以及火炉、茶碗、茶釜之类哗啦啦地跌了下去,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洞中。

波罗叶猝不及防,险些栽进去,百忙中伸手按住另一边的洞壁才没落进去,可想了想,忽然又醒悟了,朝玄奘叫道“法师,:追——”

手一松,身子呼地落了进去。

玄奘一看,明白了波罗叶的想法,眼下两人被困在地底,可谓走投无路,还不如跳进这个洞好歹有个出路。若是能抓住崔珏,那就更好了。他毫不迟疑,奔过来纵身跳了进去。

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眼前一团漆黑,身子无休无止地往下坠落。也不知落了多久,忽然砰的一声砸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人闷哼一声,随即似乎又有东西一弹,玄奘弹了起来,然后重重地砸下,砰的一声又砸在了那人身上,接着又弹起……

“法师……”下面传来一声呻吟,“你砸得我好痛,轻点……”

话音未落,玄奘又砸在了他的身上,那人惨叫一声,险些昏厥。但玄奘好歹是落稳了,脚一蹬地,不料蹬了个空,两条腿仿佛绊进了网中,缠着无法动弹。

“你是波罗叶?”玄奘摸了摸身下。

“可不是我……哎哎,轻点,你刚踹了我裆部,怎么又来摸……”波罗叶大声呻吟着,“咱们中了这小子的奸计,这底下是个网兜……”

玄奘呆住了,忙不迭地缩手。

波罗叶强忍疼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亮,微弱的光芒照见几尺的空间。这里果然是个巨大的洞穴,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间挂着一张巨网,两人仿佛苍蝇一般给兜在网里……





第十二章





官司缠身幽冥中





绛州与晋州交界,太平关。

夜幕轻垂,群山间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薄雾,日光淹没在黄河之外,空荡荡的荒野中一片萧瑟。太平关是从河东通往黄河龙门渡口的要道,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无数次的战争之后,这座堡垒早已破败不堪,女墙残破,城墙剥落,缺口处可以让一条狗轻轻松松地跳进去。

而如今,这片大地上的至尊王者,正轻袍缓带,慢慢行走在残破的城墙上。

李世民,这个一手缔造了大唐帝国的马上皇帝今年才三十一岁,只比玄奘大了一岁,正处于一生中的黄金时期。他穿着一身紫红色的圆领缺胯袍,戴着黑色软翅幞头,脚下黑色的长靴。他相貌英俊,唇上生着两撇尖翘的髭须,更显得英武决断,整个人有如一杆挺拔的长枪。早年的戎马生涯将他锻炼得孔武有力,手臂甚至脸上的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不远处,右仆射裴寂、左仆射杜如晦、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秘书监魏徵等重臣跟随着他,看着他在城头上漫步。裴寂的身边还站着一名身披红色袈裟的老和尚。

城下是右武卫大将军、吴国公尉迟敬德率领的十六卫禁军,一千多人将太平关保护得滴水不漏。

关墙下三里远,便是李世民的行营,营帐连绵,人喊马嘶。李世民也无奈,倒不是他愿意住在荒郊野地,这次巡狩河东道,他带了五千禁军,加上随身的太监、宫女,还有皇亲贵戚、朝中大臣和他们的仆从、州县供应的仆役,人马浩荡,足有七八千人。离开绛州之后,到最近的晋州城足有一百六七十里,路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城邑可以容纳他这么多的人马,到了两州交界,李世民一时心动,想起不远处有座太平关,就命令在关下扎营。

“朕,如今拥有四海,但午夜梦回,却常常置身于昔日铁马秋风的岁月!”李世民感慨不已,“众卿看看,这座太平关还留着朕昔日的痕迹呀!”

裴寂笑道:“陛下说的可是当日攻打太平关,突破龙门渡口直入关中之事?”

裴寂今年五十九岁,面容富态,笑容可掬,是大唐朝第一任宰相,虽然中间屡次换人,但不久之后就又会当宰相。无他,因为唐朝刚立,缺钱、缺粮食、缺战马、缺布帛,什么都缺,而裴寂最大的能耐就是理财,从武德年间到贞观年间,把不富裕的家底打理得井井有条。李渊和他是发小,离不开他,李世民即位后让长孙无忌当过一阵宰相,可发觉满朝文武,搞钱粮的本事谁也敌不过裴寂,于是又把他提拔了上来。

“是呀!”李世民笑道,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缺口,“还记得吗?这个缺口就是当年朕指挥投石车给撞毁的,然后第一个从缺口跳进了城内。对了,无忌,紧跟着朕的是你吧?”

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小舅子,比李世民大两岁,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感情莫逆。他笑了笑:“臣是第三个,紧跟着您的是刘弘基。”

李世民愕然片刻,忽然指着他哈哈大笑:“无忌啊,也不知道你是老实还是狡诈,居然跟朕玩这心眼。”

众臣心下明白,一时心都悬了起来。那老和尚微微一皱眉,却是不言不语。

刘弘基是李世民的心腹爱将,李世民还是太原留守的二公子时,就和刘弘基亲热到“出则连骑,入同卧起”的地步。贞观元年,李世民刚刚即位,义安郡王李孝常叛乱,刘弘基平日和李孝常来往密切,给牵扯了进去,李世民火速平定了李孝常,却对刘弘基恼怒无比,下令撤职除名。

“陛下,”魏徵忽然正色道,“我朝年号贞观,何谓贞观?天地常垂象以示人,故曰贞观。陛下即位三年,自然当澄清天下,恢宏正道。从大业七年到如今,十七年乱世,天地有如烘炉,淘汰了多少英雄人杰,有些固然是罪无可恕,有些却是适逢其会。陛下改元贞观,自然当开张圣听,对人物功过重新臧否。臣以为,刘弘基被褫夺爵位,并非是因为他罪大,而是因为陛下待他情深,恨之情切。任君治天下,不重法度,而耿耿于私情,可乎?”

李世民哑然了。

刘弘基其实并没有犯多大的罪,只不过李世民对他觉得不满,你我感情如此之深,你却私下里和李孝常这个反贼结交,一时恼怒,才处置了刘弘基。

但魏徵这么一说,想起平日里刘弘基的好,李世民也不禁幽幽而叹,摆了摆手:“玄成说得是,让弘基官复原职吧!”他轻轻抚摸着城墙,“朕看到这城墙,就想起当日和太上皇并肩作战,直渡龙门的往事,那些人,那些事,有如走马灯一般在朕的眼前转。是啊,正如玄成所言,贞观便是澄清天下,恢宏正道。这样吧,回京之后,把那些犯了事的臣僚的罪名重新议一议,力图不掩其功,尤其那些曾经为我大唐天下出过力的将士,能给他们留个身后名是最好。”

“陛下仁慈。”长孙无忌和魏徵一起躬身施礼。

裴寂的心里却猛地打了个突,还没回过味来,李世民含笑问他:“裴卿,朕记得当年你没有随朕走龙门这条线吧?”

“是呀。”裴寂无奈地道,“臣当年正和刘文静一起率军围困蒲州城,牵制屈突通呢。正是蒲州城太过于牢固,一直打不下来,陛下才献策分兵,和太上皇一起从龙门渡过黄河,进入长安。”

一听“刘文静”这个名字,杜如晦、长孙无忌和魏徵都沉默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刘文静……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此人功劳盖天,罪也难恕,回去……也议一议吧!”

裴寂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这满天满地的山河一瞬间失去了颜色,心中只是翻来覆去转着一个念头:陛下……好狠。他提起刘弘基的用意原来在此……他终于要对我动手了……

群臣一片漠然,或是怜悯、或是嘲讽地看着他,都是一言不发。裴寂乞怜地看了那老和尚一眼,老和尚面容不变,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刘文静,在裴寂的心里绝对是一根插入骨髓的刺,他生前如此,死后更是如此。李渊任太原留守时,刘文静是晋阳县令,和裴寂相交莫逆,两人共同策划了李渊反隋的大事。所不同者,刘文静是李世民的死党,而裴寂是李渊的发小。

李渊当了皇帝之后,论功劳,以裴寂为第一,刘文静为第二。刘文静才华高迈,但心胸并不宽广,对裴寂地位在自己之上大为不服,每次廷议大事,裴寂说是,他偏要说非,裴寂说非,他就一定说是。两人的隔阂越来越深,直到有一次,刘文静和他的弟弟刘文起喝酒,都喝醉了,拔刀斫柱,大叫:“必当斩裴寂耳!”

这下裴寂恼了,知道两人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其时刘文起家中闹鬼,刘文起请来巫师,夜间披发衔刀,作法驱除妖孽。裴寂便收买了刘文静一个失宠小妾的哥哥,状告刘文静蓄养死士谋反。

李渊下令审讯,刘文静居然大模大样地说道:“起义之初,我为司马,如今裴寂已官至仆射,臣的官爵赏赐和众人无异。东征西讨,家口无托,确实有不满之心。”

李渊大怒,说:“刘文静此言,反心甚明。”

当时朝中大臣普遍认为刘文静只是发牢骚,李世民也力保他,最后裴寂说了一句话:“刘文静的才能谋略确实在众人之上,但生性猜忌阴险,忿不顾难,其丑言怪节已经显露。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今若赦他,必遗后患。”

李渊于是下了决心,斩杀了刘文静和刘文起。

这是裴寂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他知道,李渊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杀的刘文静,朝中大臣并不服,尤其是李世民。当年李世民是秦王时,自己并不需要在意他,可如今这李二郎已经是皇帝了……

他如果要替刘文静翻案,那将置自己于何地?

裴寂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透彻肌肤,直入骨髓,浑身都冰凉。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当口,李世民已经下了城墙,在尉迟敬德的保护下,缓缓向大营走去。荒山郊野,冷月照着青暗的山峰,远处传来山中野兽的嘶吼,风吹长草,发出唰唰的声响。

远处的大营逐渐开始平静,忙碌了一日,军卒和随军的众人大都早早地安寝,只有值守的巡防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在营门口交叉而过,响起铁甲铮鸣声。

裴寂跟在后面,几步撵上那老和尚,低声道:“法雅师父,你可要救救老夫啊!”

这老和尚竟然是空乘的师父,法雅。法雅笑了笑:“今时今日,大人在玄武门兵变那一刻不是早就料到了吗?既然定下了大计,何必事到临头却惊慌失措?”

裴寂抹抹额头的汗,低声道:“这个计划能否成功尚在两可呀!即使能成,又能救我的命吗?”

法雅淡淡地道:“这一局已经进入残局收官阶段了,世上再无一人能够破掉。老和尚保大人不死。”

裴寂这才略微安定了些,风一吹,才发觉前胸后背已尽皆湿透。

正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李世民一怔,指着东面的天空道:“众卿,那是什么?”

众人惊讶地抬头,只见幽暗的天空中,冷月斜照,群山匍匐,半空中却有两盏灯火般的东西缓缓飘了过来,看上去竟如同移动的星辰!

“莫不是流星?”长孙无忌道。

“不会。”杜如晦摇头,“流星的速度倏忽即逝,哪有这么慢的,或许是哪里的人家放的孔明灯吧?”

李世民笑了:“这又不是除夕夜,元宵节,放孔明灯作甚?来,咱们看看。”

众人一起仰着脖子观看。那两盏幽火看起来甚远,却飘飘扬扬御风而行,竟朝着众人直接飞了过来,等到近了,众人顿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这哪里是灯火,分明是两个人!

“保护陛下!”尉迟敬德大喝一声,从背上掣出钢鞭,两侧的禁军呼啦啦地涌了上来,将众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第一排手持陌刀,第二排绞起了臂张弩,第三排则是复合体长弓,钢刃兵箭搭在了弦上。这次随驾出来的禁军是以最精锐的骁骑卫为主体,尉迟敬德又从其他十五卫中抽调出精锐组成,可以说是这世上最精锐的军队,几个呼吸间,严密完整的防御阵势已经形成。

“别忙着动,且看看。”李世民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沉静无比,摆手制止了尉迟敬德。

这时天上行走的两人距离他们已经不到一里。这两人诡异无比,袍裾轻扬,仪态从容,在天空缓步而行,只是不知为何全身笼罩着火焰般的光芒。这两人毫不在意地面严阵以待的军队,一路飘然而行,转眼到了百丈的距离,已是弓箭可及的范围,众人看得越发清晰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这两个怪人实在诡异,脸上竟然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而眼眶和嘴巴处的开口却是个空荡荡的窟窿,里面冒出幽幽的火焰。望着地面的众人,似乎还咧开嘴在笑。

“何方鬼物,敢惊扰圣驾?”尉迟敬德不等李世民下令,暴然喝道,“射——”

三百架臂张弩嘣地一扣机栝,三百支弩箭有如暴雨般呼啸而去。这种臂张弩射程可达三百步,穿透力极强,嗡嗡的呼啸声一时震聋了所有人的耳朵,密集的弩箭也遮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噗噗噗的声音传来,凭目测,起码有三十支弩箭穿透了那两人的身躯。那两个身影晃了晃,在半空盘旋了一下,就在众人以为他们要掉下来的时候,竟仍旧大摇大摆地朝前飘行。

这下子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这两人身上起码插了十七八支弩箭,换作别人,早死了十七八次了,可……他们竟没有丝毫反应!

李世民也有些惊慌了,转头问众人:“众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世上怎么还有射不死的人?”

“再射——”尉迟敬德这个铁血将军可不信邪,长弓手一松弦,沉重的钢镞激射而出,噗噗噗地将那两人射了个千疮百孔,可那两人仍旧一言不发,御风而行。

“吴国公且住。”法雅急忙拦住了尉迟敬德,低声对李世民道,“陛下,天上这两个妖物,老僧以为恐怕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李世民怔住了。

虽然这年头除了太史令傅弈这等狂人,几乎所有人都崇信神佛鬼怪,在场的大臣不少人家中还闹过鬼,可还真没有谁切实见过鬼怪。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说不清楚,只感觉到这两人身上鬼气森森,非人间所有。”

李世民等人哑然,心道,这还需要你来说嘛,若是人间所有,早就射杀了。不过法雅从李渊当太原留守的时候就跟随着李家,忠心耿耿,这老和尚智谋深沉,涉猎庞杂,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李世民对他也颇为信赖,当即问:“法师,既然是鬼物,可有驱除之法?”

“有。”法雅道,“只要是三界轮回之物,鬼也好,神也罢,贫僧都有法子镇压了它!”

“那有劳法师了!”李世民喜出望外。

“遵旨。”

法雅正要说话,忽然天上那两只鬼物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唐天子,吾等自幽冥而来拜谒,迎接吾等的,便是这弓弩箭镞吗?”

说完,这两只鬼物悠悠飘落在了地上,居然有六尺多高,黑袍罩身,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面具,眼眶和嘴巴里喷吐着淡淡的光芒,站在这荒郊野岭上,明月大地间,更显得鬼气森然,令人惊惧。尤其是它们身上还分别插着十几根箭矢,更让人觉得怪异。

禁军呼啦啦地掩护着李世民退开五十丈的距离,严阵以待。

李世民皱了皱眉,挥手让面前的兵卒让开一条道,在众人的保护下走到前面,拱手道:“两位怎么称呼?从幽冥来见朕,是什么意思?”

“哈哈,”其中一只鬼物笑道,“吾等没有姓名,乃是幽冥泥犁狱炎魔罗王麾下的鬼卒,奉炎魔罗王之命,前来知会大唐天子,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盼陛下在四月十五前,前往泥犁狱折辩。”

“泥犁狱?炎魔罗王?”李世民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看法雅。

法雅自然知道,低声把泥犁狱和炎魔罗王的来历讲述了一番,众人不禁哗然,长孙无忌怒喝道:“好大胆的鬼卒,就算你们炎魔罗王统辖幽冥,可我大唐天子乃是人间至尊,怎么还受你的管辖?”

鬼卒冷笑:“敢问长孙大人,人可有不死者?”

长孙无忌语塞。

“只要是这六道生灵,无论胎生、卵生、湿生,上至凤凰天龙,下至小虫,只要没有修得罗汉果位,死后必入泥犁狱,经六道生死簿审判之后,再分别去往那轮回之所。大唐天子固然是人间至尊,却也没有超脱生老病死,如何不受我王的管辖?”那鬼卒冷冷地道。

李世民眼中阵阵恍惚,只觉这个场景好生怪异,竟如同在梦中一般。他伸手制止了长孙无忌,问道:“依你所说,是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要朕前去折辩?那是什么官司?”

“有故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者,于武德九年阳寿已尽,死后入泥犁狱,炎魔罗王本欲判再入轮回,此二人不服,说他二人死于非命,阳世间孽缘未尽,就写了一通状纸,把你告到了炎魔罗王案前。因此,炎魔罗王特命吾二人前来传讯陛下,切切要去泥犁狱折辩。”

那鬼卒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大哗。

李建成!李元吉!这两个名字在贞观朝无疑是个禁忌,李世民亲手射杀了李建成,李元吉则被尉迟敬德射杀,李建成的六个儿子,除了长子早亡,五个儿子都被李世民斩杀,而李元吉的五个儿子也同时被杀,两个家族的男丁被他斩尽杀绝,等于说李世民手上沾染了同胞兄弟的鲜血。李世民自己很清楚,他手下的臣子也很清楚,无论这位君王日后多么伟大,能将天下治理得多么富庶,在人伦天理这一关,他将永世面临自己、他人和历史的拷问。

如果说刘文静是裴寂心中最大的刺,那么建成和元吉就是李世民心中永恒的刺,刺入心肺,刺入骨髓,刺入千百年后的青史。

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大臣,将军,兵卒……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有人的身体都在颤抖,浓浓的恐惧从心底泛起,只希望从来没有过这一刻,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恐怖的地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一句恐怖的话。他们宁愿割掉自己的耳朵。

“大胆——”尉迟敬德暴怒至极,手提钢鞭就要奔过去把那两个鬼卒砸个稀巴烂。

“吴国公,不可!”法雅急忙扯住他,低声道,“且看老和尚用佛法来镇了他,您千万不可上前。”

尉迟敬德醒悟过来,这两只鬼物,连弩箭都不怕,还怕自己的钢鞭吗?

“大师当心。”他低声叮嘱道。

“无妨。”法雅抖了抖袈裟,大步向前,到了旷野中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一声大喝,“幽冥人界,道之不同;区区鬼物,还不散去!咄——”

手臂一挥,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那两只鬼物顿时浑身起火,高大身躯在烈火中挣扎片刻,发出嘶嘶的鬼叫,随即砰然一声,火焰散去,两只鬼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尉迟敬德亲自提着钢鞭走过去,只见地上残留着一团纸灰,星星余火仍在燃烧。他用钢鞭挑了挑,一张半残的纸片上写着几个字:……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陛下……”他回过头,正要说话,却见李世民目光呆滞,凝望着地上的余火,仿佛痴了一般。

第二日辰时,仪仗鲜明的队伍拔营出发,路途无比沉闷,所有人都在李世民的沉默下惊悚不安。七八千人的队伍,除了马蹄、脚步和车轱辘的嘎吱声,竟无一人敢大声喧哗。

河东的道路崎岖难行,道路开凿在汾水河谷之间,远处的汾水奔腾咆哮,似乎冲刷着人群中的不安。前方就是晋州城,区区几十里路,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城外。

晋州刺史赵元楷早就率全城耆老出城三十里迎接。赵元楷是裴寂的女婿,他知道老丈人眼下日子不好过,恰好皇帝来了,这次是铆足了劲儿要给皇帝一个惊喜,一举扭转皇帝对翁婿俩的印象。

车驾缓缓而至,李世民正在长孙无忌的陪同下坐在车里想心事,忽然听到声势浩大的山呼之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吃了一惊,命内侍撩开车帘,顿时便是一怔,只见道路两旁跪着一群头发花白的……黄衣人,足有四五百名。他仔细看了看,才发觉竟然是一群年纪在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身上穿着黄纱单衣,哆哆嗦嗦地跪着,也不知道是体力衰弱还是傍晚的风有些冷。

“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问。

内侍立刻传话下去,过了片刻,一名四旬左右,身穿绯色官服、腰上佩着银鱼袋的文官急匆匆来到车驾旁跪倒:“臣,晋州刺史赵元楷参见吾皇陛下。”

“哦,是赵爱卿呀,起来吧!”李世民知道他是裴寂的女婿,裴寂有三个女儿,二女嫁给了赵元楷,“朕问你,这路边怎么跪着这么多老人?”

赵元楷满脸笑容,说道:“这都是我晋州城的耆老,听说陛下巡狩河东,都想着一睹天颜,臣下就自作主张,统一安排他们着黄纱单衣,迎谒路左。”

李世民顿时就恼火了,一肚子郁闷正没地方撒,重重一拍车辕,喝道:“你身为刺史,代朕守牧一方,平日里就该做些尊老之事。你看看,你看看,这里的老人哪个不是七老八十?都足以当朕的父亲了,你让他们走三十里,在泥地里跪上半天,就是为了迎接朕?”

赵元楷蒙了,扑通跪下,不停地磕头。

李世民越说越火:“你父亲呢?你父亲呢?他有没有来跪迎朕?让他走三十里,跪一整天,你忍心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这么多年的诗书读到哪里去了?”

赵元楷声泪俱下,哭拜不已。

李世民还要发火,长孙无忌急忙劝道:“陛下,赵元楷无心之过,略加惩罚便是,若是责备太过,恐怕裴相和已故的赵公面上不好看。”

李世民强忍怒气,哼了一声:“这赵元楷早年何等英雄,连他夫人也是节烈女子,怎么如今竟然昏聩到这等地步?”

长孙无忌默然。赵元楷在唐初官场也是个名人,他乃是士族出身,父亲做过隋朝的仆射,早年娶了河东第一士族崔家的一个女儿。崔氏注重礼仪,赵元楷很敬重崔氏,即使在家里宴饮也不敢随便言笑,进退停步,容饰衣服,都合乎礼仪。

不料隋末大乱,宇文化及造反,赵元楷打算逃回长安,路上遭遇乱匪,崔氏被乱匪掳走。贼首打算纳她为妾,崔氏不从,贼首撕裂她的衣服绑在床上就要施暴。崔氏假意应允,让贼首放开她,崔氏穿好衣服,拿过贼人的佩刀说:“想要杀我,任凭刀锯。想要找死,可上来逼我!”贼人大怒,乱箭射死了崔氏。赵元楷后来抓到了杀妻子的贼首,亲自肢解了他,祭奠于崔氏灵前。

裴寂听说此事,感念崔氏的节烈和赵元楷的情义,将二女儿嫁给了他。

李世民倒也没打算跟赵元楷纠结,挥手让他走开,命他备车将耆老们好好送回去。

车驾继续向前,到了城楼,李世民又吃了一惊,只见城楼张灯结彩,用红绸和黄绸装饰得色彩光鲜,绵延二里。

李世民强忍着不悦,进了城,赵元楷早就动员城内的两家大户把宅第腾了出来,两家打通,几百间房子勉强够皇帝下榻。这倒罢了,可是李世民一路走过,提鼻子一闻,到处是新鲜的油漆味,数百间房子装饰一新,美轮美奂。

李世民又恼了,问:“赵元楷呢?”

内侍出去问了问,回来答复:“陛下,赵刺史蓄养了几百只羊,几千条鱼,正挨门挨户给皇亲们送呢。”

李世民气急,当场砰的一声把茶杯摔了,喝道:“把他给朕找来!”

这时裴寂刚刚安顿下来,他在李世民身边交好的内侍立刻就把消息送了过来。裴寂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拉着法雅就往李世民下榻的主宅里跑。路上,赵刺史正一溜小跑过来,看见裴寂,急忙躬身施礼:“元楷拜见岳父大人。”

“罢了,罢了。”裴寂一头细汗,低声道,“你这是作甚?怎么弄得如此隆重?”

赵元楷一脸郁闷,道:“岳父大人,小婿并无失礼之处啊!一应仪式,均是按前朝规制,陛下巡狩,怎可缺了礼数?”

“你……”裴寂仰天长叹,一肚子苦水。

几人到了正厅,李世民还是怒气冲冲,一见赵元楷就气不打一处来:“赵元楷,朕问你,一个月前朕发文至河东道,怎么说的?”

“陛下发文命各地方筹备接驾事宜,一应事宜切以简朴为上,莫要奢靡,更勿扰民。”赵元楷理直气壮道。

“那么你呢?”李世民怒极。

“臣并无逾礼之处。”赵元楷道,“因是我朝两代帝王首次巡狩河东,并无先例可循,一应事宜,臣只好以前朝为准。陛下令不得扰民,臣也不敢大肆惊扰地方,一切以简朴为上。”

“前朝……”李世民鼻子都气歪了,“你把朕当成了隋炀帝?炀帝南巡,数百万民夫挖凿运河,你是不是也要在这山间凿一条运河给朕来运龙舟啊?炀帝不恤民力,导致天下大乱,你是不是也想劳民伤财,让天下百姓朝着朕的脸上吐口水啊?”

赵元楷当即魂飞魄散,扑通跪倒:“臣断无此心!”

裴寂浑身是汗,偏偏当事人是自己的女婿,不好辩解,只好拼命地朝长孙无忌使眼色。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陛下,此事也不完全怪赵刺史,太上皇和陛下都没有巡视过河东,尤其是陛下即位三年,还不曾离开京畿道巡狩,地方官也没有接驾的经验啊!赵刺史为人中正,虽然对礼法有些拘泥,却也不至于敢劳民伤财。”

李世民气哼哼的,指着赵元楷道:“朕巡幸河洛,经过数个州,凡有所需,都是官府的物资供应,不敢动用民间一分一毫。你让满州耆老无辜受寒朕就不说你了,你饲养的羊、鱼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百姓家中征集的?你雕饰庭院屋宇,花的钱哪来的?不是库银便是民脂民膏!你用来装饰城楼的丝绸绢布和民夫哪来的?你上缴的庸调都有定数,你敢克扣上官?还不是从民间再度征集?此乃亡隋弊俗,我朝怎么能沿袭?”

赵元楷羞惭不已,磕头道:“臣……领会陛下的苦心了。”

李世民随即做出处理,免去赵元楷晋州刺史一职,令官府以原价补偿从民间征集之物,同时命杜如晦发文给沿途州县,以此为鉴。

李世民在晋州待了两日,视察了周围的民生,还算满意,知道这赵元楷倒不是一味昏庸,心里算解了点气,离开晋州之日,特意邀请裴寂和长孙无忌同乘龙辇。

裴寂受宠若惊,再三辞让,这待遇可不是常人能享受。连房玄龄、杜如晦这两个心腹重臣也只是有事商议才会受到同乘龙辇的礼遇,平日里也就长孙无忌能享受到。

李世民命长孙无忌将他拉上来,笑道:“裴卿乃武德朝的第一重臣,无忌也对朕忠心耿耿,同车参乘,除了你二人,谁还有这资格?”

裴寂的汗又下来了,这回甚至比太平关那次惊怖更甚。李世民这话从字面上理解,是推崇他,可潜台词,裴寂听得很清楚:“你是太上皇的人,无忌是我的人。”

“唉,这次朕处理了元楷,裴卿也莫要往心里去。”李世民叹道,“我朝草创,根基不深,民间凋敝,若是地方官不体恤民力,倾覆之日不远啊!”

“陛下处理的是,臣怎有丝毫怨言?”裴寂小心道,“臣这些年来深知我朝之艰难,仅仅粮食,若非前隋留下的几座大仓,单靠州县的地租,根本是入不敷出。百姓之力有如火山,一旦逼压过甚,强大如前隋,也是朝夕间覆亡。前车之鉴,臣怎么敢不竭尽小心?”

“裴卿说得好啊!”李世民对裴寂的能力一向欣赏,在他看来,宰相这个位置不见得非要你多能干,但一定要能协调好满朝上下的关系,使大伙儿拧成一股绳。裴寂在这方面能力非同一般,“元楷这人,虽然尽忠职守,却有些泥古不化了,受前隋的官风熏陶过甚,朕罢了他,也是让他好好反省一番。朕已经下旨,命蒲州刺史杜楚客来晋州任职。”

“臣一定严加管教。”裴寂点头,这个女婿的毛病他也知道,有些书呆子气,不善于揣摩上司的意图,这回马屁拍在了马蹄上。但只要自己不倒,就能让他复起,这次罢官也没什么大不了。

“哦,裴卿啊,元楷是你的二女之婿吧?”李世民问,“你家中有几个女儿?”

裴寂心里一沉,勉强笑笑,道:“臣家里有三个女儿,二女嫁了元楷。”

“大女儿呢?”李世民笑道。

“大女嫁了段志玄的三儿子。”裴寂道。

段志玄是李世民的心腹大将,死忠于李世民,参与了玄武门之变,贞观元年被封为左骁卫大将军,樊国公。其人治军严谨,李世民评价为“周亚夫无以加焉”。自己的女儿嫁给段志玄的儿子,李世民会不知道吗?裴寂心里掠过一丝不祥。

李世民点点头:“那么三女儿呢?”

“呃……”裴寂顿时脸色涨红,讷讷难言。

“陛下,”长孙无忌低声道,“裴三小姐四年前便下落不明。”

“哦?”李世民挑了挑眉毛,“下落不明?可是遭了什么叵测?”

裴寂无可奈何,他也知道李世民不可能对此不清楚,只好低声道:“臣的三女儿……武德九年,被一个僧人蛊惑,竟与其私奔……臣曾经派人追查,只是……事关体面,不好与外人言。”

李世民愣了愣,忽然怒道:“哪里来的妖僧,不守清规戒律,居然诱骗官家小姐?”

裴寂满头是汗,老脸通红:“臣也不知道他的法名,当日臣家里做法事,请了庄严寺的僧人,这个僧人也混了进来,也不知怎的……唉。”

他嘴唇颤抖着,不再多说。李世民体谅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裴寂脸上一副羞怒的表情,心中则如鼓槌狂擂,翻来覆去只是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知道了……长捷啊长捷,若是全盘大计因你而毁,老夫非要将你碎尸万段!





第十三章





君是何物?臣是何物?





罢免赵元楷的公文引起了沿途各州县的震动,李世民再三强调节俭、勿扰民,让一些存了心思拍马屁的官员惊出了一身冷汗。几家欢乐几家愁,霍邑县令郭宰却是眉飞色舞,这日一回到后宅就嚷嚷:“夫人啊,夫人,还是你的主意高啊!”

李优娘正在刺绣,抬起头问他:“相公怎么这般高兴?”

“能不高兴嘛,”郭宰哈哈笑道,“要是依了县里同僚和豪绅们的主意,我这个官就做到头了。陛下崇尚节俭,我这么大张旗鼓地扩街、腾宅,那不正好触了霉头嘛!还是你的主意好,让陛下住到兴唐寺,嘿嘿,风水好,环境好,地方宽敞。”

李优娘含笑望着他,心中却是一阵刺痛。自己和崔珏真是命里的孽缘啊,他拆散了自己原来的家,又要拆散自己现在的家,我等于是亲手把这个老实憨厚的男人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不是挺好么?相公也省得费心。”她勉强笑道。

“嗯,夫人,我给你讲一件事。”郭宰坐到床榻上,压低了声音道,“据说这次陛下在太平关遇到了鬼。”

“鬼?”李优娘愕然。

“对,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赵城和洪洞那边的同僚讲的,他们已经接过圣驾,陛下整日阴沉着脸,洪洞县和我交好,特意叮嘱我一定仔细。这次,我把皇帝安排到兴唐寺,肯定能让他龙颜大悦。”郭宰得意无比,却没注意到夫人脸色更加惨白,兴奋地道,“圣驾已经到了三十里外,我这就去接驾了。今日恐怕有得忙了,估计好几日都回不了家,你和绿萝可吃好喝好,千万别让我挂心。”

李优娘茫然地点头,郭宰乐滋滋地去了。

郭宰这么一走,县衙仿佛空了一般,还不到晌午,后衙静寂无声,空气凝固得仿佛一片薄冰,带着冰冷悚然的气氛。李优娘的心中有如野马奔腾,又有如两条绳子紧紧地绞在一块,狠命地拉扯——我该毁了这个家吗?

郭宰虽然不通文墨,相貌粗陋,可是为人朴实、诚恳,待我们母女简直比自己的命还要紧。一个再嫁之妇,能拥有如今的幸福,实属不易。我这就要毁了这个家,毁了郭宰的前途性命么?可想想崔郎,空负才华百丈,却命途多舛,他假装自缢抛弃我们母女,躲在兴唐寺六年都不曾来看望过我们,平日里恨他恨不得撕碎了他,可是一看到这个人,为何仍旧如同少女时那般不顾一切?

李优娘柔肠百转,伏到枕上呜呜痛哭。哭着哭着,忽然闻到一抹甜甜的香气,脑子里倏然一惊,喃喃道:“你又要来了么?”眼前一黑,顿时沉睡过去。

隔壁的厢房中,绿萝手中把玩着一张角弓,这种复合角弓制作极为烦琐,上好的柘木弓体,弓臂内侧贴着青色的牛角片,外侧贴着牛筋,弓身和角筋则用鹿胶黏合,然后用丝线层层缠绕,密得连刀都插不进去,最后刷上漆。一张弓的制作往往需要三年,这张弓大约是前隋大业年间国力鼎盛时期制作,手艺之精良,更胜于武德年间所制,是郭宰最心爱的物品。

这张弓的拉力可达到一百二十斤,绿萝戴上扳指,搭上一支箭,拉到半开手臂已然乏力,森寒的箭镞在手臂间颤抖,只是毫无目标,不知该射向哪里。

便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绿萝一转身,箭头对准了门口,却不禁愣住了,门外,竟然站着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这老和尚干瘪清瘦,满脸都是笑容,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中的弓箭:“可是不知该射向何方?”

“你是什么人?”绿萝厉声道。

“阿弥陀佛。”老和尚笑道,“一个指点你迷津之人。”

“我有什么迷津?”绿萝冷笑,长时间拉着弓,手臂有些酸麻,只要一不留神,扳指扣不住,就会一箭射穿这老和尚的咽喉。

老和尚毫不在意,迎着箭头走了过来,道:“你的迷津无非有二。一者,该如何面对优娘夫人;二者,该如何面对玄奘法师。老和尚说得对吗?”

“你——”绿萝身子一抖,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老和尚不但知道,而且无所不知。你生于癸酉年六月初九日戌时,左脚底有一颗红痣。出生时六斤六两,因此你小名便叫六囡。”老和尚笑吟吟的,眸子里透出诡异的光芒。

绿萝越听越骇异,此时女子的生辰绝对是秘密,许配人家看双方生辰时才会出示,更别说脚底的红痣了,除了李优娘,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知晓。

“老和尚还知道,你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一个男子。他才华出众,名满天下,他性格仁厚,对所有人都充满了关爱和怜悯。无数的人对他抱有期许,期待着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你对他爱得如痴如狂,常常在梦里和他携手。只可惜,他是个和尚。”老和尚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声音里也满是蛊惑,仿佛带着催眠人心的力量。

绿萝彻底惊呆了,手一颤,利箭脱弦而出,那老和尚毫不躲闪,笑吟吟地看着。所幸绿萝惊慌中手一偏,利箭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咄的一声扎在了门框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绿萝心底涌出浓浓的恐惧。

“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老和尚缓缓道,“我可以解决你的一切难题,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绿萝喃喃地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你想和那和尚在一起,你想自己母亲抹去私通的罪孽。”老和尚一字一句地道。

“你住口——”绿萝满脸涨红,厉声叫道,手哆哆嗦嗦地摸过一支利箭搭在了弦上。

“你无法杀我。”老和尚毫不在意,“你心中的死局无人可解,而我,却可以达成你所有的心愿。想不想试一试?”

绿萝胸口起伏不定,充满杀气的眸子里渐渐露出了迷惘。是啊,我心中的纠结是一盘死局,无可解脱。她想了想,问道:“你真的有法子?说说看。”

“说不得。”老和尚摇头失笑,“你跟我去兴唐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解开你心中第一个难题。”

“兴唐寺?”绿萝沉吟了一下,“你可是要带我去见玄奘?”

“非也。”老和尚摇摇头,“如果你答应,那么闭上眼睛,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已经到了兴唐寺。”

绿萝一脸不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老和尚笑道:“信不信在你。不过再晚片刻,皇帝的车驾抵达了兴唐寺之外,你就无法进去了。”

“好吧,”绿萝认命地道,“信了你。”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鼻子里忽然一股甜香,脑子一阵眩晕,当即失去了知觉。

这一梦也不知多久,绿萝回到了童年时代,晋阳龙山景色旖旎,父母的茅草屋那般亲切,门外的那棵老松树依然披着一身斑驳的皱皮,父亲和母亲含着笑,坐在草地上看她在松下玩耍。可奇怪的是,她手里却牵着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个男孩子和她一般大小,极其可爱,头上戴着小小的鹿皮胡帽。

绿萝促狭地一伸手,扯下了他的帽子,却骇然发现,他居然是个光头,头顶点着九个戒疤……

“啊——”绿萝一声惊叫,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鼻子里是浓浓的佛香味道,手边还放着那把角弓,数根箭镞。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自己还穿着原来那身衣衫,却不是躺在自家的床上……黄色的帐幔,古色古香的窗棂,墙边的书架上堆着几卷佛经,内室还有个小门,里面水声哗哗,冒出一股硫黄的气息……怎么这么熟悉?

她跳下床,左右一看,不禁呆住了,外间竟然是一座熟悉的佛堂,供着阿弥陀佛的像,这明明是兴唐寺的菩提院啊!自己原来居住过的房间!

这一瞬间,有如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当日跟着玄奘住进菩提院,把波罗叶撵到厢房的时候。

“玄奘法师……”她惊叫一声,急匆匆地朝西侧玄奘的禅房奔过去,地上的蒲团险些绊了她一跤,也毫无知觉,砰地推开门,禅房内干干净净,连一直放在墙角的大书箱也不见了……

“那个老和尚竟然这般神通广大,皇帝进了霍邑,十六卫禁军接管城防之后,他居然还能把我弄到兴唐寺?”绿萝忽然心中一动,“他说可以解开我心中的死结,或许真的可以?一定要找到那个老和尚!”

她急匆匆地就往门外跑去,院中的温泉水仍在咕嘟嘟地响,充满硫黄味的水雾笼罩在小溪上,蜿蜒而去。而院子外面,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轰隆隆的,仿佛有数百人在同时奔跑。绿萝甚至听到了甲片撞击的哗啦声。

“这是铠甲的声音!”绿萝陡然一惊,经历过乱世的人,自然对这种军队的甲胄叶片碰撞声不陌生,这分明是一支装备精良的甲士急速奔跑时的声音!

“快,大将军有令,半炷香之内赶到山顶布防!山顶共扎营七座,轮值防守!”

远远传来粗犷的呼喝声,甲胄碰撞的声音更大了,沉重的脚步声轰隆隆的,有如滚滚闷雷在菩提院旁边滚过去。

“皇帝终于到兴唐寺了……”绿萝怔怔地想,“可玄奘哥哥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兴唐寺中,还有一拨人也在搜寻玄奘的下落。

摩诘禅院位于兴唐寺中风景最佳的一处地段,紧靠着李世民下榻的十方台,这里正是秘书监魏徵住的院子。皇帝正兴致勃勃地在空乘、郭宰等人的陪同下游览兴唐寺,可作为心腹重臣的魏徵,却猫在禅房里,愁眉苦脸地研究着地上摆放的几件破烂货——两根烧焦的竹篾、三片手掌大小的焦黄纸张、一团细细的钢丝、两张残破的羊皮……

“大人,”刚刚从蒲州任上紧急调过来的晋州刺史杜楚客走了进来,一看魏徵的模样,不禁摇头,“还没有查出端倪?”

“是啊!”魏徵揉了揉太阳穴,烦恼地道,“那两个鬼卒焚烧后,只留下这么点东西,我实在想不通,若是人为,它们怎么能够在半空中行走,又落到指定的位置?”

杜楚客笑了:“你没想过真是幽冥鬼卒?”

魏徵看了他一眼:“老道我当了十几年道士,对幽冥之事自然知道很多。我既然查,就是把它们当作人为来看待。”

“哈哈。”杜楚客是杜如晦的亲弟弟,跟魏徵交情深厚,两人说话随意,当即哂笑,“是不是当道士久了,你自己知道所谓的幽冥都是骗人的?”

魏徵哼了一声:“老道可不会砸自己的饭碗,说不定过几年我致仕,还要重操旧业,给人卜卦算命呢。我是这样想,幽冥之事不管有没有,那绝非人力所能干涉,可我既然干涉了,就得从人为这个角度考虑。排除了人为,其他的就不在咱们掌控之中了。”

“这话不假,无论如何,必须保得陛下安全。”杜楚客也严肃了起来,“你看出什么没?”

“你看这两片纸,上面有字迹。”魏徵拈起一片递给他。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杜楚客一字字地念了出来,皱眉道,“有点像是佛经之类。”

“没错。你学的是儒家,对佛教不大涉猎,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的一句经文。佛经中讲,地藏王菩萨本是无量劫以前的一位婆罗门女子,‘其母信邪,常轻三宝’,因此死后堕入泥犁狱受苦,婆罗门女便在如来像前立誓:‘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转世成为菩萨之后,他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一直在泥犁狱里度化众生。”

“你这道士,对佛家竟了解得不少……”杜楚客喃喃道,“可这纸片又有什么玄机?”

魏徵苦恼地道:“老道也是无解啊!综合看来,这两个鬼卒有些像纸扎的明器,可有几个问题,一,纸扎明器如何能飞行?二,如何能让它恰好落在指定位置?三,如果说其腹部内有灯火,有些类似孔明灯,为何箭镞射穿之后,却不燃烧或者坠毁?”

“还有一点,它们居然能够说话!”杜楚客补充了一条。

魏徵看了他一眼:“这点老道已经解决了。”

杜楚客眨眨眼:“怎么说?”

“腹语。”魏徵冷笑,“纸扎明器说话,根本毫无可能,在当时的环境下,唯一的可能就是说话的人藏在我们中间,用腹语来说话。高明的腹语完全可以让人摸不清说话者所在的位置,还以为是这两个鬼卒在说话。”

杜楚客骇然:“你认为是……”

“法雅!”魏徵毫不犹豫地道,“这老和尚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博学多才,无所不通,懂个腹语不奇怪。最后他发出的那团金色光芒,类似一种障眼法,借以烧毁明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杜楚客,“如果从人为的角度来解释,就只有这种法子了。”

杜楚客沉默片刻,喃喃道:“如果真是人谋,这人的谋划简直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这么周密的谋划,看来是要咱们一步步坠入陷阱呀!”

魏徵哂笑:“咱们早就坠进去了,如果老道没猜错,这兴唐寺就是最终的龙潭虎穴,包括那个县令郭宰也甚为可疑,说时值春忙,民力虚乏,县城内狭小逼仄,上表请求陛下入住兴唐寺。看来这份奏表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再加上裴寂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可以借着兴唐寺的佛气来压制鬼气,陛下就欣欣然地进了人家的套中。”

“我明白了。”杜楚客严肃地点头,“原来你和家兄让陛下把我调到晋州,有这等用意。”

“不错。”魏徵点头,“对方经营了这么多年,只怕霍邑、晋州已经是铜墙铁壁,晋州刺史的位置拿在裴寂女婿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这才趁着陛下发火,把你调过来。你的任务就是坐镇霍邑。霍邑的城防我已经让尉迟敬德安排了两名校尉接手,但民事方面他们不便干涉,你这几日就待在县里,一应调动必须亲自掌控。”

“明白。”杜楚客点头。

“玄奘找到了吗?”魏徵问。

杜楚客脸色有些难看,道:“我带着人手在寺里找了半晌,没有丝毫消息,连你秘密安插的不良人波罗叶也失踪了。我亲自问过空乘,空乘说,玄奘法师已经于数日前离开了。玄奘曾经居住的院落名叫菩提院,那座院子现在是裴寂居住,在裴寂入住前我亲自进去了一趟,没有任何发现。”

“裴寂……”魏徵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道,“有意思。”他霍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既然咱们看不透对方的布置,就绝不能让他们这么优哉游哉地发动。老道去和法雅和尚聊聊天,刺激他几句。”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并肩走出摩诘禅院,此时法雅应该陪同皇帝去了山顶,两人顺着台阶上行,过了大雄宝殿,没走多远,恰好看见法雅从大雄宝殿中走出来。

“阿弥陀佛,原来是魏大人。”法雅老和尚一脸笑容,远远地朝两人施礼。

“嗯?法师,您没随着陛下去山顶吗?”魏徵有些诧异。

法雅苦笑:“老僧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走到这里,就已经腰酸背痛,只好离开圣驾,去参拜我佛,缓几口气。”

魏徵见这老和尚虽然一脸皱皮,可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心里暗骂:你这老家伙腿脚不好?鬼才信。脸上却是一副怜悯的模样,“唉,既然如此,法师可千万注意了,兴唐寺中到处坎坷,莫要一不留神摔了跟头。您老这身子,可经不起。”

法雅笑眯眯道:“老僧六七十岁了,这辈子礼敬我佛,从未作恶,这寺中佛光百丈,哪里会有拦路的小鬼让老僧摔跟头呢?再说了,天下寺庙,一沟一壑,一砖一瓦,无不在老僧的脑中,就算闭着眼睛走也无妨。”

杜楚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位打机锋,魏徵谋略深沉,法雅更是号称谋僧,曾参与李渊的军政机要,这两人比拼起来,哪里有自己插话的余地。

“唉,法师啊,只礼敬我佛可是不行的,还要礼敬陛下啊!”魏徵淡淡地笑道,“人间万世,无不在陛下的掌中;一门一教的兴衰,也是看天子喜怒。出家人虽然无父,切切不可无君。”

法雅老眼一眯,合掌道:“阿弥陀佛,魏大人,以老僧看,其实大人您和老僧倒是一路人啊!”

“这怎么讲?”魏徵问。

“无君无父,对于老僧只不过是身上皮囊所限,而对于大人您,却是铭刻于骨。”法雅笑道。

这笑容多少有些尖锐,魏徵的脸色沉了下来:“法师,这话从何而来?我怎么无君无父了?”

“大人早年出家为道,与老僧一般,是弃了尘缘,说是无父并不为过吧?”法雅道。

魏徵默然,他从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后来干脆做了道士。虽然是生活所迫,但从人伦角度而言,的确放弃了对父母和家族的责任。

“在前隋大业年间,大人本是隋朝小吏,炀帝自然是你的君主,大人却降了李密,可谓弃其君;后来又降了唐,再弃其君;大人受隐太子建成厚待,隐太子死后,复又降了秦王,三弃其君。老僧说大人您是无君之人,大人以为然否?”

这话说得刻薄至极,魏徵冷冷道:“在法师眼里,魏徵竟是这种人么?”

“非也。”法雅正色道,“大人以道入儒,讲究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主为四方之主,臣下为天下之仆,却不是某一个君王之仆。大人做官,为的是天下百姓,君主有选择臣子的权利,臣子同样也有选择君主的权利。在大人的眼中,没有君,只有天下吧?”

魏徵怔住了,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个老和尚,心中有如惊涛骇浪般起伏——这个老和尚,竟然是真正懂得自己的人!

只怕到了现在,所有人还都不理解,魏徵当年劝谏李建成尽早诛杀李世民,而建成失败后,李世民为何轻松放过了他,反而大力提拔。因为只有李世民、魏徵、裴寂、房玄龄这些人,才真正明白当年兄弟之争对刚刚建立的大唐朝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场灾难!

唐朝甫立,民生凋敝,玄武门兵变前又是连续三年的旱灾,朝廷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而鼓励农耕、恢复生产这样的国家大事却始终无法去有效实施,无他,朝廷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被兄弟俩夺位这样的大事所吸引。

在魏徵焦虑如焚,提议建成尽快解决李世民,腾出手来稳定民生的时候,房玄龄等人何尝不是也为此焦虑?当时朝廷里,有远见的大臣都倾向于尽快解决兄弟争端,哪怕以极端的手段也在所不惜,李世民对此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理解魏徵,在魏徵的心中,没有君,只有天下。他可以数度背叛他的主人,因为他心里唯一的主人是天下;他可以劝谏自己的主人杀掉亲生弟弟,因为这样做对天下有利;他可以在自己的主人死后立刻投靠主人的弟弟,因为主人虽然死了,天下却还在。

所以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提拔魏徵,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诤臣,一个良臣,一个洞彻世事人心、纲常伦理的智者。只要自己做得对,他就会忠于自己;哪怕自己做得不对,他也会忠于大唐和自己的后代子孙!

魏徵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僧,两个智者的目光平静地碰撞,冒出耐人寻味的火花。

“老僧与大人一样,无君无父,却装着天下。”法雅幽幽地叹道,“只不过大人是儒家,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僧却是佛家,旨在教化人心,使人心向善,民不敢杀生、不敢盗窃、不敢淫邪、不敢恶口、不敢毁谤、不敢瞋恚、不敢饮食无度、不敢悖逆父母,以求世事和谐。”

“那么,君呢?”魏徵沉声道。

“君,在你眼中是什么,在老僧眼中便是什么。”法雅道。

两名智者谈话的同时,就在他们脚下三十丈的黑暗洞穴中,暗流涌动,阴风阵阵,玄奘和波罗叶在纵横交错的密道中也不知爬行了多久。他们原本被困在一张巨大的绳网中,不过这倒奈何不了波罗叶。他随身带有弯刀,割断网绳,和玄奘爬了出来,然后两人攀绳而上,进入了一间封闭的石室中。

这石室不大,上面开有天窗,从此两人就被困在了此处。所幸崔珏不打算饿死他们,每日都有人送饭,也不知待了多少天。最后还是波罗叶趁着送饭的人疏忽,把吊食盒的绳索悄悄挽了个结,甩上去套住了那人,才攀着绳索爬上天窗。

打晕送饭的人之后,波罗叶把玄奘也吊了上来,两人开始在密密麻麻的洞穴中爬行,这一日忽然感觉前面的洞穴口风声呼啸,急忙钻出来一看,一下子惊呆了——

就在他们面前,是一座高四五十丈,宽有一二里的巨大洞穴!这座洞穴的四壁奔涌出十几条汹涌的地下暗流,冲进正中间的水潭里。那些地下暗流的河道上,到处都是机械关卡,有的暗流下方是巨大的叶轮,湍流冲刷着叶轮,轴承转动,带动一扇门板那般大的齿轮,而齿轮还连着手臂粗细的铁链,往复运动。这些铁链足有几百条,长达数百丈,纵横交错,延伸到幽暗的地底深处。

他们还见到一座巨大的水磨,安置在几条激流交汇处,这水磨上下六层,每一层都有十几张叶轮,在水力带动下旋转的力度各不相同。而水磨中间却是一根巨大的钢柱,足有十几丈高,人站在下面就如同蚂蚁一般。那钢柱穿透顶上的岩石,也不知伸到了哪里,看上去通天彻地。

按他们爬行的距离可以估测,这座兴唐寺的地底,已经完全被凿空,尤其是正中间这座有十几条暗流汇聚的地下洞穴,几乎就是一座大型机械动力中枢。如此庞大的架构,古往今来可谓闻所未闻。

玄奘和波罗叶的心里更是沉重,怪不得崔珏说他自己和空乘各自负责一摊,仅仅地下这座工程,就比建造兴唐寺的难度大上百倍不止。如此大的手笔,可知他们的图谋有多大了。

看来这座洞穴的工程早已经完工,不须人力就能自动运行,他们在地下待了这么久,没见到一个人影。四周的岩壁上开凿有孔洞,手臂粗细的横木插在孔洞中制成阶梯,绕着岩壁盘旋了好几圈。幸好岩壁上还凿有上百座石龛,里面放着陶罐,估计罐中是燃油之类,灯芯有儿臂粗细,上百盏灯烛照得整座地下洞穴灯火通明。

两人从一处洞穴跳到栈道上,顺着栈道向上走,走了整整一圈半,距离顶端不到十丈时,忽然隐约听到人群的喧闹声。波罗叶找了找,才在栈道上方发现一处洞穴,声音赫然正从洞穴中传来。

“法师,怎么办?”波罗叶问。

“只要有人,就能搞清楚这座地下世界的秘密。看看去。”玄奘道。打量了一下,这洞穴高有八尺,两人谁也够不着,最后波罗叶蹲在地上,让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先爬进洞穴。玄奘趴在洞穴口把僧袍卷成一股扔了下来,波罗叶拽着僧袍也爬了上去。

洞穴内幽暗无比,人的声音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嗡嗡嗡的,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两人不敢打火折子,一点一点顺着洞穴往里爬行,波罗叶手持弯刀爬在前面。两人累得气喘吁吁,足足爬了半个时辰,眼前忽然现出一抹光明,人声更清晰了,竟似乎有无数人在嗡嗡地说话。

“法师,只怕到了贼巢了。”波罗叶兴奋无比。

“噤声。”玄奘低声喝道。这洞壁这么窄,再小的声音也会被放大,一旦被里面的人觉察,那可就惨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前爬了五六丈,就到了一处“天窗”上,这天窗有三四尺宽,底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明亮的灯光从里面投射上来,在洞壁的顶上照出一大团光晕。两人悄无声息地爬到“天窗”边缘,探出脑袋一看,顿时惊呆了。

下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这座牢笼有半亩地大小,用粗大的木栅栏分成十几个小隔间,中间是过道,每个隔间里都有七八个人,总共居然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分门别类,有些隔间里是男人,有些是女人,还有些是老者,甚至有几个里面是孩子!

这个“天窗”正底下的隔间里,有十几个男子或躺或站,一个个目光呆滞,有气无力,其中几人正蹲在一起说话,听那方言,应该是河东道北部朔州、代州一带的。天窗距离地面接近两丈,超过两个成年人的高度,因此牢笼顶上并没有栅栏,从天窗可以直接跳进去。

两个人探头看了片刻,一脸不解,想说话又不敢。犹豫了一会儿,玄奘轻轻敲了敲石壁。声音一响,牢笼里的人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顶上多了两个人,顿时喧哗了起来。

“好汉,好汉,快救救我们!”一个中年男子狂喜,朝他们招手大叫。

“嘘——”玄奘低声道,“别说话,低声点!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俺老家是代州唐林县,到京畿道做买卖,路上遭了劫,被砸了一棍子昏了过去,醒了就到了这儿。”那个中年人压低了声音道。

“俺也是。”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道,“俺是岚州静乐人,正在家里打谷场睡觉,不知咋的醒了就到这儿了。”

玄奘和波罗叶面面相觑,这也太邪门了。难道是崔珏把这些人掳来的吗?他掳这么多普通百姓作甚?

“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所在?”波罗叶也问。

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懒洋洋地道:“你俩都别问了,这里我估计是地下的山洞,我被囚禁的时间最长,已经一年了都没搞清楚,别人更不知道了。”

“你是什么人?”玄奘问。

那汉子嘿嘿一笑:“我是定扬天子手下的校尉。”

“定扬天子?”玄奘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刘武周。”那汉子低声笑道。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刘武周曾经被突厥封为定扬天子,估计他手下就是这么称呼他的。不过除了刘武周自己,隋末的其他反王谁也没拿他这天子当回事,因为突厥封的天子太多了。当时颉利可汗还以为天子是汉人的一个高官,凡是投靠自己的汉人割据势力就封为天子。梁师都、郭子和都当过突厥的天子,连李渊也险些享受这一待遇。

“十年前我跟着刘武周和宋金刚侵入河东道,没多久就在柏壁被李世民击败,部队溃散,两个王爷逃了,我们有几百个弟兄没法逃,就躲到山里当了山贼,这么多年打家劫舍,过得也算快活。没想到三年前,太原府发兵围剿,都做了俘虏,后来有个大人物把我们买了下来,接着就被五花大绑,黑巾蒙眼,带到这里的地下岩洞修建工程。”这名定扬天子的前校尉、曾经的山大王、后来的苦力、现在的囚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弟兄们累死、受伤死了上百人,工程修好后,就被囚禁到了这牢笼里。”

“其他人呢?这里还有你的兄弟吗?”玄奘问。

那汉子仰头看见了他头顶的戒疤,忽然笑了:“没了,隔三岔五就会有士卒来带走几个。原来是个和尚。嗯,和尚啊,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到了这里,不过你如果不是他们的人,那就算倒了大霉了。这里的监工他妈的不是人,会活生生折磨死你的。而且这里处于地底,四周封锁严密,密道交织,你根本逃不出去。”

玄奘眉头紧皱,正想再问,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冷笑,有人喝道:“下去——”

两人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腿脚被人抬了起来,身子嗖地朝“天窗”跌了下去。两人惨叫一声,拼命抓住天窗,身子悬在了半空,只见背后的洞穴里出现两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那两个黑衣人愣了愣,可能没想到这两个家伙身手如此敏捷,随即拿脚在他们手上一踹,两人手掌吃痛,闷哼一声,双双跌了进去。下面的人惊叫一声四下躲闪,两人实实在在地摔在了地上,只觉五脏离位,难受得险些吐血。

那两个面具黑衣人朝下面看了看,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怎么有个和尚?咦,这个还是个胡人!奇怪,难道有外人潜入?快去禀告大总管!”

两人掉头钻进石洞,向外面爬着走了。

玄奘和波罗叶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嘴里发苦,怎么没注意身后呢?其实这也怪他们,这么庞大的地下洞穴,动力中枢,两人转悠了半晌没见人影,可真的就没有巡逻队吗?

“两位,恭喜咱们做了同僚。”那位前校尉懒洋洋地笑道。

两人爬了起来,均是无言以对。

玄奘看了看周围,隔壁几个牢笼的男男女女都漠然注视着他们,目光里痴呆、麻木,没有丝毫感情。他不禁奇怪:“他们抓这么多人关在这里究竟作甚?”

“男人自然是做苦力了。”前校尉哼了一声,“你们想必也看到九龙口的机械枢纽了,那么庞大的工程便是靠我们的白骨堆出来的。”

“原来那个地穴叫九龙口。”玄奘点了点头,“那这些女人和孩子呢?”

前校尉摇头:“老子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人隔不多久就会带走一些人,从此一去不回。今天只怕也该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声,随即嘎吱一声响。玄奘二人从栅栏里探出半张脸朝过道外侧看去,隐约可以看到几百步外,有一道铁门打开,门口传来对话:“大总管有令,带两名强壮男子。”

一个仿佛是看守的声音道:“嗯,验过了。老黄,回头给大总管美言几句,老子都七八天没出去了,好歹让出去透口气啊!”

“好啊,回头你在赌桌上输我三十贯,我就替你美言。”那人笑道。

“屁。老子这个月的差俸都输给你四贯了。还让不让人活?”那看守恼怒不已。

门口响起哄笑声:“谁让你把自己的轮值拿来当赌注?你就老老实实地再值守半个月吧!”

波罗叶喃喃道:“他们的差俸居然这么高,一个看守,居然比正四品的高官还多。”

“正四品高官月俸多少?”玄奘问。

“四贯二百钱。”波罗叶张口即来。崔珏当初因为建造兴唐寺耗费太大,引起朝廷关注,波罗叶被魏徵派来时,特别查询了不同品级官员的俸禄。

玄奘阵阵无语,同时又很吃惊,这崔珏到底掌握着多大的财富?连一个普通狱卒的收入都比得上四品高官,只怕他真的比朝廷还富有了。

正在这时,四名戴着獠牙面具的甲士已经到了他们所在的牢笼前,打开栅栏门,其中两人手持长刀警戒,另外两人手里却拿着根长竿,长竿一端是一个绳圈。两人冰冷的目光朝里面扫视一圈,众人畏畏缩缩地躲到了角落里,缩着脖子蹲下。

玄奘和波罗叶傻傻地站在中间,有如鹤立鸡群。

两名面具甲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手中长竿一挥,正好套在玄奘和波罗叶的脖子上,使劲一拉,两人的脖子被勒紧,立足不稳,被扯出了牢门。门口的两人咔嚓将牢门锁住。那长竿有一丈长,两人伸长胳膊腿也踢打不到对方,但波罗叶怀中藏有弯刀,正要把手伸进去,玄奘狠狠踢了他一脚,拼命眨眼。

波罗叶顿时会意:“我们这是要被带去见这里的大总管啊!”

于是不再挣扎,和玄奘老老实实地被那四个人用长竿套着,推攘了出去。一路经过过道,看到左右牢笼里的囚犯,竟有二三百人,玄奘的目光缓缓掠过一群衣衫褴褛、身子瘦弱的孩童,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地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山腹之中,不知人间变迁,不知日月经行,所有的光明只是靠着山壁上闪耀的火把和油罐,巨大的火焰噗噗地闪着,被拉长的人影剧烈颤动,有如阴司幽冥。

玄奘二人被四个面具甲士押送着出了这座牢笼,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通道,地面和四壁开凿得很是平整,弯弯曲曲走了二里路,到了一处峭壁边上。那峭壁旁放着一座和在空乘禅院里看到的坐笼一般大小的笼子,顶上吊着手臂粗的铁链。

四名甲士用长竿把两人推进笼子,然后松开绳圈,抽回长竿,关上了铁门。随后一个人拽过挂在崖壁上的一根绳子摇了摇,头顶不知多高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铃铛的鸣响,接着便听见嘎嘎的锁链绞动声。

两人乘坐坐笼已经有了经验,急忙坐稳,抓住周围的铁栅栏。果然,坐笼一阵摇晃,开始缓缓上升,波罗叶喃喃道:“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鸡了。”

“为何?”玄奘好奇地问。

“您难道没觉得,咱们如今就像笼子里的鸡吗?”波罗叶苦笑,“连续乘了两次坐笼,我心里有阴影了。”

玄奘哑然,低头看了看底下,顿时一阵眩晕,只怕已经升起了十几丈高了。他急忙闭上眼睛,喃喃念起了经。波罗叶看得很是佩服,这和尚,当真镇定,这当口居然还能记得清经文。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坐笼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到了山壁中间的一处洞口。洞口有两名面具甲士,一言不发地将坐笼转了过来,门朝着洞口,拉开铁栅栏门,示意两人出来。玄奘率先钻出坐笼,随即那甲士一扬手,给他套上了头套。

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脖子又被套上绳圈,被人用长竿拉着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默然无声地跟着走,也不知走了多远,拐了多少个弯,只觉眼前异常明亮,隔着头套也能感受到强光。

“呵呵,玄奘法师,别来无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玄奘侧耳听着,只觉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怎么敢如此对待法师?”那人呵斥道,“快快摘了头套。”

“是。”身边的甲士恭敬地道,随即呼的一声,头套被摘掉,玄奘眼前一亮,才赫然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个干净的房间。这房间有窗户,窗外透进强烈的光亮,看样子竟是到了地面。旁边的波罗叶也被摘掉了头套,睁大眼珠子打量四周。

地上放着一张坐榻,榻上还摆放着软垫。坐榻中间摆放着一张黑楠木茶几,一壶清茶正散发出幽幽的香雾,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只小火炉,上面咕嘟嘟地烧着一壶水。火炉旁则是一张小小的食床,上面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而坐榻的内侧,却趺坐着一个面容瘦削、皱纹堆叠的老和尚。玄奘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光亮,这才看清那老僧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法雅禅师!”





第十四章





策划者、参与者、主事者





“来来来,玄奘法师可受苦了。是老和尚思虑欠妥,才让法师受了这般折磨。”法雅笑吟吟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玄奘入座。

玄奘和法雅在长安时颇为熟稔,一个是佛门大德,一个是后起之秀,两人经常一起谈禅辩难。玄奘的口才在长安的僧人圈子里几乎没有对手,只有在法雅这里才讨不到便宜。因为这老和尚所学太驳杂了。

“你既然来了,那么陛下也定然到了吧?”玄奘苦笑一声,上了坐榻,坐在他对面。波罗叶更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来,伸手拿过几样糕点往嘴里狂塞。

“嗯,昨日到的。”法雅笑着替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和尚老了,一路舟车劳顿,也不知崔珏竟然把法师困在了这里,直到这时才抽出时间来见你,千万恕罪。”

玄奘和波罗叶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不客气,喝了几碗茶,吃了点东西,脑子里却把最近这几天经历之事理了理,点头道:“其实贫僧早该想到你的。空乘是你的弟子,他住持兴唐寺,这背后自然是你在操纵。何况这么精妙复杂的机械机关,也只有你能设计出来。”

法雅含笑点头:“法师还查出什么了?”

“分工。”玄奘想了想,“如此庞大的手笔,无论空乘还是崔珏,都不可能是幕后的策划者和掌控者,能够策划出这么复杂的计划,能够调动这么庞大的财力,也只有老和尚你了。照贫僧看,佛门对此事应该并未广泛参与,顶多只是暗地里以钱粮支持,那么也只有你的地位能够调动起佛门这个资源;至于在朝廷中,主事的人应该是裴寂大人吧?修建兴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这么大的场面,朝廷中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支持,绝对无法实行。贫僧本来怀疑是萧瑀,只有他对佛门的狂热,才会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来支持你。不过,他权位不足,后来贫僧听说裴寂的地位岌岌可危,料来朝廷中的那位贵人应该是他了。”

“没错。”法雅欣赏地看着他,“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辅臣,当初限制秦王府、诛杀刘文静,做了不少令陛下反感的事情。陛下登基之后,根基未稳,又恪于‘三年无改父之道’的古训,一时间倒没对裴寂下手。不过裴寂自己心知肚明,一直这么被动下去,他的下场恐怕会追随刘文静了,因此才和老衲联手,做了这场局,冒险一搏。”

“贫僧至今未明白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以当今天子的雄才大略,你们未必能够如愿。”玄奘摇摇头,“你这个计划很周密,佛门提供资金,朝廷中裴寂提供保护,甚至能出动大军把山贼抓来做劳役。地方上,则有崔珏全面负责,寺庙里,有你的心腹弟子空乘坐镇。只怕到目前为止,唯一的破绽就是耗资实在巨大,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逼得崔珏不得不假死吧?”

法雅沉吟了片刻,摇摇头:“这点算不得破绽。当年的资金并非朝廷提供,而是用崔珏四处募捐的名义,因此账目并不受朝廷支配。朝廷派人来查账固然麻烦,但崔珏之所以假死,还有个原因是因为地面建筑已经完工,剩下的地下工程需要他日夜监管。于是他这个县令就做不得了,干脆自缢假死,一则人死账销,朝廷没了因由,二来他可以脱身来监督工程。真正最大的破绽,不是崔珏,是长捷。”

“长捷?”玄奘悚然动容,“贫僧的二兄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当年长捷杀师逃亡,令玄奘痛苦不堪,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长捷,昔日婆罗门女因为母亲堕入地狱,愿尽未来劫,使母亲脱离苦海,自小长捷待他如兄如父,做弟弟的岂能看着哥哥沉沦苦海而毫无作为?

他这才跋涉数月,满天下地寻找长捷。

“长捷便是这个计划中最容易暴露的一人,联络信使。”法雅叹了口气,“其实无论老和尚我、裴寂大人还是崔珏和空乘,都相对安全,不会引人注意。最容易暴露的人,便是四下里奔走,把各方意志进行传达、协调的那人。当年老衲为了这个人选煞费苦心,这个人长相要普通,不引人注意;但学识要渊博,去各个寺庙都能够说服那些住持们;另外还要机警、大胆,对佛门有矢志不移的信念。你知道这个最佳的人选,我们一致公认是谁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玄奘,眼睛里是无穷无尽的韵味。

“难道便是长捷?”玄奘皱眉。

“不是长捷,而是你呀!”法雅复杂地望着他,“当年仅仅二十一岁的玄奘和尚!”

“我?”玄奘惊呆了。

连波罗叶都忘了吃喝,嘴里塞着一块水晶糕,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长相普通,学识渊博,沉着冷静,胆大心细,信念坚毅……”法雅幽幽地叹气,“这些优点,谁能比得过你?”

“没错,没错。”波罗叶含混地赞同,这个和尚的厉害他可真是见识过了,这些词远远不足以概括。

玄奘苦笑不已:“为何竟没有人和贫僧谈起过此事?”

“不是老衲我不愿找你,而是空慧寺的住持,玄成法师不愿。”法雅无奈地道,“也不知玄成法师为何会对你那般欣赏,竟直接告诉老衲,说你乃是佛门千百年难得一见的杰出人才,甚至有可能使佛门的兴盛达到一个巅峰,他绝不允许老衲把你要了去,当作一颗棋子消耗掉。”

“玄成法师……”玄奘的眼睛湿润了。当年兄弟俩逃难到了益州,身处乱世,衣食无着,正是蒙玄成法师收留,言传身教,珍本经书毫不吝啬地赠送,才使玄奘学问大增,在益州闯出了自己的名号。但玄成法师从未对玄奘讲过,他对玄奘的期许竟然这般高!

“后来你一门心思想着外出参学,游历天下,竟留下书信,不告而别,老和尚也没了办法。正在这时,你哥哥长捷主动请求担任这个角色,当时玄成本想让他做自己的继承人,把衣钵传给他,心中也是犹豫。但长捷坚决要做,老和尚见他意志坚韧,也不比你差,于是就同意了。”法雅道。

玄奘只觉喉头有些哽咽,自己的哥哥……竟是替自己走了这条路啊!

“那他为何杀了玄成法师?”玄奘低声问。

“不得不杀,不能不杀。”法雅的眼睛也湿润了,“老和尚的这桩计划,一旦成,足以保佛运百年不衰,但是一旦露出破绽,就会遭到惨重的打击。非但所有参与的人活不了,就是参与的佛寺,整个佛门,都会有灭顶之灾。长捷既然做了这桩危险的勾当,就要彻底和空慧寺、和整个佛门脱离关系,甚至成为我们的敌人。于是,玄成法师立志舍身,让长捷一刀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玄奘默默在心中复原着那场血腥的往事,想着玄成法师的惨烈悲壮,哥哥长捷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要寻找的亲人,竟然是这场神秘计划中的一个殉道者。

“那么长捷现在何处?”玄奘充满期待地问。

法雅苦笑:“他在哪里,这个世上没人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死了。”

“这是为何?”玄奘吃惊地问。

法雅有些踌躇,思忖半晌,才叹了口气:“算了,老和尚就原原本本告诉你吧!长捷为了执行计划,协调各方,整日奔走在京师各个寺院、官邸。武德九年,玄武门兵变爆发,朝中形势混乱不堪,计划无法再进行,于是老和尚决定收缩,把力量暂时隐藏起来。那段时间裴寂的地位摇摇欲坠,谁也不知道新皇即位后会怎么对待他,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老衲自己不方便出面,便让长捷住在他家中,稳定他的心情,给他做法事。裴寂家中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已经出嫁,只剩下三女儿,名叫裴缃,待字闺中。不知怎的,或许是接触久了,或许是这么多年的艰辛让长捷疲惫了,他竟然和三小姐裴缃私订了终身……”

“什么?”玄奘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一下子目瞪口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没想到啊!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当时,裴寂作为太上皇的辅臣,还不知新皇怎么处置他,整日焦虑难安,偏生家里又出了这档事。更可怕的是,新皇位置不稳,又赶上义安郡王李孝常谋反,新皇怕朝中重臣和李孝常勾结,还在裴寂家里派了不良人监视,这下子,连皇帝都知道了……”

事情确实危急,连玄奘这个局外人也是一头冷汗。

波罗叶在旁边补充了一下:“没错,我当时已经进了不良人,被安排在一个西域胡商家中监视。因为贼帅觉得,这个胡商有可能为李孝常贩运军械。”

“那么后来呢?”玄奘急忙问。

“后来裴寂暴怒之下想杀了长捷。没想到长捷神通广大,居然在戒备森严的相府中把三小姐偷了出来,两人一起私奔了。”法雅一直摇头,“这事越搞越大,后来连朝廷里的同僚都知道了,裴寂也是骑虎难下,干脆派了一队杀手追杀。这时候,老和尚才知道自己选人的眼光有多好,长捷带着个女孩,居然以一人之力,不但摆脱了杀手,而且悄悄把两封信函递送到了老衲和裴寂的手上。”

“他信函中说些什么?”玄奘问。

法雅想了想,道:“他在信函中讲,这些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已然是无戒不犯,心中信念早已经崩溃。唯一活着的理由,便是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活。直到遇见了三小姐,才明白了人生的另一种意义。他今生只愿带着三小姐隐居乡野,男耕女织,再不愿牵涉人间是非。他希望老僧和裴寂放他一条生路。”

虽是透过法雅的转述,玄奘依然能感受到长捷心中的那种痛苦,无可名状,无可排遣。他冷笑一声:“你们会放过他吗?”

“他手段了得着呢!你以为是在哀求我们吗?”法雅苦笑,“他将我们的整个计划写了一份备要,不知道放在何处,扬言只要我们一对付他,那东西就会呈到皇帝面前。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玄奘哑然。

“于是老和尚和裴寂不得不妥协,算了,他爱怎的怎的吧!只要我们能顺利将计划执行到底即可,只要计划成功,抹去了一切痕迹。他哪怕亲口告诉皇帝都无妨。”

玄奘也苦笑不已,真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居然有这等手段,连谋僧法雅都被他涮了一把。“怪不得几日前我与崔珏谈起他,崔珏对他恨之入骨呢,原来竟是他背叛了你们。”

法雅点点头,脸上现出怜悯之色:“这世上,最恨长捷的人只怕就是崔珏了。”

“这是为何?”玄奘好奇道。

“崔珏被他害惨了呀——”法雅摇头不已。

正在这时,忽然两人的坐榻底下一震,仿佛有一头小兽正从地底拱了起来。玄奘身子一歪,随即一条鲜亮的人影从床榻下钻了出来,抓住法雅叫道:“我爹爹到底怎么样了?”

玄奘、波罗叶顿时目瞪口呆——这个从坐榻下钻出来的人,赫然是绿萝!

“小姑娘,少安毋躁。”法雅摆了摆手,“不是让你好生听着吗?怎么这时候蹦了出来?”

“我要见我爹爹!”绿萝匆匆掠了玄奘一眼,瞪着法雅道。

“你爹爹眼下可见不了人。”法雅失笑道。

玄奘叹了口气,虽不知绿萝为何突然出现,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女的一大心愿,低声道:“绿萝小姐,你爹爹此时只怕是假扮空乘,正陪伴着皇帝呢。”

“空乘?”不知为何,绿萝的眼光始终不愿和玄奘碰撞,低下了头道,“空乘不是已经被我杀了吗?”

玄奘苦笑:“正因为你杀了空乘,你爹爹才不得不假扮他,应付皇帝。”

玄奘将那日发生在娑婆院的事情讲述了一番。绿萝霍然抬头,凝视着玄奘,颤声道:“你是说……那日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是我爹爹?”

法雅呵呵笑了:“小姑娘,老和尚不是告诉过你,能满足你所有的心愿吗?难道,和你母亲密会的人是你父亲,你不满意吗?”

这巨大的冲击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呆住了。

那日她被法雅带到了兴唐寺,说要解决她心中的两个难题,可醒来后却躺在菩提院。没多久法雅出现了,带着她进入这间密室,让她钻到坐榻底下,叮嘱她,无论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都切不可发出声音,更不可出来。

绿萝信誓旦旦地答应了,没想到来的却是玄奘!

她早对玄奘抱了异样的心思,还以为法雅是来规劝玄奘还俗,满足自己心愿的,一时间心中小鹿乱撞,连身子都软了。没想到两人的对话却丝毫不涉及这方面,她正自失望,随后却被两人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自己的爹爹竟然活着!

——当年的自缢身亡竟然是一场假死!

绿萝做事虽然鲁莽,却不是毫无心机,当下耐心听着,随后便听到自己的父亲被长捷害惨了之类的话,她再也忍耐不住,当即钻了出来。

她痴痴想了半晌,问:“那……爹爹和娘亲私会,自然是……可以的吧?可郭宰呢?我娘不是也嫁给了他吗?这算不算对不住他?”

此言一出,饶是法雅和玄奘都是智慧高绝的人物,也不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如何回答?说李优娘不守妇道吗?也不对,那毕竟是她前夫。说她应该和崔珏幽会吗?这更加不妥,两人虽然不曾离异,可崔珏死了,婚约自动废止,而且她又嫁给了郭宰……

两人一时头大无比。

法雅只好用话岔开:“小姑娘,好歹老和尚算是解开了你心中的枷锁了吧?从此你不会再恨你的母亲了吧?”

绿萝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事儿想不明白,但到底对母亲的恨意冲淡了许多。好像……好像私会的对象是父亲,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于是点了点头。

“老和尚说话算数,你的第一个心愿算是完成了吧?”法雅笑眯眯地道。

绿萝红着脸点点头,敛衽一礼:“多谢大师。”

玄奘和波罗叶从没见过她这么温婉有礼的模样,一时都有些发呆。看她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波罗叶都替她难受,噗地笑了出来,绿萝狠狠瞪了他一眼,波罗叶立刻噤声。

法雅轻轻咳了一声,绿萝立时敛眉顺目,乖乖地坐到了榻上。那神情就跟个听话的小媳妇似的,看得玄奘和波罗叶又是好笑,又是骇异。这老和尚究竟有什么手段,能把这小魔女降得如此服帖?

这两位吃绿萝的亏太多,根本不敢相信她从此转了性子,成了大家闺秀,这里面肯定有鬼。

“你的第二桩心事呢……”法雅呵呵而笑。

“大师……”绿萝红着脸飞快地瞥了玄奘一眼,急忙又低下头去。

“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法雅哈哈大笑,朝着玄奘道,“老和尚这就明说了吧,法师呀,绿萝小姐对你有些想法……”

他正在组织词汇,玄奘已经点头:“贫僧知道。”

这回轮到法雅吃惊了:“你知道?”

“知道呀!”玄奘淡淡地道,“绿萝小姐一直以为她爹爹崔珏是被长捷逼死的,因此对贫僧怀恨在心,想杀了贫僧。不过如今你已经知道崔珏还活着,其中另有因由,想必不会再暗地里刺杀贫僧了吧?”

玄奘一直对这事颇为头疼,谁身边跟着个暴戾的小杀手,冷不防就捅过来一刀子,都会提心吊胆的。

绿萝的小脑袋拨浪鼓一般地摇,讷讷道:“不……不会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说的可不是这事。法师呀,其实,绿萝小姐是爱上你了,期望法师还俗,与君成就百年之好……”

“噗——”玄奘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然后嘴巴合不拢了。

“呃……咳咳……”波罗叶则是被糕点给噎住了,漆黑的脸膛涨得通红。

绿萝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直白就说了出来,顿时又羞又怒,涨红了脸,深深低下了头。

一时间,屋子里四人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好半晌玄奘才缓过气,双手合十,肃然道,“法雅禅师,这是何意?你与贫僧相交也有数年,贫僧的向道之心难道你不清楚吗?贫僧这副皮囊,早已寄托青灯古佛,不再有人间孽缘,绿萝小姐少女心性,可禅师何许人也,何必来使一个无辜的少女误入歧途?”

“我不是少女心性!”绿萝霍然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倔强地道,“我就是爱你了,怎么了?不行么?”

玄奘无语,口里只是喃喃地念着佛。

“波罗叶说,爱情绝不是羞耻的,它是世上最美好的感情。”绿萝眼泪汪汪的,“我就是爱上你了,为何不敢说出来?为何要掩饰?你是佛徒,你是圣人,能够断绝六欲,弃绝红尘,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爱上谁是我的错吗?”

“看你做的好事!”玄奘狠狠瞪了波罗叶一眼。

波罗叶一脸委屈:“我只是跟她讲《伽摩经》,可没让她爱上一个和尚。”

玄奘气急,却拿他无可奈何。

法雅叹了口气:“法师,这桩事老和尚也知道为难,但也是无奈之举啊!”

“你蛊惑一个无知少女,有什么无奈的?凭你的智谋,岂非手到擒来?”玄奘冷冷地看着他,嘲讽道。

“法师有所不知。”法雅苦笑,“早在十年前,玄成法师就要求老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了你的性命。后来你没有参与这项计划,此事也就无从谈起了,然而数月前你为了寻找长捷,非要来霍邑,老衲便特意送信给空乘和崔珏,要他们保护你的安全。可谁料想法师实在厉害,竟然靠一己之力,慢慢接触到了这项计划的核心,逼得崔珏不得不现身。不知为何,崔珏固执地认为你是一个最危险的敌人,非但不会认同我们的计划,而且会把计划泄露出去,因此他屡次三番要求老衲允许杀了你。但老衲既然答应了玄成,又怎么能毁诺?再三拒绝,要求他不得轻举妄动。”

法雅这番话玄奘倒相信,因为崔珏自己也说过,他答应了别人不能杀自己,看来是迫于法雅的压力。

“可是……”法雅叹气不已,“前几天崔珏去了一趟霍邑县衙,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居然爱上了你这个和尚!他恼怒无比,非要杀你不可。于是他就和老和尚打了个赌,杀不杀你不由我们来决定,让绿萝来决定!”

“什么?”玄奘和绿萝一起惊讶地看着他。

“就是要看看在绿萝的心里,究竟是他这个父亲重要,还是你这个和尚重要。”法雅道,“你已经知晓了我们的秘密,若是放你出去,你必定要跟陛下说起吧?”

玄奘思忖片刻,断然点头:“不错,贫僧不晓得你们计划的核心是什么,可是贫僧知道,你们的计划必然会损害帝王威严和朝廷法度,这种事过于疯狂,一旦被朝廷查知,便是佛门的一场浩劫。贫僧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况且,佛门也不应用这种鬼祟、怪诞的手段来求得昌盛,佛家奥义,在于教化人心,你们所实行的,只是邪道罢了。”

“崔珏对你的判断果然没错啊!”法雅惋惜地望着他,又看了看绿萝,“绿萝小姐,眼下的形势你也明白了吧?如果这僧人走出去,那么你父亲所做的一切就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届时朝廷震怒,你父亲固然要人头落地,连你母亲、郭宰也逃不过被诛杀的命运。对你而言,其中究竟孰轻孰重,自己思量。”

绿萝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面临的不是一场美好的姻缘,而是一场撕心裂肺的选择!

“为什么非要我选择?”绿萝怒视着他,嘶声叫道。

“这不是老和尚的主意,”法雅叹息,“是你爹爹的主意。他认为,只有让你亲手斩断和这僧人的孽缘,你才能彻底解脱。父为子纲,你的命运由你爹爹来安排,老衲也没什么办法。”

绿萝痴痴地盯着玄奘,清丽的小脸上泪水奔涌。

“其实也很容易选择,”法雅道,“只要玄奘答应你,还了俗,一切都迎刃而解。”

玄奘干脆不理他了。

“哼,你们想如何便如何么?”波罗叶冷笑,从怀中抽出弯刀,“老子杀出去,只怕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和尚也挡不住吧?”

法雅含笑看着他不语。

波罗叶觉得有异,噌地跳下坐榻,扑到了窗边,正要一脚踹过去,忽然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推窗,却推不开,拿刀子在窗棂纸上捅了个洞,顿时一阵冷风吹来。他眯着眼睛朝外面一看,不禁呆住了——窗外,赫然是万里云天,下面,赫然是万丈悬崖!

波罗叶脸上肌肉扭曲,这才知道,这间屋子竟是在悬崖中间!

“好了,”法雅下了坐榻,淡淡地道,“老衲还有要事要办,这就先去了,诸位细细思量吧!”说罢扬长而去。

波罗叶正要追过去,那法雅却径直走向一堵墙壁,眼看就要迎头撞上,半面墙壁却猛然翻转,法雅闪身进去,墙壁又轰隆隆地合上了……

“法师,怎么办?”波罗叶叫道。

玄奘摇摇头,望着绿萝:“如今是要看绿萝小姐打算怎么办?”

贞观三年,四月十五日。

按照那两名鬼卒所言,今日便是李世民入地狱折辩的日子,李世民心情极为不好,裴寂也甚为忧虑,特意请空乘亲自为皇帝做了场法事,布施祈福。李世民却郁郁寡欢,心中难以平静,一种皇权对鬼神的无力感,让他极为郁愤。

“以朕天子之尊,竟会受制于区区幽冥鬼卒!”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里,李世民烦躁不堪。魏徵和杜如晦虽然跟在身侧,却也无法开导他。

这时裴寂忽然涌出一个念头,急忙道:“陛下,您可曾听说过崔珏?”

“崔珏?”李世民想了想,对这个名字仿佛有些模糊的印象,他猛然道,“你说的,可是当年太原留守府时的掌书记,崔珏崔梦之?”

“没错,正是他,别号凤子。”裴寂笑道,“陛下可知道他后来如何了?”

他这么一说,李世民完全想起来了:“这人诗词文章写得极好,和宋老生的霍邑一战后,太上皇好像任命他做了这霍邑的县令吧?朕记得,当年击破刘武周、宋金刚的时候经过霍邑,崔珏率领全城百姓躲藏在山中,被父皇下旨斥责。然后嘛,朕便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说着不禁看了一眼旁边的尉迟敬德,脸上露出笑容。尉迟敬德有些尴尬,他本是刘武周手下的悍将,屡次和李世民对阵,直到刘武周兵败,他和副将寻相一起困守在介休、霍邑,这才献了两座城池,投降了李世民。此时提到他的旧主,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感慨。

裴寂却没顾忌尉迟敬德的情绪,继续说道:“武德三年,寻相欲反叛,崔珏孤身刺杀寻相不成,便带着全城百姓逃进了霍山,直到陛下柏壁一战击溃了刘武周,收复霍邑,这才回城。最后太上皇议论功过,崔珏丢失城池在先,保护了全城百姓在后,功过相抵,依旧担任霍邑县令。武德六年,不知为何自缢而死。”

“哦?”李世民动容,“崔珏当年刺杀寻相朕早就听说了,也很是钦佩此人的孤胆忠心。在刘武周的大军面前,他能保护全城百姓,丢个城池算得了什么?何况他是文官,当年霍邑乃是寻相镇守,他能在危难关头护得百姓安危,此人大大的有功啊!”

裴寂却不好议论李渊的赏罚,只好沉默不答。

“那么后来他为何自缢呢?”李世民道。

“这臣便不大清楚了。”裴寂无奈地道。

魏徵在一旁翘起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却没有插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裴寂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心里一沉,却假作不知:“不过这崔珏死后,当地百姓却传闻他入了幽冥地狱,做了泥犁狱的判官。”

“你说什么?”李世民霍然一惊。

裴寂便将民间关于崔珏那种种神奇的传说讲述了一番,李世民大为不信,裴寂道:“这些事虽然离奇,不足凭信,不过民间确实言之凿凿。霍邑县令郭宰就在殿外,陛下不妨传他进来问一问。”

李世民兴致浓了起来,当即派内侍去传郭宰。郭宰和新任刺史杜楚客等地方官都在大殿外候着,一听传唤,急忙走了进来,庞大的身躯走到李世民面前,躬身跪倒参拜。

李世民每一次见他,都忍不住欢喜,笑着点点头:“好一员猛虎县令!没让你在疆场上杀敌,反而让你做了地方父母官,是朕的过失啊!”

郭宰说道:“陛下马上打天下,臣自然做陛下的先锋征杀疆场,如今陛下下马来治天下,臣自然也跟着下马来安抚一方,不敢有须臾懈怠。”

“咦?”李世民深觉意外,指着郭宰向杜如晦等人笑道,“当这县官果然有长进啊,昔日的沙场猛将,居然能说出这等大道理。郭宰啊,留你在霍邑也是大材小用,等朕回京,你就跟着朕回去吧,到十六卫中替朕守卫宫门,如何?”

郭宰顿时乐蒙了,他早已经被县里烦冗的杂事搞得焦头烂额,一听能重新回到军中,而且是大唐最精锐的禁军,黑脸膛上红光闪闪,连连拜谢。

尉迟敬德也对这位昔日的骁将很有好感,见陛下亲自将他招到禁军中,也很是高兴。

“郭宰啊,朕问你,昔日霍邑县令崔珏,死后民间传说成了泥犁狱判官,你可清楚吗?”李世民问。

“呃……”郭宰又郁闷了起来,他此生最厌烦的名字就是崔珏,一提起这个名字,就感觉自己的夫人仿佛要长了翅膀飞走。所以平日县里的同僚都避免提起这个名字,可这几个月也不知怎的,先是玄奘,后是皇帝,纷纷找他询问崔珏。

但皇帝问话,又不敢不答,于是便将崔珏的种种玄异之事讲述了一番,他可不敢欺瞒皇帝,各个事件所涉及的人名、地名等佐证,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李世民面露古怪之色:“竟然真有其事?你说,在这霍山上,还有崔珏的祠堂?”

“是的,距离兴唐寺不远,名叫判官庙。”郭宰道,“晋州各县经常有百姓前去上香,甚至还有周边各州的百姓远道而来。据说,很是灵验。”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陛下,”裴寂笑道,“臣以为,幽冥之事无论真假,还需要靠幽冥之人来解决。既然如今的泥犁狱判官是您昔日的臣子,若是崔判官愿意出面,那两个鬼卒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世民怔住了,半晌才苦笑:“裴卿说得是,只希望崔珏还念朕的一点香火情吧!”

“陛下,”魏徵忽然笑了,“既然裴相说得如此神奇,不如咱们就到判官庙去看看?”

裴寂心里一突,却满面含笑:“是啊,既然魏大人也有兴趣,不如陛下就移驾去看看,或许能得崔判官之力,那两个鬼卒从此不敢骚扰呢?”

两人这么一撺掇,李世民倒真来了兴致,当即命人移驾,前去判官庙。空乘亲自引路,尉迟敬德先命禁军肃清了道路上的闲杂人等,在一千名禁军的保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判官庙。

判官庙距离兴唐寺不远,只有十几里山路,空乘可没敢让皇帝翻山越岭,而是走的正道。李世民乃是马上皇帝,也不乘龙辇,骑着白马,不多会儿,就到了判官庙。

庙祝早已得知消息,跪在路旁迎驾。

李世民拾阶而上,到了庙门前,见这座庙宇颇为雄伟,赞叹了几句,当即走进庙里。他一看见庙里这尊白净素雅的神像,和周围狰狞恐怖的夜叉鬼,不禁愣了愣。恍惚中,只觉左右的夜叉形貌怎么有些类似太平关那次见过的鬼卒。

“六道生死簿,三界轮回笔?”李世民盯着夜叉鬼手中的卷宗和巨笔,有些失神,难道人的寿数竟然记载在这卷中吗?

一时间,李世民隐隐感觉到一种惊惧,竟不知如何面对这位崔判官。他乃是大唐天子,来拜谒昔日旧臣的庙宇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难道还能给这位判官行礼?平日里进庙的礼数都用不上,顿时有些踌躇。

魏徵急忙道:“陛下,您乃是天子,崔珏是您昔日臣下,虽然如今是泥犁狱的判官,却也不可以君向臣行礼。不如以土地祠的礼数,拱手鞠躬即可。”

李世民点点头,裴寂却走了上来,正色道:“臣以为,陛下不应该向崔判官施礼,土地神乃是神仙谱系中所记载,陛下拜他,是为了求他保靖一方民事。崔珏如今虽然是幽冥判官,但陛下掌管人间界,岂能对阴司的官吏行礼?不如让臣来代陛下参拜。”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

裴寂当即走到崔珏神像的面前,锦袍一撩,跪倒在地,朗声道:“昔日同僚,太原留守府长史,见过故人梦之兄足下!”

李世民连连点头,这礼数不错,裴寂不用唐朝丞相的身份,而是以故人拜谒亡者的身份参拜,可以说极好地维护了朝廷的尊严,同时也给够了崔珏礼数。连素来与裴寂不睦的魏徵和杜如晦都不禁点头赞叹,这老家伙,果真是有急智。

“梦之高才,文参北斗,学压河东,然天不佑人,英年早逝,寂闻之而悲催。今随大唐天子拜谒足下灵前,唯愿故人英灵不灭,浩气永存。日前,有泥犁狱鬼卒者,显灵于陛下面前,言道幽冥有恶鬼状告我皇,邀我皇前往泥犁狱折辩。陛下以一国之尊,掌管人间界,岂可入幽冥而应诉?闻君在幽冥高就判官,赏善罚恶,寂特以故人薄面,求君斡旋,保佑我皇龙体安康,不受邪祟滋扰,长命百岁,江山永固。裴寂愿散尽家财,布施宅第,修造七级浮屠,为君再塑金身,重修庙宇。”

说罢,裴寂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燃起三炷高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面前的香炉中。

一时间,大殿里一阵沉默。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着裴寂,为了求这崔珏来保佑自己,裴寂竟然许下重诺,要散尽家财,甚至将宅第都舍给寺庙,这等忠心,由不得他不动容。虽然李世民一直对裴寂杀了刘文静耿耿于怀,可是此时也不禁心中感动。

“委屈裴卿了。”李世民喃喃地道。

裴寂眼圈一红,险些淌下泪来:“陛下即位这三年来,宵衣旰食,勤政爱民,眼看我大唐百废俱兴,已经有了盛世的气象,岂可因为邪祟作恶,而有损陛下的龙体?臣老矣,只怕难以追随陛下开疆拓土,打造辉煌盛世,唯有此心来报效陛下。”

李世民默不作声,抬头怔怔地看了一眼崔判官像,转身走出了大殿,众臣跟着走出来。没想到,到了殿门口,李世民又停了下来,道:“克明,传朕旨意,追封崔珏为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

杜如晦愕然片刻,躬身道:“遵旨。”

一旁的空乘眸子里忽然闪出一丝光芒,仿佛被震动了。裴寂不敢看他,低着头走了过去。

天子金口一开,在县令职位上干了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崔珏,死后七年,突然成了朝廷的正四品高官,仅比魏徵低一级。





第十五章





魂入幽冥,魄渡忘川





这一夜,月朗风平,平静的月光洒满了霍山,铺满了兴唐寺。那月光仿佛连山间长年呼啸的风都止住了,连流动的空气都凝结了。

偌大的兴唐寺,只有墙角树上的虫鸣蚁行,在人类听不见的地方,营造着一方世界。间或有禁军巡逻队整齐的步伐响起,清脆的甲叶声响便幽幽地传了出去。

这一夜,各方势力偃旗息鼓,屏息凝神,静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这一夜,世上最紧张的人是魏徵和尉迟敬德。魏徵身穿朝服,手持长剑,亲自站在十方台的门廊下,眺望着沉寂的月色忧思重重。这十方台是魏徵亲自为李世民选定的住处,一则讨个吉利,言下之意是,十方无量无边的世界莫不为天子掌控。更重要的,却是看中了这十方台的地形。四座禅院围绕,中间是一座隆起的高台,裴寂、魏徵、杜如晦、尉迟敬德四个重臣围拱,天子房间内的一切举动都在众人的眼前,而百步之外,恰好有一座小山丘作为制高点,尉迟敬德派了三百名精锐驻守山丘,上面还架设了六架伏远弩,这种射程三百步的重弩足以笼罩人视线所及的一切范围。

“敌人计划周密,我究竟还有没有遗漏?”魏徵皱着眉头苦思。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甲叶的碰撞声,尉迟敬德全副甲胄,手里拎着钢鞭,急匆匆走了过来。

“魏大人,所有的禁军都已经安排好了,按你的指示,外松内紧,巡逻队半个时辰六组。”尉迟敬德低声道,看了看十方台的卧房,灯已经熄了,皇帝应该已经安寝,却不知他能否睡着。

“我还是放心不下啊!”魏徵喃喃道,“敌人计划了这么多年,既然明告咱们要在今夜发动,就是有十足的把握!这个谋僧极难对付,一旦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咱们只怕就会栽大跟头。”

尉迟敬德也紧张无比,拎着钢鞭和魏徵并肩而立,低声问:“我的脑筋比不上你们,魏大人,你说,我做!哪怕豁出命来,也决不让陛下伤一根毛发。”

“房内的太监都换成了禁军吗?”魏徵问。

“换了,一共六名,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是从太原时就跟着他的老人,身手了得,忠心可靠。”尉迟敬德道,“另外杜楚客也传来消息,已经控制了霍邑城防,又从太原军府调来了三千人,加上晋州军府的一千五百人,此时共有四千五百人埋伏在霍山和霍邑之间。”

征调军府是几日前尉迟敬德向皇帝请的命令,他认为,对方极有可能会发起一场叛乱,必须屯驻大军,及时镇压。魏徵虽然不以为然,却也觉得还是有备无患好。此时仅在霍山一线,军府加上禁军,便有上万人,足以镇压一场小型的叛乱了。

“不对……不对……”他越这么说,魏徵心里越是不安,谋僧法雅是何等人物?人老成精了,他会蠢得发动叛乱吗?他敢,裴寂也不敢啊!大唐扫平天下反王,其中一半都是李世民的功劳。裴寂就算手中有兵权也不敢和李世民开战啊!对方的这次阴谋,绝不会是军事叛乱,可那又是什么呢?刺杀……

“魏大人,”尉迟敬德心中一动,“你检查十方台了吗?里面会不会有密道什么的?”

“陛下入住前我已经仔细查过了,而且,”魏徵很快摇头,“我当初挑选这十方台,就是因为这座禅堂建在一块巨石上,你看看,禅堂的基座通体浑圆,是一整块巨石,凿穿岩石做条密道……”他摇摇头,“恐怕非人力所能吧!”

两人都郁闷了起来,对方的底牌到底是什么,既然难以摸清,那就只好见招拆招,静待他们出手了。两人商量了一番,干脆就这么彻夜守在李世民的门前,不信那谋僧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一夜,虽然有魏徵和尉迟敬德镇守门外,李世民睡得依旧不踏实,总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在暗暗地滋扰。大业十三年起兵以来,到如今已经十三个年头,再险恶的阵仗也不知经历多少,手中剑杀人如麻,也从未觉得恐惧。可今夜,他实实在在地恐惧了。

帝王富有四海,之所以无畏,是因为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中,隋末的豪强如王世充、窦建德、薛举,无不是一方豪杰,可都败在他的手下。突厥的颉利可汗雄霸草原,四方豪强无不成为他的羽翼,而他李世民却在渭水桥边迎着几十万突厥大军侃侃而谈,硬生生使得颉利不敢南望。与人斗,李世民从未有过心虚胆战的时刻,可如今这个帝王所面对的,却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幽冥阴司!告他的,却是自己亲手杀死的亲哥哥、亲弟弟。

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然而在太原时,自己尚且年幼,长兄仁厚,对自己呵护备至,后来虽然势成水火,可也曾有过一母同胞、手足亲厚的时刻啊!玄武门兵变之后,这世上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建成和元吉这两个名字。李世民自己,也常常有意地选择遗忘,他杀尽了建成和元吉这两支的后人,重修了宗谱,将来还要修改这段历史,可他知道,哪怕让所有人都忘记了这段历史,它也会永远铭刻在自己内心。

如今,自己亲手杀害的同胞兄弟,却在一个自己的权力无法掌控的地方将他告了!而他却不得不去两人的面前对质、折辩!

房间内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到守在门外的六名禁军侍卫那悠长的呼吸。李世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昏昏沉沉,无数的念头走马灯一般掠过。便在这时,鼻子忽然闻到一股甜香,随即脑子里一沉,他紧张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沉沉地进入梦乡……

“大唐天子……大唐天子……”忽然耳边有人呼喊,这称谓极为怪异,李世民有些诧异,随即感到身上有些冷,他睁开眼睛,便是一惊!

——自己,竟然不是在床榻上躺着!

触目是一团冰冷的黑暗,他就站在地上,耳边有风吹过,响起沙沙的声音。他诧异地蹲下去摸了摸地面,猛然间一身冷汗,地上竟然是连绵的野草!

“这是什么地方?”李世民喃喃地道。

所在之处,仿佛是一片旷野,荒草浓密,天上也没有月亮,一片幽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在十方台的卧房内睡觉,怎么会跑到荒郊野地?

……不对,这不是荒郊野地。他记得很清楚,今天是四月十五,明月朗照,只要是在这世界上,十五的明月会照遍每一寸土地,怎么这里的天上居然没有一丝光亮?月亮哪儿去了?

李世民心中涌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大唐天子……”远处又有人喊。

李世民抬头凝望,只见远处闪耀出两团幽暗的光亮,在漆黑的世界里无比醒目。他不敢回答,四下里摸了摸,发现有一座半人高的土丘,急忙将身子藏在后面,探头观望。顺便摸了摸身上,发现没有护身的刀剑,但更让他惊异的是,自己居然穿着正式的朝服,头上还戴着通天冠!

这是武德年间李渊设立的天子服饰,平日里自己很少穿,这次巡狩河东算是归省,要祭拜北都,因此才带了一身正式的朝服。可这会儿怎么穿在自己身上?

这些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李世民就不再多想,凝神注意着远处的两团火光。那两团光芒极为怪异,仿佛是有人提着灯笼,但这灯笼又像是能够随意变化,火焰的形状变来变去。到了近处,李世民猛地汗毛直竖,他清晰地看到了火光后的人影,竟然与太平关出现的鬼卒一模一样!

而那两团火光,既不是火把,更不是灯笼,而是一群细碎的火焰聚拢在一起。那些细小的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他们的行走不停变换形状,一直在两名鬼卒的正前方照耀着路径。

“大唐天子,”那两名鬼卒眼睛极好,这浓重的黑暗似乎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远远地就看见躲在土丘后的李世民,其中一人当即笑道,“真是让我们好找,还好,陛下准时赴约,咱们这就走吧!”

“你说什么?”既然被发现,李世民也不躲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准时赴约?你说……难道这里竟然是……幽冥?”

他心中惊惧至极,连声音也颤了。

“当然是幽冥。”那鬼卒仿佛很奇怪,“您要面见炎魔罗王,不来幽冥,又能去哪里呢?陛下可不要乱走,幽冥险恶重重,这里是妖炼之野,经常有些恶鬼偷偷从泥犁狱中逃跑,躲到这里打算修炼成妖,炎魔罗王虽然派了鬼卒搜捕,可还有漏网的。”

李世民顿时一头冷汗,喃喃道:“朕竟然真的进了地狱,真的进了地狱……”

那名鬼卒笑了:“陛下,这里可不是地狱,十八泥犁狱在阴山的背面,这里是阴阳界,就是阴阳交界处。”

李世民心里更慌:“朕不去,朕不去。朕活得好好的,尚未驾崩,为何来这幽冥界?朕要回去,朕还要率领大唐,创下赫赫武功,辉煌盛世,怎么能死掉!”

说着转身就要走,那两个鬼卒也不拦他,只是淡淡地道:“陛下,幽冥无路,你从哪里回去?”

李世民顿时怔住了,是啊,自己怎么回去?这黑灯瞎火阴风惨惨的,自己一醒来就在这地方,从哪里回去?

“陛下还是好好跟我二人走吧!”鬼卒劝道,“我二人临来时,崔判官仔细叮嘱,切不可对陛下用强,否则我二人直接勾了你的魂魄,你不走也得走。”

李世民一听“崔珏”,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叫道:“对对,崔珏是朕的旧臣,如今是幽冥的判官。他在哪里?朕要见他!”

鬼卒道:“我二人是直接受了炎魔罗王的谕令,前来请陛下去折辩。临来时,崔判官去见我王了。其实陛下不用这般惊慌,也并不是说进了幽冥就必死无疑,您能不能还阳,生死寿数几何,都记载在生死簿中,只要一查,不到寿数,炎魔罗王自然会送你还阳的。”

李世民的心略微松了松,问道:“既然朕不一定到了寿命,为何会被你们拘来这幽冥界?”

“数日前我二人不是跟您讲过了么?阴司有一桩官司等着您折辩,炎魔罗王这才请了您来。”鬼卒道。

一听说那场官司,李世民的心中更烦躁了,但又无可奈何,自己虽然是皇帝,这里却不是自己的势力范围,眼前区区的小鬼都不敢得罪,只好随着两人往前走。

这炼妖之野相当广阔,他跟着两名鬼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几里,到处都是荒原蔓草,萧瑟无声,身边的黑暗浓得如同一团墨,除了那两盏有生命的灯笼所照耀的几尺方圆,什么都看不见。

“贵使怎么称呼?”李世民开始和两名鬼卒套交情。

“我二人在幽冥中没有姓名,只是两个无常。”鬼卒道。

“无常?”李世民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万物无常,有存当亡。无常使生灭相续,因此如我等这般经常穿越在阴阳两界,勾魂夺命的幽冥使者便被称为无常。”其中一个无常看来颇为健谈,详细给李世民讲解了一番。

李世民也时常研读佛经,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想一想自己的遭遇,也真是生老无常、富贵无常、权位无常,心中一时悲戚了起来。

“咱们面前这两盏灯笼是什么?为何竟是一大团火焰凝聚在一起?”李世民问道。

“这火名为冥火,乃是人死后尸骨所化,幽冥无日月,长年漆黑,在幽冥时间久了,鬼魂们也就适应了黑暗。我二人为了给拘来的新鬼引路,不使他们误入歧途,便随身携带冥火。”无常答道。

“哦。”李世民真算开了眼,惊惧固然有之,但好奇之心也有那么一两分。

再行不远,远处的天空渐渐明亮了一些,说是明亮,其实也昏沉幽暗,但不像原先那般伸手不见五指。就见远远的,前方地势高耸,有如一条黑压压的巨龙匍匐,仿佛是一座山脉,而在山脉的脚下,却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城池。距离太远,李世民看不清,但看那城墙一直绵延到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想来这城池的规模极大。

“那是什么?”李世民惊讶地问。

无常抬起头看了看:“哦,前面那座山便是阴山,十八泥犁狱便在阴山的背后。山前这座城池名为酆都城,阴间众鬼大多生活在这座城中,我王炎魔罗就坐镇于城内的炎魔罗殿。”

“竟然与人间界相似。”李世民啧啧称奇。

再往前走,就距离那城池越来越近了,路上的鬼魂也多了起来,有些是和李世民一般往城内去的,大多都披头散发,身穿白衣,垂头丧气地在鬼卒的押送下慢腾腾地走。无常向李世民介绍,这些都是人间界和畜生界新死的鬼魂,被鬼卒拘到炎魔罗殿,根据往日功罪进行审判。而从城内还走出来大批衣衫褴褛、背着大枷、铐着双手的野鬼,这些鬼一个个发出凄苦的哀号,撕心裂肺,惨不忍睹。

李世民头皮发麻,问那个无常,无常笑道:“陛下,这些从城内出来的,大多是审判过的恶鬼,根据恶业不同,要发往十八泥犁狱的各狱受苦,自然痛苦了。”

李世民脸色惨白,顿时不敢再问。

走了不远,忽然听到水声咆哮,远远地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十余丈宽的河流,水流湍急,还传来阵阵腥臭。河上是一座桥,那桥有上中下三层,大部分新鬼都从第二层走,也有些人在底层走。那底层几乎没进了水面,水色近乎赤红如血,李世民眼尖,早瞥见那水中漂着无数的浮尸,还有些狰狞的怪物不时从水中跃起,吞吃那些新鬼。

“这河水为何如此恐怖?”李世民心中震颤,问那无常。

无常呵呵笑道:“陛下,这条河名叫忘川,乃是人间界和幽冥的真正分界线,过了这条河就是阴司幽冥了。咱们走的这条路,就是人间界常说的黄泉路,河面上这座桥,名叫奈何桥,上层是生性良善之人才能通行,中间是善恶难定需要审判的人行走,下层则是在阳间作恶多端,种下恶业,受到恶报的人行走。桥下血河里虫蛇满布,波涛翻滚,腥风扑面,恶人鬼魂堕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

李世民想问问自己可以走哪一层,嘴唇嗫嚅,却没敢问出来。默默地走了片刻,那桥头不远处却有一处茶肆,顶上搭个棚子,里面有个老太婆在卖茶水,经过的鬼卒大部分都会在这个茶肆停留片刻,让众鬼们喝些茶水再上路。

“陛下,走了这么久也渴了吧?”无常笑道,“不如到茶肆里稍坐片刻,喝点茶再走。”

李世民心中觉得古怪无比,这阴间和阳世还当真没区别,连茶肆都有。他点点头,随着两名无常进了茶肆,其中一名无常朝老太婆笑道:“孟婆,来一碗上好的茶汤,这位可是人间界的大贵人,千万不可怠慢。”

那老太婆满头银发,形容枯槁,看样子竟有些狰狞。她把眼珠朝李世民轮了轮,点点头:“原来是慧哥儿来了,自然要好生招待。”说着提了一壶茶出来。

李世民心中一震,自己小名叫慧儿,平日里父兄都昵称慧哥儿,自从束冠以来就没再用过,当了皇帝以后,连母亲窦氏也很少叫了。这幽冥中的老妇人如何知道?

李世民默然不语,接了茶,见那茶汤呈深黄色,倒也没什么怪味道,想了想,正要一口喝掉,忽然从奈何桥上远远跑来一人,厉声道:“不能喝茶——”

李世民一惊,急忙放下茶碗,抬头观望,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锦衣,戴着幞头软帽的年轻男子正急匆匆地奔过来。这男子长相颇为英俊儒雅,却满脸焦急之色。茶肆里的两名无常急忙迎了出来,到外面跪拜:“属下拜见判官大人!”

李世民心中一喜,高声道:“前面可是崔卿?”

来者正是崔珏,他挥挥手令那两名无常起身,自己进入茶肆朝李世民拜倒:“故臣崔珏参见陛下!”

故臣,可以说是以前的臣子,也可以说是已经死去的臣子,全看怎么理解了。李世民倒没有深思,自从进入幽冥以来,他一直惴惴不安,满怀恐惧,这时见到了崔珏,终于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满脸含笑地道:“崔卿啊,朕终于见到你了!”

崔珏满脸惭愧:“都怪臣来得晚,让陛下受苦了。陛下,这茶您可喝不得……”他转头望着两名无常,厉声道:“是谁让你们带着陛下来喝这孟婆汤的?”

“呃……”两名无常惴惴地道,“按规矩,所有新鬼进入酆都城,都要喝孟婆汤,忘却前世今生,才能重入轮回。”

崔珏大怒:“你怎么知道大唐天子寿数已尽,要重入轮回?难道不知炎魔罗殿前有官司未了之鬼,都不得喝孟婆汤的规矩么?”

“喝了这汤竟会忘掉前世今生?”李世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有崔珏赶到,要不然哪怕自己活着还阳,也会忘掉一切,成了废人。

两名无常扑通跪倒,哀求不已:“判官大人饶命,实在是……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授意。我等私下收了他们好处,不得不……”

崔珏咬牙道:“好一个渎职之鬼,自己去炎魔罗驾前认罪吧!”

两名无常浑身颤抖,却不敢违背,垂着头过了奈何桥,往酆都城去了。

“陛下,”崔珏一脸歉意,“这孟婆汤可喝不得,喝了它之后,就会忘掉前世今生,浑浑噩噩。幽冥的规矩,所有来幽冥的新鬼和去往轮回司的鬼魂,都要喝一碗孟婆汤,使他忘了前世和幽冥里的一切。”

李世民长出一口气:“还好崔卿来得及时,不然朕就遭了奸人的毒手。”

“唉,今日劳烦陛下去判官庙看望臣下,裴寂大人又许下重诺,请臣在幽冥照顾陛下,臣自然要竭力以赴,知道陛下要来,臣特意去炎魔罗殿调阅了您的这桩官司,正在想法子折辩,不想陛下竟然来了。所幸没出大事。”崔珏一脸庆幸。

李世民更加庆幸不已,还好白日里去判官庙找了崔珏,裴寂又将所有家财布施,求崔珏关照自己,否则自己来到幽冥,人生地不熟的,可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有劳崔卿了。”李世民感谢不已,但他也好奇,问,“崔卿怎么会到幽冥做了判官?”

崔珏苦笑:“武德六年,臣还在霍邑县令的任上,正好那时西方的炎魔罗王来到东土,重建泥犁狱,审判人间善恶,掌管生死轮回。他的驾前缺一名判官,于是就化作一名僧人,到人间界找臣,问臣愿不愿意去做那判官。当时臣做了六年县令,感觉仕途无望,于是心一横,就自缢而死,随着炎魔罗王入了幽冥界。”

李世民尴尬不已,连连道歉,道:“都怪朕父子赏罚不公,不识英才,才使得崔卿大才屈居县令,朕……”

崔珏一脸感慨:“陛下哪里话,臣做了六年判官,看透了人间幽冥之事,才知道这因果循环早已注定,非人力所能变更。不过陛下日间追封臣做了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臣也算在人间有了些许功名。”

李世民更加愧疚,仅仅凭他方才阻止了自己喝孟婆汤,这个赏赐就有些轻了,不过这时他在人家的地头,也不好再许诺什么。

“崔卿高才,朕早有所闻,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真乃绝句。”李世民称赞道。

崔珏见李世民居然读过自己的诗句,心里很是高兴,道:“哪里,哪里。臣只是涂鸦之作,哪里比得上陛下雄才大略,陛下的诗文,臣在人间之时就经常诵读。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金戈铁马的雄迈,人间帝王的气魄,扑面而来啊!”

两人哈哈大笑,李世民笑道:“如今咱们也是在阴山下呀!”

崔珏看了看远处那座阴山,也感觉颇为有趣,不禁笑了。李世民忽然想到一事:“崔卿,如今朕的大军正在李靖和李勣的率领下在阴山一带和颉利可汗血战,不知这一战结果如何?”

去年冬天,东突厥遭受天灾,牲畜战马大量冻死,受突厥压迫的薛延陀、回纥等势力纷纷反抗,李世民认为反击突厥的时机已到,召令并州都督李勣、兵部尚书李靖等人统率十几万大军,兵分六路进攻突厥,如今正在大草原上厮杀。李世民对这一战充满了期待,同时也揪心无比,这可是他开创大唐武功的关键一战,到了幽冥,居然也忍不住询问。

崔珏想了想,道:“陛下,此事事关天机,臣不敢泄密,不过陛下放心,这一战足以定大唐边疆百年。”

“好啊!”李世民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当下喜不自胜。

两人正在闲聊,忽然从奈何桥那边吵吵嚷嚷地过来一群恶鬼,一个个头发披散,身上穿着白色的袍子,赤着足。奈何桥的上层和中层都有鬼卒把守,下层太过险恶,没有鬼卒看管,这群鬼就从下层踩着血河而来,中间好几只鬼被河中的怪兽吞吃,众鬼面露惧色,但在其中两名恶鬼的呵斥下,依旧狂奔了过来。

带头那两鬼一到对岸就四下里乱看:“世民在哪里?世民在哪里?”

忽然有一只鬼看见了茶肆中的李世民,当即指着他大叫。那群鬼一看见李世民顿时勃然大怒,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向茶肆冲了过来。李世民起初不知道怎么回事,听有人——哦,是有鬼——居然敢喊自己的名字有些恼火,待看清楚,顿时有如冷水浇头,四肢冰凉,整个人呆若木雕泥塑!

率领着众鬼的那两只鬼魂,赫然便是自己的大哥李建成,三弟李元吉!

从玄武门兵变,自己杀了他俩到现在,已经三年了,如今三兄弟在幽冥界重逢,当真是无限滋味。李建成和李元吉与活着时没有太大的变化,建成还是死时三十七岁的模样,除了头发披散,一脸灰白,看上去仍旧文雅厚道。元吉瘦削如初,二十三岁的阴鸷青年。后面跟着的李世民也都认识,正是建成和元吉的儿子们,玄武门兵变后被他诛杀的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等人。

李建成和李元吉见到李世民身穿赭黄龙袍、头戴冠冕的模样,满腔的仇恨瞬间爆发。李建成大叫一声:“世民,你也有今日!还我命来!”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就打。

两个老子、十个儿子,这么多人涌入茶肆,把李世民围在中间就要痛殴。李世民这回真是怕了,再铁血、再英武的天子到底也是人,眼看着曾经死在自己手中的兄弟和侄儿们突然出现在眼前,那种恐惧简直连骨髓都在颤抖。

李世民身手也好,哧溜一声钻进孟婆烧茶的后厨,死也不出来了。

建成等人正要冲进去,崔珏忽然一声大喝:“你们这般恶鬼,都给我住手!”

场面太嘈杂,建成没看见是谁,也不理会,元吉却悄悄拽住了他,低声道:“是崔判!”

建成回头一看,吃了一惊,面色不善地躬身施礼:“鬼民建成,见过崔判官。”

崔珏冷笑一声:“幽冥也是有法度的地方,你们带着这些人肆意殴打人间天子,可知罪吗?”

“人间天子?”建成顿时恼了,“我呸!世民他算哪门子天子?他这天子乃是杀兄、囚父、谋朝篡位换来的!”

“你敢唾我?”崔珏大怒。

建成吓得一哆嗦,急忙分辩,道:“大人息怒,鬼民唾的是李世民……”

元吉在一旁道:“大人,您生前也是我李家臣子,从太原到霍邑,咱们君臣相得,您可照顾些香火情。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还是请大人袖手旁观。”

崔珏冷笑:“你不曾为君,我何曾是你的臣子?你李家待我很好么?陛下一来到霍邑,便追封我为蒲州刺史,可太子与太上皇在位时,空置我六年,却也想起我这相得之人?我不管你们在人间界地位如何,到了幽冥,便是普通鬼魂,如今大唐天子乃是炎魔罗王请的客人,你们若是再敢纠缠,小心我灭了你们魂魄,让尔等永世不得超生!给我滚——”

“啊——”建成等人不敢违拗,只好跪在地上哭泣,“可怜我天大的冤屈,又向何人去诉啊!”

元吉则恶狠狠地朝后厨喝道:“世民,你且等着,炎魔罗王已经受理了我等的状子,他日在我王的驾前,咱们再好生折辩!”

一众鬼哭泣了片刻,不甘心地退走了。

“陛下,可以出来了。”崔珏见众鬼走远,这才招呼李世民出来。

李世民真是骇破了胆子,抓住崔珏的袖子道:“崔卿,如今这事,朕该当如何是好呀!”

崔珏想了想,苦笑道:“你们李家的亡者在幽冥很是有财力,以这两人的仇恨,只怕会舍出钱收买不少鬼魂来与陛下作对,而且死在陛下手上的人着实不少,像窦建德、王世充,甚至还有些旧部不曾进入轮回,臣就怕他们连成一气,对陛下不利。”

李世民一阵晕眩,天哪,除了建成和元吉,竟然还有自己曾经的这批老对手!不用崔珏多说,他也知道自己的仇人有多少,隋末乱世的豪强,哪个不是灭在他的手里?每个人的部下至少有几十万,聚拢起来的鬼魂,只怕没有上百万也差不多。

本以为把他们杀掉就斩草除根了,没想到进了幽冥,还得面对这帮家伙。李世民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就该在阳间多做法事,超度了这群家伙。

“这样吧,”崔珏想了想,“咱们不走奈何桥,也不进酆都城,那里是鬼魂的聚集地,臣一人怕护不住陛下的安全。臣带着陛下走水路,从忘川逆流而上,进入阴山道,臣知道有条小路可以直接进入炎魔罗殿。到了殿内,臣就足以保护陛下。”

李世民大喜:“多多有赖崔卿了!”

于是两人离开孟婆的茶肆,到了忘川河边。一到河边,李世民几乎呕吐,这河水腥臭难闻,赤红的河水中还漂着残缺不全的浮尸,河里虫蛇遍布,说不出名字的怪兽正躲在水里吞吃尸体,还有些鬼魂落在河里一时没死,伸着手臂挣扎,叫声凄厉,痛苦至极。

崔珏见李世民露出怜悯之色,平淡地道:“陛下莫要怜悯,幽冥最终因果轮回,在幽冥中受苦的大小根据阳间的善恶有所不同,只有在人间为恶的人,死后才会进入忘川血河,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何无出路。”

李世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却被腥臭的空气呛得几乎呕吐。

河边有一条铁船,一名摆渡人持着长篙坐在船头。崔珏带着他上了船,船不大,只能容下两三人,李世民看了看那摆渡人,却吓了一跳,只见这人没有双目,眼眶里空洞洞的,瘦得有如骷髅。

幽冥之事太过古怪,他不敢多问,只听崔珏说道:“去阴山道。”

摆渡人默然无声地撑起长篙,河水湍急,又是逆流而上,但不知为何,那摆渡人轻轻一点长篙,铁船便破浪而行,激起的血水向两侧分开,尖锐的船头撞开浮尸和虫蛇怪兽,快捷无比地向上而去。

李世民看得啧啧称奇。

这河道逐渐狭窄,到了后来竟然进入了一条幽暗的山洞,河水从山洞中流出,铁船在山洞中穿行,水道盘曲,东绕西绕,足有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一处小码头前。说是码头,其实是水道中间又生出的一个山洞。河边有台阶,摆渡人将船停靠到了台阶旁,崔珏扶着李世民跳下来,双脚踩着实地,李世民的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这里就是阴山道。”崔珏道,“顺着此地上行,可以进入炎魔罗王的宫殿。”

两人钻进洞里,又是东绕西绕,攀爬了上千级台阶,山洞才算到了尽头,变成两座山峰相夹的谷道。这时远远望去,看见不远处一座巨大的宫殿笼罩在漫天飞舞的冥火中,周围还萦绕着缕缕灰色烟气,神秘无比。

崔珏停下脚步,笑吟吟地道:“陛下,真正的幽冥界到了。”





第十六章





鬼门关、阎王殿、泥犁狱





“幽冥界……”李世民喃喃地念叨着,注视着面前这座雄伟而又阴森的城池,心里又是惊恐又是怪异,自己这个活人,居然跑到幽冥界来了。

崔珏带着他离开谷道,接近了宫墙,谷道的尽头是一座门楼,有四名戴着面具的鬼卒把守,李世民抬头看去,门楼上刻着几个大字:鬼门关。

李世民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自己进入的这座门,竟然是阳间大名鼎鼎的鬼门关!鬼门关的传说在民间极多,在佛教传入之前便已经有之,在南方交趾一带,甚至有一座关隘,因其瘴疠尤多,去者罕有生还,就取名鬼门关。汉代伏波将军马援远征交趾,经此关勒石。还有民谚道:鬼门关,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

关上的四名鬼卒看见崔珏,一起躬身施礼,连问也不问,就闪在一旁,让他带着李世民走进了鬼门关。李世民对崔珏越来越有好感,他也逐渐看出来了,这个判官在幽冥界权势极大,心里转着念头——哪怕此次危机平安度过,可人怎有不死,一旦朕百年后死去,有他在幽冥界照顾,也心里安稳。到底该怎生笼络笼络此人?

进了鬼门关,便是酆都城内了,由于他们绕了道,并没有经过街坊便直接到达了炎魔罗殿。一路上,凡是经过一处,崔珏就向李世民详细解释:“陛下,这酆都城的官府是幽冥府,就是您如今所在的炎魔罗殿。幽冥府下属有四个司,轮回司、招魂司、寂灭司、冥狱司。轮回司专门管理鬼魂的轮回之所,那里有六道轮回盘,可以把鬼魂送到六道中不同的地方;招魂司则负责勾拿生者魂魄,先前带您来的两名无常就是隶属于招魂司;寂灭司则专门管理杀灭鬼魂,有些潜逃的鬼魂要么逃到阴山之中,要么逃到炼妖之野那种人间幽冥的交界处,弄不好还会为祸人间,寂灭司就负责缉拿游魂;冥狱司则掌管阴山背后的十八泥犁狱。”

“哦,那么崔卿负责哪些职责?”李世民好奇地问。

崔珏笑了:“臣是判官,自然负责核对生死簿,辨析善恶罪孽,做些勾决判罚。不过东土的幽冥开创不久,现在炎魔罗王人手缺乏,所以臣还兼任了冥狱司的主事,回头臣带您去看看。”

“甚好,甚好。”李世民心里暗道,这崔珏在幽冥界也算是位高权重了,想不到炎魔罗王竟会对他如此信任!

“炎魔罗王就是幽冥界的主宰了吧?”李世民问。

崔珏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说是,也不是。在炎魔罗王之上,还有一尊地藏王菩萨,不过他不管这些俗事,只是在十八泥犁狱中度化恶鬼。因为他曾有一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位菩萨,才是幽冥界至高无上的存在。”

“哦。”李世民点点头,地藏王菩萨他自然听说过,对这位菩萨的大慈悲也很是敬仰,一想能和菩萨如此接近,竟有一丝兴奋,“崔卿,朕能否拜见地藏王菩萨?”

崔珏无语,好半晌才道:“此事怕不好办。因为菩萨坐镇于十八泥犁狱的最底层,度化那些罪孽最深的恶鬼,怕……不大好见到。”

李世民也知道这难处,自己说白了只是个凡人,见到菩萨这种大机缘哪里是随便就能遇合的。

两人边走边谈,逐渐进入了炎魔罗殿,到了这里,与外面又是不同,处处都笼罩着愁云惨雾,楼台殿阁都被古怪的烟云缠绕,让人迷离。一路上,不时碰上鬼卒押着鬼犯来来往往,那些鬼犯要么身上锁着大枷,要么脚踝上套着脚镣,有些甚至被穿了琵琶骨,到处是哭叫嘶吼声,让人不忍卒闻。但鬼卒却没有丝毫怜悯,手中的皮鞭恶狠狠地抽着,高声呵斥。

李世民看得心惊胆战,崔珏却毫不在意,带着李世民径直朝一座雄伟的主殿走去。他身上仿佛带着强大的气场,无论鬼卒还是犯人,一看见他无不躲得远远的,恭敬施礼,崔珏并不理睬,只是恭恭敬敬地陪着李世民。

到了主殿之前,李世民抬头观看,心中大震,这大殿太巨大了,甚至比长安城的太极殿还要宏伟,他根本目测不出有多高,因为最顶部已经裹进了阴山上的云层!

“神鬼之作!”李世民喃喃地道。

崔珏笑了笑,径自去大殿内通报,过了片刻,有两名鬼卒站在大殿门口,高声道:“炎魔罗王有令,有请大唐天子!”

李世民提起龙袍,缓步踏上台阶,面前的台阶只怕不下五六百级,走了好半晌才到了大殿门口,这时忽然听到一声狂放的笑声,一名头戴十二旒的冠冕、系白玉珠的王者出现在了他面前。李世民不禁一阵恍惚,这人的服饰竟然是汉朝的帝王装束,不过这样他心里倒舒服些,这炎魔罗王若真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服饰,那才难堪。

这王者面容黧黑,眼窝深陷,看起来竟不是东土之人,不过体格雄壮、身高足有七尺,与郭宰这巨人也不遑多让,站在李世民的面前,真有如一座小山。

“哈哈——”炎魔罗王一声长笑,望着李世民道,“幽冥之王和人间之王在此地相遇,陛下有何感慨?”

李世民见他亲自出来迎接,心里安定了些,当即拱手笑道:“六道世界,轮回不息,能与尊王在此见面,也算是一场佳话。”

炎魔罗王大笑不已,牵着李世民的手走进大殿。这大殿中幽暗阴森,到处都是砭人肌肤的寒意,除了近处有冥火照耀,远处都是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看不清楚有多大。大殿的外侧是一群持着各式兵器的鬼卒,里面是四张几案,几案后面的坐毡上跪坐着三名职官模样的男子,年龄大小不一。在他们身后有玉柱,上面刻着“轮回司、招魂司、寂灭司、冥狱司”的字样,估计这三人便是各司的主事。冥狱司的几案空着,那自然便是崔珏的位置。

大殿的最深处是一座高台,高台上是一张宽大的黑色几案,想来便是炎魔罗王的位置了。炎魔罗王坐到几案后,命人在高台上、自己的下首添了一张坐毡,又命人捧过来一面小几,请李世民就座。崔珏亲自端过来一壶茶,又命两名鬼卒过来服侍。

从这等礼节看,对这位人间帝王还是相当礼遇。

“陛下,”炎魔罗王道,“今次请陛下来本王这幽冥界,是有两桩事。”

李世民拱手:“陛下请讲。”

“第一桩嘛,本王久居西方,今番奉了佛祖谕令,来这东土重开幽冥界,建造泥犁狱,审判人间善恶,执掌六道轮回。只因为时日尚短,人间界大都不甚知晓,而陛下既然是人界之王,就负有教化四方的使命,因此本王便请了陛下来游览这幽冥界,多少知晓些。”

李世民点点头,问:“请问陛下,为何要在东土开辟幽冥界,建造这泥犁狱呢?”

炎魔罗王叹了口气:“陛下想必也知道,这东方世界辉煌文明,传承已经有数千载,自从黄帝奠定华夏文明至今,已经有三千三百二十五年,其间朝代更替、变乱纷纭,君不知体恤百姓,骄奢淫逸;臣不知效忠帝王,叛乱谋反;黎民百姓不知和谐共存;父母兄弟不知互敬互爱;人间虽然有释道儒三教教化,却并没有一种信仰成为共同施行的准则。因此这人间才会变乱丛生,恶事做尽。譬如五胡乱华时代,士兵屠杀百姓,以人肉作为口粮,圈养活人为食物,名曰‘两脚羊’。此等同类相食的滔天罪恶,难道这些人就不怕有惩罚吗?”

五胡乱华距离此时不过三百年,北方士族记忆犹新,李世民自然清楚那一段历史,想起几年前隋末乱世那种可怕场景,不禁点头:“陛下说得甚是。朕看来,治理天下就是治理百姓,安百姓、重人才、强政治,使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选拔人才,使吏治清明,制定行之有效的为政措施,使上下遵守,高效运行。如此,才能成就一个辉煌盛世。”

炎魔罗王摇摇头:“陛下说的是国政,本王说的却是人心。”

“人心?”李世民愕然。

“不错。”炎魔罗王道,“本王且来问问陛下,国家强盛时,固然可以使百姓安居乐业,民心安宁。可世上有永恒的强盛吗?恒河尚且有丰水枯水,沧海还有变作桑田之时,一个国家岂能永久强盛?而一旦国家衰败,陛下拿什么来约束百姓?”

李世民霍然一惊,急忙起身:“请尊王赐教。”

炎魔罗王摆摆手:“陛下呀,那时候,靠的就是人心的信仰!何谓信仰?所有人对圣贤与神灵的信服、尊崇与恐惧,并把他们的好恶奉为自己的行为准则。本王重建幽冥界,立起这泥犁狱,就是要让那些活人知道,你们在阳间所做的一切事,死后都要在阴间受到审判!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辱骂君王尊长,说谎骗人,死后都要打入拔舌地狱;凡在世时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铁树地狱;盗贼抢劫,欺善凌弱,拐骗妇孺,诬告诽谤,谋占他人财产妻子,死后都要打入油锅地狱;凡不敬尊长,不孝敬父母,谋逆、叛国之人,死后将打入血池地狱。陛下想想,人人心中都有这种死后被审判的恐惧,这人间界将会如何呢?”

李世民完全被震撼了,双眼灼灼发光地盯着炎魔罗王。帝王心术,并非是帝王与人构造不同,而是所处的位置不同,思考的方式不同。即位以来,李世民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一心要创造一个辉煌盛世,使大唐江山万世一统。他的施政手段极为亲民,这倒不是说他和那些百姓有什么共同语言,而是经历过隋末乱世的人,都被那场风起云涌、天崩地裂的民变吓住了。百姓的威力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如一统天下的大隋朝,居然短短几年工夫就被撕得粉碎。

当年他镇压刘黑闼,站在广袤的河北大地,眼看着数十万的造反者黑压压铺天盖地而来,心中的那份惊悚真是难以言喻——这,就是十年前大隋朝的顺民啊!你拿鞭子抽他他还要脸上堆着笑,你拿脚踢他他都不敢有一句怨言!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到底如何才能给百姓的心拴上缰绳,套上笼头?如何才能使他们身上那暴戾的一面不再出现,规规矩矩地做大唐的顺民?他所想出来的手段就是老子的话,虚其心,实其腹。让他们吃饱肚子,让他们贪恋温暖的小家,因此他才孜孜不倦地勤于政事,为了百姓的民生绞尽脑汁。

如今,炎魔罗王却从另一个角度,给百姓和人心拴上了缰绳,套上了笼头!如果人世间不是人生的最后一站,不是人死如灯灭,相反,他们在人间所做的一切都有鬼神记录在案,死后要受到幽冥的审判,那谁还敢叛逆?谁还敢造反?谁还敢做下恶事而毫无顾忌?

李世民极为聪明,瞬间就明白了,炎魔罗王重建的幽冥界,简直是人间帝王的最后一道屏障!统驭人心的最佳武器!

“多谢尊王赐教!”李世民这次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炎魔罗王一笑:“六道众生,上至凤凰天龙,下至小虫,都脱不出这轮回。而东土人心贪虐,幽冥界无人统辖,死后大都成了孤魂野鬼,有些为祸人间,有些扰乱幽冥。天道荒废,幽冥无序,无论人鬼都没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令他们恐惧,令他们有所顾忌。因此佛祖才令本王来到这东土重建幽冥界,理一理人间界和幽冥界的人心。”

“朕大力支持!”李世民正色道,“如需朕做些事,请尊王务必开口。”

“那好!”炎魔罗王霍然站了起来,向李世民拱手,“本王在此与陛下立约,你掌人间界,我掌幽冥界。戮力同心,廓清这六道人心!”

李世民心中狂喜,这代表着幽冥界承认了自己人王的地位啊!

两位帝王,就在这幽冥殿上,达成了契约。

“这就是第一桩事。”炎魔罗王重新坐下,朝李世民道,“还有桩事,是一件官司。数日前,你的长兄李建成、三弟李元吉递了诉状,状告你在人间杀兄弟夺皇位,因此本王就请陛下来折辩一番。”

李世民方才的狂喜顿时烟消云散,脊背发冷,求助地看了看下面的崔珏。

崔珏笑道:“陛下,既然如此,不妨把苦主传来,大家当堂对质,也好判一判。”

炎魔罗王点点头,命鬼卒去传李建成、李元吉。李世民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杀兄夺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崔珏怎么还让这两人上来?他这辈子从无恐惧,可见到李建成、李元吉这两个死在自己手中的兄弟,却忍不住地颤抖。

崔珏朝他笑了笑,示意无妨。李世民这才稍微镇定了下来。

过了片刻,建成和元吉来了,跪倒在大殿中间,双手举起状纸,高声喊冤。炎魔罗王命人将状纸接了过来,大略看了看,问李世民:“陛下,这二人告你在玄武门埋下伏兵,弑兄篡位,你亲手射杀兄长建成,可有此事?”

李世民无奈,起身道:“确有此事。”

炎魔罗王的脸沉了下来,思忖片刻,淡淡地道:“陛下可知道,这种罪孽,要受到何等刑罚?”

“虽然有此事,但世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李世民道,“当时,朕和建成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势必要决出胜负。当时建成亦谋杀朕多次,朕又岂能束手待毙?武德八年,朕应邀去太子宫中饮宴,谁知建成竟然在酒中下毒,若非有叔父李神通护驾,朕早就死在他们手中了。而此时,朕仍旧顾念兄弟之情,不敢以怨报怨。未承想第二年突厥犯境,建成向太上皇进言,要元吉挂帅出征。朕本来也没什么异议,然而他们却要朕的心腹尉迟敬德、秦琼、程知节等人随他出征,还要把秦王府的兵马都划归他节制。后来朕听到消息,说是元吉早有打算,把我的大将和兵马调出京城后就全部活埋,然后率军逼压长安,令父皇斩杀了朕。到这个地步,朕就是不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也要为那些无辜的将士着想啊!”

“你胡说!”建成见李世民狡辩,简直气炸了肺,“我何曾在你酒中下毒?那日你喝了酒,然后捂着肚子,只不过是栽赃我罢了。若是我下毒,你又喝了,还怎么有命活着出来?”

建成老实,和李世民讲道理,元吉的性格却颇为暴躁,眼见得仇人坐在上面,冲上来就要厮打。李世民刚要躲,炎魔罗王狠狠一拍几案,喝道:“幽冥重地,哪里容得你们这些小鬼放肆!来人,给本王叉下去,投入铁树地狱七日!”

两人顿时呆住了,愣愣地让鬼卒把他们拖了下去,到了殿门口才发出恐惧的嘶叫。

炎魔罗王脸上露出尴尬之色,朝李世民拱手:“幽冥初建,这些小鬼不懂规矩,惊扰陛下了。”

李世民惊魂甫定,惨白着脸挤出一丝笑容。

“这倒有些难办了。”炎魔罗王朝崔珏道,“崔判,你看该如何处理?”

崔珏拱手道:“陛下,不如取来生死簿先看一看吧!人间善恶在上面皆有记载,不用人证也能判。”

炎魔罗王点点头,命崔珏去取生死簿。崔珏起身走进大殿内侧缭绕的烟雾中,过了片刻,捧着一卷巨大的卷轴过来,上了台阶,特意站在炎魔罗王的一侧。这个位置,李世民恰好能看清他的动作和生死簿上的内容,不禁偷偷瞥眼观看。

崔珏缓缓展开生死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年代顺序,他翻了片刻,李世民眼尖,立刻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只见上面记载道:“李世民,陇西成纪人,为大唐第二任天子,在位年号贞观。生于隋开皇一十九年,崩于唐贞观一十三年……”

“崩于贞观十三年……”李世民顿时傻了,“朕……还有十年就要死了?”

这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自己才三十一岁,风华正茂,怎么只剩下十年的寿命?四十一岁,即使在寿祚不长的帝王中而言,也算是短命的。李世民几乎呆住了,自己的辉煌盛世,大唐江山,区区十年能做出什么成就?

崔珏也看到了,他身子微微一颤,然后悄然从袖筒中摸出一支笔,在“一”字的上下轻轻画了两横。他动作快极,只不过眨眼间就写好,又把笔收回了袖筒。炎魔罗王在他对面,被生死簿挡住,一无所觉,李世民在他背后却看得清清楚楚,顿时瞪大了眼睛,“崩于贞观三十三年”!

他先是一阵恐惧——擅改生死簿!这可是重罪!

须知人间因果,皆有其循环,改了其中一环,其后环环相扣,就全部被变更了。李世民实在没想到崔珏的胆子大到这等地步,不过想想这人在阳间的表现,带着几百个民军就敢偷袭宋金刚,孤身一人带着两个仆从就敢刺杀寻相,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然后李世民心中就是一阵狂烈的惊喜,这么一改,自己整整增加了二十年的寿命啊!贞观三十三年,也就是说自己还能做三十年皇帝!

他到底是帝王,城府深不可测,心里再激动,脸上也平淡无比。这时崔珏早已把生死簿拿给炎魔罗王看了,炎魔罗王一怔:“陛下居然还有三十年寿命,那冥狱司为何会准了建成与元吉的状子?难不成还能把一个活人拘来不放?”

“臣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崔珏也愣了,“陛下,按幽冥界的律法,咱们对大唐天子根本没有拘拿的权力啊!若是十年八年的寿命,虽然不能勾魂,却能勾魄,让人失去魄,每日生病,精神恍惚。可三十年的寿命,哪怕勾魄也是不允许的啊!”

炎魔罗王没想到搞出这么个事,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盯着招魂司的主事:“马主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坐在招魂司玉柱下的那名老者脸色也变了,急忙起身告罪:“这个……容臣去细细查问。”

那老者急匆匆地走了,炎魔罗王一脸阴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李世民和崔珏也是眼观鼻鼻观口,有如木雕泥塑。大殿里死一般沉寂。

过了片刻,马主事急匆匆跑了过来,一脸羞愧,拜倒施礼:“我王,是臣驭下不严。臣已经查问清楚了,是臣的一名司曹受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贿赂,才接了这状子,派人去勾了大唐天子的魂魄。”

“大胆!”炎魔罗王在李世民面前丢了面子,当即暴怒,“把那名司曹投入十八层泥犁狱!李建成、李元吉行贿,罪大恶极,铁树地狱受完苦楚,投入刀锯地狱!还有你,堂堂主事,属下私纳贿赂却不能觉察,以渎职罪论处,革掉招魂司主事一职,去泥犁狱做个鬼卒吧!”

那马主事一脸郁闷地退了下去。

炎魔罗王命崔珏把生死簿收了起来,安抚了李世民片刻,笑道:“本王与陛下一见如故,虽然还想多聊,但你在幽冥已久,耽误了还魂的时辰,怕阳间的躯体腐烂,所以本王也不留你了。就让崔判官送你还阳吧!”

李世民长出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尊王!”

两位帝王的晤谈到此结束,炎魔罗王将他送出大殿,由崔珏陪着回阳间。两人离开主殿,崔珏带着他往阴山上走,李世民这才低声致谢:“多谢崔卿!此恩此德,朕永世不忘!”

崔珏摆摆手,叹了口气:“一饮一啄,皆有天定。臣这番作为,也未必不是上天的特意安排,臣不敢居功。陛下乃英明之主,臣也希望陛下能把这大唐打造成古往今来赫赫盛世,这也算是臣为人间界谋福吧!”

李世民感激不已:“朕回了阳世,一定重重地敕封崔卿。崔卿还有什么后人在世吗?朕要保他一世富贵,三代荣华。”

崔珏眸子里露出深深的惋惜,苦笑着摇头,却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忽然间李世民只觉周围到处是悬崖峭壁,奔流湍急,急忙问:“崔卿,咱们不是要还阳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阴山。”崔珏简单地道,“阴司里是这般,有去路,无来路,还阳之地在阴山。顺便请陛下游览十八泥犁狱。”

李世民这才明白。只见这阴山,形多凸凹,势更崎岖。峻如蜀岭,高似庐岩。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山前山后,牛头马面乱喧呼;半掩半藏,饿鬼穷魂时对泣。

正走之时,前面忽然涌来一群断胳膊断腿甚至断头的孤魂野鬼,看见李世民,一个个怒骂了起来:“李世民来了!李世民来了!还我命来——”

李世民细细观看,不禁心底发凉,别的人他不认识,但其中有几个人真是太熟悉了,一名四肢粗壮的中年汉子,却是刘黑闼;还有一人,相貌儒雅,竟然是王世充!还有几人相貌也依稀有些熟悉,却是认不出来。

崔珏皱了皱眉,低声道:“陛下,这些人都是隋末的反王、贼寇,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又无盘缠,都是孤魂饿鬼。只怕也是受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挑唆来找陛下理论的。”

“朕认得……”李世民脸色发白,“崔卿,怎么办才好?”

“无妨。”崔珏道,“给些钱超度了他们也就是了。”

“给钱就能超度?”李世民奇怪地问。

崔珏苦笑:“陛下忘了招魂司的腐败么?幽冥界成立未久,法度不全。阴间做鬼的日子太苦,有了钱,这些鬼就能去轮回司行贿,多少找个好人家托生,哪里会再来纠缠陛下?”

“可朕如今身上哪里有钱啊!”李世民也苦笑。看来炎魔罗王也是驭下不严,否则怎么有这么多漏洞?

“不妨。”崔珏笑道,“您忘了吗?裴寂大人散尽家财,求臣来保护陛下,他的钱财臣自然可以先取用了,给陛下买条路。”

于是崔珏就和前面的这群鬼商量,这群鬼虽然恨极了李世民,可有了去好人家投生的机会,却也满心欢喜,崔珏打了包票,这群鬼才轰地散去了。

李世民这才轻松了下来,跟着崔珏继续走,眼看便到了山顶,只见山顶处红光耀眼,映照满天,这才发现这山顶却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座巨大的天坑!那天坑足有百丈宽阔,四面火焰熊熊,当中却旋转着一座巨大的圆盘,圆盘是由无数条三尺宽的履带构成,相对转动,永不停息。而履带上,每一截都躺着一只鬼魂,被铁环紧紧地扣着,身体无法转动,随着履带旋转。偏生另一条履带上倒竖着森冷的挂钩,这些钩子勾进那些鬼的嘴里,两条履带相对一转,钩子拉紧,刺啦一声便将那鬼的舌头硬生生拔了出来。

那些鬼的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流满了履带,惨不忍睹。

“这……这是什么地方?”李世民心惊胆战。

“呵呵,陛下,这就是十八泥犁狱的第一狱,拔舌狱。”崔珏道,“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死后被打入拔舌狱,在这里受苦。在十八泥犁狱,受罪时间的长短,因罪行等级轻重而有所不同,受罪最短的,就地狱之寿命而言,其一日等于人间三千七百五十年。每一狱比前一狱增苦二十倍,增寿一倍,到了第十八泥犁狱时,简直苦得无法形容。”

李世民脸色惨变,怪不得方才建成和元吉叫得那么凄惨,被投进铁树狱七日,按人间的计算,就是七万八千七百五十年……

“陛下,拔舌狱的下面是第二层,剪刀地狱……”崔珏一路讲解着,顺着天坑壁上搭建的栈道,带着他走下地狱。

剪刀地狱下面便是铁树地狱,李世民记得建成和元吉就在这里受苦,他看了看,却没找到二人。触目尽是一片片耸立的铁树林,枝干都是尖锐的刀锋,无数鬼魂身子被穿透,挂在铁树上。

第四层是孽境狱。这里却比较平静,只是耸立着上百座六棱镜子,不少狱卒牵着鬼魂在镜子前走过,旁边有人记录。崔珏道:“这孽境地狱,是审判与核对的职能。人死之后,不管有何隐瞒,在这六棱镜前一照,全部现形,然后根据罪孽不同发送到各地狱。”

第五层是蒸笼狱。

两人走到下面就感觉热风扑面,闷热难当,天坑的中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蒸笼,外面无法看进去,却听到无数的惨叫声传来。崔珏介绍道:“平日里家长里短,以讹传讹,陷害、诽谤他人,死后入蒸笼狱。将鬼魂蒸得全身溃烂如泥,然后阴风吹过,重塑人身,带入拔舌地狱。”

第六层是铜柱地狱。天坑中间耸立着数千根直径三尺、高达一丈的铜柱,这些铜柱底下燃烧着火焰,把铜柱烧得通红,而那些鬼魂被扒光衣服,双手抱着铜柱在活活地炙烤。到处都是皮肉烤焦的刺鼻味道,凄惨的叫声几乎让李世民想捂住耳朵。

崔珏还想带着他往下走,李世民急忙摆手:“崔卿,崔卿,罢了罢了,朕不想再看了。这地狱惨象,让朕脊骨生寒。”

崔珏哈哈而笑:“也罢,陛下既然不愿看,臣也不敢勉强。咱们这就走吧,及早还阳也好。”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远处有人高声呼喊:“陛下,不可下去——”

李世民和崔珏同时吃了一惊,两人一起抬头,只见远处的山坡上,正有两条人影狂奔过来。距离太远,也看不清相貌,不过在烈火的照耀下,其中一人脑袋铮亮,竟然是个和尚!

“他们是谁?”李世民诧异道。

崔珏脸色阴沉,冷冷地道:“一个不懂事的和尚。”

两人远远地望着,崔珏浑身是汗,他知道若是让这两个人跑到李世民的面前意味着什么。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暴虐的冲动,要令鬼卒将这两人斩杀,可是,李世民就在旁边,这条命令,将成为这场死局中崩坏的一环!

李世民也目光闪动地盯着,地狱里竟然出现了个和尚,这是什么意思?

正在此时,两人看见,就在阴山一侧的山壁上,静静地站着两条近似虚无的人影。其中一人手执弯弓,缓缓拉开了弓弦,火光照耀下,森寒的箭镞闪出耀眼的光芒,正对准那两条奔跑的人影……





第十七章





了红尘,断生死





轮回的时光拨转到两个时辰前。

玄奘静静地坐在石室中,平淡地看着绿萝,问:“绿萝小姐,你让贫僧走,还是留?”

波罗叶站在一旁,手中握着弯刀,冷冷地注视着绿萝。绿萝却毫不理睬,失神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若是留,我能留下你的心吗?”

“贫僧自入空门以来,禅心已然献给我佛大道。”玄奘低声道。

“若是走,你的心也会随之而去吗?”

玄奘不答,低声念着佛。

绿萝凄然一笑:“爹爹关心的是身后之名,法雅关心的是国家政事,你关心的是如来大道,可是对我而言,关心的只是玄奘哥哥的去留,他会不会留在这红尘俗世,陪着我白头偕老。我是小女人,比不得你们有那般崇高的追求,就如我继父只关心我母亲,我母亲只关心我生父,我们是一样的人,而我和你,却是在两个世界。玄奘哥哥,可是我却偏偏爱上了你,爱上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阿弥陀佛,绿萝小姐……”玄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苦笑一声,佛号一句,报之以无穷无尽的沉默。

“玄奘哥哥,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虽然如今知道他还活着,可那些年月里,他却并没有给过我丝毫的关爱。你知道他死后我和母亲面临怎样的窘境吗?”绿萝仿佛在回想,“我母亲是风尘女子,父亲娶了她之后,崔氏家族就和他断绝了关系。父亲死后,我们母女无依无靠,只有父亲留下的三十亩永业田,可我们不会种地,租种出去,收的租子还不够糊口,那时候,你知道我心中有多么恐惧吗?我虽然活在这人世间,却有如孤身一人,赤身裸体地站在旷野上。当时,我快十岁了,母亲告诉我,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一个爱自己的人,共同面对人生中的一切困厄、一切苦难。我也在幻想着将来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他会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带给我安宁,带给我温暖,让我不再恐惧这个世界……”

绿萝喃喃地诉说着,玄奘和波罗叶都没有打断她,目光中皆是怜悯。这个女孩,身世之可怜,内心之凄苦,两人谁也没想到。

“玄奘哥哥,你说我凶吗?我谋杀了你三次,可能你心里觉得我冷血无情,仿佛魔女一般,波罗叶就一直叫我小魔女。可是你知道我为何要杀你吗?那是因为你的面容让我恐惧。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那个妖异的僧人来索我爹爹的命。我只有杀了你才会心安。我怎么会爱上你呢?”她脸上带着微笑,仿佛沉入某种甜蜜的回忆。

“还记得那个夜晚,我杀了空乘之后,神思恍惚迷离,夜晚发起了高烧,你坐在我的床榻边讲佛经吗?那时候,我才真正地去近距离看你,发现你并不是那个让我恐惧的人。相反,你的声音让我安宁,沉醉,你仿佛碰上任何事都不会生气,不会紧张,不会恐惧,你仿佛能洞察一切,却不扬扬自得,故意说出来伤害别人的面子。玄奘哥哥,你知道吗,我的一生都在等候你……”

玄奘看了波罗叶一眼,急忙咳嗽一声打断她:“绿萝小姐,贫僧感念你的恩德,可是对贫僧而言,世上的情爱都不曾入我眼中,更不会在我心中留下一粒尘埃。如果小姐应允,贫僧这便要离去了。”

无穷无尽的泪水终于在绿萝的眼中喷涌而出,她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法雅临走前,特意把她那张角弓放在她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绿萝却看也不看。

“如果你要杀我,只管在背后给我一箭。”玄奘苦笑,“杀我,是为了救你父亲,贫僧不会责怪你的。”

波罗叶狠狠地拉了他一把,两人并肩朝来时的地道走去。

绿萝在背后哽咽道:“要走你便走吧!难道你当真以为我忍心杀你么?”

玄奘身形一滞,随即被波罗叶扯了出去。绿萝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忽然伏到坐榻上失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来最不了解你的人,其实是你父亲呀!”

绿萝霍然抬头,只见法雅一脸怜悯地站在自己身边。绿萝擦了擦眼睛,冷冷地道:“什么意思?”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远大的目标丧失眼前的幸福。”法雅道,“很不幸,你爹爹的错误在于,他把你看作和他一样的人。其实老和尚早知道你不会忍心去杀玄奘,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无论对你,对老衲,都是如此。”

“那你为何还要我杀他?”绿萝质问。

法雅苦笑:“你爹爹太过执拗,他认为玄奘骗了你,执意要杀他。可是老和尚受人之托,却定要保住玄奘的性命。于是我俩就打赌,让你来裁决,杀他还是不杀他,自己决定,老和尚可没干涉分毫。”

“他果然不了解我……”绿萝凄然一笑,道,“带我去见爹爹吧!我已经……那么多年没见过他了。”

“你爹爹……”法雅犹豫了,半晌才道,“你爹爹眼下正处于一生中最关键的刹那。成,则万事顺遂;败,则万事皆休。也罢,”老和尚眼睛里散发出璀璨的光彩,“老衲就让你亲眼见证这世上最伟大的神迹,和这桩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计划!”

这一瞬间,法雅的胸中火热,只觉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他禅修五十年,一颗心早已如枯木顽石,可这时眼见得平生大计即将成功,也是浑身亢奋,就有了卖弄之心,想带绿萝去见识见识这桩天上地下从未有过的大手笔、大计划。

法雅当下带着绿萝离开石室,进入一条地道。顺着里面向上延伸的台阶走了几百丈,有一个铁质的坐笼,笼子顶上是粗大的缆绳,法雅坐了进去,示意绿萝也进来,然后关紧门,一摇铃铛,缆绳瞬间绷直,坐笼缓缓升起,顶上是一条笔直的隧道,有如一口井。坐笼的边缘摩擦着石壁,发出嘎嘎的刺耳声,绿萝不禁捂住了耳朵。

煎熬了半个时辰,坐笼才算出了隧道,这里居然是一座山的半腰。周围阴风惨惨,怪云缭绕,山上无草无树,到处都是滴着水的深灰色岩石。旁边,居然有四名手持直刀、戴着狰狞面具的鬼卒!

这些鬼卒一看就比地下看守石室的人精干,一个个目光森冷,极为敏锐,见是法雅来了,便躬身施礼,但仍旧盯着绿萝打量了半天。

“这是什么地方?”绿萝很是诧异。这地方太古怪了。

“幽冥界,阴山。”法雅笑道。

“什么?”绿萝目瞪口呆。

法雅满含深意地凝望着她:“你如今已经离开人间界了,这里是幽冥重地。这四人,便是幽冥中的鬼卒。”

绿萝完全蒙了,几乎感觉自己在做梦。她狠狠咬了下舌尖,顿时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舌尖居然不痛!她不甘心,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这下子彻底呆了,胳膊居然也不痛!

法雅哈哈大笑:“小姑娘,别吃惊。你摸摸你的身体,有没有温度?”

绿萝方才掐自己胳膊倒没注意体温,这时伸手摸了摸,顿时一脸怪异,自己的身体竟然冰凉冰凉。法雅笑道:“老和尚说的你怎么不信?活人到了幽冥界,自然是魂魄而已,你的肉身还在那石室中。好了,跟着老和尚到山顶看看吧!”

绿萝浑浑噩噩,跟着法雅沿山间石阶向上走。台阶陡峭曲折,老和尚年纪大了,但腿脚真好,走起来步步生风,把绿萝落下很远。绿萝到这时仍旧迷迷糊糊的,有如做梦一般。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算攀爬到了山顶,顿时眼前豁然开朗,一股莫可名状的冲击让她浑身颤抖,这里,竟然是一座环形山!

高耸的山岭环绕一周,在山脉的正中间则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形成圆形的山谷。而在天坑四周的峭壁上,环绕着一圈圈的栈道,直通谷底。山上虽然幽暗,然而谷底却生腾出浓烈的火焰,环绕四周,映照得整座天空似乎都在燃烧。

就在天坑的正中间,旋转着一座巨大的圆盘,那圆盘由上百道履带组合而成,履带相对转动,上面竟然绑着无数的人。这些人的四肢被铁环固定,嘴巴被四根铁架撑开,舌头居然用一根铁钩子勾住,另一端固定在另一道履带上。履带相对一转,啵的一声响,整条舌头就被扯了出来,鲜血迸飞,那些人疼得浑身颤抖,撕心裂肺地惨叫。这圆盘上足足有成百上千人,这么凄厉地惨叫,声音动如雷霆,震人心魄。

绿萝从未见过这么可怖的场景,几乎一跤坐倒。

法雅看着她惊骇的模样,笑道:“看见了吗?你眼前的,便是幽冥界的十八泥犁狱!人在阳间无论善恶,都会在阴间受到审判,罪大恶极者,就会被投入这十八泥犁狱受苦。最上层的这座,名为拔舌地狱。”

“十八……泥犁狱……”绿萝喃喃地道,“这……这跟我爹爹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没听说过,你爹爹死后进入幽冥界,担任泥犁狱的判官吗?”法雅含笑看着她。

绿萝迷糊了:“老和尚,这种传说我自然知道,霍山上便有爹爹的庙宇,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可是你不是说爹爹还活着吗?又怎么会当真入了幽冥界做什么判官?”

法雅微微一笑:“小姑娘,老和尚问你,生与死的界限在何处?”

绿萝瞪大了眼睛:“这是个常识,人断绝呼吸,没有了生命,便是死了。能呼吸,脉搏还在跳动,就是活着。”

“不对。”老和尚摇头,“我问你,一个人,和你失去了音讯几十年,不曾在你的生活中出现。那么对你而言,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绿萝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吗?”老和尚狡黠地一笑,“崔珏在阳世,你日日能见到他,听到他说话,对你而言自然是活着;他入了幽冥界,与人间再不通音讯,对你而言,自然是死了。可如今你进入幽冥界,重新见着他,他便是活着了。”

绿萝蒙了,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想来想去又没道理,至于哪里没道理却又说不上来。

“眼前这十八泥犁狱,便是你父亲这一生中所建造的最伟大的建筑!”法雅不再多说,指着脚下的泥犁狱道,“这也是老和尚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大业十年,隋炀帝第三次征伐高丽失败,天下动荡,民乱沸腾,老和尚就知道这隋朝的天下必将分崩离析。然后我走遍各地,寻找那个能一统天下,结束这场乱世的人,第二年,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就是当时任河东抚慰大使的李渊。老衲开始策划助其起兵夺取天下,结束乱世,果然,老衲的眼光不错,起兵的第二年我们便顺利攻占了长安,建立大唐。小姑娘,你说说,老和尚的功劳大不大?”

绿萝想了想,点头:“很大。你的判断很准,能从那么多反王中寻找出太上皇,你这能力可以说骇人听闻了。对大唐,你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错了,错了。错得离谱啊!”法雅连连摇头,在一块圆石上坐下,招手让绿萝坐在一旁,道,“老衲错啦!这么多年来,老衲号称谋僧,历来算度无有不准,可偏偏平生最大的一桩事,老衲做错了。那就是选择了李渊!”

绿萝愣了:“这是为何?”

“因为他姓李!”法雅沉声道,“他是陇西成纪人,祖上是鲜卑族人,从他曾祖李虎那辈,便说其祖先为晋末的凉武昭王李暠。经过五胡乱华,这很难考证,老和尚当时也没在意。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当了皇帝后,李渊居然说自己是李耳的后代!”

“李耳?”绿萝纳闷地问,“哪个李耳?”

“老子!老聃!”法雅有些气结,闷了半晌才道,“老和尚也没想过他们如此无耻,不过也可以体谅,天子出生尚且有彩云相伴,家世来历又怎么能不显赫?不过这样一来,老和尚却是有了大麻烦!我此生最大的功绩,成了此生不可饶恕的大罪!”

绿萝瞠目道:“这又怎么讲?”

她心里焦急无比,明明要说自己爹爹,这老和尚怎么一直说自己?但要从这和尚嘴里掏出秘密,却不能不忍耐,只好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所幸这老和尚讲话喜欢留悬念,每个话头都能吸引她,这才不觉得枯燥。

“嘿嘿。”法雅苦笑,“因为李耳是道家的始祖啊!自己的祖先既然是道家始祖,作为后人的朝廷,又怎么能不敬奉道教?老和尚当年受了天下佛门的委托,要为这天下找寻一个结束乱世,带给万民福祉的君王,李渊和李世民做得都很好。唯一的问题是,老和尚却把一个道家的后裔推上了皇帝之位,给佛家树立了一个最强大的对手,带来最难以估测的灾难!”

绿萝再笨这下子也明白了,老和尚受了佛家各寺庙的嘱托,要寻个结束乱世的明主,他也算能干,终于不负众望地寻到了,而且顺利地结束乱世,成立了赫赫大唐。问题是,这位被扶持者却自认是道家始祖的后裔,要尊奉道家。佛家竹篮打水一场空倒罢了,更大的危机在于,将竞争对手捧上了一个无可撼动的地位,稍不留神自己就会有灭顶之灾。

对佛家而言,法雅的这桩罪过可太大了。

绿萝怜悯地看着这个号称“算度万物,不差毫厘”的老和尚,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这可实在……

“于是,老和尚只好将功补过。”法雅看出她脸上憋着的笑容,也苦笑道,“苦思冥想了数载,还真给我想出个大计划。”

“什么计划?”绿萝好奇起来,这个大乌龙居然还有弥补的法子?难不成他还能把李氏赶下宝座,再换一个人?

“你那玄奘哥哥不是一心西游,到那菩提树下,祇树给孤独园,去求得我佛真经吗?可老和尚早就求来了一卷真经,那便是你眼前这十八泥犁狱!”法雅淡淡地笑道。

“什么?”绿萝抬起头,看着天坑中旋转着的巨大圆盘,一脸不解。

“佛家有《佛说十八泥犁经》,描述幽冥界的种种可怖场景。言,活人死后,都会根据生时的善恶业报进行审判,善业大者,进入上三道,恶业大者,进入下三道,还会在泥犁狱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其中种种骇人听闻之处,足以使善人竦惕,恶人惊魂。百姓如此,难道人间帝王的心就不会被震慑吗?”

老和尚微微笑着,继续道:“因此,老衲便设计了这座泥犁狱和整个幽冥界,邀请那大唐天子前来一游。嘿嘿,让他亲身经历地狱之苦,一则知道我佛家神通之大;二则也知道我佛家那教化万民之功;三则,他心中有恐惧,做事便有忌惮,纵然奉李耳为正朔,也不敢对我佛家过于逼迫。如此一来,世上崇佛之心大炽,所有信徒的命运都笼罩在这泥犁狱之下,足可保佛运未来百年、千年不衰!”

绿萝彻底被震撼了,这老和尚实在太可怕了。她真无法想象,这般可怕、这般宏伟、这般纳天下人于股掌之中的计划,居然是从这个苍老干瘪的脑袋里想出来的!

“现在,再说说你的爹爹。”法雅笑道,“你父亲是个崇佛之人,然而自恃才华,偏要在这人间扬名,欲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然而世事无常,霍邑之战那场大捷之后,他被闲置于霍邑,壮志难酬。于是被我说服,参与了这桩计划,建造兴唐寺和这座泥犁狱。当初耗费钱粮太大,被朝廷注意,又因为地面建筑已经完工,需要他常年坐镇在地下监工,于是他就诈死,这么多年来一直躲藏在这里,修建这座泥犁狱。”

绿萝这才明了父亲诈死的经过,心中怒气上涌:“便是因为建造这个工程,他就抛弃了我和我娘,让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哪怕他诈死后,暗地里知会我们母女一声,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凄惨。”

“他敢么?他办的这桩事,稍有破绽,便是千刀万剐、家族抄灭的命运,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难道也不在意你们母女的生死吗?”法雅冷笑,“小姑娘,老和尚说了你不信,你且看看泥犁狱的栈道上,那是谁?”

绿萝强忍怒气,凝目朝远处望去。从山上看,栈道上的人面孔微茫难辨,不过大体还能看清。栈道上只有两个人影,正在并肩走着,一路谈话,向下层走去。她一眼就看到,其中那名身穿黑袍的男子,那身形,那风姿,与记忆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那是我爹爹!”绿萝惊叫起来。

“不错。”老和尚笑了,“那个正是你爹爹崔珏。你再看旁边那个。”

绿萝瞪大眼睛,仔细眺望,那个男子比崔珏年龄略小,看不清面孔,不过头上戴着帝王式的冠冕,身上黄色的袍服织满了金线,在火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

绿萝的脸渐渐惨白,这世上,敢着这种装束的人只有一个——大唐天子!

“那是……当今的天子……”绿萝颤声道。

法雅点点头:“正是李世民。如今你父亲正以幽冥界判官的身份,陪同他游览十八泥犁狱。他只道是自己的魂魄被拘到了此处,与你方才一模一样。”

“他怎么真的相信啊?”绿萝这时早不相信这里是幽冥界了,见李世民相信,居然有些诧异。

“你方才不是信了吗?他为何不能信?”法雅笑道,“你掐自己身上不疼,咬自己的舌尖不疼,摸着身上又是冰凉,才这些就让你相信自己置身幽冥了,何况老衲在李世民身上下的功夫比你大之百倍呢?”

他这么一说,绿萝倒不怀疑了。的确,这么逼真,换作是谁都会相信的。

正在这时,绿萝忽然咦了一声,只见环形山的山道间正闪动着两条人影!

那两人飞速往下奔跑,泥犁狱的火光照耀下,其中一人光秃秃的头颅异常醒目,而另一人额头上缠裹的白头巾也特别耀眼。绿萝失声惊叫:“是玄奘哥哥和波罗叶!”

法雅也看见了,脸色大变,霍然从圆石上站了起来,满脸狰狞之色:“他们是去见李世民!这波罗叶是不良人的密探,绝不能让他们跑到皇帝面前!”

法雅受了玄成法师的嘱托,实在不想杀玄奘,而石室乃是处于十八泥犁狱之下,四周巷道纵横,密如蛛网,关键处还有甲士把守,即使放他们走,也走不到什么关键的地方。他算无遗策,只因一念之仁,却没想到这玄奘和波罗叶神通广大,不但从九龙口周边逃了出来,反而摸到这十八泥犁狱中!

一瞬间,法雅一头冷汗,若真让这二人见到李世民,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以李世民的聪慧,不难想到这中间的阴谋。自己穷十年之功,耗费无数钱粮和人命堆积起来的幽冥界,就会全盘毁掉。更恐怖的是,整个佛门将会在皇帝的震怒中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几乎不敢想了。

“快,去拦住他们!格杀勿论!”法雅喊来后面的几个鬼卒,喝令道。

四名鬼卒持着直刀飞奔而去,但他们距离远,山路崎岖难行,玄奘和波罗叶又跑得飞快,一时间哪里追得上。

正惊慌间,法雅瞥见了绿萝背上的角弓,沉声道:“小姑娘,你也知道此事意味着什么,如果让玄奘和波罗叶走到皇帝的面前,你父亲和老衲难免一死也就罢了,这个世上还会有千万人人头落地!杀不杀他,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绿萝呆住了,瞬息间心念电转:“玄奘哥哥……难道我真的要杀了他吗?可是若不杀他,爹爹此生的大计就彻底毁了,他含辛茹苦在地底七年,就是为了今日,我……我忍心让他一生的心血付诸流水吗?”

这一瞬间,少女的心思也不知转了几千几百转,终于惨笑一声:“罢了,罢了,我杀了他,自己也随他而去便是,总好过在这人间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若是死后真有幽冥,我便永生永世陪着你!”

手臂一伸,掣出背上的角弓,搭上一根钢镞的兵箭,缓缓拉开了弦……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如法雅号称谋僧,算度万物,不差毫厘,却直到将李渊捧上皇位之后才想起他姓李。世事的奇妙,有时候当真是冥冥中的定数。法雅以为这九龙口一带巷道复杂多变,玄奘绝无可能逃出来,更不可能逃到关键处,他却不知道,玄奘当初偷入空乘的禅房时,得到了一卷《兴唐寺考工法要》!

一开始的确如法雅所想,离开那座石室后,两个人有如没头的苍蝇一般乱转,很快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中。后来玄奘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这卷《兴唐寺考工法要》,灵机一动取了出来,两人仔细研究。他们在地底待了一段时间,对这里大体还算熟悉,九龙口是整座地下工程的动力中枢所在,自然在法要上有详细的图示。这个地方环境特殊,两人很快找到了,却对九龙口上方的十八座圆盘形状无法理解,但既然在九龙口上方,就必然有通往上方的路径。于是两人在密密麻麻的虚线、实线、曲线中寻找、摸索。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光,走了多少冤枉路,波罗叶还出手打晕了七八名守卫,两人终于从一条密道中出来了。一露头,两人立刻傻了眼——他们居然在半山腰上。

然后就是透彻心扉的恐惧和惊叹。

眼前这座工程实在太过庞大,几乎将整座环形山的天坑都填满了,那座巨大的圆盘更是无边无际,站在旁边,只觉自己有如蝼蚁一般。他们这时才明白,九龙口上方那根铁柱的功用,竟是为了带动天坑里这一层层的圆盘转动!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波罗叶听着满耳的惨叫。那群在圆盘履带上惨遭拔舌之刑的人,撕心裂肺的哭叫,使这个朝廷密探也心胆俱寒。

玄奘惊恐地看着。令他惊恐的不仅仅是这些人的惨状,他到底学识深厚,几乎一眼就和佛经中的十八泥犁狱印证了起来,在看见崔珏和李世民的一瞬间,玄奘明白了这桩计划的核心——威慑帝王,掌控人心!

“妈的,怪不得咱们在囚笼中碰上那么多囚犯,原来,竟然是在这里把他们活活折磨死!”波罗叶怒不可遏。

玄奘的心中也充满了愤怒,法雅和崔珏实在可恶,难道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就要把这些人都活活折磨死吗?佛法的终极目标是普度众生,哪怕你的计划真的能够达成,为这个目标牺牲如此之多无辜的生命,也是有悖佛理,人性泯灭!他们与恶魔究竟有何区别?

两人心中愤慨,眼见得李世民和崔珏顺着栈道一路往下,玄奘不禁高声喊道:“陛下,不可下去——”

说着两人开始急速在山间奔跑,地势陡峭也顾不得了,干脆就是一溜滚,一时间衣衫撕裂,头破血流。李世民和崔珏木然而立,凝望着他们。

正奔跑间,波罗叶忽然听到身后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啸。他猛一回头,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一道电光有如雷轰电掣一般,射向玄奘的后心!

“法师小心——”波罗叶狂吼一声,合身扑上。那道闪电瞬息而至,重重地射在了波罗叶的后背,这种钢镞的兵箭何等劲疾,噗的一声,几乎将波罗叶身体射穿!

玄奘被波罗叶一扑,两人顿时滚了下去,重重地撞在一处缓坡的山石上。玄奘被撞得头破血流,他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一看波罗叶,顿时呆住了,这支利箭从波罗叶的后背射入,正好插在心脏处。

“波罗叶——”玄奘惊叫一声。他和这个半路上“捡来”的天竺仆人感情极深,两人相处了半年多,几乎形影不离。波罗叶对玄奘无微不至。玄奘也从他口中知道了大量西域乃至天竺的风土人情,连梵语都学得七七八八。甚至后来玄奘知道他身上有秘密,也不忍心揭穿。这次为了救自己,这个朝廷的密探居然宁愿付出生命,怎不让玄奘痛惜?

“法师……”波罗叶躺在他怀里,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我要……死了……吧?”

他这么结结巴巴地说话,让玄奘猛然想起了往日的时光。那时候,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来历,一直这么说话,后来身份暴露才开始说得流利,玄奘反而有些不习惯。可这次,他再也不是假装了。

“不会的!不会的!”玄奘手忙脚乱地撕开他的衣服,打算替他止血,这么一摸,汩汩而出的鲜血瞬间沾满了两手。

“我知道……我要……死了……”波罗叶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却露出宁静的神色,“法师……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内疚的事……就是……欺骗了你……”

“没有,没有!”玄奘泪如泉涌,抱着他号啕痛哭,“你是为了自己的使命,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可是我……欺骗了僧人……死后会下……泥犁狱……”波罗叶呵呵地苦笑,“会……投生到畜生道……”

“不会!不会!咱们是朋友,我愿意你骗我,我很高兴。”玄奘哭道,“我会日日念那《地藏菩萨本愿经》,让你不会受任何苦,让你来日重新为人,回到故乡,做个高贵的婆罗门!”

波罗叶眸子里光彩一闪,却反驳道:“我……不做……婆罗门,我要做……刹帝利……”

“好好,咱们就做刹帝利!”玄奘心中悲苦,喃喃地道,“我他日西游天竺,见到你们的戒日王,会让他恢复你父亲的荣誉,让你的家族因为你而荣耀!”

“真的……”波罗叶精神一振,紧紧抓着玄奘的手,双眸里充满了希冀。他家本是中天竺的吠舍商人,只因被人诬告私通南天竺,向敌国贩卖军械,戒日王震怒,将他们家族抄没,所有人贬作贱民。波罗叶的父亲带着他辗转逃亡,经西域来到中原。

父亲虽然病故,但家族那悲苦的命运一直是波罗叶心中永恒的刺,他知道玄奘要去天竺,更相信玄奘的魅力,如今有了这个承诺,如何不欢喜。

“拜托法师……”波罗叶的眼中缓缓沁出泪水,紧紧抓住玄奘的手不愿松开。

玄奘泪流满面,波罗叶眼睛里的光彩慢慢丧失,忽然间他手一紧:“法师……”

“贫僧在!”玄奘急忙把耳朵贴在他唇上,波罗叶睁着无神的眼眸,喃喃道:“法雅所行……恶则恶矣……于人间……实有大功德……法师可……可自处……”

玄奘一怔,忽然感觉手臂上一沉,波罗叶闭上眼睛,溘然而逝。

玄奘呆了半晌,悲恸之中,细细思索着他的话:“于人间实有大功德吗?难道百姓群氓,需要有震慑与威胁才会守善不成?”他缓缓抬起头,看见远处站着的李世民,心中一震,“百姓固然有强权来控制威慑,可是皇帝呢?谁来威慑他?”

玄奘陷入深思之中,将波罗叶放在地上,脱下身上的僧袍盖在他身上,缓缓站了起来。

“咄!”一支利箭插在了他脚下。

玄奘转头看了看,他看见了法雅惊惧的面孔,看见了绿萝颤抖的角弓。他凄然一笑,一步步朝李世民走去。

“咄!”又一支利箭射在了脚下,玄奘恍若未见,脚步沉重地继续前行。

利箭不再射来,山岭上,绿萝手中挽着弓,弦上搭着箭,有如痴了一般。

那四名鬼卒这时也跑到了玄奘身后,恶狠狠地举起刀就劈。绿萝冷笑一声,手指一松,嘣的一声,利箭闪电般而至,一名鬼卒惨叫一声,中箭而死。其余三名鬼卒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绿萝冷静地搭上箭,嘣嘣嘣,一连三箭,将那三人尽数射杀。

“你这是何意?”法雅大怒。

绿萝冷冷地道:“玄奘哥哥只能死在我的手里,其他人不配杀他!”

“那你为何不杀他?”法雅沉着脸道。

“我改变主意了。”绿萝忧伤地道,“女人不总是善变么?爱上了这个人,前一刻恨不得杀了他,这一刻却又觉得他可亲可爱。”

法雅哑然无语。





第十八章





谋僧手段,帝王心术





玄奘、李世民和崔珏三人静静地站在栈道上,彼此凝视,眼眸中都逼射出灼人的光芒。崔珏一言不发,李世民则凝视着面前这个浑身是血、头破血流,但脸上却平静无比的僧人,心里不知转着什么念头。

“阿弥陀佛,贫僧玄奘参见陛下。”玄奘躬身合十道。

“玄奘?”李世民一怔。玄奘的名头他自然是听说过的,裴寂还请自己专门下旨,任命他为庄严寺的住持,可后来听鸿胪寺回报,说这个僧人居然抗了旨。这让李世民极感兴趣,没想到今日这和尚竟跑到了幽冥界。

崔珏心里更是紧张得有如一根即将崩断的弓弦。他知道,只要玄奘一多嘴,自己苦心孤诣的一切就会轰然坍塌。但李世民在侧,他却不敢造次,只好勉强压抑着内心的恐惧与紧张。

三人间的空气凝固得有如一团冰。

李世民忽然笑了:“崔卿,玄奘法师怎么会到了幽冥界?”

崔珏淡淡地一笑:“臣也不知,也许是阳寿终了,也许是法师悟得大道,可以贯通阴阳。”

“哦?”李世民静静地看着玄奘,“那么法师你自己知道吗?”

“贫僧知道。”玄奘坦然道,“贫僧是被绑架来的。”

此言一出,崔珏的心几乎蹦出了腔子,脸色顿时惨白。李世民却饶有兴致地道:“法师怎么会被绑架到幽冥呢?”

“一日,贫僧正在坐禅参佛,忽然神思缥缈,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纷纭世界在眼前闪过,六道众生于身侧行走。忽然有两名鬼卒抓住贫僧,将贫僧带到了此处,同时来的,还有贫僧的仆从波罗叶。”玄奘道。

崔珏脸上露出古怪之色,但同时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他知道,玄奘与自己达成了妥协。

“波罗叶?”李世民指了指山上,“便是方才中箭而死的那人吗?”

“正是他。”玄奘点头,“陛下,若贫僧所想不错,您眼前便是十八泥犁狱。您身为人界之王,这地狱污秽,切不可深入,以免沾染鬼气,有碍于陛下的龙体。因此我二人才呼喝阻止,不料却惊动了这里的守护者,波罗叶为了救贫僧,中箭而死。”

李世民叹息了一声:“法师竟然有神通可穿越阴阳。”他问崔珏,“崔卿,为何那守护者杀了波罗叶之后,又射杀了四名鬼卒?”

崔珏脸色阴沉,但这时也没有好法子,只好顺着玄奘的话说,躬身道:“陛下,玄奘法师乃是圣僧转世,岂能受幽冥鬼卒的伤害,因此镇守幽冥界的守护神才会射杀了鬼卒。”

“原来如此。”李世民惊叹地看着眼前这个僧人,目光中满是崇仰,“法师还能回到人间界吗?到时千万要教朕修那如来大道,朕要摩顶受戒,供奉圣僧。”

“陛下有命,贫僧岂敢不从。陛下需要及早回归,否则时间久了,损毁人间肉身,大为不妥。陛下回阳日,就是贫僧回归之时。”玄奘脸上露出笑容,心里惊叹,这位皇帝,着实聪明不已,跟自己一唱一和,生生把崔珏挤对得无可奈何。

李世民不知晓内情,玄奘心里却紧张无比。他知道眼前这情势,第一要务,就是要保证皇帝平平安安地回去,一旦自己的话里稍有闪失,惹得崔珏破罐子破摔,说不定心一横,将自己和皇帝通通斩杀也未可知。玄奘要做的,不但是要把李世民送出去,自己也要平平安安地回去才行。

崔珏恨得牙痒,但既然是戏,玄奘也愿意配合他做,自然要做足了。你玄奘亲口承认这里是幽冥界,皇帝还以为你是神通广大的圣僧,难道回到人间,你还敢冒着欺君之罪说出泥犁狱的真相不成?

这一瞬间,崔珏心里念头百转,已经有了主意,笑道:“陛下,圣僧能够穿越阴阳,自然有回去的法子。他法体不朽,纵是多待上些时日也无妨,倒是陛下需要及早回去。”

李世民也被这幽冥界搞得心里不安,早就想回去了,急忙点头应允。三个人顺着栈道来到阴山上,前面是一座幽深的潭水,潭水深黑,上面笼罩着浓浓的云雾。旁边的石壁上刻着几个大字:“还阳池。”

“陛下,此处就是回归人间界之路,咱们就此作别。”崔珏拱手道。

李世民看了看这有如虚幻的深潭,点点头,拉着崔珏的手,诚恳地道:“崔卿,朕回了阳世,必定不忘崔卿之恩。帝王之言,天日可鉴!”

崔珏躬身拜谢,李世民又看着玄奘道:“圣僧的救护之恩,朕没齿难忘。期待日后在人间界见到圣僧,聆听法音。”

玄奘含笑合十:“贫僧遵旨。陛下放心,贫僧这就与陛下一起回去。”

崔珏愕然,还没来得及说话,玄奘忽然拉着李世民朝那还阳池中一跃而下,身形没入云雾之中。那云雾厉害至极,玄奘只在其中呼吸了几口,脑子便轰然一声,身体丧失了知觉,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尽数虚虚荡荡,好像脚下很软,好像站在了云端,又好像……脑子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了。

“果然是五识香……”这是玄奘在幽冥界的最后一个念头。

“玄奘——”崔珏本来还想借着话头,把玄奘多留些时日,至于多久……别忘了,泥犁狱一日,便是人间三千七百五十年。没想到这玄奘当机立断,生怕自己走不掉,居然拉着李世民一起跳进了还阳池!

崔珏欲哭无泪,李世民亲眼见到玄奘与自己一起走的,届时自己回来了,找不到玄奘,心里必定怀疑。他朝着还阳池愤怒地大骂,可面对这个机智深沉的僧人,他却是一点法子也使不出来。

这时,法雅也走到了还阳池边,凝望着池中苦笑不已:“老和尚号称谋僧,这和尚……唉!事已至此,也算圆满,切不可因小失大,就放他回去吧!老和尚再与他好生谈谈,咱们若是没做,他固然会阻止,可做了,千百年的佛运就已经赌上去了,不信他不屈服。”

崔珏不甘心地攥起了双拳,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爹爹——”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娇柔的呼喊,崔珏的心顿时柔软了起来。

“哎呀,淹死朕了——”李世民浑身一悸,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忽然愣住,自己却是躺在十方台卧房中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哪里有浑身湿漉漉的?四周到处都是人脸,裴寂、魏徵、杜如晦、尉迟敬德等人都惊喜地盯着他,一见他醒来,纷纷叫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诧异道。

魏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这时他双腿无力,几乎站不稳当,低声将经过讲述了一番。原来,他和尉迟敬德在十方台的庭院中一直守候了一宿,却始终没有等到对方发动阴谋。两人不禁有些诧异,又走到廊下听李世民卧房中的动静,李世民正在酣睡,低低的呼噜声传了出来,两人这才放心。

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什么危机和阴谋,两人纳闷无比,悄悄打开门进入佛堂,那六名禁军高手有的坐,有的站,一个个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问了问,六人面面相觑片刻,一起摇头,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两人一颗心才松了下来,传来内侍去叫醒陛下。

结果内侍入了皇帝的房中,脸色惨白地跑了出来:“大人,陛下……陛下叫不醒!”

魏徵和尉迟敬德这一惊非同小可,宛如一脚踏进了万丈深渊,踉踉跄跄地奔进房中,只见皇帝正躺在床榻上酣睡,脸上时而挂着喜悦的笑容,时而露出惊恐之意,怎么喊都不醒。

这时裴寂和杜如晦也听说了,慌忙跑了过来,众人命禁卫封锁院落,又是推拿又是呼唤,一直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李世民才睁开了眼睛。

李世民听他们讲完,面露古怪之色,坐起了身子,内侍急忙拿来靠垫给他抵在背后。

“昨夜,朕梦见游览幽冥界,参观十八泥犁狱……”李世民喃喃地道。

众人听完,一个个呆若木鸡。魏徵眉头大皱:“陛下可否详细讲讲?”

李世民点点头,把昨夜苏醒,梦见自己站在炼妖之野的黑暗荒原中,一直到玄奘和尚拉着自己跳进还阳池的经过讲述了一番。魏徵脸色惨变,顿足长叹:“还是中计啦!没想到对方的阴谋竟然这般实行……”

“阴谋?”李世民诧异了起来,不悦地道,“怎么会是阴谋?朕明明亲身游览了幽冥界和十八泥犁狱。”

魏徵冷笑:“在陛下看来,这幽冥界是真的,还是人为?”

裴寂恼了:“魏大人,幽冥界怎么可能是人为?陛下蒙炎魔罗王约请,进入幽冥界,与那炎魔罗王立约,分别执掌人间界和幽冥界,此乃是我王被天地诸神认可,我大唐江山得到诸神护佑的明证,怎么可能是人为?”

李世民频频点头,魏徵哑然,他还能怎么说?难道要一意说这幽冥界乃是虚幻,陛下您被人骗了,天地诸神并没有认可你吗?

但魏徵性子执拗,岂肯轻易认输:“陛下,既然在幽冥界您曾经见到玄奘法师,他也陪着您一起还阳,不如把玄奘法师请来,听听他如何说。”

李世民点头,他还真想见见玄奘:“裴卿,你去找找,看玄奘法师如今在何处,请他来见朕。朕也有些乏了,先歇歇。”

李世民不乏才怪,昨夜走了那么多的路,又是惊心动魄又是提心吊胆,这时只觉身子绵软无力。裴寂答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

他一出去,魏徵、杜如晦、尉迟敬德三人面面相觑。魏徵沉吟片刻,转身告诉内侍:“你们且出去,没陛下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入。吴国公,您命禁军封锁兴唐寺,任何一人都不得出入!”

内侍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尉迟敬德犹豫了片刻,见李世民点头,于是拱了拱手,也出去了。房内只剩下李世民、杜如晦和魏徵。

“陛下,臣敢断言,您游览幽冥界,是一场天大的阴谋!”魏徵沉声道。

李世民眯起了双眼,淡淡道:“此话怎讲?”

“这里破绽太多。臣给您追根溯源。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请太上皇在昔日破宋老生处修建寺庙,以彰显定鼎大唐之功。太上皇敕命修建兴唐寺。可当时户部根本拿不出钱粮,而时任霍邑县令的崔珏竟然能够募集善款三万贯,修建这座寺院,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别忘了,武德四年,您正和王世充、窦建德激战,朝廷捉襟见肘,连提供给前方将士的粮食都无法保证。河东道武德三年才平定了刘武周、宋金刚,一片荒芜,百姓凋敝,整个晋州一年的赋税也不足三万贯!”

李世民点点头,这个情况他亲身经历,当然知道。魏徵道:“陛下可知道,实际上,修建兴唐寺耗费的钱粮远不止三万贯,据臣的估算,只怕全国各地,汇集到霍邑的钱粮不下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李世民和杜如晦都惊呆了。这等巨款连朝廷也拿不出来,修建一座城池也不需要这么多钱。

“陛下看看,这座寺庙虽然宏伟,可花得了那么多钱吗?那么,钱花在哪里了?钱又从哪里来?”魏徵冷笑,“第二,陛下还记得武德九年裴寂大人的三小姐那桩事吗?一个和尚诱拐了裴寂大人的女儿,裴寂起初震怒,甚至派人追杀,可随后却又不了了之。这又是为了什么?后来臣还查过那个和尚,那和尚乃是益州空慧寺的僧人,武德六年斩杀了他的师父之后潜逃。曾经在河东和长安广泛活动,与裴寂、法雅过从甚密。这两人什么身份,何以对一个犯了法的僧人这般密切,连自己的女儿被他诱拐也不敢声张?”

李世民陷入沉思。

“无他,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个和尚手里有他们致命的把柄!臣正是对这个和尚起了疑心,发觉他经常在晋州和霍邑一带活动,才进行了秘密访查。这一查,果真查出了问题,当年崔珏自缢前,就是这个和尚登门造访,两人闭门长谈之后,崔珏于当夜自缢!嘿嘿,您在幽冥界时,崔珏告诉您是炎魔罗王化作一名僧人来找他,其实这个僧人却是那名犯了法的和尚,长捷!”

李世民目光闪动,轻轻地道:“你接着说。”

“嘿嘿,”魏徵笑道,“更奇的是,长捷却是玄奘法师的亲哥哥,这两年玄奘一直在找寻长捷的下落,曾经在长安的僧人中广泛打听。臣特意命人放出了口风,说这长捷在霍邑出现过,玄奘果然便前来霍邑了。”

“原来玄奘到这里是你的计策!”李世民哈哈大笑,指着他道,“看来你早对兴唐寺怀疑了。”

“没错,”魏徵点头,“陛下即位之后,一直打算革故鼎新,任用新锐,却受到朝廷中旧势力的百般阻挠。这些人以裴寂为首,于是臣便盯上了裴寂,顺藤摸瓜,察觉到这些年来经过裴寂的手,有数十万贯的钱粮运往霍邑。裴寂不是个贪鄙之人,况且他老家在蒲州,就算贪鄙,也不会把巨额的钱粮运到霍邑。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内幕,臣一时也摸不清,于是派遣了八九名不良人潜入霍邑和兴唐寺。”

李世民摇摇头,看着杜如晦:“朕还说,前几年你怎么会提议把不良人交给魏卿辖制,原来你们是打了这个主意。”

杜如晦笑道:“一切都瞒不过陛下的法眼。”

“那么后来呢?不良人可查出什么了?”李世民问。

“没有。”魏徵坦然道,“一入兴唐寺便是泥牛入海。我们只找到了两具尸体,其他人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因此,臣才鼓动玄奘前来,还在他身边派了不良人。”

“他身边有不良人?”李世民奇道,“那你怎么不把他召来问问?”

“陛下方才说过,他死了。”魏徵沉声道,“那人便是陛下在幽冥界见到的,与玄奘一起的人,波罗叶!”

“那个天竺人?”李世民骇然。这一刻,他忽然有了种明悟。

“还有,陛下曾经在幽冥界允诺崔珏,要保他后人三代富贵。但您可知道他后人在何处?”魏徵道。

“哦,在哪里?”李世民一直牢牢记着此事。

“在霍邑!”魏徵道,“崔珏遗下一妻、一女,如今他的妻子改嫁,改嫁的人,正是陛下甚是欣赏的猛虎县令,郭宰!也就是上表奏请陛下入住兴唐寺的人!”

李世民脸上霍然变色,魏徵说到现在,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十八泥犁狱是一场阴谋,可是草蛇灰线,剥茧抽丝,却一桩桩连成一体!

“那么按你说,朕此次入住兴唐寺,到魂游地府,都是有人故意操纵的结果?”李世民沉吟道,“可是朕分明躺在床上,为何会出现在地狱中。”

魏徵冷笑:“臣没怀疑错的话,陛下这房内有严密的机关,先用某种药物使陛下昏迷,然后机关发动,再把陛下弄到他们造好的幽冥界中。方才陛下沉睡,臣将守在外间的六名禁军高手隔离审问,这六人分别承认昨夜曾闻到一股甜香,然后就沉睡了片刻。只不过睡的时间太短,很快就醒来,便没有起什么戒心。”

“什么?闻到甜香?”李世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沉睡前,仿佛闻到一股古怪的香甜气息,他咬牙道,“这房中竟然会有密道!你查看过了吗?”

魏徵苦笑:“陛下,若是有密道,自然是那谋僧法雅的设计。法雅此人陛下比臣清楚,天纵才学,上至佛家大道,下至旁门左道,无不精通,对机关器械的研究可谓前无古人。臣要查出他的机关,除非把这座房子拆掉。”

李世民在太原留守府当二公子的时候就认识法雅,自然知道这老和尚多厉害,闻言不禁冷笑:“谋僧又如何?算到朕的头上!既然如此,那就拆了这座十方台!朕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算计朕!”

正在说话,忽然门外响起裴寂的声音:“陛下,玄奘法师到!”

李世民急忙道:“快请……哦,朕亲自去迎接!”

魏徵和杜如晦面面相觑,没想到陛下对这个和尚居然如此看重。李世民翻身下床,只觉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他苦笑一声,接过杜如晦拿来的袍子披上去,走到禅房外。

十方台中,阳光耀眼。那名在幽冥中拼死救护自己的年轻僧人,正静静地站在古松之下,一脸宁静。这僧人昨夜浑身是血,头破血流的,现在换了僧袍,虽然有些陈旧,很多地方都磨得露出了线头,但还算整洁。只是脑袋上包裹着白纱布,纱布外渗出鲜血。

李世民也不晓得为何自己看见这僧人就觉得亲切,见他跪倒叩拜,急忙下了台阶把他搀扶起来:“法师,朕……终于在人间见到你啦!”

玄奘笑了:“陛下在幽冥中的风采,贫僧不胜感佩。”

李世民也哈哈大笑:“昨夜咱们同游十八泥犁狱,那场景可让朕毕生难忘啊!不知法师怎么想?”

“能亲身游历十八泥犁,也令贫僧难以忘怀。”玄奘道。

李世民点点头,话锋一转:“可是有人告诉朕,昨夜朕所游览的地狱,乃是人为,是为了威慑朕。法师能穿梭阴阳,想必对泥犁狱很熟悉,你以为呢?”

玄奘肃然道:“贫僧坐禅之时,屡屡有神游天外之事,不过进入泥犁狱还是第一遭。贫僧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倘若真是人为,此人的手段着实惊天地泣鬼神。贫僧以为,泥犁狱不应存在于人间,也不应存在于幽冥,它应存在于人心,使世人竦惕,使善人不敢为恶,恶人不敢肆无忌惮。可昨夜它竟会在陛下的眼前出现,此事殊为可疑,陛下要下令严查才是。”

李世民默然片刻,幽然道:“无论如何,法师救护朕的功劳,朕不敢或忘。既然有人不信,朕就下令查一查,若真是有人欺朕,也免得让他们以为朕那般好欺辱;若真是幽冥使然,也让那些人相信这神迹!来,法师且陪朕走一走吧!朕已经让魏徵率人大索兴唐寺,莫让这些人扰了咱们的雅兴。”

玄奘脸上含笑:“谨遵陛下旨意。”

李世民大笑,携起玄奘的手,两人在兴唐寺中漫步。魏徵和杜如晦带领禁军开始大索寺院,只有尉迟敬德带人保护在侧。李世民令所有人退出十丈之外,两人一路走着,慢慢到了霍山的顶上。

眺望着脚下碧瓦如鳞的宏伟寺院,李世民幽幽叹道:“法师,如今就你我二人,咱们不妨开诚布公。法师是个智者,在那种情势下,为了保住朕的命,敷衍那崔珏,朕很是承法师的情。”

玄奘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笑了:“原来陛下心中早有分寸。”

李世民冷笑:“朕十八岁起兵,征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天下豪杰在朕的面前无不束手。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刘武周,哪个不是一方人杰?那些人区区的智谋也想算计朕?哼,把朕看得太简单了吧?”

“哦,陛下从哪里瞧出破绽了?”玄奘好奇地道。

“朕没有看出破绽,这些人设计得惟妙惟肖,逼真至极。朕在幽冥界,悄悄咬自己的舌头居然也不觉得痛,这些人能算度得如此精密,倒也令朕钦佩。”李世民摇头,忽然哂笑,“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一年前,他们的计划已经被朕全盘知晓。如何建造的兴唐寺,寺庙地下的地宫,九龙口的动力中枢,混合在空气中含有大麻和曼陀罗的五识香……嘿嘿,朕无所不知!”

玄奘脸色变了,骇然道:“陛下为何这般清楚?这些情况贫僧还是探查数月,机缘巧合才得到的内幕,为何陛下足不离京城,一年前便知道?”

李世民淡淡地道:“因为朕虽然足不出京城,却掌控着天下所有人的命运!包括那些参与者的命运!法雅、崔珏、长捷、空乘固然是心志坚毅之人,尤其那法雅和崔珏,一个能策划出如此可怖的计谋,一个能抛妻弃女潜藏地下七年,当真是一代雄杰。可惜,他们虽然是豪杰,却找了个心志懦弱的合作之人!朕考考你,法师可知道是谁吗?”

李世民戏谑地看着玄奘,玄奘心念电转,脱口而出:“裴寂!”

“好个和尚!”李世民当真惊叹了,竖起大拇指赞叹道,“魏徵一直说你是佛门千里驹,心志坚韧,洞彻人心,他果然没看错人。不错,正是裴寂。你想必也知道裴寂的处境。哼,他杀了朕的心腹刘文静,朕做秦王的时候,他又屡屡仗着太上皇的势与朕作对。朕登基之后,早就想对付他!之所以耽搁下来,只是想徐徐图之,剪除其羽翼,不想使朝中变更过于突然罢了。朕的心思裴寂何尝不知?他杀了刘文静,知道朕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会要他的命,难道他真以为靠个幽冥界就能挽回朕的心意?他当了这么多年宰辅,当不至于这么天真吧?于是,朕打算在贞观二年便处理了他,这老家伙一见不好,立刻私下里见朕,将这桩阴谋和盘托出。”

玄奘目瞪口呆,心里更有些悲哀,法雅和崔珏智谋深沉,胆大包天,没想到却没有识人之明,找了这么个卑劣的合作之人。计划还没有发动,就被人为了自家前途彻彻底底地出卖!

“那么陛下何不及早动手,反而亲身涉险?”玄奘问。

“朕为何要动手?”李世民反问,“这么好的计谋,如果不实行,岂非浪费?更浪费了数十万贯的钱粮?朕当年亲身征伐沙场,迎着刀枪箭矢,何曾畏惧过。再说了,幽冥界和十八泥犁狱真是个好东西,若是令每个人都恐惧,儿女不敢不孝,百姓不敢造反,臣子不敢谋逆,守法奉公,兢兢业业,这是能令整个天下获得安定的法宝啊!为了大唐朝百年千年的基业,朕何惜冒险?”

玄奘这才明白,帝王心术,果然非常人所能揣测。法雅设计给李世民钻,李世民干脆就钻进去,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作证,向天下万民展示这十八泥犁狱的恐怖。

“于是朕就暂且放过裴寂,陪他们玩玩。”李世民哈哈大笑,“果然是不虚此行啊!在幽冥里演戏,连朕自己都亦真亦幻,险些分不清楚。那十八泥犁狱过于恐怖,朕明知那些受酷刑的是平常百姓,怎么忍心看下去?这才要离开,没想到这时候法师你冲了出来要救护朕。朕真是提心吊胆啊,万一你当场脱口说出真相,惹得崔珏凶性大发,可就弄巧成拙了。幸好法师机敏,你和崔珏那番对答,当真精彩至极,把崔珏逼得走投无路,只好顺着法师铺的台阶往下走,看得朕真是……哈哈哈哈——”

他捧腹大笑不已,玄奘只好跟着苦笑,原来皇帝早就知道真相,只是看他们演戏而已。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裴寂、法雅、崔珏,还有贫僧的二兄长捷?”玄奘关切地问。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迎着满山的阳光心满意足地道:“裴寂嘛,朕答允了不杀他,自然信守承诺。这老家伙很机智,在判官庙里为了朕,许诺散尽家财,他早早把这番消息放出去了,倒逼得朕不好对他下杀手。不过这宰相是不能让他做了,且让他回家养老吧!不过崔珏和法雅却非死不可,”李世民冷笑,“敢算计朕,若不杀了他们,大唐律法何在?至于你那二哥,一则急流勇退,还算知趣,二则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远别让朕找到吧!”

“多谢陛下洪恩!”玄奘急忙拜谢。他自然明白,以李世民坐拥四海的权势,要找一个人哪有找不到的,这么说其实便是放了长捷一马。

“来,咱们且看看。”李世民拉着玄奘站在山巅,脚下是连绵的风车和辉煌的兴唐寺,“魏徵他们正在寻找证据,朕要法雅和崔珏死,也得让他们心服口服不是?”

两人向下俯瞰,十方台的位置清晰可辨,只见一队队的禁军正推倒房舍,于砖石瓦砾中寻找。寺里的和尚都被赶了出去,聚集在山下的广场里,黑压压的一团,一个个惊恐至极。旁边的小路上,不停有禁军的将领来禀报最新进展。

“陛下,十方台已经被推倒,在内室的地下果然发现密道。”一名禁军校尉来报,“不过倒塌的房屋填埋了地道,无法进去探查。”

李世民沉下了脸:“魏徵怎么办事的?继续查!”

那名校尉下去之后,尉迟敬德亲自上来报告:“陛下,臣抓获了法雅。”

“哦?”李世民笑了,“带上来!”

不多时,一群禁军押着法雅走到山顶,法雅浑身是土,脏兮兮的,身子委顿,不过精神头还不错。

李世民笑道:“法雅禅师,忙碌了十年,今日终得圆满了。”

法雅居然笑了,看了看一旁的玄奘,朝着李世民合十:“老和尚所求,乃是天下大治,它既然在陛下的手中实现,当然是圆满了。”

“一派胡言。”李世民哈哈大笑,“你这和尚还嘴硬?待会儿朕找出证据,看你还有何话说。”

法雅毫不示弱,笑道:“陛下找出证据,老衲自然甘愿伏法!”

“好!”李世民大喝,“来人,给朕堆上柴火,一旦找出证据,朕当场火焚了他!”

禁军轰然答应,当即砍伐松树,堆起一座高大的火场,把法雅五花大绑,架到上面。法雅满脸含笑,盘膝而坐,口中默念佛经。玄奘脸色惨变:“陛下……”

李世民森然道:“法师,朕由得这般欺辱么?朕只追究首恶,放过整个佛门,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便是那天道人心,也要朕出了这口恶气吧?”

玄奘叹了口气,默默走到法雅面前,低声道:“禅师何苦如此?”

法雅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恰如觅兔角。”

玄奘哑然,这老和尚和自己的想法太过迥异。对他而言,佛家的真正发展不在经卷中,而在朝廷内。他摇了摇头,走到李世民身后,紧张地关注着寺里的进展。

“报——”又一名校尉奔了过来,跪倒在地上,“启禀陛下,臣等在空乘的禅房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李世民一怔:“空乘居然畏罪自杀了?”

“不是。”那名校尉脸上露出惧色,低声道,“尸体早已干瘪,魏大人判断,他死了起码有十几日了。”

李世民愣住了:“空乘居然死了七八日?那平日陪着朕的人又是谁?”

“陛下,空乘是被崔珏的女儿失手刺杀。然后崔珏装扮成空乘的模样,陪着陛下。”玄奘低声道。

李世民看着法雅叹服不已:“老和尚,没想到你的手段这般高明!”

法雅一笑不答。

李世民咬了咬牙:“一定要抓住崔珏!”

“臣等搜遍了寺院,还没找到。”校尉道。

李世民冷冷地道:“你们当然找不到,命魏徵赶紧找出进入地下的入口!”

校尉领命而去。他去了不多久,魏徵急匆匆地来了,李世民急忙问:“玄成,怎么样?”

魏徵一脸尴尬道:“臣拆了两座禅院也没找到入口。发现不少地道,但是上面一拆,那地道就轰然坍塌,臣的人根本无法进入。”

李世民怔住了,转头看着法雅,点点头:“和尚,好手段。”

法雅笑道:“人间手段哪及得上神鬼?陛下不相信幽冥,老衲也无可奈何。”

“还嘴硬。”李世民气急。

“陛下,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了。”魏徵道。

“什么法子?说?”李世民问。

魏徵指了指旁边耸立的风车:“若臣所料不错,这些风车应该直通地下世界的中枢,为其提供动力。臣找了僧人问过,说风车下有手臂粗细的铁链,外面套有陶瓷外壳,深埋在地底。臣想,干脆掘开地面,顺着这些铁链寻找到地底的中枢!”

“好法子!”李世民的眼睛熠熠发光,他亲眼见过地下世界的动力中枢,十八泥犁狱中间的巨大圆盘一直无休无止地转动,势必有动力提供。这些风力只怕就是其中之一。

“好,传朕的旨意,拆毁风车!”李世民下令道。

一直淡定的法雅脸色惨变,急忙叫道:“陛下,不可——”

李世民笑了:“为何不可?你终于怕了吗?来人,拆了!”

上千名禁军一起动手,很快拆毁了好几座风车,把底下连接的铁链露了出来。众人站在风车旁边,看着那复杂的机械,一个个目瞪口呆。巨大的齿轮,传动的链条,这等机械人间何曾有过?简直超越了这个时代!

魏徵也不得不朝法雅挑起大拇指,赞道:“老和尚,真有你的!若是以此造福于民,天下就又是一番模样了。”

法雅失魂落魄,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禁军们顺着铁链挖开地面,然后用长索系在铁链上,使劲往上拽,人多力量大,不多时已经挖出了七八条铁链,上千人站在山巅,哼唷哼唷地往外扯。忽然间,地面一阵颤动,众人立足不稳,顿时跌作了一团。

李世民也几乎摔倒,只觉整座大山都似乎在颤动,风车和山坡上的禅房一间间倒塌,他满脸骇异,盯着法雅道:“究竟怎么回事?”

法雅叹道:“陛下,快逃吧!疏散所有人群,这座山,要塌了。”

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怎么扯几根铁链,竟把一座山给扯塌了?

眼见地面震颤得越来越严重,尉迟敬德不敢怠慢,立刻命禁军们放开铁链,保护着皇帝往山下逃。李世民高喊:“带着法雅!朕一定要他看……一定要他看到证据!”

一行人仓皇地往山脚下逃,穿行在兴唐寺中。周围的殿宇楼台一座座倒塌,灰尘漫天,到处都是哭喊和奔跑的人群。玄奘紧紧随着李世民,尉迟敬德则把法雅扛在肩上,在一群禁军的保护下,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跑到了山下。正奔跑间,只听见天崩地裂的声响,整座兴唐寺所在的山坡彻底坍塌,仿佛地底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巨口,将整座山峰吞了进去。

岩石轰隆隆地朝坑中飞去,灰尘激起百丈,遮蔽了半座天空。所有人都在强烈的地面颤动中摔倒在地,然后回过头来,看着片刻前还金碧辉煌的兴唐寺,变作一片残垣断壁……





第十九章





自嗟此地非吾土





兴唐寺的毁灭让所有人心底发沉,李世民愤怒欲狂,但面对整座山峰的崩塌,他就算是人间帝王,也不可能在这一片废墟中寻到蛛丝马迹了。

众人狼狈不堪地回到霍邑城中。李世民命杜楚客寻了几个大户人家,众人分散住下,洗漱沐浴,好好休息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午时才算将受伤者大体安置好。李世民一得空就让人把法雅押了上来。

“大和尚,好手段,好心机!”李世民冷冷地道。

法雅苦笑:“陛下,明明是幽冥事,为何非要将它指证成人为才算罢休?当年老衲找裴寂大人合作,不过是个由头,打算将此事弄得朝野皆知罢了。可邀请陛下入幽冥游览的,的确是炎魔罗王。”

“你还嘴硬!”李世民气坏了,冷笑道,“你以为兴唐寺毁了,朕就拿你无可奈何么?别忘了,还有崔珏在!”

“崔珏早已经死了。”法雅摇头,“老衲不信陛下有手段能从幽冥界把他找回来。”

连玄奘都对这老和尚的死硬态度不以为然,何苦呢?裴寂一叛变,这个计划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何必非要触怒陛下?

李世民冷笑:“是吗?朕已经令尉迟敬德秘密将崔珏的前妻监控了起来,他女儿朕不知下落,却不知崔珏是否真能舍了这个结发妻子!”

法雅面色不变:“陛下终有悔悟的那一天。”

李世民咬牙不语,正在这时,一名校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陛下,崔珏现身了!”

李世民精神一振,魏徵、杜如晦、杜楚客、玄奘等人更是霍然站起。李世民道:“他如今在哪里?”

“一炷香之前,崔珏突然出现在县衙后宅中,随即消失,尉迟将军将房舍砸开,发现了密道,带着人追了出去,然后派人出来传令说,这条密道通往东城外,令禁军火速出兵擒拿!”

“好!点齐一千骑兵,朕亲自率人捉拿!”李世民亢奋不已,斜睨着法雅,“把这个老和尚好好看押,待会儿让他见识见识,幽冥地狱的判官是怎生落在朕的手里!”

兴唐寺坍塌,死伤无数,霍邑的县令大人郭宰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调集药物,征集医师,腾空房舍供伤者以及皇帝庞大的队伍居住,每一样都让这个猛虎县令挠头皮。他也听说了兴唐寺中发生的变故,听说皇帝魂游地府,并且受到幽冥判官崔珏的接待,郭宰不禁目瞪口呆,一股浓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兴唐寺受伤者的惨状也让他惊惧不已,绿萝几日前失踪,到现在仍下落不明,郭宰暗暗揪心,莫不是去了兴唐寺吧?他几日前问过李优娘,可李优娘却支吾不言,令他越来越疑心。晌午时分,他安置完手中的活,越发觉得心里毛毛的,便交代了同僚一声,回到县衙后宅去找李优娘问个清楚。

一到自己家门口便是一怔,只见门口竟守卫着几十名禁军,全副甲胄,腰间挂着弓箭,手中握着直刀。郭宰愣愣地问:“各位大人,怎么在鄙宅前守卫?好像后衙里没有安置伤者吧?”

一名禁军校尉皱眉道:“你是何人?”

“下官霍邑县令,郭宰。”郭宰拱手道。

那名校尉和左右一对视,点点头,哗啦啦地围了上来,冷笑道:“原来你便是郭县令?魏徵大人有命,一旦见到郭宰,立刻拘押。”

郭宰大吃一惊:“本官犯了何罪?为何要拘押我?”

“这个恕我不便说,魏大人找了你半天了,不过县里乱纷纷的一直没找到你,恰好你送上门来。”那校尉冷冷地道,“来人,押他进去!等候魏大人发落。”

郭宰体格巨大,校尉怕他难对付,一挥手,十多人一拥而上,远处还有人张弓搭箭。郭宰不敢反抗,乖乖地让人捆了,推攘进了后衙。一进去,只见婢女莫兰和小厮球儿都哭丧着脸,被五花大绑丢在客厅内,一见自家老爷也被捆了进来,连连哭喊:“老爷,老爷,快救我们啊!我们没有犯法啊!”

郭宰心烦意乱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被绑了?夫人呢?”

“老爷,一个时辰前,夫人被一个黑衣蒙面人带走了!”莫兰哭道,“然后一个高大的将军就带着人破门而入,他们在您房里找到一条密道,钻进去了。然后我们就被他们捆起来看押了!”

“老爷,究竟您犯了什么事啊?”球儿也哭道,“俺们可没跟您做那犯法的勾当。”

郭宰怒不可遏,一脚将球儿踢成了个球,咕噜噜滚了出去,瞠目道:“夫人被人掳走了?是谁干的?”

“不知道啊!”莫兰道。

“那人带着她去哪儿了?”郭宰几乎癫狂了一般,一听夫人被掳,几乎心尖的肉都在颤抖。

“奴婢听夫人和那人说话,那人说了鱼鹰渡什么的……”莫兰惊恐地道。

郭宰怔住了:“夫人和那人认识?”

“奴婢也不知道,”莫兰道,“不过夫人的模样并不惊恐,很平静就跟着那人去了。”

郭宰呆了,见门口站着十几名禁军,忙问:“几位大人,可知道到底是谁掳走了本官的夫人?”

那几名禁军对视了一眼,冷笑一声:“我们自然不知道,不过尉迟将军亲自率人去追杀了,等看到他们的尸体你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郭宰额头冷汗涔涔,“追杀……尉迟将军去追杀……”

他忽然虎吼一声,那几名禁军大吃一惊,纷纷闯进厅中,只见郭宰猛地扑到墙壁兵刃架上那把陌刀旁边,双臂一背,把绳索在刀刃上一划,锋利的刀刃刺啦一声,绳索断成了数截,再一探手臂,将五十斤重的陌刀持在手中。

“郭宰,你要造反吗?”那名禁军校尉厉声喝道。

郭宰手握陌刀,须发直竖,比众人高出两头的身躯有如神魔一般,大喝道:“若是我家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将你们斩尽杀绝!给老子滚开——”

那名校尉怒道:“拿下——”

十多名禁军怒吼着扑了上来,郭宰哈哈长笑,陌刀一挥,朝一名禁军拍了过去。砰的一声,禁军手中的直刀根本挡不住如此威猛的力道,陌刀有如一扇门板般拍在了他身上,连人带刀横飞了出去,轰的一声撞破窗棂,飞到了庭院中。

就在这逼仄的客厅内,郭宰和十几名禁军展开一场恶战。昔日沙场骁将的狠辣重新焕发,陌刀纵横,无人能当,他杀红了眼睛,一刀下去禁军连人带刀被斩得粉碎。霎时间肢体横飞,血肉遍地,不到片刻,十几名禁军死伤遍地。

那名校尉被一刀拍断了大腿,挣扎道:“郭宰,你是朝廷命官,你这是造反!”

郭宰摸了摸脸上的鲜血,呸了一声:“天大地大,老子的夫人最大!哪个敢伤我夫人,便是一座山,老子也一刀砍作两截!”

他大踏步走到厅外,门外的禁军听到声响,呐喊着冲了进来,郭宰拖刀而行,凡是遇见挡路者,一刀斩下,竟无一人能阻挡他半步!尸体铺满了庭院,血流遍地,直到他走出后衙,数十名禁军竟无一人能够站立。

郭宰来到街上,人群杂乱,无数的百姓都拥在街上窃窃私语,不时有禁军纵马飞奔,往来不绝。正好有一名禁军驰马到了面前,郭宰朝马前一站,喝道:“下来!”

“你找死!我有皇命在身——”那禁军瞠目喝道。

郭宰懒得废话,伸出胳膊抓住那人腰带,手臂一抖,把那人拽下马来,随手抛出去两丈多远。郭宰纵身一跃,便跳上了奔驰的战马,抖动缰绳,战马泼剌剌朝着城西奔去。街上百姓忽然见自己的县太爷手里持着大刀浑身是血地纵马飞奔,一个个散到两边,都有些纳闷:“这位老实的县太爷今天是怎么了?”

鱼鹰渡在汾水边,距离县城的西门有二十里。郭宰在这里做了六年县令,自然熟悉得很。他纵马出了西门,向汾水奔去。出城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密林,一条官道直通鱼鹰渡,郭宰毫不迟疑,加速飞奔。

正奔驰间,忽然听到背后蹄声隆隆,他乃是行伍出身,听声音就知道背后不下上千铁骑全速狂奔。仓促间一回头,隐约看到东南方向几里地之外,一道黑色的洪流绕过丘陵朝自己追了过来。郭宰有些纳闷,随即就想到可能是尉迟敬德,难道他追错了方向不成?怎么从东南来了?

他猜得很准,追兵的确追错了方向,但追的人却猜错了,后面追的,不仅仅是尉迟敬德,还有皇帝李世民!因为尉迟敬德是跟着崔珏从密道出来,密道通往城东的土地庙,尉迟敬德就派人报给皇帝,往东门去。

李世民带领一千名精锐骑兵到了城东土地庙,恰好碰上尉迟敬德灰头土脸地从井里爬出来,会合之后,重新确定方向,才撵着崔珏向西而来。

对郭宰而言,自己夫人没被追上正好,否则尉迟敬德大军一到,万一乱军中夫人有个闪失,那可真是悔之莫及了。他一夹马腹,飞速狂奔,又追去十里,忽然看见远处跑着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两人,坐在后面的女子,搂着骑者的腰,正是自己的夫人!

“夫人——”郭宰喜出望外,大喝道,“莫要怕,我来救你啦——前面那贼子,速速放下我家夫人,否则本官砍了你的脑袋!”

前面马上的两人回过头,看见是郭宰,都愣了。那名骑者回身对李优娘说了些什么,一夹马腹,跑得更快了。郭宰怒火万丈,但他也不怕,因为对方的马上有两个人,奔跑的速度可没自己快。

又奔了一盏茶的工夫,两匹马已经是马头接着马尾,郭宰大喝一声:“贼子,放下我家夫人——”举刀就要劈。

“相公,不可——”李优娘急忙回过头来,一脸惶急地道。

“为何?”郭宰奇道。

“他……”李优娘犹豫片刻,眼见不打发郭宰,自己根本走不了,只好咬牙道,“他是我相公——”

“你……相公……”郭宰蒙了,心道,夫人吓坏了脑子吗?你相公不是我吗?

随即就觉得不对,果然,李优娘惶急地道:“是……是我前夫,崔珏!”

“啊——”郭宰呆住了。

这时两匹马已经并排,马上人侧过头,忽然拉下了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俊美儒雅的面孔,还朝着他微微一笑。郭宰虽然从未见过崔珏,但早从县里同僚的口中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知道这人长得俊美,有才华,施政能力强,便是满肚子酸气,嫉妒得要命。好歹想到这人已经死了,他心里才平衡些。这时一个死去七年的人,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把自己老婆给勾引跑了,郭宰的心顿时如同给人用刀剜了一般,撕心裂肺的痛!

“夫人,”郭宰怒吼一声,以陌刀指着崔珏,大叫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了,”李优娘泪眼盈盈,哭道,“是妾身对不起你,原本我也打算和你厮守终生的,可是……可是自从知道崔郎还活着,妾身的一颗心就乱了。我实在……实在无法拒绝他……”

“啊——”郭宰嘶声狂吼,忽然恶狠狠地一刀劈下,咔嚓一声,崔珏座下的战马头颅被一刀斩断,两个人跌了下去。李优娘方才眼见得郭宰一刀斩下,眼睛顿时一闭,凄然想,罢了,罢了,既然我辜负了他,死在他刀下也是一个好归宿,免得整日这般挣扎纠结。

没想到身子一空,竟然朝前面一头栽去。眼看她就要撞在地上,郭宰从马上飞扑而下,抛了陌刀,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在地上一滚,避让开战马的尸体,轻轻地把李优娘搂在怀中。

崔珏就惨了,他没郭宰的身手,几乎被摔断了肠子,好容易才爬了起来,见自己的夫人被郭宰抱在怀里,顿时大怒:“郭宰,放了优娘!你有什么资格抱她?”

郭宰一听,更恼了,呼地站起来怒视着他:“她是我夫人,老子怎么没资格抱她?”

崔珏眼见得汾水鱼鹰渡口只有一二里的距离,轰隆隆的水声就在耳际。他在渡口备有船,到时候扬帆而下,进入一条支流,然后钻入一座秘密的山腹,哪怕李世民上天下地也找不到他,从此以后就能偕优娘啸傲林泉。没想到就在这最后一刻,却被这个粗鄙的莽汉给破坏了。

这时,背后千军万马的铁蹄声轰隆隆的越来越近,崔珏又气又急,喝道:“我又不是真的死了,她又不是寡妇,你凭什么娶她?我还没告你趁机强娶他人妇的大罪,你反而要污蔑我!郭宰,看在你照顾优娘这么多年的分上,我不和你计较,放下优娘,赶紧滚蛋,否则后面的大军一到,咱们谁都活不了!”

“你明明死了……怎么说我强娶……你虽然没死……”郭宰拙口笨舌,哪里辩得过崔珏,满肚子委屈却倒不出来,只气得哇哇大叫。忽然感觉怀中人儿一挣扎,他愕然望着李优娘。

李优娘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轻轻走到崔珏的身边,敛眉朝他施礼:“相公,妾身是个不洁的女人,不值得你如此关爱。此恩此德,容优娘来日再报。可崔郎是我的结发夫君,既然知道他没死,优娘只好追随他而去,不管刀里火里,不管千万人的唾沫,优娘绝不后悔。相公,你是个好人,是朝廷命官,崔郎眼下犯了弑君的大罪,与他有牵连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还是早早地走吧!”

郭宰泪流满面,喃喃道:“夫人,这一年来和你私通的人,便是此人吗?”

李优娘脸色惨变:“你……你知道?”

“我虽然蠢笨,却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郭宰这么个巨人忽然号啕痛哭,“我早就知道你与人私通,那迷香虽然厉害,可我夜晚跌在地上,难道早晨醒来时浑身疼痛,中衣上沾满灰土,就丝毫不会怀疑吗?”

崔珏和李优娘面面相觑。想起自己和崔珏的荒唐时光,李优娘不禁满脸通红:“相公,我……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郭宰忽然哈哈惨笑,“夫人,你可知道这一年来,我的心里有多苦吗?我的家人被突厥人杀了个干净,我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一人,好容易有了你,有了绿萝,有了家,你知道我多珍惜吗?我把我所有的一切掏心窝子给你,生怕待你不好。我知道自己愚笨,配不上你,哪怕你和人偷情我也不敢声张,故作不知,每日笑脸相对。因为我怕一旦声张,你就会离我而去!我的家就会分崩离析……重新让我回到那年夏天,父母妻儿横尸满地的痛苦与绝望中。我真的不愿再面对……我宁愿对外传言你中了邪祟,甚至请高僧给你作法……只是想以此点醒你啊——”

崔珏被深深地震撼了,忽然走到郭宰面前,扑通跪倒:“郭兄,在下向你赔罪了!我不是人,心里嫉妒你娶了优娘,对你故意凌辱。在下向你磕头赔罪。”

郭宰漠然不答,崔珏叹了口气,忽然从怀中拔出一把匕首,噗地刺进自己小腹。郭宰和李优娘顿时惊呆了,崔珏强忍剧痛,低声道:“我对郭兄的羞辱,不是一句道歉所能抵消。在下宁愿三刀六洞,自残身体,只愿郭兄能够原谅优娘。”说罢,拔出匕首,噗的又是一刀。

这一下痛得他浑身冷汗,面容扭曲。李优娘尖叫一声:“你做什么?你会死的!”

她扑上去夺下他的刀,远远扔在了地上,然后和崔珏一起跪倒在郭宰面前,哭道:“相公,你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后面的大军追过来,崔郎会死的!我和崔郎此番一去,隐居不出,世上再不会有我们二人,绿萝还要让你照顾,求你将她抚养成人。我们夫妻永世难忘你的大恩大德!相公——”

郭宰长叹一声,雄伟的身躯轰然坍塌,喃喃道:“绿萝在哪里?有没有事?”

“没事。”崔珏道,“我早已安排人把她送走了,眼下她在晋州。”

郭宰痴呆呆的半晌不语,此时李世民的大军已经越过了最近的一座丘陵,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二里之外。郭宰终于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走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扔给崔珏:“我来时正在县里救助伤者,恰好有包金疮药,敷上去,别死了,要好好照顾优娘。”

两人惊喜交加,齐声道谢,互相搀扶着就要走。

郭宰低声道:“骑上我的马!后面的大军我来抵挡,绿萝只怕我没机会去照顾了,你们到时候带她走吧!别再让她不幸。”

李优娘满脸泪水,痴痴地看着这个魁梧高大的男子。崔珏低着头拉了她一把,将她扯上了战马,两人策马向鱼鹰渡口奔去。

“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可我呢……”郭宰凝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呵呵惨笑,忽然间雄伟的身躯挺直,手中握着陌刀,双腿一叉,昂然如巨神般站在大道中央!

李世民率领的铁骑瞬息间奔到,远远地看见一条巨大的身影手握陌刀,挡在前面。尉迟敬德手中令旗一挥,最前面的两名校尉一提手中的长槊,身子俯在马背上,策马冲了出来,人借着马力,长槊借着冲力,尺余长的槊尖闪耀着寒光,直刺郭宰。

两把槊有如疾风暴雨般刺来,呼啸声中,两人、两马、两槊已经到了郭宰面前。郭宰凝眸不动,平视着槊尖,待得槊尖到了五尺之外,忽然身子一动,闪电般到了马匹右侧,让过左侧校尉的长槊,先是举刀横推,将右侧校尉的长槊挑开,随后虎吼一声,双手握住陌刀力劈而下。

那校尉没想到这巨人身手如此敏捷,眼见陌刀劈来,骇得魂魄出窍,横起长槊一挡。郭宰何等力量,这陌刀沉重又锋锐,咔嚓一声,槊杆断作两截,连那校尉的身子也被整个劈开,刀锋一直砍破马鞍,才卡在战马的脊骨间。

人血、马血四处飞溅。郭宰提刀而立,冷冷地看着另一名校尉。那名校尉方才刺空,这时策马兜了回来,见同伴身死,不禁大吼一声,催马横槊挺刺。郭宰更是狂悍,竟然朝战马冲了过来,眼见长槊刺到,陌刀一劈,挡开长槊,随即整个身子重重地撞在了马腹上。

那奔马的速度何等快捷,这校尉没想到郭宰居然这般大胆,避让不及,连人带马被撞个正着,战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校尉也从马背上飞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交手不过呼吸间,两名校尉一死一伤。

“嘶——”奔跑在骑兵中的李世民一抖缰绳,勒住战马。这些骑兵都是精锐,一个个令行禁止,同时勒马,整个骑兵队伍小跑了三四丈便齐刷刷地一起停下。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纵横军阵,眼力何等高明,刀断长槊,力撞奔马,此人的力量何其之大!身手何其强悍!他到底是谁?

等到勒住马匹,两人才看清楚郭宰的相貌,顿时都愣了。

“郭宰?”李世民吃了一惊,“你怎么在此地?”

郭宰看见皇帝,顿时也怔住了,他可没想到是李世民亲自带人追杀崔珏。这一来,自己顿时陷入尴尬的境地,与皇帝为敌,那就是叛国,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可不挡着李世民,优娘就会丧命。郭宰脸上肌肉扭曲,魁梧的身躯轻轻颤抖,好半晌才扔了刀,跪倒在地:“臣不知是陛下驾临,请陛下恕罪。”

“哦,朕明白了。”李世民忽然醒悟,“崔珏带走的那个女子是你的夫人吧?”

“没错,”郭宰低声道,“正是臣的妻子,优娘。”

李世民大怒:“既然如此,你挡着朕作甚?朕正要缉拿叛贼崔珏,崔珏掳走了你夫人,你该当和朕一起缉拿他才是!你这个糊涂笨蛋!”

“陛下骂得是。”郭宰惨笑,“臣已经追上他们了,本想救了优娘,可是她却死活不跟臣走,只因那崔珏是她的结发之夫……臣深爱优娘,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只好放了他们。”

李世民阴沉着脸,他内心对这猛虎县令颇为喜爱,此人征战沙场,是一员骁将,这次本想带他回长安重用,没想到他竟会牵扯到这种事情里。良久,李世民才叹道:“郭宰,你为了夫妻之情,为了一个将你抛弃的女人,连君臣之义都不顾了吗?要向朕动刀?”

“臣不敢不顾君臣之义,也不愿放弃夫妻之情。”郭宰跪在地上摇头,“更不敢对陛下无礼。”

“那你打算怎么办?”李世民冷冷地道,“天下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有!”郭宰抬起头,昂然道,“请陛下赐臣一死!此时优娘只怕已经逃到了鱼鹰渡口,臣的夫妻之情已经成全,但阻拦陛下,臣又犯下死罪。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魁梧如巨神般的县令。他跪倒在地,居然跟常人站着一般高,这样的猛汉放到沙场绝对是一员虎将,为朕开疆拓土,何等功业啊!却为何绕不开这情字一关呢?

“陛下,”魏徵策马冲了过来,急急道,“不可再犹豫了。那崔珏智谋深沉,一旦到了渡口,恐怕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掉。”

李世民不答,看着郭宰道:“若朕不杀你,你就挡着这条路,不让朕通过么?”

“是!”郭宰决然道,重重地磕头,“求陛下赐死!”

李世民咬了咬牙,举起手臂,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舍,却决然挥手,喝道:“射——”

三百名骑兵齐齐平端臂张弩,一扣扳机,嗡的一声响,到处都是撕裂空气的尖啸,噗噗噗……这一瞬间,起码有三十支弩箭射进了郭宰的身躯,整个人被插得密密麻麻,犹如刺猬一般!

郭宰仍旧腰板挺直,跪在地上,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喃喃道:“谢陛下——”

强壮的身躯轰然栽倒,惊起浓浓的尘埃。

李世民脸上露出痛惜,这等性格朴实的悍将何等难求啊,却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在自己箭下!他心中对崔珏的愤恨更强烈了,大喝道:“给朕追!”

战马扬起马蹄,轰隆隆地从郭宰身边驰过,向鱼鹰渡口追去。大军过去,后面却又来了一匹战马,马上坐着一个僧人,正是玄奘。到了郭宰的尸体边,玄奘跳下马来,看着这位性格淳朴憨厚、待人诚恳的县令,不禁热泪盈眶,费力地把他的尸体拖到了路边,让他仰面躺好,自己趺坐一旁,默默地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尔时诸世界分身地藏菩萨,共复一形。涕泪哀恋,白其佛言。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李世民心急如焚,策马狂奔,崔珏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只有这个人才能证明幽冥界的虚妄与人谋,让那个号称谋僧的老家伙在他面前服输。

朕可以允许你们借十八泥犁狱震慑世人,却绝不允许你们来震慑朕!李世民咬牙切齿地想。

原本想着,崔珏骑马走了一段时间,这时早就到了汾水边,说不定已经扬帆远去了。李世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结果骑兵们追了一路,到了河边,只见远处的鱼鹰渡口停着一艘快船,河岸的栈桥上,却并肩坐着两条人影,一男一女,肩并肩地依偎着,眺望着奔腾呼啸的汾水。

李世民怔住了。骑兵队伍到了河边骤然停住,众人翻身下马,在尉迟敬德和一群禁军的保护下,李世民、魏徵等人踏上了栈桥,在那两人身后十丈外站住。栈桥上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洒了一路。是谁伤了他?李世民心中奇怪。

他却不知道,崔珏为了向郭宰道歉,狠狠地插了自己两刀,虽然插的是小腹,不是致命处,可是大量的失血早已使他无法支撑,方才在马上就摔下来一次,两人几乎是一步一挨才算到了栈桥。可到了栈桥上,崔珏已经彻底支撑不住了,两人互相搂抱,知道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反而放开约束,任那救命的小舟在水中飘荡,两人坐在栈桥上,脱下鞋袜,赤脚浸在水中,感受着那份自由,那份畅快,那份无牵无挂。

“崔珏?”李世民冷冷地道。

崔珏不曾回头,淡淡地应道:“陛下一向可好?”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李世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仰天打个哈哈:“好啊,朕很好。可是你就很不好了。哼哼,真是好手段,创造幽冥界,和朕演得一场好戏。如今你落在了朕的手中,朕要世人都看看你这个幽冥判官的真面孔!”

“哈哈哈哈。”崔珏头也不回,一只手捂着小腹,却大笑道,“陛下被人欺瞒了呀!幽冥便是幽冥,人界便是人界,人力如何能创造幽冥界?陛下难道还不悔悟,真正欺瞒你的,不是崔珏,而是你身边的权臣。”

“你还敢嘴硬!”魏徵大怒,“修建兴唐寺,创造幽冥界来震慑帝王的人,正是你崔珏!”

“崔珏是崔珏,我是我,魏大人可不要混为一谈。我只是平凡之人,只愿与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啸傲林泉,可不认识你口中的幽冥判官。”崔珏哈哈惨笑,忽然牵动伤口,痛哼了一声。

李优娘惊叫一声,把手中的金疮药一股脑地往伤口上撒,但血如泉涌,如何止得住:“夫君……”

李优娘满脸泪水,崔珏含笑看着她:“优娘,都是为夫的错,抛下你这么多年,这时候,才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虚妄,只有你才是真实存在的。”

李优娘把脸埋在他怀中呜呜哭泣:“优娘不后悔。夫君死后,优娘决不独生,希望地下真的有幽冥界,哪怕被投入十八泥犁狱,只要能看到你,优娘便满足了。”

崔珏笑了:“到了幽冥界,谁敢动你?既然无法在人间活着,咱们就一起去幽冥吧!他们不是一直以为我便是崔珏,我便是泥犁狱的判官吗?说不定炎魔罗王也会认错人,封我做那判官呢!哈哈哈哈……咳咳——”

李世民惊疑不定,这人明明就是崔珏啊!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否认。

“你转过脸来!”李世民喝道。

崔珏大笑着转过身,朝着李世民一笑。李世民身子一抖,几乎坐倒,连魏徵等人也骇得有如木雕泥塑——在他们面前的,哪里是那个丰神俊朗的三晋才子?竟然是一个没有脸皮,连鼻子都被割掉的无面人!

他脸上斑斑驳驳,到处都是刀疤和丑陋的瘢痕,竟然是将整张面孔都剥了下来!看那伤痕的颜色,并不是新鲜的,只怕是好多年前就已经剥掉了。这人,无论和曾经记忆中的崔珏,还是昨夜在幽冥界见到的崔珏,完全是两个人。

李世民呆住了,魏徵呆住了,所有人都呆住了。

“阿弥陀佛……”众人的身后响起一声佛号,玄奘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怜悯地看着坐在栈桥尽头的无面人。

“哈哈,法师来了么?”无面人朝他招了招手。

玄奘缓缓地走过去,无面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嘴里涌出一团鲜血,却硬生生地咽下,低笑道:“我跟你说一句话。”

玄奘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无面人喃喃道:“若是回头见到长捷,告诉他,我谢谢他,从此不再恨他了。”

玄奘困惑不已,却点了点头。以他的经验,自然看出这人早已经生机断绝了。

“不——你是崔珏!你一定是崔珏!”李世民有如发狂了一般,愤怒地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无面人的衣襟,嘶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快说——”

无面人呵呵大笑,口中涌出一团一团的血沫,喃喃道:“陛下,他日幽冥界再会……”

头一歪,死在了李世民的怀中。李世民悚然一抖,急忙放开他的尸体,踉踉跄跄地退了四五尺远,整个人痴傻了一般。

李优娘动作轻柔地把无面人的尸体抱在怀中,仿佛怕弄痛了他,又仿佛自己抱的是一团空气。她轻轻拍着他,脸上含着笑,眼睛里流着泪,喃喃地唱着歌,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莫道妆成断客肠,粉胸绵手白莲香。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舞胜柳枝腰更软,歌嫌珠贯曲犹长。

虽然不似王孙女,解爱临邛卖赋郎。

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

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

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

“崔郎,咱们这就回家,你永生永世都能看着我了……”

她最后欢悦地说道,随即拔出无面人腰腹中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身子一歪,两具相爱的尸体互相依偎着,静静地坐在鱼鹰渡口,伴随着滔滔不绝的流水。





尾 声


李世民失魂落魄地回到霍邑,触目便是一座熊熊燃烧的宅院,一问,顿时惊呆了,法雅竟然被囚禁在这里!

“谁放的火!”李世民暴怒不已。崔珏死了,法雅若是再死了,自己还如何证明幽冥界是真实还是虚幻?

守卫的校尉苦笑:“陛下,这火就是法雅放的。”

李世民怒不可遏,朝火场里嘶喊:“法雅,你这个懦夫,不敢面对朕!”

火场中,远远传来一句佛偈:“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恰如觅兔角。阿弥陀佛!”

随即整座房屋坍塌下来,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一切。李世民惘然若失,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证明幽冥界的真实与虚幻了。这些智者留在人间的一切痕迹,都被毫不留情地磨灭了,连同他们的生命。

他无心再巡狩河东,匆匆回到了长安,立即以霹雳手段罢免了裴寂。削食邑之半,放归本邑蒲州。经过这么多年的辛苦,裴寂终于算体面地回归故里。然而裴寂在这场计划中的背叛之举,却深深地得罪了法雅的信徒。一个名叫信行的僧人,经常蛊惑裴寂的家僮,说道:“裴公有天分,是帝王之相。”

管家恭命将信行的话告诉裴寂,裴寂惊恐不已,私下里命恭命将那个家僮杀人灭口。恭命不敢杀人,只是把家僮藏匿起来。后来,恭命得罪了裴寂,就向李世民告发。

李世民大怒,新账老账一起算,下诏曰:“寂有死罪者四:位为三公而与妖人法雅亲密,罪一也;事发之后,乃负气称怒,称国家有天下,是我所谋,罪二也;妖人言其有天分,匿而不奏,罪三也;阴行杀戮以灭口,罪四也。我杀之非无辞矣。议者多言流配,朕其从众乎。”

这段话后来记载于《旧唐书・裴寂传》中,成为裴寂的盖棺论定之语。但李世民发布这四条罪状中,终究没有牵扯到他诛杀刘文静之事,好歹算念及判官庙散尽家财之举,留了他一命。裴寂被流放到广西静州。数年后李世民顾念旧情,将他召回长安。不久裴寂病故,终年六十二岁。

同时,这场幽冥还魂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李世民,虽然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是人谋,可是却止不住心中的恐惧。一生中广建寺院,超度死在自己手中的亡魂。并亲自下诏悔过:窃以如来圣教,深尚慈仁,禁戒之科,杀害为重,永言此理,弥增悔惧。今宜为自征讨以来,手所诛剪,前后之数,将近一千,皆为建斋行道,竭诚礼忏……冀三途之难,因斯解脱。万劫之苦,借此弘济。灭怨障之心,趣菩提之道。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因早年杀兄除弟,内心惊惧,便向他一生中最欣赏的僧人玄奘询问:“欲树功德,何最饶益?”

贞观二十三年,临死之时,李世民仍不放心地向玄奘打听因果报应之事。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在这一年死去,哪怕身体极端衰弱,也坚持要服用天竺巫师娑婆寐炼制的丹药。面对诸臣的反对,他告诉众臣:“朕早已得天谕,还有十年寿命,岂会因胡僧之药而亡?”

服药之后不久,他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溘然驾崩。

贞观三年夏天,玄奘回到长安,挂锡洪福寺,然后再次向李世民上表,请求允许自己西行天竺。贞观元年那次是不理不睬,这次不同,李世民亲自召见玄奘,询问他西行的目的,玄奘一一陈述。

李世民钦佩不已,感慨道:“与法雅相比,法师这求佛之路才是如来正道啊!法师愿意远涉瀚海,行走数百国,为我大唐求得如来真法,朕岂有不愿之理?只是法师知道,如今西域不稳,东突厥雄踞大漠,铁蹄时时入侵。从武德年间,为了严防密谍以及借商旅的名义资敌者,朝廷下令封锁关隘,所有人等以及盐铁布匹之物一律不准出关。”

玄奘苦笑:“贫僧的来历陛下清楚,绝非密谍,也不会携带盐铁布匹。”

“朕当然知道。”李世民也笑了,但面容一肃,“但法师周游全国,对大唐的各地虚实了解无比。朕是怕万一法师被异族拿获,那你就是一幅活地图啊!况且你是我国名僧,若落在夷狄之手,让朕何以对天下人交代?法师的宏愿朕知晓了,且静待些年头,等朕收复河西,击败东突厥,必定放法师西去。”

玄奘无语,等他收复河西,击败东突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定自己连胡子都白了,床榻都下不了了。他再三恳求,李世民终是不允,玄奘只好怏怏地回到洪福寺。

到了山门处,忽然背后有人低声叫道:“玄奘哥哥……”

玄奘浑身一颤,急忙回头,却见香客丛中俏立着一位靓丽的少女,竟然是绿萝!

“绿萝小姐,”玄奘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里?那日兴唐寺地下一别,随即寺庙坍塌,贫僧还以为你已经遭了不测。”

“我遭了不测你很高兴吗?”绿萝冷着脸道,“从此不再纠缠你了,你很舒爽吧?”

玄奘哑然苦笑。

绿萝脸上现出哀戚之色,喃喃道:“那日你带着陛下跳进还阳池之后,我与父亲见面,然后他就安排人把我连夜送到了晋州。直到三日后,我才知道霍邑发生的变故,兴唐寺坍塌了,爹爹死了,娘死了,连继父也死了……这个世上我孤零零的,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幸好得了马典吏帮助,我才在霍山的判官庙后面安葬了双亲和继父。后来听说你来了长安,便一路迢迢来寻你,好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洪福寺。”

玄奘满是怜悯,这个少女的身世真是凄惨,他叹了口气:“以后绿萝小姐打算怎么办?”

绿萝摇摇头,一脸茫然:“既然找到了你,我就还跟着你吧!”

玄奘傻了,可绿萝说到做到,从此就跟定了玄奘。她无法住到洪福寺里,就在对面租了房子住下,崔珏对她的未来安排得极为妥帖,生活用度根本不需考虑。这小姑娘便日日跑到洪福寺里,名曰上香,其实就盯着玄奘。

到了秋八月,长安一带以及关东、河南、陇右等沿边各州,受到霜灾和雹灾的袭击,庄稼绝收,饥民四出,朝廷无力救济,只好赦令道俗可以随丰就食。哪里有吃的你们到哪里去。

这日玄奘听说有大批灾民往西去陇右,心中一动,混在灾民中,岂非可以混出边关,西去天竺?

他说动就动,收拾好行囊,办好离寺的手续,就离开洪福寺,没想还没到山门,绿萝提着食盒迎面而来。见他背着行囊,一副出远门的打扮,绿萝不禁大吃一惊:“玄奘哥哥,你要去哪里?”

玄奘无奈,只好将自己打算混出边关,西行天竺的计划说了一番。绿萝顿时泪水滂沱,无力地委顿到了地上,哭道:“玄奘哥哥,你告诉我,在这人世间找个可以依托的人,为何这般艰难?”

玄奘长叹一声:“你过执了。人世间的精彩你根本不曾领略,只是把懵懂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僧人的身上,无疑在缘木求鱼,觅兔寻角。绿萝小姐,你往贫僧的身后看,世间斑斓,你根本没有看到啊!”

“我不看!”绿萝暴怒,跳起来跺脚道,“我就是要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她仰头盯着玄奘,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把冰蓝色的弯刀,冷冷地道,“这是波罗叶的那把弯刀,我一直随身带着,若是得不到你,我就会用这把弯刀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杀了波罗叶,用他的刀,给他偿命!”

玄奘一头是汗,却不知如何化解,急道:“可是贫僧这一去,十有八九会被那瀚海吞噬,根本回不来!”

“我不管!”绿萝坚决地道,“你决意要去,我也无法阻拦,但你跟我说,你几时回来,我便等你到几时!若是到了时候你不回来,我就用这把刀割断我的脖子!”

玄奘实在无可奈何,忽然看见面前一棵巨大的松树,枝叶西指。他指着松树断然道:“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

绿萝看了看那松树,冷静地点点头:“玄奘哥哥,我记住了。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等着枝头向东的那一天……”

玄奘无言,背着行囊茫然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绿萝仍旧痴痴地站在松树下,翘首而望……

玄奘身负行囊,孤身西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日,这一日,路过秦州的一处乡下,忽然看见村头水井旁的一棵大柳树下,正围着一群村汉听一个男子讲变文。变文这些年刚刚兴起,故事性十足,可以讲,可以唱,内容大多是些佛经故事,深受底层百姓的欢迎。一群村汉将那男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虽然多,但大家都屏气凝神,听着那汉子讲唱。

那汉子讲的变文故事玄奘居然从未听说过,只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皇帝惊而言曰:‘忆得武德三年至五年,收六十四烟尘,朕自亲征,无阵不经,无阵不历,杀人数广。昔日罪深,今受罪犹自未了,朕即如何归得生路?’忧心若醉……”

玄奘忽然便是一怔,武德三年,收六十四烟尘,这说的岂非当朝天子吗?他驻足静听,却听那汉子一直讲唱:“皇帝到了萧门前站定,有通事高声道:‘今拘来大唐天子李某生魂。’有鬼卒引皇帝到殿门口设拜,皇帝不施拜礼,殿上有高品一人喝道:‘大唐天子李某,何不拜?’皇帝高声而言:‘向朕索拜礼者,是何人也?朕在长安之日,只是受人拜,不惯拜人。朕是大唐天子,阎罗王是鬼团头,因何向朕索拜?’阎罗王被骂,乃作色动容。皇帝问:‘那判官名甚?卿近前来轻道。’判官道:‘臣姓崔名珏……’”

玄奘听到这里,顿时大吃一惊,这汉子讲的,竟然是李世民游览幽冥界的那一段!连崔珏也在其中。他急忙扯了一名听得津津有味的汉子,问:“敢问施主,你们在听什么?”

那汉子头也不回,急忙忙道:“《唐王入冥记》,最新的变文,说的就是当今的陛下啊!”

玄奘傻了,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名姿容端庄的少妇,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两三岁男孩儿,从远处村里走了过来,到了人群外,笑道:“陈郎,该回家吃饭啦!”

“哎哟,陈家娘子来啦!”周围的汉子一起笑道,纷纷让开路,正在讲变文那汉子走出人群,拉着娘子和儿子的手,大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回家吃饭去!”

夫妻两个牵着孩子的手,一路欢笑着朝村里走去。

玄奘看着那男子的背影,有如被轰雷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傻了。无论十年百年,整个世界如何变幻,他也不会忘记那张面孔,因为那是他十岁以后最美好的记忆,陪伴他度过了一生中最困厄的时光,带着他走上佛家之路,并和他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那是他寻找已久的哥哥,长捷!

“那个少妇便是裴家的三小姐吧?那个孩子,就是我的侄儿……”一瞬间,玄奘泪水奔流,感激和喜悦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时候,他想起崔珏临死前的话:“若是回头见到长捷,告诉他,我谢谢他,从此不再恨他了。”心中有如醍醐灌顶,忽然便明白了那话中的含义——正是长捷与裴缃私奔,引起朝廷注意,才使得崔珏的处境极为艰险。为了防止被朝廷窥察到自己的模样,泄露秘密,他竟然将自己脸皮整个剥下,然后制成了人皮面具重新戴在脸上!

正是这种被迫毁容的痛苦,才使得崔珏深恨长捷。可偏偏又因为他几年前便毁了容,李世民最后抓获了他,也无法确定他真实的身份。幽冥还魂,在帝王的心中永远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法雅和崔珏险之又险地获得了成功!

也正因为如此,崔珏对长捷才最终释怀,临死前原谅了他。

李世民满含威慑的话,在玄奘的耳边响起:“至于你那二哥,一则急流勇退,还算知趣,二则朕也找不到他,你呀,就期盼他永远别让朕找到吧!”

“二哥,”泪眼迷蒙中,玄奘凝望着长捷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就祝福你永远别让皇帝找到吧!”

他哈哈一声长笑,擦干泪水。满目的风沙中,孤单的身影踏上西行的漫漫旅途。

时光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大唐早已强盛一时,长安城也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都市。昔日明眸善睐的少女如今已满脸憔悴,白发丛生,却依旧守着洪福寺,守着寺里那株苍老的古松。她日日来到松下,眺望着松树上斜指向西的枝叶,口中不住地念道:“玄奘哥哥,你答应我的,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你就回来。如今两个五七年已经过去了,你为何还不回来……”

树下的行人与香客惶然注视着这个疯癫癫的女人,一个个绕行而走,窃窃私语不停传来:“这个疯女人又来了!”

“她为何每日都到这松树下转圈?”

“你还不知道啊?据说这个女人在这树下转悠了十六年了,听寺里的僧人说,她从贞观三年就日日在这树下徘徊,如今已经是贞观十九年,那可不是十六年了么?”

“她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究竟怎么回事?”

“没人知道,她从不和人谈话,只是自己每日在树下徘徊,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忽然人群喧哗了起来,众人纷纷仰头:“快看啊!那女人爬到树上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见那女人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爬到树干之上,朝着斜指向西的树枝死命劈砍。那弯刀上带着奇异的花纹,看起来极为锋利,一刀劈下,手臂粗细的枝干应声而落。那女人仿佛疯狂了,口中狂叫道:“你骗我!你骗我!你为何还不回来——”

她边哭边砍,眨眼间将那根树枝砍得七零八落,随即从树上一跃而下,痴痴地望着古松:“玄奘哥哥,你说过,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你即回来。你看,松枝头向东了……”

众人惊讶地望去,果然见那根最粗大的枝干被砍断之后,只剩下一根向东的松枝……

那女人抱着树干慢慢地委顿到了地上,仰望着松枝痴痴地笑道:“玄奘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附 录 人物、地理史料


法 雅

法雅,河东良家子,修长姣好,黠慧过人,懂拈阄战阵之术。李渊仕隋,偶遇于长安市上,与他交谈,“雅其博达,遂相友爱”。将他引至邸中,命诸子礼拜。太原起兵时,又置之帷幄,秘参机要,言听计从,权倾左右。后李渊称帝,欲官之,雅不愿,乃立之为化度寺主。

——《大唐创业起居注》

(贞观)三年,有沙门法雅,初以恩幸出入两宫,至是禁绝之,法雅怨望,出妖言,伏法。兵部尚书杜如晦鞫其狱,法雅乃称寂知其言,寂对曰:“法雅惟云时候方行疾疫,初不闻妖言。”法雅证之,坐是免官,削食邑之半,放归本邑。

——《旧唐书・裴寂列传》

长 捷

长捷,俗家名陈素,玄奘的次兄。风神朗俊,体状魁杰,有类于父,好内外学。长捷兄姐共四人,长捷为次,玄奘最小。长兄的名字、身份俱不可考。其姐嫁到瀛州张家。长捷早年出家于洛阳净土寺,玄奘五岁亡母,十岁丧父,于是携幼弟前往净土寺出家,“以奘少罹穷酷,携以将之,日授精理,旁兼巧论”。

唐武德元年,洛阳战乱,长捷携玄奘逃难至长安,同年冬,越秦岭抵达益州多宝寺。长捷精通佛学与老庄,善讲,较具名士之风格,益州路总管酂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均对其钦重。时人传诵道:“昔闻荀氏八龙,今见陈门双骥。”

武德四年,玄奘欲离开益州外出参学,但唐初制律,实行关禁政策,凡行人往来,关令“必据过所以勘之”,即必须勘验过关文书。若游方的僧侣没有携带文书,将受盘问禁止。私自度关者,徙一年。长捷考虑到玄奘的安全,坚决禁止他出川。于是玄奘留书作别,通过往返长江水路的商人帮助,私自搭上船只,沿江而下。从此与长捷失散,终玄奘一生,再未相见。

据《三藏法师传》《大唐三藏玄奘法师行状》《续高僧传》等整理

崔 珏

崔珏,字子玉,山西祈州古城县人,生于隋朝。崔珏父名让,母刘氏,平时“厚德好施,梦岱岳神赐以双玉”,令夫妻吞之,生下崔珏。其后,举孝廉,唐贞观七年入仕,为潞州长子县令。能“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发摘人鬼,胜似神明”。崔珏死后,百姓在多处立庙祭祀,言其入地府为判官,执掌生死簿。

据明王世贞《列仙全传》、清姚福均《铸鼎余闻》等整理

崔珏,字梦之。唐朝著名诗人。尝寄家荆州,大中年间登进士第,由幕府拜秘书郎,为淇县令,有惠政,官至侍御。《全唐诗》第五百九十一卷录其诗九篇,尽为佳作。其为李商隐挚友,《哭李商隐》一诗中“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为千古绝句。

据《全唐诗》等整理

本书中的崔珏,乃是将二人糅合为一。

崔珏最早的故事见敦煌变文《唐太宗游冥记》,武则天天授时期已经成型。因幽冥还魂,崔珏被唐太宗封为“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后官至御史大夫,赐紫金鱼袋。

天宝年间,安史叛乱,玄宗南逃川蜀。崔珏给玄宗托梦道:“毋他适,贼不久平矣!”后果然平定安史之乱,玄宗返回长安,感念其报信有功,特命在长安新建一庙,封为灵圣护国侯。

北宋太宗时,有公主向崔府君祈福,“祈之有应”,而被赐名“护国”。宋仁宗景祐二年加封崔府君为护国显应公。宋哲宗元符二年改封为护国显应王。宋徽宗时又加封为护国显应昭惠王。即使与宋为敌国的金朝,也未曾冷待,命崔珏代享南岳之祭。

北宋末年,徽钦二帝被金人俘虏,康王赵构欲北上媾和,途中停留在崔府君庙,掷珓占卜吉凶,崔珏显灵,阻止其北上,遂得偏安百余年。(据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

此事,成书于南宋年间的《靖炎两朝见闻录》记载得更为详细:

……康王遂从宗泽之请,不果使北,将为潜归之计。且闻去年斡离不自遣康王归国后,心甚悔之,既闻康王再使,遣数骑倍道催行。康王单骑躲避,行路困乏,因憩于崔府君庙,不觉困倦,依阶脚假寐。少时,忽有人喝云:“速起上马,追兵将至矣!”康王曰:“无马,奈何?”其人曰:“已备马矣,幸大王疾速加鞭!”康王豁然环顾。果有匹马立于旁。将身一跳上马,一昼夜行七百里。但见马僵立不进,下视之,则崔府君泥马也。

有如此大功,崔珏在南宋备受礼遇,淳熙年间,宋孝宗秉宋高宗命,封其为“护国显应兴圣普佑真君”。(据《南渡记》)

更大的功劳还有一桩,据熊克《中兴小纪》记载:宋高宗的唯一儿子元懿太子夭折后再没有嗣子,所以只好从其他宗族中选择后继者。赵昚出生前,其母梦见绛衣神人自称崔府君者,抱一只羊给了她,并说“以此为识”,然后便怀孕。高宗听说后,认为此子必非寻常,就接到宫中抚养,绍兴三十二年,高宗让位于赵昚,是为孝宗。孝宗即位后励精图治,成为南宋最杰出的皇帝。

有此恩遇,南宋的帝王对崔珏不吝厚赐,广造庙宇,临安城显应观更是华丽无比,殿名是御笔题写,“祠宇宏丽,像设森严,长廊靓深,采绘工致”。高宗、孝宗还常常临幸,有次还以“丹垩故暗,赐金藻饰一新”。当时崔府君庙遍及全国,仅就山西而论,晋东南及周边几乎无县不祀,甚至一县有庙宇三四座者。

元朝时,崔珏被封为“灵惠齐圣广佑王”。明洪武四年,太祖朱元璋赐封崔府君为神,正神文号,命岁岁致祭。

崔珏身后名声之隆,盖压帝王,千年不灭。其庙宇至今犹存。

兴唐寺 唐代兴唐寺有多座,一座位于长安城内太宁坊,原名罔极寺。为神龙元年三月十二日太平公主替母后武则天祈福所修建。开元二十年六月七日,改称兴唐寺。著名天文学家僧一行在长安时便赐居兴唐寺。

第二座位于徽州府歙县,唐高祖李渊建德二年,于西干山麓滨江处,敕建兴唐寺。由于寺处练水之西,故当地人习称“水西寺”。大诗人李白游历徽州时,曾到寺中参拜,并留下《题兴安水西寺》诗一首:“天台国清寺,天下称四绝。我来兴唐游,与中更无别。卉木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几回流碎月。”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改名太平兴国寺,并沿用至今。

第三座位于晋州霍邑县境内,霍山主峰西南,霍邑县与赵城县交界处,今属山西省洪洞县,有兴唐寺乡。隋大业十三年,李渊起兵灭隋,兵至霍邑,隋虎牙郎将宋老生据守霍邑,恐宋老生固守不出。李渊军缺粮,又流传突厥与刘武周将乘虚袭太原,李渊欲北还,被李世民劝止。后传说得神人指点,以轻骑诱敌之计击破宋老生,夺取霍邑。

《旧唐书・高祖本纪》记:“(大业)十三年秋七月,高祖率兵西图关中……发自太原……隋武牙郎将宋老生屯霍邑以拒义师。会霖雨积旬,馈运不给,高祖命旋师,太宗切谏乃止。有白衣老父诣军门曰:‘余为霍山神使,谒唐皇帝曰,八月雨止,路出霍邑东南,吾当济师’……八月辛巳,高祖引师趋霍邑,斩宋老生……十一月丙辰,攻拔京城。”

武德年间,唐高祖“感神大恩,敕于山麓建寺,赐额‘兴唐’”。然亦有一说,为贞观元年唐太宗李世民敕建兴唐寺以报神恩,派五百人修了三年而建成,并植四株油松于寺门两侧。北宋时,兴唐寺被改名为崇胜院。金熙宗时毁于兵燹,后重建,元明时恢复兴唐寺名。明末一度荒废,时人有诗云:“碑生苔藓无全字,树杂隋唐不记年。僧舍数椽流水外,山云一抹夕阳前。”

清康熙年间虽经重建,但亦敌不过岁月的荒芜,现除清代修建的藏经楼残留外,其余尽毁。李世民所植油松亦仅存一株,高十四米,径三米,树干向西北倾斜。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9-1 10:57 , Processed in 0.194741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